《和平街五十一号》 第1页 [架空歷史] 《和平街五十一号》作者:啸々天【完结】 书籍介绍: 作品以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严酷的阶级斗争为背景,以竹海、尤瑜、池新荷、黎疾等一批优秀青年为中心人物,反映了那个时代的青年的坚忍不拔的奋斗、纯真离奇的爱情、迷茫雾海般的苦闷与无可奈何的沉沦。 似野兽撕咬的残暴的阶级斗争,扭曲了高尚的灵魂,也扭曲了圣洁的爱情。遭遇狂风暴雨的不日不夜的摧残,一条条纯真清晰的爱情轨迹,变成了万马践踏过后的杂乱的蹄痕;明艷的春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冰雪摧残过后的败叶枯枝。全书以竹海被逼出走北国,二十二年后回到故里,重逢故人,思绪潮涌。将五六十年代的广阔怪异的人生画图,辐辏在一条画廊里一天展现出来。以尤瑜、竹海与池新荷之间的恋情、婚姻为贯穿广阔人生画图始终的中轴线,故事多条线索错杂而行文并不零乱。 ------章节内容开始-------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长虫佐酒添逸兴,奇想惊嘆烟雨亭 「『十年一觉扬州梦』,杜牧扬州的春梦,十年后醒过来了。可我的一场噩梦,凄风苦雨二十四载,才算结束。朋友说,『「砍去桂婆娑,清影定更多」。现在你应该振作起来。』是 的,如今,障碍『清影』的『桂婆娑』给『砍去』了,二十多年被歪曲的事物的本来面目 是应该真实地显现在人间了。脆弱的命运之舟闯过了急流险滩之后,今天遇上了艷阳高照、风平浪静的时代,我是应该有一番作为了。」 九曲十八弯的时间长河,穿过险恶的崇山峻岭,咆哮奔腾,冲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九八三年七月中,竹海回到了阔别二十四年的曾经工作过的学校的第一个晚上,上半夜,苦热难熬;下半夜,刚刚入睡,二十多年前的一拨一拨的人,一波一波的事,就鱼贯蝉联而来,不停地翻作光怪陆离而又回味有长的好梦。还不到六点,竹海一觉醒来,心情还甜丝丝的,他不禁喃喃地对自己说。 醒来时,还感到过去让人透心凉的水竹凉蓆,有几分凉意,但不久,又热辣辣的,渐渐地如灼热的铁片。汗珠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里一齐涌出来,聚成弯弯曲曲的溪流,蚯蚓般地在周身蠕动。躺在上面,有几分像热极的正午,窜到沙滩上的鱼那般难受。可是由于过度的旅途疲惫,他实在不想起床。忽然,好像有个瘦长的影子从窗前晃过,他想那一定是尚文来找他了。他起来打开门,可又不见人影。天亮了,火南风像从鼓风机里鼓出来,一个劲儿掀着热浪,校园里水塘岸边的柳树,叶片儿都捲曲着,柳枝儿俨然像一根根绳索,一个劲儿飘向北方,像狂奔的野马的长鬃,发出忽忽瑟瑟的哀鸣。平时一个劲儿拖长声音聒噪的蝉儿,此刻偃旗息鼓了,兴许是夜来它没有吸食到一滴露珠,再也无力振羽。人们只知道「噤若寒蝉」,天寒,蝉儿才会噤声,其实,在燥热如戈壁沙漠的暑天,有时它也疲惫不堪,无力嘶鸣了。 此时,他记起了昨天中午从县里开会回来的年轻的校长送来的局长的一封亲笔信,并十分严肃的地传达了局长的十分风趣的话: 「竹老,今天,局长亲口对我说,『你告诉竹老壳,如果他不来,你就将他抓起来,五花大绑,押送到县里来。』竹老,『抓』、『绑』我不敢,但万分无赖时,我只好用轿子抬着给送去。我想,竹老,您,您绝对不会让我这个当差的为难吧。」十分负责的校长十分尴尬地苦笑着说。他称竹海为「竹老」,其实他还只有四十四岁,远远未老,只是几十年风风雨雨的的摧折,未老先衰,现出龙钟老态罢了。 竹海知道,二十多年前,他与局长是「车马轻裘与共」、砍了脑壳可共疤的老同学。多年乖隔,如今似「久渴思饮」,急于想见他,才说这种通牒式的重话。其实,局长要他今天九点前赶到教育局近旁的赤山中学,参加气功学习班,无非急于要与他畅叙他们往日的情谊,「通牒」只有「通」而使「知」的含义,决无铁定的行政命定的「牒」的意思。至于他迟去,早去,或者不去,无关紧要。既然尚长子走了,还是多睡一会儿好。待他又静静地躺下的时候,突然记起了苏轼的那首《临江仙》来了: 临江仙苏轼 夜饮东坡醒復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 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当年,他是因为这首词的指引,才远走他乡的,如今,又是因为这首词的感召,回到阔别二十年的故乡。他歷来崇奉人与人应该是亲如兄弟的格言,觉得人人都应该「忘却营营」,真诚相待。从前他想,解放了,劳动人民告别了人吃人的旧社会,成了国家的主人,旧社会所有的冤魂、怨鬼都变成了新人。以后大家再也不会像苏轼说的那样,「常恨此生非我有」,成为任人宰割的杨白劳,而能切切实实地拥有自己的「此生」,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是残酷的现实,轰毁了他的黄粱美梦。谁又能想到,时隔不久,割去的韭菜又重生出来,一些人又重演老祖宗的故技,制造出另一种吃人有理的高论,自觉或不自觉地重操起「焚书坑儒」、「文字狱」的旧业,用又最漂亮的也是最恐怖的辞藻,颠倒黑白,将另一些柔弱的羔羊描绘成青面獠牙的豺狼,使许多新人又变成了冤魂怨鬼。画地为牢,株连所及,超越十族。他为了使心仪的人脱离苦海,才不得不效法苏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隐姓埋名,远遁北国,与牛羊为伍,与冰雪做伴,成了他乡的游魂。不过,日往东行水趋下的物性终究不可逆转,河水回流,只是暂时的现象。二十年后的今天,人们已认识到把一部分人当作搅肉机上的一颗颗螺丝钉,而将另一部分人,看成是应该搅碎的怙恶不悛的野兽的肉,是多么荒唐啊!现在绝大多数人,都在有意或无意地拂去歷史的厚积的尘埃,重新认识事物本来的面目,承认每一个人做为「人」的应有的尊严。因此,才有人记起了他,承认他是人,不是鬼。他的好友,才踏破铁鞋把他找回来,让他又取得了做「人」的资格,重新拥有下半生。
第2页 二十四年,只不过是人类歷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一滴水。可是对一个人的短暂的一生来说,少壮的二十四年,几乎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多少人事业的巅峰,就是在这二十四年中垒就。失去了它,那就成了沙漠里干涸的河,还有什么甘霖来萌发种子、滋润庄稼?剥夺了这二十四年,那就如一个人病入膏肓,仅存奄奄一息,还能创造出什么辉煌?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一生就只可能浑浑噩噩、窝窝囊囊。 「竹老,您起床了么?我给你送洗脸水来了。」瘦长的影子从窗前晃过后不久,响起了年轻的校长的问话,「六点钟我来过一次,见您老还没有起床。我想,天这么热,还是早点乘车舒服些。」此时他才知道,早晨尚长子没有来,是校长生怕他不去或者迟到,特地来督促他的。竹海答应即刻起来,窗外的校长才放心地走了。 竹海迎着火南风,透过窗户,望着烈日烤焦了的田野,萎蔫了的无精打采的庄稼,心里像一锅沸腾的水。此时,他记起了昨天午后与尚文晤面的事,使他的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昨天中午校长走后,几天来舟车劳顿的竹海,倒头便睡。醒来时觉得窗前有个影子在晃动,并且不时探头向房里张望。他起身推开门,那影子便晃了进来,原来是个白髮苍苍佝偻干瘦的老人。竹海觉得有些面熟,但又无法从记忆的大海里,捞出他的确切的影象来。老人凑过来告诉他,他是尚文。这一下,竹海那尘封的记忆的闸门打开了,他就是二十多年前,他到过虎岗附中班工作时,相知最早、感情最深的朋友。他万万没有想到,岁月的磨盘竟如此严酷,将一个熟识如手足的人打磨得如此面目全非,无从辨认。天哪,他,他还不到五十,竟如此老态龙钟!昔日那油亮的黑髮全白了之后,又转而略带枯黄,有如几经霜雪摧折的茅草;那张白皙而略胖的孩子脸,如今竟变得如此黑瘦,颧骨稜角突起,竟如峭壁悬崖;那大而圆的乌亮的眼睛,如今已深深凹陷下去,仿佛两眼枯井;那竹笋一般的颀长的身躯佝偻了,如今酷似夏日干涸的田野上一株萎蔫的庄稼。二十多年来凄风苦雨的摧残,使他完全改变了容颜,他又怎么还能认识? 竹海记起当年到过这虎岗中学工作时,尚文在离过虎岗附中十多里的洪家院完小工作,兼任过虎岗区教师团支部书记。是酷爱读书这根红线,把他们紧紧拴在一起。他们一见钟情,周末假日,就泡在一起,说《史记》,评李杜,学牛顿,不久,他们的感情就胜过亲兄弟。 一个星期四的下午,尚文到过虎岗附中开教师会。会后,他约竹海周末到他们学校去玩,并神秘兮兮地说,他要用竹海从未吃过的「山珍」招待他。洪家院完小原来是竹海的恩师洪鹢老师的宅院,他早就想去看看。尚文的盛情的邀请,正中下怀。周末无事,放学以后,他买了瓶酒,捅在裤兜里,便信步向洪家院学校走去。 一边问路一边走,皓月升起来的时候,竹海走到了洪家垸完小。洪家宅院背靠大堤,面南是广袤的绿色的田野。宅院围着高高的围墙,高耸的大门上有碉楼,门楣上书写着「芷园」,门的左侧挂着块「洪家院完小」的牌匾。进门后,一条石板铺成的长长的甬道,直通到里面的庭院,让人能形象地理解「大相迳庭」这个成语的含义。庭院中有三进五弄深宅大院,最后一进大院正中一弄耸出一间高楼,尖顶,覆以稻草,四面开着宽阔的玻璃窗,似亭台,如鹤立鸡群,与整个宅院的建筑绝不相类。正宅两端,厢庑相连,十分气派。石径一旁的篮球场内,摆了一张方桌,桌上供着个燃烧旺盛的炊炉子,炉子上的大蒸钵里,满满的一钵菜餚,在剧烈地翻滚,蒸腾的裊裊的热气,逸出一种让人馋涎欲滴的奇香。火炉两侧对放着两碗斟得满满的酒。桌旁没有凳子,看来须站着豪饮了。明晃晃的月光如瀑布似的倾泻下来,不禁让他想起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着名的诗句来。 此刻,尚文正拿着瓢羹筷子兴沖沖地从「深宅」里走出来,将竹海他拉到桌旁。他一只脚踏在桌子的横方上,端起一碗酒,一口喝光,兴致勃勃地说: 「竹老壳,今晚老师都回家了,学校就你我两个,不受任何干扰,我们可以痛痛快快地吃喝。不过俗话说,『酒醉英雄汉,饭胀死呆坨』。你我应该都是英雄,今晚只有酒菜,没有饭吃。我们只能像梁山好汉那样,站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如果斯斯文文,酸不熘丢的,那就是迂腐可笑的孔乙己!」 尚文的豪情,使竹海受到极大的感染。他也端起酒碗一干而尽,大块吃起肉来。只是觉得这肉滑滑的,腻腻的,异香扑鼻,奇鲜无比,回味悠长。这肉无骨刺,不是猪牛肉,也不是鸡鸭鱼。像鲇鱼,但比鲇鱼肉更鲜更香;是黄鳝,可最大的黄鳝也切不出这么大块的肉片。他就笑着问: 「尚长子,这到底是什么肉?这么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点。人说朦胧是美的最高境界,许多事都妙在不言中。竹脑壳,你又何必究这问那,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让人扫兴呢?」说着,长子就纵情大笑起来。 竹海喝了几碗酒,兴致也高涨起来了。也觉得只有「朦胧」「不言」,才有无限广阔的想像空间。接着,他也就纵声笑,忘情饮,猜拳罚酒,啸吟风月。豪饮了一阵后,竹海朦胧的醉眼,望着皓月下高出宅院许多的超大的草亭,好似飘渺的仙山楼阁,于是他又究问尚文:
第3页 「尚长子,你在这个学校工作了几年?」 「工作了四年。你怎么问这么个简单的怪问题?真是个怪人。」尚文在酒兴最浓的时候,想不到竹海竟问个这么个怪问题,确实有几分诧异。 「我怪?你这个人才古怪。」竹海喝了一口酒,笑着对尚文说,「尚文啊,你把什么是都弄得神秘兮兮的,让人猜不透。我问你今晚吃的是什么,你说朦胧最美,妙在不言中。现在我再问你,你在这里才工作四年,就把学校收拾得停停当当。并且突发奇想,把宅院最后一幢瓦屋居中那间,上升一层,修了间四面有窗的房子,再在房子上建个八面来风的亭子。远望,明月下,这亭子空灵飘渺,如海市蜃楼、似仙山楼阁。要是炎夏正午热极的的时刻,一壶茶,一枰棋,两个知己对弈,纵论古今,那令人超然物外的感觉,真让人想起烂柯山上古松下对弈的鹤髮童颜的仙人。你真有哲学家的睿智,艺术家的灵感。尚长子,再在这里呆上三五年,真会把这个学校建设成人间仙境。告诉我,当时究竟是什么促使你产生这种奇想的?」 「竹海,你错把根稻草当栋樑,抬举我实在过了头。什么哲学家、艺术家,我哪有这种睿智,这种灵感?」尚文知道竹海的猜想发生了偏差,急忙解释说,「这是抗日战争爆发后,洪鹢老师从东海回来后修建的。开始,他扩大宅院左侧的水塘的水面,塘中遍植红荷,命名愚池;又于池中砌石垒土为山,山顶植松建亭,命名智峰智亭,小山与池岸架便桥相通。宅院左侧垣墙开小门,步行数十步,就到了愚池边。大概又过了几年,他说智峰不甚高,望得不够远,又在宅院第三栋瓦屋上建起这阁楼与亭子,还在院子后面修建了一条条石砌岸的河渠,直通堤外的大湖。河渠一旁建仓廪,囤粮食;一旁修圈厩,养牲畜。粮食、牲畜均用船载运由堤下闸门出进。仓廪、圈厩种植葡萄,郁郁葱葱的葡萄藤缘铁架直上,将河渠严严实实覆盖。洪老师常足不出户,人不见影,就可以乘船去昆阳、去省城。我爸小时候曾与洪老师一道上过私塾,三十年过去,洪老师仍念旧情。其时我爸正中挖掘一口水塘,他还送给我家两船条石。解放前,他在昆师教书,经常回家小住,同来的一帮朋友,便在这楼上傲笑纵谈,在亭子里对弈。土改中,他家的田产分给了农民,但由于他早年参加了革命,与党风雨同舟,为革命建了奇功,政府便将这所宅院留给他。可他将宅院献出来办学校。当时学校乡政府都设在这里,乡政府仍给他留下后一幢,说洪老师要是回来,也有个休息的地方。去年学校办完小,房子不够,新修校舍一时又来不及,于是我又到昆师去向他借房。他说房子留给他,老锁着,是废物,现在『废物』利用办学校,有百利而无一弊,就把钥匙全交给了我。乡政府一合计,就是增设几个高小班也不需要这么多房子,于是又把这幢房子的中间的那间及这间房子上面的阁楼、及阁楼上的亭子留给他。我去送钥匙的时候,他说,『这样也好,他一生走南撞北,专教外地的学生,后日退休回乡,栖居这里,教教自己家乡的娃娃,也是一件乐事。』 「当我拿到这房子的钥匙的时候,将留给他的房子,通通打扫了一遍。打扫阁、亭时,真让我开了眼界。这阁楼墙周全是书满架的书架,房中的书架还像列兵的队列,排列了好几行,这儿简直是个大型图书馆。只有面南的窗下,放置了一张书案,几张沙发,一张躺椅。书架上方的东墙上有一横幅上,书有陶渊明的《饮酒》: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 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西墙上也有书有苏东坡的《定风波》的横幅: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和平街五十一号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阁楼上的亭子较阁楼的面积,锐减了一半,呈六方形。亭内的布置更为奇特,只有一壶、一枰及两张能供人对弈的坐几。但紧傍棋枰仿造了一株矗立的孤松,虬柯、绿叶将亭子严严实实广覆,代替了亭子上方的覆瓦。孤松的巨干上竖刻着『烂柯山』三字,亭子正面书有『烟雨亭』三个遒劲的大字。字深黑,现已褪色,融入了夜的阴暗里,看不真切。走进阁、亭里,真让人分辨不清是人间,还是仙境。只是如今我已把房子的钥匙交还了洪老师,不然我们也可以进去品味一番做神仙的雅韵。这些全是洪老师匠心创造的,可是你却张冠李戴,说我是睿智的哲学家,有灵感的艺术家。这么说,就是别人不笑话,我自己也会笑掉大牙的。」 就这样,他们一边豁拳助兴,狂饮大嚼;一边天南海北,放浪侃谈。直到明月坠入青山,他们酩酊大醉了,将碗盘蒸钵桌子,都扔在操场上,才趔趔趄趄回房睡觉。 第二天,阳光穿过窗户,晒着了他们张开的嘴巴时,竹海醒来了。摇醒鼾声雷鸣的尚文,又问他昨天晚上到底吃的是什么。尚文将帐子的后幅撩起,只见墙上贴着一张约七八宽、两米多长的黑蛇皮,竹海这才知道,昨晚吃的乃是剔去骨刺的蛇肉,不禁有些噁心,因为平日他连鳝鱼泥鳅都不吃,不免有些倒胃,脸上流露出尴尬的表情。可尚文并不觉得,还是笑着对竹海说:
第4页 「古往今来,文人饮酒赋诗,佐酒的有鸡鸭鱼鳖,牛羊犬豕,惟独没有长虫。昨天我就搞了点创新,你是不是也觉得别有情趣?可惜我不是诗人,不然我定要写出不同凡响的诗篇来。竹脑壳,你能有机会遇上我,能遇上这百年难遇的盛事,算是你的造化!」说着,尚文又纵情狂笑起来,竹海受到感染,也扫却了心头的暗影,大笑起来。 然后他们跳下床,光着脚丫走到户外,仰望烟雨亭,竹海觉得真有一种仙山楼阁的感受。过去他只觉得恩师学问渊博、循循善诱、博爱仁慈,酷似远古的孔圣人,近代的陶行知;如今才认识到他也有仙貌道骨、友松侣鹤、飘逸潇洒的另一面,又觉得他绝类梦蝶的庄周,高歌《归去来》的陶渊明。竹海以往每每自诩,觉得自己虽非颜渊,深得老师道德文章的精髓,但在老师门下受业三年,也曾为老师器重,抵得上半个子路,耳濡目染,对老师的「景行行止」的阅歷、「高山仰止」的道德,有较全面深刻的了解,现在看起来不过是管窥蠡测,怎么能得知长天之高远,大海之深浅?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想到这点,竹海不禁尴尬地笑了。 接着他们循渡桥牵手过愚池,登智峰。青松下回首仰望烟雨亭,直觉得它与智峰是一双好兄弟,不过,在常人眼里,应该低于「峰」的「亭」,眼下却远远高于「峰」,是当之无愧的兄长;而应该高于「亭」的「峰」,倒远远低于「亭」,是不折不扣的小弟弟。竹海目光逡巡于「亭」「峰」之间,有所感悟,便笑着对尚文调侃: 「尚长子,你挺拔伟岸,是高过『峰』的『烟雨亭』,是我的好兄长;我个子矮你一头,是低于『亭』的『智峰』,是你的顽劣弟弟。」 「竹脑壳,你又说错了。你学识渊博,是高过『峰』的高出云表的『烟雨亭』,是我当之无愧的的好老师;我才疏学浅,是低于『亭』的矮塌塌的『智峰』,我才是你的不折不扣的愚钝的学生。竹脑壳,要知道,晏婴远比他的车夫高,我永远永远应该唿你做兄长!」 此后,他们读书饮酒,常常泡在一起,一如亲兄弟。如果不是有时他们笑称尚长子、嚯唿竹脑壳,那么,他们就相互唤兄长,没有哪一个是弟弟。随着时日迁移,竹海对尚文的了解,越来越全面,认识也越来越深刻。……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廿年寻根遇故交,故交迂腐仍依旧 竹海开门提进水来,开始洗漱,望着水中自己也已早衰的影子,尚文的秉性、身世又歷歷呈现在他眼前。 解放前,他父亲尚农靠教私塾维持生计,贫病交加,中年病逝。尚文只上了一年初中,就被迫辍学。解放后他先参加土改、义务扫盲工作,后转为小学教师。他积极上进,工作拼命,土改中就入了共青团,不久便担任了过虎岗乡团支部书记。他,聪敏过人,思维往往另闢蹊径,思考出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新东西。他不修边幅,性情毛躁,思虑不周,往往闹出许多笑话来。每天天才蒙蒙亮,他即从床上跳起来,边走边扣纽扣,往往扣子与扣眼对不上号,裤腿一只高高捲起,一只垂下;洗脸往往随便抹一把,有时,昨晚写字不慎在脸上抹上的墨迹,仍原封不动地留下。不过,人们并不因此觉得他鲁钝,反而认为他憨厚可爱。 最让竹海忍俊不禁的一件事,至今想起来,他仍然会笑出眼泪。那是听说他与同校老师柳沛云相好的时候,他竹海想助他一臂之力,周末就邀了同学兼同事的永远、黎疾等几个去凑兴儿。到洪家垸完小后,大家唿叫了一圈,不见他与柳沛云的影子,都以为他们回家幽会去了。大家想来个突然袭击,发现他们鲜为人知的秘密,就十万火急向尚文家赶去。经人指点,走到了尚文的屋前,门洞开着。转身往后瞧,远处一株桃树的后面,有个瘦长的影子在晃动,显然那是尚文在劳动。原来春来久旱,好不容易才盼来一场透雨,尚文赶回家种菜,哪里有他们想像中的卿卿我我的调情的场面。 他们见状,便拿了劳动工具,唿喊着赶去帮忙。走过去一看,眼前的景象不禁让他们惊呆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单调的湖洲上,竟有这么一泓构图巧妙、韵味幽雅的圣水!一圈约莫一丈等宽的玻璃似的碧水,环绕着一块与钱币一样圆的宽阔的黑土地,「钱币」周边等距离种植着一圈桃树。时值暮春,灼灼如一团团火的花儿,倒映水里,依偎着蓝天白云。美极了,美极了!这简直是天上织女梳妆时,不慎坠落到人间的精美绝伦的玉环。似环形玉带的水上,正对尚文家门,蝉联地架着两块宽尺许的青黑石板,那不是这块玉环的绶带么?在这儿活动,人在天上走,影似镜里晃,让你感到五脏六腑都在这圣洁的水里濯洗过一般。尚文光着膀子在桃花中翻耕,不禁使人想起河汉那边的牛郎。 尚文听到唿声,丢下锄头,奔过「绶带」似的石桥,和他们拥抱在一起。大家说这水塘、这菜地,如玉环、如银圆,这般圆,这般亮,简直是用精密的圆规绘图,再精心打磨出来的精緻的玉器。大家都夸赞尚文是「绘图」的高手,「琢玉」的巧匠。尚文憨厚地摇着头说: 「我,我,我哪有那个能耐!这是我爸爸妈妈的杰作,爸爸叫它桃花岛。据我妈妈说,这里原是个牛澰水的污水坑。是我爸爸执意要扩建成水塘,供我妈妈洗菜涮衣的。开始我爸爸准备把它建在家门口,可是门前的这丘大田是大地主曹百万的,就是你在地上摆上银圆,他也不会卖给你,何况我们家很穷。没办法,便只好捨近求远,绕过这丘田,将水塘掘在这里。我爸爸是教书的,身体瘦弱如蒲柳,平日挑水都仰仗妈妈。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次我爸爸一意孤行,『绕指柔』竟然变成了『百鍊钢』,每天放学之后,他便一肩挑星月,干开了。开始,我妈妈坚决反对,可她见我爸爸变成了九牛也拉不回的疯牛,也只好发疯似的跟着我爸爸起五更,斗雨雪。从我未出世时动工,不知经歷了多少个春秋,才掘出了这眼塘。其时正是抗日战争爆发后的一九三八年,洪鹢老师回到家乡教书,着手改建自己庄园,从外湖修条能行船的水道通到庄内,从外地运回大量的削凿整齐的石块。早年,我的祖父在家乡设帐授徒,洪鹢老师与我的爸爸小时曾经同学。洪鹢老师听到这个故事,受到了极大的感动。他无偿地支助了两船特意削凿了的砌面圆弧形的石头,及两块尺多宽丈多长的青石板,还派来了石匠,才砌起了整齐的塘岸,搭建了通往塘中菜地的石桥,建起了这眼玉环似的水塘。掘这眼塘,我没有铲一锹土,怎么能说我是『绘图』的高手,『琢玉』的巧匠?种植这些桃树,我倒是参加了,我爸爸挖好了坑,要我用小手扶着树,他培土。我非常喜爱这些树,特别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我每天都要上岛两三回,数树三五遍。积年累月,反反覆覆数,十二株。至于这菜园为什么要修成这样子,我问爸,爸不说;我问妈,妈红了脸。你们真要问明白,那么,你们,你们就只能去问我妈。至于今天,既然你们来帮忙,那就得忙,走,给我挖土下种去!」说着,便推着竹海他们走向石桥。
第5页 「尚文,你爸爸身体荏弱如兰,而意志坚强如钢,可敬呀,真可敬呀!尚文,你应该为有这样的爸爸而真感到骄傲!」尚文讲的故事,让永远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不禁脱口夸赞道。 听了永远的夸赞,尚文停住了脚步,热泪刷刷地坠落下来,他泣不成声地说: 「可敬?骄傲?年復一年的重担压垮了我爸爸的身子,夺走了我爸爸的生命!而将一座贫困的大山,压在柔弱的我妈的肩上,永夜的哭泣,无穷的悲嘆,将我妈妈推向了崩溃的深渊。要不是还有才十三岁的我在,我妈早就随我爸爸命归黄泉了。」说到后来,尚文如长夜孤雁的哀鸣,哽哽咽咽痛哭起来。此刻大家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谁也没有吱声,走过石桥就默默地劳动起来。 劳动了好一阵,大家沉重的心情渐次轻松了。黎疾有意拨开笼罩着大家心头的沉重的乌云,他丢下锄头苦笑着说: 「尚文呀尚文,自古以来,天子不遣饿兵。可你还未当『天子』,就差遣起『饿兵』来了。尚文!我得提醒你,帝王的宫殿就是在『饿兵』饥民的怒吼声中倒塌的!」 听了黎疾的话,尚文才记起妈妈不在家,他是该回去做点吃的东西给大家吃。于是他十分歉疚的说 「竹老师,永老师,我忘了,今天我妈见我回来了,趁机走亲戚去了。现在我这个不是『天子』的『皇太子』,是要弄点东西给你们这些『饿兵』塞肚皮!」说完,便甩手扬长走过了石桥。 过了许久,大概吃的有了着落,尚文就用手撮成喇叭筒,高声喊他们回去。走了这么远的路,又搞了这么久的劳动,早已饥渴难耐,大家丢了锄头就走。 尚文家本来十分贫寒,罈子里虽还有米,可没有菜餚,做了饭客人也不能下咽。他想,日前买的面粉应该还在,不如烫点粑粑吃。他翻遍橱柜坛罐子,总算把面粉找出来了。可是调面煳的时候,水放多了,面煳太稀烫不成。他又四处搜寻,总算在碗柜的下层,又找到一碗面粉。倒入原来的面粉煳里,稀稠恰好适度。烫出来的粑粑,黄嫩嫩,喷喷香。大家进门见了,馋涎横流,再也耐不住了。来不及洗手,黎疾就抢着抓了一块往口里塞。可这下糟了,张开的口,再也合不拢来了,因为这东西比未成熟的苦李还苦涩,连口腔舌头都被弄得麻木了,才到喉边,就反堵出来。大家分析,觉得后来找出来的不是面粉,是石灰。此时尚文突然又记起了过去母亲用石灰水做蒸鸡蛋的事。他想,鸡蛋里放了石灰,味道鲜美;反过来,石灰里掺入鸡蛋,味道也一定不错。这正如一加二等于三,反过来,二加一不同样等于三么?于是他又翻箱倒柜,从一个砂罐里找出五个鸡蛋,随即磕开混入面煳中,搅拌均匀,倒入锅里烫熟,端给大家吃。可是味道苦涩、口舌麻木,仍然依旧。尚文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尴尬苦涩地笑着说: 「我妈用石灰蒸蛋,鲜嫩可口;怎么我在石灰里掺入了鸡蛋,却不能吃?真的世道变了,老黄历不中用了。」 他忙了半天,才弄出这玩意儿,还有什么可指责的,大家只好枵腹兴嘆,黎疾幽默地说: 「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我们尚文做的粑粑,虽不能吃,但可察其色,触其滑,闻其香,可望而又可即,远远胜过海市蜃楼。尚文啊,这真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伟大创造!」接着大家一阵大笑。最后,就只好重煮一锅白饭,从酸水罈子里夹了几个酸萝蔔,大家胡乱地吃一顿。 这事不胫而走,没多久,就传遍了过虎岗。并由此加油添醋,带出了他父亲的一些笑话来。说他父亲年纪未老身先老,着实迂腐憨厚得可爱。他父亲眼睛高度近视,不戴眼镜,十步之内,不辨牛马。但他彬彬有礼,不管走到哪里,逢人便问:「先生尊姓大名?」待对方通名后,他便大声称颂:「先生,久仰,久仰!」一次,他在路上遇着妻侄,也十分严肃地照问照唿,弄得妻侄啼笑皆非。最滑稽可笑的,还是一件赴宴归来迷路的事。那天他出门后,怕回家走错路,万分踌躇之际,忽然记起了陶明写的《桃花源记》里的渔人来了。他想,渔人走出桃花源时,对走过的路,想「处处志之」,可是没有记准确,第二次来寻,最终还是没找到路。因此,他这次出门要特别小心,处处留意。他跟着来请的人走时,便在去路的转弯分岔处,牢记一个个最有特徵的事物,或一株大树,或一栋高屋,或一堆沙石。筵宴间,仍没有忘记暗暗地反覆诵记。待他喝足酒、应酬完毕后,已是冥冥薄暮。他乘着酒兴走回来,开始,原来牢记的事物还很清晰,可越走醉意越浓,越走记忆便越出错。幸好路上还有行人,经指点,又回到了正道。可走到最后一处,他实在煳涂了,他分明记得一眼塘的码头旁边,有堆白石头,石头怎么会突然不翼而飞呢?他绕着这眼塘,不知走了多少圈,极力想找出这堆石头,可始终没有找到。天已黑下来了,附近再也不见行人,他急得满头冒汗。幸好,此时他听到了水声,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即刻往那里赶去。他想,这么晚了,还出来洗涮的,定然不是闺女,也不是老太婆,一定是个劳作极忙的中年妇女。于是,他便很有礼貌地上前焦急地问道: 「请问这位大嫂,到尚农先生家怎么走?」
第6页 「老傢伙,你,你,你就是瞎了眼,也不会不认得自己的老婆吧?什么大嫂大姐的,你灌多了黄汤,竟煳涂到这个样子!」原来他唿的那位大嫂就是他的老婆,听到他的可笑的发问,他的老婆春桃就大骂起来。他遇上这种尴尬情况,也只好硬着头皮尴尬地解释: 「老婆,我并不煳涂。我怕走错路,死死记住这路的转弯处,有堆白石头,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你,你,你真是未老先煳涂!那哪是什么白石头,那是我们家的那几只在塘岸边休憩的白鹅!如今它们早进笼了,你到哪里去找?白鹅是扁毛畜生,还知道回家,你一个大活人,连畜生都不如,真是气死人!」他的老婆一边解释一边骂。 这故事后来成了昆阳人茶余饭后的谈笑资料,尚老先生自然也成了尽人皆知的名人。直到他死后十几年,他的逸事还挂在人们的嘴边。谁又想到,二十年后,他的鲜活的儿子尚文又落入父亲的窠臼,迂腐与乃父难分伯仲。这样,尚老先生的这些逸事奇闻,自然移花接木,叠加在尚文头上,成为奚落尚文的掌故。 这次去尚家后知道这些后,竹海想,尚文的爸爸种桃是想念尚妈,但桃树为什么只植十二株?水塘为什么要修成这个样子?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等待尚妈妈回家时问个明白。可是一直等到薄暮降临,依旧不见尚妈的身影,他们只好怏怏地回校去,因为第二天大家都要上课。以后竹海上大学了,又阴差阳错,天涯海角,浪荡几十年,这事在他的心中,一直就成了迷团、心结。现在尚妈妈早已谢世,他怎好向尚文这个未老先衰的可怜人,再提及这件伤心的往事? 如今尚文的形貌虽已大变,但他对朋友的热情依旧不减当年。昨天,他还像当年邀竹海吃蛇肉食时一样,强拉硬拽,逼着他晚上到他家吃饭。二十多年过去,旧时的故友星散。如今人情薄如纸,对于落魄的人,亲戚至交,邂逅掉头,白眼相加,是家常便饭。像他这么个痴情不改的朋友,实在难得,于是便满口答应了。尚文见他应承了,他那龙钟的老态竟一扫而光,枯井似的眼里即刻射出了欣喜的光芒,像个孩子,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望着尚文远去的背影,竹海痴痴地想,过去,尚文生活上不拘小节,不修边幅,丢三落四,虑事极不严谨,但又往往出人不意,弄出些新点子来。不知今晚他又要弄出些什么新玩意儿来。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3宝聚园真假易辨;尘世间人鬼难分 竹海洗过脸后,还不到七点,便又回到床上躺下,昨晚去尚文家吃饭的可笑的情景又在他眼前映现…… 金灿灿的落日的余辉,撒满了天,红彤彤的彩云,似熊熊燃烧的火,整个大地像蒸笼里一般热。竹海摇着把蒲扇,漫步向尚家走去。这儿说是尚家,倒不如是林家,原是是林镇南老师的家。林老师是教育界的老前辈,儿子在抗美援朝前线牺牲,是烈士家属,县人民代表,县政府委员。兼之他学富五车,深受老师们的爱戴,更是竹海蹑迹的楷模。他曾心许竹海为他的弟子,因此过去竹海经常造庐请教,出入他的家里。房子有两进,前一进临街,是店铺,后一进为住房;两幢房子有厢房相连,中间有个不小的天井;天井中间有个花坛,种有一株栀子,枝繁叶茂,端阳前后,绿叶素花,层层叠叠,像座小山。别人说,林老师一生,高风亮节,一尘不染,酷似朴实无华、纯白如玉的栀子。而竹海倒觉得,与其说林老像栀子花,倒不如说纯白如玉的栀子花,像一尘不染的林老。这花在端阳前后盛开,自然而然,让人想起出污泥而不染的屈原。后来鳏居多年的林老,与少小时的红颜知己春桃妹妹,也就是尚文的母亲,重续前缘,尚文就成了林老的螟蛉之子。几十年沧桑巨变,林老与尚文妈相继物故,这宅子就成了尚文的财产。这宅子在过虎岗镇的街中繁华地段。以前这里生意兴隆,可如今门窗紧闭,冷火悄烟。 二十多年,特别是近年来,过虎岗地区的变化很大。放眼望去,水隈绿荫深处,远远近近,星星点点,间有红楼;过虎岗的街道向两端延伸了两三倍,入夜,灯火辉煌。可是尚文家不只没有进步,比起往日来,反而显得更加衰败凄凉。双幅的红门变得暗黑,一扇门还有块木板腐朽了,有个狗可以出进的洞。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只见扫把倒在房子中间,桌上的灰尘足有铜钱厚;索状的梁尘,随处都可碰着头;不知什么年间煳的破窗纸,经风拨弄,唿啦咿呀,仿佛在絮絮哀嘆。尚文不在家,竹海环顾左右,喏大个宅院,似乎竟没个干净的地方可以驻足。 不一会儿,尚文满头大汗,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门。他一手提着活鱼鲜肉,另一只手抓着一只鸡。大热天,还穿着件中山装,两个大口袋里各插着一瓶酒。他见到竹海,忙用提鱼肉的那只手的衣袖去揩汗,汗虽抹去了些,可鱼肉的血污又抹了一脸。他很有些愧疚,尴尬笑着说: 「竹海,让你等久了。我见你当年喜欢吃蛇肉,可我找遍街头巷尾,就是没见到卖蛇的。我又去了乡下捕蛇的人家,也没有买到。他们说,如今捕蛇的多,山野的蛇几乎被捉光了。我要他无论如何要给我捉两条,越大越好,不论价钱多高。捕蛇的人说,恐怕要到明天才有。老伙计,今天就只能将就点,随便吃点算了。」
第7页 望着他那古怪的模样,认真的态度,竹海不禁笑出声了。觉得几十年过去,尚文虽然未老先衰,可精神还和过去一样,迂阔丝毫也没有变。尚文领着竹海走过天井,穿过黑黢黢的后一进住房,走到了厨房里。环视周围,没有薪柴,他就把那根晾衣用的开裂的竹竿,几脚踩裂折断,权当薪柴,不够,又把那歪在一旁的一张桌子打烂。缸里无水,他准备去挑,可长时间未用的木桶的缝隙,少说也有半公分,怎么还能盛水呢?而且菜刀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何况又忘记了买盐。原来,他到现在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原来在农场劳动改造,改正后的这几年,吃住在学校,这房顶下不只无「豕」,也不住人,根本不像家,完全乖违了仓颉造字的本意。近年来,随着教育事业大发展,教师住房紧缺,领导要求他回家住。于是,他就深夜钻进去,一早爬出来,这里虽然有了人,也根本不是什么家,充其量也只能算作鸟巢兽穴。对此,他无比惭愧,竹海也只好唏嘘长嘆。幸好他还买了半斤油炸花生米,他便从一堆凌乱的洗过的或未洗过的衣服里,挑出一件比较干净的,将桌凳上厚积的灰尘抹去,权且坐下。碗筷杯盘,多年未洗,不能用。他就摊开花生米纸包,请竹海效法原始人以手爪当箸,撮着吃;嘴对酒瓶口,轮番交替啜喝。边喝,边天南海北侃谈起来。竹海滔滔不绝,可他只是嘴唇颤动,话蹿到嘴边,又像探头到了洞边的老鼠,见到猫,即刻缩回去了。他谈话不多摇头多,苦水很多又不吐。不过,竹海从他眼里的神采,眉间的笑意,察觉了他从来没有过的愉快。 夜幕降临了,户外灯火灿若繁星,可他屋里却一片漆黑。因为两个电灯泡一年前就坏了,他早想换,可就是没有换。他嘴唇颤动了许久,才苦笑着十分尴尬地说: 「邀你吃饭,总不能饿肚子。竹海,走!我们去宝聚园,吃饺子。」 听他这么一说,竹海不禁目瞪口呆。天黑了,还走二十多里,去昆阳,进宝聚园?为了吃几个饺子,这么劳碌奔波,岂不是得不偿失?尚文说明这就是昆阳正宗的宝聚园。竹海不禁惊讶地问: 「尚长子,你怎么也学会了撒弥天大谎?人可以搬家,店铺怎么会旅行?昆阳的老字号饺子店,怎么会挪到过虎岗来?这里如果有宝聚园,那一定是冒牌店!」 「哎!世上的事,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尚文长嘆一声,感慨万端地说,「市场上叫卖得最响亮的,往往兜售的是假货;以往那些堂而皇之地高坐庙堂之上,拍着胸脯,赌咒发愿,说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的人,许多不就是地地道道的骗子么?要知道梨子的滋味,最好亲口尝一尝。你去只有亲口吃饺子,你才会明白这个道理。竹脑壳,我们走!」说时,他便兴沖沖地拉着竹海钻出「黑洞」,走向灯火通明、今非昔比的街道。 过虎岗镇原来是湖区的一个小墟场。只有那么几间破破烂烂的铺面,夹着条凹凸不平的泥路。街道长不足五十米,宽不过五六米,许多铺面的房顶还是草盖的,说是街道,那真大杀风景。可是,如今这里的夜晚,灯火延伸到了百多米,夜晚灯光金灿灿的,宛如一条火龙。街面的水泥路也拓宽了。就是晚上,仍有汽车来往。璀璨的长龙,拦腰又伸出一条横街,与大街组合成「丁」字。就在这「丁」字街口,鹤立鸡群,耸立着一幢三层高楼。从楼顶瀑布似的垂下一块「真宝聚园饺子店」的霓虹灯牌匾。这是仿照昆阳老店的模样建造的。竹海窃笑,难道昆阳的百年老店,真的跑到这里来了?继而又自笑,昆阳求学三年,阮囊羞涩,他竟未亲临其店。如今它就在眼前,管它是真是假,不妨进去坐坐。 竹海与尚文从潮水般的人流中挤进去,上楼,当面两幅古画便映入眼帘。左面《东坡畅饮宝聚园夜归图》:壁立的峭壁上,一位峨冠博带的长者,拄杖侧耳,迎风挺立,长髯、衣裾飘向后方。长者身后,若隐若现,有幢简陋的草房,竹篱团团将它围住,草房后侧的蓝天上,缀着一弯西坠的下弦月;草房前,峭壁下,江水溅溅,江心横陈一苇渔舟。画图左上方,草书题有苏轼的《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復醉)》词,作画人的题款竟是李龙眠。右面一幅画,题为《鲁智深果腹宝聚园》。画的是一个袒胸露乳、髭鬚劲张、大腹便便的和尚,禅杖丢在一旁。和尚一足践地,一足踏在凳子上;一手高擎酒碗,一手撮着饺子往嘴里塞。他笑吟吟,乐呵呵,似乎在大声夸赞。画图的有上方,隶书八个大字:「枵腹而来,果腹而去。」题款为八大山人。人们还穿凿傅会,说当年宝聚园的饺子馅儿,就是鲁智深提来的由镇关西郑屠亲手剁碎的十斤寸筋软骨、十斤上好精肉。竹海又不禁窃笑,《临江仙》乃东坡在湖北黄州的题句,李龙眠是东坡的挚友,当然能分辨杭州、汴州,怎么回错将昆阳当黄州,居然让《临江仙》不远千里,到昆阳来露脸?鲁智深早年浪迹秦豫齐鲁,后来聚义水泊梁山,又怎么会千里迢迢,提着郑屠亲手剁碎的软骨馅儿,专程到昆阳来做饺子吃?再说,从陕西到昆阳,少说也得走二十天,千年前没有冷冻设备,那肉馅儿提到昆阳,早就发臭生蛆,怎么还能吃呢?何况八大山人,从来「白眼向人」,专画花卉禽鸟,怎么会为一丬饺子店,画这般俗不堪耐的人物画?竹海向尚文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第8页 「我看这些画全是赝品,这店当然是冒牌货。」 尚文什么也没说,引竹海在楼上一角食客稀疏处坐下,又招唿服务员端两盘饺子来,然后慢腾腾地说: 「这画确实不是真迹,可这店却是千真万确的老字号,不是赝品。老店是现在的老闆的曾祖父在前清开设的。他的曾祖父叫唐鹏,书读得很好,字画技艺也很精湛,可他时乖命蹇,屡试不第,连个举人也没捞到。后被左宗棠延为西席。左氏西征新疆,被闢为幕僚。他为人傲慢喜嚯,言语尖酸刻薄。一年除夕,左宗棠宴请阁僚,席上左氏要求僚属说谐资嚯,以博一笑。同僚均设谀词以媚左氏,唯唐鹏笑嚯而訾其弊。他席上讲了个这样的故事。他说,传说一个山东人和一个山西人,一同乘船过洞庭湖,两人争执起来了。山东人说山东好,因为文圣孔子出自山东;山西人道山西好,因为武圣关羽出自山西。在他们争持不下时,一个湖南人出来说话了,『你们争什么,还是湖南最好,因为我们湖南有个至高无上的洞庭王爷。如今你们都坐在我们洞庭王爷的船上,谁敢说我们王爷半个『不』字,洞庭王爷就掀波涌浪,叫樯倾楫摧,让你们葬身鱼腹。』唐鹏本来想借这个故事进谏,要左宗棠不偏听谀词。可是功成名就、权欲极度膨胀的左宗棠,耳朵软了,只能听好话,怎么还能听进长刺的逆耳忠言?左氏听了这个故事,板着面孔,嘿然不语。此后唐鹏即遭冷遇,处处碰壁。唐鹏自觉无趣,就在这年杨柳未绿的时候,起程南归。幸好左宗棠雍容大度,遣返时给了他的老乡一笔不菲的安家费。唐鹏多年追随左氏,宦游北方,尝遍各地的饺子。他的悟性极高,融会南北厨艺,创造出兼众长而独具特色的饺子,就在离他家不远的过虎岗集市,开了丬饺子店,叫宝聚园。为了给店子增添些文化韵味,他又泼墨挥毫,于是《东坡畅饮宝聚园夜归图》、《鲁智深果腹宝聚园》等有趣的画图便应运而生,相继贴上了宝聚园的墙头。唐鹏觉得自己的名气不够,就请出李龙眠、八大山人来为他鼓劲助威。尔后,他又在离过虎岗不远的昆江之滨,修建了听江亭,又在亭后结庐,煞有介事地说,当年苏东坡就寓居于此。每晚于宝聚园醉后,他便闲坐听江亭听昆江浅浅的水声。乡下的农夫工匠,只求饺子好吃,哪有闲工夫去推断画的真伪,久而久之,假便成真,大家都相互传颂它们是名家的手笔,成了蜚声昆阳的宝聚园的名片。至于店子取名宝聚园,也是一语双关,一说美味聚于此,一指财宝聚于斯。后来唐家的生意越作越大,他的儿子就移师昆阳城,他又仿效父亲造假的手法,在昆江上游不远处,建了所草房,讹称此地就是苏轼当年开荒种地的东坡。谎言千遍成至理,讹传久远便是真。从此,宝聚园又成了湖乡大地的名片。可是,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以后,宝聚园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红旗饺子店。宝聚园的老闆——唐鹏的孙子的儿子被排斥,成了店里唯一没有取得工人资格的伙计。平时他是会说话的『牛马』,运动中是批判的靶子。后来他逃离了老字号,又回过虎岗,先是设个饺子摊,后来就开办了这家饺子店。这两幅画是公私合营后,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垃圾抛弃的,他当时暗中把它们收藏起来。改革开放后,这里的饺子店开张时,他又重新把它挂起来。它们虽是赝品,却又真正的老字号的象徵,昆阳城里原来的『老字号』倒是地道的冒牌货。如今人们分别品尝了两个店的饺子的味道,知道了两个店的来龙去脉,上这老字号新店的人越来越多,而城里冒牌老店的生意,倒越来越萧条。去城里老店的,往往是慕名而来的外地人,而昆阳人却往往坐车乘船,专程到这新店来一饱口福。如今,城里的老店迫切希望新店加盟,可新店的主人却静如丘山,不予回答。而他却在自家店门前贴出一幅不伦不类的对联:『有道僧人,游乡串户,一瓶一钵,足矣;身怀绝技,小店栖身,取财有道,够了。』不知你进店门时,是不是看到了?」 老友情意契合的趣谈,让他们很快溯游到了遥远难忘的青春时代。尚文的谈话多了,脸上也盪起了笑的波浪,竹海也不禁喟然长嘆: 「世事难料,真伪难明,是非莫辩。假即真来真亦假,黑白颠倒鹿为马。这二十年来,说假者,青云有路;道真的,地狱无门。人鬼错杂,黑白鹿马,谁也分得清,辨得明。那些拍着胸脯叫卖自己一贯正确、无比英明伟大的掮客,是货真价实的骗子;那些闭上眼睛、昧起良心哄抬别人无比正确英明伟大的,又何尝不是百般谄媚的老妓?就在几小时前,我觉得你变了,离我已十分遥远;几小时后,我又觉得你没有变,还是昔日的尚文。要想据『实事』而『求是』,真正认识一个人,谈何容易啊!」 「是啊,不要说宇宙社会的万事万物,就是自己的真伪黑白,我也无法辨明说清。」酒酣耳热之后,尚文颓唐地说,「过去,我认认真真做人,踏踏实实办事,老老实实说话,真刀实枪拼命干,真做人,别人说我是假积极;如今,我混沌窝囊,浑浑噩噩,游戏人生,完全乖违了我做人的初衷,确确实实是在假做人,作假人,可大家都说现在的我最本真。以一代名将左宗棠的睿智,难道连谀词与忠言都分辨不清?不是!当然不是!那只是阔大少不喜欢自己的老婆,偏爱逢场作戏的妓女的嫖客而已!何况碌碌平庸的我辈!做人难啊,要做真人好人,更是难于上青天!」
第9页 他们娓娓地谈着各自几十年艰难辛酸,细细品尝着饺子的奇鲜异香,不知不觉,午夜已经悄悄来临,顾客渐渐姗姗离去。唐老闆原来想示意关门,但他惊奇地看到,平日默坐无语、虎咽狼吞的常客——尚文,今天也如此慷慨激昂,纵谈古今!于是也凑过来,义愤填膺,诉说宝聚园饺子店的百年来的坎坷遭遇。他说得真切动人,仿佛他也曾亲身参与了坡翁草房的构建似的;他店里的那幅名画,就是坡翁当年的生活写真。若有人胆敢揭假指伪,那就是挖他的祖坟,他要与他拼命。特别是说到暗藏这两副话时,他义愤填膺、声泪俱下。当年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先是由于他不想把店子交给集体经营,给他戴上了顽固不化的资本家的帽子,像重型轰炸机轰炸坚不可摧的碉堡那样,人们开了两个礼拜的马拉松斗争会,斗得他脸青鼻肿,身子骨散了架。最后一晚的斗争后,他们扯下墙上所有的字画,准备第二天烧毁。尽管当晚斗争会上,他的膝盖跪在禾刷子上,被禾刷子上的刀样的竹片割得直流血,他还是强忍着钻心似的疼痛,爬到楼下的大厅里,从字画堆里,找到了这两副画,塞入被套里,它们才躲过这次劫难,保存下来,其余的,第二天便被当代的秦始皇付之一炬! 「尚老师,竹同志,二十多年以后,我才又把这对劫后余生的孪生的字画请出来,伺候你们这些高贵的客人。要是所有的字画仍在,都按原来的位置挂上去,这店子该何等气派!」他说时热泪纵横,痛不欲生,仿佛被烧的字画,就是他自己。他固执地坚信这假伪是真,真让人不可不信,其情也着实可悯可嘆。唐老闆海谈了一通之后,也像喝醉了,吃饱了,该休息了。于是便苦笑着说:「尚老师,竹同志,夜过三更了,我想你们也该休息了吧。」 竹海知道这是店主在很有礼貌地下逐客令,便拉着酩酊大醉的尚文,踱出了店门。穿过空街,就到了尚文的家门。田野里频频送来的凉风,使尚文清醒多了。想到自己骯脏的猪窝狗洞,不能留宿客人,只好苦笑着说: 「竹兄,本来想邀你同吃蛇肉,抵足共眠,无奈蛇肉没吃上,我那狗窝也无法让人歇息。好吧,明天让我收拾一下,再抵足夜谈吧。记住,今晚招待不恭,明晚长虫供奉。」说毕,不让人答覆,便钻进那黑黢黢的洞里去了。 竹海知道他放浪的秉性,也不计较,便信步走向学校。他二十四年前曾在这里工作过,当时学校规模小,祠堂的大门就是校门。校门前有眼大塘。如今学校大发展了,成了昆阳的重点高中。削掉了校后的山,填平了门前空阔的塘,祠堂拆除了,高楼拔地而起,大塘变成了大操场,高墙围到了昆江旁。新建的校门前横着条大马路,马路那边就是滚滚的昆江。长期以来的废弃的百业,如今如火如荼地兴起来了,他想,自己也应该努力找回失去的二十几年青春,拼上老牛的残年余力,为家乡增光添彩。念及此,竹海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捶着门轻声唿唤开门,可里面传来的却是雷鸣般的鼾声。他想,他实在回来得太晚了,传达老李等得太久了,如今人家正在做着好梦,又何必将他从美好的天堂,拉回到严酷的现实中来呢?他不如还是到尚文家去与他一道钻狗窝。凉风徐徐吹送,暑热渐渐消退,江中流水溅溅,他越过马路,站在江岸峭立的石壁上,觉得此情此景与《临江仙》词描述的意境吻合,一时仿佛自己就是苏东坡,不禁错把昆阳当黄州,高声吟颂起《临江仙》中的词句来: 夜饮东坡醒復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依杖听江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黑影向我飘来,同时也飘来一串亲切的话: 「竹老师,你回来啦。我一直在等你,没想到我如今精神不济,等着等着,一下子伏在桌上就睡着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竹海没想到,分别二十多年了,小李变成了老李,仍然对他一往情深,等他等到半夜过后还不睡觉。他才喊一声他一声,就惊醒过来开了门,反说他竹海等久了。竹海回头走进传达室,室内灯光荧荧,床上的被子还折得方方正正。竹海很不好意思地说: 「老伙计,你等我过了半夜还未上床睡,等得太久了,不好意思。」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4无端遭讥成笑料 偷鸡不着反蚀米(一) 竹海收住回忆的步履,一看表,已八点多,于是到食堂扒了几口饭,急忙背上小挎包,匆匆地向汽车站走去。大约九点钟,竹海来到了气功学习班。 气功班设在教育局旁的赤山中学的大礼堂内。早去的已站好了队,星星点点,把个礼堂全占了。竹海老气横秋,去得迟,站在队伍的最后面,距离前面的舞台,估摸有二十米。舞台高出地面约一米。气功大师站在舞台的中央,叉开腿,浑身黑,像扑克牌中的黑头「a」。大热天,别人穿件背心,有的甚至光着膀子直冒汗,可他却全副道装,把个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他头戴一顶乌黑的道冠,冠的下部呈正方体,高约两寸;上面连着一个四方稜台,前面的两条棱略长,后面的两条略短。道冠稍稍向后倾斜,覆额的道冠当面,有个银灰光滑的八卦图案,随着大师的头的晃动,闪着青冷的光。他身罩一件乌黑的道袍,上面也均匀地排列着茶碗那么大的白色的圆,圆中间也绘有黑色条纹的八卦图案。穿一双用铜钱厚的家织白布缝制的袜子,大红的裤管纳在袜筒里,小腿部位的袜筒外面,用条宽约二厘米的黑布带,缠扎出菱形图案来。电灯光下,舞台后墙上浓墨重彩绘制的《江山如此多娇》的大幅油画,将他衬托得像个蹩脚的魔术师。要不是他戴着的那副宽边墨镜,人们也许会误认为他是旧戏舞台上化缘的韩香子。他正在滔滔不绝地讲演气功的微妙精奥。语调高昂激越,有如喷泉。竹海疑心他讲演时四射的飞沫,不亚于夏日急雨。可惜他相距太远,无法亲切领略。
第10页 「…………练气功,能使自己祛病强身,也能给人发功治病。发出的功力,能极大地调动人体防病抗病的内力,百病能治。许多不治的疑难杂症,中外医学专家,束手无策,而气功却能有效地将它治癒。为人治病,近距离发功,疗效神奇,远距离发功,亦显奇效。我的祖师爷在华山顶上发功,能给远隔万水千山的广州人治病。这种功力,如果暴炸性地发出来,几米、几十米,甚至上百米,均可取人性命。远距离也可致人重伤。如果练到最高层次,还可以打开『天目』。什么是『天目』?『天目』就是第三只眼睛,它深藏在两道眉根上方。一旦『天目』打开了,便没有什么东西能挡住他的视线。比如,山那边的人啊,牛啊,乃至苍蝇、蚊子、细菌,在山这边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人体内的肝啊肺呀,肠子肚子,地下海底的宝藏,它也能看得明明白白。如今什么超声波、电磁仪,什么遥感技术,深井钻探,所有的先进技术,统统都用上了,可许多事物,还是弄不清它的庐山真面目。可是,你如果开发了『天目』,只要看一眼,就能了如指掌。这是多么巨大的生产力、战斗力啊!从前,人们常常幻想有『千里眼』,其实这只『千里眼』就在我们身上。因此,开发『天目』是人的潜能的最大的发挥。这与猴子变成人一样,是人的自身的第二次伟大革命。我曾三上华山,亲自聆听过祖师爷的教诲。他夸我资质好,能刻苦,完全能开发『天目』,并亲手授予我这套道装……同志们只要潜心修炼,你们就一定能成为优秀的气功大师……」 听到他那公鸡长鸣似的洪亮的讲话,见到他那魁梧的身躯,及其讲话时手舞足蹈的情态,竹海立刻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由于久远岁月的封锁,眼前的影像与记忆地里的图形对不上号。竹海在时间的长河里,苦苦溯游,突然他在大师左靥旁发现了一粒豌豆大的暗红的瘢痕。沉渣泛起,它明确向他昭示:他,不就是游鱼子,不就是五十年代与他同在昆阳师范就读的同班同学尤瑜么?海涛不断地啃啮着陡峭的岩壁,多少年后,石壁也会出现坑坑洼洼,江山不可復识。严酷的岁月的斧凿,远远胜过海涛的刀噼的伟力,人的血肉之躯如此柔弱,又怎能与坚硬的岩石相比?长期的风刀霜剑的刮削,当然会使人面目全非。不过,这一最富有特徵的标志,就像一片最神奇的钥匙,迅速开启了竹海长期关闭的记忆的闸门,尘封已久的记忆,便似洪流汹涌地倾泻而下。 一九五二年的九月三日,昆阳师范开学的第三天了,挑着简单的行李卷,远道走出大山的竹海,来到学校。学校背靠郁郁葱葱的青龙山,面向滨湖广袤的田野。一条封闭的简易公里直通到大门前。木栅栏大门紧紧关闭着,两侧的白粉高墙上,分别书有宋体大字标语: 教育济贫弱; 三桿育英才。 门前有个四百米跑道的大操场,中间矗立着多副篮球架。周围绿树环绕,操场恰如碧海里的沙洲。校门前的平台高出操坪米多,当中高高竖立的旗杆上,飘扬着五星红旗,这是学生集合时天然的主席台。主席台两侧各有石砌的阶矶通到操场。学校左侧山势平缓,山坡上种着红薯、黄豆、花生、蔬菜。这是学生挥舞「三桿」中的一桿——锄杆的劳动基地;右侧低平狭长,是个田赛运动场。 木栅栏校门的左侧是传达室,有小门通到栅栏大门外。平时,学生、外来人员,通过登记由此门出进。传达不在,竹海穿过传达室,走进学校。传达室对面是理髮室。此时,迎面从理髮室走出一个中年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简直像一扇大门。他,笔挺的西装,整饬的花领带,锃亮的皮鞋。在大家都穿清一色的白衬衣、灰色列宁装的革命年代,在气温仍高、连十分讲究的教师都穿衬衣汗衫的九月,他的这身打扮,的确鹤立鸡群,独树一帜。竹海想,他一定是老师,便向他敬了个礼,问他新生报到处在什么地方。他却冷漠地笑着,怪腔怪调地回答: 「小伙子,我是『教理化』的。什么报到报失,是教导处的事,我不管。你去问别人吧!」说着,便扬长地走出了校门。竹海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十分恼火:这位老师怎么这么傲慢?你不回答就算了,出语怎么如此唐突!难道死了张屠户,就得连毛吃猪肉?于是,他想踅进理髮室去问别人。 「哈哈!『搞理髮』的,『教理化』的,这个『吊**』,真会捉弄人。有趣,真有趣!嘿嘿,乡巴佬,多么可爱的乡巴佬!」 显然,理髮室里的人刚才也听到了他的说话,才突然冲出这爆炸似的狂笑。还有两个探出门外,挤眉弄眼对着竹海做鬼脸。竹海好生诧异,学生喊他是『乡巴佬』,他无所谓。怎么他们竟敢称老师作『吊**』?后来,竹海才了解到,这个『吊**』叫焦礼达,是学校的理髮师,他是昆阳师范的特殊公民。解放前,他在有名的怡情花园当厨师,侍候达官贵人、地主豪绅、流氓地痞、名妓女变成的姨太太、还未成为姨太太的名妓女,十分卖力。他一心想伴着大腿往上爬,可是,大腿偏不让他伴,到头来还是个听人使唤的掌勺的。解放后群众要把他当作流氓来治罪,可他又顺风使舵,反戈一击,提供线索,协助政府抓逃犯。一时大家又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觉得他虽然流氓习气重,但毕竟是体力劳动者,是流氓无产者,还是工人阶级,就放了他一马。后来,他通过一些龌龊的关系,转到了昆师,先当厨师后当剃头匠。他仗着他是工人阶级,别人不敢说的他敢说,别人不敢做的他敢做。他对人常说,「昆阳的名人数洪鹢,他戴上礼帽,穿了西装,真是个人物。如今解放了,洪鹢是地主阶级,他的这套装扮,该送给我们工人阶级了。」从此,他就王八敬神,把他在旧社会穿过的西装,重新穿上。往往还恬不知耻地对人说,「你们看,我这副打扮,像不像洪教授?」
第11页 当时,竹海不知道这些,但听到众人对他的无端的侮辱,愤怒极了,拳头几乎攒得直流水,真想闯进理髮室去揍他们一顿。但又觉得自己初来乍到,势单力薄,不知龙潭深浅,不能瞎闯。便压住心中的怒火,转身循着长廊,向学校里里面走去。此时,迎面走来了个年轻人。他一头浓密的黑髮,一张白皙的面庞;两个笑靥较深,一颦一笑,像个妩媚的女郎。只是左靥旁有颗痣,黑里透红,像粒小玛瑙。他上身穿件雪白的衬衣,脖颈上套根红毛线,下面似乎繫着个什么小东西,那东西斜塞入衬衣的口袋里;下身穿条红色的运动裤;脚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跑鞋,衬双墨黑油亮的袜子。全身色调主「白」,上下又有一抹「黑」点破。黑白对比,鲜明耀眼,真像一只飘逸的白鹤。竹海觉得那塞入口袋里、用红毛绳繫着的那小东西,是号令学生的口哨,他断定他一定是位年轻的体育老师。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4无端遭讥成笑料 偷鸡不着反蚀米(二) 于是他有停下脚步,又深深地行了个鞠躬礼: 「老师,您好!请问往教导处报到,应该怎么走?」 「哼!开学两天啦,已经上课了,你怎么还慢吞吞的,到这个时候才来?」体育老师皱着眉头、瞪着眼睛,用责备的口吻斥责他,继而又十分关心地对他说,「小伙子,你大概初来乍到,对学校还很陌生。来,我告诉你。顺着这条长廊,走到尽头便是教导处,快去办好入学手续吧。记住,我姓尤,『尤其』的『尤』,往后有困难,只管来找我。」说着,顺手向前一指,脸上盪起狡黠的笑,眉宇间像绽开了花。那黑里透红的痣,不停地颤动,真像一只在花蕊里飞舞的蜜蜂。他点了点头,吹着口哨,显出鄙夷不屑的神态,得意地走了。竹海依着他的指点,到教导处办好了报到手续。 可天地竟这么小,事情也真这么凑巧,第二天竹海到教室里去上课时,还未到教室门口,就见到那只「白鹤」笑着高声吼叫: 「……不知你们见过这样的乡巴佬没有?理髮师傅说他是『搞理髮』的,他就以为他是教理化的,是老师。恭恭敬敬地向他敬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他遇上我,又以为我是老师,又扎扎实实向我行了一个鞠躬礼。你们说,这是不是天下奇闻?好笑不好笑?要是他到我们班上来,我们不都成了他的老师么!」说完,大笑起来,靥旁的『蜜蜂』又一次狂舞着。 「哈哈!」教室里爆发了震雷般的狂笑声。同学们捶桌拍椅,弯腰捧腹,眼泪都笑出来了。正在此时,竹海走进了教室,笑声像长空闪电,嘎然止住。竹海恰好与尤瑜同坐并排的两张课桌。尤瑜望着竹海,脸像着了火,连耳根都红透了。他们彼此都十分尴尬,同学们望着他们,都鼓着葫芦般的嘴吃吃地笑。幸好上课了,才打破这种不和谐的僵局。可下课后,尤瑜又恢復了常态,灿烂地笑着对竹海说: 「伙计,这世界竟然比我们的教室还小。我们『师生』竟同坐在同一间教室的同一排座位的并排的两张课桌上,这种巧事,我才第一次碰到,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不过,既然碰到一块了,那么我们彼此就要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啊!」 说完,他又纵声大笑,笑靥旁那颗暗红的痣,像通电时的电器上的指示灯,红通通的,又像夜间汹涌的波浪中的航标,剧烈地晃动着。接着,他又绘声绘色地向同学描绘了竹海向他虔诚敬礼的乡巴佬丑态。像听相声演员的精彩表演一般,同学们那么专注听着,教室里鸦雀无声。因为这太出人意外的不可思议的事,极大地填平了年轻人好奇的欲壑,大家都像热极的运动员从激烈的比赛场上下来,喝了一碗冰水,觉得周身舒服。他讲完以后,教室里又像蓄足了水的水库,突然开闸泄洪,也像一颗重磅炸弹于静夜突然爆炸。「哇」!几十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叫嚷起来,整个教室似乎都在摇晃。接着这勐泄的洪流,这爆炸的声浪,逐渐分割成股股细水,缕缕妙音,向四面八方扩展。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纷纷议论: 「真有趣,太奇妙!」 「世上竟有这样的笨牛!」 「这般作弄人,真缺德!」 「骗子,地道的骗子!」 教室里的各种声音,似地震的余波,继续碰撞着…… 此时,竹海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他好像小偷偷东西时,被人逮个正着,成了过街老鼠。鄙弃嘲弄的目光,像一把把犀利的剑,向他刺来,使他无可逃遁;又像自己被人剥得一丝不挂,置于光天化日之下,无处藏身。要是地上有个小洞,他真会即刻钻进去,哪怕只能钻进半个脑袋。不过,此时他又极端愤怒,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沖聚到了头顶,头脑就像要炸裂一般。他问自己,「我究竟错在哪里?难道向别人敬了个礼,也像娘偷人,姐养汉,窃贼强盗那样,一定要受人嘲弄、鄙弃与侮辱么?」他的牙齿咬得嘴唇渗血,双拳攒得流水。不过,一阵心血潮涌过后,他的头脑清醒了。他想,这是与同学的初次见面,决不能在大家心目中,留下张牙舞爪的野兽的凶像,也不能留下面对屈辱万般无奈、一筹莫展的苯牛的丑态。他要给人以这样的印象:像岩石那样的坚定,像大海那样的包容。他压制住了自己愤怒的火山,待同学们笑的狂涛退潮之后,他从容地走向尤瑜。尤瑜见此情景,以为他要发起狮虎般的攻击,于是也攒紧拳头,边退边准备迎战。不过,毕竟他行事不正,心虚胆怯,颤抖的喉咙瑟瑟索索,发出十分惊恐的声音:
第12页 「好同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何必这么认真,何必这么认真!」他且说且退,没想到已退至墙根,头向后一仰,「嘣」的一声,碰到墙上,显出惊恐万状的神色,同学们见状,又一次爆发出山崩似的狂笑。眼看一场龙虎斗即将开锣,一些惟恐天下不乱的人,便在一旁涌波掀浪: 「打!打!拳头硬的是好汉,耍嘴皮子的王八蛋!」 一些关心集体、爱护同学的人,心急如焚,不断焦急地喊道: 「你们,你们两个要冷静,要克制,千万不要任意胡来哦!」 在闹哄哄的唇枪舌战中,还夹有一个文学修养颇高的人的怪腔怪调: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胜者为王败者寇,谁要是打赢了,那么,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孙仲谋!」人们转眼一看,他是黎疾。 这阴阳腔调虽然低沉,但立即像点燃的zy包,引发出又一阵爆炸似的狂笑: 「哈哈,快动手吧!打赢的,是儿子;打输了,是王八!哈哈!」 可是,竹海并不因别人的鼓譟而失去理性,他不紧不慢,走到尤瑜面前,像仔细端详怪物那样,用鄙夷的目光扫视他的周身,然后又用嘲讽的口吻奚落他: 「想不到我们第一次遭遇竟这么尴尬。可敬的尤瑜同学,我承认,你是伟大的能欺凌别人的狼,我是渺小的该备受侮辱的羊,你满意了吧!不过,喝水的小羊在河流的下游,怎么会弄脏你要喝的上游的水?只是按照狼的逻辑,尽管它无理,可它要吃掉小羊,还是天经地义。伟大的尤瑜同学,你没有吃掉我,我该深深地感谢你。不过我还得请你弄明白,世人都同情柔弱的小羊,而痛恨兇残的狼。我还得告诉你,我不是你想像中的羔羊,我也有锋利的爪子,犀利的牙齿,如狮如虎,只是我藏而不用。我认为,人不是野兽,不能爪牙相向,而应该同舟共济,患难与共,作亲密的朋友。」说着竹海那钢铁般的拳头,向空中虚晃一击,发出了唿唿的声响。那些作壁上观的在一旁鼓劲助威,大声叫道: 「铁拳头,好功夫!打,打!打死这欺侮人的王八蛋!」 尤瑜吓得耷拉着脑袋脸变色,连声恳求道: 「竹海,不要,不要,我的好同学!大人不计小人过,你饶了我!」 对尤瑜可怜巴巴的哀求,大家先是一怔,继而纵声大笑。想不到比竹海高半个头的大块头,竟被这个羸弱的小子唬住了。竹海出语惊世骇俗,显示出一种超人的智慧和力量。大家会心地一笑,投以无限深情地赞许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说: 「我们宁肯做羔羊,决不做恶狼!」 「我们如狮如虎,有锋利的爪牙。但我们不是野兽,不能爪牙相向,我们应该同舟共济,成为亲密的朋友!」 大家的目光都像寒光闪闪的利剑,刺到尤瑜身上。尤瑜顿时像遭雷击一般,低下头来,颀长的身躯顿时短小了一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皮肉不由自主地在抽搐;靥上那只暗红的飞舞的蜜蜂,顷刻死了,变作了暗黑的老鼠屎。那模样使人联想起被告席上的罪犯。他一贯自以为是,一心捉弄别人,没想到到头来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竹海见他受到奚落后如此狼狈,刚才心头升起的快感立刻消失,不禁又怜悯起他来。于是,他便一边安慰尤瑜,一边责备自己,好让尤瑜避开众人雨点般的攻击,走下箭靶似的台阶: 「尤瑜同学,别难受。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也太使你难堪了,切望你不要介意。不管怎么样,我们还同在一间教室里,又同坐在一条板凳上,我们没有理由不成为好朋友。不过我想问问你,让我产生错觉的是,你套在颈上的那根红头绳下的所系的东西,它究竟是什么?」 此时,尤瑜像被揪住的小偷,向众人出示了他那窃来的财物一般,他用颤巍巍的手,惴惴地从衣袋里掏出红头绳下所系的那片钥匙来,低下头,哭丧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它,它是片钥匙。我模仿体育老师在口袋里放口哨的样子,让新班同学错把我当老师,骗取他们向我敬礼。我,我真不是东西!竹海同学,你对我的批评,是诚心的帮助,我感谢都来不及,怎么会介意,怎么会介意?」说时,他两眼惶惑地望着竹海,两只手不知往哪里搁,俨然又像个犯了大错、站在严厉的老师面前的小学生。 他说完,大家的疑团冰释了,原来小舅子就是外婆的儿子,问题竟这么简单的,这只不过是一场愚蠢的恶作剧。于是,大家「呵」的一声走开了。不过,以后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双方还心存芥蒂,磕磕碰碰的事,时有发生。好像凿了个圆眼,硬塞进一个方榫头,关系极不融洽。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5想当班长成泡影 竹海鼓励振精神(一) 时间的砂轮,渐渐磨去了生活中的榫头的方棱,渐次与圆孔吻合了。竹海与尤瑜的关系,也逐渐由尴尬变得密切、进而十分亲密了。竹海静心观察,虽然尤瑜有许多缺陷,诚如他脸上的豆豉痣一样,让人觉得难看,但他的那些常人少有的优点,也正如那张如花似霞的脸,十分讨人喜欢。他个子高,力气大,嗓门也大;他敢说直话,主持公道;他善心公务,关心集体。开学的那几天,没有人吩咐,他不嫌脏,不邀伴,一个人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领撮箕,搬扫把,将大捆大包的书籍扛到教室里,简直像头牛。他乐于助人,带领晚来的不熟悉学校环境的同学去报到、缴费、开餐、洗澡,甚至还引着他们上厕所。许多同学初来乍到,不免拘谨,大会小会,沉默不语,他总是第一个滔滔不绝地发言,打破僵局。吃饭走路、课余周末,他像糍粑一样粘着同学搭话,嘘寒问暖,就是对羞涩的女同学也不例外。有几个同学交不清学费,他替他交了。因此,许多同学对他心存感激,老师也对他青睐有加。开学后没几天,便被指定为班长。不过也有一些人说他浅薄轻浮,专拣抛头露面的事做,颇有微辞。说他是是空中的乌鸦,喜欢聒噪;是水里的游鱼,满塘乱窜。而「游鱼」与「尤瑜」谐音,大家便唿他为「游鱼」,或者干脆叫「游鱼子」。在竹海看来,尤瑜的这些缺点,只不过是十个指头中的一个。同学们给他取的绰号也太刻薄了。基于这种认识,他摒弃了前嫌,主动推倒妨碍感情沟通的厚墙,开凿了彼此友好交往的通道。
第13页 而尤瑜,那颗因高烧而发昏的头脑,骤然给浇上了一桶冰水,清醒过来了。狼、羊、狮、虎这些词语,像**机中剧烈地滚动的数码球,时刻在他的脑子里翻腾:他觉得自己是恶狼,不配称狮虎,别人本来像羊一般温驯善良,自己却要张牙舞爪,把他逼入绝境。没想到,兔子逼急了,也会变作老虎咬人的。这种兔子多了,他就无法招架。正如竹海说的,他们也有锋利的牙齿和爪子,他们会「困兽犹斗」。所有的「困兽」都起来斗自己,那么,自己岂不会被他们斗得头破血流?以往自己耍小聪明,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像想借开屏来炫耀漂亮的羽毛的孔雀,最终露出了骯脏难看的屁眼,让人嗤之以鼻。他觉得竹海外柔内刚,是真正的智者、强者,戏弄这样的人,无异于以卵击石。而竹海又是与人为善的仁者,自己应该与他交朋友,从他那里获得智慧、力量和勇气。至于自己的错误是疮疖,或是毒瘤,都必须割去,绝不能再文过饰非。 尤瑜想通了,便去找竹海,可通往现实的路,一时还满是泥泞荆棘。他走到竹海的课桌旁,教室里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他经过反覆推敲、憋足劲想说出来的几句话,才到嘴边,又像乌龟的头,缩了回去,只好红着脸走开了。他走到竹海床边,可他两腿弯不了,坐不下。寝室里这么多人,太使人难看了,他又只好讪讪地走开了。要自己当众脱裤子,展示自己身体最难看的部分,目前,他,他实在做不到。他只想单独遇上他。于是,他课余饭后,在林荫道上,图书馆前,在凡是竹海喜欢去的地方,四处悠转。可是,偏偏不凑巧,始终没有碰上。后来他想,厕所,是五谷轮迴之地,人人得去,三十六计中有「守株待兔」一计,在战争中,设伏待敌,往往取得意想不到的胜利,他何不借来一用?于是他一有空闲,就守候在厕所门口,有如站岗放哨的士兵。可是又谁知他「守株」三天,却没有「待」到「兔」子。 面晤竹海的事没有实现,而选举班长的事,已迫在眉睫。喜欢抛头露面的尤瑜,从入校那天起,朝思暮想当班长,一鸣惊人,好让远在爱莲师范就读的池新荷刮目相看。为此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鼓起十二分的勇气,为全班同学热忱服务。领读报纸,维持纪律,打扫卫生,领发课本;借钱给同学交学费,拉同学吃「小吃」,为体力单薄的扛行李,帮女同学提水洗被褥:他不遗余力,即使累得大汗淋漓,也在所不惜。他设的棋局中这一着着妙棋,赢得了同学们的交口称赞。按常理推断,选他当班长,应该顺理成章。可是,当他忘无所以地奚落竹海向他行鞠躬礼的事以后,颂扬他的人少了,就是坚决拥护他的「铁桿」,也说他刻薄,流氓习气太重,缺乏起码的真诚。那个文学修养不错的黎疾,为此特地写的一首寓言诗,绘声绘色地在同学中广为流传: 狂妄的野猪 一只狂妄自大的野猪, 歇斯底里地在密林中横冲直闯; 凡是挡道的树木藤萝, 它都疯狂地把它们掀翻、咬断; 好像世界的末日已经降临, 树叶「哗啦啦」哀鸣,惊恐万状。 此刻,眯着鹰眼的机敏的猎人, 正愤怒地睨着它的恣意疯狂; 「嘣」的一声,似高枝上的坚果落地, 仅这么清脆的一枪,击穿了蠢物的胸膛。 不管野兽如何狡猾,何等猖狂, 在猎人的枪口下,它的可耻命运, 只能是彻底灭亡! 不言而喻,尤瑜野猪,彼此吻合。这首诗一经传诵,班上的风气即刻转向。对尤瑜而言,令人心醉的暖风,顿时变为冷冽的坚冰,颂扬的热浪,顷刻衍为冷嘲。而竹海对他的反击,切中要害,比喻贴切,寓意深刻,赢得了大家的青睐。从此,尤瑜黯然失色。 尤瑜自己也觉得,他不是竹海的对手,每想到这一点,就不寒而慄。不过,他又觉得竹海根本没有参与竞选的意向,开学两周了,竹海两眼专盯着书本,一心专注教师的讲课。室外的阴晴,室内的冷暖,他全然不顾。路遇同学,亲昵地笑笑,关心地问问。心如一泓止水,不会掀起波浪。其实,如果自己早与他沟通,他一定会放弃竞选,可惜自己没有去捕捉这个机会,才造成今日这种骑虎之势,这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如今竹海是众星拱着的月,自己是众人将要推倒的墙,他还有什么办法改变这危如累卵的局面?为此他百般悔恨,万分苦恼。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捶胸,顿足,流下了酸楚的眼泪,甚至深深地慨嘆,「即生亮,何生瑜」,为什么老天爷一定要把他和竹海拴在一起?现在,他才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什么宇宙间超自然的伟力,他不是江河,更不是大海,而只是晨间的一滴极其卑微的露珠。只要红日东升,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竹海正是时时刻刻威压着他的红日。他觉得自己已被他逼进了封闭的地底,永无出头之日。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5想当班长成泡影 竹海鼓励振精神(二) 可是,命运之神,总喜欢变幻常人莫测的戏法,搅乱事物正常运行的轨道,出现一些戏剧性的变化。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礼堂里正在热烈地举行迎新晚会。按原计划,尤瑜将演唱他最拿手的《黄河颂》,可是,他这晚一反常态,将最能淋漓尽致地显示才华、最能博得大众热烈喝彩的机会,痛苦地抛弃。他向组织晚会的领导告了病假,凄悽惶惶地钻进了被窝,痛楚万分地洒着泪水。平日满塘飞窜的游鱼,一下窜到了沙滩上,现出了濒临死亡的可怜相。他把头深深埋进被窝里,晃头,捶胸,哭泣,哀嘆,无情地折磨自己,往日他豪迈高歌的《黄河颂》,如今衍成了哀婉凄绝的《黄河怨》。下周班长落选的惨状,像十吨载重卡车的车轮,反覆在他荒漠化的头脑里辗压,使他痛不欲生。他预想,到那时,鄙视、咒骂的雨雪冰雹就会无情地攒击到他的头上,他将狼狈不堪地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人们饭后咀嚼槟榔一般,咀嚼一番,吮吸光液汁之后,就厌恶地将渣滓吐掉,他也将与它一样,成为人们永远唾弃笑嚯的渣滓。
第14页 此时,远处传来了独唱女高音,那么高昂,那么清亮,那么婉转悠扬,那是穿透厚重的云层、从天上送来的仙乐,可是,此刻尤瑜却觉得它是冲着他袭来的刺耳的咒语。他平生一帆风顺,是在温室里成长起来的,几曾遭遇过这般削面刮骨的寒风。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休学或者干脆退学,求姐姐姐夫给他安排个什么工作,才是摆脱这一困境的唯一途径。但是他随即又想到,握有重权的姐夫姐姐,不是让他自由行走的通道,而是阻止他如此前进的峭壁悬崖。原则问题,他们六亲不认。要他们为自己安排工作,实在比登天还难。 正当他胡思乱想达于高峰的时候,寝室门口响起了轻捷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尤瑜连忙闭上眼睛,蒙上被子,故意轻声痛楚地哼着。脚步声近了,近了,来人已经坐在床缘上,用手抚摸着他的前额,无限关切地说: 「尤瑜,你这个铁汉子,雷电击不倒你,究竟是什么恶魔用了什么魔法,使你垮下去了?」 听到声音,尤瑜知道是竹海来了,他以为他是故意来咀嚼他的烦恼与痛苦,心中不禁升腾起愤怒的火焰:「还有谁是恶魔?你简直比恶魔还恶!」他微微睁开一只眼,乜斜着眼,拖长声音,有气无力,冷冷地说: 「唉哟,唉哟!肚子一一痛啊,肚子一一好痛啊。不迟一一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竹海,你也真能掌握火候,不迟一一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来看我的笑话,使我的痛苦雪上加霜。你行,你真行!」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身体偶尔不适,不足为怪。」竹海明知尤瑜有意在讽刺他,还是耐心地开导他,「夜雨过后是晓晴,『风云』很快就会散去,你的病痛马上会好起来。让我扶你到医务室看看大夫。」说着,就去扶尤瑜。尤瑜连忙推开他,说: 「多谢关心,多谢关心!病不重,睡一会儿就会好!」 竹海对他的病,心中有数,他和善地笑了笑,深情地说: 「这样也好。年轻人,生命力旺盛,小病是能挺过去的。今晚我来,一是为了看看你,一是来和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尤瑜不让竹海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迫不及待地问。 「我想和你商量后天选举的事。火车跑得快,全靠火车头。我们班这列火车,最佳的火车头还是你!」 「为什么?」当竹海说到他是最佳人选时,他像见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般,莫名惊诧。但是,他也觉得竹海的态度是诚恳的,他的那颗咚咚地要蹦出胸腔的心,渐渐安静下来了。他一个鹞子翻身坐起来,急急地追问。竹海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紧不慢地说: 「有病还得好好休养,不能疏忽大意。至于你能否挑重担,当班长,我心里明白,你更最清楚。你无限关心集体,热心为同学办事,有目共睹。你有能力,也有决心做好班上的事,你应该是班长的最佳人选。只是你我的磨擦,给你制造了一些麻烦,让你尴尬。解铃还需系铃人,我给你抹的黑,我想办法给抹掉。」竹海说时,双目深情地望着他,明白地告诉他,我是真诚的,你完全可以信赖我。而尤瑜正像溺水殆毙、拼命挣扎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精神即刻为之振作。面对竹海的宽容,他噙着泪水,拉着竹海的手,十分愧疚地说: 「竹海,我对你那么粗暴,那么刻薄,你却以德报怨,这般宽容!待我情同手足。对比之下,我真的不是人,是畜生!过去,我总以为,攀上高枝,当上班长可以炫耀自己。为了达到目的,我不择手段,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现在想来,卑鄙龌龊,令人作呕。如今,高枝没有攀上,身子吊在空中悠晃。上,上不了,下,下不来;要是有人推一把,那就会摔得粉身碎骨。现在许多人正等着看笑话,唯独你竹海把我当兄弟,还竭诚拉扯我,你,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双臂紧紧搂住竹海的脖子,像拥抱久别的情人。 「不要这样!别人看见了,多难为情。」竹海推开了他,亲切地向他解释,「人们生活在一个集体中,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你是石头,我做海绵,这种碰撞就不会造成伤害;反之,你是石头,我做铁球,激烈地碰撞,到头来彼此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这类的例子,歷史上,现实中,都屡见不鲜。这次我做了海绵,我们之间的碰撞没有造成彼此的伤害;下次,我如果变成了顽石,你可得做海绵呵!当然,我们最好都做海绵,都能忍让而无碰撞,那么,我们之间,就会亲密无间。所有的人都这么做工作,强大的凝聚力就会把我们的班集体、把我们全国人民,凝聚成钢铁般的拳头,我们就会无敌于天下!」 竹海的新颖的观点,生动而深刻的阐述,像雪山上的淙淙清泉,流进了尤瑜的心田,把他的五脏六腑濯洗得干干净净。此后,尤瑜对自己、对别人,都有了与自己过去迥异的认识。长期以来,无论在哪一方面,尤瑜总以为他是巨人,超人,高人一等,而别人都是可笑的侏儒。如今他认识到自己不是泰山,他只是泰山上的一撮土。竹海除了个头比他矮一点之外,哪一方面,都比他强十倍百倍,他才是真正的泰山。尤瑜瞪大眼睛望他,好像辗转千里的地质勘探专家,刚刚探明了一个贮量极其丰富的金矿那样,惊异万状,惊喜万分。他那种自以为高大的虚妄的「自我」,渐渐远离了他,而切切实实的真实的「自我」,开始新生。他顿时觉得黑暗的寝室里光亮了许多。他十分诚恳地称颂竹海:
第15页 「竹海,现在我才认识到,你是大海,深不可测;你是高山,我架起梯子,也摸不着你的项背。当班长还是你最合适,我全力支持你!」 「嘿嘿,这是什么话?好像我是为了当班长,才来游说你的,别人知道了,岂不是会笑掉牙?我,是四两还是半斤,自己掂得清,我一根筷子不能做房梁。好了,你不要拆烂衣服抓虱子,把个条理清晰的问题,扯得乱糟糟。你当班长已经水到渠成,剩下的几个小缺口,只须堵一堵,又何必毁了旧渠掘新沟。」竹海的话像漆黑的夜里的一盏明灯,在尤瑜的心里,又燃起了新的希望。他仿佛怕竹海熘走,便迫不及待地扑过去,紧紧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 「哪几个缺口?」 「一、是班主任的态度。」竹海耐心地条分缕析,说,「班主任原来对你的表现十分满意,可这次你在班上制造了混乱,给他增添了麻烦。他觉得你多了几分不应有的狂妄,缺乏对别人应有的尊重,让你当班长,对班工作的开展不利。这个缺口我试着给你堵。因为班主任正要找我谈话,我进言,不露痕迹。第二个缺口,是黎疾的冷嘲热讽,给你造成很坏的影响。他是直肠子,眼里容不下沙子。我与他颇有几分交谊,我带上一杯硼酸水,洗去他眼中的沙子,这个缺口不就堵住了?第三个缺口就是你近一向出格的狂妄言行,在群众中造成了恶劣的影响,现在这种影响已汇集成汹涌的波涛,力图要摧毁你辛辛苦苦营造起来你的声誉的长堤。这世界上没有神仙和皇帝来助你,要堵住这个缺口,那就全靠你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敢于当众脱裤子,勇敢地承认自己的缺点和错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他们有海一样的胸怀,一定你包容你,你一定能堵住这个缺口。」 听竹海这么一说,尤瑜茅塞顿开。他觉得循着竹海指明的路径走,光明就在前头。顿时他眉舒目展,高兴得跳起来。他忘情地在竹海肩上勐击一掌,信心百倍地说: 「竹海,你说得很在理,我这就遵照你的吩咐,老老实实地去做。不当班长,还算不上丢失一粒芝麻,不会妨害革命,可失去朋友,那就是丧失了荆州,使自己无立足之地。我不能再做关云长,狂妄、高傲,今晚,我就要在晚会上当众脱裤子,彻底承认自己的错误。」 说着他霍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向寝室外面走去。此时,学校礼堂里传来了雄壮激越的歌声: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礼堂里正在演唱的《解放军进行曲》,它那如潮的歌声,仿佛让人看到了硝烟瀰漫的辽阔的北国原野,千千万万英勇神武的解放军战士,正在嘹亮的进军号声中,以排山倒海之势,风驰电掣地沖向敌阵……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5想当班长成泡影 竹海鼓励振精神(三) 竹海见尤瑜精神振奋起来,也高兴得跳起来了。冲着尤瑜远去的背影,也忘无所以地大声喊道: 「尤瑜,你的病好了,你就是铮铮铁汉!为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而蝇营狗苟,拼死争斗,即使能成为秦始皇,后人也会唾之以沫,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倒是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即使是一点可怜的莹光,也是十分宝贵的。将军和士兵,地位有高低,太阳与萤火,光、热有多寡;但只要是为人民,本质就是一致,精神同样永垂不朽!尤瑜,不管是做将军,还是做士兵,我们都不能辜负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我们一定要追上向着太阳前进的钢铁队伍的步伐!千万不能仿效不可一世的秦始皇!」竹海极度兴奋,炯炯的双目似乎射出了让人看得见的闪电般的光芒。 说到后面,竹海几乎是竭尽全力喊出来的。尤瑜听到他的喊话,便驻足认真聆听,他也不禁热血沸腾。暗夜里,似洪钟敲响,传来了尤瑜的斩钉截铁的最强音: 「竹海!我决心做一个好士兵,跑步向前,奔向灿烂辉煌的太阳……」 思想转变了,精神也就振作了,一些该做的事,便立刻浮现在他的脑际,尤瑜记起了今晚的文艺晚会排定他演唱《黄河颂》。这支歌是他最心爱的一首歌,他曾两次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是临到演出时,又痛失了演出机会。第一次是解放前夕,「昆江合唱团」排演《黄河大合唱》时,池中伟老师让他独唱这支歌,可是,就在即将演出时,组织这次演出的地下党领导人长风同志,惨遭gmd杀害,合唱团成员都在追捕之列,人人离校弃家逃命,演出流产了。第二次,是解放初他初中毕业时,学校也排演了《黄河大合唱》,大家都认为他是演唱《黄河颂》的最佳人选,排练时,也安排他演唱,可是,演出时,组织这次演出的姚令闻越俎代庖,又夺去了他演出的机会。为此,他愤懑,他伤心,几至发狂。这是第三次,学生会的文艺部又安排他演唱这支歌,演唱技艺很高的文艺部女部长,还妩媚地笑着对他说,这是晚会的压轴戏,要他好好表现,千万不要让她失望!他曾想,这次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为此,他曾反反覆覆精心排练过。谁又料到自己的思想又出了乱子,不想演出,看来又要痛失这次机会了。他边走边勐击自己的头,痛骂自己真煳涂,真该死! 「游鱼子,演出快要结束了,你死到哪里去了?不为我帮忙,尽给我添乱,丢人现眼!还不快点给我到台上来?」平日,满脸堆笑、摄人魂魄的文艺部长,今晚节目的主持人汪凤绮,在台上引颈、顿足、焦躁不安,炯炯的怒目,电掣般地向台下搜索。当她发现尤瑜后,就像泼辣的堂客,骂自己的男人那样,大声叫骂起来。
第16页 尤瑜抬头远望,她身段颀长苗条,弧线屈曲有度。长颈、隆乳、细腰、肥臀,椭圆的白玉般的脸上,黑细的柳叶眉,像画上去的一样,垂在胸前的粗长的漆黑的辫子梢上,飞舞着两只轻盈的火红的蝴蝶,大而圆眼睛里滚动着两颗黑白分明的珍珠,一颦一笑,射出奕奕的光芒。就是她不吐一词,都能准确精妙地传达她要表达的缠绵的情意。人们常说,聪颖的女孩的眼睛会说话,而她,只要扭动身姿,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上着窄狭雪白的紧身短袄,下系皱褶的天蓝百叶裙;银亮的丝袜,裹着修长的腿,有如冰雪融化时,檐头挂着的长冰柱。她穿上白色的皮鞋,站在舞台前,好似雪山的雪莲,独立鸡群的仙鹤。此刻尤瑜驻足痴望,灵魂早飞到九天云外。汪凤绮见尤瑜痴若呆鸭,火上浇油,骂得更凶: 「游鱼子,你这头撞进老林的莽牛,钻进深洞的黠鼠,我怎么也寻不到,挖不出!天都快塌下来了,你却悠闲无事。你真是笨牛、瘟猪、死老鼠,真气死我了!」 她的厉声咒骂,引发了全场雷鸣似的轰笑。尤瑜也被惊醒过来了,立刻跑上前去,汪凤绮伸出一只手来拉他,他一蹦,就跳上了舞台。她又把他拉到后台,迅速给他涂脂抹粉,白皙的脸上,顷刻泛出桃红;又给他画上两道粗阔的剑眉,使他显得格外英俊。再将一块白色毛巾裹在他的头上,打了个鸡冠似的结,让他顿时成了个饱经风霜的地地道道的陕北老汉。当汪凤绮为他一抹一画时,他只觉得像妙手回春的神医的针灸,酸、痒、酥、麻毕备,舒适温暖如春。他的一颗心,就像放在摇蜜机里,轻轻地摇盪着,甜甜的,腻腻的,他觉得只要有这么一抹一画,即使要他顷刻暴死,也心甘情愿。 汪凤绮一边给他化妆,一边嚯笑说: 「嘿嘿,我说游鱼子,我亲爱的游鱼子,你的脸蛋腻滑如绸缎,摸着它让人惬意舒服,可你脸上却有刺,不小心,就会划破我的手。」她顺手用力扯着那颗痣,说,「这根刺早说应该拔掉了。」 被她扯着的痣,其实很痛,可他丝毫也没有计较,倒觉得她的粉嫩粉嫩的手,很容易被刺伤,慌忙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愧疚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它刺伤了你的玉手,罪过,罪过!」 「我是闹着玩的,胡说什么对不起。正如你说的,为自己喜欢的人去死都值得,受点伤又有什么了不起,何况你那柔软的痣,根本不会刺伤手。不说这些了,你振作精神,努力唱好这支歌,就是对为你愿献出一切的我的最丰厚的回报。」凤绮妩媚甜蜜的笑语,使他神魂颠倒,傻乎乎地站着,简直就是南极洲呆立的一只企鹅,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该去何方。此时,掌声响起,上一个节目的表演结束了,汪凤绮用力把尤瑜推向舞台中央,尤瑜差点跌倒了,这才从昏懵中惊醒过来。台下的人顿足鼓掌,笑声暴起。汪凤绮快步走到台前,将声音提高八度叫道: 「安静,安静,同学们!现在由昆阳最有实力的青年歌手尤瑜,演唱堪称时代号角的颂歌——《黄河颂》。这是今晚这台晚会的压轴戏,请大家掌声鼓励!」 台下,狂笑中夹杂着七零八落的掌声,还有人发出嘘声,吹起口哨来。此时,由小提琴、二胡伴奏,钢琴弹起了序曲,台下即刻安静下来,随之尤瑜的雄壮奔放的歌声,便在礼堂上空迴荡: 我站在高山之上, 望黄河滚滚, 奔向东南, 惊涛澎湃, 掀起万丈狂澜。 涡流宛转, 结成九曲连环, 把中原大地, 噼成南北两面。 ………… 歌声时而激越,有如绚丽的焰火,在白云深处绽放,有如震天的战鼓紧擂,千万铁骑杀向敌阵;歌声时而悠扬,有如清风掠过宁静的水面,泛起微微的涟漪,有如娴静的白云,在蓝天上自由舒捲;歌声时而婉转,宛如陡峭的高山上迴环曲折的羊肠小道,宛如丽春晴日,花间黄莺儿的欢愉的啁啾。尤瑜在台上,目光如炬,举手,好似指挥若定的将军;投足,犹如冲锋陷阵的勇士。即使是屡遭挫折、一蹶不振的极度颓废者,即使像割去心头肉、痛不欲生的失恋者,听了他的演唱,也会立即振奋起来,豪情满怀,奔向光明灿烂的明天。演唱结束了,场中雷霆般的掌声爆起,「游鱼子,乌拉」的欢唿震空,许多人激动得流下了热泪。尤瑜也流着泪呆立着,汪凤绮几次喊他向观众谢幕,他才如梦初醒,赶紧鸡啄米似的向观众敬礼。汪凤绮忍不住笑,小声呵斥道: 「呔,尤瑜,你已经敬了几十次礼了,够了,足够了!」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叮嘱他,「你的演出十分成功,我无比高兴!李健人还要发表总结讲话,我还要继续主持晚会,直到结束,你在礼堂外面的花坛旁等我。记住,记住!我还有要紧的话对你说。」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6健矮子戏凤值班室 胡结巴偷听云雨情(一) 意想不到的演出成功,使尤瑜的精神异常亢奋;汪凤绮妩媚的笑貌,亲昵的话语,似水的柔情,让他心花怒放。他连蹦带跳地飞到了花坛旁边,像吃饱了奶的欢快的小牛犊,围着花坛悠来转去。一轮圆月当空,源源不断地泻下乳白的流光。他感到无比的惬意,仿佛大汗淋漓时,在高山下的清泉瀑布中沐浴;高树悠悠洒下摇曳多姿的倩影,清风徐徐送来早开的桂花的馥郁的清香,他仿佛置身于瑶池仙境。他想到即将来临的与天仙般的汪凤绮的晤面,即使是在冬夜里,一切花儿,都会争着向他绽开。他穿行于月下花前,真有一种鱼跃于渊、鸟飞蓝天的感觉。
第17页 与她接触的这些天,他觉得她那裊娜娇美的腰肢,让他心波摇盪;那轻软的莺歌燕语,使他神魂颠倒。据人说,她,人见了人爱,乘船坐车,漫步街头,众人的贪婪的目光,就聚焦于她身上。她也见人爱人,如万能胶水糯米糖,粘粘煳煳,什么人她都能粘得上,贴得紧。她像块强力磁石,吸引着男人们贪婪的目光,女人们嫉羡的眼神。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人都对她趋之若骛。只要她对人笑目飞电,即使傲慢的公子,也变成了求她施捨的乞丐;与她趣谈三五分钟,陌生人就心甘情愿作她的臣僕,觉得相见恨晚。她每天要写好几封信,同样,她每天收到的信也不少。几乎天下所有的人,都争着亲昵地称她作亲姐姐,或者亲妹妹。她以此为戏,以此为乐,今天与这个海誓山盟,情意绵绵;明天与那个卿卿我我,鱼水难分。她时时敞开怀抱,结交新人,可天天又回首顾盼,情牵故旧。她在感情的崎岖陡峭的险道上不倦地攀登,苦苦寻觅桃都山上的仙树,一心想成为独占高枝的天鸡。人人对她心存奢望,她也与每个人虚与逶迤。大家都说她是辆豪华、漂亮的公共汽车,人人都可以乘坐,可谁也别想她成为自己的专车。这样,「公共汽车」这个绰号便如影子一样贴着她,成了她的代名词。有人还借谐音援引古语讽刺她,「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可她对别人的讥讽也毫不在意,反而反唇相讥: 「『公共汽车』大家争着上,挤着坐,又有什么不好?只有那些无人乘坐的破车,才让人心烦气恼!」 就在尤瑜不着边际地遐想的时候,紧接着汪凤绮宣布「晚会取得圆满成功,现在请李健人主任做总结」之后,礼堂里传来了像敲击钝器、撕裂烂布时发出的噪音,李健人的总结髮言的破锣敲响了。他顿时觉得有一种老牛嚼咽枯草、病鸭吞食瘪谷的难受的感觉。 「今晚,(这个),月光这样美好,(嗯),空气这样清新,(啊),我们的晚会开得这么成功,(是吗)。」李健人为了显示自己的文学才华,在大会上作报告,每次都从描述当前的环境开头。然后继续进行「嗯」「啊」「这个」「是吗」的马拉松长跑。「不到长城非好汉」,不描述环境不开口,已成为了他不进棺材就不改变的坚定信念。此刻,礼堂里嘘嗤声此起彼伏,嘘嗤的水流汇集起来,一点也不亚于咆哮的钱塘江海潮,几乎淹没了「嗯」「啊」的歇斯底里的啸叫。对于这种「嗯」「啊」的马拉松,尤瑜有一种比别人更特殊更深刻的感受。开学初,由于他是地委封书记的小舅子,在这个礼堂里,这位「嗯」「啊」先生的狗嘴里吐出的全是吹捧他的象牙,可是,当这位「嗯」「啊」先生,得知把他和汪凤绮被关反锁在值班室的恶作剧,是尤瑜干的之后,李健人每次作报告,「嗯」「啊」的冰雹雷霆,便噼头盖脑地向他袭来。因此,只要是李健人一开始作报告,他就藉故退场。可是他对美人的要求从不拒绝,今晚天仙般的美人要他在礼堂外等她,他怎么能贸然离开?,因此,只好他遭受这「嗯」「啊」的铁蹄的野蛮的蹂躏。 但是,他一想到将要与汪凤绮见面的景况,心里就发憷,因为汪凤绮也知道了把李健人和她反锁在一间房子里的恶作剧,是他的的杰作。她说有要紧的话要说,大概就是面如娇花心似刀的汪凤绮,要以暴风骤雨般的咒骂报復他。他觉得此次见面,再不会像以前那样情意绵绵。他想立即离开这里,但又觉得,大丈夫一言即出,驷马难追。他既然答应了,又怎么能言而无信?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花坛旁瞎转的时候,汪凤绮的林林总总的绯闻趣事,也如涓涓细流在他的脑海里汇聚成了江河。在他面前,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笑里藏刀的王熙凤。…… 李健人被反锁在值班室的这件发生在开学后第三周的星期六,一时成了学校里的头条新闻,在学校里掀起了轩然大波。那天他们班的第二节课是歷史,上课后十五分,还不见歷史教师李健人的影子。同学们个个开始诧异,继而嘘叫,教室里比闹市还乱。大家唿叫值日生快去请老师上课。这个班大家轮流当值日生,这天的值日生是铁屎结巴胡洁,他听到大家的嘘叫,即刻去找。 胡洁跑遍了办公室、会议室、他的家里、厕所里,连影子也没见到,他无可奈何地回到教室。此刻,尤瑜阴阳怪气地对便对胡洁说: 「胡洁,别看李主任表面上老实巴焦,在大庭广众之中,说话冠冕堂皇,其实他一肚子绿蟆拐。你看,他那三角眼,贼熘熘地老在漂亮的女生身上转。他平日最喜欢去女生宿舍的值班室找女生谈话,莫非他今天又去了那里不成?你到那里去找找,兴许这只『乌龟』正在那只『罈子里』。」 女生值班室在两间寝室之间的楼梯间,晚上有女老师值班,白天学生出早操后,值班老师就走了。胡洁将信将疑地走到值班室门前,只见值班室房门的门扣搭上了,上锁的锁孔眼里插了颗粗长的铁钉。胡洁心里急了,门从外面拴了,里面一定没人,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可当他凑近门缝睁眼瞧仔细听,里面有人卿卿我我,悉悉索索: 「……这个,你爱我,我也爱你,嗯,那么我们就亲一亲,是嘛。」 「李主任,别这样嘛,别这样嘛,你是主任,我是学生。我不喊你作爷爷,也该喊你作伯伯,我们,我们怎么能那样?」
第18页 「凤,凤,我四八年才昆师毕业,充其量比你大十岁,不过是你的老大哥。这个因为我,因为我老气横秋,不修边幅,就显得比你大许多。其实,其实真正的爱情就在爱,年龄大小,这个这个,不,不应该是障碍,你看孙中山和宋庆龄,鲁迅和许广平,他们各自相差三十几,他们不也生活得和和美美,是嘛。至于我结过婚,那更是小问题,如今南下干部离婚再娶的多得很,我过去的婚姻也是包办的。何况这个,你,你成全了我,也就成就了你。这个,你想想,现在干部队伍中,出身正,苗子红的没文化;有文化、有能力的,这个又有几个不是地主资产阶级的狗崽子。我才三十就当上了昆师校长,属县团级。以后说不定还能当专员、省长或部长,这个这个,到那时,看你有多风光!」 「李主任,你说的这个话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过。对了,我记起来了,好像昆阳县有个叫梁大胆的说过,除了党中央的主席他不敢当、外交部长他不能当以外,只要上级安排,他什么职务都能当。你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想当国务院总理?」 「这个这个,你怎么年把我和梁大胆比?他小学没读完,箩筐大的字,嗯,识不了几皮箩,是嘛。可我中师毕业后,又在党领导的中原大学毕业,我还学过英语,再努力学一学,嗯,说不定外交部长也能当。那时,你和我一道出国访问,那是多开心的事!这个,正因为这样,我才未雨绸缪,找个漂亮的,这个这个,希望你能鼎力帮助我。」 「如今是共和了,李主任,你总不能像解放前的名人一样,养几个老婆。何况你那『铁板洋船』的老婆还在,她发起疯来比老虎还可怕,难道你就不怕她揪掉耳朵打断腿!」 「嗯,我的宝贝,这个,这个,你错了,我是代校长,就是校长。一个校长还怕老婆,笑话!这个这个,只要你和我相好,明天,我就要休了那个水牛婆,是嘛。往后,这个这个,天上的月亮,我给你摘下来,这个这个,龙宫的宝贝,嗯,我给你捞上来。」 「李校长,你想休老婆,就不怕你的『铁板洋船』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我不要什么天上的月亮、龙宫的宝贝,我只要你在休了『铁板洋船』以后,大笔潇洒一挥,批准我入党,我的一切就都属于你。」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6健矮子戏凤值班室 胡结巴偷听云雨情(二) 「离掉老婆,批准你入党,这个这个,还不是小菜一碟。嗯,我答应你,不过,这个,这个,来,让我亲一亲,是嘛。」 「哎哟,李主任,你的胡茬像把钢丝刷。你这样刷来刷去,把我的脸刷破了,到你能出国访问时,我早变成十三麻子,那时你又该休了我。」此刻,「咣啷」一响,似乎李健人展开双臂去抱那个「凤」亲嘴时,不小心绊翻了一个茶杯。那女生竭力挣扎着斩钉截铁地说,「现在不能,现在不能!李主任,不,李校长,我不是风吹即灭的灯,我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只要你离了婚,让我入了党,什么时候亲都行。就这样,就这样,我真怕你那水牛婆打断我的嵴梁骨。」 胡洁不知道那个女学生是谁,但他清楚地知道,那个要亲女生的是李健人。他始而莫名惊诧:一个口边时刻挂着理想、革命的正人君子,却原来是个偷鸡摸狗的地地道道的流氓。他血气直冲脑际,准备破门而入,给他难看。但继而又想,听说学校还要清退学生,不合师范生条件的一律清退。自己说话结结巴巴,清退中首当其冲,他胳膊扭不过大腿,今天他不如睁只眼闭只眼,送个顺水人情,以后才能攀缘着这条大腿上,使自己能在昆师站稳脚跟。于是他先咳嗽一声,然后抽出紧紧插在门扣眼中的钉子,轻轻地叫道: 「李,李校长,李校长,上课的时间,到,到了,请您,请您上课去。」他口里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暗笑,「泡妞便是工作,亲嘴就是革命,真无耻!」 这寝室远离教学区,一到上课,寝室里就阒无一人,李健人逸兴遄飞,早忘了白天黑夜。他没想到时间竟过得这么快,就到了上课的时候。他随即打开门,让汪凤绮出去,将胡洁叫了进去。三角鼠眼里立刻射出霜剑的寒光。他板着卖牛肉的脸,单刀直入地逼问: 「胡洁!这个,你老实告诉我,今天你听到了什么?如果不老实,嗯,那么,休怪我不客气!是嘛。」胡洁知道李健人问的是他与女生调情的事,也明白自己已被置于烧烤炉上,说错一句话,李健人就会把他推入火坑。于是他就信口开河地说: 「我,我刚来,什么,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您,您在教育学生,要争,要争取入党。」 「胡洁,这个,你不要骗我!你什么也看见了,什么也听到了。不过,我量你也不敢说,是嘛。你回去对大家说,地区教育科来人检查工作,歷史课改到下午自习课上。另外,你还帮我调查调查,究竟是谁给搭上门扣,插上铁钉的。你放聪明点,嗯,只要你听我的话,入党、参加工作,包在我身上。如果胡言乱语,嗯,那就休怪我薄情寡义。」 「李,李校长,过去您,您对我的栽培,我,我铭记在心,您比我的父母,还,还亲。今后,我一切听您的,我一定,一定守口如瓶,您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胡洁指天发誓的保证,压在李健人心上沉重石头,总算卸下来了,他便要胡洁回教室上课。
第19页 胡洁回到教室后,鹦鹉学舌,将李健人交代的话重复了一遍,下课铃就敲响了。大家走出教室,虽然议论纷纷,不过,大家都觉得老实的结巴不会说假话。但这事是尤瑜亲手策划的,他心中有数。他到汪凤绮所在的班级去调查,汪凤绮班的同学都说,她那天第二节课下课时才到教室。不过,那个同学又说,上课迟到缺课,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尤瑜从这里知道,那天汪凤绮与李健人几乎是同时出来的。白天,寝室里没有人去,显然是胡洁为了讨好李健人,放了他们,又故意说假话骗人。他觉得被一个傻乎乎的结巴欺骗,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一定得找他算帐。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下午文娱活动的时候,尤瑜到浴室里洗澡,恰好胡洁也在。胡洁见了尤瑜就心憷,光着的身子刚坐入浴盆,便慌忙跳起来,一边穿衣,一边准备逃走。没想到尤瑜的手脚竟那么快,一把就把他的裤子拽了过去。胡洁上身穿上了衣服,下身却空荡荡,让他逃走,他也不敢逃。咕咚一声,他不由自主地跪在尤瑜面前,磕头如捣蒜,哭丧着脸直干嚎: 「尤,尤大哥,我实在没有,没有得罪你,你,你可不能,开,开玩笑。你,你让我这个,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怎么能走出这个浴室门?」胡洁知道尤瑜身后有靠山,连老师都怕的三分。因而真有些像阿q遇到操着哭丧棒的假洋鬼子,浑身骨头酥软了。 「是的,你哪也没有得罪我,可是你欺骗了所有的同学,为害群之马开脱罪责。像你这样的人,还不如猴子,是扁毛畜牲,根本不配穿衣服。」尤瑜把他的裤子从窗户里抛到了浴室外,一双炯炯的怒目盯着他,好似两把明晃晃的刀,「胡洁,你一个死结巴,还敢玩什么鬼花样。把李健人和汪凤绮关在一间房里的是你爷爷。我又问过了汪凤绮,把他们放出来的就是你!你今天不老实交代清楚,我就剥光你的衣服,拉着你到学校里示众,让全校同学都看清你这个死结巴的真面目。」 说时,他又立即去扒衣。胡洁惊恐万状,声嘶力竭地求饶: 「尤大哥,我,我的爷,一切,一切都瞒,瞒不过你。我说实,实话,如,如果说了,说了一句假话,就天,天打五雷噼!尤大爷,只要你,不,不剥光我的衣服,我,我娘偷,偷人、姐养汉的话,我,我都愿意说。只是,只是这个事,你,你可不能,不能告诉李主任,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答应你。那你就把那天放李健人的前前后后的情况讲清楚。我警告你,少说一句,老子就扒了你的皮!」尤瑜放开了他,将他一推,胡洁倒在浴盆里,他挣扎着起来,上身衣服也湿漉漉的直淌水。胡洁知道,今天他碰上阎王爷,即使是条滑泥鳅也滑不过去。于是就一五一十、结结巴巴,把当天的全部情况说出来了。好在浴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胡洁像孝子哭灵一般哭诉了之后,也就没事了。 他说完之后,尤瑜从外面的臭水沟里捡回他的沾着黑臭的污泥的裤子,胡洁胡乱地穿上一条短裤,弓着身子,像只落水狗,匆匆忙忙地逃窜了。尤瑜严格遵守承诺,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他想,如果公开了这件事,大家固然会更鄙视李健人,可是扯出萝蔔总会带出泥,让老师和同学知道是他把李健人和汪凤绮关在一间房里,也会觉得他过分恶作剧,何况这样会毁坏汪凤绮的名声。可是胡洁就不像尤瑜那么讲信用,事发的当晚,他就熘进了李健人的家里,撇开自己的劣迹,把尤瑜的逼他的事全告诉了李健人。李健人大发雷霆,本来想兴师问罪。但他也怕扯出萝蔔带出泥,把自己种种偷鸡摸狗的事公之于众。因此,也就低调处理,不闻不问,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这个事。只是遇上尤瑜,便不像过去那样脸上堆笑,而是三角鼠眼中喷出愤怒的火,警示尤瑜要小心三六九。 不过,胡洁走出浴室的那副狼狈相,像农民革命运动中,让土豪劣绅戴上高帽子游街,本身就是最生动广告。因此,尽管怎么封锁,这消息不胫而走,经过好事者添油加醋,昆师的学生,人人都像技艺超群的说书能手,能把事情的本末,说得活灵活现。李健人十分恼火,却又不敢公开制止。因为他深知「扬汤」不能「止沸」,如果去制止,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岂不是等于自己也承认了这事?「拔出萝蔔」能「带出泥」,何况这带出来的不是些许泥巴,而是地地道道的一个大萝蔔。因此,他採取迴避策略,对汹汹的群言,闻而不问,对尤瑜也只是怒目而已。 这事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消息灵通的交际花当然更加清楚,对他也会更为恼怒。今晚汪凤绮有要紧的话要对他说,八九不离十,大概就是为这事对他大加挞伐。别人骂他不要紧,可他心嚮往之的美人咒他,那他会比受炮烙还难受。逃走是鼠辈所为,大丈夫敢作敢当,今天,她就是要剐他的皮,抽他的筋,他也应该硬着头皮苦撑着。 月光如水,仍然那样皎洁明亮,桂影婆娑,依旧袭来阵阵清香。但在此刻,他觉得月亮仿佛就是暑天灼烤大地的骄阳,自己正在过火焰山,而婆娑的桂影,也是魔鬼在得意忘形地舞蹈,那阵阵清香,也是阎王殿前的油锅里散发出来的奇臭,而他自己也正在催命鬼的追逼下,等待下油锅……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7凤绮高歌爱情颂,尤瑜决计惩色狼(一)
第20页 「嘻嘻,尤班长,你一时笑挂眉梢,一时愁云满面。我真不知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在皓月的清辉里,在斑驳的桂影下,汪凤绮步履轻盈,姗姗向他走来,笑着说。 原来尤瑜怕人们窥视到他的行踪,不露声色地躲在桂影中。他想得那么入神,李健人训话后,连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人流,从他面前流过,他丝毫没有察觉。他对汪凤绮骤然袭来的发问,茫然不知所措。像阿q突然见到假洋鬼子,只觉得哭丧棒顷刻就会降临到头上,只好双手抱着头一样,他本能地掩饰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我在想,今晚的晚会,开得真不错。你,你能够给我这样的演出的机会,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你!」 「尤瑜啊尤瑜,你真不该欺骗我,你念的那本经,难道我还不知道?我把你当弟弟,你却把我当路人,真没劲!我告诉你,你在想,你把我与李健人关在一间房里的那档子事,让我知道了,今晚我会来个勐虎洗面,剐了你的皮。」汪凤绮走近他,在他肩上勐击一掌,偏着头诡谲地一笑说,「你错了,你做得很对。你想想,一个领导,作风不正,这件事,对李健人来说,那是掘了他的祖坟,抽去了他的嵴梁骨,从此他就抬不起头。而对我来说,一个相当县一级的领导,昆阳师范的头头,钟情于我,我岂不身价倍增?至于我爱不爱他,我自然有我的不能逾越的雷池。至于这边界,在天边还是地上?那就让他挖空心思去猜,让他搭上百级梯子去等。告诉你,能与这种色狼玩老鼠戏猫的游戏,这是出类拔萃的女人的高超的演艺,不同凡响的睿智,它有力地惩治了那些贪婪无耻的淫徒,也使我获得了无穷无尽的乐趣。如果你把我的这种不同凡响的睿智,这种高超的演艺,传扬出去,让我享受了这天上人间稀有的乐趣,尤老弟,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你?瑜弟,既然我把你当作亲弟弟,我会开门见山,把我的一切想法告诉你。一个人做错了事,就应该坦诚相见,把自己的错误思想裸露在朋友的面前。尤老弟,你切不可用种种遁辞来迷惑我!」 听到他的坦诚的话语,尤瑜先是目瞪口呆,惊愕异常,继而低头沉吟,愧疚万分。他只觉得脸上着了火,顷刻烧到了耳根。不用汪凤绮追问,尤瑜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彻底道出了真情。 「好,你胸怀这么坦荡,心地如此光明,怎么还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今晚月色这般皎洁,那么,我们就到月光底下去接受皓月的洗礼吧!」 说着,汪凤绮拉着尤瑜的手向月下空阔的地方飞去。他们走在教室外面的林荫道上,左边是两幢长长的教学楼,右边是如墙的女贞树丛,女贞树丛中均匀地矗立着一行高大的梧桐。梧桐枝叶的匀称的阴影,洒落在这条好像铺了一层浓霜、望不到终极的甬道上,真像一匹连到天上的刺绣精工的锦缎。汪凤绮异常兴奋,像蜜蜂在花间一边轻盈地飞舞,一边唱起了甜蜜的歌: 「尤老弟,像鲁迅说的那样,你敢于解剖自己,你真是我的好弟弟!」汪凤绮一时停住,縴手轻轻抚着尤瑜发烫的面庞,极口称赞道,「一个人要活得痛快,就要敢于对传统的习俗,离经叛道。人家说我爱情不专,这山望见那山高,是辆人人可乘坐的公共汽车。我倒认为,这山望着那山高,最后一选择座最高的山峰攀登,那是世界级的登山运动员的最宝贵的品质,又有什么不好?难道只有效法老鼠钻地洞,才最高妙?如今虽然解放了,大家都身穿象徵革命的列宁服,可许多人的头脑里还被长袍马褂统治着。他们戴着世俗的有色眼镜,从万花筒里看我,当然只能看到的光怪陆离的假象。他们以讹传讹,怎么可能登堂入室,看到我的真面目?尤老弟,我不知道你从前是不是也穿长袍马褂,带有色眼镜?如果是,现在该是卸下这沉重的包袱,像闹海的哪咤那样裸露着身子,另眼看世界了。也只有这样,你才能认识真正的我。」 「凤姐姐,从前我也信讹传讹,对你的惊世吓俗、卓尔不群的行状,频频讥诮。现在我才认识到这是雾里看花花变妖,完全错了。凤姐姐,我还要告诉你,许多人还说你有王熙凤那样狠,尤二姐那样盪,尤三姐那样野!今天我与你面对面交谈,才觉得你无论从哪一方面都很完美,王熙凤她们给你提鞋都不配。你聪慧刚烈,有勇有谋,多情多义胜过尤三姐!」尤瑜曾对汪凤绮做了亏心事,她不仅不责备,反而夸奖他,尤瑜喜出望外,就极口赞颂他。 「你又说错了。王熙凤媚上欺下,不是对所有的人狠;尤二姐被两个贼男人凌辱了,怎么能说她盪;尤三姐为一个不该爱的男人去殉情,充其量算倔,又怎么能算野?我谁都不像,我就是我,我行我素,走自己的路。别人说我是『交际花』、『公共汽车』、粘粘煳煳的糯米粑粑、撕不开扯不断的牛皮糖,语语中的,道破仙机,说出了我与众人的区别。世界上没有两粒相同的沙子,没有两片吻合的树叶。唯其如此,这世界才呈现出千姿百态。前清有人写的《咏黑牡丹》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满清大兴文字狱时,就因这两句诗杀了不少的人。只准朱红的牡丹称王、不许黑牡丹传世,这是何等的霸道世界。其实朱红牡丹,黑牡丹,都是万紫千红中的一种,它们都应该有平等的生存权利。人生也是如此。人们常说,人生百态,那么,百态的人生中的每一种,都应该平等的,谁也不应该宣判某一种为异种,而任意捕杀。也许有人认为我不是百态中的一种,或者干脆,认定我是百态之外、为世俗所不容的异种。不过,我也要千方百计争取这种变异品种的生存权利。」汪凤绮一边走,一边慷慨激昂地说。
第21页 「凤姐姐,你说得多好啊!」尤瑜忘情地拉着汪凤绮的手,向林荫道的那一端飞去,「过去,我也曾我行我素,走自己的路。可是我愚蒙颟顸,找不到走出险象环生的迷宫的出路。常被人耻笑、指责,因而屡屡泄气,自暴自弃,裹足不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今,我也认识到,自己也是万类中的一类,百态中的一态,我应该努力争取平等生存的权力。」 「瑜弟,既然每个人的人生是万类中的一类,百态中的一态,那么,这类与那类、这态与那态,只要不危害别人,就是平等的。我知道,你常以自己的学业成绩不如人而忧心忡忡,其实这是认识的一个误区。十个指头有长短,十八般武艺,即使常胜将军也不一定样样精。关羽的大刀岳飞的枪,都只是十八般武艺中最厉害的一种。反过来,关羽使枪,岳飞舞大刀,那么常胜将军就可能成为阶下囚。你我的理科成绩差,可我们的音乐水平高、表演造诣精,是真正的状元,是关夫子的大刀岳王爷的枪。我们可以用它来娱乐人们的精神,鼓舞人民的斗志,能为祖国人民做出别人无法做出的贡献。今天你的演出的反映如此强烈,就是大家承认你是表演艺术的工程师,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要妄自菲薄,盲目自卑呢?」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7凤绮高歌爱情颂,尤瑜决计惩色狼(二) 「凤姐姐,你的议论极大地坚定了我的信心,鼓舞了我的勇气。鲁迅先生曾经说过,能造出大桥的工程师,写几个错字有什么要紧。清人曾说过,『凡所谓兼众长者,皆一无所长也。』这科,学一点,那科,懂一些,科科都不精,有什么用?有的甚至钻牛角尖,去钻研一些比垃圾还无用的古董。像孔乙己那样,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这种半瓶子醋、半吊子功夫,做官做不成,种地苗不长,造桥桥垮塌,只会贻误人民的事业,让人摇头讪笑。而我们,认同大众的需要,我们用自己的特长,勤勉地为建设社会主义大厦的人鼓干劲,我们也是对人民有益的人。姐姐,今后我决不作贱自己,把自己当垃圾;我一定种好自己艺术的一亩三分地。虽然,目前这块土地上还杂草丛生,但我会矢志不移,不倦耕作,这样,这块有待开垦的**地里,就一定能长出茁壮的艺术新苗,开出璀璨的艺术鲜花。凤姐姐,你的议论的光芒,照彻了我长期幽闭的暗室似的心。你是高耸云天的崇山,你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你是万里碧空中的流云,而我,只是低矮的土包,山间的小溪。是你启迪我认识了人生的价值,你是最值得我尊敬和骄傲的老师。」汪凤绮的扣人心弦的议论,极大地感染了尤瑜,他热血沸腾,万分激动地说。他炯炯的目光,凝视着她,觉得她就是一尊巨型的维纳斯雕塑。 「瑜弟,你对我这样胡吹瞎捧,你不觉得肉麻,丧失了你游鱼子的本性了么?不说这些了。除此之外,我问你,你对我还有别的特殊感受么?」汪凤绮媚笑着凑近他,用手掂着他的下巴,怪怪地说。 尤瑜思索了一会,还捉摸不透她话里的含义,只好笨拙地摇了摇头,迷惘地说: 「凤姐,好像,好像没有了。」 「有!有!从你定定的眼神里,从你甜蜜的话语中,我窥探到了你隐匿得很深的感情,那就是你深深地爱上了我。」汪凤绮像传递一个极为机密的信息,将嘴咬住他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 这轻如蚊蚋的声音,尤瑜听来有如雷鸣。他觉得她的话,像庖丁的那把犀利的解剖刀,顷刻之间,将他的漂亮的言辞的画皮,剥得精光,裸露出那龌龊丑陋的躯体,贪得无厌的贼心。他扪心自问,此时此刻,他由企羡而生爱慕,确实被她迷住了。他始而目瞪口呆,继而发烧脸红,最终不得不低头认帐: 「好姐姐,你的话确实一针见血,扎透了我的心。自打见到你之后,你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系牵着我的心,拨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并由此而生出无穷的嫉妒,这也是我要将你与李健人锁进值班室的原因。不过……」 「不要说『不过』,我早就知道你心里还有个池妹妹。你们虽然已经反目,但你对她仍然如醉如痴,魂牵梦绕。我以为,正因为你对她,无限钟情,是个多情的种子,沙砾堆里的黄金,才更值得我爱。那些朝秦暮楚的薄情郎、负心汉,还不如一双烂草鞋。不过,你在爱她的同时,又能爱我也不坏。平日,我们购置普通生活用品,往往也要货比三家,为什么对决定一个人终身幸福的爱情,却只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去精挑细选?我以为男孩子、女孩子同时和几个人谈情说爱,挑精的,拣肥的,最后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终身伴侣,无可厚非。『一见钟情』,根本不符合实际,它只是某些没有见过爱河波浪的人心造的幻影。当然『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爱情最终是排他的,但是,我们在取『熊掌』或『鱼』之前,应该仔细观察,反覆思量,充分比较,然后做出自己的决定。这是每一个人都应该享有的权利,任何人也不应该去剥夺它。这就是说,情爱与别的事物一样,也有一个发展过程,它先只是泛爱:不即不离,诉语仰慕;爱在嘴上,心底无根;瞻顾秦楚,举棋不定。而后进入心爱:美目倾意,无语达情;意动心摇,如痴如醉;朝思暮想,演成梦寐;食不甘味,不辨西东。最终臻于神爱:你心换作我心,情人就是自己;闻彼佳音则欣喜万分,知其不幸则悲痛不已;愿用自己的死,换取所爱的生,视王侯如粪土,弃富贵如敝舄;同舟共济,生死相伴;无垠的宇宙,只是这种情爱的极其渺小的一隅。神爱是爱的颠峰,并不是人人所能企及。文君当炉,相如涤器;如姬泣歌,霸王抆别;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挂东南枝;梁祝今生无缘,死后双双化蝶:凡此种种,都体现了这种崇高境界。瑜弟,你目前爱我,又对池妹妹心嚮往之,这仅仅是爱的萌芽,还处在泛爱阶段。你在决定选熊掌、还是选鱼之前,挑精拣肥,是你的正当的权利,我毫不介意。如果你最终挑上我,我很高兴;如果你最终选择了池妹妹,我也衷心为你祝福。我老实告诉你,我一见到你,我胸中就涌起爱的洪流,但不知你是否有同样的感受?瑜弟,我且问你,你今年究竟多大?」
第22页 「四月十七,足岁十八。」 「我四月十八,足岁二十。我们的生日十七、十八,白首相伴,生死相依。你大概读过《夜》吧,大概觉得像被gmd杀害、装进『十七』『十八』号棺材里的一对,太悲惨了。其实,情人生共枕,死同穴,死生不渝,这是求之不得的最崇高的境界。能做到这样,我万分满意!何况如今解放了,今天青年的前程似锦,再也不会出现『十七』『十八』那样的悲惨景况。那么,我们就大胆地相爱吧。但愿我们情爱的辽阔的原野上不再长茫茫的野草,而能日新月异,时时开出燎原的灿烂的鲜花。瑜弟,你反躬自问,你情爱的原野上,究竟希望长草,还是遍地绽开鲜花?」 突兀的悬崖峭壁似的陡然发问,又让尤瑜发怔,不知如何回答。但他随即醒悟过来了,深情地说: 「凤姐,有你引爱河的水殷勤地浇灌,我广袤的情爱的原野,当然只会绽开鲜花,绝不会只滋长野草。」 「我再问你,你情爱的原野上,我播下了种子,你的池妹妹栽种了幼苗,你最终将让哪一家绽放鲜花?」走在前面的汪凤绮,突然停住脚步,反转身来,拉住尤瑜的手,目光炯炯,穷追不捨,咄咄逼问。 尤瑜一时目光迟钝,怔怔地望着她,嘴唇颤动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地说: 「这个,这个,我,我不知道。因为你们两个我都喜爱,但是,最终我钟爱谁,谁喜爱我,我真的不知道。」 「现在你不能肯定,这才是老实话。你不像那些油滑的男人,用花言巧语来敷衍搪塞,这才是你最可爱的地方。」汪凤绮耸了耸肩,爽朗一笑,轻松地说,「其实,我播下的种子,能不能在你那块土地上发芽、生长、开花,我也不知道。不过,常人说我情爱不专,是爱情花园里的杂草,甚至是垃圾。这是对我的一种误解,一种偏见。你想想,人家对『投桃』示爱,礼尚往来,我当然应该『报李』,以示友好,我怎么能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对于每一个人,貌美同才干、财富、权力一样,是资本,是武器。领袖出现于大庭广众之中,外交使节出使异国,艺人于台上演出,无一不娴熟地使用这一武器,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我们女孩为什么不能让这个武器发挥作用?现在一些人自称为标准的布尔什维克,理想、革命、斗争的标籤,时刻贴在在脸上,挂在嘴上。他们给追求美的人,戴上资产阶级作风的高帽子。可就是这些所谓无产阶级,对貌美的女子心动神移,惊羡流涎,千方百计讨她的欢心,甚而至于非礼。李健人就是这么个典型的例子,他天天训斥那些貌美爱美的人,却不喜欢自家的真正的无产阶级出身的妻子,偏偏要勾引我这个爱美的『资产阶级』。由此可见,貌美确实是一种锐利的武器。我一定要操起这把犀利的解剖刀,剥光那些所谓『无产阶级』的画皮,让他资产阶级的丑态毕露。」 「照你的说法,貌美是财富,那么,你奇美,那你就是百万富翁。那么,我就做一个打家劫舍的强盗,把你的巨额财富据为己有。好姐姐,你可别怪我鲁莽粗暴呵!」尤瑜心摇意盪,拉过她的手,吻了一下,浪笑着说。 「你当强盗,我把我的财富全给你。我就名正言顺当你的压寨夫人。」汪凤绮见他有意逗乐,她心中也像燃烧着一团火,她抱住尤瑜就吻,然后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风骚地说,「瑜弟,你不弃我,我岂负君?不过,我们既然成了亲昵的朋友,你就得为我办一个事。你应该知道李健人纠缠我的那件事。李健人,才不出众,貌不惊人,可他的心比蛇蝎还毒,是地地道道的恶魔。我软推硬磨,难以脱身。请你想个办法,让他望而却步。为我,也为你自己。」凤绮深知尤瑜有侠义心肠,路见不平,能拔刀相助。那么,他为朋友,特别是对爱恋他的人,更会两肋插刀,不遗余力。因此,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这件事。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7凤绮高歌爱情颂,尤瑜决计惩色狼(三) 尤瑜深知李健人与姚令闻是一窑烧的破烂货,窃玉偷香,贪得无厌;心狠手辣,性同蟊贼,他早就想教训他。听到汪凤绮的痛苦诉说,他更加义愤填膺。于是他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地说: 「凤姐姐,李健人偷鸡摸狗,真不是东西!我早就看不惯他,把他反锁在房里,就是要给他难看。既然你说这份上,那么,今天就着手干。不出三五天,我就给你摆平这件事。杀头不过头点地,充其量他不过是开除我的学籍。」说完,他甩手就走。 「瑜弟,瑜弟!你想干什么?」汪凤绮知道他见风就是雨的性格,马上拦住他。 「我不怕枪打,愿做出头鸟。我马上去写大字报,每个教室里贴一张;早餐时,我还去食堂作报告。我想,他的那些斑斑劣迹,明天,昆师的师生,就不可能有一个不知道。我还要把大字报贴到街上去,不出几天,昆阳城就会闹得满城风雨,我一定要闹得李健人无面见江东。我也不用李健人来开除,明天吃过早饭,我就挑着行李回家去。」尤瑜指手画脚,愤怒地说着,好像李健人就站在他面前。 「瑜弟瑜弟,我的好弟弟!就为这个事,开除学籍值得吗?另外,你把李健人搞臭了,固然很好,但别人对我会怎么想?扯出萝蔔带出泥,人家知道了他是狗屎臭,难免也怀疑我一身不干净,以后我在昆师还怎么能呆下去?」见尤瑜这般暴躁,汪凤绮也急得灵魂出窍,急忙扑过去抱住他,「瑜弟,急火煮不熟饭,你千万不能这么做!瑜弟,我倒有个办法,不如我们来个釜底抽薪,把这件事捅给他的老婆『铁板洋船』,这就叫李健人时刻皮肉不轻松,精神不快活。你知道吗,李健人的老婆牛高马大,膂力过人,抓住李健人,就如老鹰抓小鸡。因此人们才叫他『铁板洋船』。她对李健人,常常噼面揪耳,咒子骂孙,李健人向来惧她七分,让她三分。如果『铁板洋船』知道了这件事,她会闹翻天。到那时,李健人哪里还敢偷鸡摸狗?李健人家后院起火,谁也无需负责。我解脱了,你也不会被开除。只是我自己去说,会遭到铁板洋船的无端凌辱,因而只好求你为我做说客。好弟弟,你千万不能莽撞。我不愿意离校,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家,因为元旦会演,我们还要演出《白毛女》,我扮喜儿,你演王大春。」
第23页 「妙计!妙计!诸葛妙计安天下。凤绮姐,你真棒!」尤瑜跳起来拍手赞扬道,「我一定等待时机,好好整治李健人。我要让他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得。」 「好弟弟,别高兴得太早了。时机,时机,时间天天有,良机却难得。良机稍纵即逝,你得时刻留意捕捉它。别像蹩脚猫,捉不到耗子,反被耗子咬伤了。」汪凤绮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脸,笑着揶揄他。 且说且走,他们已经走到了半荫蔽的林荫道的尽头。尤瑜知道,这条半掩的林荫道外面的女贞间梧桐的绿化带,在青年心目中,有着特殊的含义。据说,桐木是制琴的好材料,「桐」、「琴」,与之谐音的是「情」。「同、情」不是一个词,它们不是对弱者怜悯与关爱的意思,它们是两个词,意思是同样的或者共同的感情。「女贞」在情人眼里已不是树,而是女孩忠贞的爱情。如《红楼梦》里说的水做的女孩的高尚的品德。因此,在昆师,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莫不怀着虔诚的心态,月下凭风,在这里牵手同行,嬉嬉笑语,仿佛穿越幽邃惬意的秦人(情人)古洞(梧桐),去寻觅灿烂辉煌的情爱的桃花源。他们走过这段林荫道,又走过一段空旷地,一棵大树挡了道,这棵树,干如虬龙,枝叶扶苏,奇香馥郁。巨人般的桂树后面是垣墙,要前进,再也没有可走的路。汪凤绮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 「瑜弟啊,走到『穷途』了,你可不要仿效疯疯癫癫的阮籍,悲泪痛哭呀!其实,天下本来无路,只要大家不倦地走下去,路就会躺在你脚下;裹足不前,就没有路走,就只能悲哭,只能困死在死胡同里。你看,当年嫦娥走投无路时,飞向了月宫。今天,她与吴刚在月桂树下,自由自在地生活,不是很好吗?如今我们也同处在同一棵月桂树下,活动的空间远远比他们的大,我们就应该亲亲昵昵,活得比他们更滋润。可是阮步兵就不懂这道理,你千万不要步他的后尘。」 遵循汪凤绮的指引,尤瑜回过头看,皓月已踱向西天,变作了橙红,浑圆而且特大。月亮中的桂树的阴影依稀可辨,吴刚的身影也似乎若隐若现。只是没有见到嫦娥和月兔的影子,尤瑜心想,大概嫦娥感到太孤寂,搂着月兔在广寒宫里以泪洗面吧。想到这点,眼泪也禁不住扑簌簌流下来,他深有感慨地说: 「凤绮姐,嫦娥也太自私了。那时灾荒遍地,禽兽都被捕杀殆尽,可是后羿还是不惮奔走千里狩猎,保证她能吃上乌鸦杂酱面。在那个时代,她能吃上乌鸦杂酱面,生活应该算和和美美,可她仍然不满足,偷吃了长生不老药,独自奔向月宫,与只知砍树、毫无情调的吴刚作伴,真是太煞风景了。可那桂树被砍的伤口,偏偏即砍即长,吴刚自冬砍至夏,从春砍到秋,还是砍不倒它,吴刚哪里有时间与她周旋,因此,嫦娥就只好抱着月兔,在广寒宫里,凄悽惶惶地空流泪。凤姐姐,要是你是嫦娥,你一定把那长生不老药分作两丬,与后羿各吃一丬,同他一道比翼蓝天奔广寒,那么,如今岂不是其乐也融融,怎么会有今天这般冷冷清清的寡居苦?果真如此,即使顿顿只能吃乌鸦杂酱面,少活五百岁也值得。凤绮姐,他日你如果有了长生不老药,可千万别忘了给我留一点。让我也与你能天长地久,彼此共婵娟。」 「游鱼子,没想到你心地竟这么黑!居然担心我会独自吞灵药,像魔鬼那么坏!别忘了,我还是月宫里的月下老人的外甥女,我手里还拽着根红线,我将它的一端抛给谁,谁的生活就美满。现在我把红线的一端掷给你,你把它系在脚上,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你怎么还不满足?我已向你承诺过,你是我的好弟弟,我绝不会亏待你!」汪凤绮瞟着他,歪着头笑着说。要是在白天,他一定还会看到桃花红飞到了她脸上。 「这根红线的一端掷给了我?那么,红线的另一端你准备掷给谁?」尤瑜十分关切地问。 「游鱼子呀,你真傻到了家,普天下人人都为己,那根红线的另一端当然留给我自己。要记住,你一定要紧紧拴住这根红线,现在,我就把红线的一端抛给你。」说完,她做了个抛物的姿势,反转身来,边走边唱,掷出了一曲悠扬的歌: 跑马熘熘的山上, 一朵熘熘的云哟。 端端熘熘的照在, 康定熘熘的城哟。 月儿弯弯, 康定熘熘的城哟。 尤家熘熘的大哥, 人才熘熘的好哟。 汪家熘熘的大姐, 看上熘熘的他哟。 月儿弯弯, 看上熘熘的他哟。 ………… 她反覆唱了一遍又一遍,是那么情意绵长,扣人心弦。这首《康定情歌》,是尤瑜百唱不厌的一首歌。开始,他怎么也想不到红线与这首歌有联繫,他也跟着唱。唱了一遍后,他察觉了她改动了歌词,他即刻明白了她用红线拴住自己的意思,于是他也将歌词略加更改,无比激动地放声唱起来: 高大熘熘的桂树上 一朵熘熘的云哟。 端端熘熘的照在, 昆师熘熘的校园。 月儿弯弯, 昆师熘熘的校园。 汪家熘熘的大姐, 人才熘熘的好哟。 尤家熘熘的小弟, 看上熘熘的她哟。
第24页 月儿弯弯, 看上熘熘的她哟。 ………… 他越唱,热血越沸腾,热血越沸腾,他就越忘无所以放声歌唱。他想,她一定躲在梧桐树下,女贞丛中,在尽情欣赏他的歌喉。他唱累了,就轻声哼,他反反覆覆地哼着,哼着送走了月亮,哼着走进了寝室,哼着进入了梦乡……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8摺扇妙喻辨贤愚,尤瑜走马任班长(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尤瑜的生活扁舟,接着又一次穿越激流险滩。 十月初了,暑热渐渐消退,夜间有了几分凉意,但白天太阳的熔岩似的光流,倾注到教室外面的密得像城墙似的的女贞树的青蓝的叶子上,叶面上似乎浮着层紫色的光。空气简直枯焦了,似乎只要划根火柴,就会燃起熊熊大火。连早晨也没有吸到一滴露水的蝉儿,简直活不下去,声嘶力竭地在叫喊着: 「叽哑一一嘶一一,叽哑一一嘶一一……」 平日上课,大家都静静地坐着听课或自习,可今天一反常态,闹哄哄的。大家吃惊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小声议论着:上课这么久了,班主任、班长怎么还不来呢?有人认为,八九不离十,尤瑜如今在吃「西餐」,他的班长梦做不成了。大家都在班上有影响的人物的脸上,搜索异乎寻常的表情。从那些人的诡谲、神秘的表情中,大家似乎窥测到了他们想当班长的人的潜在对峙的思想的蛛丝马迹,看来一场好戏就要开锣了。 又过了好一阵,班主任领着开学时指定的临时班长尤瑜,走进了教室,大家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聚焦到了他们身上。班主任把讲台上那把椅子搬到侧面坐下来,笑着轻描淡写地说: 「十分抱歉,我们还有点事情没有商量妥当,让大家等久了。现在就请尤班长主持会议。」 班主任姓洪名鹢,字文舟,循名责实,他心地和善,虚怀若谷。他个子像座高塔,就是坐着,也不比一般站着的人矮多少。据人说,原来他十分注重仪表,就是大热天,白衬衣的领扣,也扣得严严实实,花领带的结,打得一丝不苟。头髮梳得光光熘熘,鬍子颳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锃亮锃亮。他与如花似玉的妻子形影不离,真让人觉得是一双空绝古今的英俊潇洒的白天鹅。他原来在东海光华大学任教,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回到昆阳时,已过「不惑」之年,可看上去好像刚过「而立」。他性格随和,一些轻佻的同学唿他作大哥,他竟若无其事地唤他作小弟。别的老师说学生没规矩,他说名字无非是每个人的代号,怎么称唿都一样。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抗战胜利的那一年,他妻子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他,一只白天鹅消失了,另一只形单影只,骤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从此,他不修边幅,换下的衣服经常不洗,把它挂在通风的地方,还美其名曰空气洗衣法。再换衣服时,穿上前次换下的衣服,又把这次换下的挂上去。他从前天天与太阳同时起床,如今日上三竿,还昏睡不起。学生把他从床上叫起来,他趿拉着鞋,扣着衣服走进教室,往往钮扣对错了,弄得学生们啼笑皆非。才开始上课,工人师傅送来了面条,他就在讲台上边吃边讲。还大骂教务处的人故意与他为难。他说过他有神经官能症,晚上睡不好,每天一二节不能排他的课,可是他们尽是些榆木脑袋不开窍,偏要把他的课排在第一节。他那两撇粗黑的八字眉像扫把,一头乱糟糟的灰白的头髮似鸟窝。才过天命之年,便成了垂垂老人。可是解放后他又重新振作、焕发精神。他穿上整洁的中山服,戴副宽边的近视眼镜,缓缓的步履,给人以端庄、稳重、慈祥的印象。学生们都很尊敬他,不唿老师,尊称他作「洪爹」。 他说了几句坐定后,跟在他身后的尤瑜,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里,然后退到讲台右下方,低下了他那平日高昂的公鸡头,左颊笑靥旁的痣变作猪肝色,不停地颤动,让人觉得很刺目。 「尤瑜,你怎么忘了?按照我们商定的程序,现在你应该主持会议,怎么能这样萎靡不振?」经洪老师提醒,尤瑜才记起了刚才商量过的事,他瞟了老师一眼,尴尬地走上讲台,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开始了他的检讨式的讲话: 「同学们,洪老师说,我们这次选班干部,要充分发扬民主。这次选举的程序是这样,首先提出候选人名单。只要有一人提名,两人附和,即可以作为候选人。然后由提名人介绍被提名的人的具体条件,说明提名的理由。然后大家充分酝酿。第二,举手投票筛选候选人,班干部五名,筛选十名候选人。第三,投票选举。获得过半选票的当选,得票最多的人当班长。没有超过半数选票的,重选。第四,班长领导新选出的班委开会,分配选出的每个班委的具体工作。」尤瑜仍然低着头,黑着脸,几乎是带着哭声在说话,「刚才洪老师对我的教育,使我深刻认识到,我头重脚轻,志大才疏,不改变作风,什么事都办不成。他老人家说我像只骄傲的孔雀,只想频频展开艷丽的尾屏来炫耀自己。但是,当它的尾屏展开了的时候,人们虽然也为它的华丽的羽毛而赞嘆不已,但同时也看到了它的最骯脏的部分一一粘着臭屎的屁眼。扪心自问,我怎么能与孔雀相比,孔雀浑身有华丽的羽毛,而我则没有一片像样的毛,我拥有的只有它的最骯脏的部分,是只令人可憎的乌鸦。只能让人噁心,让人忍无可忍,令人啼笑皆非。我还想当班长,那真是癞蛤蟆想吃天天鹅肉。还是竹海同学说得对,『年轻人生命力旺盛,只要不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一般的大病小病,都可以抗过去。』『严冬过后是春天,来日方长,你一定能待到山花烂熳时节。』竹海的话鼓励鼓起了我的勇气,我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同学们,请大家反覆斟酌,掂量轻重,选出我们班最理想的带头人。我现在缺点太多了,当干部不合适,如果我将来改好了,再请大家投我的票。」
第25页 「尤瑜同学,平日你高踞云端唱高调,今天站到地上来了,倒说了几句实在话。」尤瑜的话才落音,一位个子矮矮墩墩的人霍地站起来了。他体胖头圆脸也圆,皮肤细嫩,白里透红,仿佛只要指头弹一下就会破。可是,他外柔内刚,说起话来,有稜有角,处事果决,要是他决定前行,十头牛也拉不回。他的圆眼扫视了一下全场,噼头盖脑说开了,「上初中,我与你虽然不在同一个班,但你那三根骨头四根筋,我清楚不过了。你是浮头鱼,一眼大塘,只要有三条你这样的鱼,整眼塘里就会掀起大波浪;你是山溪水,山洪一来,满江流,山洪过后,底朝天。你热情有余,到堂劲不足。自开学以来,你做了许多工作,但这只是新开张的茅厕三天香,三天以后你就不会管,就会弄得到处臭气熏天,大家都受不了。你如今口头虽说不想当班长,可是,你这是以退为攻,心底却只想圆你当班长的春秋梦。我看你不要自作多情,霸占茅坑不疴屎。你还是收起你那把臭淹菜,让位于贤吧。」 「永,永远同学,你说,你说……」 「胡洁,你结结巴巴说不清,还是让我先说几句。」一个人霍地站起来说。他个头不高,头髮犹如一团乱麻;凸颧骨,高鼻樑,削瘦的脸上布满了青春痘。他说话句句带刺,别人笑他是块仙人掌。他爱好文学,经常在墙报上发表文章,后来取笔名,率性在原名「黎疾」二字上各加个「艹」头,叫「藜蒺」。人们都说,他的笔名不只是他思想性格的形象描绘,也是他面容惟妙惟肖的写真。不过,他今天一反往日激烈的情态,语气平和地说,「上周星期六迎新晚会后,我碰上了竹海,他问我,我们班谁当班长最适合?我说他竹海最合适。他说,『我合适否,暂且不谈,你回答我,你是否合适?』我想了想,说,『我过去没有想,也没有为班上做什么事,我待同学如路人,同学们充其量把我当邻居,就是我想当班长,谁又会选我?何况我决心在文学上下苦功,吃饭拉屎都在背诗文,哪里有闲心去搞工作?如果让我当班长,占着茅坑不疴屎,贻误了工作,害了大家,也违背自己的初衷,何苦啊!我不想做列宁,我要做高尔基。』竹海点了点头。我笑着说,『英雄所见略同。你要做钱学森、华罗庚,不做蒋某人。要你当班长,那是无牛强迫马背犁。』说完,我们就相互拥抱着,大笑起来。我们讨论来,讨论去,觉得还是尤瑜热心为班集体服务,热情帮助同学,当班长最合适。至于他的缺点嘛,那是懒叫化身上的虱子,多得很。但是,瑕不掩瑜,一个月来,他做出来的成绩,有目共睹。这正像臭豆腐,臭气难闻,模样难看,可吃起来还鲜香可口。今天,他公开、诚恳、严厉地作了自我批评,这臭气消散了一半,而鲜味更浓郁了几分。因此,我慎重提名尤瑜当候选人。」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8摺扇妙喻辨贤愚,尤瑜走马任班长(二) 「同学们,黎疾的提,提议,我贊成,尤,尤瑜当,当班长,我,我举双手。」被黎疾打断说话的那个胡洁又站起来了。大热天,他穿件天蓝色的衬衣,仰着头,撮着嘴,像吹火似的,十分艰难地抢着说。他严重口吃,说起话来,比挑千斤重担还费劲。他的脸胀得通红,脖颈上的青筋条条凸现,像蠕动的蚯蚓。俗话说,跛子喜徜徉,结巴爱乱讲。胡洁似乎觉得不说话,就怕别人怀疑他是哑巴。因此,在会上,在稠人广众之中,他总要在权威人士发言之后,结结巴巴说几句,表示坚决拥护,或者坚决反对。这次他争到发言之后,他十分得意,因为他吹捧了尤瑜,也就讨好了黎疾、竹海,还对班主任表示了衷心拥护,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 可是同学们并不卖他的帐。他说话的狼狈相,直引得大家前合后仰地笑,女同学还笑得直流泪,教室里像颗重磅炸弹爆炸了一般。 「笑,笑……笑什么?我,我是……是真心的。不……不信,我掏……掏出心来,给……大家……看,看。」他心里越急,说话就越结巴,脸更红,脖颈更粗,脖颈上的「蚯蚓」也就更肥壮了。大家觉得更有趣,教室里又爆发出一阵更粗野的狂笑。 「不用掏,不用掏,你的那颗黑心,我早看透了。永远先说反对,你贊成;如今黎疾说贊成,你又举双手。看风使舵,尿桶系,两边倒。你连让人牵着鼻子走的牛都不如,是只不用牵着鼻子,就跟着别人走的狗。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又何必强装好汉,逼着人家来戳你的嵴梁骨。」一个身材长,头髮长,白净脸皮也长的顽皮角色,笑着讽刺胡洁,转过身来,又盯着尤瑜说,「尤瑜啊,你的优点确实比我多,但我的缺点也比你少。特别是你干的那种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的事,多于牛毛,而我,即使你打着灯笼,戴上眼镜,这种事也找不到。而且,虽然我学习不认真,生活上也吊儿郎当,数理化考试经常不及格,但是比起你『吃鸭蛋』来,我还只是『五十步』,完全有资格笑你这个空绝古今的『百步』。何况我政治科考试,经常得满分。如果真要从我们两个人中间选班长,那么,我就比你更合适。俗话说,人不知自丑,马不知面长。自己的丑陋我知道,我确实脸过长,别人叫我『马脸』,可我从来不计较。尤瑜啊尤瑜,我们都不要昂首望着空空如也的天,而要低头盯着实实在在的地,我和你都是昆阳街上数麻石的老油条,就别走上比登天还难的长安道,去做那种当班长的黄粱美梦吧。」「马脸」的真名叫乔俊,除了脸长了一点外,也确实长得俊。他舌如利刃,嘴不让人,他数落别人,往往让人啼笑皆非。他的话音刚落,教室里又颳起了笑的旋风。
第26页 有人开了锣,评头品足的就接踵至。你提名,他附议,张三贊李四很优秀,李四说王五不够格,有的人,议事论人很公允;有的人,专循私情抬轿子。会场里像炒豆子,炸芝麻,一会儿,提出的名字写了半黑板,尤瑜急得脑门直冒汗。正在大家闹声鼎沸的当口上,洪老师缓步走到讲台中央,收起了他那一直摇着的摺扇,权将它当作指挥棒,他上下挥了挥摺扇,不紧不慢地说: 「同学们,安静,请安静!」听到老师的唿喊,教室里顷刻静下来了。窗外送来一阵清风,大家像极热时冲着凉水,觉得周身舒服。接着老师又展开扇子将它举起来,问: 「同学们,你们喜欢这把扇子吗?」, 「喜欢!」 「你们喜欢,我也喜欢。昨天,我约竹海谈问题,其时我正在欣赏这把摺扇。竹海问我,『洪爹,您很喜欢这把摺扇?』我说,『你看,这把扇子的扇骨坚挺有弹性,扇面纸张柔软有韧性,扇起来有劲,风大;扇面水墨山水《峨嵋秋月》有灵韵,皓月流光如瀑布,山间茂树生凉风。虽然画上沾了点红墨水,看上去像只红头苍蝇,这是白璧有微瑕,我还是喜欢它。』竹海又说,『如果另外给您一把没有展开的摺扇,那么,老师您爱哪一把?』竹海的话给我很大的启发,我以为每个人就是把摺扇,特别是你们年轻人。我们班五十五个人,就是五十五把摺扇。有的已经展开了,大家已经认识到了他好或坏;有的只展开了一部分,别人还没有认清他的庐山真面目;有的则完全没展开,养在深闺人未识,人们对他的认识还是个未知数。究竟哪把摺扇好呢?如果你不想瞎猜,就只能将它展开来判优劣。可是人毕竟不是摺扇,说展开就能展开的。人这把『摺扇』要展开,除了自己努力外,还受诸多环境因素的影响。有些人少年得志,这把摺扇很早就展开了;有些人生不逢时,怀才不遇,到垂暮之年,这把摺扇才得以展开。所谓甘罗十二为承相,太公七十遇文王就是。有的甚至似深埋地下的矿藏,老死林下时,还不能一见天日。因此,识人难啊!但是我们要用人,那就得识人,我们没有识英雄的慧眼,就只能紧紧盯着人们的现实表现。就如辨识摺扇的优劣,首先得从它展开的部分着眼。已展露了才华的,是白璧,我们承认他优秀;虽也展露了才华,但还有缺陷的,是所谓『白璧微瑕』,也难能可贵;污秽不堪入目的,那是粪土,当然应该改造。我们选拔人才,当然求其最优秀,但如果暂时没有,就只好求其次。总之,从实际出发,权衡利弊,用大家认同的人,我们总不能从别的班级借人才,因此,我们必须死死地盯着『现在』,选出其中最优秀的。另外,摺扇有各式各样,需求的人才的类别,也各不相同。政治家、科学家、文学家、教师、医生、工农兵学商,正像一部机器上的各种螺丝钉一样,样样不能缺。工农革命这部机器,同样需要各种各样的螺丝钉,缺了某一种,机器就不能开动。各种人才就是不同类型的螺丝钉,很难说那种螺丝钉最重要。人各有志,像黎疾说的那样,他不想竞选班干部,而在别的方面有更高的追求,做另一种螺丝钉,那么,即使他很优秀,我们也不必强求他。现在,请大家综合考虑各方面的情况,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力,做出最后的决断,投下你的神圣的一票!」 洪老师说完,兴奋地快速摇着扇子,扇子发出「刷刷刷刷」的清脆的声响。洪老师的贴切比喻,如东升的红日,顷刻扫却了晨间浓重的迷雾,眼前的天空湛蓝湛蓝,空阔无比,大家看得更远了。误入歧途的选举,又回到了正确的轨道。大家都说: 「要全面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一时一事。」 「选人要死死地盯着他的现实表现,不能想当然浑水摸鱼,更不能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不能情人眼里出西施,任意吹捧自己的狐群狗党。」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不能因为某个人做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就全盘否定他。」 经过大家充分讨论协商,一致确定尤瑜、永远为最佳候选人,还提出了其他八名候选人。最后尤瑜以微弱的多数当选为班长。 干部选出来了,洪老师又做了总结髮言。一方面向当选的干部表示祝贺,另一方面又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们: 「我国古代有这么一首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年身先死,一生真伪有谁知。』周公是古代杰出的政治家,他一生惮精竭力辅助成王,是后代公认的完人。可是当时的人,却怀疑他要谋权篡位;王莽一心谋权篡汉,可是,当时他伪装谦恭下士,人们误以为他为国竭忠尽智。许多人都有阴阳两面,因此,周公、王莽一时难以识别。何况现在不等于未来,人是会变的,一个人的『现在』与『未来』,也许完全迥异。选干部,我们是看他的『现在』,现在他在一个群体里,是人中之龙,但谁又能保证他不变成虫。现在他是周公,谁又能保证他将来不会演变成王莽?一个人的歷史靠他自己来书写,黑与白的递嬗往往转念一念间。今天,你取得了成绩,同学信任你,选你当干部;明天你表现差,失去了信任,大家就会立刻把你拉下马。因此,你们决不能有了成绩就翘起的尾巴当旗杆,决不能躺在成绩的茵褥上睡大觉,而应该jj尾巴,老老实实做人。否则,周公就会远离你,而王莽会频频向你招手。正如这摺扇,好的大家抢着要,但如果破旧了,或者弄污秽了,人们抛弃它。年轻人啊,你们要警惕!古诗云:『百川东到海,何时復西还。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时间永远像东流水,一去不復返,你们一定要好好把握自己的『少壮』,努力,努力,再努力,创造出与我们这个时代相匹配的业绩来。你们要做流芳百世的周公,决不要做遗臭万年的王莽!」洪老师的演讲,博得了大家忘无所以的欢唿,暴风雨般的掌声。
第27页 红日的烈焰消退了,习习凉风徐徐吹送着。散会了,大家都心情舒畅,尤瑜则显出格外兴奋。他蹦蹦跳跳走出教室,走在教室外梧桐与女贞荫蔽的林荫道上,触景生情,他又激动地唱起了他与汪凤绮一道在月下唱过的那首《康定情歌》: 「跑马熘熘的山上, 一朵熘熘的云哟。 端端熘熘的照在, 康定熘熘的城哟。 ………… 李家熘熘的大姐, 人才熘熘的好哟。 张家熘熘的大哥, 看上熘熘的他哟。 …………」 不过,这次他没有改动歌词。他敞开心扉,唱得那么投入,那原汁原味的悠扬的歌声,久久地在校园上空迴荡…………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9西施缘由豆腐贵,豆腐更因西施香 两种价次相等的正负原子,激烈碰撞,发生化学反应,便产生一种新的物质;两个各带正负电荷的云团相互冲击,电闪雷鸣,就会下滂沱大雨。人们生活中也有类似的情况。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尤瑜、竹海经过激烈的碰撞、争斗,相互渗透、磨合,激发了感情,凝聚成友谊,他们竟成了须臾也不能分离的情同手足的好朋友。特别是尤瑜,此后竟把竹海当作亲人、情人与老师。他没有什么事不问竹海,没有什么话不向竹海说。周末,他拉竹海去河边漫步,到「宝聚园」吃饺子,去他家喝豆浆。甚至睡到半夜,他还要钻到竹海的窄狭的单人铺上的破被子里,简直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一个学期未完,尤瑜的身世和他以往的生活中的趣事绯闻,竹海便了如指掌,并在他脑海里形成了清晰的轮廓,二十年过后的今天,那一个个情节曲折、妙趣横生的故事,仍然映现在他的脑际一一 说起来,尤瑜家堪称豆腐世家,谁也不知道他们祖宗从哪一代开始,操持这一行当。他爸妈都老实巴焦,节俭勤快。他们白天不知倦,晚上不嫌黑;炎夏不怕热,凌冬不畏寒,都是有股蛮劲的牛。他们一年四季,时时刻刻,从不间歇,背着如山一般沉重的犁,不知疲倦地向前走。他家的豆腐店面向街上背靠河,在昆阳长街的西头。昆阳城是条紧贴着昆江的鸡肠子街,上下十五里,窄狭的街面全铺上石板。河边有道约高三四米的防洪土堤,尤瑜家的几间平房,就紧贴着堤。尤妈天天磨豆子,筛豆浆,半夜起床干到黑,累死累活,她习以为常。尤爸每天到河里挑水不停歇,挑着一百五六十斤的重担爬楼梯似的高坡,爬到大堤顶上,又下堤送水到屋里。他天天爬梯子,下梯子,似流水,有节奏。他们如钟錶的秒针,周而復始,永不停歇。 要做出好豆腐,豆子要好,水要清亮。洗豆子要洗干净,磨豆子,要磨得粉细;点浆,滷水要均匀,烧浆,火候要恰当。他们道道工序严谨细緻,做出来的豆腐堪称极品。有人说,可惜中国末代王朝结束了,不然,他们做的豆腐一定会成为贡品。他们做的水豆腐,白生生,水嫩嫩,汆入锅里不碎,吃进口里腻滑,恰似泥鳅鲶鱼顺水流;白干子,块块方方正正,层层叠叠叠起来,稳稳噹噹,不偏不倚,不松不碎。油炸豆腐,外表金黄,酥软,似烤熟的鹿脯,透煎的熊蹯;里面白嫩,如泡沫,似蜂窝,轻轻咀嚼,油满嘴,口溢香。勐火煮,如海味,香甜松脆;文火炖,似山珍,又鲜又腻。有人说,肉,可以三个月不吃,尤家豆腐不可一日不尝。在这十五里长的鸡肠子似的昆阳,不知道县长专员的尊姓大名的,多于牛毛,可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尤家的豆腐,他们习以为常地把「尤」冠于豆腐之上,称之为「尤豆腐」。每当风和日丽之时,佝偻老翁,红颜村姑,始龀童男,垂髫稚女,不远十里八里,不惜摇船盪桨,来到昆阳,就是为了购买这闻名遐迩的「尤豆腐」。 他们家是昆阳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只有祖传的几间破旧的瓦房,家里只有几个老实的男女。他们家歷来阴盛阳衰,奢生女娃吝生男。在人们的记忆中,他家几乎代代单传。生男凤毛麟角,而生女则往往一大串。尤瑜的祖父母,生了七个女之后,才生了尤瑜的爸爸。别人笑他祖父为什么不生八个女,上门女婿刚好是一桌。他祖父笑着回答说,「如果生上八个女,八个女婿坐满一桌,自己没地方坐。」照他们家的说法,女娃是水做的,管她浊水、清水,乃至香甜的矿泉水,终究还得泼出去,是不折不扣的豆腐渣;只有带把的,才能留下来传香火,才是点豆花的真正的豆腐精。 尤瑜姐弟五人,前四个齐刷刷的全是清水、矿泉水,是月,属阴;末一个秋瓜才属阳,是尤瑜,是他们家光焰万丈的朝阳。前四个『月』,都像水豆腐一样白嫩,荷花箭一般亭亭玉立。春、夏、秋、冬,各生一个,名随季迁,曰春桃、夏莲、秋菊、冬梅。她们个个名副其实,真正如花似玉,人称豆腐公主或者豆腐西施,或者笼统称之曰豆腐四季花。她们勤劳、善良,做豆腐精益求精;卖豆腐笑面迎人。让人心里踏踏实实,凉凉沁沁,觉得周身舒舒服服,熨熨贴贴。老人视之为儿,小孩都唿她作姐,年轻的汉子心中有个词儿不敢说,只好红着脸儿称小姐:一句话,大家都愿意与她攀亲戚、做朋友。很多年轻人,三天两头,左折右转绕到店里来,美其名曰买豆腐,实则是为了瞧「西施」。他们如果三五天不一睹豆腐公主的风采,就站不稳,坐不牢,就落魄失魂,晚上睡不着觉。有些人,即使是大白天,拟向东走却西行,走到豆腐店前,勐抬头,见到了豆腐公主,才知道自己南辕北辙,只好怏怏地露出一脸的傻笑。急急忙忙走上前,亲亲切切地唿芳名,心摇摇品尝她的微笑,煳煳涂涂买上二三斤白干,回敬她七八句谢谢,高一脚,低一脚,如痴似醉,走回家里,才发觉自己早把东行要办的事,抛撒到了太平洋里。因此,不管是滴水成冰的严冬,骄阳似火的酷暑,尤家豆腐店里,人来人往,比肩继踵,笑语喧阗。按老百姓的话说,豆腐公主似进贡的花,难怪尤家门槛给踩塌。
第28页 四季花在别人眼里是西施,是公主,可在他们家里不算个啥,家里人百般宠爱的是秋瓜,是靠他延续香火的带把的小尤瑜。只有小尤瑜,才是他们家里的小皇帝。尤爸年过半百,才得此贵子,一家人视之为心头肉,掌上珠。他一笑,大家眉目舒展;他一颦,人人心头紧张;他打个喷嚏,就会刮颱风,海上顿时会掀起排山倒海的浪。他要玩月亮,大家争着上九天;他要戏蛟龙,人人抢先下五洋。记得一年的中秋节,尤爸买了两个月饼,尤妈给尤瑜一个,另一个家里六个人分,可是尤瑜还是眉头结疙瘩,滚地瞎哭闹,大家没法,只好谁都不尝全给他。尤瑜不是蒙古人,可是,他就生就一副蒙古人的脾性,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在「马」背上过日子,这这种奇特的两脚「马」,就是他们一家人。父母、姐姐,每时每刻,总有一个人轮流背着他。他要「奔」,这「马」就得「驰」,他要「腾」,这「马」就得「跃」;他要你学狗叫,你就不能作鸡鸣。直到小学四年级,上学来去还是骑着「马」,即使别人笑话也不顾。全家人都想他多读些书,可他就是不读书。他坐在课堂里,就像个转动的陀螺。新书才发下三天,本本书的封面全撕下,摺纸鸢,做飞机,狂跑放飞笑嘻嘻。老师强逼他听讲,他不是睡得口流涎,就是嚷说头痛要炸裂。最使他分心的,还是专注女孩子,上课望着她们痴痴地发愣,下课混入她们队伍里同嬉戏。她们想上山,他就跟着爬坡;她们要洗手,他就到河里去提水。她们骂他不要脸,他却认为,骂是夸,打是爱,不打不骂才奇怪。别人戏嚯地说他,只有女孩子上厕所,他才不敢跟着去,说他是尤家豆腐店用豆腐渣制作的臭豆腐。他却百思不得其解,傻乎乎地回答,「野男子就是臭,俏女孩分外香。跟着女孩儿走,只会香,怎么会臭呢。」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0鞋匠巧运莲花舌,冬梅续学天地宽(一) 尤家豆腐远近闻名,生意红红火火,的确赚了很多钱,可他们还是勤勤俭俭,粗布衣裳糙米饭,月一十五才开荤。尤爸白昼挑水,夜晚磨豆子,老牛拉车,不知疲倦;尤妈滤豆浆,点豆花,半夜未睡,鸡叫头遍,她又起了床。几个女娃,噼柴,烧火、一刻也不闲。尤爸、尤妈累死累活就是为了一个目的,多赚一些钱,多置几亩好水田,给宝贝儿子留下一份好产业。至于女孩子嘛,衣,可以穿好点;书,只能少读点。书越读得多,花钱也越多;少读书,就能多干活,多挣钱。女孩子的书读得再多,全带到婆家去了,白花花的银子,不就全打了水漂?她们上几年小学,能认识自己的名字足够了。这是尤家老祖宗定的规矩,这是她们老天註定的命运,要想改变这一规矩,除非东流的昆江水从此向西。尤爸乜斜着瞅着女儿们时,经常这么想。 不过,尤爸的这条铁铸的规矩,碰上冬梅,砸箍了。小学毕业时,她的成绩全校第一,她朝思暮想要升学。老师也极力鼓动,为此,校长、老师,走马灯似的造访尤爸,可是,尤爸的这张铁门,还是关得严严实实,任凭你怎么推搡,也不露一丝一纹的缝隙。而冬梅也不是省油的灯,不读书,她这盏灯不发出明晃晃的光亮,她就不甘心。尤爸说不准,她就哭,就闹:「考十几、二十几名的,都升了学,我考第一倒要留在家里!天下哪有这号理?」尤爸明知自己理亏不吭声,觉得让她哭够闹足就没事。谁知她老是哭不足,闹不够,并且从此不起床,不梳洗,不吃饭,哭肿的眼睛,像两个灯笼泡,消瘦的身子像根枯柴棒,可她还是哭,还是嚎。尤妈见了,刀绞心肝一般痛,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声声哭: 「死老头子,女儿考第一,为我们争了气,你怎么心如铁石,这般无情义?这丫头心高气傲,意志坚定,再读几年,肯定会有大出息。」 其实,女儿哭闹,尤爸也头痛心焦。加上尤妈这一哭,心也软了许多。但他还是向着儿子,还是哭丧着脸说: 「婆婆子,莫哭罗,你说的,我何尝没想到。只是瑜儿还年小,我们却老了。不留下些家底,他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尤爸也老泪纵横,凄楚地说。 「如今这么死逼,将丫头逼傻了,逼疯了,你置了再多的田,留下再多的钱,将来瑜伢子也不会领你的情,老头子呀,你这样死呆八板,究竟是为什么?」尤妈哽哽咽咽地哭诉着,责骂着,「老头子,你要是再这样逼下去,我就死给你看!」 尤妈这一哭一劝一威胁,让尤爸也省悟过来了。冬丫头是头犟牛,她要往前走,就是十二头牯牛拉她,她也会不回头。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聪明、伶俐,有能力、有魄力,敢说、敢做,是百里难挑一的好丫头,十个男子汉也比不上。因此,除了顺她的意,哪有什么别的好办法。 「那就让她读个初中吧!」尤爸像让人割了块肉那样,心疼地说,「读初中,要花多少钱啊!你可要反覆叮嘱她,女孩子能上初中,那是叫花子做皇帝,沖了顶。以后再要闹读书,要我依准,除非深冬打炸雷,六月飞雪花,西天出太阳。」 人们常说,人心不满足,得陇又望蜀。冬梅何尝又不是这样。要是上了初中又能顺利上高中,得「陇」又得「蜀」,当然最好。但是,她目前能上初中,已经是西天出太阳,得到了「陇」,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草鞋没样,边打边像,上了初中以后再说吧。冬梅听了母亲传来父亲的话后,也就破涕为笑,高高兴兴上学了。
第29页 不过,冬梅是个懂事的姑娘,知道为家里分忧。白天刻苦读书,晚上加倍劳作。放下书包就推磨、滤豆浆,过了半夜不休息;晨起送豆浆,沿街卖豆腐,上学还挑一担送到学校里。她决心用铿锵有声的钢铁般的行动,向世人证明:闺女不是父母靠不住的只能泼出去的水。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任人摆布的悲惨命运,不是铁水浇注的,她一定要完全改变千百年来女人的悲惨的命运。 光阴荏苒,转眼她初中就要毕业。她的学业成绩,仍旧考第一,让老师青睐,使同学垂涎。可是她了解爸爸的态度,自己想再升学,真的是攀登蜀道上青天。她每想到自己的前程,就不寒而慄。可在这又要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一个古怪的年轻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命运才真正得到彻底的改变。 那是日本鬼子投降的那年的冬天的一个早晨,冷飕飕的削面风忽忽地刮着,地上积满了夜来撒下的厚厚的霰雪。天上的浓云,滚滚地压下来,看来,暴风雪还在后头呢。冬梅用口里的热气,哈了哈冻僵了的手,低下头给几个瑟瑟索索的顾客捡白干子,忽然听到一声亲切的叫唤: 「冬梅小姐,给我来碗热豆浆吧!」 听到叫唤,冬梅勐抬起头,只见一个挽着白头巾的高个子青年,精神抖擞地站在她面前。比那几个缩颈躬背的顾客,足足高出一个头。冬梅站在店铺的台阶上,正好与他笑脸对对媚眼。他的略长的头,上面略宽,下面稍窄,像个倒梯形;粗黑的眉毛,好像书法家浓墨重彩倒写的两捺,匀称地横卧在炯炯有神的双目之上;高高的鼻樑,刚劲的颧骨,古铜色的面颊;陈旧的蓝布对襟袄,上面繫着条黑色腰围巾,腰围巾上的灰土还未抖尽:他,简直是名画家信笔勾勒的行走四方的饱经风霜的手艺人的素描。不过,他那隐隐波动的眉毛,频频转动的清亮有神的眼珠,似乎又传递着这样一种信息:在他粗犷的外表下,厚积着某种深深的文化底蕴,有几分学者的神韵。冬梅仔细看过之后,心想,哪里钻出个这么古怪的人,怎么竟认识我?不由得噗哧一笑,说: 「师傅,我这里只卖豆腐,不卖豆浆。对不起!」 「姑娘,你不是在学校里卖过豆浆么?怎么就不卖给我?」手艺人惊诧地问。 她这才知道,她到学校里送豆浆,老师唿她冬梅,被她瞧见了。本来嘛,手艺人串街走巷,瞧见她送豆浆也不足为奇。只是他还能记住她的名字,可见他处处留心,十分精明,决非等闲之辈。于是,她嫣然一笑,解释说: 「师傅,对不起。我们店里豆浆不零卖。给学校里的老师送豆浆,那是他们常年定购的。」 「好!那我就从今天起,每天早晨定购一份,定期三年、五年都可以。先交钱,后提货。姑娘,你看怎么样?」手艺人一边从兜里掏钱,一边带着挑衅的口吻说。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0鞋匠巧运莲花舌,冬梅续学天地宽(二) 于是,她便冲着他带有几分讥讽、而又语气柔和地说: 「好师傅,你风里、雨里,城里、乡里,修鞋、擦鞋,四处游走。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你,把豆浆送到你手里?」 擦皮鞋的师傅诡秘地笑了笑,摆摆手说: 「我的职业游走人不走,小店永远固定在下边。我定的豆浆不麻烦你送,每天这个时候,我会准时来取。」 话已说到山穷水尽处,冬梅只好踅进后屋,给他舀了碗豆浆。他转身边啃馒头,边喝豆浆,向修鞋店方向走。冬梅目送着他,更觉得他不是农民,不是学生,也不是什么手艺人,而是一个不可捉摸的奇人、怪人。 擦皮鞋的天天来取豆浆,冬梅天天与他说笑话。日子长了,他与她们家的人,也就混熟了。大家知道他叫丰满楼,他不只行动诡怪,连名字也怪怪的。他说他是河南人,蒋介石掘开花园口大堤时,雷霆万钧的洪水,直冲进他们的家。时值半夜,他一家人还在睡梦中,就给洪魔吞噬了。只有他在外乡做手艺,才留下条小命,逃荒到这里擦皮鞋。出入县政府的人,穿皮鞋的多,才在这县衙门口住下来。他到尤家来,又有礼貌又勤快。尊唿尤爸尤妈为伯父母,来时给他们挑水又噼柴。尤家人非常喜欢他,尤家姐弟也尊称他为大哥。尤爸说他早晚做工顶个劳动力,以后每日三餐就在他家吃,后来干脆要他住在他们家里。他说,尤爸家里女娃多,房间少,长期住下不方便,他还是住在河堤旁的小木屋里好。他的木屋内陈设极为简单,杉木尾梢钉床架,床下搁置小箱、小桌、竹靠椅,一盏油灯挂床前。平时他固定在这里营业,间或,为揽生意,也游走他乡。他善于言谈,喜好笑嚯,又乐于助人,没有多久,就与左右邻舍亲如一家人。 他同尤家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他虽只尊称尤家二老为伯父母,实际上待他们如亲父母;尤伯尤妈叫他丰贤侄,疼他如疼自己的亲儿子。尤家的几个姐弟都把他当作亲哥哥。 这样过了两年,眼看冬梅初中快要毕业了,她的考试成绩仍旧全校第一,她仍旧迫切要求升学,可冬梅知道爸爸也仍旧唱着老调子,她没有胆子,也没有脸再去求爸爸。她自嘆命苦,暗地垂泪,一进家门就回房躺下。痴痴呆呆望着小蜗帐,面对这看不透的茫茫夜的浓黑,深味着人世间无助的凄凉。她搜尽枯肠,从黄昏到天亮,找不到说服父亲的方法。尤爸见状,深知隐情,可他不愿捅这个马蜂窝,只好让她流泪让她睡。冬梅目痴呆,人消瘦,尤爸强忍着刀割心头肉一般的剧痛,假装不知道。他只祈求菩萨保佑不出事,错过了升学考试就平安了。这一切,丰满楼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决心去劝劝尤伯。一次,他在自己的窝棚里钉鞋,看见冬梅蔫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像喝醉了似的,偏偏倒倒走过去,就故意逗她说:
第30页 「冬妹子,谁又欺侮了你?脸上贴块黑锅巴,嘴巴翘起能挂瓢勺。告诉大哥,我一定替你出口气。」 冬梅听到他的奚落,一把无名火立刻在心中升起。她扬起头,圆睁眼,气沖沖地责备他: 「别人心里刀割一般痛,你却专戳人家的伤疤寻开心。狼心狗肺,真让人噁心!要不是你是我的大哥,我就一把火烧掉你的狗窝。」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不乐?可是,我没有伤害你,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丰满楼神秘地笑着,继续逗她说,「你怒气沖我来,大声骂我坏,你就是气炸心肝肺,也还是不能解决不了问题心也不会乐。你,你应该端正态度,多叫我几声好大哥,我会想办法让你扫却愁眉展笑颜。」 「我天天喊你大哥,你还嫌不够么?人家万般痛苦,你却幸灾乐祸,真不知你安的什么心?」冬梅故作嗔态,斥责丰满楼,其实,她心里明白,这四乡八邻,上上下下,能劝她爸回心转意的,恐怕就只有丰大哥。 「我没有责怪你少喊我大哥。好妹子,我是说事成之后,你要多喊几声,喊得更亲昵。」丰满楼继续挤眉眨眼逗趣说。 「怎么喊?」冬梅努着嘴,继续装出嗔怒的样子。 「妹子啊,以前你只唿大哥,今后你得亲亲切切,反反覆覆喊,『大哥,大哥,我的亲哥哥。』我保证劝得你爸回心转意,高高兴兴送你上高中。」丰满楼歪着头,斜着眼,模仿少女羞态毕露的样子说。顿时逗得冬梅结了冰的眉头解了冻,板滞的颜面,像春风吹拂的水面,盪起微微的涟漪。 「丰大哥,你真坏!说了老半天,占了我的便宜,你才抖出谜底来。」她撅着嘴,佯装去打他。丰满楼起身往外走,她就紧紧跟着追,「丰大哥,别走,别走!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跟你说。丰大哥你应该知道我爸爸的犟脾气,他要往前走,即使十二头牯牛也拉不回。恐怕只有你能劝阻他。我千拜託,万拜託,拜託你劝劝我爸爸。」说着,就要跪下去。丰满楼一把拉住她,说: 「使不得,使不得。现在黄蜂结窝才起蒂,磕了头,事情办不成,岂不让人笑掉牙?」丰满楼笑了笑,又向他家努了努嘴,「我这就去,你再过半点钟回家吧。再过半点钟,瓜熟蒂落,应该有了结果。为了我的好妹子,就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我也要噼波斩浪,过河渡海帮助你。」 丰满楼走进尤伯家的门,尤妈正在拣豆子,泪珠挂满脸;尤爸正在磨豆子,眉头打死结,看来他们为冬梅的事,也伤透了脑筋。他便笑着说: 「伯父、伯母,忙了一整天,也该歇歇气。如今日子过得还舒坦,有什么事让您二老这般愁眉不展露出苦瓜脸。上了年岁的人,凡事心里要放宽些,这种伤精神,损身体的事,无论如何要避免。」 「唉!贤侄啊,舒坦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冬丫头读了那么多书,如今仍旧茶不思饮饭不吃,朝思暮想考学校,真叫人头痛。」尤伯十分烦躁地说。 「老伯啊,多读书是大好事。您想,钱多了,贼古子偷,强盗抢,官府勒索,说不定什么时候连命也搭上;读书多,学问高,贼古子偷不了,强盗抢不着,官府没法勒索。古人曾说,一字值千金。书中自有黄金屋。现在人们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也就是说学好了文化科学知识,到哪里都吃得开,不愁没有好工作。自古以来,做官的,有钱的,哪一个不是读书人?您冬丫头这么聪明勤奋,能多读书,这是您老伯祖上积的阴德,别人朝思暮想都想不到,您怎么还头痛呢?」丰满楼极力宣扬学文化的好处,绝口夸赞冬梅取得的成绩。 「贤侄啊!你说的这些我也懂。」尤伯仍然耷拉着脑袋紧锁着眉,万般无奈地说,「冬丫头是女,早晚总要嫁出去。花咯多钱,读咯多书,肥了别人的田,空了自家的仓,费尽死力气,做的却是蚀本生意。要是她是崽,就是花再多的钱,他要上学我会供。那是把箩里的谷装进大仓里,积小钱,变大钱,本生利,利转本,一本万利。你不是外人,这些年,我飢攒饿聚,虽然积了几个钱,可是尤家传递香火靠儿子,我只能为那不争气的小畜生置几亩田。把钱堆到女身上,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今后我对不起祖宗事还小,自己也会像墙壁上挂团鱼,四脚无依靠,那事情就大了。」 「伯父,不是我说您,您想得太多,钻进了牛角尖里出不来。」丰满楼知道,他是座设防坚固的碉堡,不是一两发炮弹就可以攻下的。他就走过去帮尤伯磨豆子,笑着对他说,「时代不同了,老人家别再翻老皇历。如今男女都一样,这知识不管掌握在谁手里都是巨大的财富。伯父,你听说过没有?去年,小日本投降,除了在我们中国打它外,主要的是美国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下了两颗原子弹。投下一颗原子弹,周围二十多里内的房屋桥樑全被摧毁,十几万人全死光。您知道吗?这发明原子弹,就全靠科学知识,全靠科学家。真的,几个科学家,胜过雄兵千百万啊!」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0鞋匠巧运莲花舌,冬梅续学天地宽(三) 「这事我听说过。学问比万贯家财还宝贵,我也懂。俗话说,『养崽不读书,正如餵只猪』。哪个不『望子成龙』啊,我也不希望我的瑜伢子是只没有读书的『猪』,而望他成为才高八斗的『龙』。不过,这与冬梅读书有什么关系?冬梅读书再多,嫁出去了,对我们尤家又有什么好处?」尤伯虽然明白了读书的重要,但总觉得送女读书,得不偿失。因此,仍然顽固地坚守自己的阵地,寸土不让,板着脸对丰满楼说。
第31页 「伯父,您错了。『望子成龙』中的『子』,在远古,就包括了『女』。今天,说妻子是指男人的堂客,指女的,可是古代『妻子』的意思,『妻』是现代说的妻子,即爱人的意思,『子』却包括儿子和女儿。那么到了现代,这『望子成龙』中的『子』,更应该包括女。今天,妇女半边天,哪一点也不比男人差。我还要告诉您,刚才说到的原子弹,它的制作原料,就是一个叫做居里夫人的法国女科学家发明的。试问,你的冬丫头学得好,能像居里夫人那样,您还会觉得她不如儿子吗?或者她不如居里夫人,也许她不能制造原子弹,只能当教师、医生、工程师,只能制造汽车、飞机、拖拉机,但是她创造的财富,也应该比普通的男人多得多,她的生活应该很优裕。人心都是肉长的,有高度的文化素养的女儿,难道对生活困难的父母,会全然不顾么?你觉得你的冬丫头会把您这只『团鱼』挂在『壁上』,让您『四脚无靠』不管么?」丰满楼语调虽低,可越说到后来,语气却越严厉,似乎像在威严地讯问犯人一般。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像锐利的锥子,刺透了尤伯的心。尤伯被逼得无路可退,好像遭了雷击,低下了头。他似乎打着寒战,嗫嚅地说: 「那倒不会。冬丫头是个孝顺的丫头,只要她有,就会像敬菩萨一样孝敬我们的。」 「那你还翻肠倒肚想什么。你们家的几个丫头,个个聪明机灵,简直是一个个等待开发的巨大的金矿。如果通过学习培养,开发她们的潜力,就是您的一笔巨额的财富。」丰满楼眼望着门外的最远处,无限深情地说,仿佛这个金矿就在不远的前方,「金子是藏在砂石中间的,只有下最大的决心,花最大的力气,把它开凿出来,经过高温冶炼成为纯金,再熔铸雕琢,才能成为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送冬梅继续上学学知识,就是为了开发比金子还要珍贵的宝藏。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花钱要花在当口上。您积攒的那点钱,最好是送子女读书。至于置地买房,存进银行得利息,按常理,好像是养鸡生蛋,靠得住。可是在今天,只要几声炮响,房子倒塌了,银行倒闭了,您那点钱岂不变成了墙上的影子水中的月?何况如今兵荒马乱,匪盗横行,积攒钱那简直是自掘坟墓!世界是这么广阔,您老人家龟缩在一个见不到天日的黑旮旯里,外面的情形,您一点也不了解,因此才有这样荒唐的想法。昆阳人大概没有一个不知道曹百万的,在他的眼里,田地比他的生命还重要。可是,近一年来,他贱卖城里的铺面、乡下的田地,难道他是缺钱花么?」丰满楼严厉的眼神紧盯着尤伯,进一步逼问。 尤伯见问,心里始而一愣,继而一惊:曹百万的庄园离昆阳城十几里,过去他常常夸耀自己上城,不走别人的田塍路,步步踏着自己的黄金地。从前,有户殷实人家的一丘田,梗在他的田中间,他先出高价强买,说地有多宽,他全用「袁大头」铺上。可人家就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死活不肯卖。后来,曹百万恼怒了,就诬陷他是**,把他打死,赶走了他的家人,霸占了房屋和田地。曹百万还有两个儿子在外面做大官,他家的钱财如山积,怎么现在贱价卖房又卖地?他不也是想从曹百万那里贱价买几亩地么?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可也越想越煳涂,只好摇了摇,嘟着嘴说: 「不知道。他家的钱多得船装不完,车运不尽,按理说,只会添置产业,如今反而贱卖田地,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丰满楼见尤伯的思想开始解冻了,就拉着他的手,亲切地说: 「尤伯啊,他葫芦里装的就是骗您这样的老实人的药!他可以骗您,可骗不了我?我擦鞋修鞋,走南闯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外面的情况知道得多,这卖房卖地的蹊跷自然比你明白得多。眼下,**和gmd打仗,gmd节节败退,**步步紧逼。为什么**这么厉害?就是因为他们带领穷人打土豪,分田地,得到穷人的拥护。曹百万这个地主有头脑,有知识,看出了gmd必定灭亡、**必然胜利的趋势,知道他的田地房产,必定会被穷人分去。与其将来被分,不如现在贱卖,搜刮钱财,**一来,逃香港,去外国。如果您把累白天,熬黑夜得来的几个血汗钱拿去买田地,那不等于遭曹百万抢劫?到头来,田地买多了,自己也成了地主,还得挨斗争,岂不还要替曹百万背黑锅?如果将钱投资于开发智力,送儿女上学,那就一本万利。尤伯,您估计一下,送冬梅上高中,钱够不够?如果不够,就把我赚的那几个子儿添上,也算我对老伯尽的一份孝心,对妹妹献了一份爱心。」 丰满楼的一席话,恰是一瓢冰凉的水,泼到了尤伯朝思暮想购置田产的昏热的头上,他顿时清醒了。多年来充塞在他眼前的家有产业的五彩缤纷的幻景,顷刻消失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门外有脚步声,他知道冬梅回来了,正在门外徘徊,于是便兴奋地大声喊道: 「冬丫头,进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冬梅听到喊声,急忙拭去激动的泪水,蹩进了屋里,双眸乜斜着丰满楼,嘴角微微露出羞涩尴尬的笑。 「冬丫头,你丰大哥说得很在理。爸爸心里原来墨一般黑,如今点燃了一盏灯。只要你发狠读书,读到省城、京城,爸爸这头老牛一定拉车送你送到底。你去告诉你秋菊姐,过去不让她读初中,爸不对,现在她也可以继续上初中。至于春桃、夏莲,生儿育女了,爸爸就永远对不起她们了。」
第32页 冬梅双眸透过泪帘,望着爸爸也流着热泪的激动的脸,半天也搭不上话。她简直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好像只是一场梦。 「好了好了,你爸爸愿做拉车送你上学的老牛,你就要学好本领,做能日行千里的骏马。叱咤驰骋,为国家出力,为爸爸妈妈争光。」丰满楼见冬梅窘态毕露,连忙插话舒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姐姐!」丰满楼语重心长的话,把冬梅从梦里拉回到现实中,扑通一声,她跪倒在地,咕咚咕咚地向爸爸磕响头,她激情迸射,泪流满面地说: 「爸爸,爸爸!您老人家养我们姐弟几个不容易。可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得陇望蜀,读了初中又要上高中,一再逼您老人家做您不愿意做的事,是女儿不孝,让您伤心苦恼。如今您成全了我登天的愿望,您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今后,我一定做头好牛犊,一早一晚,同您一道拉重车,上高坡,我一定做匹好马驹,学好本领,在成长的道路上,日行千里,奔向成功的明天。我誓不出嫁,做个男儿,好好侍侯您二老一辈子。」 「傻丫头,古人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如今第时代不同了,正如你丰大哥说的,女孩儿也是巾帼英雄,应当横行天下,又怎么还能像过去一样,死守闺房?这道理,现在我懂了。如今老爹这把老骨头还硬朗,今天就成全你,让你像丰大哥那样,奔走四方,去成就自己的事业。」思想的牢笼冲破了,脸上的阴霾驱散了,尤伯破涕为笑,拍着冬梅肩膀,爽朗地说。 以后,冬梅考上了昆阳师范,秋菊也上了初中。每天,冬梅放下书包,就帮父母挑水噼柴,磨豆子,滤豆浆,忙到半夜才睡觉。第二天一黑早上学,还便道挑着担儿送豆浆,卖豆腐,她,的确是头地地道道的小牛犊;而她的学业成绩,日日攀升,小荷处处冒尖角,又是货真价实的千里驹。尤伯尤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天天像吃了人参,眉间盈笑,行走如风……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1 爱莲桥八戒背老婆,爱莲峰齐唱秋水歌(一) 冬梅到昆师上学,还是走读。虽然只有四里多路,但要乘渡船过昆江,费时间,因而每天才丝丝亮,她便准时起程。为了增加她家的收入,丰满楼还帮助她在昆师膳食部签了定销白干、香干的合同。做了这笔生意,它的盈利付了冬梅的学费,还有许多盈余。丰满楼早晚还勤快地给尤伯帮工,使尤伯家不缺劳力。他又用自行车轮胎给冬梅装了一辆板车驮货,比挑着担子走路快捷得多。这样,尤伯一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尤伯逢人便夸他的丰贤侄讲义气,点子多,随便出个主意,使他又赚了钱,女儿上了学,一颗小小的石子,打下了两只高飞的大天鹅。 不过,此时也出现了一件烦心的事,原来爱莲女师有几位老师,长年在店里定了豆浆,每天一早由冬梅送。莲师在西边,昆师往东走,冬梅送豆浆不便道。秋菊上学也往东,何况她一早还要站柜檯售白干,哪有时间去莲师?一家人都为此事心焦急。可是谁也没想到,平日懒懒散散的尤瑜,却主动请缨,坚决要揽下送豆浆这钉子钉铁的活。对这件事,大家十分惊喜,但更多的还是疑虑。他平日到吃饭时还赖在床上叫不醒,要提四两他都不答应,如今要他去莲师送那么多豆浆,岂不是盼着西方出太阳?可是,尤瑜对做这件事,显现出异乎寻常的坚决,他急得流着眼泪威胁说,要是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不上学。尤伯觉得眼下缺人手,就暂时让他试试看。没想到从此每天天刚眨眼他便起床,送了豆浆然后去上学,没有一天迟到过。 尤瑜异乎寻常的行动,左邻右舍都很诧异,都说尤伯有福气,儿子小小年纪就能为父母分忧,真是有出息。但是,有心人仔细分析却异样。觉得大概是因为莲师的风景特别美,或者是莲师的漂亮的女孩多,贪玩的小傢伙争着去,莫非为的就是这个? 说莲师校园风物美是实情。爱莲女师的前身是爱莲书院,据说宋代着名的理学家周敦颐曾在这里讲过学。更有人穿凿附会,说周敦颐的着名的《爱莲说》,就是他在这里写成的。为了纪念他,此后,书院便以「爱莲」冠名。至于以前叫什么书院,大家已不甚了了。书院在前清曾经过彻底修缮,坐北朝南,两幢恢宏的正房,面向昆江。前幢中间的那间,门楣上书写着「濂溪堂」三个大字;大门两侧悬挂一副黑地金字的对联: 高标傲世宜爱菊; 清香中直独钟莲。 中间十分宽敞,四根合抱不了的大红圆柱上,斗拱盘根错节,藻井彩绘鲜明。后墙正中有龛,龛中有濂溪先生的坐姿塑像。大厅两端,各有数间精舍,为教授们休憩之所。往后十余丈,又有与前幢雷同的一幢,是学院讲学的课堂及藏书的地方。正房两端有厢房相连,厢房前有长廊,这是当年生员的宿舍。正房后面有山,为房高的三四倍;山势平缓,山坡上绿竹万竿,苍翠欲滴,清风拂过,碧波滚滚,丁冬有声;山顶古松千树,枝叶葱茏,冬天冰雪严压,虬枝愈显得刚劲。 「濂溪堂」前,有一个椭圆形的池塘,前后直径十五丈,左右径长二十丈,名曰爱莲池。砌石约高一丈为池壁,中植莲荷,间放金鱼;池岸周围种梅植柳,三株一组,梅柳相间。后山有泉水灌注池内,池水清澈。「濂溪堂」前正中有甬道,宽五尺,通向池边。池中架有与甬道等宽的木桥,直通莲池彼岸,与通往大门外的甬道相连。桥中间建有一个内径约一丈的尖顶圆亭,唤爱莲亭。面向大门的大红亭柱上,书有对联一副:
第33页 荷池鱼嬉缘水洁; 莲亭风清引凤来。 飘逸的兰亭体,如公孙大娘舞剑,浏漓顿挫,变化莫测。桥上、池周的护栏朱红色,亭顶金色琉璃瓦。从后面山顶上往下眺望,这池与亭组合得如此巧妙,恰似一朵迎着朝阳盛开的红莲。与圆池相切的,有条约三尺宽的石板路,绕池成长方形,四个方角与莲池的弧形岸之间,各有一块尖角地,分别杂植兰菊,一艷一雅,对比鲜明,更强烈地突出濂溪先生爱莲的本意。书院的建筑宏伟,庭院里风景雅致,的确是百里难挑其一的好去处。 民国以来,随着人们头上的辫子被剪掉,爱莲书院也被改建成师范学校,建学校的人,大概觉得只有冰清玉洁的女孩,才能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荷匹配,因此,一反往日学院只招男生的常规,专收女生,称爱莲女子师范学校,简称莲师。后来规模有了扩大,爱莲池东面建了一幢五层高的教学大楼,池西边开闢了一个大操场,原来的房舍全做了教师与学生的住房。 这里的美景虽然诱人,尤瑜虽然也资质聪敏,但他并不那么早慧,他之所以勇敢地挑起送豆浆的重担,决不是藉故来欣赏这里的别处没有的美景。有人说,女师招收的全是娇嫩的女生,尤瑜藉故到这里来,是为了目睹微雨桃花面,鼻闻馥郁脂粉香。这似乎说对了,其实也说歪了。我们的尤瑜暂时还不具备「猎艷」的「雄才」,也缺乏「逐丽」的「伟略」。他到这里来目不旁骛,专来找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他最爱与她说说唱唱、打打闹闹。 这个女孩名叫池新荷,她是爱莲女师音乐老师和美术老师的女儿。她父亲池中伟,性情豁达,教音乐,又工于绘画,也爱好文学;她妈妈叫教图画,也爱好文学。他们就住在前一幢正房东头的两间房子里。新荷的命名,大概是源于他们目睹荷葩,记起了杨诚斋的「小荷才露尖尖角」诗句时偶得的。这女孩白嫩娉婷,真正是刚冒出水面的「出淤泥而不染、濯请涟而不妖」的新荷。上小学时,尤瑜和池新荷同在一个班里。第一天,尤瑜一见到她,就觉得她那红扑扑的苹果脸,与他冬梅姐好相似,简直像一张底片复印出来的两张照片,一个模子铸就的两枚银币。同样,尤瑜的身影刚映入池新荷的眼帘,她也觉得他的气质不同凡响。那鼻樑,那颧骨,那下颔,线条是那么刚劲,那秋水似的双眸倾泻出来的目光,又是那样的柔和。要不是左脸笑靥旁有颗暗红的痣,她真会喊他作哥哥。他们虽然未曾谋面却似曾相识,初见面就没有陌生人的羞怯感。他们笑吟吟招手致意,情切切相互拉话,没几天,他们就在一起像小猴儿似的嬉笑打闹,形影不离了。 新荷从莲师到就读的西城中学的路上,中间横亘着一条注入昆江的田间小溪,宽约一丈五六,上面横搁着用两根原木草率拼就的桥,桥面只略略削平,才尺多宽,无护栏。这是贪走便道的人架设的便桥。人走到桥中间,桥身左右像波浪一样悠悠颤颤,让人有种盪鞦韆的感觉,人们就叫它鞦韆桥。胆怯的人走到桥中往下望,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头上直冒虚汗,仿佛被搁到云端,顷刻就会坠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池新荷本来胆子小,她爸却不许她绕道走小溪上面的又宽又平的石拱桥,偏偏逼着走这便桥盪鞦韆。说这样可以闯大她的胆子,培养她的勇敢。开头几回,她爸牵着她走过去,以后就看着她独自走。小新荷哭呀,闹呀,她爸心如铁石不动摇。没办法,她只好像让人用枪押着跳火坑,勐着胆子向前闯。走到桥中间,她觉得便桥恰似一根线,高高悬在半空中,一脚踏上去,好像不是踩断线,就会踩偏脚踏虚空。她更想不到这根线前不见尽头,后不见终极,竟这么长!一把把,心扑通扑通地狂揪;一阵阵,脑门唿唿唿唿地冒冷汗。昏沉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向前闯,悬崖千叠;往后退,万丈深渊。麻着胆子,懵懵懂懂闯,好久,好久,才闯过这鬼门关。人们常说,一回生,二回熟。可她却不是这样,她再走过去,仍然头晕脑胀,热血升腾,周身滚虚汗。可是,自从结识尤瑜后,每天放学,尤瑜就主动送她走过鞦韆桥。他拉着她的手,护着她的腰,一步一步,或紧或慢,随心所欲。说也奇怪,此时她觉得桥面宽了,桥身短了,桥面离桥下的水面也并不高。她居然能在桥上左顾右盼,笑语欢歌,健步如飞,好像是信步郊游,一切都赏心悦目。可是,尤瑜不在,她仍然谈桥色变,心中盪鞦韆。此后,不论严寒酷暑,阴晴雨雪,尤瑜都像哥哥那样,送她走过鞦韆桥。 新荷她爸见有人送女儿过桥,闯大了胆子,也着实高兴。他便把尤瑜唤到跟前,让他吃糖果,叫他唱歌跳舞做游戏。春去秋来,转眼两年,尤瑜简直成了池家的人。新荷的父母要他唿他们作干爹干妈。在这里,他得到了炽热的真情的温暖,留下了无数的美好惬意的回忆。他们曾手拉手,慷慨啸歌攀登爱莲峰,俯瞰满山翠竹涌绿波,静听松枝摇曳松涛吼。他们曾肩并肩,笑语轻盈走向爱莲桥,喜层层荷叶,亭亭高出碧波,撑起千万把绿伞;爱朵朵莲葩,似眨眼的星星,点缀夏夜的碧空。他们生活中,有些特写镜头,更是妙趣横生,令人忍俊不禁。 他们曾在爱莲桥上在做过猪八戒背老婆的游戏。两人都要做男子汉大丈夫,争着做猪八戒,谁也不愿做老婆。他们圆睁目大眼,争得面红耳赤,几至游戏做不下去。最后还是尤瑜退让了,新荷照着镜子在嘴上画上鬍鬚,扮演猪八戒;又让尤瑜头上系块红头巾,让她做老婆。尤瑜则提出优胜的标准,要从爱莲桥的这一端,背到另一端,中间不能歇一丝儿气。池新荷眨了眨眼,估摸自己的力气小,一口气背不了这么远,就说背到爱莲亭中,应该坐下歇歇,看看柳枝婆娑,听听蝉儿长鸣,闻闻红莲清香,这样才富有诗意,才能悦性怡情。尤瑜心里明白,这是池新荷为确保自己取胜而出的馊主意,但他也只能退让。
第34页 游戏开始了,池新荷弓着背,尤瑜扳着她的肩,趴在她的背上。她双手兜着他的屁股,摇摇晃晃往前走,没走上几步,尤瑜的身子便往下滑。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耸身往上一抖,让尤瑜身子的重心又落到她背上。她双手反扣着,死力兜搂着,咬紧牙,屏住气,拼命往前走。才走几步,就唿哧唿哧喘气,轰轰轰轰脑鸣。左摇右晃身子如钟摆,似乎桥面高低不平,脚下好像踩棉花。到可以歇息的爱莲亭,还没有走一半,一个趔趄,咕咚一声,池新荷跌倒在桥上。嘣的一下,尤瑜的头,碰到桥栏杆,身子重重地压在池新荷身上。池新荷将他勐地一掀,破口就骂: 「又沉又重,一头死猪,谁背得动?」 结果还是尤瑜做猪八戒,只是她忘了给他画鬍子;池新荷扮老婆,鬍子仍然没擦掉。阴不阴,阳不阳,她趴在尤瑜背上,用手捶着他的背,呵哧呵哧像骑马。尤瑜腿一蹬,一口气,就从爱莲桥的这端跑到那一端。他一边跑,一边嚷: 「我是男子汉,真正的大丈夫,货真价实的猪八戒!」 「猪八戒,丑八怪,脸上有只死苍蝇,口里出声大粪臭。哪个做你的老婆,就倒八辈子的霉!」 池新荷用手刮着脸,嘟嘟囔囔地羞他。尤瑜当时很生气,可没有几天,他们又演着同样的戏。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1 爱莲桥八戒背老婆,爱莲峰齐唱秋水歌(二) 池新荷用手刮着脸,嘟嘟囔囔地羞他。尤瑜当时很生气,可没有几天,他们又演着同样的戏。 他们还常常登上爱莲峰,唱他们喜爱的歌。《秋水伊人》就是他们最喜爱的一曲。平常要唱什么歌,新荷爸爸妈妈争着教。可是,这首歌,求妈,妈不教;问爸,爸责骂,都说这支歌是大人的歌,小孩子,不能唱。可是,爸闲时,放声唱;妈走路,轻声哼。新荷就装作闭目养神,聚精会神地听。音乐天赋极高的池新荷,没听几遍,就默默记住了: 秋水伊人 望穿秋水, 不见伊人的倩影; 更残漏尽, 孤雁两三声。 往日的情景, 只留下眼前的凄景。 梦魂无所依, 空有泪满襟。 几时归来哟,伊人哟一一 几时回到故乡的家园。 那亭上的塔影, 点点的鸦阵, 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 歌词中有些词儿,她不甚了解,她就查词典。「倩,美丽」,那么「倩影」,就是美丽的身影。「更残漏尽」,那意思是说用来计时的漏壶里的水滴尽了,三更过后,已是深夜了。这歌她仍似懂非懂,但她自信已初识眉目。至于「望穿秋水」,她觉得自己完全懂了。秋天少雨,江河水浅,清澈见底,一眼就能望穿。就是这个「伊人」,思前想后,不能确定是什么人。查词典也不得要领,好在她想像力极为丰富,她想,「伊人」既然是三更半夜、魂牵梦绕地思念着的人,那应该是最亲最亲的人,这人当然是父母亲。她还记得去年父母去省城筹备画展,半个月没有回家,她每天晚上都梦见爸爸抚摸着她的头,妈妈拉着她的手,在花海里慢慢儿游……此情此景,不就是「更残漏尽」时,儿女在思念着父母一一「伊人」么?肯定是的,「伊人」就是父母亲。 她雾里看花般地粗略地懂得了歌词的意思,就背着父母,情切切、意绵绵唱起来。好歌曲,父母不准唱,也不敢向人唱,没有听众,无人捧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她就爬上爱莲峰,唱给白云青松听,白云悠悠舒捲,青松睥睨傲视,充耳不闻。她再也憋不住了,只好唱给尤瑜听。尤瑜的音乐细胞本来很丰富,加上这两年池家浓郁的音乐气氛对他的薰陶,他欣赏音乐、学唱歌曲的潜能充分发挥了。新荷一唱,他领悟了它的旋律美;再唱,更体察了它的感情真;三唱,他就唱得节奏铿锵如鼓点,音调圆润似流水。他们同声唱,引来百鸟齐鸣,他们洒下了滴滴相思泪,让人觉得高山流水有知音。 有一天,他们又在爱莲峰上悄悄唱,暗流泪。他们唱得倦了,泪流够了,便一同卧在草地上望蓝天。此刻池新荷突发奇想,想考考尤瑜对歌词的理解程度,她微微皱着狡黠的眉,稍稍敛起讥诮的嘴,显露出神秘的一哂,问: 「尤瑜,你的歌倒唱得不错,不过,我想考考你对歌词的理解程度。你说说,这歌里究竟说了件什么样的事?表达了一种什么样的情?」 尤瑜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噎住了,他坐起来,一只手搔着头,一只手拔着地上的草,半晌,才支支吾吾说: 「我想……我想,大概是……大概是说一个人在晚上思念另一个人。」 「思念什么人?」 「歌词里不是说得很清楚,是『伊人』嘛。」 「『伊人』是什么人?」池新荷节节逼问,语气咄咄逼人,她炯炯的目光盯着他,好像是一只聪明的猫,胸有成竹地在玩弄一只奄奄待毙的鼠。尤瑜被逼到了墙角,已无退路,便效贵州的驴子,骤然无奈地一鸣: 「我想,我想,我什么也想不到。伊人,不就是伊人嘛!还左右盘问干什么?」 「蠢猪,笨驴,如果一想就着,我还考你干什么?」池新荷望着他的狼狈相,指着他的鼻子,得意洋洋地说。
第35页 「我蠢,我笨,你聪明。那么我问你:『伊人』到底是什么人?」尤瑜被她奚落责骂,十分生气,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将一军。池新荷见尤瑜气得像牛叫,更是趾高气扬,她摇摇头,扬扬眉,扭扭身子,显出几分骄矜,带着几分讥诮说: 「笨蛋,这还不简单!伊人就是大家半夜三更,做梦都在思念想的最亲最亲的人,那就是我们的父母亲。」 「我看,我看一一,不一定对。」尤瑜摇了摇头,眨了眨眼,又沉思了片刻,他找到了反击的子弹,便提高了声调,十分肯定地说,「按你的解释,『倩影』的意思是『美丽的身影』,如果『伊人』是父母亲,那么,『不见伊人的倩影』的意思,就是见不到父母的美丽的身影。你的父母工作轻松,生活条件好,保养得不错,白白胖胖,衣冠楚楚,上了年纪还很漂亮,不过,他们也应该不如年轻时那样『倩』。至于我的父母,终生劳苦煎熬,皱纹满脸苦瓜样,两手老茧松树皮;脖颈上青筋条条凸现,恰如蠕动的粗壮的蚯蚓,破衣裳沾满污渍,真像剃头师傅的搪刀布,难看得很,哪里还能见到什么『倩』?我倒以为,能有『倩影』的『伊人』不是年迈的父母,应该是容光焕发、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或者是腰如柳枝脸如霞的妙龄女郎。」 尤瑜的证据确凿的质疑,给池新荷的骄矜,以勐力的一击。她搜遍枯肠,找不到tf尤瑜的观点的论据,反倒觉得自己的论点牵强附会。她无言回答,只得低下傲慢的头。过了好一会,才十分愧疚地说: 「你说得对。父母年纪老了,岁月的斧凿在他们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越来越多,越来越深,你用『苦瓜样』、『松树皮』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他们怎么还会『倩』?」新荷诚恳地肯定了尤瑜的看法的正确以后,又自我解嘲地笑着说,「说你是猪,其实你并不蠢;我自以为不蠢,却正是苯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尤瑜见池新荷不再责怪他,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被摘了,高兴得不得了。他的眼珠骨碌骨碌地转了几转,跳起来脱口说道,「我晚上做梦,也梦见父母,但更多的是梦见你。你妩媚地笑着,像支亭亭玉立的娇滴滴的荷花;你轻盈地向我走来,像随风依依飘拂的柳枝。依我看,你最有资格称『倩』,你真正是我割捨不开的梦中的『伊人』。」 「我也常梦见你,但我并不觉得你『倩』,你还算不上我梦中的『伊人』。我最多的是梦见我的父母,而且他们又是那么年轻美丽。因此,我思念的『伊人』,仍然是我的父母亲。」 「对,你们都说得对。」不知是什么时候池新荷的爸爸,从一棵需两人才能合抱的松树后面,探出头来,鼓掌笑着说。接着,他从树后走出来,两只手分别抚摸着他俩的头,歪着脖子,看着他们,好像发现了某种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却又要故意掩盖它的真相,神秘兮兮地说,「是的,『伊人』就是梦魂里牵念着的人。人的经歷、思想、情感不一样,牵念的对象各就不同。这『伊人』究竟是什么人,一时也难以说得准。我看就不必争论了,你们长大了,自然会知道。你们看,太阳下山了,鸟儿归巢了,你们也有个家,应该回去了。」说着,就牵着他们的手往山下走。 「爸爸,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你偷偷摸摸地盯着我们,跟着我们,你真像gmd特务!」池新荷连走带跳,撒着娇,责问她爸爸。 「你们两个小鬼头,最近鬼鬼祟祟,神神秘秘,偷偷摸摸,瞒着我搞了那么多鬼名堂,自己不反省,反而倒打一耙,竟责怪起我来了!这爱莲峰竹浪千叠,松涛万响,是陶渊明、杜少陵神往的地方,又不是你们捉迷藏的私家花园。难道只许你们自由进出,就不许我时来时往?」池中伟抬起摸着女儿头的手,指着山下,心情十分舒畅地笑着说,「你们看,山下的那所茅舍,是学校的猪场,莲峰下的这股清亮的泉水,流到那里,被弄得臭气冲天,使这茅舍也狼藉不堪,脏兮兮的,真是大杀了这里的美好风景。这正如在gmd统治下的我们祖国的壮丽的河山,被歷代的封建统治者,特别是gmd反对派糟蹋得不成样子一般。我们要仿效**狠狠收拾gmd那样,彻底涤盪这里的污泥浊水,使她展现出俏丽的容颜。猪舍略加修饰之后,改为草堂。草堂前掘个水池,让她聚积莲峰流下的清泉;池中遍种莲荷,放养金鱼,池周间植桃柳;茅舍、水池均用竹篱绕护:让陶渊明、杜少陵羡慕,马东篱、郑板桥嫉妒。到那时,我们晨起爬上莲峰看千叠竹浪,夜枕茅舍窗下听万声松涛;迎朝阳、临清风,我们吟唱《归去来》,傍竹篱、望明月,我们弹奏《三潭映月》曲。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好极了!好极了!爸爸,你掘水池我挑土,你植桃柳我浇水!」新荷跳起来拍手说。 「开渠引清泉、垒石砌池岸,也算我一个!叔叔,你看,你看我的肩膀硬不硬?」尤瑜当仁不让,用手拍着自己的肩膀说。 「好好好!你帮我开水渠,你帮我种桃柳。」池中伟牵着两个孩子的手,模仿他们的执着的样子回答说,「只是现在还不是时机,因为这块土地还被反对派霸占着,实施这个计划应该在消灭了反动派之后。可现在你们背着我另搞一套,不向我透一丝儿风?你们自以为谋划周密,滴水不漏,没想到你们鬼,我比你们更鬼。今天,你们出门往后面山上跑,我就踩着你们的尾巴追。闪过竹林中的空隙,躲在大树的背后,窥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现在案情真相已经大白,我『福尔摩斯』也累了,该回家休息了。」
第36页 「爸爸,你真坏,你真坏!」池新荷竖着眉,撅着嘴,一双小拳雨点般使劲地拍打着她爸爸的腿,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嘟囔着。然后池中伟一手牵着一个,沐浴在落日余辉中,缓缓步下莲峰。 就这样,莲师是尤瑜的乐园,池家是他的第二个家。只要有空闲,他就往莲师跑。因此,早上去莲师送豆浆,是他梦寐以求的好差使,他得到了这个美差,哪里还顾得上睡?「醉翁之意不在酒」,尤瑜莲师之行,也不是意在送豆浆。但是,醉翁要醉得有酒,尤瑜要想感情上时时醉,也就只好天天送豆浆。因此,他每天迎着第一束曙光起床,有时甚至错把皓月当晓日。他每天责不旁贷,去莲师送了豆浆,早晨,拉着新荷的手走过鞦韆桥;放学后,又扶着肩送她回家去。不管雨雪风霜,他从未间断一天。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2尤瑜自荐合唱队,毕格破格录英才(一) 尤瑜去莲师送豆浆一个多月了,从未下过雨,已经九月了,太阳仍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天宇仍然像个大蒸笼。尤伯光着膀子磨豆浆,浑身汗流如溪泉,短裤边也被淋漓的大汗湿透滴着水。他张开大嘴喘粗气,切望冬梅早点回来,接替他磨一阵。 平日冬梅总是早早赶回家,而尤瑜放学后总要在外面玩个够。可是,今天尤瑜后来居上,他唿哧唿哧喘粗气,三步并做两步跑。头髮滴水,衬衣贴着肉,好像光着膀子没穿衣。他跨进铺面,连老爸都没有看一眼,就砰砰地捶冬梅姐的房门,大声喊: 「姐姐,姐姐!快开门,我有事要找你!」 「瑜伢子,你整天疯疯癫癫,像头髮疯的牛。你这样狂吼乱撞,究竟是为什么?」 尤瑜听到爸爸的责问,才退回到铺面里,站在爸爸面前,还是不停地嚷: 「我找冬梅姐。爸爸,她究竟在哪里?」 「有什么天塌下来的事,要这么瞎嚷嚷!」 「我喜欢唱歌,我要姐姐介绍我参加昆江合唱队。」 「什么?」尤伯放下磨子把,瞪着眼厉声呵责道,「你,你数学考试次次记一分,别的科目也经常不及格,还要去唱什么歌!你不怕别人戳嵴梁骨,我可还要脸,还不快点去搞学习,我就扒了你的皮!」 平日,尤伯不骂他,他行为虽然诡谲,还讲三分理;这一骂就撩得野牛发了狂。他把书包甩到大门外,冲到尤伯跟前,滚到他怀里,蛮横地直嚷道: 「我不读书,不读书,就是不读书!看你怎样扒我的皮?」大汗淋漓的尤瑜,在尤伯汗浸浸的怀里钻呀、滚呀,连连拉住爸爸的手,撒娇放泼说,「你扒,你扒!你扒了我的皮,就不怕妈妈扒你的皮?」 真是说的迟,行的快,尤妈闻声从房里走出来,一把揪住尤伯的耳朵,又哭又嚷拼老命: 「你,你,你这老不死的东西,你们尤家究竟有几根苗?你不要人上坟,我四时八节还要儿子上拄香。你把瑜伢子往死里整,今天我也就不活了!」说完,就一头撞去,把尤伯也撞倒在地上滚。 本来,大声喊扒皮,是尤伯恐吓儿子的惯技。尤瑜摸透爸爸的脾气,知道爸爸只会响炸雷,不会下一星儿雨。口里说扒皮,实际上不想用一根指头弹一下。尤瑜是几经风浪的洞庭湖里的铁麻雀,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尤妈这一哭一闹,更是火上加油,尤瑜率性狼嚎着在地上滚,湿漉漉的身子,沾了层厚厚的泥灰,简直就是一个盐鸭蛋。弄得尤伯完全没有了主意。幸好此时冬梅拉着板车回来了,才解了尤伯的围。 「冬丫头,冬丫头,你快来!瑜伢子这畜生嚷着不读书了,要去参加什么合唱队,真是急死人!」尤伯见到了冬梅,就像溺水的人看见了一根木头,马上紧紧地抓住它。冬梅放好下板车,故意用怪异的目光审视着尤瑜,接着又以手刮着鼻子羞他,大笑起来说: 「中学生,一个大男人,还像出生才三个月的小猴儿,赖在妈妈的怀里要吃奶,别人不笑掉大牙,那才怪!」她随即拉着尤瑜的手,拖他站起来:「你是我们家的男子汉,是我们家的骄傲。你这样丢人现眼不争气,你不害臊,我害羞啊!要是有人讥诮我,『你怎么会有这么个脸皮三尺厚的弟弟?』这不是叫我去钻老鼠洞?」 冬梅拉走了尤瑜,尤伯如释重荷,他怕尤瑜再来缠他,讪讪地挑着水桶挑水去了。冬梅给尤瑜洗了把脸,让他坐在面前,严肃地对他说: 「瑜弟呀,你不要胡缠蛮缠不讲理。放着书不读,要去唱什么歌?」 「你是个读书人,怎么也这么不讲理。我怎么不读书?我只是每周星期日到《强报社》去唱歌,周一至周六照常在学校里读书,可爸爸就是说不清。如今池新荷参加了合唱队,是她爸爸带她去的。她告诉我,合唱队只收初三以上年级的学生,说我要参加,就要你带我去。因为领导合唱队的毕格叔叔你很熟。」尤瑜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姐姐,郑重地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其实,要参加合唱队并不坏。」冬梅关切地抚摸着弟弟的头,显出十分犯难的样子说,「我是认识毕格叔叔,只是我和池新荷的爸爸不一样,她爸爸是昆阳最着名的音乐教师,又是毕格叔叔的同学。这次毕格叔叔还特地三顾茅庐,请他担任合唱队的主教练。他带个学员去,毕格叔叔当然只能破格收录。而我只是个送豆腐的,扫帚随便扫一下,我这种人就有满满的一撮箕。我说上一箩筐的话,不如池老师放个屁!好弟弟,只怕我想帮忙也帮不上。」
第37页 尤瑜见她说得很在理,觉得自己胡纠蛮缠没有用,转而要她恳求丰大哥: 「你帮不上忙,你可以恳求丰大哥嘛。他人缘好,主意多,没有什么事他办不了,这件小事他一定能办到。」 「你不要把丰大哥吹到天上去了。」冬梅故意瞪圆眼睛望着他,大声笑着说,「你以为丰大哥是地主财东,党政要员,社会名流。他说句话,就是皇帝老子开金口。别忘记,他也只是个擦皮鞋的,比我强不了多少。他油腔滑调,说个笑话,人家还卖他的帐,要办个正经事,谁还瞧得起他?」 尤瑜听姐姐这么一说,心里急了,骤然面色转青,泪下如泉。他极度悲伤地捶着胸脯,绝望地说: 「别人办事,想办就能办好,我要办个事,却总比登天还难,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哭什么?这也不是完全办不到的事。」冬梅又轻轻地摸着他的脸,给他揩掉眼泪,安慰他说。尤瑜听说有希望,瞬间脸色阴转晴,破涕为笑,急切地问: 「怎么才能办到?」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仔细想一想,你现在读初二,再过一年,不就读初三了么?那时,你不就可以参加了么?」冬梅又故意逗他说,「你说有些人办事,只要办就能办好,那是因为人家读书多,有学问,有地位,就是放个臭屁,别人也说香。我们办不到,就是读书少,没地位,无学问。你如果努力读书,有了学问,有了地位,那就什么事都能办得好。我看你如今还是做个有心人,克服困难,努力读书吧。」 「冬梅姐,你真坏。说了半天,原来是在耍我。」尤瑜愤怒地捶打着姐姐,又十分气恼的嘟哝着,「明年参加,明年参加,这不就把我和池新荷分开了。读书,读书,读到我有学问、有地位的那一天,池新荷早就当奶奶了。」说着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 「这么大的小伙子还哭鼻子,你说丢人不丢人。池新荷要是见到你这副窝囊相,恐怕她会觉得你比刚从粪缸里捞出来的死老鼠还要臭。」冬梅见他哭个没完,吵得没了,就严词斥责他,「求人不如求己。有支歌里这么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你长着个这么个大脑壳,就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倒像个小叫花子,求三哥,拜四嫂,讨点残汤剩饭过生活,真是没出息!下不为例,这次我就为你出个主意。你明天自己跑到那里去,你昂首挺胸站到那里,让他们瞧瞧;唱支你最拿手的歌,让他们听听;『毕格黑得』如果还不收你,你就理直气壮地和他辩。这样,『山穷水尽』会有路,你眼前或许会展现出『柳暗花明』的美好新天地。」 经冬梅这么一点拨,他眼前突然一亮,心胸豁然开朗,眼里燃起了希望之火,看清了脚下的路。他第一次诚恳地向姐姐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进房里,房中即刻传出了「望穿秋水」的优美歌曲来。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2尤瑜自荐合唱队,毕格破格录英才(二) 第二天,他早早吃过饭,沿河直下,向《强报社》走去。报社在沿河带状的长街的中部滨河的地方。街的右侧的电桿上挂着块牌子,「《强报社》由此进」,并附有箭头,指示方向。尤瑜拐进一个小巷,走了约莫十多米,就到了。一幢三层五间的楼房的下一层,中间有两扇铁栅大门,门楣上书有「强报社」三个宋体大字,门右侧竖挂着「强力印刷厂」的招牌。大楼一层机器轰鸣,大概是印刷厂的厂房。由此门进去,前面有一块空阔的地坪,中间竖起了一副篮球架。地坪的周围均匀地种着香樟,枝叶扶苏,清幽遍地,让人心旷神怡。横过篮球场,前面梗着一幢平房,与前幢楼房等长,可进身略宽,那是礼堂。礼堂中间一大截是空阔的食堂,可容百来人进餐。礼堂的前面是舞台,正中悬挂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礼堂后面的墙上,剜有四个齐胸高的方洞,那是出售饭菜的窗口。显然,后面是厨房。礼堂中间,几十个朝气蓬勃的学生,排着整齐的队形,正在开会。 尤瑜走进礼堂的大门,只见舞台中央站着一个人,正在大声讲话。他那个比常人大得出奇的平头,像个倒置的圆台状的斗;他的身材却比较单瘦,身着的旧西装大了些,像小儿穿上大人的衣服一般,且污渍斑斑。上面还有许多芝麻黄豆一般的大大小小的洞,这显然是他吸菸的菸灰创造的奇蹟。远看,他整体真像个刚刚长出来的菇颈瘦长的蘑菇。他前额宽,髮际高;目光如炬,声如洪钟;讲话手舞足蹈,动作幽默滑稽: 「……我是《强报社》的社长,叫长风。大家客气一点,可唿我长风同志;小一辈尊敬我一点,称我长风叔叔也无妨;随便一点,可称我长大头,或者什么大头叔叔。因为我的头大,那些会说几句英国话的人,用英语唿我作『beghead』,拼成中文,就是「毕格黑得」,简称「毕格」。比我小一辈的,顺理成章,当然也可以叫我毕格叔叔。总之,不管你们怎么叫我,我都不介意。只有一点,你们个个都得小心,每个人都得严守铁的纪律,做钢铁战士。否则,别怪我毕格黑得不客气!」他的滑稽的动作,幽默的语气,立刻引爆了礼堂里的男男女女的狂笑,简直像爆炸了一个火药库。 就在此时,毕格黑得发现了尤瑜,他摘下宽边玳瑁眼镜,倒竖剑眉,严肃地责问:
第38页 「你是哪个单位的,怎么这么不遵守纪律?第一天就迟到了。回去,回去!告诉你的老师,说我把你开除了。」 尤瑜由于心里早有准备,没有被这来势汹汹的勐虎洗脸式批评唬住,倒十分镇静地回答了他的质问: 「我叫尤瑜,西城中学的。我不是合唱队的成员,目前你无法开除我。只是我想参加合唱队,请您收下我。」 「你们学校的音乐老师没推荐,你就是不合格。小兄弟,你就回去吧!」 「不是我不合格,而是你订的条件太死板。我虽然是初二的学生,但我的个子比许多初三的学生还高。我的歌也唱得很不错,我有哪一点不合条件?不信,我就唱首歌给您听。」 尤瑜说完,不待他首肯,就唱起了《秋水伊人》。他的声音清亮纯正,曲调悠扬圆润,感情哀婉凄伤,合唱队的成员个个叫好。毕格也点着笆斗般的头击节,啧啧称赞。此时,站在舞台左侧的池新荷的爸爸池中伟,凑近长风,附耳轻声说: 「这孩子领悟音乐的能力特别强。这首歌没有人教他,只听小女唱过几遍,就学会了,而且唱出了神韵,不失为学音乐的可造之才。他与小女是同班同学,也是尤冬梅的弟弟。」 「啊,是冬梅的弟弟!」长风昂起头来,眼睛一亮,转向大家说,「他的歌唱得这么好,人长得这么俊俏,并且勇于自荐,人才难得啊!这次我们昆江合唱队开门见喜啊,成立之初,我三顾茅庐,请来了我们的诸葛亮一一你池中伟先生,担任我们的主教练;今天,又有我们的小尤瑜毛遂自荐,这又是一件喜事、奇事。同学们,你们知道毛遂自荐这个故事吗?当年,平原君出使楚国,要挑选二十八名随从人员,挑好了二十七名,这第二十八名,怎么也挑不到。最后,有个叫毛遂的自荐,才勉强凑足了这个数。可是,到了楚国之后,先选中的二十七名,都不顶用,唯有这自荐的毛遂,奋其大智大勇,才帮助平原君出色地完成了外交使命。可见能勇于自荐的,就一定有不同凡响的才能。尤瑜能自荐,就一定能为我们合唱队做出非凡的贡献。因此,我想破格收下尤瑜,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大家齐声欢唿,并一致鼓起掌来。尤瑜见大家如此热情地欢迎他,高兴得挑起来高唿: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然后蹦蹦跳跳走进了队伍,靠近池新荷站着,拉着她的手,反覆打量,好像老朋友久别重逢那样,亲热的劲儿,简直没法形容。池新荷告诉他,「我是我爸爸骑自行车带来的。那个大头,是个大人物,可没有一点架子。他叫我胡萝蔔,我叫他毕格叔叔,他反而笑得合不拢嘴。」 从此每周星期日,不管阴晴寒暑,不顾雨雪风霜,星期天一早,尤瑜就来到了《强报社》。虽然每周只有一天,可他在这里学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新奇的歌曲:《抗日战歌》、《游击队之歌》、《马路天使》、《一江春水向东流》、《古怪歌》。他们还到大街小巷宣传演出,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新的刺激,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激动人心的快乐。他好像一个终年被幽锁在深井似的山谷里、只有透过高树的繁枝密叶、才能瞧见的蓝天的愣小子,翻越大山,走近了浩瀚无边的大海,才惊奇地发现,原来世界竟这么大,这么精彩,这般千奇百怪。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3山雨纵论杀人道,尤瑜惶恐履薄冰(一)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3-5 10:09:31 本章字数:2937 《强报社》、合唱队,像吸引力特强的磁石吸铁一般吸引着他。尤瑜每周六天在学校里读书,总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时刻念想着《强报社》、合唱队,星期天一天的分量几乎超过周一至周六的六天,简直是他生活的全部。他不只喜欢到那里唱歌,更喜欢《强报》上刊登的文章。这些文章是他这个被关在黑暗的铁屋子里能见到丝丝阳光的唯一的窗口。它让明媚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源源不断地送进来,使他这株像久旱濒死的萎蔫的苗儿,沐浴到了甘霖一般,升腾起欣欣向荣的生活希望。尤其是山雨的评论,简直像漆黑的夜空,突然升起的光焰万丈的探照灯,简直是照彻咫尺不辨牛马的浓黑的一抹抹阳光。它像剥笋壳叶那样,剥开旧社会的光怪陆离的重重黑幕,让人看清藏在黑幕后的形形色色的恶魔的狰狞面目。 每到星期天,他练唱歌曲之余,就如饥似渴地阅读读报亭里刊出的报纸,山雨的评论,篇篇都给他灵魂以极大的震撼。 十一月一日,《强报》的头版头条新闻: 淮海布防严密江防固若金汤 据七月十日南京来电称:共匪拟犯淮海,我六十余万精锐部队,包括从缅甸回国的远征军,齐集以徐州为中心,北起临城,南达江淮,西自商丘,东至海岸,于津埔、陇海两条铁路线两侧,严密布防。铸成双龙交会的钢铁防线。匪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间,则首尾并应。阵地坚不可摧,江防固若金汤。 紧邻这篇报导,刊登了一篇评论。 如此江防,岂能固若金汤?山雨 内战进行到第三个年头,辽渖战役结束了,东北全境解放了。全歼国军七十余万,生擒范汉杰、廖耀湘等将字号将军近十名;济南战役,仅八昼夜,十一万守军,全被聚歼,活捉了司令王耀武。如今,匪五个兵团,三个绥靖区守军,齐集津埔陇海沿线,看似攻势凌厉,大有瓮中捉鳖之态。
第39页 有人说,淮海布防,双龙交会,互为接应,固若金汤。其实不然。这个布局,不像「双龙」,倒像个「十字架」。我军仅占据这个十字架,周围广袤的土地均为匪军盘踞,我军增援接应,险象环生。如匪仍採用攻点打援之法,攻首、攻尾时,则切断我通过铁路增援的两翼,我军何以自救?徒步穿越匪区增援,处处将会遇到狙击,援军未到增援点,就被全歼。可见攻首、攻尾,则两翼均不能应。同理,攻两翼,首尾也不能救。诚如此,我军时时处处,被动挨打,而无一丝一毫还击之力。如不改弦易辙,我军就被钉死在这个十字架上。如此江防,岂能固若金汤?南京岂不岌岌可危? 尤瑜以往只看到父母姐姐,冒严寒,熬酷暑,做豆腐,卖豆腐;只看到街坊邻舍,顶烈日,跑腿拉车;偶尔也曾看过狗咬狗,鸡斗架:生活平淡得像杯白开水。后来上学结识了池新荷,学会了唱几支歌,觉得新鲜一点。从来没有想到,更没有看到,这世界上还有**、gmd,还发动了如此规模巨大的战争,杀人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其激烈残酷的程度,真让他瞠目结舌。从此,他爱看《强报》,尤其爱读山雨的文章。读得多了,他觉得世界真大,昆阳太小。今后,他要通过《强报》这个窗口,认识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十二月八日,《强报》又刊登的一篇报导及山雨的评论,又一次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其报导云: 肉包子打头阵,丧尽天良 国民军不开枪,其心难忍 《昆阳报》讯:近日,淮海前线光荣负伤返乡的将军杨某,系黄伯韬部少将师长。昆市各学校相继延请他作时局报告。他称,共匪将匪区内的人分为三类:一类名曰「红搭头」,凡在匪区内的党政军部门工作的人,**员,一律佩戴红袖章,人们称之为「红搭头」;一类曰「土猴子」,凡做工、种田、经商的,都属此类;第三类名曰「肉包子」,凡地主富农资本家、妇孺老弱病残,共匪认为毫无用处,是垃圾,属此类。国军作战,本来英勇无比,应能坚守阵地。怎奈匪军惨无人道,丧尽天良,作战时,驱赶「肉包子」打头阵。那些人唿天抢地,哭声震野。国军见之,挥泪不忍开枪。可就在此时,「红搭头」踏着「肉包子」的尸体,迅勐地发起攻击。因出不意,国军未及还击,阵地就被攻破。这就是国军节节失利的癥结所在。 在刊登消息的同一版,也刊登了山雨的一篇评论: 国军败阵,是不忍开枪,还是另有原因? 古语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根据某一标准,把人群划分为若干类,古已有之,司空见惯。共匪把人分为「红搭头」、「土猴子」、「肉包子」三类,只不过是老祖宗惯用的手法。惟独将手无寸铁的「肉包子」驱为前锋,而创造出战无不胜、攻为不克的战绩,堪称是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的伟大创造! 不过,仔细思量,似乎这不是「实有」,而是「虚无」。试想,「病残」不是户户都有,而「妇孺老弱」,则家家不缺。把他们驱赶到战阵送死的事,似乎也古已有之。项羽与刘邦逐鹿中原时,项羽就把刘邦的父亲,拽到阵前,当作「肉包子」,威胁刘邦说,「你再攻打我,我就烹了你的父亲。」而刘邦却耍流氓腔,说,「我们曾结拜为兄弟,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你一定要烹了他,那就分给我一碗汤。」后来,那么残暴的项羽居然也能将心比心,不忍将刘邦的老父当作「肉包子」。「红搭头」也是有血有肉的穷人,他们长期与家人共处水深火热之中,怎么会将包括自己的父母妻儿在内的「妇孺老弱」,当作「肉包子」,驱赶着他们打头阵送死呢?何况杀人一万,自损三千,打仗总是难免要死人伤人的。「红搭头」也不可能不尾随「肉包子」上战场。既然上了战场,也就免不了「伤残」、死;有时也可能生「病」,再过些时候,他们也会「老」,有一天也会成为「肉包子」,被比他们年轻的「红搭头」驱赶着上前线挡子弹。如果「红搭头」的思维逻辑如此荒谬,置自己将成为「肉包子」的事实于不顾,岂不是害了神经病?如此一群神经病患者,居然所向无敌,几十万、成百万地歼灭我们的英勇的国军,这岂不是匪夷所思么? 换一个角度看,因匪军驱赶「肉包子」打头阵,国军不忍开枪而败阵的是事实,但这种事只可能「一」,决不可能「再」。如果「再」了,国军还不吸取教训,不开枪还击,而像稻草人一般,作匪军射击的靶子,那么,我们的国军岂不「迂」得十分可爱,「腐」得十分可悲,比唐·吉诃德还令人可笑么? 可以肯定,这决不是事实。因为我们党国的将军们,都是训练有素的蒋委员长的高足。他们深谙要攻城略地,就必须「杀人盈城」、「杀人盈野」、「宁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走一个」的道理。当年,井冈山上,长征途中,他们挥起带血的屠刀,对革命人民斩尽杀绝,何其毒也!怎么会对「肉包子」心慈手软呢?他们个个熟读中外兵书,纵览古今战例,不至于连兵不厌诈的用兵原则都不知道,而在枪林弹雨中,一味地像稻草人那样,呆呆地站着挨枪子,而竟不开一枪,不杀一人!可见败逃少将说的,决不是实有的事实,而是虚无的编造。国军的失败,显然另有原因在。
第40页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3山雨纵论杀人道,尤瑜惶恐履薄冰(二) 这位少将师长的报告,尤瑜也听过,原来他信以为真。经山雨这么一点拨,才知道他处处造谣,公开欺骗。他曾听到一位老师讲,叶圣陶先生说过,领、袖是最骯脏的。那时,他只理解到,一件衣服,衣领和袖口最容易弄脏。现在他才认识到这种理解是何等肤浅!衣服的领、袖,弄脏了,还可以洗干净,至于党国的领袖,以及他们的徒子徒孙们,那是长久浸在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无可救药,永远也是洗不干净的。只有彻底埋葬了他们,这个社会才能安宁 他读呀读呀,又读到了这么一篇报导: 学子频频失踪迹,青龙潭底聚冤魂 本报六月二十二日讯:近几个月来,我市失踪学子甚伙。粗略计:省五中六人,昆县中四人,昆师五人,莲师一人,诚中三人,……遍访其人亲故,不见踪影。 又风闻有人将其人与石头塞入麻袋,沉于青龙潭底。失踪者之家属僱船打捞,铁钩拖出鼓胀的麻袋十余只。袋中全为腐臭之尸体,不堪闻睹,亦不能辨其面目。唯一尸骸皮肉尚存、累累伤痕而可辨识者,为城东木材商虢某之子,省五中学生。虢某不惑之年结婚,生有二子,大儿名虢栋臣,原希望他能成为国家栋樑之臣,可他自幼娇生惯养,骄纵顽劣,成绩低下,初中未毕业就辍学在家游荡,虢某对他心灰意冷,不抱任何希望。次子虢富天,原本寄意他能继承本业,使之发扬光大,富甲天下。可是他好学上进,十四岁那年,就考上省立五中,今年才十六岁,是全家的希望,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如今虢某年逾六旬,黄梅不落青梅落,白髮人送黑髮人。其状堪哀,其情可悯。据此推知,失踪之学子应全葬身青龙潭底。 又据一孤老渔者称,四月末的一个雨夜,其舟停泊青龙潭畔。忽闻岸上汽车喇叭轰鸣,渐鸣渐近。车停,车上跳下两个蒙面人,厉声呵责,命令渔者送货过江。询其运资,一蒙面人扬起手枪威逼:「哼,你要多少,它会告诉你的。」渔者嘿然。二人旋即掷货船舱中。渔者以足探之,袋内货物柔软,微温,始以为二贼偷来之牲口。到青龙潭中,蒙面人命停船,掷麻袋于潭中,渔人始知袋内装的为活人。他两腿抖颤,惊恐万状。一蒙面人用枪顶住他的脑门,嚷道:「今日之事如走漏风声,小心这个傢伙开花!」然后二人跳上岸,消失在黑暗中。渔者如堕冰窟,自此弃舟不渔。 就在此报导的同一版面,又附有山雨的一篇精湛的评论。 远远「过之」「而无」丝毫「不及」山雨 时下内战连年,民生凋敝。咱们中国,当然什么也赶不上两汉、盛唐,乃至于前清,更远远赶不上欧美。唯独对于杀人术,我们情有独钟,竭尽全力钻研、推行,积累的经验颇多,在世界杀人史上,独树一帜,堪称一绝。近来,又将这些绝技,发扬而光大之。特别是给被错杀者,找出一个冠冕堂皇、而又无可辩驳的该杀的理由方面,我们的精英,用心良苦,成绩卓着。在这点上,较之我们的父祖辈,真远远「过之」,「而无」丝毫「不及」。 古今中外,被杀的人中间,该杀的不少,但被错杀的,也一定很多。就杀人者来看,几乎个个该杀,被错杀的没有一个。南宋时秦桧杀岳飞,在人民大众看来,是千古奇冤,但在秦桧看来,是拔掉眼中钉,剜去肉中刺,是极其正确的举措。冠以「莫须有」的罪名,谁也不能、也不敢辩驳。到了近代,在所谓清党中,叫嚣「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走一个」。在蒋某汪氏看来,杀**,即使错杀了一千个无辜,只要没有放走一个**,也就无比正确。因为只有无限制地错杀,才能保证不放走一个,举起带血的屠刀、满脸沾着血污的将军们,连「莫须有」的罪名都可以不要。即使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何等痛快!他们堪称是空绝古今的最有魄力的杀人专家!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老祖宗秦桧,而无一丝一毫不及。 至于这次昆阳沉杀学生的事件,更让卓越的杀人者,看到了杀人的新的曙光。蒋某汪氏错杀的「一千」中,一般是成年人,而昆阳被沉杀的学生,单从年龄方面说,最大的不过二十零,小的才读初中,十四五岁。其中还有多名女生,真可谓乳臭未干。说他们是土匪?他们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能越货杀人;说他们是共匪,他们绝大多数还不到加入政党的年龄。任何一个政党,也绝不会把政治上远未成熟的娃娃拉进党内,将自己的政党沦为吵吵闹闹的儿童团。他们没有丝毫**嫌疑,却也惨遭虐杀! 公开杀戮,杀人者怕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于是就仿效鬼魅,秘密将他们沉于青龙潭底。他们无论从杀人的胆量,杀人的数量,乃至杀人的方式,都有崭新的创造。较之他们的祖师爷——蒋某人汪精卫氏,又远远「过之」「而无」丝毫「不及」。 他们敢于杀杀戮乳臭未干的人的胆量,有点类似当年横行中国、滥杀妇孺的日本强盗。不过,日本鬼子杀的,是不与自己同种的中国人,他们从来任不意杀戮自己的同胞。而我们的杀人者,待洋人如君父,所滥杀虐杀者,全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这种「大义灭亲」的「凛然正气」,较之日本强盗,又远远「过之」「而无」丝毫「不及」。我们的杀人者,真正堪称是古今中外、空前绝后的最伟大的英杰!
第41页 以前尤瑜总以为那些「杀人如草不闻声」的事,远在天涯海陬,与自己丝毫无干。读了《强报》的报导和山雨的评论,才知道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日前昆江合唱队失踪的几个队员,大概已永沉青龙潭底,可见,目前自己也时时处于极度危殆之中。想起来,他不禁毛骨悚然。他感谢山雨先生将掩盖人世丑恶的漫无边际的欺骗的黑幕,撕裂一道口子,让他看到了黑暗的一角的种种罪恶。他今后再不能横冲直撞,而要处处小心翼翼,时时如履薄冰。 这位山雨先生对昆阳的黑暗内幕,如此熟悉,显然他就在昆阳。他到底是谁呢?有时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他像丰大哥,因为他间或听到他和姐姐谈话的内容,和这些评论的看法十分相似。为此,他曾问过冬梅姐,可姐姐严肃明确地予以否认: 「你以为丰大哥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再次告诉你,他只不过是个擦皮鞋的。要是他也能写出这样的文章,那岂不是西天冒出了个红太阳?药不可乱吃,话不能乱说。如今这样的世道,弄不好是要杀头的。你可不能胡言乱语,害了你丰大哥。」 尤瑜听了姐姐的话,仔细一想,觉得也对。一个擦皮鞋的,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那么,这个山雨究竟是谁呢?莫非他是毕格叔叔?他是《强报社》的社长,即使这些评论不是他写的,他也应该知道山雨是谁,下次见到他,他一定要问过清楚明白……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4错杀一千不放一,逃命夜闯长巷子(一) 以后几次去《强报社》唱歌,尤瑜都去找毕格,可是楼上楼下找遍了,没有找到。大约是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他又兴致勃勃地去《强报社》参加合唱队的活动。他一边走,一边想,今天一定要找毕格叔叔问个明白,山雨究竟是谁?知道了山雨,他一定要好好地向他学习写文章的奥秘。如果能写出他那样的好文章,大家交口称赞,那是何等的光彩!一路上,他都在斟酌怎样追问毕格叔叔语词,因此,这天街上十分反常的迹象,他一点也没察觉。熟门熟路,一下子就到了。 可是,一进门,眼前的一切使他惊呆了。大院内空无一人,四处一片狼藉。礼堂里舞台后面的墙上的「昆江合唱队」的横幅,被撕得粉碎,委弃于地,舞台上的讲桌,给打得稀巴烂;舞台下饭桌、长椅,被掀翻了,横七竖八,缺胳膊少腿,凌乱不堪;厨房里的锅灶,给砸烂了,米饭碗筷,撒落一地:好像当年日本鬼子扫荡过的村庄。一阵旋风颳来,地坪四周樟树的枝柯恐惧地激烈摇晃,发出「刷刷刷刷」的痛苦的呻吟。合唱队的队员来了,见状,心憷胆颤,又急匆匆走了。只剩下几个胆大的,他们虽然也个个目瞪口呆,惊魂不定,但还想弄清楚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尤瑜与大家合计了一下,决定去办公室问个明白。大家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只见办公室的大门已挂上了一把大锁,门上贴上了盖有宪兵队公章的封条。门口有大片血迹,虽已凝结,其色殷红。看来事情就发生在几个钟头以前。此刻,尤瑜已意识到,他们敬爱的毕格叔叔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他确信他再也问不出山雨究竟是谁,从此,再也读不到能照彻他的心扉的山雨的光焰万丈的文章了。大家恐惧万分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意识到,这里已像湖堤溃决时洪水倒灌的决口,危险万分,切不可久留。于是一个个便如漏网之鱼,急急逃命。 逃到街上,尤瑜才发现街上迥乎寻常。做生意的忘了打开店门,提篮的也忘了购物,大家都惊骇万端,交头接耳,切切私语,相互传递信息: 「哪个晓得,这么个好人,竟是**!」 「大家说**共产、共妻,可他连个堂客都不要,也没见他共谁的妻?」 「这毕格大头真不怕死,头被打破了,流血放水一般,还大骂gmd!」 「***,gmd也真不是东西,杀了那么多学生,别人说几句话就要砍脑壳,真比土匪还兇恶!」 市民的纷纷议论,使尤瑜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陡然记起了山雨对gmd「宁肯错杀一千,不能放走一个」的叫嚣的议论。他与毕格叔叔关系很不错,当然是「不能放走的一个」中的一个!毕格叔叔已经喋血,接着流血的就会是他。他顿时觉得好像身后有gmd的特务在紧紧追赶,他没命似的往家里跑,唿哧唿哧地喘粗气,下雨一般地流大汗,浑身透湿了,像只落汤鸡。一进门,他妈妈眼泪汪汪,他爸爸唉声嘆气。一见到他,尤爸就板起面孔,气急败坏地嚷道: 「你这个混小子,做好事没你的影,干坏事处处你在。如今天塌下来了,还不快点跑,到你大姐家里躲一躲。」 此时,尤妈把早收拾好了一个装着换洗衣服的包裹,给尤瑜背上;尤爸也背上一大捆用干杉木皮扎成的火把,拉着儿子急急忙忙往门外走。尤瑜平日很不听话,往往故意和爸爸对着闹,可今天,顽劣的孙猴子戴上了紧箍咒,归依佛法,千依百订顺,背上包裹紧紧跟。他问冬梅姐在哪里,尤爸十分生气地说: 「还不像你一样,不好好读书,不安分过日子。如今不也躲躲藏藏,逃命去了。」原来尤爸知道这事,是冬梅姐逃命之前,风风火火回家报的信。 他大姐家离昆阳城虽只五十多里,可中间横亘着一座险山。上山三十里,山路陡峭曲折;下山十五里,峭壁悬崖万丈。下山后还有一条阴森恐怖的长巷子。行人走这条山道,一般凌晨出发,收紧脚步,薄暮才能走到长巷子。走进长巷子,就像走进鬼门关,没有一个不毛骨悚然、惊恐万端的。因此,他大姐一年之中,难得两三次回娘家。尤爸平日走路,悠悠慢慢,可今天却十万火急。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就像丧魂失魄的夜行人怕身后有催命鬼追来了一般。直到爬到险山的腰中间,钻进了密林中,他才松了口气,拿出干粮,给儿子充飢。其时,红日快西沉,他们又只得急急忙忙往前赶。还没有爬到山顶,天黑了,无月亮,只有几点稀疏的星星在眨鬼眼。凭藉微弱的星光,粗略能辨识蜿蜒曲折、窄不盈尺的路。但是,小径凹凸不平,且不时断断续续,隐没在杂草丛中,活像一条蜿蜒在草丛中的长蛇。他们低下头,弯着腰,探头探脑,如鸡啄米,高一脚,低一脚,似寻找丢失的针芥,如刚刚学步的孩子,凝神屏气往前赶。
第42页 山顶上的路,就像贴在崖壁上,更险峻。路的左侧,险峰壁立;路的右边,峭崖万丈。可是,在朦胧的夜色中,却像个绵延平缓的山坡,黑煳煳的,高低不甚分明。尤爸知道,这一段山路最危险,稍有不慎,滚下山崖,就会粉身碎骨。他立即点燃火把,火光一照,路左的石峰迅速向上蹿,霎时,就升到天际。巨石如狮如虎,张牙舞爪,使人不寒而慄。而路右的漫坡,山石又急剧往下沉,顿时成了万丈深谷,向下望,令人头晕目眩。此时,尤瑜觉得自己好像一片树叶,似贴在崖壁上,漂浮在半空中。透过迷濛的薄雾往下看,深谷中的树,高高低低、挤挤挨挨,像支支长矛,把把利剑,怒指天空,让人心悸胆憷。人侧足于石径间,岩壁贴脸面,浓雾在脚下流淌,其境况,酷似杜甫描述的「山从人面起,云向马头生」的剑阁古道。偶尔踹下一块石头,空嗵、空嗵,半天才能滚到谷底,而四周的峰峦发出的轰雷般的回声,撼树摇山,久久不绝。山中的栖鸟,惊骇飞起,嘎嘎、咯咯、噗噗,……似笑,似咳,如鬼哭,若狼嗥……各种奇声怪叫,让人毛髮根根竖起。尤瑜就这样提着一颗心,闭着一张嘴,懵懵懂懂往前走。脚下踩着棉花,喘气拉风箱,冷汗急急如雨下。他前胸贴着尤爸的后背,忐忐忑忑地走啊,走啊,不知磨了多少时间,总算走完了这段挂在绝壁上的登天路,朦朦胧胧看到山下似乎平坦的开阔地。 尤爸暂时停下脚步,揩掉满脸的汗,装上了一满锅的烟,他边走边吸,烟锅里的火,忽明忽灭,尤瑜的心情似乎轻松多了。走走停停,尤爸吸了几锅烟,尤瑜才舒了几口口气,突然尤爸神秘地点燃了四个火把,要尤瑜也擎举两个,用极其严厉的口吻命令说: 「瑜伢子,你打起精神前面走!将火把甩亮些,举高些,把步子拉紧些,不许说话,不许歇气,一个劲儿跑下山,马不停蹄跑过山下那条长巷子。很快就到了你大姐家里。」 被宠坏了的尤瑜,平日在家里,他是将军,爸爸的话,一句也不听,而他的话,他爸句句都得遵照执行。否则,他就会闹得天翻地覆。今天,倒过来了,尤爸成了威严的将军,而尤瑜变作了模范遵守纪律的小兵。他迅速地与爸爸交换了位置,按将军爸爸的命令,一声不吭,撮起嘴,急急忙忙吹亮火把,让它发出耀眼的强光。 下了山,进入了山谷中。石径少了,泥路多了,路的坡度也平缓些了。但是,由于千百年来雨水的啃凿沖刷,山谷中的路阴暗潮湿,凹凸不平,低洼处经常积水;这路比两边长树的土墈,低一米多。土堤两边长出的树木的枝柯,荆棘蔓生的长条,层层纠结,交互隐蔽,这的路俨然像个幽深的隧洞。就是在阳光明媚正午,这里也让人有种如暗夜的感觉。稍不小心,就会摔得你鼻青脸肿。尤瑜已走得够快,火把也举得够高,可还是招来尤爸的厉声呵骂: 「瘟猪,还不走快些,你要瘟死在这沟里吃年饭!」 将军有令,怎敢不从。尤瑜只好以平日在学校参加赛跑的速度往前沖。可是,急不择路,一脚踹进了一个低洼的坑里,身子一歪,衣服又挂在堤旁裸露的树根上,向前扑倒,颈项又被下垂的藤蔓套住。一撒手,手中的火把掉进了前面的水凼里,吱的一声,两个火把都灭了。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4错杀一千不放一,逃命夜闯长巷子(二) 「真是窝囊废,走路也走不稳!还不快点爬起来,点燃火把快点走。难道要困死在这里?」 尤爸越是骂,尤瑜心里就越发憷。此刻他忽然觉得,在这个隧洞中,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外,「啪嗒,啪嗒」,身后似乎还传来了更多更紧迫的脚步声,好像有一群鬼怪,穷追不捨地撵他们。你越走得快,他们就越追得紧;你停下来,他们也不迈半步。尤瑜就这样担惊受吓,凄悽惶惶,跌跌撞撞,在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黑咕隆咚的隧洞里瞎闯。隧洞顶上的荆棘条,揪扯着了他的头髮,划破了他的脸,尤瑜感到揪心般的疼痛。他喊一声「哎哟」,他爸不仅不心疼他,相反,还给他一阵痛骂。就这样,他们以马拉松的步伐,跑了好久好久,才听不到噩梦般的追赶的脚步声,总算甩掉了恶魔的追赶,逃出了这个该死的隧洞,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此后,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悠悠缓缓,停停歇歇,继续前行。尤爸不时吸菸驱散疲倦,尤瑜迷迷煳煳地拖着脚步,半夜过后,他们总算敲开了大姐家的门。 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的来临,惊动了大姐的全家。女人们忙着烧水做饭,老人们殷勤地嘘寒问暖,孩子们瞪大眼睛,伸长脖子,莫名惊诧。这些影影绰绰的影像,像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尤瑜哪里能看得真切,他实在太睏乏了。他煳里煳涂地洗了个澡,囫囵地扒了几口饭,眼皮就胶结在一起,伏在饭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躺在一张被帐全新的雕花床上。他过去不习惯到这里做客,才到这里,就嚷着要回家,大姐只好带他睡在这张床上。他想,昨晚,一定又是大姐带着他睡。太阳从窗户里照到床头,草绿的罗帐与大红缎被相互映衬,更显得光彩夺目。山里的人都曾啧啧称赞大姐,到底是城里人,被帐的毛色就是不一样,映得整个新房如朝霞。大概是听到了我翻身的动静,叽哑一声,亲家爷推门进来了。他,腰围粗壮腿短小,脸门宽阔下颚尖,配上一束小巧的山羊鬍子,加上说话时手舞足蹈,真像个让人抽打着的陀螺团团转。他可以将死的说活,他可以逗得你哭颜变笑脸。老实说,到这里来,尤瑜喜欢他,远远胜过喜欢他大姐。见到他,尤瑜即刻跳下床;他见我起来了,也快步走进门,亲切地说:
第43页 「舅少爷,舅少爷!昨晚辛苦了,今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接着他拉着尤瑜的手,告诉尤瑜,「你姐姐游乡串户卖豆腐去了,你姐夫下田耕作未回来,现在,家里就是我们的天下。舅少爷,你看怎么玩?」这位亲家爷原是私塾的教书先生。从前,山沖里没有学校,山里人有钱的不多,上学读书的少,每年他教那么七八、上十个娃娃,能勉强餬口度日。不过,他自己读私塾,没有读完《论语》,教娃娃主要教《三字经》,教《论语》,只能教第一章:《学而第一》;要是第二章:《为政第二》,中间有好些字,他就不认识。近年来,山村里办起了小学,国文课本里没有《三字经》,又加了《算术》、《自然》两门课,还要教什么体育、唱歌,这些对他来说,那是石竹子吹火,一窍不通。他就只好回家去跟牛屁股,烤糠壳火了。好在他家还有几亩田,儿子能辛勤耕作,儿媳妇经营豆腐生意也能赚钱,不愁吃穿。他又曾熟读《三国演义》、《西游记》,讲赵子龙救主、说孙悟空大闹天宫,如数家珍,孩子们非常喜爱他,尤瑜也一样。不过,昨晚尤瑜憋了一肚子窝囊气,今天,他最想知道的,不是赵子龙和孙悟空,他第一要问清楚的是,昨天他爸爸走路为什么那样急?为什么走过长巷子,要高举四个火把,不许他说话?尤瑜一想起昨天爸爸对他的严厉的态度,就很生气。他一边穿衣,一边没好声气地问: 「亲家爷,我爸怎么还不起床?他不是说今天要早点回去么?他昨天那么急打鼓,狠敲锣,恨不得一口吃掉我,今天怎么连破锣也不敲,太阳当顶还睡大觉?」 「你爸他天不亮就起程了,恐怕这时快到家里了。怎么像你,太阳晒泡了屁股上的皮,还赖着不起床?」亲家爷连连翘起山羊鬍子,笑着说,「你爸昨天如果不急打鼓,只怕你永远也别想从长巷子走出来!舅少爷,你知道这长巷子是个什么地方吗?」 「长巷子不就是很长吗?它只能吓那些胆小鬼,我才不怕呢?」 「你不怕?我说出来,只怕会吓掉你的三魂七魄呢。这长巷子是昆阳到后山县一条唯一的通道,不经这里,鸟也飞不过去。它,三里长多,至于那里的情状,你已见识过,我就不多说。」亲家爷率性在梳妆檯前坐下,像他平日讲三国故事那样,有板有眼慢慢说,「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强盗出没的地方。蒙面的或者用墨抹面的强盗,藏匿在巷子两边的树丛后面,窥视过往行人,见到衣冠华丽、囊橐充盈的,他们就跳进巷子,横刀夺人性命,将钱物洗劫一空。若遇女眷,先奸后杀。或是仇杀的,将尸体吊在树柯上,这些尸体,或张目伸舌,或血肉模煳,或缺胳膊缺腿,真是惨不忍睹啊。最可怕的要算民国十六年,后山这个山旮旯里居然也来了**,他们鼓动农民打土豪,分田地。一转眼gmd来镇压,把抓到的**,闹事的农民,甚至没有闹事、他们认为是闹事的饥民,都押到这里,先用枪打,子弹不够,就砍头。堆积的尸首堵塞了巷子,殷红的鲜血像河水往外流。土豪劣绅还将他们最痛恨的农民,开肠剖肚,一排排挂在树上,肠子肚子一串串吊到地上。空中老鹰盘旋,树上老鸹惨叫,苍蝇嗡嗡争血,蛆虫滚滚食肉,野狗拖着肝肠四处走,恶臭像浓雾瀰漫着大山。过了好几个月,一些胆子大的好心人,拼着一死,才在巷子后面挖了个大坑,把那些没有人收尸的枯骨,用挑牛屎的箢箕,一担担挑到坑里,草草掩埋掉。二十多年啦,可今天还能在巷子里找到人骨头!从此,这里就经常闹鬼,你要是一个人闯进长巷子,就有成群的厉鬼鼓眼、伸舌、奋爪,要砍你的头,要喝你的血,要吃你的肉,要啃你的骨头。就是大白天,你也别想活着走出来。此后,再也没有谁敢独闯长巷子,单日无人走,双日大伙结伴行。昨天是单日,为了救你的小命,你爸急得没办法,才不顾一切后果,夜闯长巷子。今天逢双日,他到山下后,与人结伴,回家一定很顺畅。至于晚上火把要举高些,那是因为火把拿得低,恶鬼就能把它捏没。你爸爸和你一共举起四个火把,恶鬼即使捏没了其中一个,也还有三个,你们就凭藉手中火把多,才闯过了鬼门关。你爸爸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好办法,真是诸葛亮,神机妙算的诸葛亮!」 说到后面,亲家爷脸上收敛了永久的笑容,眼眶里噙着悲悯的泪水,喉咙里像梗塞着异物,再也说不下去了。尤瑜听着听着,就像突然倒悬在半空中,一根根神经紧绷,一阵阵心头缩紧,双腿不停地战慄,全身好像浸在冰水里。可是他生性好强,只想充英雄,不想当狗熊,特别不想在喜欢戳人嵴樑的亲家爷面前出洋相。他就打肿脸来充胖子,翘起舌根说大话: 「亲家爷,这,这,刀枪杀人挡不住,可这恶鬼遇上英雄,它就矮三分。明天是单日,熟门熟路,我就要独自去会会它们,我要命令它们敞开鬼门关。」 亲家爷说这话时,尤瑜心里早恐惧万分,不想再听下去,可是他却故意充好汉,大步往门外走。山羊鬍子以为他这真要去长巷子,心里急得冒了烟。早晨亲家回家时,还特意嘱託他,要像看牛一样盯着他儿子,要是儿子不听话,就把他关进谷仓里。他知道尤瑜常常任性胡为,什么事都干得出,出了差错,不好向亲家交代。但既然是亲戚,就不能霸蛮把他关进谷仓里,情急之中,他想出了个缓兵计。他慌慌张张拉住尤瑜,急急忙忙地说:
第44页 「舅少爷,俗话说,天子不发饿兵。就是赵子龙、林教头,也不能空着肚皮上战场。你,你,你不吃点东西,我就不许走出这个门!」说时,他霍地站起来,张开双臂,堵住房门。其实,尤瑜也只是虚张声势,此时,他正饿得发慌。不过,见到亲家爷如此紧张,他心里着实高兴。他滑稽地笑着晃晃头,带着讥讽的口吻说: 「亲家爷,你把我堵在姐姐的房里,让我吃空气,将我饿死在这里,我还怎么能当赵子龙、林教头?」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4错杀一千不放一,逃命夜闯长巷子(三) 山羊鬍子听到他这么讥讽,禁住也笑起来了。觉得自己情急之中,乱了方寸,居然把他堵在媳妇房里请他吃饭,这岂不是拦住女孩要割**?于是他就拉着尤瑜往厨房里走。早餐,尤瑜的大姐早准备好了,在锅里热着。山羊鬍子给端出来,冬烘的蒸腊肉,麻辣的炒仔鸡,爆炒野兔,酸辣豆腐,堆盘大碗,热气腾腾,摆满一桌。尤瑜昨夜太疲倦,吃饭时,煳里煳涂,空腹还未填满,就睡着了。如今早就飢肠轱辘,他已顾不上做客的礼数,露出了狼贪的野性,爪牙并用,鲸吞虎嚼。一张嘴一时不能两用,尤瑜当然不能说话。山羊鬍子心想,没有说完的话,此刻不说,更待何时?于是,他就抓紧时间,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舅少爷,我还想讲个发生在长巷子的故事给你听,这个故事说的是学生,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前年的冬天,据说昆阳的学生yx,说是什么什么,反飢饿?反内战?gmd要抓他们。我们后山也有几个学生在被抓之列,其中包括我的一个外甥。yx之后,gmd追捕学生,他们如惊弓之鸟,四处逃散,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赶回家。可是恰好这天是单日,他们一想起要过长巷子,就犹犹豫豫,无奈风声鹤唳,情势越来越紧,拖挨到午后,才匆匆忙忙起程。几个读初中的很害怕,那个上高中的高个子一一我的外甥,在这几个学生中,他个子高大,年龄也最大。他平日拍着胸脯充好汉,声称自己不信邪、不怕鬼,事事不想当乌龟。碰到这当口上,他想起往日大家说的长巷子的形形色色的鬼,心里也早已发憷。可是自己吐在地上的痰,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自己又舔光。何况与他一道到昆阳读书的学生的父母,还託付他照顾他们的孩子。因此,他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只能壮大胆子鼓大家的劲: 「『同学们,与其被gmd特务抓了沉入青龙潭,倒不如拼着一死赶回家。长巷子也并不如人们说的那样可怕。我们出生以后的这些年,里面到底吓死了几个人?只要不信邪,不怕鬼,我们就能顺利地回到家。』他还指着自己头上结了一个球的尖顶纱帽,带着几分夸赞、几分幽默地说,『这就是礼帽,拿破崙将军的礼帽。今晚,我就是拿破崙将军,你们统统是拿破崙将军的上等兵。个个胆大包天,将来也都能当将军。有种的,今晚就跟我来,以急行军的速度,跟着我越过「阿尔卑斯山!」』他说着,大步流星往前走,真像武松迈步走向景阳岗,英雄含笑上刑场。几个娃娃被他这么一鼓弄,个个勇气倍增,谁也不愿意当狗熊,做龟孙,都哼着轻松的小调,紧紧跟。 「走进山,日落了,无月亮,只有繁密的星星洒下的微光,透过高树疏枝,让人能粗略地辨识林间的蜿蜒曲折的水蛇路。无边的黑暗,渐渐逼近了,他们的勇气锐减,高声说话的少了,喘粗气的多了。走在贴着峭壁的山径上,颗颗心都像兔子在胸中蹿,身上冒着冷汗,勇气降到了冰点,个个争着要走在队伍中间。经过一番争论,有将军胆识的,当然要独当一面,走在队伍的后面。其实,将军的个子虽高,胆识并不高,在他心头的恐惧,也像爬山一般,越升越高,此刻已远远地超过了他爬山达到的高度,升到了天际,他真的怕魔鬼将他拽了去。无奈自己已夸下海口,只好服从众议,诚惶诚恐,走在队伍的后面。 「走进长巷子,大树的枝柯和荆棘的长条织就的厚厚的盖,严严实实遮蔽了星光,长巷子里如同暗室。他们花了很大的力气,很长的时间,总算把不太干的杉木皮做的火把点燃了,让走在队伍中间的人擎着。可是,烟多光亮少,前后的人都无法看清脚下的路,而举火把的人又被烟呛得直流泪。大家有如工兵探地雷那样,战战兢兢前行。不争气的火把突然灭了,几个一齐吹,亮了;可是走不上几步,火把又灭了。此刻,他们都惶恐地想,听人说,夜过长巷子,恶鬼常常把火把捏灭,你脱光裤子骂娘,鬼就不好意思地走开,火把又会亮。常说,有病乱投医。这个常说不信鬼的高个子,也顾不得刚进山时,宣称要做『拿破崙将军』的庄严誓言,便带头扒光了裤子,领着手下几个『英勇的士兵』,高声骂起来: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这些无头鬼,倒路神,欺侮我们学生,老子操死你的娘!』 「他们骂了一遍又一遍,回声四起,有如滚滚的春雷。可是,这滚滚的春雷并没有吓退鬼,火把还是没有亮,倒把『拿破崙将军』和他的『英勇的士兵』吓得鬼哭狼嚎。其中一个丧气地对高个子说: 「『大哥,你这个拿破崙将军,只怕不能带领你的英勇的士兵,越过阿尔卑斯山了,也许,也许这就是我们将栽倒的滑铁垆!』 「其实,『拿破崙将军』早就乱了方寸。听他这么说,魂魄即刻被无头鬼勾走了,连忙拉直长腿撒手跑,几个英勇的士兵见势不妙,『哇,我的妈呀』,一声尖叫,个个像尾巴上着了火的疯牛,狼奔豕突,没命地瞎撞。跌倒了,就在地上爬;鞋子跑丢了,衣裤扯破了:还是乱爬瞎撞。走在后面的高个子,急不择路,左撞右突,头上的纱帽突然被鬼摘去了。恐惧万分,脱口惨叫起来:
第45页 「『不好,鬼摘去了我的帽子,摸了我的头!』 心里惶急,方向竟然走反了,撞着左边的堤,转过来,又跌进右面的沟,跌跌撞撞,不知是什么东西绊倒了他,他像垂死挣扎的人惨叫道: 「『吊死鬼,吊死鬼!你怎么老缠着我……』以后又传出几声悽厉绝望的狂叫,以后就寂无声息了。 「那几个在前面撞得晕头转向的,失魂落魄地滚滚爬爬,到了天亮时分,总算爬到了家里,还悠着口气。村里的人闻讯,齐集了十几个彪形大汉,手执大刀梭镖,如临大敌,赶到长巷子。只见那个高个子学生、我的外甥的尖纱帽,被荆棘勾着,挂在巷子上面树枝荆条织成的穹形的顶盖上,撕裂了的裤管,绊在凸出地面的树根上,身子向前仆下,脑壳恰巧被树上垂下的藤蔓兜住,脸乌青,舌头下垂半尺长。大家都黯然哀嘆道,『这是砍脑壳鬼、吊死鬼争着找替身。他颈上还有勒死的绳迹,刀砍的血痕……』」 说到最后,亲家爷悲戚万分,含着眼泪垂下了头。稍稍沉思了片刻,他又破涕为笑,自我嘲笑地说: 「『这个事,是那几个逃脱的人,亲口告诉我的。我说这些,就是想劝舅少爷在我家好好休息几天,可我尽说些极端恐怖、让人伤心落泪的事。说这些,也许适得其反,使你不想在山里呆下去。舅少爷,我告诉你,我们这里通向山外,就只有这么一条鸟都难以飞过的通道,真是一虎当关,万夫莫开。前清末年,直到民国,没有官吏敢进山收税,小日本对山里炮轰了三天,还是没有冲过这个关隘。我们家离长巷子还有十几里,小镇人多,什么恶魔厉鬼也不敢来。你住在这里,绝对安全,绝对安全!」 开始,尤瑜只顾虎咽狼吞,并不在意听他说话。可听到后来,他的那颗心也好像一把把被人狠狠揪扯着。当听到那个学生腿被树根绊住,头被藤蔓兜住,此情此境,正与自己的遭遇完全相同。头脑即刻如擂鼓一般轰响,刀割一般疼痛。他想,那晚,如果没有他爸爸,他也一定不能从长巷子走出来。那个高个子,也是合唱队早期的队员,他虽未见过,但他曾屡屡听到别人说起他的悲惨的故事。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凄伤的泪水。于是,向来不落板的他,此时也十分诚恳地对亲家爷说: 「亲家爷,以后我一切听您的,再也不嚷着要回家。」 自此以后,他紧随着山羊鬍子,或带着鸟铳,上山放牛,猎取野兔山鸡;或系牛于小溪旁,翻转溪边的鹅石块,仔细搜捕横行的螃蟹;或者依傍鬍子亲家闲坐,谛听他有声有色地说《三国》:日子过得挺有滋味。但是,每当静卧在如茵草地上,仰观蓝天白云,放纵思虑的野马就在广阔无垠的时空原野驰骋,不能忘怀于昨日发生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他几乎天天都在祈求,「敬爱的毕格叔叔,你千万不要有事,您还没有告诉我,山雨究竟是谁?丰大哥啊,现在你在哪里?后山这么安全,你为什么不跑到这里来?你也可千万别有事。你不是曾经答应过我,如果我将来穿上皮鞋,你会把我的皮鞋擦得干干净净,锃亮锃亮?这次如果都没事,我回到昆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爸爸给我买双皮鞋。丰大哥,你可要信守承诺,别不给我擦鞋呀!」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5尤冬梅悲情话死别,封满楼夜闯青龙潭(一) 「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这是不能忍受人间残酷生活的煎熬的奴隶,逃避现实,幻想有无限美好的明天,而心造的幻影。其中有人把它描绘得有声有色,煞有介事地称说某君入山,才七天,回到人间,他的父母妻子儿孙,早已仙逝,朝代也已几度更替,世上的人事已面目全非。可是这种美事,谁也没经歷,谁也无法求证。但一些意想不到的天灾人祸的突然袭击,往往顿时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乃至整个世界。一次战争,一场瘟疫,地塌天陷的地震海啸,骤然降临的难以抗拒的水旱灾害,一年,一月,一天,乃至短暂的瞬息,就倒转干坤,使江山不可復识,倒与人们口头流转的这句话有些相仿。 尤瑜潜踪于后山两个月,虽然不止七天,父母亲戚没有物故,与幻想的故事中入山的某君有别,可山外天翻地覆的人事变迁,却超越了中国几千年歷史。开初,山外的风声鹤唳,如今变作了鸟语花香;接踵而来,世间道根本倒转,皮鞋与草鞋的位置,瞬间相互掉换,真让人瞠目咋舌。在近一个月里,即使是这个极其偏僻的穷山沟,人们也议论纷纷议论。山里人的心眼也悄悄地在变化:**打来了,要共产了,穷人们喜形于色,奔走相告;财主们忧心忡忡,眉眼间透露出无边的恐惧;女人们担心共妻,许多人惶惶不安。尤瑜则尽量向她们解释,说**都是好人。告诉她们,他认识的被gmd抓走的毕格叔叔,为了革命,连老婆都不娶,又怎么会去共别人的妻?开始人们将信将疑,后来觉得耳闻不如目见,大家顾不了对长巷子给他们带来的万般恐惧,不分单双日子,成群结队涌出山去,涌进城里,去探听个究竟。回来的人都说,**的军队开进了城里,露宿街头,不入民宅,他们都没有老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与gmd比,一个是天上的太阳,一个在地底的黑洞。 没过几天,尤妈与出山的人结伴,来接尤瑜回家上学。尤瑜一见妈妈,噼头盖脑地问:
第46页 「妈妈,冬梅姐怎么样了?」因为他逃难时,姐姐也在逃亡。他在山里藏匿的这些日子,无时无刻不为姐姐的命运担忧。 「她好得很!你离家的那天晚上,她跳上了丰大哥的渔船,漂离了昆阳。现在他们早回来了,姐姐要你快点回去,她想早点见到你。」 「她为什么不来接我?难道送豆腐的地方更多了,忙不过来?」 「她工作忙不赢,哪有工夫送豆腐。」尤妈眉目舒展,显出十分得意的神色,「你的姐姐个个都懂事,有造化,如今我就担心你没出息。」 「**来了,她忙不赢,难道她也是**?」 「我哪里知道,你回去问她自己去。」 「那么,丰大哥怎么样了?他还擦不擦皮鞋?回去,你一定要给我买双皮鞋,让他给我好好擦一擦。因为他曾答应过我,我长大了,有出息,能穿上皮鞋,他一定给我把皮鞋擦得油光闪亮。妈妈,妈妈,你就给我买双皮鞋吧!」尤瑜搂着妈妈撒娇说。 「现在他不擦皮鞋了,听人说他当了什么『领导』。你还想他为你擦皮鞋,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尤妈推开了他,得意地说。不过,她又大惑不解,自言自语,「这『领导』,这『领导』,到底是什么东西?」 以前,大家只听说有什么县长、乡长、保长,局长、科长,从来没有听说有什么『领导』,听她这么一说,个个面面相觑。还是山羊鬍子亲家曾经教过《三字经》,读过《三国演义》,知道的事情多,懂得的道理深,他沉思了片刻,眼珠子几转几转,翘了翘山羊鬍子,点了点头,随即得意地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领导』『领导』,出门为人领路,也就是带路的意思。如今北方人到南方做官,人地生疏,当然要个引路的人。丰大哥擦皮鞋,游走四方,昆阳哪个旮旯他不熟?要领路,他当然最合适。我想,现在他大概做了像过去为县长、局长包月、包年拉黄包车的车夫,或者是做了专为当官的服务的勤务兵。不过,他又会擦皮鞋,当官的当然更喜欢他。自古以来,皇帝老子爱太监,官老爷、官太太最爱勤务兵。你丰大哥这样会引路的勤务兵,当官的当然爱。你丰大哥今后一定有出息。」大家都定定地瞧着他,夸赞他是读书人,眼界就是和大家不一样。 尤妈在大女家才打住了一天,虽逢单日,有这百般禁忌的她,也带上几个糯米粑粑,一包油炸豆腐,天麻麻亮就起程了。自**进了城,山里人进城返乡,牵线结队,笑语喧喧,大家压根儿忘记了长巷子还有恶鬼害人性命的事。人逢喜事精神爽,尤妈今天也特别高兴。一双小脚像缝纫机针,走起路来快如风。连欢蹦乱跳、能追上兔子的尤瑜,也要收紧脚步,才能赶上。正当金灿灿的落日余辉撒满天的时候,他们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尤爸,闻声快步走出来,一把紧紧抱住儿子,仔细端详,热泪滚滚,不住地说: 「瑜伢子,你回来啦!瑜伢子,你真的回来啦,想死我啦!」好像比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还珍贵百倍的宝贝,失而復得,他紧紧地抱着,轻轻地抚摩,真怕他又一朝遁逝。尤瑜也搂着爸爸的脖子,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爸爸,弟弟回来了?」门外有人喊,尤瑜回头一看,原来是冬梅姐。两个月没见面,姐姐完全变了模样。她,全身草绿色的军装,绿色的军帽上缀着颗红星,闪闪发亮;腰身紧紧地系根宽皮带,裹上黄色的裹腿,穿双解放鞋。要不是她的头髮厚,两根粗辫子,帽子藏不住,帽舌下还有张熟悉的笑容可掬的女孩脸,他一定会误认为她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他愣愣地望了一会儿,不禁大笑起来,狠狠地打了她一拳,说: 「哼哼!姐姐,你这副模样,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家不笑掉大牙才怪呢?」 「你笑什么?这是最令人羡慕的解放军服装!」冬梅顺手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在弟弟的头上,眉飞色舞地说,「你去照照镜子,这模样要多威武,就多威武;要多英俊,就多英俊。在革命军队里,上至中央司令,下到普通士兵,清一色这种装束,潇潇洒洒,漂漂亮亮。有了这种装束,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不论你当官当兵,不论你是男是女,大家都骄傲地互称同志。你呀,要到这一步哇,还要走一段很长的路。」 尤瑜戴上军帽,昂首挺胸,甩手迈开大步,走了一圈,走到镜子前面。虽然他才过十六岁,可个子高过一般的成年人。他看了看闪耀的红星下的自己的颜面,觉得眉宇间透着英气,真有英姿勃勃的军人风采。他高兴得不得了,就赖着不还这顶帽子,油腔滑调地说: 「姐姐,你是革命同志,一心为人民。我是人民,你将这顶帽子,当作第一件礼物送给我。那么,我就不客气,愉快地收下了。」 冬梅反覆向他说明,这是革命军人、革命干部的工作服,她没有权力送给别人。说他只有努力读书,学好本领,今后当了革命军人,才能得到。冬梅好说歹说,他也不把军帽还给她,并且十分生气地说: 「这么说,你已经参加了**?过去你一切都瞒着我,看来你不要我这个弟弟了。」 「我早参加了**,但我怎么会不要弟弟呢?只是过去,我们在gmd的眼皮下从事秘密工作,走漏了风声,让gmd知道了,是要杀头的。长风同志就是因为被叛徒出卖而牺牲的。因此,我参加党的事,不能让人知道,当然也不能告诉你。」冬梅狡黠而又自豪地解释说。
第47页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5尤冬梅悲情话死别,封满楼夜闯青龙潭(二) 当月华把清辉从窗棂中洒进来的时候,尤爸在灶屋里的饭桌上,已摆满了一桌可口的菜,尤妈就喊他们姐弟吃饭。饭后,冬梅掏出张饭票,交给妈妈。尤瑜觉得这事十分新鲜,在自己家里吃饭,还拿什么饭票?尤爸连忙解释: 「打解放军进城那天起,你姐姐丰大哥回家吃饭,都拿饭票。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在自己家里吃饭,怎么还给票?后来,才知道,**规定:干部战士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吃了群众的饭,就必须给饭钱。过去,gmd的差狗子,来你家里,大鱼大肉招待后,还要拿什么草鞋钱。一双草鞋,街上卖五百块钱(币制改革前的人民币票额,相当于改革后的五分钱),可他们一个人要两块光洋,足足可以买一百双。那一家碰上这种倒霉的事,不弄得家破人亡,扫地出门才怪呢。**,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而gmd,就是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能解我们老百姓的心头恨!」 尤瑜越听越觉得希奇,就嚷着要当**。尤妈忍不住用手戳着他的额头,笑着说: 「你这只馋嘴的猫,贪吃的猴,不当gmd就谢天谢地,谁还指望你当**?」 尤爸忙碌了一天,此刻已哈欠连连,尤妈爬山过坳,小脚肿了,疼痛难当。收拾了碗筷之后,便睡去了。而他们姐弟俩,却越谈越精神。越谈,尤瑜越觉得过去自己不知道的希奇的事太多了。他总是出其不意地频频发问,让姐姐也应接不暇。 「姐姐,听说当『领导』,就是给当官的拖黄包车引路。丰大哥也当『领导』,给哪个当官的拖黄包车,他是不是**?还擦不擦皮鞋?」 听尤瑜这么一说,冬梅前合后仰,按着肚皮格格地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当领导就是拖黄包车?这是谁告诉你的?我明白地告诉你,当领导,就是当官。不过,我们**的官,虽然职位有高低,但官大官小,人人平等,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因此,就称所有的各级党政负责人作领导,日常交往都唿同志。丰大哥如今当了地区军管委副主任,当然是**。如今他哪里还有功夫给你擦皮鞋?他说,他忙不赢,不能回来看你,过些日子,要我带你到他那里去玩。」 听姐姐这么说,尤瑜十分懊恼,他真怨爸爸过去不给他买皮鞋,如今即使买了,一个当大官的,怎么还会给他擦鞋呢?不过,正由于这样,他更羡慕更敬重丰大哥。 「姐姐,丰大哥学问那么渊博,以前,我就觉得他不像个擦皮鞋的。他欺骗了我,你也欺骗我。好,好,过些日子,我要找你们算总帐!」尤瑜两个拳头,鼓点似的捶着姐姐的胸脯,十分气愤地说。冬梅只好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 「瑜弟呀,你还是个孩子,不知道环境的险恶。当时gmd杀**,宁肯错杀一千,决不放走一个。自己死不足惜,党的组织遭到破坏,那是对党和人民的犯罪。因此,我们只能瞒着你。现在不同了,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接着,她就说起了他们从事地下工作的经歷。 「丰大哥原来是北大的学生,搞学生运动时,就入了党。一九三七年奔赴延安,在抗大学习时,曾多次聆听毛主席的报告。党的七大以后,奉命到昆阳从事地下工作,任昆阳地下党特委书记。他以擦皮鞋这个职业作掩护,游走四方,重建起下属各县的党组织。他在我们家门前的堤下,搭个木棚住下,就是要发展我作交通员。他认为,一个边读书边送豆腐的学生,gmd不会怀疑。他通过我,把上级的指示、特委的决策,送到市里的各个支部。领导合唱队的《强报社》也有地下党支部,支部书记是厨房里的那位大师傅,毕格叔叔只是副书记。我送文件只送给大师傅,毕格叔叔只知道我是个一边打工送豆腐、一边上学的学生,不知道我是交通员,他也根本不认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一丰满楼。在昆阳,只有两个人知道丰大哥是**的干部,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个打鱼的,他是省委联繫丰大哥的交通员。这叫做单线联繫。如果哪一级组织暴露了,涉及的只有上下三个人,整个组织不会遭到破坏。这是在穷凶极恶的敌人的眼皮下工作的地下党,所採取的保护自己的坚决的措施。在昆阳,经商的,打工的,教师、医生、学生,或者妓女媒婆、流氓地痞,大家都认识丰大哥,但都只知道他是个爱说笑逗乐、肝胆侠义的擦皮鞋的。而他隐秘的一面,谁也不知道。半夜过后,他用棉被将木棚临河的小窗蒙起来,写战斗性的文章。他在用木版架起的简易的桌子上,放了本破破烂烂的《封神榜》,熟人来了,就给他讲一段。他与我相约,如果木棚前挂着骯脏的工作服,就有文件要送出去。第二天一早,我就拖着送豆腐的板车过去,给他送豆浆。付钱时,他机警地把要送的文件交给我。平常,我们照面不打招唿,好像从来不认识。以前,你要我介绍你参加合唱队,不是我做不到,而是党的纪律不允许。」 像听海外奇谈一般,尤瑜听着姐姐平静地讲述她与丰大哥奇特经歷,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什么都告诉他的姐姐,内心居然隐藏了如此多的秘密。对尤瑜来说,越是新奇隐秘,就越像美味佳肴,他的兴趣就越浓厚。可过去,姐姐不只不分给他一杯羹,连气味也不让他闻。他十分生气,甚而至于有几分怨恨。他横眉鼓鳃,怒气沖沖地说:
第48页 「姐,你好狠心啊,把自己的弟弟当外人!这么新奇、有刺激、有趣味的事,不让我知道,不要我去做,今后你就别理我!」 冬梅双手捧着弟弟执拗的头,长嘆一声,泪眼汪汪的望着弟弟,激动地说: 「你以为干革命新奇、有趣、好玩,像捉迷藏?你哪里知道这是关系到革命成败、要掉脑袋的大事。这两年,我常常想,如果我地下党的身份暴露了,我死不足惜,就怕连累爸爸妈妈,和你这个可爱的弟弟。但我更清醒地认识到,没有千千万万的革命者前赴后继,与吃人的魔鬼进行坚决的斗争,黑夜不会逝去,光明不会来临。因此,我满脑子都是斗争,别的事情都想得少,没想到你这么对我不理解。你看过《强报》关于学生沉潭事件的报导吗?看过山雨同志的评论么?你如果看了这些文章,你就不应该这样。」 「看过,看过。报导很生动,评论更精彩!山雨真是个学问渊博、十分了得的人物!姐,你认识山雨吗?如果你认识,能介绍我见他吗?」听了姐姐动情的表露,尤瑜满脑子埋怨的情绪,一扫而光了。代之而起的,是穷究山雨究竟是谁? 「山雨不是别人,就是你经常见到丰大哥。」冬梅回復到原来平静的语调,「这些文章是丰大哥用生命写成的,字字带血,声声有泪。且不说那么多冤死的学生血肉之躯,父母的滂沱之泪,就是你丰大哥拼着一死,调查沉潭事件真相一事,也充满腥风血雨,够惊心动魄的。丰大哥风闻众多学生被gmd特务秘密沉潭之事以后,想弄清事实真相,就派了个地下党员,化装成渔民,昼夜守候在青龙潭边。可是这人一去,就杳无音信。于是,丰大哥就决定自己夜闯青龙潭。他租了只渔船,夜泊于青龙潭畔,将自己化装成鬚髮斑白的老渔民。于是《强报》曾报导的那罪恶的一幕,出现了。接着,蒙面人又拿出一个麻袋,要将丰大哥塞进去沉潭。幸亏你丰大哥化装成了老人,向他们哭诉自己不幸的家事:儿子被抓去当兵,多年没有消息;媳妇改嫁了,孙儿嗷嗷待哺;八十高龄的老母,瘫卧床上。其中一个闻言,也有些凄伤,便对另一个说: 「这傢伙耳聋、嘴笨,这么老了,像快要死的人一般,也怪可怜的。不干掉他,也不会有事。就放他一条生路吧。」另一个开始不同意,那个人又说: 「我们家不也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么?将心比心,没有我们,他们怎么活?事做绝了,天理难容。何况仗已打到了身边,夜里我们能够听到炮声了,我们就是死心塌地,党国也不会再夸奖了。何必这么认真!」 这样,那傢伙才点头同意。他转过身来,用手枪顶着丰大哥的脑门,恶狠狠地说: 「老东西,识相点!看你老实得像蠢猪笨驴,老子才放你一马。不过,如果走漏了半点风声,老子要你的脑袋开花!」 然后他们跳下船,吹着口哨,开着汽车,消失在浓浓的黑暗中。丰大哥这才知道,以前派去探虎穴闯龙潭的同志,已永沉青龙潭底了。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5尤冬梅悲情话死别,封满楼夜闯青龙潭(三) 以后,丰大哥通过各种渠道,鼓动冤死者的家属,到青龙潭打捞沉尸,然后才有《强报》的报导及山雨的评论,然后昆阳才掀起反蒋的新高潮,使昆阳真正出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好革命形势。」 事情的原委说清了,冬梅的话语暂停了。她的眼神定定地望着前方,仿佛自己还置身于往日生死搏斗的岁月中。「琴声」渐歇,「余音」裊裊,此刻真箇无声胜有声,尤瑜还在呆呆地坐着,痴痴地听着,真像南极洲蠢笨地企鹅,好一阵才似从梦中醒来。皓月的清辉从窗口射进来,给屋里撒满了一地的浓霜,让尤瑜觉得姐姐像矗立于洁白的云端的女神。无比惊险的故事,震慑了他,由衷地声声赞嘆: 「丰大哥真是吃了豹子胆,什么都不怕!像武松,是赵子龙,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你以为胆子大就能成为像丰大哥这样的英雄么?」冬梅回头拉着弟弟的手,严肃地望着他,语重心长地说,「胆子大只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梁山好汉,决不可能成为是无产阶级先锋队的坚定的指挥官,能为人民的利益能牺牲自己一切的英雄。梁山好汉岂能与他比?名垂青史的文天祥也比不上。文天祥虽然不怕死,但他的灵魂深处还拖着条『为名』的长尾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拼着一死,还想在青史上留名。而丰大哥干着轰轰烈烈的大事,却时刻准备默默无闻地献出生命,没有一丝一毫的名利的影子,他真正是可昭日月的无产阶级的英雄。 「丰大哥夜闯青龙潭的前一天晚上,他约我到河边相见。那天晚上,天黑漆漆的,下着毛毛雨,早春,乍暖还寒。他此行十分诡秘,使我觉得将会发生什么大事,一颗心仿佛埋在冰雪中。他在前面慢慢走,我在后面紧紧跟,我看不清他的影像,却能听到他轻缓的唿吸,平静的话语: 「『我有事外出,如果五天内不回,你就是昆阳地下党特委代理书记。以后再不能抛头露面,就让你姐姐秋菊接替你的交通员工作。上呈下达的文件我已准备好了,五天后,你就以代理书记的名义发出去。这样,你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稍一不慎,自己牺牲事小,党内就会有无数颗人头落地,我们辛辛苦苦构筑起来的战斗堡垒,就会毁于一旦,后果真不堪设想。我们**人是钢铁炼成的,在残酷的斗争中,你会变得更坚强。我上大学时加入了党,在我的前任地下党负责人牺牲后,也是你这个年龄就挑起革命重担的。这是组织的决定,个人只能服从,没有考虑的余地。革命从字义上说,是要死人的。你要革帝、官、封的命,他们是武装到牙齿的真老虎,不是孱弱的小绵羊,他们当然也要你死;我们是革命者,应该毫不留情地置他们于死地。可是,杀人一万,自损三千。这两年,我们消灭几百万国民军,我们也牺牲了无数的好同志。如果我牺牲了,也是死得其所。比起已经为革命早已牺牲了革命先辈来,我还是后死者。当然,我也希望自己不死,因为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我还没有见到新中国的成立,我还不想离开朝夕与我一道战斗的好战友,特别是不想离开与我关系更为特别、感情更为亲密的你……』说到这里,他十分激动,喉咙里似乎梗塞着什么东西,声音颤抖起来,断断续续,语调更加凄婉,好像还在流着泪。接着,他的语调又转为平静,『如果我死了,你不要悲伤,你要化悲痛为力量,带领昆阳地下党捣毁gmd设下的人间地狱的最后一扇大门,让昆阳人民得到彻底解放。黑暗即将逝去,光明就在眼前,你一定要以英勇无畏的战斗姿态,去拥抱如日之升的新中国……』」
第49页 冬梅越说到后面,感情越悲伤,语调越凄婉,哽哽咽咽,泣不成声。接着她昂起头来,语调转为激越: 「古代易水送别的故事,我曾经对你说过,你还记得不?在荆轲入强秦而就死地之前,太子丹为他饯别易水,高渐离为他击筑,宋义为他高歌,荆轲语调激越,慷慨啸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復还。』场景的凄凉,感情的悲壮,一空往古,成了千古绝唱。歷史也幸运地成就了荆轲的千古美名。可丰大哥孤身勇闯龙潭时,无高朋为他饯行送别,知己也不能为他慷慨啸歌,更没有武士秦武阳与他同行。你丰大哥临行前他才招我前往,壮别时只有我这个弱女子偎依在他身旁,还是因为他要交代工作。这种出入刀枪剑戟之林、如入无人之境的大无畏精神,真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岂是十个荆轲所能比? 「他像谈家常那样,把工作安排妥帖后,久久地紧紧地拥抱着我,然后推开我,轻轻松松、亲亲切切地说:『亲爱的冬梅同志,再见,保重!』然后跳上了舶在岸边的一只渔船。桨声咿呀,不久,小船被浓黑吞没了。冷风飕飕,微雨凄凄,我感到阵阵揪心,周身战慄,仿佛坠入身不可测的冰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復还』,生离死别的送别的悲壮,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我想,如果把封大哥的可歌可泣的事迹,置生死于度外的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续写于二十四史之后,二十四史将顿时将会黯然失色。 「丰大哥走后,我回到他的小木棚里,拆下他用粗原木钉就的木床的一只脚,卸下床脚底下的木塞,从他剜空的床脚的洞里,取出印章和上呈下达的文件,再把床脚钉好,回到家里,心里空荡荡的,真有一种送葬归来的伤痛。」 尤瑜听着这些传奇故事的叙述,好像在听能吞云吐雾、点石成金的神仙的逸事一般。不过,他怎么也不能把这些奇事,与平日拉车的苦力、叫卖的穷汉、爱说笑的擦皮鞋的丰大哥联繫起来,然而,这的的确确是真真切切的真实。此时,丰大哥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迅速高大起来,瞬息即高出云端,即使仰视,他也不能见其的项背。他觉得丰大哥就是能吞云吐雾、点石成金的神仙,不然,怎么能导演昆阳如此波澜壮阔、翻云覆雨的喜剧? 如豆的小油灯的火苗在跳动着,丝丝的光亮映着冬梅炯炯的眼神,它像探照灯的光柱,直射尤瑜挺着的胸脯,透入他的心间。尤瑜精神格外亢奋,情绪特别激动。冬梅的话音刚落,似从闸门冲出的激流,一串铿锵的句子,迸出了他的心胸: 「姐姐,姐姐!我错怪了你,错看了丰大哥。自己把革命当儿戏,还怨你们不理解我。如今,我知道了,革命不是捉迷藏,革命是你死我活的残酷的阶级斗争,革命者要经得起急风暴雨的严峻考验。今后我一定不辜负你和丰大哥对我的殷切期望,做个像丰大哥那样的革命者。」 满满的一盏灯油,快要燃完了,时间早过了半夜。尤瑜仍然精神百倍,他戴着军帽走到穿衣镜前看了又看,又到户外月光下,摔开手正步走,高唿「一、二、三、四」。心想,这才是理想的英雄模样。明天他一定要戴着军帽去见池新荷,给她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冬梅跟着他走出户外,将他头上的军帽整理得端端正正,笑着夸赞道:「真像个革命军人!」睡觉时,也让他戴着,他笑眯眯、甜滋滋的,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可是他第二天起床,军帽不见了,也不见姐姐的踪影。他又十分恼怒地说: 「冬梅姐,你又骗我,你真坏!」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6长风头悬《强报社》,万众公审杀人魔(一) 由于军管委把中小学开学工作,当作头等大事来抓,九月一日,学校基本上如期开学了。接着二十多天没有下雨,到九月底,太阳仍然炙烤着大地,正午还让人有暑热难熬的感觉。十月一日是新中国第一个国庆节,是个大好晴天。尤瑜一早起床,就穿上了妈妈特意为他缝制的草绿色军服。军帽戴得端端正正,帽舌上方的正中,缝上了一颗红布裁制的五角星;腰间系了根宽皮带;用黄布条打成的裹腿上,菱形的花纹十分精緻;新解放鞋里面,衬了双雪白袜子:活脱脱的一名解放军小战士。他站在姐姐常用的梳妆镜前,反覆端详,一种说不出的由衷的高兴油然而生。他一阵风地走到灶屋里,笑着大声嚷道: 「妈妈!你看,你看!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尤妈信以为真,转过身来,尤瑜立刻双腿紧靠,右手手指併拢,恭恭敬敬地举到帽舌边,十分严肃地大声报告,「尊敬的尤大妈,二连一排三班战士尤瑜,向您报到,请指示。」这是尤瑜近些日子上学,见到战士们操练后学到的。尤妈见了,笑得合不拢嘴: 「瑜伢子,这样一装扮,威威武武,比你姐姐还神气!亏你想得出来,难怪你哭着闹着要军装。你真鬼!」 尤爸望着儿子这副模样,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只是他没有夸,反而嘆息道: 「听说解放军能吃千般苦。瑜伢子,你要当解放军,只怕要先脱掉一层皮!我们家的祖坟还没有开坼,恐怕我没有这么样的好福气。」 「就你说这种丧气话!我们家冬丫头,不是早当上了解放军?我们家的祖坟,还要开几条坼?」 原来那晚冬梅与弟弟谈话后,就走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尤瑜不见军帽,就破口骂姐姐,缠着妈妈要军装。这些天来,他嚷呀,骂呀,在地上滚呀,尤爸尤妈倒还不怕,反正过去他哭闹惯了,习以为常。可是,不穿军服他就不吃饭,他们的心里就刀割般地痛。尤爸唬他几句,他却变本加厉,发疯似地嚷、骂、率性脱下衣服,撕烂,丢到阴沟里。这样,反倒把尤爸尤妈唬住了。尤瑜闹够了,尤妈的心也烦透了。没办法,只好立即答应给他做军装。尤妈借来军服,比着颜色买了布,裁缝师傅忙到半夜,军装才做好,而他呢,一直等到穿上才睡觉。第二天,他又找来了一块白色的硬壳纸,剪成长方形,方块四周画上红镶边,方框中间歪歪斜斜写上宋体字:「中国人民解放军」,再用别针别在胸前的衣袋上。做工虽然粗糙,但在他眼里,与和池新荷做猪八戒背老婆的游戏一样,是他这一生中干得最得意、最出色的事。
第50页 这天,尤瑜草草吃过早饭,穿上军装,甩开手脚在街上迈大步。他这一出格的举动,像渔人拉着纲绳收网牵动网眼那样,牵动着街上所有的人的眼睛,所有的人都感到十分惊奇,异口同声地绝口称赞: 「好神气啊!小小的年纪,就当上了解放军,真不简单!」 他走到了学校里,同学们正汇集到操场上去。大家见他这副装扮,这般英俊威武,个个由衷地羡慕。他插进队伍里,昂首挺胸站在池新荷的身后。池新荷回头嫣然一笑,悄悄地问: 「好神气啊!这是你姐姐给你的?」 尤瑜耸耸肩膀,摆摆身子,满脸堆笑,骄傲地点了点头,神秘兮兮地说: 「那还用说。她不给我,我到那里去弄?你要吗?你要,我也给你弄一套。」 此刻,队伍前后左右的人,不再唿他游鱼子,都凑过来,怯怯地轻声地恳求道: 「尤大哥,我们是好朋友,是不是?请你给我弄顶军帽,好不好?」 「好,好,好!我的大小子,姑奶奶,一人一顶,算我的。我们是铁哥们银姐妹,我能不讲义气吗?」尤瑜拍着挺起的胸脯,昂首望着蓝天,十分斩截地说。 紧急集合的哨声吹响了,领队的老师大声喊「肃静」,躁动的队伍即刻安静了。校长走上了体操指挥台,庄严宣布: 「今天,我们要参加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及昆阳地区军事管制委员会成立大会。本市市民,凡十三岁以上,六十以下的,都必须参加。我们学生更应该学习解放军,严格遵守纪律,为市民做出榜样。现在出发!」 队伍闻风而动,彩旗队、秧歌队、腰鼓队、鼓乐队,走在前面。各班学生,都手执自制的三角彩旗,紧紧跟上,唿着口号向西郊废弃的飞机场进发。大街上,彩旗招展,锣鼓掀天,标语横幅,铺天盖地,所有的队伍汇集起来,人如潮涌,排山倒海,气吞山河! 尤瑜个子高大,是彩旗队的成员,又因为他身着军装的缘故,领队要他执掌大旗,走在「圭」形旗队的顶尖。他目不斜视,神情专注,高擎红旗,昂首阔步,确实有几分古时率领大军出征的大将风采。 如百川归海,各路队伍汇集到了飞机场。这个机场是抗日战争时期,为了打日本鬼子,专门修建的军用机场,后来,日本鬼子投降了,这腹地小城,没有飞机起落,日子久了,也就废弃了。机场宽三里,长十里,长满了野草,远看,真像茫茫的草原。这天,机场靠近城市的一端,用粗原木搭了个高台,台后张着天蓝色的宽阔的幕布,幕布正中贴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巨幅画像,画像两侧分别贴着中国**的党旗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下面衬着苍松翠柏的图案。领袖像下,横陈一列很长的讲桌,上面铺着洁白的桌巾,桌上均匀地陈列着五个彩瓷花瓶,插的花儿红极艷极,呈现出一派洋洋喜庆的气氛。前台上方悬着巨额横幅,红底双行,写着刚劲粗重的黑字:「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暨昆阳地区军事管制委员会成立大会」。与台面齐平的台柱上,还横挂着「公审**分子、土匪头子、杀人魔王胡光球大会」的横幅。会场气氛显得庄严肃穆。 台前用石灰粉划定许多区域,区域间留有通道。台前中区,前面是学生的方阵,他们虽然坐着,但多数人,如转动的陀螺,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好像第一次才从山沖里走进城里,觉得什么都很新鲜;学生队伍后面是解放军的队伍,他们一列列,一排排,如棋盘格子一般排列,如一口口大钟那般稳噹噹地坐着,各方阵相互拉歌,歌声如潮,响彻云霄。左区是工人的方阵,工人们个个身穿工作服,席地而坐,鸦雀无声;右区是农民的队伍,服色驳杂,他们或站或坐,唧唧喳喳。工农队伍后面,是商人和普通市民的队伍。据统计,此次参加这次大会的有五万多人,红旗如海,歌声如潮,喊声如雷。四周是无边的绿茵茵的草地,这队伍真的像荡漾在茫茫碧海里的一个山花烂漫的仙岛。 此时,一位个子像座高塔的军人,走到台前,操着北方口音,像洪钟那样高唿: 「会议开始了,同志们,全体肃立!」 台下坐着的人齐刷刷地站起来了,主席台两侧燃放的爆竹声,震耳欲聋,军乐队奏起了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在高塔似的军人的指挥下,大家恭恭敬敬地向领袖像三鞠躬之后,他向大家说,现在毛主席正登上了tam城楼,向tam广场上的百万人民群众,向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向全世界各国庄严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高塔的话还未结束,会场上就唿起了响彻云霄的口号: 「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中国人民受人欺侮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毛主席万岁!」 「**万岁!」 「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 唿过口号之后,高塔又一一向大家介绍军管会成员。介绍到哪一位,哪一位就走到台前,向大家敬礼,招手,高唿「同志们好」。台下的人群就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此刻,久别了尤瑜的丰大哥,第二个走到台前来了,他,身材挺拔,穿上戎装,显得格外魁伟,尤瑜几乎认不出来了。据介绍,他任军管会副主任。冬梅姐也走到了台前,她任军管会宣传部长。尤瑜使劲地鼓掌,高兴得跳起来,发狂似的唿着「丰大哥」、「冬梅姐」,眉宇间洋溢着得意的春风,眼睛里激射出耀眼的闪电。尤瑜指着他们,回过头来得意洋洋地对同伴说:「他是我的丰大哥!」「她是我的冬梅姐!」同伴们都用钦羡的眼神的望着他,连平日十分高慢、瞧不起尤瑜的人,仿佛此刻也惊奇地发现,这个混小子,今天竟然成了「国舅爷」。
第51页 「现在请军管会副主任丰满楼同志,为大家作报告。」高塔般的军人,又一次大声高唿。 丰满楼闻声走向主席台。戴得端端正正的军帽上的红星,闪闪发亮,连领扣也扣得严严实实的军衣的腰间,一条闪光的宽皮带,系得紧紧绷绷,好一位英武的将军,简直是天神下凡!他行了个军礼,摘下帽子,准备讲话。台下的人群中的许多人,觉得有几分面熟。眯着眼仔细端详,突然他们眼前一亮:他那倒梯形的头,上扬的粗黑的眉毛,高而直的鼻子,根根竖立的刚劲的头髮,钢丝刷一样的胡茬:这一切他们多么熟悉!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6长风头悬《强报社》,万众公审杀人魔(二) 「那不就是那个钉破鞋、擦皮鞋的丰满楼么?他还给我擦过鞋呢。」有人惊奇的脱口说。 「是的,就是他,人和气,好手艺,他给我钉了双木屐,穿了好多年,还是新的一样。」农民队伍中有人说。 「他够朋友,讲义气。给我补了鞋,还不收工钱。」 「不对,不对,他不是补鞋的,他是打鱼的。」农民队伍中有位佝偻的老人争辩说,「今年三月,他的渔船破了,还租过我的渔船呢。他付了押金,又交了租金。我说都是老实人,付了押金现在就不必交租金,送来船后再押金中扣租金。他说他今年走背时运,如果船被风浪吞没,人沉河底,岂不是让我吃大亏?后来,船送来了,见我困难,他不要退押金,还招待我喝了酒。他!就是烧成了灰,我也认得。」 「是的,都说得对!他擦过鞋,跑过堂,拉过车,打过鱼,三教九流,什么活都揽过。他还当过强盗做过贼。」一个工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故作高深,神秘兮兮地说。引得大家莫名惊诧地望着他,然后他从容不迫的笑着说,「我说的句句属实。不过,他还是北大学生,**的高级干部。是从延安来的,是毛主席派他来做地下工作的。他时时刻刻偷gmd的情报,你能说他不是贼?我们的发电厂,gmd派警察守护,他发动组织工人,把他从敌人手中抢过来,你们说,他是不是强盗?」他绷着脸,摊开双手,好像在等待回答,其实,他什么也不要回答。大家不约而同地一声「呵」。此刻,那位工人师傅把声音提高到了南岳衡山那般高,放开嗓子喊: 「同志们,他就是我们昆阳的农蛮子,铁榔头,不露声色的贼,横行天下的盗,专摇鹅毛扇的军师,他就是救昆阳人民于水火的擦皮鞋的**书记丰满楼!」 「哇!满舅子就是外婆的儿子,丰满楼原来就是他!」攒动的人头都转向台上,闪闪的目光,一齐汇集他。像蓄足了水的水库,一下打开了闸门,大水唿啸而出,高唿声惊天动地。 「同志们,安静,请安静!」丰满楼两手反覆下压示意,人群迅速安静下来了,「同志们,现在我代表军管会向大家作报告。」接下来,他谈了大好革命形势,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盛况。他无限激情地说,「同志们,现在,穷凶极恶的帝国主义被我们赶走了,几千年来吃人的封建制度将被我们彻底埋葬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我们真正可以扬眉吐气了!今天如果我们在tam广场,听到毛主席的气壮山河的庄严的声音,那该多么值得自豪和骄傲啊!如今溃不成军的gmd残余部队,如惊弓之鸟,企图向境外逃窜,人民解放军正昼夜兼程,全力剿灭他们,我们人民真正做了国家的主人!」 他声如洪钟,掷地有声。与会的人深受鼓舞,个个挺直腰干,顿时觉得自己变得异乎寻常的高大。他们热烈的掌声,纵情高唿口号声,如雷鸣,如海啸,如火山爆发。中国人民第一次感受到彻底挣脱奴隶枷锁、真正做了主人的尊严。 「我们驱散了满天的滚滚乌云,天晴了,中国革命取得了彻底的胜利。不过这个辉煌的胜利,是千千万万中国人民的优秀儿女,用头颅和鲜血换来的。他们的斗争,那么英勇,那么顽强,那么坚决。他们视死如归,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对他们无不肃然起敬,无不感激万分。我们不说远的,且不说赵一曼、刘胡兰、董存瑞,单说近几年,我们的同志血染昆阳城、尸沉青龙潭、头悬《强报社》革命先烈,他们可歌可泣的事迹,何等悲壮!他们的坚毅、勇敢,从容不迫的牺牲精神,光焰万丈,将与日月同辉! 「现在我就说说《强报社》社长长风同志的事迹吧。《强报》之所以被封,导火线就是因为《强报》刊登了沉尸青龙潭的报导及山雨的评论。其实,当决定发表报导和评论时,我约见了他。我说,『这一期《强报》应该是最后一期。你已经暴露了,你要离开昆阳,到外地避一避。』可是他却说,『不必。出面办报的是民盟,不是**。我是西南联大的教授,也算是知名的学者。秘密戕害,他们做得出,公开捕杀,他们还不敢。对民主党派的头面人物下毒手,他们应该有所顾忌。』我又忠告他,『gmd狗急跳墙,什么卑劣无耻的事都干得出来,李公朴先生、闻一多先生不就是倒在他们的枪口下,何况你还加入了**?他们还想牵着你这条长线,钓出更大的鱼,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长风同志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长嘆一声说,『你说的不是没道理。只是我想,他们如果对我下毒手,那就说明,他们不只是要消灭**,也要消灭所有的民主党派。这样,他们就赤裸裸地告诉人们,在当今的中国,非杨即墨,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果真如此,我流的血,能擦亮目前某些思想煳涂的民主人士的眼睛,使他们认清gmd的法西斯的本质,我死又有何憾?万一gmd慑于人民的压力,不封闭《强报》,我们就在gmd的黑暗统治区,留下一个火种,能为人民多争到一些阳光。你说过,革命是要流血的。如果我的流血,有益于党,有益于革命,有益于人民,我还犹豫什么?』就这样,长风同志为了铺平革命胜利的道路,英勇无畏地为我们昆阳人民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第52页 长风同志的自我牺牲精神,极大地激怒了人民群众对gmd的刻骨仇恨,他们怒不可遏地振臂高唿: 「血债要用血来还,向gmd讨还血债!」 「ddgmd,消灭反动派!」整个会场顿时变成了愤怒的海洋。 尤瑜听到毕格叔叔牺牲了,眼里流着泪,心里滴着血。是毕格叔叔介绍他加入合唱队,称赞他是毛遂;是毕格叔叔经常抚摸着他的头,像父亲一样疼爱他。他叫他「毕格黑得」,他不计较,反而拍手哈哈笑。他真比父母还要慈祥,比姐姐还更亲密,他是自己的最亲、最亲的人。gmd连这样的好人都不放过,真是天上人间少有的恶魔。他恨自己没有孙悟空的金箍棒,不能一棍子打死他们,他也只好高高地举起拳头,和大家一道愤怒地唿口号。 「长风同志为革命牺牲自己,是这样的从容不迫,对恶魔的斗争,又是那样的英勇无畏,大义凛然。」丰满楼继续讲述长风同志的英勇事迹,「他被捕后,gmd严刑逼供,他咬住牙根顶住。逼问他的身份,他胸中燃烧起熊熊怒火,眼里喷射着子弹般的仇恨,说话掷地有声: 「『我是清华的学生,闻一多的高足,西南联大的教授,写过几本诗,别人又称我为诗人。我信仰三民主义,五四运动后,我追随国父孙中山,与女友王琴一道加入了gmd,抗日战争中,我们决心打日本,比起你们这些乌龟王八来,我是老资格的gmd,你们正宗的老祖宗。我曾经衷心拥护党国,爱戴领袖。可是,我们的党国对人民漠不关心,我们的领袖犹如魔鬼,杀人如麻。我的女友遭到日本强盗的侮辱,我上诉北平国民政府,政府不管;上书领袖,石沉大海。为了报仇雪恨,她深入敌后,成了武工队员,加入了**,百团大战中,她为国英勇捐躯。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汗颜惭愧,无地自容。我鄙视领袖背叛三民主义,卖国求荣,毅然加入了民主同盟。为了动员大后方人民积极抗日,民盟领导派我来到昆阳,《强报》便随之应运而生。李公僕、闻一多倒在他们的枪口之下后,我幡然醒悟,觉得被绞刑架钳制的中国,根本不可能实行民主。在当今的中国,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于是我转而加入**,决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革命的暴力,反对**的暴力。我们的委员长曾骂郭沫若是跨党(**、gmd)分子,而我,确确实实是地地道道的三党分子。我父母早故,梦牵魂绕的恋人,也早成了一抔黄土。我的情绝了,心死了。要杀要剐,你们可以任意选择。』说时,他眉眼微微斜睨,嘴角稍稍收敛,发出一阵阵哂笑。特务们逼问他跟随**搞了些什么活动,他严词斥骂,语气凌厉: 「『你们这些暗夜行动、惯于干见不得阳光的勾当的鼠辈,总以自己卑污险恶的心理去揣测别人。其实,我们**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经得起阳光的检验。我做的事,都刊登在《强报》上。要弄明真相,你们就动动脑子,仔仔细细读读《强报》吧。我可不愿意将这些现饭,再炒三遍给狗吃!』特务们再逼问他的顶头上司是哪个?他戏嚯地笑着说: 「『这个还要我说?你们居然蠢到连这点也不知道!我就明白的告诉你吧。在gmd,我的顶头上司是蒋委员长;在**,我的顶头上司是毛泽东;在民盟,我的顶头上司是李公僕、闻一多。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要问,真是白痴!不过,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毛泽东可不会放过你们的蒋委员长,当然也不会放过你们。如果你们不放下屠刀,我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特务进一步逼问与他直接联繫的上司及山雨是什么人。他微微倾着硕大的头,斜睨着喷火的眼,以恣意嘲弄的口吻说: 「『不知道上级,那是儿子不认识父母,是忤逆,是不忠不孝。我的上级,我当然知道。不过,我们地下党,只单线联繫,我知道的只要有一个。当年蒋委员长悬赏购毛泽东的头,开价五十万大洋;购郭沫若的头,开价十万。我的上司是昆阳特委书记,级别与郭沫若相当。现在局势不同了,gmd鸟兽散,大家只顾塞满腰包逃小命,没有心思管党国,出不了那么高的价钱。那好,我就削价出售,袁大头八万,一个子儿不能少。不过,如今兵败如山倒,国民政府要垮台了,蒋委员长正把袁大头运到台湾去,留做日后的养老金。多杀或少杀一个**,他也不管了。他愿不愿意掏这笔钱,只有天知道。至于山雨,我想他的级别,也一定不低,能卖好几万大洋。可是十分可惜,我不认识,没有这份财运。不过,我可以提供一条线索,他的文章是通过邮政局寄来的,那么你们的邮政局长,一定知道,你们就去问他吧。现在你们的委员长都不管事了,你们还要掘地三尺,搜寻**,残害老百姓,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明确告诉你们,人民解放军的铁扫帚,已把长江以北枯枝败叶扫光了,螳臂挡不住滚滚前进的歷史车论,你们这些歷史垃圾,定然也会被铁扫帚扫到爪哇国去。』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6长风头悬《强报社》,万众公审杀人魔(三) 「特务们备受蔑视与嘲弄,恼羞成怒,将仇恨的暴风雨,恣意倾泻在他身上。长风同志的脸打肿了,头打破了,手被吊折了,腿被砸断了,可他的骂声却更高了: 「『你们这些可笑的小猢狲,以为我像你们一样贪生怕死,你们凭藉打杀,就会使我俯首称臣,别做梦吧!十几年前,我的心,早随着王琴的牺牲,死掉了。其所以我还活着,就是因为我想手刃你们这些手里沾满了人民鲜血的刽子手。文天祥在诗里曾经写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飘零雨打萍。」我拖着飘零的身世不死,就是因为我眷恋着祖国的破碎的山河,眷恋着灾难深重的人民。如今**重整了祖国山河,解放了苦难的人民,新中国如一轮晓日,将喷薄而出,我可以不必魂绕梦牵了。死与我只有一步之遥,对我来说,比回家还容易。你们就把枪口对准我吧!我是**人,不相信天国有灵魂,但此时此刻,我却希望死后有神灵,希望自己快点死,因为死后我可以和久违的王琴团聚;因为死后我可以变成厉鬼,去向你们,向你们的蒋委员长,讨回你们欠下的血债。不过,俗话说的好,树倒猢狲散。如今,国民政府这棵大树倒了,猢狲也鸟兽散了。最大的猢狲逃窜到台湾去了,中等的准备遁香港,走缅甸。你们这些小猢狲,远逃,没有钱;近藏,九州虽大,可就是没有你们藏身的一寸土地。你们实在太可怜了,实在太可怜了啊,如果你们能放下屠刀,虽然不可能立地成佛,但还可能求得人民的宽大,我也会放你们一马,让你们保全小命,苟延残喘。何去何从,你们就看着办吧!』
第53页 「为了今天的革命胜利,为了祖国更美好的明天,我们党的千千万万的优秀儿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堵塞了千百年来魔鬼开凿的黑暗大门,将满腔的热血,洒遍了祖国大地,让我们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我们要牢记惨痛的教训,踏着烈士的足迹,顽强战斗,将革命进行到底! 「现在,一小撮**分子,还想螳臂当车,负隅顽抗。他们是死也不思悔改的毒蛇,我们这些好心的农夫,决不能让它们的当!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对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现在,把gmd军阀、中统特务,横行一方的土匪、流氓、杀害长风同志的刽子手胡光球,押上台来,对他进行正义的审判!」 听到丰满楼雷霆般的吼声,早已愤怒的人海里,立即掀起了排山倒海的狂浪。大家横睁怒目,切齿咬牙地高唿: 「杀死他!杀死他!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剜出他的黑心给狗吃!」 「用他的板油点熬天灯!」 尤瑜也圆睁怒目盯着主席台,跳起来挥舞着拳头,大喊道: 「这傢伙实在太可恶!砍下他的头来做尿壶,当马桶,也不解人们心头的恨!敬爱的毕格叔叔也被他们杀了,这傢伙真不是人,是豺狼,是畜生!」 胡光球五花大绑被拖上台了。这傢伙真反动透顶,强压他跪下他不跪,还执拗地昂着颗刨光了芋头似的头。他身子圆鼓鼓的,真像气球;他皮肤白嫩白嫩,远看,恰似洋娃娃。他汗下如注,真像燃烧着的流油的白蜡烛;衬衣被撕裂了,浑身的肉如水豆腐一般,颤颤波波,满身泛油光,简直是头货真价实的大肥猪。看见这个傢伙,个个咬牙切齿,会场上顿时像火山爆发,喊出了声彻云霄的口号。此时丰满楼退至主席台后坐下,另一个军管会成员走到台前,宣布了胡光求的罪状: 胡光球,杀人魔王。原为土匪,在后山长巷子一带抢劫,杀死过往行人无数。一次,他与另一支土匪在长巷子火併,杀死五十多人,剖腹剜心,倒悬尸首,残忍至极,令人髮指。gmd见他心狠手辣,收编为国民军,胡光球被封为上校旅长,加入了gmd及其特务组织。参与了『马日政变』,疯狂地镇压革命,大肆屠杀**人及革命群众。杀人有功,升任少将师长。回剿中央革命根据地时,血洗江西莲花,是个丧心病狂的杀人魔王,蒋介石曾因此通令嘉奖。抗战中,他奉命龟缩昆阳,忠实地贯彻gmd『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走一个』的**方针,秘密杀害革命者及无辜群众。是gmd昆阳的党、政、军、宪、特的总头子。查封《强报》,杀害长风同志,将革命者及无辜群众沉杀于青龙潭,都是他一手策划的。人民解放军进军江南,他准备走贵州,去云南,遁逃缅甸。离开昆阳时,他获悉解放军与他相距七百多里。他兼程窜到贵州都匀,恰逢新娶的九姨太的生日。为讨九姨太的欢心,就驻军为她操办生日宴。他估计,人民军凭藉两条腿急行军,每天跑一百里,要赶上他们,至少也得一个星期。何况两条腿总跑不过他们的四个轮子。于是他们花天酒地,玩了两天。他们再向前行军时,已被人民解放军的炮火堵住了去路。经过激战,这支军队全军覆没,胡光球也被活捉。胡光球罪恶滔天!有仇的要报仇,有冤的该伸冤。现在,同志们可以有秩序的上台,同他进行面对面的斗争! 宣布斗争开始后,汹涌的人群,都哭着嚷着要上台。维持秩序的解放军战士只得一一劝阻。其中有个老太婆,满头白髮、一脸皱纹,干瘦得像根枯树枝,两只凹陷的眼睛如幽深的山洞。她没有眼泪,怔怔地望着战士,什么话也不说,却执意向前挤。战士徵得大会主持人同意以后,她颤巍巍地登上了主席台。她先是重重地打了胡光球一个耳光,然后发出震儿欲聋、悲痛欲绝话语: 「胡光球,你这个该天杀的恶魔,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你霸占了我的家产,糟蹋了我的女儿,杀了我一家六口,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解我心头的仇恨!」说时,他把暗藏在裤腰间的一把磨得雪亮的菜刀,迅速地抽出来,勐砍下去。胡光球见了,头向左一偏,刀落处,削下一只耳朵,连同脸皮,垂吊在肩上,右颊的牙床全露出来了,还砍掉了两颗牙齿。鲜血流满了整个光头,活像个从卤缸里刚刚提出来、还滴着滷水的猪头。这一刀也耗尽了老太太的力气,菜刀咣啷一声坠地,她也一头晕倒。此时,天崩地裂,沉寂了千百年的火山,突然喷射出沖天的火焰,高昂的口号声,震彻寰宇: 「砍死他!砍死他!砍死这个害人精!」 「零噼细剐下油锅,让他不死也不能活!」 「这天杀的害人精,死一百次,也不解我心头恨!」 主持人花了很长的时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群众的怒潮暂时退落。接着,极其悲愤的群众,有秩序地上台进行斗争。最后,宣判死刑,将胡光球押赴刑场,执行枪决。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顿时,全场纵情欢唿,口号声此起彼伏。尤瑜拼命地跳起来,他想自己的视线越过别人的头顶,亲眼目睹胡光头的可耻下场。可是,还矮了一点点,不管怎么跳,也看不到。他急中生智,爬到一位在通道上维护纪律的士兵的背上。解放军战士便蹲下来,让他站在自己的肩上。尤瑜向远处眺望,他看到离主席台不远的后方,两个解放军战士,像拖条死狗一样,把胡光头翻过来,又翻过去,补上了好几枪。用肩扛着他的解放军战士告诉他,这是在检查胡光头是不是真正被打死了。尤瑜高兴得在解放军战士肩上活蹦乱跳,差点摔下来了。他忘无所以地反覆拍手唱:
第54页 「胡光头,变死狗,毕格叔叔,大家为你报了仇。」 接着「血债要用血来还」、「坚决镇压**」、「ddgmd」的口号声,震撼天地。 yx开始了,解放军战士荷枪实弹,排成八列纵队,雄赳赳、气昂昂地唿着口号,正步走出会场,走上街头。接着,分别是学生、工人、农民、市民的队伍,都仿效解放军排成八行,相继正步前进。虽然,他们平日没有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但凭着一颗赤诚的心,队伍还是走得整整齐齐,俨然是一支支不着军装的部队。尤瑜身着自制的军服,显得威武英俊,似乎一下子长高了许多。他掌着大旗走在彩旗队的最前面,挺胸正步,真像一名解放军战士。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7尤瑜揶揄昌癞子,赖昌毒定报復计(一) 军管会成立大会开过以后,尤瑜像叫花子拾到了金元宝,高兴的劲儿,挂在眉梢,贴上脸颊,冲出唇齿。无论到哪里,他都横冲直撞,随心所欲。如今丰大哥是地区军管会副主任,二把手。听人说那个当主任的师长,官儿虽比丰大哥的大,可是他专管军队,不理政府的事。政府方面的事,实际上丰大哥说了算。姐姐也当了宣传部长,据说,官儿比县长还要大。他家世世代代打豆腐,连个保甲长都沾不上边,如今一下子冒出两个这么大的官,那真是日出西方水倒流。怎么不教人刮目相看,无限羡慕呢?他又怎么能不昂首望天,目中无人呢? 在学校里,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凑上来,亲切地唿尤瑜这个官名,或者尊他作尤大哥,再也没有人敢叫「游鱼子」。就是平日不大搭理他的女同胞,也有这种不同寻常的表现。如今他已不再是被人轻贱的阿q,而是受人尊敬、让人畏惧的假洋鬼子。老师们对他的态度也改变了,平日,他给老师敬礼,老师视而不见,现在都笑着点头还礼,嘘寒问暖。特别是班主任姚令闻,据说,他是冬梅姐姐的同学,他对尤瑜特别关爱,他要尤瑜不必唿他老师,干脆叫他姚大哥。尤瑜自从读书以来,从未当过学生干部,这个学期,被班主任提名,班上一致通过,他当上了班上的文体委员。在他的记忆里,挨批评是家常便饭,得表扬则千载难逢。可现在,表扬好似山洪频发,他那过去被批评的烈日烤得干涸的河床里,如今每时每刻,都汹涌着赞扬的波涛。他平日单调枯燥乏味的生活,变成了五光十色的万花筒,让他目不暇接。俗话说,水涨船高,既然他姐夫、姐姐做了高官,这条河里的水也暴涨了,他这只小船的水位怎么不升高呢?尤瑜这么一想,就总觉得自己再不是龟孙,而是能一唿百应的大爷,具有别人没有的超人的力量。别人有义务对他青睐有加,悿颜卑恭,稍微对他有微尘芝麻的冒渎,他就挥舞报復的拳头。在他的眼里,从前他觉得许多人都比他优秀,如今却觉得他们都很平庸,而且他瞧不顺眼的人的队伍,正以加速度延长。 同学们中,他最看不顺眼的要属赖昌。赖昌齐眉以下并不十分难看,热天,上身不着一根纱,黑不熘秋的,像条机灵的滑泥鳅,倒有几分可爱;冬天,棉袄处处绽开白花,光着的结了黑痂的脚丫,从未穿过袜子,虽有点像个叫花子,不十分雅观,可他超常的抗寒能力,显出让人刮目的勇敢,也曾博得同学的七分同情,尤瑜偶尔也曾投以三分敬意的一瞥。可是齐眉以上的部分,大家见了皱眉、掩鼻,避之惟恐不及。他是个癞痢头,《三毛流浪记》中的三毛,头顶还有三根黄毛,可他这个头啊,即使在高倍显微镜下,也找不到半根汗毛。浑圆而光滑,是个标准的电灯泡。如果只是这个样子,也还有几分欣赏价值,可是,它有时却像太阳暴晒下的刚修好的沥青路,泛出一层鼻涕般的黄色的粘液,结出硫磺似的黄痂,发散出恶腥奇臭。「电灯泡」总算还有自知之明,他仿效坦克外面包上厚厚的钢甲那样,不分白天黑夜,都用帽子将流浓结痂的头,严严实实捂着。可是,这不争气的粘液却无孔不「出」,在帽子上留下蜿蜒曲折的痕迹,酷似绘制不甚精工的地球仪。大家看不顺眼,尤瑜更是疾恶如仇。 尤瑜特别厌恶的是他心地狡诈,行为诡秘,层出不穷的恶作剧。他很会抓黄鳝泥鳅,他在水田边悠来转去,发现泥里的小洞冒水泡,将食指往洞里一探,拇指随即跟上,一条泥鳅的鳃帮,便卡在他的食指与拇指中间,水面只微微一动,马上恢復平静,水丝毫不浑。别人说,他不是在抓泥鳅,而是在捡泥鳅。一个早晨,他趁同学早操整理内务之际,在每个女学生的抽屉里,塞一条泥鳅或者鳝鱼。池新荷平日最厌恶他,他就在她的屉子里,塞一条足有镰刀把那样粗、擀面杖那样长、像蛇一般的大黄鳝。上早自习,女同学打开屉子,都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 「蛇!蛇!蛇!」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她们不知所措,丢下书本,就丧魂失魄地往教室外跑。许多人惊吓过度,跑得过急,摔倒了,竟哇哇大哭起来。池新荷的白嫩的面庞,擦在地上,给擦破了,还流了血。开始,男生们不知是怎么回事,以为暗藏的**分子搞破坏,在她们的抽屉里,放进了炸弹,个个面面相觑。待明白了事实的真相后,许多人惟恐天下不乱,他们或鼓眼搔鳃,伸颈猫腰,装出惊愕万分,恐怖万状的样子;捶桌、拍椅,闹笑、怒骂,显出义愤填膺的神态。整个教室,像重磅炸弹突然爆炸了一样。而赖昌却装作毫不知情,若无其事。
第55页 尤瑜见池新荷这般光景,简直气炸了肺。他料想这是赖昌干的,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重重地往前一推,赖昌的脸贴着地面,滑出一米多,差点把鼻樑都擦平了。同学们都啸叫起来。唬得赖昌如过街老鼠,爬起来便急忙逃窜。从此,课余饭后,尤瑜与同学或结伴同行,或高坐纵谈,不管赖昌在与不在,他那悬河之口,利刃之舌,都调到最佳状态,沖砍到赖昌身上。 赖昌家里极贫,父亲靠捕鱼虾、捉泥鳅、抓青蛙维持生计。万不得已,也偷鸡摸狗。受人歧视、咒骂、殴打,也是情理中事。赖昌还在襁褓中就已丧母,父亲常将他在别人那里遭到的打骂,转嫁予他。光脚露腚,鼻青脸肿,啼飢号寒,就是赖昌童年生活的真实写照。他以前只读过四年初小,且其主要精力,不是用在学习上,而是用在解决生计,去抓泥鳅,上学只是偶尔去点个卯,吃「鸭蛋」当然少不了。尤其他的字写得糟糕,他的名字仅两个字,可每次都全写错了。「赖」写成「剌」,上窄下宽的「昌」给写作了上宽下窄的「冒」。考入初中,实属意外。可他的亲戚以为他不读书也能考上,是个奇才,都为他筹集学费,敦促他父亲送他升学。阴差阳错,他就来到了西城中学。尤瑜便抓住这个事,添油加醋,大做文章: 「同学们,你们看,赖昌偏偏要把『昌』写成『冒』,『赖』与『戴』音近,就是热得如火烧,他也天天戴帽子,我们何不干脆就叫他『戴冒(帽)』!」从此,『戴帽』这个绰号就像影子一样跟随他,不胫而走,风闻全校。 又有一次,在众人广坐之中,尤瑜又怪腔怪调地问赖昌: 「『戴帽』同志,每一个学期,你究竟脱过几次帽?」赖昌知道尤瑜又要取笑他,低眉切齿不理睬。可尤瑜就是不放过。 「『戴帽』呀,每个学期你脱多少次帽,你不知道我知道!」尤瑜翻着白眼,怪模怪样地说,「我通过仔细观察,潜心研究,精确统计,你每学期只脱帽三次。期初开学典礼,期末总结大会,期中庆祝『五一』或者『国庆』,向毛主席像三鞠躬时,你只好十分尴尬地脱下帽子,因为你不敢不脱呀。其他的时间,即使热到五十度,你也不愿脱。是不是?」 他刚说完,同学们笑翻了天,赖昌低头着了地,只恨地下没有个老鼠洞,不能钻进去。可是尤瑜仍穷追不捨: 「你为什么不脱帽?就是因为你觉得你的帽子,像坦克车的坚钢甲,如乌龟的厚甲壳,能严严实实地保护你那独领风骚、流金溢银、价值连城的癞痢头。其实,你错了,它不流金,也不溢银,只是一堆臭屎。那帽子,也只是农民怕雨水冲掉粪土中的肥气,而在上面盖的那层稻草,里面的屎已发霉、发臭。你早该把它掀掉,还它一个泛油、开花、结痂的庐山真面目。」说时,一把将他的帽子摘下,抛得远远的。大家又一阵轰笑尖叫,赖昌哭哭啼啼,握紧拳头,气愤地说: 「尤瑜!你,你,你太欺侮人了,你不是人!」 大家以为他与尤瑜有场龙虎斗,准备看好戏,都在一旁鼓劲,拍手吼叫着,「打呀!打呀!士可杀,不可辱呀!」「困兽犹斗。赖昌!难道你连畜生、野兽都不如?」可是赖昌心里却在盘算,「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的怒潮很快退却了,瞪眼瞧了尤瑜两眼,转身恨恨地走了。此后,「三脱帽」、「坦克甲」、「乌龟壳」、「电灯泡」、「地球仪」等诨名,又如雪片漫天飞舞。尤瑜嘛,也自诩机灵聪明,自我陶醉,沉浸在无边的欢乐的海洋里。 说者图一时之快,出语伤人,有时并非完全出于恶意,但在被伤害者的心田,却播下了极度仇恨的种子。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何况赖昌不是兔子,是恶狗,是狼,他怎么会就此罢休?尤瑜身强力壮,家中达官盈门,老师护着他,同学跟着他,目前他惹不起。要报仇,硬碰硬,他碰不过。他只能操起软刀子,瞅住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丁点一丁点地慢慢地割。他不能让復仇的火焰地上燃,只能将它转入地下慢慢烧。他双手似乎什么都不做,可两只熘熘转的贼眼,时刻绕着尤瑜的影子转。 时间的小溪静静地流,尤瑜生活的电影镜头,在他脑子的影幕上走马灯似地飘过。原来他早就知道尤瑜与池新荷有一种两小无猜亲密关系,现在他又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姚令闻,对池新荷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别的关爱,他要从这里撕开条口子,挑起他们的矛盾,让两头牯牛你死我活地斗。他要借刀杀人,让游鱼子不明不白,始终不知道祸从何处来。皇天不负苦心人,机会终于来了。他早晚假意跑步、散步,实际是秘密跟踪,他终于看到一早一晚尤瑜拉着池新荷的手,接送她过鞦韆桥。要是在过去,他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息事宁人的态度,不闻不问。可如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要把这件事置于显微镜下,尽可能地无限放大,让同学们觉得尤瑜是个地地道道的流氓。 一天早晨,赖昌隐匿在离鞦韆桥约三十米远的灌木丛后面窥视,可是看到的情况与以前迥然不同。他们过桥根本没有拉手,相反,前后的距离在一米以上。原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尤瑜与池新荷的感觉,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尤瑜握着池新荷面包似的手,好像和自己的姐姐相偎一般,只觉得亲切温暖。可如今一握住,心里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如沐浴春日的阳光,周身暖洋洋的;似蚂蚁在缓缓地爬,心头怪痒、怪酸、又怪麻。这些感觉的五味,汇集成一股见不着、摸不到的电流,穿透手心,钻进血管,闯入心扉,冲上脑际,周布全身。此刻,尤瑜就像喝醉了酒,迷迷煳煳,筋骨酥软,飘飘欲仙。他觉得真像风雪夜凑近火炉,三伏天吃着冰淇淋,那种舒服的劲儿,即使是善传巫山云雨的宋玉,也不能道其奥妙之万一。大概池新荷也有类似的感觉,可女孩子多一分心计,她想,火炉的温暖,冰淇淋的透心凉,虽然有无可名状的舒服,但如果让这凉、热沖昏了头,如盲人夜半瞎撞,就会坠入自毁的深渊。因此,当尤瑜再去拉手的时候,她脸上就泛起了红云,羞涩地说,「人都这么大了,还拉着手过桥,别人会笑掉大牙!如今,我胆子大了,你看,我可以跑过去。」说着,她真的跑过去了。从此,早晚,尤瑜虽然接送,可彼此拉开了距离。池新荷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笑一笑,尤瑜吊着眉头跟在后面,没好声气地「嗯」两声,好像他借给她一担壮谷,她仅还他八斗秕谷,憋着一肚子无可名状的怨气。赖昌此时窥伺到的,正是后面说的这种尴尬情景。
第56页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7尤瑜揶揄昌癞子,赖昌毒定报復计(二) 赖昌希望的肥皂泡破灭了,他懊恼地踽踽往回走。心想,他们闹别扭了?不对。如果真的闹翻了,尤瑜不会去接送,池新荷也不会回头笑。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恶作剧。黔驴技穷,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也只好以此管窥蠡测,来测量尤瑜与池新荷的感情之水的深浅了。 赖昌上小学,停停歇歇,零零碎碎,加起来不过四年,许多时间辍学在家。他对同学能上学,特别羡慕,也十分嫉妒。停学在家时,他无事可做,就整天游荡田间抓泥鳅。一天,他突发奇想,在学生上学必经的一座小桥上,煳满了稀泥,自己一丝不挂,用张荷叶盖着下身,横躺在稀泥里。待女学生走近小桥时,他将荷叶突然掀掉,女学生们惊吓起来,没命地奔跑,绕道去学校。此刻,他精神上感到极大的满足。后来他长大了,也略知羞耻,觉得重演这种恶作剧,太可笑了,因而这只能成为他的美好的回忆。可如今这事启迪了他的睿智,使他重新激起了伟大的创造的灵感。他想,如果他在桥上煳上层稀泥,如果池新荷绕道,他们分道扬镳,那么,他们的感情就真的出现了裂痕。如果尤瑜仍像过去一样拉着她的手,那么,他们的旧情就依然在。这样,他可以牢牢地抓住他们的笑柄,来抗衡尤瑜对自己的嘲弄,反过来,今后自己还能够如猫玩老鼠,尽情地戏弄他们。如果他们对他的秘密活动,毫不知晓,让这种恶作剧一定会无休止地演下去,那么,好看的戏还更在后头。这时,赖昌又一次忘情地自我欣赏自己的高明。 别看赖昌少了几根头髮,多了一些癞痢,其貌不扬,可他是知行合一这一高深理论的忠实践行者,他一经认识某一道理,便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坚决果敢的行动去实现,他是一个可与古圣先贤并驾齐驱的伟大的实践家。要是他早从娘肚子里钻出来一个花甲,凭藉他的睿智,也许「知行合一」学说,就轮不到陶行知先生来创立。主意既定,第二天天未亮,他便像滑熘熘的泥鳅,熘到了河边,待尤瑜提着瓶瓶罐罐走过小桥,走进莲师的大门以后,他迅速地将一桶一桶的稀泥,倒在桥上,迅速抹开,那湿漉漉、粘煳煳的桥面,少说有两米长。然后又以老鼠过街的速度,钻到了灌木丛中,如窃贼关注财主人的钱袋那样,延颈审视,侧耳谛听,关注着桥上的纤芥变化。 来了!来了!池新荷、尤瑜结伴姗姗来了!不过,他们相距仍然有一米多。走到桥上,池新荷见到了稀泥,眉头打结、脑子轰轰,她搓手蹬脚,回头望着尤瑜。尤瑜一瞧,气愤地骂起来了。延误时间,就会迟到,他们都没了主张。四只眼睛呆呆地对望了片刻之后,尤瑜休眠了的许久的痴情,又飞电似的萌发了。他痴痴地望着她那一天天按比例增长的苗头身材,望着那红扑扑的脸蛋,那颤动的丰满胸脯,那轻盈柔美的步履;听到那微嗔的娇滴滴的话语;品味着她那超尘脱俗的气质。他朦胧地觉得,他最心爱的暂时还不知道是什么的最宝贵的东西,似乎就藏在那健壮的躯体内,就藏在他圣洁的心灵中。如今,有形的热电接触的拉手,已被斩断,但绵绵的意识流,却在潜滋暗长,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情丝,仍然牵着她的手,繫着他的心。一剎那,他的脑子里跳出一种无比奇妙的闪光的思想:如今池新荷不让他拉手,就走不过去。这桥上的稀泥,真是老天对他的特殊的恩赐。 「新荷,时间来不及了,还是让我拉着你的手过桥吧!」尤瑜骨子里虽然很高兴,可表面上却装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伸手去拉她。 「你眼睛有毛病吧!你没有看见我穿的鞋!」池新荷甩开了他的手,十分气愤地说。 尤瑜一看,那是一双淡黄的绣花鞋,鞋面上绣着绿叶呵护着红花的精美的图案,鞋里衬着双白玉般的袜子。她那双脚焦急地跺着,真像蓝天上的五彩缤纷的虹霓那样美丽。要是弄脏了它,或者让她光着脚丫走过去,那简直是暴殄天物。他此刻也与池新荷一样,急成了团团转的热锅上的蚂蚁。他来迴转了七八上十通只后,又像流星急速滑过夜的黑幕,他那颟顸的头脑的屏幕上,突然亮出从前他们曾经做过的猪八戒背老婆的游戏!他有几分高兴但也有几分犯难地说: 「嘿嘿,新荷呀!时间,时间不允许了,没办法,我们,我们只好再做一次关云长骑赤兔马的游戏了,让我背你过桥去。」为了不让池新荷新存疑蒂,他移花接木,将「猪八戒背老婆」,巧妙地换成了「关云长骑赤兔马」。 「人家都急疯了,你还开玩笑!你,你,一副驴肝肺,真不安好心!」池新荷装出几分嗔怒,内心却又有几分高兴,嘟着嘴巴说。但她翻着白眼转了几圈后,低下头,有些羞涩,仿佛自言自语,「时间来不及了,也只好这样了。好,我们就再做一次将军骑马的游戏吧!。我是关云长,你是我的赤兔马!」说完,她格格地笑过不停。 「好吧,我无所谓,你就做将军我做马,快点上来吧!我的姑奶奶。」尤瑜环视周围无人,就弓背屈膝,让她伏在背上,他用双手兜着她的两股,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两米长的煳了稀泥的桥面,一两秒钟就跨过去了。他急忙放下,可那噗噗狂跳的心,好久好久还在盪鞦韆。池新荷望着他那惶恐的神态,心中很感激,又十分惭愧。他们情同兄妹,她好久没让他拉手,好像闹别扭,让他气恼,心里不舒服。现在这一背,见尤瑜神采飞扬,她也惬意舒畅。想到这些,她脸红耳烧,一颗心像只小兔子,扑扑地、扑扑地跳,接着她便默默地快步走向学校。尤瑜洗了脚,穿上鞋,走在街上,脚步提得特别高,仿佛中了头名状元后,漫步长安道。他一边走,一边放纵心思的野马。他总觉得他的两只兜过她屁股的手,贴过她软如海绵的胸脯的背,处处痒痒的,麻麻的,酸酸的。并且,逐渐向全身扩展,像小飞蛾撞到了蛛网上,一个网结颤动,整个蛛网就悠悠晃荡一般,心中是那么沁凉沁凉。又仿佛经技艺超群的按摩师精心按摩过后,周身酥软舒服。这种奇妙的感觉超前延伸,他朦朦胧胧,仿佛听到了未来的高遏行云、下止流水的旋律优美的乐章,见到了万紫千红的仙山。他虔诚地感激这位在桥上抹稀泥的人,切望他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能天天光临。让他的手,他的背,能天天兜着她的腻滑的双股,贴着她温暖的酥胸,撩起他的奇麻、奇痒、奇酸,让他天天沉醉在飘飘欲仙的幻梦中……
第57页 这精彩的一幕,把赖昌惊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心也在扑愣愣地跳,他的脸也火烧火燎。他真嫉妒游鱼子竟有这样的好福气。他游鱼子,一个昆阳街头流浪的小混混,上界仙子竟然对他如此钟情,居然让他得到了全校独一无二的才女美人!过去,他赖昌对她仰慕有加,她却对他那样绝情,从不正眼看他。她走路绕过他,好像他害了麻风病。赖昌的性子也另有特别的一面,他既能自轻自贱,也能自高自傲。他既能爱,更能恨,他的青眼顷刻能翻作白眼。他想,这真太不像话了!他们真不是东西!就是夫妻,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能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现在,这把利刃的把柄他赖昌攥着,他要零零星星地刺来慢慢地割,他要把这种比狗屎还臭的事,传扬出去,掀得满天臭,让他们活着比死还难受!也让他们从头认识他赖昌超越常人的智慧与心计。他想回到教室里,即刻宣布他发现的「新大陆」,还要添油加醋,说池新荷摸着尤瑜的头,淫声荡气地对尤瑜说,「死猪八戒!瘟猪八戒!粗手笨脚,痛死我了,这也叫做背老婆!」但他觉得,这样不妥,池新荷向来端庄持重,说话有分寸,这么说,弄巧反拙,别人反而不相信。他又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在同学中的威望极低,自己宣布,那是生吃熊掌,索然无味。倒不如找几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先造舆论。但他又觉得这也不妥,因为这些人从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说不定他们不只不照他的意思去说,相反,还会藉此来讽刺打击自己。何况这样做也太卤莽,弄不好,又会像去年给女同学的抽屉里塞鳝鱼泥鳅那样,招来老师震雷般的斥骂,同学急雨似的讥讽,学校严厉的处分。因此,慎重行事,还是先向班主任禀报,才是上策。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8猪八戒再演背老婆,游鱼子败阵头点地(一) 午休时,赖昌走进了班主任的卧室。姚令闻解开了纽扣,正准备睡午睡,自胸以下,至肚脐间,长着带状的浓密油黑的毛,几乎像一条髮辫,显现出原始人的特徵。但他平时,外表白净、闲雅、文质彬彬,只要扣上纽扣,就完全遮掩了他的野蛮的形态。他的眉毛似水墨画家笔下的两片修长的竹叶,眉头着墨较浓,落笔较重,眉梢墨色渐淡,浸入了鬓间。眼珠亮得如水晶,乌得像石墨,顾盼之间,尤其是对女性,似乎有种不可捉摸的情丝在悠悠飘荡,让人的心波也随之裊裊摇颤,觉得他是个百里难挑其一的情种。美中不足的,从面颊的边缘,上达鬓角耳际,下至嘴唇下颔,刚劲浓密的鬍髭,连成一气,兜着两鳃,大有张飞鬍子的气派,让妙龄女郎觉得难看,幸亏他坚决地刮,豁出全力拔,才没有疯长成「热带雨林」,不过,鬍髭的黑根依然顽固地赖在皮下,画出白中泛青的半圆。从整个脸形看,恰似蓝色的海湾抱着白惨惨的沙漠——阿拉伯半岛。他说话从不高声,遇事不轻易表态;在明处,他似乎不偏不倚;背地里,却坏心眼往歪处使劲。 原来他自从见到池新荷以后,就惊羡她那出水芙蓉般的逸美,时刻想品味她那滋滋甜的媚眼笑靥,时刻想聆听她那娇滴滴的莺歌燕语,时刻想悉闻那扑面的浓郁奇香,时刻想赏鉴她那熠熠生辉的超群的智慧,因此,他时刻找机会接近她。彻夜的冥思苦想,弄得他的心、目、耳力俱疲,神魂颠倒。他一见到池新荷,立刻亢奋得像只司晨的公鸡,延伸长颈,拍着双翅,咯咯长鸣。他向她扬眉招手,嘘寒问暖,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被她牵着转。他也穷追过好几个女人了,但他觉得她们给池新荷提鞋都不配。赖昌要说的,他也早已知道。因为,他也像赖昌跟踪尤瑜一样,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池新荷。这天早晨,他跑到了桥边,躲进地势较高的一户民居,想欣赏池新荷过鞦韆桥的倩影。隔窗相望,赖昌、尤瑜他们的所作所为,尽收眼底。不过,他装作不知道,故意问: 「赖昌,有什么急事,午睡时来找我?开门见山,扼要地说,因为我还想歇一会儿。」赖昌非常气愤地把早晨见到的一切,说给他听。他故意瞪着大眼,惊愕地说: 「有这等事,简直无法无天!不过赖昌,这事关系着一个人的品行、声誉,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你要对自己说的负责!」 赖昌赌咒发誓,力证自己说的不假。但是,自己抹稀泥的情节,他矢口不说。姚令闻见他耍花腔。故意眼望着天花板,悠悠缓缓地说: 「赖昌啊,即使你说的事全是真的,还是十分难办。你想想,一个呢,他的姐夫是军副管会主任,姐姐是宣传部长;另一个呢,她爸爸是县军管会副主任。都大权在握,是我的顶头上司。要对他们的亲属动手脚,那是双手伸进染缸里,左右都为蓝(难)啊!」 赖昌听他这么一说,热极高昂的兴奋的头,给浇了一瓢冰水,立即低垂到胸间,泛着黄油的癞痢头,顷刻直冒冷汗。他没想到自己又自作聪明,做错了事。他像往常一样,硬着头皮,准备承受批评的鞭子的抽打。他哭丧着脸说: 「老师,这些事,是不是我不应该看到?或者,是不是即使看到,也不应该说?」 「那倒不是。」姚令闻仍旧瞧着天花板,好像说着与己无关的事,慢幽幽地说,「这些应该看到,也应该说。但怎么说好,什么时候说好,说多或说少,该有个分寸。不过我要问你,那在桥上抹稀泥的,是群众,还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第58页 「这个,这个,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姚令闻回马一枪,紧紧逼问,杀得赖昌乱了方寸。他慌忙掩饰,矢口否认。 「此地无银三百两。哼哼,赖昌,你越是撒谎,漏洞就越多。」姚令闻最恼恨自己的部下欺骗自己,他将视线从天花板上转过来,盯着赖昌低垂的泛油结痂的头,以似乎十分关心而实际充满讥讽的口吻说,「赖昌,我看你不是不知道,而是全知道,只是不想对我说。我不是白痴,你这种耍弄小孩子的技俩,我怎么会识不破?你也要动动脑子,这种费力而与己无利的傻事,农夫市民不会干,喜欢恶作剧的顽童,不可能起得这么早。而你与尤瑜有些过节,只有你才有这份心计。据我推测,在尤瑜过了小桥、尚未返回来的短暂瞬间,在桥上抹上稀泥,而不被尤瑜发觉这个人,只可能是你。何况你的衣裤上还沾了许多泥,你还能抵赖!」 老师咄咄逼人的的言辞,轰得赖昌眼冒金花,晕头转向。他觉得自己像个时运不济的窃贼,才伸手,就给逮住了。他惶急万分,如骤发疟疾,周身筛糠似的战慄。在事实面前,他不得不承认,也不敢不承认。他好像久病初愈、极端虚弱的人,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 「姚老师,泥,泥,是我抹上的。我,我确实恨尤瑜,有心要害他。我,我欺骗了老师,我错了,我不是人!」说着,便狠狠地掌自己的嘴。 「你做得对,没有错;桥上摸稀泥,你立了功。你想想,青年学生是国家的栋樑,民族的希望,应该有革命的觉悟。他们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此风决不可长,你用什么方法阻止事态的发展,都是对的。你错就错在耍小聪明,矇骗我。要不是我还有点辨别是非的能力,就会被你蒙在鼓里。你这样做,今后叫我怎么信任你!」 赖昌听说他有功,已退下去的兴奋的潮水,又高涨了。他连忙向姚令闻鞠躬,检讨自己的错误,向他表示忠心: 「老师您说得对。这件事我想矇骗您,大错特错了。今后我一定像狗对主人那样,对您忠心耿耿。」他稍微抬头瞟了姚令闻一眼,见他望着窗外上停着的两只啁啾的小鸟出神,对他无责备之意,颇有几分得意的神气。他吃准了姚令闻冰释了对他恼怒,信任他了。他想,报復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即刻拔剑出鞘,直指尤瑜: 「老师,我想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应该迅速公之于众,杀鸡儆猴,今后才能杜绝这类丑事的发生。」 姚令闻听了,冷冷一笑,仍又仰望着天花板,加重语气说: 「忠不忠,看行动,光嘴上说说没有用。你忠于我,我也不会亏待你。至于如何处理这件事,还是那句老话,一个家里有主任、部长,一个家里有县长,暂时我惹不起,你更加惹不起。」 「那,那么,就这么捂住屎缸让它臭?」赖昌心里觉得很失落,眨了眨眼,试探地问。 「当然不能!」姚令闻沉下脸,斩钉截铁地说,「这把火是他们高兴地烧起来的,就要他们痛苦地将它扑灭。他们是『演员』,我们是『导演』、『鼓手』和『琴师』,我们要用急促的鼓点、优美的琴弦作诱导,诱导他们演完这幕精彩的戏!」 「老师,您越说越玄了。我愚钝,听不懂。干脆,您说要我怎么做!」 「还是那句话,外甥打灯笼一一照舅(旧)。你不是善于捉泥鳅,玩泥巴?你还是操你的本业,照旧在桥上抹稀泥。抹三天,歇三天,边打鼓,边敲锣,看看他们的动静再说。」 「我不是抹过两次了么?再抹,还不是屋檐水掉到现窝里,搂搂抱抱,同从前一个样。」赖昌还是瞋目张嘴,满腹疑团地说。 「你也太没想像力了,把个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真蠢!」姚令闻很不耐烦地继续解说,「你想想,吃惯了鱼的馋猫,喝上瘾的酒鬼,不吃鱼,不喝酒,那不是要它的命?如今尤瑜就是馋猫、酒鬼。三天抹泥,就是给他足够的鱼吃,足够的酒喝;三天不抹,他吃不上鱼,喝不了酒,就会馋瘾、酒瘾一齐发作。他就会不择手段来满足他的馋,过够他的瘾,自动来抹泥的。到那时,我们从中撩拨撩拨,池新荷受不了,他们就会水火难容,会自己挑起屎来臭。这是以柔克刚的软刀子,操着这把刀子戳一戳,就像导火索着了火,他们即刻会自我爆炸。这样,软刀子胜过硬炮弹,水终究会扑灭火。」 赖昌大致明白了姚令闻说的意思,但对水灭火的意思,还不很清楚,还想再问,而姚令闻已睡眼朦胧,他打了个哈欠说: 「不明白没关系,只要不打折扣,忠实地照我的话去做,我们就能看够西洋景。现在,我还要睡一睡,你去吧!」说着就躺到床上去了。赖昌走出门,就听到了如雷的鼾声。 久晴不雨,十月初的中午,太阳还是火辣辣。空气里的尘埃多,就在不远处,尘霭竟遮遮掩掩,景象模模煳煳。赖昌走到暴晒的太阳下,老师的似骄阳的谈话的威压,已经散去,心胸觉得空阔多了。光头上的冷汗已经收敛,黄油中又冒出热汗来,帽子全湿透了。他反反覆覆咀嚼姚令闻的谈话,终于透析出其中的精髓:抹三天泥,让尤瑜解馋止瘾,歇三天,使这馋、瘾的慾火烧得他寝食难安,逼得尤瑜走而挺险,自己去桥上抹泥,好让人逮个正着。今天,他赖昌要牵着他尤瑜的牛鼻子,把他送进任人宰割的屠场。
第59页 通过这次谈话,他对姚令闻佩服得五体投地。老师对这件事情的分析推断,那么精确,好像亲眼看到的一样,他的神机妙算,真的不减当年的诸葛亮。幸好自己在行动之前,曾先向他禀报,否则,又铸成大错。今后,姚领闻就是放个屁,他也一定要说是香的。要他做什么,他明白的照着做,不明白的也同样要照着做,因为只可能是他鲁钝暂时不理解,老师绝对不会错。他这么一想,觉得神气清爽了,烦躁消除了,似乎有一股凉风飘来,暑热也随之消退了。 十月初的一个早晨,店铺还没有开门。路旁树上的鸟雀,赶了个早趟,觑见路上没有行人,得意地啁啾。不过,鸟雀们的高兴很盲目,其实,尤瑜比它们起得更早。中国古代的志士,闻鸡起舞,如今,我们的志士,每天将闹钟的定在五点闹,把钟闹当作鸡鸣,闻钟闹即刻翻身起床。匆匆洗漱,急急用餐,又慌忙上路。此刻他提着灌满了豆浆的瓶瓶罐罐,兴致沖沖地向莲师走去。他想像鞦韆桥上即将上演的那动人心魄的一幕,激动万分。他仿佛听到了自己血管里的血的像急流险滩中的水,在花花、花花流淌的声音。近来,他兜着池新荷的两股、背着池新荷跨过桥上稀泥的事,填充了他许久以来情慾饥渴的窟窿,使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获得了巨大的鼓舞。从而他对「得陇望蜀」这个成语有了创新的理解,亲切的体验。他深深体味到,与新荷拉手,那充其量算「得陇」。搂着她的两股背在背上,让她那海绵的胸,温暖着自己的背,那才是他所「望」的「蜀」呀!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他既得了「陇」又得到了「蜀」,叫他怎么能不高兴么?今后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弃「蜀」守「陇」,甚而至于连「陇」也丢掉。因此,如今他的首要任务,就是天天守住「蜀」,天天占有「蜀」……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8猪八戒再演背老婆,游鱼子败阵头点地(二) 他也不知是谁每天一早在桥上抹泥,使他受益,可是,这几天,这个好人怎么忘记了去抹?这可害苦了他。这两天,他便只能馋涎欲滴,「望屠门而大嚼」,到头来只好让情慾的飢肠轱辘。他想,这抹泥的究竟是谁?是无心,还是有意?是农夫市民?农夫市民劳累一天,筋疲力尽,他们早起桥上抹泥,哪有这份闲趣?是顽劣学生的恶作剧吗?他们每周六天要上学,早晨哪有时间干这种闲事,何况一连就是好几天!看来这人是有意为他刮东风。他思前想后,想到了赖昌,只有他才经常做出让人意想不到、惊诧不已的怪事。不过,他曾给他起了那么多绰号,极大地伤害了他,他怎么会成全这种好事?但他近一向路遇他,不像过去怒目而视,而特意点头笑笑。莫非他想缓解矛盾,有意向他伸出橄榄枝?如果真的如此,今后要找个机会,向他表示自己的衷心感激。这么一想,他不禁感到十分愧疚,觉得自己过去不该任性,一拳打过了墙壁,过分伤害了他,使他难堪。这两天不见赖昌向他表示好感,大概是觉得他的好心自己没有好报,他不想把这桩好事儿做到底。还是《国际歌》说得妙,从来就没有怎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做这种事,今后不能依赖别人的帮助,更不能仰仗赖昌的施捨,最切实可靠的,还得靠自己。为了博得「皇后娘娘」的青睐,这两天早上,他便只好「御驾亲征」,自己上桥去抹泥了。 想着,想着,尤瑜已经走到了桥边,他的那颗心,与桥下活活的流水,同步激烈地舞蹈。他放下装豆浆的瓶瓶罐罐,连忙从桥下提上一桶满满的稀泥,迅速地倒在桥面上。还没有来得及抹开,他听到了一种愤怒的声音: 「好狗不挡道,你给我滚开!」 他抬头一瞧,见池新荷板着脸,瞪着眼睛,冷冷地望着他。他不禁到吸了一口冷气,真倒霉,骑马没碰上亲家,骑牛偏碰上了亲家。他飞也似的跑到池新荷的前面,摊开粘满泥的双手,想解释解释: 「新荷,怎么啦?我又没有欺侮你,为什么要这样兇巴巴地对待我,你真是丈二和尚,让人摸不着头。」尤瑜耷拉着头,哭丧着脸,嘟嘟囔囔地埋怨道。 「你,你欺侮我还不够么?过去,我还以为你是一片好心,如今才知道是彻头彻尾的黑透了的驴肝肺!如今还要死搅蛮缠,你,你,你不要脸,真卑鄙!」池新荷怒沖沖地厉声骂起来,眼泪扑簌簌地流淌着。 「你怎么这般不讲理,开口闭口痛骂我?新荷呀,我们同学八年,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同学八年,他们确实从未红过脸,顶过嘴。这突如其来的狂轰滥炸式的谩骂,使他简直急得要发疯。 「游鱼子,桥上的烂泥是谁抹的?你为什么要在桥上抹烂泥?你应该明白,你那颗昭然若揭的司马昭的龌龊的心,我还能不知道?过去我错信了你,今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池新荷的话,像机关枪射出的子弹,发发击中他滴血的心。他痛苦极了,他极力辩解,想挽回局面: 「这是谁告诉你的?他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 「他是谁?我明白地告诉你,他就是我!你想想,谁有兴趣在天没有亮就到桥上抹稀泥,农夫、市民、小孩,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这个精力,更没有这兴趣。只有你这个下流坯子,闲得发昏,吃饱了撑得肚子痛,才不安好心装神弄鬼来耍弄我,侮辱我。你哪里还有什么清白?你,你,你不是人,是畜生,是魔鬼!」池新荷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愤愤地骂道。
第60页 「新荷,我只有今天抹了泥,平日抹泥的不是我。你这样推论猜想,不是太武断么?池新荷,你说要说个清楚,我死也得死个明白!」尤瑜仍然以为她不知底细,死死地继续缠住她,矢口抵赖。 「那你就明明白白地去死吧!今天天刚亮,我就起床,躲在那棵大树后面看。看见你像条狗,趴在桥上抹稀泥。如今,桥上的泥巴还没有抹开,你双手还粘满了泥,看你这副熊样子。难道我污衊了你?」在事实面前,他无法抵赖,便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原来在上周星期六,姚令闻找池新荷去谈过一次话,指出尤瑜的行为已经越轨,成了街头的小混混。如今女长男大,处事应该有个分寸,要她提防受骗上当。还说她的爸爸是她的恩师,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不好向恩师交差。池新荷揣度他已知道早上过桥时发生的事,只好和盘托出,说了出来。不过,她认为尤瑜是帮她,没有什么恶意。姚令闻提醒她,饭甑隔木皮,人心隔肚皮,凡事要弄个明白,要亲自去探究。他要她起几次早床,亲眼看看。于是,她下了决心,扑了两次空。今天早晨,看到刚刚发生的事,她简直气炸了肺:平日她把他当作亲哥哥,可他却挖空心思陷害她,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池新荷骂过尤瑜之后,心情舒畅多了,就头也不回,转身大步走向石桥。尤瑜傻眼呆呆地望着,好似丢了魂魄。池新荷愈走愈远了,他顿时醒悟过来了,池新荷的脾气倔,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过去的一切,都将成为过眼云烟,美好的回忆。他气恼不过,把装豆浆的瓶瓶罐罐,摔在地上,瓶罐打碎了,豆浆流满一地,他全然不顾。他一边追,一边哭,声嘶力竭地喊:「新荷,新荷!你不能这样无情地抛弃我。我只想和你亲近点,这又有什么错?这又有什么错呢?」可是,池新荷怒不可遏,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了,无论他怎么赶也追不上。他只好停住脚步,呆呆地站着,痴痴地望着,呜呜咽咽,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哭泣着。他痴呆了很久很久,瞧着她的身影,像南飞的雁群,开始能见到搏击长空的双翼,后来渐渐缩小,变成「人」字,变成「一横」,变作「一点」,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精力随着眼泪的流淌耗尽了,再也支撑不住他那庞大的躯壳,像禁不住狂风暴雨沖刷的一垛孤立的泥墙,突然坍塌下来,变作了一摊泥。接着,他的痴傻疯癫勃发,像一个向来被娇宠的顽童,遭受突如其来的打骂,在地上发疯地滚来滚去,海啸山崩似的号哭…… 他滚倦了,哭够了,头脑也渐次冷静了。回过头来思索事件的来龙去脉:过去,池新荷那么信任他,她又怎么会突然怀疑他?肯定是赖光头跟他过不去,看见了他在桥上抹泥,告诉了她!但他随即否定了这种看法。池新荷最讨厌赖昌,不只是因为他的癞痢又脏又臭又难看,更重要的是认为他人品卑下,是学校里典型的害群之马。因此,她一见到他,掉头就走。他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相互谈话,赖昌又怎么会有机会告诉她?他想,那一定是赖昌告诉了姚令闻,姚令闻不怀好心,有意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就转告给池新荷,要她早起看个究竟。他知道,如今自己已经坠入赖昌设下的陷阱,彻底埋葬了自己和新荷的亲兄妹般的感情,自作自受怨自己,怪谁都白搭。他只好唉声嘆气,无可奈何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家里一步一步地移…… 已经是中午了。回家的路上,他遇上了赖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怒火中烧,扬起拳头,厉声斥骂: 「死癞痢,电灯泡!你也不洒泡猫尿照照,你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设下套子害老子,老子跟你干到底!」 此刻,尤瑜滚得满身泥,大概是哭时用手往脸上抹泪,满脸也给沾上了灰,衣服的纽扣没有扣,裤管一只高,一只低。赖昌看见尤瑜这副样子,不禁笑起来讥讽他: 「哈哈!游鱼子,我不偷不抢不下流,我怎么不是东西?你看看你这副熊相,地地道道的流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鬼鬼祟祟勾引女人,光天化日之下,摸她的屁股,你说,你说,你能是个什么好东西?我还要郑重告诉你,空城计只能用一次,第二次用,就不能吓退司马懿。可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无限制地用下去,脓包能不被戳穿吗?我看你不仅卑鄙下流,而且蠢得像猪!现在你已经是茅坑里的石头,过街的老鼠,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游鱼子,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再不可能翘起尾巴当旗杆,你只能夹起尾巴接受教育,受别人的窝囊气。」今非昔比,如今的赖昌,班主任对他的忠心大加赞赏。他有了班主任的撑腰,腰板硬了,胆子大了,说话声自然也高了,他痛痛快快的、趾高气扬地宣洩着长久埋藏在心灵深处的积恨。 尤瑜向来眼望青天,瞧不起人,他又怎么能容忍他从不放在眼里的癞痢头如此侮辱他?于是,就豁出重拳打过去。可是,一来早上急忙上路,吃饭不多,又因长时间的号哭滚闹,耗尽了力气,强弩之末,难穿鲁缟,二来赖昌有备而来,手中还握着根木棍。尤瑜看似气势汹汹,其实,那勐击过去的一拳,也是轻飘飘的。赖昌身子往旁边一闪,又用木棍往他脚下一绊,叭啦一声,尤瑜头部肩膀首先着地,摔得严严实实,半天也爬不起来。赖昌用木棍指着他笑着说:
第61页 「尤大哥,游鱼子,你也有今天!看来,你也不过是只纸煳的老虎,豆腐渣做的将军。不用我打,就自己倒了。尤大哥,这可不能怨我,不能怨我呀!」然后,他挥舞着木棍,哼着小曲,扬长地走回学校去。 后来事态的发展,也正如姚令闻所料,尤瑜以自己的行动,挑起屎来臭。当天,池新荷迟到了,尤瑜旷课了,赖昌对这件事情发生发展始末的绘影绘声的描绘。尤瑜的卑污可笑的行状,顷刻间,就风闻整个学校,不久,又风闻整个昆阳,成了学生课余饭后的笑料,市民街头巷尾的谈资。像英国人没有不知道幽默的卓别林一样,昆阳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伟大的尤瑜。此后,尤瑜所在的班级,乃至整个学校,一夜间风向全变了。对尤瑜,和暖的东风变作勐烈的西风;赞扬声没了,铺天盖地的是异口同声的讥讽。隔墙捶壁,指桑骂槐,尤瑜处处能见到鄙视、蔑视的目光,时时能听到不堪入耳的斥骂。众口铄金,何况尤瑜不是金子,连石头都不是呀!因而他只好学乌龟,把头颈深埋到龟壳中。不过尤瑜虽臭,可不是臭水沟里的污泥,而是茅坑里的石头,十分坚硬,不好对付。姚令闻曾受尤部长之重託,对尤瑜进行教育,校长也曾答应,要好好关照尤瑜。对这块又臭又硬的骨头,姚令闻、学校当局都不敢啃。紧急磋商之后,降格处理,轻描淡写,给了尤瑜一个警告处分。姚令闻找他谈了次话,也无非老生常谈,要他勤奋学习,学会做人,争取进步。只是把文体委员一职,由两人分任,让池新荷当了文娱委员。此后他虽然仍担任体育委员,即使是他分内的事,也不让他过问,实际上等于免去了职务。从此,他像被遗弃的孤儿,如久旱枯藁的僵苗,孤零零的,灰熘熘的,没有一点而生气。往日欢蹦乱跳、恣情笑嚯的猴子,如今郁郁寡欢、呆若木鸡。夏天纵情欢歌的蝉、穿行如飞的蛇,如今休眠了。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9酸梅汤求助摇铃子,摇铃子敷衍酸梅汤1 自从于鞦韆桥两人关系闹僵以后,池新荷悬着的那颗心,一直盪着鞦韆。此后上学,池新荷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去。她冷静地思索,不禁觉得自己以往过于冲动,一些过火的言辞伤害了尤瑜。尤瑜待人热情,义笃情真,她的心田里也早已萌生出起对他仰慕的幼芽。为了出风头,偶尔玩点小聪明,闹个恶作剧,但没有什么恶意,他的本质并不坏。交往八年多了,彼此的头髮都数清楚了,应该包容一点,允许别人犯错误,何必睚眦必报。她爸爸也是这么教育她,她也深知爸爸说的有理,可就是这比泰山还重的舆论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要逆转一百八十度,这个感情弯子,她一时转不过来。因此路遇尤瑜,总是瞋目怒视,形同仇敌。进入十一月后,凄风苦雨,绕道石桥,她天未亮起床,天已黑才还家,付出了加倍的努力,还是经常迟到。过鞦韆桥吗?桥滑风大,一个人走,更胆怯心虚。何况往后还要下雪结冰,想像往后的日子,她不禁不寒而慄。她深深感到,不切实际的逆反的言行遭到了报应,死爱面子活受罪,亘古以来,是可怜中国人的无可奈何的悲哀。 元旦快要降临了,主持排演庆祝节目的姚令闻,准备排练几个大型文艺节目,在学校进行了庆祝之后,参加地区的汇演,一炮打响,一鸣惊人,使自己让人刮目相看。要排演优秀节目,就要挑选优秀人才。池新荷是色艺的尖子,重头戏的主角,当然非她莫属。晨昏频繁来往,一个女孩子,无人相伴,安全着实令人担忧。解放后,她父亲池中伟升任莲师校长,板凳还没有坐热,又被任命为昆阳县军管会副主任,铺盖卷到县政府去了。她妈教学工作忙,还兼任了县妇联主任,忙不过来,无暇照顾。他们都认为,新担任女儿的班主任姚令闻,曾是昆江合唱团的成员,做过池中伟一年多的学生。虽然池中伟不喜欢他做人如演戏的虚假,更不喜欢他追逐女孩、与之卿卿我我的卑劣行径,但他对老师敬佩有加,托他照顾孩子,应该可以放心。不过,近来池中伟察觉姚令闻对尤瑜不进行正面教育,在背后拨弄是非,造舆论,使绊子,打闷棍,觉得他为人刁钻阴险,人性不够,狼性过多,又有几分不放心。不过,如今他是姚令闻的上司,他应该有所顾忌。池中伟考虑再三,还是让女儿住校。 尤瑜自桥上抹泥的事件被揭发以后,他低下了自负的公鸡头,脱下了自傲的绿军装。经常不上学,像鼓气蛤蟆在家里发瓮肚子气。不管爸爸怎么问,妈妈怎么哄,他都一声不吭只流泪。把冬梅叫回来,问来问去,也还是不说话,看似受了委屈,有一肚子苦水,就是吐不出。冬梅风闻池新荷住校了,心想,莫非是池新荷住校,这下把他们拆开了,弟弟不高兴?又想,老母亲天天打早火为弟弟备早餐,也着实辛苦,何况父母根本看不住他。而弟弟的新任班主任姚令闻,又是她的同班同学,他虽然阴阳怪气,情爱不专,但对她曾一往情深。她与他是虚与委蛇,而他却心存梦幻。以今天的形势,求他管管弟弟,他会尽心尽力。因此,在徵得父母同意后,一天中午,她便带着尤瑜走到了姚令闻的房门口。 姚令闻的房门虚掩着,他正在用剃鬚刀刮鬍子。冬梅敲了敲门,他顺口熘出一句「请进」。冬梅推门进去,只见姚令闻鼓着鳃,歪着嘴,像茂密的森林的胡茬上,沾着一层半寸厚的雪白的泡末,剃鬚刀勐刮勐刨,发出锯木般的吱吱擦嚓的刺耳的声音。姚令闻转过脸来,正好与冬梅照面,像见不得人的隐私突然被人发现,一时他的表情,有说不出的尴尬。冬梅上前热情地同他握手,还与过去同学时一样,很有风趣地笑着说:
第62页 「一年多风雨过去了,老同学的风采依旧。你脸上、嘴上的『土壤』还是这么肥厚,你又勤灌溉、勤施肥,难怪鬍髭像热带雨林那样,生长迅速,浓密粗壮。真正被害苦了的,还是你这个伐木工人!」 姚令闻见是他从前崇拜的偶像、今天已成了昆阳地区的新贵的尤冬梅,显出异乎寻常的恭敬,胡茬才颳了一半,只好尴尬地慌忙放下剃鬚刀,迎上去陪着笑脸与她拉话: 「部长大驾光临,令我蓬荜生辉。未曾远迎,莽撞失敬,惭愧,惭愧。想我们曾三载同窗,情同兄妹,如今你青云直上,仍能光顾寒舍,真是三生有幸,令我感激涕零。」 冬梅望着他那才刮去一半、一边黑、一边白的兜腮胡茬,忍不住掩住嘴巴,鼓着鳃帮,大笑起来。她摆了摆手,说: 「何必这么拘礼,老同学。还是颳了鬍子,再来拉话吧。」于是姚令闻便不好意思地一边对着镜子刮鬍子,一边和冬梅说话。冬梅像拉家常一般重叙旧情,很有风趣地说: 「老同学,才分别几天,怎么就像个初嫁的姑娘,一下子变得如此生疏!你是不是近日从老学究那里,学来了肉麻地吹捧达官贵人的高超本领,非要在老同学面前演习一番不可?酸不熘丢的,你还让不让人活下去!」说着,将手在他肩上一拍,接着说下去,「老同学,我得郑重申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过去是同学,今天是同志;半斤八两,平起平坐。我叫你『摇铃子』,你仍唿我『酸梅汤』。」她一边说话,一边倒了杯水,坐下来,悠悠的喝着,等待回话。 原来,在昆师学习时,姚令闻好取悦于女同学,时时吹嘘自我,处处卖弄风骚。有人说他像卖杂货的人的铃子,摇过不停歇,因而叫他「摇铃子」,也有人见他千方百计接近女生,无非是想亲近接吻,因此,又用谐音法,给他取了个「姚令闻」三字音近的绰号,叫「要接吻」。两个绰号,一俗一雅,亦庄亦谐,互为表里,异曲同工。当时,男生逐鹿中原,尤冬梅正是他们共同追逐的偶像,其中「摇铃子」更是梦寐以求的最热烈的追逐者,可是,谁也没有追着她。吃不到的葡萄始终是酸的,失意之余,大家都说「酸,酸,酸!」还有,当时,学生的伙食欠佳,餐餐都喝酸菜汤,一古脑「酸」到底。梅子是酸的,她的芳名又称「梅」,因此,大家就给她也取了个妒名,唤她「酸梅汤」。 此刻,姚令闻如薅草皮一般,终于把凶顽的胡茬刮光了,面目下方边缘的黑森林消失了,只留下半圈圆弧状的青灰的沃土,左咧右歪的撮箕嘴也终于復位了。他对着镜子反覆端详了片刻,觉得已没有不妥当之处,便得意地丢下了剃鬚刀,深有感触地说: 「尤部长,我骑马撞不着熟人,骑驴,却撞上了亲家。偏偏今天您来了,真不好意思。部长同志,要是能像过去那样,半斤八两,平起平坐,当然最好,最好!只是如今您的『今』远非往昔的你的『昔』能比,而我的今昔却一个样,怎么还能半斤八两,平起平坐呢?我想您日理万机,哪有空闲光顾我?无事不登三宝殿,部长此行,定有赐教,那就请指示吧!」 「又是『今非昔比』又是『赐教』,摇铃子,你是不是要用皇母娘娘的簪子,在你我之间,划出一条波宽浪阔的天河,断绝我们的自由来往?是不是我这『酸梅汤』已经变质乏味,你准备永远抛弃呢?」冬梅喝了口水,幽默地说。 「岂敢,岂敢!您是部长,我是草民;您青云直上,我沉沦海底。我高攀还来不及,怎敢说『抛弃』二字。不说了,再说,您一定会咒骂我是比王母娘娘还兇狠的阎罗王了。『从命』才是最虔诚的『恭敬』,好吧,我姑且还叫您『酸梅汤』吧!不过,您忙中偷闲,到这里来,定有要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是为弟弟而来。」 接着姚令闻把尤瑜所犯之事的始末简要地讲了一下,当然他隐瞒了自己指使赖昌诬陷尤瑜的情节。冬梅听了十分生气,觉得弟弟太不像话!不过她又觉得,弟弟虽顽劣,却也单纯。没有人教唆,他不会知道那样做。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9酸梅汤求助摇铃子,摇铃子敷衍酸梅汤2 但是,此刻她不能剖析辩解,因为弟弟近来确实太得意忘形了,她不能助长他的傲气,而应该让他接受这次最难忘的教育,改弦易辙,弃旧图新。于是,她转过头向着门外喊道: 「尤瑜,你进来,姚老师有话对你说。」尤瑜走进房里,头低垂得下巴贴着胸脯,痴呆得像一截木头。冬梅指着尤瑜对姚令闻说,「他在家,父母管不住;我回家少,管不着。从今天起,就让他在学校里寄宿,把他交给你。我想你一定能够管住他。」她又拉着尤瑜的手,十分动情地说,「瑜弟,姚老师是我的大哥,也是你的大哥。今后要好好听大哥的话,认认真真读书,塌塌实实办事,老老实实做人。不听从教育,大哥可打可骂。这不是老师体罚学生,而是实行家法。」说着,她的目光又转向姚令闻,说,「姚大哥,今后就请你多长只眼睛盯住他;多长张嘴巴,教育他。使他今后身子不歪走正道,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严格要求,教好学生,是我们教师的天职。何况我们又是老同学。只是像你所说的,我长上三只眼睛,两张嘴巴,莫说世界上没有这种人,就是现今地球上的动物,也没有这种怪模怪样的,多么吓人啊!这样的动物,恐怕只有达尔文一类的生物学家,才感兴趣。尤瑜老弟,不知你见到我这副怪模样,怕不怕?」姚令闻翻着白眼,张合大嘴,伸缩长舌,十指弯曲成铁钩状,像勐兽的爪子,故意逗乐。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尤瑜,此刻也不禁毛骨悚然。姚令闻见状,便恢復了常态,抚摸着尤瑜的头,上下打量着,亲切地说,「尤老弟,既然你姐说,我是她的大哥,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我就是你真正可以信赖的大哥,你就是我的好弟弟。刚才我装出的那副可怕的样子,是因为我与你姐的关系很亲密,闹着玩的,你千万不要疏远我。」
第63页 说起「大哥」时,姚令闻一边与尤瑜亲切拉话,一边斜睨着尤冬梅。心想:她初入昆师时,不过是个衣着破旧、面黄肌瘦的、风风火火、推车送豆腐的不显眼的女孩,他根本看不上;一年以后,她变得英姿飒爽,容光焕发,说话有风度,做事主见,成绩最优秀,成了人们心目中的青春偶像。自己疯狂地追逐她,可怎么也追不到;如今,她青云直上,高居云端,而自己,仍然在地底爬行。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摇铃子,别胡思乱想了。我们还是来探讨办教育中要解决的问题吧。」尤冬梅见他走神沉思,便猜到他在想什么,就半路里截断了他的思路,导引他的思维的水流转向,「摇铃子,搞教育,你是行家,我是『盲』家。我没有教过一天书,可我又要班门弄斧,管教育,真让你笑话。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破不立』,破了旧的,新的才能诞生;旧的破得彻底,新的才能迅速成长。还是以刮鬍子为例吧,不怕鬍子多,只要勤刮,捨得刮,颳得干净,就能容光焕发,漂亮潇洒。我想,不怕教育战线的问题多,也不怕人的毛病多,只要我们教育工作者,像刮鬍子那样,遇到问题就立即解决,彻底解决,不留隐患,我们就能使人弃旧图新,造就一代新人,让教育战线出现欣欣向荣的局面。尤瑜的错误,也确实如健壮的男士的鬍子,生得多,长得快,但是,他故意犯的少,无心做的多。大哥教育小弟,只要像挂鬍子,天天刮,耐心刮,彻底刮,那就一定能挂干净。『除旧布新』,尤瑜就一定能够成为新人。」 尤冬梅以刮鬍子设喻言事,想勾起姚令闻对往日同学情谊的怀念,消除彼此的隔阂,使谈话气氛轻松些,本来是一番好意;而姚令闻听来,觉得她指桑骂槐,句句带刺,在故意奚落他。要在过去,她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给她难堪。可是如今是他过洞庭湖,坐在她这个洞庭君的大船上,她操持着他的前途生命,他怎么能恣意唐突呢。他只能时刻察其颜,观其色,讨其欢心,否则,洞庭君一怒,风狂浪恶,樯倾楫摧,后果不堪设想。因此,表面上他脸上堆笑,与尤冬梅侃谈,而骨子里却醋劲十足。他恨恨地想,当年他追她时,她不吃咸鱼,却装出爱吃咸鱼的样子,着实玩了他一把。现在,她又拿他的兜腮鬍子,大做文章,无情地讥讽他。真是旧仇未报,新恨叠加。他在心中愤怒地说,「你不喜欢我的兜腮鬍子,我更讨厌你家的『兜腮鬍子』。对于你家的『兜腮鬍子』,我会天天刮,狠狠刮,没完没了地刮下去,颳得你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到那时,让你认识我这个『兜腮鬍子』的心狠手辣的庐山真面目!」 「对的,对的。」姚令闻竭力压制他潜在的仇怨,像回声一样附和着她,「兜腮鬍子刮掉了,端庄的姿容出现了。学生思想上的污秽刷洗干净了,高尚的情操也就产生了。批评和自我批评,是革命的三大法宝之一,是思想上除垢去污的铁扫帚,我当然会充分运用。『酸梅汤』,你把尤瑜老弟交给我,虽不能说锁进了保险箱,但至少可以说走进了防空洞。你可以一百个放心。」姚令闻假殷勤,真敷衍,貌似十分热情地继续说,「现在有个头痛的问题,就是他与同学的关系闹得很僵。他过去像头愤怒的火牛,恣意冲撞,在大家的心田里,撒下了怨怒的种子。这次他又制造出这样地震似的事件,恰如一场透雨过后,群众干涸心田,吸足了雨水,休眠了的怨怒的种子迅速发芽,仇恨的苗子疯狂蹿长。困兽犹斗,如今,受过他伤害的人,群起报復,众怒难犯啊!」说着,他的目光转而注视着尤瑜,似乎无比关心、语重心长地说,「尤瑜老弟呀!你想与大家关系鱼水融洽,首先得宽容他们对你的报復。比如赖昌的过头的语言,过火的行动,给你制造了许多麻烦,但你过去对他的讽刺打击,应该十倍于他对你的伤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目前你的尴尬处境,是你逼出来的。解铃还须繫铃人,你首先得宽容别人,别人才会宽容你。因此,你最好还是先承认自己的错误,求得别人的谅解。」 「姚老师,过去我抓住赖昌的生理缺陷,讽刺挖苦,是我的错误。不过这次一一」尤瑜想说出开始在桥上抹稀泥的,不是他,而是赖昌,想当着姐姐的面,澄清事实,姚令闻也知道他要说这个,马上截断他的话,把这事遮掩过去: 「这点我知道。这次赖昌存心与你过不去,像特务那样跟踪你,实在可恶!但是,你在桥上抹泥的这事,池新荷也亲眼看见了,并亲口告诉了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要怨首先还得怨自己。今后多检点自己,少苛求别人,你才能与赖昌、与全班同学缩短距离,进而与同学恢復兄弟姐妹般的亲密关系。」 「姚老师说的句句是金玉良言。尤瑜啊,你要牢牢记住,弃旧图新。你去吧,我与姚老师还要别的事要商谈。」 冬梅支走了尤瑜,姚令闻的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到了实地。他真怕尤瑜说出赖昌先在桥上抹泥、诱发他依样画葫芦、犯错误的事,更怕他说自己放纵赖昌的事实,使尤冬梅根据她过去对他的思想品格的了解,进而推断出这幕闹剧是他导演的,更进一步得出他居心叵恻、不堪信任的结论,这样,他就自毁了自己平步青云的梯子。因为,她毕竟是他的同学,如果不捅破这层,以后办事方便得多。因此,当尤瑜想要说还未说出口时,他就移花接木说别的,堵住了尤瑜的嘴巴。尤瑜失望地看了姐姐一眼,悻悻地走了。
第64页 他们目送着尤瑜远去的身影,各想各的心事。冬梅想,过去与他的关系,虽然有些尴尬,但从来没有发生严重的正面冲突,今后姚令闻有许多事还需仰仗于她,求他帮助教育弟弟,他应该能够做到。但又觉得他嫉妒心重,虚伪阴毒,口称是而心实非,虚情假意的恭维背后,往往潜伏着满腔的积怨与幽恨。人们往往爱屋及乌,他却常常「憎」屋及乌,说不定由于他嫉妒她,而殃及弟弟,处处与弟弟为难,不露声色地整他。让弟弟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还得关照一下校长,提防姚令闻可能越轨。姚令闻心中则想,过去你对我无情,今天休怪我无义。我扳不倒城隍,但可以蹂躏小鬼。明火烧,我不敢;暗火煨,你休怪。不过他从她的游移不定的眼神中,似乎察觉了自己的表演,并未赢得她充分信任。她『酸梅汤』,毕竟聪明过人,是武则天、慈禧辈人。今后还得处处留心,事事在意。 「哦,哦!你不是说还有事要谈,什么事?」姚令闻从不可言传、也不敢言传的春梦中惊醒过来,马上拾起现实的话题。 「『摇铃子』,有你在,尤瑜的事我就放心了。但目前教育事业中,有许多事,我还放心不下。今天,我想同你商量其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尤冬梅也像从梦幻中惊醒过来,关切地望着他,带着商榷的口吻说,「全国解放了,祖国大地,处处艷阳高照,但是,阴影、黑暗还普遍存在,甚而至于有些黑暗的角落,还未见到一丝阳光。尤其是教育战线这块鱼龙混杂的污秽的土地,我们只原封未动地接管过来,还来不及清除垃圾。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阴魂,仍在这片土地上不散,甚至许多人仍在有意或无意地播种封建主义的种子,浇灌资本主义的毒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毒草在疯长,社会主义的佳苗,却难以扎根。教育制度、教学内容,还是孔夫子、卢梭规定的。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19酸梅汤求助摇铃子,摇铃子敷衍酸梅汤3 眼下从事教书工作的人,都是旧社会留给我们的可怕的遗产,他们习惯于播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旧种,那么,又怎么能收穫社会主义的新粮呢?你才出学校,旧染缸里没有滚过,人是全新的,不过你们这一类人,如今寥若晨星,在茫茫的教育荒原上,是星星之火。我们坚定地依靠你们,我希望你能和我一道,在杂草丛生、荒榛遍地的教育莽原上,燃起起焚毁旧世界的燎原大火。 「目前最急需解决的问题有两个,一个是要把革命思想,有效地灌输受教育者的头脑,让无产阶级牢固地占领他们的思想阵地。这不是喊几句口号,开几次大会,作几个报告,就能解决问题的。已病入膏肓的病人,只在皮肤上贴几张膏药,也许在一定程度能缓解某些症状,但药性不能渗入脏腑,是不能治好病的。要根治这些痼疾,就得彻查病根,对症处方,用药勐攻,使汤药及于膏肓,或者操手术刀,割去肿瘤。喊口号、作报告,只能造造声势,是贴膏药一类的权宜之计,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旧教育的痼疾很多,其中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思想顽固的盘踞这个阵地,是最大的毒瘤。而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思想毒瘤,主要隐藏在旧教材这个坚固的花岗岩洞穴里,我们要炸开个的洞穴,摘去这颗顽固的毒瘤,就要对旧教材动大手术,剔除一些有思想毒素的编目,增加一些新思想的文章。让革命思想的新血液,有机地渗透课堂里去,灌输到学生的头脑中去。因此,我们恳切希望,你能组织队伍,用马克思列宁主义重磅炸弹,炸毁花岗岩洞穴,操起毛泽东思想的手术刀,割去这个毒瘤。在批判旧教材的基础上,确定教材的新编目。理科的知识是科学的,但表述的过程中,编者有意或无意掺杂了许多有毒的思想,我们也要细緻地辨析,一一有效地剔除其中的毒素。老同学,过去你沉湎于音乐,现在,你应该走出音乐的象牙之塔,与具有革命思想的老师通力合作,潜心研究,于今冬明春,分科拿出个编目方案来。先在基础好的学校试点,然后在全区推广。这个事,我还会向你的校长通通气,使你能得到他的大力支持。 「另一个问题是研究识字的方法。列宁说过,在一个文盲充斥的国家,是不可能建成社会主义的。我国文盲占人口的百分之九十,要建设社会主义、**,举步维艰,因此,我们要大力扫除文盲。我国文字是表意的方块字,要读懂通俗文章,至少得牢记三千个方块,这对没有读书识字习惯的工农来说,简直比搬走太行、王屋两座大山还要困难。一切事物都有内在的规律,识字也应该如此。根据方块字的结构特徵分类、归类,进行讲授,容易学,记得牢,能速成识字。我小时候不懂汉字构造规律,不过曾零零星星用过这个方法,效果不错。这个方法,我们姑且叫它速成识字法。我想,这个方法不只对工农识字益处良多,对学生识字也不无裨益。我已和在昆阳县市学校任教的几个同学通过气,今天又向你这个老同学吹吹风,你们可以与他们联繫联繫,既合作,又分工,相互竞赛,迅速拿出方案来。我自愧无能,不能参与这项伟大的工作,就把攻克这个碉堡的重担,撂在你肩上了。我深信你能一如既往,摇铃子,吹号角,集合队伍,在千古教育荒原上,迅速烧起革命的燎原大火,烧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丛莽,树起鲜艷的无产阶级的红旗。」
第65页 冬梅目光炯炯,豪情满怀,藉助手势,把当前教育战线的无形无影的战斗,绘声绘色地描述得淋漓尽致,操作性很强。她真像一位饱经征战、叱咤风云的将军,在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一般。姚令闻怎么也想不到,昔日早晨推着三轮车给学校送豆腐、中午买碗酸菜汤喝、衣衫破旧不堪、像个难民的黄毛丫头,经过**三四年的调教,学问居然如此渊博,看问题居然如此尖锐,演讲居然如此精彩!对她,今后可千万不能小觑。冬梅见他眼光定定的,以为他在静思默想她提出的工作任务如何落实,便催促他说: 「喂!摇铃子,干不干?如何干?想好了没有?时不我待,应该当机立断。」 姚令闻闻声,才从回忆的荆棘丛中钻出来,惊魂未定,眨巴着眼睛,语塞辞拙地说: 「哦,哦,哦!这个,这个,我想好了。干!干!干!,至于如何干,我还得仔细考虑考虑,找老师认真研究研究。『酸梅汤』,这样的攻坚战,我不参加,我怎么能成为教育战线上的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 已经是十一月了,北风飕飕,冷雨凄凄,很有几分凉意。可惶急中,姚令闻费了吃奶的力气,才艰难地挤出几句这么干巴巴的话,而且出了一身大汗。因为他担心尤冬梅窥探到了他埋藏得很深的秘密。他早年利令智昏,贪图微利,曾将领导过昆阳反内战、反飢饿的昆师学生,告诉了母亲,母亲到特务机关告密,致使他们被沉尸青龙潭,掐断一条自己与**联繫的线索;去年在合唱团时,他又在长风的办公室,发现了昆阳地下党特委给长风的一个通知,他又拿回去交给了他妈,他妈又告了密,致使长风被杀,他妈用长风的血淋淋的头颅,换到了两千光洋,而又使他失去了能让他平步青云的长风的这层关系。当时,长风非常器重他,如果他矢志不二,忠心耿耿地跟定他,说不定自己早加入了**,今天,不也当上了部长、主任,她『酸梅汤』岂能一枝独秀?他不也就有了与『酸梅汤』调情的资本?一念之差,遗恨千古,悔之晚矣!如今他只剩下这根与『酸梅汤』若即若离、即使微风也吹断的联繫的藕丝,这是他唯一还能跻身云峰的险径,他只能拓宽加强,决不能再轻易掐断。他已是个狂赌烂输的红眼赌棍,赌资业已输得罄尽,只剩下可怜的几个扳本救命的铜板,他只能百倍珍惜,一个也不能丢弃。只有这样,一旦时机成熟,再赌一把,也许还能东山再起。于是他便摆出志士扼腕誓志的架势,庄严地说: 「『酸梅汤』,俗话说得好,亲帮亲,邻帮邻。我们三年同窗,应该远胜近邻是亲戚,我不帮你谁帮你!『酸梅汤』,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唯你的马首是瞻。为了实现你的预定目标,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我愿为你的事业流尽最后一滴血!」 「摇铃子,你的话怎么比我这酸梅汤还酸!我们是同学,是同志,是同一条战壕里的并肩战斗的战友,是亲密无间的兄妹。既然你愿意为教育革命进行殊死的搏斗,那么,我就偏师借重令闻兄,静候兄长不久走马传佳音。下午我还有个会开,我就不打扰了。我还是那句老话,我们仍然是同学,是兄妹,半斤八两,平起平坐,一个是『摇铃子』,一个是『酸梅汤』。」说完,如唱歌一般,她满意地笑起来,姚令闻也用哈哈大笑的琴弦伴奏着。弦歌渐歇,然后珍重握手道别。 风,仍然冷冷凄凄地刮着,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尤冬梅刚走出了他的房门,一个腰间别着手枪的军人便立即递给她一把伞。姚令闻马上意识到他是她的警卫员,大概她为了不沖淡他们谈话的融洽气氛,她将他留在门外。这时校长也来了,此前正在和尤冬梅的警卫员谈话。姚令闻想,她已经不是昔日可以随便喝到的酸梅汤,而是锋利无比的梅花剑。今后别再耍小聪明了,还是小心谨慎为要。对于尤瑜这个「兜腮鬍子」嘛,当然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乱割狠刮,而要颳得隐蔽,割得不露声色。 自此以后,尤瑜寄宿学校了。同学们待他冷冰冰的,形同路人。池新荷对她,更横眉侧目,貌似仇敌。课间周末,无人交谈,无事可做,尤瑜便经常在操场的跑道上踽踽独行,在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晨昏往返,不顾阴晴雨雪。昆阳的街道,全是用块块方石板铺就的,别人都把他这种行动,称之为「数麻石」。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0昌癞子秉意搅浑水,摇铃子厚颜演主角1 风凄凄,雨绵绵,离元旦只有一个多月了,姚令闻正思绪绵绵,踌躇满志,在精心筹划庆祝元旦的文艺节目。 他从学校毕业,步入教坛的日子还不多,是初出茅庐的诸葛。若不指挥打几次火烧新野的大胜仗,关张辈不会信服他,刘备也不可能对他垂青。幸好初二甲班自己当班主任,他有了个牢固的「根据地」。这个班的同学,歌舞基础好,文艺尖子多,是学校演出的台柱子,是他指挥这次大战取得胜利的嫡系部队。这次元旦庆祝演出,自己领导的班级应该演出一个多幕歌剧,其余的班级,或演个独幕剧,或唱支歌,或跳个舞。这样,才能众星拱月,使自己的班级别具一格,鹤立鸡群。至于全校,以自己的班级为基础,吸收各班声乐造诣高的学生,排演《黄河大合唱》。这个传统节目,昆江合唱团曾排练过,个人演唱,队列服装,音响效果,池中伟老师都调理得停停当当。如法炮制,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出力甚微而收穫颇丰。在学校举行庆祝之后,将《大合唱》和自己班演出的歌剧推送到地区演出,准能一炮打响,他姚令闻也能一夜走红。这正与诸葛亮藉助东吴的力量,火烧赤壁,成就天下三分的伟业,异曲同工。想至此,他不禁得意地笑起来了。
第66页 演员嘛,无论是演剧或是唱歌,池新荷都是无可争辩的主角。歌剧中的女主角,演唱《黄河怨》的女高音歌手,均非她莫属。至于尤瑜嘛,昆江合唱团排演《黄河大合唱》时,他就演唱《黄河颂》,口碑很不错。由他来演唱,顺理成章,会获得最佳效果。歌剧中的男主角,凭他演技的实力,全班乃至全校,也无出其右者。理所当然应该他上。可是,此刻,他想起了他妈妈曾经对他讲过的一个故事,便当机立断,决定不让尤瑜演主角。 二十年前,他妈才进入省崑剧团。她说,当年剧团里有位名旦,叫翠屏仙,年青,貌美,演色情戏,公子流涎,小姐傻眼,满堂喝彩。她曾与一个才貌双全的学生订有婚约。可是,一次演齣武戏,角色全是男的,她的眉眼功夫派不上用场。而出场的男演员又不够,剧团领班就让她女扮男装,演一名部将。演出时,元帅传密令,招她附耳低言,授以锦囊妙计。翠屏仙将耳朵凑过去,元帅神秘地咬着她的耳朵说: 「翠屏仙,今晚别关门!记住,别关门!我到你那里睡!」 翠屏仙立即接过令旗,擎起一挥,大声高唿: 「得令!」 那晚演出卸彩后,那个演元帅的俊俏的白面小生,估计大家进入了梦乡,就轻手蹑脚去推开翠屏仙的门,神不知鬼不觉地熘进去了。从此,夜半三更,翠屏仙的门往往虚掩,扮演元帅的小白脸常出常进,久而久之,别人探知了这个秘密,就唤他们作醉神仙。 他妈还说,表演艺术,不只能娱悦人的精神,也能移人情性。男女感情,稍有不慎,就会乱点鸳鸯。那个才貌双全的学生,他应该视为倾覆的前车。现在,他机关算尽,好不容易才让尤瑜与池新荷分道扬镳,怎么又能再给他机会,让他们同台演戏,再让他们珠联璧合,重圆破镜?如果让尤瑜这杂毛步白面小生的后尘,去敲「翠屏仙」的门,让他们都作「醉神仙」,他岂不成了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无毒不丈夫!小不「狠」则乱大谋。对尤瑜这「兜腮鬍子」,酸梅汤的心头肉,他只能狠狠地刮,无情地割。死了王一有王二,走了张三李四来。歌剧中的男主角,就由比尤瑜演艺差的王二上。可是,独唱《黄河颂》的男高音,不只没有王二,连张三、李四也没有。滥竽充数,让王八上,演出就会出洋相,闹笑话。他「一夜走红」的理想,岂不又会变为一场春梦? 凄风吹送着冷雨,唰唰地打着窗玻璃,也无情地打在他的心坎上。他的思绪被搅作一团乱麻,剪不断,理更乱。他想,干脆不排演《黄河大合唱》,但转念又坚决否定,不行!万万不行!当年,排演大合唱时,演员的唱腔,舞台的队列,演员的服装,乃至音响伴奏,在我们省内名家池中伟老师的指导下,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境界,达到了省级水准。后因《强报》被封,长风授首,因而演出流产。那时主要的合唱队员,如今许多在自己班上,现锅现灶,现炒现卖,不需付出太多的努力,就能制作出美味佳肴,百年陈酿。用艺术大师酿造的「阳春白雪」的香醇,去醉抚那些浊醪也未沾唇的「下里巴人」——昆阳愚昧的心里枯竭的百姓,一定能得到他们的狂热的鼓掌,使自己名噪一时。这种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他又怎么能轻易放过? 雨越下越大,长空电闪雷鸣。天边的远山呀,田中的房屋呀,校园的树木呀,甚至连从窗下窜过去的一条狗,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思绪也像从黑咕咙咚的山洞中走出来,豁然开朗了:还抓张三拽李四干什么呀,自己顶着上,师生同台献艺,「君臣」同乐元旦,不是很有新意,很有情趣,会在昆阳传为佳话的么?并且,他藉此可以更多地接近池新荷,哄她,捧她,博得她的欢心。一箭双鵰,何乐而不为?闪电消逝了,雷声阒寂后,大地依然漆黑一团,姚令闻的思绪又被搅成乱麻。他又记起在合唱队排演《黄河大合唱》的事。当时,他主动争取独唱《黄河颂》,可池老师婉言拒绝了他。池老师说,戏中有生旦净丑,歌曲有婉约激昂,风格各异,情调殊别。净扮生,旦演丑,不伦不类。「二八女郎,执红牙板,唱大江东去」;「关西大汉,操铜琵琶、铁绰板,歌晓风残月」:是乱点鸳鸯。碧水轻波,宜红女泛舟嬉盪;喷泉飞瀑,宜壮士扼腕誓志:情趣格调,不应错互。说他唱《康定情歌》、《草原牧歌》,可令人绝倒;而唱慷慨激昂的英雄颂歌,就让人尴尬。登高山力不足不至,泛瀛海船不坚不成。扬长避短,乃是成功的要诀。就这样,他就与男高音演唱无缘。这次自己逆风而上,池老师又将会怎么说自己呢?如今他是抓文教的县军管会的副主任,握重权的自己的顶头上司,操持着自己今后的升迁浮沉,他一言九鼎,自己惹不起啊! 他反覆斟酌,权衡利弊,最后还是决定自己上。他想,欲达到某一目的,迳行不便就绕道走。代尤瑜演唱《黄河颂》,他自己不便提,就让池新荷说。宝贝女儿说了,做父亲的大概不会咎女儿之非。可是要怎么才能使她说?看来还得赖昌「激」。赖昌是他的一条忠实的狗,吠东郭,咬西邻,还不是凭他一句话。这一期来,赖昌贯彻他的意旨,正像一张底片印出的照片,丝毫不走样。而且他守口如瓶,不会也不敢说出内情,谁又能知道个中底细?那就明天开班会,让他造舆论吧。闹得池新荷坐卧不宁,惊魂莫定,羞愧难当,她自然会坚决提出不与尤瑜同台演戏。这样,岂不让尤瑜乖乖地坐冷板凳?然后自己顺水推舟,顺理成章,李代桃僵。他这么一想,十分得意。人毕竟是万物之灵,有别于别的动物,特别是其中最优秀者,机警灵活,至于极度。他想,阳光下,纤芥浮尘,昭昭然若牛马;暗夜里,大象河马,泯灭不见。暗箱操作,黑,可以证明它即是白;白,也能够证明它就是黑;可以证明泰山是个不存在的虚无缥缈的梦,也可以证明海市蜃楼,就是现实生活中金碧辉煌的宫殿。暗箱操作,一切都随他的意,顺他的心,又有谁敢奈何他!
第67页 他思想的野马在广阔无垠的思想原野上放纵着,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他临窗远望,天边的云缝里,漏出一弯下弦残月;清风嬉弄着半开的窗帘,轻轻地抚着他发烧的脸。他觉得唿吸顺畅许多了,心情轻松许多了,可以弛然卧下,安安稳稳的地做美梦了。 星期一开班会,文娱委员池新荷宣布将要排演的节目,要大家民主推荐演员,可以推荐别人,也可以自荐,然后民主评定产生。尤其是节目中的主角,是决定演出成败的关键,大家更要认真挑选。 她的话音刚落,教室里就像勐火煮稀饭,一下子开了锅。那热闹非凡的景况,简直可以与黄果树瀑布的纷繁宏大的声响媲美。 「这还要说,男主角尤瑜,女主角就是池新荷!」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这么说。 「他呀,谁不知道他是昆阳街上数麻石的小流氓,什么事都干得出?让他唱主角,假戏会做出真戏来。他们会亲亲爱爱,甜甜蜜蜜,抱在一起。今后就有好戏看了罗!」赖昌跳起来,坐到桌子上,挥舞着拳头,狂笑着大叫。 「以后他们天天唱真戏,我们看好戏,才有意思啰!」另一个捣蛋鬼挤眉弄眼,怪腔怪调地说。 「从前游鱼子摸够了她的大腿又摸屁股,如今同台演主角,得寸进尺,鬼才晓得他将要摸什么?」又一个赖昌的好朋友,一手捶着桌子,一手做出摸的姿势,操着流氓腔调说。 「这般下流的东西,还要登台演戏,那么,我们就只能敲者破锣向台上扔草鞋!」许多人像念快板那样,异口同声地说。 一声声闷雷响过后,轰隆隆的回声经久不绝。高唿声,口哨声,哈哈大笑声,捶桌拍椅声,脚跟蹬地声,破口詈骂声,如钟鼓齐鸣,管弦毕奏,万千声响,应有尽有。 池新荷开始羞红了脸,转过头面向黑板;随着嬉笑詈骂的波涛越涌越高,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冲击,哭着骂着,扭头走下了讲台。原来她觉得,这次演出的节目,难度大,要求高,她还想说服大家,让尤瑜鼎力相助。现在他们都像戳破了窠后的黄蜂,涌着前来螫她,她也不愿意参加演出了。尤瑜开始头枕着课桌紧蹙着眉,攥紧拳头,准备狠狠的揍赖昌一顿。他们詈骂自己,他可以忍受不计较,而伤害池新荷,他痛心疾首,实在无法忍受。可是众怒难犯,寡不敌众,他没有动手。只愤怒地与他们对骂起来: 「你们嚼舌头,卑鄙无耻!对着我来,也许还有几分理,你们无中生有,诽谤池新荷,真是丧尽天良!你们不是人,是畜牲!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他几声狼嗥以后,像头受伤的勐兽,冲出了教室。 「你们闹得这般天翻地覆,要造反!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革命纪律?再闹,我就把你们通通轰出去!」不知是什么时候,姚令闻已走到讲台上,用拳头砰砰砰地捶着黑板,嗷嗷直叫。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了。那些跳起来笑骂嚣叫的傢伙,个个吓破了胆,面面相觑,望着赖昌。赖昌顿时也无所措手足,惶惑地低下了头。他寻思,老师不是关照过,这只是演戏。怎么才钻出土的笋子突然变了卦,这般严厉斥责他?不过他转念又想,演戏也要演得像,姚令闻也是在演戏,不能像小孩子做游戏,他不这样怎么行?雷声大,不下雨,老师不早就说过了么?这么一想,他心里塌实了。此时,他样子很老实,心中在暗笑。姚令闻像是气急了,好久没说话,教室里静极了。可不谙世事的鸟雀们仍在窗外的树上,活活泼泼地跳舞,唧唧喳喳地歌唱,它们没有有假面,也不用演戏,悠闲自在,诚诚实实,本本真真,欢欢乐乐,真让人羡慕!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0昌癞子秉意搅浑水,摇铃子厚颜演主角2 「赖昌!你给我站起来!」姚令闻像是愤怒极了,牛吼般地厉声狂叫起来。 赖昌红着脸,低着头,垂着手,弓着腰,艰难的站起来了。那严严实实捂着光头的骯脏的帽子,全被汗湿了,痕迹曲曲折折,真像个描绘精緻的地球仪。脸上也涔涔地流着汗,显出尴尬负咎的表情。他担心闹过了头,老师不只是响炸雷,说不定还要下暴雨。 「我问你,我们演出文艺节目,宣传革命思想,是不是革命工作?你不仅不认真推荐演员,相反故意起闹捣蛋,你这是什么行为?」姚令闻敲着讲桌,连珠炮似的发问。 赖昌头更低了,腰更弯了,浑身战慄着。同学们的神经的琴弦绷得快断了,个个噤若寒蝉,呆若木鸡。 「这是**行为!是对革命、对人民的极大的犯罪!池新荷为班集体,也是为革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工作,你们却对她无情地讽刺打击,这同样是**行为!」说到此处,他弯下腰,转过脸来面对着池新荷,那圆睁的眼睛,骤然眯成半月形,兇巴巴的眼神变作流水似的柔和的月光,声音降低了八度,百般爱怜、无限亲切地对她说,「『小荷小露尖尖角』,新荷就是小荷。小荷一出水就崭露头角,不怕风吹雨打,日上日高,不久,就会开出璀璨的花朵。小池呀,不应胆怯,要坚强。对于这些苍蝇蚊子嗡嗡哼哼,不要放在心上。我充分信任你,全力支持你,你一定能组织同学,把这次演出搞得有声有色。」 得到了和颜悦色的抚慰,池新荷揩干了眼泪。赖昌见姚令闻的脸色词锋都转变了方向,知道炸雷响过之后,不会再降暴雨,就昂起原来低到了胯下的头,假惺惺地承认错误:
第68页 「姚老师,您的教育,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严重错误。刚才,我的过激的话,使班工作遭到损失,使池新荷同学受到伤害。请老师处分我,也希望池新荷同学批评我。老师,不过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我觉得尤瑜行为放荡下流,会影响大家,特别是会影响小池的情绪,妨碍正常的排练与演出。同时,剧中的主角是英雄人物,」赖昌环顾教室,见尤瑜不在,便放心大胆地说,「让尤瑜这种品德败坏的人扮演革命英雄,是对革命英雄的极大的侮辱,我一百个不同意,一万个不贊成!我的错误严重,心甘情愿接受严厉的处分,但我的正确的意见,我要坚持到底!并希望领导採纳。」 同学们个个用异样的目光望着赖昌,心里都在想,这个平日自轻自贱,不敢在班会上发言的癞痢头,好像昨晚有幸陟升上界,经仙人点化,成了「口若悬河,舌如利刃」的说客,居然能这般振振有辞,据理高论! 「赖昌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姚令闻对赖昌说话的语调,虽不及对池新荷的软款亲切,但也像高空歼击机射出的子弹,横空百里,然后坠落地上,虽也铮铮有声,但已经没有丝毫的火药味,「赖昌啊!过激的语言,过火的行动,严重地伤害了革命同志的感情,破坏了革命纪律,是严重的错误。如不改正,就会成为敌人安放在革命队伍里的定时炸弹,**别动队。如今他能检讨错误,很好!不过,我以为你坚持的观点非常正确。如果让品格卑下的人扮演道德高尚的英雄,那是颠倒干坤。会议到此为止,至于如何安排,与有关同学磋商以后,再做决定。大家提意见的出发点是好的,即使有某些错误,也一律不予追究。散会!」 响炸雷,无滴雨;云散后,天青了。大家紧张的思想琴弦松弛了,轻松地走出了教室。树上的鸟雀们仍然在唧唧喳喳,不知是在高兴,还是在嘲笑? 会后,姚令闻找池新荷商量,池新荷果然坚决表示,这次演出,有尤瑜就没有她;有她,就没有尤瑜! 姚令闻当即表示,一定不让尤瑜参加演出。池新荷问姚令闻,歌剧中的男主角由谁担任?他告诉她,所有的角色的由她挑。问他《黄河颂》的演唱者为谁?他含煳其辞地说: 「死了张屠夫,那就去找王屠夫或者李屠夫,我们总不能吃附有毛的猪肉。」 当晚,姚令闻又找尤瑜谈了话,他装出悲天悯人的样子,不断地仰头深深地嘆着气,然后摊开双手说: 「唉!尤老弟,尤老弟,怎么?怎么好好的事给你弄砸了!其实,其实男主角,男高音,在我们学校里,甚至在整个昆阳市,没有哪一个比你更合适。可是,可是你的行为也太不检点,弄成现在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所有的同学,包括过去与你关系好的池新荷,全都反对你演主角。散会后我便找她谈话。希望她以大局为重,调整心态,控制情绪,与你一道参加演出。可是她的回答斩钉截铁:有你,没有她;有她,就没有你!你看你看,这,这,怎么办?」 尤瑜似枯藁了的禾苗蔫着头,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左靥旁的豆豉痣,不停地颤动。一失足永成千古恨,在糖水里泡大了的他,此刻真正尝到了吞咽苦果的滋味。他想不到池新荷竟丝毫不念旧情,对他如此决绝,他怨她,恨她。也想不到同学们也如此势利,以前对他那么好,如今竟将他视为仇敌,异口同声地谩骂他,残酷无情地打击他!他怨他们,恨他们。他更恨自己竟会干出那样的蠢事,使与自己少小无猜、亲密无间的池妹妹,受到严重的伤害,逼得她不得不与自己决绝。致使自己孤零零的,像只受了重伤的失群雁。为此,他痛心疾首地怨自己,恨自己。事情已经糟到了这步田地,他还要什么可说的。他没有回话,只是流泪。 「尤老弟呀,我充分相信你的艺术才华。不过,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也骑虎难下,爱莫能助啊。现在有两个可行的方案,一个是你演男主角,由你物色女主角;一个由池新荷演女主角,由她物色男主角。我是你的大哥,就让你优先选择。如何?」姚令闻缓缓站起来,走尤瑜身边,爱抚地摸着他的头,十分和善地说。 尤瑜见老师还如此信任他,非常感激。他艰难地抬起头,眼里饱噙着泪水,仰望着姚令闻,激动地说: 「姚老师,谢谢您的信任与鼓励。事情既然弄得如此糟糕,哪里还有迴旋的余地?哪个还愿意与我合作?就是池新荷愿意合作,演出时,别人往台上扔烂草鞋,岂不是让池新荷难堪?当然只好我不演主角。不过,我十分热爱歌舞,我不与池新荷同时登台演主角,能让我演个不起眼的配角,我也心满意足。」 明取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已经得手,热切嚮往的目标已经实现,姚令闻既驯服了桀骜不驯的尤瑜,又没有开罪似悬在头上的利剑尤冬梅,真如登泰山,攀上了光明顶,俯视云海茫茫,众山都成了白浪里的岛屿,他那开阔的胸襟,高兴的劲儿,简直不可言传。可是他却装出无限怜悯、异乎寻常地亲切地说: 「尤老弟,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不是公开场合,我们兄弟称唿。即使你不把我当哥哥,我也不能对不起你姐姐,亏待你。关于角色的安排,就照你的意见办。歌剧中,你演一个只有几句台词的群众;大合唱里,你演对唱中的张老三。」
第69页 「姚大哥,我感谢你,真的,我十分感谢你!」尤瑜好像撂下了千斤重担,破涕为笑,心情轻松地说。 尤瑜走出了房门,姚令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冷笑道: 「『酸梅汤』『酸梅汤』呀!你要和我斗,你那姜丫子还嫩了点。如今,我刮你的心爱的『兜鳃鬍子』,割你的心头肉,手段如此兇狠,办法又这般巧妙,你痛不敢言痛,伤不能报伤,以往你占尽了天时地利赢了我,这次你只可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得。当年,石达开曾给剃头店写了副对联,『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酸梅汤』呀『酸梅汤』,试问你还有多少『兜鳃鬍子』要刮?还请你品评品评,老夫的手段究竟如何?」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1对台词屡屡出错,报睚眦当众掌嘴1 角色确定了,排练开始了。《黄河大合唱》要教的歌曲多,每周星期日由池新荷教唱;歌剧首先对台词,定在星期六晚上。尤瑜自己知道,此番争到的些须演出任务,是老师的额外赐与,他犯了众怒,致使他担负的角色,如游丝,如朝露,风吹会断,日照就干,别人有意见,可随便取消。如今,他的中心任务,就是千方百计呵护这游丝与朝露,不让日晒风吹,使之不断、不干,使自己不至于因有意外而中断演出。可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看似十分容易做到的事,他今天要做到何其难! 一个星期六晚上,北风飕飕,细雨濛濛,很有几分寒意。演员们没有地方可玩,早早来到排练的教室。如今凡是参加演出的人员,无论是经常演出的主角,还是初次登场的配角,都是得道的高僧,惟独他这个长年累月在寺庙里诵经念佛的「老和尚」,今天反倒成了才入山门的小沙弥。「沙弥」要讨众「高僧」的欢欣与垂怜,当然要来得更早,要百倍地殷勤。本来,尤瑜还想协助池新荷,给大家教唱歌曲。这对于经常担任主角的他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但他痛苦地忍耐着。谁知他的好心,都被他们当作驴肝肺,个个看他没有好颜色,说话没有好声气。鼓眼睛,努嘴巴,夹枪带棒,说的全是夹着屎渣子的屁话。此后,他只好默默地为大家扫地抹桌凳,可是,有人却拍着桌子好像数快板一样说: 「邋遢鬼扫地、抹桌子,越扫,越抹,越邋遢。」 这边桌子还没有抹完,那边又有人唿打开水。开水提来了,那人倒杯喝一口,又翻着白眼说: 「不干不净的人提来的水,就是不干净,完全变了味!」 几个女同学走来了,有人就古怪地眨着眼睛,高声嚷起来: 「小心!小心!你怎么这么不长眼睛?教室里煳满了稀泥,要不要游鱼子兜着你的屁股背过去?」 更有甚者,个别人还穿梭于人群中,给这个腰间掐一把,在那个屁股上摸一下,笑着叫起来: 「当心,当心!特别是漂亮的妞儿要当心!当心小混混掐腰肢,摸屁股!」 冷若冰霜的白眼,指桑骂槐的恶语,他实在受不了。开始,他想讨个清白,小心地辩解说明,可是,越辩越不清,越说越不明,毛毛雨竟衍成暴风雪。暴风雪肆虐久了,他冷够了,心凉透了,神经也彻底麻木了,他像祥林嫂习惯于四叔四婶的斥骂一般,对这些白眼咒语,仿佛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好像这些与日出日没一样,习以为常。这次他担当的角色,几乎是才上台就要下台的微不足道的配角,这对经常演主角的尤瑜来说,无异于千金小姐嫁给了乞丐,可是,他厚着脸皮强忍着。他只想找机会与池新荷说几句话,向她赔个罪,把事情当面说清楚,得到她的不能原谅的谅解。但池新荷对他的误解太深了,参加演出的二十几个人,她笑着向他们打招唿,可对他,就是不看一眼。有时碰巧照面走来了,她就绕道走,仿佛他害了麻风病。 对台词的工作开始了,四幕歌剧,光对一遍台词,须花一点钟。尤瑜演个不起眼的配角,前后两处,各有一句台词,共八个字。第一句是「老爷恩典」,在第二幕;第二句是「我要报仇」,在第四幕。他闲着无事,除了争着扫地、提开水,承受冷嘲热讽、暴风雨般的咒骂外,就是把自己封闭在梦幻中,追忆往日的风光,憧憬不切实际的未来。 他看到池新荷有条不紊地领着大家对台词,有人朗诵的台词无情感,不通畅,她就带着他们念;有人唱歌的音调不准,节拍不明,她就领着他们唱。他倾心她高超的艺术才能,卓越的组织能力;他倾心她的月貌花容,似水的柔情密意,并由此而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过去他与池新荷无限美好的一切。爱莲亭中,他们曾欢快地做过猪八戒背老婆的游戏;爱莲峰上,他们曾偷偷地学唱《秋水伊人》;他们迎解放同演《兄妹开荒》;合唱队里,分别演唱《黄河怨》、《黄河颂》;他们手拉手,小心走过鞦韆桥;他们肩并肩,昂首阔步走在大街上……回忆像涌出闸门的滔滔洪流,奔腾咆哮地向他冲来,脑海里掀起了排空巨浪。他激动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仿佛一个脏兮兮的囚徒,沐浴于华清池,整个身心一古脑沉入温泉中,突然找到了赐浴的杨贵妃的那种神仙般的感受,只觉得周身如海绵,酥软酥软,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幸福里。 此时,他又想起昨日最激动人心的一幕。昨天放学后,他请假回家换衣服。便道到书店里走了一遭,信手从书架抽出一本书,叫《唐宋名家词选》。随意翻开,《生查子》一词便呈现在他的面前:
第70页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 这首词通俗易懂。他朦朦胧胧觉得,这首词描写的就是他与池新荷生活的点点滴滴。他不是也曾无数次相约黄昏,幽会月下的么?如今他不也常常见不到她,泪湿衫袖么?他买了,回到家里,彻夜研读,许多词语他不甚理解,但情意脉脉相通。发古幽思之情,想起眼前自己让人无端讥讽的事,也不禁觉得古人今人都一样,无可奈何地面对严酷的现实,恨胜山岳愁如海。他读呀,哭呀,泪流完了,灯也残了。他涌动的灵感,突然有如既望的钱塘潮,力摧山岳声震天。他流着眼泪,奋笔疾书,草就一首《生查子》。 秋水横波目,乌云瀑发姣。面若芙蓉灿,樱嘴瓠齿皓。恩已断,情未了,怒目时时见,咫尺天涯遥,恨比南山高。 他在小学初中曾读过几首词,知道同一个词牌的词,要句数相等,每句的字数一定;要压韵,每个字要分平仄。多读了几首《生查子》,又知道了同一词牌有的还有别体。平仄他分不清,但同一词牌句数大体相等、每句字数一定、压韵等几项,他似乎都懂得。于是他就大胆地写下这首词。 他反反覆覆地轻声吟诵着,觉得意境似酒如梦,自己也如痴如醉,已幻化成仙。他想,要是以前,他一定要把这首词书赠新荷,他还要在班会上高声朗诵,让新荷倾心,让同学们拜倒…… 「尤瑜!怎么搞的?轮到你念台词了,你怎么不念?」池新荷十分生气地喊道。二十几个同学坐在教室里,尤瑜坐在最后。池新荷的声音并不高,潜入幻梦深海的尤瑜,又怎么能够听到?靠近他的同学用力推了一把,他差点没摔倒,大家都厉声叫骂起来: 「尤瑜!什么淫荡鬼勾了你的魂?该你念台词了,你不念,你疯了!」 此时,他还徘徊在梦乡里,他像酩酊醉汉,放浪地高声吟诵道: 「……怒目时时现,咫尺天涯遥,恨比南山高。」大家看到他痴痴呆呆的样子,个个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时候,赖昌走进来了。他虽不是演员,但近来他升任了班生活委员,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是班上的「不管部长」,无论什么事,他都要管一管。他走过去,就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此刻,尤瑜才意识到走神了,记起了自己还有两句台词要念,便凄悽惶惶、慌慌张张地补念道: 「我要报仇!」 「哈哈!哈哈!」二十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尖叫声、大笑声,像刚开花的重镑炸弹的勐烈的爆炸,震得窗棂格格的响。大家笑得前合后偃,珠泪簌簌坠下。池新荷再也忍耐不住,也弯下腰,用手按住肚皮,嘿嘿地笑起来了。原来这句台词应该念「老爷恩典」,他却念成了「我要报仇」。 池新荷以为尤瑜演不上主角,就故意捣乱,因此愤怒极了。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秀眉倒竖,眼里射出束束严厉而又厌恶的光芒。她十分生气地说: 「尤瑜!你是来排练节目的,还是专门来捣乱的?你演不上主角,就发疯、胡闹,真是改不了吃屎的习性的狗!」 尤瑜知道自己闹出了大笑话,影响了排练,让池新荷难堪,心中十分愧疚,连忙结结巴巴、诚诚恳恳地赔不是: 「同学们,对,对不起!我,我不是胡闹,而是一时走了神,念,念错了。我的野性一时改不了,但是,我改,我一定改!」 「尤瑜!你喜欢吃屎习性改不了。那好,现在我要上『五号』,你就跟着来!」赖昌说过后,狂笑着走出了排练的教室。 「哈哈!哈哈!」又一个笑的重镑炸弹开了花!尤瑜又蒙上了一层新的屈辱的阴影。他绷着脸,牙齿磨得格格响,两个拳头几乎攥得直流水,眼看火山就要剧烈爆发了。但是他看到池新荷转过脸低头暗流泪,非常伤心,他就用最大的毅力强忍着。他无论如何不能胡来,再影响排练,让池新荷难堪,于是他呆呆地坐着不吭声。 池新荷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笑声压下来,继续领导大家对台词。不久,尤瑜的气恼与不平的波澜也平静了。没人搭话,还是无事可做,他的心猿意马又放纵开来了,他又沉浸到幻梦中去了。鞦韆桥,爱莲亭,女高音,《生查子》,又在他头脑里过电影。该念台词的时候,他又没有念,别人勐推他的时候,他嘴巴里立刻弹出了一句: 「老爷恩典!」 可是,他又念错了。这里该念「我要报仇!」狂笑的重镑炸弹又一次开了花,勐烈的气浪,又一次震得窗玻璃格格响。台词对不下去了。池新荷气得脸色变白,双目流泪,浑身颤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力气,都汇集成几句话: 「尤瑜!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个人,今天,我才知道你是魔鬼,是畜牲,是一条发霉、发臭的死游鱼,谁碰上你,都会惹上一身腥臊满身臭!你现在立刻滚,滚得越远越好,今后我再也不愿见到你!」 尤瑜被这晴天霹雳轰懵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平日善解人意的池新荷,今天竟然这般毒骂他?他还想解释几句,可群众党同异伐、异口同声,轰出的一串串愤怒的炮弹,彻底击倒了他: 「死游鱼,讨厌鬼!你到哪里,哪里就不安宁!你到哪里,哪里就有狗屎臭!」 「臭游鱼!你胡纠蛮缠,还赖着不滚,老子没时间跟你闹着玩。」
第71页 「你滚,你滚,你快点滚!你再不滚,老子就打死你!」 此刻,个个豁出了拳头,愤怒地吼出一片喊打声。他双手抱着头,像过街老鼠,被两个力气特大的男学生扠着,推推搡搡,扠出了教室门。嘣的一个倒栽葱,他仆倒在在门外;砰的一声,门关了。 尤瑜悠了好一阵,才爬起来。回头从窗户往教室内地望了一眼,禁不住簌簌地直流泪水。他低着头,灰熘熘地冲进雨幕中。雨越下越大,这大概是他的流不尽的眼泪,化作了这一夜下不完的萧萧雨。 尤瑜像个幽灵在学校里游荡,嗖嗖北风削着面,纷纷冷雨淋着头,他全然没感觉。夜,黑漆漆的,可他的心里比这漆黑的夜还要黑。他的希望、前程、理想、友情、爱情,全没了,就像今晚大地上的屋呀,树呀,鸟兽虫鱼,高山大河,宇宙中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在夜的浓黑里一样。他曾经有过的辉煌,曾经有过的友情与爱情,也都被这夜的或酸或硷的浓黑销熔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一切都像今晚,什么都没有了。此刻,他唯一专有的自己的皮囊,一任风雨摧残,一任愁渊恨海淹没了。向前走,黑黢黢,他不见路;往后退,雾重重,将坠下悬崖。他像泛海遇险的破船,浮沉于惊涛骇浪之中,没有方向,一任漂荡。 他飘呀盪呀,飘过了操场,盪进了浴室,他飘过了花园,盪进了厕所,然后再飘一次,再盪一次,再盪一次,再飘一次……寝室里的灯黑了,城市里的灯灭了,他还在飘,还在盪……他的头髮滴着水,衣服湿透了,浑身冰凉,手脚僵痛,他仍然在飘,仍然在盪……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1对台词屡屡出错,报睚眦当众掌嘴2 角色确定了,排练开始了。《黄河大合唱》要教的歌曲多,每周星期日由池新荷教唱;歌剧首先对台词,定在星期六晚上。尤瑜自己知道,此番争到的些须演出任务,是老师的额外赐与,他犯了众怒,致使他担负的角色,如游丝,如朝露,风吹会断,日照就干,别人有意见,可随便取消。如今,他的中心任务,就是千方百计呵护这游丝与朝露,不让日晒风吹,使之不断、不干,使自己不至于因有意外而中断演出。可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看似十分容易做到的事,他今天要做到何其难! 一个星期六晚上,北风飕飕,细雨濛濛,很有几分寒意。演员们没有地方可玩,早早来到排练的教室。如今凡是参加演出的人员,无论是经常演出的主角,还是初次登场的配角,都是得道的高僧,惟独他这个长年累月在寺庙里诵经念佛的「老和尚」,今天反倒成了才入山门的小沙弥。「沙弥」要讨众「高僧」的欢欣与垂怜,当然要来得更早,要百倍地殷勤。本来,尤瑜还想协助池新荷,给大家教唱歌曲。这对于经常担任主角的他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但他痛苦地忍耐着。谁知他的好心,都被他们当作驴肝肺,个个看他没有好颜色,说话没有好声气。鼓眼睛,努嘴巴,夹枪带棒,说的全是夹着屎渣子的屁话。此后,他只好默默地为大家扫地抹桌凳,可是,有人却拍着桌子好像数快板一样说: 「邋遢鬼扫地、抹桌子,越扫,越抹,越邋遢。」 这边桌子还没有抹完,那边又有人唿打开水。开水提来了,那人倒杯喝一口,又翻着白眼说: 「不干不净的人提来的水,就是不干净,完全变了味!」 几个女同学走来了,有人就古怪地眨着眼睛,高声嚷起来: 「小心!小心!你怎么这么不长眼睛?教室里煳满了稀泥,要不要游鱼子兜着你的屁股背过去?」 更有甚者,个别人还穿梭于人群中,给这个腰间掐一把,在那个屁股上摸一下,笑着叫起来: 「当心,当心!特别是漂亮的妞儿要当心!当心小混混掐腰肢,摸屁股!」 冷若冰霜的白眼,指桑骂槐的恶语,他实在受不了。开始,他想讨个清白,小心地辩解说明,可是,越辩越不清,越说越不明,毛毛雨竟衍成暴风雪。暴风雪肆虐久了,他冷够了,心凉透了,神经也彻底麻木了,他像祥林嫂习惯于四叔四婶的斥骂一般,对这些白眼咒语,仿佛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好像这些与日出日没一样,习以为常。这次他担当的角色,几乎是才上台就要下台的微不足道的配角,这对经常演主角的尤瑜来说,无异于千金小姐嫁给了乞丐,可是,他厚着脸皮强忍着。他只想找机会与池新荷说几句话,向她赔个罪,把事情当面说清楚,得到她的不能原谅的谅解。但池新荷对他的误解太深了,参加演出的二十几个人,她笑着向他们打招唿,可对他,就是不看一眼。有时碰巧照面走来了,她就绕道走,仿佛他害了麻风病。 对台词的工作开始了,四幕歌剧,光对一遍台词,须花一点钟。尤瑜演个不起眼的配角,前后两处,各有一句台词,共八个字。第一句是「老爷恩典」,在第二幕;第二句是「我要报仇」,在第四幕。他闲着无事,除了争着扫地、提开水,承受冷嘲热讽、暴风雨般的咒骂外,就是把自己封闭在梦幻中,追忆往日的风光,憧憬不切实际的未来。 他看到池新荷有条不紊地领着大家对台词,有人朗诵的台词无情感,不通畅,她就带着他们念;有人唱歌的音调不准,节拍不明,她就领着他们唱。他倾心她高超的艺术才能,卓越的组织能力;他倾心她的月貌花容,似水的柔情密意,并由此而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过去他与池新荷无限美好的一切。爱莲亭中,他们曾欢快地做过猪八戒背老婆的游戏;爱莲峰上,他们曾偷偷地学唱《秋水伊人》;他们迎解放同演《兄妹开荒》;合唱队里,分别演唱《黄河怨》、《黄河颂》;他们手拉手,小心走过鞦韆桥;他们肩并肩,昂首阔步走在大街上……回忆像涌出闸门的滔滔洪流,奔腾咆哮地向他冲来,脑海里掀起了排空巨浪。他激动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仿佛一个脏兮兮的囚徒,沐浴于华清池,整个身心一古脑沉入温泉中,突然找到了赐浴的杨贵妃的那种神仙般的感受,只觉得周身如海绵,酥软酥软,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幸福里。
第72页 此时,他又想起昨日最激动人心的一幕。昨天放学后,他请假回家换衣服。便道到书店里走了一遭,信手从书架抽出一本书,叫《唐宋名家词选》。随意翻开,《生查子》一词便呈现在他的面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 这首词通俗易懂。他朦朦胧胧觉得,这首词描写的就是他与池新荷生活的点点滴滴。他不是也曾无数次相约黄昏,幽会月下的么?如今他不也常常见不到她,泪湿衫袖么?他买了,回到家里,彻夜研读,许多词语他不甚理解,但情意脉脉相通。发古幽思之情,想起眼前自己让人无端讥讽的事,也不禁觉得古人今人都一样,无可奈何地面对严酷的现实,恨胜山岳愁如海。他读呀,哭呀,泪流完了,灯也残了。他涌动的灵感,突然有如既望的钱塘潮,力摧山岳声震天。他流着眼泪,奋笔疾书,草就一首《生查子》。 秋水横波目,乌云瀑发姣。面若芙蓉灿,樱嘴瓠齿皓。恩已断,情未了,怒目时时见,咫尺天涯遥,恨比南山高。 他在小学初中曾读过几首词,知道同一个词牌的词,要句数相等,每句的字数一定;要压韵,每个字要分平仄。多读了几首《生查子》,又知道了同一词牌有的还有别体。平仄他分不清,但同一词牌句数大体相等、每句字数一定、压韵等几项,他似乎都懂得。于是他就大胆地写下这首词。 他反反覆覆地轻声吟诵着,觉得意境似酒如梦,自己也如痴如醉,已幻化成仙。他想,要是以前,他一定要把这首词书赠新荷,他还要在班会上高声朗诵,让新荷倾心,让同学们拜倒…… 「尤瑜!怎么搞的?轮到你念台词了,你怎么不念?」池新荷十分生气地喊道。二十几个同学坐在教室里,尤瑜坐在最后。池新荷的声音并不高,潜入幻梦深海的尤瑜,又怎么能够听到?靠近他的同学用力推了一把,他差点没摔倒,大家都厉声叫骂起来: 「尤瑜!什么淫荡鬼勾了你的魂?该你念台词了,你不念,你疯了!」 此时,他还徘徊在梦乡里,他像酩酊醉汉,放浪地高声吟诵道: 「……怒目时时现,咫尺天涯遥,恨比南山高。」大家看到他痴痴呆呆的样子,个个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时候,赖昌走进来了。他虽不是演员,但近来他升任了班生活委员,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是班上的「不管部长」,无论什么事,他都要管一管。他走过去,就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此刻,尤瑜才意识到走神了,记起了自己还有两句台词要念,便凄悽惶惶、慌慌张张地补念道: 「我要报仇!」 「哈哈!哈哈!」二十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尖叫声、大笑声,像刚开花的重镑炸弹的勐烈的爆炸,震得窗棂格格的响。大家笑得前合后偃,珠泪簌簌坠下。池新荷再也忍耐不住,也弯下腰,用手按住肚皮,嘿嘿地笑起来了。原来这句台词应该念「老爷恩典」,他却念成了「我要报仇」。 池新荷以为尤瑜演不上主角,就故意捣乱,因此愤怒极了。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秀眉倒竖,眼里射出束束严厉而又厌恶的光芒。她十分生气地说: 「尤瑜!你是来排练节目的,还是专门来捣乱的?你演不上主角,就发疯、胡闹,真是改不了吃屎的习性的狗!」 尤瑜知道自己闹出了大笑话,影响了排练,让池新荷难堪,心中十分愧疚,连忙结结巴巴、诚诚恳恳地赔不是: 「同学们,对,对不起!我,我不是胡闹,而是一时走了神,念,念错了。我的野性一时改不了,但是,我改,我一定改!」 「尤瑜!你喜欢吃屎习性改不了。那好,现在我要上『五号』,你就跟着来!」赖昌说过后,狂笑着走出了排练的教室。 「哈哈!哈哈!」又一个笑的重镑炸弹开了花!尤瑜又蒙上了一层新的屈辱的阴影。他绷着脸,牙齿磨得格格响,两个拳头几乎攥得直流水,眼看火山就要剧烈爆发了。但是他看到池新荷转过脸低头暗流泪,非常伤心,他就用最大的毅力强忍着。他无论如何不能胡来,再影响排练,让池新荷难堪,于是他呆呆地坐着不吭声。 池新荷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笑声压下来,继续领导大家对台词。不久,尤瑜的气恼与不平的波澜也平静了。没人搭话,还是无事可做,他的心猿意马又放纵开来了,他又沉浸到幻梦中去了。鞦韆桥,爱莲亭,女高音,《生查子》,又在他头脑里过电影。该念台词的时候,他又没有念,别人勐推他的时候,他嘴巴里立刻弹出了一句: 「老爷恩典!」 可是,他又念错了。这里该念「我要报仇!」狂笑的重镑炸弹又一次开了花,勐烈的气浪,又一次震得窗玻璃格格响。台词对不下去了。池新荷气得脸色变白,双目流泪,浑身颤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力气,都汇集成几句话: 「尤瑜!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个人,今天,我才知道你是魔鬼,是畜牲,是一条发霉、发臭的死游鱼,谁碰上你,都会惹上一身腥臊满身臭!你现在立刻滚,滚得越远越好,今后我再也不愿见到你!」 尤瑜被这晴天霹雳轰懵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平日善解人意的池新荷,今天竟然这般毒骂他?他还想解释几句,可群众党同异伐、异口同声,轰出的一串串愤怒的炮弹,彻底击倒了他:
第73页 「死游鱼,讨厌鬼!你到哪里,哪里就不安宁!你到哪里,哪里就有狗屎臭!」 「臭游鱼!你胡纠蛮缠,还赖着不滚,老子没时间跟你闹着玩。」 「你滚,你滚,你快点滚!你再不滚,老子就打死你!」 此刻,个个豁出了拳头,愤怒地吼出一片喊打声。他双手抱着头,像过街老鼠,被两个力气特大的男学生扠着,推推搡搡,扠出了教室门。嘣的一个倒栽葱,他仆倒在在门外;砰的一声,门关了。 尤瑜悠了好一阵,才爬起来。回头从窗户往教室内地望了一眼,禁不住簌簌地直流泪水。他低着头,灰熘熘地冲进雨幕中。雨越下越大,这大概是他的流不尽的眼泪,化作了这一夜下不完的萧萧雨。 尤瑜像个幽灵在学校里游荡,嗖嗖北风削着面,纷纷冷雨淋着头,他全然没感觉。夜,黑漆漆的,可他的心里比这漆黑的夜还要黑。他的希望、前程、理想、友情、爱情,全没了,就像今晚大地上的屋呀,树呀,鸟兽虫鱼,高山大河,宇宙中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在夜的浓黑里一样。他曾经有过的辉煌,曾经有过的友情与爱情,也都被这夜的或酸或硷的浓黑销熔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一切都像今晚,什么都没有了。此刻,他唯一专有的自己的皮囊,一任风雨摧残,一任愁渊恨海淹没了。向前走,黑黢黢,他不见路;往后退,雾重重,将坠下悬崖。他像泛海遇险的破船,浮沉于惊涛骇浪之中,没有方向,一任漂荡。 他飘呀盪呀,飘过了操场,盪进了浴室,他飘过了花园,盪进了厕所,然后再飘一次,再盪一次,再盪一次,再飘一次……寝室里的灯黑了,城市里的灯灭了,他还在飘,还在盪……他的头髮滴着水,衣服湿透了,浑身冰凉,手脚僵痛,他仍然在飘,仍然在盪……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2抢锅巴一马当先,肃纲纪摇铃子遭难1 尤瑜冲出排练室后,觉得他与文艺表演的情缘,从此被割断了。文艺表演是他的灵魂,如今灵魂被勾走了,只剩下一副躯壳,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怎么也想不通,同学们对他如此不理解,就为这么点事,对他处处诽谤,时时打击,把他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他更不理解,池新荷明明知道,在桥上抹泥的始作俑者是赖昌,可她偏偏把厌恶与仇恨,全撒向了他!而对癞痢头不闻不问,如今,有时她还与他搭讪几句,似乎他们已经串通了,故意来害他。真的是非颠倒,阴阳易位,烂臭不可闻睹的癞痢头,居然也如魔鬼披上画皮,变作国色天香了。 那晚,不知什么时候,他才盪进了寝室,和衣睡了。第二天中午过后才起床。以后的日子,他几乎天天一个样,大家也都习以为常,谁也懒得去管。他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孤独得像困在浩淼的烟波包围的荒岛上。他无法集中思想听讲,只觉得老师像判官,同学是小鬼,脸难看,气难受。人在教室里,心早飞到了蓬莱岛、爪哇国。他想反正船已打破了,方寸早乱了,他除了破罐子破摔,还能做什么。既然一条小罪判死刑,那么再加十条、百条重罪,也只是判死刑,他还有什么顾忌的?过去他争做好事人家说他搞破坏,如今他就专门干坏事,看他们能把自己怎么样。老师分配的事,他偏不做;干部讲的话,他偏不听;学校的纪律,他偏偏不遵守: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谁要是与他过不去,他横睁怒目纵豁拳,人人见了都胆怯。从此,对他来说,学校成了小客店,除了每日三餐、睡觉外,他任意来去谁也不敢管。说也奇怪,此后让人难看的卖牛肉的脸不见了,怯兮兮的敬仰他的容颜增多了;令人作呕的话变作了轻烟薄雾,间或还能听到几句夸赞的言辞。真是恶狗怕蛮棍,玉皇大帝也怕孙大圣。尔后,更有几个同病相怜的集合到他的旗下,他羽翼又渐次丰满了。渐渐地他气粗了,胆子壮了,不孤独了,班上的风向又因此逆转了,别人对他又刮目相看了。许多人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尤瑜的过错充其量是粒芝麻,可偏偏要把它夸大成牯牛,将他往死里整,可又整不死。物极必反,如今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怕阎王老子咬**。只怕整他的人的日子,往后不好过罗!说这话的人,以往受压,心里深埋藏着极度的不平,因为压力大,不敢说。如今飞出了尤瑜这只出头鸟,却没有遭枪打,他们还怕什么。他们不再说尤瑜的风凉话了,还时时亲切地与他拉闲话。池新荷目击这一切,心里也懊悔。她觉得尤瑜本质并不坏,一些人心怀鬼胎,百般打击他,心太黑了。自己迫于舆论压力,逼得他没有退路,做得太绝,因此他铤而走险,酿成今日这样的不可收拾的局面,她也难辞其咎。从此,她路遇尤瑜,也尴尬地笑笑,然后羞红脸,愧低头,匆匆地走过去。 一般的概貌说过之后,就说具体的事。那时学校食堂作饭,用糠壳做燃料。大锅大灶,一锅能煮熟大米百十斤。饭煮熟后,贴锅有层半寸厚的锅巴。开饭时,用箩筐盛饭,一块块锅巴酷似尖斗笠,盖在盛饭的箩筐上,堆得像座金灿灿的山。这种锅巴脆生生,香喷喷,有花生米那样香,无花生米那种腻,比花生米还要脆。在当时生活条件还十分艰苦的学校里,同学们看到它,傻了眼,流口水,不亚于饿急了的人目睹百鸡宴。每当吃饭铃敲响时,同学们个个如冲锋陷阵的勇士,一往无前地冲进食堂,为的就是抢几块酥脆的锅巴。而尤瑜,更把那脆生生的锅巴,当作昆阳闻名遐迩的宝聚园的饺子、盛光宝的面条,他那像饿狼的绿眼瞅着羊那般盯着它。为了攫取它,他次次都一马当先,捷足先得。
第74页 为了保证每餐能吃到这香脆的锅巴,饭前,尤瑜就像猎人守侯在狩猎的堂口那样,坚守在食堂旁侧,专等诱人的猎物——锅巴——出现。风雨晨昏,他从不或缺。他装模作样,面对书本,眼却乜斜着食堂。正如猫头鹰的眼,好像在打瞌睡,其实,它紧盯着地面,专门等候田鼠的出现。一旦金山出现了,他便闪电般地闯进去。攫几块夹在书本中,抓几块塞进口袋里,再一手拿两块,边走边吃,飞进寝室里,奔入澡堂内,细嚼慢咽,品尝着这蟠桃园的仙果,领略这神仙般的享受。行动初始,他怕触犯众怒,还胆怯心颤;往后,见无人管,胆子渐大;到如今,他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形成了这个学校里的一道特有的风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皇帝的威风谁都羡慕。当年,见到了秦始皇东狩南巡的威严,有贵族血统的项羽,不禁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市井无赖刘邦,也悠悠然道出,「大丈夫当如是也」。当时,在尤瑜的卓立特行的影响下,许多不安分的,都抱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心态,加入了抢锅巴的行列,从此这道独特的风景因此逐渐扩大,没多久,变作了万紫千红的春天。此后,大摇大摆、旁若无人的类「游鱼子」,几乎遍及全校。少吃咸鱼少口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游鱼子」们,老师们也只好睁只眼来闭只眼。 车到山前已无路,痛哭之后,还得往回走,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面对这些骚扰学校正常秩序的「流寇」,校长决定採取铁碗措施,进行全面「清剿」,以扫除阻碍教育发展的绊脚石。杀一儆百,擒贼先擒王,这事首先得从制服无限制破坏纪律的尤瑜开始。解铃还须繫铃人,姚令闻是他的班主任,此事又是他处置不当引起的,校长就责令姚令闻去管。其实,姚令闻也知道,包括校长在内,大家都不想管,因为都怕敲房柱,动磉墩,因此得罪了尤冬梅部长、丰满楼主任。姚令闻也知道,他去管最合适,因为他毕竟与尤冬梅有同窗之谊,尤冬梅又曾求他管尤瑜。他去管,他的行为应该有所收敛,坚持下去,尤瑜会逐渐变好。可他不愿管,因为当年尤冬梅对他的冷落,还梗在他心间。他不希望尤瑜变好,倒希望他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坏。让这个宝贝苹果彻底烂掉后,尤冬梅再伤心地捡起来,痛苦地处理掉。可如今校长的责令他去管,高官不如现管,对待「现管」的校长,他又岂能敷衍了事?怎么管?自己出马打头阵,就撞着了南墙,再没有迴旋的余地。最近班上的生活委员被选为学生会生活部长,他任命赖昌当生活委员。如今他正春风得意,得志猖狂,只要不杀人,他姚令闻要他放火,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干。这么一想,又得意地笑了。他把赖昌找来了。他问赖昌,最近班上的纪律怎么样? 「一切正常,一切正常!只有尤瑜这头犟牛,任意出出进进,抢吃锅巴,影响极坏,我想管,只怕管不住。」赖昌皱着眉头,隔着帽子搔着他那特痒的癞痢头,感到很为难。 「管,是你的职责;不管,就是失职。听干部的话,是尤瑜的本分;不听,是他无理。」姚令闻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追究责任。赖昌其实也知道,姚令闻也不想管。也怕捅破这个马蜂窠,招致马蜂螫。这回校长要姚令闻管,反正姚令闻又要他打头阵。进了剃头店,打湿的头髮就得剃,哪容你三心二意。既然自己做了过河卒子,当然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沖,决不能后退。既然如此,那就听他任意安排吧。 「过去我不管,的确失职。今后如何管,姚老师,请你指示吧!」赖昌貌恭而心不顺,十分勉强地承认错误。 「我安排你当生活委员,就是相信你的能力与勇气!」一箭双鵰,姚令闻仿佛赞扬赖昌,其实是在矜夸自己的眼力,「积重难返,矫枉必须过正。要把一头犟牯牛拉回头,就要加倍地付出力气。尤瑜是条滑泥鳅,轻轻摸摸地抓一下,他就熘走了。只有抓住最恰当的时机,像你抓泥鳅一样,掐住它的鳃帮,才能拽住他。重病必须勐药攻,强贼就得出重拳。我有个方法,就看你敢不敢用?」 赖昌不知道姚令闻又要出什么馊主意,进一步使尤瑜声名狼藉。不过,在现在的情势下,他赖昌除了力气敌不过尤瑜外,实在没有什么可怕的。虽然他姚令闻怕部长大人,可部长大人与他还隔着几重山,对于他,部长也鞭长莫及。只要是姚令闻要他干的,干好了,他获利;干错了,也不会开除学籍,他还怕什么? 「姚老师,只要是您要我做的,就是要摘天上的月亮,我都敢!有了您的诸葛妙计,天下都能治理好,何况如今只是要管住一个不守纪律的学生!」赖昌时刻不忘拍马屁,他听人说《三国》,今天算派上了用场。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2抢锅巴一马当先,肃纲纪摇铃子遭难2 「这样就好。现在尤瑜最让人皱眉讨厌的,就是抢吃锅巴。他那卑劣的行径,简直把我们班的面子丢光了!」姚令闻一边非常气愤地说,一边心里又想,反正你赖昌当炮灰,挡子弹。尤瑜是学生,做老师的打了是犯法,可没有说学生不能打。学生狠狠地打他,打得他皈依佛法,功劳是他的,出了问题,算他倒霉,「赖昌,俗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嘴馋傢伙的嘴巴先受罚。明天我与你一同去,如果他仍在抢锅巴,你就勐力打他几个响亮的嘴巴,给他个下马威,让全校同学看他的笑话!坚固的碉堡须用重炮轰,你打的巴掌就是喀秋莎,必须打得狠。你打过他后,然后我对他进行勐烈的批评。对你对他各打五十板。不过他那五十板,是能及于他的脏腑、触及他的灵魂、使他改邪归正的勐药;对你的那五十板,不过是轻描淡写,作作样子,掩人耳目。还是过去那句老话,打炸雷,不下雨。你看怎么样?」
第75页 自己装笑面,要别人当屁股,真黑心!赖昌看到他自以为得计的得意的神态,心里这样想。不过他又想,既然上了贼船,入了狼窝,就只能由他摆布了。于是,他就捲袖豁拳,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说: 「打!当然敢打!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就狠狠地打!」说实在的,想打尤瑜的念头,埋藏在赖昌的心里,已经一年多了。还在过去尤瑜嚯笑他时,他就想打折他的腿。可是,身单力薄,怕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打不了他,反伤了自己。他还担心,尤瑜有靠山,校长老师向着他,只要动他一个指头,就要赔礼道歉,挨整受罪,实在不值得。如今,学校发出了整肃纲纪的指令,姚令闻又为他撑腰打气,天赐良机,他怎能轻易放过?这一巴掌,他定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像鲁提辖全打镇关西那样,打他个稀巴烂! 「好!就这么管!不过,你要拿稳主意,明天不能变卦哟。」姚令闻担心赖昌临阵怯场,就打个钉子覆个眼,继续擂鼓鼓他的劲。 第二天早餐前一刻,尤瑜准时冲进了食堂。攫了几块锅巴夹在书本中,抓了几块塞进裤兜里;又一手拿了两块,边走边吃,大摇大摆,走出食堂。就在这时,赖昌、姚令闻一前一后,走近了。赖昌尖嘴猴鳃,瘦骨伶仃,尤瑜不怕。可姚令闻毕竟是老师,又是姐姐的同学,何况做这种事,毕竟不光彩,胆子有了三分怯,面子也有七分涩。可是锅巴味美太诱人,他确实不想丢,于是,就只好「狼吞」,仿效北京全聚德「填鸭」,尽量将锅巴囫囵的往嘴里塞。塞得两腮圆圆鼓鼓地鼓起来,像个打足了气的皮球。塞得太多,嚼不烂,「虎咽」不下,可手中还攥着锅巴,情势紧急,他还得继续往口中填。他鼓着眼,胀红脸,伸长脖颈,鼻孔出不了气,那副可笑的狼狈相,恐怕古今中外的演丑角的艺术大师,还没有塑造出这样的丑得如此可爱的艺术形象! 走在前面的赖昌喊「站住!」他吞咽照旧不停步;后面的姚令闻又连连厉声喊「站住!尤瑜你站住!」他停住了脚步,吞咽仍依旧。赖昌、姚令闻与他照面立定,相距只有一步。两端的姚令闻、尤瑜的个子高,中间的赖昌几乎低了一个头,他们的头的顶点,用曲线连起来,构成个马鞍状。六只喷火的红眼对峙着,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此时赖昌摆出干部架势,麻着胆子,高声骂道: 「边吃边走,简直是牛吃草,狗抢屎!尤瑜,你不要脸,班上要名誉!你一粒老鼠屎搅脏一锅粥,卑鄙无耻,真不是东西!」 说完,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啪啦一声,狠狠地打了尤瑜一个响亮的嘴巴。这下可糟透了,尤瑜嘴巴里填得紧紧的嚼碎了的锅巴,受到相当于一百个大气压的超强力的压挤,拌和着唾液和鲜血,像喷泉喷水,更像火山爆发时喷射出的岩浆,是那么迅速,那般勐烈,直射到姚令闻梳得熘光熘光的头髮里;直冲到他睁大的带血的眼睛里;撒在绷得紧紧的青白的脸上、如茂密丛林的半圆的兜鳃鬍子上;塞进他那肥大的耳朵里,填进他那张口骂人的大嘴里,钻进气流急速出进的喉管中;逼得他像鞭炮爆炸那样,不停的咳嗽,像汩汩泉流那样,不住地呕吐。整个头都粘了一层厚厚的锅巴汁,「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秀美山川,顿时被大雪严严实实地覆盖,江山一笼统,分辨不出高山、大川与平地,肥大臃肿,活像从烂泥中拎出来的一只硕大无朋的大猪头。姚令闻早准备好的一篇精彩的训导词,被锅巴汁堵在喉咙里冲出不来,只好无限惋惜地让它沤烂在肚里。姚令闻从来未经歷过这样见不得人的狼狈,只好效法耗子钻洞,急急忙忙返身,钻进自己的房间里。赖昌有幸个子矮,天末喷射的「火山岩浆」,未曾给他很大的冲击,只是他的头顶洒落了一层如粥似屎的锅巴汁,又幸好有钢盔似的帽子,严密保护着,他的癞痢头未受一丝一毫的损伤。不过,老师败阵,靠山倒了,他也惊恐万状,乘尤瑜还没有回过神来,便悽悽惶惶、慌慌张张,抱着癞痢头,夹起狗尾巴,逃之夭夭了。可是此刻铃声响了,正值蚁攒蜂拥的同学前来进餐,目睹这一千载难逢的盛况,围观的人,如山如墙,嘻笑叫骂,此起彼伏的「嘿嘿」、「哈哈」,声如震雷,绝类原子弹爆炸时的蘑菇云,直冲云霄,在蓝天上幻成五彩的晚霞,显现出无比璀璨、世间罕有的朵朵奇葩! 游鱼子脸皮虽厚,但此刻也觉得脸不好往那里搁,手足不好往那里放。便慌忙地将人墙撕开一条口子,倏尔就电逝烟消了。计划周密的一场鏖战,才「旗开」,未鏖战,双方都怯阵败逃了。收兵过于草草,谁也没有「得胜」。倒是作壁上观者收穫颇多:嚣叫掏空了肠胃,食量大增;嘻笑轻松了神经,一天学习下来,没有一个人打瞌睡。 原来姚令闻自作聪明,想赖昌勐烈轰炸之后,再将炉火烧红,把尤瑜这块锈迹斑斑的烂铁,投进炉火中勐烧,再置于铁砧上,用批判的重锤勐打,去掉尤瑜身上的一些斑斑锈迹,使他出现新面目,他也好向上级交差。可意想不到尤瑜的变魔法的宝葫芦似的口里,冲决出这么一股这么变幻莫测的火山爆发的锅巴岩浆来,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风炉破了,炉火灭了,灼铁凉了,无法重打再造,从此,姚令闻也只好偃旗息鼓,不了了之,现出了他苯驴的本来面目。
第76页 世间只要有风,海上就无法遏止浪,许多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不了,它就不能了。食堂前那啼笑皆非的一幕,谁也不能忘怀。而且大家将它无限扩展,嗣后,尤瑜以蓝天为幕布,大地作舞台,演出了更多、更威武雄壮、无比生动的活剧。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3吃饺子萧陶心胆颤,掏心窝事件露端倪1 水有源头树有根。不阻绝源头水而求水不流,不斩断树下根而望木不长,怎么可能呢?对于事物的发展,只有溯本清源,理清它的来龙去脉,才能认识它的本质,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不了」的办法,只会使问题堆积起来,变作一团乱麻,更加没有办法「了之」。古人曾说,「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仇怨一点点累积起来,「成山」「成渊」,就会酿成飓风狂涛,具有冲决一切的力量。歷史上的改朝换代的战争,当今世界上的方兴未艾的革命,无一不是仇怨积累的结果。人与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无一不是如此。父子成仇,夫妻反目,还不是由于一些存在的问题没有解决,没有理顺的结果。这事儿似乎大家都懂得,可是轮到自己头上就都没了辙。人人都「只缘身在此山中」,到头来由于「云深」,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好仍然循着曾经倾覆过「前车」的老路走,很少有人大彻大悟过。平头百姓如此,英雄豪杰、皇帝总统,都不能倖免。这是歷史的悲哀,也是每个浑浑噩噩地活着的人的莫名的悲哀啊! 有个成语叫黄粱一梦,说古代有个卢生,行于邯郸道上,午间中火小憩,店主为炊黄粱。他从一个道行很高的道士那里,借到了一个枕头,一枕睡下,酣然入梦。梦里他浮沉宦海,出将入相,贪赃枉法,享尽荣华富贵。一朝东窗事发,囚于阶下,枭首东市。惊梦醒来,黄粱未熟,从此,卢生顿悟,「觉今是而昨非」。要是世上多一些这样的枕头,就会多纠正一些卢生的错误,少出现许多椎心的人间悲剧啊! 世间雷同的事物绝无,而近似的不能说没有。尤瑜近日遭受的一巴掌,使他扒掉了一些人的「黄巾氅服」的伪装,撕下了他们道貌岸然的假面,一朝看清了他们魑魅魍魉的本相。使他旬日之间,彻悟了许多道理。这一巴掌岂不也与道士的仙枕,异曲同工? 挨了这一巴掌之后,尤瑜顾不上擦掉嘴上带血的锅巴汁,捂着流血脸,像头受伤的野兽冲进了寝室。像为狂风吹折倒地的树,倒在床上,用被子紧紧地蒙着自己的头。他没有号哭,没有眼泪。有的只是怨,只是恨,有的只是滚滚长河似的思绪。他,只差十几天就满十八岁了,要是在古代,快行加冠礼了。他从生下来到现在的六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拥有的是甜蜜,是欢乐,是充满阳光的爱。小时候,母亲把他抱在怀里,父亲将他揹在背上,姐姐们让他骑在肩头。在家里,他是星星,是月亮,是不落的太阳。父母从来没有用指头弹过他,姐姐们时刻笑着拉着他的手。如今,一个尖嘴猴腮的癞痢头,居然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中打他,而且打得这么重!是的,过去自己胡闹,说过些得罪他的话,他有仇怨要报復。不过,根据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原则,就是毫不宽恕,他也只可以怒骂,而绝不该毒打。 此刻他又想到,赖昌虽然想报復,应该说他没有力量,缺乏勇气。他暗中会捣鬼,明目张胆的粗暴地打他,他还不敢。那么,又是谁赶着他这只跛脚鸭子上架的呢?还有所谓推荐演员的民主会,除了一些捣蛋鬼,异口同声地百般丑化他以外,又推荐了哪一个演员?哪里有一丝民主气氛?还有,推荐会召开的这天,姚令闻一反平日开会早到的习惯,迟迟不到,直到这些人闹得沸反盈天时才出现,他骂够了,就宣布散会。这与民主推荐演员的工作,岂不是南辕北辙?这些反常的事实是铁证,告诉他这幕闹剧是姚令闻一手导演的。过去,自己被他的假面所迷惑,还将他当哥哥。谁知道应了一句老话,自己「当面喊哥哥」,他却「背后塞秤砣」。他口说把他当弟弟,那因为目前他怕他姐姐,他有求于她,只好表面敷衍。听那天他与姐姐的谈话,言语中充满着怨醯恨醋,如今他对姐姐无可奈何,便将满腔怨恨,撒泼到自己头上。赖昌这一巴掌,让他识破了姚令闻的卑污的灵魂,人鬼两面的嘴脸。 这一巴掌,也使他清楚地认识了自己。过去他是家里的小皇帝,家庭是他的保护伞。如今走出了家庭,没有了保护伞,他只是这复杂的社会中与别人毫无差别的普通的一员。为了某种目的,人们可以和善地待他,也可能别有用心地算计他。自己的行为自己要负责,过去,任性胡为,得罪了许多不应该得罪的人,制造了许多不应该有的矛盾,自己把自己推到让人厌恶的悬崖绝壁,让自己前进的道路上横梗着巨石,塞满了荆棘。现在他懂得了姐姐从前苦口婆心说过的话的真谛,世界上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和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他要依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去化解那些不应有的矛盾,取得厌恶自己的人的信任,使自己再次溶入和谐的集体中去。同时,他也要勇勐一击,置那些害人者于极端尴尬的境地。 佛烧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这一巴掌更让他认识到,仇怨一定要报,但切不可胡来。报对了,出了一口恶气;报错了,又在别人的心田里种下新的仇怨。他要把这些年来千头万绪的恩怨情仇理清楚,一个一个地准确而有针对性地採取切切实实的行动。
第77页 思想理清了,迷雾消失了,他的心地也平静了。他掀开了被子,昂首走出寝室。室外阳光灿烂,鸟雀啁啾,山川多么美好!庸人自扰,真是杀绝风景啊。他洗去了脸上的污秽,吐出了口中的血污,用小圆镜照了照,觉得「江山」基本依旧,只是原来脸上的白色掌印,已经变为青紫,五个指头的印记显得特别刺目。他咬着牙齿恨恨地说,这是奇耻大辱,此仇不报非君子。要是在过去,指印不消褪,他决不会去上课,可如今,他认为这是某些人的罪恶的铁证,他不觉得羞耻,他昂首挺胸,大步走向操场,走向课堂。 现在他安稳地坐在教室里做听讲作业了。对曾经侮辱过他的人,也没有过激的言行。一切都静如止水,寂如午夜。大家都认为赖昌这一巴掌把尤瑜打好了,赖昌也自以为得计,自鸣得意。走起路来,哼着小曲,轻飘飘的,姚令闻更认为自己神机妙算,以毒攻毒,功效卓着。他向学校写了报告,介绍了教育顽劣学生、转变后进的经验。他在班会上、校会上宣读了他的杰作,得到了校长的大力表扬。可尤瑜什么也没有说,心中只是暗笑。 每天放学后,他仍然去街上熘达,他那漏斗似的嘴,时刻仍然往里面塞东西。大家都认为他这是过了六月的杉木,定了性,狗改不了吃屎的老毛病,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反常。只是过细观察,也有蛛丝马迹的差别。以往尤瑜上街总有那么一两个同学同行,进食时也免不了有人「分羹」,虽然他要多掏钱,可是前唿后拥,热热闹闹,他高兴。与尤瑜同行的,当然是些不遵纪守规的顽劣学生。如今赖昌打了这么一巴掌,「杀」了尤瑜这只「鸡」,「儆」了所有的顽劣的「猴」,过去「分羹」不曾惠及的人,当然退避三舍,过去「分羹」曾惠及的人,更想划清界限,谁还有那个豹子胆,敢与尤瑜这个「罪囚」来往呢?因此,如今熘达的只有他一个,冷清清,孤零零。不过,谁也不知道,他天天上街,不是毫无意义的「数麻石」、饱口腹,而是有意寻人查事。一连四五天,要找的人,一个也没有找到,要查的事,一件也查不了。但是,对于「麻石」,他照样天天从头「数」。 一个星期天的黄昏,他在离学校不远也不近的一家油炸食品店前,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萧陶么?他终于出来了!原来萧陶也嘴馋,是经常「分羹」的尤瑜的铁哥们。尤瑜喜出望外,就风驰电掣地扑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十分惊喜地说: 「小淘气,好久没和你在一起吃东西了,真是想死了我。这,这油炸货,有什么好吃的?今天我请客,上宝聚园,吃饺子。」 小淘气回头一看是尤瑜,心里发慌了。糟了!撞上了阎王爷,免不了要挨揍。他后悔那天不该上赖昌的当,在班会上同他一道损尤瑜。今天他要他吃饺子,一个饺子一重拳,吃一盘饺子,他怎么受得了?他想用力挣脱手逃走,可是他的手被尤瑜的「虎头钳」死死钳住了。他只好哭丧着脸低下头,苦苦哀求道: 「尤大哥!你饶了我吧。你知道我喜欢闹事找趣儿。那天,桀犬吠尧,我任性胡来,在会上信口开河,开罪了大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吧!」他一边说,一边打躬犹如鸡啄米,还准备即刻跪下去。 「小淘气,你,你怎么啦?你怎么今天突然客气起来,不叫我游鱼子?你叫游鱼子,我才觉得亲切呢?」尤瑜一手牢牢地拽住他,一手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吃过东西了。跟我走!」尤瑜十分霸道,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如拽小鸡一般,兴致沖沖往前走。小淘气见尤瑜不像要打他,心情轻松些了,就笑着说: 「游鱼子,放开我的手!哪有人延请贵客像抓小偷?我去,我去!你放开手!只是宝聚园的饺子很贵,还是省几个子儿,到别的地方去吧。」 「又不要你掏钱,你怕什么贵?」尤瑜松开了他的手,笑着说。然后领着萧陶左拐右转,来到了宝聚园。宝聚园是昆阳最有特色的饺子店。上等饺子的肉馅儿着成嫩绿色,间着剁得粉细粉细的白色软骨。吃时戳开看,绿色肉馅中露出白玉点,有如夏夜蓝天上缀满的星星。饺子的包皮软且韧,吃进口里,香鲜,脆嫩,腻滑,爽口。吃过后,好久好久,仍然脂溢齿颊,香满鼻咽。走出饺子店,回味悠长,驻足回望,久久不忍离去。这店子原来建在大街旁,但城市几经扩大,它已退处于深巷之中。有人曾建议把店子迁到大街上去,老闆却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美味的饺子也不怕没人吃。」事实也是如此。只要是地道的有钱的昆阳人,每隔三五天,不七拐八转,拐到这里,饱餐一顿饺子,就像丢了什么珍珠宝物,坐不下,睡不着,浑身都不是滋味。大街上,昆阳的头号财主曹百万也浑水摸鱼,开了丬饺子店,名叫宝娶园。草书的招牌把个「娶」写得很像「聚」,真的可以以假乱真。但是,老昆阳路过这里就吐唾沫,讨厌它鱼目混珠。这儿店门虽大,可顾客稀少,有时几至门可罗雀。解放了曹百万跑了,「宝娶园」跑不了,门照样大开着,可是进去的多是不知底细的外地人,他们错将「宝娶园」当作「宝聚园」。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3吃饺子萧陶心胆颤,掏心窝事件露端倪2 尤瑜领着萧陶转过两条巷子,来到了店前。只见一幢高楼拔地而起,三层,朱门,红砖墙,青绿琉璃瓦。与周围毗邻的矮塌塌的民居比,真让人发出泰山之于徂徕、贵妇之于乞丐的慨嘆!高楼的檐上,骄傲地竖立着三个一人多高的霓虹灯大字,曰:「宝聚园」。要是在晚上,闪着五彩耀眼的光芒,不知有多神气!
第78页 「亲爱的小淘气,我的好弟弟,请,楼上请!」尤瑜弯腰用手指着大门,笑着说。 萧陶瞪着眼睛望着这宫殿式的建筑,莫名惊诧的叫起来: 「游鱼子,你疯了!听说楼上的饺子的价钱高一倍,那是有钱人的天堂,不是我们穷学生去的地方。」 「傻瓜,许多有钱人以前不也是穷学生?」尤瑜向前推了萧陶一把,亲切地说,「楼上的饺子价钱虽贵,可它的味道更鲜美。那饺子上面的鸡杂呀,肉丸呀,墨鱼片呀,才是美味中的真正的美味,奇珍异品中的真正的珍品!」说时迟,行动快。不由分说,三下五除二,尤瑜就把小淘气推上了楼。楼上端着盛碗碟的盘子的堂倌见了,拖长声音,像敬神祭祖时的司礼那样,庄严地高唱道: 「二位小先生——,楼上请——」 「我们不是先生,我们是学生。你称我们先生,真难为情。」小淘气觉得称先生,不好意思,随口更正道。 「二位小同志——,楼上——有请!楼上——有请——」端盘子的堂倌,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愿受人尊敬的人,觉得有趣,又笑着加倍拖长声音高唱着。 楼上的营业厅很宽阔,足有球场大,布置也很考究。红色的地面,雪白的墙壁,大红的桌椅,青花瓷的盘碟。天蓝色的拱顶上,镂刻着金光闪闪的龙凤呈祥的图案,周墙琳琅满目,悬挂着装帧古朴典雅的字画。面对梯口的南墙正中,挂着一幅水墨:一条江边壁立的悬崖上,一位儒服长者,拄着拐杖,迎风挺立,须髯,衣裾,博带,随风飘向后方。曲杖上还悬着两个竹筒,一个墨色较深,一个着色稍淡。据说,里面分别装的是饺子和酒。他身后是简朴的茅庐,古木虬枝、绿竹红桃,掩映前后。悬崖下江水滔滔,似乎溅溅有声。江心一苇横陈,苇尾有弓形的一折,折下又有斜逸的针状一捺,状似渔人在咿呀盪桨。人、物,均模模煳煳,但神态却活灵活现。蓝色的天幕上,缀着一弯残月;淡淡的白羽般的浮云,飘忽左右。水墨左上角的空白处,有草书题句,其中「东坡」二字着笔特别粗重: 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復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 听江声。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 舟从此逝江海几余生。 画面外下方,书有碑体大字标题,《东坡畅饮宝聚园夜归图》。署名:龙眠居士。 《夜归图》对面,楼梯上方的墙上,又有一巨幅彩绘,叫《鲁智深痛饮宝聚园》。画面上画着个和尚;袒胸,露乳,大腹便便;他,一足蹬地,一足踏在凳上;左手把盏,右手抓起饺子,往口里塞;坚劲的髭鬚向外张开,牢固地占据了鼻孔以下的广阔的土地。他,凸出的双眸,紧盯着三盘层层叠叠堆垒的饺子,笑吟吟,乐呵呵,似乎在大声夸赞什么。禅杖撂在一旁,光头上热气缭绕。光头右上方空白处,直行书有八个两寸见方的隶书大字:「枵腹以来,裹腹而归。」署款曰:八大山人。 楼上楼下,还有许多名人的字画:古代的有吴道子、米芾、文文山、郑板桥的,近人有康有为、于佑任、张大千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名人的字画。大体知名的名人的字画,悬在楼上的装潢考究的厅堂内;不知名的名人的字画,挂在楼下布置得也算精美的大厅中。如果把这些营业的桌凳撤走,再安排几个标緻青年男女做讲解员,别人一定会误认为这是名人的书画展览室。但是,懂行的一看就知道,知名的名人的字画都是赝品,不知名的名人的才是真迹。不过,真迹也罢,赝品也好,都起了相同的不同凡响作用,它们从不同的角度,把宝聚园装点得有六七分风雅味,八九成书画香。楼下见缝插针,不知摆了多少张桌子;楼上布置雅洁整饬,分四行,二十八张。据说这是为应上天的二十八宿而设的,一些白鬍子常客还能说出许多天人相应的蹊跷故事来。楼下每张桌子挤得满满的,后面还有人排着长列等。人们嚯称他们是候补饺子客。学生则用打球作比喻,戏说他们为「打二排」,意思是说暂时不上场、准备上场的递补队员。楼上的顾客稀疏得多,每张桌子只坐了三五个,有些桌子暂时还没人坐。他们或吃或聊,说说笑笑,真有几分文人雅士的风度。尤瑜拉着萧陶,选了厅堂旮旯里的一张桌子坐下,饺子还没有送上来,他们便闲坐着听人家说笑话,想心事。 有人说,据说当年苏东坡,就隐居在昆江上游岸旁峭壁上的茅舍里,那首《临江仙》,就是在那里写的。这茅舍离宝聚园不过三五里,东坡先生天天都要上这儿吃饺子。那杖下挂的竹筒,就专门用来盛饺子。又有人说,这画上原来只有一个竹筒,有人说用来沽酒的,有人说用来买饺子的。长期以来,争论不休。后来不知那个好事者,在画上补画了一个,一个沽酒,一个盛饺子。从此,喋喋不休的争论息止了,不过这事实确凿证明:这幅画是地地道道的赝品。 还有人说,鲁提辖当年打死郑屠的时候,将十斤肥肉臊子打到郑屠脸上,以后,就提着十斤精肉臊子,十斤寸筋软骨臊子,来到了宝聚园,用它们作馅包饺子,鲁智深长途跋涉,飢肠轱辘,一顿就把它吃得个精光。这幅画就是画的他当时吃饺子的情况。宝聚园用精肉间寸筋软骨作馅包饺子的技术,就是从那里受到启发,从那时起开始做的。
第79页 尤瑜听了,不禁暗笑。前几天他读过《唐宋名家词选》,书上的注释说,东坡先生的这首词是湖北黄州写的。他根本没有来过昆阳。昆江岸边的悬崖上,他也曾去过,山势陡峭,峋石嶙嶙,未凿一石,老鼠也不曾打洞,东坡先生又怎能结庐?纯属子虚乌有。至于鲁智深提来臊子包饺子、吃饺子的事,更令人不可置信。西安离昆阳少说也有千多公里,快马奔驰,也需一个星期,何况他是拄着禅杖徒步。到昆阳的时候,那臊子早就臭了烂了,怎么还能包饺子,成为美味?不过,这店里的字画假的多,而饺子却货真价实,很地道。因此能招徕八方客,歷经百年,名气越来越大。 萧陶见尤瑜望着别人说笑,微哂而不吭声,揣摸不透尤瑜究竟要怎么样修理他。尤瑜任性暴躁,犹如山溪发洪水,时涨时消,莫非如今变了卦,他说过的话已不算数,正在想办法整他?他又急又怕,一时搔搔头,一时搓搓手。站起来,坐下;坐下,又站起来。如此,反反覆覆,觉得很不是滋味。过了好一阵,他才吞吞吐吐地说: 「尤大哥,你要找我说什么?我都急死了,你还不快点说。我知道,过去我喜欢开玩笑,什么刻薄的话我都说得出口,经常得罪你,你没有计较。这次在班会上挖苦你,和大家一道起闹,使你演戏都演不成了,实在让你太难堪。我不能原谅自己,也不希望你原谅我。你就打我骂我消消气,我只希望大哥不要抛弃我这个小老弟!」说着萧陶低头啜泣着,十分伤感、又十分愧疚。 尤瑜见萧陶这么痛苦地作践自己,漫流的思想之水,便回归到了正确的渠道。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很有风趣地说: 「小淘气,你说我要打你?我要打你,怎么会先请你吃饺子,让你吃饱了,然后再来打,世界上哪有这种打人的方法?我们曾经是好朋友,我也曾拍过胸脯,说自己是好汉,我会斤斤计较个人的恩怨么?我今天请你来,只想问你一句话,那天班会上,你说的那些,是你主动说的,还是别人要你说的?是你主动说的,那就像我从前挖苦你一样,我什么也不说。是别人要你说的,你就告诉我他是谁。如果有隐情不便说,那就不说吧。朋友一场嘛,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呀!」 尤瑜坦诚相见,刨开心窝说实话,使萧陶深受感动,愧疚得无地自容,他无比激愤地说: 「是赖昌,是该死的赖昌要我说的!其实,这事儿我根本不知道。开班会的那天早操后,死癞子把我拉到浴室里,告诉我你在鞦韆桥上发生的那些事。说你的那些事,被池新荷逮了个正着,老师也知道了。下午开班会批评你,要我说几句风凉话,让他尝尝被人讥讽作践的滋味。你知道,我向来喜欢挖苦别人来取乐,我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哪里知道这是个圈套,害苦了你。我真该死,我真该死!」说到后来,萧陶十分痛苦,不住地用拳头捶击自己的头。 「这又何苦呢?萧陶。你告诉了我真实的情况,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怪你?不过,那天你如果根据我脸上有颗痣,挖苦我好吃,骂我『好呷痣』,败家子。我认为这是你说的真心话。当时我认为,那天发生的事,你根本不知道,你在会上说,那一定有人把你当枪使。果不其然,我们都中了别人的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除了赖昌,还有六个,加上你,八条好汉。大家一道集团冲锋排炮轰,好像是一次计划周密的军事行动,你说这事凑巧你凑巧?」顺藤摸瓜,尤瑜继续追问道。 「对的。事前我以为赖昌只与我一个人通了气。会上,七八个人群起闹闹,我便觉得有些蹊跷。我询问另外几个起闹的人,他们都说是赖昌要他们说的,是赖昌串通人打击你。我居然受骗当炮灰,尤大哥,我真的对不起你!」萧陶羞愧万分,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低下了头。 这时,饺子送上来了。尤瑜为了尾随上街的同学,中餐只草草扒了几口饭,此刻早已飢肠辘辘了。他站起来,一只脚踹在凳上,端起盘子,用手撮着吃,大有鲁智深狼吞虎咽的豪爽气。风捲残云,一盘喏大的层层叠叠堆垒着的饺子,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了。他顺手用衫袖抹了抹嘴巴,对萧陶说: 「小淘气,我衷心感激你。我游鱼子也算得上一条就是砍头也不皱眉的铁汉子,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出卖你。我们就当作没有今天这回事。朋友之间要掏心,我就把真心掏给你。」 听到尤瑜的掏心窝子的话,萧陶激动得眼泪簌簌往下流。尽管他从来没有尝过宝聚园的饺子的美味,可今天好似骨鲠在喉,吞咽不下。吃了喏久,一盘饺子,还没吃掉一半。尤瑜见他如此激动,拍了拍他的肩,幽默地说: 「小淘气,别淘气!慢慢儿吃。我先去,你后走。别让人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说完,他快步走下了楼。 萧陶几近乎麻木了。连尤瑜下楼招唿他,他也没有应诺,也忘了吃饺子,只是一个劲儿伤心伤意伤心地哭,让流不尽的泪泉痛痛快快汩汩汩汩地涌……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4按头入水鸡啄米,掀掉帽子唿爷爷 长河风平浪静,可以清晰地照出万物的影子;但流水深处,急浪激石,潜流旋涡,仍然充满诸多变故。生活也一样,如今尤瑜在学校里,上课出操,吃饭睡觉,比起往日来,更加正常,似乎风平浪静。但细心的人都能察到一些微妙的变化,觉到平静的表面,隐藏着太多的不平静。尤瑜鼓着乌鸡眼,时时盯着赖昌、姚令闻;赖昌、姚令闻也睁大牛眼睛看定尤瑜,及那几个曾经参与哄闹而不坚定的人。赖昌停止了每日必修的晨跑,参与起闹的人都不敢上街,他们怕踩到尤瑜这颗炸弹。倒是尤瑜还和以前一样,凌晨同学未起床,他就玩单槓、双槓、洗澡,放学后上街吃面条、品饺子、「数麻石」。双方这么僵持着,静静地僵持着。三天、五天、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始终这么僵持着。
第80页 天气热极了就会转凉,琴弦绷久了也会松弛。一个月过去了,赖昌以为尤瑜害怕了,姚令闻也认定他老实了。他们庆幸他们的「三句好话,抵不上一马棒」的政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于是,每天当尤瑜走向浴室去时,赖昌便又开始了他的校外长跑,一连四天无事,他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第五天,他跑出了学校,跑上了街道,跑到市郊,跑向昆江河边。已经进入了仲冬,太阳还没有出来,叶落草枯,整个大自然一片萧索。但近郊的稻田秋收过后,坵坵又栽种上了蔬菜,如今葱绿水嫩,一眼望不到边,景物一如初夏。空气如此清新,迎着晓风奔跑,有如乘着骏马驰骋,真让赖昌心旷神怡。他跑得快,他的思想也跨上了奔马,跑得更快、更远。他是穷山旮旯里走出来的。他的穿着,打下了穷山沟的鲜明的标志:夏天,同学们都穿薄如蝉翼的洋布衬衫,而他却身着手工缝制的家织布对劲便装,天气太热,熬不过去,就只好打赤膊,同学们讥讽他是三毛、小瘪三。冬天,同学们新棉袄、新旗袍,更讲究的还着考究的西装,可他却披件空肚开花袄。到昆阳来上学时,好心的邻居老大娘,耐心地给他补了一遍,补丁赤橙黄绿青蓝紫,色色齐全,像老和尚的百衲衣,别人讥诮是万紫千红的花园。他想,姚令闻刚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就当上了班主任、少先队的大队长,有才能,有本事,前途无量。如今他很信任自己,只要他像影子一样跟定他,今后他一定能参加工作。到那时,他衣锦还乡,不也能光宗耀祖么?他越想越高兴,跑到昆江河边,那细细的粉沙,白如雪,软如棉,仿佛就是皇宫的毡毯。他即刻甩掉破棉袄,躺倒在这毡毯上,像久违母亲的儿子,投入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尽管冬晨透凉,跑得久了,还是身上大热,面淌大汗。他走到水边,正弯腰以手掬水沃面。突然,突然,不知一股什么强大的力,把他的头按进了水里。他才挣扎着抬起的头,又被按下去,才抬起来,又被按下去。犹如鸡琢米,反覆了十几次。然后来人扯着一只耳朵,让他转过头来,然后「啪哒」「啪哒」,重重地扇了好几个耳光,直打得他眼冒金花口流血,天旋地转发昏黑。 「『戴帽』,你听着。你当众打了爷爷,今天我打了你十个耳光,算是你付清了利息。除此以外,还有几笔帐也要和你好好算!今天,老子不剐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就不算好汉!」 这次,尤瑜左右开弓,巴掌打得特别沉重,打得赖昌天昏地暗,辨不清方向,他还以为是天降横祸。听到了厉声斥骂,周身打寒战,他才突然清醒地意识到,糟了!今天他这个死鬼撞上了狂怒的阎王爷,他不被不烧焦也得被剐掉一层皮! 「尤大哥,不!尤大爷。过去我说了许多昧心话,做了许多亏心事,让你怄气受折磨。我该死,我该死!为了让你消消气,今天我就任你打、任你骂!」赖昌流着眼泪不停地批自己的嘴巴,低声下气地说。 「打你?你不过是一条恶狗。打死一条,你的主人就养两条,有这个必要吗?『戴帽』你只告诉我一句话,指使你这样说、这样做的是谁?你如果说半个『不』字,我就打折你的嵴梁骨,让你不死不活,活受罪!」他松了赖昌的被揪住的耳朵,顺手将他一掀,把他掀翻在地,像一条断了嵴樑癞皮狗,爬不起来,他嗓音带哭地恳求道: 「爷,只要你不打,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他口头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别的什么都可以说,决不能说出姚令闻,「尤大爷,前一向,我被鬼摸了脑壳,自作主张,纠合了几个同学起闹,报復你,我对不住你。希望你爷爷不计孙子的过。今后我若再说你半句坏话,我就任你怎么打!」赖昌虽然低着头,眼球却不断往上翻,眼光滴熘熘地窥视着尤瑜。 他不说真话,尤瑜十分生气!像倒提鸭子那样,尤瑜抱起他的双腿,将他的头,连连插进水里。愤怒地斥骂倒: 「不老实,你就喝干这昆阳河的水吧!没有那个摸脑壳鬼的指使撑腰,对你许下保护你的铁桿愿,你哪有胆量敢打爷爷?老实告诉你,这铁桿只不过是根灯心草!如果你再不老实,我就把你当作他,今天没打够,明天再来打,看你究竟有多硬?」尤瑜又扒下他头上的湿漉漉的帽子,说,「你不说,我就把这西瓜皮抛到河中去,让你光着癞痢头,到大街上去卖『电灯泡』!」说完,就做出要抛的样子。 赖昌与尤瑜同班两年多,深知他发狂时,就是天王老子他也敢揍。他常说,砍下头也不过碗口大的疤。今天他不说实话,被他打个稀巴烂还在其次,他扔掉了帽子,要他光着癞痢头在街上走,那不是要了他的命!他急忙跪到沙滩上,鸡啄米似的磕头: 「尤大哥,尤大哥!别把我的帽子扔掉了,别把我的帽子扔掉了!我说!我说!」 尤瑜又像提一只鸡似的,掐住他的脖颈把他提起来,将他勐蹾在沙滩上,扬起两个铁拳,两眼像探照灯一般,射出凶光,厉声叫道: 「快说!快说!否则,你『戴帽』就别想戴帽子了。再说假话,老子会加倍地揍你,休怪老子心狠手辣!反正老子不想上学了,老子什么都不怕!」 赖昌心里明白,尤瑜就是打得他五脑七伤,只要不缺胳臂少腿,学校就不会怎么对付他。何况他已早做好了被开除学籍的准备。他除了老实,再无别的办法。同时,他也知道,姚令闻自己涂脂抹粉当好人,一直让他唱黑脸当枪使,哄着他打头阵,当炮火,其实他也不一定信任他。于是,他就把过去姚令闻要他在鞦韆桥上煳泥,逼着尤瑜钻进他设下的套子,背池新荷过桥,今天要他如何串联组织同学攻击、陷害他尤瑜,又如何指使他打他的事,全都说出来了。并告诉尤瑜,姚令闻的目的就是要他尤瑜在学校里出丑闹笑话,从而不让他参加演出,与池新荷彻底分开。最后,赖昌哭着说:
第81页 「我是和尚念错了经,挑水找错了井。以前,我想藉助他的力量来报復你,让自己出口气。没想到反而中了计,从此被他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远回不了头。我几乎成了他的一条狗,他说一,我不敢二。对你尤大哥来说,我是犯罪;对自己而言,人格丢光,廉耻丧尽。尤大哥,今天你的当头棒喝,使我勐醒过来了。今后我要堂堂正正做人,再也不敢与你大哥作对。」 「赖昌,你明明白白地说清了事情的真相,我们还是哥儿们。我们还可以笑笑呵呵在一起吃油条。」尤瑜把帽子扣到赖昌头上,深深地嘆了口气说,「做人难啊,你一个癞子,做人更难!姚令闻不是盏省油的灯,你得罪不起啊!今天的事就到此无止,算你没说,算我没听到,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为了免使姚令闻怀疑,他要你做的事,你照样做。我要报復,自有我的办法,决不会拿你当炮弹。我之所以要你说真话,是为了查证事实,不至于冤枉人。现在,你走吧!」 赖昌听他说不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又放他走,他感激得五体投地,咕咚一声,跪倒地上,磕头有如碓舂米。千恩万谢之后爬起来,拾起沙滩上的五彩斑斓的百衲衣披上,如漏网之鱼,丧家之犬,急急惶惶逃走了。他想如果今后还和这火神爷过不去,别说衣锦还乡,只怕当乞丐也要爬着走。 赖昌走后,尤瑜还在沙滩上徘徊,心潮澎湃。他没想到平日要他喊大哥,似乎最疼他的人,却如此恨他,处心积虑陷害他。此时,他记起了在昆江合唱队认识的姚令闻的一个的同学,本期开学前,曾提醒他的话: 「听说姚令闻在你们学校任教,你可得当心啊!他是恋爱博士,流氓专家,漂亮的女生,他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又甩一个。他苦恋穷追你冬梅姐,可你冬梅姐装聋作哑,冷若冰霜,他一直怀恨在心。恐怕会迁怒于你,你今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他人面兽心,两面三刀,你要时刻提防呀!」 当时他不相信,现在看来,一点不假。还有,姚令闻又深深地爱上了池新荷,妒忌他与池新荷的鱼水般的兄妹情谊,因而设下圈套,引诱他往里面钻,使池新荷与他结仇,分道扬镳。然后他姚令闻把池新荷牢牢地控制,玩弄于鼓掌之间。这傢伙,好阴毒啊!如今他的目标实现了,自己被他弄得声名狼藉。此仇不报非君子!尤瑜这么一想,一度在他心底潜滋暗长的仇恨与愤怒,顷刻变成了地下剧烈涌动的岩浆,正要寻找地壳的薄弱环节,喷射出来。怎么喷射?把赖昌端出去,不「擒王」而先「抓贼」,伤害弱小,那不是好汉。何况那样,违背了自己对他的承诺!直接打姚令闻,自己力气比他小,斗不过。吃亏还在其次,让人笑话,他受不了。此时,他突然记起了去年于青龙桥看到的斗蟋蟀的事。把蟋蟀纳入斗盆里,蟋蟀开始木然不动,主人便用草频频撩拨。蟋蟀被惹怒了,就振翅奋喙勐斗起来,直斗得股折喙摧才停止。他如今不能做好斗的蟋蟀,他只能做善于撩拨蟋蟀的主人…… 这么一想,他心地开朗了。他便伴和着鸟雀的啁啾,快步走向学校。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5吱」的一声旗袍裂,黑灯瞎火司令到1 萧陶自宝聚园归来,深深佩服尤瑜是条恩怨分明、敢作敢为的好汉。他时时以虔敬的目光,观察尤瑜,觉得他眉眼、两黡、嘴角之间,荡漾着一种热情而又狡黠的不可捉摸的微笑。他觉得,这是一种知己知彼、指挥若定的大将的风度,这是高度智慧与冷静思考的结晶,凭藉它,他一定能取得巨大的成功。赖昌那天早晨回来后,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明眼人看得出,当时他的模样有些蹊跷,怎么他帽子湿透了,上衣也湿了,而裤子却未湿?难道有人像乡下人杀鸭子褪毛,倒提着他的脚,将他的头肩浸入沸水中?赖昌又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不振,像害了场大病始的。问他,他神色慌张、闪烁其辞地回答:「没什么,不小心跌,跌了一交。」话虽可以敷衍,事实却无法搪塞。好探幽究秘的人,就是不相信。大家问尤瑜,他斩钉截铁地说不知道。而且他也一改往日桀骜不驯的性格,不违纪,不越轨,好读书,勤锻鍊,桀骜不驯的勐兽驯顺了,滔滔的洪水似乎安澜了。赖昌再不敢汇报,姚令闻成了骑瞎马的盲人,还自以为他的杀一儆百、擒贼先擒王的妙计奏效了,贼中之王,改恶从善了。他不禁自我陶醉起来:觉得自己是驯兽的高手,安澜的堤堰。但是,谁都察觉到,严密冰封下的水仍在流,个个都睁着乌鸡眼,准备看他们的暴风雨一般激烈的武打戏。而此刻,正是暴风雨来临前夕的片刻宁静。 池新荷就坐在尤瑜的前排。自从尤瑜被冷落后,迫于舆论压力,她就没有瞧过他一眼。有时,尤瑜藉故向她借圆规、三角板一类的小物件,喊了好几声,她都装作没听见;别人起闹奚落他,她也抿着嘴暗笑。这些好像魔鬼致人性命的毒针,针针刺进了尤瑜的心窝里。他恨她忘记了往日的情与义,睚眦必报的尤瑜当然容不得她的这种薄情,他要给她注射一支勐烈的清醒剂。 进入十二月后,霰雪漫天飞舞,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山涧田野白皑皑一片。即使穿得像个棉花包,在室外还是免不了浑身哆嗦,走读的学生因此都拎着个烘笼子。尤瑜坚实如牛犊,并不感觉冷,可他在学校很孤独,也就起闹凑热闹。他家离学校近,也回家拎了个烘笼子,而且炭火烧得比别人的都旺。他还带了糍粑来,将它在火上烤软,中间插入一根寸筋米糖,再烤烤,糖软了,吃起来,粘粘煳煳,沁甜沁甜,真有一种半神仙的享受。糍粑是用糯米制作的,制作时,方法很讲究。糯米舂过三五次后,淘尽,浸透,粒粒透明如珍珠。上甑蒸熟,趁热放在碓臼里,牯牛般的壮汉子,操持栗木擂锤,使劲撞打,细细揉磨。然后掏出来,置于篮盘里,姑娘们用巧手,将它分成球状小块,放到雕刻有花鸟图案的圆形模具内,印铸成花样精美的糍粑。再在上面印上朵朱红的梅花,简直就是绝好的工艺品。尤瑜每次回家,裤兜里,上衣口袋内,都塞满了糍粑。到了教室里,他一次烤好几个。送给这个吃,递给那个尝,礼尚往来,大家都以亲昵友好的笑容回赠他。可是,池新荷就是不搭理他,他也不敢招惹池新荷。
第82页 这天,池新荷身着的旗袍,深绿底色上绽开了朵朵璀璨的红荷,衬着她红扑扑的圆脸蛋,乌亮乌亮的瀑布似的长披髮,真让人联想到亘古以来的绝代佳人。望着她,同学们个个眉间盈笑,啧啧称赞。面对同学们倾心的佳丽,自己曾经爱慕的亲密朋友,尤瑜也想缓冲剑拔弩张的局面。他便努嘴丢眼色示意,要一个同学递块糍粑给池新荷。可是,啪嗒一声,池新荷将它摔到地上,板着面孔,揶揄道: 「臭鱼烂糍粑,谁希罕!」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尤瑜准备不亢不卑地回敬她几句,可就在这时姚令闻走进了教室。 他快步走到了池新荷面前,好像小偷儿盯着阔人的钱包,饿乞丐瞧见了烤肥鹅,亮晶晶的眼珠跟着她滴熘熘转。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贪婪地端详了一番,然后涎口夸赞说: 「美极了,艷极了!简直是倩贵妃,靓西施,雍容华贵的维纳斯。演唱《黄河怨》,有这样的窈窕的身段,典雅的气质,就是不配乐,不伴舞,也会赢得满堂喝彩!」 池新荷被看得窘态毕现,媚眼瞟着他,尴尬地红着脸,羞涩地说: 「姚老师,别这么盯着笑话我。因为今天天冷,我妈才翻出她的旧棉袍给我穿。寒酸得很,真让人笑掉牙。」 苍蝇叮上了带血的肉,怎么也不会飞开?姚令闻饿狼的绿眼,又在池新荷的周身滴熘滴熘地转了好几通,进一步极口赞颂道: 「虎父无犬女,丽质出世家。天生丽质,代代相传。可喜可贺,难得难得!好吧,就这么定下来,演唱《黄河怨》,就这般着装!」姚令闻还赖着不想走,可是上这节课的不是他,上课铃响了,他不得不走出教室。 面对姚令闻的艷辞盛赞,同学个个觉得颜面羞涩。尤瑜的百般嫉恨、浓浓醋意,如海潮地迅勐地膨胀,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拳头攥得铁锤一样。他差一点扑过去,对准姚令闻的黑心豁重拳。可是,理智的堤堰让愤怒的洪水安澜了。姚令闻是只披着人皮的恶狼,惹恼了他,他会吃人的。「明争」争不过,他只能「暗斗」。目前,他只能把仇恨深埋在心底。只是这池新荷也太可恶,她竟然鼓眼暴筋,向姚令闻献媚,存心奚落他。他不警告示意,她会得寸进尺作践他,损害他七尺男儿的尊严。就这样,由吃醋而生厌恶,由厌恶而臻于仇恨,因仇恨而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他要好好教训她,让她深刻认识,他尤瑜也不是好惹的。 此时,他的烘笼里正烤软了一块插入寸金糖的糍粑,他从糍粑里剜出粘粘煳煳的糖和糍粑心,将它们搅和均匀,拉成薄薄的一片。当老师走进教室、同学们起立行礼时,他便将薄片放在池新荷的凳子上。池新荷穿着棉袍,又穿了棉短裤,老师又谈笑风生在说歷史典故,她坐下去后,糍粑将旗袍与凳子紧紧粘连,可池新荷却没有察觉。下课时,尤瑜又用脚死力踩着凳子下面的横条木。值日生喊「起立」,池新荷突然站起来,「吱」的一声,牢牢粘着凳子的旗袍的后裾,被撕下一大块。突如其来的怪异的声响,好像宁静的半夜,迸发了一声前所未闻的猫头鹰的怪叫,同学们个个面面相觑,莫名惊诧。待听到池新荷的哭骂,大家知道了实情。「呵——」「啊——」,全班同学都尖叫起来,发出像拦河大坝突然垮塌时的雷鸣般的滔滔的洪水声,然后大家都愤怒地斥责尤瑜。不过,这一惊心动魄的场面的出现,尤瑜早就预料到了,他面带狡黠的笑容,不慌不忙地走出了教室。老师大声喊他站住,他好像没有听见。 姚令闻闻讯急忙赶来,在教室外碰上尤瑜,要尤瑜立即到他房里去,他怪腔怪调回答说: 「姚大哥,我去你的房间也太勤了,你的房门的门槛给我踩塌了;你的好话也太多了,我早听得发腻了。你还有什么好话,就在这里说。」 教室外北风唿啸,大雪纷飞。尤瑜背着北风站在风口说,姚令闻冲着北风,面对着他。由于十万火急,姚令闻忘了披大衣、戴帽子,刀子风无孔不入,直往衣里钻,实在冻得撑持不住了,只好跺脚搓手,来回走动。既然已经赤膊上阵了,他就不好不战落荒逃,这样,就只好与北风苦斗。他恼怒极了,歇斯底里地叫道: 「尤瑜!你,你,你还没有闹够,你究竟要怎么样?」 「姚大哥,你怎么不叫我尤小弟?你可不要违背自己定下的君子协定哟。今天,我揭了你的伤疤,刺到了你的痛处,你已沉不住气?我是小弟,学生,还能怎么样?你是大哥,老师,现在就看你怎么样?」教室里的同学,听到他们的对话,都按着肚皮嗤嗤笑。 姚令闻简直气疯了,像只关进铁笼子里的狂怒的野兽,在雪地里乱转着。他不时地扬起手,向尤瑜指指点点,可又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转了好久,才气急败坏地指着尤瑜,挤出两句重复的话: 「尤瑜,尤瑜!你太不像话了,你太不像话了!」 「是的,是太不像话了。一开始就不像话,你指使赖昌在桥上抹稀泥;后来,又不像话,你指使赖昌蒙蔽不明真相的人,在班上诬陷我;这次更不像话,你又逼着他在大庭广众之中打我。你真活得太不像话,不敢公开叫板,专门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玩弄鬼蜮技俩,你不像男人,甚至不是人,是魔鬼。赖昌之所以这样胆大妄为,我估计他背后就站着你!现在扯下了你骗人的伪装,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大概要亲自出马打人了。」他歪着脖子将头凑过去,十分平静的说,「姚大哥,这儿是嘴巴,这儿是脸,你打,你打呀!」
第83页 「姚令闻真想狠狠地打他几个耳光,以消心头之恨,可他看到了尤瑜眼里射出的凶光,看到了他攥紧的拳头,他记起了「哀兵必胜」这个成语。他觉得受他欺侮而悲愤地奋起反抗的尤瑜,他未必能打过他。何况当着学生的面,与他对打起来,黔驴技穷,丑态毕露,那不就太狼狈、太被动了?他早乱了方寸,还哪有对付尤瑜的妙策良方,于是就只好破口大骂: 「尤瑜,尤瑜!你横蛮无理,简直是禽兽。你,你,这样胡来,还像个学生吗?」 「我是不像学生,我只是误了自己。姚大哥,你不像老师,就要误人子弟哟。我不想做学生了,反正我尤家豆腐店正要个传人,你不开除我,我也要走。不过我要正告你,我还没有十八岁,未成年,即使杀了你,也不会判死刑。姚大哥,你可要当心呵!」说到后面,尤瑜指着姚令闻的鼻子,冷笑着说。 姚令闻知道他的牛脾气,发起疯来,什么事都干得出。听到后面几句话,他的毛髮根根都竖起来了。他再也不能恋战,必须金蝉脱壳。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5吱」的一声旗袍裂,黑灯瞎火司令到2 「尤瑜,你,你真的太放肆了,太放肆了!我不跟你谈,我不跟你谈,!」他且骂且走,且战且退。没想到,雪地很滑,情急之中,踩虚一脚,四脚朝天,滑出老远,真像被凶神用一根无形的绳索拴着,拖着一条死狗走。可它没有死,翻身爬起来,就落荒逃走了。望着远去的背影,尤瑜大声喊道: 「姚大哥,如今池新荷虽然恨死了我,我也不希望她原谅,可她永远是我的好妹妹。你要是伤害了她一根汗毛,休怪老子要了你的命。姚大哥,我太放肆,得罪了。雪深路滑,你走好。」他喊过后,仍然平静地伫立的雪地里,直到看不见姚令闻的背影,他才从容地推门走进教室。同学们都无比惊诧地望着他,像好奇的孩子,走进动物园,突然见到一头从未见过的东南亚的犀牛,或者非洲的河马。 姚令闻和尤瑜的事儿的来龙去脉,校长了解得一清二楚,也觉得他们都不像话。但是,一边是初出茅庐的诸葛,一边是当朝的国舅,都不好惹,于是就开只眼,闭只眼,作壁上观。可如今已烽火燎原,他这个统帅还怎么能睡大觉?不过,他也清醒地认识到,国舅是不能得罪的。清楚明白地「了之」,他不敢;「不了了之」,虽然后患无穷,但也只能这么「了」。于是他就出面说,这是一场误会,由于双方的性子太火暴。校长拿根灯心草当板子,给双方各打五十板。已经擒住的「王」就这么被放走了,没有逮住的「贼」,他当然更不会去管。校长闭上眼睛说瞎话,把一场风波「错了了之」了。只是尤瑜坚决要退学,他颇费了些周折,才把他留下来。 北风越刮越勐,霰雪越下越大,天气越来越冷。上课时同学们紧闭门窗,龟缩在教室里;课后,立即回寝室钻被窝。学校里阒寂无声,几乎像座空山古庙。姚令闻开始也躲在蜗牛壳里,不敢出门,因为他怕碰上尤瑜,唿他哥哥,揭他的老底。他蜗居的这几天,也深刻地检讨了自己的失误,觉得一是伤害了不该伤害的、自己梦里也想见到的池新荷,一是打草惊蛇,激起尤瑜强烈反抗,结果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受尽了窝囊气,面子全丢光。不过,他更怕校长批评,因为他带的班级,原来基础很不错,如今弄成这样子,他难辞其咎,再放任自流,就不好交差。几经斟酌之后,他一反往日早晨睡懒觉的陋习,一黑早就巡查寝食、教室。他想,像看牛一样盯住学生,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特别是晨读,铃声刚响过,他就出现在教室里。 那时,昆阳城还只有城中心有电灯,西城中学偏于城西,照明还用煤油灯,光线很暗。早晨,大家头撞头,肩擦肩,三个、四个共一盏,大家专注书本,教室里就是照面也认不清人,错把张三作李四的笑话,多得很。只有尤瑜伸着长长的脖颈,像天鹅群中那只放哨报警的,环视周围听动静。 一天早晨,这只「报警天鹅」正躲在教室门后,忽然听到教室外一声咳嗽,他像装套子猎取野兽的猎人,发现猎物来了,又惊又喜,连忙蹑手蹑脚,将「套子」,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搁在教室门门片的上方,让门留下一条缝。他心里在数着「一、二、三……」当他数到「十」的时候,猎物果然出现了!只见一个人蹑手蹑脚,像个偷鸡贼,推门进来了。不出所料,那个黑乎乎的东西随即罩下来,正像戴帽子那样,端端正正地戴在推门进来的人的头上。此刻,「报警天鹅」就举手行礼,庄严地高唿道: 「萧司令到!」 原来萧陶酷爱读有关战争的图书,一次他读到了写萧劲光将军的书,心想,原来我们姓萧的也有一位这样传奇的英雄!此后,他便自称将军,别人称他萧司令。其时,大家看了幕电影——《战上海》。剧中有个镜头:将军们开会,当汤恩伯到会的时候,将军们齐唰唰地站起来,笔立着,庄严地举手敬礼,同声高唿,「汤司令到!」因而萧陶每到教室里,常常有人移花接木,模仿gmd将军行举手礼,高唿「萧司令到!」这次,大家以为又是萧陶来了,就陆陆续续地喊: 「萧司令到!」 「萧司令到!」 ………… 唿过后,「嘿嘿」、「哈哈」、「格格」不绝于耳,正像孔乙己来到了咸亨酒店时一样,教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一些女同学笑得流着眼泪,弯腰喘粗气,断断续续说:
第84页 「这个——萧陶啊,真是——小淘气,又搞这么个——恶作剧。就不怕别人——笑——笑破肚皮……」 可当这个顶着黑乎乎的东西的人,拿掉那东西时,大家都傻了眼!原来这个头髮嘴脸都沾满了污泥黑灰、像从下水道、粪池里钻出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浓奇臭、像个小偷模样的人,不是逗人笑乐的小淘气,而是让他们望而生畏、闻声胆颤、操持着他们的生死大权的班主任——姚令闻。笑声停止了,人人屏住唿吸,诚惶诚恐,低下了头。姚令闻气得浑身颤慄,愤怒地摔掉那黑乎乎的东西,一句话也没说,气沖沖地跑回去了。这时,天大亮了,萧陶昂首挺胸,摆出将军的架势,正步走进教室,频频向大家招手。此刻,尤瑜再次举手敬礼,高唿: 「萧司令到!萧司令好!」 姚令闻走了,压在头上的泰山,一时被掀掉了,天真无邪的学生,又恢復了活泼的天性。他们闻声又齐唰唰地站起来,笑着行了举手礼,齐声高唿: 「萧司令到!萧司令好!」 「同志们早!同志们好!」萧陶笔立在讲台上,庄严地行了举手礼,然后大声高唿着。 然后,同学们又重复「嘿嘿」、「哈哈」、「格格」,弯腰、按肚皮、流眼泪,沉浸在深不可测、广无法量、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欢乐的海洋里。 行将军礼毕,尤瑜走上讲台,故意拍着萧陶的肩膀说: 「老子要捉弄你小淘气,你却像狡猾的狐狸,熘掉了。黑狗吃肉,黄狗遭灾,你小淘气躲过了一劫,真是好运气!」 「本将军福大命大,蒋介石的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和平年代,难道我还怕你这小毛猴?」萧陶顺手击了尤瑜一掌说,「游鱼子,你也不洒炮尿照照,你算什么东西?也敢与本将军扳手力!」 于是欢乐的海洋中,又一次掀起更高的笑的狂涛。 其实,尤瑜早就在谋划整姚令闻。事发的前一晚,他吩咐萧陶第二天一早在教室外玩雪,见到姚令闻后,以咳嗽为号告知他,他便适时地将撮箕放上去,以免错整了别人。行动的每一个细节都商量得滴水不漏,那些指桑骂槐的台词,还排演过两遍。只是那个小撮箕,确实是个稀罕物,因为学生用的全是大撮箕,太大,在门片上不好放。他找遍全校,才在厕所里找到这只,又在撮箕里面涂上一层混着人粪的污泥,所以才这么臭。他们按计划行事就演出了上面的一幕。大功告成了,他着实出了一口长期憋在心中的怨气。 姚令闻明知尤瑜在报復他,弄得他这般狼狈,他恨不得将他零噼细剐。但是,他怕接触事实的真相。一旦告知同学们事实的真相,同学们就不会认为尤瑜顽劣卑鄙,相反会把他视为机智勇敢的英雄,自己反而成了被戏弄的小丑。又由于他有靠山,他不认帐,没有证据,学校不会奈何他。自己让人笑话还在其次,如果领导因此认为他无能,失去对他的信任,那才是最大的损失。这样,他也不得不「错了了之」。在班上,他说这是同学整同学的恶作剧,给他碰上了,然后轻描淡写,批评了尤瑜与萧陶几句,而批评的重点是萧陶: 「萧陶,你平日种下了恶作剧的种子,今天结出了这么硕大的恶果,闹得班上鸡犬不宁,你要作出深刻检讨,保证今后不再重犯。」 「是!学生不敢!」萧陶霍地笔挺地站起来,大声回答,真像gmd的将军见到蒋委员长的模样。 「尤瑜,你这么作弄同学,也太恶作剧了!今后也不能这般做。」 「是!小弟岂敢!」尤瑜也霍地笔挺地站起来,不无汤恩伯的手下见到汤司令的气度。「学生不敢」、「小弟岂敢!」尤瑜的回话幽默,讥讽意义昭然,同学们的心中都在暗笑。 当然姚令闻也心里明白,他虽然不是哑巴,但是,为了顾全面子,也只好吃了黄连,也不敢说苦,被打落的牙齿,还不得不往肚子里吞啊。既然他迴避事实真相,不敢深究,就只能将错就错,草草收兵。他喏喏连声,「知错能改,『不敢』就好!知错能改,『不敢』就好!」接着,他如释重负,匆匆的走出了教室。此后,他也就冬眠了,早晨再没有在教室里露面。学校规定要来时,他也只画卯报到,从窗口望望。从此,这个班就成了一艘无人掌舵的小船,任其漂流……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6汇演俏虎女独占鰲头,获重奖摇铃沾沾自喜1 天下许多事往往与人的主观愿望相反,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父愿子成龙,可儿子偏变虫;明明是个地道的叫花子,可是他偏偏做了皇帝:有时老天爷也真是乱点鸳鸯谱。尤瑜所在的初三甲班,经过近一个学期的瞎折腾,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虫,叫花子;现在,无人去管,放任自流,这个班级反而变好了,成了龙,做了皇帝。越管越糟,不管反而变好了。可见老子主张的「无为而治」,是通古今而惠天下的治国的至理名言。 自从姚令闻头顶撮箕、丑态毕现之后,尤瑜认为报復到了位,再闹也无味。同时,赖昌这一巴掌,也确实触动了尤瑜的每一根神经,让他思索了许多问题。他认识到他走出了家庭,没有了保护伞、保险箱。人与人之间,除了亲情、友情、同志关系之外,还有种种复杂的利害关系。或心怀敌意,产生冲突,或貌似友善,骨子里却彼此算计。这一切都要自己去面对。「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他也应该努力读书,认真做人了。因此,他的放纵的行为收敛了许多。闹事的「龙首」「改邪」了,他手下的「群蛇」也就自然「归正」了。而赖昌,早被尤瑜石破惊天的举动吓破了胆,同时,双方在长时间扯破嗓子的对骂中,疲倦了,声嘶力竭了,赖昌生怕再碰撞阎王爷,早已躲进了老鼠洞。「龙首」「群蛇」都要休息,原来事事都管的「不管部长」,真正什么也不管了,这个闹闹嚷嚷的班级反而平静了。后院的火灭了,姚令闻就腾出手脚,全力以赴,指导排演节目。通过一个多月的努力,节目的演唱水平,在他自己看来,达到了至善尽美的程度。服装道具、音响灯光,也都安排得停停当当。姚令闻踌躇满志,决心在地区会演中一炮打响,自己一夜走红。
第85页 元旦那天,姚令闻率队代表昆阳县出席地区的文艺会演。这是解放后昆阳地区第一次文艺会演,地区领导非常重视,地委行署领导、各县市一把手,全部出席,池中伟是县领导,又是懂行的专家,开始,被任命为评委会组长,但是,他说,他在一个县工作,他的女儿又参加这次演出,他任主裁判,恐怕有失于公正,他建议组长由地区文化馆馆长担任,他只当了个普通评委。会演的地点在金星剧院。这个剧院是解放后新修的,据说这是以省城最好的剧院为蓝本,依样画葫芦修建的,可容纳千余人入座。装修精美,音响效果好,平日是地区花鼓剧团演出的地方,地区也常常在这里开大会。 剧院前彩旗招展,剧院内的墙上、二楼的栏杆上,贴满了庆祝元旦的标语、横幅,美观、大方、喜气洋洋。筹备会演的人,先安排各级领导坐在前两排中间的座位,评委坐在领导的后面。丰书记觉得干部是人民的公僕,享受不能超前向上,而应该融入群众之中,前排座位,理应由各行各业的英雄模范就坐。还有各级领导与评委坐在一起,交互议论,影响评判的公正。这样,英雄模范填充了领导的座位,各级领导与评委,便散坐在群众之中。会演前还举行了一个庆祝仪式。按常规,从古到今,从国内到国外,从中央到地方,主持会议的领导人,要作一个长长的主旨报告,都要将形势与任务,说个通通透透。可今天会议的主持人丰满楼,只说了几句人们意想不到的话: 「同志们,据说,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原来混混沌沌,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是我们的伟大的先人盘古,开天闢地,我们的祖先才有栖息的地方。可是,几千年来,吃人毒蛇勐兽又盘踞着这个世界,将她搅得天昏地暗,而应该主宰世界的人民,却沦为奴隶。是我们**人领导人民,用我们的血肉,组成了新的长城,第二次开天闢地,才有今天的朗朗干坤,使我们人民成为了国家的主人,第一次主宰着这个世界。今天我们庆祝元旦,进行文艺会演,我们第一次把统治舞台几千年的才子佳人赶下台去了,让劳动人民自己占领了舞台阵地。这也与盘古开天闢地一样,具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我们**,我们伟大的中国人民,新时代开天闢地的盘古们,理所当然,也应该成为舞台阵地的统治者。艺术,是天下之美的最完善最集中体现,是人民精神食粮中的美味佳肴。过去,它是帝王将相、地主豪强的专用品,如今,我们要推广普及到基层,让昆阳的劳动人民时时刻刻都能歆享艺术的美味大餐。大家已等不及了,我也不想让同志们在喝蜂蜜之前,先尝苦胆,现在,就请同志们首先享用这美味佳肴吧!」 丰书记说完,又笑着请其他领导讲话。书记的讲话,简练精彩到了如激烈战斗中,先锋部队所食用的特制的压缩饼干,他还谦虚地说是苦胆,那么,其他的人少费思量的那些拉拉杂杂的话,岂不是一堆粪土?谁还敢丢人现眼再讲话,逼着大家去大杯地大杯地喝脏水?连平日最长舌的高达副主任也这么想,将自己多日来冥思苦想写好的准备在大会上风风光光露一次脸的发言稿,也不敢拿出来。当演出主持人请他讲话时,他也十分谦逊地推说,没有做好准备,没什么话要说。因此,演出就马上开始了。 演出进行得十分热烈。台上莺歌燕舞,管弦悠扬;台下掌声雷鸣,喝彩不绝。六时许,演唱开始,转钟过后才结束。评委评议的结果,昆阳县演出的节目被评为第一,以下分别为莲师、省六中、昆师及其他县。池新荷被评为地区最佳文艺标兵,姚令闻被评为最佳导演。池中伟认为平定公正公平,但他来自获得冠军头衔的县,不便于发言,由文化馆馆长一锤定音。文化馆馆长主要评议了《黄河大合唱》取得的巨大成功。他说,无论是演唱、队列、音响、伴奏、服装,都是一流的,激情澎湃,气势恢弘。尤其是《黄河冤》,如泣如诉,凄婉哀绝,深刻反映了旧中国的被压迫、被奴役、被蹂躏的中国人民的血泪歷史,感人至深。稍为逊色的是《黄河颂》的演唱,该高扬的,扬不到位;该庄重的,又嫌轻佻。底气蓄积不够,声调乏力;激越磅礴的豪情,抒发不足。如登泰山而不能「凌绝顶」,就不可能达到「一览众山小」的开豁境界。不过,既然《黄河大合唱》被评为金牌节目,姚令闻获得了优秀导演的称号,姚令闻有了骄傲的资本,便翘起了尾巴当旗杆,自鸣得意。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6汇演俏虎女独占鰲头,获重奖摇铃沾沾自喜2 接着,地区领导为获奖的单位及个人颁奖。颁奖前,丰满楼很有风趣对同僚说: 「当年,曹孟德很看重孙权的不同凡响的才识,曾说『生子当如孙仲谋』。现在,我们应该说,『生女该似池新荷!』她小小年纪,成绩如此突出,将来定是女中豪杰!」 听到丰书记的盛赞,另一位军管会领导也转过脸来对池中伟幽默地说: 「中伟同志,令千金才貌双绝,将来定能才用于时,名重于世,她,确确实实是重于『九鼎』的千斤(千金)呀!」 「岂止千斤,就那一双眼睛『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就有无与伦比的倾城倾国的吸引的伟力,只有地球、太阳的引力才能够与之匹敌,这力嘛,谁能说得上有多少万斤?中伟同志,你有此奇女,可喜可贺!」又一位领导诙谐地极口夸赞。
第86页 「你们都说得妙绝。不过,中伟同志,我有几句不中听的话,也想说说。」丰书记脸上一点笑影也没有,他压低嗓音,十分神秘地说,「我担心此女嫁不出去!」 丰书记停止了讲话,其他领导也止住笑声,瞠目屏息,莫名其妙。人声鼎沸的舞台顿时寂静下来。然后丰书记慢条斯理地说下去: 「三国时,孙权为儿子向关羽求婚,关羽说『虎女焉配犬子。』国君的儿子仍为犬子,一般的人的儿子,不用说都是鼠辈哦。令爱貌美才绝,堪称虎女,只有龙子才能匹配。可如今中国的皇帝被dd了,没有真龙天子,又哪里有龙子呢?要嫁出去,恐怕只能远嫁尼泊尔、科威特、摩洛哥了。所以我说,在中国,要嫁出去,难呵,难呵!」 丰书记的笑嚯,激起了台上的人的爆炸性的狂笑,雷鸣般的鼓掌。台下受到感染,也顿时成了掌声、笑声的海洋。 然后获奖单位的代表和获奖个人,在掌声中领过锦旗、奖品、奖状,然后军管会副主任高达布置今后的文艺宣传工作。他个子像一株大树,声音有如洪钟: 「同志们,他们『鸡屎』分子的话,是孔夫子放的屁,我听不懂,只知道臭!我们大山沟里,能扭能唱的女娃娃,就是抢手货,池新荷这般标緻,这样能歌善舞,怎么会嫁不出去呢?」高达与有文化的干部的思想语言有隔膜,他们谈话时,他老是插不进去,不过,他也不甘寂寞,临了总要用他的方式说几句风凉话。 他在加入人民军队前,是长白山下煤洞里钻出来的土耗子,从前见到自家的头髮枯焦的黄脸婆,就以为是天字第一号美人,今天看到舞台上南方水灵灵的姑娘扭动的柳条腰肢,特别是看了池新荷表演的《黄河怨》,她那轻盈的舞姿简直像白鹤展翅,那幽怨的歌声似凤凰啾鸣。他觉得过去自己认定北方山旮旯里的美人,只不过是灰头土脑的土疙瘩,南方的女人才是清熘熘的水浇出来的葱,自己的老婆是自家门前的小池塘,哪有江南湖海这么大。当年进关南下打老蒋,他虽然当了连长,却赖着不想走,因为土改后,他已经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幸好团长三番五次做工作,幸好老婆苦口婆心劝,他才依依不捨地离家门,今天他才认识到这天地原来这么宽。他想,要是能离了那黄脸婆,抱着根水嫩嫩的葱,这才不枉到这世上走一趟。 他说的「『鸡屎』分子」、「孔夫子放的屁」,引起了台下的人的极大的兴奋,大家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和海潮似的狂笑。他十分满足地笑过之后,为了从另一个角度显示自己的超凡脱俗,他回过头来望了军管会的领导们一眼,又继续戏嚯道,「同志们,『鸡屎』分子的话,很多我听不懂,不过,他们读的书多,出的主意还满不错。这次军管会根据丰满楼同志的提议,做出的关于加强文艺工作的决议,就很正确。决议告诉我们,文,文艺,就是唱戏,它对宣传党的政策,推进革命工作,有很大的作用。过去我们在东北打仗,处处都有文工队唱歌演戏,我们打仗次次胜利,工作处处顺利。现在军管会决定,一、各县每个中小学成立业余文工队,各乡建立演出队,经常排演节目,定期进行演出。各县回去几就着手这项工作,下个月地区组织检查;二、每年元旦、『五一』、国庆,进行文艺会演。先在县里演出评比,推荐优秀节目到地区会演。具体工作,明天各县管宣传工作的同志,再进一步研究。」 已经转钟一点多了,高达讲话后,大家有组织地离开了金星剧院。持续不断地欣赏动人心魄的优秀演出,长时间过分的激动与兴奋,使人十分倦怠。走出剧场的时候,个个显得疲惫不堪。但是,姚令闻却没有一点疲倦的感觉,他太高兴了。虽然会演前的一个星期他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虽然评委对他演唱的《黄河颂》颇有微词,但地区的许多领导对他的导演工作十分赞赏,有的领导同志还说,他虽不是将帅坯子却是宰相才。高达更说得具体,他说诸葛亮打不过张飞,可张飞只有服从诸葛亮的指挥,才能打胜仗。可见,他获得了这次会演的最高精神奖励,他在地区领导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脚步提得老高,真有点像鲁迅笔下的华老栓,买到了人血馒头,马上就能用它来救活生命垂危的儿子一样,心里说不出有多么舒畅。回到家里,怎么也睡不着,雄鸡三唱过后,他睡着了,作了一个好梦。他从前也常常作梦,老是如德国诗人海涅在诗中写到的那样,梦见上帝请他这位文艺大师吃糕点;可今天这个梦呀,变作了红旗下宣誓,千人、万人大会上作报告。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天随人愿,他老是天帝的宠儿,他此后处处顺顺噹噹。到期末,他带的班级不仅安然无事,较之别的班级还略胜一筹,顺利地被学校评为优秀班集体,而尤瑜也变得勤学守规,成为学校后进变先进的典型。姚令闻又用他的生花妙笔,写出了《狠抓后进学生的教育,使落后的班级转变为先进典型》。学校因没有其他的成文的总结,就将这篇送到县里。由县达于地区,地区几经研究,定为全区典型,印发下达全区各校学习。此外,尤冬梅交代的两项工作,他分别组织教师研究,已经拿出了初步方案。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 26汇演俏虎女独占鰲头,获重奖摇铃沾沾自喜3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天随人愿,他老是天帝的宠儿,他此后处处顺顺噹噹。到期末,他带的班级不仅安然无事,较之别的班级还略胜一筹,顺利地被学校评为优秀班集体,而尤瑜也变得勤学守规,成为学校后进变先进的典型。姚令闻又用他的生花妙笔,写出了《狠抓后进学生的教育,使落后的班级转变为先进典型》。学校因没有其他的成文的总结,就将这篇送到县里。由县达于地区,地区几经研究,定为全区典型,印发下达全区各校学习。此外,尤冬梅交代的两项工作,他分别组织教师研究,已经拿出了初步方案。
第87页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追背影成了跟屁虫,还报復恶语中伤人1 竹海一边胡乱地做着气功动作,一边仍在天马行空地回忆那逝去的岁月。回忆的潺潺溪流,穿过崇山峻岭的曲曲折折的山涧,跳跃腾掷,汩汩地顺着池新荷那柔和的绿岸,流到了尤瑜这山崖根前。地区文艺汇演后,尤瑜为池新荷在这次汇演中,获得了最高荣誉而无比高兴,也为自己丢失了最宝贵的演出机会而痛心疾首。巨大的挫折,使尤瑜失去挚爱自己的人的信任,在人前丢光了面子,简直成了示众的盗贼,过街的老鼠。这些逼使他认真检点自己过去的行为,觉得自己过去实在太得意忘形了,简直就是像一头莽撞的牛!如果再不悬崖勒马,就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从此他收敛了心猿意马,开始静下心来学习工作。 像种子从发芽到出苗,到开花、结果,是个渐变的过程,学习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在学习文化科学知识方面,尤瑜这粒种子,发芽迟,出土晚,别人的苗子已经开花结果了,可他的还是株僵苗没有孕苞。他学习上的欠债太多了,一时要迅速提高学业成绩,无异于瘦弱的病夫,想一口吃出个胖子来。 他从八岁发蒙,到初中毕业前后共十年,可他真正认真学习的时间累计起来,却没有多少天。最近两年,他经常写情书,熟能生巧,文科成绩还优秀,可理科成绩实在太糟糕,次次考试交白卷,与同学比起来,差距不啻天壤,看来升学无希望。尤瑜虽然平日心胸豁达,天不怕,地不怕,正如他平日常说的,砍了脑袋只有碗口大的疤,天塌下来一肩扛。可是,升学临近了,他也心里急得着了火,因为如果不能升学,他无颜面再见学习成绩优异的池新荷。比他更急的还有姚令闻,因为过去尤冬梅部长问他,他总夸尤瑜进步快,成绩好。还说这次文艺会演,没有让他参加,就是不让他分心,要他集中精力搞学习。口头可以说得天花乱坠骗人,可升学考试是块试金石。如果尤瑜升不了学,他往日的一切心计都白费。日后自己要升官,又怎么好去央求她,仰仗她?因此不管有千难万险,他也必须竭尽全力找条险径,跨过这不可逾越的高山。 路是人走出来的。何况姚令闻本来就有一条熟悉的路径。他此时记起了焦礼达。焦礼达解放前在昆师当剃头工,暑假学生回家了,不用剃头,印招生考试试卷时,他次次参加考卷的印制工作。印制试卷的油印室,在学校办公楼的教导处的办公室内。它凸出办公楼主体结构后面,三面开窗,张以铁丝网,只有一张小门通向办公室,连蚊蚋也不能进出。印制试卷时,教导主任就在办公室办公,印完试卷,工人出门时还要搜身,监督极为严密。可是像门片般的大块头焦礼达,在姚令闻的指导下,居然也想出办法来了,使自己变得比蚊蚋还小的微生物,能让试卷自由出入铁丝网。他进入油印室,就脱下上衣汗衫,光着膀子印。印制工作快结束时,把试卷印在上了浆的汗衫的背面,他腰不圆,背却很阔,宽阔的汗衫,足足能印三张油印纸。出门时他把汗衫穿在身上,外面罩一件黑衬衣。颟顸的主任只搜口袋,他就顺顺噹噹地把试卷偷出来了。他把偷印了试卷的汗衫交给当时在昆师读书的姚令闻,姚令闻彻夜刻印,分头到各县的考生中去卖。他们二一添作五分成,收入颇不菲。因此姚令闻那时手头很宽裕,常常能带「密司」光临宝聚园。他想,今天不妨如法炮制,给焦礼达钱,让他偷出理科试捲来。不过这次他不想卖钱,而只给尤瑜一人使用,让尤瑜能顺利考入昆师,他好向尤冬梅交差。如果卖钱,让觉悟了的群众窥探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像苦命的蝉儿,在地下苦斗四年,才飞上高枝,没纵情歌唱几天,刚刚获得**员的光环,就可能一朝泯灭。**办事太认真,一旦栽倒,就永远爬不起来,他输不起。他还想,如果这条路走不通,他还有另一条。如今昆师的「掌门人」李健人,曾是他的同班同学,当年他家庭困难,姚令闻曾给他以少许资助,可他却把姚令闻当作重生父母。李健人其貌不扬,才具不佳,可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炮火声中,考入了随着解放刚刚建立起来的中原大学。没想到,他偏偏走了狗屎运,这一注他赌胜了,全国迅速解放,时局很快稳定了。几个月毕业后,他参加了土改,入了党,提了干,升了官,如今成了昆师执掌实权的教导主任。他想,求他帮忙,大概不会遭到拒绝。想到这些,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自我欣赏地说,「还是老子的门路多,就是上天入地,谁又能阻挡我!」 升学考试前,悬樑刺股,尤瑜确实夜以继日,忙乎了几个月。可是,数学学过九年、物理、化学学了三年,知识犹如深不可测的青龙潭,只三四个月的时间,那不是用一根稻草想去测量它有多深,这又怎么可能?阿拉伯数字的加减乘除,他还勉强可以对付,可碰上x十y,物理公式,化学符号,他就坠入五里雾中,分不清东西南北。临时抱佛脚,徒劳无功。姚令闻把试卷答案抄给了他,他又觉得姚令闻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无非又要骗他。尤瑜知道昆师考试组织极为严密,考题不可能泄密,根本没有把这当回事,没有去熟记。到了考试前一晚,他对应考完全没有底,走投无路,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临阵磨枪,来记这些答案。可是,他理科基础实在太差劲,加上他又有个不细緻的毛病,考试做题时,或者张冠李戴,把两个题的答案交互抄错;或者算式的结果抄对了,而算式中间的数字,加减乘除等运算符号又抄错了,都不能得分。考完后,他杜门谢客,躺在家里长吁短嘆:在学校里读书,五级分制,交白卷,还可以得「1」分,可升学考试实行百分制,有些科只能吃鸭蛋,今后还有什么脸去见池新荷?不过,没有毛的鸟儿天照应,不知是什么原因,发榜时,他的名字居然排列在榜中间。这样,他煳里煳涂地参加考试,又煳里煳涂地被学校录取了。
第88页 「嗨!老兄,现在休息了,你怎么还在做动作?」 这「嗨」的一声,如蓄水的堤坝的闸门关闭了,竹海回忆的潺潺流水,自然也被阻断了。原来上午学练气功已两个小时,现在大家停下来休息。他回过神来,环顾周围,大家或依墙傍柱,或坐在桌下架设的十字凳上,闲谈休息。可是气功大师却没有休息,他又在为走上舞台的人,发功治病,压根儿没瞧他一眼。看来二十多年的严酷岁月的无情的斧凿,已将自己摧毁得面目全非,已破碎了的「江山」,尤瑜已经不能復识。他也想走上舞台,与他诉说离情别绪,但他又想,这种过去曾浓于美酒、亲如兄弟的同窗情谊,穿过二十多年的漫长的风风雨雨的时空,早已变质变味!他曾是县太爷,自己却是阶下囚,「阳春雪白」与「下里巴人」,又怎么能搅和在一起?冒昧地求见,不只有谀媚之嫌,而且可能遭遇鄙弃的白眼。随即他又想到,他曾是昆阳鼎鼎有名的红旗书记,年未过半百,精力旺盛,即使退居第二线,也会驰骋于社会主义疆场,建功立业,怎么会沦为看破红尘的道士?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人,错把汴州当杭州,错将乌鸦作凤凰。于是,竹海便打消了前去与他叙谈的念头,与周围的人的攀谈起来。竹海虽然曾经是这块土地上,为众人瞩目的一株生命力旺盛的迅速生长的白杨,但歷经几十年的狂风暴雨的摧残,已形毁骨销,何况早已物是人非,谁还能復识他这棵枯木朽株。他无意与别人拉扯自己往日的风光,就向旁人打听气功大师的情况。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追背影成了跟屁虫,还报復恶语中伤人2 大家告诉他,他原来是昆阳县委第一书记,他从乡长升到书记,他几十年来,一贯能为老百姓办实事,还说了一些抵制五风及文化大革命错误路线的很有风趣的故事。改革开放以后,他仍然担任昆阳县委第一书记。他雄心勃勃想把经济搞上去,几年之内,他搞了八大工程,可是调查研究不够,一哄而上,管理仍没有腐朽的脱离计划经济的窠臼,自己也就只能啃啮失败的苦果了。改革开放初期,各地与之类似的情况多得很,可别的地方的领导同志,比他聪明,对这种事,付之一笑曰「交学费」,尔后仍继续干着他们的「交学费」的工作。可他却实打实地引咎辞职。他说,小平同志说,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要尊重科学,尊重人才。自己不懂科学,不算人才,不能霸占茅坑不拉屎,也不能霸占茅坑拉狗屎,他只能让位于贤者,自己退居第二线。有个爱说笑话的长者,他像与尤瑜还有些交谊,把握了老书记的思想脉搏。他说老书记之所以这副打扮,是有他的难言之隐。退居第二线后,原来他想没有了书记的头衔,当名普通的干部,能深入人民群众之中,沉入社会底层,更能了解各地的真情实况,为新一届领导班子当好参谋。新的领导原来是他的部属,过去对他言听计从,步步紧跟,可是如今位置倒过来了,也落入了几千年来中国官场「人阔脸就变」的窠臼,他深怕老书记捲土重来,分去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好不容易才求得的权力美味中的一杯羹,因此对老书记也时时板起了卖牛肉的脸,似乎十分关心却又十分严肃地说,老书记,既然老了,退下来了,就好好颐养天年吧,又何必隔三夹四搞调研,下基层的干部多得很。从此,他就不便妄议朝政,再去淌过去被自己搅浑而别人再不让他淌的浑水呢。可是他又闲不住,于是就西上华山学气功,想为百姓强身健体作点贡献,于是他就有了这身道装打扮。 听了长者的话,他觉得过去的书记,今天的大师,行状相似,更加激活了他的追忆的水流。半个钟头的休息很快过去了,气功大师又宣布开始教练。阻碍竹海回忆的潺潺溪流的闸门又重新开启,汇入了刚才大家叙议的流水,竹海想像的湖海更加宽阔了。 在昆师,他与尤瑜交往那极为密切的一年多里,目睹耳闻的尤瑜的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又像滔滔流水,穿过崇山峻岭,跳跃腾掷,千姿百态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尽管经过几十年的尘封雾掩,他那鲜活像蛟龙、鹰鸷如烈马、赤条条的如哪咤的影像,在他的记忆里还是那么深刻,那么鲜活。花就是花,刺就是刺;人就是人,鬼就是鬼,他直面人生,不施半点铅华,不以紫乱朱,更不以紫夺朱。他是刚刚堕地的哌哌婴儿,毫无雕饰的刚刚出水芙蓉。只觉得有实实在在的真,朴素无华的美,在现代虚假泛滥成灾的社会里,真是上穷碧落、下索黄泉而难以得到的瑰宝。他固然太野了点,但唯其野,才显出他非同凡响的直。他像野草,野火烧不尽;像劲松,冰雪压不弯。他敢于非己,当众脱裤子,把自己的丑陋隐私,向人昭示,这是许多英雄豪杰,主席总统都无法企及的。那些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偷鸡摸狗的势利小人,更是仰望而不能见其项背。在同学的一年多里,虽然他有许多的事他竹海看不惯,常常严厉批评他,但他还是把自己当作真正的朋友,对自己的某些成功,竟达到了盲目欣赏的程度。此刻,尤瑜在昆师的许多亦庄亦谐、亦野亦直、一时是非难辨故事,在竹海的记忆的长河里,又涌起了掀天的巨浪…… 一九五二的夏天,尽管天天艷阳高照,可对尤瑜来说,却是一个个漆黑的漫长的冬夜。升学考试前,尤瑜没日没夜在书本中穿梭,无异于严冬降临,老鼠在地下盲目掘洞。考试时他煳里煳涂地走进考场,又煳里煳涂地在纸上涂鸦,然后又煳里煳涂地走出考场,然后钻进自己的蜗牛壳似的房间里、蚊帐内,长吁短嘆。据说魏晋时的刘玲以天地为屋宇,以房屋为衣裳,那么他的屋宇内还有房间、蚊帐,无异于「棉袍」里还塞了「棉背心」,「棉背心」内又穿了「保暖衣」,简直是遇上零下五十度严寒的着装,比刘玲还富有想像力。窗外是这般明亮,可他眼前却一片漆黑;天气是这样的酷热,可他觉得寒彻肌骨;寰宇是如此空阔,可却无处藏匿他的孤身。他不敢挪出蜗牛壳半步,因为有太多的如霜似剑的目光刺向他。特别是怕池新荷那鄙夷不屑的眼神的寒光、利剑,如果刺向他,他心头就会滴血。以往他最爱在昆阳街头「数麻石」,可如今就怕与池新荷街头邂逅相遇,花岗岩的石板路上没有老鼠洞,他这七尺之躯不知往哪里藏?
第89页 谁又能料到,他煳里煳涂地才熬过几个黑色的冬夜,意想不到的暖意融融的明媚的春天就来临了,他竟然煳里煳涂地考上了昆阳师范!他头上笼罩的浓重的乌云消散了,他昂首见到了湛湛的蓝天。他突然记起了李白的诗句,「长风破浪会有时,拟挂云帆济沧海」,他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八月十日中午,接到学校录取通知,他喜出望外,立即脱下「棉袍」、「棉背心」、「保暖衣」,冲出「蜗牛壳」,忘了吃饭,又将街上的麻石板从头数。他目光似闪电,头摇拨浪鼓,搜寻每一个曾有一面之缘的人,遇上了,他要拨开人群凑上去,大声高唿,「老伙计!你知道吗?我考上了昆阳师范!」他还根据对象不同,变换称唿,此后十几天,他不知向多少人,高兴地说了多少遍同样的话。甚至面对院后的鸡,门前的狗,他也默默地絮叨了无数遍。 他只想在街头遇上池新荷,把这个特好特好的消息告诉她,扫除她心中厌恶他的灰尘,重新恢復她对自己的信任,使他们和好如初。可是,十几天来,他找遍街头巷尾,搜尽水曲山陬,没有见到她的踪影。他极其恼怒地想,隔河牛女,七夕还能会鹊桥;而他们,她上莲师,向城西;自己走昆师,往城东:一个「南辕」,一个「北辙」,劳燕永远各东西。老天怎么竟这么残酷无情对待他?这牛年马月的分离的痛苦折磨,何时才有个头?这残酷的现实啊,真比黄母娘娘还冷酷千百倍!他恨姚令闻挑拨他们之间的鱼水真情,更悔自己的卤莽的剪刀,剪断了维繫他们的感情的纽带。「覆水难收,流光难再,纯真的感情,到丧失后才认识到它的珍贵,尤瑜啊尤瑜!过去,你一切都任人摆布,真是傻到了无以復加傻瓜!」每每走到他与池新荷曾经流连过的地方,他总是捶着胸脯,痛骂自己。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追背影成了跟屁虫,还报復恶语中伤人3 不过,能考上人们最看好的昆阳的最高学府,毕竟是挺荣耀的事。他提前到学校里报名入学了。他决心以自己最好的表现,来赢得同学对自己的信任,以期最终改变池新荷对他的被扭曲的看法。开学的这几天,他一早就守侯在校门口,给新来报到的同学领路,给体弱力亏的同学搬运行李,兼之大家知道他是地区军管会主任的内弟,因此,曾博得老师和同学对他另眼相看,交口称赞。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正如受重压而弯曲的弹簧,一旦解除了压力,就会恢復原来的物性。尤瑜到昆师后,在西城中学遭遇的冷若冰霜的白眼,满城风雨的热讽,如今雨过天青,烟消云散了。因而故态復萌,顽性勃发,恶性循环,有时又玩弄小聪明,制造极度膨胀的恶作剧,使自己高兴,让别人难堪。 报到的最后一天是个阴雨天,四野灰濛濛一片。黄昏时分,传达室已经亮起了灯。这时有个女同学来报名,他也热情地为她搬运行李。她按照他的指点前面慢慢走,他扛着行李包后面紧紧跟。她,乌亮的短髮,凝脂的脖颈,雪白的短袖衫,天蓝的荷叶裙,白嫩修长的腿。走起来,裊娜的腰肢,如春风中依依飘拂的杨柳。他看到她飘然雅致的背影,立刻联想到,这是让保尔心动意摇的冬尼娅,使他神驰魄散的池新荷。他收紧脚步赶上去,已经走到女寝室门口,昏暗中,她接过行李包,说了声谢谢,就融入了寝室内嬉笑着的女儿国。如今,虽不能说必须坚持男女授受不亲封建信条,但人们的根深蒂固的意识里,男女之间,毕竟仍然畛域有别,他当然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心地焦躁不安,在校园不知兜了几个圈子,躺在床上,过了半夜,仍然没有入睡。宁静夜晚的天幕上,始终悠悠飘晃着裊娜的冬尼娅、池新荷的俏丽的背影…… 尔后,他了解了她的芳名叫柳沛云。他藉故与她交谈,对面审视,却发现面容与池新荷迥异。他觉得,池新荷是如柔波起伏的膏腴的平原,而柳沛云则是峭峰环立的群山。不过,他读过陶渊明的《饮酒》诗,记起了其中的感人的名句,透彻地懂得了陶公的深意。「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弱」不如强,但「弱」胜于「无」啊,浊醪不如佳酿,可浊醪之于无酒,也不啻天壤。池新荷是他无限嚮往的「醇酒」,可是,她可望而不可即,时时想念,徒增饥渴;而柳沛云是同班同学,是时时可品的「浊醪」。对周沛云,专品赏其如池新荷的背影,不睹其非池新荷的面孔,也是一种独特的精神享受。因此,他追随在她的身后,尤其是光线暗淡的晨昏,他觉得更有池新荷的神韵。日子久了,别人说他是柳沛云的尾巴,柳沛云骂他是跟踪的特务。此后,他每次尾随她,她就觉得尤瑜心怀鬼胎,便怒目而视,恶语相加。一天傍晚,周沛云去田径场下的水池去洗衣,他也端了个面盆,假装洗衣,尾随其后。到了为洗衣而搭设的跳板上,柳沛云怒不可遏,便舀了一桶水,和着衣裤,泼到他身上。他淋得像只落汤鸡,柳沛云的裤子、袜子蒙住他的头,搭在他肩上,令周围的人啼笑皆非,在学校里被传为笑柄。 尤瑜虽有其死皮赖脸的一面,但另一面又是娇惯了的单传爱子,自尊心极强。吃不到的葡萄永远是酸的,于是他就蓄意报復。他就在同学中恶语中伤她,说人的丽质分三等九级,柳沛云的姿色还不及中下。自以为了不起,是只没有悬过秤钩的老鼠,不知自身究竟有多重?他还极尽其丑化之能事,漫画式地夸大其词地说:
第90页 「目送周沛云的背影,腰肢窈窕,步履轻盈,好像是旷世罕有的佳丽。可是,迎面走来,额耸崑崙,颧凌五岳,鼻塌岨崃,地倾东南,是个微型的『汉中盆地』。」 人性大概有一种嗜奇的癖好,把蛇说成草绳,将勐虎贬为绵羊,会刺激他们疲塌的神经,使之超然亢奋,从而满足因自傲与自私的残缺的心灵。柳沛云的容貌上的某些不足,经他这么一夸张渲染,让人在狂笑中,将这最富有漫画特徵的形象,深深铭刻于脑际。自此,『汉中盆地』便成了柳沛云洗不尽、抹不掉、刮不去的代名词。为此,她不知哭了多少,骂了多少,也不知与多少人撕破了脸,反目成仇,但这个带耻辱的绰号,还是像影子一样时刻跟随着她。 为图一时之快,给别人造成无穷尽的痛苦,这种滋味,在很长时期内,尤瑜也曾遭受过。在遭到大家的白眼与斥骂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孽根未除,旧病又发,犯下了新的罪孽,种下了自己可能再受侮辱的祸根。如果再不痛改前非,他又会丧失刚刚建立起来的群众对自己的信任。那么,他又将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復,永远无颜面去见池新荷。于是,他沉痛地在班会上公开做了深刻的检讨。检讨完,又亲自跑到周沛云座位前,认罪道歉。可话还未说,早已愤怒得如同受伤的狮子的柳沛云,号哭着嗥叫开来了: 「尤瑜!你,你,你不是人,是畜牲,是魔鬼!」 说着,左右开弓,噼了他两个响亮的嘴巴。可她还不解恨,还是哭,还是骂,还是打。尤瑜如暴风雨中堤垸,一任雷霆般的咒骂风暴、擂鼓似的捶打的狂涛的冲击。秩序井然的教室里,顿时闹哄哄的。开始,大家都愤怒地为柳沛云吶喊助威,捶桌拍椅高唿,「打得好!打得好!」可尤瑜在被打过一阵之后,仍继续诚恳地认错求罚: 「柳沛云同学,你打吧,狠狠地打吧!我给了你多少伤害,你就加倍地讨还吧!只要你觉得心里舒服些,你就狠狠地打我骂我吧,我受到的惩罚越严厉,对世人的警示作用就更大。」 柳沛云这样狠打狂骂了一阵之后,手软了,声嘶了,便伏在课桌上恸哭,尤瑜也无限羞愧地簌簌掉眼泪。尤瑜的真心悔改,使同学们深受感动,大家纷纷前来劝和,一场思想感情的激烈的碰撞掀起的轩然大波,才得以平息。 此后,尤瑜再次诚恳地向她道谢,她扭过头就走,她几乎还把他当作一堆臭狗屎,不屑一顾。一次她害重感冒住进了医务室,尤瑜拎着水果去看她,她将水果当石头,愤怒地将他赶出了门。可隔了一天,尤瑜又去。精诚感动了上帝,柳沛云终于破涕为笑,嚯唿他作癞皮狗。从此坚冰破了,暖融融的挚情的水活活流,他们终于成了好姐弟。尤瑜煞费苦心,使出了浑身解数,化解了与同学的许多此类矛盾。一花开放引出万花开,终于出现了满园春色的新局面。他赢得了同学的广泛信任,最终以高票当选班长。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2班长评定补助费,彭芳诉说伤心事1 尤瑜当选班长后,碰到的第一项棘手的工作,就是评定困难补助费。五十年代,上师范学校念书,政府提供全额助学金。吃饭免费,还留下部分钱,评给最困难的同学购衣被。这部分,学生当家作主,民主评定。解放初期,急风暴雨的革命,沖洗着每个人的灵魂,惟利是图的资产阶级的人生观的宫殿,已经彻底动摇,特别是青年学生。那时,困难补助费难评,到不是钱少,大家争着要,而是许多有困难的、甚至有很大困难的人,不申请要。当然,也有少数人,自私自利的孽根未除,他们不困难,甚至有些人还比较富裕,可是他们却谎言祖父或祖母死了(他们的祖父母已经死了多年),或者诈称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天灾,要求评,而且态度十分坚决。同学们来自全区各县,还有那么不少的来自别的地区,一般家里距离学校几十、上百里,甚至好几百里,情况难以了解,也难以核实。毫无准备,把问题摊开,抖给大家评,公说公有理,婆道婆理长,是非曲直难断定。有的人还说什么白猫黑猫都是猫,公鸡母鸡都是鸡,每人分几块钱了事,何必这般浪费唇舌,开展评议的马拉松?更有甚者,从中起闹,说什么大家拈阄碰运气,不出十分钟,名花各有主。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五块、十块、二十块算什么,何必婆婆妈妈,七嘴八舌,浪费大家最宝贵的光阴。可是真的这样评吧,那又笑话百出,影响极坏。上学期二年级有个同学,申诉了他母亲久病就医,耗尽了家里的积蓄后,又借了许多的债,下学期学费没有着落。说得那么可怜,班上评给了最高一级困难补助费。可是他领到钱后,就邀同学去金星剧院看戏,到宝聚园吃饺子,一次全部花光。还说这不是他应该得的,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考考班干部的工作能力,没想到,他们全是没长尾巴的猪,这么容易上当受骗。此后这事成为了学校师生茶余饭后的广为谈论的笑话。 听到这些乌七八糟的议论,想起这个同学卑劣的恶作剧,尤瑜深知自己肩上责任的重大。如果草草走过场,乱点鸳鸯评下去,那么,自己岂不也是一只没长尾巴的猪?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班干部,极大地激起大家的责任感。于是,他与班干部分工,分别找同学交谈,力求彻底摸清困难同学家庭的具体情况。一般有困难的说了自己的困难,也介绍了自己了解到的别的同学的情况,同学们的家庭经济状况,班干部基本上掌握了。
第91页 不过有一个女同学叫彭芳,她开学后一个星期才来报到。穿着那么寒酸,说是长袖衫,衣袖却少说要短五寸多,说是短袖衫,又至少长三寸。裤管过小而且吊的老高,说不清她穿的是短裤还是长裤。蓝色的短衫褪成了灰白色,应该是深红的裤子,一块块浅红,一块块发白,而且两膝的部位都缀了补巴。经常穿双家做的布鞋,很少穿袜子。要不是她洗得干净,收拾得整齐,有出众的姿容,高雅的气质,又出现在学校里,也许别人还会误认为她是乞丐。应该说她有很大的困难。她平日不与人交往,终日郁郁寡欢,别人不了解她的情况。干部找她谈,她略带戚容,淡淡一笑,说了她无须评补助费的意思之后,就缄默不语。在她看来,似乎评补助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严守她不想示人的秘密。班干部交换了意见之后,要尤瑜进一步去了解情况。 班委作出决定的第二天,早操完毕,太阳的第一抹金光才喷薄出来了。丝丝辐射的霞光,在东方的天空映出一把高与天齐的金光灿灿的扇子。一剎那,天上的白云像着了火,远山,田野,都蒙上了一层富丽堂皇橙红;水面上似撒满了金箔,随着轻波的荡漾,跳跃着熠熠的波光;带露的绿叶呈现出紫色,人们的脸上泛着红光。雨后放晴的第一个清晨,空气是这样的新鲜,大家的心情是这般舒畅,都恋恋不捨,不想离开操场。 彭芳也边走边舒展双臂,尽情享受这上天的有限的恩赐。尤瑜快步走上前去,叫住了她。她回过头来,见是尤瑜,便尴尬地笑着大惑不解地问道: 「班长,你们班干部已经找我谈话多次,我也清楚明白地回答了你们。你又来找我,究竟还有什么事?」 平日身着破旧衣衫的彭芳,似乎并不十分显眼,可在霞光的映照下,竟是那样的美丽迷人!那秋水般的明净的眼睛里,钻石般的黑色的瞳孔,与周围白如冰雪的玻璃体,对比如此鲜明,其间流淌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縠绮似的轻波;乌黑乌黑的长睫毛,微微翘起的眼角,配上两道斜横在眼上的细长而微弯的眉毛,频频传递着一种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情意。丰腴白皙如玉的面庞上,微微透出浅浅的桃红,略启的朱唇内,隐隐显现整齐均匀的皓齿。后面有如云的乌亮短髮衬着,所有这一切,是一幅画、一首诗,一尊尽善尽美的维纳斯的雕塑,一睹芳容,就让人觉得如痴如醉。要是回溯到开元、天宝年间,也许杨玉环就不至于能那样乘风上青云。她仍然身着那套几乎褪尽了颜色的补丁衣服,但丝毫也不能掩饰她那不同凡响的逸美,出污泥而不染的高贵。 尤瑜瞪大眼睛痴痴地痴痴地望着,简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该做何事。他根本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 「班长,你找我,究竟还有什么事?」彭芳提高嗓门,又一次大声说。 尤瑜这才从梦幻中走出来,记起班委责成他找她谈话;从痴呆中回过神来,十分尴尬地开始了他的谈话: 「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彭芳同学。前次班干部与你谈评补助费的事,你说你不要。我仔细一想,班上应该数你最困难。补助费,钱不多,对你来说,也许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是,这也是党和人民对我们的关怀呀。阳光普照大地,不能丢下你这个最应该照耀的角落。如今,人与人之间是同志的关系,温暖取代了冷酷,只要大家献出绵薄之力,聚积涓滴之水,就能汇成江河,我想你的困难最终一定能够得到解决。因此,我们希望你能写个申请。」 这一年内,白眼冷语,彭芳见多了,听厌了。像这样无限同情的话,没听过几回,特别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出这样感人肺腑的话。她眼圈红了,长睫毛间闪着泪光,泣不成声,低下了头。她抽搐了一阵,然后轻声而又激动地说: 「班长,你能看到我的困难,理解我心中的痛苦,我非常感激。不过,我还是没有评补助费的想法。些许几块钱,做胡椒不辣,当豆豉不香,反正不能使我摆脱困境。明年我准备休学,你就把补助费评给别人吧。」说完,就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她这突如其来潮水般的真情的勃发,像十二级地震,深深震撼了尤瑜。很困难,却不要补助费,她的意志多么坚强,心灵多么纯洁。她谈及不上学,就如此悲伤,她心底究竟深藏着什么样的巨大的哀痛!此刻,他的心灵深处也涌起了无限同情的波澜,他面带戚容,眼里闪着泪光,十分动情地说: 「彭芳同学,如今是新社会,人与人之间,是同志,是兄弟,一人有难万人帮,天大的困难也会解决。你就把困难说出来,好让大家都帮你。」 彭芳第一次听到这样贴心的话,第一次感受到人间如此温暖。她像在外乡飘泊的游子,遇到了久别的亲人;如在漆黑的夜里摸索前行的人,突然发现了一盏明灯;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骤然得到了亲人的眷顾。她感情的潮水放纵奔流,伤心地痛哭着,痛苦的诉说着她家的痛苦的经歷——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2班长评定补助费,彭芳诉说伤心事2 她家住昆口县,却是外来人。无田地,无房屋,家人无职业,只有一个瘫痪卧床的母亲,如今寄居在学校里,生活无着落。今年考上昆师,本来她不想来上学,可母亲坚决不同意,背着她卖掉了家里唯一的家具——一个半新半旧的柜子,给她交了书籍费。她读书,政府发给生活费,如果还有困难,大家帮助她,可生她养她的母亲,也是人,也是动物,要吃要喝呀!如今母亲瘫痪卧床,她上学,谁去照顾她呀。现在大家还是花父母的钱的学生,也爱莫能助啊。因此,明年她想休学,找一份代课之类的工作,与母亲相依为命,让她比较安稳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她知道尤瑜的姐夫、姐姐是军管会的主任和部长,因此,她十分激动地向尤瑜诚恳地提出了希望他为自己找份工作的要求:
第92页 「班长,我目前最需要的不是读书,而是找一份工作,来养活我妈。如果你在这一方面能帮我一把,那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她激情迸发,想跪下去给尤瑜磕头。彭芳的意想不到的举动,极大地震撼了尤瑜,他一把拉住她,无比激动地说: 「彭芳同学,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家里有困难,亲戚支持点,朋友帮衬点。上学有困难,我一定倾全力帮助你。三年一晃就过去了,犯不着休什么学。」尤瑜根据她谈的情况,无限深情地说出了她克服困难的最佳方案,以为这样一定能解决问题。 彭芳听说,久久蓄积在眼眶中的眼泪,像开启了闸门的水,哗哗地流下来。她哭得那么伤心,说得那样悽惨: 「『亲戚支持』,亲戚在哪里?『朋友帮衬』,我哪有朋友?我家原来在河南郑州以北的花园口,一九三八年,蒋介石炸开了黄河大堤,我们一大家子都被洪水沖走了。只有我父亲在外地教书,才得倖免于难。以后,为了逃避日本鬼子,千里跋涉,逃到了江南,可日本鬼子撵着脚跟上来了,万民逃难,颠沛流离,哪里还能找到工作?据说,后来日本鬼子进军南洋,暂时从这里撤军。当时,昆阳的大地主曹百万为了扩充土地,雇民工围垦白浪湖,被围垦的几个湖,组建了昆口县。父母为了活命拖着四岁的我,来到了白浪湖工地,想卖苦力弄口饭吃。谁知包工头见我父亲身体瘦弱,还拖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不肯收留父母。是当时一个他称楚霸王的好汉打抱不平,说这种兵荒马乱的时期,不收留他们,难道要将他们活活饿死?这样包工头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我们。其后,我爸爸参与挑堤,我妈妈为民工做饭,我便在草地上爬滚。因为我爸爸劳力不强,又是外乡人,便只有饭吃,没有工钱。堤修好后,这里的家境好的人家的孩子要识字,我爸爸便充当私塾教师。嗣后开办小学,这湖汊没有教员肯来,我爸爸有教学的经歷,自然就成了小学教员,总算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可前几年,母亲瘫痪了,全靠父亲一人微薄的工资,养活全家。没想到父亲又突然过世,全家的生活来源,就完全断绝了。」 彭芳一提及他父亲的死,就泣不成声。她哭了好一阵,在尤瑜的追问下,才哽哽咽咽、断断续续说出的死因来—— 父亲是学生的好老师,她妈的好丈夫,她的好爸爸。在校工作兢兢业业,回家挑水作饭,晚上辅导她学习,一刻也不得闲。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喜欢和临近学校的一个叫做楚霸王的农民下两盘象棋。楚霸王是问父亲的至交,他其实不姓楚,只因他年轻时为人正直,膂力过人,好打抱不平。农夫妇孺,吵闹斗殴,只要他到场,就能摆平;许多事只要他开口,就成定论。因而好心人尊称他为楚霸王。 前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楚霸王正和我爸爸下棋。几个民兵闯进家里,将楚霸被五花大绑抓起来。楚霸王严词质问他们: 「我是贫农,长工出身,儿子是**员。我家是麻石砌的阶级(意思出身很好),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来抓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阶级究竟是麻石砌的,还是豆腐渣堆的,到了乡政府,你自然会知道。带走!哪个有时间与你磨嘴皮。」那个为首的民兵,将手一挥,楚霸王就被拖出了门。 那天晚上,她爸爸一夜没有合眼。他紧锁着眉头,一边不停地吸菸,一边在房里兜圈子。彭芳她妈妈也睡在床上长吁短嘆。他们都在想,应该没事的贫农爷爷楚霸王也出事了,只怕自己也厄运难逃。那天晚上,没有星月,四野如漆如墨。唿唿的北风,像疯狂的野兽,横冲直撞,门窗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像个重病剧痛的人,忍受不了折磨,在痛苦地呻吟。屋里那盏油灯的如豆的灯焰,闪闪摇曳,仿佛即刻就要熄灭。她妈妈长嘆一声,安慰我爸爸: 「老倌子,坐得船头稳,不怕头浪。你老老实实教书,平平淡淡生活,清清白白做人。来往的都是几个老实巴交、穷得叮噹响的农民,像牛一样揹犁地教书的教员,你怕什么?」 「楚霸王是什么人?长工出身,土改根子,虽然他喜欢交朋友,但来往的都是些头髮都能数清楚的本地人。而我却是河南人,远隔千里,谁能证明我没问题?只怕抓他去,就是为了了解我的情况。唉!只怕,只怕这次我在劫难逃呀!」她爸忧心忡忡地说着,不禁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不会吧,只是为了了解情况,为什么要五花大绑?如果他们认为你有问题,又为什么没有抓你?应该说,你没有事。」其实她妈妈也惶恐不安,但还是装出高个子宽慰矮子的心的样子。 她父亲觉得母亲的分析,也不无道理,心地也轻松些了。又一股北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灯焰勐地摇晃了一下,熄灭了,我爸这才上床睡觉。高空,寒流滚滚,室内,不眠的人唏嘘长嘆! 突然,突然远处传来了急骤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紧,越来越重。她爸爸妈妈的心一阵一阵揪紧,她的那颗心几乎蹿出了喉咙。紧接着听到有人急促地发令: 「你们堵住后门,我们从前门冲进去。别看这傢伙三根骨头四条筋,表面上老实,其实是条冻僵的毒蛇。别让他熘走了!」她爸爸知道,是祸躲不脱,要来的事终于来了,心里反而平静了。他就披衣起床,彭芳和妈妈痛哭失声地拉住他,他反劝慰妈妈说:
第93页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一生有毒的药不吃,害人的事不做。你放心,我没有什么事!」 他的话未说完,噔噔两脚,彭芳家的那扇前门就被蹬破,砰的一声,沉重地倒下。门旁的桌子被打翻了,哗啦叮哒,桌上的碗碟打碎在地上。两个人跨过门片,闯了进来,两道特强的电筒的光柱,直逼床前。另外两个汉子分别各扭住她爸爸的一条胳膊,向背后抬起,将他的头按到胯下。他们中一个为首的大声嚷道: 「姓彭的,你吃了豹子胆,要杀土改干部,要杀**。别装出这副瘦猴子一样的可怜相。」 「我一生教书一生穷,土改时还分给了我家的田和地。我为什么要杀土改干部,要杀**?同志,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彭芳的爸爸据理艰难地驳斥道。 「有人供出你是黑杀党,你自己到乡政府去申辩,看牛伢子手里没牛卖,你这话对我们说有屁用!你老实点就少吃亏,我们决不难为你这教书佬。」来人中大概也有知道他的底细的,话语软缓得多了。此时门外又进来一个人,拿根新棕绳去绑他,一个扭胳膊的人松了手,小声说: 「他是教书先生,有屁劲,你就绑松点。」 「要抓这么多人,棕绳厂这下生意可兴旺了。」另一个也放下我爸爸的胳膊,很有些感慨地说。 天已经亮了,风还是那么紧,雨还是那么大。八个戴红袖章的基干民兵提着马刀,扛着鸟铳,你推我搡,拖着她爸爸上路了。流着眼泪、屡屡回头看彭芳和彭芳她妈,是那么悲痛哀伤,简直就像诀别亲人赴刑场。彭芳的妈妈右腿瘫痪了,平日,要双手按住凳子,才能在室内挪动。这天,不知什么力量支撑着她,竟甩手跑出了门。她披头散髮,跌倒了。爬起来,再走。再次跌倒了,无可奈何,坐在积水中,一任雨淋。她怔怔地瞪大眼睛仰望着天,悲痛欲绝地高声喊道: 「天哪,天哪!我们究竟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黄河决口,害得我们流离失所;我们都是老实人,如今硬要说我老倌是黑杀党,又要闹得我们家破人亡。天哪!你真是瞎了眼!」彭芳妈妈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天,一边不停地勐磕头。开始彭芳被吓懵了,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冲上前去,抱着妈妈号啕大哭。北风还是如发疯的野兽,奔腾咆哮,大雨还是那般瓢泼倾泻,些许微弱的哀鸣,全被它们淹没了。辽阔的草原上,野马竞相驰骤,踩死几只蚂蚁,踏折几棵小草,那又算得了什么? 此刻,学校里的老师、家属,闻声来了,有的还来不及扣好纽扣。他们都瞪着无比惊讶的眼睛,但谁都怕惹火烧身,谁也不敢吱声。只有两个孩子旋转着怪异的目光,审视着大人的脸,怯生生地说: 「他是我们的老师,抓走了他,哪个给我们上课?」 大人连忙把孩子拉到身边,唬住他们,不许说话。待见不到簇拥彭芳的爸爸的民兵的身影了,才有人无限惋惜地提出这样的疑问: 「彭老师忠厚老实一生,全心全意教书,不出校门一步,怎么会是黑杀党?」 「人心隔肚皮,饭甑隔木皮。鸡肚里怎么会知道鸭肚里的事?他是河南人,你知道他过去干过什么事!少吃咸鱼少口渴,不说不会惹麻烦。听说后山的驼子铁匠也被抓走了,说他是给黑杀党打造杀人的大刀。」另一个人怯怯地说。 大家闻言,真怕自己说错了话,也被别人怀疑是黑杀党,于是骇然噤声,缩着脖子,倒吸冷气,讪讪地走开了。空阔的大地上,除了朔风野蛮地肆虐,就只有彭芳母女的悽厉的号哭…… 她们哭了好一阵,妈妈觉得这样不能解决问题,就哭着要彭芳到乡政府探听一下消息。彭芳长到十几岁,从来没有离开家里一步。乡政府离家十几里,门朝南还是朝北,她从来没有见过。但是,她知道,如今,家里出了事,大家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避开,这个责任自然只能由她来承担。她把母亲扶进屋里后,就冒雨出发。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2班长评定补助费,彭芳诉说伤心事3 边走边打听,中午过后,总算找到了乡政府。门前两个臂戴红袖章、手执大刀的黑汉子,气势汹汹地喝道: 「喂!站住!你是什么人?竟敢闯乡政府!」 彭芳说明了来意后,就像打炸雷一样,一个更严厉的叫嚣声,在彭芳耳边响起: 「哼!原来是黑杀党的狗崽子。去,去,去!站远点,走开点,不然,休怪老子不客气!一个风都能吹倒的教书佬,也要杀干部,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太自不量力!」说时,他扬起手中的大刀,威胁彭芳。而另一个汉子则劝他: 「老兄,人家还是个孩子。你这样恶语叫骂,会吓坏她的。」 「吓坏她?对黑杀党就是要斩草除根!你这样心慈手软,屁股坐到gmd和地主那一边去了,还算什么贫僱农?」他又一次高扬起手中的大刀,做出要砍姿势,另一个就噤若寒蝉,不敢吭声,彭芳吓得连连后退,哪里还敢说什么呢?于是就只好跌跌撞撞往回走。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亮灯时分,她推开了家门,就倒在地上,晕过去了。醒过来后,只见妈妈抱着她的头在失声痛哭…… 好久好久,她们都听不到这事的准确消息,可外面的传言很多。有人说,彭芳的爸爸被打得很惨,手打断了,眼打瞎了,口吐鲜血。有人说,虽打了一下,没有受伤,毕竟他是个教书先生嘛!有人还说,听说每个县都抓了几百个黑杀党,而且越抓越多。还有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黑杀党的狗崽子也没有一个好的,只有斩草除根,才无后顾之忧。
第94页 后来,为了请功,抓人打人的农会干部,将这事层层上报,汇报到了地军管会丰满楼主任那里,丰满楼主任十分诧异。他说,经过土改镇反,恶贯满盈、气焰嚣张的恶霸地主、**分子,绝大多数已经被镇压了,隐蔽脱逃的是个别的,他们已成了惊弓之鸟,漏网之鱼。城镇农村,旮旮旯旯都被人民政府控制了。有什么**分子,能在短短几个月里,组织起一个地跨数县、人数上千的庞大的**组织?他立即赶到首先出事的后山县调查情况。原来这里,有个当过土匪的恶霸地主,从狱中逃出来后,伙同他的儿子杀死了一个农会主席和一个土改积极分子,并扬言他组织了黑杀党,要杀尽所有的土改干部。农会把他们父子抓起来,翻身的农民对他们恨之入骨,希望政府严刑拷问,找出他们的同党,一网打尽。他们忍不住拷打,又自知死罪难逃,就故意胡招乱供,妄图搅浑水,把更多的人拖了进去。被他们供出来的人,熬不过吊边猪、烙铁烙这等酷刑,就只好咬住自己的一两个、或者三四个亲戚朋友。开始,被招供出来的,多是地主、**及其家属,接着富农、保甲长、流氓、地痞。这些人全被供出来之后,还继续逼供,地主、**有穷亲戚,流氓、地痞也有穷朋友,以后卷进去的,也有贫农、僱农、读书人、经商的。当时,干部中虽有人对此心存疑虑,但他们也只能缄默不语。因为这是阶级立场的大是大非问题,他们怕坐歪屁股,翻船落水,把自己卷进去,害了自己,还会祸及子孙。 丰主任了解基本情况以后,就带领地县政法队伍,分赴各县调查审理,最后完全弄清了事实真相。两个罪大恶极的土匪恶霸,怀着刻骨的阶级仇恨,杀害两名干部和积极分子,是真的;而那个地跨数县、人数上千的庞大的黑杀党,是假的,是打出来的,逼出来的。丰主任最后批示各县: 「为了巩固人民政权,我们必须坚决镇压**,干净彻底消灭之,决不能心慈手软。但对那些过去反动、现在愿意改恶从善的地主分子、**分子、以及歷史上有污点的人,一个也不能杀。镇压**,决不能伤害无辜,我们决不能重蹈gmd『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走一个』的滥杀无辜的覆辙。这次大量抓捕、严刑逼供的盲动行为,严重伤害人民群众,给革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要引因为深刻教训,有关负责人应承担失察的责任。今后,不管什么人犯法,即使是罪大恶极阶级敌人,也要交政法部门审理,深入调查取证,公开宣判。严禁私设刑堂,严禁逼、供、信!」 在丰主任批示以后,各县政治政法部门深入调查,只有后山县那个土匪纠集了几个地主恶霸,杀害了两个干部和积极分子,没有什么反动组织,命名为黑杀党的**组织纯属子虚乌有。于是被抓人员,全部释放。善后问题,也作了一些处理。 彭芳的爸爸由于不能供出「同党」,拷打时间最长,受伤最重。吊折了右臂,打断了两根肋骨,吐血疴血,不能行走,是别人用门板抬着送回家的。政府批了医药费五十元,钱未用完,他就抛下了她们母女,撒手离开了人间…… 后来,彭芳哭着问楚霸王,她爸爸为什么会这样?楚霸王老泪纵横,悲痛地说: 「我该死!我该死!是我害死了你爸爸呀!我是被那个我在他家做过长工的地主诬陷的。土改时,那里贫僱农要我去斗他,我想,他如今落魄走麦城,我何必去打死老虎。他见我没有斗争他,就认为说出我是他的同党别人会相信,他就把我供出来了。我被抓去的当晚,就被脱光衣服吊边猪,然后用竹扁担砍,逼我供出同党。我这把年纪了,受不了这种酷刑,为了是使他们能放过我,我就只好胡乱招。先供出了我的儿子和女婿,他们说,我的儿子女婿是**,不是**,他们不相信,接着继续打。我情急之下,乱了方寸,就招出了你爸爸,他们就放了我。你爸爸是个老实人,就是一句话,『我不是黑杀党,那来的同党。』他不招,遭打就最厉害,受伤也最严重。是我该死,害死了你爸爸,也害惨了你全家……」 说到后来,他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话,就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他也受害很惨,被打得皮开肉绽,他又是她爸爸的好朋友,还有什么可说的。彭芳只好像抱着我她爸爸那样,抱着楚霸王痛哭起来。这一切都是命啊,造成这一严重后果的,是刚刚翻身后的卤莽的农民。党和丰主任为她爸爸洗去了不白之冤,她除了感激之外,还能怨谁呢? 后来政府多发了她爸爸三个月的工资,每月工资一百八十斤大米。考取昆师后,她不准备上学。是楚霸王劝她妈妈,说彭芳是才出土的嫩苗,只能扶持,不能让人践踏。大家再苦,也不能再苦孩子。于是,彭芳的妈妈便卖了柜子给她交书籍费。现在她妈妈由楚伯伯供养照顾,他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还要照顾一个病人,长期下去,不是办法。因此彭芳想明年休学,看尤瑜能否给她找份代课一类的工作,他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能与妈妈相依为命,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彭芳撕心裂肺地讲述着她家遭不幸的故事。讲到最伤心处,她双手擂鼓似的捶着自己的胸脯,大声地号哭着,泪水像瀑布一样倾泻。尤瑜听了他她的悲痛的哭诉,灵魂深处捲起了十二级颱风。联想起他前年六七月,他为了逃命,夜闯长巷子的遭遇。他想,当时如果gmd还能苟延残喘半年一载,他爸爸妈妈、冬梅姐姐、丰大哥他们的命运,也许与长风同志差不多。而自己也许只能流落街头,比彭芳同学更加痛苦。因为,彭芳同学毕竟生活在新社会,一人有难万人帮,困难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推己及人,全力帮助她,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流着眼泪,无限深情地说:
第95页 「彭芳同学,你的遭遇实在太悲惨了。我一定全力帮助你完成学业,你的母亲就是我的妈妈,我有口饭吃,就决不让你妈喝粥。这次评补助费,你评特等。现在,我这里有五块钱,你捎给你妈妈,以解燃眉之急。就说是子侄辈对她的孝敬。」 说着,便掏出他身上仅有的五块钱,塞给她。她坚决不要,非常激动地说: 「钱,我不能要,因为我还不想做乞丐,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有了你这份暖融融的情意,我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她举头睨视着墈上女贞树林里,似乎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就提醒尤瑜,「班长,我们这么啼啼哭哭地一道走,别人见了,说长道短,千担河水也洗不清。我不想让你搅混水,难做人。我就先走。」 她才开步走,又回过头一把拉住尤瑜的手,泪眼相望,泣下四行。他们呆望了好一阵,彭芳才深情轻声地说: 「班长,班长!除了我妈妈之外,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遇到的最亲最亲的人,是我的知音。自古以来,千金易得,知音难觅,我知足了。我虽然是个弱女子,不过,我也不想在命运的重压下低头。参天大树也是从弱苗成长起来的,我希望靠自己的力量闯过难关。你也是一个没有任何收入的学生,就是竭尽你的所有,也不可能卸下我沉重的包袱,这钱我还给你。补助费就是评上特等,也是杯水车薪。不如评给他人,或许还能解决一些问题。她松开手,弯腰拾起地上的五块钱,又塞给尤瑜,苦笑着说,「还有一事,今天我对你说的一切,希望你只字也不要向人提及,因为我不希望任何人来鑑赏我正在流浓的痈疽。野兽受伤后没有任何治疗也能自愈,我想做这样的野兽,切望你能够成全我。」 「你能够把我当作知音,我十分感激。你刚才说过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我的这点心意,虽然不及『杯水』,远不可能救着了火的『车薪』,但是积累无数的『杯水』,未必救不了『车薪』之火。既然我们成了好朋友,你就没有理由,冷冰冰地拒绝我这颗火红火红的心!」说完,把钱丢到地上,转身就走。 此时太阳升起来了,白云像片片风帆,在似大海的蓝天上悠悠飘过,鸟雀们嘁嘁喳喳,开始了一天的欢歌。一条洒满阳光的金灿灿的跑道,平铺在他们面前,远山近水,生机勃勃,简直是妙手即兴挥洒的丹青。尤瑜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彭芳也揩去泪水,用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乱发,把拾起的钱,捧在自己的胸前,与自己的心紧紧贴在一起,然后循着洒满金色阳光的大道,庄严地向前迈进!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3等量代入,柳沛云(是)等于胡洁爸;据理争辩,酸黎疾打翻醋罈子1 当天,班干部开会,同意了尤瑜的方案。评给彭芳的特等补助费,留足了下学期的书杂费后,余下的让她做两件衣。大家认为,她穿着补丁叠补丁的衣服,在花团锦簇的学校里,实在显得太寒碜,早该改朝换代了。可是她没有写申请,贸然评给她,同学们还以为班干部舞弊徇私,要求班长动员她写份申请,或者班长代她介绍一下她的困难情况。尤瑜告诉大家,她不要补助费,还要求不把她的困难告诉任何人,他答应了。他不能言而无信,只能守口如瓶。无可奈何,干部们只好同意他的做法。 会后,尤瑜向洪老师汇报了这个方案。洪老师当即表示支持,只是说: 「评特等,应该有特殊的困难,是不是可以把她的困难情况告诉我?」尤瑜仍坚持说: 「我向彭芳承诺过,不向任何人说出她的情况。『任何人』,其中当然也包括您。洪老师,当时我考虑不周到,实在对不起。」洪鹢觉得尤瑜不媚上,讲信用,他很欣赏,也不勉强他。 「诚实守信,是能取信于人的基本原则,你做得对!那就公布这个方案吧。不过,同学们来自各个地方,彼此不很了解,我们了解的情况,也很有限。使用简单的民主,举手通过,会出现许多差错,甚至闹出笑话来。我们学校这样的例子已经不少了,我们不能做屋檐水,仍旧再掉落在现成的窝窝里。我看,现在公布这个方案,让大家充分讨论,再集中研究一次,再公布讨论,三榜定案。」 第二天下午,班会如期召开了。一石激起千重浪,尤瑜的开台锣鼓还没有敲响,同学们就刀对刀、枪对枪地斗起来了,教室里比演出结束时的剧院还热闹。大家议论纷纷,严词究问,有的甚至捶桌拍椅,义愤填膺。都说这个方案不合理。写了申请的没评,没申请的评特等;干部借评补助费送秋波,搞报復。遍地开花,放了一阵乱枪之后,火力集中到了两个焦点:一是彭芳没有写申请,却被评为特等,尤瑜为了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慷公家之慨,以济一己之私;一是一些写了申请的没有评上,他们坚决要评。发言的人,个个剑拔弩张,言辞激烈: 「尤瑜!我问你。我写了申请,你为什么不评?有的人没有写申请,你为什么给她评特等?」一个穿戴整饬的男学生,非常气愤地说。 「班……班长,我家……家里……很……很困难,为什么……不……不能评?」有个脸上长满麻子的人,涨红了脸,颈项上的青筋条条凸出,十分激愤而又十分吃力地说。 「班长,我们这么多人有困难,久旱望雨,你就是不找我们谈话,你只找个别花容月貌的人,死皮赖脸地调情。又是拉手又是哭,比贾宝玉还多愁善感,可是林黛玉就是不领情。人有一张脸,树有一层皮。你这样做,遭人白眼,挨人斥骂,哎!这又何苦呢?」又一个人装出猫哭老鼠的嘴脸说。
第96页 「尤瑜,你有当达官的阔亲戚,四季花豆腐店的生意也不错,你家有的是钱。如果垂涎国色桃红面,贪恋稀世脂粉香,就少去几回宝聚园,不要像你尤豆腐爸爸那样抠,稍稍放一点血,你心爱的人不就会心满意足有钱花?何必像个偷鸡贼,偷偷摸摸地在评补助费上玩花样。把少得可怜的几块钱补助费,当作『红巾』,让『青鸟』衔去传信息,送秋波呢?俗话说,千金难买一笑。你不想花一个子儿,妄图赢得丽人的芳心,别做梦!」一个身长、脸长、头髮也长,人称马脸的人,用手掠了一下自己的长髮,极尽揶揄之能事,怪模怪样、怪腔怪调地说,「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游鱼子,我们班五十五个人,每人耽搁一寸光阴,就是五十五寸金啊!如今每个人因为评补助费而丢失的光阴,不知值多少寸金了,真是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呀!如果你不想做害群之马,继续浪费大家的光阴,就让我当几分钟的班长吧。我自掏腰包,让凡是申请了补助费的人,都能按照他们自己申请的数额,得到自己想要的补助费。班长大人,你意下如何呢?」 「无聊!」尤瑜忍受不了个别人的侮辱,轻声地回敬了两个鄙薄的字。坐在一旁的洪老师提醒他,不要感情的用事,而忘了既定的目标,为了防止少出差错,按会议的程序,首先让大家发扬民主,畅所欲言,说错了,不反驳。不过他此刻站起来了,炯炯的目光扫视全场,严肃地说: 「大家能知无不言,这是这次能评好补助费的关键。但是,漫天烧的野火煮不熟饭,更炼不成钢。要把火集中到灶膛里,高炉中。戏嚯趣谈,连野火都不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是言归正传吧。」 开始,那些胡说白道的人,见老师站起来了,以为自己免不了要吃西餐。但老师说的只是开掘渠道,让水流流向正确的方向,也就安心了。不过既然风向转了,见到落叶,就离秋冬不远了,那些逗笑制造混乱的,觉得还是找个洞穴,准备冬眠的好。这样,一时会场上沉寂下来了。 尤瑜宣布转入讨论,教室里静默了几分钟后,又热闹起来。一个圆圆胖胖的学生站起来,问那个穿着一身新的说: 「劳昆,我问你,你身上穿的这套衣服,花了多少钱?」 「大概十来块吧!永胖子,你问这个干吗?」穿着一身新的随口回答道。 「你的那双黑皮鞋,又能值多少?」别看永远外貌像圆球,可是他圆而不滑,处事说话,有稜有角。他认定的正确或错误的东西,就一口咬住不放,或则热情讴歌,为新生事物鸣锣开道;或则穷追勐打,不让邪恶势力有喘息的机会。因此,人们称他作「永咬筋」。 「十二三块吧。『永咬筋』,就是公安局的警察查户口,也只问性别年龄职业等等,怎么你竟没完没了问这个那个值多少钱?你是不是也像小偷盯着阔人的钱包那样,不怀好意?我可告诉你,你问新衣皮鞋,我还可以说明白,如果还要问我的那双珍藏了多年的古董袜子,那就不必穷追勐打问下去,因为年代太久远,我记不清楚了,那就无可奉告。你再咬住死老鼠不放,也没用!」那个叫劳昆的,摊开双手,做出马戏丑角的滑稽的表情,刻意讥讽「永咬筋」,以显示自己的高明,逗班上的同学发笑。 「什么珍藏的古董袜子,分明是臭不堪闻的破袜子,也想拿到世界博览会去展览,幻想获得金奖!永远,你问他这个干什么?」有人附和着逗笑,捎带问永远。同学们都嗤嗤的笑开了。 「放干了塘里的水,大鱼小鱼,螺蛳蚌壳,就自然裸露在塘里了。大家只要看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是大鱼、小鱼,还是螺蛳、蚌壳罗。」永远故作高深莫测,藏头露尾地说。听说斥他为螺蛳蚌壳,劳昆十分尴尬,也十分恼怒,他捶着桌子质问道: 「『永咬筋』,你,你说我是螺蛳蚌壳,今天不说清道理,我就跟你没完!」 「不要这么张牙舞爪呀,劳昆。你好好看看自己这身穿着,就应该知道你已经评上了一个特等、外加一个丙等的困难补助费。你还要再评高一等的,那人间没有,你就只能升天啦。像你这种只盯着自己鼻子尖的自私自利的可怜虫,当然不是大鱼,只可能是蚌壳。同学们,你们说对吗?」永远看不惯这种惟利是图的人,进一步讽刺说。同学们这下都弄清楚了他的衣服皮鞋价值二十五六元,相当与一个特等加一个丙等补助费的价值。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3等量代入,柳沛云(是)等于胡洁爸;据理争辩,酸黎疾打翻醋罈子2 永远如剥茧,剥下他的层层伪装,最后将劳昆的那颗自私的黑心,裸露在大家面前,大家无不佩服永远的睿智。大家把目光都聚焦到劳昆身上,哈哈大笑起来。劳昆狼狈已极,挣扎着分辨道: 「你们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这是我考上学校,我姑妈奖给我的。其实,其实,我家也很困难,你们不信,你们就到我家里去看看。」 「我相信你家很困难,也相信你穿戴的都是你姑妈奖给你的。那就算你姑妈评给你的奖学金吧。现在你就是脱掉皮鞋,与老师比,你的穿着也毫不逊色。吃伙食学校供给,治病有医务室,不需掏钱,本期应该说没有困难了。下学期没有学费,那好,卖掉这双皮鞋,交了书籍费后,还可以邀几个同学进宝聚园美美地吃顿饺子。我给你的精打细算,要是私下里告诉你,可能你邀人吃饺子时,说不定其中还有我。可是我谋虑疏漏,不该在班会上公布你的这个计划,让你有几分尴尬,因此,我这顿饺子就告吹啦!真是十分遗憾,十分遗憾啊!」永远词锋犀利,语言幽默,表情滑稽,真让人啼笑皆非。
第97页 「哈哈!」一些男同学大笑过后,装出可怜的样子,说,「我最可爱的同学们,我也没有钱进金星剧院,去宝聚园,也可怜可怜我,评给我几块钱吧!」同学们的尽情讥讽与讪笑,使劳昆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显出十分难看。 「大家不要笑了。我也谈点看法。」坐在窗下、身段苗条、披着长长的秀髮、背影十分迷人的柳沛云站起来说,「胡洁同学,那天你爸来了,别人问你,他是你的什么人?你是怎么回答的?」 知内情的人的突然的发问,使胡洁窘迫极了。他的脸红得像火烧,低下头,什么也不说。 「你回答说是你的邻居。是不是?」柳沛云踩着胡洁的脚后跟,紧紧逼问。 胡洁的脸更红了,眼角的肌肉,不停地抽搐,嘴撮起来,往上翘了好几次,才艰难地挤出几个音符来: 「柳,柳,柳沛云同学,你,你,你说的是,是,不,不过,不过……」越是急,他就越结巴。颈项上青筋条条凸出,像粗长的蚯蚓在蠕动。柳沛云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什么?其实,他就是你的爸爸。你才多读了几句书,爸爸就成了邻居。如果读到大学,飘洋过海留学,那你爸爸岂不成了奴僕或乞丐?你爸爸说要给你做新衣,你不要。于是他就给了你二十块钱,有这么的事吗?」柳沛云连珠炮响,弄得胡洁舌结口张。 「有……有……有,不,不过……」逼得太紧,胡洁颈项上的蚯蚓蠕动得更加频繁,淋漓的大汗在脸上流成了小溪。可柳沛云仍然不让他解释,不让他喘口气。 「你爸爸问你为什么要说他是邻居?你说,『如果说是爸爸,别人会说你送钱物来了,不困难,这次评不上困难补助费。』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柳沛云说得胡洁羞愧得无地自容,将头低垂到了课桌下面,再也不敢答话。她还是马不停蹄地追逼下去。如法官断案那样,斩钉截铁地说: 「胡洁,你家是中农,家底歷来殷实。你爸爸又是远近闻名的编水竹篾凉蓆的师傅。像轮供父母一般,大家接他去织凉蓆。你爸爸织的凉蓆,在昆阳、在省城,都是抢手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三百天有钱进。要不是解放军来得快,你爸爸买了曹百万的大片田地,早成了地主。你家的钱那么多,就是评上特等补助费,也不过是一斗黄豆中加一粒芝麻。难道你为了这粒芝麻,就要放开泼妇的喉咙,削尖牯牛的尖角,拼命哭穷钻钱眼?」 听柳沛云的话,正如看西洋景,让人见到了许多过去不曾见过的光怪陆离的东西,认识了胡洁龌龊猥琐的真面目。个个精神亢奋到了极度,「哈哈、哈哈」的笑浪,像九天瀑布倾泻下来。当人们伸直因大笑而弯下的腰,抹去因大笑而流下的眼泪后,恢復了理智,新的疑问又产生了。有的同学就问: 「柳沛云同学,他不是孔乙己,你可不能凭空污人清白。我问你,你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这些情况,而且这么详细?」 柳沛云因她的出色的演讲,博得了同学们的交口称赞,她骄傲的昂着头,莞尔一笑说: 「同学们,我家与他家只相隔一眼塘,其实我才是他的真正的邻居。那天,他爸爸来找他,看到了我,他爸说,我妈托他带来口信,有话说给我听。我和他们一道上街了。这些都是我亲耳听到他们说的。」其实当天她听到的和经歷的,还有些她没有说。那天胡洁的爸爸和胡洁还拉着柳沛云进馆子,还要给她缝制衣服,想要柳沛云做他家的媳妇。可是,柳沛云对胡洁及他的家人的印象不好,而他们又老是缠着她,她就借这个机会揭他们的老底,想快刀斩乱麻,与胡洁断绝关系。 「嚯!邻居是胡洁的爸爸,而周沛云又是胡洁的邻居。同学们,现在请大家用最科学、最准确的数学代入法来解答这个最简单的题目,能得出什么样的结果来?」原来黎疾觉得这样问来答去,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只是杯白开水,没有余味,不想发言。现在居然捅出了把父亲当邻居的怪事,这就如嚼一口槟榔,越嚼越有味。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就霍地站起来挑刺发难。 「哈哈」、「嘿嘿」,同学们一时都领会了黎疾话里的意思,疯狂地笑开了。不止是男同学,女同学也产生了共鸣,加入了这疯疯癫癫的一群。弯腰、流泪、捶桌蹬脚,大声咳嗽,一下子这种时髦的传染病,风靡了全教室。人们在笑的狂涛里英勇搏击,很快就捞到了这个代数式的结果: 因为:1、柳沛云同学等于胡洁爸爸的邻居;2、胡洁爸爸的邻居等于胡洁的爸爸 等量代入,所以:柳沛云同学==胡洁的爸爸。 「哈哈」,狂笑的重磅炸弹,又一次爆炸了。爆炸声渐渐稀少,逗乐又开始了。好几个同学大声蝉联地叫起来: 「胡洁!快!快!快叫柳沛云一声爸爸,快叫呀!」 「这个爸爸可不是那个爸爸呀,因为漂亮的姑娘作爸爸,那是铁树开花,这世上从来没有的事!胡洁,你唿这个爸爸可要唿得亲亲切切,千万不能结结巴巴哟。你要知道,从来没有哪个漂亮的姑娘喜欢结巴。」 笑的狂涛、笑的飓风又震撼了整个教室。洪老师只好大声喊道: 「同学们,射箭要射中靶心,讨论问题要集中焦点,不要烧野火逗笑,更不能藉机会中伤别人。」他喊了给几遍,总算止住了鼎沸的狂笑,压住了零乱的阵脚。大浪淘沙,不同意见的民主碰撞,错误的如沙,沉于水底,正确的意见汇集起来了,该评的,不该评的,阵线分明。故意逗笑的,仿佛中了齐发的万箭,纷纷落马了,正确的意见渐渐趋于集中。对于彭芳评特等的事,虽有人也稀稀拉拉说了两句,但人们察其困难情状,也觉得该评。只是对评特等,公理婆理,多数人仍摸稜两可,莫衷一是。此时,黎疾心里急了,就这么通过,岂不便宜了尤瑜?他立即站起来,先微笑着向彭芳示意,仿佛在说,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然后环视了全场一眼,盯住尤瑜说:
第98页 「彭芳同学家里很困难,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到,评给她特等补助费,我举双手贊成。但是我们不应该在开展一项神圣的工作的时候,掺入私人感情的假货,企求实现个人的某一不可告人的目的。尤瑜,我想问问你,那天早晨,你与彭芳同学谈话,究竟谈了多长的时间?」 「一个早晨,大概一点多钟吧。」尤瑜想不到他问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们谈了些什么?彭芳同学的困难究竟有多大?告诉大家,大家才好帮助她。」 「这点我已经向彭芳同学郑重承诺:不告诉然任何人。我不能言而无信。」 「你告诉了老师吗?」 「没有,因为老师也在『任何人』之列。」 「你们谈的全是她家的困难情况吗?」 此时,尤瑜才察觉来者不善,好像追查失踪案件的重要的嫌疑犯,大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劲头,他必须认真对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不能被他牵鼻子,跟着他瞎转。于是语气就转为强硬,带有几分责备,很不耐烦地说: 「她说的大部分内容不是说困难,只是这些都与她的困难有关。黎疾,法院审理案件,不问与案件无关的事。审理杀人犯,绝对不会问他的老婆漂不漂亮,或者问他是不是爱喝酒?你事事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到底安的什么心!」 「你不摆出她的困难情况,叫我们怎么评?秦始皇那么**,出兵六国,还要找大臣商议,你却要开个一言堂的黑店,只许你自家放火,不许别人点灯。横行霸道,扼杀民主,你的专横远远超过秦始皇。」 「黎疾,你真是处处刺人伤人的藜蒺!你又不是瞎子,怎么这般是非莫辨?一般不相上下的困难,需要大家比较,才能分出高下。远远超出一般的困难,鹤立鸡群,一看便知道是鹤,还需要像城市里的三岁小孩第一次进公园那样,处处要别人指指点点吗?对于彭芳同学的困难,你还停留在城市小孩的认识阶段,你不觉得十分可笑么?」 对于尤瑜的武断霸道,许多人都嘘起来了。有人还拍着桌子吼叫起来: 「尤瑜,你这么独断专行,是谁给了你这种权力?」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3等量代入,柳沛云(是)等于胡洁爸;据理争辩,酸黎疾打翻醋罈子 尤瑜早料到讨论彭芳的困难补助费时,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他没有想到黎疾会这样发难,因为他与黎疾的关系一直不错。虽然,按现代人对帅妞的观点来看,彭芳的体型显得略胖,但他哪里知道黎疾竟如唐代的文人雅士,偏偏喜爱胖美人,他一见到彭芳,脑子里就跳出了宋玉赞颂美人的佳句,「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早已对她心仪,他见尤瑜与她一见面就打得火热,不禁油然勐生醋意。情发于中,这种挑战,势所必然。不过,尤瑜没有料到,发难的竟是黎疾!由于尤瑜思想上早已提防出现这一招,未雨绸缪,做好了准备,因而临阵不乱。他非常镇定的说: 「是大家,是同学们。同学们选我当班长,同学们选我们当班干部,同学们就给了我们这个权力。根据民主集中制的原则,我们做出了评彭芳特等补助费的决定,只不过是行使同学们赋予我们的权力。有不同意见的,马上可以提出来,我们经过分析比较,根据大多数人意见,再做出新的决定。现在大家集中就讨论一个问题,彭芳该不该评特等。火要烧到炉子里才能煮熟饭,千万不要节外生枝,烧野火。」尤瑜说过之后,转过头来目视洪老师,洪老师赞许地点了点头。 大家从彭芳开学后的这些天的生活极其艰苦、感情极度忧伤等几个方面考察分析,都觉得班上其他同学的困难,无出其右者。谁也没有提出相左的意见。大家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尤瑜便果断地宣布: 「同学们没有异议,那就算全体通过。」 可是,沉默并不等于没有意见。大家正准备对他的独断专行,提出批评。这时那位穿着考究的『马脸』,又开腔了: 「且慢!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尤瑜啊尤瑜,你没有处理实际事物的工作能力,又不想放点血,全仗一张猪八戒的嘴巴,空口打哈哈,怎么能办好事?」这个人称『马脸』的乔俊,用手掠了一下遮在眼前的长髮,阴阳怪气地说,「你让我暂时当几天班长,凡是申请了补助费的,保证个个都评上。不够的,我补上。像彭芳这样特别困难而又不愿写申请的,给她评特等,穿皮鞋的劳昆,你也不要争,我也给你评甲等,不就皆大欢喜了嘛。不就是掏那么几块钱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尤瑜啊,你笑别人是三岁孩子不懂事,我看你啊,还在娘肚子里未出世。五十步笑百步,我看你开的真是一家货真价实的蛮不讲理的滑稽可笑的专卖店。」 大家正欣赏着黎疾一针见血的追问,准备鼓动他再从其他方面发难。没想到半路上突然杀出个李鬼来,这姓乔的长长的马脸又想变阔脸,博得了大家的好感。大家知道他是昆阳达轮袜厂老闆的阔少爷,不学无术,常常喜欢甩臭钱,摆臭格,没有几个同学不鄙弃他。这次他又旧病復发,同学们立即给他当头棒喝: 「乔俊!你以为自己真的俊俏么,其实哪,人不知自丑,马不知面长,坐着一屁股屎,自己不知道臭!你手里的那几个臭钱,全是工人阶级的血汗!你给了谁,谁就一身臊。我们在这里讨论问题,哪容你这资本家的兔崽子放臭屁!」同学们的一顿臭骂,马脸缩短了,变窄了,变黑了,低下了头。有的同学又对黎疾说,「黎疾,你拿出『藜蒺』的看家本领来,再给这个自名不凡的游鱼子刺几下。」
第99页 黎疾认为,经过他的连珠炮轰,尤瑜一定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没想到他却能从容应对,拨乱反正,让混乱的局面恢復正常,他成熟得多了,他本来应该倾全力支持他。但是,在这个与自己的切身利益攸关的问题上,他不能败阵,特别是不能败给尤瑜,即使不能全胜,也要小胜。因为败阵下来,以后不知彭芳怎么看他。于是,他又站起来,想在鸡蛋壳上觅缝隙,攻其一点: 「彭芳同学评特等,我早就说过,举双手贊成。班上一致通过,我很高兴。不过对尤瑜感情用事的问题,我还想谈点看法。尤瑜,我问你,那天早晨,你喊住彭芳,第一次她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你听到没有?」 「没有,第二次才听到。」 「离她十几米的同学都听到了,你与他相距不过一米,为什么听不见?」 「我,我,我一时走神了。」尤瑜想不到黎疾的观察,竟这么细緻入微,被逼问得窘极了,回答时竟没有分寸。 「你去找彭芳谈话,可她说话你却没有听见。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彭芳的芳容勾得你灵魂出了窍。是吗?」大家听他这么说,都格格地笑起来。而尤瑜则如小偷刚出手,就被人逮住了,惶急万分,脸上像贴上了一张大红纸。黎疾觉得初战大捷,十分得意,祈求继续扩大战果,「谈了很久很久以后,你给了他一张纸片。她不要,你硬要赖给她,他把纸片丢到地上,有这样的事么?」 大家听说尤瑜传递纸片,猎奇搜趣的神经,即刻震盪起来,恰如一只大飞蛾勐撞上蜘蛛网,蜘蛛网像盪鞦韆一般。 「尤瑜啊,你们调情说爱,虽然说了那么久,但是还有些说不出口的话,要写在纸上,告诉她,是不是?」 「那,那不是情书,那是五块钱。我,我,我想送给她,解决他家里的燃眉之急。她不要,我把它丢在地上,」尤瑜流着汗,脸更红了,胆更怯了,说话也结结巴巴了。 「哈哈,送钱?那不是比传递情书更进一步了么?你那司马昭之心,今天总算让我们这些路人也知道了。」听到黎疾斥尤瑜司马昭之心,大家都闹笑起来了。 「大家不要吵,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他。」黎疾止住了吵闹,继续问下去,「尤瑜,我还要问你,在谈话的过程中,你是不是哭过?」 「我很同情她,确实流了眼泪,而且流得不少。」尤瑜估计黎疾窥视了他们谈话的全过程,赖也赖不掉,不好意思地蔫着头,如实承认。 「分别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还十分悲伤,流着泪,拉着手?」 「是的,是流着泪,拉着手。她的确很悲伤,不过,我不是悲伤,而是同情,深深的同情。」其实,是彭芳拉住尤瑜的手,但尤瑜觉得不应该让彭芳难堪,只好硬着头皮谎招自己拉了她的手。 「够了,够了!尤瑜,你不应该乘人之危,把自己的感情强加于人。《西厢记》里写张生与崔莺莺谈情说爱时的佳句,『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柳耆卿状男女情爱的丽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与凝咽』,这些用来描摹你,不是都很贴切么?」 像在法庭上,律师讯问犯罪嫌疑人,黎疾咄咄逼人的问话,将尤瑜逼得无地自容。尤瑜觉得与事实不符,却又百口莫辩。只好像重罪犯人,垂着头,站在被告席上,任人信口雌黄。而教室里,嘘声、笑声、叫声鹊起,尤瑜恨不得立即变作一只老鼠,钻进洞里去。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3等量代入,柳沛云(是)等于胡洁爸;据理争辩,酸黎疾打翻醋罈子4 原来与彭芳谈话的那个早晨,黎疾藏在教室外的女贞树林里,尾随着他,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只是距离远了点,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 彭芳本来不想说什么话。反正自己没有办法在学校呆下去,与同学相处,不会有太多的日子,好聚好散,不想与人争短长。但黎疾因为她,把尤瑜逼得毫无退路,她岂能坐视不理?于是她勐然站起来,气愤地质问: 「黎疾,班长与我谈话时,你像影子一样跟在后面。我不说你是特务盯梢,而说你是只猎狗,想在我们这里嗅出某种不合你胃口的气味,应该不为过分。我以为,我们有什么气味与你无干,你也没有权力去嗅。不过你要嗅,就让你嗅吧,因为狗总是难改吃屎的本性。只是我要告诉你,我与尤瑜说话呀,哭呀,拉手呀,写信呀,这是我们的权利,我们的自由,法律上明文规定了的,就是父母也无权干涉,更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你丧心病狂地捏造证据,污衊我们在谈情说爱。现在,我可以庄严地说,这不是不可能,但现在我们离这一步还很远很远,也许以后我们根本不能走到这一步。不过,假定我们走到了这一步,真的做到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那也是我们的权利,我们的自由,容不得你来蜚短流长。既然你现在歪曲事实这么说,那我也就歪曲事实,违心地承认,我们在谈情说爱,爱情的炉火烧得正旺,你想把我们怎么样?你能把我们怎么样?你说,你说呀!」 「彭芳姐,彭芳姐!你家里这么困难,却不要评补助费,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高风亮节,令我钦佩不已。我怎么会说你呢?」黎疾的高昂的狂热的公鸡头,突然给倾泼了一桶冰水,深深低垂着的头,像个久经严霜,萎蔫皱缩的苦瓜。谈笑风生的辩士风度荡然无存了,有的只是捉襟见肘的惶急,「我,我是说尤瑜呀!恨铁不成钢,一意孤行、行为放荡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只想给他提个醒,没,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
第100页 「一个巴掌拍不响,单株独木不成林。尤瑜又没有神经病,他不会像唐·吉诃德,盲目地与风车斗。谈情说爱,总不能只有一个人吧,蜚短流长,也不可能只中伤其中的一个!不过,我坐的船头稳,不怕你风浪高。现在,我再次违心地宣布一遍,我在和尤瑜卿卿我我,正在谈情说爱,你究竟能把我们怎么样?」 彭芳反守为攻,步步进逼,黎疾节节败退,退到了再无退路的悬崖上。他的面色本来比较黑,这下血涌上来,变成了猪肝色。他窘态毕露,十分尴尬的地说: 「我,我,当然不能怎么样!就算我说错了,我向你赔不是,如何?」 「你明知道不能怎么样,为什么要拆烂夹袄捉虱子?其实,我们没有什么虱子可捉。不知你安的什么心?」 黎疾他哪里想到,平日他倾慕的如丽日晴天的文静平和的女子,一旦变脸,竟如此剑拔弩张,锋芒毕露!他即使能有辩解的百口,也被她严严实实地一一封闭了,他只能垂手嘿然,唯唯听训,等待雷霆风暴来临。但彭芳却放过了他这只恐惧万端的兔子,转而面向全班同学说: 「同学们,我不想评困难补助费,因为评上些须几块钱,也不能解决我的困难,同时,我也不想陈述困难,让别人七嘴八舌,评头品足。一个人的最大的困难,往往源于他最伤心的事,是痈疽,它还红肿着,正在流浓。我不想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反反覆覆诉说儿子惨死的故事,让别人来鑑赏我的痛苦,咀嚼我的悲哀。不过,如果有人硬要戳我的伤疤,我决不会委屈求全。现在我正式提出要求评补助费的申请,理由是我有很大的困难,至于具体困难是什么,我无可奉告。我是本校本班的学生,申请不申请,是我的权利;评或不评,是同学们的权力,也是你们班干部的权力。」说完后,她从容坐下。 听了彭芳的义正词严的发言,同学们个个瞠目咋舌,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一个平日落落寡合、沉默不语的淑女,竟有如此胆识,能说出如此深刻的道理来。大家都报以热烈的掌声。特别是女同学,更引以为无尚的荣耀。黎疾想不到自己在彭芳的严厉的词锋的攻击下,被打得落花流水,八千子弟兵输尽赔光,他羞愧难当,再也无面见江东父老,只好哭丧着脸站着。洪鹢老师原来担心议论的洪水,不能流向正确的方向,他还准备说几句话,进行疏导。现在看来,几股洪流,虽曾激烈地碰撞,但终究没有泛滥,还是注入了河床,东流入海了。在几股洪流激烈地碰撞时,沉渣泛起,各种错误的思想,都纷纷粉墨登场,又都遭到了迎头痛击。大家都已明辨了是非,他会上就不必多说了。可见民主是一种自我教育的好形式。有错误思想的人多,再个别作作思想工作,和风细雨,滴滴入土,他们的思想定会转变得会更快。尤瑜原来极度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他用钦佩感激的目光望着彭芳,感谢的她在他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中,援手救了他。他回过头徵求老师的意见,洪老师摆了摆手,然后尤瑜用严肃的眼神扫视全班同学,说: 「大家还有没有别的意见?」没有人说话,他便宣布散会。 竹海不喜欢抛头露面,这次也不准备说话,认为群众自有公论。可是当黎疾剑拔弩张、尤瑜无法招架时,他也想说几句公道话,以帮助尤瑜摆脱困境。并指出黎疾引用的词句,歪曲了原意,强词夺理,以折其张狂。他要告诉黎疾,他引用这些词句,都是状情人送别的情景,而尤瑜与彭芳还是第一次谈话,且他们同在一个班,天天睹面,不存在别离的景况。生搬硬套,张冠李戴,制造噱头,譁众取宠,歪曲事实,攻击别人,这对尤瑜与彭芳来说,都是极不公平的。但当他听到彭芳词锋犀利的发言后,觉得自己想说的那几句苍白无力,是强弩之末,难穿鲁缟,又何必再罗罗嗦嗦呢。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一个文弱的女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议骇俗。竟像太阳一般,发出让人眩目的强光。他不禁对她油然而生敬意。 第二天一早,班上更出现了一道奇特的景观:讲台上摆着三尊惟妙惟肖的泥塑,一个弯腰如弓马脸长,一个瘦似枯枝黑炭面,一个双面恰似钉鞋踏软泥,他们手中擎着的石头才打出去,就砸中自己的脚,各自脸上的痛苦表情,仿佛让人听到了悽厉的哎哟声。黑板上写着句点意明义的标题: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黎疾、胡洁、乔俊见了,猪血似的红脸不不知往那里搁,同学们见后,笑声如潮,人人按着肚皮弯下了腰。大家都夸彭芳是个奇女子,她的睿智比天高。 暴风雨过后,便是丽日晴天。尤瑜经受了这场暴风雨的考验,更加成熟了。不过,潜在的暗流依然存在,他的绯闻鹊起,谤声不绝。课余饭后,人们仍旧无中生有,说他花前月下调情、灯下偷写情书,嘴里的趣话似汩汩流水,脸上的讪笑如灿灿春花……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4访贫贱洪教授炎暑趋百里,处水火彭大娘巧遇三恩人1 这次补助费的评定,洪鹢老师认为公平正确,但对彭芳的评特等,尤瑜不说出她的困难情况,也不让大家评议,实在过于武断。不过,他说是恪守承诺,言而有信,也难能可贵。到底是真是假,他有责任去了解真实情况,证明尤瑜是或不是假公售私,对大家应有个交代。
第101页 洪鹢曾在北大就读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他曾写过几本小说,文字学的造诣也很深厚。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间有的字,间或有专家认错了,他却做出了严密准确的解释,曾有文字学专着问世,被母校留任。他曾结识老舍,老舍介绍他去英国剑桥任教,「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磨刀霍霍,对平津虎视眈眈。他不愿离开多难的祖国,南下执教光华大学。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回到家乡,执教昆师。他家广有土地钱财,他把教书所得的工资,全部用来资助贫困学生,购置图书,赠给学校。他没有儿女,把学生当自己的儿女对待。 他亲身参加过「五四」运动,接受过民主的洗礼,实事求是的民主作风已深入脑际。他认为,发扬民主,让人们畅所欲言,人们才能自己解放自己,决不能越俎代庖。因此,学生有错误时,他总是不立即表明态度,而让他们充分辩论,甚至相互抨击,在论战中认识并扬弃错误。他认为,这是马克思主义矛盾对立统一学说的具体实践,是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并从而认识自己、改造自己的根本途径。青年人往往能背诵马克思主义的一些词句,但实际上不懂得马克思主义真谛,他们往往将自己当作鲜花,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而看不到或者不愿看到花下有刺、有枯枝的另一面,从而认识自己不全是鲜花。而推行民主,众人的议论,是一面面镜子。用这面面镜子时时从各个方面照自己,他就会发现自己非花的另一面,认识到自己也不过是草,甚而至于是形态猥琐的野草。这样,他才有可能把自己剖解为一个平面,铺在阳光下,让千人指点,万人訾议。这样,他才可能「觉今是而昨非」,使他成为与旧观念、旧传统、旧世界彻底决裂的勇士。因此,每当学生激烈辩论时,他好像是个地地道道的旁观者,一言不发。只有在辩论脱离了正确的航道时,他才不得不说几句,指明水下的暗礁,引导他们驶向正确的航道。可是,此次,虽然通过辩论,他还是不了解彭芳家里的困难情况,不知道暗礁究竟在哪里,如果自己无知妄说,信口雌黄,岂不自己也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航向?因此,他非得去彭芳家里走一遭不可。 彭芳家居昆口县滨湖的一个垸子里。乘船登岸后,还得走三十多里。洪老师在开过班会后一周自己当天无课务的星期一,天还未亮,就带上自行车去赶早班船。正八点,在临湖州的一个小镇登岸。清风盪起稻穗的金色的波浪,滚滚滔滔,涌向天边,与最远处的模模煳煳似山的变幻莫测的云雾的相承接。稻浪里,星星点点地漂浮着一些酷类蒙古包的草屋,不认真辨识,你会误认为自己到了秋高草黄的大草原。已经有人开镰收割了,不时远处送来稀稀拉拉的嗵嗵嗵的打谷声。田间的道路,坑坑洼洼,自行车在上面行进,颠颠簸簸,恰如巨浪里漂泊的小船。行车极慢,越向前走,行进越艰难。他边走边问,十点多钟,赶到了彭芳家寄居的那所小学。 迎面是一幢低矮的泥砖砌的平房,远望像一垛矮墙。走近一看,有四间教室,教室与教室之间,有三间教员室,窗户很小,窗户中间纵向装上几根未经刨光的小圆木棒,上面煳着冬天用以阻挡的北风的窗纸,如今纸破了,被风颳得花花地响,好像在低声诉说着这里的凄凉。屋上全用稻草盖的,多年未换,变成了灰黑,上面能清楚地看到有一个个凹陷下去的洞。屋前是操场,操场中树有一对细柱白木板制作的篮球架,一个球架的篮板有两块木板,一端已经脱落,吊在空中,被风盪得吱吱呀呀地响。正在上课,学生的咿咿呀呀读书声和教师授课的单调平板的说话声,清晰而有节奏。学校不远处还散落着一些蒙古包似的草房,比学校的草房子还矮塌,向北的后墙高不足一米高,农民们形象描述说,这种房子狗都能跳过去。这灰黑的屋顶上,间着一道道黄金色,那是新盖的稻草。这是湖区标准的民居。解放前,湖区十年九淹,农民的住房建造得极其简陋,用几根原木支个架,盖上层稻草就算竣工了。大水一来,掀掉屋上的草,将屋柱檩木拼在一起,扎成木排,就离乡背井,漂泊天涯……看到目前的景象,想起解放前农民的百般的痛苦,洪鹢不禁十分辛酸。 一位中年老师见来了不速之客,走出教室,领洪老师走到两间教室之间的教师住房——彭芳的家。门片有两块木板被踹折,湖区木材少,外面只钉了块小木板。唯其小,遮不了一个喏大的洞。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足足可以塞进手掌。在这漫无边际、毫无屏障的平原上,冬天一来,朔风野大,钻缝穿穴,此屋定然该冷如冰窟,叫人怎么过活!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腿无意识地已经走到了门前。 「彭大娘,芳丫头的老师看你来了。」引路的老师推开门,让洪鹢进去。房间上面无天花板,从几个不规则的洞里,可以直窥蓝天。房顶吊满了黑色的尘索,像在微风中轻轻摇盪的垂柳的柔条。房间为通间,进门三分之一的地方放着炉灶饭桌。桌子的一条腿断了,桌子的断腿旁边用铁丝绑了根木棍,摇摇挪挪,勉强支撑着。没有碗柜,残余的饭菜、碗筷杯盘,都堆放在桌上,几只苍蝇在上面盘旋。只有两条骨牌凳,吃饭,多的人就必须站着。后面三分之二的地方,相对放着两张床,无床架;一张床用小竹竿撑起一铺蚊帐,蚊帐原来应该是白的,如今灰多白少色暗黑。没有柜子,换洗的衣服都放在床上。大娘的床对面墙上横搁着块用红墨水染过的木板,木板上立着尊塑像,塑像头上披着块红巾。一切都这么破旧,这么杂乱,唯独这里缀拾得这般整洁,那塑像好像才刚刚擦拭过。洪老师以为彭大娘信佛,供奉着观音菩萨,但走近一看,却是位身着长衫、脚踏布鞋的风度翩翩的青年。洪鹢心想,这大概是大娘的儿子,彭芳的哥哥,英年早逝,难怪彭芳心地这么凄楚!
第102页 听到有人唿唤,蚊帐动了,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里面有人非常着急地回答: 「这,这,这又如何是好,这又如何是好!李老师,请你快点为我喊声楚霸王。」说着,蚊帐钻出个可怖的头来。花白零乱的头髮,稀稀朗朗,像贫瘠的沙漠里的饱经严霜摧折过的芨芨草;惨白瘦削的脸上,布满了黑褐色的瘢癍,颧骨凸耸,双颊凹陷;两个眼睛深陷下去,像幽黑的山洞;颈上的粗筋有稜有角地凸现出来,皮紧贴在骨头上:初看一眼,简直像个骷髅。她两手撑着床沿爬起来,蚊帐在剧烈晃荡,那是她的手无力支撑自身的重量、身子不住地在颤抖的缘故。 「老师,您不辞舟车劳顿,来到这蛮荒野地,看望老朽,真是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呀!」她张开干瘪的嘴,露出几颗黑黄的门牙。下排牙齿大概脱落了两颗或三颗,现出个黑洞。一般来说,老师的来访,往往是因为学生犯了大错,因此,她脸上就显出了无比惊愕的神色。洪鹢心想,标緻文静的彭芳的母亲,年轻时应该也像彭芳一样,十分漂亮;她措辞文雅,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岁月风雨的摧残,竟让她变成了枯藁的病树,出土的骷髅,让人可怕。沧海变桑田,人的一生的递邅变幻,真是难以逆料,难以逆料! 「我姓洪,是彭芳的班主任。彭芳是个好孩子,您老人家有这个孩子,后半辈子就有依靠啦。」洪鹢在她对面的床上坐下,自我介绍说。 「洪老师,前次芳丫头回家对我说,您怜惜贫苦学生,十分关心她,我十分感激。」见洪鹢老师夸孩子,渐渐地她脸上的惊恐的情状褪去了,十分感激的说。 「作为教师,这是我分内的事。大嫂,您贵庚?」洪鹢唏嘘之余,特意安慰这个被命运苦苦捉弄的可怜人。 「洪老师,不怕您见笑,我痴长四十五春了。我是个苦命人,原来也教书。抗战胜利后,心想该过几天好日子了,谁又料到右腿出了毛病,不久瘫痪了,丢了工作。去年,芳丫头又殁了父亲,留下我们活受罪。要不是我不放心芳儿,我……我……我早就随他父亲走了,脱离了这漫无边际的苦海。」说着说着,就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洪鹢没想到她比自己小十二岁,竟苍老到这副模样!此时才发现自己唿大嫂唿错了,心里不禁浮起一阵深沉的悲哀。 「芳丫头的先生远道来看彭大娘,我们照料不周,实在对不起,对不起!」 洪鹢闻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佝偻的老汉,提着暖水瓶,拿着几个茶碗,走进来了。他白髮苍苍,可红光满面。要不是彭大娘说她死了丈夫,他会误认为这老头是她的老伴。 「洪先生,我是彭大娘的邻舍,其实,我不姓楚,可别人叫我楚霸王。彭大娘身子骨不好,行动不便。我家里儿女多,我没有事做,因此常来拉拉家常,顺便帮大娘做点事。」他放下暖水瓶,在两个碗里放了茶叶、芝麻、黄豆,泡了两杯茶,一杯恭恭敬敬地献给洪老师,一杯送给彭大娘。然后他怀着极度悲伤的心情,诉说了彭大娘一家的不幸的遭遇。楚霸王说到痛心处,椎心痛哭,泪流满面,好像遭遇不幸的人就是他自己。他说时,彭大娘不停地啜泣,不住地长嘆。末了,他指着墙上的塑像,极端痛苦地说: 「洪老师,您看彭芳的爸爸多英俊、多有才气!他书教得好,手工工艺也不错,他放学后,还教学生捏泥塑,什么猫呀、狗呀,男人、女人,老头、小孩,捏得活生生的,像真的一样。我听他说过,他在天津求学时,还向什么什么泥人张学过手艺。他常说,孩子们以后上不了学,只要学好了手艺,日后生活有困难,捏几件工艺品到市场上换几个钱,也能过日子。他,他,他是我相知十多年的好朋友,是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的好人,可是,可是竟被我害死了,竟被我害死了,我该死,我该死。」说完,他捶着自己的胸脯,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洪鹢老师听了,心中十分悲戚。他觉得彭芳的爸爸不只是个好老师,简直就是个艺术家。他自塑这尊塑像,就是在世界博览会上,也能获奖。天有不测风云,大树骤然夭折,可惜可惜。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4访贫贱洪教授炎暑趋百里,处水火彭大娘巧遇三恩人2 洪鹢老师说出这层意思后,楚霸王当即发话澄清: 「洪老弟,这不是芳丫头爸爸捏的,而是芳丫头在她爸爸死后,对着爸爸年轻时的照片捏制的。芳丫头心灵手巧,赛过了她爸爸。彭大娘有了这个宝贝女儿,日后定会大富大贵的。」 听了楚霸王的介绍,洪鹢心想,难怪出现在他们班讲台上的塑像,初看有些粗糙,好似毫不经意捏的;但细看却神情极其逼真,简直是大漫画家的手笔。彭芳真不是常人,难怪她不愿向人哭哭啼啼陈述自己揪心的困难,去申请补助费,以博取别人同情泪水。难怪当她把自家的遭遇,告诉了尤瑜之后,又不许尤瑜对任何人说,因为造成这种惨剧的原因,是当年农民群众在极端激愤情况下产生的卤莽行动,是党工作中一时的失误,她不想展示于人。她在班会上曾说,「我不想让人来鑑赏的我痛苦,咀嚼我的悲哀。」这是千万吨苦汁浓缩而成的几颗特苦的药丸。它比黄连、苦胆还要苦千百倍。一个稚嫩的女孩,承受着如许巨大的痛苦和悲哀,不流泪,不悲戚,她比铁铸的男子汉还坚强,真不容易,也真不简单啊!她能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无边痛苦告诉尤瑜,而不向自己吱一声,可见自己对苦难者的同情与关爱,远远不如尤瑜,真是愧为人师啊!看来尤瑜要评给她特等补助费,而不说她的困难情况是对的。要不是尤瑜了解了这一情况,并果断的作出了评彭芳特等的决定,工作中就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自己对学生及其家庭的如此深重的困难视而不见,岂不是情太薄,血太冷。他随即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留下回校买船票的钱,还有二十五元,全部送给彭大娘。彭大娘不肯接收,他便谎称是学校评给彭芳的补助费:
第103页 「彭大娘,我知道你们家特别困难,所以特地赶来,把班上评给彭芳的困难补助费送给您,以救燃眉之急。彭芳是个好孩子,大家都很关心她。」 「洪老师,一个学期还未过一半,你们班评了几次困难补助费?已来人送了两次钱,现在您又来了!」彭大娘十分惊诧,她认为这钱不是补助费,不想接受洪老师的馈赠。 洪鹢听说,更觉得惊奇。评上困难补助费的学生名单,上报学校还没有批下来,怎么就有人送补助费来,而且不止一次?他料定其中有一个是尤瑜,但另一个又是谁呢?不过,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洁身自好的苦命人起疑心,怀疑自己给她的不是补助费。于是,他只好又一次撒谎,说: 「是这么回事,彭大娘。评补助费,全班只评了一次。但后来我们得知你们家的困难特殊,又特别研究了两次,补评了几块钱,杯水车薪,也算是我们同学的一点心意。不过,这是本期的最后一次。我们都希望你的生活好一点,使彭芳少一些牵挂,能安心学习。」 彭大娘听了,深受感动,她那幽洞似的眼睛里,如汩汩泉涌地淌着无限感激的泪水: 「洪老师,政府、你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是我们的救命命恩人。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只能下辈子再来偿还。要是我丈夫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感激你们。这些钱我就愧领了。」说着,她不停地在床沿上磕头。她又转过头来对楚霸王说,「楚老兄,您一家都是好人。我行走不便,您一家人体心贴意照顾我。晚上,您孙女还来陪我。我这条老命,是你们家给的,我真不知然后感谢才好。」说着,又哽哽咽咽得哭起来。 此时,楚霸王也悲恸不已,他指着墙上的塑像,捶着自己的胸脯,十分愧疚第对洪鹢说: 「是我害死了彭兄弟,我对不起他们全家。照顾你大娘和芳丫头,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就是我死了,只要有我楚家在,我的子孙也一定会照顾你们的。」说着楚霸王又哭起来了,彭大娘则哭得更伤心了。这时,楚霸王的孙女,用篮子提来了饭菜,洪鹢和楚霸王对坐在那张破桌子旁吃饭,楚霸王的孙女盛了碗饭,送给坐在床上的彭大娘,回过头来,有几分羞涩地对洪鹢说: 「洪老师,鸡放出去了,白天抓不到,中午吃餐没菜饭。晚上,到我家睡,杀只鸡,改善生活!」 洪鹢被楚霸王的朴素的深厚的情意打动了,喏喏连声表示感谢。接着,楚霸王告诉了送补助费来的两个学生。一个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脸,脸上有颗痣。他姓尤,挺惹人喜爱。他送来二十元,还买来了水果,亲手削了果皮,送给彭大娘吃。他嘴勤话多,说得我和彭大娘心里乐开了花。另一个中等个子,身材单瘦,面庞棕黑,眉清目秀。他也送来了十元补助费。他手脚勤快嘴巴甜。上午刚到,水都没喝口,就帮大娘洗被子,洗衣服,下午又帮大娘到合作社挑煤炭。他那么单瘦,竟挑了一百多斤,肩膀肿了也不吭声。这桌子断了的腿,就是他绑好的。他也是百里难挑一的好后生。彭大娘也深怀感激,无限感慨地说: 「他们都是真是世上少有的好后生。我也不知那一世修来的福,在活不下去的时候,竟遇上这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他们说还要再来,他们真比自己的儿子还要亲。洪老师,请您代我向他们表示深深的感谢。」 洪鹢这才知道那黑瘦的是黎疾。他想尤瑜如此,是情理之中的事。黎疾不是曾在班会上指责尤瑜霸道徇私,不让大家评议,就评给了彭芳特等补助费?他的态度与尤瑜相反,为什么竟殊途同归,都来照顾彭大娘?而且他那么勤勉,那样能吃苦耐劳。另外,尤瑜掏二十块钱,不算困难,而黎疾家庭十分困难,怎么能掏出十块钱?还有,他们这样做,各有什么目的?特别是黎疾,是倾慕,还是赎罪?做教育人的工作,首先要了解人,可要了解每一个人,真不容易啊。马克思主义的灵魂,是矛盾对立统一的原则,而要正确处理矛盾,首先是勤勉细緻准确地去调查现实情况,只有这种调查,才能认识矛盾,找出解决矛盾的措施,也只有这种实践,才能证实你採取的解决矛盾的举措,是否具有真理的性质。可见那些高高在上的懒汉懦夫,固执一孔之见、夜郎自大的狂人,妄图扭曲客观现实、以谋私利的民贼,尽管他们挂羊头卖狗肉,口口声声标榜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可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 吃罢饭,洪鹢先向彭大娘告别,然后又向楚霸王道谢: 「晚上就不打扰了,鸡也留着,下回来时再杀。因为明天上午有课,我得赶回去。」他看了一下表,说,「一点半了,我要赶下午四点的船。老兄台,再见了!」他向彭大娘、楚霸王拱了拱手,走出门,便骑上自行车赶路。楚霸王也走出门,目送着洪鹢的背影,十分关爱地说: 「洪兄弟,五十多岁了,身子骨虽然好,也要惜着点。不要忘记了,我们家的那只老母鸡,等着你来再杀,那时兄弟俩好好喝几盅。」洪鹢喏喏连声地答应了。 中午的太阳是那样的强烈,直射到身上,火辣辣的。自行车颠簸了一程后,汗水湿透的衣服,紧紧沾着他的皮肉,贴着他的背嵴,像被捆绑着似的,很不是滋味。他下车摘下草帽扇着风,这风也像刚从蒸汽锅炉中喷出来的,火辣辣的。回头看,一幢幢低矮的草屋,像星星点点的浮标,漂浮在金色大海里,一直绵延到那似山的云雾的天际。
第104页 彭芳的困难情况弄清楚了,但他对尤瑜黎疾的心迹,依然如远在天际的似云似雾又似山,一片模煳。自己掏钱,扶危济困,那么,品格高标出世;如果追逐私情,虽不能目为卑下,也只能列入芸芸众生行列。如果尤瑜真的利用职务之便,以售其私,岂不更多几分卑劣?如果真的这样,那么,他又怎么能向大家解释清楚呢? 谈恋爱,全身心的去爱一个人,是正当的权利,旁人无可厚薄。正如成熟的果子,需要有人摘,也有人不辞艰难险阻,执意去摘,这是十分正常的事。可是未成熟时,又苦又涩,无法吞咽,往往摘下只咬那么一口,就任意抛弃。彼此造成伤害,甚至戕害整个人生,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未成熟的学生,情窦初开,春花含苞,异性之间,碰南墙,撞北壁,干出种种傻事,有时就很难免。但是,作为教师,尤其是班主任,就要善于引导。有如流水,不应流向的处所要堙堵,应该流向的河沟要疏导,水流才有正确的方向,不能任其泛滥。对于尤瑜这股横流的水,这种堙堵与或疏导,尤其迫在眉睫。堵不住,导不好,不只洪水漫灌了他那一亩三分地,还会把整个班上这片广袤的沃土,变为难以耕耘的沼泽地。因此,回校后不宜进行严厉的公开批评,因为「扬汤」不能「止沸」;而应该釜底抽薪,堙导得宜,做好润物无声的思想工作。 太阳偏西了,渐渐失去如火的骄横。一阵清风吹来,洪鹢感到凉爽多了,他即刻骑上自行车,匆匆赶路……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5临场抱佛佛岂佑,答题搞笑绝古今1 评过困难补助费后才一个月,便是期中考试。如果说评困难补助费这道难关,尤瑜虽然遇到了许多顽石当道,处处磕磕碰碰,由于处事得宜,总算闯过来了。但是期中考试这条路,对他来说,巨石麇集,荆棘丛生。他跛足走这条道十几年,过考试这一关时,从来只有失败的耻辱,没有胜利的辉煌。不过,往日他游戏人生,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并不以得「0」分为耻,有时反而把它当作得奖牌,以为唯我独领风骚,引以为荣;可今天,他是班上的领头雁,是人中的龙,各方面都应该名列前茅,如果他的学业成绩还如兔子长不了的尾巴,那么,他还有什么资格当班长? 大家知道,由于尤瑜从小娇纵成性,一直把学习视为畏途,将学校当作潢池、牢笼,把在校学习看作鱼困潢池,鸟囚牢笼。使他无从逍遥,失去了欢乐。为此,他焦躁,他愤怒,他拼命挣扎,疯狂反抗。妄图冲决潢池,冲出牢笼,掉尾东海,奋飞蓝天。因而上学十年,在学校这个舞台上,演出了许多让人瞠目咋舌、惊俗骇众的闹剧。 入昆师以后,洪鹢老师开始不知他学习的真实底子,不计其短,专用其长,让他当了班长,以期引导他向正确的方向发展。开学后的两个月,出人头地的荣耀擒住他,使他暂时收敛了心猿意马,表现还算不错,他如春日的艷阳下绽开的桃花,一时竟璀璨耀眼。可是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对他来说,可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将会沖刷尽他表面的一切耀眼的色彩,露出丑陋的本来面目。以往,他考试成绩很少有及格的记录,而「o」分的队伍去排列整齐。阿q画一个圈那么艰难,而他一次考试画上那么四五个,轻而易举。有时甚至他不劳评卷人动笔,他早在卷首认认真真地描画了一个十五的月亮。大有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的广阔胸怀。画完十五的圆月,闲着无事,就在考卷空白处,画些花呀,树呀,猫呀,狗呀,画得最多的还是美女的头像,藉此以博取老师的一笑,很有几分周幽王戏烽火的味道。可是现在不同了,他是班长。他十年的学习生涯告诉他,凡是被遴选为班长的人,没有一个学业上不是塔尖的人物。而他呢?也许连塔基的砖石也说不上,只是塔旁枯萎的杂草。现在他虽然不可能成为「塔尖」,但至少也要成为塔腰上的一块砖石,才不至于让人笑掉大牙。为此他坐立不安,彻夜失眠。 他曾经冥思苦想过种种解除困厄的办法。有一种方法最有效,那就是作弊,偷看别人的试卷,或者请别人打「帕司」,然后抄到自己的试卷上。情急之中,也许会看错许多,抄错不少,但碰中的总有一些,就不至于打零分,有时间或还能及格。不过,这种方法很不安全,一旦老师逮住了,打零分还在其次,要在校会上亮相,遭人指斥,为人所不齿,如古代被判取凌迟,一刀刀慢慢地割,那才是最要命的。有一个方法比较安全,那是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使用过。有个与他同坐一张桌子的同学,成绩好,他给他买了些学习用品,又请他吃了两次。考试答题时,那个同学轻声慢慢念,他就侧耳细听认真记。答案该止的时候,那个同学停下不念,还绊绊他的脚。老师也曾发现过,那个同学就一力承担责任,说自己不念就记不起来。不过,那个同学怕招人眼,也故意念错些,有些题他不念,每张试卷尤瑜都只能勉强及格,得以矇混过关。这样,他比上远远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也就心满意足了。可现在同桌的同学与他是难兄难弟,自己身上的虱子都捉不完,哪有闲暇给他来捉虱子。何况昆师不是小学初中,今天的老师,比以前的先生工作认真得多,而且同学的正义感也更强烈,同学们的讥讽更是多于牛毛。学校的处分也更加严厉,一经发现,一律开除学籍。对他来说,如果那样,将是一次毁灭性的地震,会将他这期辛辛苦苦营建起来的声誉之塔,彻底震垮,他将陷入比不当班长时还要尴尬十倍百倍的前所未有的困境。自己沉下心来老老实实地学吗?理科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他虽然大多认识,但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竟一窍不通,他读的不过是有字的天书。想找同学帮他,想来想去,觉得竹海最为合适。真是不打不相识,一打成知交。自从他与竹海经过激烈的争斗,又化解了矛盾以后,只要能帮助他进步的事,竹海都全力以赴。离考试只有两个星期了,找竹海已迫在眉睫。
第105页 就在这天下午,他拉着竹海往校外走。西沉的太阳被大片大片的乌云遮掩,丝丝金色的光芒,仍从云后向上奋力辐射出来,乌云一团连着一团,青紫色,似滚滚浓烟。久晴之后,远处的雾霭,近处的浮尘,碍人视野,稍远的景物人物,只能看过大概。秋收完毕,广阔的田野里,遍地整齐地排列着一个个尖塔状的稻草,像一队队训练有素的士兵。尤瑜走在前面,竹海在后面默默地跟着。尤瑜唿吸急促,与他相距一米多的竹海,也能深切地感受到。他知尤瑜有事要他帮忙,只是羞于启齿。竹海便有意识地诱发他,说: 「尤瑜,有什么机密事,你就快说;不说,回过头,一会儿就到了学校,你就说不成了。」 「是这么回事,竹海。我的成绩很糟糕,这一向,我也抓紧时间复习,可数理化我仍然一窍不通。越急,连一些死记呆背的知识,也记不住了。考试成绩不好,对一个当班长的人来说,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我还清楚。这次考试,我不要高分,只求及格,别过分在人前丢人现眼。竹海呀,你得帮帮我!」竹海回头一看,尤瑜眼里射出乞求的泪光,正像饿急了的乞丐,向人乞求一点点活命的食物那样。 「你的成绩不是很不错么?」竹海十分惊愕地说,「升学考试成绩,班上你在前二十名内,期中考试怎么会不及格呢?只是前一段你没有把心思贴附在学习上,听讲不专心,抄袭作业,甚至不做作业,耽误了功课?我想,只要你端正学习态度,考试成绩一定不会差。」 「升学考试成绩,我属上等?鬼才知道。我数学几乎交白卷,不知是什么原因,竟得了六十八分,物理也没做几道题,竟然得了八十三分。进入昆师后,不是我不想听讲,而是根本听不懂,不知道做作业,就只能抄。永远与我同学多年,他最清楚。他笑我升学考试走了狗屎运,还说学校主持考试的人瞎了眼,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如今,考试在即,火已烧上了眉毛尖,叫我怎么不急呢?竹海老兄,无论如何你要救救我!」他惶急万分,哭丧着脸苦苦哀求。 「我怎么救你,我看能救你的还是你自己。」竹海没有想到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气愤地甩掉了他拉着的手,诚恳地对他说,「首先要端正学习态度。你过去对学习的认识是极端错误的,你说学校是牢笼、是潢池、是监狱,没有自由的空间;你是大鹏,是长鲸,不想困死在鸟笼里、潢池中,更不愿意蹲监狱。诚然,学校比之蓝天和大海,是不够宽阔,且不说那几间草房的小学,就是那高阁琼楼的大学,较之海天,也无异于稊米之于太仓,窄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就是这些小小的学校,确实又比蓝天大海广阔百倍、千倍、万倍。在这里,通过人们勤奋的学习,使人们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可以获得大至无穷的宇宙、小至不能目视的原子、电子、细胞的无穷尽的知识,了如指掌地掌握人类社会纷繁复杂的规律,极大地增强了人类移山倒海、点石成金、征服太空的智慧与才干,成为治国平天下的奇才。试问,那一个科学巨匠、政治伟人、文学艺术大师,不是从小学的草房、大学的琼楼里走出去的?你丰大哥要不是从小学读到大学,掌握了高深的文化科学知识,他能得心应手地领导革命斗争,写出那样脍炙人口的战斗檄文,成就今天这样的革命伟业么?可见学校才是比大海蓝天,又是宽阔得无法比拟的具有特种意义的无限广阔的空间,它能任大鹏奋飞,任长鲸掉尾,决不是牢笼,决不是潢池。人类就是因为能勤勉探索,善于奋飞,勇于掉尾,才能区别于别的动物,成为宇宙万事万物的主宰。如果你对学习和学校有了这样的认识,你就会觉得一天二十四小时还不够,如山如海的知识大餐你永远吃不完。你就会老老实实地穷究书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你就会踏踏实实地做每一道题、绘每一幅图。像登山一样,坚坚实实地一步一步地向着颠峰奋力攀登。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长城非好汉,日子久了,就能登上智慧的颠峰,看到无限广阔的世界。」 「日子久了,才能见成效?不行不行!我现在需要的是取杯水以解近渴,而不是远运东海之水来救火。诚然如你说的,青年人应该努力攀登文化科学高峰,可现在距考试只剩下十几天了,即使我老老实实地一步一步爬,也不能爬到『山腰』啊!为今之计,你能不能给我指个学习范围,精选一些题目,或者……」尤瑜想竹筒倒豆子,统统倒出来。可倒到最后,有几粒他不敢倒出来,他怕竹海鄙弃他。 「或者什么?或者帮你作弊?亏你想得出来!你是班长,我当学生会的监察部长,我们带头作弊,会将这个班级引向何方?如果你真想做弊,那么,我们缘分至此已尽,因为我羞于与那些好矇骗的见不得阳光的人为伍。」原来选举班长后,学校学生会改选,竹海以其学业优秀,表现不俗,被班上推举为学生会干部的候选人,被全校同学选为监察部长。竹海越说越气愤,觉得眼里冒出了炽热的火。说完,他转身忿忿地向学校走去。尤瑜又一把拽住,继续哀求道: 「我该死,我该死!竹海兄,我说错了,希望你不要抛弃我。但愿你还像过去那样,再拉我一把。在这两周里,教我学点东西,力求这次考试考得好一点。以后,我一定跟着你老老实实地学。」
第106页 「这才是正确的出路。当然,一个学生,不认真学习,成绩很差,没有尽到学生最基本的责任,大家不会拥护你,你也做不了班上的领头雁。不过,你有了这种态度,我愿意帮助你,也许同学们还会理解你。从明天起,每天或两天复习一科,学最基本的,你不懂的,我给你讲解。」竹海回头望着他的泪眼,紧紧地拉住他的双手,热情而又激动地说。 太阳完全坠落到了远山的后面,金色的落日余辉已隐迹潜踪了,青紫色的云团已连成一片,乌黑乌黑的,像壁立的巉岩,像层层叠叠的险峰。自习铃已敲响了,他们一前一后,匆匆地向学校走去。「天要下雨了,是的,晴了这么久,天早该下雨了。」竹海边走边这么想。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5临场抱佛佛岂佑,答题搞笑绝古今2 第二天,尤瑜与另一个同学换了座位,与竹海并肩坐着。他认真地学,竹海也耐心地教。可是,即使是初中小学应该学会的最基础知识,尤瑜也没掌握。学海泛舟,别人奋力行驶了十年,可他还没有扬帆,才从停泊的港口出发。竹海耐心的讲解分析,无异于向夏天的昆虫,讲述冬天的冰雪,对沙漠中羚羊描绘浩瀚的海洋。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高山流水,对他来说,都是对牛弹琴。 学立体几何,用绳子在方凳上牵对角线,他能看清楚,可一画成几何图形,他看来看去,始终把它当作一个平面。学代数,连初中学过的平方和公式也弄不清。多次通过实际演算,让他记牢了(a+b)==a+2ab+b这个公式,可是遇上(ax+bx)==?,他又不知道怎么演算,更不用说利用公式分解因式。临时抱佛角,佛又怎么会保佑他呢?他翻开清清白白的书本,满脑子煳煳涂涂。十年来,他学习上欠的帐太多了,一个早晨怎么能还得清呢? 灾难的期中考试终于降临了。每堂考试,他懵懵懂懂地走进考场,脑子空空洞洞地作题。考卷上答题的空白,就像一望无际的平原,他拥有的几颗干瘪而很难萌芽的可怜的知识种子,稀稀拉拉,也撒不满这平原的极小极小的一角,他瞧见的只是无限辽阔的**地似的答题的空白和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像一队队蚂蚁蠕动爬行的命题文字。从前他往往在考卷上面画花画狗画猫,让自己的思想野马纵横驰骋,恣意逗老师发笑。可是,现在他不敢,因为他当了班长,正如当了主席、部长的人,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临出门时往往要照照镜子,他们当然也不能像那些普通人一样,干偷鸡摸狗事,他如今是班长,哪里还敢在试卷上画鸟兽虫鱼。就在此时,他记起英雄们总喜欢的豪赌,他们任意下的赌注,往往能赢,因此,他也想赌一赌。许多考题他按照自己的意思,涂抹些文字,企求能碰中一点,多得几分。饿急了,不能享用美味佳肴,能吃点残羹剩饭也好。临了,煳煳涂涂地出来,脑子空荡荡的,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有的只是鲁钝与麻木。 他这样的答题,隔靴搔痒,偶尔也碰中了一点点,多得了几分,可是,让人捧腹喷饭的笑话,也真闹了不少。正如瞎子听人说太阳是圆的,摸到铜盘,就认为它是太阳。听人说,太阳出来暖洋洋的,手伸进热水里,或者靠近火炉,就以为沐浴着太阳的光辉。尤瑜答题,与瞎子对太阳的认识差不多,极富于想像力,答案如海市蜃楼,别开生面,希奇古怪。 物理试题中有道题问:「磁铁的磁极,同性相斥,异性相引,是否正确?」他的答案是:「完全正确,因为男女为异性,他们相互吸引,有的最终结为伉俪。而男与男,女与女,都是同性,不管是怎么好的朋友,最后还是相互排斥,不能成为夫妻。」 化学试题中有道题,问:「把米磨成粉,做成粑粑,与把米酿成甜酒,哪是物理变化,哪是化学变化?」他的答案是:「一种物质变成另一种物质,是化学变化。把米磨成粉,作成粑粑,米变得不像米了,变成了另一种物质,是化学变化;而把糯米酿成甜酒,一粒粒米饭的形状未变,一种物质没有变成另一种物质,是物理变化。正如小牛长成大牛,形状未变,是物理变化,母猪生下小猪,一只变成了许多只,是化学变化。」诸如此类异想天开的答题,他的理科试卷中,不胜枚举。 文科是他的强项,答题中绝少出错。可是尤瑜是名人,理所当然,别人答错的或者好事者故意捏造的能让人捧腹的答题,就自然归入他的名下下。比如考歷史,便说他回答唐太宗、唐玄宗是亲兄弟,因为他们都姓唐,名字中间都有个相同的「宗」字。考地理,说他说青海是碧波汹涌的广阔无边的海洋,与太平紧紧连在一起;鞍山、唐山都是高山,在喜马拉雅山下。正如苏东坡是名人,虽然他一生压根儿没有到过昆阳,但宝聚园却有一幅画,画的就是他在宝聚园吃过饺子后,回家的情况。有人还煞有介事地把苏轼在湖北黄州写的那首《临江仙》,说成就是他吃过饺子回家敲门时,触景生情写下的。好事者就差没有说他将苏东坡当作宝聚园的店老闆。乡下有句话,说什么「钱找大伴狗咬叫花子」,似乎也与这事能攀上关系。如果我们假设这些令人捧腹喷饭、拍案叫绝、妙不可言的答题是「钱」,那么这种「钱」尤瑜最多,自然是财东。百川东注,别人这样的「钱」收入他的囊中,自然入情合理。假设这些答题是「狗」,尤瑜是「叫花子」,那么这些咬人的恶狗,不管对他有仇怨或者无仇怨,都来咬他,当然天经地义。不管怎么说,总之这些笑料都汇集到尤瑜这个笑的太仓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好似滚雪球,越滚越大,他的这类传闻逸事,也就越来越多。如果有人略加编次,应该远远超过《笑林》的。
第107页 有些题的答案似是而非,老师在捧腹暴笑之余,还记了点分,有些则完全是地地道道的笑掉大牙的笑料,迎来的当然是较李逵的板斧还厉害百倍的、致他游鱼子于死地的鱼叉。因此,应考的九科中,三科及格,语文、歷史还记了「5」分;两科「2」分,四个「1」分。学习苏联的五级分制,不打「0」分,实际上「1」分就是百分制的「0」分。特别是数理,招生考试成绩那么好,如今竟至科科打「0」分,真让人匪夷所思。普通老百姓身体有什么残缺,比如脸上长麻子,缺了一条腿,大家都不会计较,甚至还生出几分同情。可名人品行肢体有缺陷,那大众就视为不得了的希奇事。据说杨贵妃有狐臭,时隔一千多年,近代还有学者去考证,并撰文蜚短流长。尤瑜在学校是名人,当然大家会吹毛求疵。他的成绩虽然提高了些,班上排定的名次,也不在最后,可打「0」分却创造了全校的记录。成绩一公布,虽然还大有人在,但大家对成绩比他差的的人一般保持缄默;惟独尤瑜是大名鼎鼎的班长,成绩如此之差,全校譁然。大家奔走相告,他试卷上的引人发笑的答案,便成了人们援引助消化的饭后谈资。在昆师,不知道中国有秦始皇、法国有拿破崙的大有人在,可就是没有一个不知道名噪一时的新闻人物游鱼子的大名的。有些人闻其名,未睹其面,还特意走到教室里来,让人指点着给他们笑看。正如咱们的国宝——熊猫,运到美国,好奇的美国人,乘飞机,坐火车,不远千里,特来一睹它的风采一样,在学校里,任尤瑜到哪里,哪里的就有人驻足瞩目,腹诽心谤,窃笑逗趣。 有的人冷笑指着尤瑜对人说: 「人们都说尤家豆腐很有名,我看他家的鸭蛋更出色,豆腐店的招牌迟早会换作鸭蛋牌。而我们的尤老闆是下的鸭蛋之圆、之大、之多,破校记录,刷新全国记录、世界记录,收入世界吉尼斯大全,当之无愧。他真是奇才,天下奇才啊!」 还有人见他来了,就阴阳怪气地说: 「我们的游鱼子,不只是鸭蛋店的老闆,而且也是情种,恋爱专家。情场考试,次次出色,都记「5」分。他遇上漂亮的女孩子,第一分钟,能搭上话;第二分钟,谈得很亲密;第三分钟,关系就十分甜蜜,成了情侣;第四分钟,就相互留下通信地址;第五分钟,就卿卿我我,粘在一起,抱作一团。他创造的五分钟的恋爱经验,据说要在全国推广。尤老闆真是糯米粑粑,强力胶水,研究同性相斥的博士,实践异性相引的专家。」 更有甚者,是那些所谓老大哥的高班生,他们还叫住尤瑜,指手画脚,挤眉弄眼,怪腔怪调地讽刺,说: 「尤瑜!你说,——唐太宗、唐玄宗是亲兄弟——,那么鞍山、唐山,就应该是好姐妹——,异性相引,加上你——,让人尊敬的恋爱专家尤博士,和你那可爱的彭妹妹,正好——,正好配上美美满满的三对。你说——,是不是?」 「尊敬的尤博士,你说——小牛长成大牛是物理变化,母猪一窝生下几只小猪是化学变化,那么——,我问你,你妈十月怀胎,生下你来——,是什么变化?你从哌刮坠地的小游鱼,长成今天这样牛高马大的尤博士——,又是什么变化?」 当然,怪腔怪调的讽刺之后,人群中就爆发了排山倒海的笑的狂涛,这狂涛打得游鱼子晕头转向。不过游鱼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无论做什么事,胆子都是够大的。开始,他怒不可遏地迎上去,与他们争辩,辩而不止,就豁拳攻击。挤眉弄眼地讥讽他的人,见事不妙,就且说且笑,讪讪地熘走。可是,远离他的人群依旧讥诮似雨,戏嚯如潮。他知道孤兵难敌众勇,经不住众人车轮战的轮番攻击,只好转身回走,且骂且退,愤愤地逃回寝室。此后,学校里众口嚣嚣,黑云压城。恶言秽语的暴雨冰雹,几乎把他打得没入泥里;风刀霜剑般的睽睽众目,刺得他只能夹着尾巴逃遁。平日喜好抛头露面、满塘窜的游鱼子,如今,隐迹潜踪了。他藏于寝室里,长吁短嘆,躲在教室里,如坐针毡。他意想不到,自己不认真读书、胡作非为的时候,有人吹捧,俨然成了英雄;而在他刻苦学习、勤奋工作之际,竟遭白眼,诽谤攻击,简直成了为人所不齿的狗屎,他遭遇到有生以来的奇耻大辱! 洪老师、班干部,以及一些主持正义的同学,都为他辩驳抗争,压住了班上的一些长舌妇、狮子口,为他支撑起一个小小的蜗牛壳,让他避开了一些暴风雨的袭击。但是,学校的大气候却越来越恶劣,众口铄金,讥讽诽谤的黑云,笼罩着整个学校,尤瑜几乎被描绘成青面獠牙的怪兽,十恶不赦的罪犯。这样,他任性的旧病又復发了,什么事都甩手不干,虽经老师同学劝慰,他还是坚决要求辞去班长的的职务。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6查试卷,健矮子原形毕露;弃旧恶,洪文舟手下留情1 考试成绩出来以后,洪鹢老师十分惊愕。他怎么也想不到尤瑜的成绩竟这么差!因为招生考试后录取的二百二十名学生中,他的成绩,全校排序第七十二,班上排名为第十九。数学68分,物理83分,更是凤毛麟角。入学后,开始他学习虽不十分认真,但考试前一段时间,却废寝忘餐,成绩怎么会一落千丈?学生干部是学生中的旗帜,担任主要干部的学生,必须品学兼优,如果他真的「学」不「优」,就不能滥竽充数,再当干部。是不是升学考试成绩统计有误?他要去找当时主管招生工作的李健人,问个究竟。
第108页 李健人也是洪鹢老师的学生,他与尤冬梅、姚令闻是同班同学。当年在校,他主要精力不放在学习上,而与姚令闻一样,虚情献媚、作假骗人,甚而至于手脚不稳,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品格卑下的学生。解放前夕的五月中的一天,李健人在gmd特务机关办的青年书店偷书,被抓住了,挨了打。回到学校在班上撒谎,说他们班的某人,在青年书店买书时,与书店的老闆争吵了几句,就被店里的人,打得爬不起来,现在还躺在街心上。其时人民解放军已捣毁了gmd的老巢——南京,gmd的统治,已危在旦夕,全国人民反蒋怒潮,排山倒海,昆阳的学生运动,也如火如荼。尤冬梅正想找个突破口,把昆阳的学生运动推向更高潮,便立即通知学生骨干,组织yx队伍。当时,正值星期天,一下子就组织了有一百多人。喊着口号,浩浩荡荡地打进书店,砸碎玻璃柜窗,把书籍墨水抛掷到街道上。他们还抓了书店老闆,逼他跪在大街上。并警告他,今后如再敢动学生一根汗毛,就小心他的狗命。市民听说特务打了学生,潮涌一般前来助阵,一下子,把书店打得个稀巴烂。此后,全市掀起了波澜壮阔的yx示威,狠狠地打掉了gmd的威风。其实,尤冬梅一开始也知道李健人说的不一定真实,因为学生出发前,李健人说他的肚子痛得厉害,哇哇地直叫,在床上打滚,说他不能去。她也知道班上的某人从来不读书,怎么会与书店的人发生纠葛?不过她要号召群众,总得找个由头,于是就将这事当作导火线。事后,gmd警特找上门来,洪鹢与校长全力扛着,说是书店的人,打了学生,才引发这场纠纷,责任在书店,不在学生。后来,gmd军败如山倒,人民解放军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横扫过去,gmd军政警特要员,纷纷如鸟兽散,谁还来管这种芝麻小事? 当时偷书挨打的是李健人,不是某人,此事很快真相大白。洪鹢老师对李健人的鼠窃的行径,拨弄是非的故技,给予了严厉的批评,当时李健人表示心悦诚服地接受,决心痛改前非,可骨子里却深恨洪鹢。解放时,他已毕业,考入中原大学学习。在学习班上,他把自己的鼠窃狗偷,标榜为英勇的革命行为,而污衊洪鹢老师对他的教育,是迫害革命者**行径。他还声嘶力竭地嗥叫:现在首要任务,就是要把那些道貌岸然的**,清除出革命队伍。对李健人的这种无耻的诬陷,原来的地下党的领导,都十分清楚。他们了解洪鹢老师与党风雨同舟,全力支持革命的经歷;可一些南下干部不了解真实情况,认为李健人阶级立场坚定,很赏识他,当时中原大学的副书记高达,在大会上曾多次表扬过他。干训班结业后,李健人参加了土改,入了党,当上了土改大队下属的分队长。土改结束后,为了加强党对教育事业的领导,他被派到昆师,当了教导主任。当时上级要求学校行政必须兼课,他挑来拣去,觉得歷史可以照本宣科,就勉为其难,兼教歷史。他是个十足的蝇营狗苟的势利小人,可机遇成就了他,恰好校长张博又升任地区文教科的科长,他就成了昆师的事实上的大权在握的最高领导。 对于这样一个猥琐的势利小人,洪鹢从来不屑去找他。他虽然只是代署阎罗权力的小鬼,可学生的生死簿,全由他掌控,这次要查分数,又不得不找他,因此洪鹢心里十分烦躁。久晴不雨,十一月初的中午,还有几分燥热。他爬上教导处办公室的二楼,身上、额上早沁出了汗。 「……洪鹢拿根灯芯草当旗杆,这个,选了个成绩那么糟糕的小流氓当班长,嗯,怎么不坏事?这,这下好了,『鸭蛋』排长队,哈哈,小流氓的裤衩,这个这个,也给扒掉了。班上满塘蛤蟆叫,学校里蛤蟆叫满塘,好戏好看,热热闹闹,这个,这个,真是百年难得一见,是嘛。洪鹢,他总以为自己高明,嗯,动不动板起卖牛肉的脸,教训别人,其实,他满脑子黑货,一肚子脏水,高明个屁!」 此刻,李健人在办公室笑着对尤瑜风波信口雌黄,恶意攻击洪鹢用人不当。洪鹢听到这种无端的指责,顿时,血向头上涌,心中怒火烧。他依据学校发下的成绩册上的学生成绩,初中教师给学生品质鑑定,及他入学后的表现,综合考察,遴选干部,错在哪里?他快步走进了办公室。李健人惨白而扁平的脸上的浪笑消失了,那两枚像探头出洞的老鼠的灵活转动的眼珠,转了几转,即刻停留在洪鹢身上。他马上停止了在室内得意的踱步,弯下腰,低着头,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 「洪老,天气还这么热,这个,您辛辛苦苦工作了大半天,中午应该好好休息休息,嗯,怎么能像我们年轻人一样硬撑着?是嘛。有什么事,只要捎句话,我就一定给您办好,何必亲自爬到楼上来?洪老,您请坐,请喝水。」李健人给洪老倒了杯水后,仍然躬着身子低着头,眼珠子骨碌骨碌向上翻,在洪老脸上来回扫视,窥探他表情的微妙变化,看他是不是听见了他刚才说过的话。李健人身后那个办公室的职员在抄写什么,他身边还站着低下了头、胀红了猪血脸的胡洁。胡洁双手似乎没处搁,不停地在拉扯自己的衣边。 洪鹢老师看到了李健人前倨后恭的丑角行径,不禁作呕。洪老知道,刚才李健人说的那些话,只要他提及,李健人就会对天赌咒,说这种悖天逆理的话,只有禽兽才说得出,他李健人怎么会说?洪鹢觉得犯不着同这种虫鼠辈计较。于是,他缓缓地坐下来,平静地对胡洁说:
第109页 「胡洁,就要上课了,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就快点说,别耽误了上课。」 「没……没……没什么。刚才李……主任向我……了解班上同学们的……的情况,我……我说完了。」 洪鹢知道这是胡洁这个十三麻子怪异于俊俏后生没有麻子,专门来打小报告,硬栽别人也与他一样有麻子,实在无聊好笑。他摆了摆手,很不耐烦地说: 「班上的情况,干部说不清楚,你能说明白?」 李健人听懂了洪老的话外之音,连忙解释说: 「洪老,这个,我还没有向您通报,我已要胡洁当歷史科代表,嗯,这个,今后他也是班干部。他,他是来反映同学们对歷史教学的意见,是嘛。」 「好啊!对各科教学的情况,我这个作班主任的也想听听。胡洁,你就说说吧!」胡洁刚才说的根本不是这本经,被洪老问得张口结舌,惶急万分,额上涔涔汗下。 「好,既然这件事你说不清楚,显然是在谈别的事!那我就不问你了。别的事我可以不管,但学习一分钟也不能耽误。现在快上课了,千万不要迟到,快去吧。」 。听洪老这么说,胡洁如遇大赦,匆匆地向洪老、李健人,各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急转身,一熘烟跑了。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6查试卷,健矮子原形毕露;弃旧恶,洪文舟手下留情2 李健人从洪鹢对胡洁说的话里,察觉到他听到了刚才自己说的话。脸上一时红,一时白;像掉进了冰窖里;一颗心一阵紧,一阵颤,好似害了严重的疟疾。心里不好意思,周身不是滋味。只是扁脸上的那双鼠眼,仍然不停地射出幽幽的光。见风使舵,以期避开洪鹢将要迸发的电闪雷噼。他极力压抑自己的惶恐,装出十分诚恳样子说: 「洪老,这个,您来教导处,一定有重要的事,要教导学生,您老就慢慢地说,学生洗耳恭听。」 洪鹢几十年来,阅人无数,但这样在分秒之间,能如此迅速地变换阴阳黑白的脸谱,说出意思完全相反的人话鬼话的,李健人实是第一个。他觉得他十分可笑,又十分可怜,火气顿时消了许多。于是就若无其事,幽默地说: 「健人啊,说什么见教罗。过去是三娘教子,如今时代不同了,应该是子教三娘。年轻人富有革命闯劲,而我,是陈旧不堪的老古董,满脑子封建思想的黑货,一肚子资本主义脏水,早该进博物馆了。好,不说这些了。我也确实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是想查核一下新生的录取分数。」 李健人此刻已知道洪鹢完完全全听清了他在办公室说的每一句话,知道来者不善。只是他没有明说,他还可以有意避开。由于他胆虚心慌,扁脸一下子变歪了,逗点眉蹙得更紧,似乎变成了句号。不过,他还是故作镇静,尴尬地笑着说: 「洪老,谁说您是老古董?你才是真正的老革命!您老英勇地斗gmd的时候,我还在吃奶呢。我们年轻人就应该好好向您学习。至于说到查学生的录取成绩,洪老,学生的录取成绩册,不是随编班的花名册,送给您了么?」 「健人啊,我不是说学生花名册上的成绩不清楚,我是说在抄写过程中是不是有错误?你想想,尤瑜招生考试中的成绩,中等偏上,而期中考试,一落千丈,答题笑话连篇。短短的两个多月,怎么会有这样天地倒转的变化?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想查查原始记分册及试卷,看是不是誊分或统分有误?如果无误,那我就得好好检查自己的工作,究竟哪里出了纰漏,致使一个优秀的学生的成绩,江河日下。」 听说要查尤瑜的成绩及试卷,李健人原来紧绷的神经,轰的一声似乎绷断了,一颗心在七上八下地狂跳。他知道只要彻查,改动分数、作弊录取学生的事,就会真相大白,毁灭性的灾难,就会立刻降临到他的头上。他真后悔当时听了姚令闻的鬼话。姚令闻当时说,这样做,一定能取悦丰主任、尤部长,还说什么朝中有人好做官,日后一定能加倍捞到油水的。此刻,洪鹢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他,好像两支明晃晃的剑,李健人不禁不寒而慄。但他毕竟是作假骗人的行家,片刻惶恐之后,又镇静下来,百般设阻,竭力欺矇: 「洪老,原始记分册已入了档,试卷堆放在档案室,尘封蛛锁,十分凌乱。您老亲手来查,太脏太辛苦了,学生过意不去。还是让我们去仔细查核,把结果告诉您。分数是小王誊的,誊好后,我又覆核了一遍;总分事,我报单科成绩,他打算盘,总好后,又復算了一遍,应该说不会出错。」 李健人左推右磨不让查,洪鹢更觉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非查不可。他态度十分严肃地说: 「名册入档可以拿出来,试卷凌乱可以整理好。小王誊写的分数我相信不会出错。只是毛主席说过,要知道梨子的滋味,最好亲口尝一尝。要了解分数是否有错,我还得亲手翻一翻试卷。掌握了第一手资料,才能有的放矢地对学生进行教育。」 车子已开进了死胡同,再也没有迴旋的余地。此时,李健人只好哭丧着脸,打开档案柜,磨磨蹭蹭地翻。他明知记分册放在哪里,看他来回翻了许多遍,就是不拿出来。还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道: 「真见鬼!这个这个,明明放在这里,怎么找不到?」
第110页 办事员小王不谙世事,他埋头在刻写油印纸,李健人多次以眼神示意,要他不管这事儿,可是他压根儿没有察觉到。听他这么一说,便霍地站起来,说: 「这名册是我放进去的,我知道首尾,我来找。」他走到档案柜前,抽出其中一个抽屉,像捡死泥鳅一般,取出了这份成绩册,递给了洪鹢,李健人只好瞪着眼睛干着急。 洪鹢按考号很快找到了尤瑜的名字,一看分数,他的眉头即刻打了结。怎么,九科分数,改动的竟有四科?其中数学「68」,那「6」显然是「1」改成的,物理「83」的「8」,也是「3」改就的。改动后的总分,比原来的高出114分。改过的分数笔迹粗黑,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再翻了翻别的学生的分数,写得端端正正,一个也没有错。这不可能是笔误,而是胆大包天的存心作弊!这还能是别人吗?别人岂敢逆龙鳞,捋虎鬚,冒天下之大不韪?洪鹢愤怒极了,他把小王招过来,严词厉色地究问: 「小王!我问你,这分数是不是你誊错了,再改过来的?怎么这么不细緻。」 其实,洪鹢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根本不针对小王。这下,小王急了,他连忙接过成绩册,一看,十分惊讶而又极端惶恐地说: 「洪老,洪老!请您相信我,我誊写分数时一个分数也没有誊错。就是偶尔笔误,一个人的分数,也不可能抄错四个。这分数是别人改动的,我没有抄错,我没有抄错!」 因为作弊录取学生,是不能容忍的大错,处分极其严厉,小王被吓得哭起来了。李健人也惶急地在一旁向小王丢眼色,可他又没见到,倒被洪鹢看见了。他想挑水不能找错码头,抓贼不能错抓好人。便态度十分谦和地说: 「小王,刚才我的态度不好,错怪了你,实在对不起。你没事,去忙你的吧。」 李健人知道洪鹢查到了问题的根蒂,他也深知他的脾气,碰硬不吃软。为今之计,只有低声下气哀求他,用热泪去融化他狂怒的坚冰。而要这样做,让小王留在这里看自己的表演,以后自己这张脸往哪里搁!何况他不知天高地厚,说不定又会贸然捅出更多的实情,那他更下不了台。于是,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学生思想的汇报材料,交给他,板着面孔地说: 「我差点忘记了,小王,老校长急着要看这份材料,现在你就立即送到地区教育科去。回来再去检查一下各班的卫生。这里没你的事,快去!」 小王刚出门,李健人立即关上门,随即眉眼间的肌肉频频抽搐,露出尴尬的笑容,媚态十足地说: 「洪老,你这般高龄,这个,还不辞辛劳,查对学生的每个分数,工作如此认真细緻,嗯,您这种老当益壮的工作态度,任劳任怨的敬业精神,值得学生一辈子好好学习。至于这几个分数,是学生抽查考卷时,发现誊分有错,改过来的。我想招生是个大事,总不能因为我们工作的疏忽而埋没人才。」 「是吗?这样看来,李主任这种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识才惜才的伯乐精神,也值得我好好学习。」洪鹢鄙夷地盯着他那张三角扁脸,不无讥讽地说,「不过已经开始查了,我们还是耐烦点,翻翻考卷,查个水落石出吧!」 「考卷确实堆放得很乱,上面积了层厚厚的灰尘,房里布满了蛛网,如果彻查翻阅,弄脏您老一身,不值得。此前,张校长对照考生分数,抽查了部分考卷,一个分数也没有誊错。我看还是不必查了,如果一定要查,还是学生动手,不必劳动老师大驾。」李健人仍然媚态可掬,只是眼里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还是我自己动手,亲口尝尝梨子的滋味吧!如果早动手,不这么罗罗嗦嗦地说这道那,我们早查完了。」洪鹢知道他在说假话敷衍,边说边走向收藏考卷的档案室。 要是对待别的老师,李健人可以摆出权力的威严,说封存的试卷,谁也不能查;要查,必须得到校长的批准。而校长如今调升了地区文教科长,省里开会,县里检查,人都难找到,要获他的批准,还不知要等到哪一天。可是洪鹢不同,他早年就支持**闹革命,战争年代,他保护过许多**人,还救过校长的命,是老校长的好朋友。何况他又是昆师乃至地区、省里的知名教师,又是自己的老师,他得罪不起啊!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打开办公室旁边的档案室的门。试卷摆放得整整齐齐,仅两个多月,上面没有多少灰尘,更没有什么蛛网。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6查试卷,健矮子原形毕露;弃旧恶,洪文舟手下留情3 按考号顺序去查,各科试卷都缺尤瑜的考卷。李健人故作惊慌地说: 「怎么?尤瑜的考卷不见了!」接着,李健人又若有所悟地说,「哦,哦,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那天誊分时,由于试卷钉得不牢,搬进去后,略加整理重钉,也许他的考卷搅进另一本试卷里去了。」 洪鹢见他故意搅浑水来矇骗他,更让他感到气愤、噁心,就严厉地斥责道: 「李健人!几本试卷散落一地,尤瑜一科两科的试卷订乱了,也许可能,可他的科科试卷都丢了,这怎么解释?你不要自作聪明,把别人都当傻瓜。你不应该搪塞,更不应该捣鬼!如果试卷真的被人故意搅乱,我恳求校长多派几个人,一份一份地查,就是海底捞针,也要把它捞出来。你是我的学生,我了解你喜欢阳奉阴违,搞小动作。如果这件事是你做的手脚,你就老实承认,我也不会苛求于你,使你下不了台。如果不是你,你也要一查到底,把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揪出来。」
第111页 洪鹢早就认定他是始作俑者,就严追苦逼,寸步不让。李健人自知山穷水尽,黔驴技穷。再玩花招,局面不可收拾,后果更不堪设想。他悔不该自己利令智昏,听了姚令闻的鬼话,铸成今日之错。为了挽回今日的败局,唯一的办法只有亮出底牌,老实招认。于是他就从另一抽屉里,拿出了尤瑜的试卷,并且说,姚令闻为了讨好尤冬梅,要他作弊录取尤瑜,他碍于情面,就改动了试卷,改动了记分册的分数。他怕人查出来,就把尤瑜的考卷撕下藏起来。洪鹢逐一查看了每一份试卷,每一份试卷每一题的记分,与小王誊写的完全一致。他越查越气愤,根根毛髮都竖起来了。他牙齿使劲地咬住嘴唇,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又怎么能让他平静呢。 「李健人,你真是胆大包天!违法乱纪的事,你也干得出来,你还是不是**员?你还是不是人?你太让我失望了,太让我失望了!」洪鹢气得脸色青紫,浑身战慄,牙齿咬的格格地响。 李健人毕竟是捣鬼的老手,洞庭湖的麻雀,见过几迴风浪的。老师的震怒,并没有打乱他的阵脚,他的头脑还在清醒的转动着。他先想把责任推到尤冬梅身上,说尤瑜是她的弟弟,是她要他干的。洪鹢碍于她的面子,不了了之,就不会过分追究他的责任。但转念又觉得,洪鹢非常了解尤冬梅光明磊落的性格,他决不会为了弟弟,而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或者即使洪鹢相信,但他了解洪鹢疾恶如仇的刚直性格。为了追求真理,敢说、敢怒、敢骂、敢做,决不会迁就什么校长、部长、主任、书记,他会立刻跑去斥骂尤冬梅。如果这样,他的脓包定会被戳穿,事情就更糟糕透顶,更会弄得自己声名狼藉。为今之计,只能把事实的真相和盘托出,苦苦哀求他,他也许会放自己一马。于是他就把姚令闻要求他改动尤瑜的考分,录取他,以祈取悦于尤冬梅、封满楼的事,全部说了出来。并说明记分册上改动分数,全是姚令闻强行干的。只是他自己想藉此抱住大腿往上爬的骯脏心理,他没有说出来。同时,他撕下尤瑜的考卷,保存下来,日后还可以要挟尤瑜,说他考入昆师,是他为他改动分数录取的,使尤瑜更加卖命给他疏通尤冬梅、封满楼的关系。这层意思,他当然也不能说、 洪鹢听他这么一说,颇为相信。认为他是重朋友的感情,才干出这种蠢事,火气便小多了。看着他那猥琐恐惧的样子,不禁也产生几分怜悯之意。他长长地嘆了口气说: 「健人啊,你也太煳涂了!怎么能为姚令闻干这种傻事?姚令闻这个人,你不是不知道,他好话说尽,坏事干绝。为了一己之私,杀人放火都干,末了找只替罪羊,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你看你看,他现在把你推到漩涡里,让你拼死命挣扎,他却站在干岸上冷笑。这种头上长疮、脚心流脓,坏透了顶的人,你应该拒之于千里之外。否则,他就会弄得你遍体沾屎,一身恶臭!」 李健人见洪鹢的语气舒缓多了,对他还有几分同情,就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眼里还挤出几滴眼泪,现出十分诚恳而又极其可怜的样子,忏悔地说: 「老师,您的教导一针见血!我真是太煳涂了,太煳涂了!我怎么竟然为了这么个狐朋狗友,丧失了一个**员应该坚持的原则立场呢?我真该死,我真该死!今后学生一定听从您的教诲,与他断绝一切关系。老师,只是现在我已捅了个这么大的漏子,应该怎样才能弥补,还请您指示。」 「我拿灯心草当旗杆,实在不高明,还敢指示什么。不过,我提醒你,如果认为自己聪明高明,就要为人民、为学生,多办好事,多做实事。如果专门用来走歪门邪道,难免有一天狐狸的尾巴会被逮住,弄得身败名裂。我知道你不爱听我的批评,多说无用,你就好自为之吧!」 「老师对我的教诲,句句是金玉良言,苦口良药。过去我没有听进去,任错误发展,以至铸成今日的大错。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不是人话,那是狂犬吠日。但愿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再原谅学生一次。」说着,又就磕头如捣蒜。 洪鹢这个人,不怕碰硬,就耐不住软磨,见不得别人流眼泪。此刻,他错误地认为,李健人虽不是东西,但此次因笃于感情,碍于颜面,才悖理犯错,情有可原。一旦此事败露,就断送了前程。狐狸修成狐仙,道行千年,实属不易,何况他已有悔改之意。至于尤瑜,任性而能理喻,又知错能改,还是可造之才。别人弄虚作弊,录取了他,他不知情,他没有责任。如果把这件事捅出来,被学校清退,弄得声名狼藉,岂不是伤及无辜?「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至于说高明不高明,也是相对的。因为任何人对客观世界认识的深度广度,都不相同。在某些方面认识肤浅窄狭,圣哲伟人,也很难免。何况自己不过是平庸之辈。指定尤瑜当班长,不是也只见其阳而未睹其阴么?说自己用灯心草当旗杆,也不全错。自己五十二岁了,还与学生较劲,岂不让人笑掉大牙?于是,他长嘆一声,把他拉起来,语重心长地说: 「唉,肉里长了脓疮,挤出了脓,离结痂没疤也就不远了。既然你知错想改,就望你能痛割尾巴,重做新人。你干到现在这样子,也不容易啊!什么也别说了,要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第112页 「谢谢恩师的爱护宽容。洪老,您是我的重生父母,您是我暗夜里的指路明灯。您的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不会忘记。只是我还想请示一下,这事要不要向张校长汇报?」说时,李健人又敬了好几个鞠躬礼,仍然哈腰、低头、哭丧着脸,像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可怜兮兮的小学生。 「既然给了你改错的机会,我自然不会向校长说,这样,你也就用不着汇报。已经埋进地底下的屎,再挑出来,臭啊!」 洪鹢说完,转身就走。李健人如遭大赦,忙起身恭送,直送到楼梯口。洪鹢走远了,他还满脸堆笑,不住地点头,不停地招手: 「老师,您好走,慢慢地走!」他一边说,一边心里在暗笑,「洪鹢,你自以为高明。其实,你哪有我精明。花岗岩再硬,也抵挡不住嘀嘀哒哒的柔弱的水的侵蚀。最终还是水滴石穿,硬的败输软的赢。哼!走着瞧,谁说姜是老的辣!」 洪鹢也边走边想,干部必须德才兼备,尤瑜学习水平如此低下,正如大雁折了一只翅膀,自顾不暇,它又怎么能叱咤风云,引领雁阵,远征南溟呢?不孚众望,任其下去,有负众望,将来定会贻误大事,看来班长必须更换车马。但是,做这一工作,一定要既不伤害尤瑜上进心,又能调动起他的积极性,他还得特别注意工作方法,细緻地做好思想工作…… 天气虽然还很燥热,但事情查清了,问题解决了,他的心情舒畅多了,因而也觉得凉爽多了。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7豪饮戏凤宝聚园,赌吃皮蛋中状元1 随着时间的流逝,尤瑜考试引出的风波,渐渐趋于平静。虽然他天天仍能见到怪怪的眼光、冷冰冰的脸,时时还能听到藏刀带刺的风凉话,但与以前的狂风暴雨比,如今下的只是毛毛雨。这次风波使尤瑜深刻认识到,学业差劲对一个学生来说,那是地陷天塌,被打断了嵴梁骨。如今别人是高山,是巨人;而自己,是低谷,是侏儒,站在人前矮三尺。这种人又怎么能当引航人,怎么能做领头雁?他不能老占着茅坑不疴屎;他不能让人家愤怒地把他拉下马,而要自己知趣地走下台,因此他决定辞去班长的职务。他向班主任提出请求,洪老师同意了,当班长的事,总算轻易地画上了一个不够圆满的句号。他还想退学,离开这个让他痛苦的地方,就当过去的一切,是谬误,是一场噩梦。不过,他知道这样做,姐姐、姐夫不会同意,父母更会伤心,也辜负了洪老师的苦口婆心的劝慰,辜负了好心同学的帮助,更让日后不敢面对池新荷!暂时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哪个山上唱哪支歌。既然学校里不能让他感到温暖,于是他就到校外寻找乐趣,恢復了往日到街上的「数麻石」。 时序进入了孟冬,雨天寒气逼人,可晴天还算暖和。一个星期天的上午,艷阳高照,和风拂煦,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尤瑜暂时摆脱了学校里的冷眼、秽语的重压,信步走在久违的麻石路上,身心倍觉轻松舒畅。这大半期来,他当班长,穷忙瞎抓,疲于奔命,心力交瘁。一旦卸下重负,久违的宝聚园的饺子,不可不尝。一个星期天,他睡懒觉,误了早餐,飢火烧得正旺。他信步走出学校,渡过昆江,加快了脚步,穿过了几条巷子,登上了宝聚园的二楼,在他惯常吃饺子的桌旁坐下。对面墙上的那幅《苏东坡豪饮宝聚园夜归图》,仍赫然在目。苏学士好像昂首捋髯,笑吟吟向他走来,亲切地向他示意:「饺子好吃,酒更迷人,你又何必去计较尘世间的烦心的俗务?」于是,他不禁仿效古代的文人雅士,摇头晃脑,高声吟诵苏东坡的《临江仙》: 「夜饮东坡醉副醒,归来髣髴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声非我有,何时忘却芸芸。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他想人生就应该像苏东坡那样,无拘无束,痛饮高歌,风流倜傥,拥有此生。今日不可无酒。因而他拖长声音大声叫唤: 「服务员——,来——,二两烧酒,一盘饺子——」 一位女服务员来了,见他是个学生,就妩媚地笑着打趣: 「才生下来的马驹,毛还没有干,就上战场能行吗?政府规定学生不能抽菸喝酒,小同志!还是规矩点好。」 她灿齿微露,笑声甜蜜。尤瑜一见,便腾起一股燥劲儿,一颗心就像摇蜜机里的蜜,激盪着,他早忘了东西南北、春夏秋冬。他如打足了气的气球,一下子窜上了九天,眉眼盈笑,手舞足蹈,故意歪曲《学生守则》的意思,强词夺理,神经质地大声逗乐道: 「女同志,你错了!上面规定不准学生在学校里喝酒,可没有说不许在宝聚园衔杯,在商言利,你怎么与银子过不去?来,上好酒,三两。」 服务员觉得有趣,又勤舒新月眉,频展白玉齿,嗤嗤一笑,拿来了酒,问他要多少饺子。他一摸口袋,糟了!两个星期没回家取钱,钱已「多乎哉,不多也」。可他还是故作潇洒,把钱攒在手中,不数,也不说多少,全部交给了服务员。望着南墙上《鲁智深毫饮宝聚园》的图画,装出侠士的豪情雅兴,风趣地说: 「除了酒钱,全部买饺子。今天,我要肚皮撑够,一醉方休!」 「除了酒钱,我的小老弟,饺子,饺子,就只能买半碗,只能买半碗哟!嘿嘿嘿嘿……」服务员数了一下钱,大笑起来了。
第113页 「半碗就半碗吧!有了酒,就能醉而醒,醒復醉,才有诗意呢。如鲁智深一般,让饺子撑破肚皮,似蠢牛笨驴,那才大杀风景!像苏学士那样,才是鸟中之凤,人中之龙呵。」他大笑着,指点对面墙上的《苏东坡豪饮宝聚园夜归图》给她看。 服务员又笑吟吟地端来饺子,不无讽刺地说: 「小同志,不!我唿错了。你是『鸟中之凤,人中之龙』。那么,我就该唿:凤呀龙啊,请,请用,请慢用!」 尤瑜从来没喝过酒,今天心情格外舒畅,在甜笑的女服务员面前,更应将豪情雅兴发挥得淋漓尽致,于是他便装出诗仙酒圣的派头,狂饮起来。尽管酒喝进口里,又苦又涩,他没有皱一下眉头。没多久,酒喝完了,饺子吃光了,他也真正醉了。他只觉得房屋在倾仄,人影在歪斜,苏东坡、鲁智深也似乎在跳着跛脚舞,服务员的漂亮的桃花面竟然变作了个弯苦瓜。他好像坠入五里雾中,将「去马来牛」,也当成了狗和猪。不过,他豪情正浓,当然没有忘记逗乐,他甩下酒杯说: 「怎么样?女同志!其实,其实,三两不够,很不够!今日孔方兄没有陪我来,你又冷若冰霜,不给我面子。明日再来,半斤,一斤,喝个痛快。到时还请你赏个脸,助兴陪我喝几盅,怎么样?」他醉眼朦胧,向女服务员招了招手,跄跄踉踉地走下了楼。 走在巷子里,他觉得头像锥扎针刺一般疼痛,双脚踩在棉花上,站不稳,走不动。不过,尤瑜毕竟是运动健将,身体特别棒,目前这点酒还不可能醉翻他。他左拐右弯,转过几条巷子,走到了宽阔的大街上。飕飕的北风迎面吹来,好像洗了个冷水澡,头疼渐渐消失了,迷迷煳煳,介乎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梦幻中。此时,他觉得自己仿佛朝浴东晖,夕沐晚霞,餐秋菊之落英,与仙人结伴同游,实在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快事。过去,他从来没有想到,酒这东西竟这般奇妙,它几乎像一阵狂风,一剎那间,就捲走了他的漫天愁云!他不禁自言自语地说,「谁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他们简直辜负了美酒的浓情蜜意,辜负了好景良天。只有我尤瑜才是美酒的知音,好景的知己。为了知音、为了知己,以后宝聚园不可不来,何况这里还有媚眼灿笑的女服务员呢?此刻,他的逸兴浓情,真是高过三山胜五岳,他一双醉眼环顾四面,旁骛八荒,穷搜苦觅,只想找件开心的事儿逗趣。突然,他发现街道的拐角处,平日小贩叫卖的地方,许多人围了个大圆圈,圈外的踮起了高跷脚,伸长了鹭鸶颈,尽力往里面钻,向里面看。有些人还搬来了凳子,站在上面看。圈子里面,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喊:「好啊!」、「加油!」 尤瑜向来喜欢看热闹,便快步走到那里。可里三层,外三层,蚁涌蜂攒地围观的人,围得如铁桶,似城墙,他根本看不到。于是,他不顾别人的咒骂、推打,趁着酒兴,以头为锥,一个劲儿往里钻。他钻过三道人墙,总算看到了究竟。原来里面有两个人,坐在一张方桌旁,比赛吃皮蛋。每人面前放着一盘剥了壳的皮蛋,他们的身后还各有一个人在剥。卖皮蛋的光头老闆,坐在两人中间当裁判。吃皮蛋的人一只手拿蛋吃,另一只手在大腿上拍掌。手掌拍两下,翻过来,手背拍一下。如此反覆,直到比赛结束。拍掌三次出错即输。如果翻掌都未出错,那就看谁吃得最多。赌输的付了两人吃掉的皮蛋的两倍的价钱,赢的白吃了皮蛋,还可以拿走与吃的数目一样多的皮蛋。这一天比赛结束,吃皮蛋的状元,老闆还奖给他皮蛋二十枚。尤瑜挤了一通,周身发热,头上冒汗,血涌到了脑际,唿噜唿噜喘气好像拉风箱。他饺子吃得太少,飢肠还是嗷嗷叫。看到那一大盘剥光了的皮蛋,他的心像猫爪子在抓,他如离弦的箭,急流中的船,恨不得立即扑过去,与人决一高下吃个饱。可他本能地摸了摸口袋,却是布贴着布。他那两只饿狼似的绿眼,在人群中滴熘滴熘转,却寻觅不到一张熟识的面孔,他神情沮丧地垂下了头。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7豪饮戏凤宝聚园,赌吃皮蛋中状元2 不过,尤瑜毕竟是名人,菩萨不识进香客,但进香客还认识菩萨。此时,人群中许多人见到了他,都在高声喊: 「游鱼子,比吃,你最棒,大象都比不过你,快点上!」 「游鱼子,有吃,还有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别错过!」 这些人都是昆师别班的学生,他们认识「名人」。经他们这么一鼓譟,他的兴致就更高了。他又抬起头来在人群中寻找熟识的面孔。此刻,圆圈的东南一角,人头蹿动,骂声迭起,又一个喜欢看热闹的人,从人墙中钻出一颗头来,两颗眼珠子,飞轮般地转动。他一眼就看出了尤瑜,惊喜的叫道: 「尤大哥,好久没见到你了。看你垂头丧气的样子,是不是赌输了。说着,他走过去,在尤瑜的胸脯上,重重地击了一拳,然后,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尤瑜见是萧陶,像久旱萎蔫的苗子,遭遇了喜雨,顷刻勃发了盎然的生机。他连蹦带跳地窜过去,一把抱起他,旋转起来,又惊又喜地高声叫起来: 「小淘气,半年不见,又长高了,小淘气变成了个大草包,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萧司令。今天,我想赌吃却无钱,怎么会输?好兄弟,你来得正好,借我五块钱,让我过把赌瘾。老子能吃,肯定不会输,借的钱马上就会还给你。」
第114页 「尤大哥,今天,我和爸爸到县粮站送公粮、卖余粮,给了我十块钱。买了双鞋,买了件衣,还剩下四块钱,现在,全给你。」说着,就把钱交了尤瑜。 这时,一局刚好赌完,全场高叫声,如山崩海啸。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拿着一包赢来的皮蛋,趾高气扬地钻出了人群,输了的像斗败了公鸡,垂头丧气地歪在一旁。光头老闆摸了摸油光闪亮的头皮,站起来,扬了扬手,大声喊道: 「同志们,不要吵了!不要吵了!现在,还赌最后一局。谁优胜,谁就是今天的状元。除了他赢的以外,我老汉还特别奖二十个皮蛋。看谁吃了虎肝豹子胆,再来比一盘?」 话音未落,尤瑜便摇摇晃晃,快步走上前,将四块钱塞到光头老闆手心里,醉眼惺忪地扫视全场一眼,摆出一副必胜的架势,说: 「老子上,老子吃过了虎肝,看哪个吃了豹子胆,敢与老子拼!」 光头数了下手中的钱,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尤瑜,笑着说: 「嘿嘿,小兄弟,莫吹牛,你豆角身子怎么能敌过牯牛?你没有看到刚才赢了别人的那个汉子,他叉开腿一站,简直就是座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吃的虎肝在哪里?何况押金还少一块,下去!莫占了别人的位子,坏了大家的赌兴。」光头把钱甩给他,又大声吆喝道,「同志们,最后一场是压轴戏,出马的应该是刘关张,大家才有好戏看!哪个是不怕死的赵子龙,现在就请你快点上!」 尤瑜听了光头侮辱性的话,火冒三丈,立刻脱下刚刚穿上的米黄色的咔叽布新衣,摔到桌上,瞪着红红的眼睛直嚷道: 「这件衣够不够一块钱?不够,我再脱一件。老光头,你也不要狗眼看人低!庞然大物的贵州驴子,被小老虎吃掉了的故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听他这么一说,围观的人群里,即刻爆发了哈哈大笑声,许多人忘情地打趣笑着说: 「小子,再脱一件,不就是打赤膊?」 「老闆,你再说不够,他还会脱光裤子露出吊**!」 「这小子铁定了心要鸡蛋碰石头。老闆,如果你再说不够,他会再剐下一层皮!」 光头见这件衣的布料特别好,至少也值三块钱,这小子输了,这衣不就是他的了?于是他满口答应了。萧陶这下可急了,连忙扯住尤瑜的衣,愤愤地说: 「游鱼子,你疯了!一件这么好的新衣至少也值五块钱,只押一块,那不是白送人。等等,让我到船上拿钱去!」 「小淘气,一件衣有什么要紧。你没听说古人『五花马,千金裘,唿儿将去换美酒』的故事么?人生一世,图个潇洒痛快,件把衣服算什么;亏你还是萧司令,竟吝啬得不如手下的一个下等兵!留下来吧,为我加油鼓劲,我保证赢!」尤瑜听说光头同意他赌吃,竟高兴得飘飘然。俨然自己就是酒圣诗豪,如不摆出一掷千金的气派,那就太杀风景。 光头见尤瑜傻到这般光景,兴奋极了。他高高举起尤瑜脱下的新衣,声嘶力竭地喊: 「这小兄弟口说吃了虎肝,其实,他的胆子比黍米还小,他腰围不过两尺多,肚里能装几个皮蛋?哪个汉子与他对阵,铁定能赢。好汉们,哪个上!」光头想,他不促成这个赌局,到手的好衣,就会打水漂。他大声叫嚷数通之后,随即数了五十个皮蛋,放在桌上。 在这里赌吃皮蛋赌局,早饭后就开始了。现在已是午后三点,那些枵腹而来、期在必胜的赌徒,都已赌过了吗,吃饱了。别的赌博,输了,还可以再赌,惟独赌吃,再赌吃不下去。那些腹大如牛的早已赌过,只能望着衣服逡巡兴嘆,因此,光头叫了好几遍,无人吭声。此时,一个个头虽不很高、可腰围像篾丝箩筐的壮实汉子,闯进来了。他胸有成竹地说: 「老闆,我来试试。」回过头来,又笑着对尤瑜说,「小兄弟,我就不客气了。」说完,把手中抓成了一个坨的五块钱,交给了光头。光头随即拍了一下壮汉子的肩膀,翘起大拇指赞扬道: 「好!有种!你肯定赢!」 壮汉子之所以要来赌吃,是因为看中了那件新咔叽布衣,这种式样叫列宁装,解放初期,男女都穿,成为一种流行的时尚。他个子粗壮虽然不能穿,可将它送给自己的女朋友,她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他今天找了好几家商店,就是没有找到这样合适的。不过,事先不说明白,到头来光头肯定会赖帐。于是他转过脸来对他说: 「老闆,如果我赢了,这件衣就是我的呵!」 光头听他这么说,很不高兴,就板着脸嗡声嗡气地说: 「赌吃皮蛋,你不就是押了五块钱么?你赢了,你押的钱我退给你,不是十分公平么?怎么扯到衣上去了。」 「老闆,你想白要这件衣,可我赌的也是这件衣。你不肯,我就不赌了。把钱还给我。」 壮汉伸出手要钱,光头将钱还给了他,很不高兴地将脸转向人群,叫唤别人上。连叫了几遍,没有人搭腔。光头又想,没有人赌,这件衣得不到,皮蛋也卖不成,岂不是疴屎打喷嚏,两头都蚀本。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7豪饮戏凤宝聚园,赌吃皮蛋中状元3 让他赌,还能多卖几个皮蛋。这样,虽然山珍海味他吃了,可自己还能吃鱼肉,总比喝西北风好。于是他转过脸来,冷笑着对壮汉说:
第115页 「这位大哥,你就赌吧。你赢了,衣服就属你。现在,比赛就开始。牯牛对山羊,大哥,真是便宜了你。」 萧陶看到这般光景,拉了拉尤瑜,十分焦急地说: 「这傢伙是头牯牛,一次能吃两捆稻草,能揹两张犁,你怎么能与他比!游鱼子,我们走!」 尤瑜摔开了他的手,厉声说:「这是赌吃,又不是砍头!只要够刺激,输件把衣服算个毬!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尤瑜不顾劝阻,与那个壮汉面对面的坐在方桌旁,光头仍坐在中间记数兼裁判。那壮汉虽比尤瑜的个头稍微矮一点,但块片却比尤瑜大一半。他脱下罩衣,身着背心,手臂上的肌肉股股凸起,真是名副其实的牯牛。而尤瑜,单单瘦瘦,腰围少说也比他小一尺。尤瑜又已经醉酒,精神不振,眼睛通红通红,像是长期熬夜后疲惫不堪的样子。围观的群众都嘻嘻地笑着说: 「这小子喝得醉醺醺,饱得齐了颈,也来赌吃,真的比猪蠢。这还要赌什么!干脆白送了件新衣服。」 「白嫩的小兔子与黑粗的牯牛拼,那是鸡蛋碰石头,蚂蚁摇大树,太自不量力,他,他真的傻到了家。」 人群中也有不少的昆师学生,他们都是些喜闹的。因为昆师离这闹市远,到这儿来,要乘船渡河,费时费力又费钱,那些勤学苦读的,没有摆脱不了的事,是不会来这里的。这些人平日走街穿巷,无非要寻觅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在饭后谈谈,以助消化。今天碰上这种如死人復活的够刺激、够蹊跷的事,怎么不叫他们的神经根根紧绷,像一只大飞蛾一头撞入蜘蛛网的蛛丝,剧烈地盪鞦韆呢?此刻,他们跳起来,大叫起闹: 「这黑咕隆咚的傢伙,是贵州的笨驴子,样子吓人,其实不可怕!」 「游鱼子,你是小老虎,一口咬住他的咽喉,让他嗥叫不成,再也没有办法对付你!」 「小豹子决不会怕蠢猪笨牛,游鱼子,快点上!」 吃蛋开始了,醉眼惺忪的尤瑜,做出了文明的姿态,微笑着,向黑汉子招了招手,彬彬有礼地说: 「大哥,请,有请!」黑汉子望着尤瑜单瘦疲惫的身躯,觉得胜券在握,十分得意,他也傲笑着点了点头,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小兄弟,请!」 说完,他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抓起皮蛋就往口里塞。他求胜心切,鼓着大眼睛盯着尤瑜,吃得特急,一口便吞下一个。尤瑜则慢条斯理,如平日吃东西一样,瞧都没有瞧他。黑汉子一口气吞了四个,尤瑜才吃了两枚;黑汉子像衔枚疾走,通过敌人的封锁线那样紧张,而尤瑜正如风流儒雅的将军,指挥了激烈的战斗之后,在花园里悠闲漫步。黑汉子口快手拙,快三慢四,翻掌跟不上口吃的步伐。好像长于驰骋的勇士,拖着个重伤的伤员,行进极其艰难。尤瑜平日虽然好胜,可今天醉酒,头脑昏昏,眼睛眊眊,他主要在追求刺激,而不在意于胜负。口吃手拍,自由随意,翻掌与口吃的节奏整齐合拍,正如权威的指挥家,在指挥交响乐的演出。吞了六七个之后,黑汉子由于吞咽过快,未搅拌多少唾液,喉管干涩,渐渐咽不下去。闭嘴伸颈,如饿鸭急吞瘪谷,嘎嘎地卡在喉咙中。又由于顾此失彼,手掌拍的与手背拍的,很不协调。手背一次只许拍一下,他却拍两下,手掌一次要拍两下,他又只拍了一下,全乱了套。光头裁判严肃地提出了警告,围观的如山如海的人群里,发出了嘘声、嘻笑。而尤瑜咀嚼皮蛋,如檀板击节那样准确;手拍大腿,似行家弹奏钢琴那样娴熟;他那左靥旁的那暗红的痣,透红髮亮,伴着吃皮蛋的节奏,合着拍腿旋律,翩翩起舞:配合那么巧妙,韵律那么和谐,让人嘆为观止。他后来居上,吃了十枚,而黑汉只吞了九个。 黑汉见事不妙,急切想扭转败局,加劲勐吞。谁知吃皮蛋,少吃慢咽,味道奇鲜;吃得太多,又苦又涩。加上他的脑子像紧绷的大鼓,不能有效地指挥身体的各个部分,又因为异常的刺激,使唾液停止了分泌,不只咽不下,反而引起倒胃。他凸着金鱼的双眼,鼓着打足气的皮球的两鳃,紧闭水库闸门似的双唇,颈上、太阳穴旁条条凸出的青筋,竟有笔桿那般粗。他竭力不让嘴里的皮蛋喷出来,还不断的将皮蛋往里面塞。好像守财奴紧紧捂住装满钱口袋,还要向里面塞元宝。他忘记了翻掌拍腿,光头提出了第二次警告。尤瑜却有如长河滔滔,清风徐徐,神态是那么轻松,节奏是那么分明,旋律是那样的优美,舞姿是那样的窈窕,让人像在欣赏名舞佳曲。尤瑜吃完了十七个,黑汉才吞进十五枚。而且黑汉至少还有三四枚紧紧地塞在嘴里,他拿着皮蛋的手,在嘴边颤抖,想张嘴又不敢张。突然一阵反胃,两片紧闭的闸门似的嘴唇,不经意稍一松弛,嘴里的压力过大,皮蛋浆如被久困围城的突围军队,如高峡平湖里的压力极强的流水,勐冲出来,全喷在光头老闆的光头上。光头那紫铜色的头脸上,流淌着青黑色的皮蛋汁,活像个刚从污泥沟里,捞出的又圆又大又臭又黑的烂萝蔔。黑汉自知无颜面,抓起自己脱下的衣服准备往外熘。光头给弄得如此狼狈,怒火中烧,顺手抓起两个皮蛋使劲地打过去,破口大骂道: 「婊子崽,一头牯牛竟斗不过一只小兔子!碰上了你这堆臭狗屎,老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老子现在也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鬼模样。」
第116页 两个皮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黑汉子的额头上。皮蛋即刻开了花,青黑的皮蛋汁,也在他的黑脸上,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漆,油光黑亮,锦上添花,黑到了家。人群中即刻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唿,雷鸣般的嚣叫: 「两个黑炭鬼,一副坏心肠。一心算计别人,到头来算倒了自己。遭报应,活该!」 大家的闹笑如冷水沃面,使尤瑜清醒多了。他缓缓地站起来,抹了一下嘴巴,白里透红的醉脸上的那暗红的痣,简直就像颗玲珑剔透的红宝石。他满脸堆笑,神采飞扬,频频拱手,高声叫道: 「谢谢各位的赏光!谢谢大家的捧场!谢谢!谢谢!」 那气派,简直如同凯旋的将军!人群中暴风雨般的掌声又一次响起,围观的昆师学生更是欣喜若狂。他们把尤瑜扳倒仰卧,抬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抛向空中,又一次一次地发出疯狂的野兽般的嗥叫: 「游鱼子,乌拉!乌拉,游鱼子!」 围观的人,都在纷纷议论。一位长者捋着花白的鬍子说: 「这小子怎么这么能吃,一口气竟吃了二十个!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老汉痴长几十岁,今天总算见到了这样的世面。」 「他怎么不能吃?你没有看见他脸上的『好呷痣』?他吃东西时,它就跳舞助兴,吶喊鼓劲。别说二十个皮蛋,就是一头大牯牛,他也能吞下!」昆师的一个刻薄的学生,手舞足蹈地说。 「哈哈,哈哈!」人群中又掀起了一阵轰笑的狂涛。涛声渐歇,又有人阴阳怪气地说: 「好呷痣,就是败家痣,败家子。有了它,就是崑崙山也会被他吃崩呷垮的。」 「哈哈,哈哈!」轰笑的狂涛又汹涌澎湃起来…… 狂笑的人群渐渐走散了,街头一下子显得空阔了;乌青的皮蛋汁也揩掉了,光头又恢復了紫铜色的本来面目。光头老闆还算信守承诺,退还了四块钱的押金,还十分惋惜地退还了押赌的那件新罩衣。吃剩的十二皮蛋,用张牛皮纸包好,放在桌上;又数了二十枚皮蛋,包好,推到尤瑜面前,嘿嘿地笑着说: 「好小子,今天你点了头名状元,这是皇后娘娘给你插的宫花。希望你以后再来,祝你时时好运!」 经过一番笑闹之后,酒渐渐醒了,尤瑜心里不禁窃笑,皮蛋就是「宫花」,那么,光头不就是「皇后娘娘」?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7豪饮戏凤宝聚园,赌吃皮蛋中状元4 真是有趣。他将四块钱还给了萧陶,又塞了包皮蛋给他,拉着他便走: 「几个月不见了,小淘气,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你说。我们要是还像过去那样,该多好啊!现在,你爸还在船上等你,我就送你一程,边走边聊吧。」 萧陶听说尤瑜要送他,和他说说话,他十分感激。他对尤瑜说,「尤瑜,你迅哥儿没有忘记我闰土,我真非常高兴,可是我不要皮蛋。因为这是你好不容易得来的战利品。」说着,又将皮蛋退给了尤瑜。这让尤瑜十分生气: 「小淘气,你真把我当迅哥儿,将自己做润土?我给你皮蛋你不要,你是不是还要喊我做老爷?我告诉你,我是把你看作砍了脑壳能共疤的亲兄弟。你也不想想,如今我在学校里寄宿,要这么多皮蛋干什么。这次,要不是你借钱给我做钓饵,我怎么能钓到这么多『鱼』。你就是拿走了一包,我还有一包呀。今后你把我当迅哥儿可以,可千万别把自己当润土。」说着,又把那包塞给他。萧陶听他这么说,便只好拿着。 他们边走边谈,向河边走去。萧陶告诉尤瑜,他没有考上学校,回到家里,和爸爸种了二十亩田。除了种稻谷,还栽种了芋头、插了藕,饲养了鸡鸭、放养了鱼。春夏秋三季的晚上,还要到河边湖里去打鱼。一任湖风吹,一任太阳晒,他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润土。 尤瑜听说,羡慕得不得了,他拍着萧陶的肩膀高兴地说: 「你看,你看!你的生活,真像个万花筒,万紫千红,精彩迷人!可我呢,就拴定在那让人厌恶的三点:牢房一样的教室,吃猪食的食堂,棺材般的寝室。每天,吃了猪食进牢房,出了牢房塞到棺材里。一动也不能动,简直是实实在在的囚犯,不折不扣的死人!」 「精彩?迷人?我敢保证只要你在农村的泥里水里,爬滚个把月,你就会心甘情愿吃猪食,进牢房,卧棺材。」萧陶想不到他竟有一种这样不近情理的想法,感到无比惊奇。他黯然伤神,感绪万端地说,「在农村,三伏天,骄阳似火,热得人透不过气,可你要顶着烈日收稻谷;冰雪天,北风唿唿如刀割,可也要赤脚下水挑塘泥。我家离河两里多,这次送徵购粮,天还没亮,我们就开始挑谷到船上,逆水划船,送到粮库下的码头边,又要挑着百来斤的重担,爬几十米高的壁陡的河堤,过秤后还要挑着上楼梯,送进仓里。」他掀开衣服,让尤瑜看他的肩,泪眼汪汪地说,「我的肩膀烂得这样了,可还得咬紧牙关,忍受剧痛,如牛负重,挑着重担爬高坡。我与你比,我受罪蹲地狱,你享福在天堂。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如今,我做梦也想到学校读读书,可我就是上天没有路!」 尤瑜一看他的肩膀,褐色的皮肤磨掉了,绽出三四寸宽窄的红肉,肿得像面包。可在两点钟前,它还压着重担啊。这些为尤瑜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天方夜谭,现在就摆在他面前,在他的思想深层,诱发了强烈的地震。他默默地望着自己的同龄人,曾经不分你我的好朋友,只有扑簌簌的眼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第117页 「尤大哥,我过去读书不用功,已经受到了命运之神的严厉惩罚,今生今世,已经与学校无缘。你有幸读书,就要百倍勤奋。要像今天赌吃皮蛋这样,专心致志,学好本事。将来当乡长,当书记,也派小弟当个什么差,让我摆脱这牛马般的苦役,那你就是我的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萧陶知道他朝中有人,只要读好了书,做个把书记、乡长,那是罈子里捉乌龟的事,因此诚恳地希望他读好书,日后自己能伴佛沾光。 「我哪有哪个本事!不过,我听你的,今后好好读书学本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你所说的,我能出人头地,小淘气,我敢对天发誓,兄弟我与你有福同享,我有一口饭吃,决不让你喝稀粥!」 说完,尤瑜似勇士出征前与朋友诀别,严肃地伸出神圣的右手,萧陶流着眼泪,怀着期盼心情,也庄重地伸出右手,共同击掌,然后,他们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拥抱了很久很久以后,萧陶松开了手。 「游鱼子,我忘了,我爸爸还在船上等我,我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我爸爸恐怕又要发怒火。我得赶快走!」萧陶泪流满面,焦急地说,「兄弟,加油,保重!」 说完,他转过身,匆匆地跑下了高高的堤坡。尤瑜呆呆地呆呆地望着,萧陶久久地久久地站在船头向他挥手,直到「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昆江天际流」的时候,尤瑜才醉眼朦胧,转身往回走。 此刻,他又记起了光头老闆的话,他今天高中了状元,这皮蛋就是皇后娘娘给插的宫花。他真庆幸自己的运气好,绝处逢生,天降援兵,意想不到遇上了萧陶。他禁不住雄心勃起,迈出动人心弦的哥萨克舞步,走在昆阳的大街上,仿佛状元打马长安道,恨不得一下子踏遍长安花。此刻,他唱起了旋律优美的《康定情歌》,想起了帮助他演唱《黄河颂》、让他倾心的汪凤绮,他真想快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将这包皮蛋送给她。他要在昆师那些对他白眼相加的混蛋们嘴里,塞一个皮蛋,让他们瞠目结舌,叫他们从头认识他爷爷的真面目。其实,这时他脑子还是煳里煳涂,弄不清极其简单数目:两包皮蛋,送给了萧陶一包,又要送包给汪凤绮,哪里还有皮蛋去堵塞对他白眼相加的人的嘴?他一路走来,羡慕捧场的没有一个,白眼笑骂的倒不少,快马加鞭疾驰,没有见到长安花,却马失前蹄,一曲仙乐骤然变悲歌。 走着,走着,他走到了轮渡码头,兴沖沖地跳上了渡船。本能地摸了下口袋,这才又发现袋子里布贴布。船已经开了,他只好红着脸,向那位盪桨的又瘦又黑的大嫂低声说: 「大嫂,对不起,今天我的钱用光了。你看,你看,过河费,我暂时欠着,下次一定加倍补上。」 「哼!如今这样的骗子够多了,这种鬼话,我也听腻了。没钱?东西也行。小同志,你这个包里包的是什么?总不会是zy吧!」大嫂沉着黑瘦的脸,不无讥讽的冷冷地说。 「皮蛋。」 「行!那就留下这个包吧。我正担心晚上没有菜。」黑瘦大嫂高兴地回答道。 「大嫂,你不只脸黑,心也太黑了!过渡一次才五分钱,可这里有二十个皮蛋呀,价值两块多!好,不和你磨牙了,就给你一个。」要是这位大嫂,换成风姿绰约的少女,尤瑜定会高兴地把这包皮蛋送给她,可她又黑又瘦,居然还要这般敲诈他,他当然不甘心,因而愤怒地斥骂她。 「小伙子,你怎么眼界这么不开阔?要活命,饥荒的年成,大米比黄金还金贵。如今你没钱要过河,怎么几个皮蛋也捨不得!好吧,不给就不给,你就快点下船罢。我洞庭王爷摆渡,从来就不讲价钱。不过,今天念你年少无知,就让你一步。我一家四口,一个蛋怎么吃?就给四个吧。」黑瘦大嫂继续逗趣说。 「四个就四个。」尤瑜将纸包剜了个洞,掏出四个皮蛋放在船舱里,心里毒毒地骂道,「你这般心黑,简直就是饿死鬼!将来死了,阎王老子不收你,走到奈何桥边又只能打转身。」 砰的一声,船头碰在码头上。尤瑜跳下正在晃荡的船,兴致沖沖地向学校走去……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8穷途痛哭觉昨非;志存高远攀高峰1 这一天,是近一个月来尤瑜最高兴的一天。他第一次醉酒,第一次与甜笑的女招待远逗趣,惬意、潇洒;第一次赌吃皮蛋,大获全盛,万人欢唿,豪爽、荣耀。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如阿炳乐师的琴弦在剧烈地颤动,不断地跳出《二泉映月》那样美妙的音符。像苏东坡那样,酒「醉復醒」,沉浸在无边无际的胜利喜悦的海洋中。他拎着最宝贵的战利品——那个剜了个洞的皮蛋包,向学校里飞去,想急切这个特大的胜利消息,告诉同伴,请他们尝尝皮蛋,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 尤瑜飞行似雁,可消息速传如电。他醉后典衣赌吃皮蛋中「状元」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学校的旮旮旯旯。原来在尤瑜与萧陶叙旧的同时,围观的昆师的学生,就飞回了学校。他们加油添醋,像说书人那样,极尽渲染之能事,将尤瑜这一天的旷古罕有的惊世骇俗的卓异举动,绘声绘影地描摹到了极致。尤瑜赌吃的特异情状,正好满足了那些平日被猪槽(食堂)、牢房(教室)、棺材(寝室)三部曲困扰得腻烦倒胃的学生的搜奇探秘的变态心理,使他们的疲惫了神经顿时亢奋起来。这些人又调和五味,恣意炒作,孳生出一些新的让人垂涎的奇鲜,而它的原汁原味,却已丧失殆尽。正如如酸与硷起化学变化,原来的相对立的酸硷的化学属性完全消失,而新生的盐的特性,却与酸硷迥异。开始传进学校的,是尤瑜力克强敌的英勇壮举,可一传再传,就演变成为狂赌滥吃的如牛似猪的可耻的丑态。
第118页 尤瑜飞到半路上,碰到了两个从学校里走来的他认识的同学,他叫住他们,眉飞色舞,正想报告他今天的不平凡的经歷。可他们却歪着头,瞪着怪怪的眼睛,仔细审视着他的脸,好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尤瑜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堆在脸上的笑消失了,窜到喉头的高兴的话儿,被堵回去了。此刻,其中一个晃着头,油腔滑调地说: 「游鱼子,真太遗憾!我们天天见面,可对你却是熟人不熟;时时碰到,却不知名人之所以成名。根本没有发现你脸上还有一颗价值连城的伟大的『好呷痣』。熟视无睹,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呀」另一个也同样怪模怪样地说: 「游鱼子,你的那颗价值连城的伟大的『好呷痣』,真帮了你的大忙。正由于它跳舞助兴、鼓劲,你才一口气才吞下了三十个皮蛋,它助你攻克柏林,赢得了反法西斯战争的伟大胜利!」他们说后,哈哈大笑,甩手迈步,扬长而去。尤瑜高昂狂热的头,骤然给泼了一桶冰水,顷刻萎缩了。 他懒洋洋地走到了校门口,又遇上一伴熟识的女同学,其中也有同班的柳沛云。平日她们都笑着和他招唿,他虽已不在位,但她们仍然唿他做尤班长,柳沛云还亲切地唤他做游鱼子。可是,今天都变得不认识。他们驻足道旁,眨眼努嘴,莫名惊诧地盯着他,好像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怪兽。他十分尴尬地走过去,背后便送来有一串串呵呵、嘿嘿的哂笑,往日让他倾慕银铃般的歌喉,顿时变作了猫头鹰的怪叫。走进传达室,最忠厚的老传达,也眼珠子不断地往上翻,视线穿过老花镜的镜边的上方的空隙,瞟着他,抿着嘴嗤嗤地笑。 走到操场上,只见许多人都停止了运动,笑逐颜开,津津有味地在议论着什么。一见到尤瑜,他们不约而同地围拢来,就像围猎一只不能轻易猎获的野兽。他们眼里射出忽闪忽闪的幽光,嘴里发出嗷嗷的狂叫: 「尤老闆,你真行!开一家皮蛋公司,设两处分店,下蛋、吃蛋一条龙。期中考试才下了六个蛋,如今一口气就吞了三十零。真的,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尤老闆你一露相,本事就上了天!」 ………… 尤瑜被这汹汹的咒语的狂风,颳得脑子嗡嗡,心中懵懵。他像垂死挣扎的野兽,拼命一撞,厚厚的人墙给撞破了,一串得得得得的马蹄声响起,他似出膛的子弹、离弦的箭,沖向暂时能避开枪林弹雨「防空洞」——寝室。 他冲进寝室,一头埋进被窝里。这才感到他今天不是中状元,而是又遇上了鬼与邪。他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愤恨。他不偷不抢,不损人利己,只是赌吃了几个皮蛋,究竟有什么大错,犯了什么大罪?竟招来如此众多的诽谤与羞辱!而那些曾撬人箱笼、盗人钱物、恃强凌弱的人和事,大家却视而不见。期中考试,成绩排在他后面的大有人在,可他们却置若罔闻。在他赌吃之前,赌吃皮蛋的,昆师还有好多学生,可大家还笑着与他逗趣,讥诮中还凸现出赞扬。唯独对于他,群起攻讦,谤声汹汹,把他推入一蹶不振的的陷阱,不让他喘一口气,使他陷入四面楚歌境地。他只想如在西城中学时一样,奋出铁拳,拼命一击,洗雪奇耻大辱。可今非昔比,过去该报復的只有姚令闻、赖昌这孤单的两个,而今天,站在他对面的,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即使是他最强烈的反抗,也会被汹涌的唾沫淹没。他两眼火山喷射着火,可他又自知黔驴技穷,无可奈何。他知道过去自己做的许多事情,违理乖俗,但也决不是什么深重的罪孽,人们无论如何不应该把他当作三等国民,给他如此不平等的冷遇。困兽犹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风头过后,他遭遇仇人,定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大丈夫能屈能伸,目前,他应该隐晦韬光,忍受胯下之辱,决不能逆风行船。今后他只好目不窥校园,足不出教室。他们见不到他,不能「对牛」,自然就不好「弹琴」,他也就落得耳根清净。这么一想,心地渐渐平静下来,不久便酣然入梦。 这天是星期天,学生倾巢出校,学校几乎成了「空城」,教室、寝室真的变作了「空巷」。当时,竹海还在「空城」中坚持巷战,几道立体几何的难题搅得他头昏脑胀。尤瑜自期中考试以后,情绪极其低落,脾气变得古怪,教室、寝室,他冲进冲出,对谁他都不理睬。竹海习以为常,尤瑜冲到寝室里睡大觉,他压根儿没有注意。但没有多久,他听到了几个学生讪笑着,对着寝室的窗口,像在舞台上演出一般,有板有眼地高声念着顺口熘: 好呷痣,鲇鱼口。 才吃皮蛋三十个, 还要吞嚼一头牛。 呷垮泰山山神哭, 喝干东海龙王愁。 王母闻讯藏蟠桃, 玉帝见了直摇头。 竹海觉得十分蹊跷,这是说谁呢?语言竟如此刻薄!他十分气恼,连忙走出寝室,问个究竟。念顺口熘的,怪异于大名鼎鼎的竹海,竟如此孤陋寡闻,对学校的头号新闻竟一无所知。于是都争着向竹海诉说尤瑜赌吃皮蛋的故事。竹海知道,尤瑜一些陋习未除,最近心情不好,寻求新的刺激,又做了些违纪乖俗的事,让人痛心。但更使竹海生气的是,众多的人,竟如此冷漠,没有半点恻隐之心,一味地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地打击羞辱他,将人逼得走向绝路,真让人齿寒心冷。竹海强压自己心中的忿怒,还是心平气和地对他们说:
第119页 「不就是赌吃吗?这种事在我们同学中司空见惯,何须大惊小怪。开学时,早餐吃馒头,不是也有许多同学在比谁吃得多?这种行为实在很幼稚,太粗俗,但也不是什么大错,更不是什么犯罪!」竹海转过脸来,对其中一个大个子说,「老兄,你是毕业班老大哥,学识比我渊博,懂的道理比我深,修养也应该比我好。可你那时,不是也常以吃了十五个馒头,『吃』压群芳,人家夸你是学校第一,你因此而自傲自夸么?其实,十五个馒头的量,比三十个皮蛋多,『金榜题名』排座次,你才是真正的『状元』,尤瑜与你比,还够不上『一甲』。你又何必以自己的『百步』去奚落别人的『五十步』,自己坐着一屁股屎反说别人臭呢?试问,这种遭人百般羞辱的事,如果落到你的头上,你又作何感想呢?为了自己的片刻的开心,而导致别人的极度痛苦。干这种损人而不利利己的事,岂不是极其愚蠢的恶作剧?你们的编的顺口熘,的确极为形象生动,是把锋利无比的宝刀。不过,如果使用不当,它越锋利,就越能屠杀人的自尊、自重、敬人、爱人的圣洁的灵魂,迫使人丧失理智、丧失人性,而让兽性肆虐。不信,你就当着尤瑜的面念念,他不打掉你的门牙,而让你状告无门才怪呢?」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8穷途痛哭觉昨非;志存高远攀高峰2 那几个人开始认为,竹海是尤瑜的好朋友,与尤瑜共裤连裆,为他吹喇叭。他们摆出架势,要好好与他理论一番。可当他们听到会被痛打而状告无门时,感到后果严重。爽朗的笑声消失了,个个遮遮掩掩、十分尴尬地为自己开脱: 「学校里的同学都这么说,我们不过鹦鹉学舌,凑凑热闹,逗个趣。如此而已,别无他意,别无他意。」 「都这么说,就都错了。学舌而不动脑子,只能说明他比愚蠢的鹦鹉更愚蠢。对待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我们只能说实实在在的话。否则,就会挑起事端,激化矛盾,破坏团结。设想,如果有人无中生有,说你偷了别人的钱财,辱骂毒打了你的父母,你定会出重拳,狠狠揍他。现在你们说尤瑜吃垮泰山,喝干东海,是屁话,还是疯话?我们评议一个具体的人,要真诚,要务实,决不能搞文艺创作。如果硬要这么做,那便是侵犯了公民的权利,是无耻的污衊,犯了诽谤罪,应负法律责任!」 竹海义正词严地据理剖析,使他们张口结舌,惊慌失色。他们尴尬了好一阵,才结接巴巴地出语搪塞: 「我们不过是随便说说,既然说不得,就不说,不说。」他们边说边退,准备离开。 开始,尤瑜确实睡着了。寝室外那几个人似雷轰的顺口熘,惊醒了他。这句句顺口熘如支支毒镖击中了他的心,刀割般的疼痛,使他又忘记了应隐晦韬光、不能逆水行船的自律,顿时怒火中烧,翻身起来,瞪着斗红了的公牛的眼睛,冲出寝室,一把逮住其中那个高个子,铁拳狠狠打过去: 「你***,你以为老子好欺侮?我已经退到了再没有可退的墙角了,你们还要穷追不捨,刨开鼠洞蛇穴,往死里勐打。今天,老子不要命了,你们这几个龟孙兔子,也别想活!」这一拳竟这么重,高个子的眼镜被打到地上了,嘴角顿时流血了,接着,第二只铁榔头又打过去,幸亏竹海眼明手快,把它钳住了,高个子的几颗门牙,才没有被打掉。高个子高度近视,没有眼镜,就如走进黑漆漆的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忘了疼痛流血,连忙跪到地上摸眼镜。近视眼摸到了眼镜,可掉了一块镜片,他也顾不得,急急地将他挂在鼻樑上,抱头鼠窜了,狺狺狂吠立刻止住了。恶狗怕蛮棍,一点也不错。尤瑜想勐力挣脱再去打另一个,竹海将他牢牢抱住,大声说: 「尤瑜,你发什么疯?你这么冲动,究竟要干什么?」 「你问我要干什么?你怎么不去问问他们要干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在干什么?难道他们把痰吐到我脸上,我还要扭曲并拉长自己的舌头去舔光?」尤瑜红红的牯牛眼中,还是喷着火,愤怒地质问道,「***,今天老子要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说着,双拳就在竹海肩上擂鼓似的乱打。 「尤瑜,你真是头疯牛。」竹海放开了他,愤激地说,「疯牛要斗,也只能找准一头牛,你怎么能不管三七二十一,与一大群牛斗呢?何况你也有不是处,堂堂的正义不全在你这边,你怎么能这么莽撞!」 「谁污衊我,侮辱我,我就谁向我开枪,跟谁斗。如果我的胸膛堵不住枪口,斗死了,我自忍倒霉。」那几条狺狺狂吠的狗,已不见了背影,「疯牛」还要追上去撒「疯」,竹海又一把拽住他。 「如今,几百双眼睛盯着你,几百张嘴巴对着你咆哮,几百个枪口瞄准你射击,你有几个胸膛能堵住它?不避枪林弹雨,赤膊上阵,万箭穿心而死,活该!」正值尤瑜狂热发疯时,从寝室的另一端,吹来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风,传来了一串爽朗讥讽的笑。竹海侧目望去,只见一个小伙子,方头阔脸、戴着副镜片凸出的眼睛,而身材却很单瘦,纵观简直像尾大头鱼。他坐在临窗的地铺上,在迅速地翻阅一本厚厚的书,身旁还堆放着一摞,他没有抬头,好像在跟自己说话。 「打翻一个龟孙,堵住一个枪口,够本;打翻两个,赚了一倍!」尤瑜还在继续发疯。方头的眼镜仍未离开书本,不痛不痒,悠悠慢慢地说,
第120页 「老兄,这不是简单的加减法的幼儿启智题么?树上啁啾着十只鸟,开枪打死一只,其余的九只,都飞走了。而你这道题的答案恰好相反,堵住一个枪口,打翻一个龟孙,就会出现更多的枪口,引来更多的龟孙,使自己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因为你这样做,又会给人提供更多更新的口实,招来更多更激烈的口舌。在这里,学许褚赤膊上阵斗勇,是技穷的黔驴,哪有出路?你应该效司马懿奋智,宁着女人服,也要高挂免战牌,这才是正确的作法。『抽刀断水水更流』,众口嚣嚣,甚于狂涛,防不胜防,堵不胜堵呀。杀人事易,要堵塞人口,难啊!」竹海听他出语不俗,便十分诚恳地向他请教解决问题的方法。 「既然竹兄下问,那我就冒昧地说说。」方头抬起头,转过脸,望着竹海。原来他的眼镜不只边宽镜片大,而且眼睛也比常人大许多,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很地道的孩子脸。他不紧不慢,让话语像淙淙的小溪那样流: 「对待这事,有三种对策,第一种叫扬汤止沸,就是尤瑜老兄现在的这种作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豁出一双铁拳,去攻击千百成群的蚊子。蚊子打不着,招致更多的嗡嗡声,『扬汤』而不能『止沸』。第二种,泰山压顶。尤瑜老兄先检讨自己行为的瑕疵,然后求学校出面堵塞嚣嚣众口。好胜赌吃,不以赢钱为目的,应该不算赌博,也不是什么大错。但在闹市长街,像耍猴戏一般,让人围观,迎合市民的低级趣味,对于一个有文化、懂科学的师范学校的学生来说,应该是一种沾染了流氓赌徒的习气、极端庸俗而又十分愚蠢的行为。农家养猪,常养两头。为的是使它们争食,吃得饱,易长膘。老兄比吃皮蛋的事,不是与这事儿很相仿佛么?我说得这样粗鄙,也许老兄难以接受,但这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不露骨而遮遮掩掩地说,无助于老兄认识严酷的现实。不这样赤裸裸地说个通通透透,不将老兄燃烧着的头,按入冰水里,老兄的狂热就难以消退,昏迷的神志就不能清醒。如果因此你清醒了,从此改弦更张,学校就会如剿灭霍乱鼠疫一样,去剿灭那些藉此扰乱正常秩序的行为。因为夸大事实,甚至无中生有,来讽刺打击别人,只会挑起矛盾,破坏学校的和谐安定,使正常的学习生活无法进行。因此,学校定会强迫那些长舌妇,尖嘴猴,改邪归正。有了学校这座泰山压在头顶,长舌妇,尖嘴猴自然不会乱说乱动,嚣嚣之声暂时定会烟消云散。不过,地上的火熄了,地下的火还会运行,当泰山的压力减轻时,还会死灰復燃。最好的办法,是釜底抽薪,这是第三种。这种方法就全靠尤兄自己的造化。只要老兄检点自己的思想,规范自己的行动,修养自己的品德,再不做出格的低级趣味的事儿,鸡蛋没有缝隙,苍蝇还能叮什么。这样,嚣嚣众口,自然而然只能偃旗息鼓了。当然,长痣是一种生理现象,别人不能说三道四,但如果说你赌吃是好呷,总不能说出言无据,并由此而联繫到你的那颗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因此归根结底还得怨自己。自己的莽撞、低级趣味清除了,抽掉了『釜底之薪』,火灭了,『釜』中的『扬汤』自然『止』了。『抽薪』越彻底,『止沸』也越快。只是在『抽薪』后的一段时间内,余火未熄,余热尚存,小沸还会继续。在这段时间里,还得承受方方面面的压力,你的意志还会遭遇反反覆覆的考验。」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8穷途痛哭觉昨非;志存高远攀高峰3 「这位仁兄这么一说,让我明白了许多事。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懂,同样是成绩差,同样是赌吃,同样是有生理缺陷,为什么大家不笑话别人,偏偏笑话我?」尤瑜还有些不解究竟地问。方头抬起头,诡谲地望了他一眼,笑着说: 「老兄呀,你只知其同,不知其异。成绩欠佳,行为不轨,其貌均存有某些缺漏,这是你与他们的同。但他们不粉饰,不浮夸,让人看到的是他们表里如一的本来面目,大家司空见惯;可你却要出风头,竞选班长,用海市般的荣耀,纸煳的桂冠,来包装你的缺漏卑微,掩饰你的庐山真面目,这是你与他们之异。这样,本来不属你的荣耀,被你霸占了,别人气愤、不平、攻击,那是情理之中的事。你应该知道,包括你在内,所有的人的都有探幽猎奇的天性,他们当然要千方百计剥去你的虚假的外壳,扯掉你狂妄的纸冠,使你原形毕露。而你靥旁那颗痣,是最脆弱的第一道防线,当然首当其冲。解铃还须繫铃人,只要你老老实实做人,诚诚恳恳待人,实实在在办事,嚣叫声自然会销声匿迹的。」 听了方头的话,尤瑜气顺多了。打铁还得自己功夫硬,今后,只要自己步履坚牢,别人也就无话可说。竹海听到方头的惊俗骇众的伟论,肺腑深处,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嘆。方头道理讲得透闢周全,他没有必要画蛇添足,再去劝尤瑜了。出于好奇,他便走过去看他究竟在读什么书。 「老弟,你说得太精彩了。你高姓大名,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叫仇虬,中师九班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学生。竹兄,你学业成绩冠全校,又是学生会的大干部,你是学生中的「皇帝」,而我平平庸庸,是无足轻重的草民。草民当然认识皇帝,草民多于蝼蚁,皇帝又怎么能草民?今天我能结识你这位英明的皇帝,算我三生有幸。」仇虬笑着诙谐地说。
第121页 听说他是仇虬,竹海眼睛一亮,原来他就是人人称道的学校的《习作选刊》画刊刊头那幅临摹徐悲鸿的奔马图的习作者?仇虬这个名字,他早就熟悉,人们都说他是奇人、怪人,他的悖俗卓行,竹海早有耳闻,只是他正如人所说的那样,他是条沉潭鱼,很少浮出水面,因而人们没有机会睹其风采罢了。 当时昆师的美术老师是徐悲鸿先生的学生。每周,他将学生的优秀习作,集为一个专刊,选用临摹恩师奔马图最优秀的习作,作刊头。仇虬专攻数理,在数理外的别的科目使用时间,都很吝啬,美术一科尤为突出。每次习作,绕墨盒盖画个大圆,又绕墨水瓶盖画个小圆,然后随意衬几根线条,算作圆球体写生,不需两分钟,就交了卷。老师每次给他记两分,可他每次照画不误,还说一分钟习作能得两分,如果能用一点钟作一幅,岂不能记一百二十分?两分足矣!美术老师是个大肚能容的长者,他每节课都大量表扬学生的习作,从来不批评一个学生。可仇虬如此说,超过了他忍耐的最宽限度。一次授课,他挑出仇虬的细习作,轻轻地敲着黑板说: 「仇虬同学,这是你第十五次交来的一模一样的习作!你是不是还准备继续交下去?」 「老师,调到《昆江报》去的我们的前任美术老师,曾经说过,圆球体写生,上大学画上一年,也未必能够画好,我还没有画一个学期,应该说远远不够。」仇虬站起来调侃说,同学们望着他,都嘁嘁嚓嚓地讪笑起来。原来前任美术老师曾教同学园球体写生,许多学生说圆球体写生过于简单,初中已经学过,因此那个老师曾说过那样的话,没想到仇虬竟用来搪塞老师的善意的批评。 可是老师不气不急,走到仇虬的课桌前,拿起墨盒盖、墨水瓶盖,往习作上一扣,大小丝毫不差,接着将这张习作让同学们看,然后迴转身来笑着对仇虬说: 「仇虬,这也是写生吗?你不喜欢美术,就别交美术作业了。人各有志,我不强求,你学数理,焚膏继晷,夜以继日,就别浪费你那宝贵的一分钟,和这张廉价的纸。考试时,就是不交卷,我也给你记三分。你学数理,成绩卓着,是奇才中的奇才,而习作图画,敷衍塞责,竟是白痴里的白痴。我真为你这个苦学求精的学生而感到十分惋惜!」 老师这一席话,让仇虬深受感动,愧疚得无地自容。老师这般循循善诱,而自己竟如此冥顽不灵。如果不改弦更张,即使老师不追咎,自己的脸也没处搁。因而他当即向老师发誓:他决心学好图画。这一学期跟上一般同学的水平,下一学期的优秀习作,争取选作刊头。从此,他疯狂作画,不顾寒暑晨昏,不问春夏秋冬。上课时,老师就是他的模特,课后,田间地头也有他写生的身影。教科书成了他图画的习作本,每页书,画满了人物头像,涂衬过好几遍线条,书上的文字几无从辨识。就在这期的期末,他临摹的骏逸的奔马,便雄居画刊刊首,成了学生中屈指可数的绘画高手。 说仇虬奇,学数理化更显出超凡的奇,几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每天起床,不洗脸,就开始作题,不管上什么课,他一直全神贯注作下去,直到熄灯后,还要亮着电筒继续作。一次,李健人严肃批评他不交歷史作业,要他站起来了。他站起来了,好像在认真听,还拿了个本子,好像在记,显出十分诚恳的态度。李健人以为在记录他的发言,觉得自己攻克了一个顽固的堡垒,教好了一个固执的学生。他十分高兴,就慎重其事地表扬了仇虬,可是同学们却抿着嘴笑。李健人走近一看,才发现他不是在记录他的谈话,而是在推导物理公式,气得他身子发颤,脸色苍白。他夺过练习本,将它扯成了粉碎。全校学生晨操时,他又「这个」「是嘛」,骂了整整一个钟头。此后,仇虬成了学校的头号新闻人物。正如高卧隆中的诸葛,未出山就成了人们的饭后谈资。他以推导物理公式的方式,回敬屑小的颐指气使的批评,与尤瑜典衣赌吃皮蛋,一正一邪,成为了昆师具有浓厚的传奇色彩的经典双绝。所不同的是,谈仇虬,怀着一种仰慕的感情;说尤瑜,则显现一种鄙夷的神态。 他的思维模式也与常人迥异。当年,美帝国主义正侵略朝鲜,垂涎我东北。全国人民奋起抗美援朝,批判崇美恐美思想。人们视学英语为离经叛道的卖国贼行径,学校停开了英语课。而他却认为美英的科技是现代科学技术的制高点,不通英语,就不可能掌握现代科学技术,就不可能高起点地建设伟大的祖国。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洪鹢老师,洪老师立即投来了赞许的目光。说他有这等远见卓识,后日必成国之栋樑。洪鹢虽然不曾教他的课,也立即答应教他英语。可是,才学了两周,李健人便指责他崇美恐美,把他当作活靶子,在全校掀起批判崇美恐美的洋奴哲学的高潮。大会批,小会骂,他觉得自己挨骂还在其次,连累了老师,于心不安。此后明火转到了地下,他偷偷地坚持自学。大家虽然会上冠冕堂皇地进行批判,可会后许多人又找他说明,迫于压力,实在情非得已。仇虬对这种批判,也以一笑置之。 总之,他全身心地沉浸在学海里。每天,走出寝室,就到教室,离开教室,又回到寝室他足不出校,目不窥园,在尤瑜所说的猪槽、囚牢、棺材三点之间穿梭,当作人生最大的乐趣。同学们都闻其名,却往往难见其人。
第122页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8穷途痛哭觉昨非;志存高远攀高峰4 竹海从回忆的崎岖小道中走出来后,顺手翻阅他的书籍。床上堆放着一摞物理书,其中还有外文版的。今天,竹海总算领悟到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真谛。面对「书山」「学海」,与仇虬比,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面对夫子之墙、不得其门而入的门外汉。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又听到了仇虬的十分激动的声音: 「竹海兄,『学而无友,则孤陋寡闻。』你是学习中的状元,能与兄切磋,必定日有长足进步。今天结识你,真让我高兴。」仇虬望着竹海,眼睛里射出企求的强烈的光芒。 「仇虬兄,过去我总以为自己大河水满,沾沾自喜;今天见到了你,犹如见到了横无际涯的大海,使我愧疚难当。」此刻,竹海伸出了右手,仇虬像弹簧一般,从地铺上跳起来,双手紧紧握住竹海的手。四目秋水交汇,两情想见恨晚。仇虬十分激动地说: 「竹兄过誉了。我读书不求甚解,读的多,消化的少,好比病人进食穿肠过,疲牛拉车无成效。学海迷津,彷徨无路,切望仁兄殷勤指点。」 竹海问他翻阅这么多书,究竟在研究个什么问题。仇虬没有正面答覆,反而神秘地问他: 「竹兄,你说平面镜成像,一个实体,究竟有几个虚像?」 竹海十分诧异,平面镜成像,一个实体,一个虚像,这是个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的问题,怎么竟要翻阅这么多书籍?他真是困守死胡同,钻进牛角尖了。竹海便不经意地回答道: 「根据光的反射原理,一个实体,当然只有一个虚像。怎么?对这个问题,难道你又像哥伦布,发现了另一片新大陆?」 「不只一个,应该有无数个。」仇虬点了点头,十分肯定地说,「一个晚上,我掌着蜡烛,经过穿衣镜前,发现穿衣镜里,明晃晃的蜡烛虚像的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虚像,只是一个比一个更模煳,直到肉眼看不见。我翻阅了很多的书,至今没有找到对这个问题的确切的解释。你觉得应该怎么样解释才对?」 竹海瞠目结舌,给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卡住了。但他随即想到,根据几何学的理论,点,没有长度;线,没有宽窄;平面,没有厚度:它们都不占空间位置。而现实生活中的点、线、面,却迥然不同的。穿衣镜是生活中的平面,它有长度、有宽窄、有厚度。问题的癥结恐怕就在这里。但是,他觉得自己目前还思虑不周,心里惴惴,不过,他还是坦率地谈出自己的看法: 「这个问题,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不过,我想,物理学解释平面镜成像的原理,是援引几何学上的平面的定义,假定这个平面没有厚度。而现实生活中的平面镜,一般有几毫米、半公分乃至一公分以上的厚度。因而照镜子成像,光线不只反射,成就一个虚像。同时,光线穿过密度不同的介质,还会产生折射,再反射回来,如此循环往復,以至于无穷,自然就会有无数个像。过去,我啃书本,下过苦工夫,考试能够得满分,可用理论来探索实际问题,很少涉足,可能答非所问,牛头对不上马嘴,只能记零分。今天,你的考问,给我封闭的头脑,打开了一个考察研究事物的新窗口,往后我一定步你的后尘,认真探索日新月异、复杂纷繁的自然与现实生活的奥秘。」 「对司空见惯的事物,人们往往熟视无睹,我何尝不是这样。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书本上我没找到,你说的倒很有道理。竹海兄啊,你的智慧让我知道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道理。今天,我这井底之蛙,总算见到汪洋大海了。」仇虬也感绪万端地说。 竹海想不到仇虬对平日人们熟视无睹的事物,独具慧眼,探究如此之深,见解如此之新,的确是他平生遇上的第一奇人。他觉得他那宽阔而凸出的前额,有如泰山的光明顶,衡山的祝融峰。将来,它仰观无限深邃的茫茫的宇宙,定能捕捉遥远的星体运行的轨迹;俯视波澜起伏的群山,定可探究风云变幻的瑰丽。他的心胸比星空更辽阔,比百花更璀璨,什么私情宿欲,都不能在其间占据针眼大的位置,都不能在上面涂抹一笔不显眼的颜色。庸人斥他曰痴,俗人咒他为疯子,其实,那是滇犬吠雪,蜀犬吠日。竹海由衷地感到,仇虬才是波澜壮阔大海,而自己只是在山石中艰难地迂迴的小溪。他很有几分自轻自贱地说: 「惭愧得很啊!我只是个徒具虚名、毫无实学的空架子,是徒有珍珠之表的朝露,只要风吹日照,就成了子虚乌有。仇虬,你才是永恆的高山,不涸的大海。让我们竭尽毕生的精力,攀登书山,远航学海,取得我们当代中国青年应该取得骄人的成绩。」 「竹兄,你的思维走入了误区。其实,宇宙之大,朝菌之微,天下事物,无奇不有,以一个人的有限生命,不可能面面都能研究到。天文学家不认识甲骨文,原子弹、氢弹之父,不了解鱼肉鸡鸭的营养成分,不足为怪。我和你也不是同一类型的人,你既深入探究科学的奥秘,又广泛调和人际的错综关系,你追求的目标是治国的通才。而我呢,目光专注于一隅,穷一鳞半爪之幽奇,究万物机变之奥秘,充其量是个偏才。你往大处着眼,我从小处着手。伯乐相马求其日行千里而不辫雌雄,是你追求的境界。我则只究其雌雄,而不关心其能否日行千里。你是一台机器的操纵者,我只是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各安其所,各得其宜,不必自责。」
第123页 当竹海和仇虬对话的时候,尤瑜在一旁认真的听。他觉得自己与他们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目光远大,矢志追求,不倦奋斗,是向成功的彼岸乘风破浪的战舰;而自己鼠目寸光,毫无目标,游戏人生,是在狂涛中漂泊的一叶扁舟。他不能再犹豫了,再不能让扁舟任意漂流,应该立即扬帆,尾随战舰,破浪远航。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轻松多了。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寝室,金灿灿的霞光年映得他满脸通红……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9假结巴清退真结巴,野鸭子换回大墨鱼1 元旦刚过,天气骤然冷起来了。天上像倒了十万个石灰箩,大雪纷纷扬扬,整个天空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变成了南极洲。人们的脖子短了,腰背驼了,身子粗肿了,步履迟缓了。开餐铃响了以后,大家双手插进裤兜里,顶着风雪,倒吸寒气,在通向食堂的雪地上挪动,真像南极大陆上摇摆着身躯的肥胖笨拙的企鹅。 每天下午,李健人主任例行到办公室办公。因为他怕冷,因此,中餐后,教务处办事员小王照例提前到办公室,将煤炉烧得很旺,可是李健人却并不感到怎么暖和,倒是浓重的煤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咳嗽时,胀红的扁脸像鸡冠,三角小眼与扇状的阔鼻下,眼泪和鼻涕争流,大手帕刚刚揩过,后续涕泪又似汩汩涌泉,大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势头。突如其来的降温,使李健人害了重感冒。如今他坐在火炉旁,仍然仿佛掉进了冰窟里。本来,他宣布告了病假,但突然传来消息,张校长赴省城参加教育工作会议,他必须抓紧这个最佳时机,处理一些问题,以免受到校长的权力的掣肘,因此,才挣扎着起来了。他的厚厚的棉衣本来可以御寒,可是,他习惯于只披在肩上,灰色的棉帽,也只顶在蓬松的头髮上,帽舌微微左偏。这是一种介乎军人与非军人之间的土改工作队员的特有风姿,是他当年参加土改时,从正宗的南下干部那里学来的。他觉得开大会时这么着装,有如古装戏里大将出场,背上斜插四面三角旗,再罩件披风,让人觉得英姿勃发。这是科班出身的嫡传的正宗的土改干部的名片。只有这么着装,在主席台上亮相,才能显示出领导干部的无比威严,才能使自己有别于别的一般干部,使群众慑服。照他的想法,珍珠就是珍珠,鱼目岂能混珠? 今天上午,他接到地教育科转发的省教育厅关于《清退师范学校中不宜于从事教育工作的学生的通知》。通知说,过去由于招生把关不严,一些政治素质差、品德恶劣、生理有严重缺陷的不宜于从事教育工作的青年,被招进了师范学校。学校应根据本通知精神,认真做好清退工作。接到通知后,他想第一个必须清退的是尤瑜。因为洪鹢已查阅了尤瑜升学的试卷,抓住了自己作弊取录学生的把柄,这是一颗定时炸弹。目前,由于他以柔克刚,巧妙应付,只是暂时度过了难关,说不定哪一天因事诱发,炸弹爆炸,他就会粉身碎骨。如果这次快刀斩乱麻,清退了他,就消除了隐患,此后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他想,洪鹢也一定会要求坚决要求清退他,因为尤瑜入校后冥顽不灵,不服管教,给洪鹢增添了不少的麻烦。至于胡洁嘛,本来是他的忠实走卒,他应该力保,可是因为洪鹢已知道了胡洁帮助他搞鬼的渊源,是他插在洪鹢班上的一颗钉子,不清退他,洪鹢定会不答应。何况胡洁口吃,后日不可能很好地传道授业,是文件中特别指出的师范生的大忌,理所当然要清退。他李健人忍痛割爱,挥泪斩马谡,拔掉了安放在他班上的钉子,洪鹢定会打心眼里高兴。而对他李健人来说,洪鹢既然已知道了胡洁的特殊身份,把戏玩穿了,洪鹢警惕了,胡洁再也无法为他提供可靠的情报,已经不是一条能追猎野物的猎狗,而是一条没有利用价值的断了嵴樑的癞皮狗,应该「宰掉」。清退,则是「宰掉」它的绝妙的方法。总之,李健人觉得,如今他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清退这两个,胜券在握。 他正在想入非非的时候,他的妻子,人称「铁板洋船」的,在楼下大声喊道: 「有客人送野鸭子来了,还不快点回来!」 「铁板洋船」是李健人的髮妻,芳名叫杨娟。她名字秀雅,可形象粗鲁。她武高勐大,手脚粗壮,浑身堆肉,面色黧黑,少说比李健人高一个头,重一倍。要不是她仍留着根粗黑的辫子,别人定会把她当作关圣帝座前的周仓。好事者说李健人与她结合,好像乘坐洋船。因为杨娟与洋船谐音,所以大家称她作「洋船」。又因为李健人发迹前在农村,「洋船」种地砍柴、餵猪放牛、养老育幼一手敷,比盛壮的铁汉子还要铁三分。李家全仗她的操持,才解开了紧巴巴的扣子,李健人才有机会去城里读书。因此,人们又在「洋船」上面加上「铁板」二字。平日李健人一见到「铁板洋船」就心憷,凡事让三分。不过他参加工作又升了官以后,就不想再乘坐笨重的「铁板洋船」了,他想改乘漂亮的「小轿车」,无奈「洋船」有「铁板」很有股蛮力,「小」而不「巧」、也不「玲珑」的李健人,哪里敢碰她。对于她,李健人甩又甩不脱,奈又奈不何,于是,他只好怄怄气气让「铁板洋船」驶入了昆江,停泊在昆阳师范这个码头上。他已对她说过好多次,有人送东西,不要来喊他,就是非要去不可,也得说是别的事,可她就是不长脑子记不住。你看你看,她如今竟然公开大叫大嚷说有人送野鸭,真是气炸了他的肺。他听到喊声,就怒气沖沖地说:
第124页 「我感冒了,是要回来吃药的,你叫什么!这么样漫天风雪,哪有什么客来,你胡嚼舌头干什么?」李健人会上发言,装出南下干部的派头,话里「这个」、「是嘛」很多,可是,事急了,和老婆拌嘴,「这个」、「是吗」潜踪隐迹,他说话干净利索的「原形」就「毕露」。他随即吩咐办事员小王与班主任联繫,把各班该清退的学生的名单,汇集拢来,晚上好开会研究。其实,吃中饭后他已吃了药,说要吃药是扯旗放炮,为回家找个藉口。听说有人送来野鸭,他真是喜出望外。上周,有个学生家长送来两条大青鱼,足有三十斤;今天又有人送野鸭,说不定以后会财源滚滚。权力呀,真是最高明的魔术师,有了它,钱呀,物呀,甚至人呀,通通都能变出来。穿过学生寝室的过道时,他这么痴痴地想着。过了过道,就见到了自己的住所,只见一个挽着白头巾、繫着蓝布腰围巾、穿着褐色油靴的中年人,在他的家门口,抖身上的雪。李健人走进房里,发现房中堆放着野鸭,便回头招唿抖雪的人进屋里去。这个人就是胡洁的父亲。本来嘛,他准备将这些野鸭送给洪鹢,可洪鹢一只也不要,胡洁的父亲突然想起儿子说过,李健人是教导主任,如今校长升了官,他代行了校长的权力,学校的事他拍板。那么,送给他不是更好?于是,他就把野鸭送到了这里。他对李健人说,农民的儿子上学不容易,求他高抬贵手,不要清退他的儿子。原来胡洁听到清退学生的消息后,立即通知了家里,要爸爸来求洪鹢。李健人眼望着野鸭,连连点头叫他坐,像画「一」字那样简单,轻巧地说: 「这个这个容易嘛,不就是我一句话!是嘛,这个,胡洁这个学生吗?口吃得厉害,这个嘛本来应该清退,不过嘛,我很信任他,要他当歷史科代表。这个,天这么冷,冒着大雪赶来,太辛苦,其实你只要捎个信,这个,我就会办好的。当然,洪鹢老师是坚决要清退他的,不过不要紧,我是学校当家的,我说留下,这个这个,洪老师也不会说二话!」 其实,主张坚决清退胡洁的是李健人,可是,他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有了野鸭吃,立场当然可以扭转一百八十度。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的是老顽固,既然你洪鹢不吃野鸭,那么,清退胡洁一事,就请你揹黑锅!胡洁的爸爸听到李健人这么说,吃了定心丸,对李健人千恩万谢,作揖不迭。李健人随即起身招手示意说: 「我还有要事处理,这个这个,我不能奉陪。你坐一坐,你坐一坐,是嘛,中午就在我家吃顿便饭吧!」说完就走。他表面上像在留客,实际上是下逐客令。胡洁的爸爸是个吃百家饭的手艺人,知道张起风帆该走船,就即刻起身告辞,说是还要到街上买东西,就斗风冒雪走了。他前脚跨出门,李健人踩着他的脚跟走回家。检点一下,计有对鸭五对,天鹅两只。 「这东西肥得流油啊!今年过年嘛,真的可以和皇帝老子比高下。」他拎着天鹅掂了掂,淌着涎水、巴咂着嘴唇自言自语地说。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9假结巴清退真结巴,野鸭子换回大墨鱼2 「鸭毛还没有褪掉,就不停歇地咽口水,你呀,真是只馋猫!」「铁板洋船」眉开眼笑地指责李健人,随即把野鸭捡进竹篮里,准备到为学生作饭的大厨房,吩咐工人为她整野鸭。李健人立即来了火,大声训斥她: 「你真是没掺一根白毛的黑猪子。这鸭子来路不正经,你拿到食堂里去烫,要厨工帮忙,这不是敲着铜锣做宣传,说我收了别人的贿赂,这不是要我的命!你要特别注意,要在晚上老师们开会、学生上自习时,再烧水褪毛整鸭子,而且要紧紧关好门,决不能让人串门子,漏出一丝儿风声。」 晚上,北风仍然颳得紧,漫天的霰雪没遮拦地下,门窗被摇得格格响,窗玻璃上结满了冰花。李健人透过冰花往家里望,自家的窗户上映出了红光,他知道「铁板洋船」在整鸭子。心里高兴地想,今天的天气真是太妙了!这么冷,谁还会去串门?家里就是杀条牛,谁也不知道。渐渐地与会的班主任、教研组长都到齐了,大家都缩着脖子搓着手,紧紧地围着火炉诅咒道: 「这该死的风雪,不知还要拖几天?」 一盏白炽眩目的煤气灯,在人们是头顶霍霍地喧嚣着,煤炉子的火比中午燃烧得更旺盛,还搬来了两个火盆,木炭堆着烧,红火上蹿出的蓝色火苗足有半尺高。大家贴着火炉,叉开五指,尽可能多地享受着难得的温暖。有些人仿佛还觉得,体外暖和了,体内仍然凉,他们拿出切得细细的菸丝,捲起喇叭筒,贪婪地吸着,用烟火去融化体内的冰雪。室内烟雾缭绕,呛得人唿吸艰难,大声地咳嗽。李健人只想将自己放在火上烤,可是他是领导,不能露出这样的熊样子,只好离开冲着蓝色火苗的火盆,面对人群端坐着。他只想挺直腰板,显出能威慑众人的英姿。可是,事与愿违,烟呛得他剧烈地咳嗽,有如火药库爆炸一般,他只能弓身耸肩像个刺猬球,眼泪鼻涕搅在一起流。桌上放着的冒着腾腾热气的水杯,他本来想端起杯子喝口水,可不小心,被乱而失措的手,将杯子扫下讲桌,咣当一声,打得粉碎。此刻人到齐了,他又不能不开口,他只好挣扎着抬起头,双手撑着讲桌,咳咳磕磕、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开锣了:
第125页 「同,同志们,老,老师们!咳咳,今天风雪这么大,这个,这个,天气这么冷,咳咳,是吗,老师们……都都准时……咳咳,到会了,是嘛!这个,我代表张校长,咳咳,也代表我自己,咳咳、咳咳,表示这个这个,衷心的感谢!」可就在他想仿效伟人作报告时,挥手表示感谢的关键时刻,他披着的棉衣滑到地上去了。他不得不马上把刚扬起的手收回来,去捡棉衣。棉衣恰好掉到他擤的鼻涕、吐的浓痰上。趁他拾棉衣而眼光不能扫视全场的时刻,有个青年教师轻声笑着说: 「嘿嘿,学校里有几个李健人呢?居然要选出他这个李健人做代表,来代表所有的李健人。」别的年轻人听说,不禁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李健人拾起棉衣披在肩上,不巧,前襟沾上鼻涕、浓痰和灰尘的混合物的那一块,显得特别刺目,人群中掀起了更高的笑的巨浪。 「安静,安静!咳咳,这个,开会了,还,还吵什么!」李健人抬起头,用手掌重重地拍着桌子,板着胀红的猪血脸,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声训斥着,「总有那么几个人,是嘛,咳咳,这个,没有革命的自觉性,是嘛,爱讲话,这个,不遵守革命纪律。」人群中的躁动渐次平息下来了,然后他翻开笔记本,照本宣科,传达上级的指示精神。如果砍去他发言中的占百分之五十的篇幅的「这个」、「咳咳」「嗯」、「是嘛」,语言也不乏生动,意思大致如下: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是树人的关键,学生是长成大树的幼苗,学校是幼苗成长的土壤。杂草和荆棘是妨碍苗木生长的罪魁祸首。学校首要的任务,就是要把杂草和荆棘,从教育这块土地上彻底、干净、全部清除之。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要把学生中那些不适合作教师的人清退出学校。不过,有两点精神他没传达。一是处理人的工作要慎重;一是清退工作要充分发扬民主,不能个人说了算。因为说了这两点,大家七嘴八舌,恐怕就不能清退几个人,特别是尤瑜和胡洁还会留在学校里,那是他的心腹大患啊! 睹叶堕知秋渐临,闻鼓鼙就该进军。洪鹢反覆琢磨李健人近一个小时的泥沙俱下的发言,屏弃泥沙,捉摸到了他的中心意思,就是要大量清退学生。这与上级通知的精神、张校长的办学方针,背道而驰,不禁忧心沖沖。新分来的几个大学生,一时抿着嘴笑,一时悄悄耳语。他们说,李健人今天的讲话与国庆节前一天早晨一点多钟的谈话,异曲同工。那天一个早晨的谈话,去掉了「这个」「是嘛」的漫天的荒草,辽阔的大地上,就只有剩下一棵孤零零的瘦弱的苗——要买个鸡毛帚子。其中一个还咬着另一个的耳朵,模仿那天李健人说话的腔调: 「『同志们,同学们!这个今天嘛,阳光多么灿烂,空气多么新鲜,是嘛,风景多么优美,同学们多么英俊,嗯,我,我是多么高兴!这个,伟大的国庆节就要来临,为了表示我们隆重庆祝的诚意,嗯,我们一定要搞好卫生。是嘛!这个,为了搞好卫生,打扫卫生的工具决不能少。是嘛!我们给每班分配了八把锄头,四担箢箕,五个竹桠枝扫把,五个棕叶扫把,六个拖把,十几块抹布,是嘛!几乎每个人,这个这个,都有一件打扫卫生的工具,是嘛!有这么多打扫卫生的工具,那么这个这个,我们还少什么呢?扫过地之后,桌上还有一层灰,这个这个,该怎么办?』 「『这个,用扫把扫!嗯,用抹布抹!是嘛!』 「『这个,不行,不行,是嘛!这个,用干抹布,抹几张桌子之后,嗯,抹布上沾满了灰,再抹,就抹不干净,是嘛;用湿的,这个,抹过后,桌子上又留下一道道灰痕,这个,比不抹还难看,是嘛!我深思熟虑了整整两晚,整整两晚,觉得这个这个,最好买个刷子。是嘛!这个刷子嘛,有棕丝做的,叫棕刷子;有鸡毛做的,叫鸡毛帚子;有芦苇尾梢做的,叫芦尾帚子。是嘛!这个,我们买哪一种最好呢?』 「『这个这个,鸡毛帚子最好,是嘛!』另一个又模仿他口气道。 「『对,对,对!这个这个,鸡毛帚子最好。鸡毛帚子又轻爽,又漂亮,这个,最适合女同学使用,是嘛!嗯,用它一扫,桌上的灰尘全没啦。这个这个东西很小巧,可它是最厉害的武器,抵得上苏联的大炮『卡丘沙』,是嘛!扫第一张桌子,这个,桌面干净;扫第二张桌子,这个桌面也干净;扫第三张桌子,这个桌面还是干净;扫到最后一张桌子,这个桌面还是干干净净,是嘛!鸡毛帚子便宜,两毛钱可以买一个,买得多,这个还可以讨价还价,也许一毛五、一毛三就能买到,是嘛。这个,城东的王驼子的做工最好,嗯,漂亮,坚实,用上一学期也不会烂。这个这个,城西的滑泥鳅的就不行,虽然便宜,不耐用,是嘛!……』」那个大学生结束谈话时笑着问:「你看我模仿得怎么样?今后我能不能当教导主任?」 「惟妙惟肖,惟妙惟肖!只是至少你少说了两担『这个』,一车『是嘛』。鸡毛帚子扫桌子,只说扫到第三张,以后便省略了,可他却说扫到了第五十四张,然后再说扫最后一张。同志,你想当伟大英明的教导主任嘛,哼,那还差那么一点点!」说完,他用手紧紧地堵住嘴,两个鳃帮鼓得像个葫芦,不想让笑的气流冲出来,可是他怎么也堵不住,最后还是噗嗤笑开了。牵动周围的人也吃吃笑。
第126页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9假结巴清退真结巴,野鸭子换回大墨鱼3 「今晚旭日未东升,房子里烟雾瀰漫,空气不够新鲜,他又遭感冒的突然袭击,乱了阵脚,『这个』『是嘛』,当然大大地打了折扣。只恐怕他像梅兰芳一时心情不好,不能浓装艷抹演《醉酒》,只能拉下脸来唱《思凡》,真没劲!」另一个又煞有介事嘟着嘴巴说。 其实,李健人说话本来没有那么多「这个」「是嘛」,这是他在土改工作队时,听到少数南下干部这么说,他觉得这很有领导风度,就模仿着说。当年,南下干部的文化水平低,秘书起的草稿,他照本宣科念不流畅;没有草稿即席发言,一时没有想好,思想不连贯,于是只好用「这个」「是嘛」去填语塞时间的空档。而李健人竟认为这是最有水平的干部的最标准的训话模式,仿佛马克思、列宁在会上作报告,就是这个样子,于是他就昼夜琢磨努力学。工夫不负苦心人,铁棒磨成绣花针,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他简直成了个能以假乱真的南下干部。李健人估计那些说话的人是在笑话他,心想,上级怎么只下达通知清退学生的通知,要是还下个通知,清退不安分的教师,那该多好啊!他再也不能容忍了,就厉声进行弹压: 「不要说话了!这个这个,难道你们要造反,咳咳!这个这个,自由主义太严重了,太严重了!这个这个,自由主义是革命队伍里的蛀虫,**别动队!咳咳,咳咳!如果你们不悬崖勒马,这个这个,就会坠入**深渊,是嘛!」李健人越说越气愤,叫声也越叫越高,简直像狼嗥。越嗥,咳嗽也就越厉害。就像夜宿的一群大雁,被突然惊吓,发出嘎嘎的爆叫声。 青年教师出于恐怖,老教师出于同情,大家都不说话了,会场安静下来了。各班报上了清退的学生名单,一两个、三四个不等,惟独洪鹢这个班,一个也没报。李健人十分惊异,原来他估计洪鹢班上该清退的应该比别的班多,怎么一个也不提出来?莫非是他收了学生的礼物?但他即刻否定了。洪鹢视钱财如粪土,过去他能疏财救民纾国难,今天,他孤身一人,怎么会受人钱财,昧着良心,替人消灾,扮演流氓地痞的角色呢?不过,这个老头最会讨好卖乖,他要唱红脸,让人唱黑脸。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披挂上马了。他说胡洁是结巴,说话像老鸭子吞瘪谷,生理有缺陷,让他当教师,误人子弟;尤瑜品质恶劣,成绩低下,别人说他是卖鸭蛋的专家,也不是培育教师的坯子,必须坚决清退。洪老菩萨心肠,不想提出来,他就代替老师说一下。他像船夫背纤上高峡,艰难地「这个」「是嘛」、结结巴巴地说着,大家都抿着嘴笑。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学生,又在阴阳怪气地说: 「说胡洁像伸长脖子、吞食瘪谷的老鸭子,他自己比起胡洁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人不知自丑,马不识面长。」 「他真是个天才的滑稽演员,表演老鸭吞瘪谷,惟妙惟肖!可是当教师,与胡洁一样,是地道的蹩脚货,下三烂,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应该清退呀!」另一个也摇着头轻声说。 洪鹢老师觉得李健人喜欢摆臭架子,「这个」「是嘛」,翘起舌头说话,不实事求是,本来想责备几句,但看他咳作一团的狼狈相,便不忍心说。只就事论事提出自己的看法: 「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为国培育英才的决定因素。打铁还得自己功夫硬,教师各个方面都应该是最优秀的。因此,选择和培养教师,是项十分光荣而神圣的工作,而严格把好招生这一关,则是之项伟大工程的基础。以往招生,张校长把关极严,按文化考试成绩录取正取生、备取生,通过面试、体检,淘汰不合格的,以备取生递补。这两年新旧交替,招生人员变动,贪图省事,取消了面试这一关,造成了今天这样的被动局面。口吃不能上讲台,胡洁当教师,当然不合格。但是,既然把他招进来了,错误不在他,在我们。我们不检讨自己的错误,而去处分没有错误的学生,我们怎么能向党和人民交代?为今之计,一是我们负责任地将他转入省立五中。只是他们学校录取学生的分数比我们的高,五中不想要,学校就要出面做工作。一是我们学校规模在扩大,要增添工人。向这些学生说明他不宜当教师的理由,招收他作工人。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矫正他的口吃,这工作我愿意承担。只是这工作有风险,万一不能矫正,该怎么办,学校要早有思想准备。至于尤瑜成绩低劣,那也是我们把关不严,让他混进来的。他没有舞弊,他也没有错,错误也在我们。难道我们能向社会公布,是我们把他的分数弄错了收进来的,因此必须清退吗?这样,我们把他高高地举起,然后又将他重重地摔下,学生的面子何存?前途何在?这岂不太残忍了吗?我们出尔反尔,我们的信誉何在?何况他现在已经很努力,通过三年的培养,他定能合格的。」 李健人原认为尤瑜和胡洁留在学校,是洪鹢工作上的沉着包袱,他会将它甩掉,没想到他竟然要背起来,居然自愿为胡洁矫正口吃!那就同意他这么做。让他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最后拖死他!但是,他既而又想,这老头城府很深,说不定他是要留下这两颗定时炸弹,特别是让他去矫正胡洁的口吃,天天和胡洁泡在一起,让胡洁把自己的那些见不得阳光的事,统统告诉他。此后,他上可以向校长汇报邀功,下能够四处点火,挑唆鼓动学生,引爆炸弹,使自己粉身碎骨。如果真的同意这么做,那岂不是自掘坟墓?于是他又装出伪善的样子,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坚决不同意让老师来矫正胡洁的口吃。因为那样做,累坏了老师,费力不讨好,到头来他仍旧是个结巴。还说革命就是革掉那些不适应的东西,结巴不适应教师工作,因此清退结巴,就是革命。必须态度坚决,而不能心慈手软。洪鹢老师费尽周折说明我们当前进行的革命斗争,就是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我们进行急风暴雨的斗争,dd阶级敌人,是革命。但是我们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人民。对待人民内部的矛盾,我们只能用和风细雨的方式,说服他们,教育他们。革命者是人民的儿子,只能忠心耿耿地为他们服务;我们决不能学假洋鬼子,用哭丧棒去打击人民,伤害自己的同志和朋友。这些道理李健人当然懂得,但是,这事攸关他的个人利益,他又怎么能有半点含煳。各执一词,各据一理,就只好交群众讨论。
第127页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9假结巴清退真结巴,野鸭子换回大墨鱼4 在理论的迷宫里兜来倒去,往往找不到出路,而实实在在地迈出坚实的步子,脚下就立刻就有一条路。大家讨论时举了许多实际的例子,说明如果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不慎重,就会犯下大错误。特别是前年,由于农民的过激行动,没有深入调查,把一些无辜的人,当作黑杀党抓起来,甚至杀掉了;去年,学校没有深入调查,错误处理了一个学生,导致她自杀身亡。这两个例子使大家深刻认识到空喊革命,言辞激昂慷慨,只能譁众取宠,只会损害革命,那是假洋鬼子的行径。真正的革命者,只有效愚公移山,一锄锄挖,一担担挑,一步步走,才能搬走一穷二白两座大山,中国人民才算真正完成了革命任务。因此,对胡洁的处理还是以让他留校当工人为好。对于尤瑜,李健人说让他留在学校,就会是一粒老鼠屎搅脏一锅粥。大家讨论来讨论去,觉得尤瑜还不是老鼠屎,我们的学校也不是一锅粥,现在都不是。尤瑜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优点不少,甚至不乏闪光点,如热心公务,乐于助人,还不是常人所能及。何况现在有人说的「老鼠屎」,也是由于审查不严,学校将它掩盖了,错误不在他,而是在学校。就说闹得沸沸扬扬的典衣比吃皮蛋的事,行为有点类似阿q,大家也哀其不悟,怒其不改,但比起那些翘开箱笼盗人钱财的学生,哪个性质更严重?有盗窃行为的,我们也只给他们记过处分,对于尤瑜,又有什么理由清退?大家都赞赏洪鹢老师的观点,尤其是洪老说的下面这观点,好像是名家的诗朗诵,大家忘情地击节欣赏: 「正因为学生缺乏知识,品德也存在缺陷,还不完美,才需要办教育,才需要有教师。如果人人都完美了,学校就只能关门,教师也只能失业。我们教育者不能要求学生进学校时个个完美,我们只能要求学生出学校后,尽可能做到个个完美。如果把需要受教育的人推到社会上去,那是我们教育者的耻辱,那么,我们岂不成了白吃闲饭的『君子』!」 李健人见大家对洪鹢的看法,醉心地啧啧称道,知道滔滔东逝的长江水,不可能再西归,自己已成了狂涛冲击的一叶扁舟,对这事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要是别人这么与他较劲,他可以使出权力的撒手锏,顷刻将他剁成齑粉。可洪鹢却不同,他上可通权力的天,他要是只要在他的顶头上司张校长那里说几句,他吃不了,就得兜着走;他下有舆论的泰山,强烈地支撑他,拂逆他的意见逆水行舟,那不等于鸡蛋碰石头!三国时周瑜曾经慨嘆,「既生亮,何生瑜。」如今,他深深地感到,洪鹢的声望,在昆师不亚于诸葛亮,周瑜上有孙权的强大的支持,下有三军的衷心拥戴,也生出这样的伤感,自己在昆师几乎是孤家寡人,不及周瑜之万一,与洪鹢这个诸葛亮较短长,争高下,那无异于螳臂以挡车,现在他输不起。他说招生把关不严,不是隐隐约约地挑明他在作弊么?再碰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既然局势已不可挽回,他心中的那把无名孽火无处烧,那就只能压下。当务之急,应该即刻终止讨论。 可是此刻,他最关心的是「铁板洋船」整治野鸭,是否告罄?他不时只好装作思考问题,来回踱步,间或踱到窗前,向窗外张望,越过学生寝室的房顶,看自家的窗口。窗口里仍在射出红光,他知道「洋船」还在紧张地工作。这时无论如何也不能贸然散会,因为如果散了会,围绕清退学生事件,今晚势必有人来串门,撞着这种局面,他尴尬万分倒在其次,最倒霉、最可怕的是让人窥见了自己不可告人的隐私。这件事他不能再让洪鹢揪住尾巴,诱发能倾覆他多年来营造起来的社会地位「大厦」的地震,他实在承受不起呀。当他看到自家窗口红光熄灭了,他便故作姿态,忍气吞声,盛赞洪鹢的英明,又顺水推舟,重复了大家的意见。 被处分的四个学生中,其中两个开除学籍:一个是混进学生队伍里的gmd特务,逮捕法办;一个是惯偷,最近他又撬几位教师的窗户,盗走许多钱财衣物。还有一男一女,曾发生两性关系,影响极坏,男的留校察看,近期分到学校农场劳动;女的休学一年。真正要清退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胡洁,被招收为工人;另一个是女的,面部给烧成铁屎瘤,学校建议转学,李健人准备为她联繫学校。他说完之后,即刻宣布散会。 老师们说,这次会议发扬了民主,讨论生动活泼,让大家受到了一次深刻的职业道德教育,是近两年来最成功一次会议。老师们走出办公室,风停了,雪住了,西山上的天宇,露出了一抹薄薄的白云,与天顶浓重的乌云,形成鲜明的对照。大家心情舒畅得多了,仍然奇寒,可再没有人缩颈弓背了,那两个刚刚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教师,几乎不约而同惊喜地说: 「乌云终究遮不住太阳。今晚,西天露出了白色,明天天晴,大地准会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第二天,李健人找到胡洁,问洪老师传达了学校的决定没有?胡洁告诉他,洪老师说学校要他留校当工人,并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还给他讲了张思德的故事,鼓励他好好干。李健人知道洪鹢没有说别的,就拍着他的肩膀神秘的说,洪鹢老师坚决要清退他,是他李健人好说歹说,大家才同意他留校当工人。要他暂时到农场里去,日后他一定提拔他,重用他。
第128页 胡洁一时感激涕零,当即就跪下给他磕头。但他走出办公室后,经冷风一吹,头脑清醒过来了。他想,洪老师处处为学生着想,事事替学生说话,怎么会要坚决清退学生呢?这定是李健人在故意骗人。他回家把这层意思告诉了父亲,他父亲也认为他的看法是对的,不过又对他说,李健人这种人是火神爷,他烧了你家的房子,你不能怨恨他,还得备三牲香烛,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不然,你重建的茅棚,他又会一把火给烧个精光。这种火神爷,你得罪不起!如今李健人位高权重,耍弄我们小老百姓,就像玩弄一只小麻雀,对他,你只能时时刻刻都要如履薄冰,事事处处小心谨慎,像供火神爷一样供着他。于是,春节前两天,胡洁的爸爸,循着熟门熟路,又给李健人送去了五十斤糯米,一只大阉鸡,两块熏得金黄的腊肉。直乐得李健人三角小眼眯成了一条缝。 李健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许诺昆师来年为省立五中的校长招收两名学生,一中总算同意把脸上有铁屎瘤的那名女生转过去。他原来以为她是干部的子女,家境比农民殷实,他为她出了这么大的力,该有较大的收穫。可当他把转学的消息告诉那个女生时,她却冷冰冰地说,她本来不想上师范,只是因为暂时没有考上别的学校,暂且借昆师浅居片刻。如今,家里已为她找到了一个会计培训班,就不麻烦老师授课阅卷了。说过之后,甩手便走。李健人两手空空,反而白搭了下学期两个招生指标。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无限感慨地说: 「还是农民子弟老实,这个这个农民嘛,淳朴,忠厚,就是好说话!」 第三天,雪霁风息,晴空万里。清退工作圆满结束,张校长也从省府开会回来了。他借花献佛,拎着两只野鸭,兴沖沖地向地区教育科走去。他向校长汇报了工作以后,提起野鸭子,情意深长地说: 「张校长,雪后,野鸭子肉肥,油多,味鲜。我特意托人到湖区买了两只,请老校长尝个新鲜。」 对上司讲话,他不敢以假乱真,摆「南下干部」的架子,几乎全部删除了「这个」「是嘛」,汇报简明扼要。校长听了,十分满意。特别是将身体健壮、而某一部分有某些生理缺陷、不宜于当教师的学生招为工人的做法,大加赞赏。说这样能化解矛盾,很有创见。同时,对送野鸭一事,委婉而有风趣地进行了批评: 「君子之交淡如水。送礼,就是在这清淡交谊的纯洁的水里,倾倒了垃圾,有违交友之道,同志之谊。健人啊,这种恶劣的作风,我们**人应引以为耻辱。下不为例,我这次在省城里买了点墨鱼,准备送给鹢公,既然你送了野鸭给我,我就分送一半给你。这样,你倒过来的污秽,我又倒出去了。正负抵消,等于零,我们的交谊仍然淡于清水。」 说着,张校长打开食品柜,拿出一个大纸包,解开,橙黄大墨鱼耀眼闪光,这种大墨鱼他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张校长将它平分成两半,包好。把一包送到李健人手里,语重心长地说: 「为政清廉,是我们**人的第一要务。回校后要教育工作人员,特别是那些经常与钱物打交道的人,要做到掉进油缸不沾油,走在河边不湿鞋。」校长又把另一包墨鱼交给他,「健人啊,我还要麻烦你做点事,把这点东西代我送给洪公。洪公品德高尚,工作忘我,培育了一代又一代英才。如今年事渐高,仍然甘心做伏枥的老骥,不用扬鞭自奋蹄,竭忠尽智为革命拉车上高坡。他是我心中的泰山北斗。一点薄礼,本该登门送去,才能表达我对他的至诚与感激。无奈抽不出身来,只好烦你代劳。」 李健人拿着两包墨鱼,望着他的除了碗筷之外、别无他物的食橱,面有几分愧色。他向校长告别的时候,似乎心中有所感悟,也很有几分激动地说: 「张校长,您的高风亮节,让学生受到了一次生动的深刻的教育。洪老那里,我一定代您表达最诚挚的敬意。」 可是,李健人在回家的路上,高兴地想,没想到,两只野鸭子,竟然换回这么一包大墨鱼,真是抛砖引玉;回到家里,又将两包墨鱼掂了掂,觉得校长送给洪鹢的那包,还是重一点,便留给了自己,将送给自己的那包,交给了洪鹢。当他走出洪鹢的房门口的时候,使劲的践踏着地下残留的积雪,心里暗暗地说: 「洪鹢啊洪鹢,别自以为只有你聪明。我想,你再聪明,也不可能知道这些雪,是上半夜下的,还是下半夜下的?也不可能知道我捎给你的这包墨鱼,是校长送给我的少一点的那一包?」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0雪里寻芳尤瑜传春讯,提早过年楚老夸黎疾1 这一年的雪频频地向大地献殷勤,这拨才走,那拨又踩着脚跟来了。连日来狂风搅着暴雪,将田野山川填埋得不见一丝儿眉目,四野白茫茫一片,早结了层厚厚的冰的池塘里,成了孩子们嬉戏的天堂。总算天晴了,太阳刚刚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橙灿灿的,像鸡蛋黄;出奇地大,像个大篮盘。火红的朝霞,给白皑皑的原野,蒙上了一层耀眼的红光。正如神奇美容师巧施铅华,幻化出来的艷丽不群、粉嫩无比的少女的脸蛋。河水波光粼粼,巨舸小艇隐迹;高空朔风勐刮,雁阵雀群潜形。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寰宇子夜一般寂静。要不是北岸还有一带熟睡了的鳞次栉比的屋宇,整个世界简直像回到了杳无人迹的羲皇时代。极远处的江面上,仿佛横着根木头,旁边有些上上下下的黑芝麻点,打破了这死静的一统天下。人们凭经验知道,那是勇敢的渔人,在驱赶着鸬鹚。
第129页 此时尤瑜循着河沿,踏着坚冰,艰难地向下游走去。脚下发出卡嚓卡嚓碎冰的声音,在静极的晨间,显得那么响亮。虽然太阳出来了,可北风十分强劲,风刀频频刮削着他那白皙的面庞,周身的血液全涌汇到了脸上,红扑扑的,真像熟透了的苹果。虽然他穿上了厚厚的棉袄,可仍然难挡透骨的奇寒。不过他兴致很高,想起自己即将给朝思暮想的人一个惊喜,就好像刚刚被恋人吻过,那丝丝的蜜意柔情,电闪般地即刻钻进肌肤,循着每条血管,每根神经,汇注到心中,直冲入脑际。 这天,他真的奇哉怪也。好好的平直的街道不走,却要循着这为冰雪梗塞的坎坎坷坷的河边走!原来他也有他的苦衷。虽然放了寒假,但如此天寒地冻,尤爸尤妈哪儿也不让他去。他磨破了嘴皮,撒了个弥天大谎,说有演出任务,池新荷的爸爸说,今天要他赶早到他家去吃早饭,也许明天还回不了家。尤爸尤妈特别喜爱池新荷,如今她爸爸当了县长,百忙中来找尤瑜,莫不是与儿女的事儿有关?过去自家打豆腐,他教书,「门」不「当」;如今自家的女儿女婿的官儿比他大,这「户」嘛,也该「对」得上。因此他们就欣然同意了,并且还为他准备了进门礼物。他们哪里会料到平日懒惰的尤瑜,会冒严寒,履冰雪,趋百里,受磨难,是去找彭芳!这天,天刚亮,趁父母还没有起床,他就拎着父母为他准备的礼物,奔向河边,沿河直下,走向轮船码头。他怕走街道,遇上熟人,东拉西扯,误了上船的时间。他还怕那些好事的人探知了他的真正的行踪,又衍生出许多笑话来。他典衣赌吃,被人奚落、遭人凌辱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仇虬说得对,要好好管住自己,不放纵,不张扬,锅底抽薪柴,沸汤自然止;火上不浇油,光焰就会暗下去。这一向他照仇虬的话去做,虽然闲言杂语仍不少,但是,若与往日的暴风骤雨比,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是微不足道的毛毛雨。放大假的前一段,学校风风雨雨闹清退,传言该清退的第一名就是他。他没有阿q那种兴致,将耻辱当作荣耀,把「第一」看得那么重。他平日最看不惯十三麻子十八癞子,他一向视胡洁为猪狗一般的异类,可这次还加上个铁屎瘤子,与他一道清退,他觉得自己的一点点人格尊严,将被扫得一干二净,他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池新荷与彭芳?放假前,丰大哥曾交给他一笔钱,要他转交给彭芳,可是,在学校里,他不敢与她见面,一直没有交给她。后来,学校宣布清退学生,他榜上没名,期终考试消灭了一分,还得了两个满分,成绩跃入了中等行列,他才觉得自己有资格与她拉话。可是,当他知道这些情况,去找她的时候,她早已回家了。不过这也好,他可以有充足的理由去彭芳家,向她表示自己最诚挚的爱慕。现在他心里灌满了蜜,他要把这甜沁沁的蜜,一丝一丝地、一丝一丝地分给亲朋好友品尝,其中该优先让他们品尝的,当然池新荷与彭芳。现在他不远百里,踏雪寻芳诉衷肠,怎么不让心里热乎乎,甜滋滋呢?这么一想,便觉得浑身都是劲,脚下卡嚓卡嚓的歌声更加唱得欢,冰雪上留下的两串脚印,竟然那么直,那么深! 「嘟——,嘟——」小火轮已经在热情唿唤。他庆幸没有一个熟人见到的萍踪浪迹,他明取西川,暗夺荆州的计谋顺利实现了。他跳上船后,就躲进船舱的暗旮旯里,仔仔细细想心事,把自己装进了一个不透一丝儿风的蜜罐里,反反覆覆品蜜饯。他只知道这儿甜,那儿热,里里外外是春天,还管什么夏令秋冬的花开花落。 「嘟——,嘟——」小火轮又在纵情高歌,将尤瑜从梦幻中唤醒,船即将停泊在一个小镇的轮船码头。尤瑜快步走出船舱,船头距码头还有一米多,他已纵身跳到了岸上,循着一条田间大道往前奔。他曾来过一次,知道这条大路笔直通往彭芳所住的学校。可是今天大雪覆盖着原野,道途茅舍潜踪匿迹,沟壑坑洼一抹平。远望一马平川,白茫茫一片。要不是早行的人,留下了两行足迹,他简直不知如何迈步。如今,往日碧绿的田野上,翩翩飞舞的白鹭,已经失去了夺目的白,而那些不显眼乌鸦、麻雀,却现出异样的黑。太阳升得老高了,白雪依然如盐似沙,粒粒晶亮闪光,不沾鞋底,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此时,被雪褥严严实实覆盖着的雪原上,星星点点散落着许多刚刚蒸熟的「馒头」,上面正冒着腾腾的热气,那是农家草舍早炊升起的缕缕青烟。青烟升腾到半空,渐次向周围散开,像喇叭花,如蘑菇云,这简直是异国风景,他从未见过的奇观。新奇的刺激,更激起他猎奇探胜的情趣。他的脚步加快了,解开衣服的纽扣,头上仍然冒汗。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0雪里寻芳尤瑜传春讯,提早过年楚老夸黎疾2 稀世的异国情调,真的在尤瑜眼前出现了。人们惯常把万绿丛中一点红,视为艷美至极的境界,他们几曾知道,万里无垠的冰晶玉洁的皑皑雪原上,有那么火红的一点,是多么鲜明、耀眼、迷人!她似闲驭白云的红妆仙子,她是俏出墙头的带笑的红杏,这是多么难得的昙花一现的绝世奇观啊。这奇观,他尤瑜今天终于有幸见到了!他狂奔着,大笑着,简直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近了,近了,那是披上了火凤的靓丽的羽衣的彭芳,那是他十分熟稔而又梦想亲近的彭芳。他恨自己不能化成一阵清风,顷刻扑向她的怀里。他狂奔着,大笑着,高喊着:
第130页 「彭芳,彭芳!我来了,我来了!你是一朵红梅,你像一把火。我早就看到你了,你是不是看到了我?」 彭芳刚从屋里出来,刺目的阳光,眩目的白雪,使她眼花缭乱,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觉得像汽车飞驶时,车窗外的树木向她飞速扑来,又如体力过剩而浮躁的草原上的马驹,向母马欢快的奔去。片刻的朦胧过后,她即刻察觉到是尤瑜来了。她丢下了手中的扫把,箭指来人的方向,疾飞过去,像只火亮的山鸡,扑哧一声,咯咯地开怀高唱着: 「尤大哥,尤大哥!雪这么大,天这么冷,你怎么来了?你天马行空,不信邪,不怕天,你真正是人中的龙凤!」 这边奔,那边跑;这边喊,那边叫。不一会,山鸡马驹交颈在一起,两张苹果红脸紧紧地贴着,雪原上骤然绽开了两朵璀璨的并蒂花。彭芳接过尤瑜手中的提包,审视着他红扑扑的脸,噘着嘴,生气地说: 「这么大的雪,湖州野地,像个南极洲。你却钻到这冰窟里来,简直不要命!等下我妈看到你,会心痛死的,我也免不了又要挨阵骂!」 尤瑜目光炯炯地望着彭芳身着的火红的外套,满脸盈笑,饶有风趣地说: 「雪里寻梅,自古以来,是文人墨客赏心悦目的雅事。琼妆玉砌的皑皑奇峰,懦夫望而却步,只有不畏艰险攀登的勇士,才能凌绝顶而览胜景。我不敢自诩为不惮前驱的勐士,但我愿步英雄虎步的后尘。果然不虚此行,这次艰难的跋涉,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今天,我总算找到了红梅,一睹了她的醉人的俏丽风采。亲爱的芳,我仰慕的艷丽的红梅,为了你,即使我为你献出生命,也感到无尚光荣,无比幸福。」 彭芳听到他说的雪里寻梅、即使献出生命、也感到光荣、幸福的话,一股似电的暖流,立刻在她周身奔涌,甜蜜的浓情,充盈了她久已干涸的心田。奔腾的春汛涌来,即刻催开了她的含情脉脉的春花。她以能结识这样笃情厚义的知己为荣,她以拥有这般志同道合的朋友而感到骄傲。她压抑着内心的喜悦,明知故问,笑着说: 「尤大哥,你是在痴人说梦吧!这里一坦平洋,哪里有什么皑皑奇峰,雪里红梅?依我看,就是你踏破铁鞋,也寻觅不到她们的踪影。」 尤瑜诡谲地笑着,盪着秋波的眼光,在彭芳周身逡巡。接着上前一步,歪着头,怪声怪气地说: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奇艷的梅花呀,她不在天边,就在眼前。我不只见到了,我还摘到了,摘到了!」说时,他使劲地抓住彭芳的双手。 彭芳的芳心被尤瑜醉人的疯话,撩拨得奇痒难挡。她真想搂住他,说她爱他爱得发了疯,但少女羞涩的雷池,她不敢跨越一步。她只好故作娇态,佯装嗔怒,说: 「尤大哥,你又说傻话疯话来恼我气我。我不是什么红梅,你也不是什么文人墨客,也不懂踏雪寻梅的雅趣。我还不了解你的性格,雪地里走一遭,无非是图猎取一点新奇的事儿求开心。好了,不说这些了,远道而来的人是贵客,天气这般冷,总不能让你像只蠢笨的企鹅,痴痴地呆在冰雪里,吃冻肉。还是快点进屋去吧!」 听到彭芳说天气冷,他才从痴情的梦里走出来,纵目望了望周围。这所谓的学校,只是一幢长长的低矮的泥砖砌的草房,远看,倒像一段废弃的堤。间或中间有几个小小的缺口,仿佛是堤上泄水的闸门,那是房屋的门窗。房前被雪掩盖的地坪里,有对摇摇晃晃的篮球架,的几块篮板一端脱落了,在空中吱吱呀呀地盪着,它向人们昭示,这儿是一所学校。再远望,除了极远的天边有几片浮冰似的白云,在蔚蓝的如大海的天宇上漂移外,上不见飞鸟,下不见行人,一切都死一般的冷寂。长年累月住在闹市长街的他,又怎么能想到天底下竟还有这样活着的原始人,他这才真正体会到了彭芳母女生活的酸辛。世事叵测,未来难期,他上次来,田野里是万顷金黄的滚滚的稻浪,田间的庄稼客,过往的行路人,个个脸上挂着丰收的喜悦。短暂的两个多月,只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谁又能逆料浪花瞬息消逝天地变,他冥搜苦寻,不识江山旧时妆。彭芳见他傻乎乎地张望痴痴地想,知道他的思想又在钻牛角尖。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他就往屋里跑,并且高声喊道: 「妈妈,妈妈——尤大哥来看你来啦!」 「这孩子,这样的冰雪天来看我,冻坏了身子骨,我可担待不起!」屋子里传来了彭大娘极其喜悦、充满关爱的话语。尤瑜闻声,急忙飞进屋里,拖长声音,连声亲切地喊: 「大娘——,大娘——!您老人家身体好吗?」彭大娘见了他,连忙下床颤巍巍地站起来,尤瑜急忙走上前去扶着她,仔仔细细,上下端详了一番,无限惊喜地说,「大娘,大娘!您能够站起来了,您能够站起来了,真太好了,真太好了!」 尤瑜的突然到来,异乎寻常的惊喜,好似暖洋洋的熨斗,似乎把彭大娘老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烫平了,她好像泡在温泉里,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个个都舒服。她用双手捏捏尤瑜的肩,又摸摸他的通红通红的脸,喜出望外地说: 「孩子,大娘好着呢。你看,我不只可以站起来,还可以慢慢地走动呢。」说时,颤巍巍地向前挪动了几步,「你们这样关心我,我生活好了,心情舒畅了,病怎么会不好呢?将来我还能够做饭洗衣,教孩子识字唱歌。到那时,我就不是拖累你们的废人了。只是今天大娘对你有意见,你穿得这么单薄,顶风冒雪闯湖州野地,冻坏了身子,可不得了!」
第131页 「大娘,如今我天天洗冷水澡,喷嚏都不打一个,身体好着呢。」尤瑜一边与彭大娘说话,一边观察这破屋的变化:房上用包装纸箱的纸片拼起来,反钉在楼栿上,权当天花板。房后用泥砖砌了间与房间等宽、有房间三分之一那么长的厨房。泥墙上抹了层石灰,由于施工仓促,湿泥透出褐色来,墙不够白,但开了较大的窗户,室内很敞亮。原来的房间也用泥墙间开,做两间房间。墙上贴了新年画,确实有一番前所未有的新气象。尤瑜看到眼前的新的巨大的变化,听着彭大娘关切温存的话语,心里暖和和的。他无限感慨地说:「大娘,只要您老人家冻不着,身体好,我们年轻人受点冻累算什么。」 「妈妈,他是头浑身喷着火的牯牛,就是掉进冰水中,水会沸腾冰会溶。这么点风雪,对他而言,只当是小菜一碟!」彭芳端着杯热气腾腾的茶,从厨房里走出来,幽默地说。 「他是头牯牛,那么,你就是只多情多义的氏牛。小牯牛顶风冒雪来看你,就是为了回报你的情和义。芳丫头,你说是不是?」原来尤瑜来时楚霸王在自家的门口,早看到了,就送篮蔬菜过来。在门口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便接过话茬逗趣。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0雪里寻芳尤瑜传春讯,提早过年楚老夸黎疾3 「楚伯伯,您也太损人了!您开这样的玩笑,我可受不了。尤大哥是来看我妈的,他心中早有了金凤凰,怎么会惦记我这只讨厌的丑小鸭?」彭芳接过菜篮,歪着头,抿着嘴,佯装嗔怒地说。尤瑜闻声,回头转身,拉着楚霸王的手,笑着说: 「楚伯伯,放了假,有空闲,我当然要来看彭大娘,也要看看您楚伯伯。您给大娘砌了厨房,又给住房钉好了天花板。您照顾大娘,比儿女照顾父母还周到,您的无私助人高贵品德,真的了不起!值得我学习。」尤瑜望着天花板,指着房后的厨房,怀着虔诚敬慕的心情说,「楚伯伯,我蜻蜓点水,来看一下大娘,有什么用?还是您老人家,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照顾大娘,周周到到,熨熨帖帖。如今大娘不飢不寒,快快乐乐,我真的衷心感谢您。」 「孩子,你挑水没寻到井,感谢找错了人。这些都是那个叫黎疾的傻小子干的。他放大假后没回家,挑了担包装箱纸片赶来了。放下担子,水也没喝一口,就忙着扫屋上的尘索,紧接着,在楼栿上反钉纸片。我和彭大娘、芳丫头要他歇歇手脚,吃点东西再干。他说,歇气吃饭,耽搁时间今天钉不完。他与芳丫头一直干到掌灯才干完,这小子做起工夫来真不要命。当天晚上,他又和芳丫头买妥泥砖买好草,第二天马不停蹄运回家,下午,芳丫头搅拌砌泥他砌墙。这小子真心灵手巧,一个读书人,砌的墙不偏不倚,平平整整,就是老砌匠也只能砌到这个样。第三天上午,房上盖好了草,墙上也抹了层石灰浆。下午,又给打好了灶。第四天一早就赶回家去。临走,还将五块钱硬塞给彭大娘。这小子对彭大娘真的比对自己的亲娘还要好。我说彭大娘苦到了头,如今招来了这样好的小伙子,真是好福气!我的儿子能有一半这么好,我就心满意足了。」楚霸王怀着敬重的心情,娓娓地叙述着黎疾的感人的故事。 黎疾的故事极大地震撼了尤瑜。他想不到黎疾对大娘的关爱,竟然胜过亲生儿子,他的思想境界,比自己高十倍;他艰苦奋斗的精神,创造生活的能力,更比自己强万分。要是他来干这些事,恐怕十天半月也干不完。难怪张校长要倡导「三桿」教育,因为只有我们年青一代掌握了笔桿、锄杆和枪桿,有智慧,爱劳动,善打仗,才能振兴我们积贫积弱的祖国。黎疾正是实践「三桿」教育的佼佼者,自己哪一方面都比不上。想到这里,他惭愧万分低下了头。 「黎疾这孩子,真是百里难挑一。我想到的,他给做了,我没有想到的,他也做了,让我生活顺顺噹噹。我要有块这样的心头肉,有个这样的亲生的儿子就好了。唉,好崽前世修,我,我哪有这个命!」彭大娘怀着心疼的心情夸黎疾,夸着夸着,又伤心起来,不住地抹眼泪。 「亲生儿子,我们这里哪个没有两三个?可气你、骂你、刻薄你的忤逆子倒不少,亲生儿子再多有什么用?倒是你,丫头知冷知热,疼你,孝敬你,一百个儿子也比不上。如今彩凰又引来金色凤,锦上添花,你后辈子一定会洪福齐天哟!」楚霸王眉飞色舞,尽情地夸赞彭芳。 「老哥哥,你哪里知道如今青年人的思想。砌好厨房后的那天晚上,尽管芳儿不让我说,我还是挑明了。我说,『疾儿,我没有儿子,如今有了你这个半子,也算没有白活。以后,你和芳丫头和和美美的生活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你猜,他怎么说?」彭大娘黯然伤神,饱含着泪水,凄楚地说。 「他怎么说?难道他还会说『不』字?」楚霸王以为黎疾爱上了芳丫头,早把彭大娘当作自己的亲娘,只要大娘开口,就会笑得合不拢嘴,立即改口称娘。当彭大娘提出这个问题时,他好生奇怪。 「妈呀!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再说,让人多难堪!」个人的隐私让娘说出来,彭芳羞羞答答,撅嘴瞋目,忿忿地说。 「楚伯伯又不是外人,说说何妨。」彭大娘眉眼紧蹙,悽苦地说,「他说我是他的好妈妈,芳丫头是他的好妹妹。他家住在穷山窝里,还有孤身老母要奉养,他不可能给芳妹带来幸福,没有资格爱她。过去,他对芳妹身处困境,不仅没有帮助,相反,和极大地伤害了她。而尤瑜,时时刻刻热情地关爱她,衷心地保护她,即使因此受到各方面的诽谤与打击,他还是坚如磐石。他才最有资格值得芳妹珍爱。你看你看,这岂不是婉言拒绝了这份情爱吗?」
第132页 「你不要伤心,老妹子,他这里说的不是真心话。」楚霸王望着伤感的大娘,颓唐的尤瑜,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你想想看,他肩挑背负,从百里外,运来纸板,不分昼夜,给钉上天花板;又给你砌好了厨房,买回煤,噼了柴。这些,亲生儿子都做不到,只有真心爱芳丫头的、你的未来的郎古子,为了讨你的欢心,才捨得这样拼命!他是个极聪明的有头有脸的师范生,将来的先生,怎么会毫无遮掩地说,『老太婆,我要讨你的女儿做我堂客!』这种话,只有苯得如猪牛的人,才说得出口。他的『婉言』不是『决绝』,而是情丝绵长,爱意不绝;他的『拒绝』,是在窥探你和芳丫头的心底的真意。这是最机灵的孩子的最明智得体的表白心迹的方法。初看,不显山露水;但细想,好山好水全隐藏在云山雾海里。『此地无银三百两』,其实,这『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在『此地』。不出两年,喜酒有我喝的,孙子有我抱的。老妹子,你恐怕也会笑掉满口牙!哈哈,哈哈——」楚霸王不断地头向后仰,捋着鬍鬚,得意地笑着说。 听着这些话,尤瑜胸中,像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堵塞着,憋闷得慌;彭芳也觉得很不是滋味,便去厨房里做饭。尤瑜尾随着也进了厨房,帮助她拣菜。由于泥砖墙未干就抹石灰,墙壁不白。尤瑜随口说道: 「这墙要是干了再抹石灰,岂不会白得多?这一点黎疾当时怎么没想到?」 「黎疾说,离过年不到十天了,这墙年前不会干。暂时抹层石灰,屋里敞亮些,干净些,明年暑假,他再来粉刷一次,厨房里就会通明透亮。黎大哥想得真周到!」彭芳极其骄傲而又十分亲切地夸赞道。 尤瑜真没有想到黎疾虑事如此全面周到,体贴人这般透心彻骨,自己真是百不及一。他觉得只有黎疾,才堪称是彭芳的知己。他下意识地望着彭芳,火红的外套,衬着红扑扑的圆脸,如朝霞捧着红日,如火的桃花上飞舞着一只凤凰。他不禁脱口称赞道: 「芳妹,朝霞般的霓裳羽衣,映衬着你那芙蓉般的面庞,你真成了百年难见的金凤凰。难怪黎疾这么看重你,喜欢你。」 「黎疾喜欢,你不喜欢?原来我看错了人,你从来没把我当回事!」彭芳停止了切菜,转过脸来睨着他,撅着嘴,生气地说。尤瑜自知说漏了嘴,连忙尴尬的纠正说: 「喜欢,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我不喜欢芳妹妹,还能喜欢谁?只是我觉得自己远远不及黎疾,说『喜欢』二字玷污了你。」 「尤大哥,你是不是在拉倒车,说反话?」彭芳听到尤瑜的赞扬,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红到了耳根,心里灌满了蜜,她妩媚地乜斜着他,娇声娇气地说,「尤大哥,如果不是你说反话,那么——,那么,你就是金凤,我就是火凰。凤凰凤凰,永远结伴。你远道而来凤求凰,渡河不惧冰塞川,攀登不怕雪满山。真让我有沦落他乡逢故知,睏倦天涯遇亲人的强烈感觉。你过去不是说过我是锦鸡颜面乌鸦嘴,今天,我知道你会来,我特意穿上这件衣,锦上添花,给你一个惊喜,改变一下你心目中的可憎的乌鸦嘴的印象。」 「芳妹,你是绝美的彩虹,灿笑的春花;你是百丈冰崖上斗雪的红梅,是划破浓黑的夜空的闪电!你美极艷绝,英勇坚毅,是一只万人瞩目的烈火中诞生的火凰。说乌鸦嘴,虽然是开玩笑,也是对你的莫大的侮辱。如今我知错了,望芳妹不要让这话老梗在心头。」尤瑜痴痴地望着她,深情地说。 像热极时吹来凉飕飕的风,冻僵后靠近旺盛的火炉,彭芳没有一个细胞不感到熨帖、舒服。他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已经说到这份上,再往下说,怎么好说出口?他只好心里藏着蜜,眼里流着泪,不停地切菜。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0雪里寻芳尤瑜传春讯,提早过年楚老夸黎疾4 一时厨房里寂静的如子夜。尤瑜为了打破这烦人的沉默,就笑着搭讪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芳妹,你真是天仙下凡,能前知三百载,后知五百年。」 「心有灵犀一点通嘛!我早就有预感,有我火凰在,就一定有金凤来。」彭芳侧目送秋波,低头格格笑,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你看,这傻头傻脑的金凤,不就来了么?」 「这就叫做凤求凰!不过,我是猪八戒的嵴樑——无能之辈,我不是凤,也不敢求火凰。」尤瑜一时觉得脸上发烧,心里发慌,拣菜的手也在颤抖,不好意思地笑着轻声说。 「我是不是凰,你心中有桿秤,能称出我有四两还是有半斤。不过,在我心目中,你就是凤,我梦寐以求的金凤!」彭芳觉得此时再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以后便难找到这样的机会,于是就穷追不捨说下去,「尤大哥,你千万不要因为我不是凰,而是只山鸡,抛弃我。」 「怎么会呢?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妹。」尤瑜觉得再往下说,那庐山真意就藏不住了,便故意岔开话题,拉着她衣襟的一角,说,「这件衣服真亮人眼,就是要孔圣人想不看,也做不到!芳妹,这衣是什么时候缝制的,我怎么没有看见你穿过?」 「还是评补助费时,你给我的五块钱买的布,我娘坐在床上一针一线缝制的。怎么,不好看?太奢侈?不该做么?」彭芳扭动着身姿,摆弄着衣裾,带有几分风骚的口吻说。
第133页 「不不不!该该该!太应该了。不过,缝好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在学校里穿穿,让那些懂得美的韵味的人眼馋呢?」 「在学校里穿?鼓眼暴筋,让那些俗不堪耐的乌鸦嘴,说三道四,评头品足,我才没有这么俗。我是专为你缝制的,也只穿给你看。」 她说时,长长的睫毛,似临水低垂的弱柳,盈眶的热泪,如春日梨花带着雨。羞怯怯,情脉脉,意摇摇,如醉酒的玉环,似葬花的黛玉。在光线不甚明亮的厨房里,她光彩照人,简直就是令人眩目的太阳!尤瑜目滞手呆,志盪心摇,忘记了拣菜。他痴痴地望着彭芳,双目好像照相机,要把她娇媚的珍贵的影像,一一摄下,让它们在自己的脑海里,组成一条绚丽的画廊,填满自己飢饿的心的空谷。彭芳淘完米后,准备生火,见到他呆若痴木,也停止了手中的工作,变成了一尊雕塑。厨房里静极了,前面房里的谈话声就显得格外清亮: 「老哥哥,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彭大娘十分颓唐地说,「不过,黎疾觉得芳丫头爱的不是他,而是尤瑜。他还认为,尤瑜关爱她,呵护她,胜过自己千百倍。只有他才最有条件,最有资格爱芳儿,何况他与尤瑜是好朋友,横刀夺爱,会使芳儿很伤心,对尤瑜也太残忍。因此,他对芳妹不存任何幻想,他只争取做芳儿的好哥哥。你看,这不是钉子钉铁,斩截决绝么?」 「这就奇了怪了。他既然认为自己不可能成为芳丫头的如意郎君,为什么三番五次,不顾酷暑严寒,为你送钱物,做苦工?他聪明机灵,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呢?」 「他说芳丫头绝顶聪明,重情笃义,在逆境中坚毅果决,是女中英杰。可他过去严重地伤害过她,他常来照顾我,只是为了偿还这还不清的良心债!」 「良心债?嘿嘿嘿嘿!」楚霸王莫名其妙,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良心债,一千,还是一万?怎么还,什么时候才能还清?青年人的思想,我们这些老古董实在摸不清!不过可以肯定,他是个一心为别人好的青年。芳丫头能有这样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只是,听说他家里很贫寒,又在学校读书,怎么会有钱送给你们?虽然每次送的都不多,可上无水源,怎么会下有水流呢?」楚霸王又大惑不解地提出疑问。 虽然由于惊羡彭芳的靓丽姿容而木然呆望,想入非非,但是,楚霸王与彭大娘的谈话,仍如天外来音,幽幽地送入了尤瑜的耳里,使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深深知道黎疾热恋着彭芳,但又不敢表示爱慕。他忍受着心灵的巨大的折磨,默默地为所爱的人,做着这一切。唯一的希望是,使他所爱的人能得到最大的幸福。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而他,学识、才华、品德,哪一方面都不如黎疾,他又怎么能扛起这沉重的泰山?何况他自己心中另有所属,他惭愧自己情志不坚,对彭芳不该有非分之想。他庆幸自己结交了黎疾彭芳这样的好朋友,为此,他感到无比骄傲!因此当楚霸王怀疑黎疾所赠的钱物的来源时,他不想黎疾冰清玉洁的人格,受到丝毫的玷污。他立即从梦中惊醒过来,走出厨房,为他辩解: 「楚伯伯,黎疾的钱物,来源绝对正道,你猜猜,他究竟是怎样筹集到这些钱的?」 「黎疾这孩子是绝对的正人君子,这钱物的来源也一定正道。但我始终默不清神,枯茅焦土的荒山上,怎么会流出清亮的泉水来?」 「楚伯伯,枯茅焦土的荒山上流出的清泉,是黎疾拼着命挖的井里流出来的,它真的来得不容易。我们学校附近有个砖厂,每逢星期假日,他就去打砖坯,放学后还去厂里协助办板报。砖厂的人觉得他人穷志气高,往往多给他一些报酬。一串汗水一分钱,他就是这么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的。这不是普普通通的钱,这是一颗滴着血的心,比什么都珍贵。彭芳生气,不许他这么干。他说,只有这样,心里才舒服。」尤瑜饱含着热泪深情地说,彭芳也嘤嘤地哭出了声。彭大娘楚霸王闻言目瞪口呆,简直不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西天出太阳、东海底朝天咄咄怪事!尤瑜说清了黎疾的心迹,轻松了许多,又回到厨房里帮助彭芳做饭。彭大娘楚霸王呆思了一阵,仿佛明白了其中的奥秘。都面带戚容,唏嘘不已。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0雪里寻芳尤瑜传春讯,提早过年楚老夸黎疾5 「黎疾这孩子,信义君子。欠人一滴水,舀干东海还。他家黄连苦瓜,苦到了家,还专门找苦吃,把自己拼命求索到的丝丝甜,去送给比他更苦的人。别人说什么伟大崇高,我不懂;我只知道他是天下最难找的苦行僧,天字第一号大好人。老妹子,你和芳丫头遇上了他,那是掉进了蜜罐里,苦瓜定会变甜瓜。」楚霸王无限感慨地说。彭大娘感动得老泪纵横,十分伤心的说: 「这孩子为我们受了千般苦,真让我心肝刀绞般的痛。他不是我的儿子,可是比亲生的儿子还疼我。他说他只能做芳儿的亲哥哥,那么,芳丫头这辈子又靠谁?唉,真是世间无直路,长河多弯曲,好事多磨,往往不能如人意。」 「怎么还不如人意?有了这么个好崽,又有个这样的好郎。好山好水好风光,全让你老妹子占尽了。你摘了星星月亮还嫌少,难道还要去摘太阳?」楚霸王将嘴向厨房那边一努,眼睑眨了几下,说,「这孩子怎么样?他,情山义海,对芳丫头鱼水情深,数『十』如今数到了『九』,放心吧,最后的『一』当然跑不掉。听说他姐姐、姐夫都是大官,许多人费尽心机,使完了吃奶的力气,也巴结不上。可芳丫头不费吹灰之力,就独占高枝,你们真有福气。」
第134页 听到楚伯伯说自己,尤瑜本来想出来表明心迹,但是,他怕他伤了彭大娘的心,太扫了楚伯伯的兴。不过他也不希望他们继续说下去,就在厨房里大声叫道: 「彭大娘、楚伯伯,请来尝尝味道,评评我们的手艺。」说着,就端出一只泛着黄油的鹅样大的蒸鸡。楚霸王歪着头,眯着眼,瞧瞧蒸鸡,转眼又瞧着彭大娘会心地笑,十分风趣地说: 「大妹子,招待贵客,吃圞鸡,你们家里的福分很深,我楚霸王的口福也不浅啊!」 「说招待贵客,一点也不假。只是我家连鸡毛也没有一片,哪里来的圞鸡?还不是猪婆子吃胞衣,贵客吃的是自己带来的!我和芳丫头就借花献佛,招待你这老哥哥。」彭大娘心情极其舒畅,大声地笑着说。 接着,又端出圞猪膀,整条红烧鱼,炒鸡蛋,几个蔬菜,几个罈子里的陈菜,凑足了乡里人隆重招待贵客的九个碗。四人各占一方,热乎乎、乐呵呵的吃起来。尤瑜特意对大家说: 「彭伯母,圞鸡、圞膀是我爹妈送给您老人家过年的,应该留着过年用,可芳妹说,今天是我们家的大团圆,今天要热热闹闹过大年,不吃圞鸡、圞膀怎么行?因此,我今天就代我父母祝老人家身体健康,日子越过越甜。也祝楚伯伯健康长寿,祝大家一道欢欢乐乐过大年。」 彭大娘听了,笑得合不拢嘴,枯井似的眼里涌出了的泪水。她无限感激地说: 「这孩子的嘴真甜,你爹妈也是糍粑心肠的观世音,把个流落他乡的叫花子当亲人。我老婆子真的枯木又逢春。」 「大娘,您老人家高兴我们更高兴,更值得高兴的事,还在后头。」尤瑜见大娘高兴,就从衣袋里掏出个红纸包,站起来恭恭敬敬送到大娘的手里,非常严肃地说,「这是我丰大哥的一点心意。我来时他亲口对我说,『由于我们工作的失误,造成大娘一家无穷的痛苦。这点钱,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困难,请她务必收下。』他还特别叮嘱,不管怎么困难,彭芳不能辍学。只有她学成后参加了工作,大娘才有坚实的靠山。以后有困难,只管去找他。他还说,他也河南花园口的人,那次大水,把他的父母也吞没了,他与你们有相同的苦根。」 彭大娘听了更激动。她缓缓打开纸包,里面崭新的「大团结」便展现出来了。她双手颤巍巍地数了一下,共五张。她为眼前意想不到的事惊呆了。眼里充盈着热泪,双唇频频抖动,就是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也想不到,堂堂地委书记这样的高官,竟把一个孤老婆子的苦难挂在心上,急人困厄,一次送这么多钱给她。不过,他又想到,如今**官兵一致,当官的也只有那么一点工资,比老百姓好不了多少。这钱是他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她决不能收。他极其激动的说: 「瑜儿,我的好侄儿,当干部也只有那么一点工资,这是瘦骨上剔出的肉,鸬鹚喉中挤出的鱼。将心比心,就是我穷到明天没早饭米,也不能夺书记口中的粮。无论如何,这钱我不能要。」她把钱仍旧包好,塞的尤瑜手中,「如今丰书记关爱我们胜过自己的亲人,要是彭芳她爸爸泉下有知,也回感激涕零的。」说到后来,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尤瑜又将钱塞到她手里。然后马上离席退走,焦急而又犯难地说: 「大娘,大娘!您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要是我把钱带回去,丰大哥定会责备我没有用,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有些话,我还没有告诉您。他说**员是人民的儿子,母亲有难,儿子岂能坐视不管?何况他与您是同乡,他的娘被大水夺走了生命,如今您就是他的亲娘,彭芳就是他的亲妹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是地委书记,无论如何,他总比您强。今后您如果有困难,只管去找他。」 楚霸王听了,万感交集。年老久滞的热血,也如年轻人一般,潮水般地涌动起来了。他捋了捋花白的鬍鬚,无限感慨地说: 「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世情都以攀结阔老为荣耀,甚至有人因有穷困的父母为耻辱。锦上添花,随处可见;雪中送炭,凤毛麟角。而丰书记一心与穷人结亲戚,真是显灵显圣的活菩萨观世音。老妹子,活菩萨的一片好心你只能领,不能推。日后芳丫头学好了本事,再用滴水去报涌泉恩。」 彭大娘听他这么说,她的一颗如地窖封闭的心,如今四面开了窗,尽情地享受着八方阳光的温暖,兴奋极了,舒畅极了。于是,她收回纸包,无限深情地说: 「说什么观世音,我才不相信。我听老彭说,他母亲只想生个儿子,天天敬奉送子的观世音,可接连生了七个女,就是不生男。后来,老彭的爸爸劝她妈,『别敬了,世上哪有观世音!这都是一些人捧起她来骗人的。唐宋时绘制的观世音影像是男的,后世才将她塑成女儿身。她连自己是男是女都管不了,她怎么还能管别人生男或生女?』后来,他妈真的不敬了,倒生了老彭。老哥哥说丰书记是观世音,那是侮辱了他。丰书记确确实实是劳动人民的好儿子,救苦救难的**,是我们穷人的铁靠山。芳丫头,水有源头树和根,日后有本事,即使成为波涛汹涌的大海、参天的树,也不能忘记源头水、大树根,不能忘记**,不能忘记我们的再造恩人丰书记。」 彭芳听了妈妈千叮万嘱的教诲,哭的眼似红桃热泪滚。她咬住嘴唇暗暗下决心:「大恩不言报,但我今生今世,一定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再生父母**。我不要钱,不要官,不要爱情,甚至可以不要性命,但决不能辜负救我们于水火之中的丰书记。」
第135页 大家只顾说,忘了吃,菜凉了,未下箸。大娘吩咐彭芳再将菜弄热,大家又高高兴兴吃起来。楚老伯乐得像个孩子,眉飞色舞叫声高。突然他离席往自己家里走,彭大娘愕然大声喊: 「楚大哥!不看僧面看佛面,瑜儿还在这里,你也得给个面子。好好吃年饭,怎么筷子也不戳一下就走人?」 楚霸王回头摆摆手,眨眨眼,怪模怪样地近乎唱: 「老妹子,你急什么?我会给面子,我也近人情。你们吃,不用等。稍后露天机,大家定更高兴。」 大家都觉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可不一会,他换上了新衣,兴沖沖地走来,一手抓了瓶酒,一手拿了挂长鞭炮。他把酒瓶往桌上一蹾,像个莽汉吆五喝六: 「芳丫头,快拿酒杯来,今天我们提前过大年。」接着,他像孩子逢上过年那样,手舞足蹈,唱起来,「过大年,穿新衣,放炮仗,吃圞鸡。岳母高高坐华堂,堂下叩头的是好女婿。小两口恩爱娘添福,**的大恩记心里。」他一边笑着唱,一边放炮仗。尤瑜见楚伯伯这般乐,心里也乐开了花。不过,尤瑜觉得这样,太委屈了彭芳,他即刻离席跪在地上,进行申辩: 「楚伯伯,您老人家说得太没边了。我愿意做大娘的儿子,儿子给娘磕头,天经地义。但做女婿,我不够格,因为我永远配不上芳妹。妈,现在儿子给您磕头了。」说完,就接连给大娘磕了三个头。 「配得上,很够格。结亲的事我今天提,喜酒我日后要多喝。尤贤侄,不要说那些扫兴的话,今天过年一切听我的。」楚老伯一边唱一边拧开酒瓶盖,给每人斟了一满杯,站起来,提高嗓门,大声祝酒: 「这第一杯酒,我要上敬丰书记、**。我们向党、向书记保证,永远跟党走,千难万险不回头。」大家齐刷刷地站起来,高高兴兴地碰了杯,一饮而尽。 接着第二杯祝彭大娘艰苦长寿,第三杯祝瑜儿、芳丫头鹏程万里,幸福美满。然后尤瑜、彭芳也分别给彭大娘楚伯伯敬了酒。原来这炮仗、这酒,是楚霸王准备自家过年用的。他听到尤瑜说起丰书记如此关爱老百姓,觉得应该向他隆重地表示敬意,吃这餐饭,比自家吃年夜饭更有意义。于是便将酒、鞭炮拿过来,烘託过年的气氛。 敬酒之后,大家就高高兴兴地吃起来。这餐饭,倒是真真切切的年饭,菜热过又冷了,冷了又去热。从太阳偏西吃到日头落山,兴犹未尽,一直吃到掌灯后。他们慢慢地吃,纵情地说,忘无所以地笑。尤瑜喝得说胡话,彭芳喝得脸酡红,楚霸王喝得醉醺醺。只有彭大娘不喝酒,望着他们笑呵呵。楚霸王笑得合不拢嘴,他离席斜偏趔倒豁长拳,一惊四座的豪言壮语沖云霄: 「我老汉活到七十零,第一次听说有丰书记这样的大好人,第一次才感到人间暖如春,第一次才觉得我们老百姓都有好前程。」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1 情切切小妹三吞声,意绵绵兄长四回头1 第二天,日上三竿,彭芳早把饭菜做好了,尤瑜还没有起床。彭芳本想留他多住两天,但大娘却善解人意,笑着对女儿说: 「离过年只有几天了,他家有好几个姐姐,他也该到处走走。你这个作妹妹的也不能太自私,独霸了整个春天。」 仍然刮着北风,虽出了两天太阳,可冰雪溶化的并不多。今天风向转了,当阳的地方,茅檐滴滴答答,牵线似的流着水,背光的处所,挂着如锥似剑的冰凌。茫茫是雪原上,渐渐露出块块黑黑的泥地,好像北冰洋里裸露的一个个小岛。茅屋渐渐的现出来了,浑圆浑圆,远望,如一冢冢坟墓。原野依旧被冰雪统治着,不见兽迹,不见鸟影。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艰难的行路人,也用宽厚的毛巾,严严实实裹着头,穿上厚重臃肿的棉袄,弓着背,袖着手,踏着双笨重的木屐,一步一步一点头,在雪泥拌和成粥状的路上移动,滑稽得像个刺猬球在滚动。 匆匆吃过早饭,尤瑜向彭大娘道别,大娘千叮万嘱,要尤瑜转告她对他父母的祝福,对丰书记的至诚的感激。尤瑜急着回家,为了暂时摆脱难捨的依恋之情,他不想彭芳去送他,就快步走出了门。可大娘却唤彭芳送,彭芳闻声出来了,只见她收拾得焕然一新。浓密的乌亮的断髮,扎在脑后,微微翘起,髮结上缀着一支红牡丹大髮夹,煞似丹顶鹤的丹顶。两个大眼睛,如高山上的两泓圆熘熘的双胞姊妹湖,白底鲜明地衬出浑圆的黑亮的金刚石般的眼球,球面水汪汪的,好像清亮的溪水在石上静静地流淌。双睑上长长的腱毛不时闪动,有如岸畔的依依的柳丝。红得如火如霞的外套与白玉的脖颈之间,微微露出一线嫩绿的衣领,那是远望崑崙,镶嵌在雪峰与万紫千红的草原之间的一圈翡翠。棕黑的毛裤紧紧地裹着修长的双腿,恰似仙鹤悠闲地漫步浅滩,显出雍容华贵。她在雪地里亭亭玉立,恰似一株繁花灼灼、忽忽火笑的红梅。尤瑜呆呆地望着她,一时竟忘了回家。彭芳提醒他,他才如梦初醒,怏怏地说: 「泥深路烂不好走,芳妹,你,你最好还是别送吧!」他原来想不要她别去送,不过,如今看到她那让人心动神移的芳容,心里又巴不得她去送,想和她再多呆一些时间。彭大娘见尤瑜不要彭芳送,便十分认真地说:
第136页 「送别,自古就有规矩。十里有长亭,五里有短亭,不送十里,也得送五里。至于稀客贵人,还得加倍送。瑜儿呀,你能百里来,芳丫头起码也要送十里。礼尚往来,才算有情有义。芳儿,还不快些收拾一下,准备送大哥。」 其实,彭芳一早起来就装扮,反反覆覆照过镜子,收拾的停停当当。一颗心浸在蜜罐里,甜得让她晕眩,可是她却故意说: 「送自家的大哥,要收拾什么?顶风冒雪,尤大哥能百里来,就是泥深路烂,我也应该送十里。来而不往非礼也,尤大哥,今天这事可就由不得你!我们走!」彭芳从尤瑜的眼神里,知道他巴不得她去送,但如果让他一时说出的话又即刻收回来,怕尤瑜面子上过不去。于是,她便推着行动上不免拖泥带水的尤瑜上路。 原野上静极了,一前一后,两人默默地走着,脚踏进搅和着冰雪的深泥里,拔出来,发出的叽哌叽哌声,清脆、响亮、绵长。静默中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一个默神,她真想脱口说出她爱他,但一个女孩子家,这种单刀直入的话,怎么能说出口?好在他关心她的话时刻挂在嘴上,想必他疼她的心意一定深深藏在心底。只要她此行缄默不语,他一定会说出久埋在心中的知心话。而另一个呢?也正琢磨着该说什么好。她,貌似出水芙蓉的西施,才如出口成韵的易安,他打心底里喜欢她。可是,他早就钟情于池新荷,他曾誓言不到长城非好汉,岂能见异思迁,走到半途就变卦?爱情,应该坚如磐石洁如玉,就如人们的眼睛,不能容忍有一丁点儿尘屑。爱情,也应该如蜜似泉,汩汩地浇灌着你企盼的人的心田,让他如渴饮甘霖般地惬意。但是,爱情也是春天的泥泞冬天的雪,是险峻崎岖的高峰,是狂涛掀天的海洋。她要求你不避艰险,甚至准备搭上生命,不倦攀登,奋力航行,同舟共济,海枯石烂不变心。又怎么能登上这山望那山,一马配上两副鞍?因此如果不铁心缄住自己的嘴,说漏了,伤害了她们——自己心嚮往之的恋人,亲如手足的妹妹,自己岂不成了朝秦暮楚的轻薄人? 就这样,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她的剑眉渐渐地打了结,她后悔昨天晚上没有把住机会,敞开心,清水淘白米,说个明明白白。昨晚,楚伯伯走后娘睡了,他们还天南海北说着开心话,可就是绕开了情爱这个要紧的话题。她想同学还有两年多,要表明心迹,多的是时间。酒以陈酿好,情是长久真,过早地摘的果子味酸涩。何况学校里有那么几百双眼睛,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也会掀起轩然大波。以往几桩同学谈恋爱的事,哪一桩不被人嚼烂舌头,糟蹋得臭不堪闻,当事人给丑化成十恶不赦的恶魔,使人百口莫辩。何况尤大哥在学校里为她做了几件出格的事,早被好事的尖嘴猴长舌妇,将老鼠夸饰成大象,魔术般地炒得沸沸扬扬。众口嚣嚣,她,他始终找不到辩怨申冤的机会。如今单独在一块儿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两个钟头。她多么希望他回过头来,痴痴地望着她,坦诚地说出她想听到的那一切。只要他一张嘴,她就会红着脸,眯着眼,凑过去紧紧地搂抱着他,让他亲亲热热地吻个够。可是平日风风火火、敢作敢为的尤大哥,在这关键时刻,竟然呆若木鸡,成了银样的蜡枪头,一点也不中用,全然不懂鸳鸯戏水的箇中味。她别无选择,只能越过羞涩的雷池,赤膊上阵了。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1 情切切小妹三吞声,意绵绵兄长四回头2 「哎哟!我的脚扭伤了。尤大哥,快来拉拉我!」彭芳故意蹲下去,然后踮着一只脚,装作尽力挣扎起来,却又站不稳的样子。尤瑜闻声迴转身来,立即搀扶着她,焦急地说: 「芳妹,这路太不好走了,别送了。我这就送你回去!」 彭芳没想到他竟冥顽麻木到这般田地,竟将美玉当石头。她用力地推开他,瞪着眼望着,生气地嘟囔着: 「尤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碍眼绊脚,急着赶我走!」她揉了揉脚踝甩了甩腿,斜睨着他,忿忿地说,「好了,好了!不用你扶,不用你送,我走,我能走,我这就走回去!」 「哪里,哪里。这样我们单独在一起,盼星星,盼月亮,我好容易才盼到!我只想妹妹多送我一程。要是我想赶妹妹走,那我就该遭天打雷噼,不如猪狗!」他急得面红耳赤,蹬足发誓。她觉得这还差不多,望着他会心地笑,希望他打开话闸的闸门后,情语的流水潺潺流下去。可是,不知他怎么学会了阮步兵《思旧赋》的写法,文章才写了个开头就煞了尾,他紧紧闭住闷葫芦的口,什么也不说。于是他们又继续默默地往前走。她想,平日别人说他天不怕,地不怕,砍了脑壳也觉得只有碗口大的疤,他是天王老子治不了飞天蜈蚣。可要表白自己的感情,却比女孩子还腼腆,真是个大草包。看来,今天要拴上红线别指望他。她暗下决心,走到前路的转弯处,一定鼓起最大的勇气,掏出她久埋在心中的情爱的种子,种到他那块肥沃的土地上,让它浸透水分,吸够空气,在充足的阳光下,发芽、生根、开花、结果,成长为一棵参天的爱情大树。她想呀,走呀,前路的转弯处到了,她反覆琢磨好的要说的话,在她的喉管里穿梭来回,正要冲出她的闷葫芦口。突然转弯处的那一端,打打闹闹,迎面走来了她熟识的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嗤嗤地笑着大声问:
第137页 「彭芳妹子,你们这么亲亲昵昵,迎来送去。我问你,这小子究竟是你的什么人?莫非是你的老相好?」 「从前梁山伯送祝英台,如今时代不同了,倒过来祝英台送梁山伯。十八相送应该有了新内容。彭芳妹子,你不妨将这新内容向我们兄弟解说解说。」另一个的说话弹起、翘起,尽情地挖苦道。 「好哥哥,人家是我的同学,他来看我妈。你们这么怠慢客人,叫我怎么下得了台!*」听到他们的闲言杂语,彭芳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只好尴尬万分地敷衍。半路上杀出李鬼来,她早准备好的话,被吓得抛到了海尾天外去了。但她也不顾野小子的嗤笑讥讽,还是鼓起勇气,跟在尤瑜背后走。走了好一阵,回头还发现他们还驻足在瞎吆喝: 「这般细皮嫩肉的高挑的小伙子,哪个姑娘见了都会爱。在这转弯的没人的地方,要是我们不出来打岔,嘿嘿,她彭芳不紧紧地抱住他吻个够才怪!」 「我看也不见得。美中不足,他那苹果脸上,有颗难看的鸟屎痣。她要是疯狂地吻,嘴巴至少一个星期还会臭!哈哈哈哈!」 「我看不是鸟屎痣,那是根锋利坚挺的柞木刺。彭芳啊,你可别凑过去亲吻。只要你凑过去,不戳穿你的似玉的脸,就会划破你如花的唇,千万千万要小心!哈哈哈哈!」 彭芳还是不顾他们发疯般地笑,继续一程又一程的走自己的路。往前望,前面河沟边有棵大槐树。她想,七仙女和董永,不就是在槐树下结秦晋的么?她下定决心,走到那棵树下,让老树为证,她一定要掏出自己那颗赤裸裸的殷红的心,交给心里不开窍的他。可是,走近大树时,树下坐着两个带着孩子走亲戚的妇女,她们瞪眼、鼓腮、努嘴,怪模怪样地逗着孩子玩。其中一个是认识她的邻村的大嫂,见他们来了,用手指掂着孩子的下巴,格格地笑着说: 「芳姑娘,有眼力,找了个如意郎君,小夫妻生活甜如蜜,儿子,阿姨明年就一定生个你这样的小胖胖。」 听到大嫂的话,如五雷轰顶,她早已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那专心致志地默诵着的话,蹿到嘴边,又像刚熘到洞边的老鼠,听到了猫叫,即刻缩回洞里去了。 他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她还是想寻觅个恰当的地方,背着人对他把话挑明白。走啊,寻呀,寻呀,走啊。「呜——呜——」,突然,突然她耳畔响起了汽笛刺耳的尖叫声。勐抬头,大河横在眼前,小镇就在脚下,停泊在码头上的轮船,突突地冒着黑烟。时间的长河已流近了海口,只有那么三五丈的距离,顷刻就会汇入大海,他们分手就在顷刻。不能再耽搁了,不能再犹豫了,她那给挤压成压缩饼干的心里话,像被久久圈禁的牛羊,牢门才半开,就争先恐后的冲出来: 「尤大哥,你等等,你等等!我有要紧的话,要跟你说,要跟你说!」 她的话语急骤如鼓点,尤瑜急忙杀住了「11」号车。尤瑜回头一看,只见她饱含着泪,脸红如血,撅嘴似钩,唿哧唿哧的地喘粗气。他慌了,一手抓住她的肩膀,一手摸着她的前额,焦急地问: 「怎么啦?芳妹!你身体不舒服?那我马上送你回去!」 她的头甩开了他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激动地说: 「尤大哥,我的身体很好。就是心里烧着一团火,血管里奔流着沸腾的河,你关爱我的浓情甜如蜜,你扶危济困的高义重泰山。我,我就是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芳妹,我的好妹妹!亲兄妹情深义重很自然。你没有哥哥,我们心心相印,我自然就是你的亲哥哥;我的姐姐很多,就是缺少个妹妹,你自然是我的亲妹妹。我的好妹妹!你确实是我的心头肉。」尤瑜被突如其来的感情的山洪沖刷得晕头转向,顺口柔和地抚慰她。她听到他表达出如此强烈感情,一股滚滚热浪瞬息周布了她的全身。像轻风吹拂着的柔嫩的柳枝,她的整个身子幸福地颤动,一颗像兔子那样蹿动的心,几乎冲出了胸膛。闪电一般,她张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尤瑜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柔弱的女子竟有这么大的力气,竟抱得他唿哧唿哧,拉风箱似的喘粗气。顷刻之间,他如灌足了醇香的茅台的醉汉,思想一片空白,莽撞地发酒疯。他铁箍似的双臂,搂着她,不停地轻声唿唤,「妹妹!我的好妹妹!」他们早忘记了这世间的一切,好像天旋地转,万事万物,都给抛到了遥远的天外,这空阔的世界上,就只有紧紧搂抱着的他们两个。 就这样,他们如在混浑沌沌的暗夜里,晕眩了很久很久。突然他的头顶袭来一道强光,照亮了尤瑜一时灰暗的心胸。他灵魂的深处,迸出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倩影,在他痴呆的头上倒了一桶冰水。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1 情切切小妹三吞声,意绵绵兄长四回头3 突然他的头顶袭来一道强光,照亮了尤瑜一时灰暗的心胸。他灵魂的深处,迸出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倩影,在他痴呆的头上倒了一桶冰水。他顿时清醒过来了,推开紧紧拥抱着的她,双目定定地盯着她的神采奕奕的芙蓉面,扑簌簌地流着眼泪,愧疚万分地说: 「芳妹,我的好妹妹!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我不能这样,因为你只是我的好妹妹!刚才我太卤莽,实在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曾经与我朝夕相处了许多年的另一个人。」
第138页 他的这些话,好似电棒击中了彭芳,她立刻从甜蜜而麻木的醉梦中醒过来了,意识到他所说的那个人是曾经与他相知、如今各自东西的池新荷。她真想不到,不管她怎么努力,也沖淡不了她的阴影。芙蓉顷刻萎蔫了,刚才奕奕闪光的眼睛即刻失去了光彩,紧紧地咬着的嘴唇流着血,她哽哽咽咽,无限痛苦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另一个妹妹叫做池新荷。加上我,一个林黛玉,一个薛宝钗。我更知道,在你的心目中,薛宝钗始终不能取代林黛玉。不过,你应该知道,我们上演的毕竟不是《红楼梦》,我们的剧本的基本情节是,林黛玉并不挚爱你这贾宝玉。她已远离你而去,你怎么还死死抱定这海市蜃楼,做着虚无缥缈的梦!」 她一脚踩定不移,步步紧逼,一定要他挑明心中那盏昏暗的灯。说完,又一次更紧地搂抱着他,用发烧的脸牢牢地贴着他的脸。如今,他的热潮退却了,又一次推开了她,心地平静得像无一丝儿风的水面,十分诚恳地说: 「芳妹,我的好妹妹!世上许多事儿就是说不清,这件事我也无法说明白。现在我的心很乱,但我还是清楚的知道,你不是林黛玉,也不是薛宝钗。我要老老实实告诉你,你是我的好妹妹——贾探春。」 「我是贾探春,那么,池新荷就是你的林妹妹?」她很不甘心,非常气愤,非得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 「不错,不错。池新荷从六岁起,便与我朝夕相处,一道上学,一同唱歌,一起做游戏。我们开开心心地度过了八年的美好时光。虽然我做过了许多傻事,伤透了她的心,以后她可能不会再理我,但是,每当我回忆起这段生活,心里就觉得灌满了蜜。我觉得今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做让她伤心的事。如果没有她出现在前,也许你就是我求之不得的比亲妹妹更亲的好妹妹,可现在我早把心掏给她了,我再也没有另一颗心献给你。血管里流的应该是纯净的血,神圣贞洁的爱情,无论如何,不能掺杂一丝一毫的卑污与虚伪。」 「这就怪了。你不是说过,她已与你分手,形同路人?」 「是的,比路人还不如,是仇人,她对我充满了仇和怨。不过,就是在这以后,我才彻底明白,我们不只是普普通通的儿时伙伴,就在那种两小无猜的平平常常的生活里,我的心已经被她摘走了。从此,我吃饭、读书、睡觉,她的影子始终都伴随着我。我们拉手,我们拥抱,我们翻脸吵架,我们破涕和好。总之,我的生活链条上的每一环,都有她嬉笑怒骂的影子。任何时候,任何环境,任何人都无法将它抹去。就在此刻,她的影像就在我的脑海里强烈地闪现。芳妹,我说这些,无疑也伤害了你,但是我不能骗你。我不能脚踏两只船,拉你做我的坟墓般的爱情的殉葬品。如果骗你,那你将来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常言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可是别人以怨报德,视你为仇敌,你却以德报怨,将她当作心上人。给别人种好了庄稼,却耽误了自己的阳春,尤大哥,这样值得吗?」自己真挚的情爱,遭到别人的冷落,她不甘心,不服气,她再次反问他。 「好妹子,善意的魔鬼,它要是擒住了一个人,就会像蚂蝗那样,死死地吸附着你,你根本难以摆脱。难怪李义府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尤瑜满面戚容,雨泪滂沱,像个受了无限委屈的孩子,忘无所以地哭诉着。 她一再逼问,满希望得到无声的感情春雨的滋润,可如今招来的却是一场无情的冰雹,她心田里萌发的爱情幼芽,遭受到了致命的蹂躏。她也禁不住捂着脸,失声地痛哭起来。她哭了好久,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芳妹,我的好妹妹!我不骗你总比哄你好。你知道,我很任性,脾气倔。认定的事,哪怕错了,也执意蛮干,就是九条牯牛强拉,也很难回头。也许我会这一辈子抱着这子虚乌有的情爱,又子虚乌有地走完人生路,但我无怨无悔。各类球赛有递补队员,可是爱情不是赛球,她是唯一的,不应该有递补队员。她要生生死死爱一辈子,我不能让你当递补情人。圣洁的爱情,她是严冬里的暖洋洋的太阳,我不能玷污它,如果我这样做,那么,我就是畜牲。好妹妹,我希望你听从我的忠告,与黎疾真心相爱一辈子。因为他的的确确、完完全全恋着你。他有头脑,有志气,百里难挑一,将来定会有大出息,你们的生活定会很美满,很幸福。」 尤瑜潺潺的温泉的话语,使她的感情得到了莫大的慰藉,她的心也就平静多了。她松开了捂住眼的手,抹去了脸上漫流的泪,望着他痛苦的样子,自己也觉得揪心疼。不过,现在她清醒多了,她知道他之所以拒绝她的爱,确确实实不是因为不爱她,而是因为她早有所爱,情有独钟,不见异思迁。这是古今少有的钟情的奇男子,她只应该敬重他,而不应该有丝毫的苛责。想到了这一层,彭芳思想上的沉重的包袱减轻了许多。她就比较理智说: 「尤大哥,你的真情善意我理解。诚如你说的那样,黎疾是百里难挑一的好青年。不过,她还是只能做我的好哥哥。因为你是第一个闯进情窦禁区的人,我把你的鲜活的影像,早已深埋于心中,铭刻在脑海里。你不想让我当『递补队员』,我也与你一样,也不想让黎疾当我的『递补队员』。我也很任性、脾气倔。善意的魔鬼也已经擒住了我。我已有早有所爱、情有独钟的爱情**地,我决不会放弃它。也许我也会抱着海市蜃楼般的爱情,背着沉重的爱情的十字架,走完人生路,但我无怨无悔,认定这个命。如今,我『落花有意』,而你,为了池新荷,不想拖泥带水,也只能『流水无情』。不过,我也不想拖泥带水,我明白的告诉你,始终对你『落花有意』,『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同样是我执着地追求的目标。」
第139页 「芳妹,我的好妹妹!你的心像水晶玛瑙般地透亮,像极地冰雪般地纯净。我无限感激,无比钦佩。不过,你应该珍惜眼前的似锦繁花,而不应该幻想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黎疾是高山,是大海,是冬天的太阳夏天的风。与他和衷共济,定会构筑金碧辉煌的爱情宫殿。」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再说,我的心会碎,人也会发疯!」她痛苦地捂住耳朵,发疯似地怒吼,「我喜欢你,我爱的就是你。你有权利不喜欢我,但你没有权利阻止我爱你,等你。你说你与池新荷青梅竹马,早把心交给了她,我同样一见钟情,把心交给了你!我不企求有什么金碧辉煌的爱情宫殿,只期拥有自己感情的竹篱茅舍。你可以『流水无情』,我仍然可以『落花有意』。我愿意做『递补队员』,数星星,盼月亮,苦苦的等下去。一直等到你与池新荷了结生死情。我不会妒忌你们,希望你们能破镜重圆。但是,如果这破镜不能重圆,到那时,你千万不要抛弃我这个苦苦久等的『递补队员』。」 彭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着,恳求着。这一声声哭,一行行泪,深深地刺痛了尤瑜的心,他也失声地恸哭起来。泪眼对望着泪眼,哭声唱和哭声,这难得一见的动人心魄的情感剧的高潮出现了,连匆匆赶路的人,也忘却了自己的严父爱妻交代的使命,瞋目惊诧,满腹疑团,忘怀地啧啧称道: 「小两口哭哭啼啼,这般恩爱,难得,难得!」 「快过年了,是什么人造的孽,要把一对恩恩爱爱的夫妻拆开?」 「呜——」,汽笛又一次长鸣,轮船就要开动了。时间不等人,尤瑜毅然甩开了她的手,向码头走去,可仍旧屡屡迴转汩汩流着泪的眼。彭芳也泪流满面,呆立在昆江岸上,向他频频招手。 「呜——」,汽笛再一次长鸣,尤瑜跳上了船,轮船破浪前行,驶向河中。汽笛声渐渐低了,轮船渐渐小了,渐渐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黑点,在渺茫的河面上漂浮,渐渐地,渐渐消失水天一线的白云中,……可彭芳,可彭芳还久久地久久地伫立在那江岸上。……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2 再访莲师备遭羞辱;身陷泥潭亟伸援手1 入冬以后,尤家豆腐店又忙碌开了。本来,还在去年,尤家四季花就劝父母不要做豆腐卖了。说家有积余,不愁吃穿,何必起早贪黑,穷忙呢?二老也觉得一把年纪了,女和郎有头有脸,是该收摊了。于是就答应女儿们,什么也不干,一心颐养天年。怎奈二老勤劳的快车惯性太大,勐剎车就出毛病。不劳不动,周身酸痛;无事可做,心脑空空。老倌婆婆,镇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泥塑木雕似的,嘴闭臭了,骨生锈了,眼泡脚肿了,全身几乎散架了。他们自嘆没有享福的命,只好又重操旧业。不过如今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压身子,消磨岁月。晚起早睡,每天只做四作豆腐。尤爸磨豆子,尤妈筛豆浆,就像伴着乐曲起舞;间或通问几声,有似吟哦诗句。中午开始卖豆腐,尤爸发货,尤妈收钱,左邻右舍,亲友故旧,嘘寒问暖,笑语喧阗。喜悦又从二老心底冉冉升起,频频爬过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的沟壑,高高地挂上了眼角眉梢。 冬至来了,家家要做豆腐乳,大家都想吃油豆腐。尤家豆腐好,大家争着要定做。这个是近邻,那个老相好,二老不愿撕破脸皮得罪人,只好雇了两个帮工,开足马力做。忙得端着饭碗点豆花,哪里还顾得上与放了寒假的儿子说说话。尤瑜好像浮在水面上的油,始终不能与水融合在一起。爸妈忙得团团转,尤瑜闲得心发慌。家里坐不住,就到街上数麻石。昆阳城缘河的羊肠街,全是用清一色的块块麻石铺成的,人们把无事到街上熘达,叫做「数麻石」。尤瑜每天都要上街来回数上两三遍。据目击者说,大码头至轮渡码头的那段繁华的街道,尤瑜还真的统计过,总共有麻石一万四千七百五十五块半。为什么数出了半块?据说,根据尤瑜的仔细考证,那是解放前gmd的伤兵闹事,在街上掷了一个手榴弹,炸死了两个人,也将一块石板,炸成了两半。卖肉的张屠户,撬了半块用做磨刀石,这样才有半块的说法。 从彭芳家里回来,已有五天了,他数麻石已经数腻了,想找个朋友聊聊天。可是,过年了,朋辈星散了,哪里还找得着?他知道池新荷已住到县政府左侧的和平街五十一号去了,他「数麻石」每每数到和平街街口,很想进去寻找五十一号,向新荷赔不是,表示自己深深的愧疚,以求获得她的宽宥。但是此地车水马龙,岗哨林立,进出的人员要仔细盘问,闲散的人要是在门口东张西望,往往遭到呵斥,可疑的甚至要扭送到县政府审讯。他算那根葱,他到和平街五十号门前去晃动,还有什么好果子吃。何况新荷早就将他当作霉烂果子抛弃了,现在她还在气头上,即使路遇,迎接他的一定也是噼头盖脑的一顿臭骂。要是她还住在莲师,即使是痛打,她父母不过笑一笑,自己也不会吭一声,旁人见不到。可如今她住在县政府门口,她家门庭若市,自己送上门去,自取其辱姑且不说,旁人可笑话,丢了冬梅姐的面子,那才是极大的犯罪。并且因此闹僵了,日后有机会再遇上新荷,他还有什么面目再上前去向她解释?因此他每次久久地驻足街口,长嘆几声,便悻悻地离开了。因此这半年来,他梦里醒里,时时处处、来来去去的,都是高悬着乞求她宽宥的风帆的船,驶向「和平街五十一号」这个温馨的海港,可是,他却不敢乘坐其中一艘船,驶到这个海港去。他想来想去,真不知可到什么地方散散心。这天,他低头走着走着,突然想起赌吃皮蛋的那个地方,倒还热闹;那个光头老闆,也挺有趣。不妨到那里走走。可是,走到那里,才知道这里是风口,北风如刀,割面刺骨。街口虽有几个缩颈耸肩的小贩,在哀鸣叫卖,可顾客敛迹遁形,哪里还有光头老汉的滑稽的身影。思前想后,如今新荷新泊船的「海港」虽然他不敢去,但她曾经泊过船的旧码头——爱莲师范,不妨去看看。那里如今虽然见不到她,但触景生情,可以回忆起她的倩影,回忆起他们美好生活的点点滴滴。如今虽然放了假,人去楼空,但爱莲池、爱莲桥、爱莲亭、爱莲峰仍在。池中荷花先谢,荷叶早凋,不可能严严实实遮拦池中的水,池中的红鲤、金鱼,应该更加鲜艷显眼,比起绿叶红花,不会逊色;那池畔的垂柳,虽已卸下了绿妆,但垂条仍在,它们应该还会随风飘拂,婀娜多姿。在这里,他与池新荷嬉戏逗乐的声音,它们应该曾经耳闻;夏摘红荷、冬品艷梅、「将军」骑「马」等等趣事,它们应该目睹。往日登爱莲峰,眺望昆江,同唱《秋水伊人》,松竹击节,湛湛蓝天,悠悠白云,它们一定会为他们作证:他们是鱼水情真的好兄妹。今天,他一定要前往那里拾取往日毫不经意地遗弃的山海情。
第140页 他也忘不了那里特别喜爱自己的雷爷爷。他以前去莲师送豆浆的时候,与池新荷玩得好,雷爷爷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常常拄着拐杖驼着背,说自己是仙人铁拐李,常常有把他当作金童背到背上。如今老师学生离了校,他孤零零的,守着冷冷清清的校门,怪可怜的,他一定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到那里去,他们一定会谈得很痛快,玩得很开心。雷爷爷喜欢嚼槟榔,给他一颗两颗,他就心满意足会心笑,他今天特意买了一大包,雷爷爷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尤瑜高兴地走,随意地看,纵情地唱,天马行空地想,他要重温这往日五彩斑斓、回味悠长的梦。 他快步走过鞦韆桥,沿着田埂迤逦行。霎时,高阔的朱门的门楣上,「爱莲女子师范」几个遒劲的碑体大字,赫然在目。他像长久乖违母亲的孩子回家,忘情地扑过去。可两扇大门紧紧地锁着,见不到荷池、莲亭,也见不到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莲峰上的松枝吟风,竹叶低语。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2 再访莲师备遭羞辱;身陷泥潭亟伸援手2 尤瑜在大门前徘徊了片刻,转过身,轻轻地扣着右边的侧门,亲切地唿唤: 「雷爷爷,雷爷爷!是我,是尤瑜来看您来了。请开门!」 尤瑜喊了好几遍,里面无人应。他想,年关近了,师生都离校回家过年了,无人出进,自然这里像原始森林一般寂静。雷爷爷守着这么个空阔的原始森林,与怒吼的北风为伍,同窸窸窣窣的老鼠结伴,一定是感到厌倦了,寂寞了,一头钻进被窝,睡着了。于是他便出重拳「砰砰」地捶门,并大声地喊道: 「雷爷爷,雷爷爷!请开门!请开门!是我,是我,是我尤瑜来看您啦!」 他捶了好一阵,喊了好几声,里面雷爷爷才嗡声嗡气,怒不可遏地答话了: 「窜尸!放了假,不安生在家过年,还要到学校来干什么?你害了这个害那个,你真是个害人精!」门还是打开了,雷爷爷饱经风霜的脸,蹙缩成一颗大核桃,上面还挂了层霜。他趿着鞋,瞪着眼,怒气沖沖地骂,「游鱼子,你这个兔崽子、小流氓,坏事干得还少么?还要跑到这里来捣乱?滚、滚、滚!不滚,休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以前,他来送豆浆的时候,雷爷爷笑呵呵的拉着他的手,有说不完的话。近年来,他从未涉足莲师,实在没有得罪他,今天,他怎么这般粗暴?平日,雷爷爷达观,开朗,好开玩笑。他看过花鼓戏《吕洞宾度铁拐李》,他见铁拐李与他一样,脚有点跛,就自称铁拐李。又知道铁拐李的拐杖,原是竹杖,经铁拐李喷水后变成的。于是,他就到爱莲峰上找了根竹子,把与竹子相连的虬曲的根掘起,经削磨使之光洁,趁学校漆黑板的时候,漆上漆。每当晨昏他与池新荷做游戏的时候,雷爷爷就模仿铁拐李,拄着铁杖,一拐一拐地走来,与他们逗乐。尤瑜想,这么爱他的雷爷爷,怎么会这般冷酷无情地骂他、赶他呢?他一定又是他故意与自己逗乐,他便跨进传达室,拿出那包槟榔,放在桌上,笑着说: 「雷爷爷,我的好爷爷!您不要故意斗气逗我。虽然我很久没有来看您,但我始终惦记您老人家。您看,现在我不是买了您喜欢嚼的槟榔来了么?」 「谁要你来看我?谁希罕你的槟榔?我一看到你这粘着颗老鼠屎的脸,就作呕,就生气!」仿佛尤瑜掘了他八辈子的祖坟,雷老头气得凶神恶煞似的,吹鬍子,瞪眼睛。顺手抄起那包槟榔,狠狠地摔到门外,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骂道,「游鱼子,你要是再欺侮我的乖孙女,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说时,拼着老命将尤瑜一推,推出了传达室。接着,「呯」的一声,把门关上。在尤瑜被推出来的时候,他的脚给传达室的门槛绊了一下,身子反转来,「叭哒」一声,一个嘴啃泥,重重摔到水泥地上。尤瑜在地上趴了好一阵,才挣扎着爬起来,觉得鼻子疼,用手一抹,手上沾满了血,看来伤得不轻啊。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平日对他那么好的雷爷爷,今天竟对他发这么大的火;更没有料到干瘦矮小如病猴、微风都能吹倒的老头,竟有这么大的膂力,将他摔得这么重!他脸上像火烧,身子像散了架,脑子里一片嗡嗡声。他走到田野里,用手掬起沟里的水,抹去脸上的血,冷风一吹,头脑渐次清醒了。他这才意识到,过去,雷爷爷爱屋及乌,疼爱池新荷,因而喜欢他。如今因为他得罪了他的乖孙女,所以,他才这么恨他。他回头去敲门,想当面向他说清楚。门开了,可雷爷爷操起竹拐杖,噼头盖脑打过来,根本不让他开口。尤瑜自己觉得理亏,再也不敢胡缠,返身抱着头没命地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生怕如狼似虎的铁拐,雨点般地打过来。他跑了约莫五分钟,不见「狼」冲来,他才放慢了脚步,萎蔫着头往前走,雷爷爷的如烟的往事,如电影镜头,一一在他的脑海里掠过。 他听别人上过,雷爷爷的身家与莲师紧紧连在一起的。谁也不知道他家有几代人与莲师相依为命,只知道雷爷爷的爷爷,就在学校培育花木。据说走长毛时,赖剥皮打进昆阳,就住在爱莲书院,临走时,一把火将书院烧得精光。现在的莲师模9样是根据雷爷爷的爷爷的口述重建的。他的爷爷殁后,他父亲继任,他父亲殁后,子承父业,他又继续在莲师培育花木。爱莲峰上满山绿竹,就是他手植的三棵衍生繁殖起来的。如今,他体力不支,学校照顾他看门,可他仍把花木当作心头肉。每当天气晴和,他便拄杖握剪,手把手教人修枝整叶,让花木造型更为美观雅致。他没有子嗣,孤零零的一人。莲师的教师多为城里及附近县的人,一般家有田产庄院、房产铺面。每当寒暑假,全都回家团聚,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住在这庙里的,就只有老雷头孤僧一个。后来,池中伟远道应聘来校工作,他怜贫惜老,逢年过节,总要拉他去家团聚。日子长了,他好像成了池家的人。池中伟唿他作老伯,小新荷自然把他当爷爷,他理所当然将小新荷当作亲孙女。闲时手拉着,肩背着,一心逗她乐。学校里的花,他谁都不许摘,惟独小新荷,她要哪朵,他就摘哪朵。以后,尤瑜给池家送豆浆,与池新荷玩的开心,情同兄妹,因此,他对尤瑜也爱护有加。可如今尤瑜欺负了新荷,他当然气炸了肺。他曾多次上街寻找尤瑜,要扒他的皮。今天,他尤瑜自己送上门来了,怎么会有好果子吃?
第141页 尤瑜走得很慢,可思维的车轮却在飞速旋转:雷爷爷这么恨他,那么,池新荷一定更会视他如仇敌。如今她高傲站在云端,俯视下界,他草芥不如,怎么还会理睬他?一虎当关,万夫莫开,雷爷爷守在这里,他重游莲师的美梦当然成了泡影。想到此,他觉得天上不见星月地上没有花,眼前漆黑一片,碰上的一切全是刺。和煦的太阳与温暖的春风的抚慰,对他来说,已是昨日黄花,今后只会有鄙弃的白眼、侮辱的雷霆和冰雹般的咒语,他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 他回走到小溪的鞦韆桥上,小桥是那样孤苦伶仃,摇摇欲坠;桥下的淙淙溪水,诉愁泄怨,哀婉凄绝。八年来,他在小桥上来回走过千遍百遭,他与池新荷默契同行、携手颦笑的往事,歷歷在目。他怨池新荷翻脸无情,更恨自己莽撞混帐,将灿若朝霞、美如春花的同窗义、兄妹情,彻底毁灭。八年来,他与池新荷共同精心建造的圣洁的、完美的、芳香四溢的友情伊甸园,已让自己的驴马的蹄爪,践踏得面目全非。在这里,今后他只能听到马嘶驴鸣,再也见不到往日的似锦繁花。落花不可重缀,覆水也难再收,与池新荷再续同窗高义,兄妹真情,已成了一场春梦!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2 再访莲师备遭羞辱;身陷泥潭亟伸援手3 他心里盪着鞦韆,发疯似的在鞦韆桥上,走过来,走过去,只想寻觅到一丁点他们往日在桥上往还的蛛丝马迹。可这些,这些都被桥上的悽厉的风、桥下的无情的水,吹盪得了无陈迹。突然,突然他发现了一个与此相关的东西——桥下溪边绿茵茵的草丛中,躺着一只正像赖昌泛着黄油的瘌痢头一样的让人刺目噁心的骯脏的木桶。就是这只让他心碎的木桶,将他与池新荷清如明镜的真情的水,搅浑弄脏,以至今天臭不堪闻。他一见到它,就像见到了赖昌。仇人想见,分外眼红;恨从心底发,怒向胆边生。他发誓要用最严厉的手段,惩治这无恶不作、心如蛇蝎的瘌痢头。于是,他咬牙切齿,怒目圆睁,纵身一跃,跳进桥下的草丛里。溪中淤泥陷没了膝盖,他站立不稳,就一屁股坐在淤泥中。由于他跳下去的冲击力大,污浊的泥水向上沖溅,他的襟袖间、嘴脸上、头髮里,沾满了泥水,活像暑天从污泥里滚过后爬起来的猪。可此时,这一切他全然没有察觉,只专注那只与他八辈子有仇的破木桶。他挣扎起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去踹踏。一边踹,一边骂: 「死瘌痢头,臭瘌痢头!老子,老子今天叫你见阎王!」 他把木桶当赖昌,将满腔仇恨全发泄在这只木桶上。由于用力过勐,又跌倒了,他又爬起来,又勐力踹。半年多了,日晒雨淋,破木桶的篾箍早已枯朽,哪里经得起他疯牛般的锲而不捨的勐力攻击?几脚踹下去,木桶被踹成四页八块。他又跳起来奋力勐踢,木片被踢到了小溪下游老远老远的水面,七零八落地打着水漂,过了一阵,什么也不见了。他像个泄了气皮球,躺在烂泥上。可这时正是隆冬,一会儿,他就觉得寒冷割肉啃骨,他只得有气无力地爬到溪北一块当阳的地方躺着,捶着胸,扯着头髮,一时哀声嘆气,一时号啕大哭。此时,他才发现,一双赤脚流着血,原来他从深泥里拔出腿时,鞋子袜子全陷落在泥中,脚被泥沼中的砂石割破了。不过,他不惋惜,也不觉得痛,他认为这是他与木桶战斗、取得伟大胜利、应该付出的代价。他躺在阳光下的干地上,比起滚在稀泥里来,还满舒服。可他还没有得意片刻,比这破木桶更破、更脏、更臭的残酷现实,接踵呈现在他面前。 「嘿嘿,尤瑜,你发疯啦!这么冷的天气,怎么竟光着脚丫到溪沟里去摸鱼虾?」桥上传来一种焦急而又柔和的笑语声。他不敢张望,但辨声音,知道这是池新荷在亲切地唿唤他。 原来自池新荷的爸爸池中伟担任了昆阳县第一副主任之后,她妈妈也担任了县妇联副主任。莲师到县政府有好几里路,每天来回奔波,十分辛苦。于是,就在县政府租用的附近的两间房间里住,门牌号为和平街51号。房子不大,放不下许多东西。这样,莲师就留下原来他们住的一间房子中,寄存行李。池新荷在莲师上学,就住在这里。放假后,她住到父母住到和平街五十一号去了。近日雪后放晴,他便迫不及待地去莲师,一来有些日用品未拿过去,生活诸多不便,今天特地来拿。二来快过年了,她父母买了礼物,要她送给雷爷爷。再者,不知是什么原因,自从她与尤瑜思想生活龃龉不合之后,她对过去的生活环境,反而情浓似酒。荷池畔,莲桥上,苍松下,竹林里,他们有太多太多的盎然童趣,值得回味。每隔些时日,她便要到这些地方走走,或伫立凝思,或侧听徐行,想找回她已丢失的最珍贵的东西。她回莲师的时候,没有进自己的房间,走过爱莲桥,穿过竹林,爬上爱莲峰。像过电影一般,一幅幅生气勃勃、情趣盎然画图扑面而来,她尽情地享受着爽心惬意的一切。突然,她听到了雷爷爷狂暴的詈骂声,她知道这是在骂尤瑜,于是便立刻跑到房间里,拿了几样日用品就走。想不到竟发生这样的事。 尤瑜听到叫唤,没有回答,他觉得这事太难堪了。他平日像骄傲的孔雀,最喜欢展开尾屏,以美丽的羽衣示人,让人钦慕。可今天,可今天展示在池新荷面前的,不是他最渴望别人见到的他那孔雀的美丽尾屏,而是他最不愿意让人见的最丑陋、最骯脏的部分——粘着黄白相间的臭屎的屁眼,这简直是要他的命!他躺在草地上,像睡着了一般。可他又乜斜地瞟了一眼,只见池新荷站在鞦韆桥上,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衬着翠绿色的袜子,两条圆圆滚滚的、像倒置的春笋的颀长的腿,被黑色的毛线裤紧紧地裹着;紧贴着弧线状的酥胸的黑亮的毛衣上,绽开了两朵绿叶衬着的红玫瑰;白里透红的椭圆的脸,如璀璨的朝霞,上面写着一双新月,两泓秋水;瀑布般的乌髮上,比翼似的飞着一双红蝴蝶。从桥下往上看,她简直是只昂首奋飞、高薄云天、飘逸雅致的黑天鹅。回顾自己,跣足流血,浑身污泥,僵卧草丛,是只地地道道的癞蛤蟆。可自己这只癞蛤蟆,还曾想吃天鹅肉,真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此刻他只好翻身俯卧,把头埋进草中,切望高傲的天鹅厌恶他,及早地甩开他飞走。
第142页 「尤大哥,尤瑜!你究竟怎么啦?过去我得罪过你,你怨我恨我,我不怪你,难道你不念我们往日的情谊,今天全然不理睬我?」 池新荷无限关爱的夜莺歌唱般的亲切的话语,像只火热的熨斗,熨烫着他那皱巴巴、冷冰冰的心;像甘霖,滋润着尤瑜早已干涸、久已荒芜的心田。他的僵死的感情的幼芽,又渐渐復甦了;他的那颗高悬于半空的心,渐次着了地。他感情平静多了,感觉舒服得多了,他真想变作一只轻盈的燕子,即刻飞过去。但是,他又觉得自己目前这么狼狈,怎么还敢正视典雅、高贵的公主?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仍然把头埋在草丛中,像睡着了,僵死了,「游鱼子」的的确确已不「游」,是条地地道道的「死鱼」。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2 再访莲师备遭羞辱;身陷泥潭亟伸援手4 「雷爷爷也真是,这般粗暴地对待你!竟把你推得跌到水泥地上,摔得这么重,地上还流了一摊血。尤大哥,给我看看,究竟哪里受了伤?」 池新荷的话仍如蜂蜜润心田,可是,如今这般状况,他怎么也不敢面对池新荷?于是他仍然像装作睡着了,而眼里在流泪,心里在滴血。 「尤瑜!你如今心地怎么这般偏狭,全然不像往日豁达潇洒的尤大哥!从前,不管我怎么任性胡闹,得罪了你,你从不计较。如今你冷若冰霜,任我千唿万唤,你都充耳不闻。真是世道不同,人心大变,你反眼无情。你不喜欢我唿唤你,我偏偏要大声唿喊『尤大哥』;你装作熟睡不理我,我偏偏要走下桥去,揪住你的耳朵,看你醒来不醒来。尤大哥,我来了。……」 伴着女高音歌唱似的唿唤,又响起急促的「橐橐」「橐橐」的皮鞋鼓点。尤瑜知道,这是她在向他急速走来。他心想,如果让她走下桥,黑亮考究的皮鞋捅进烂泥里,那他岂不又犯了罪?过去已经错了,如今他怎么还能一错再错?错到底!他无论如何不能再错下去,应该赶快对她说莫!莫!千万莫!于是,他就像弹簧一般,反弹起来坐着,焦急万分、可怜巴巴地恳求道: 「新荷妹妹,新荷妹妹,我的好妹妹!别下来,我求你别下来!如果下来,这里的污泥会弄脏你的鞋!过去我胡来,捉弄你,雷爷爷怎么骂我打我,也是应该的。他对我的惩罚,还不及我的罪孽的万分之一。我知道你不会打我,但你应该骂我,狠狠地骂我!就是骂得狗血喷头也不过分。」 他知道自己在流泪,就顺手往脸上抹了一把,站起来。可是这一抹糟啦,原来脸上星星点点的污泥,抹得满脸都是。原来是个**子,如今成了黑炭鬼。池新荷见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幽默地说: 「哈哈,哈哈!好一张黑花脸,活像黑老包。尤大哥,有这样一张脸的人,应该坚毅,勇敢。我没想到,像壮实得如非洲的狮子、亚洲的大象的小伙子,竟怯生生地像只小兔子!被一个重不超过一头山羊、高不超过武大的年过七旬的老头,一掌推倒在地,摔得满脸流血。哈哈,哈哈!这真是亘古未有的奇闻,天字第一号笑话。」 她见尤瑜站起来了,知道激将法奏了效,便止住了脚步。尤瑜羞愧地看了她一眼,垂下头,丧气地说: 「好妹妹,别笑话我,我是个窝囊废,什么事也干不好!你走吧,别管我。你看我这副魔鬼相,怎么能见得人?怎么能穿过大街走回家?」 池新荷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的笑浪消失了,眼圈儿即刻红润了。是的,他现在遍身湿透,满脸污泥、像个疯癫疯癫的叫花子,熟人见了,一定又会编出许多笑话,又闹得满城风雨。久病体虚的人,禁不起风寒暑热的折磨,他歷经邪恶舆论的狂涛的冲击,已经吓破了胆,再也禁不起打击,如果再闹出个什么笑话,岂不是雪上加霜?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这样走回去!但她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十分关切地问: 「尤大哥,那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我给你家里报个信,让你家里的人送衣服鞋袜来?」 「不用,不用!那样不只我难堪,我父母也会更伤心!我想在这里呆到天黑再回去。别人看不见,我父母忙,顾不上管我,我从后门熘进房里,换了衣,不就没事了。」他边说边流泪,眼泪在满是污泥的脸上,开闢出好几条如小溪似的泪痕。池新荷也大为伤感,眼泪也禁不住扑簌簌流下来,极其怜悯地说: 「尤大哥,你这不是在玩命么?天寒地冻,现在还未过午,你已哆嗦成一团。到天黑还有五六个钟头,捱到天黑,不冻死才怪呢?」 「有什么办法!自己浮躁,铸成大错,弄得如此狼狈,没脸见你,也没脸见人啊!冻到天黑,是死是活,也就顾不了这么多了。」 此时,池新荷触景生情,记起了她到莲师取生活用品时,给爸爸拿了一双皮鞋,一双运动鞋。他知道爸爸喜欢穿皮鞋,但是,自从当了县军管会第一副主任以来,整个冬天,一直在乡下悠转。晴天、阴天穿草鞋,雨雪天穿套靴。难得过年休息几天,他想让爸爸穿几天皮鞋。爸爸的脚比尤大哥的脚大不了多少,就让他穿了回家去。 「尤大哥,这里有我爸爸穿的两双鞋,几件衣,你选双鞋、选件衣穿上,现在就回家去。天这么冷,别冻坏了。」 说时,她从兜里拿出衣与鞋。鞋,一双漆黑锃亮,是皮鞋;一双棕黄,半新不旧的,是运动鞋;衣是内衣。尤瑜别无选择,只好赧惭地拿过运动鞋与一件内衣。又从烂泥里摸出跑鞋,从鞋里拖出袜子,漂洗掉污泥后,权当手巾,将脸上、头髮里的污泥洗掉。然后,又用袜子沾水,去揩衣上的污泥,洗去脚上的血渍。与此同时,池新荷又在兜里翻寻适合尤瑜穿的袜子,可全都浅绿、嫩黄、深红、淡蓝,是她穿的。没办法,尤瑜穿上内衣,只好光着脚丫,穿上胶鞋,然后死命地将裤管扯下,再扯下,以免露出光光的脚背来。这种特殊的美容着装,池新荷见了抿着嘴笑。接着,她又掏出手帕,一边揩他的还在渗血的鼻子,一边指着那颗满是血污的痣,笑着风趣地说:
第143页 「『峣峣者易折』,嘿嘿,这傢伙不尖嘴出头,也不至于伤得这么厉害!雷爷爷也真狠心,竟将你摔得这么惨,让它伤得这么重!」 鞋穿好了,衣上的泥也揩掉了,一切拾掇妥当了,池新荷还担心他着凉,便催促他走。尤瑜虽然双脚不停地挪动旋转,可只是原地踏步顿足。他自惭形秽,不想与池新荷同行。他怕目见者说是高贵的公主,怜悯穷途末路的叫花子,带他去街上去填塞他那久已飢饿的肚肠。他想找个有理的话茬来搪塞,转来倒去,他终于找到了: 「新荷,我的好妹妹,还是你先走吧!你看,儿女幼小时,父母把他(她)抱在怀里,让他(她)骑在肩上,与他(她)亲嘴,人们习以为常。可儿女一旦长大,父母还这么做,那就成了笑话。我们也一样,小时候我们任性做了许多可笑的蠢事,大人见了,认为幼稚可爱,可现在我们如果还不检点,还像小孩那样,说傻话,干蠢事,人家就会说长道短。我再也不能犯错误地表达感情的幼稚病了。」 池新荷听尤瑜这么一说,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烧,刚才很有风趣的笑,像露水一样,给烧得蒸发了。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2 再访莲师备遭羞辱;身陷泥潭亟伸援手5 鞋穿好了,衣上的泥也揩掉了,一切拾掇妥当了,池新荷还担心他着凉,便催促他走。尤瑜虽然双脚不停地挪动旋转,可只是原地踏步顿足。他自惭形秽,不想与池新荷同行。他怕目见者说是高贵的公主,怜悯穷途末路的叫花子,带他去街上去填塞他那久已飢饿的肚肠。他想找个有理的话茬来搪塞,转来倒去,他终于找到了: 「新荷,我的好妹妹,还是你先走吧!你看,儿女幼小时,父母把他(她)抱在怀里,让他(她)骑在肩上,与他(她)亲嘴,人们习以为常。可儿女一旦长大,父母还这么做,那就成了笑话。我们也一样,小时候我们任性做了许多可笑的蠢事,大人见了,认为幼稚可爱,可现在我们如果还不检点,还像小孩那样,说傻话,干蠢事,人家就会说长道短。我再也不能犯错误地表达感情的幼稚病了。」 池新荷听尤瑜这么一说,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烧,刚才很有风趣的笑,像露水一样,给烧得蒸发了。她也深有感触,十分恳切地说: 「尤瑜同学,你这棵幼苗,已经长成了大树。坚如磐石的意志,克服了似水柔情。我们同学、同志、兄妹的感情,应该更加深厚,但它应该是地下的潜流,而不应该像地表水那样任意流淌。」 「新荷,一个人总有倒霉的时候,今天要不是你援手相救,我不知会糟糕的什么程度!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你对我的真诚的帮助,我非常非常感激!」尤瑜像个姑娘一样,羞愧地低下头,搓着手,难为情地说。 「人是有缺点的。宋玉说的『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傅粉则白,傅朱则赤』的完美无缺的美人,世上是没有几个。那些把自己胡吹得完美无缺、或者把别人捧成完美无缺的人,都是有意或无意的骗子。有意或无意地设这种骗局,即使总统主席,学者名流,都不能倖免。只要是头脑无贵恙的人,都知人不可能完美无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格言就表达了这一真理。可自古以来,群臣百官,谄媚地山唿皇帝万岁,皇帝对此安之若素;谁若对此提出异议,就会大祸临头,甚至头颅不保。婴儿出生时,人夸他会长命百岁,主人高兴,请他喝酒;谁说这个孩子将来会死,谁就会给乱棍打出门。说假话骗人,达官青睐;讲真话警世,如履薄冰,乃是亘古不变的通理。说人的形貌如此,评人的才德何尝不是。《邹忌讽齐王纳谏》那篇文章,把这个道理说得通通透透。人家都说我模样不错,我对镜琢磨,觉得这张脸似乎长了点,粗俗气多了点,灵秀显得很不够。至于为人处事、好学深思诸方面的缺陷,那就更多。前一段,我对你的态度,粗俗卤莽,造成彼此间深厚的隔膜,就是最好的明证。因此,我们也应该从实际出发,去掉意识中那些与现实龃龉的思想。你仔细回顾自己走过的路,也许会有与我相同的认识。」池新荷的炯炯的目光望着尤瑜,显出一种强烈的期待,好像医生给病人注入药剂一样,想把自己认为正确的道理,输入他的脑海,即刻改变他「重病缠身」的状况,「不过,我不想粗俗下去,我也不想迴避现实。我们曾经朋友过一场,不管群犬如何狂吠,我还会以平常的心态对待。尤瑜,我们仍然是好兄妹,好朋友,我们走吧!」 她的话,句句说到了尤瑜的心坎上。尤瑜追思往昔自己的种种情状,羞愧难当。不过,他还是认为,如果他们同行,觉得自己便是高贵的公主牵着的狗。因此,他十分诚恳地说: 「新荷呀,你的金玉良言,我一定句句记在心上。你刚才不是说了,要去掉意识中那些与现实龃龉的思想。你看我的衣服湿漉漉的,像只落汤鸡,我又怎么能穿过人群,回家去?阳光还算强烈,暖和得多了,我还是把衣服脱下晾晾。你先走吧!新荷,你说我长大了,是的,我已经长大了,今后我决不再迷路。你就先走吧!」感情的慰藉,让尤瑜心情舒畅的多了。说的后来,他又风趣幽默了。 「那好,我就先走了。」池新荷又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开始挪步。随即又回头说,「对啦,你那包槟榔,我已经拾起来,送给了雷爷爷。并说明了你没有欺侮我,我们还像过去一样好。雷爷爷收下了槟榔说,说那是他误会了你。要你改日去玩,他有好东西给你吃。尤大哥,你就再去一趟吧!」池新荷嫣然一笑说。然后迈着轻盈的步子向前走。走了一程,她又回过头来,大声喊道:
第144页 「尤大哥,有时间,到我家里来玩!记住,县政府下首,和平街五十一号,和平街五十一号!」 此时,尤瑜的身上虽然感到奇寒,而心里顿时觉得十分温暖,有如沐浴着春日和煦的阳光。他流着眼泪,久久地呆望着,呆望着,她的背影渐远渐小,终至于消失,他还神经质地痴痴地呆望着,口里喃喃念着: 「和平街,五十一号,和平街,五十一号……」 念了好一阵,他才从梦幻中走出来,跳起来喊道:「新荷,你终于原谅我了,终于原谅我了!」他恨不得明天就去和平街找新荷,诉说他的相思之苦。但他随即想到,现在过年了,当县长的人家,来往于五十一号的官员一定牵线串珠,他算哪根葱,怎么能去凑这个热闹?爬过年界,池家送往迎来的少了,自己又将新荷厌恶的那颗恼人的痣点掉,虽说不能做到「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傅粉则白,傅朱则赤」,完美无缺,但至少自己的形象比现在完美一些,新荷一定会十分高兴。然后通过交流,摒弃前嫌,重续旧好。这么一想,他心里流出了蜜,他反覆轻轻地哼着池新荷曾经演唱过的歌剧《白毛女》的插曲: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我爹没钱不能买。 扯上两尺红头绳, 对着镜子扎起来。 ………… 他边哼边把罩衣罩裤脱下晾在树枝上。约莫一个钟头,衣裤半干了,他又哼着插曲穿上,轻快地向城里走去…… 第二章 晨兴忆梦(下) 13假算命戏弄高明镜,真点痣害苦游鱼子1 这天,他哼着《白毛女》插曲,心情特别好。仿佛自己像初上学的学生,第一次考了个第一名,脸上荡漾着春风掠过水面的涟漪般的微笑,心中如蜂窝里蕴藏着甜沁沁的蜜,大步流星,有如打死了老虎的武松阔步走下景阳冈。而他与池新荷八个年头交往的如烟往事,也像大河汹涌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滚滚而来。其中有一个浪头,对他心灵的震撼,与今天他心灵的激盪,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记得一次在乡下演出时吃米糖,他吃得急,嘴上、脸上都煳满了糖。马上就要出场了,可台上没有水,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此时,池新荷掏出手帕替他仔细擦,还故意逗笑,说着俏皮话: 谁叫你像饿狼馋猫,弄得满嘴泛油流浓,比赖昌的瘌痢头还难看!」 今天,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又是她掏出手帕,替他轻轻地擦拭脸上的污泥血渍,并且,无限深情也不乏幽默地对他说话: 「这样揩,痛吗?雷爷爷也真狠心,竟将你摔得这么惨,让你伤得这么重!」她又轻轻地揩拭着那颗仍在流血的痣,俏皮地说,「古语说得好,『峣峣者易折』,嘿嘿,这傢伙不尖嘴出头,也不至于伤得这么厉害!你这个人啊,就如这颗痣,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上,因此时时倒霉,处处受伤,经常弄得狼狈不堪。今后一定要汲取教训,狠心改一改。」 她的话语与过去说的一样甜蜜,她的手帕也同过去的一样,喷溢着浓浓的薄荷香,使他又像过去一样,走进温柔的梦乡。他还幽幽地想,要是早知道她还这么关爱他,他就要多摔倒几次,摔得更惨,伤得更重。让她再用手绢为他擦拭血渍,再闻闻她的手绢的浓浓的薄荷香,再让她陪着他掉下无限同情的眼泪,再听听她那轻轻地责骂他的温柔的话。如今,压在他头上的乌云散开了,眼前的一切,都为他展现出欢愉的容颜,他又怎么能不兴高采烈呢? 此时此刻,过去池新荷说过的许多甜蜜的话,像淙淙的清泉,潺潺地流注到尤瑜的心田里:「人不可能处处完美。但我们应该尽最大的努力,去追求尽可能的完美。」「由于不可改变的先天条件限制,形体上追求完美,有时难以做到」,「但思想品德是完全可以改变的,我们应当刻意追求完美」。与池新荷生疏的这半年多,他好像一个在漆黑的夜里的匆匆的行路人,迷失了方向,一味瞎撞。而今天池新荷的可心的温存与睿智的讲话,如一盏高悬的明灯,照亮了他前进的道路。他头脑清醒了,方向明确了,前路清晰了。他应该百倍努力,塑造自己,使之尽可能完美。当前,最紧要的就是要去掉这颗像老鼠屎一样让新荷厌恶的十恶不赦的痣,因为这颗痣给他惹出了如此之多的麻烦,让他蒙受了如此之多的羞辱! 他记起了前几天他在街上踽踽独行时,看见了几个从前见过的算命先生,如今改换了门庭,他的座位旁树的硬纸片上写的,已经不是「看相算命」,而是「点痣专家」几个大字。看来解放了,人们不相信命了,看相算命没生意了。大家又都爱漂亮,因而点痣的生意红火。既然大家都这么做,他为什么不去做?是的,这颗该死的痣早该点掉了。 点掉了这颗痣,岂不是做到了池新荷认为不可能实现的「白璧无瑕」?他一定要立即点掉它,给她一个惊喜!此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苏东坡的两句诗:「作诗犹如追逃逋,时间一去永难摹。」作诗写文章如此,做任何事也应该是这般,点痣岂能两样?他应该抓紧时间去点,一刻也不能懈怠。他望了一下天空,虽然日已偏西,但就点痣而言,时间还是绰绰有余。他忘了饥渴,加快了步伐,急急忙忙去找点痣的算命先生。好像他迟去一步,算命先生,就会像苏东坡所说的「逃逋」,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45页 大政方针既定,就积极付诸实施,他立即去街上找点痣的先生。他马不停蹄地在平日算命先生频频出没的最繁华的街道上,搜寻了好几遍,可没有见到一个点痣的算命先生的影子。他不禁觉得自己好笑,大街这般宽阔,老北风这么大,穷叫花子也有个家,临近年关了,点痣的先生年老体弱,许是回家烤糠壳火去了。他心中怏怏不乐,离大年只有几天了,新正月,谁又会去点痣?事情已急到了火烧眉毛尖的份上,如果今天找不着,明天就要找到这些老傢伙的家里去。他像无头苍蝇那样瞎撞,终于在一个背风向阳的巷子里找到了一个。一张靠背破了的竹椅上,一个鬚髮全白的枯树枝一般的老头,面向即将西下的太阳,歪着头,仿佛睡着了。他戴的那副黑框眼镜,左边的镜片已经破成了两半,右边的挂脚与镜框脱离了,他用根粗麻线缠着,系在耳朵上。他张着嘴,涎水顺着鬍鬚,牵线串珠般地往下流。靠着破椅,竖着块包装箱纸片做成的纸牌,上面工笔写着:「点痣专家高明镜」。 看到「高明镜」三个字,尤瑜的脑子里立刻映出了一条辉煌的画廊。首先映出的是他儿提时高明镜给他看相的镜头。那时他正六岁。那是个燠热的七月的某一天,他带着金丝眼镜,身着白色纺绸长衫,皮鞋擦得发亮,夹着个黑皮包,那派头,与当年的国民政府的官员没有两样。他来到尤家豆腐店,拉着尤瑜的手左看右看、上上下下打量够了以后,从眼镜框上方射出幽幽的光,直定定地盯着他的面孔,然后头不停地向后仰,不断的捋着稀疏的鬍鬚,高深莫测地说: 「妙哉,妙哉!尤老爹啊,贵公子的命相大异于常人。我看,这妙嘛,就妙在这颗痣上。这颗痣,开口便动,护卫着金口玉牙,此乃大福大贵之相。日后高官任他做,骏马任他骑;钱财堆积如山,美女络绎如云。花翎玉带,光耀祖宗,你尤老爹啊,说不定还会做太上皇呢。这是颗金银痣,宰相痣,妙啊,妙啊,妙不可言啊!如果损害了这颗痣,不只大福大贵烟消云散了,甚至连性命都难保。尤老爹啊,你听说过吗?贾宝玉与生俱来,有颗『通灵宝玉』,后来损坏了,就做不成宰相,只能出家当和尚。这颗痣比『通灵宝玉』还金贵,你们一定要好好保护它。」 他还藉此小题大做,瞎吹起当年刘伯温给朱元璋看相的事来。说朱元璋容貌猥琐,前额、颧骨、鼻樑、下巴,都高高耸起,这叫「五岳朝天」。样子虽然有些难看,可命相却洪福齐天。朱元璋的命相,奇就奇在「五岳朝天」,贵也贵在「五岳朝天」。刘伯温就断定朱元璋这个叫花子是真命天子,从此跟定他,后来,刘伯温成了开国宰相。他又说尤瑜的这颗痣,红黑带紫,是颗硃砂痣,日后定会大红大紫。仿佛他眼前站着的不是才六岁的孩子,而是朱元璋,而他就是开国宰相刘伯温。说时,他右手不住地拍着他的肩,左手不停地捋鬍子,目光炯炯得盯着他,深情地对他说,「小哥啊,日后荣华富贵了,可千万别忘记老朽哟!」高明镜这些古怪言语,弄得他像个别人向她提亲的大家闺秀,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第二章 晨兴忆梦(下) 13假算命戏弄高明镜,真点痣害苦游鱼子2 高明镜这般夸赞儿子,尤爸尤妈心里乐开了花。大鱼大肉招待不算,还给了高出通常十倍的算命费——两块响噹噹的光洋。从此,不只父母,就是左右邻舍,都对尤瑜刮目相看。认为这孩子将来有大出息,得罪不起。而孩子的金贵命相,又全在这颗是硃砂痣上,它胜过贾宝玉的「通灵宝玉」,等同于朱元璋的「五岳朝天」,谁还敢惹他?尤瑜好与人斗殴,过去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事,时有发生。尤爸尤妈心性善良,一贯持息事宁人的态度,不与别人计较。自从知道这颗痣的金贵以后,他们家就採取非常措施,加以保护。一次尤瑜与邻人的儿子推推搡搡,指甲划破了尤瑜的脸皮,硃砂痣也受了伤,流血了。平日老实巴交、温顺如绵羊的尤爸,此时兇狠胜虎狼。他率领尤妈、四季花,像吵人命一样,打上门去。笋子炒肉,狠狠地抽了那个孩子几鞭子。随后还严厉警告他们家人及他们的孩子,今后再伤及尤瑜的硃砂痣,别怪他们不客气!邻人也自知儿子闯了祸,重重地打了儿子,还给儿子戴上紧箍咒: 「人家有硃砂痣,是富贵相、宰相命。你再打伤他的那颗痣,老子不打死你,也要剐了你的皮!」从此,远远近近的孩子,都敬他三分,畏他七分。尤爸尤妈管不了,这一条街上的人,都避着他。这样,尤瑜就天马行空,成了人们常说的「飞天蜈蚣」。 那时虽然高明镜年过六旬,稀疏的头髮鬍子开始花白,但红光满面,不知道他的来头的人,都对他十分崇拜。在昆阳,不知道专员县长的人,多于牛毛,可是,昆阳的达官贵人,凡夫俗子,老幼妇孺,没有一个不知道活神仙高明镜的。他设案于街头看相,围观的人,蚁涌蜂攒,如山如墙。 据说他成为活神仙,是一鸣惊人,一蹴而就的。原来他从前在昆阳地区所辖各县,游乡串户算命,并不出名。可一次他在昆阳街头给人看相,竟一举成名。那是初夏的一天,早晨,北风裹挟着横雨,早餐后天放晴了,高明镜设案街头,其时一位面带戚容的年轻妇女前来看相。那妇女还来不及开口,高明镜就单刀直入地问:
第146页 「这位嫂子,你是后山板塘村人,丈夫姓唐。对不对?」那妇女闻言,万分惊诧,还没有反应过来,不及回答。高明镜又连珠炮似的,十分斩切地说: 「你的丈夫病得很厉害,你是专程来问吉凶的!」 那个妇女惊得目瞪口呆,旁观的人也莫名惊诧。不用问她,不等她回答,他怎么说得这么准!可接着高明镜又马不停蹄地说下去: 你父母老了,又体弱多病。你丈夫待你很好。如果丈夫有难,你便没有依靠。是不是?」 他说的句句是实情,说得这位妇女泣不成声。时值上午,行人如山如墙地围观,许多人还陪着那位妇女掉眼泪。大家在唏嘘慨嘆之余,便盘根究底问高明镜怎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高明镜就故弄玄虚、高深莫测地说,他精通阴阳八卦,奇门遁术。周文王只推出六十四卦,可他经过几十年的潜心琢磨,现在已经推出了一百二十八卦。仿佛他做周文王的老师,也绰绰有余。他还说他眉宇间有只常人没有、世人看不到的第三只眼睛,叫做「天目」,他已经打开了它。这只眼睛的眼光,能穿山透水,宇宙之大,苍蝇之微,事无大小,物无巨细,无不尽收眼底。上下五百年,纵横八万里,他什么都知道。如这位嫂子,虽然远在后山那边,可他的眼光穿过重重叠叠的山,看得一清二楚。他还煞有介事地指着南边的山说,他看见她的婆婆正在为儿子餵药。由于高明镜活灵活现的讲述,他的名声大噪,大家都尊称他是活神仙,方圆百里的人,都找他看相算命。那些达官贵人,更将他延为座上高宾。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解放,翻了身的劳苦大众,大都不相信什么命了。他们说,人本来没有什么命好命不好。过去,地主豪绅锦衣玉食,个个命好;穷人吃着猪狗食,干着牛马活,个个命都不好。如今倒过来了,地主豪绅被打倒了,个个命不好了;而穷人翻身做了主人,个个命好了。算命先生,都是骗子,算命最灵的,也是骗人最多的。这样算命先生的生意自然清淡了,算命先生的命也就自然不好了。活神仙怕人民群众对他採取革命行动,在破除迷信的时候,说出了当年给那个妇女看相时,说得神乎其神的谜底。他说,那天早晨刮着北风,下着大雨,那妇女衣裤的前方湿了,显然她是从南边来的。她的鞋上沾满了褐红色的泥巴,从他早年游乡算命了解的情况知道,这种泥色在这一带为后山板塘村所特有。因此,她必定是后山板塘村人。板塘村人聚族而居,都姓唐,当然她的夫家也姓唐。板塘村离昆阳四十多里,才过辰时,她就来了,那一定是天未亮就起程了。一般说,儿子病重问吉凶,该是丈夫来,她丈夫不在家,也会是爷爷来。据此可以推断出,不是她儿子病重。那个妇女双眼红肿,谈话间,泪如泉涌,可以断定,只有丈夫或儿子病重,她才会如此悲戚。而她才二十出头,如果有小孩,也不过两三岁,儿子病重,作为母亲,他又怎么能够须臾离开?综合推断,病重的只可能是她的丈夫。他就是靠精确的分析推断,迷惑人矇骗人,什么阴阳八卦,奇门遁术,开天目,全是骗人的话。这事后来还有人整理成文,作为破除迷信的资料,在《昆阳报》上发表了。因此高明镜的大名,在昆阳几乎家喻户晓。可是凡事有一利也有一弊,因他破除迷信,他的名声固然更大了,但破除了群众的迷信思想,此后没人找他看相算命,他的生存空间就更小了。鼎鼎大名不能当饭吃,高明镜年迈体弱,不能劳力,为了生计,他不得不改行点痣,树起「点痣专家高明镜」的牌子。间或有还相信迷信的婆婆老老来,他也偷偷摸摸地给算命。生意淡了,生活当然比从前拮据。不过尤瑜万万没有想到,才这么几年,往日倜傥潇洒、官员模样的他,居然变得像穷途末路的叫花子。自命不凡的「刘伯温」,居然也走背时运,落到了如此悲惨的境地。 但是真要痛下决心点掉这颗痣,尤瑜又犹豫了。什么大富大贵,他倒可以不顾,就是回家不好向父母交代。同时,没有了这颗痣,回到家里,被他欺侮过的邻舍的孩子,还会惧怕他,还会对他俯首帖耳吗?显然,不能!可是,不点去这颗痣,行吗?在学校里,同学们都讨厌这颗痣,奚落这颗痣。什么「好呷痣」、「败家痣」、「死苍蝇」、「老鼠屎」,如十二级颱风,裹挟着特大的冰雹向他打来,他实在招架不住。何况漂亮的姑娘都不喜欢它,在学校里,它不是大富大贵的象徵,而是奇耻大辱的标志。更为严重的,与他青梅竹马的池新荷,说它白璧微瑕,倾慕他的彭芳,说它是第六个指头。「微瑕」、「第六个指头」,不就是委婉地说是严重的缺陷,这与说「好呷痣」、「败家痣」、「死苍蝇」、「老鼠屎」,有什么区别?看来,不点掉它,就会阻塞与美人沟通的渠道。只有点掉它,自己的肉体与精神,才能得到彻底的解放。至于父母方面,他先斩后奏,木已成舟,难道他们还会打死他不成? 于是,尤瑜走过去摇了摇他,他的头如波浪鼓,左右摇晃,从鬍鬚上流下的涎水牵着的线,像被风吹拂的透明的蛛丝,在悠然晃荡。他确实睡着了,在做着好梦。尤瑜再用力一摇,他醒了,艰难地睁开了眼,用像剃头匠的油光发亮的搪刀布似的衣袖,揩着嘴上鬍鬚上的涎水,睡眼惺忪地瞅着尤瑜,嗡声嗡气、但又不乏警惕地说:
第147页 「小同志,别淘气。这么好的太阳,你就让我睡一睡。我早就『革』过『命』,破除了迷信,文章还登在报上。如今我只点痣,不算命了,你,你就不要再找我『革命』了!」显然,他不相信年轻人会找他算命,以为尤瑜要对他採取革命行动,脸上现出了惊恐的神色。 第二章 晨兴忆梦(下) 13假算命戏弄高明镜,真点痣害苦游鱼子3 当时尤瑜虽然年小,可他记得十分清楚,当年高明镜给他算过命,把他脸上的那颗痣吹得神乎其神。他想不如再找他算一次命,看他如今怎么说。 「老先生,您是明镜,是活神仙。我想请你给我看个相,看我什么时候才能走红运?」 听说有人看相,高明镜昏花的老眼,顷刻有了神。好似奄奄一息的人,迴光返照,即刻復活了。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尤瑜的脸,又拉着他的手反反覆覆瞧,看到了那颗痣,突然记起了当年曾经给尤豆腐的儿子看过相。曾经因为海吹了一通这颗痣,还收了两个袁大头的算命费。现在这孩子长大了,可这颗痣没长多少。他到底是来看相还是来胡闹?就目前情况看,这孩子不是来胡闹,因为他还称他活神仙,态度还谦恭。不过,如今解放了,再吹这颗痣有皇帝命、宰相福,觉悟了的人民不会相信,相反,会说他为皇帝宰相涂脂抹粉,是反革命。说别的,如当县长省长,总统主席,没人相信且不说,还会说他是骗子。他的鼠眼骨碌骨碌地转了好几转,他心里有了主意。这次正面说好是大忌,把它说丑说歪,引诱他点掉这颗痣,收了算命费还可以收点痣的钱,岂不是一箭双鵰?他胸有成竹,咳了一声,满有把握地说: 「咳,咳,小同志啊!你的命相本来很不错,可就是这颗形似苍蝇的痣,破坏了好风水,使你现在的日子过得不舒坦。要是没有这颗痣啊!你就会时来运转,不升官也会发财。可惜啊可惜,这颗痣可真是倒霉痣、害人精呀!你看,现在你的衣衫湿了,鼻子、这颗痣还在流血,看来是重重地摔了一交。不过这只是上天给你捎了个信,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说时,高明镜危言耸听,还不断地摇头摆手,仿佛灾难就在眼前。他那两个眼球,像要出洞的探头探脑的老鼠,窥视着尤瑜,正在寻觅它所需要的东西。他对这颗痣的说法,前后有如此巨大的矛盾,尤瑜不禁心中好笑。不过,他本来是要他点痣,说说这些,无非是为了逗趣,因此,他便继续打趣说: 「高先生,不就是一颗痣嘛,您这么一说反而将我弄煳涂了。」 「弄煳涂了——,你当然不懂!这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呢。」高明镜继续晃着脑袋,拖长声音,故弄玄虚地说,「痣有圆扁、大小、色泽之分。大小适度、色泽殷红浑圆者,吉;怪异扁尖、过大黯黑、形状不规则者,凶。长痣处所也很有讲究。长于眉额、上下颚的正中,根基深厚,那是走红运的吉兆。面颊只有那么一张皮,长于此处的痣,如墙上的草,根基不牢,风吹即倒,那是走瘼窟运的凶信。你的这颗痣啊,小同志,为今之计,不如早早将它点掉,剷除祸根。我点痣不同于一般人,不只使人容颜增色,最神奇的功效,就在于能趋吉避凶,改变一个人的命相。我高明镜高明之处,就在这里。」 「高先生,您这么说,我就更煳涂了。从前你给我看相的时候,说我这颗痣大福大贵,妙不可言,如今却说它是灾祸的根源。前夸富贵后言凶,一朵香花变毒草,我不知你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看来,从前,你给我看相看错了。当年好酒大鱼大肉就算白送你吃了,可冤里冤枉出的那两块大洋的看相费,你得退给我。你瞎吹自己是活神仙,其实不活,不神,更不是什么仙,明镜也早已不明了,你实打实地全靠骗。高先生,看来,你的这块招牌,早该砸烂扯碎了!」说着,尤瑜就去撕扯那块书有「点痣专家高明镜」的纸牌子。 「尤家公子,尤公子!别撕,别扯!」高明镜没有想到,时隔十多年,当年的六岁娃娃,居然还能清清楚楚记得那时看相算命的事。来者不善,高明镜惊恐万分,慌慌张张站起来,去阻挡他撕扯纸招牌。由于体弱心虚,一时站不稳,跌倒麻石路上。但他立即挣扎起来,上口气接不上下口气,断断续续地解释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尤豆腐的儿子。过去我,我曾给你,看过相。如今,如今,我说的,跟以前说的,是有些不一样。因为,那时我,我还看了你家的风水。你家的房子,背靠着大河,房后正对着青龙亭,青龙亭那是青龙的头,它时刻吐出珠玉来。青龙保佑你们家,你们家一定会出大人物。我以为应在你身上,因此,当时我那么说。谁知我一时想错了。按八卦推断,前门应男,后门昭女,这青龙吐出的珠玉本来就显在你冬梅姐身上。如今,她不是当了大官了么?俗话说,一人飞升,荫及鸡犬。你应前门,后门流进来的肥水,你也应该可以沾一点。可是,你不好好保护这颗痣,致使它多次受伤,长扁了,变尖了,变黑了,而且上面还生出了两根毛。这两根毛是两把锋利的宝剑,把它刺穿了,它,元气丧尽了,灵性消失了,好命相全给破坏了。如果说好果子烂了不能吃,好房子倒了一文不值,那么,你这颗痣,即使过去价值连城,现在被破坏了,还不如一堆臭狗屎。今后它趋祸向凶,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快刀斩乱麻,点掉它,彻底拔除祸根。我这就照直说,信不信由你。至于这块牌子,砸不得,因为上面写的是『点痣』。我高明镜看相,只有小误,没有大错,你凭什么要扯我点痣的牌子?」高明镜说到后来,恢復了平静,说起来又振振有辞,高深莫测。他艰难地爬到破椅上坐着,用搪刀布似的衣袖,抹掉嘴里因过急地说话而冒出来的白沫,採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对策,怒视着尤瑜。
第148页 尤瑜原来见他倒在地上,像条不停地抽搐的将死的狗,如今坐在椅上,也如一只鼓着满肚子气的蛤蟆,觉得实在可怜可笑。何况今天他是来点痣的,闹翻了,他不给点痣,岂不坏了大事?还纠缠那陈年烂谷子的旧帐干嘛!于是,他便下了台阶,翻了那页旧皇历,平和地对高明镜说: 「高先生,前人曾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天我将他反过来说,我小人不记你这大人的过,过去的事,就放你一马,一笔勾销了。反正你的嘴巴两张皮,说圞说扁、指东道西都由你,还不如癞皮狗放屁!我不和斗嘴了,也不扯你的破牌子,你就给我点掉这颗痣吧!不过要点得干净,不留癍痕,否则,我不只撕掉你的招牌,还要扯掉你的鬍鬚,打掉你的眼镜!」说时,捋袖豁拳,恐吓他。 可高明镜是只几经风浪的洞庭湖的麻雀,没当回事。他那两只如探头出洞的老鼠眼睛,上下打量着尤瑜。见他莽撞的举动敛迹了,心想,嘴上没毛的年轻人,还是容易受骗,居然又相信他了,他高明镜毕竟还高明。但他还是心存戒备,有意讨好尤瑜说: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小哥一张如玉似花的脸,怎么能留下瘢痕呢?如果这样,我高明镜还有什么高明?我还算什么点痣专家?今天,小哥不砸我的牌子,这是顾全了老朽的面子,保全了我的命根子。我再不尽心,那我还算是人吗?」高明镜口里说得流蜜,一肚子坏水却在说横流,他心里在嘀咕,「小傻瓜,用镪水点痣,哪有不留下瘢痕的。哼!我保媒让你成亲,难道还要包你生崽?」 尤瑜对他的花言巧语,不感兴趣,对退两块大洋的看相费,也只是闹着玩。倒是把点痣这事儿当作块心病,他又反覆压下千斤榨,说如果点痣不留下瘢痕,以后他还加倍给他点痣费;如果稍稍有差池,不只他的招牌、鬍鬚、眼镜保不住,他还要将他赶出昆阳城。 「尤公子,你深明事理,胸怀广阔,不追究我从前的过失,老朽实在感佩之至。尤公子,告诉你,我是全昆阳城的点痣高手,经过我点过之后,包你颜面光洁如玉,美胜桃花;邪恶去尽,前程无量。『窈窕淑女』,个个都会『好逑』你这个『君子』的。」 说时,尤瑜的头向右倾侧,顺从地让有痣的左脸正对着蓝天;高明镜就操起一根一端套有橡皮帽的细小的玻璃管,向一个小瓶里吸取了一点褐黄色的液体,点到左靥的痣头上。可是,由于他两眼昏花,心悸手颤,第一滴点在痣旁,第二滴才点到痣上。尤瑜觉得脸如火一样的灼烧,刀割一般地剧痛,但他还是咬紧牙坚强地撑着。高明镜不停地向他感到的剧痛的痣吹着冷气,他似乎舒服了一点。接着,又给他敷上了一点药,粘上块纱布,连声说「包好,包好」,就算大功告成了。尤瑜慷慨地给了双倍的看相点痣费,虽然觉得十分疼痛,但还是用手捂着脸颊,极其高兴地离开了小巷子。他想,讨人厌的东西没有了,池新荷认为无法改变的不完美外貌彻底改变了,他可以骄傲地走进和平街五十一号,新荷与池叔叔一定会感到十分惊奇的。彭芳见了,也会觉得第六个指头给割去了,也会夸他聪明的。他这么一想,好像那火烧火燎的疼痛,也是一种沁人心脾的高尚的享受。 他在盛光保店里吃了两碗面,又在街上悠转了一圈,夜幕降临时,他熘回了家。昏暗的灯光下,尤爸尤妈正忙着磨豆子,筛豆浆,昏花的老眼,无暇旁骛,又怎能看清尤瑜背着他们的脸?他们要他自己炒饭吃,他说早已吃过了。他像一阵风地飘进了自己的房里,倒在床上,双耳充塞着枯燥的吱吱呀呀的磨豆筛浆的声音,脸上忍受着火烧火燎的刀割般的疼痛。可他心中却像解放战争中,取得了三大战役的决定性的胜利,心里翻滚着无边无际的无限兴奋的海潮,久久地,久久地不能平静…… 约莫午夜过后,他才囫囵地睡下去。他立刻做了一个好梦:他脸上光洁如玉,坦然地走进了和平街五十一号……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4改对联初露才气,当採买伙食增色1 第二天,尤爸尤妈发现了尤瑜脸上贴着块「锅巴」,问原因,他回答说是跌伤的。已经是过年了,尤爸尤妈不想说不吉利的话,只是脸上失去往年过年时的欢娱的颜色,板滞的皱纹更多、更难看了。尤瑜强忍着,心里暗暗想,过几天,揭开纱布,面目焕然一新,爹妈就会笑逐言开,嘴上也不会再挂葫芦了。以后几天,这点痣后的疮口,渐次由痛变痒,他觉得应该痊癒了。 正月初二,就要去给亲戚拜年了,他总不能像在朝鲜战场上,被打得头破血流的麦克阿塞将军的漫画像那样,脸上还打个难看的补疤,贴着块纱布出入亲戚家。凌晨,他对着镜子揭开了纱布。他不揭,心里还舒服,一揭开,不禁吓了一大跳!左颊上,原来只有一粒豆豉大小的痣,如今变成了蚕豆状的血红大伤疤,与白皙的脸构成的反差,是那么强烈,那么刺目,而且中间凹陷下去,像个小小的盆地,比自己讽刺的柳沛云的「汉中盆地」还难看。尤瑜始见惊骇万分,继则愤怒已极。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刻意追求完美,竟遭到如此残酷的报应! 这天,父母要他去拜年,他气唿唿直挺挺地睡在床上,推说肚子痛。待父母稍不留意,就蹑手蹑脚熘出门,沖向前几天高明镜给他点痣的巷子口。他想这一切都是高明镜这个魔鬼的坑害造成的,他要撕掉他的招牌,扯掉他的鬍鬚,打掉他的眼镜,狠狠地揍他一顿,以泄心头之恨。铁打的巷子流水似的人,来来往往的人少说也比平常多一倍,可是就是见不到高明镜。他在大街小巷寻觅了三四遍,还是不见他的鬼影子。他想,那高明镜出气多,进气少,咳嗽有如放鞭炮,骷髅似的身子弓着像只虾,眼泪鼻涕牵线流,他还能死到哪里去?但当他想到他的这副鬼模样,渐渐气泄了,怒消了,硬心肠变软了。这傢伙够不了他一拳,就会散架咽气。虎豹不吃死猎物,好汉不揍垂暮人。他怎么能对一个行将就木的活死人,拳脚相加呢?他骗钱不过为了活命,害人不是他的本心。自己头脑简单,自愿上钩,落到这步田地,又能怪谁呢。如今他即使找到了高明镜,又能怎么样?他后悔已来不及,报復又不能,便只好悲伤地沮丧往回走。如行尸走肉,灵魂仿佛出了窍。他恨自己不听池新荷「一个人形体有缺陷,不可能追求完美」的话,偏偏异想天开,追求完美。结果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变成了非驴非马的丑八怪,别人见了会笑掉牙,他怎么还有颜面走进和平街五十一号去见池新荷?这样,他真像被追捕的「逃逋」,躲躲闪闪,避开人们的视线,熘进家门,闯进房里,蒙着头悲泣起来。
第149页 他这样悲泣了许多昼夜,已到了开学的日子,可他的眼泪仍然似涌泉,永远流不完。他只想如埋进坟墓的死人一样,永远见不到天日,见不着人;或者到后山无人去的密林深处,结庐独居,与草木为邻,和鸟兽结伴,了此残生。可是,尤爸尤妈怎么会让他这样做呢?开学这天,时过中午,尤瑜还没有起床。尤爸尤妈已经由烦恼转为愤怒。和善的尤妈也怒气沖沖地捶门叫骂,可他就是不开门。慈祥的尤爸像兇勐的狮子,怒吼着。嗵嗵两脚,将门蹬破了。尤妈箭一般冲上去,一把掀开被子;尤爸操起木棍,雨点般地打下去。他们雷霆闪电般地齐声咒骂,仿佛尤瑜这颗闪亮的明「珠」,已经变成了「鱼目」,一文不值了。此时,尤瑜觉得不去上学太伤父母的心,才无可奈何地答应去报名。 可是起床后,洗漱时照了一下镜子,他又犯难了。蚕豆大的瘢痕周围还红了一圈,同学们见了,会说是猴子的疤屁股,说不定还会编出许多故事来奚落他,这岂不比死还难受?此刻,他想到了赖昌,为了掩盖瘌痢头,他天天戴帽子。可他的瘢痕在脸上,无论戴怎样的大帽子也不可能遮盖它,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今天的处境,比瘌痢头还糟糕。为今之计,还是只能在瘢痕上贴块纱布。不过帽子可以天天戴,可纱布不能天天贴啊,如果老是贴着,不不知别人又要怎样蜚短流长!他虽然被撤了班长,可还是班上的文体委员,要参加班上和学校的各有关会议,天天要组织同学们开展文体活动,这不是要所有的同学来解读他怪异形状的奥秘,鑑赏他糜烂发臭的痈疽么?他想,到学校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坚决辞去文体委员,以后上课进教室,下课钻被窝,与人不来往,逃过大家的眼睛,就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他这么个人一样。 开学的第三天,尤瑜的左颊上贴了块纱布,讪讪地向学校走来。还在校门外,就有人怪腔怪调地调笑道: 「尤班长,你是麦克阿瑟将军,还是杜鲁门总统?什么时候,从朝鲜战场上狼狈地败阵下来,贴上这么张膏药?」原来当年美国鬼子,在朝鲜战场上,遭到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的沉重的打击,死伤惨重。当时美国总统是杜鲁门,侵朝美军司令是麦克阿瑟,漫画家画漫画时,就把麦克阿瑟和杜鲁门的头上画块有红十字标记的纱布。他们见尤瑜这副模样,于是就这么奚落他。 「听说麦克阿瑟和杜鲁门伤成这样,丑陋难看,他们的妻子与他们离了婚。游鱼子,你这个样子,你的那几个花容月貌的情人,见到了,哼,只怕也会吓得屁滚尿流,远走高飞啊!」 渐渐在校门口聚集了许多人,他们拍手笑啊,跳起来叫啊,简直像重大节日时,鞭炮堆着放那样,将人的耳朵都震聋了。而尤瑜倒一反平日桀骜不驯的性格,不出手,不回话,不目视,拉下脸,蔫着头,瞅着没人的地方熘。报了名后,交了辞职信,如一只被猎人追捕的受伤的野兽闯钻进丛林那样,他闯进了寝室,钻进了被窝。与他要好的朋友,如竹海、尹远、黎疾,闻讯赶来,好劝歹劝,他高挂「免战牌」,仍然把头埋在被窝里,不与任何人搭腔。还有许多认识他的或者不认识他的人,也赶来凑热闹。这样,此事一下子又传遍了学校,他自然又成了当之无愧的头号新闻人物。 此后,干部开会,他不假缺席。深入了解情况,得知底里,大家知道他的牛性子,犟脾气,如今萎靡到这个样子,一时想他振作起来,那无异于破船要渡海,无梯想登天。于是只好同意他的辞职。可洪鹢老师觉得一个平日为同学热心工作、做了许多好事、而自尊心极强的人,什么事也不让他干,专门让他钻被窝,只会使他更颓废,不利于他的进步。于是,他找到在学生会任监察部长的竹海,提议让尤瑜到膳食团当採买,让他到外面走走,唿吸点新鲜空气,心情也许舒畅些,有利于他解开心结。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4改对联初露才气,当採买伙食增色2 解放初期,学生实行民主管理。成立学生会,学生的一切事情由学生办。膳食团由学生会从学生中遴选管理人员。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膳食团的管理人员每月换一次。主要的管理人员,管钱管帐的,称月经理,採购货物的,叫月採买,收货发货的,叫月监察。经理负责计划结算;採买负责买进货物,保证供应;监察将买进的货物过秤点数记帐,数量与票面完全相符,监察才在发票上签字。厨房里每天所需的货物,由炊事班长领取,也在帐本上签字。货物存货数量与帐面数量要求天天平衡。三方面互相监督,由学生会监察部统管。因此,监察部才是膳食团的铁打的营房,监察部长才是铁打的营房的首长。部长的权力虽然大,但他不能插手钱物,不管一个铜子儿,只能两袖清风当清官。这是当年在党领导全国开展「三反」「五反」的形势下,学生会经民主讨论后,採取的希望根绝贪污的铁腕措施。大家都说,尤瑜经常逛市场,购物喜欢挑精拣肥,讨价还价,用人用其所长,他是月採买的理想人选。这样,尤瑜就顺顺噹噹地当上了月採买。 当了月採买,有大量的时间逛市场,呆在学校的时间少了。听不到那么多讥讽,见不到那么多白眼,他当然喜出望外地钻出了被窝。原来困在沙滩上的不死不活的鱼,又回到了大江大河里,能够推波涌浪,变成了真正的游鱼子了。尤瑜经歷了这么多是是非非,他也认识到过去工作中自己的失误不少,生活中弄出的笑话太多,而学业成绩更是糟糕,成了大家茶余饭后讥讽取乐的资料,实在活得太窝囊。他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拼命工作,取得比前几任採买更好的成绩,让大家能刮目相看。他任职的第二天,便与拖板车拉货的厨工小李,到市场上转了一圈,了解市场情况,掌握价格信息,结识了好几个供货的老闆。他觉得心中有了底,便开始与供货老闆谈生意。
第150页 这是新年的伊始,也是一个学期的开端,大批的供货要新签供货合同。第三天他便到本城信誉最好、经济实力最雄厚的酱菜店——陶朱阁去签合约。尤瑜想,陶朱阁的货正宗,诚信度高,不至于欺诈他,先从这里取得经验,再与别的供货商谈判签约,便不至于上当受骗。陶朱阁地处昆阳城最繁华的地段,铺面为三弄五层的楼房。在鳞次栉比的两楼店铺丛中,鹤立鸡群,格外显眼。殷红的彩檐,青灰的墙壁,橘黄的窗棂,朱红的大门,十足的富豪气派。楼房为砖木结构。二楼以上均匀地树起四根仿大理石的柱子,楼房两端的柱子上,对称地绘有一条金色的盘龙。眼凸若怒,口张似吟,爪钩撒开,好像要推开束缚它的立柱,腾飞沖天。中间两立柱,书写了一副草体金字对联: 四海通贾,勤积财货如山世人羡; 五湖泛舟,喜载西子归第情趣多。 字字蝉联,笔致气贯,遒劲奔放,亦如两条金龙奋爪,意欲飞升云天。四楼正上方,高悬着约一米见方的三个碑体大字:陶朱阁。笔力雄健,气势恢宏,环顾左右,傲视八方,与主人的财力身份,正好相称。楼下临街的宽敞的三弄,左边,整齐有序地叠放着糖桶酒瓮;右边,挤挤挨挨的坛罐,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内装各种奇鲜酱菜、调料,有如战阵。两边货架上摆满了各类瓶装名酒、海鲜干果,包装奇艷,绝类鲜花。中间一弄,供购物的顾客出进,正面墙上供着赵公元帅的塑像。 由于事先有约定,店老闆早在店门前等候。他,蓝布长袍,青绒布鞋,油光头,八字须;手执一把白纸长摺扇,扇面有几行楷题诗,显出他有几分文人雅士的风度。只是形体过胖,圆脸现出猪肝色,鼻峰血红类鸡冠,说明他食肉过多,饮酒过量,现出了商人的粗俗。他见一个学生与经常到店里取货的小李同来,便知是新任的採买。这顾主年龄虽小,可做的买卖却大,他岂敢怠慢?他立刻点头哈腰,举手招唿,一种很不自然的微笑,艰难地爬上了他的嘴角眉梢。 「小同志,知道你要来,钱某在这里恭候大驾多时了。」说时将纸扇叠折起来,斜插在圆肥的颈根与衣领之间,又由于扇子没折很,白纸上和露出字来,活像旧时代被处斩的罪犯的脖颈上,插着的写有罪名的标牌。接着他伸出肥厚柔软油光腻滑的右手,握住尤瑜的手,左手翘起大拇指,极口夸赞道: 「小兄弟,小小年纪,就能办好上千人的伙食,真是甘罗转世,周瑜再生。不简单呀,真的不简单啊!」 接着,他弯腰恭敬地用胖手指引尤瑜穿过购货的人群,走进后院。这院子里,直竖横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十口大酱缸,上面各用个斗笠状的大篾罩罩着,远看,像一冢冢坟。院子近楼房的一端,有板梯折转通到每一层的楼门口。尤瑜在前,拾级而上,升到五楼楼顶,向下俯瞰,昆阳城尽收眼底。那蜿蜒连绵的街道,像一条长蛇,懒洋洋地躺在曲曲折折的昆江旁,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楼顶正中建有一个八角亭,碧琉璃瓦,朱红圆柱;金顶尖塔,熠熠生辉;檐角如象牙,高高翘起。八方均用厚厚的玻璃,镶嵌成门窗,嵌入圆柱之间,玻璃内衬有镂着梅花图案的窗棂。正门红色的楹柱上,书有一副金色的对联: 五神严护佑; 八仙共匡扶。 门楣上的横批是「仙山神界」。亭中有一张八方大桌子,各方有条八方的凳子,一律橘黄色。大桌中心又有一张八方小桌面,下面装有滚珠,可以旋转。小桌面上,各种听装糖果,层层叠叠垒成宝塔状。塔尖是用冰糖特别加工成的小宝塔,高尺许,玲珑剔透。塔周围以精美雅致的椭圆瓷碟,盛着彩色纸包装的糖果,构成葵花图案。小桌面周围的大桌面上,摆满了各类名酒饮料,高脚杯里盛着红酒。这场景尤瑜还是第一次见到,真让他瞠目咋舌。店老闆十分得意地将摺扇往亭内一指,笑着拖长说: 「小兄弟——,亭内请——」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4改对联初露才气,当採买伙食增色3 尤瑜在前,老闆居中,小李殿后,三人鱼贯而入。老闆又以摺扇示意,请他们坐下,然后满面春风地说: 「敝店财匮物乏,食品欠丰,让你们笑话。小兄弟屈驾光临,老朽招待不恭,敬请海涵。」他端起高脚杯示意尤瑜,十分得意地说,「这是法国的名贵的红葡萄酒,味道不错,喝点润润喉吧!」他又用摺扇笑指亭外说,这里的风景也很不错。此亭可远瞩青龙亭,近瞰昆江水;门对南山,胜景环列,如诗如画如美女。今天,我们虽然食不足以裹腹,但美景秀色可以饱餐呀!」 尤瑜看不惯他那虚情假意、俗不可耐的得意神色,便有意挫折他的自负的锐气,讪笑着对老闆说: 「此亭周围胜景如画,可亭的构建粗俗;题对神鬼气也太浓,殊缺风雅。我欲狗尾续貂,姑妄献丑,不知钱老闆意下如何?」 红鼻子老闆初则惊诧,觉得乳臭未干的学生,也敢信口雌黄,着实有几分恼怒,但既而又想,你既然不知天高地厚,要献丑就让你献丑吧。何况今天你是财神爷,他怎么能得罪他。于是便谦和自损地说: 「老朽经常与铜臭打交道,言语文字,难免粗俗。题对不当之处,谨请小兄弟赐教。」 「钱老闆既然如此虚怀若谷,那我就姑妄言之了。」尤瑜喝了口葡萄酒,骨碌地转动着眼珠,十分自负地说,「这对联是不是可以这样写,『五神严护佑,大事小事事事顺;八仙共匡扶,醉时醒时时时安。』对联一改,那题额也得变。依我看,就叫『醉仙亭』吧!」他这么一改,确实像久困沙滩的鱼儿重新放回水域,掉尾奋鳍,神韵全活了。红鼻子老闆顿时眼睛闪光,觉得尤瑜才思不凡,惊唿道:
第151页 「老夫多年来,隐隐约约察觉到,此联似乎有不妥之处,但终究弄不明白,不妥之处在哪里。经小兄弟续上豹尾,腐朽即刻化为神奇,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小兄弟真是才胜子建,能七步吟诗啊!明日我便僱工匠修葺,择日再请小兄弟登楼一醉。」 接着,他们就谈起生意来。店老闆抹了油的嘴巴,如口似悬河的教授,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赞美他的商品,简直像杰出的诗人,在激情地朗诵自己最得意的诗作。他夸说他的商品物美价廉,昆阳城找不出第二家。尤瑜想插嘴问几句,可插针泼水不进。好在葡萄酒的味道不错,令人眼花缭乱的糖果,也爽口甜心,他便专心致志地品尝糖酒。老闆红鼻子上挂着晶莹的汗珠,海夸湖吹了点把钟,大概已唇干舌燥,才关闭了滔滔的语言流水的闸门。他喝了半杯茶,干涸的喉咙得到了有效的灌溉后,接着就谈具体的买卖: 「小兄弟,贵校在敝店定货多年,合作十分愉快。我想,酱油酱菜、黄花干笋、熏鱼腊肉、鱿鱼墨鱼,价格依旧。至于数量,贵校学生人数翻番,大概定货数量也应倍增。好兄弟,报个数,敝店保证按时如数供应。」红鼻子老闆如马拉松长跑跑到了终点,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地灌饮料。他的八字须微微抖动,油胖的脸上春风徐徐吹送,好像老秀才写出了一篇锦绣文章之后,正在自鸣得意。 尤瑜知道,一列长长的火车骤驰过去,下一列火车还未急速驶来,这是横过铁路的绝好机会。现在,他不把握下一列装载着光怪陆离的骗人的话的火车未急速驶来之际,横插进去,便会没丧失表述自己的意见的最佳时机。他丢下已经抓到手中的糖果,急急忙忙接上话茬,说: 「老闆,感谢你对我们的鼎力支持!」尤瑜以目示意,要老李不要插话,然后接着说,「贵店是昆阳的老字号,货真价实,当然是我们的理想合作伙伴。只是据我们走访市场,发现有几家新店,货更便宜,质量也很不错,我们也想试着订购一些。因此贵店的订购量将减少三分之一。货比三家,如果今后贵店的货物的价更廉,物更美,我们定会增加订购数量;当然,如果——」尤瑜故意将语言一顿,摊开双手笑着说,「如果那几家与贵店旗鼓相当,订购数量不变,如果贵店在竞争中显现不足,那么,很对不起,还得削减订购数量。因为市场竞争不崇尚同情与眼泪,只承认优胜劣汰。关于这一点,你做了一辈子生意,当然比我更清楚。」 按老闆的想法,嘴上没毛的,做事定然不牢。因而他脑子里已编织了一个花环似的赚钱的美梦。他可以花言巧语,蒙哄尤瑜,使他的美梦成真。尤瑜平静的说话,如重磅炸弹爆炸,炸碎了他的一枕黄粱。他脸上一时青,一时白,眉眼嘴角的肌肉,不自主地抽搐。他扔下手中的茶杯,茶水泼得满桌都是。他再也坐不稳了,蓦地站起来,痛楚的说: 「小兄弟,贵校是敝店的老主顾。我们的竭诚服务,在昆阳有口皆碑。那几家新店故意压价揽生意,过后他们就会以次充好,把压价的钱赚回去。小兄弟,切不可上他们花言巧语的当!」老闆深知,近千人的学校,少购三分之一的货,他要少赚多少钱!现在他才认识这个嘴上没长毛的年轻人不好对付。他便以退为攻,镇静下来,小心翼翼、十分谦和地说,「小兄弟,小小年纪,就如此懂得做买卖的真谛,钱某佩服,万分佩服。钱某不才,思想陈腐,伺候不周,还请兄弟海涵,高抬贵手。我看定货的数量还是不减,至于价格嘛,可以商量,可以商量。我一定能让贵校得到更多的实惠。」他说起来十分吃力,表情也很尴尬。脸色由青白转为血红,鼻峰上挂着的汗珠不断地往下滴。他弯腰从桌下拿出两只冰糖特制的篮子,捡满了一篮子糖果后,又将糖果塔上的冰糖宝塔取下来,放在这个篮子里,又掏出个红纸包,压在冰糖宝塔下,然后推到尤瑜面前: 「小兄弟,这是送给你的。礼太轻,请笑纳。」又将另一只装满糖果的篮子,推给老李: 「这是给你的,老李,以后请多多帮忙。」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4改对联初露才气,当採买伙食增色4 尤瑜见状,心中窃笑,资本家毕竟是资本家。自己爱财如命,也以为别人也爱财不要命。不过,他又想,自己是在与他谈生意,这傢伙老奸巨滑,可不能意气用事。于是,他以手示意,要他坐下,与他敷衍: 「钱老闆,你的诚信,我佩服之至。不过,货比三家,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亘古不变的规矩。做生意不是给儿女定亲,钉子钉铁,定下来就不能变。我想,你一生经商,老道精明,进货的渠道也不会铁定一家。如今你就收下我这个学生吧。既然老闆你提出来了,我也就亮出底牌,定货减两成,至于价格嘛——」尤瑜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他,等待他做出满意的回答。 钱老闆的脸又由红变白,变为青灰,血红髮亮的鼻峰变成了青紫。像只斗牛场败阵下来的疲牛,垂头丧气。但他一转念,觉得自己财力雄厚,就是蚀本压价,也要把那几家敢于向他挑战的新店压垮。于是,他又重振精神,紧紧地咬着牙,笃笃地点着头,痛楚地说: 「好吧,我就迁就小兄弟,货减二成,价减一分。蚀本销售,给足兄弟的面子,希望今后我们合作愉快。」说时,拿出定单来让尤瑜填写。尤瑜接过定单高兴地说:
第152页 「钱老闆,爽快,爽快!不过我也深知,这样,你不可能一口吃成胖子,但你也不会蚀本。获利不多,薄利多销,细水长流,大淘盆里刮下的粥,一两个碗装不完,从长远来看,如滚雪球那样,将来定会获利更多。我家世代经营豆腐店,因此,对生意经的奥秘,也略知一二。」尤瑜一边填写定单,一边与钱老闆攀谈。 钱老闆听说他家经营豆腐店,又姓尤,就断定他是尤豆腐家的人。工商界开会的时候,他还见识过老实巴交的尤豆腐。不过那时他觉得自己是大老闆,而尤豆腐是小本经营卖苦力,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可如今今非昔比,尤豆腐已是昆阳地区的头号高官的岳丈,是「太师爷」,他高攀不上。这小东西既然是高官的内弟,也就是国舅爷啊,他应该拉上这层关系,说不定哪一天能派上用场。于是他立刻热情起来,兴致勃勃地说: 「呵——,原来是尤家少爷!怪不得如此精明能干!鄙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你爸爸和我是老朋友,还一起开过会。回去请代钱某向家父问好。你说的句句是实情,今后我一定赤诚相待。生意还需兄弟照顾,有事还要请少爷帮忙。时已近午,吃顿便饭,请你务必赏光!」 尤瑜填好了定单,交给了钱老闆。心想,世情这东西,真是不可捉摸,与阔人沾亲带故,别人就攀龙附凤;坠入底层,与叫花子为伍,就成为狗咬的对象:难怪异史曾曰,世情如鬼。尤瑜感嘆之余,又念起生意经来,与他敷衍: 「钱老闆,您是我爸的老朋友,那你就是我的叔叔了。钱叔,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饭我不能吃,这礼我也不能受。因为,我的头上高悬着一把反贪污的尚方宝剑。如果我接受了,就犯了大错,叔也难辞其咎。」推之再三,尤瑜觉得这冰糖宝塔倒精緻美观,日后带着它走进和平街五十一号,他可以昂首挺胸,新荷收到这样精美的礼物,也定会十分高兴,于是,他便挑了这个宝塔。老李审情度势,也不肯接受礼篮。尤瑜说: 「老李,你是工人,和我不一样。你做工出力,获取报酬,天经地义。你就不要辜负了钱叔的好意。」于是,老李就收下了。 他们走时,钱老闆破例送到大门外老远的地方,打躬作揖,十分客气,一如远送达官显贵,貌似十分真诚地对尤瑜说: 「贤侄,公事公办,今天谈工作,就不用餐。我们既然结了亲戚,以后有空到店里玩,盛情款待,谁能说三道四?这是愚叔的一片诚意,切记切记!愚叔还要照看店面,恕不远送。」说时,脸皮上表露出极度勉强的微笑。但一转身,笑影即刻消失,恼怒的阴云,随即周布他那流油的脸。 随后,尤瑜到另一家南货店,将他与陶朱阁签的合同给他看,签下陶朱阁减下来的百分之二十的南货的合同。按照这一模式,又与肉、禽店,蔬菜店,签订了合同。价格普遍降低了百分之十。当年,师范学校每月每生政府供应七元五角钱的生活费,昆阳师范实行「三桿」教育,生产收入不少,学校又拨生产收入的四成补贴学生的生活。尤瑜又徵得学校领导及学生会干部的同意,以高薪聘用解放前怡情院的高级厨师来企划掌勺。从此,烹炖炒焖,时时更换,色香五味,精细调理,菜餚花样,天天翻新。天冷,又备置木炭炊炉,开餐时,桌桌炉火旺盛,菜餚热气腾腾,异香奇味远逸,学生的伙食真是锦上添花。人人胃口大开,个个齿舌流芬,都恨自己胃小,挤不进海味山珍。潲水缸里,浮着厚厚的一层肥肉,沉积着大量的豆腐米饭。村民笑说挑回去餵猪,实际上捞取自己食用。这样,尤瑜又成了师生品评的中心人物。人人津津乐道,个个交口称誉: 「这个游鱼子,真油滑得像泥鳅,活泛得如游鱼。读书是蠢货,经商是天才。伙食经他这么一调弄,真是神仙帝王的生活也比不上。」人们过去对他的那种睥睨鄙视,冷嘲热讽,又如风捲残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代的是友善的微笑。有的甚至亲昵地给他一拳,投来敬佩的目光。 伙食这么好,月底结算,一个月的伙食费远未用完。而当年,贯彻毛主席的「健康第一」的指示,伙食不按月用完,会受到上级的严厉的批评,这是工作中的大忌。学生会干部急了,学校领导也急了。李健人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痛骂膳食团不会花钱。此时,尤瑜又出了个新点子:月底大会餐。一次会餐用不完就两次,海鲜山珍,昆阳能买到的名菜,尽量罗致,就是见多识广的老师,许多菜餚的名目,也从未闻睹。会餐时,师生同乐,每桌尊坐一位老师,学生虔诚敬酒,老师殷殷勖勉。人人开怀畅饮,个个笑语喧喧,食堂几成了人间的极乐园。 李健人为了炫耀自己领导有方,三改会餐日期,宴请了地委行署的部分领导。地委组织部长代表地委授予昆师「贯彻『健康第一』指示的排头兵」的锦旗,直乐得李健人青白脸中泛桃红,三角眼里笑满眶。 尤瑜当採买的一个月里,人们对他由鄙视疏远变为敬仰亲近,因而他心情十分舒畅,因此思想集中,学习比平日用功,学业成绩日日攀升。于是同学们,学生会干部,学校领导都一致认为,膳食团的其他的人,干完一个月都应该下,只有尤瑜这个採买,无论如何不能换。这样,尤瑜就成了昆师实行管理制度民主改革后的唯一不变的常务採买,常驻「联合国」的代表,是昆师伙食团这个匆匆来去的「流水兵」中的唯一的「铁打的兵」。
第153页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5尤瑜情动杨娟姐,「洋船」棒打负心郎1 自从去年庆国庆演出后,汪凤绮嘱託尤瑜找「铁板洋船」,说清她丈夫李健人如何纠缠她的事,以夷制夷,让「铁板洋船」去制服李健人。当时尤瑜好胜使性,满口答应了,本想立即採取行动。可是后来他的一些倒霉的事接踵而来,期中考试成绩不佳,答卷笑话百出,闹得满城风雨;紧接着又是赌吃皮蛋的风波,将他冲到了深渊底层,并且大家死死地揪住他不放,不能在公共场合露面,他哪里还能去找「铁板洋船」?何况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他总不能找到她家里,当着李健人的面去说。不过,现在暴风雨过去了,他又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他又能在学校里风光地露面了。现在是他该去找「铁板洋船」、还清他欠下的感情孽债的时候了。他坚信,「铁板洋船」既然是庞然大物,不是绣花针,只要他决心找,不用掘地三尺,就一定能找到。何况近日与老李共同购货的这段日子,老李把「铁板洋船」的奇闻逸事,断断续续地全告诉了他。 「铁板洋船」牛高马大,少说比李健人要高一个头。她站在李健人面前,简直就是一垛高墙,一座大山。有些求开心的人说,夜阑人静,李健人爬到「铁板洋船」身上,简直像一只蚊子盯着一头肥猪。她,人虽然粗肥卤莽,可芳名秀雅,姓杨名娟。「洋船」就是由杨娟的谐音衍生出来的,大家都唿她作「洋船」,只知道她粗鲁,原名的秀雅早就不见踪影了;又由于她膂力过人,性情刚烈,敢作敢为,人们便又在她的芳名之前,加上「铁板」二字,全称叫做「铁板洋船」。 「铁板洋船」不只身体结实如铁板,她对李健人家里的支持,也如铁板一样坚硬。民国二十三年大旱,颗粒无收,老百姓啃草根,吃树皮,瘟疫流行,饿殍载道。李健人的母亲在贫病中,离开了人世。那时,李健人才五岁,是他爸把他拉扯大的。可他爸多病,渐渐丧失劳动能力。虽有几亩薄田,而无人把锄扶犁,田地荒芜。而同村的杨娟,耕地插禾,餵猪锄园,样样活拿手。李家便替李健人将比他大三岁的杨娟娶过来,此后,杨娟就成了李家的顶樑柱。她里里外外一把手,拼死拼活干,驱散了乌云,撑起了李家的这片蓝天,李家从此不缺吃穿有余钱,李健人上学才有学费。她是李健人的妻子,更像他的母亲。真正是人们称道的能噼波斩浪的「铁板洋船」。她在李家做大力神的故事,至今还在李健人的家乡广为流传。 她在李家是头牛,在村里是只虎,就是最威武的小伙子,不敢在她面前称好汉。解放初的一年冬天,湖区修大堤,每家都得上劳力。李家老父力单薄,李健人参加工作不在家。此时「铁板洋船」挺起腰杆,扮演了一出代父从军的英雄剧。当年没有压土机,压紧堤身的泥土,全靠一种叫作飞硪的工具。飞硪用一块近两尺见方、七八寸厚、重两百多斤的花岗岩制成,四角各凿有一个眼,每个眼套一条粗麻绳。从精壮劳动力中挑选出来的四个牯牛一般的小伙子,紧紧地攥住穿过洞眼的麻绳,同心协力,将飞硪抛起来,高过人的头顶,然后用力打下去,将堤身的泥土筑紧夯实。为了能协同用力,打飞硪时,四人齐声唿号子。「嗨哟,嗨!」「嗨哟,嗨!」唿「嗨哟」时,协力把飞硪掀上天;喊「嗨」时,就用勐力齐心将飞硪砸下地。力气大而逞能的小伙子,有时还在号子中插入简短的词语,「打飞硪啰,嗨哟!」「齐用力哪,嗨哟!」这大概就是文豪们赞颂的吭唷派诗人的伟大的打夯歌。干这种活最累人,狮虎一般的小伙子,干上半天,浑身就像散了架,干上一天,就得换人。「铁板洋船」到了工地,本来安排她下厨房,可她偏偏争强好胜,争着去打飞硪。几个身材如山、力过牯牛的小伙子,一心想拖垮她看笑话。他们故意把飞硪抛得勐高勐高,闪电一般地快速打下。可没一个时辰,他们便累得只能张口出气,再掀不起飞硪,最后倒地不起。而「铁板洋船」却硬如钢铁,兴致正高。她把他们一一拖起来,逼着他们再打: 「是男人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子。怎么才打两下三下,就心甘情愿,躺在堂客们的胯下当王八!」 他们无奈,只好垂头丧气,蒙受羞辱,苦苦哀求: 「我的姑奶奶,我们给你提鞋都不配。我们倒在姑奶奶您的胯下,就是不怕别人笑话。只求您放我们一马。」 这事儿比攻克柏林的消息还来得爆炸,口传耳闻,像长了翅膀,没半天,就传遍了百里工地。小伙子们从此不敢小觑「铁板洋船」,不敢在她面前说逞英雄的话,怕因此又引出些是是非非,给《笑林》新添了一段佳话。此后,她被评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参加了劳模大会,县长还亲自给她戴过花,敬过酒。她抖尽了风光,光了李家的宗,耀了李家的祖,好像是李家的子孙中了状元,乐得李健人的爸爸,逢人便将媳妇夸。 还有一件事也令人刮目相看捧腹笑。李家原来穷,草房偏矮,后墙只有米来高,墙上又挂了件烂蓑衣。烧饭后草灰就倒在矮墙下,半夜,草灰余烬中的火引燃蓑衣,迅速蔓延,火趁风威,霎时吞没了整座草屋。其时,李健人从学校重病回来,不能行走。「铁板洋船」一腋挟住李健人,另一腋挟条被子往外沖。此刻,偏房里的那头百多斤的架子猪在嗷嗷叫,她就丢掉被子,架住李健人走进偏房,用另一只手挟起那头架子猪,从火里冲出来。就在此刻,茅屋倒塌了。来救火的左邻右舍都见到了这事,在扑灭了火之后,几个刻薄的人就刻薄地笑,几个幽默的人又幽默说:
第154页 「『洋船』嫂子真勇敢,火里钻进钻出,一个腋窝挟一头,一次救出了两头猪!」总之,一句话,大家都夸「铁板洋船」是大力神,揶揄李健人是头猪。未参加工作前,在家乡,李健人也逢人便夸妻子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家的主心骨。自己心甘情愿当家里的二等公民,一等的奴僕。 后来,李健人参加了迎解放,嗣后又参加了土改工作队,入了党,升了官,当上了昆阳师范的教导主任,自己认定的「代理校长」,级别算个准县团级,此后,「铁板洋船」便由李健人领航,乘风破浪远航,最后停泊到昆阳师范这个码头上。光耀门庭的事儿,「铁板洋船」便只能撂挑子,全由李健人铁膀一肩扛。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5尤瑜情动杨娟姐,「洋船」棒打负心郎2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3-5 10:09:53 本章字数:3081 她不识字,不会写算,被安排到厨房工作。炊事班长见她是主任的夫人,照顾她切菜洗碗,随意干点轻松活。她却认为屈才,老不高兴,大大咧咧地说: 「哼!要你们照顾?我比你们哪个不高一个半个头?挑担拉车,我们不妨比试比试,看谁是高个子,谁是矮怪物?想当年修堤,好多勐高勐大的小伙子,都拜倒在姑***胯下,谁要你们照顾?」大家愣眼一看,她确实比他们中最高的也高出半个头,横身比大家的起码要宽三分之一。还有什么可说的,工作只好由她挑。她挑来选去,挑上了最重的力气活,负责从十米深的井里,提取千多人吃用的水。井上有井架,井架装有可以转动的辘轳,辘轳上用粗绳套着两只木桶。正反转动辘轳,两只木桶轮番取水,用笕槽引到厨房里的水塔里,大缸中,围锅里。她也真像一台抽水机,两只大水桶轮流飞上急下,水槽里的水,就如小河哗哗地流。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大缸小缸、大围锅,好似被突发的山洪,灌得塘满坝满。厨房里有个嘴巴没遮拦的小伙子,夸她力气大,说她是水牛婆,一个肩膀能背得起两张犁。她觉得受了侮辱很生气,拦腰一把把他提起来,就像提一只鸡。有人称道她是「铁板洋船」,她说,「我杨娟膀粗腰阔,不秀美。叫杨娟是徒有虚名,唿『铁板洋船』才是实话。」 用水桶,从深井里一桶一桶地将水打上来,是项累死人的蛮工夫,分配谁干这个活,都好像要他上刑场,也不愿去,可她却争着上。有人说她蠢,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她的底细,不明白她的心意。在她看来,在厨房里做事,一拳一脚,大家只能同步走,整天都得泡在厨房里。而打水呢,只要你力气火旺,三下五除二,一下子把水打满,不到时间就可以下班,回家照顾丈夫,拉扯孩子,可以做到工作家务两不误。因此,早晨到井架上去找,定能找到她。 过去,尤瑜曾到厨房里找过她,可次次扑了空。后来,自己出了事,人家把他当成了过街老鼠,他躲避都来不及,他又怎么还能去找她?半年来这件事一直梗在他心里,没有头绪,没有进展,他觉得深深地辜负了凤绮姐。听了老李的介绍,他迸发了新的思想火花,一个行动计划,便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又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人们还沉浸在梦乡里,尤瑜便爬上了井架,打起水来。时值草长莺飞的暮春三月,校园里树木葱茏,百花鲜妍,小鸟在树间跳跃啁啾,学生们在操场上龙腾虎跃,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啊!欣赏着这美好的景色,尤瑜心情格外舒畅,打水也更加卖力。辘轳叽呀叽呀,不倦地欢歌,清泉花花花花,在笕槽中翩翩起舞。大水池满了,大围锅水溢了,尤瑜也汗下如雨了,不过,他很惬意。他想,「铁板洋船」一定会感激他,他便可以对她说出心中的话,他就会出色地办好让凤绮姐揪心的事。 「喂!什么傢伙在打水?还不快点下来,老娘要把你当作破坏分子抓起来!」 不远处,传来了极其粗鲁而又极其严厉的咆哮声;似重锤频频撞地,又传来了嗵嗵嗵嗵的有节奏似的鼓点的声音。尤瑜一看,只见一个像张飞李逵的莽撞汉子,气势汹汹地向他冲过来,似乎要找茬儿与他斗殴。那汉子手一撑,脚一蹬,脚不沾梯子,便矫捷地跳上了井架的平台,井架被冲击得剧烈地摇晃,吱吱呀呀地作响。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使尤瑜站立不稳,而飞上井架的人,不喘粗气,稳稳站定。他抓住尤瑜的肩膀,怒吼声划破晨间的宁静: 「你要干什么,是不是投毒搞破坏?你不老实交代,我就扒了你的皮!」 尤瑜不算矮,可来人却比他高。大号的蓝色列宁装,穿在他身上,显出那么短、那么窄,好比大人穿上小孩的衣。他一把将尤瑜提起来,犹如老鹰抓小鸡,尤瑜踮起脚来,脚尖还着不了地。他们面面相觑不盈尺,尤瑜这才发现,隐蔽在帽子下向后盘着一条用个发兜兜着的辫子。原来她不是莽汉而是母夜叉。她,头大如斗,脸如铜盘,紫绛色,泛油光;眉毛宽长浓黑,仿佛是书圣刚刚秉笔疾书的两捺,墨迹淋漓酣畅。整个面庞的所有的构件,处处透出粗俗野蛮。这是太阳的强烈的紫外线,长期精心雕琢的杰作。她的头虽然大得出奇,可置于她的胴体上,黄金分割的比例,十分恰当。如果她身体缩小三分,脸上的紫色褪去一半,也许还楚楚动人。可如今她像非洲狮子西伯利亚虎,着实吓人。她的力气也大得惊人,大手如特大的老虎钳,钳住尤瑜的肩膀,尤瑜直觉得火烧火燎,刀割一般痛。平日宁折不屈、语不让人的尤瑜,如今只能皈依佛法,老老实实、垂头丧气地说:
第155页 「我还能干什么,无非是想给你打几桶水。我也是个学生,怎么会搞破坏?」 「胡说!世上哪有这种好人,天天给我打水。学生中也有特务,去年下学期清退学生时不是抓了一个?我看你也没安好心,一定是想在水里放毒,搞破坏!」她时刻记住李健人的叮咛,打水工作,要特别注意防止阶级敌人投毒。因此,凡是路过井旁她不相识的人,她都怀疑是阶级敌人,乜斜着-眼盯着他们。而今尤瑜居然爬上井架打水,理所当然是特务**。因此,她像刑警严厉讯问杀人犯那样,究问他。尤瑜怎么也没有料到,她竟然颠倒黑白这么想,不禁苦笑起来说: 「杨大姐,你又不是昼夜守在水井旁。要是我投毒,找个你不在的时间,将毒药撒到水井里就熘走,人不知,鬼不觉。我为什么要守在这里给你打水,等你来抓?」 「洋船」大眼睛骨碌骨碌了好一阵,觉得这小子说的是实情,于是松开手,放下他,大惑不解地逼问: 「不是投毒,那你要干什么?」 这个问题本来很好回答,只要说出实情就可了事。但尤瑜怕节外生枝,水不到,渠不成,事情办不好。他又不善于说假话,捉摸不透「洋船」会怎么对待他。而「洋船」,是昆师权要李健人的妻子,揍他一顿,那只算是鬼摸头。因此,他两只惶恐的眼睛在「洋船」脸上转,想窥探她下一步行动的蛛丝马迹。此刻「洋船」也觉得投毒的坏人不会给她打水,可见他是真心实意地在帮她的忙。他为什么要帮她呢?突然,不知她从哪里冒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思想,她觉得这小子似乎喜欢她,打水只是为了讨好她。但她又觉得蹊跷,他这么英俊潇洒,怎么会看上早已开过花、结了果的她?不过,她脑子又一转,觉得这事也有可能,因为她今年也只有三十三,身强体壮,这小子充其量只比她小不了八岁。山里人就喜欢找比他大十岁的堂客,有人爱老姜,有人专爱吃「锅巴」,蔡九哥偏偏爱上把他当作崽骂的林十娘。清油炒菜,各喜各爱,莫非这傻小子也这么想?想当年,李健人约她幽会,爬到她身上的那副馋猫相,她至今记忆犹新,他不是也比她小几岁。如果不是在学校人来人往的早晨,而在山野僻静的树林里,这小子说不定比李健人这只馋猫更馋十倍。想到这样漂亮的小伙子爱她,她竟一相情愿地心花怒放了。但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李健人,即使吃进去的是屎,她也不能吐出来。他比李健人再英俊,也只能当作水中的月,镜里的花。随即她像扛粗木似的艰难地扬了扬笨重的粗眉,尴尬地显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笑。虽然说话的语气仍然有些粗鲁,但对她来说,已经是柔和得不能再柔和了: 「小兄弟,我问你想干什么,你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出心里话。你天天帮我打水,还不是向我献殷勤,求得我的欢心。小兄弟,这样,我很高兴。不过,我要明白的告诉你,要是八年前你这样待我,我肯定会与你亲亲爱爱,甜甜密密生活在一起。可是,可是——如今我已经是别人的堂客,我只能不好意思地对你说声请原谅,对不起。」她语带羞涩,态度虔诚,还恭恭敬敬地向尤瑜敬了个鞠躬礼。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5尤瑜情动杨娟姐,「洋船」棒打负心郎3 「杨大姐,杨大姐!你误会了!」尤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铁板洋船」竟说出这种不可思议的话!就是天下的女人死绝了,他也不会爱这样的扛不动、背不起的粗木重石,简直要索人性命的无常母夜叉。他异常惊恐,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辩解说,「杨大姐,说真的,尽管我对你十分敬重,十分敬重。不过,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一时一刻,对你有一分一毫的非分之想。因为你是李主任的夫人,我的师母。可能你还不知道,如今我是膳食团的採买,只想把大家的伙食办好。我见你打水十分辛苦,因此,便抽空给你帮忙。」 虽然尤瑜对天发誓,但「铁板洋船」还是不相信他没有爱慕之意。再退一步想,以前她虽没有见过尤瑜,但他是学校里响噹噹的人物。她知道,他姐夫、姐姐是地区的大官,那他不就是唱戏中说的国舅爷?这学期他当採买,学生的伙食好得不得了。他这样标緻,这样有本事,这样有背景,可千万不能得罪他。平日,他与李健人撑嘴,李健人动不动骂她粗鲁没文化,丢尽了他的脸。如果再得罪了国舅爷,还不知道李健人怎么骂他。幸而他对她的态度还不错,看来他并不讨厌她。于是她尽量压抑往日高傲的心理,带有几分愧疚、几分讨好的心情说: 「尤小弟,我的好弟弟。刚才确实是我会错了意,说错了话,冲撞了兄弟,实在对不起。不过,你这样不辞劳苦,替我打水,我想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求李主任。好弟弟,只要你说出来,我保证,李主任一定会办得妥妥贴贴,使你满意。」「铁板洋船」扬起拳头,斩钉截铁地说。 「杨大姐,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打水,我是真心实意地帮助你。你说你是大姐,我是小弟,那么,哪有小弟不帮大姐的理。今天我这样做,明天我还会这样。」 「洋船」听说他不计较,反而称她做大姐,说自己是小弟,多亲切呀!这下她悬着的心放下了。他十分感激而又十分惭愧地说: 「好弟弟,大姐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丝毫不计较,你真是我的好弟弟。」说完,拉着他的手在嘴上亲,差点没将他抱起来,羞得平日油腔滑调的尤瑜面红耳赤,不好怎么说。
第156页 从此,他们互相亲昵地唿姐弟。尤瑜天天早晨给她打水,「洋船」逢人便夸他有义气。尤瑜有时还买些香皂香水送给她,「洋船」也时常带些好东西给他吃。他们亲切地往来,大概过了那么一个月,尤瑜已知道他们的关系牢不可破。一天早晨,在打水的时候,「洋船」来了,他向她提出了他的要求: 「杨大姐,我对李主任到无所求,倒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好姐姐,你老老实实办事,规规矩矩做人,可你知不知道李主任在学校里干了些什么?」 李健人能在外面干什么?「洋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她只知道自从到学校里以后,李健人对她就没有从前好。她是个直肠子的爽快人,便快言快语地说: 「好弟弟,你告诉我,是不是李健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好弟弟,好弟弟!你快跟我说,你快跟我说!说出来,我会十分感激你。今后无论你要我做什么事,就是要我去打李健人,我也不会皱眉头。」 可尤瑜故意在井架的平台上跺脚,皱着眉毛搔头髮,话到嘴边不想说出口。「洋船」急得似火烧,连连催逼说: 「你也真是,一个爽快人,怎么忸忸怩怩,变成了大姑娘。人家急死了,你倒吞吞吐吐不说话。究竟是什么事,你快说,快说呀!」 不管她怎么催,尤瑜还是跺着脚,搔着头,难为情地说: 「这,这,这叫我怎么说,怎么说呢?」 「怎么不好说?对自己的姐姐,就是我家娘养汉、姐偷人的事也说得,还有什么事不好说?」「洋船」十分生气地说。尤瑜见火候恰倒好处,便和盘托出,一五一十把自己与汪凤绮相好、而李健人却纠缠汪凤绮的事全说出来。最后强调说: 「好姐姐,这件事是我的事,其实也是你的事,我不想让你老公抢走我的意中人,你也大概不希望汪凤绮取代你。汪凤绮把这事告诉了我,现在,我就把这事照直说给你听。我求你劝劝李主任,成全我们,放过汪凤绮。这件事办好了,你就是我们的大恩人。另外,李主任放过了汪凤绮,你家里也就安宁了。好姐姐,这一点你一定要想明白。」 说时,尤瑜可怜兮兮的目光,正像饿急了乞丐,看见了高档餐馆的橱窗里的香喷喷的肥鹅的眼神一个样。尽管那闪闪烁烁的声音,压低到了如蚊蝇的哼哼嗡嗡,可它仍像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水面,随着「哗」的一声巨响,水面立刻掀起了波澜。像高峡直下的急湍瀑布,冲撞得「洋船」晕头转向;她像坠入了冰窟,感到前所未有的阵阵奇寒。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吓得她丧魂失魄。她痴痴呆呆,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曾经在厨房里,隐隐约约听到工人们说过李健人在一间房间里,与汪凤绮胡缠鬼混的事。她回家也究问过李健人,可李健人却说是汪凤绮勾引他,他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并且说他坚决拒绝了她。当时「洋船」根本不相信,为此,她在床头嘀嘀咕咕骂了李健人三夜。揪伤了他的大腿,抓破了他的胸膛;哭诉了她多年来在李家做牛做马、死撑活背、才使他父亲没饿死、他李健人才有钱上学的悲泪史;痛骂了李健人有了工作、当了领导、就忘了生辰八字、喜新厌旧、想做陈世美的丑恶行径。她还扬起拳头狠狠地说,如果李健人要抛弃她,让他过不去,那么,他李健人也会活不成。俗话说得好,三句好话,抵不上一马棒。这一揪一抓,扬起的铁拳,还真管用。逼得李健人没法,只好噼着自己的耳光,赌咒发愿骂自己,提保证。因为李健人知道,挥拳拌嘴,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此后,李健人明目张胆的行为有所收敛,「铁板洋船」又相信了他。可李健人还是贼心不死,千方百计找机会,暗地里与汪凤绮继续调情。这种极其隐蔽的事,直性子、炮筒子的「铁板洋船」怎么能知道?经尤瑜这么一说,她才知道自己又被蒙在鼓里。对汪凤绮,「洋船」在文艺演出时见过她。她能歌善舞,漂亮聪明,单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就能勾去男人的魂魄。而自己粗野横蛮,与汪凤绮比,简直是头笨牛,李健人对汪凤绮怎么会不动心?明明是李健人勾引汪凤绮,他反说汪凤绮勾引他,这不是分明在欺骗她?况且过去李健人还说过他们的性格不合,文化差异大,说她在学校遭白眼,让人看笑话。李健人要她回家种田,他有空回家去看她。原来她还以为他是好意,听了尤瑜的话,她才知道,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根本没安好心眼,一心要甩掉她。尤瑜五雷轰顶的话,彻底轰毁了她的美梦。被骗的苦水灌进了她的心房,嫉妒的种子发了芽,仇恨的怒火在她心中燃烧,她下定决心要狠狠惩治这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此时此刻,她面对尤瑜,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5尤瑜情动杨娟姐,「洋船」棒打负心郎4 尤瑜见她怔怔的不说话,以为他还信任李健人,心急如焚。没办法,他只好又在火上浇桶油,在她的伤口上再撒把盐。他恼怒地对「洋船」说: 「李主任也真是无情浪子负心汉,狼心狗肺的陈世美!多好的娟姐,为他独自支撑家庭,养活了他们一家,支持他上学,那年还从火里救了他的命。你娟姐强撑着破船,噼波斩浪,渡他过了河。如今他当了领导,日子好过了,他就要砸烂旧船换新船,抛却旧情求新欢。他还多次对汪凤绮说,你是条莽撞的笨牛,没有脑子,没有文化,没有一点女人味,只会咬紧牙关背重犁。哪有你凤绮这般绰约仙子的韵味。他还说讨你娟姐做堂客,使他受尽了窝囊气,是他倒了八辈子的霉。娟姐,他说的根本不是人话,这点你要从头好好想明白。这些话是胡洁隔着门听到的,你可以找他来问清楚。为了让你了解事实的真相,我才有意接触你,免使你煳里煳涂受骗,也让汪凤绮不再受他的骚扰纠缠。」
第157页 火上浇油火更旺,深埋的仇恨的火山喷发力更大。「铁板洋船」豁出去了,就是山崩海啸,她也要闯。她胀红了脸,咬牙切齿地说: 「健矮子,你这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你想吃了我,妄想!明天,我要撕破你的脸,打断你的腿,看你怎么去缠那只狐狸精!」她豁拳捋袖,就要大打出手,仿佛李健人就站在她的面前。但随即又觉得,说汪凤绮是狐狸精,刺伤了尤瑜,马上纠正说,「刚才我气急了,说错了话,你可别见怪。其实女孩子并不都是狐狸精,我那个死鬼,才是真正的害人精。尤兄弟,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伤害你的汪凤绮。」 尤瑜见她感情冲动,恐怕她行动更加莽撞,一旦打出是非来,大家脱不了干系。便赶紧好言相劝,让她降降温: 「好姐姐,李主任还不如一只瘦猴子,我捆了一只手也能对付,又何必请大姐。不过,我不想伤老师,也不想恼姐姐,才想烦姐姐去劝劝他。我想,还是先礼后兵,先好好劝他,让他回头有岸,不行,再动武惩罚不迟。你不能打断他的腿,他的腿废了,还不是要你多受罪?当领导的天天要抛头露面,在他脸上多抓几条道道,就够他受!以后他怎么还敢拈花惹草呢?烈马回了头,你再好好珍爱他,投桃报李,他也会爱惜你。水在地上流,可东也可西;西边堵住了,自然向东流。娟姐,你种过多年田,这个道理你比我懂。」 「洋船」经尤瑜一点拨,即刻云消雾散见青天,一条宽广的道路展现在眼前。他抓住尤瑜的手,十分激动地说: 「好兄弟,还是你有文化,能想出好主意。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你就等候我的好消息。好弟弟,以前我错怪了你,也错怪汪凤绮。她无缘无故遭辱骂,实在对不起!」 此时,尤瑜知道,凤绮求他办的事终于办妥了,悬在空中的漫天尘埃终于落了地。他抽出「洋船」紧握着的手,极其诚恳而又十分感激地说: 「杨娟姐,你为人正直,说话干脆,办事果断,小弟佩服。这次,你解了凤绮的围,也解了我的困。我十分感激你,也代凤绮深深感谢你。快要吃饭了,娟姐,我得走了。」 此刻,尤瑜心花怒放脚生风,大步流星往前走。他愈走愈远,愈远愈小,俊俏的身影,渐渐地,渐渐地消失在绿树花丛后面。可杨娟还望着那绿树花丛发呆,如磁力极强的磁石的尤瑜,仍然强烈地吸引着「铁板洋船」,她思绪悠悠,情意绵绵: 「多可爱多灵聪的小伙子,要是他是李健人,该多好啊,该多好……」 就在尤瑜说过这件事的当晚,李健人让「铁板洋船」扼住了咽喉,钳住了手脚,指抓棒打,他不敢顶嘴,不敢还手。因为他怕人揭发,丢了乌纱。大概是三天以后,李健人来上歷史课了。一道青间一道黑,布满了他的整个脸,很有点像翻耕过的稻田,一道犁坯间一条水沟,又如训练有素的士兵,整整齐齐地在列队。那青道道,是由于没有抓破皮,皮下淤血透出的颜色;那黑条条,是因为抓破了皮,流出的血结成的痂。他走路摇摆不平衡,似乎腿也有点瘸。尽管他振作精神,故作镇静,谁都能看出来,一定是李健人又挨了老婆的打。大家都为他惋惜,不知天高地厚,就凭他那只小小的破木船,也敢碰撞这庞然大物的「铁板洋船」,真是太不自量力!如今花已凋零叶自陨,风景煞是北国秋,还有什么好看头。要是在他挨打的当晚,此处青紫彼处红,好似万紫千红大观园,那才好看呢。同学们望着他那张花脸,想入非非,窃窃暗笑,喁喁耳语。李健人也知道大家在笑他,但他不愿意捅破这张暂时还能遮羞盖丑的薄纸,他面上汗流如注,仍目不旁鹜地盯着备课本,「这个」、「是嘛」,十分艰难地在念他的催眠经。下课铃才响第一下,他已跨出教室门两三步。他还是一瘸一拐,但不知怎么跑得那么快!几个顽皮子赶出来,拦住他,十分风趣大声叫: 「李主任,昨晚你是不是去逮鹰婆子?老鹰没逮着,反被鹰婆子抓破了脸皮。」 他如小偷被人逮住了,惶急万分。三角脸像从石灰里钻出来,变得惨白;尖下巴又如给快刀削去了一轮,现得更尖。他七分羞愧、三分恼怒地说: 「哪里,哪里。昨天晚上查寝室,这个不小心,跌倒在女寝室前的玫瑰花丛里。嗯,脸被刺破了,这个,被刺破了。」 「哼!有意思,真有意思!夜里不知方向,跄跄踉踉,跌倒在女寝室前的玫瑰花丛中,真是一首好诗,一首好诗呀!」 李健人逃得很远了,许多人还在眨眼、耸肩、怪笑,教室里汹涌着笑的狂涛。这天,只有平日爱说、爱笑、爱闹的游鱼子,如困在沙滩上的鱼,伏在课桌上,十分艰难但却真真切切地强忍住了笑……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6遭诬陷裸身示众,张正义临危受命1 五月末的一个清晨,浓雾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山野,百步之外,牛马莫辨。起床铃尚未敲响,尤瑜早已在井台上打水了。辘轳唧呀唧呀地欢歌,清泉汩汩汩汩地在笕槽里流淌,他的心情也悠悠悠悠地舒畅。 「啪哒、啪哒」,突然,远处传来了鼓点似的脚步声。接着,来人焦急地大声唿喊: 「尤老弟!尤老弟!出事哪,出大事哪!」来人的面目虽然还看不真切,但闻声尤瑜就知道不是别人,而是「铁板洋船」。他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一黑早惹得「铁板洋船」如此大唿小叫?
第158页 辘轳停歇了欢唱,清泉止住了流淌。尤瑜跳下井架,向「洋船」飞去。「洋船」跑得满头大汗,一把抓住尤瑜的手,上气接不上下气、十分急促地说: 「尤瑜老弟,尤瑜老弟,今天,今天一黑早,守门的老头,就来,就来我家捶门打户,说,说汪凤绮与一个男的,在电厂工地上那个,出了事,被绑在,被绑在工棚的柱子上。工人们要学校领导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披红挂彩,去把他们领回来。这个汪凤绮呀,怎么搞的,同你谈得好好的,又怎么要去勾引别的男人?真是个贱货、骚货。这种人吃点亏,对她是次很好的教育。小兄弟,犯不着为她着急。现在,李健人已去办公室与别的老师研究这件事,你看怎么办?」她虽然劝尤瑜不着急,可她自己搓着手,跺着脚,急得团团转。 尤瑜原来说汪凤绮与他谈对象,本来就是蒙「洋船」的,使「洋船」在意这件事,好让她更严厉地去整李健人,其实尤瑜与汪凤绮目前还谈不上有什么恋爱关系?这事尤瑜心知肚明,看到「洋船」急得跺脚搓手,不禁觉得好笑。但凤绮毕竟是他的好朋友,事态已发展到了这种严重的地步,他的一颗心几乎蹦出来了,他也急得像被奋力抽打的螺陀,团团转。在仍有几分凉意的早晨,他也骤然出了身冷汗。 他还记得,昨天午后,汪凤绮上身穿草绿短袖衬衫,下身着火红的喇叭裙;斜戴宽边雪白的遮阳帽,帽子左侧还缀了朵紫色的玫瑰花;足踏一双黄色的绣花鞋,内衬双墨色的丝光袜:俨然是盈盈媚笑着天真烂漫的东尼娅,夏天早晨刚刚出水的一朵娇滴滴的芙蓉花。其时,他从校门外进来,她挽着个极其标緻的男子出去。那男子,少说也有一米七,乌黑的短髮,方正的头,高挑的剑眉,白玉般的脸上泛酡红;米色的方格衬衫,银灰的条状西裤,一条褐黄的皮带横腰间;黑亮黑亮的皮鞋,内衬着双纯白纯白的袜子:这么美的男子,他尤瑜仿佛只在画中才见过,他说不上是古代的宋玉潘安,还是近代的梅兰芳。汪凤绮紧紧挽着那男子手臂,眼光斜睨着那男子,诡谲地笑着与尤瑜搭话,说他就是她的形影顷刻难分的梁山伯,今天他们要痛痛快快地游昆阳,还问尤瑜,他们帮配不帮配。被汪凤绮挽着的男子对汪凤绮也诡异地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来与尤瑜握手,称汪凤绮是自己几年没见面的好妹妹。凤绮找到了个这样的好对象,他尤瑜心里有几分高兴,口里为她祝福;但心底也有几分嫉妒,他不停地在心里嘀咕,老天怎么偏偏关顾别人,让他长得那么英俊,难怪凤绮爱他爱得发了狂。但他既而又想,凤姐性格比较开放,一般不严拒别人对她的爱,花前月下、与人幽会、游戏人生的事时时有,对宋玉般的美男子,行为出格,当然免不了,不过最严重的情况,也只会止于搂搂抱抱,发生那种事,绝对绝对不可能,不可能!看来凤姐一定遇到了难解的纠结,他一定得与派去处理这件事的人一道去,弄清真实情况,为她辩怨,决不能让她背黑锅,淌浑水。于是他焦急地对杨娟说: 「杨娟姐,你不了解汪凤绮,她不是这种人,决不会做那种事。这中间,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我一定要去看看。」他话未说完,返身向办公楼二楼飞去。还在楼梯口,他就听到了李健人恶毒的咒语: 「这个汪凤绮,风骚淫荡,把整个学校的风气都带坏了。这个这个,如今居然骚到学校外面去了,嗯,竟然让人抓住了,是嘛。这个这个,把学校的面子丢光了,真让人讨嫌、让人恨!」 按常理,真的发生那种事,应该男女双方都有责任,一般说来,男的应负主责,评议这事公平的做法是各打五十板。可李健人自从被「铁板洋船」秘密地揍了一顿,抓破了脸皮,在学生中出尽了洋相之后,从此他这只馋猫不敢沾腥荤,再也不敢接近汪凤绮。如今自己想弄到手的风姿绰约的仙子,给人抢走了,他嫉妒,他愤恨。吃不到的甜葡萄总是酸的,在他看来汪凤绮当然不是好东西,他只能将满腔的仇怨都倾泄到吃不到的葡萄上。他破口大骂,怒斥汪凤绮比婊子还骚,比狗屎还臭。至于那个男的嘛,能抢走他无限倾心的人,当然是情场上的的英雄;惺惺惜惺惺,天下英雄当然惜英雄,他又何必大动干戈伤同类。因此,他对汪凤绮的那位宋玉,三缄其口,不放一个藠子屁!他翘起舌头,脏水全洒在汪凤绮头上。他转过身来对办公室的小王忿忿地说: 「小王,你快去,把那骚货,把那骚货给我五花大绑拉回来!然后,然后,出张布告,男的女的,统统开除!统统开除!」 「李主任,写布告的事,我,我即刻去办。可是……可是……到工地领回汪凤绮,面对那些愤怒的工人,领导不出马,只怕,只怕我这个小兵压不住阵。」小王十分胆怯,因而吞吞吐吐地说。 「『可是』,『可是』什么?这个这个,这个是不是你想不想去?这是命令,非去不可!是嘛。如果这个这个你也不想去,那么,那么,那,那就是灯心草不能充大梁,留着你没有什么用,那你就只能回家去烤糠壳火!」 小王确实认为自己不该去,不能去,也不敢去。那边明明通知领导去,他人微言轻,说话不顶用。他深知此去,办不好事,说不定那些野蛮的愤怒了的工人,还会狠狠将他揍一顿。因此,他只好嘟嘟囔囔的申辩道:
第159页 「李主任,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没有资格去。他们指名要领导去,我去,他们怎么会理睬我?何况他们还要求我们敲锣打鼓放鞭炮,给他们披红挂彩,即使我一个人去,能敲锣,也不能打鼓。」 其实,要是开个什么有吃、有喝、能抖尽风光的什么现场会、表彰会,即使不要求领导去,他李健人也会霸占春光,争着去。可这次去,挨骂受气免不了,也许还会挨揍,他常自诩诸葛亮,怎么能上这个当!因此,他只能逼着小王去当替罪羊。李健人见小王不愿去,愤怒以极,顿时三角白脸胀红像关公,三角鼠眼瞪大好似电灯泡,破口大骂道: 「你不是死人,也不是蠢猪!这个这个,怎么不知道找几个学生一道去?难道,这个这个,要我这个领导去敲锣打鼓?再说,几个流氓工人要我这个领导去,我就去,那么,那么,我这个领导岂不成了任何人都能招之即去的哈巴狗?工人,工人,他们是什么东西,竟敢指名道姓要我领导去!这个这个,你大胆一点,你就说『我代表领导嘛』,你出了事了,有我这个领导做你的坚强后盾,是嘛。」 尤瑜在办公室外,实在听得不耐烦了,就走进办公室,对暴躁如雷的李健人说: 「李主任,如果没人愿意去,我愿意去,不知您是不是同意?只是我是学生,不能代表领导。我想汪凤绮也没有这样坏,一定是那些流氓故意陷害她,从而达到毁坏学校的声誉的目的。我要去与他们辩论,澄清事实,还她清白,挽回学校的声誉。」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6遭诬陷裸身示众,张正义临危受命2 听尤瑜这么说,李健人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即刻迴转身,白眼瞪着小王,声色俱厉地说: 「你看,你看!人家一个一年级的学生都有胆量去,你受了党的多年教育,干了这么多年的工作,反而成了缩头乌龟!真是糟蹋了人民的白花花的大米,这个这个,看你这脸往哪里搁?好吧,现在你就同尤瑜一道去吧!」 如今,李健人正如一只破船,在被激流洪涛沖得将要沉没的紧要关头,半路上尤瑜尖嘴出头杀出来,愿意为去他当替罪羊,他真的喜不自胜。他眨着三角眼,脸上堆满笑,走上前去,紧紧握住尤瑜的手,纵情称赞道: 「尤瑜同志,你枪林弹雨无所惧,甘洒热血写春秋,真是大无畏的战士,大无畏的战士!你是新时代的董存瑞、黄继光,我十分敬佩你。这个这个,我代表党和人民,也代表我自己,感谢你,向你致敬!」说着,他又极其严肃地行了个鞠躬礼。大礼完毕,他又呲牙咧嘴接着说,「这个,我看这个锣鼓是不是可以不要?敲锣打鼓,影响太坏。是嘛!买块红绸,买挂鞭炮,给他们沖沖晦气,你看行吗?」他不等尤瑜回答,掏出怀表看了一下,继续说,「已经是七点了。尤瑜,你一定要赶在工人上班前,把这件事办妥。只是这个这个汪凤绮也太放荡了,挨次整,吃点亏,也应该,就这么把她领回来,真便宜了她。尤瑜,这个这个汪凤绮很狡猾,你千万不能听她的花言巧语,与那些工人斗。如果再输了理,这个这个,我们就没有退路了。」 平日李健人总是三娘教子,动不动板着卖牛肉的脸,训斥学生;如今,乖情悖理,倒过来了,让子教三娘,他如儿孙辈孝敬父祖一般,恭维学生,且向学生行大礼。李健人惶急的窘态,尤瑜见了好笑,他向学生行大礼更让他捧腹。他觉得李健人真像马戏中的戴上小红帽的令人喷饭的猴。时间紧迫,他没有时间想这些了,便立即单刀直入,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这就去。我什么也不要,李主任,你说我可以代表领导,那么,你就多给我多开几张证明我代表领导的介绍信。我坚信汪凤绮不是那种人,而是那些流氓故意刁难她,诬陷她。我要为她辩明是非,要那些野蛮的工人向我们学校赔礼道歉,为我们学校受辱蒙冤的学生披红挂彩,还汪凤绮一个清白,恢復学校的名誉。」 李健人听后,觉得好笑。人家工人闹得那么凶,你却什么也不要,赤膊上阵与他们斗,真是螳臂当车,痴人说梦!真是嘴巴上没毛,办事不牢。小东西,既然你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路远山遥,那好,就让你这个鸡蛋去碰碰石头吧!接着李健人进一步煽动他,说: 「尤瑜同志,泰山压顶不弯腰,真正是有胆有识的勇士!我敬佩你,我相信你,我全权委託你去办,我就静候你的好消息。」于是立即叫小王开了一摞介绍信。 尤瑜与小王刚走出办公室,小王就埋怨起来: 「尤瑜同学,我们同学做了不光彩的事,人家要披红挂彩、敲锣打鼓、燃放鞭炮,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却一项也不要,事情怎么能办得好?我没有金刚钻,不敢揽这瓷器活。这事既然是你招的,那么,一切就由你处理,我只是陪你走一遭。」 小王的话,尤瑜只当作耳边风。他一边走,一边一心一意在设想可能出现是种种情况,计划如何应对。走了一段路,他觉得成竹在胸,便催促小王快点走。小王问他为什么要多开几张介绍信,尤瑜神秘地笑着回答: 「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他们又走了一程,虽然雾气仍然十分浓重,但前方那被截去尖峰、裸露着黄灿灿泥土的山台,已隐隐约约呈现在眼前,未来电厂的高高的烟囱,将耸立在这个山台上,那将多巍峨,难怪那楞头宋玉要到这里来看看。但是尤瑜心中也不禁嘀咕,平素有洁癖的汪凤绮,打扮得如花似玉,那个地方不好躺,怎么她会躺在黄土地上搞那个?那么个彬彬有礼的小伙子,又怎么会像採花强盗,横蛮去姦污自己的心上人?这,这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他边想边走,还没有见到人,就听到山台下一侧的山谷里,甚嚣尘上的恣笑詈骂的声音:
第160页 「哈哈,这么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小姐不做,嘿,偏偏要当婊子!」尤瑜似乎看到个浪笑着的人用手掂着汪凤绮的下巴说。 「伙计,你们看,你们看,往这里一摸,两个面包;往那里一按,一块海绵。上有樱桃小嘴,下有金井温泉,其乐融融,其味无穷,难怪这小子按捺不住啰。」尤瑜似乎又看到有个傢伙,对着汪凤绮地指指点点,下流地说。 「哈哈!」一阵爆炸的狂笑,在山谷的上空迴荡。 「哼,你,你这傢伙也真是只没掺一根白毛的黑猪子,蠢到了家。你看你看,今天的女朋友,不就是明天的堂客。等她做了堂客,你日搞夜凿,横炖烂煮,不就听你怎么着?何必雷急火急,撕破她的内裤,这么着!这下好了,被人逮住了,即使你被打断腿也不冤,怕就怕煮熟的鸭子也会飞,就要到手的水豆腐般的堂客化成了水!」一个下流坯子拧真男青年的耳朵,怪腔怪调地说。 「你呀,你真是只发了草的狗婆子!婊子做『那个』,还要一张床,可你呀,就在旷野里开个『露天矿』,比老道的婊子还开放。小伙子们,你们一齐上,把她这个『矿洞里』的金银珠宝统统给掏出来!」又一个下流的傢伙指着汪凤绮浪笑着说。 「这小子也真不象话,又不是唱大戏,林荫下,草地上,哪个地方『那个』,不比这个刨光了的土山包好。可他偏偏要把这个婊子戳翻在我们的工地上,让我们的组长『担黑皮箩』,连累我们也倒八辈子霉!」 「哈哈!哈哈!」又一阵更疯狂的爆炸的笑浪,冲上了云霄。 「打啊!」「啪啪!」「打死他!」「啪啪!啪啪!」喊打的叫嚣、兇狠的鞭子的怒吼,使千山万壑为之震颤。 「担黑皮箩」是「当黑陪奴」的谐音。旧时皇帝欣赏某一宫女,就吩咐太监将她沐浴后,由四名太监舁着,赤条条地送入皇帝的寝宫,名曰「进玉」。然后太监们齐刷刷地跪在寝宫外,像和尚敬神一般,频频唿唤,「圣驾保重!」人们称这时的太监为「当黑陪奴」。这名目流传到了民间,就因谐音而讹传为「担黑皮箩」。这次的所谓捉姦,是组长捉到的,是组长亲眼看到他们在『那个』,所以,大家讥笑他「担黑皮箩」。 听到这些爆炸的话,尤瑜心急如焚,加快了脚步;可小王一颗心快要蹿出来了,两腿打颤,几次差点摔倒。此时,正值上班高峰,工人们都忘了自己要干什么,都麇集到工棚前看热闹,黑压压的一大片,有如嘎嘎地躁叫的、挤挤撞撞的伸着长颈叫的一群鸭。尤瑜立即冲进人群,挤到工棚前,只见汪凤绮的短袖衬衣被撕破了,缕缕条条似柳丝,在丰腴的胸前随风飘拂;她嘴里塞了一个沾满黄泥的布团,大概是从她的衬衣上撕下来的;裙子不见了,内裤也被撕破了,她尽力jj双腿。那男的全身给扒光了,嘴里流着血,浑身全是被竹篾条狠心抽打留下的或青紫或流血的伤痕。两人的脸都用锅底的黑灰抹遍了,简直是块黑炭球。他们被绑了一夜,挣扎了一宿,被打了个够,都已力竭精疲,耷拉着脑袋,如绑着的两具死尸。只有眼里还扑簌簌地坠着眼泪,才让人知道,他们还是活物。尤瑜见了此情此景,也伤心地掉下了眼泪。他如被激怒了的一头狮子,大声愤怒的斥骂道; 「无聊,无聊!惨无人道!惨无人道!你们,你们真是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啊!」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6遭诬陷裸身示众,张正义临危受命3 听到厉声叫骂,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到尤瑜身上以往,尤瑜爱玩,隔不了几天,就要到工地走走。许多工人认识他,他也知道这些人很蛮横。可是他实在无法忍这样的豺狼行径。此时,一个连毛鬍子,捋袖挥拳,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牛吼似的叫道: 「日你娘的屄!你敢骂老子,活得不耐烦了!你这个小杂毛,你来干什么?你们的领导在哪里?你们要耍花枪,休怪老子的铁拳头不认人!」这傢伙面黑如炭,左耳朵缺了一大块,只留下长约半寸的耳根,脸上还有块铁屎碴的大伤疤。头髮连着满鳃的胡茬,根根僵劲,向外张开,有如钢丝刷。比张飞更凶,比黄巢更丑,令人恐怖,让人噁心。小王见来者不善,立刻后退几步,躲到尤瑜的背后。可尤瑜仍面不改色心不跳,望着他的缺耳朵,从容不迫地说: 「缺耳朵,你吼什么?我们不是领导,但我们代表领导,全权处理这件事!你究竟要干什么,你说,你说呀!」 「嘿——嘿——!这个背上背着摇窠草的小流氓,看来还嘴硬,居然夸下海口,能代表领导?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跨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长,撒一泡尿就可以淹死你。你能胡弄谁呀!去去去!快把你们的混蛋校长叫来!你再在这里罗里罗嗦,老子就割了你的舌头,打断你的腿!」缺耳朵扬起拳头,在尤瑜头上虚晃,恐吓他。 「大家都知道,我是学生,不胡作非为。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践踏党纪国法,将两个学生赤身**,捆绑在工棚前,众目睽睽之下,羞辱他们,折磨他们。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即使在旧社会,gmd、土匪都不敢做,在新社会,你竟这般无法无天!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心中还有没有国法?你们单位还有没有**?你来,你来呀!老子就不信解放了的中国人民,斗不过gmd。」尤瑜愤怒地斥骂着,后退一步,蹬下身子,握紧拳头,准备与缺耳朵单打独斗。
第161页 「我就是工人阶级,我就代表**。老子就是王法,难道你还不知道?你胆敢顶撞爷爷,爷爷就要了你的小命!」缺耳朵再一次挥舞拳头,威胁尤瑜,「不过现在还不能打死你,打死了你,没有人回去报丧。现在,我只让你尝尝老子拳头的滋味,看你还嘴硬还是爷爷的拳头硬?」缺耳朵一拳勐打过去,尤瑜机警地偏了一下头,重拳只擦着他的左脸皮,脸上即刻显现出朱红的伤痕,嘴角流着血。 许多人见缺耳朵如此兇恶,骚动起来了,大声嚷道: 「解放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许打人骂人,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学生?」 尤瑜极力压制着自己的狂怒,抹掉嘴角流出的鲜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介绍信,高高地举起,在空中抖动,大声说: 「这是我们学校的**,我们学校的领导开具的介绍信,我全权代表我们学校的党组织,代表学校领导。你们看!你们看!」 此刻,有许多人附和尤瑜,缺耳朵见大势不妙,更加恼怒。他抢过介绍信,把它撕得粉碎,抛向空中。碎纸片像雪片纷纷落下。缺耳朵更加蛮横地狂叫: 「什么介绍信?只不过是张废纸。摸什么摸?牙齿暂时还给你留着。还要耍什么花招,老子就打掉你的下巴,看你还能放出什么屁!滚回去,把你们鸟**领导叫来,告诉他,老子的拳头从来不吃素!」 缺耳朵愈野蛮凶暴,尤瑜愈坚信他是故意捏造事实,陷害好人,制造混乱。他不慌不忙地又掏出几张介绍信,给了两张给身边的群众,又将一张高举着,在空中抖动。面向工人,激动地说: 「工人同志们,解放才三年多,我们的队伍还没有好好清理,鱼龙混杂,个别旧社会的乌龟王八,夹杂在人群中,兴风作浪,同志们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受骗上当。请同志们相信党,相信政府,相信我们,这里还有我们的介绍信。」他又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盯着缺耳朵,义正词严地厉声问,「缺耳朵,黑炭鬼,你叫什么名字,究竟是什么人?」 「缺耳朵本来还想去再抢介绍信,但觉得工人手中已经拿到了它就作罢。他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指着尤瑜的鼻子骂: 「你,你这个鸟**也能代表领导?爷爷的大名也配你问?爷爷是洞庭湖的铁麻雀,告诉你爷爷的大名,会吓得你屁滚尿流!爷爷什么风浪没见过,就凭你这个小王八羔子,也敢在太岁头上撒尿?」 在缺耳朵做牛吼的时候,工人们传阅着介绍信,大家窃窃耳语,都说: 「朱红大印,这是真的,他们是代表党,代表领导。如今解放了,我们要讲理,不能胡来,不能动不动就打人。」 「这个后生子心里倒有几个眼。蔡九癫子打铜锣,只准备了两个锣棰,林十娘弄走一个,他只有一个了。可他准备了这么多介绍信!你撕掉一张、几张,他还有好多呢。」 尤瑜见风向转了,更加怒不可遏,严厉地斥骂他: 「缺耳朵,你的臭名我知不知道无所谓!只是人际交往,礼尚往来,门当户对,总统对总统,部长对部长。你是哪一级领导?是**还是gmd?你心里应该十分清楚。你有什么资格要挟我们的领导?我尤瑜虽然是学生,不过,我也是未来的堂堂正正的未来的人民教师、革命干部。你什么时候缺了一只耳朵,驴不驴,马不马,流氓恶棍,根本不配做工人阶级!你行兇打人,不是人,是畜牲,比茅坑里的蛆虫还要臭!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你根本没有资格与我说话?如今,人民坐天下,国家有法律。王老师,我们就去找法、找天,找他们单位的**。我们走!」 缺耳朵见尤瑜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如斗红了眼的狂怒的公牛,就奋力豁拳扑过去。旁边的几个工人连忙拽住他,劝他说: 「穿山甲,新社会了,不准打人骂人,你再打,就会打出人命来!你没有听说他姓尤么?你再打,可就大祸临头啰!」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6遭诬陷裸身示众,张正义临危受命3 听到厉声叫骂,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到尤瑜身上以往,尤瑜爱玩,隔不了几天,就要到工地走走。许多工人认识他,他也知道这些人很蛮横。可是他实在无法忍这样的豺狼行径。此时,一个连毛鬍子,捋袖挥拳,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牛吼似的叫道: 「日你娘的屄!你敢骂老子,活得不耐烦了!你这个小杂毛,你来干什么?你们的领导在哪里?你们要耍花枪,休怪老子的铁拳头不认人!」这傢伙面黑如炭,左耳朵缺了一大块,只留下长约半寸的耳根,脸上还有块铁屎碴的大伤疤。头髮连着满鳃的胡茬,根根僵劲,向外张开,有如钢丝刷。比张飞更凶,比黄巢更丑,令人恐怖,让人噁心。小王见来者不善,立刻后退几步,躲到尤瑜的背后。可尤瑜仍面不改色心不跳,望着他的缺耳朵,从容不迫地说: 「缺耳朵,你吼什么?我们不是领导,但我们代表领导,全权处理这件事!你究竟要干什么,你说,你说呀!」 「嘿——嘿——!这个背上背着摇窠草的小流氓,看来还嘴硬,居然夸下海口,能代表领导?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跨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长,撒一泡尿就可以淹死你。你能胡弄谁呀!去去去!快把你们的混蛋校长叫来!你再在这里罗里罗嗦,老子就割了你的舌头,打断你的腿!」缺耳朵扬起拳头,在尤瑜头上虚晃,恐吓他。
第162页 「大家都知道,我是学生,不胡作非为。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践踏党纪国法,将两个学生赤身**,捆绑在工棚前,众目睽睽之下,羞辱他们,折磨他们。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即使在旧社会,gmd、土匪都不敢做,在新社会,你竟这般无法无天!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心中还有没有国法?你们单位还有没有**?你来,你来呀!老子就不信解放了的中国人民,斗不过gmd。」尤瑜愤怒地斥骂着,后退一步,蹬下身子,握紧拳头,准备与缺耳朵单打独斗。 「我就是工人阶级,我就代表**。老子就是王法,难道你还不知道?你胆敢顶撞爷爷,爷爷就要了你的小命!」缺耳朵再一次挥舞拳头,威胁尤瑜,「不过现在还不能打死你,打死了你,没有人回去报丧。现在,我只让你尝尝老子拳头的滋味,看你还嘴硬还是爷爷的拳头硬?」缺耳朵一拳勐打过去,尤瑜机警地偏了一下头,重拳只擦着他的左脸皮,脸上即刻显现出朱红的伤痕,嘴角流着血。 许多人见缺耳朵如此兇恶,骚动起来了,大声嚷道: 「解放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许打人骂人,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学生?」 尤瑜极力压制着自己的狂怒,抹掉嘴角流出的鲜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介绍信,高高地举起,在空中抖动,大声说: 「这是我们学校的**,我们学校的领导开具的介绍信,我全权代表我们学校的党组织,代表学校领导。你们看!你们看!」 此刻,有许多人附和尤瑜,缺耳朵见大势不妙,更加恼怒。他抢过介绍信,把它撕得粉碎,抛向空中。碎纸片像雪片纷纷落下。缺耳朵更加蛮横地狂叫: 「什么介绍信?只不过是张废纸。摸什么摸?牙齿暂时还给你留着。还要耍什么花招,老子就打掉你的下巴,看你还能放出什么屁!滚回去,把你们鸟**领导叫来,告诉他,老子的拳头从来不吃素!」 缺耳朵愈野蛮凶暴,尤瑜愈坚信他是故意捏造事实,陷害好人,制造混乱。他不慌不忙地又掏出几张介绍信,给了两张给身边的群众,又将一张高举着,在空中抖动。面向工人,激动地说: 「工人同志们,解放才三年多,我们的队伍还没有好好清理,鱼龙混杂,个别旧社会的乌龟王八,夹杂在人群中,兴风作浪,同志们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受骗上当。请同志们相信党,相信政府,相信我们,这里还有我们的介绍信。」他又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盯着缺耳朵,义正词严地厉声问,「缺耳朵,黑炭鬼,你叫什么名字,究竟是什么人?」 「缺耳朵本来还想去再抢介绍信,但觉得工人手中已经拿到了它就作罢。他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指着尤瑜的鼻子骂: 「你,你这个鸟**也能代表领导?爷爷的大名也配你问?爷爷是洞庭湖的铁麻雀,告诉你爷爷的大名,会吓得你屁滚尿流!爷爷什么风浪没见过,就凭你这个小王八羔子,也敢在太岁头上撒尿?」 在缺耳朵做牛吼的时候,工人们传阅着介绍信,大家窃窃耳语,都说: 「朱红大印,这是真的,他们是代表党,代表领导。如今解放了,我们要讲理,不能胡来,不能动不动就打人。」 「这个后生子心里倒有几个眼。蔡九癫子打铜锣,只准备了两个锣棰,林十娘弄走一个,他只有一个了。可他准备了这么多介绍信!你撕掉一张、几张,他还有好多呢。」 尤瑜见风向转了,更加怒不可遏,严厉地斥骂他: 「缺耳朵,你的臭名我知不知道无所谓!只是人际交往,礼尚往来,门当户对,总统对总统,部长对部长。你是哪一级领导?是**还是gmd?你心里应该十分清楚。你有什么资格要挟我们的领导?我尤瑜虽然是学生,不过,我也是未来的堂堂正正的未来的人民教师、革命干部。你什么时候缺了一只耳朵,驴不驴,马不马,流氓恶棍,根本不配做工人阶级!你行兇打人,不是人,是畜牲,比茅坑里的蛆虫还要臭!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你根本没有资格与我说话?如今,人民坐天下,国家有法律。王老师,我们就去找法、找天,找他们单位的**。我们走!」 缺耳朵见尤瑜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如斗红了眼的狂怒的公牛,就奋力豁拳扑过去。旁边的几个工人连忙拽住他,劝他说: 「穿山甲,新社会了,不准打人骂人,你再打,就会打出人命来!你没有听说他姓尤么?你再打,可就大祸临头啰!」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6遭诬陷裸身示众,张正义临危受命4 尤瑜见风向转了,更加怒不可遏,严厉地斥骂他: 「缺耳朵,你的臭名我知不知道无所谓!只是人际交往,礼尚往来,门当户对,总统对总统,部长对部长。你是哪一级领导?是**还是gmd?你心里应该十分清楚。你有什么资格要挟我们的领导?我尤瑜虽然是学生,不过,我也是未来的堂堂正正的未来的人民教师、革命干部。你什么时候缺了一只耳朵,驴不驴,马不马,流氓恶棍,根本不配做工人阶级!你行兇打人,不是人,是畜牲,比茅坑里的蛆虫还要臭!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你根本没有资格与我说话?如今,人民坐天下,国家有法律。王老师,我们就去找法、找天,找他们单位的**。我们走!」
第163页 缺耳朵见尤瑜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如斗红了眼的狂怒的公牛,就奋力豁拳扑过去。旁边的几个工人连忙拽住他,劝他说: 「穿山甲,新社会了,不准打人骂人,你再打,就会打出人命来!你没有听说他姓尤么?你再打,可就大祸临头啰!」 「他娘的屄!他姓尤,就是姓牛又怎么样?即使是只老虎,老子也要打烂撕碎,吞下去。对这种小杂种,就是要狠狠地揍,打断他的嵴梁骨。」缺耳朵见舆论的风向渐渐转向了,他如果不再堵住这股风,而让尤瑜占上风,那就倒霉透顶。因此,即使是他现在成了「末弩」,他也要将它当作「强弓」使,于是就暴跳如雷地吼叫。 「穿山甲!你不知道吗,他是尤豆腐的儿子,当今地委书记的小舅子。你就是老虎狮子,他也要把你关进铁笼子。你要打伤这个,咬死那个,你就不怕天打雷噼、解放军的机关枪。」工人中有个知情人,这么冷冷地提醒他。 「啊!难怪这小子的胆子这么大!原来他是丰书记、尤部长的弟弟!事情闹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我看你这缺耳朵怎么脱身,怎么收场?」一些工人惶恐不安地咬耳私语,感到大祸临头,讪讪地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缺耳朵此刻也记起当年在曹百万家当差时,尤豆腐想买田地,他曾多次代表曹百万到过尤家豆腐店,见到过如花似玉的豆腐四季花,他发誓要弄一个。可他每到尤豆腐家,那个擦皮鞋的就来了,坏了他的好事。本来他想干掉他,谁知他还来不及动手,就解放了,他居然当上了地委书记,四季花之一,还当上了部长。要是他们找到了他,难道他还有什么好下场?他也见到他们家里有个猫弹狗跳的娃娃,脸上长了颗痣,如今虽然点掉了,但脸上还留下块红疤,这傢伙肯定就是他!像湍急的洪流,撞上了高大的石山,立刻改变了方向,像个泄了气皮球,穿山甲立刻低声柔和地说: 「小尤同志,我承认你代表领导,你看怎么办?他们两个,在我们工地上乱搞两性关系,伤风败俗,总不能听之任之,不做处理吧!」 「凡是违纪犯法的,都要受到纪律的处分和法律的制裁。只是罚谁判谁,还得让事实说话。他们违纪,给以警告、记过或开除的处分,那是我们学校的事。他们没有犯法,公安局也不会拘留他们。而你无视国法,乱抓乱绑,私设公堂,严刑逼供,扰乱社会治安,少说也得判三年五年。现在你们还不快点把他们放了,让他们说话,那你的罪孽就更重。当务之急,我们要去现场察看取证,弄清事实真相,再交政法部门处理。」 尤瑜滔滔不绝地谈纪律说法律,即刻让骚动喧譁的人群安静下来了。他们给被绑两个松了绑,抽出了塞在汪凤绮口中的布团,让他们穿上衣服。可他们痴痴呆呆,只流泪,不说话,平日伶牙利齿的汪凤绮居然变成了哑巴。见到这种悽惨的情景,尤瑜扑簌簌地掉着眼泪,十分愤慨地说: 「工人同志们,你们中年龄大的是我的叔伯,小的也是我的兄长。谁都有儿女,有弟妹。如果你们的儿女弟妹与人谈恋爱,即使做出了越轨的事,他们也还是人民,也还是你们的儿女,你们弟妹呀!别人对他们滥施捆绑打骂,比对待地主恶霸还残酷,你们会同意吗?我们政府对罪大恶极的地主恶霸,该抓、该判、该杀的,都按法律办事。弄错了,还要纠错平反。像这样随意打骂,整夜捆绑,塞住嘴巴,不许说话,只有gmd反动派、土匪、流氓,才会干这种惨无人道的事!现在有些工人竟然也这样干,大家的觉悟到哪里去了?」 听着这义正词严的话,人群骚动起来了。大家悔恨交加,有的甚至呜咽起来。大家相互耳语,嘟嘟囔囔地埋怨道: 「我们怎么这样煳涂,不分青红皂白,跟着穿山甲,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我们没有干,是穿山甲一个人干的。我们只不过不该随声附和凑热闹。」 「我什么也不知道,是穿山甲要我干的。他是治安组组长,他要我干什么,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群众醒悟过来,反戈一击,穿山甲知大势已去,惶急恐慌,混迹人群,准备伺机熘走。尤瑜见了,厉声喝道: 「穿山甲,不要熘!刚才你还气壮如牛,怎么一下子变得胆小如鼠!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自己敢做,那就应该敢于承担责任!」接着他又大声问,「工人同志们,昨晚事发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我们都在工棚里完扑克牌,听到这个女的喊救命,我们才走出去。」几个负责当晚治安的工人说。其他的人都说自己在工棚里睡着了,根本不知情。这两个人被绑到柱子上的时候,他们才出来看热闹。 「俗话说,要知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要了解事情的真相,最好的现场去看一看。谁去过现场,就请他带路吧!当然,既然发生了捆绑打人、造成人员受伤,已经是刑事案件,那就要向公安部门报案。」他指定一个工人去公安局,然后由几个到过现场的人引路,走向案发现场。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7机警破案雪奇冤,意外擒获穿山甲1 一行人迤逦走了四五十米,又爬了二三十米的山坡,被截去山尖的平台,就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平台大约有两三个篮球场那么大,刚刚推平,推土机伸出的长长的铁臂,似乎向人招手。由于用机械操作,新辟的平台上,有一层粉状的黄土,除了履带轧过的痕迹以外,几乎没有人的足迹。引路的工人再领大家到平台的那一端,走过的几行鞋印,足足有两公分深。这就是事故发生的现场。尤瑜立刻想起以前丰大哥与他谈及出卖长风同志的那个穿白玫瑰旗袍的神秘的女人时,曾说,可惜当时他无法接触现场,不能找到破案的证据,致使案件至今扑朔迷离。尤瑜看过福尔摩斯的侦探下说,只想当中国的福尔摩斯。因此对公安机关的侦察破案,心驰神往。他从丰大哥的话中,了解到保护现场,对破案的至关重要。于是,他马上阻止大家靠近现场。他引领小王和几个原来的到过现场的工人,在平台的边缘,来往走了几次,仔细观察。其中一个工人告诉尤瑜:
第164页 「当晚,我值班,我与几个工人在公棚里玩扑克。大约十点多,忽然听到了女人一声『救命』的尖叫,我们丢下了扑克,立即冲到这儿。看到穿山甲已在这里。」工人指着现场解释说,「那男青年躺在这边,一丝不挂,衣服给甩到了那边,离男青年躺的地方少说有十多米;那女的躺在那儿,嘴里塞着从她衬衣上撕下来的那块布。穿山甲告诉我们,这两个狗男女在这里无耻地『那个』,要我们把他们捆起来。他是治安组长,我们就遵照他的吩咐,把他们绑在工棚的柱子上。然后穿山甲就用竹篾条狠狠地抽打他们,直打得他们遍体鳞伤。他自己也筋疲力尽,才罢手去睡。穿山甲还说,对这种不知廉耻的人,就是要狠狠整,整得他们脱掉几层皮,看他们以后还『那个』比『那个』!」 尤瑜目测了一下,两人躺的地方,至少相距二十米。男青年躺的地方,足迹杂乱。一是皮鞋痕迹。当年,皮鞋是一种奢侈品,地上皮鞋痕迹显然是那个青年的。一是力士鞋印迹,是穿山甲的,因为他现在还穿着力士鞋。杂乱的足迹很深,说明穿山甲与那个青年打斗了一番,才把那个青年打翻在地。那小巧的布鞋印迹是女人的。尤瑜边看边沉思推断,理清了头绪。工人们也在窃窃私语,愤愤议论: 「相隔十里八尺,山遥路远,他们怎么『那个』?再说,就是『那个』,男的也不用把自己的衣服脱得精光!再说,女的被撕烂衬衣,扯破了内裤,这哪里是谈什么恋爱,分明是在**!」 此时,公安局的破案高手——梁大胆,也乘自行车赶到了。他跳下车,就箭一般地冲到了山上。他大发雷霆,责问昨晚发生的事,为什么今天早晨才报案?谁给了你们拷打审问的权力,弄出了人命怎么办? 尤瑜见梁大胆如失控的野马,暴跳如雷,恐怕他把事情搞砸。就走上前,亮出自己受学校委託、来处理这事的代表身份。尤瑜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出自己对侦破此案看法: 「梁同志,你是十里百村、远近闻名的破案的高手,我还听到丰书记夸奖过你。现在你来了,那是明镜高悬,艷阳高照。由你调查取证,侦破此案,我们一百个放心,也给了我学习的好机会。我先到,现在我就向你介绍我了解到的一些情况。」 梁大胆听到尤瑜说丰书记对他的破案,贊口不绝,已经被十二级大风,刮送到了云端,飘飘然了。又听说他姓尤,那他不就是书记的小舅子,宣传部长的亲弟弟?他可是上可通天的人物。他梁大胆再大胆,又怎么能怠慢他?不如顺水推舟,把案件交给他处理,送个人情,交个朋友,打开一扇日后晋升的侧门。于是,梁大胆拍着尤瑜的肩膀,十分欣赏地说: 「尤家兄弟,看来你对审案子蛮感兴趣,也很在行。那么,我就考考你,这个案子就让你来侦破。我相信你的能力,一定会不负重託。」 听说这个案子交他审理,尤瑜喜不自胜。尤瑜根本没有想到假託丰大哥的名义夸他,居然有这般神奇的效果。于是,他恭维了梁大胆几句之后,也当仁不让,开始审起了案子来。他理清了头绪,镇定了精神,就大声喝道: 「缺耳朵,你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你就向大家说一说当时的真实情况。」 还在未到现场之前,大家抢白了缺耳朵一阵,他已做贼心虚,惶恐不安。现在,公安局的人来了,还把审案子的权力交给了尤瑜,这样,刚才嚣张的气焰全消了。他想,这小杂毛别看他年纪小,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自己与他已较量了两个回合,他始终占上风,可得认真对付啊!于是,他黑着脸,沉住气,嗡声嗡气地说: 「我上来,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你们不都看到了,还要我说什么。」他的态度似乎老实一些了,可眼里仍旧射出狡黠的凶光。 梁大胆虽然把案子交给了尤瑜侦破,但他还是皱着眉头,有自己的想法。三句好话抵不上一马棒,这是他破案的金科玉律。如今捉姦既然已经捉到了「双」,只要拷打一番,他们自然会招供,何必这么婆婆妈妈,问来问去,浪费口舌呢? 尤瑜没有去体察梁大胆怎么想,见缺耳朵不说一句实话,他十分生气。一把拖过缺耳朵来,严厉地问: 「你睁眼看看,那皮鞋脚印是男青年的,那布鞋的印迹是汪凤绮的,那力士鞋足迹是不是你的?是不是你打翻了他,又剥光了他的衣服?」 「是又怎么样?对这种伤风败俗的傢伙,不打,不剥光衣服示众,岂不是便宜了他!」煮熟的鸭子嘴巴仍然硬,他还是歪着头,不可一世地说。 「好了,你承认了他是你打翻的,衣服是你剥光的。那么我再问你,从男青年躺的地方,到女的躺的地方,来回有三行力士鞋印迹,是不是你的?」 「是又怎么样?捉姦捉双,打翻男的,女的跑了,赶过去抓她,男的又要跑,只好又回头抓男的,然后又回头抓女的。来往三行脚印,有什么稀奇。小子,你什么也不懂,真是少见多怪!」缺耳朵仍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振振有辞地回答。 「好,你是承认了三行力士鞋脚印是你的啰。那么,我再问你,女的跑到了那边,为什么没有脚印?她不再跑了,离男的二十多米的地方躺着,她是不是想在那里睡觉?」 缺耳朵见尤瑜说的句句是真,寸步不让,步步紧逼,心早发憷了,但还是虎死不倒威,故做镇静,似乎十分轻松地说:
第165页 「哼,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怎么想,我怎么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去问她自己?」 「我当然要问她,不过现在我在问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我不是与你谈家常,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现在我是代表人民审理这个案件,你得老老实实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尤瑜的犀利的目光,如两支寒光闪闪的剑,刺向穿山甲,「我再问你,女的跑到那边去,没脚印,男的跑到那边**女的,也没有皮鞋脚印,难道他们都能飞?而那里却有你的力士鞋脚印。缺耳朵,你老实说,女人的上衣内裤是谁撕破的?她口里的布团又是谁塞的?当时现场只有你与那个男青年,那个男人究竟是他还是你?」 「当然是他。他要和女的『那个』,女的不同意,不撕破内裤怎么行!她要喊,不塞住嘴巴怎么办。正因为这个男的如此野蛮,我才打他。」穿山甲见事态的发展,对他越来越不利,他避开回答两地之间没有两个青年的足迹关键问题,强词夺理,拼死抵赖。 「缺耳朵,你不是说他们在谈恋爱吗?这个男青年怎么会如狼似虎地塞住爱人的嘴巴,撕破她的内裤呢?再说他们各自躺的地方相距二十多米,到女的那地方去没有男青年的脚印,男青年没有推土机机械臂那样的长手臂,他又怎么能撕得到她的内裤呢?那力士鞋的印记当然是你的,如果不是你,那又是谁呢?」 缺耳朵理屈词穷,无言以答。不过,他的眼睛还是不望人群望天空,装出十分傲慢的样子。仿佛在说,是又如何,我为了维护社会治安错抓错打了两个人,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没想到这傢伙这么坏,这么狠,把人家的闺女不当人,真是畜牲!」 「我看这傢伙比豺狼还兇狠,不然人们怎么叫做穿山甲?打死他,打死这吃人的豺狼!」工人们纷纷怒骂着。此时也有人提出疑问来: 「穿山甲,你用了什么手段,把他们弄成痴痴呆呆,不能行动,不能说话,任你胡作非为?」人群中继续有人发问,可穿山甲仍然傲视天空不回答。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7机警破案雪奇冤,意外擒获穿山甲2 「穿山甲,你用了什么手段,把他们弄成痴痴呆呆,不能行动,不能说话,任你胡作非为?」人群中继续有人发问,可穿山甲仍然傲视天空不回答。 「同志们,穿山甲是死心塌地的**,你们要他回答的问题,他怎么会回答?现在我告诉大家,他叫柳达鹏,解放前,他与哪个拉住小汽车、小汽车就不能开动的刘松年是拜把兄弟,都是反动军阀和建的贴身保镖。这傢伙勾引和建的最漂亮的小老婆,事发后被追杀,子弹削去了他半只耳朵。他逃到曹百万这个魔窟里藏起来,直到和建倒台才露面。此后又依靠曹百万,投靠gmd,为虎作伥,欺压老百姓,杀害了无数的革命群众和**员。解放军来了,曹百万跑到香港去了,他就成了丧家犬。人民政府四处找他,没有找到,原来他又钻进了建筑公司藏起来了。他武艺高强,又能『点打』阻人穴道,被害的两个,不能行动不能说话,就是因为他点了穴。这些都是丰书记告诉我的。他还说,如果我在哪里见到了缺耳朵,就要立即告诉他。今天,我终于找到了。」接着,尤瑜又说了这傢伙在解放前一年,到他家胡作非为,他认识穿山甲的经过。只是由于他成了落水狗后,由一个西装革履、不可一世的恶霸,摇身一变,成了鬍髭拉撒、浑身脏兮兮的恶棍,他一时认不出来。现在逮住了他的狐狸尾巴,他才认识他本来的狰狞面目。最后,他以自己的精确推理,回答了人们大惑不解的问题: 「工人同志们,从现场的情况分析,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这对情侣乘兴上山欣赏月色,穿山甲色胆包天,就尾随在他们的身后。到了平台上,穿山甲勐力袭击这个男青年,将他打翻在地,草草点了他的穴道。汪凤绮见自己的情人被打,也与穿山甲拼命,并大喊救命。穿山甲又把她打翻,撕下一块布,塞住她的嘴巴。然后也点了她的穴道,使她不能动也不能说。想把她抱到女的躺的地方**,于是就有了第一行力士鞋脚印。可是开始给男青年点穴过于匆忙,没有到位,恐怕自己干那个事的时候,男的奋起反抗,于是他又回来第二次点穴,并伪造这现场,把男青年的衣服剥光,污衊他乱搞两性关系,这就有了第二行力士鞋脚印。为了发泄他的兽慾,他当然又得走回来,撕破了她的衬衣内裤,准备**。这就产生了第三行力士鞋脚印。可就在此时,工人同志们赶来了,他只好结束犯罪,贼喊捉贼,大喊捉姦。至于以后如何捆绑毒打,同志们都知道,就用不着我多说了。」 「原来是这样的。」大家都如梦方醒,愤愤地说,「平日这畜牲经常炫耀自己,『别看我鬍髭拉撒,凶神恶煞,可黄花闺女个个喜欢我,同我「那个」时,个个千依百顺不说话。』原来就是这畜牲点了她们的穴。这傢伙不知糟蹋人家多少闺女!今天他的恶贯满盈,遭报应了,真该零噼细剐!」 「据说,这里许多人家的闺女,在路上走的时候,突然被鬼抱到山边林下,进行姦污,原来就是这傢伙在弄鬼。这傢伙真该下油锅!」 大家说的句句是实话,又在他身上搜出蒙面的黑纱。穿山甲自知末日到了,诚惶诚恐,耷拉着脑袋黑着脸,哪里还敢说一句话?这时,站在一旁静听的梁大胆心想,尤瑜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倒还有一手,把案情审理得清清楚楚,说得头头是道,要是他审理,岂不屈打成招,让犯罪的元兇跑了。他见穿山甲还是百般抵赖,心中的怒火燃烧起来了。他上前一脚把穿山甲踹翻在地,雷霆般的吼叫起来:
第166页 「原来你就是穿山甲!你杀害了无数的**人和革命群众,组织上早布下了天罗地网,就是没有找到你。今天总算找到了。」他又回过头来翘起大拇指称赞尤瑜道,「尤瑜兄弟,你对案情的分析推断,头头是道,比地道的老公安还地道。你如果搞公安工作,说不定会当公安局长、公安厅长呢。这只狡猾的狐狸,我们上天入地没有找到,你一下子就给抓住了。好兄弟,你真了不起!」然后,梁大胆给穿山甲戴上手铐,下山走到工棚前,要他替受害人解开穴道。那男青年恢復了知觉以后,剑眉倒竖,咬牙切齿,挥出重拳,打得穿山甲口鼻流血: 「你,你这无恶不作的豺狼,就是食肉寝皮,也不解我心头之恨。你说我们通姦,你知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她,她是我的亲妹妹,我的亲妹妹呀!你这畜牲!」 这时,披头散髮的汪凤绮,也发疯似地勐扑过去,一口咬住他的手,立即撕下一块肉,她吐出口里的血,又像狮虎那样扑过去。尤瑜一把拦腰抱住她,劝慰她: 「凤绮姐,这禽兽已恶贯满盈,政府一定不会放过他。你也够虚弱了,犯不着与这禽兽去拼命。」一个文弱的女子,不知从哪里迸出这么大的劲,汪凤绮竟挣脱了尤瑜铁箍似的手,又扑过去咬了一口,厉声哭骂着: 「我,我,我打不过你这畜牲,我咬也要咬死你!」 「这傢伙污衊人家兄妹通姦,真是没有人性,丧尽天良。真该千刀万剐!」愤怒了人群如汹涌的海潮涌过去。 梁大胆被怒吼的人群的感染,见汪凤绮无端受此凌辱,觉得穿山甲真猪狗不如,也愤怒地勐击两拳。穿山甲的眼睛里、鼻孔里、嘴巴里,立刻汩汩地流着血。梁大胆还要打,此刻,汪凤绮的哥哥一把拽住他的手,劝他说: 「梁大胆同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分子要捣乱,我们难以预料。劳动人民一时因此受折磨、遭凌辱,也是难免的。但是,因此而挖出了暗藏的**分子,我们收受点罪,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我们是革命者,我们一定要严守革命纪律。一切都要听从法律裁决。他们不仁,我们可不能不义。梁大胆同志,你就把他带回局里,好好审理,顺藤摸瓜,挖出更多的暗藏**分子。刚才我失态了,打了他,在群众中造成恶劣的影响,请你批评,请同志们批评。」 听他这么说,梁大胆深深感到惭愧,答应他一定好好审理,把暗藏的**分子统统挖出来。然后他将穿山甲塞进吉普车里,带回公安局去了。 原来汪凤绮的哥哥,是人民海军的一名连长,是解放一江山岛的英雄,报上还刊登过他的事迹与照片。最近请假回家探亲,为了不致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便服出行。他看到昆阳近年来的飞速变化,他约妹妹一道畅游昆阳。先登青龙亭,再泛舟昆江。他感慨万端地说,这几年昆阳突飞勐进,变化真大。妹妹说那边正在建个大型电厂,不妨去看看。于是他们边趁着月色,爬上了新近剷平的山头,没提防遭遇穿山甲的突然袭击,弄得如此被动!汪凤绮说他们是情侣,不过是与尤瑜逗乐。她哥哥知道妹妹的性格,当时也就没有当面说穿。 这时,电厂的书记闻讯也赶过来,他对自己单位发生这样的事,痛心疾首。他紧紧握住英雄的手,惭愧万分地说: 「我们对工人疏于管理,让**分子钻了空子,使英雄蒙羞受辱,也损害了小汪的清誉。我们应该深刻检讨,诚恳谢罪。参与闹事的工人,我们也要严肃处理。」书记说完,一辆大卡车开过来了。车上走下两位女郎,各执一段红绸,分别搭在汪凤绮兄妹肩上。此时,车上敲锣打鼓,鞭炮雷鸣。书记又找来衣服让汪凤绮兄妹穿了,请他们上车回校,然后再向学校赔礼道歉。汪凤绮的哥哥说昨天已与昆阳军区约定,上午有要事相商,一刻也不能耽搁,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告别。于是书记让汪凤绮坐驾驶室,自己爬上车厢,钻进锣鼓队里,敲起锣鼓,驱车向学校进发,车后紧跟着大队的工人和闻讯而来的群众,迤逦连绵,浩浩荡荡。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7机警破案雪奇冤,意外擒获穿山甲3 再说学校这边,自尤瑜走后,李健人一直坐卧不安,焦虑万分。虽然尤瑜甘心做替罪羊,让他躲过一劫,他很高兴,但又怕尤瑜莽撞,惹出更大的麻烦。他躲在办公室里不敢出去,生怕愤怒了的野蛮的工人闯进来,吃了他。后来,派出去的刺探消息的人,向他报告,电厂开了汽车,带了大队人马,延绵一里多长,向学校走来了。李健人急得搓着手,在室内绕圈子,顿足迭声道: 「这个这个,稻草怎么能充屋樑,灯芯如何能当旗杆。这么重大的事,这个这个,我怎么能派尤瑜这个花脚猫、莽撞鬼去处理?这个小王呀,简直就是泥菩萨,淋雨、过河,他自身难保,又怎么能处理这样复杂的问题?这,这,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接着,办公室楼下,小王急促地走来,高声喊道: 「李主任,李主任!快下来,快下来!电厂的人来了。」 李健人此刻烦得心头在滴血:人家打到门上来了,怎么硬要推着他这个当元帅的,去当子弹!原来他总以为小王老实听话,是自己能随意驱使的好帮手。可到了关键时刻,他什么也不能帮。烈牛才能背重犁,以后这种小绵羊坚决不能用。他真佩服那些武林豪杰有真本事,山庄里往往修了暗道,有事就可以从暗道里逃。可他的办公室空空荡荡的,连个老鼠藏身的地方都没有。要是这次事情平安地过去了,他一定要把办公室挪到楼下,挖一孔暗道,通向后面的小山。遇上危急,岂不可以从容脱险?
第167页 「李主任!快下来,快下来!电厂的人给我们赔礼道歉来了。」 又是小王的喊声,接着响起了上楼梯的脚步声。而校门外还鼎沸的人声汇成了雷,他脑子轰的一声好像要爆炸一般。他想,要来的终于来了,他一切都完了。可是他又分明听见,「电厂的人给我们赔礼道歉」,莫非是他听错了。正当他想入非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的时候,小王撞进了办公室的门: 「李主任,给我们赔礼道歉的电厂的领导,来了很久,您怎么还不下去呢?」他反覆询问小王,小王简要说明了事情的真相,他立刻快步走下楼去。在走向校门的道上,几次差点跌倒,幸亏小王眼明手快,将他扶起来了。 他走到校门口,看到电厂的领导双手擎着条红绸子,向他迎面走来。锣鼓敲起来了,鞭炮放起来了,他这才相信是电厂真的来赔礼道歉了。他那紧绷的三角脸才松弛舒展开来,然后装模作样,迈着方步迎上去。对方将一块丈多长的红绸子,像藏族同胞献哈达那样,搭在他的颈上。由于他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红绸两端在地上拖着,真像演《贵妃醉酒》的杨玉环身后曳着的长长的裙幅。他的向来白多黑少的死鱼般三角眼里,此刻,终于灵活地转动起来,露出了神采。他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青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眉间嘴角,洋溢着得意的微笑: 「书记同志,把事情弄清楚,还以清白,这个这个,就行了。何必兴师动众,如此隆重地来赔礼道歉,是嘛!至于我们对学生的教育,这个这个,一向很严,很严,他们遵纪守法,这次由于**破坏,致使我们两个兄弟单位,发生摩擦。这个这个,纯粹是个误会,是个误会。」他又转过脸来,鼠眼逡巡,嘴脸盈笑,甜甜蜜蜜地对汪凤绮说: 「小汪呀,你受惊了,受苦了。这个,我感到万分不安。你品学兼优,聪明漂亮,举止端庄,能歌善舞,是人中之凤呀。开始听到别人那么说,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我立即派小王带领学生去查明事实真相,还你个冰清玉洁。如果他们处理不好,我准备立即出发,决不能让你蒙受羞辱。幸好他们不辱使命,你的冤情得以大白,我很高兴,我真高兴!」说着,他抚摩着汪凤绮的白皙的手的伤痕,愤慨地说,「这傢伙禽兽不如,这个这个,竟把你嫩藕般的手伤成这样!」 电厂的来人,见他这般,心灵都在嘀咕,众目睽睽之下,他居然还打情卖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说,给受害人赔礼就够了,向他道歉,多此一举。他们搭讪了几句,就打道回府了。 李健人回过头来向汪凤绮丢眼色,说受了一夜的折磨,饿了一晚肚子,早该吃点东西了。说他马上通知厨房,做几个好菜,让汪凤绮补充补充营养。又问她哥哥怎么不到学校里来?他还准备热情招待他,他是英雄,学校还要请他作报告。后来他发现尤瑜还在一旁盯着他,才觉得自己冷落了这次立了大功的人,便顺口说: 「尤瑜,你为学校办了件好事,这个,我代表学校和我本人,感谢你。上午,你们好好休息,下午上课。」 汪凤绮被李健人轻盪的眼神和罗嗦的谈话,搅的心烦意乱,她不顾伤痛与飢饿,说了声不想吃饭,拉着尤瑜就跑。跑到看不见李健人的影子的地方,她停下来,对尤瑜说: 「你等我一下,让我洗把脸换件衣,再到校园里走走,散散心。」 凤绮回寝室稍稍梳洗了一下,又恢復了往日艷丽迷人的风采。凤绮在前,尤瑜紧跟,缓缓地走在校后花圃间的林荫道上。凤绮摘了朵红玫瑰,插在乌髮上,尤瑜折了枝绿柳条,在空中随意挥舞。凉风习习低吟,树叶沙沙细语。虽然早过了晨间,但雾气仍未全散,隔着薄雾,眼前的景物,隐隐约约。她如俏丽的仙子,披上蝉翼轻纱,更显现出一种世上难求的飘逸的神韵。他们都有许多话要说,可谁都不说。经歷了一场暴风雨之后,天气转晴,彼此心明如镜,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就这样,他们缓缓地、缓缓地走着,缓缓地、缓缓地走着…… 走到了林荫道的尽头,凤绮突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尤瑜,唿吸急骤,眼泪汪汪,无比激动地说: 「好弟弟,好弟弟,这次,这次是你豁出命来救了我!我不想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可说。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伟岸的白杨可以为凭,璀璨红日可以作证,今生今世,我汪凤绮的一颗滴着血的心,全交给了你!至于昨天中午走出校门时我说的话,那全是与你闹着玩。」说过之后,她蹲下去,失声恸哭起来。 汪凤绮心里变奏的最强音,引起了尤瑜心灵的雷鸣般的共鸣。他把她拉起来,也紧紧地搂住她,两人横流的热泪交汇在一起,溪涧一般地花花流。凉风停止了欢歌,树叶凝咽了低语,大自然的一切的一切,都全神贯注地在聆听他们鼓点似的心声。他们的思想凝固了,他们忘了过去,不想未来。在广袤无垠的寰宇中,在他们狭隘的意识里,如今没有太阳、月亮,没有山川、海洋,什么都没有,只有混沌初开时分,女娲造出来的赤裸裸的两个。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紧紧地抱着,……一刻,两刻……突然,尤瑜的脑海里浮现出汪凤绮关于恋爱三境界的描述。他觉得汪凤绮这样待他,分明是决心把自己的一切,包括肉体和灵魂,交给他,进入了爱情的颠峰——神爱。他还不能这样,至少现在不能这样。他便松开手,缓缓地推开她,深情而又大惑不解地说:
第168页 「凤姐姐,既然你这么深深地恋着我,昨天为什么要谎称你哥哥是你顷刻也不能分离的梁山泊?」 「好弟弟,好弟弟!请你不要怪姐姐,那是我给你出的考试题,看我在你心目中究竟有多重要!没想到我决绝地不做你的情人,你还那么不顾自己的安危,捨身来救我!今天的考试你得了100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寸步也不愿意分离的祝英台。」 「亲爱的凤绮姐,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我永远永远做我的好弟弟。今生今世,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这段美好幸福的姐弟情。」 说完,他那凄楚的泪眼,定定地望着眼泪汪汪的汪凤绮,同样,眼泪汪汪的汪凤绮,也凄楚地望定尤瑜。她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他,哽哽咽咽地哭诉着: 「瑜弟,我的好弟弟,开弓没有回头箭,好男儿心如磐石不可转。我知道,像我把这颗痴心交给了你一样,你也曾把自己的一颗滴血的红心全给了池新荷。不过,听说她与你分手了,可是,你仍然不能忘怀她。我想,如果你与她能破镜重圆,和好如初,我衷心祝愿你们幸福美满。如果将来一如现在,南辕北辙,好弟弟,你千万别忘记,还有一个把一颗滴血的红心全交给了你的凤姐姐。我眼巴巴地望着你,痴痴呆呆地等着你,你千万不要让我等到白头,变作望夫石。」 这如怨如泣的凄楚的痛诉,使尤瑜的鼻咽酸楚,心意震盪。他又一次紧紧地拥抱着她,哽哽咽咽,哭了好一阵,又一次重复着他说过多遍的话: 「凤姐姐,我永远永远是你的好弟弟,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好弟弟,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不过,我也要重复一句,我将永远永远想着你,等着你,就像黄河长江,不日不夜,奔流不息。好吧,现在我们就回教室上课吧。」汪凤绮依旧情思绵绵地说。 太阳升高了,雾气完全消散了。林荫道完全曝露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他们一前一后,循着金光大道,高视阔步,向教室里走去。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8相约秋爽阁,胜景惊客心1 久晴转阴,衍出雨暴风狂;艷花凋谢,零落碾作尘泥。大家对尤瑜当採买以惠同学口腹『救柔弱而惩豪强的壮举、义举,交口称誉,一时由于真成了艷极的春花,明亮的太阳。可随后又逐渐萎蔫凋残,有人怀疑他英雄救美,无非是为了饱餐秀色。言者绘声绘影地描绘他与汪凤绮在校园花圃里演绎的绯闻艷事,不胫而走,顷刻传遍学校,此后他又口碑委地。而伙食近一段也很差劲,肉鱼鸡鸭已经锐减,墨鱼海参更成了稀客。同样的水源,如今不能再似过去周灌同样的稻田,人们怀疑其间定有漏洞。这漏出的水,当然是滋润了汪凤绮这块膏腴的土地,因而说尤瑜有重大贪污嫌疑。他们说,只要拔下膳食团这匹肥壮的骆驼身上的几根毛,就够他与汪凤绮一辈子用。他当採买已半年多,不知拔下了骆驼身上多少毛。你看他穿上咔叽布制服后又买了皮鞋,汪凤绮的花裙子才穿一个星期又换新的。他只顾自己肥壮,哪管骆驼瘦死,敛财不亚于葛朗台。从此,大家对他又投白眼,送冷语,腹诽他是贪污犯,目指他为恶「老虎」。他的无限美好的春光,骤然变成了萧索的冬天。学生会根据群众的强烈反映,做出了两项决定:一是取消他长驻「联合国代表」的资格,撤消他的「终身」採买职务;二是责成监察部严查膳食团的经济问题,特别要彻查涉尤瑜涉嫌贪污的事。 监察部长竹海开始觉得,尤瑜一贯仗义疏财,又怎么会存心贪污?但心中却又嘀咕,与上学期相比,膳食水平确实大为降低,而汪凤绮的丽服,他的皮鞋,在师生中确实独树一帜。他又怎么能无视事实?人是可以变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也许他已经失足坠入河里了。难怪美国法律规定,总统任期只能是两届,谁也不能一相情愿,削足适履,篡改制度与法律。正由于有完善的监督机制,才保证了至今为止的几十任总统中,个个是能人,没有一个是饭桶。「一之已甚,其可再乎?」他告戒自己,一年来,尤瑜曾多次犯错误,现在决不能让他再犯严重的错误。决不能让他的「后车」重蹈前人「前车」的「覆辙」。 此后,竹海与监察部几个工作人员,半天上课,半天审核膳食团的会计帐和每天货物进出的明细帐。可是,会计帐与货物进出的明细帐完全吻合,进货与发货的数量也完全一致,有损耗或有盈余的,帐上都有註明,且发票上均有经手人的签名。没有发现贪污盗窃的蛛丝马迹。那么,进货的渠道,是不是存在漏洞?他们又遍访了进货店的老闆,老闆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尤瑜不爱钱,讲义气,决不会损公肥私。特别是进货大头陶朱第的红鼻子老闆,还特地介绍了尤瑜拒受礼品、纤尘不染的事迹,盛赞他是百里难挑一的好青年。车到山前已无路,撞着南墙须回头,他怎好再砸破鸡蛋往里面挑石头?于是只好停止调查,恢復了原来的膳食团管理人员轮换制度,撤消尤瑜的「终身」採买。 其实尤瑜确实贪污了伙食费,只是他未雨绸缪,准备了应对调查的措施,调查的这种结果,早就在尤瑜的预料之中。调查的时候,他心地坦然,笑脸迎人,有时他甚至还想看调查人员黔驴技穷的笑话。可是,现在不调查了,他倒觉得自己成了狗盗鼠窃的宵小,心中忐忑不安,竟至夜不安寝,食不甘味。他想明人不做暗事,对朋友应该光明磊落,掏心示肺。在这件事情上,他欺骗了最挚爱的诤友,要是不向他如实说明,他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即使因而从此分道扬镳,也比永远骗人的好。他迟疑了半个月以后,在期中考试最后一天的晚上,他终于战胜了自我,走向了竹海。晚自习结束了的时候,竹海还在复习牛顿的第三运动定律,尤瑜走到了他的课桌前,拍着他的肩膀,油腔滑调地说:
第169页 「竹脑壳,苹果就要落地了,牛过田塍抓住牛尾巴,有什么用?」说着,不由分说,拉着竹海就往教室外面跑。以往,尽管竹海认为尤瑜有许多毛病,但他待人忠心耿耿,情深义重,瑕不掩瑜,是值得信赖好朋友。但自从他涉嫌贪污之后,他们的皎如日月的友谊,便蒙上了一层雾霾。现在虽说查无实据,但从伙食水准大幅度下降的情况了看,贪污应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越是查不到蛛丝马迹,他就就越觉得他工于城府,善于算计,品德也就越卑劣。因此竹海火冒三丈,甩掉尤瑜的手,忿忿地说: 「真胡闹!人家的物理没有复习完,明天考试怎么办?你脸皮厚,不及格只是小菜一碟。可我考试成绩不优秀,就觉得自己对不起祖国和人民。祖国和人民给我吃穿,为我创造了这么好的学习条件,我决不能辜负祖国和人民对我的期望。『道不同不相与谋』,你就别老是纠缠着我!」 教室里的煤气灯灭了,教室外轮皓月当空,寰宇如同白昼。晚风阵阵袭来,楼前的高与檐齐的梧桐树的枝条,在空中摇曳。疏疏朗朗的倩影泼洒在他们身上,如影戏中的楚楚丽人的舞蹈,很有几分诗意。秋深了,竹海身着短袖单衫,颇有几分凉意。惟其穿得少,他玉树临风,越发显得高挑。尤瑜更觉自惭形秽,手足无措,可他还是鼓起勇气,又一次拉着他的手,像在哀求地说: 「竹海兄,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没有一个安静的地方,一时难以说清楚。明天星期六,上午考试完,硕大的苹果你也应该摘到了,下午,我们不如到青龙亭散散心。我们的道德价值观念迥异,但未必就『道不同不相与谋』,也许不同的『道』,也能『相与谋』,那岂不是殊途同归,甚至可以结伴同行。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向你倾诉,务必请你最后给我一次面子。明天下午,好兄台,青龙亭秋爽阁见!」 尤瑜诚恳地企盼竹海能作出肯定的答覆,就是在月光下,也可以看到他眼里饱噙着泪水。竹海虽也深受感动,但厌恶之情,仍未被他的泪水洗去,他缄口默然。尤瑜深怕他说出个「不」字,即刻转身,口里喊着「秋爽阁,明天见!」就「噔噔」地跑下了楼。竹海喊他等一等,他没有停步,没有回头。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8相约秋爽阁,胜景惊客心2 以前尤瑜的一些口是心非的劣迹,已让他尴尬难堪;如今他强人所难,更使竹海极度愤懑,他决定不去赴约。但一觉醒来,他改变了主意。他想,以往尤瑜对别人乖张狡诈,可对自己却一片赤诚。他曾把自己的污秽行状,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地倒出来了。也许这次又会向他道出自己的难言之隐。尤瑜好管闲事,好猎艷搜奇,他的许多奇闻逸事,可以让人耳目一新。何况正值深秋,红枫金亭,弄影碧潭;秋爽阁里,金风送爽:该别有一番情趣。忙里偷闲,到那里走走,应该另有一种别致的享受。于是午后,竹海便信步走出了校门。 青龙亭乃是昆阳的一处绝佳胜景。昆阳人将它当作菜园,几乎天天要去。林荫道上走一走,危楼高处坐一坐,蓝天纵目望一望,巉岩怪石上摸一摸;闲看花丛蜂蝶上下,静听高树鸟雀啁啾,闭目怡情,花香四溢。外地远道专程而来睹其风采者,也不绝如缕。在昆阳,没有去游览过的,大概都是瞎子。竹海过去忙着到牛顿的书斋串门子,去孔门的陋巷闻韶乐,哪有时间到这里来?因而彼忙人,也变成了此「盲人」。因此,到那里走一遭,这也许是人生第一乐事。从学校到青龙亭,不过两里多,过去自己竟然不如迢迢千里的外乡人,三过其门而未入。细思起来,真让人觉得太杀风景,因而竹海决心今天借这个机会,一偿多年来未酬的宿愿。他且行且思,不觉信步来到了青龙亭下。 青龙亭建在一堆突入昆江中心、凸起百米高的的巨大的积石上。圆圆的石堆、尖尖的亭,远看,俨如独角犀牛的角。积石的缝隙间,合抱的古木参天,多为古枫,间有松樟。枝叶吟风,沙沙成韵。积石三面临水,一面与自西南蜿蜒而来的青龙山相连,山、石之间,有一片田畴,比积石约低二十来米,使积石与青龙山构成马鞍状。田畴中若断若续,间或稀稀朗朗地矗立着些黑色的笋状青石。 传说青龙山下压着条来自钱塘江兴风作浪的孽龙。当年它为救泾川龙女,沖天一怒,挟雷带雨,电掣飈驰,损毁泾川禾稼八百里,死伤百姓无算。天帝震怒,截天山祁连山一段来镇压它,它仍狂怒不已,从大山深处冲出来,疲极渴极,便一头扎进昆江,喝够了水,然后翘首长吟。这孽龙还想冲过河去,于是,天帝便在青龙头上建青龙亭以压之,又在河对岸垒北塔以阻之。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又在青龙亭下,钉下许多铁钉,把龙头牢牢钉在地根上,这铁钉被称为铁树。孽龙仍不驯服,剧烈地扭动身子,妄图挣脱桎梏,可龙头却纹丝不能动,因而渐渐静止下来,龙身成为了蜿蜒连绵的山。山上树木葱茏,人们因之唿它作青龙山,龙头便叫做青龙亭。这笋状石就是孽龙颈上的鳞甲。据说,当年天帝与孽龙有约,等到铁树开花,它就可以飞腾回钱塘老家。它等呀,盼呀,等星星,盼月亮,不知等了多少年,盼了几百岁,始终没盼到铁树开花的时机!祚运传至大清朝,官员们头戴红顶子。每当暮春仲秋,他们纷至沓来,游冶流连,暑热雨汗,随意摘下官帽,搁置于铁树上。孽龙误以为铁树开花了,它挣脱枷锁的时期到了。于是,沛然兴云,滂沱作雨,电闪雷鸣,天黑地暗。官员们戴上官帽,纷纷离去。孽龙才知道铁树并未开花,悲嘆一声,又平静下来。顿时,雨过天青,游客们只是一场虚惊。
第170页 每当春夏水涨,登上青龙亭凭栏西望,昆江噼开西南面郁郁苍苍的群山,浩浩荡荡,直冲青龙亭下的高数十丈的积石的悬壁,发出雷霆海啸般的巨响,反向激射出高数丈的水花,在亭下形成一个直径近百尺的洄水旋涡,正像一副急速转动的巨型磨盘。上游冲来的整架木屋,装满煤炭的毛板船,一到这里,直插入旋涡,捲入水底,霎时,被搅烂磨碎,远处便泛出一根根木头,一块块木板,和搅拌着煤炭的一股股乌黑的水,发出拔树撼山巨响:那情景真是蔚为壮观。秋冬之际,洄水息,潭水平,明如镜。金亭红枫,倒映水中,俯瞰鱼儿嬉戏于亭内,水鸟穿梭于树丛,美胜画图,幽趣良多。有人说,当年七仙女背着王母娘娘仓促下凡,什么也没有带,玉帝甚是同情,就派多情的吕洞宾,送给她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就成了青龙亭下的青龙潭。青龙亭对面的昆江岸畔裸露出一片半月形的沙滩,沙粒细如盐,白如雪,人说那是青龙吐出的唾沫衍成的珍珠。因此叫它龙珠滩。这里水清沙洁,夏日,是青年们击水掀浪的好去处。龙珠滩后面,矗立着巍峨的北塔。建塔的本意是为了遏止孽龙沖入青龙亭对面的广袤的田园,人们称它遏龙亭。年代递禅,岁月久远,人们就讹传为卧龙亭,且穿凿附会,说汉末,诸葛孔明曾隐寓于此,因而得名。距亭一里许,青龙亭右的昆江下游,有个郁郁葱葱的绿洲,昆江至此分为两股,夹洲下泄,流水急湍,溅溅有声。此洲名曰青龙洲。又有人傅会说,三国时,关云长曾单刀赴会于此,关爷惯用青龙偃月刀,便以「青龙」冠名此洲。其实,它应该与「遏龙」禅变为「卧龙」一样,以讹传讹而已,甚是可笑。 青龙亭是在凿平凸起的积石巉岩后建造起来的。上下三层,八角形,呈塔状。底层由八根合抱的红柱支撑,每根柱子上镌刻着一条金色盘龙。龙首向空突起,似翘起的象牙,黑眼球凸出,张开的嘴里,衔着颗红珠。每条龙的两个金爪凌空舞动,似欲腾空飞升。傍柱自上而下,垂下些鸟兽图案,为鸾凤,为孔雀,为狮虎,富丽堂皇。上两层与下一层的形体色彩均同,只是略为缩小。亭顶成八角锥体,檐牙高啄,金色琉璃瓦覆盖,锥尖缀着颗浑圆闪亮的红宝珠。八条棱镌刻成八条龙,直趋亭上锥尖的宝珠。人称八龙戏珠。亭底层进门的亭柱上悬挂着两块黑亮的长匾,上面镌刻着一副楹联: 青龙虹吸昆江,翘首傲笑天地窄; 红枫叶碍丽日,放眼岂惧湖海遥。 两柱之间上方的横樑,挂着一块横匾,书曰青龙亭。 青龙亭下,因山嵴石樑,凿石砌百余级。石樑两旁下数米处,凿平积石,又在石樑上各凿两个深孔,横插巨木,巨木外端悬空,又在积石壁上凿孔,以柱支撑巨木。巨木上面各建有三间木屋,剖竹为瓦。左三间,赭色门窗,板壁覆瓦之色均漆黑,曰「秋爽阁」,外一间虚悬青龙潭上,三面有窗。此间坐定,清风习习,即使溽暑,也如凉秋;右三间,琉璃红瓦,橘黄板壁,大红的门窗,唤「春望轩」。纵观悬空两建筑,形似两翼,整个青龙亭酷似腾空飞翔的丹顶鹤。两屋前,怪石千种,如卧虎,类奔马,似立猿,若吠犬;似坐莲台的观音,如乘风火轮的哪咤。又于山石缝隙处填土,植草种花。春暖轩遍植芍药、牡丹、月季、芭蕉,春末夏初,微风细雨,芭蕉滴翠,艷花浥露,殷勤燕子,穿飞其间。天气暖暖的,人心更是暖意融融。此时处春暖轩中,开窗对景,即使是愁似一江春水的迁客骚人,也会遽敛忧容,展颜灿笑。从石嵴阶砌折向秋爽阁,有条宽约一米的曲折的卵石铺成的路,路旁间植红梅白菊,整饬悦目;远处随着石间缝隙的高低,杂种绿竹兰桂,错落有致。循着小径前行,古色古香的「秋风送爽」四字,赫然在目。门之左右,书有一联,黑底金字: 秋之为气木叶下; 风也送爽心神清。 每临末秋,青龙亭菊绽如雪,枫红似火,风敲翠竹,铮铮成韵;凭栏颙望,蓝天空阔,碧水悠远,直把人的五脏六腑,淘洗得洁如雪菊,馥若幽兰,空灵恰似亭亭竹。此时,你会觉得,生死荣辱,王侯将相,主席总统,通通只不过是过眼烟云,一叶扁舟。此刻你真不知道,此处是天上,还是人间;自己是人,还是仙?竹海观赏着这胜景,不禁这么悠悠地想着,俨然自己就是高吟着《归去来》的陶渊明……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9救人犯下贪污罪,放曹原是捉曹人1 就在此时,秋爽阁里走出了尤瑜。他频频扬眉,款款招手,盈盈堆笑地说: 「竹海兄,姗姗来迟,茶都凉了。这边请!」 说着,他便引竹海到阁中凌空的一间。虽为暮秋,久晴的午后,还有几分燥热。竹海正午徒步,全身渗出了汗,可一走进阁里,三面棂窗尽开,凉风习习,淫汗顿息,让人有一种由盛夏骤入凉秋的感觉。竹海不由得也讪笑着说: 「尤瑜,你嗜睡,有时午睡到日暮,还高睡未起,你美其名曰高卧隆中,别人却嚯笑为僵死的『懒虫』。我以为你还在美梦中徜徉,没想到虫儿竟幻变成蝶,早飞到这里来了!」 「主人迎客当早候,哪能让客人等主人?」尤瑜一边殷切示坐,一边高声叫唤,「清茶一壶,点心三碟。」店伙计立刻送来茶点,两杯热茶,裊裊冒着热气。
第171页 「尤瑜,你太客气了,几个熟叫花子,何必这么破费!要知道,这里的消费比别处高几倍。现在我们已经是正式公民了,往后参加工作,要自食其力,再不能摆公子哥儿的阔气了。」竹海端起茶杯,感慨殊深地说。 「匈牙利诗人裴多菲不是吟过『生命诚可贵,友情价更高』的诗句么?我们同学两年,肝胆相照,消费不高一点,岂不辱没了我们冰清玉洁的友情么?虽然,你我的处世哲学,泾渭迥异;性情脾气,南辕北辙。但异中有同,我们都为实现自己的奋斗目标,不倦地追求。说心里话,你是我无法学习、也难以企及的偶像。如今一别,各自东西,再相见,不知在猴年,还是马月。因此约你到这里来,一杯清茶,略表寸心。切望我能在你的心里,留下一点还不算太丑陋的影子。」尤瑜故意曲改裴多菲的诗句,庄严地站起来,委婉地表达就对竹海的友情的珍爱,流露出无限依依惜别之情。很有几分凄婉,更多几分苦涩。 「怎么会各自西东?我们同窗还不到两载,还有一年多,还会同坐一个屋檐下,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吗?」竹海喝了口茶,也站起来,深情地安慰他说,「你聪明灵巧,只要收住心猿意马,目无旁鹜,专心致志,你什么都能学会。再攻书一年,在班上,你定会名列前茅。事实上,这一年你随意盪桨,轻舟已上溯中游。亡羊补牢,还是来得及的。」 「竹兄啊,高个子别宽矮子的心了,别妄再说痈疽红肿之处,艷若桃李,糜烂之处,美胜乳酪了。『落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如今我在昆师的情势正是这样,难道『天』因同情我而『落雨』,让我这个『迁客』『罪臣』『留』下吗?」尤瑜眼里噙着泪水,十分伤感地说。 竹海也深知情况严重,尤瑜处境艰难,也无限凄婉,默然无言。两人目光对峙了许久以后,竹海十分关切地说: 「尤瑜啊!人生世上,千难万难,获得学习的机会最难。现在祖国急需高水平的建设人才,我们要下定『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决心,把自己培养成出类拔萃的人才,使自己将来成为支撑繁荣昌盛的祖国大厦的顶樑柱。目前,你遇到的麻烦,确实是激流险滩。不过,暴雨过后天清朗,穿过险滩是平川。问题弄清楚了,你窄狭的心田,就会变得如海洋一样宽广。」 尤瑜对竹海的诚心劝慰鼓励,并不表示感谢,反而大笑起来。左颊上暗红的癍痕更亮了,且在不停地颤动,似乎在嘲笑竹海孤陋寡闻。不一会,他的笑的激流汇入了深潭,平静下来了。他胸有成竹地说: 「竹海兄,你在我们同龄人中,是奇才,是枭雄,你是我心中永远不落的太阳。也许你走的路无限宽广,但我想也决非那么平直;我也不觉得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昨天目不识丁的战士,今天成了百战百胜的将军;从来没有拜过孔夫子的农民,今天不也当上了乡长、区长、县长,乃至专员省长?条条道路通北京,何必吊死在一棵茄子树?我想清楚了,亦步亦趋跟着别人走,不管闻到的是香屁还是臭屁,总而言之都是屁;我辍学另闢蹊径,走的也许是攀登悬崖上的荆棘丛生的羊肠路,百倍的辛劳和挫折在等着我。荒野之间,没有鲜艷的玫瑰,但如果能摘到极不显眼、别人不耻的野花,也是自己的。要是我继续读书,跟在你屁股后面转,我永远无法赶上你,超过你。走自己的路,应该是我最佳的选择。我们的苹果都将落地的,也许你的是甜蜜的大苹果,我的只是酸涩的小青果。可是事物的发展往往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也许阴差阳错,你的大苹果将坠入江河中,而我的小青果反而会着落到草地上。」 他说的话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的说话像蓄足了力气的骏马,风驰电掣,看样子即使百十头牯牛协力拽拉,也不能使它回头。何况他的观点,确有无可争辩的事实为依据,再辩,他也不会折服他。竹海虽然黯然伤神,很为他惋惜,但事已如此,便只好顺水推舟,说: 「既然如此,我就祝你一帆风顺。不过,今天你约我到这里来,大概不专为说明此事,你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对我说。那就爽快地说出来吧,别让我这只瞎了眼的老鼠撞迷宫。」 「当然不只这点。」尤瑜侧着头,若有所思,然后诡谲地瞟了竹海一眼,凑近他的耳朵说,「刚才是我抒怀明志,说明我今后的努力方向与奋斗决心。这只是其一端。另一端,也是最重要的,我要向你说明我贪污伙食款的真相。明人不做暗事,我一向八块牌向天打。特别是对自己最崇敬、最信任的朋友与偶像,不应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听说你调查此事遇到了阻力,我就说明真实情况,免使你这只并没有瞎眼的机灵的老鼠在迷宫里兜圈子。不过,有一点,你得向我保证,我任凭学校怎么处分都行,反正明天我就永别昆师,大概还不至于判刑,记过、开除,对我来说无所谓。我走出了庙门,就是云游僧,方丈的鞭子再长,也远不能及。可是还要仰仗庙里的粥饭活命的和尚,莫说长鞭,就是短鞭,也能打得他皮开肉绽的。行舟就怕遇上打头浪,稍有不慎,就会舟覆人亡。但愿处分到我为止,千万不要祸及他人。不要因此而夺去了别人赖以活命的饭碗。」 「尤瑜,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也别把事态说得那么严重。也许你犯的只是一般性质的错误,至于不愿让别人受牵连,对朋友恪守信义,我尊重你的意见。你不管说什么,不管对任何人,我保证守口如瓶。我的信度,你应该完全可以相信。」竹海深深地被他愿为别人披枷带锁的义气所感动,也诚恳地掏出自己的心给他看。
第172页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不知你是不是知道伙食团厨工老李的妻子病重的事?」 「我知道,上半年,听说他妻子胃穿孔,必须住院手术。他无钱支付医药费,我把学校评给我的十元补助费,给了他,以后的事,我便不知道了。」竹海觉得自己帮人没帮到底,十分愧疚地说。 「我去他家看过。他家住在距过虎岗学校十多里的一条小河边。两间低矮的茅屋,狗都能跳过去。我弯腰进了门,里面黑乎乎的。只听到女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哎哟哎哟』的唿喊,及孩子的震天撼地的『哇哇』的哭声。进门后,我适应了里面的黑暗,见到两个老人拭着眼泪站起来了。他们的头髮斑白枯焦,面容癯瘦黎黑。两个孩子伏在颠来滚去的惨叫的母亲的身上恸哭。我说我是老李的朋友,特地来看她,她大骂老李不是人,她病得死去活来,还不理她。她说她腹痛如刀搅,也许活不到明天。这种悽厉的惨叫,悲痛的哭声,我前所未闻,也不敢再闻,我像逃走似的,跑出了他的家门。 「第二天,我鼓动老李,并和他一道,把他的妻子送进了地区人民医院,可病拖久了,必须住院开刀,要马上交五百元的医疗费。人命关天啊!逼得无法,我只得拉大旗,做虎皮,说出了我平日最不愿意向人说的混帐话:『我说我是尤豆腐的儿子,丰书记的内弟。这住院费不拘多少,我负责交清。否则,你可以向丰书记索取。』这一招还真灵,在他们对我验名正身以后,立即为她进行手术。由于延误了时间,胃已穿孔,手术进行得十分艰难,住院时间也长,最后医疗费大花了六百元。老李砸锅卖铁,求三哥拜四嫂到处借贷,也没有凑足百元,真的只是太仓一粟。 「话容易说,可事却难办。那些天,我往往彻夜难眠。我家是不是有这么多钱,我不知道。就是有,那也是父母像燕子一口口含泥垒窝,辛勤一世积攒起来的,是父母的命根子。只要我向他一提,他们不只不会拿出来,还会骂得我狗血喷头。我也想过偷,父母发觉了,充其量挨顿毒打。可如今父母老了,做的豆腐不多,每天的收入少了,就是天天偷,没有半年也凑不足这个数。打开天窗说亮话,明明白白求姐夫,可他们夫妻月工作总计才一百零,要为我交学费,还要资助那些他了解的困难群众。别人笑他们寅吃卯粮,稻子刚抽穗,就想把它碾成米下锅。发工资的时间未到,他们的工资早支光了,只好借下个月的。下个月的没有了,又借下个月的下个月的。资助彭芳家的五十元,就是借下个月的下个月的工资凑起来的。可是,要凑足这笔天文数字的医疗费,显然,借下个月的下个月的工资远不够,得借下一年的才可能凑足。就是他想这么做,也根本做不到,因为政府财政没有这么支付工资的制度。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极度苦恼的泥沼中,天天魂不守舍,做什么事都错误百出。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9救人犯下贪污罪,放曹原是捉曹人2 「也就是第三天,我去陶朱第买月末会餐物资时,数目怎么也算不准。陶老闆问我为什么平日一算就准,今天怎么老出差错?他说到了我的伤心处,我禁不住恸哭起来了。陶老闆见状,惊慌了手脚。问明原因后,他夸赞我捨己为人,仗义疏财,解人倒悬,难得。并说不就是几百块钱嘛,他借给我。按最低的利率计息,以后慢慢还。但我随即想到,我还要年半才毕业,以后参加工作,月工资也只那么二十五六元,扣除生活费,要五六年才能还清。听我这么说,陶老闆犹豫了。他说,五百元不是个小数目,每月疴羊屎还十元,他只能拿来买小菜,根本不能用来作生意。何况那是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我猴年马月也还不清。这样做,会拖垮他,也会毁了我。这天,他留我吃饭,菜餚丰盛且味美,可我如同嚼蜡咽不下;陶老闆也眉头打结,无心喝酒。最后他眼睛一亮,说他在『山重水覆疑无路』的地方,发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天地。然后说出了他筹钱的办法:发票上多开货物数量,少付钱,多报帐,学校购货数量大,三五个月就可补上这个数。我说伙食团的监察对着发票数目收货才签字,这个办法行不通。他就要我带回头货,要老李把货物偷运出来,开发票时,将这些货物也写进去,回去点货,数量就不会少。我深知,这是贪污盗窃,是犯罪,但如今骑虎难下,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嗣后,我和老李共同谋划这件事。你知道,厨房南墙下放置切菜的案板,隔墙有间小小的杂屋,里面搁放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厨房用具,及老李每天用来拖运货物的板车。老李在切菜时,将一些从保管室领出来的价格较为昂贵的菜,不切,丢到案板下面的箩筐里。趁人不注意,塞到后面的杂屋里,第二天,连同空箩筐一併拖出去,然后,又连同新买的货物,一道拖回去,让监察点数、给发票签字。这本来是极其笨拙的盗窃,不过老李的人缘很好,一些工人还帮助他偷,就是掌勺的炊事班长,也睁只眼,闭只眼。后来你来调查时,你一问,他们都摇头三不知。卖货给我的老闆,觉得我为朋友两肋插刀,情深义重。你们去调查他们,他们也守口如瓶。就这样,上期的六月,这期的九、十月,总共只有三个月,从伙食费中凑足了四百五十块钱。我们带去的回头货作店老闆的进货价,一般要损失两成价。两项加起来,损失的钱有八百多。一下子伙食被贪污分子吃去了这么多,大家还能吃得很好么?
第173页 「我知道,贪污五百,就是铁定的「老虎」,属为敌我矛盾,因此,我只弄了四百五。余下的我只好骗姐姐,骗姐夫,骗父母,勉强凑足了这笔钱。我想,我还是个学生,没有个人收入。就是案发了,关,年龄不够格;赔,数目太大赔不起。当然,我也估计到,学校查明事实真相,开除学籍免不了,我把自己的前途葬送了,今后也许会窝窝囊囊活一辈子。但我想到这样做,救活了一条命,付出这种代价,觉得值。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也不想隐匿罪责骗朋友。老实说,没有对你吐真言时,带血的道德鞭子,时刻无情地抽打着我,如今我说出了一切,好像剥光了衣服,赤条条的,又回到初生的婴儿状态,毫无隐私,我也就无忧无虑了。此刻,我倒想起了荆轲刺秦的故事了。开始,他运筹帷幄,前途未卜,忧心忡忡。虽然壮志凌云,但也难免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惋嘆。一旦竭忠尽智,奇功不成,断股箕踞,尘埃落定,他反而无所顾忌,依柱而笑。我筹划此事的初始,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又何尝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但奇功已成,即使今后『断头』,我觉得自己胜过秦舞阳,距离荆轲也就不远了,我有资格对他笑傲。当然,我知道,自己的行为难免有鼠窃狗偷之嫌,根本不能与荆轲的勇敢果决相提并论,但是,『盗亦有道』,我觉得自己决非『硕鼠』,因而也就能弛然而卧,心安理得了。至于今后是开除,甚至难免缧紲之苦,囹圄之灾,那正如断股后的荆轲,是遭车裂,还是被鼎烹,便不在我的考虑的范围之中了。如今,我与荆轲同病相怜,事发之后,荆轲能拥有的,是『依柱而笑』;我能拥有的,便是听天由命。如此而已。 「我唯一不安于心的,就是玩弄阴谋,弄虚作假,欺骗了我最崇敬、最信任的朋友——你,实在有乖朋友之义。但是,回过头来想,兵不厌诈,梁山好汉要想窃取『生辰纲』,孙膑诱使庞涓夜走马陵道,我要猎取五百元的巨款,不行骗使诈,能办成这件事吗?难道像宋襄公那样,把自己渡河作战的意图,诚实地告知对方,使自己的军队半渡,让敌人出其不意地来攻击?我永远不会做这样蠢猪式的『军事家』。至于因此伤害了老朋友,就只能请你原谅。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确实无路可走啊!」 尤瑜说时,十分激动。他俯视着青龙潭里晃荡着的青龙亭的如墨的倒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地震中剧烈地摇晃,他无法站稳脚跟。他面色发青,眉睫低垂,像个真诚的佛教徒,跪在佛祖前,忏悔自己的罪孽,潸潸地坠着伤心的眼泪。 竹海痴痴地听着,仿佛在听海外奇谈。他简直不相信在群众参与管理伙食的情势下,竟会发生能逃避睽睽众目的贪污大案。竹海听了之后,爱恨交加。他想,尤瑜拼着自己犯罪受罚的危险,扶危济困,挽救了一条垂死的生命,解救了一个濒临毁灭的家庭,就是名列在古今豪侠传中,也毫无逊色。他不匿私,不遮丑,敢于负责,不惜身败名裂,把一颗真诚的心掏出来,交给了他,光明磊落,心如皎日。他怎么能忍心对他妄加指责,无情打杀?不过,贪污的数额如此巨大,他的行为确实是极大的犯罪,理应受到严厉的惩罚。不如此,不足以警示后人。情与理在竹海的心中,此刻形同水火,尖锐对立,他首鼠两端,真不知如何处理为好。他痛苦地咬着嘴唇,默默无语,情与理的金戈铁马,正在他的头脑中,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尤瑜也屏息唿吸,等候他判决性的回答。秋爽阁里,此刻变成了死寂的空山古庙。这种搏斗进行得异常激烈,死寂持续了许久许久,最终,情胜于理,竹海长嘆了一声说: 「过去,我家也长期处在极度困难之中,苦辣酸涩,我备尝过。我怎么会去蹂躏比我更贫弱的人,使他们雪上加霜,更加痛苦呢?」竹海抬起头来,瞩望着北塔上空翱翔的苍鹰,无限感慨地说,「人呀,若能如苍鹰那样自由飞翔,该多好啊!可作为社会中的一员,要受到道德的种种条条框框的束缚。不过这种束缚是必要的,如果没有这种束缚,种种力量,就会剑拔弩张地碰撞,和谐的社会就无法维繫。可是,你的此举,又不同于平常的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它虽破坏了正常的社会秩序,可又医治好了一个溃烂了的社会细胞,让我无法作出唯一的是非曲直的判断。尤瑜啊,你确实给我出了一道二难推理的难题。」 尤瑜从竹海的酸楚的话里,察觉到他比自己的心情更沉重、更痛苦。他眼中喷出了火,心里滴着血,咬紧牙关,想作出某种决定,但是,又无法作出这种决定。尤瑜此刻认为,该来的还是让它来吧,何必让朋友为自己下地狱,去承受千煎万熬呢?他这么一想,顷刻就心静如止水。他十分诚恳地对竹海说: 「竹海兄,在其位,该谋其政,即使不能完全做到,至少也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应该积极调查取证,作出正确的结论,给我以应有的处分,这才算公平、公正。我父母有我姐姐赡养,我无后顾之忧,何况我尤家豆腐店还少个传人。你就放心大胆地去查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直至判罪。我的卑污的行径,不应该成为重压在你——我最崇敬的偶像——头上的五台山。我唯一不想伤及的是老李。竹海兄,你就掂量掂量轻重,看着办吧!」
第174页 将地狱留给自己,让别人升入天堂,这是一种多么高尚的无我境界啊!尤瑜激昂慷慨的陈词,极大地震撼了竹海的心灵,多年来竹海构筑起来的坚不可摧的理想大厦,道德长堤,仿佛遭遇了特大的地震海啸,顷刻即将倾覆垮塌。尤瑜循义重情,毁己救人,无私无畏,顷刻在他心中垒起了泰山。为了救人,尤瑜愿意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他为什么不能呢?他泪眼望着尤瑜,激动地说: 「尤瑜,我的好兄弟,你为了别人,心甘情愿地毁掉自己;我为什么不能为了洁如冰雪的知己,葬送前自己的程呢?歷史上,为藏匿赵氏孤儿,程婴献出了自己的儿子,公孙杵臼甘赴刑场饮刃。如今,你为了救在水深火热中受煎熬的人,呕心沥血,义无返顾,甘做程婴,我岂能藏头顾腚,畏缩不前,不做公孙杵臼呢?好兄弟,今后,我们就生死绑在一块儿,同荣共辱吧!我不查了,让那些喜欢在鸡蛋里面挑骨头的人去查吧,我就渎职包庇你,死心塌地做你犯罪的共犯吧!」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19救人犯下贪污罪,放曹原是捉曹人3 「竹海兄,这又何苦呢?人生道路千万条,王侯宰相,工匠田夫,乞丐妓女,走的道路各自迥异,但是,他们用不同的方式企求自己活得有滋有味这一点,却完全相同。法国作家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是为人所不齿的妓女,可在逃避战乱的车上,她带着香肠牛排,让携金带银的贵族、富翁,垂涎三尺,成了他们心中的圣女。明朝的末代皇帝,在手刃自己的女儿的时候,怨女儿不该生于帝王家。领数十万大军的西楚霸王,到头来自刎乌江;乞百家饭的朱元璋,却成就帝业。狼有狼踪,蛇有蛇道,人生各自的道路孰优孰劣,一时谁能说得清楚,道得明白。只有各走各自的道路,才是正确的选择。我被学校处分了,甚至与缧紲囹圄结缘,今后当然参加工作无望,但当採买的实践告诉我,一本万利的商贾,确实是白衣卿相。走这条路,我会活得有滋有味。说不定那一天你活得窝囊,生活无着,还会有求于我。你是头壮实的犟牛,我是条滑泥鳅;计算x+y,我远不如你,可钻营捣鬼,你又远不如我。将来谁走的道路宽广,确实是个未知数。自古忠臣多饿死,奸佞满天飞;岳飞难做,秦桧易为。你犟牛正道直行,前路隔山阻水,也许通达无望;滑泥鳅循水绕山,也许最终能遨游大海。竹海,你千万不要姑息我的错误,而徇私舞弊,偏离正道,让人笑话。」尤瑜说话的语意虽然有几分凄凉,但语气十分坚定。他如远翥的鲲鹏,一旦认准了方向,就百折不回。 窗外的热风吹来,竹海感到周身燥热。他呆呆地望着滔滔的昆江水流入青龙潭,又绕过青龙亭,到达青龙洲,然后分成两股,喧嚣着泄下急滩,流向远方。竹海睹物伤情,十分伤感地说: 「尤瑜兄弟,此事彻查与否,处分与否,都不重要。人言可畏,从此你在学校里,麻烦缠身,纠葛不断,永无宁日。因此离开学校,未必不是正确的选择。但此后你我就像青龙洲畔分流的水,分道扬镳了。也许甚至如铁道上的两条钢轨,永远没有交会的机会。」竹海话未说完,伤心的眼泪便夺框而出。 尤瑜知道,竹海此刻的内心,与自己同样痛苦,于是,他压抑心中的苦涩,强装笑脸,宽慰他说: 「竹海,我的好兄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各自心怀鬼胎的鸿门宴要散,皇帝老子摆的庆功宴要散,亲朋聚会送别的筵宴又何尝不散呢?像我们这样好散,实属难得。下次好聚,又不是不可能。你看,昆江分流的水,过了青龙洲这个坎,下游不又会聚到一起了么?如今我们从秋爽阁劳燕分飞,也许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又会在秋爽阁『剪烛西窗』,共『话巴山夜雨』。这次渐别,对我的震撼,不亚于十二级颱风的袭击。值此良辰,面对胜迹,我感慨殊深。凑成八句,权当赠别留念。」他随即索来纸笔,书写下来。 五律一首 赠竹海兄 秋风动秋阁,绿潭映碧空。 白云浮冰洁,霜叶炉火红。 为酬报国志,曾拭射鵰弓。 百发不一中,挥泪愧枭雄。 竹海接过诗来,诵读了两遍,又延颈窗外,仰望晴空,俯瞰绿潭,感绪万端,也无限深情地说: 「尤瑜兄弟,你赠我的题句,裁景入诗,美胜画图;熔情入景,情深似海。属对工稳,鍊句精湛,令我嘆服。不过,诗意过于颓废。面对阳光灿烂的新时代,我们应思振作,心地不应该如此灰暗。好吧,前六句情意境界均很不错,后二句我妄意涂鸦,略更几字。你这二年所作所为,不是毫无是处,而有许多闪光点,让人眩目惊嘆,怎么能说『百发不一中』呢?我与你,也不是什么一个为英雄豪杰,一个是凡夫俗子;我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为我们的光辉事业增光添彩。是程婴与公孙杵臼,双剑互为雌雄。因此,我就好为人师,献丑了。」说到此处,竹海又延颈窗外,瞩目远眺,侧耳细听。鹰击长空,蝉鸣高树,让他心摇意盪。他又十分动情地说,「赏胜迹,会良朋,不能没有题句。我搜索枯肠,也凑成八句,请君雅玩。 五律一首 步原韵,赠好友尤瑜 秋阁悬绿潭,苍鹰远碧空。 高树秋蝉噪,枫叶炉火红。
第175页 渔人飞小艇,壮士拭雕弓。 泣血为报国,作鬼亦枭雄。 「尤瑜兄,既然革命先辈前赴后继,肝脑涂地,涤盪了旧社会的污泥浊水,为我们创建了一个光芒四射的新中国,我们就没有理由不砺志图强,泣血报国,彻底改变祖国一穷二白的面目。至于说立即离校,我认为不妥。因为这样,别人的猜测误会,就会更多。我看还是期末放假,和大家一道离校为好。这个月你还是当採买,使出你的浑身解数,将伙食弄得好上加好。就像今天的落日,最后喷射出灿灿的金光,给人留下最美好的印象。」 谈话之间,红日很快就坠入了山隈,竹海十分惋惜落日的霞光,敛迹如此之快!他怔怔地望着苍山碧水,白云蓝天,期盼失去的东西,像噪鸣归巢的暮鸦一样,能够重新回来。可是,他知道,这一切都如落日的余辉,亭下的流水,远逝的春天,是无法找回来的。当燃烧的落日熄灭了最后一束光焰的时候,尤瑜拍了拍竹海的肩膀,斩决地说: 「竹海兄,既然你我誓做英雄豪杰,那又何必儿女情长!该来的已经来了,该去的就让它去,我们就遵循自己的理想,各自走该走的路。嘴巴搁在别人的头上,别人想怎么说,就让他怎么说吧。是好汉就要敢于面对现实,当众脱裤子,何必羞羞答答。快溃烂的痈疽,最好早点开刀,早流出浓,伤口就会早点癒合,又何必遮遮掩掩,将红肿描绘成艷丽的牡丹,把糜烂胡吹为乳酪?」尤瑜伸出手与竹海击过掌后,恳切地说,「竹海兄,我虽无能力走你那样的阳光大道,但『盗亦有道』我诚恳地向你保证,我一定百倍努力,坚定地走自己能走的铁定正确的羊肠小道。不成功,便成仁,即使千迴百折,也决不回头。你做安邦兴国的孔圣,我做济困救人的盗跖,与你双剑争雌雄。我将永远珍惜我们彼此肝胆相照的情分,好让我们将来永别这无限美好的江山的时候,回味这段洁如冰雪、浓如凝脂、甜如蜂蜜的高山流水般的交谊,有如眼前的红日,展现出灿烂的微笑。只是现在这种结局为我始料未及,这半年来我勤勉地给新荷写信,这一年多来我努力工作,勤奋学习,妄图在池新荷心目中建立起诚信大厦,扫却她脑海中留下的对我的污秽的记忆,消除我们之间的误会,看来这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往后更不知新荷怎么看我,我也再没有颜面走进和平街五十一号了。同样,你是刺破青天『高山』,我是穿行谷底的『流水』,我们之间,差别不啻天壤,今后我们也不再可能联袂。不过,我会百倍珍惜我们这段山海深情,我们『道』虽有别,『性』也不近,但我们还是有个共同的目标,一切为别人,不会只瞅着自己的鼻子。我想我们精神的『高山』『流水』,还能结成伉俪。可是现在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只能是各走各的路,两条轨道上跑车,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有交汇点。唉,这是我人生的最大的悲哀,最大的悲哀啊。好,不说这些了,时候不早了,你应该回校,我也应该回家了。」他说完,即刻转身,匆匆地走出秋爽阁,任凭竹海怎么唿喊,他也没有再回头,大概是他不愿意让竹海看到他的泫然而坠的泪雨…… 竹海听他这么一说,本来还想唤他回来,好言安慰尤瑜,并了解他与池新荷近来通信的情况,以后他要替尤瑜传书达情的仇虬给池新荷多做些思想工作,时过境迁,新荷了解了事情的真实原委,不只会消除误会,而且因此更会对他倍增敬慕之情。今后他尤瑜定能毫无愧色地走进和平街五十一号的。同时竹海也想说明自己,今后即使与他天各一方,他还是会怀念他们之间这段时间的远胜伉俪的情分的。可是尤瑜不由分说,头也不回地急急走了。 尤瑜走后,人去楼空,秋爽阁空荡荡的,竹海仿佛置身于阒寂的空山里。秋爽阁悬于青龙潭上,他的心似吊在无所凭依的半空中,楼,空荡荡的,他的心,也空荡荡的……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 20练功暂停回忆断,阔别难辨故人颜 「同志们,上午就练到这里为止,下午两点继续。」气功大师宣布暂时终止练习之后,就走下舞台,骑着自行车,一熘烟走了。 气功大师的高声宣布,剪断了竹海回忆的丝丝缕缕,他宛如在梦幻的长河中泛舟了一段时间以后,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座不可逾越的拦河坝,只好暂且登上现实的堤岸小憩。他举眉向前一望,似扑克牌中的黑头a,又似化缘的韩香子的古董气味十分浓厚的气功大师,骑着当今中国仍属现代摩登的自行车,真有些像头部前面剃得光光的,后脑勺拖着条辫子,上身长袍马褂,下身西裤革履,那滑稽的背影,确实比马戏团中的眉眼间涂白、鼻尖上挂红的专门搞笑的小丑,还让人可笑。可还没有让竹海回过神来,他便消失在礼堂外的人群中。 别人告诉他,气功大师叫尤鹏,昆阳县的前任县委书记,现在已经退居第二线。竹海不禁自笑多情,想入非非,竟把一个自己从不认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误认为是同窗好友。岁月老人真会捉弄人,它用冷酷的斧凿,将世人雕斫得如此面目全非。曾铭刻于心的故交,几十年后,或交臂互不相识;或将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疑视为故交。正如晨起,昏梦未醒,颠倒裳衣,让人啼笑皆非。嚣嚣尘寰,嚷嚷人世,古今形貌逼似者应该不少。远在故楚,优孟稍稍装扮,楚王便误认为他是已故令尹孙叔敖。《水浒传》中李逵回乡,居然遇上了冒充自己的李鬼。自己与尤瑜阔别几三十年,各自形容大变,相互不復识其旧时江山,而将另一个与他貌似的人误认作他,也是情理之中常有的事。这是魔鬼般的无情岁月在捉弄自己,将遥远的记忆与现实中的偶然感受叠在一起,而产生的错觉。幸好自己没有贸然去相认,才没有将少年时与自己一道发狂的朋友尤瑜,误认作昆阳的父母官尤鹏,衍出叫花子强认财东高官做亲家的令人捧腹的闹剧。如果那样,岂不是比起颟顸的楚王和冒失的李鬼更颟顸、更冒失、更令人可笑。可见做人不能那么死心眼。
第176页 但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气功大师左颊稍稍凹陷的蚕豆般大小的瘢痕,是点掉一颗痣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这是与尤瑜同在的永远不变的标志,正如长颈鹿的长颈是区别于其他的动物的标志一样。是的,他是尤瑜,他就是尤瑜。不过竹海又想,他们曾是莫逆之交,旧谊应该坚如磐石,今天,彼此也曾相互注视,他应该能察觉出他昔日面容的一点影子,难道岁月的斧凿真的把自己刻镂的不留一点旧时痕迹?不然,他怎么连个招唿也不打,就一熘烟走了?或者,几十年阶级斗争的狂涛,已经将往日纯真感情的浓甜,沖淡了,变得不如白开水。他早把过去与自己的交往,看作一场梦幻,视为敝屣,抛弃了,不想、不愿、甚至不敢让它在脑子里留下纤毫的痕迹。而竟掘地三尺去寻找这痕迹,并准备将它放到显微镜下去辨析,岂不愈辩愈黑,愈析愈糟,自己害了神经病?这些年来,由于所谓的阶级立场,相互敌视,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同窗挚友,交臂擦肩而过,装作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甚至当作十恶不赦的敌人,狠狠打击,这类事不是比比皆是么?在光怪陆离的畸形社会里,人们产生种种畸形心理,不足为怪。这正如鹿是鹿,马是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有那么些如赵高那样的操重权者,硬指着鹿说是马,谁还敢说是鹿?无数布鲁诺的教训警示人们,只要有形形色色的赵高在,这真话就永远不能说,坠入地狱的人,即使是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他为熟人,何况自己仅仅是他的朋友! 竹海望着人们渐渐离去,心中又想,昔人有句,「燕子楼空,佳人何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绰约多情的佳人不在了、羽扇纶巾的周郎消逝了,可空锁燕子的燕子楼、「西边」的「故垒」赤壁尚存,应该能寻找的它们的踪迹。二十多年过去,昆阳的人事面目全非,可旧时县教育科应如燕子楼、赤壁一样仍在。如今仇胖子的住所在哪里,自己不知道,但胖子是教育局这所寺庙的主持,找到了庙,就一定能找到他。自己何不也如苏学士去寻燕子楼、去觅赤壁,到教育局去走走? 他正在怪异地遐想的时候,礼堂外传来了「竹海老兄,竹海老兄」的大声唿唤。竹海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个子粗短、头面圆阔、眼镜凸大的胖子,像在人流中溯游,他一边与人们搭讪,一边又艰难地分开人流,走向礼堂。当时,竹海与他的距离也只有那么四五米,是他没有看见自己,还是他见到了他不认识?是不是又是严酷的岁月的斧凿,刻镂出他竹海今日的假,还是削去了他昔日的真?使曾经忘情到尔汝的知音,竟形同陌路人!竹海听到了唿唤,也看见了他,似曾相识,却又不能判定他是谁。不过,竹海估计,他应该就是仇虬,是二十多年前,他在昆师的同窗好友。二十年后,竹海本来想隐姓埋名于草原,与草木同荣枯,与牛羊共荣辱。是仇虬知道了他没有死,发出「十二道金牌」,把他召回来。是他,肯定是他,他就是仇虬,因为,只有通知他参加气功学习班的昆阳县教育局长的仇虬,才知道已经死了二十年的竹海还活着,今天又回来了。竹海又怎么能想到,二十多年前,他认识的苗条的丝瓜,今天竟变成了圆圆滚滚的冬瓜,他又怎么能认识?竹海走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来人也反覆打量竹海,确认无误之后,才似热恋中的情人,甩掉自行车,竹海紧紧地拥抱他,两人都泪如飞瀑倾泻。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但也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不到人类如此丰富多彩的语言,此刻竟这般苍白无力,居然道不出这人间真情之万一。他们仿佛觉得,此刻正处于混沌初开的时期,世上的一切都不復存在,惟一存在的,只有紧紧拥抱着的赤条条的亚当和夏娃。 歷经几十年的雨暴风狂,他们形貌变了,真情依旧。几十年来,他们的情丝如纤缆,紧紧地绷联着縴夫和逆流而上的船。如今,船泊了岸,因而出现了今日磁石吸铁、足以感天动地的一幕。 学校急促的铃声骤响,仇局长这才意识到吃中饭的时间到了。他松开手,拭去了飞瀑似的眼泪,笑着说: 「竹海呀,想不到二十年多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幸好老天只瞎了一只眼,另一只还睁着,老天总算待我们还不薄,我们今天还能聊发少年狂,对酒当歌话凄凉!竹脑壳,我们快点走。不然,菜凉了,酒变淡,刺玫瑰望着我的脸色又会不好看。」说着,他一手挽着竹海的手,一手推着自行车,竟像孩子一般,天真地笑着,大步流星往前走。 「今天怎么啦?平日不苟言笑的仇局长,遇上个陌生人,怎么竟忘无所以,变得像孩子样!」走出礼堂的人,见到这感动天地的一幕,不禁蓦然回首、驻足瞩目、脱口惊唿。……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一 嚯笑「征尘杂泪痕」,悼亡兼悼「未亡」人1 仇虬领着竹海走过一条街道,又穿过两条小巷,来到昆阳县教育局。原来的县文教局, 如今分成教育局和文化局,文化局搬走了,这里只留下教育局。竹海在昆阳工作的时候,因工作关系常常来这里。从前,它容颜憔悴,猥琐难看;如今它容光焕发,朝气蓬勃。前面一幢四层的办公楼一字排开,雪白的墙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楼前的水泥路外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中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几行花木。要是暮春三月,这里花团锦簇,在闹市中也能显现几分山野风光,实属难得。穿过楼下过道,展现在眼前的是停车场,周围绿树环抱,南风盪着枝叶,沙沙有声。停车场后便是宿舍楼,粉红的墙面,翠绿的窗棂,让人赏心悦目。
第177页 他们穿过停车场,进入了楼道,兜来转去,爬上三楼。仇虬用拳头将左面套间的门捶得砰砰响,并且大声喊道: 「张先生,快开门,你看谁来了?」 门开了。一个身材单瘦、满面红光、眉间盈笑的妇女,站在竹海面前。她,蓝底绽着红玫瑰的衬衣上,繫着条紫色的围巾。双袖高高捋起,显然是刚从厨房里出来的。 「仇胖子,你也真是,有门铃不按,偏要将门当鼓打,吵得上上下下不安宁。」她先是瞋目埋怨仇虬,接着就笑呵呵地与竹海打招唿,「原来是老部长——胖子的老搭档来了,欢迎欢迎!池小鱼大,屈尊之处,还请原谅。」 竹海与她素昧平生,但他估计她是仇虬的夫人。他们寒暄了几句,她便让竹海走在前头,三人鱼贯走进客厅。这客厅宽敞明亮,装修也算精工,只是厅堂内,稀稀拉拉摆着的几件破旧的家具,好像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找了个乞丐当先生,真是太杀风景了。不过,正面墙上挂着的那幅装帧精工的《傲雪图》,倒是挺有精神。画图上方,碑体书写着「永垂不朽」的横幅,白底黑字,对比鲜明。下面的画图上,偏右两棵松树傲然挺立:一棵高耸云霄,一棵略为低矮;箭直的干,遒劲的枝,似锥的叶,郁郁葱葱。左侧旁一棵枝干亭亭的竹子,给雪压弯了腰,向左低曲,如在虔诚鞠躬。千奇百怪的石头,点缀竹前;刀削斧斫的山峰,映衬树后。高空,乌云滚滚,如席的燕山雪片,铺天盖地,纷纷压下,大地被封锁得严严实实;石峰似乎前倾后仰,仿佛承受不住泰山般的重压。惟独那两棵松树,傲视滚滚乌云,直面茫茫大雪,不禁使人油然想起岳飞、文天祥来。画旁隶书对联为「燕雪高压何所惧,披肝沥胆气浩然」。竹海仿佛觉得这是仇虬自砺的心态的倾泻,正气凛然,可感可佩;只是熟视「永垂不朽」,又觉得悲哀的气氛太浓,好似悼亡,顿时让他想起了向子期的《想旧赋》。 「竹大哥,你怎么真的变成了痴痴呆呆的竹脑壳,钉着不动了。你要目标明确,来此是为了填肚皮、品尝我的厨艺。快到餐厅里就座吧!客厅有什么好看的,新的房子是政府分配的,破破烂烂的家具,才是我们自己的,那张老式书桌还是仇胖子祖母的赠嫁货,少说也用了一百年,也许它还见过拖着辫子在龙床上疴尿的小皇帝。真让人笑话。」听到她的唿唤,我顺从地走进入餐厅。餐厅里,能转动的圆桌上,已摆出了许多道菜,杯勺碗筷,也安置得停停当当。局长夫人一边斟酒,一边笑着问竹海: 「老部长,我们的老仇啊,不爱江山,不爱美人,就讲究吃,爱屋及乌,连这桌子也实现了现代化,居然能转动!竹大哥,阔别故乡几十年后,你千里迢迢,风尘僕僕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练气功?怎么,是不是也想长命百岁?」说着,就将大圆桌内的小圆盘转动了一下,将名贵的菜餚转到竹海这边。 竹海很不自在地摆了摆手,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着说: 「局长夫人,我昨天才回来,局长就下达了『通缉令』,说什么我不来『自首』,他就派人将我五花大绑抓来,我怎么敢不来?几十年来,江山大也变了,今天见到的朋友的容颜,与过去留在自己脑子里的影象已对不上号。真对不起,请问,你是——」 「我叫张红梅,不怀好意的人见我爱管闲事,语言尖刻,说我是带刺的「红玫瑰」。竹大哥,别看你这个老同学,在外面炸炸乎乎,像模像样,是个人物。可一进了这个门呀,我是第一把手,他就得老老实实听指挥,一切都是我说了算。」她的说话稍稍顿了一下,妩媚地望着仇虬,似乎在调皮地说,「仇胖子,你说是不是?」说后,她忘无所以地纵声大笑。 这一笑让我记起了仇虬当年极其关爱他的女朋友,她的真名叫张红梅,只是从未睹面,听尤瑜说,她曾经为他给池新荷传过信。时光荏苒,世事多变,不知她已做了仇虬的夫人。据说她长得漂亮,人见人爱;可她舌不饶人,语多带刺,让人觉得可亲而又不敢近,可爱而不敢爱,因此大家赠便给她一个既能表达他们心意又兼有爱憎、雅俗并存的绰号——「刺玫瑰」。 「当然,当然。在这个蜜蜂王国里,你是蜂王,我是工蜂;你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对主子当然忠心耿耿,望主子也可怜可怜奴才。如有冒犯,切望口下、手下都留情,责罚从轻,跪榻板不要跪过半夜。」仇虬说时,眨巴着眼睛,脸上露出了怪怪的表情,竹海忍不住笑起来。张红梅明知他经常油腔滑调逗趣儿,可她十分喜欢这一套,因为这填满了她爱慕虚荣的空阔的心。她十分得意地说: 「仇胖子,我不喜欢鳄鱼的眼泪,也不喜欢狐狸的假笑!你也不必假惺惺,装出一副老实巴交、可怜兮兮的样子,骗取老同学的同情。你心里想的,难道我还不知道?我不与你耍嘴皮子了。」她转而对竹海说,「当年在昆师,你学生会的大干部,大名鼎鼎,未来的华罗庚、钱学森。而我是另一个山寨——莲师——下的一名小兵。拿破崙不识士兵是常事,哪有士兵不知道拿破崙?要是我当年我认识了你,我肯定会缠着你不放,哪里还能让老仇沾边尝腥味?那时,胖子每次与我见面,都把你吹上了天,说你将来一定是株参天树。我本来也曾想去见见你,但一转念,我只是荒原上的一棵小草,大树光顾鲜花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垂怜小草呢?像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丑小鸭,只有猪八戒才会盯上我。」她瞋目撅嘴幽默地对仇虬说,「既然是工蜂,就得好好去做工。胖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做好的菜端上来。」
第178页 仇虬立刻起身进厨房,与妻子一道,笑吟吟地把菜端上来,仇虬本来也想说几句自己多年来对竹海思念的话,可他还来不及插嘴,红玫瑰又接上了活茬: 「竹大哥,你真是我们老仇的老同学、老朋友、亲兄弟,二十多年来,他时刻惦念着你,为你伤心,为你流泪,为你嘆息!每年的清明节,他还要偷偷地跑到湖边你坟前去祭奠!谁知你金蝉脱壳没有死。今天你回来了,我不像死胖子过去那样,两手空空去祭祀,今天,我已备好了三牲大礼,你得好好地歆享歆享祭品,品尝品尝我的手艺哟。」说着,又打开了餐厅里的食品柜,指着里面琳琅满目的酒,很有几分自得地说,「竹大哥,喝什么酒,你点将,我去擒拿。这都是别人送的名酒,我就借花献佛。菜不好,用酒补。」 「自古祭祀,鸡鱼肉三牲齐全,就够隆重。仇夫人,你这里,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七鲜八珍,应有尽有,近乎皇帝祀天,我还能说菜不好么?酒,我从来就没有喝过高档的,随便拿瓶都行!」 柜里,茅台、五粮液、剑南春,层层叠叠堆放着。红玫瑰顺手拿了瓶剑南春,兴致勃勃地说: 「竹大哥,你从大草原回来,我想还是用『剑南春』招待你最为合适。『剑南春』虽与你牧羊的地方,山遥路远,风马牛不相及,但《剑南诗稿》中有首诗说:『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你这二十年来被逼『远游』,『销魂』北国,与『衣上征尘』错杂的,不是『酒痕』,而是『泪痕』。诗人『细雨』中还能『骑驴』,可你只能冒着狂风暴雪苦撑。这样,你与『剑南春』的关系,似乎比那些诸如『茅台』『五粮液』等名酒的关系更为密切。如今,摆脱了困厄,可喜可贺,就喝『剑南春』吧。从今往后,但愿人间春长驻,你这棵病树逢春,也应早日开新花。你就和老仇边喝边聊吧。还有两道菜没有烧好,我就失陪了。」她浅笑着斟了两杯酒后,转身走进了厨房。望着她的背影,仇虬感慨殊深地说: 「老同学,你看你看,她这张利刃似的舌头、悬河似的嘴,真让人应接不暇,招架不住,承受不了。不过,她是刀子嘴巴糍粑心,对人还是挺关爱的。人们常把挨批评称作刮鬍子,这些年来,她这把锋利的刀子,岂止刮鬍子,简直要把你处处削光刨圆,刨得像只红皮老鼠。可是,他那粘粘煳煳的糍粑心却始终贴着你,使你在严寒的冬夜,觉得仍旧如春天般温暖。要不是我和她在一起,在漫长的黑夜里,我根本无法走过那么多沟沟壑壑。如今,她这把刀子,如果一天不刮,我就觉得周身不舒服。竹海,你可千万别把她这张利嘴当回事。」虬胖子唠唠叨叨,似乎在埋怨妻子,其实,他寓褒于贬,在极力赞扬她。这大概是他对带刺的玫瑰的由衷的欣赏和切肤的感受。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一 嚯笑「征尘杂泪痕」,悼亡兼悼「未亡」人2 红玫瑰的『远游』『销魂』、『征尘』『杂』泪痕的牵强附会地阐释的诗意,极大地震撼了竹海的心灵。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风雪肆虐的大草原的冬夜,勾起了他对愁肠寸断的往事的回忆。夜阑人静,他身体贴着蜗牛似的屋内的有点微温的炕头,谆谆教导他的洪鹢老师的慈父的期盼的面容,白髮苍苍的老父的惊魂不定的眼神,柔情似水的新荷的涌泉飞瀑的泪水,侠肝义胆的尤瑜的仰天长啸的愤懑……一组组群像,如流水一般,流过来,又淌过去。二十七年了,九千多百多个黑黢黢的阒寂的夜里,回忆的暴风雪,时时刻刻无情地袭击他,特别是老师在昆师的那三间独立的房子,和新荷曾邀他去的和平街五十号,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他泪眼前晃来晃去。他真是「衣上征尘」杂泪痕,「远游」处处都「销魂」,时时感到生不如死的揪心裂肺的痛苦。当坐上南归列车开始的那一刻,脑子里就安排好了回到昆阳的紧凑的行程,首先去昆师凭弔恩师,然后去和平街五十号去寻找新荷的行踪,然后再马不停蹄地去遍访好友……可当他想到二十多年过去,昆阳早已物是人非,这一行不会有太多的惊喜,笼罩心头的恐怕是更多伤痛。这无边的哀伤,一时驱散了他与仇虬久别重逢的喜悦,使他默坐无语。仇虬洞察了个中的奥秘,便将话题岔开,深情地说: 「这个红玫瑰呀,六个指头还嫌少,非要长出第七个小指头来不可。说什么『衣上征尘杂泪痕』,引得大家都不痛快。竹海呀,不要想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了,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老是让自己被噩梦般的黑暗阴影所笼罩,只会使人精神萎靡。今天是我们这几十年来梦寐以求喜叙的日子,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老同学,人生苦短,『去日苦多』,欢乐真实太少了,为了庆祝我们的重聚,我们痛痛快快地喝几杯吧。」 仇虬往常不喝酒,这次他站起来,热情地与竹海碰过杯,破天荒地一口喝下了那杯满满的酒。竹海也深受感染,举杯豪饮,气若长虹。仇虬两盅下肚,胖脸上顿时泛出了酡红。他醉眼朦胧,一改平日惜词如金、长话短说的风格,口似悬河,滔滔不绝,不无怨诽地说开了: 「老同学,你能喝,多喝几杯;我不会喝,坐着陪。现在,这傢伙,已经成了我的沉重包袱。我们中国几千年的积习陋俗真难改,解放三十多年了,可许多人还是老祖宗那种的心态。当干部的,本来是人民的公僕,应该像牛马一样,任人民的驱使,老老实实给人民扛长工,可许多人却把缀有五角红星的制帽当乌纱,把我们这些本来应该给人民扛长工的,尊崇为雨师火神爷。这高档酒啊,这个送两瓶,那个送一对,为的是祈求你降雨,保佑他家不遭火。降了雨,一家平安不遭火,他千恩万谢,高高兴兴地送;不降雨,家里也遭了火,他痛苦万分,还是哭丧着脸送,祈求你今后能降雨,保佑他家今后不遭火。中国的官员,不管是好是坏,始终是老爷,是皇帝,是菩萨。大多数老百姓,总是逆来顺受,认定自己永远是奴才。我们的人民太善良,宽以待人没有边。我们如果不警惕,就会被老祖宗的陋习牵着鼻子走,最终就会戕害百姓,背叛**。我如今如履薄冰,总想绕道走,可习惯的快车却总是难剎住。我担心总有那么一天,传统的包袱,会像沉重的泰山,压得我们抬不起头。你看,那柜子里,天天堆山涨潮,可我太窝囊,不会喝酒不抽菸,不能『退潮』,也不会『挖山』。现在好了,老朋友回来了,你一定要多喝几杯,回去时多提几瓶,给我消消灾,让我避避难。好吧,还是言归正传吧,这些年来,你像蒸发了一样,大家都得不到关于你的任何信息,都认为你死了,尤瑜池新荷还为你在湖滨建了座衣冠冢,每年春秋,还赶到坟前去祭奠,为你流泪,为你嘆息。可你倒好,金蝉脱壳,一走了之,压根儿把我们早忘了!」
第179页 「老同学,这二十多年的九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们。特别是在那北风唿啸、霰雪打窗的冬夜漫长的北大荒,你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如一个个电影镜头,一遍遍地在我脑际涌现。我长嘆,我流泪,我发疯似地嚎叫,我的心如刀绞。有时我发疯似地唿喊,真想把我对你们的思念,把我生不如死的痛苦,一股脑告诉你们。可是,我不能,我怎么也不能这样做。我清楚地知道,在漫漫的长夜里,我是鼠疫,是霍乱,谁沾上我,谁就会被葬送掉。我死不足惜,又怎么能害自己的兄弟姐妹呢?昨天回来,你们的情况,尚文告诉了我许多。洪鹢老师——我们的恩师,再生父母——的情况,他虽零零星星地说了些道听途说的事,但具体的情况如何,他是怎么弃世的?如今安葬在哪里?我仍旧不知道。作为他曾视为子侄的学生,不去坟前洒泪祭奠,那还算人吗?」竹海又把满满的一杯酒喝下,饱含眼泪,无限伤感地说,「进门的时候,厅堂里那幅《傲雪图》,震撼了我的心灵。开始,我认定,『披肝沥胆气浩然』的傲雪青松,是你的孤傲的性格、不倦追求的精神的写照,觉得你是藉此自砺。但后来联繫青松孤傲、与曲竹的虔敬,又觉得你在悼亡。这么一想,我很自然地想到了你是在悼念恩师。那雪压千重、劲干犹坚的青松,就是他老人家的形象的化身,就是他的高尚的灵魂的写真。但我不知傲雪青松旁的俊逸的幼松,又在悼念谁呢?」 「洪老师是你再造的恩师,又何尝不是我重生的父母呢?」仇虬长长地嘆了口气,泫然泪下,无限哀伤地说,「人说乌鸦尚有反哺恩,可是,如今许多人连乌鸦也不如,是地地道道的猫头鹰。母亲一把屎,一泡尿,把他拉扯大了,他反过来要吃掉自己的母亲。我虽然不是猫头鹰,但也远不如乌鸦呀,当自己的父亲备受煎熬的时候,我为一己私利,畏首畏尾,不敢挺身而出,我真不是人,是畜牲。恩师落难以后,良心的利剑,时时刻刻似闪电般地向我袭来,逼得我无处逃遁,我只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化作《傲雪图》,敬献给恩师,算是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的纪念。这就是你说的『悼亡』。不过,时间的流水,能洗去灵魂的污秽,后来,我决心打掉自身的懦弱、卑微,挺直腰杆,追蹑恩师的足迹,顶天立地做人。这样,这画也有自砺的意思。至于那棵幼松么?就是那个人们说的已经『亡故』而又『未亡』的人,那,那就是你!」 竹海进门的伊始,就觉得这幅画是悼念恩师,仇虬的解释是他意料中的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仇虬竟然将自己与恩师并列在一起来悼念。他滚滚的思潮,似十二级颱风,颳起的排山倒海的巨浪。自尤瑜离开昆师以后,他与仇虬形影不离,如同恩爱夫妻。仇虬的频频敬酒,虽然不时割断了他回忆的丝缕,但追忆的长河流水的浪涛还是滚滚而来。此刻,恩师着力培养自己,与鼎力举荐仇虬的如烟往事,又歷歷呈现在竹海目前……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洪鹢慧眼识英才,仇虬破格任教师1 一九五四年下半年,昆师购置了一套电子管收播设备。原来计划由物理教研室主任熊老师安装好,并培训办公室工作人员操作。熊老师是日本留学生,原来是大学教授,抗日战争时期,大学内迁云南,熊老师不愿意远离家乡,就回昆师任教。一九五六年,高等教育大发展,他被调往省城一所大学任教,暑假中便走马上任了。高校也同时与昆师商调洪鹢老师,洪老师觉得自己五十挂零,孓然一身,没几年就要退休。在家乡,熟门熟路熟人多,学生待己如亲人,又何必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与陌生人打交道,因此,他决计不去。熊老师临走时,向学校郑重推荐仇虬接替他的工作,并嘱託洪鹢老师,说仇虬是奇才,但目前他还是学生,论资排辈,李健人一定不肯破格录用。荐举仇虬的工作只有他能做好,因此,临行前,还特地恳求洪鹢老师务必力荐他。 其实,熊老师不说,洪老师也会力荐。因为仇虬不只是熊老师精心培育的人才,也是他着力培养并十分欣赏的奇才。他虽然没有直接担任教仇虬的课务,可单独为他授课的时间并不少,他对仇虬的了解,也许比熊老师还更多,印象更深刻。因为他们的初次见面,就很富有传奇性,戏剧性。 那是一九五四年五月末的一个星期天,久降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昆江水暴涨的壮观景象,吸引着来往如织的游客。洪鹢老师闲来无事,也信步登上了青龙亭的二楼。浑浊的江水汹涌而来,形如横冲直撞的狮虎,声似惊天动地的震雷。河面比平日至少扩宽了两倍,青龙亭对面的广阔的稻田,全被洪水吞没了,一片汪洋,北塔就像海上指引舰船航向的灯塔。那昆阳的十里长街的房屋,大多数水淹到了二楼以上,像一条斗得极度伤残、奄奄一息的长龙,地蜿蜒地浮在水面。洪水如疯狂的野兽,勐冲到青龙亭的壁立的积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溅起的水花,高达十几丈,如暴雨一般,溅向空中,洒落在青龙潭上。站在青龙亭上,恰似站在海潮如山的钱塘江畔。有人说,这水花是青龙暴怒时,吐出的唾沫。这种唾沫吐得老高,连在青龙亭二楼凭栏的洪鹢老师的白色衬衣,也留下了一些淡黄的斑点。青龙亭也似乎在剧烈摇晃,像一艘在海浪中颠簸的舰船。
第180页 不一会,一艘装满了煤炭、长达十几丈的毛板船,在狂涛的冲击下,挣脱了粗长的坚牢的竹篾缆索的束缚,箭一般地冲来,冲进青龙潭的巨大的漩涡里。船头往水下钻,船尾似旗杆一样竖起,像插进一盘巨大的磨盘口中。一会儿,偌大的船被磨成了齑粉,从远处的水底,泛出一片片木板,一股股黑浪。不一会,上游又冲来整座木架子屋,楼上晾着衣服,还有人唿天抢地的哭喊。似天崩地裂,哗啦一声,这木架子屋,撞到青龙亭的积石上,便碎成一截截木头,一块块木板,而唿天抢地的哭喊声,却沉入了青龙潭底。「哎呀,天哪!」青龙亭上,秋爽阁里,齐声发出震天的惨叫。大家都极度同情唿天抢地的哭喊的人,跟着他们一道唿天,可是都眼看着他们的毁灭,无能为力去救助。洪鹢老师顿时悲泪盈眶,他觉得自然的伟力肆虐的时候,人类真是太软弱、太卑微了。他为自己不能救助危难的弱者而感到悲惭。他不再有钱塘江观潮的心态,也不再觉得水势的壮观。他悲戚戚地走下青龙亭,循着亭下的石砌悒悒地往回走。 忽然,忽然,他听到春暖轩那边有种怪异的声音传来,似儿童嘤嘤的啼哭,似情侣喁喁私语,又似嫠妇哀哀泣诉。他循声走到春暖轩前,发现有个人躺在一片山石上读一本什么书。是那么专注,那么忘情,连洪鹢老师走到他身旁,他完全没有发觉。春暖轩面向昆江下游,看不到上游滚滚而来的似山崩的波涌,听不到惊天动地的震雷般的涛声,也没有来往如织的游人的干扰,此地此刻,确实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他读书声音这般怪,显然是在读外文,洪鹢自问通好几国外语,但没有一种外语是这么个读法。他禁不住笑起来了,好奇地问道: 「小伙子,你这么吱吱哑哑、叽叽哌哌,究竟在读什么书?」 那个读书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像从香甜的梦中惊醒过来了。举目一望,见是洪鹢老师,他马上跳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鞠躬礼,十分不安地说: 「洪老师,不知您老人家来了,我这么睡着,太失礼了。请老师批评。」 「你认识我,我怎么不认识你?今天,这青龙亭上,秋爽阁前,人山人海,大家都在看壮观的洪水。你怎么独自躲在这里读书,怪腔怪调的,究竟在读什么书?」 「我原来是初师八班的学生,前年才破格升入中师。您老人家虽然没有直接任我的课,但您一直是我心中最崇敬的老师。今天,我本来也是来看大水的,但是,当我看到横冲直撞的洪水,吞没一切,让老百姓蒙受巨大灾难的惨状时,我的心中也掀起了比这洪水还要兇勐的波涛。我觉得我们人类,特别是近代的中国人,在桀骜不驯的大自然面前,显得太渺小,太无能为力了。我以为驯服这只勐兽,遏止它为非作歹,利用它为人类造福,应该是我们当代青年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青年一代只有学好现代科学技术,才能制服狂暴的自然。而要能做到这点,必须学习欧美的先进科技;而要学习欧美科技,首先要能读懂他们的科技书籍;而要读懂他们的科技书籍,就要下决心学好英语。因此,我再也不忍看不下去了。而在这春暖轩旁,见不到昆江奔腾咆哮的洪水,也听不到黎庶惨绝人寰的号哭,我就暂时躲到这阒寂少人来的地方读几句书。没想到在这里巧遇您,能当面聆听老师的教诲,学生真是三生有幸。」 洪鹢深深被他的伟大抱负,和实现抱负的切切实实的行动所感动。他觉得,正因为千百年来,一批又一批的有志的中华儿女,把扶祖国于倾颓、解苍生于倒悬的重任,自觉地担当起来,前赴后继,英勇奋斗,肝脑涂地,才使我们民族几经衰竭,而又復兴,卓立与世界民族之林。他决心学好英语,攀登科技高峰,将来为建设繁荣富强的祖国贡献自己的力量,这种高度的自觉,实在难能可贵。只是他这种唧哌鸟语的读法,根本与读英语风马牛不相及。洪鹢老师感绪万端而又十分同情地说: 「唉,你这种读法,简直是盲人骑瞎马,瞎撞。即使你按照你的读法能说话,可世界上又有谁能听得懂?费力不讨好,岂不太傻了。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别人听不懂,没关系,反正我不当外交官,也不去外国留学。我以为这么学,对我也有用。我记住了单词,学会了语法,能读懂最先进的外文科技书籍,我就能学习世界上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就能为祖国研制当代最先进的武器,狠狠地打击美国狼,就能在黄河长江上架设铁桥,在戈壁沙滩开矿。过去,熊老师曾经教给我音标及简单的拼读方法,于是,我就试着拼读。这种做法,能不能行得通?请老师指教。我叫仇虬,经常干些傻事,让老师见笑了。」 听说他是仇虬,许多关于他的传闻,立刻呈现在洪鹢老师脑海里。仇虬在学校里是个奇人怪人,他的身影在学校里很难见到,因为,他除了一日三餐露面外,就一头扎到学校的某个角落,埋头学习。可是,学校里,处处都人在诉说着他的近乎可笑的奇闻逸事。他读初师时,就学完了高中的数理课程,接着自修大学物理专业。熊老师曾命题测试过,说他修完了大学二年级的课程,并且考试成绩次次优异。他学画的过程,更让人忍俊不禁。别看他矮矮胖胖,前额宽而且凸,貌不甚扬,傻乎乎的,可他学习上却能另无师自通。学习外语只求读懂,不求会话,古今中外,恐怕他是第一个人!可是在当今的中国,学外语在别人不敢授徒、他无可师从的大环境下,他巧辟的这条蹊径,也许是唯一的可走的道路。洪鹢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心潮像滔天海浪一样澎湃。洪鹢觉得他是难得的人才,无价的瑰宝,不禁对仇虬油然而生怜爱之心,敬重之情。他惊喜万分地说:
第181页 「你就是仇虬!你的认识对极了!今天有幸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当今,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妄图将我们刚刚诞生的人民共和国扼杀在摇篮里,人们极端仇视这穷凶极恶的美国狼,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因此仇视外语,不让学生学,那就走进了误区。我们不能因为洗过澡后要泼掉水脏,就连同洗澡的孩子也给泼掉了。语言是传递信息、交流思想感情的工具。英语,马克思说,牛顿也说,资产阶级用,无产阶级也用,它不是哪一个阶级,哪一个国家的专利品。反动阶级运用它进行**欺骗,革命人民也可以要进行革命宣传。我们与世界上许多国家建立了外交关系,派出的外交使节不懂外语能行吗?美英等国的反动派是客观存在,而且它们还武装到了牙齿,一时我们不可能消灭它,我们还必须与它们周旋。我们需要精通各类外语的专业人才,学校不能停开外语课。否则,发展下去,《官场现形记》所描写的前清颟顸的红顶官员与洋人办外交的丑态,今后又会重现。洋人骂他是蠢猪,他还莫名其妙地欣然回答,『is』。用这样的蠢猪治国,国家焉有不亡之理?我们决不能做慈禧太后,闭关锁国,排斥外语。你决心排除各种干扰,摘掉颟顸的红顶子,学好英语,很好,那么,我也就顶住各种压力,教你。」 洪鹢老师本来是光华大学的教授,有名的学问家,精通英法德日等多国语言,尤其是英语,人家说他讲得比英国人还地道。这些仇虬早有耳闻,他朝思暮想聆听他的教诲,可就是没有机会。如今洪老师主动提出教他,他怎么能不激动万分,喜出望外呢?他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饱含着热泪动情地说: 「洪老师,当我正在黑夜里摸索前行时,您如一座灯塔,为我指明了方向;当我在迷宫中瞎撞时,您引领我走上正确的道路。您是我的恩师,您是我的再造的父母。」说完,他如鸡啄米一般,给洪老师磕头。洪鹢立即拉他起来,很受感动又不无责备说: 「如今解放了,还来这一套,酸不熘丢的。我们虽为师生,实际上都是革命同志。我为革命认真教你,你为革命刻苦学习,都是为着一个共同的目的,讲什么客气!」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洪鹢慧眼识英才,仇虬破格任教师2 嗣后,洪鹢领仇虬回到自己的斗室里。三间房子,除了一张床、一张办公桌、周墙的书架上塞满了古今中外的书籍外,实在别无长物了。书架上精装的外文书很多,其中许多外文原着还是直接从外国买回来的。仇虬信手翻了一本,是德文原版《裴多菲诗集》,扉页上有字迹秀丽的中文题写的译诗: 敬呈 最尊敬的恩师、最亲爱的兄长文舟先生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天涯芳草谨识一九三一年十月 同样敬题的还有许多本。这「天涯芳草」是洪老师的学生,显然是个女的,而且「天涯芳草」也不是她的真实姓名。称唿如此亲密,他们除了是师生外,究竟还有什么关系?洪老师孓然一身,莫非她曾是他的情人?不对不对,是情人,不会这么多年还天各一方。是亲妹妹?不对不对,昔人有句,「天涯何处无芳草」。署名为天涯芳草,其深意应该是期盼洪老师去觅芳草,应该是学生兼情人无疑。正当仇虬望着扉页发愣时,洪老师将书拿过去,藏起来,笑着说: 「读书,思想要专注,不要东看西翻。好,现在我就开始给你讲课。」洪老师先让仇虬念字母、音标,一个个带读纠正。并一再告戒他,「只求会其意,而不知其声,那是外文,不是外语。跛其一足,想走遍天下,怎么可能?」 此后,每到星期假日,仇虬便去洪老师的宿舍,聆听教诲;此后,每日晨昏,芭蕉树下,松竹林中,仇虬就像啁啾的小鸟,吟唱着异样的优美悦耳的歌曲。从此,仇虬每天为老师打开水,提热水,洗衣,扫地,一如老师的亲儿子。仇虬的真心体贴,极大地慰藉了洪鹢长期孤寂的心。开始,熊老师要他向学校推荐仇虬接替自己走后留下的工作,洪鹢将信将疑。通过这一段时期的磨合了解,洪鹢更深刻地认识了仇虬的才华,他觉得他年不高却有大志,今后,定是能为国家扛鼎挑梁的人才,从而坚定了他破论资排辈的陋习的决心,决定鼎力举荐仇虬。 这学期结束的时第一次教师会议上,李健人假惺惺要大家物色一位物理教师,来填补熊老师被调走后的空缺。大家思前想后,都找不着目标。洪鹢举荐仇虬,大家都掩口而笑。他们心想,只记住几个简单的力学公式的中师没有毕业的学生,怎么能教高中物理,怎么能安装维护电子管收播机?这是义和团用拳头、大刀与八国联军的大炮、机关枪奋战,简直是胡闹!李健人更是心中暗笑,如果背上还背着摇窠草的毛小子也能挑重担,那么,岂不是灯心草也能充大梁,我也可以当国务院总理了?洪鹢真是老昏了头!可是洪鹢毕竟是他的老师,过去他还口口声声称恩师,称他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今天,他又怎么能在众人的面前当面唐突呢?因此,他便尽量在三角脸上,挤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笑,说出一些阴阳怪气的话: 「洪老,您老的文科造诣很深,成就很高,是我们学校的泰山北斗。是嘛!对于理科,您年轻时也曾管窥蠡测,这个,也许知道池沼的深度。可是现代科技早已不是池沼,而是海洋。对于大海,这些年,您老没有涉足考察,怎么能知道它的深浅?在科学技术发达的今天,教科书知识的深度,已不能与『五四』前后同日而语。是嘛。这个这个,一个中师未毕业的学生,要他教高中物理,安装电子管收播机,岂不是缘木求鱼么?」
第182页 洪对鹢对李健人讽刺他不知理科的深浅,虽有几分恼怒,但他并不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要向瞎子说明太阳是什么样子,不是那么容易的。可李健人根本不深入了解仇虬的情况,就妄意否定了自己的建议,觉得很不是滋味。于是他也反唇相讥,诙谐地说: 「健人啊,我痴长了半百,即使没有吃过肉,也看到猪跑过。当年我考入北大时,我的理科成绩也是满分。我不敢说自己知道高中物理的水有多深,但我了解的至少不会比你的浅。对于理科这个波澜壮阔的大海,留学日本的熊老师,应该说得上是个弄潮儿,他应该比较知道大海的深浅。他临走时向你力荐过仇虬,才过去一个月,你应该言犹在耳。你怎么能连行家的意见也不考虑?健人啊!自古英雄出少年,对那些卓异的人才,就不能用庸人的俗眼去看。你是教歷史的,歷史上众多的政治家、科学家、文学家、军事家,都在花样年华,就创造了不朽的英雄业绩?赤壁之战中,以少胜多的孙刘联盟中出谋划策的孙权、诸葛亮,当年都只二十七岁,比你的年纪还小一点。作为全军统帅的周瑜,也只有三十三,比你也大不了多少。毛主席曾幽默地说他们是共青团员,可是,他们用五万精兵,打败了曾叱咤风云、不可一世、拥有七十万大军、已有五十三岁的老谋深算的曹操。教歷史,要多读几本歷史原着,多向学生生动地描述绰约多姿的歷史美人的形象,不要满足于向学生勾勒歷史的骷髅。你没有读过大学,可你年轻轻的,就担任学校党委副书记,教导主任,并且干得不错。如果论资排辈,看鬍子长短,你能出现这样的奇蹟么?健人啊,我们既不能严责于己,又何必苛求于人呢?」 洪鹢老师对李健人的语意尖刻的批驳,教师们也深深嘆服。虽然李健人汗颜缄口,但对洪鹢在人前,不给他留面子,内心十分恼怒。如今他手中还握有重权,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牵着鼻子走,让别人跟着他来撼动他已坐上的宝座的根基。可是,他目前还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他抗衡。于是他便不置可否,转而向全体老师探询: 「各位老师,请大家留意,是不是别的学校有胜任这一工作的物理老师?比不上熊老师是必然的,勉强胜任就行,教室里总不能没人上课。」 「健人啊,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如今教育大发展了,而教师队伍中原有的有一技之长的反动分子,或则被镇压,或则被判刑,或则逃跑了,青黄不接,教师奇缺啊!当然,省立五中、县中也有几个勉强合格的,但这些学校这两年招生人数倍增,就是这些教师想来,组织上也不会同意他们来。至于由政府收回公办的几所私立初级学校,合格的初中教师也不多,池中只有虾蟹,怎么能钓不到鱼?比较权衡,仇虬近年来跟着熊老师一步一个脚印,学得扎实,基础牢固,应该说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这样,用我们自己培养的人才是上策,如果还不放心,可以从省立五中、县中请几位行家来测试测试。」 洪再鹢次诚恳地提出自己的主张,对此李健人更为恼火。因为在熊老师调走之后,市里的一所初级中学的一个物理老师,已登门拜访过他,而且送礼不薄,他当即拍板答覆。拿到会上来讨论,无非是例行公事,走走过场。没有想到洪鹢节外生枝,打乱了他的阵脚。他怕真理愈辩愈明,自己左右不了局势,他的计划就会泡汤。如今他只好甘冒舆论的矢石,赤膊上阵,立即终止讨论: 「洪老,您的意见我会认真考虑,这个,我还想多了解了解一些情况,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然后再定。因为人事方面的决策失误,会贻误工作,也会让人笑话。是嘛!至于这个仇虬,中师尚未毕业,即使有能力,也难以服众。这个,会议就开到这里,下次再议。散会!」 李健人走出会场,恼怒地想。早知如此,又何必开这次会!既然「一之已甚」,当然就不会有「再」,他决定不再开会讨论。开学前的一天,他就亲自登门,把那位物理教师请进了学校。 那位物理教师上任后,踩着的第一颗地雷,就是安装调试电子管收播通讯设备。他虽然三十年代毕业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杂牌大学,也有本科毕业证书,可是,当年他是公子哥儿,在校外赁屋栖止,进赌场,逛妓院,压根儿没认真翻过书,根本不懂加利略、牛顿,怎么会去记住物理公式?用沉甸甸的袁大头,换来一纸轻飘飘的大学文凭的他,教初中还能勉强凑合,要讲授高中物理,那真是茫茫然如堕烟雾。可是他又不愿承认自己无知,那就只好死要面子活受罪啰!他硬着头皮安装收播机,小心翼翼地调试电子管。他全神贯注,近距离观察,突然,砰的一声,一个电子管如炸弹一样爆炸了。玻璃碎片扎入眼中,左眼炸瞎了,右眼受了重伤,面目全非了。没办法,最后配只狗眼,戴副墨镜,承受众人的白眼,低头上讲台。他只教过初中的匀速、变速运动,如今要教流体力学、圆周运动,并且还要精确计算。那真是刘姥姥醉后闯进潇湘馆,分不清馆内的小姐和丫鬟。他自觉赧颜,同学们更为捧腹。一个学期结束,教学任务未完成一半。原来计划国庆节开播的广播设备,快到元旦,还「卧病」躺在广播室里。 张校长多次来电话催促,李健人只好遮遮掩掩,敷衍地回答:正在调试,准备开播。张校长知道他办事敷衍,就亲自回校督办,严肃地批评他阳奉阴违,说洪老说仇虬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让仇虬试试。捧着金饭碗不用,却要煞费苦心寻觅讨米棍。来自顶头上司的严词力责,李健人怎敢违抗?只得唤仇虬来试装。那时在昆阳,这种通讯设备还是新玩意儿,不过,仇虬已读过几种关于这方面知识的新书,熊老师也曾手把手地给他讲解并实验过这种装置,兼之他资质聪颖,胆大心细,很快就领悟了它的工作原理,熟悉了每个部件的功能。又到省城大学里向熊教授请教,买回了因电子管爆炸而损坏的零件。才三天,就把广播设备安装调试好了。老师个个啧啧称赞,同学们拍手叫好,李健人也只好违心地安排仇虬管理及维修广播设备。自此,那位新调进来的老师看不惯教师的白眼,忍受不了同学们的讥讽,自己觉得容颜扫地,这期休学仪式都未参加,便带着那颗狗眼珠,凄悽惶惶、灰熘熘地离开了学校。第二学期,李健人走投无路,又只好违心地安排仇虬暂时代课。心想,黄毛小子动手能行,动嘴不一定合格。下不了台,也好堵塞嚣嚣众口,也让洪鹢从此赧颜缄默。
第183页 听说仇虬来代课,许多同学都认为不一定行,但又觉得与其讲台空着,不妨让他试试。物理原理说不明白,就让他聊聊广播方面的知识。试教的结果比预想的好得多。他结合实际,深入浅出地讲明了物理原理;又往往用独创的方法,准确地推导物理公式,计算最简捷,易学易懂,极大地激发了同学们的学习兴趣。他和同学们志趣相投,经常搅在一起。大家不唿他老师,与他称兄道弟。甚至故意把「虬」错念作「蛇」,叫他「蛇」大哥,他也不介意。他还说自己是土包子,不是洋教授,教得不好,立刻可以把他轰下台。因此他的教学深受同学们的欢迎。一个学期,除了出色地完成了本期的教学任务外,还还清上个学期拖欠的教学债务。 此后,师生们更加敬重洪鹢,都称赞他慧眼识英才,是我们时代少有的伯乐。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3胡洁伺机整仇虬,洪鹢据理斥谬论1 一石激起千重浪。自仇虬任教后,大家对他刮目相看,誉声鹊起。可李健人心怀嫉妒,因为他觉得仇虬是洪鹢的忠实追随者,是他想牢牢控制学校的障碍。仇虬越是有能力,就越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非拔掉不可。可这颗钉子是洪鹢给钉上的,要拔掉这颗钉子,就得先扳倒钉钉子的人;现在要扳倒洪鹢,他还无能为力。不过,他也不能顺水流舟,任其失去控制。他採取敲屋柱、惊磉墩的办法,首先打击小鬼,进而攻击阎罗,实现扳倒洪鹢,那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其实,炙手可热的权力,何尝不能拽着鬼拉车呢?他知道,要巩固权力,用人是关键。手下的能人超过了自己,就会威胁自己的地位,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取而代之。武大郎开店,容不下个头超过自己的伙计,那是天经地义的。可见他重用胡洁,是最伟大、最英明的决策,是他平生的最为得意的杰作。简直与王勃《藤王阁序》异曲同工,可以昭天地泣鬼神,将成为后世的稀世瑰宝。胡洁麻脸口结,无特操,没能耐,他会死死抱住他这条大腿,对他忠心耿耿,成为他得心应手的拳头。有了肉包子,胡萝蔔奖赏,恶狗自然会恣意咬人,笨驴当然也能拼死命拉车。胡洁先做勤杂工,再当农场管理员,如今又成了学校的财物保管员,渐次被人称起老师来了。他当然知恩图报,千方百计巴结他,成了李健人肚子里的蛔虫,李健人心里想什么,胡洁都能早料到。他管理农场时,不需要李健人张嘴,鸡鸭粮豆,蔬菜水果,李健人家中所需的,农场都准时供给。李健人嫉恨洪鹢,必然祸及仇虬,这点他当然心领神会。仇虬曾讽刺他一张麻脸,张口结巴,居然因祸得福,当上了财物保管,成了后宫总管,西太后座下的红得发紫的李莲英。胡洁对他,早就恨入骨髓。如今仇虬在学校里争奇斗艳,胡洁岂能让他占尽风光。秉承李健人的意旨,藉助手中的财权,他胡洁就要时时、处处、事事,狠狠地整他,要加倍地讨还他被奚落的耻辱的旧债。 国庆节来了,机会终于到了。为了隆重庆祝国庆,布置学校,要书写对联标语;上街yx,要写大字横幅;要出文刊、画刊。李健人说仇虬工于书画,以贤者多劳为由,把这些理应不属仇虬的任务,全压在仇虬肩上。仇虬要胡洁早几天将纸笔墨汁颜料买回,以免造成被动,可胡洁就是纹丝不动。到国庆节前一天的上午,胡洁才买回一块坚硬如铁、直径一寸、长尺许的圆筒徽墨,一方砚池,两支寸楷毛笔,一大捆色纸,甩在仇虬的卧室兼办公室的大桌子上,笑着傲慢地说: 「仇虬,你要的东西都买回来了。你就快,快点写吧!明,明天早晨,写不好,你要当心,当心吃西餐!」他幸灾乐祸地盯着仇虬,心想,想跟老子较劲,老子叫你寸步难行,倒你八辈子的霉! 仇虬瞟了一眼那支长尺许的徽墨,十分生气,他没有看胡洁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继续看他的书。 「怎么?你,你聋了!我,我在跟你说,说话呀!」胡洁又盛气凌人地说。 仇虬还是对他不屑一顾,继续看书,鄙夷地奚落他道: 「胡洁,你麻子脸难看,结巴话难听;没有想到你做事坑人,比麻脸结巴更难看难听,让人无法忍受!这块坚如铁石的墨,磨上半天,能写几个大字?只有一天了,我还要讲课,没有时间;你无事可做,闲得发慌。墨,你磨;字,我写。墨磨好了之后倒到盆里。为了保证完成任务,你我今晚都得熬通宵!」说着,就将一个小面盆掷到胡洁面前。 「你,你,你写字,要我磨,磨墨?你是什么大,大老爷?至于不买墨,墨汁,是厉行节约,反,反对铺,铺张浪费。这是中央的方针,难道,难道你,你也敢反对?我老实告诉你,你,你崇美、恐美,偷,偷偷地学英语,想,想当杜鲁门的干儿子,反,反对人民民主专政,党和人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胡洁恼羞成怒,一时掂量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仿佛他就是党和人民的化身,而仇虬就是杜鲁门的干儿子。他胀红了麻子脸,指着仇虬气呶呶不休、结结巴巴地骂。 「胡结巴,你结七结八,连学中文都学不会,不像个中国人,倒像美国佬**中国人后,生下的私生子。你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自己学不了英语,就说学英语的是杜鲁门的干儿子。我问你,周总理先后留学日本、法国,精通多国外语,当总理兼外交部长,照你的说法,该怎么说呢?胡洁啊!你的智力比猪略高一点,比牛稍低一点,只配做不值钱的猪工,出不值钱的牛力,这墨当然要你磨。古人说,一字值千金。这庆祝国庆写横幅标语,要写多少字,我的一分一秒比金子还宝贵,没有时间同你结结巴巴,磨牙拌嘴。如果你有意见,那也好,我们就交换位置,你去教课、写横幅标语,我来磨墨。结巴,你看行吗?」他说时,把那块徽墨塞在他手中,一把把他推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门外传来一阵结结巴巴的狺狺的叫骂,仇虬根本没有理睬他。
第184页 胡洁扭头向李健人汇报了,李健人心中暗暗地笑,这一招整得仇虬够呛了。因为光磨墨至少得一整天,就是仇虬今天一整晚不睡,也完不成政治任务。到时候他可以找个岔儿,狠狠地整他,甚至把他赶出校。他想依靠洪鹢这座无权的冰山,哼!这冰山难道靠得住?已是九月三十下午了,李健人找来几个学生会干部,去检查庆祝国庆的准备情况,着重检查横幅标语的书写。可是一摞色纸还躺在仇虬的办公桌上,一个字也没有写。这下李健人恼火了,也急坏了。恼的是仇虬居然没把他放在眼里,竟敢拂逆他的意旨,居然将他布置的任务置诸脑后;急的是明天就是国庆节,校内未布置,yx用的横幅标语也没写好,庆祝活动搞砸了,自己负不起这个政治责任。天阴沉沉的,下着毛毛雨,可李健人的三角脸比天更阴沉,急得满头流大汗,岂止是毛毛雨?他火冒三丈,大声呵斥道: 「仇虬!你,你,你竟敢破坏庆祝国庆,这个这个,你还是中国人吗?是嘛!这个,发展下去,就是对抗人民、反对党的地地道道的**!」 「李主任,照你的说法,不磨墨,就是**,那我还只能算半个。因为今天上午、下午我都有课,我总不能抛开您布置的教学任务去磨墨!而胡洁,只保管财物,贮藏室上了锁后,他闲得发慌。我要他磨墨,他丢下不管,东游西盪。一个工人不做工,他才是一个真正对抗人民、反对党的地地道道、完完整整、不差分毫的**!李主任,您立场坚定,火眼金睛,是非分明,鸡蛋缝里也能挑出骨头来,总不会放掉这个大王八抓小虾!」仇虬知道胡洁是李健人放出来咬自己的一条恶狗,他就牢牢揪住这条狗,寸步不让据理与他斗。 「仇虬,这个,你也太目无领导,胆大妄为了。是嘛,如今我批评你,你不好好检讨,这个,反而乱咬他人,这个这个,是什么作风!」李健人没想到仇虬这么一针见血,刺到了他的心窝,便像激怒了的公牛一样吼叫起来,「你没有时间磨墨,就找人磨。是嘛!找不到,为什么不向我汇报?这个这个,如今造成这样恶劣的政治影响,你应该完全负责!」 「李主任,您说我没有安排人磨墨,我不是安排了胡洁么?他不听,我有什么办法。至于汇报,什么鸡毛蒜皮的事,胡洁都向您打小报告。这样的大事,他一定早报告了,您也应该早就知道了。我再汇报,岂不是现饭炒三遍,狗都不吃了?如果胡洁没汇报,那他的问题不更严重?不服从工作安排,明知工作出了大事,又不汇报,岂不是故意捣乱?他明知我没时间,却故意不买墨汁,买块徽墨来折腾人,使我不吃不睡也完不成任务,让你来追咎我的责任,他好在一旁看笑话。别看他结结巴巴好像有点傻,可他的心却远比蛇蝎毒!」仇虬从桌上拿起两支寸楷羊毫,气愤地说,「李主任,再请你看,这样的笔,能写横幅上一尺两尺见方的大字吗?他没有吃过肉,也应该看到猪走路。他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民,我不怪他,可他是个曾上过中师,有着中等文化水准的学生,因为脸麻口结,不宜教书,应该清退,学校开恩,才留下当工人。他应该感恩戴德,为人民努力工作。可是他却忘恩负义,利用手中掌握的芝麻大的财权,为非作歹,不会办事,却整人有术。我才不愿钻入这蠢猪设下的圈套。这事我也有错,我甘受组织的任何处分。不过故意制造混乱,做了**所不能做到的事的胡洁,性质更为严重,也切望组织不让他滑过去。」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3胡洁伺机整仇虬,洪鹢据理斥谬论2 「你,你怎么老揪住胡洁的小辫子不放?这个,他不买墨汁买它墨,无非是为革命节省应该节省的每一个铜板,这是贯彻中央的精神,这个,这个有什么错?」李健人见平日寡言笑、若**的仇虬,如今如狮怒吼,锋芒毕露,条分缕析,比类精当,无可辩驳,自知黔驴技穷,就只好学唐僧念起紧箍咒,拿出中央精神这顶大帽子,扣在仇虬的头上。 「李主任,你知道吗?这墨是上好的徽墨,是书画名家用来绘画写字的墨宝,用它创作的字画,歷经千百年也不变色。这墨很贵,就是买上几十瓶墨汁,也不须这么多钱。我们写横幅标语,只用一次,能维持十天半个月墨不掉色就行了,用这么好的墨,是极大的浪费。中央明明指出,『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搞财务工作的人对这点应该比别人更清楚。可是他明知故犯,岂不是蓄意对抗中央指示,恶意整人么?」仇虬还是十分气愤地辩驳着。李健人自觉无理,再辩下去,图穷匕首见,还会把自己抖出来。于是就使出他惯用的撒手锏,把别人斥为**,压得别人喘不过气来。于是他气喘吁吁地厉声喝道: 「仇虬,你,你,你反了!这个这个,学了点东西,尾巴就翘上了天,是嘛!要知道,你,你这是个人奋斗,走资产阶级的白专道路。发展下去,就会坠入**深渊!我老实告诉你,你不要以为有洪鹢作靠山,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洪鹢算什么?他不是**,他是地主资产阶级,是靠不住的冰山,跟他走,没好下场!」 「健人啊!你说什么?我不是**,是地主资产阶级?」原来李健人请洪鹢为学校写两副庆祝国庆的对联,洪他亲自送来,让仇虬书写,没想到竟在这里听到李健人指斥他为地主资产阶级的剑拔弩张的胡话。他知道李健人是卑鄙小人,但也是自己的学生呀,过去他虽然对他教育很严,但也待他不薄呀!他竟如此恶意中伤,心地这般险恶,实在让他心寒。家中出逆子,父母怎么计较也没有用,但是非曲直还得弄明白。他还是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健人啊,当我和**一道与封建主义、帝国主义浴血奋斗的时候,只怕你还穿着开裆裤呢?我诚然出身地主阶级,但我背叛了它。至于我为什么没有加入**,你可以去问张校长、丰书记。你要仇虬不跟我走,他没有跟我走呀,他在脚踏实地地走自己的路,一心一意跟党走!我不过只帮了他一把,正如当年你求学时我帮你一样。健人啊,前几天你还在会上说我是学校的柱石、栋樑,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地主资产阶级?是不是三伏天的鱼肉,早晨还很新鲜,下午就便臭了?你呀,当面喊哥哥,背后砸秤砣,这哪里是**实事求是的作风?你常常把他死心塌地跟我走的话挂在嘴上,你到底想干什么。至于我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我们学校的掌舵的人,应该做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明辨是非,才不至于迷失方向。还有,你说个人奋斗是资产阶级的,这种认识也极其偏颇而而又极其有害的。时代要进步,革命要发展,建设要取得成功,都需要每个社会成员努力奋斗。整个社会发展如此,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也逃不出这个规律。美国的华盛顿,法国的拿破崙、卢梭,英国的牛顿、瓦特,我国的孙中山,他们都以自己的卓越的个人奋斗,革了封建**、资产阶级的命,为人类歷史书写下了辉煌的篇章。诚然,时代不同了,曾几何时叱咤风云的资产阶级的个人奋斗的光辉黯淡了,成为了歷史车轮前进的绊脚石,代之而起的是站在歷史潮头的无产阶级。但是,稳稳站在歷史潮头、手把红旗旗不湿的无产阶级的弄潮儿,杰出的革命家,哪一个没有一部艰辛的个人奋斗史?个人艰辛奋斗的涓涓细流,汇成了淙淙的溪涧,汇成了奔腾江河,汇成了浩瀚的海洋,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才取得今天这样辉煌的胜利。试看无产阶级的革命领袖、英雄模范,哪一个没有走过一条艰辛的个人奋斗的道路,哪一个身后,没有留下一串血迹斑斑的脚印。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的卓立特行的个人不倦地奋斗,更是个人奋斗光辉典范。可以说,没有无产阶级每个成员的自觉的个人英勇奋斗,就不可能有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诚然,资产阶级的个人奋斗与无产阶级的个人奋斗有着本质的区别,资产阶级的个人奋斗的目的为个人,而无产阶级的个人奋斗是为人民大众。分辨两者的区别,不是依据他们各自的宣言,而应该是他们的切切实实的实际行动。我们不只听其言,而重在观其行,依据他们的社会实践,来判断他是否是无产阶级革命者。有些人时时刻刻把为人民、为革命的闪光的言辞挂在嘴上,可脑子里却充塞着为个人争名捞利的骯脏思想。这种人是假马克思主义,真资产阶级。王明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其中还包括为数不少的被毛主席严厉批判过的为资产阶级糖衣炮弹击倒的、过去曾经是无产阶级、而今天已蜕变成资产阶级的人。三反、五反中揭发出来的触目惊心的事例,难道还不能让我们深醒么?你说仇虬走白专道路,只说对了一半,那就是『专』;可说错了另一半——『白』。他通过个人奋斗,一个中师学生,就有大学水平,能出色地担负中师教学任务,不是为党、为人民教育事业,做出了超常的贡献么?不也为你解决没有教师上课的**烦么?这怎么能算是『白』呢?试问,世上能有多少人能做到这种『白』?你能做到这样的『白』吗?现在,我们国家在着力培养高等建设人才,大学生是国家的瑰宝。你知道,一个人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毕业,成为一名合格的高中教师,国家要花多少的人力、物力、财力啊!我们在办中等师范教育,每年国家要拨多少经费呀!如果我们学校在培养小学师资的同时,鼓励学生通过个人奋斗,不花国家一分钱,能成百上千地培养出像仇虬这样的学有专长的高等专业人才,能超常地挑起起革命和建设的重担,那么,我们学校对国家的贡献,岂不更大?如果每一所学校都能做到这样,社会主义建设岂不更能一日千里?党中央提出的超英赶美的目标,岂不就能早日实现么?诚然,仇虬不像某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口头革命家那样,时刻把漂亮的革命辞藻挂在嘴上,可他那坚实的前进步履,便是他最好的革命宣言。正因为如此,大家都贊他干得出色,是颗闪着**光辉的耀眼的新星,你也评他为先进教育工作者,这不是你也承认他又红又专么?言犹在耳,怎么就一朝反目?掷地有声的铿锵的百鍊钢,怎么顷刻变成了软绵绵的绕指柔?一瓶醇香的茅台酒,突然变作了酸熘熘的醋?这样做,我不知你究竟要干什么呢?」
第185页 李健人没有想到,在自己凌厉进军、步步紧逼仇虬、眼看即将取得重大胜利的关键时刻,半路上意想不到地遭到了洪鹢的勐烈的炮火的伏击,阵脚全乱了,全副武装给解除了。他只好如遭到勐烈打击后掉落水中的狗,艰难地爬上岸来,摇尾乞怜。他绷着三角脸,挤出鳄鱼泪,冷汗涔涔下,乞求洪鹢怜悯他,不再打下去: 「老师,这个这个,您完全说得对。学生几乎因一念之差,又做错了事。事不宜迟,我得赶快叫这个这个,给工作添忙添乱的胡洁,去买墨汁、腕笔。再延误,后果不堪设想。说完,急急如漏网之鱼,狼狈逃窜。 「李主任,有了这砣徽墨,就可以换回所需的全部墨汁。至于笔嘛,有了这个能将就。」仇虬从床底下拿出用笋壳叶和稻草分别制成的排笔、腕笔各一支,望着李健人的背影,笑着说,「还是坚决贯彻中央精神,节约每一个铜板为革命吧。」 李健人像有人在拼命地追他抓他,头也不回,继续快步走。只是应了一声: 「我知道了。这个,我就叫这个该死的胡洁去办!」 天阴沉沉的,苦雨不断,冷风飕飕。洪鹢望着李健人的猥琐的背影,脸色阴沉沉的,心中冷飕飕的,像连绵不断的苦雨一般,他的心中在滴血。他无限哀伤地自言自语: 「有了这种当家人,张校长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会全被毁掉的。」既而如从梦中惊醒过来,忧心忡忡、十分同情地对仇虬说,「今晚你又得熬一个通宵了。仇虬啊!你今后走的路很长,也很险。你在冲锋陷阵的时候,要像鲁迅那样横站着,提防有人在你背后捅刀子、放冷枪!」说完,悽然地走了。 仇虬送洪鹢老师走出自己的房间的时候,也不禁鼻酸心楚。他怎么也想不通,过去,对革命忠心耿耿、将身家性命都搭上的洪老师,革命胜利了,反而步履这么艰难!也想不到自己为革命拼死拼活地学习工作,竟招来种种非议,遭到种种打击。更让怔怔不安的是,李健人整他,竟是声东击西,矛头直指恩师。他的脸也阴沉沉的,心中颳起了飕飕的冷风,一颗心也在淅淅沥沥、绵绵不断地滴血。 他失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愁苦地紧张工作起来。直到翌日曙光初露,他才写完最后一条横幅……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4健矮子设计撼大树,胡结巴昧心做蛀虫1 挑动胡洁借整仇虬以达到扳倒洪鹢的目的这招失败以后,李健人更气急败坏。他知道,洪鹢性格鲠直,淡薄名利,为教育事业殚精竭虑,无可挑剔。但他又更清醒地认识到,在学校里,洪鹢上可通天,地县的领导非常信任他,省里的领导赏识他。地县许多重大决策,往往还徵求他的意见;领导来校检查工作,首先就去拜访他。他的根又深深扎根于群众的深厚的土壤之中,昆师师生上千人,唯他的马首是瞻。李健人虽说掌握了学校的实权,当上了昆阳师范这个「共和国」的「总统」兼「总理」,可他深知,昆师像个穆斯林国家,还有个手握《可兰经》的精神领袖在,他的权力无处不受到他的掣肘。在大家的心目中,他洪鹢是棵参天大树,他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不显眼的一株小灌木。这棵大树不砍掉,灌木便没有一片蓝天,永无出头之日。就目前形势看来,他想「蚍蜉撼大树」,那是「可笑不自量。」不过利益攸关,他又不能不去撼它、砍它。他一时撼不动,砍不倒,也要仿效蛀虫不声不响,朝朝暮暮地啃树根,锲而不捨地去撼、去砍,洪鹢这只鱼不死,他李健人撒下的网就会破,他无论如何要扳倒他。 当然,他也知道,洪鹢爱学生如爱自己的儿子。记得自己上学有困难,也曾得到过他的资助,对他有恩。可这种小恩小惠与今天诱人的权力比,那不过是撮土之于泰山,稊米之在太仓。如果洪鹢知趣,能为他掌握权力助一臂之力,他也会知恩图报,把他捧作祖师爷、太上皇,高高地供在神龛上,可他偏偏要做太行王屋二山,成为横梗在他前进道路上的不可逾越的障碍。那就对不起,他只能做他权力刀下的冤魂了。杨广要做皇帝,可以弒父杀兄,他洪鹢只教过他几天书,他为什么要儿女情长,优柔寡断呢?无毒不丈夫,他应该採取果断的措施。灰尘不走,他就只好拿起铁扫帚,六亲不认地扫。不过,时机尚不成熟,目前自己不宜赤膊上阵,他还得像猎人出猎以前那样,努力豢养对自己百依百顺、而对敌手勇勐兇狠的猎狗。 庆祝国庆后的一天的晚上,雨霏霏,风飕飕,天仍旧阴沉沉。学生就寝了,办公楼人去楼空,李健人把胡洁找来了。明晃晃的灯光下,他与胡洁隔着张办公桌,面对面坐着,一只飞蛾一次又一次,扑向那盏明晃晃的灯,勇敢而且坚定!胡洁以为这次他把事情弄糟了,对将要来临的李健人吹鬍子、瞪眼睛的斥骂,早有心理准备。他低头弓背,眼睑低垂,麻脸愧怍,双手下意识地搓着大腿,像只被咆哮的恶狼吓坏了的小羊羔,瑟瑟嗦嗦,语无伦次地咩咩哀鸣: 「李,李校长,我,我无能,我无能……」 「怎么?工作上遇上困难,就这么没精神!这个,这个,工作遇到困难是正常的事,何况这次我也考虑得不周全,是嘛。」李健人三角眼里闪烁着捉摸不定的索取的幽光,打断了他的话,怪怪地说。 「不……不……不……。是学生工……工作无能,让仇虬这……这傢伙,又占……占了上风。请……请校长批评!」胡洁乜斜了李健人一眼,可还看不准他的三角脸是晴还是阴。只好依旧低着头,心怀忐忑,怯怯地说。
第186页 「批评什么,你干得很不错嘛,是嘛!你动了脑筋,这个,不买墨汁买块石头墨,可以磨得他有苦难言,哭笑不得,这是个好办法。要不是洪鹢赶来,为他帮腔,这个这个,他就要承担破坏庆祝国庆的政治责任,他吃不了,就只能兜着走,你我不就除去了这颗眼中钉?可这老傢伙偏偏赶来了,坏了我们的事。胡洁呀,这个这个,要不是有洪鹢在,我早让你当上了会计。」李健人知道,没有胡萝蔔,笨驴拉车推磨不卖力,要他能像狗一般听他随意唆使,就必须抛出几个肉包子。精神上给以鼓励,工作上诱以权力,胡萝蔔、肉包子、大棒全用上,他才会死心塌地当驴做狗,咬人拉车。李健人许诺他未来的权力,给胡洁以极大的诱惑,使他精神上得到了满足,他受宠若惊,即刻昂起了头,拣李健人喜欢听的说: 「李校长,这洪老头也……也真怪,为什么不到大学去教书?偏偏死……死死赖在我们学校里。我得想个办法,挤得他非……非走不可!」 「你不知道,洪鹢这个人,虚荣心极强。他赖在学校里可以横冲直撞称老大。这个这个,他调入大学,那边山上的老虎多,他这只毛猴就称不了王。不过,他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眼里也就没有他。只是如今大家都向着他,与他斗,我们暂时斗不赢。胡洁,还是你有办法——」李健人故意将话一顿,狡诈地望着他。 「我有什么办法?」胡洁还摸不着头脑,几着问。 「你刚才不是说过挤走他么?挤,这个这个,确实是个好办法。你想想,洪鹢孓然一身,年纪渐渐老了,生活要人照顾。是嘛!如果我们立关设卡,让他极不方便,尝够酸咸苦辣;他又死爱面子慕虚荣,如果我们再找些对他不利的材料,制造舆论,使他感到羞辱,他也许会乖乖地离开学校。那么,以后的学校,就是我们的天下了。」李健人黑着脸得意地说。 「生活上如何卡他。我……我知道,他,他……他身正,影子……影子不会斜,我们如……如何造舆论?」 「谎言千遍成真理。大权抓在我的手里,这个,只要我们不停地捏造事实,别人就会相信鸡蛋里面也会有骨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缝的鸡蛋!是嘛。挖树刨根,洪鹢的根就是地主分子。土改时,农民曾经到学校来抓他,是张校长包庇他,他才过了关。这个这个,我们可以死死抓住这点做文章。你不是洪家垸的人么?那个那个傻里傻气的沙什么的,离洪鹢的家更近,是嘛!只要你胡弄沙什么的出头,他就会不知轻重,像疯狗一般咬人。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傻瓜说实话。他越傻,别人就越会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即使胡说八道,洪鹢也不好奈何他。只是我当领导,不便尖嘴出头,指东道西。因此,这个事还得要你出头,你们是同乡,你说的他更相信。你知道古树枯死的原因吗?这个,你是湖区长大的,可能没见过。我就告诉你,古树枯死的原因,就是因为它的根被隐藏在地下的根,给金龟子等害虫咬断了,树干也被蛀虫蛀空了。如今,我们就要仿效金龟子、蛀虫,咬断他的根,蛀空他的心。是嘛!只要我们做到了这样,风一摇,雨一打,他自然会塌泥倒下的。这个事,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会始终支持你,就是行为越轨,你也不会有事的。只是这个这个,只是这个这个你要勤动脑子,干得隐蔽,干得更巧妙。你给洪鹢穿玻璃小鞋,还要对他表现出他十分尊敬,还要给他戴上高帽子,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个这个,不要多久,我们就能拨开云雾见青天。胡洁,可千万别与他针尖对麦芒,对着干。剑拔弩张,做得太露骨,物极必反,别人反而不相信。」李健人既要当婊子,又要为自己立牌坊,沉着三角脸,阴毒地说。 这次整仇虬失败,胡洁憋了一肚子气,听李健人这么说,他仿佛看到了未来洪鹢穿玻璃小鞋走路的狼狈相,也附和着扑哧地笑出了声: 「嘿嘿,李校长,您,您真实前朝的刘,刘伯温,用兵打仗,连个傻子,也能派,派他充大将。我知道了,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当,把这个『挤』,『挤』字,当作头等大事来抓。我会叫他时时不……不舒服,处处伤……伤筋骨。」人说麻子点子多,一点也不假。转眼之间,胡洁已想出了好些造舆论的办法,只是太荒唐离谱,李健人听了也禁不住笑起来了。 夜深了,李健人说议事结束,胡洁便一熘烟跑下办公楼,马上要去找傻冬瓜,把过去洪鹢的事,刨根究底问个明白,然后教他怎么做。可是,走到露天地里,冷雨一淋,凉风一吹,正如热极发昏的时候,给头上泼了盆冷水,头脑清醒了,一颗麻木的良心渐次復甦了。他觉得,李健人的心也真黑,手段也够辣,连曾经资助过他的恩师,也要颠倒黑白,无端陷害,真是不如畜牲。洪老师待自己也不薄,要不是他为自己仗义执言,自己早被清退回家,他哪里还有今天?他不能泯灭良心,信口雌黄,恩就仇报。此刻,如烟的往事,如车水时水车翻动的车叶那样,在他的脑子里翻转。 他家离洪家不足五里,耳闻目睹,洪家的歷史和现状,他了解的也不少。人说昆阳的两大世家,北曹南洪;北曹似虎,南洪如鹿;北曹是不可攀缘的险峰悬崖,南洪是可以惬意徜徉的茵茵草地。北曹如何,他不知道,南洪的口碑,天地可鑑。
第187页 据说,洪鹢祖籍江西波阳,是南宋时一个什么叫做洪迈的后代。洪武年间,朱元璋与陈友谅争夺天下,大战于鄱阳湖,陈友谅中流矢坠入湖里,朱元璋没有找到他的尸首,疑心鄱阳湖周边的人,把陈友谅藏匿起来了。为了根绝后患,下诏限期交出他来,逾期不交,就血洗滨湖城乡。为逃避这次浩劫,江西人举家西逃往湖南。不知是洪迈家的第几代孙中的一支逃到洞庭湖滨,僱人围垦裸露的荒洲,在昆江入湖口的南面,建成了洪家垸。由于生产的需要,广招佃户,因而洪家垸内的人丁,杂姓人如汪洋大海,而姓洪的则寥若晨星,洪家垸实际上名实不符。 当地还有个传说,说这里一碧万顷的湖水有如明镜。天上的仙女梳妆时,全靠这面宝镜照出自己的倩影。久而久之,仙女们意动心摇,便常常偷偷地汆入清亮的湖水里净身,浴后,懒洋洋地躺在绿油油的芳洲上沐浴阳光。其中,有个仙女特别眷恋这片芳草地,错过了时间,南天门关了,她便永远睡在这里了。她睡卧的地方,土厚地肥,长出的草比别处更绿更壮,显出仙女的苗条秀美娴雅的身姿。最肥美的是块条状洼地,绿草往往长得比别处的高一倍,农田的收穫也比别处多几成。老百姓说得很粗鄙,称这块地叫「美女晒羞」。而「美女晒羞」这块地就在洪家垸。不过沧海桑田,几经变迁,显现仙女的秀丽的身姿的葳蕤的湖草,早不见了,被说成「羞」的洼地也填平了,成了一片广袤的田畴。盛夏南风吹拂,这里稻浪滚滚,俨如宽阔无边的海洋。年代久远,这「羞」已无从寻觅。只是洪家还是出重金僱请了最高明的风水先生,经过他的仔细勘查,找到了「羞」之所在。洪家就在「羞」上,靠近大堤的地方,垒石造台,建造了洪家大院。大院座北朝南,高大的正房三进,两端有厢庑游廊。厢庑后面,东建牛棚马厩,西筑仓廪碓房。庄院四角有碉堡,大门上有碉楼。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4健矮子设计撼大树,胡结巴昧心做蛀虫2 据说,前清走「长毛」的时候,土匪趁机来抢掠,想用斧头噼开大门冲进来。碉楼上的镖勇,用特制的锋利的铁齿耙,勐力鑱下去,噼门的几个土匪,被铁耙上的铁齿,从背后扎入胸腔,动弹不得。然后鸟铳齐放,飞石雨下,余下的土匪被打的屁滚尿流,如鸟兽散。从此,土匪再也不敢觊觎洪家大院。抗日战争期间,洪鹢回乡教书,又凿穿了一段堤,以条石建水巷与外湖相连,直达仓廪前,可通木船机艇,粮食货物由此进出。可见,洪鹢建水巷的目的全是为了运输,但别人却不这么说。他们说,原来庄院建在「羞」上,堵塞了妊道,人丁自然不会兴旺。远的不甚清楚,近的几代,洪家均为独苗单传。洪鹢虽兄弟两个,哥哥宦游四海,终年不归。洪鹢也长期任教他乡,只有暑假才回家小住,而且年近花甲,无「闭月羞花」之妻,无「应门五尺之童」,真是「门衰祚薄」。这次,他之所以要掘水巷,建闸门,无非是想开通堵塞的妊道,再娶一房娇妻,多生几个儿孙。 洪家世世代代读书作官,举人进士,知县知府,代代不缺,钱财的来源,不全靠土地。兼之受儒学薰陶,讲求仁义。因此,虽有钱有势,却不霸道;轻财好施,皆闻远近;理财购物,近乎迂腐。洪家距县城五十里,洪鹢的祖父到县城去,想不踩踏别人的土地,可是别人有一块鼻樑地,梗在中间,必须走弯道,绕半个大圈子,于是,洪鹢的祖父决计高价购买这块土地。别人不卖,他用宽于那块地四五倍的良田换;别人不换,有人为洪鹢的祖父出主意,到县府告他刁民,敲诈勒索。洪鹢的祖父却说,刁民也是民,不愿换、卖土地,又不违法犯罪,你告他什么?最后他亲自登门,与田主敲定,他用银圆铺满这块地。据说,买地铺鹰洋的当天,看热闹的蚁涌蜂聚,白花花的鹰洋,铺地如雪,个个瞠目咋舌。洪鹢不善管理家业,他当家后,家境日渐萧条。佃农谎报遭灾,他即减租。管家提醒佃户欺诈,他反说,「衣食足而后礼义行」,佃农富裕了,也就不会讹诈他。凡说自己只需要「衣食足」就够了,要那么多钱财干什么。 与人交往,别人馈送洪鹢礼品,他一定丰厚地回赠。一次,一位远方的客人送给他景泰蓝,他准备回馈昆阳的特产,水竹篾凉蓆。胡洁的爸爸是远近闻名织席师傅,他特意登门定做。走进门,胡家陈列的凉蓆,琳琅满目。蓆子上凸现的花鸟虫鱼,风景人物,栩栩如生,有如雕塑;可用手触摸,平细滑腻,沁凉透心。其中有两铺,图案尤富有诗情画韵。一铺题字为《晚凉幽梦》,一铺款识是《鸳鸯戏荷》。他觉得这是稀世珍品,就是在世界博览会上,也能获得金奖,价格当在五十美元以上。在闭塞的乡间,也应值四十块光洋。他便对胡师傅说,如果在《晚凉幽梦》上,添加落日浮云,在《鸳鸯戏荷》中,再增渔舟亭塔,他愿出个大好的价钱。胡师傅故意眨巴着眼,似乎在仔细估算以后,报了个海价:每铺做工十五个,加上竹料成本,需袁大头三十元。洪鹢当即拍板敲定说,还要织得精细些,每铺做工三十个,给鹰洋五十元。原来胡师傅开价时,洪鹢沉迷于艺术欣赏的意境中,报的价,他根本没有听进耳,这是他照自己的想法还的价。胡师傅听了,简直惊呆了,他卖了一辈子凉蓆,从来只有还价压价的,还价远远高出报价的,这还是第一次。
第188页 有了如此丰厚利润,胡师傅立即开工。洪鹢走后,他剖篾,女儿织,不到二十天,两铺凉蓆就织好了。反覆端详,仔细思量,觉得别人即使「吹毛」,也很难「求疵」了。二十天后,他高高兴兴送往洪府。洪鹢还没有展开看,脱口就说,做工不够,一定比他见到的好不了多少。要他拿回去,再做两铺更加精细的,每铺再加价五元。胡师傅拿回去准备重织,可觉得自己的才气、技术使尽了,再也无法精益求精,便搁置在一旁。又过了一个月,他也没有想出改进的办法,最后只好拿着原封未动的两铺凉蓆去交差。谎称两铺共织了六十个工。洪鹢展开凉蓆一看,花鸟风景,栩栩如生。《晚凉幽梦》的画面上,幽篁深处,泻玉跳珠的溪岸石崖上,有亭翼然;一峨冠博带的风流雅士,枕窗弛然而卧。窗前,蝶舞莺歌;亭后,青山衔日。《鸳鸯戏荷》描绘的是,平明如镜的湖面上,圆荷亭亭,菡萏初放;一双鸳鸯嬉戏其间,似姣童,天真烂漫;溅起的水花,溅玉射珠,玲珑剔透;盪起的水浪,浑圆浑圆,悠悠远逝。远处小艇如飞,渔人傲立船头,似在纵情高歌。洪鹢看得眼光发直,简直不相信这是凉蓆,只觉得它们与法兰西罗浮宫博物馆珍藏的「镇馆三宝」之一的蒙娜利莎的画像异曲同工。他不禁拍着书案脱口叫起来: 「好!好!好极了!」转而对胡洁的父亲高兴地说,「老师傅,到底是慢工出好货!每铺我再加十个袁大头。」 「洪老爷……」胡洁的父亲觉得没有重织,于心不安,想说不能要他的加价。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如果你认为少了,每铺再加十元。」洪鹢深怕他不卖,急忙再提价。 「洪老爷,我不是说价钱低了,而是你出的买价太高。每铺我只要三十元。」胡师傅诚诚恳恳地解释说。 「精湛的工艺品,再多的钱也值得。每铺五十元,我拿到世界博览会上去,还要赚大钱。以后我需要,还得再麻烦你。」当即就给了胡洁的父亲白花花的大洋一百元,胡洁的父亲揣着沉甸甸的鹰洋,喜出望外地回去了。 这件事,胡洁的父亲经常把它挂在嘴上,茶余饭后,邻里乡亲将它传为笑话。说洪鹢是不折不扣的书呆子,大傻瓜!这事也为胡洁耳闻目睹,他只觉得,老师读书作学问,牛;理财管家务,熊! 总之,在他的记忆里,洪家不是为富不仁,而是富而仁,能助人。特别是洪鹢,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废私为公,更使他仰慕。堤垸路桥损毁了,他出资重修;佃户遭灾,他一一救济;佃户的子女升学,他出资襄助。间或入不敷出,就卖田卖地补上。他被人尊为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在昆师,他倾囊资助穷学生,同学们说他是慈祥的父亲;他倡导民主,声张正义,被大家誉为舆论的天平。要不是他主持公道,为他说话,他胡洁早被清退回家。他不能,也不应该听李健人驱使,做一颗不明是非、颠倒黑白、不知进退的过河卒子,陷害对自己有大恩大德的老师。 已是夜分,朔风更大了,乌云更暗了,微雨加大了,天气更凉了。他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可心里却像灌满了沸腾的水,觉得燥热异常。他完全没有睡意,不辨东西,失魂落魄地在校园里悠转。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一个嘴啃泥,仆倒在地。像闪电突然划破乌云密布的长空,原来,他已走到了路的尽头,前面是荆棘丛生、坑坑洼洼的荒地,他已无路可走了,只有回头才有路。此刻,他又突然想到,近年来,要不是他死死抱住权力的大腿,就别想有今日的辉煌。他满脸铁屎麻,一张结巴嘴,处处遭人白眼,可怜的蚂蚁一只,要在权力的夹缝里求生存。稍有不慎,权力的恶魔,就会将他这只蚂蚁掐死。他的生存空间,就只有那么一个针孔,一丝缝隙,他除了昧着良心,助纣为虐,削尖脑袋往里钻,还有什么出路?他觉得自己无论在辨识政治方向或办事能力方面,都是个盲人,全仗权力的巨手指引方向,才找到适合自己走的道路。他再不能思想误入歧途,骑着瞎马瞎撞。吃了十年长斋,他决不能一朝沾腥返俗。他曾经与庄稼打过交道,知道蚂蚁辛辛苦苦驮着蚜虫搬家,就是为了吃蚜虫疴出的那么一丁点屎。如今他就是这么一只蚂蚁,他只能抱住权力的大腿,亦步亦趋地跟定李健人,背负着李健人这只蚜虫走,他才能稳当保管员,进而升会计,飞黄腾达。自古忠臣遭横祸,清官多饿死,奸佞小人横行。秦桧易做,岳飞难为。这些都是他洪鹢说的呀!正义、公理不能当饭吃,良心一斤能值多少钱?他胡洁不愿遭祸,也不想饿死,只要能从一丝门缝里挤进去,从权势的大锅里分点残羹,做小人、做秦桧又有什么关系。他洪鹢虽然名气大,威望高,人缘好,可是他不掌握权力,那就是浮动的冰山,黄昏的落日,不久会消逝。既然真理正义良心不能主宰金钱权力,而权力金钱时时处处能扼住真理正义良心的咽喉,那么,他把自己绑在权力的大腿上,又有什么不对?那么,有权的李健人当然是他的主子,是他的爹;他当然是他的恭顺的奴僕,得心应手的爪牙。当年,上级要他洪鹢当校长,当地区文教科长,他自命清高,就是不当。要是他掌了权,他更会像他今天跟定李健人那样跟着他。可见他胡洁对他、对李健人是同样的公平的。他洪鹢大学教授不当,要教小毛猴;本来是横绝湖海的吞舟大鲸,可他偏偏要赖在潢渎里不走,占据虾蟹的生存空间。他落到这步田地,咎由自取,谁也没有理由责怪他胡洁。既然如此,那么,他就只能时时咬,暗暗挤,让他洪鹢处处不舒服。直到把他挤出池潢,灰熘熘地回归大海,他胡洁才会有掉尾的广阔的水域。……
第189页 云更厚了,天更黑了,风更勐了,唰唰唰唰,雨更大了。胡洁的衣服湿了,可他的思想也想停当了。他觉得有几分凉意,也有几分倦怠,走进房里,灯也没有拧开,脱下湿衣,赤条条地倒头睡下。他睡得十分香甜,做了个他从前从未做过的美梦……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5傻冬瓜笑话传乡里,书呆子严惩煳涂虫1 早晨,胡洁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过来,学生们正敲着碗碟走向食堂。自从他在昆师当工人到当保管员,已有一年了,他第一次睡得这么迟,起得这么晚。风依旧凉飕飕的,雨仍在淅淅沥沥,还是仲秋,似乎已进入了冬天。一只浑身湿透了的小麻雀,缩颈张嘴,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哀鸣着,只想找个避风雨的处所。他回想起自己昨晚在黑黢黢的夜里,顶着风雨,煳里煳涂瞎撞的情景,与这只可怜的麻雀十分相似。好在他如今已钻进了广厦,暂时不怕雨暴风狂了。他即刻打开了玻璃窗,那小麻雀噗的一声,飞进了温暖的房间里。 不过,他也知道,小麻雀能找到避风雨的安全的地方,是因为物伤其类,他怜悯小麻雀的缘故。而他为了找个避风雨的处所,却要付出违道义、昧良心的高昂代价。就像入伙山寨,想当个小头目,就必须先抢得珠宝,甚至要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当作见面礼。现在,他已经向山大王进献了「珠宝」,但要满足他的贪慾,今后恐怕还得献上「血淋淋的人头」。上了贼船下船难,如今他只能横下一条心,抛弃真理良心做恶鬼。他既然领了魔鬼的密旨,就要使出浑身解数,取得立竿见影的成绩,否则,他就会被赶出广厦,如这只凄悽惶惶的小麻雀,遭受无情的风雨的摧残。他不是才高八斗的、可以日上三竿高卧不起诸葛亮,刘备不会三顾茅庐请他。他只是一只被主子盯得很紧的鹰犬,一刻也不能停止奔走,因此,他必须马上行动。 可是怎么行动呢?李健人告诉他,洪鹢在昆师是条吞舟大鱼,明目张胆地「捕」,只怕网破而「鱼」逮不着,一掉尾,就会将你捲入深海中淹死。因此,他不能与他硬碰。不过,他可以暗地里排出池中的水,让他困在浅滩上,不能奋鳍畅游,痛不欲生。这样,这条大鱼自然会思归大海,离开昆师这个小小的潢池。他知道,长期来,洪鹢长期患高血压、神经官能症,每晚到凌晨都睡不着。张校长在时,每天第一、二节,不安排他的上课,让他多睡一会儿。有时偶尔睡过了头,早餐时间过了,厨房为他特别准备了面条。有时连面条也来不及吃,他就走进了课堂。工人还特地将面条送到教室里。可是,自从李健人掌舵后,李健人便反覆强调每天第一、二节是黄金时间,只能排语数理化课。这样,洪鹢所任的大部分课都排在一、二节。他的生活规律打乱了,白天睡不成,晚上睡不着,镇日疲惫,肉体精神几乎都要崩溃了。李健人又要胡洁依样画葫芦,从生活上卡洪鹢的脖子,让他自己打退堂鼓,乖乖地离开昆师。 胡洁也知道,洪鹢的威望太高,自己在群众中的口碑太差。他要造舆论,诋毁洪老师,根本没人相信。于是他就去找沙冬发。沙冬发傻里傻气,他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走,乖乖地给他当枪使。 沙冬发是洪老头是近邻,他的父亲老来得子,冬天生了他,求塾师给他取名,塾师见他家人丁财气都不旺,取了个「发」字,图个吉利,全名叫做沙冬发。可他傻乎乎的,到了两岁还不会说话,长大后也没有什么长进,大家就叫他傻冬瓜。他的傻,在洪家垸内,十里八村,都出了名。他做过的一些忍俊不禁的事,经那些喜欢拨弄口舌的添油加醋,编造出许多荒诞不经的故事来。 他父母种田缺劳力,老夫妻终日忙碌在田间,小冬发七八岁就要看家做饭。为了做饭简便,他家用甑蒸,多蒸一些时间也不会烧成黑锅巴。大清早,父母出门时,就将米菜上了甑,只要沙冬发打火蒸熟,他们一家这一天就有了饭吃。可村里偏偏有几个促狭鬼,故意要捉弄他,诓骗他说: 「傻冬瓜,人家说,冬瓜好做甑,蒸出的米饭香喷喷。你家门前瓜架上的那个大冬瓜,切去两端,掏出瓜瓤,就是个很好很好的饭甑。米上了甑,将切下的瓜蒂的盖上。打上火,不要多久,饭熟了,冬瓜里也熟了,饭菜都有了,你妈妈一定夸你聪明啰!」傻冬瓜傻乎乎地听着,觉得有道理。就按照别人说的去做,结果饭没熟,冬瓜早烂了。烂了的冬瓜汁与半生半熟的米从锅里溢出来,熄灭了灶火,流了一地。成了远近闻名的笑话。 后来父母死了,他长大了。虽然有几斤牛力气,可是他不会种田又无帮手,田里年年收成很坏,有时甚至颗粒无收。洪家虽给他全免了租,可他还是没饭吃,最后流落昆阳街头。洪鹢老师见到了,就介绍到昆师当工人。他有几斤牛力气,别的什么都做不好,就要他当轿夫。解放前,洪鹢在昆师教书,不要工资。他体态肥胖,行动笨拙,不能骑马,又没有车,回家几十里,往返一次够他呛。因此,每当洪鹢回家时,张校长就僱人用轿子接送他。与他名气相当的还有个熊老师,也用轿子一併接送。解放后,洪家的土地分给了农民,洪家大院办了学校。洪老师也不用回家了,沙冬发便当了厨工。技术活他干不好,打水、烧水、搬运货物等粗话,他包揽。
第190页 解放前,他傻瓜一个,没有稳定的收入,正经的闺女嫌他傻,多子女的寡妇,他又养不活。解放后,政府取缔了妓院,别人介绍了一个艺名叫小桃红美艷的妓女给他。学校在农场里安排了一间房子,他总算有了个家。小桃红是怡情园二等花魁,达官贵人玩她一晚,需交五十个袁大头。人们都很蹊跷,一朵虽歷经风雨摧残而不败的鲜花,怎么会甘心插在傻冬瓜这堆牛屎上,说她与傻冬瓜一样傻。其实小桃红十分精明并不傻,倒是说她傻的才比傻冬瓜傻。原来取缔妓院后,政府安排她们妓女当工人,小桃红好吃懒做不愿做工,镇日收拾打扮,搔首弄姿,偷偷地开了个地下妓院做生意。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5傻冬瓜笑话传乡里,书呆子严惩煳涂虫2 几经严厉打击,她就出了个怪招,几经挑选,才嫁给了以傻闻名于昆阳的傻冬瓜。她用傻冬瓜这个工人阶级的屏障,保护她地下做生意。此后她收费低廉,明目张胆地勾引汉子,人家说开的是「露天矿」。来「採矿」的串珠牵线,傻冬瓜却全不知晓。偶尔傻冬瓜有些察觉,可小桃红一语就搪塞过去了。晚上,他们夫妻各睡一头,有一次,傻冬瓜摸到身旁有四只脚,就瓮声瓮气问老婆: 「老婆,老婆!这头怎么会有四只脚?」小桃红听了,拧着他的大腿轻声狠狠骂: 「人家骂你傻冬瓜,你真傻得作猪叫!黑猪子,我告诉你,你两只脚,我两只脚,加起来不就是四只脚?」沙冬发觉得老婆说得很有理,就连声向老婆说对不起。本来,床头见不得人的伤风败俗的事,「採矿」的不说谁又能知道?不过,有的「矿工」憋不住,就告诉了他的好友,好友又告诉了他的好友,傻冬瓜枕旁有四只脚的故事,便不胫而走,传遍十里八村,常在尖嘴猴、长舌妇的舌头上翻来转去。 胡洁想起傻冬瓜的猪脑子的种种傻事,也禁不住笑起来了。他知道,傻冬瓜的秤没有定盘星,你说半斤,他就说五两;牵着他的鼻子向东走,他决不会转往西。从此他经常出进冬瓜家的门,偶尔也凑足了傻冬瓜床头四只脚的数。胡洁要傻冬瓜如此这般说,也要他老婆在枕边向傻冬瓜吹西风。说洪鹢是地主分子,他哥哥是gmd的大官,与蒋该死连裆共裤,解放前他们家没饭吃,他的爸爸就是洪鹢害的。开始沙冬发不信,可枕头风吹了万遍之后,傻冬瓜信以为真,从此他对洪鹢的青眼,变成了怒目,傻瓜就顺顺噹噹成了胡洁的传声筒。特别是为洪鹢抬轿子的旧事,经傻冬瓜不厌其繁的反覆诉说,蜕变成了爆炸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让人真伪莫辨。 原来,抗日战争爆发后,洪鹢邀长风到昆阳来,长风办报他教书。长风的妹妹长芳,就是洪鹢的妻子。他们夫妻恩恩爱爱,形影不离,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妻子离婚回东海,十几年来昆师的人未睹面。从此,他孤零零一个人,也不回家,把家产交给管家管理。可临近解放这几年,他几乎每周都要回家。于是就衍出傻冬瓜抬轿子接送的事。洪鹢家居湖区,道路平坦,他还体恤劳苦的轿夫,坐一阵轿子,就下轿走一程路,让轿夫喘喘气,偶尔还给他们一点小费。沙冬发和另一个轿夫,对洪鹢感恩戴德。可熊老师就不同了。他的家在北山,离学校七十多里,抬着轿子就如上楼梯。熊老师高大肥胖,像匹大象。轿子抬在肩上,沉得如灵柩。而熊老师要赶早回家,就不顾轿夫的死活,中途不许歇脚。轿子抬得不稳,还要停下轿子斥骂,傻冬瓜恨死了他。解放后,熊老师的家属迁入了学校,不用抬轿子了,另一个轿夫家里分了田,回去了。可是熊老师给傻冬瓜带来痛苦,傻冬瓜一直铭刻在心,恨得咬牙切齿。熊老师走后,经胡洁一鼓弄,又经他老婆吹枕头风,傻冬瓜好似雾里看花,就什么也看不真了。移花接木,傻冬瓜便把对熊老师怒火,烧向洪老师。当年,学校只有一口水井。随着教育事业的发展,学生人数急剧倍增,冷水热水,供不应求。学校只好採取严厉的限制用水的措施,每人每天,洗脸水一瓢,洗澡水一桶。其实,这个钢性措施,弹性很大。首先教师洗澡,从来就不止提一桶水,还有一些女生和一些与傻冬瓜拉拉扯扯的男生,也不止提一桶水。女学生哄他几句,他还把热水送到浴室门外。可洪鹢洗澡,傻冬瓜铁定只让他提一小桶,并且,还口里出臭,说什么地主特务,还想过神仙的日子,办不到!为此,傻冬瓜常与替洪老师提水的学生对骂,甚至斗殴起来。学生们与他争辩,洪老师身材那么高大,比两个小个子还重,一小桶水洗了上身,没法洗下身。可是傻冬瓜像斗红了眼的公牛,泼掉桶里的水,恶狠狠地把提桶摔得老远,好像这只桶就是洪鹢,这一摔,他总算出了口气!学生们都觉得,德高望重的洪老师,总不能让个傻乎乎的傢伙任意折腾欺凌,要洪老向学校说一声。洪老师深知底里,苦笑着回答,不就是一桶水嘛,何必跟一个工人较劲,为一个傻子怄气。以后,他买了炉子水缸,让学生提一缸冷水,自己烧水。对洪老师这一钢性的限水措施,直到「铁板洋船」担任了傻冬瓜的这个工作以后,才改变了。 洪鹢年老体弱,风湿病严重。木炭可以吸嘲,能缓解风湿病带来的痛苦,以往,学校特殊照顾,发寒炭时,选上好的木炭,将洪鹢的床下塞满。可胡洁自领了李健人的圣旨后,就摆出一副公平公正的面孔,说什么在物质利益面前,人人平等,木炭每人每年发一百斤,谁也不能多要一两。有人提醒他,他反说,人人平等,是**原则,这是洪老师提倡的,寒炭发多了,有毁老人家的清誉。只发一百斤炭,胡洁还故意选些未烧透木炭头送给他。照他胡洁李健人汇报的话说,让洪老头去熏野猫子。
第191页 一天晚餐前,仇虬去洗澡,路过洪老房前,发现他窗户里冒出滚滚浓烟,以为失火了。他丢了提桶,一个箭步冲到洪老房里。只见房内敲不烂、砸不碎的木炭头,撒了一地,炉子上像炼铁炉冒出浓浓黑烟。洪老师撮着嘴巴勐吹,蹿火苗;停吹,冒黑烟。一吹一停,火烟交替,累得洪老师头上颈上,汗流如注;脸面十指,乌黑乌黑;烟呛得他不停地狂咳,简直成了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仇虬见状,大声喊道: 「洪爹!您发炉子干什么?弄得房里像个烧炭的土窑,怎么住人啊!」 洪老仰起黑煳煳的头,难受地喘着气,苦笑着说他想洗个澡。仇虬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气愤地退出了炉子里的木炭头,熄灭了火,大声骂起来: 「胡结巴、傻冬瓜这些傢伙,一个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折腾起人来,比虎狼还狠!还口口声声称什么学生,老师的邻居,其实还不如畜牲!」说时,怒气沖沖,提起两只提桶去提水。洪老立即赶出来,说沙冬发是个傻子,不要与他较真劲,为难他。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5傻冬瓜笑话传乡里,书呆子严惩煳涂虫3 仇虬冲到厨房后烧热水的围锅前,只见傻冬瓜笑嘻嘻地提着两桶热水,跟在一个女生的身后,将水放在浴室门外。仇虬顺便提了两桶热水,故意慢慢地走。傻冬瓜发现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拦住他,嚷道: 「仇虬,仇虬!热水,每人只能打一桶!」 「怎么?我教书,也只准打一桶?这是哪个定的规矩?傻冬瓜,我看你一点也不傻!」仇虬十分气愤地斥责道。 「你,你是学生,不是老师,只能打一桶。就是我的爹娘来也一样。」冬傻子火气十足,拉住仇虬的提桶系,横蛮地说。 「我是学生,那么,那个女生就不是学生,是你的娘!我教书,不是老师,那么你是个傻子,也不是工人。你给我滚,滚!」仇虬像只狂怒的狮子吼叫起来。 「傻冬瓜!女生是你的娘,那么,我们也是你的爹啊!怎么?把女的抱在怀里,将老师踹进泥里。谁说你傻里傻气?打,打,打!打烂你这个傻冬瓜!」此刻,围着看热闹的,许多人也曾遭受过与仇虬同等的待遇,他们附和着仇虬,吼叫起来。 群众的怒吼,挫折了傻冬瓜的锐气,他松了抓住提桶系的手,放下高高扬起的拳头,嗡声嗡气地说: 「好吧,你教书,你,你就提两桶。」 「我才教几个月的书,可以提两桶,那么,洪老师老师教了几十年的书,应该可以提三桶四桶啰!现在,我先给他提两桶,待一下再来提两桶。」仇虬拖长声音,怪腔怪调地戏弄他。提起两桶水准备走。 「别人都可以提两桶,就是洪鹢这傢伙,只能提一桶!」傻冬瓜听说仇虬给洪鹢提水,又上了火,他走上前使劲地按住一只提桶,兇巴巴地说。 「为什么?」 「这老傢伙是地主恶霸,解放前经常欺负我。如今还要多打水,过地主生活,做不到!」傻冬瓜怒气沖沖地说着,并横蛮地泼掉一桶水。 「沙冬发,人家只说你比黑猪子蠢,我看你比疯狗还兇恶!」仇虬见他是非不分,恩将仇报,愤怒的火山爆发了,「解放前,你流落街头,时时挨打,天天挨饿。要不是洪老师同情你是他的邻居,举荐你当轿夫,你早就像死狗死猫,暴尸街头,怎么还能当工人,有今天?你抬轿子接送他,学校付了工资,他给了你加倍的小费。你家种他的田,年年收成坏,田租全减免,还经常接济你们家。到底是他剥削了你,还是你剥削了他?你真是没有良心的龟孙,狼心狗肺的畜牲!」听仇虬这么一骂,傻冬瓜依稀记起来了,抬轿子的那时,骂他,甚至打他的不是洪鹢,而是其他的人,一时怒气消了,浑身也没了劲。仇虬用一只脚,勾住他的一条腿,勐力将他一推,傻冬瓜连人带桶,栽进了厨房后面的水沟里。仇虬将另一桶水,噼头盖脑地倒下去,愤愤的嘲笑说: 「今天,我让你这个比屎还臭的黑猪子,好好洗个澡!傻冬瓜,一桶水,不够吧。」说时,又要去打水。前来打水的学生,都丢下提桶,拍着手,跳起来笑骂: 「再来几桶,再来几桶!淹死他,淹死这只死王八!」 这笑骂的狂涛汹涌澎湃,吓得傻冬瓜丧魂失魄,手足哆嗦,才爬起来,又一个趔趄,倒在污水沟里,又激起一阵笑的狂涛。 「不要,不要!」傻冬瓜在污水沟里滚着爬着,惶恐地叫着哭着。油黑的污泥,腐烂的菜叶,黄臭的米饭,将他周身煳了厚厚的一层,分辨不清头、颈、眼、鼻,只有张口说话时,才发现他那张填满污泥的嘴,他,真像这污水沟里的烂萝蔔。他爬起来坐在沟里,左右开弓,噼着自己的嘴巴,像个小孩,嘤嘤地哭起来,伤心伤意地说,「你们不要倒水了。我不是人,我是王八!我是畜牲!我的爷,我的娘,你们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看到他这副模样,都觉得他又好笑,又可怜。不过大家也都认为,傻冬瓜傻呵呵的,哪有这种到堂劲,他这么做,一定有人摆布的,他只是过河的卒子,一定有逼他说出后台。许多人齐声吼叫道: 「傻冬瓜,你只是一只小王八!你蠢得作猪叫,怎么会知道这么做?你老实点,快把摆布你的大王八说出来。」傻冬瓜眨巴着眼睛,惶恐地望着大家,不吭声,因为胡洁曾经多次恐吓他,要是说出他来,学校就要开除他。
第192页 围观的人更多了,平日因打洗澡水,许多人受过他的气,甚至挨过他的揍,他们捋袖豁拳,喊打声山唿海啸,吓得他缩做一团。一个个头高腰腿粗的男生,将一根扦炉渣的钢钎,插到他身旁,愤怒地说: 「你不说,就打死你。打死你这个畜牲!打死你这个王八!」吓得傻冬瓜屁滚尿流,连忙说出主使他这么做的是胡洁。同学们的怒潮更高了。都纷纷议论说: 「一个头号傻瓜,一个麻脸结巴,我们学校专收这种的破烂货!」 「如今世道变了,我们昆师这个烟波浩淼的湖里,不养大鱼,专门养王八!」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古以来,英雄惜英雄,王八爱王八。乌龟王八当家,鱼儿走光。看来,我们也该走人了。」 仇虬怕事情闹得更大,不好收拾。便转过身来,安抚大家说: 「同学们说归说,闹归闹,但事实终归是事实。学校只有一眼水井,水源严重不足;也只有一口烧热水的围锅,我们人数多,怎么够用?要保证人人有热水用,每人一次就只能提一桶。至于老师,他们不天天洗澡,就是每次打两桶,也比我们用的也少。我虽然教了几个月书,但我还是个学生,我和大家一样,每次只用一桶。现在,我给洪老师打水,就提两桶。」 同学们望着仇虬提着水渐远的背影,都说,仇虬说得对,也做得对。大家不能只图自己洗澡时一时痛快,还要多想想别人。趁同学们取水之际,傻冬瓜披着污泥铠甲,爬上沟岸,再也不敢恋战熘走了。仇虬送水回来,见同学们列队鱼贯去围锅里取水,往日万马奔腾的抢水的混乱场面不见了。他便排在队伍的最后面,与同学们相互目视而笑。 这件对仇虬的震撼,不亚于强烈的地震。由这事使他想到洪老的晚景,将来一定够萧索、够凄凉。叶落知秋,傻冬瓜受命从生活上卡洪老的脖子,只不过是入秋先陨的第一片黄叶。武大郎开的烧饼店,当然要把个头比他高的伙计赶出门,不然,谁还瞧得起货真价实的店老闆武老大!想到此,他深深感悟到回教创始人默罕默德的英明。他一手拿《古兰经》,一手执宝剑。用宝剑当推土机,强力推行《古兰经》教义,致使现在笃信伊斯兰教教义的教徒,中东、北非、南亚、东南亚连片,星散全球。洪老在昆师,笃信真理,主持正义是人们公认的是非的准绳,道德的天平。可是,他以为革命成功,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上级领导要他当校长他不当,丢弃权力的宝剑,只剩下真理正义的《古兰经》。真理正义,没有宝剑的保驾护航,那就是水上的浮萍,一时即使占据了所有的湖海江洋,只要飓风一起,就会被捲走吹散。结果还是万言不值一杯水,前路悬崖百丈冰,寸步难行,甚至会落到被挤得无立足之地境地。念及此,他不禁眼泪潸潸…… 一天,仇虬给老师提热水之后,说出了这种看法。洪老摘下眼镜,目光如炬,感慨殊深地说: 「仇虬啊,你说的看似有理,其实这是歷代统治者的强盗逻辑的翻版。我以为是真理无须依仗宝剑强制推行,靠宝剑强制推行的就不一定是真理。仗着宝剑推行的谬误,一时也可以甚嚣尘上,但终究会被人们抛弃。只有不依仗宝剑推行而通行的,才是万丈光焰的真理。金子一时可能被埋没,但它始终会显现光芒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中夹杂着泥沙,后浪里也隐匿着污秽,搅浑了清流,不足为怪。重要的是,一浪推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歷史的长流终究将浩浩荡荡地流进了大海。人类社会也一样,才从黑暗的中世纪,推进到了光明的无产阶级的新时代。至于被这歷史的长流吞没的英雄豪杰,古往今来,又何啻千千万万,我只是这长流中的一滴,算不上什么英雄豪杰?荣辱生死,又何足惜。正由于有千千万万的人前赴后继,英勇牺牲,我们才驱散了乌云,天空才似大海一样湛蓝,阳光才这般明媚。当然,一时天空飘过几片乌云,任何时代都不能倖免,不过,它不可能永远遮住太阳。」 仇虬洞察了洪老抱着为坚持真理而牺牲一切的静如止水的心境以后,觉得自己仿佛也浑身缟素,站在风萧萧的易水岸上,目送着「凌厉越万里,飞盖入秦庭」的一去不回首的勐士,鼻酸心楚,潸然泪下。他十分凄楚地说: 「老师,既然您无意执掌宝剑,也该避开明枪暗箭,何必用自己的血肉之驱,与刀枪抗衡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多少明媚馥郁的芳草地在狂热地欢迎您,您又何苦做这荒芜的沙碛的殉葬品。」 「仇虬啊,唯其久旱,芳草枯萎,才成沙碛,才更需要雨水的滋润。唯其有雨水的滋润,这里才不至于荒芜。如果大家都向芳草地辐辏,荒沙就会不断地吞噬绿原,不断扩大其领地。战士的任务,就是要遏止荒沙的漫衍,进而使荒漠变成绿洲。征服物质世界的荒漠如此,征服人类思想的荒漠更甚。是战士,就得坚守阵地。现在,这里需要我,我却逃遁;那里没有我能行,我却去凑热闹:这不是战士的高尚情操,而是逃卒的可耻行径。仇虬,为国为民,竭忠尽智;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民;遵古圣前路,步先烈后尘;处险不惊,视死如归,这应该是我们的生活的准绳。至于趋利远祸,蝼蚁贪生;与人倾轧,不共戴天:非我所长,也非我所愿。我又何必空握宝剑,让人蜚短流长。至于成败利钝,轻重是非,是有舆论的天平,歷史的裁判,我们不必去蝇营狗苟,锱铢必较。重要的是,你要时刻效正人生的罗盘,使自己不至于在雾海里迷失方向,甚而至于沉沦。吃饭的时间到了,你该去吃饭,我也该洗澡了。你去吧。」
第193页 仇虬依恋地走出房门,回首望着老师精神矍铄的眼神,好像仰望着秋夜碧空里的星星。老师啊!你是光芒四射的北斗,是那么澄澈,那么深邃,那么坚定!今后,我只要认准这颗北斗星,不管是黑夜,还是雾海,也不管走到哪里,我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此刻,洪老走出房门立定,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像一尊威严的雕塑,久久地目送着仇虬远去的身影……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6洪鹢仗义救逃卒,大山感恩拜「父亲」 1 时序进入了数九寒天。连日来,大雪纷纷扬扬,将山川田野裹得严严实实。天上灰濛濛,地上白皑皑;飞鸟绝,行人稀,百步之内,不辨牛马。即使是大白天,整个宇宙也像子夜一样寂静。 可在昆阳师范却是另一番景象。校门上方高高地悬挂着「热烈欢迎志愿军英雄来我校指导工作」的横幅,横幅上方插着八面彩旗,校门两旁书写着「向志愿军英雄学习!」`「向最可爱的人致敬!」的巨幅标语。学校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人们像久雨初晴后的早晨,鸟雀们唿朋唤侣,奔走相告,传递着志愿军即将来到的好消息,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的海潮。接着集合铃声紧急地响起来了,人们潮水般地涌向操场。李健人也一反往日不修边幅的陋习,将自己的稀疏的黄头髮梳得油光水滑;下巴上的茅草似的髭鬚被颳得光光熘熘的,三角形的小脸在清除了杂草垃圾后,显得比以前宽阔多了;他将惯常披在身上像油抹布一样的、土改工作队发的灰棉袄,暂时收藏起来,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蓝布制服,连领扣也扣得严严实实;还穿上了一双乌亮的皮鞋:从头到尾,真是焕然一新。他兴致勃勃走在最前面,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化装成陕北男女青年的腰鼓队,再后面就是人人举着三角小旗的群众队伍。尽管积雪很深,寒冷异常,整个学校还是空城以出,把校门前那么个大操坪占了大半。大家瞪大眼睛,望着早晨已扫光了的从市里来校的马路,盼望久经沙场征战、胜利归来的英雄。 一会儿,一辆吉普车向学校缓缓驶来,车上悬挂着「志愿军归国代表团」的横幅。人群中即刻像火山喷发一样,爆发出狂热的欢唿声。「热烈欢迎英雄胜利归来!」、「向志愿军英雄学习!」、「向志愿军英雄致敬!」、「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声,像海潮一样啸唿。锣鼓敲起来了,秧歌扭起来了,腰鼓打起来了,整个学校即刻沸腾起来了。吉普车驶到校门前停下,一位身着黄色军大衣的魁梧的军人,从车里走出来,挥手向大家致意:「向同志们学习!」`「向同志们致敬!」李健人立刻走上前,踮起脚尖,与军人紧紧地握手,热烈地拥抱。在人潮的簇拥下,英雄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向办公室,同学们涌进礼堂里。 队列整理好了,英雄在李健人的陪同下,登上讲台。他扫视台前端坐着的老师们,他那像聚光灯一般眼睛,突然强烈闪光。他匆匆地走下舞台,走到洪鹢老师面前,扑嗵拜倒在地,无限激动地说: 「老师,这些年来,我天南海北,东征北讨,时时刻刻都想着您。今天,今天总算见到您老人家了!」说着,他起身走上前,紧紧地拉着洪老师的手,声泪俱下,「老师,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没有您,哪里有我的今天,没有您,今天我哪能在千人大会,万人大会上说话。因此务必请您老人家到台上去,坐在我的上首,我才敢说话。」 洪老师敛眉瞪眼望着这位陌生人,在记忆的深海里,拉网式地仔细打捞他的模煳的影子:是学生?那应该是年代久远的学生,因为他对他没有一点印象,可是,如果这样,他不会这么年轻;是近些年的学生?这些学生清晰的倩影排成队,像电影镜头时刻在他脑海里涌现,怎么会不认识?他只好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 「志愿军同志,你认错了人。我姓洪,一生教书,能得到我的帮助的,只有几个学生,可是你不是我的学生。你我素昧平生,我,我,我怎么能给你什么帮助,又怎么能说是你的再生父母?你给我的美誉,使我愧不敢当。」说时洪老师也恭敬地站起来,深深地向他行了个礼。 这位军人听说他姓洪,流着眼泪高兴而又激动的说:「洪老师,我们是见过面的,只是时间充其量一小时,可就是在这极短的一小时里,您把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我怎么会认错人?这一小时是我这一生的转折点,没有这一小时,也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些年来,我日夜思念您老人家,就是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不能写信问候。洪老师,您仔细想想,会想起来的。」他站起来,歪着头,让洪老师仔细瞧,可洪老师还是想不起来。在一旁的李健人也皱着眉,觉得十分蹊跷:这位志愿军的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他如果是洪鹢的学生,就应该是他的同学,自己对他怎么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他见洪老师和李主任仍然未释疑团,又十分感佩地说:「老师,我叫成大山,后山虎跳沟人,确实不是您的学生。可也一点不假,您老人家确确实实是我的救命恩人。您老人家的捨己救人的事多如牛毛,也许这件事暂时记不起来。等一下我再向您说清楚。现在就请您老人家上主席台,坐在我的上首,因为,因为您不坐上去,我就会惭愧得说不出话来。」说着,便拉着洪老师的手向主席台走去。待洪老师坐定后,他便声泪俱下的讲起了当年的洪老师冒险救他的故事:
第194页 「那是发生在一九四六年冬天的事。 「一个早晨,就像天上炸开了个石灰窑,灰粉撒遍了寰宇一般,浓雾严严地笼罩着大地。驻扎在青龙亭旁的青龙庙里的被gmd抓来的新兵,被国民军的新军教官,驱赶着到昆阳师范的大操场进行训练。当时gmd丧心病狂地打内战,抓来的新兵特别多,兵营、训练场地都不够,临时驻扎新兵的青龙庙没有操场。这些新兵是秋末被抓来的,如今已是隆冬,还穿着五颜六色破破烂烂的、从自己家里穿来的单衣。他们瑟瑟缩缩、精神萎靡地跑着,正像一群被驱赶着走向屠场的牛羊。当时我就是其中的一只羊。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6洪鹢仗义救逃卒,大山感恩拜「父亲」 2 「我家住的虎跳沟,山势确实陡峭。从沟的这边到那边,说老虎能跳过去,确实有点夸张,可是住在这边山上的我,向住在那边山上的娘舅喊话,娘舅毫不费力,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要是去舅舅家,曲曲折折绕着石头转,下沟十五里,上山十八里,天刚亮出发,拉紧步子,不过午,到不了。悬崖壁立,深山沟见不到底,从上面望下去,让人头晕,不到正午,沟底见不到太阳;在山上,那像个孩子似的活蹦乱跳地激烈碰撞的沟底清亮的流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就是听不到流水声。说也怪,就在这白云深处的高山上,竟有一大片坡度不大的肥沃的梯田,竟有多处长年水流不断的清泉,还有多个一清见底的水塘,水旱无忧,农夫凭仗辛勤的劳作,年年收成不错,大伙的日子还勉强能过下去。从前,我家略有几亩水田,一家人起早贪黑,不倦地劳作,家道还算殷实。我父亲有兄弟二人,按祖父的安排,大伯身体健壮,种田;我父亲羸弱多病,读书。不过,我父亲读了小学以后,没能考上中学,也只能在家种田。然后我父亲娶妻,分家生子。父亲凭着自己单薄的身子苦撑着,总算能凑合着过。可是灾祸突然降临祸,gmd抓壮丁,把我们家全毁了。 「父亲兄弟两人,父亲已生下了我后,早超过了十八岁,已在被征之列。按国民政府的规定,十丁征一。一九三四年,国民政府为了剿共,扩充军队,大量徵兵,十丁早已远不止征一丁。每当徵兵名额下来,农村保丁,便把一保的壮丁像赶鸭子一样,驱赶到一起拈阄,谁拈着谁去。我父亲还真背时,一拈就拈着。父母急得死去活来,谁愿意自己的亲人上前线挡枪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办法,只能剜肉补疮,卖了几亩良田,买了个壮丁。无奈那买来的壮丁的是个专靠卖壮丁营生的无赖,不到一个月,他便从新兵训练营逃跑了。国民军责令地方,又把父亲抓去了。那时,我才六岁。可父亲被抓走时的惨绝人寰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买了壮丁,我父亲心地当然踏实。一个个淫雨连绵的早晨,父亲拖着瘦弱的身子,穿着件开花棉袄,戴着个破斗笠,正准备牵牛去耖田。高山天寒,快立夏了,下雨天还像冬天一样冷。父亲刚打开门,那凶暴的北风便勐灌进来,一个趔趄,父亲倒退了好几步。父亲正准备去关门,久已守候在门外的四个如狼似虎的乡丁,勐扑进来,将我父亲按倒在地,用粗麻绳将他紧紧地捆绑着,像鹰抓小鸡一样,一边拽着他跑,一边咆哮着: 「『***!你三根骨头四根筋,还这么不老实,才去几天就要跑。磨得老子半夜起床,爬山过坳,冒着大雨跑几十里。老子就是要扒了你的皮!』 「母亲闻声号哭着赶出来,没想到她一双小脚竟然跑得那么快!她扑上去死死拖住父亲的一条腿,悲痛欲绝地苦苦哀求: 「『差公老爷!我们已买了个壮丁,代他从军,怎么又来抓他呢?你看他风都能吹倒,怎么能上战场打仗?求你发慈悲放过他,放过他。』 「那差狗子勐力一推,我母亲便重重地摔倒在泥水里。差狗子恶狠狠地狂吠: 「『死猪婆,你再蛮缠死纠,老子就打断你的猫爪子!』说完,他们架起我父亲飞跑。父亲的脚在地上拖着,他奋力唿喊,他们全然不顾。我母亲一只脚扭伤得很厉害,站不起来,她一边在泥水里拼命地向父亲去的方向爬,一边声嘶力竭地唿喊: 「『天啊!我们买了壮丁,你们还要抓他去,你们这些砍脑壳的,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那惨绝人寰发悽厉的唿喊声,随着那飕飕北风,在阴冷的四周如墙的峭峰中,久久迴荡,久久迴荡……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呆了,光着脚死死地扳住洞开的门,瞪着眼痴痴地望着,好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一样。待到不见了父亲的身影,我才清醒过来,发疯似的冲过去,抱着遍身泥水、满头散发的母亲大声号哭起来。突然一声炸雷,大雨刷刷地下起来了,好像在为我们失去亲人而痛哭。此时几个好心的邻人,也从梦中惊醒过来了,惶恐地从屋里走出来,怯怯地走到我们的身边,含着眼泪把我母亲拉起来,背着她送到我家里。 「我父亲一去杳无音信,是病死了,是战死了,谁知道。从此,我们家里里外外,全靠母亲的一双颤巍巍的小脚支撑着。她背着背篓爬高坡,挑着粪草下水田,整日一身泥水一身汗,总算艰难地把我拉扯大。可怜的她啊,原来胖胖的身躯,已干瘦得像根枯柴棒。她时时泪如泉涌,怎经得起这般春流到夏来秋流到冬。眼泪流干了,眼睛已深深凹陷下去,像幽深的黑咕隆咚的山洞。往日瀑布似的乌黑的头髮,如今变成了雪后的干枯的草,她背驼了,双手的老茧粗劣得像松树皮。天哪,此时我母亲才四十岁啊!
第195页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渐渐能帮母亲劳动了。五岁就割草,六岁能煮饭,七八岁就同母亲一道上山砍柴,下田插秧。大概老天照应,我这个靠吞食红薯野菜度日的孩子,到十四五岁,居然也长得牛高马大,像个男子汉,把全家笨重的力气工夫包揽下来了,母亲总算能松一口气了。可是,就在我十六岁那年,父亲被抓壮丁的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又在我家重演了。这一年,母亲听说又要抓壮丁,就吓得频频作噩梦,她要我到深山里躲藏起来。可大家都说,按国民政府的规定,十八岁当兵,十丁抽一,不征独子。我是独子,又没有十八岁,绝对不会抓。又是秋收大忙的时候,我天天照样忙农活。一天晚上,累了一整天的我,睡得像死猪。可就在半夜里,那饿狼一样的乡丁,打破了我家的门,兇狠狠地闯了进来。忧心忡忡的母亲,长年累月唉声嘆气睡不着,听到打门便叫我逃,可我那里听得见。我连衣服都没穿,就被捆起来,死拽硬拉拖出了门。母亲知道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可要老虎吐出已吃进口里的肉,这怎么可能!便只好苦苦哀求,让我带几件衣服去。这些豺狼胡乱地拿了些衣服,把死命抱着儿子一条腿的母亲踢倒在地,架着我冲出了门。母亲那悽厉的尖叫声,在万籁惧寂的夜空中迴荡,仿佛整个大地在剧烈地颤抖,显得那么阴森恐怖。就这样,我被抓到了青龙庙,成了一名本来不是壮丁的壮丁。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6洪鹢仗义救逃卒,大山感恩拜「父亲」3 「到了青龙庙后,每天早晨,在跑步到昆师操场的路上,这里所有的新兵都和我一样,都准备找机会逃跑。一天早晨,一个新兵混到早操后回教室的学生队伍中,熘进了学校,被几个同情他的女学生,藏进女寝室,gmd的教官没有搜到,他跑掉了。接着又一个逃跑,被抓回来,万恶的长官说要杀鸡给猴看,用扁担活活砍死了他,陈尸在青龙庙前示众。当时,虽已秋后,可骄阳仍然似火。尸体上苍蝇丛集,蛆虫翻涌,真是惨不忍睹。从此,大家都不敢随便逃跑了。可是我总是不死心:我不逃回母亲身边,她不气死,也会饿死。与其在狼窝里被折磨死,倒不如逃走。如果万一能逃回去,还能母子相依为命,也许还能活下去;如果逃不出去被打死,那也与不逃一样,反正她都是死。于是我天天寻找机会逃跑。 「就在一个大雾迷天的早晨,我们跑步到学校的大操场,正当学生做完操解散十分混乱的时候,我就窜入学生队伍,混进了学校。可即刻被国民军的教官发现了,他们马上包围了学校,并立即派兵冲进校内,封锁了学生宿舍的进出口,我想逃进女生宿舍的希望破灭了。正在进退两难,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抓住我的手往后拉,我的心几乎蹿出来了,我立刻意识到,这次肯定完蛋了。可回头一看,拉住我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老人,大概是老师。他上衣还没扣一粒扣子,显然他是听到喧闹,刚刚起床的。他迅速把我拉进房里,立即关上了门。一把把我按到床上,他那逼视着我的两只瞪得大大的眼睛,好像两把锋利的刀子,又像燃烧着熊熊的火: 「『傻小子,他们打死一个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你没看到前一向打死后再陈尸示众的哪个逃兵悽惨的情景吗?快脱下你的破衣服,换上这件衣。』他顺手打开一只皮箱,拿出一件绿地白梅花的旗袍,我双手捂着胸不肯穿,难为情地怯怯地说:『这,这,这是女人穿的。我,我……』 「『你还罗嗦什么!你不想化装成女人,那就只能做死人!』说着,就一把撕掉我身上那件丝瓜筋似的破衣衫,塞过那件白梅花衣,『快点穿上,睡到床上去。难道你是聋子?没听到外面国民军掘地三尺在找你!』 「此刻,我终于明白了,他是要他装扮女人,躲过国民军的搜捕。我连忙穿上那件花衣,可当我准备睡到床上去的时候,又犹豫了:我一双沾满灰土的骯脏的赤脚,怎么能塞到那洁白如雪的被窝里去?老师见我如此婆婆妈妈,又急又气地把我扳倒,让我卧在床上,急忙盖上被子。又从箱里拿出女人的假髮,捂盖在的头上,用块红头巾将它系牢,还拿些胭脂匀在我脸上。小声叮嘱我说:『他们来了,你就装作有病,轻声哼着。你要死死记住:你是个女人,病人!』说完,他把从我身上扯下的破衣塞到提桶里,上面又盖上他的两条干净的裤子,提着桶,匆匆地走出去,迅速把门碰上。此时,我听到了门外一片狼一般的嗥叫声,以及枪托撞门的砰砰声。我知道,这是教官们在挨门挨户搜查。不久,窗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看来查到这里了,来了不少的人。其中一个说: 「『这位老师不在家。算了吧!』 「『打开门进去给我搜!就是老鼠洞也要掘开看一看。』这是我们连的那个教官在吼叫。他兇狠毒辣,什么时候都像只张牙舞爪的老虎。前不久,他集合新兵,亲手用扁担砍死了那个逃兵,连他的同伙也摇头不忍看。听到他的嗥叫,我的一颗心砰砰狂跳,全身打颤冒冷汗。我想,死期到了,死期到了!此刻,我想起满头白髮、枯瘦如柴的母亲,艰难地在山野地头负重爬行的身影,不禁泪如泉涌。不过,这时也听到窗外有人这样说: 「『这是昆阳的最高学府,这里的老师都有头有脸,我们不能像在农村里抓壮丁那样横蛮兇狠,破门入户!』
第196页 「『甚么最高学府,甚么有头有脸。如今是戡乱救国的非常时期,谁敢阻碍搜查,谁就是通匪!』我们连的那个教官边说边用脚勐烈地踢着门。 「你们要干什么?难道要打开门抢东西?」这时,老师回来了,在严厉地质问他们。 「『老头子,大清早你跑到哪里去了?国军要搜查逃兵,难道你要窝藏不成?不许搜,妨碍戡乱救国,小心你的脑袋!』 「『你没长眼睛,难道没看见我去洗衣么?国民政府有规定,搜查民宅要有搜捕令。你们拿出搜捕令来,我就开门让你搜。』这时我才知道,老师装作去洗衣,是要销毁他那件破衣,不让他们找到逃兵的凭据。 「『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再阻拦,老子敲碎你的脑袋!』此时我觉得,这傢伙已经扭住了老师,我的一颗心似乎一下子被吊到了半空中。不过,好像另一个又拉开了那个兇恶的军官,劝解道: 「『老兄,你不要这么卤莽;老师,你也不要这么固执。都是为了戡乱救国嘛,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就通融一下吧。』 「此时,老师打开了门,几个带枪的一涌而入。老师愤然大声说: 「『戡乱戡乱,我房里整整齐齐,一点不乱,要勘什么乱?你们要是横蛮无礼,给我添乱。惊扰了床上的病人,小心你们的王司令砸碎你的狗头!』 「『嘿!你这傢伙,不只撒野,还敢撒谎,搬出我们司令的大名来吓我。老头子,告诉你,老子不是傻瓜,不会上你的当!』那个兇狠的军官砰的一声,一拳打在桌上,桌上的茶杯跳起来摔到地上,叮噹一声摔碎了。 「『既然如此!好吧,你们这些傢伙就动手戡乱吧!』老师用鄙夷的语气,严厉地斥责他们,『不过,你们动手之前,还是看看这个的好,究竟是我撒谎撒野,蓄意阻拦,还是你们野蛮混帐!』他拿出了一张方纸片,给这些傢伙看。他们一看,惊叫起来了: 「『这是王司令的名片!这真的是王司令的名片!』那个凶神恶煞的军官看了名片,惊奇地叫起来,然后转过身来,涎皮嬉脸地说,『老师,您贵姓?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对不起!请原谅,请原谅!』他边说边躬身往门外退。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6洪鹢仗义救逃卒,大山感恩拜「父亲」4 「『既然如此!好吧,你们这些傢伙就动手戡乱吧!』老师用鄙夷的语气,严厉地斥责他们,『不过,你们动手之前,还是看看这个的好,究竟是我撒谎撒野,蓄意阻拦,还是你们野蛮混帐!』他拿出了一张方纸片,给这些傢伙看。他们一看,惊叫起来了: 「『这是王司令的名片!这真的是王司令的名片!』那个凶神恶煞的军官看了名片,惊奇地叫起来,然后转过身来,涎皮嬉脸地说,『老师,您贵姓?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对不起!请原谅,请原谅!』他边说边躬身往门外退。 「『我姓洪,与你们的王司令曾经是老同学。不信,这就可以打电话去问问。至于搜查,你们还得认真。因为国民人人平等,你搜别人的家,不查我的房,不公平。来来来,放手查吧!』 「这些军官被司令的名片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搜?那个疯狗似的军官也像皮球似的泄了气,像只受惊吓的老鼠,怯怯的准备熘走。洪老师一把紧紧抓住他,厉声说: 「『你们不是要掘开老鼠洞查个遍?我这个房间总比老鼠洞大得多,怎么就不查了?床上还睡着个人,也不想看看?也许,他就是逃兵,甚至还是**!』说着便把他拖到床边,揭开被头让他看。那傢伙心里忐忐忑忑地看了一眼,原来睡的是个流着眼泪,哼哼唧唧,病得很重的女子。他连连摇头说: 「『她是个女的,怎么会是逃兵?您老人家不会耍弄我们,我们信得过,信得过。』 「『部队里不是也有女兵么?还是仔细看清的好。看走了眼,司令追查起来,你们吃不消。』老师故意揶揄他们说。老师一松手,那傢伙就如获释的囚犯,像条滑泥鳅,急速地熘出了门。其他的人也讪讪地离开了,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这时老师急匆匆地闩了门,回头焦急地对我说: 「『小伙子,快点起来换衣服,趁着大雾还没消散,逃!否则,你就逃不出去了。』随即他脱下身上长袍,摘下头上的礼帽,帮我穿戴好。又让我戴上眼镜,穿了皮鞋,还戴上一个大口罩。仔细端详了一番,他放心地笑着说: 「『这下可以了。你可以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出去,只要你不说话,别人就一定错误地认为是我,谁也不敢阻拦你』说着,又塞给我两块光洋,『你走出校门,就拦一辆人力车,直奔汽车站,坐车回家去。』他把头探出门看了看,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迅速地把他推出了门,无限关切地说,『时间就是你的命,走得越快越好!』 「此时,我的眼泪夺框而出,这是老师捨生忘死来救我,他真是我的重生父母。但我随即意识到,现在是求生的千钧一髮的关键时刻,不是伤心流泪的时候,我马上擦干泪水,迈开大步向校门口走去。校门口荷枪实弹的国民军,开始横枪拦住我,旁边有个刚才从在洪老师房里搜查的士兵小声提醒他们:『他,他是王司令的老同学。你吃了豹子胆,敢拦他?』这个拦我的士兵即刻立正,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举手礼。出了校门,我迅速坐上了人力车,逃离了昆师。当天,我就坐车回去,离家还有百多里就下了车,因为这里还没有人认识我。在夜幕的掩护下,我熘进了山林里藏起来。我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覆盖着冰雪的密林中穿行,在林边独户人家讨吃问信。第二天晚上半夜过后,我偷偷地熘进家里。就这样,这位老师冒着天大的风险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这个救我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洪老师。」接着,志愿军转过脸来面对洪老师,声泪俱下地说,「洪老师,您老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的父母。可是,我一直不知道恩人的名字,我一字不识,又不会写信;这么多年了,我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登门道谢,我真是惭愧万分,惭愧万分呀!」
第197页 成大山说完事情的首尾之后,然后拜倒在地,声泪俱下地高唿恩公。台下师生个个都掩面嘤嘤地哭起来,对他的离奇而又悲惨的经歷深深地同情;对洪老师置自己安危于不顾,救成大山脱离虎口的英勇壮举,十分钦敬。都饱含着热泪相互轻声传语: 「洪老师冒死救人,却从不告诉别人,一颗心晶莹剔透,无一点尘渍,真是世间少有!」 此时,李健人也为老师的高风亮节所感动,从不动情的干涸的眼睛也湿润了。只是他脑子里却在不停地转:洪老师孤身一人,无妻无女,怎么会有假髮、胭脂、女人衣?难道他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家这么动情地望着洪老师,洪老师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他连忙把成大山拉了起来,也十分动情地说: 「成同志!这种事,谁遇上都会帮忙的,不过恰好我碰上了,你不必放在心上。倒是你出生入死,入朝作战,保家卫国,才是我们的保护神,人民共和国的大英雄,我们的最可爱的人!我应该向你表达最诚挚的敬意。」洪老师虔敬的站起来,像小学生见到他最尊敬的老师那样,行了个鞠躬礼。 成大山见他这样,感情像潮水一样放纵奔流,又紧紧地拉着老师的手,热泪盈眶,恳切地说: 「恩公!水有源头树有根。要不是您给我生命,我怎么能为人民建立功勋呢?」说着,他像个小孩,更加激动地哭起来了。接着,他解开带来的大布包,拿出长袍、礼帽、眼镜、皮鞋、口罩,又跪下去,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地呈送给洪老师,「如今,我们打败了美国狼,朝鲜停战了,志愿军就要归国了。这次志愿军代表团归国向祖国人们汇报,我选择了昆阳。我身上多处还留着美国鬼子的弹片,腿曾被留着美国鬼子的弹头打断,行走不便,不适宜部队工作。组织上要我选个转业到地方,我也定在昆阳。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决定,就是因为想找到您,以后经常能侍候您老人家。今天我把这些表达人世间最珍贵的感情的东西奉还给您,并向您献上我亲手杀死的美国鬼子师长的头盔,以表达我对祖国人民,对恩公的一片最虔诚的敬意。」接着他又向大家说起了他参加人民军队,在党的教育下成长的经歷。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6洪鹢仗义救逃卒,大山感恩拜「父亲」5 「恩公!水有源头树有根。要不是您给我生命,我怎么能为人民建立功勋呢?」说着,他像个小孩,更加激动地哭起来了。接着,他解开带来的大布包,拿出长袍、礼帽、眼镜、皮鞋、口罩,又跪下去,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地呈送给洪老师,「如今,我们打败了美国狼,朝鲜停战了,志愿军就要归国了。这次志愿军代表团归国向祖国人们汇报,我选择了昆阳。我身上多处还留着美国鬼子的弹片,腿曾被留着美国鬼子的弹头打断,行走不便,不适宜部队工作。组织上要我选个转业到地方,我也定在昆阳。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决定,就是因为想找到您,以后经常能侍候您老人家。今天我把这些表达人世间最珍贵的感情的东西奉还给您,并向您献上我亲手杀死的美国鬼子师长的头盔,以表达我对祖国人民,对恩公的一片最虔诚的敬意。」接着他又向大家说起了他参加人民军队,在党的教育下成长的经歷。 成大山逃离昆师后的第五天的半夜里,偷偷地熘回家里,母子想见,呆呆地相互望着,好像做梦一样。继而他们从梦中醒过来,抱头痛哭起来,只觉得天旋地昏,霎时,他母亲晕过去了。母亲醒过来以后,即刻又紧紧地搂着他,气喘吁吁地说,「儿子!儿子!今后我们,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也不分开!」,她把成大山搂得那么紧,那么紧,好像有人在抢她的儿子一样!成大山也紧紧地抱着母亲,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遭遇了长时期分离痛苦的煎熬之后,他看到母亲更干瘦了,背更驼了;全白了的头髮,简直像一丛枯焦的茅草。成大山知道,这是牛马也难于承受的苦役,把她压榨成现在只这副模样。成大山神经质地焦急地喊着:「娘啊!娘啊!今后我们不再分离,不再分离!」可是搂了一会,母亲像遭到雷击一样,即刻松开了手,惶恐地说,「不行不行!你从军营里跑了以后,乡丁第三天就来抓人。儿子,家里你一刻也不能呆,还是趁着没人看见你,赶快逃命吧』她马上涮锅,煮了锅红薯米。在成大山狼吞虎咽了锅里的红薯米后,把包裹递给他,心如刀割,扭过头不忍看他,无限痛苦地说:『快天亮了。再不走,就跑不掉了!』没有办法,母子又只好忍痛分离。临行,成大山哭着把老师捨身救他的故事讲给母亲听,并要她把老师的衣帽洗干净收藏好。如果大难不死,他要将原物送还,向他老人家谢恩。就在那晚鸡叫头遍的时候,成大山又悲戚地离开了母亲,钻进了大山里。 他在大山深处,不知转了多少天,碰到了一支衣衫烂褛的军队,原来他们是**的游击队。他们收留了他。这支部队在艰苦的战斗中成长壮大,解放战争中,配合人民军队南下,屡建奇功。后来,编入了四十七军。成大山也在战斗中成了一名坚强的战士,由一个普通士兵先后升任了班长、排长、连长。 可是,就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诞生的时候,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发动了侵朝战争,矛头直指新生的还在襁褓中的共和国。在忍无可忍情况下,中国人民组织了志愿军入朝作战,成大山第一个报了名。一九五零年十月二十五日,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像勇勐的狮虎那样打击敌人。通过五次战役,打掉了美国鬼子嚣张的气焰,把他们赶到了三八线以南。成大山苦大仇深,战斗中像勐虎那样沖向敌人。他送给洪老师的哪个头盔,就是在清川江畔的一次肉搏战中,手刃美国鬼子的师长时夺得的。上甘岭战斗中,战友都倒下去了。他受了重伤,多处伤口流着血,一双眼睛喷着火。他发疯似的将仇恨的子弹,瀑布似的洒向敌人,打退了兇残的野兽的无数次的勐扑,坚守住了阵地。当援军到达阵前时,他已倒在血泊中了,他成了有名的孤胆英雄,后来升任了团长。
第198页 接着,他又向大家报告了他亲眼见到的志愿军英雄杀死美国狼的可歌可泣的故事。说到悲壮处,人人泪流满面,失声痛哭;讲起英勇杀敌时,全场激昂慷慨,纵情欢唿;谈到敌人狼狈逃窜时,个个忍俊不禁,嗤笑斥骂:整个会场如海潮跌宕起伏,汹涌澎湃。 报告结束时,全场齐刷刷起立,从情高唿: 「向志愿军英雄学习!」 「向最可爱的人致敬!」 顿时,整个会场成了欢乐的海洋。上面唿的口号,是会议主持人事先安排的。可在唿完这些口号之后,全场又自发地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向英雄的洪老师学习!」 「向最可爱的洪老师致敬!」 在全体师生的心目中,洪老师同样是捍卫祖国、保护人民的英雄。宣布散会了,没有一个人离开会场,都肃穆恭敬地目送着两位英雄离开。 大雪还是那么纷纷扬扬,整个大地仍然被严寒统治着。洪老师和成大山并肩走着,别看他们,一个年老,一个重伤,可他们气宇轩昂,意气风发,都像喝足了透瓶香的武松,迈步走向景阳岗。他们冒雪前行,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深的坚实的脚印。紧随其后,师生员工从大礼堂走出来,他们像久旱的弱苗,经过一场及时的甘霖的浇灌,顿时个个生气勃勃,勇气倍增…… 自志愿军英雄来校报告了洪老师捨生救他的故事,像经歷了又一次新的地壳剧烈变动,如喜马拉雅山那样高高崛起,洪老师原已高大的形象更加高大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人们虔敬地仰望着他,默默地颂念着他,认真地践行着他所崇奉理念。在坚冰封锁的严冬,整个学校里,出现了暖融融的春天景象。一向如夏季占据高枝,声嘶力竭地唱着为人民服务的高调的的蝉儿李健人,以前,总以为自己是昆师人人仰望的泰山,如今望着自己的老师,也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被高入云表的泰山的压得喘不过气来矮塌塌的岨崃。他多么企盼再有一次新的地壳运动,沧海变桑田,泰山永沉海底,岨崃高耸云霄,成为昆阳师范高不可攀的喜马拉雅山……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7和风细雨转暴雪,尤瑜支招防风雨1 「竹海,你怎么啦?酒忘了喝,菜不下箸,神情恍惚,痴痴呆呆,答非所问,你究竟在想什么?」仇虬本来与竹海对坐着,见他老是如此,便起身走过来,摇着他的肩膀说。 「我走进你的家门,见到了厅堂里那幅画,听到你的解说,洪老师精心培养我们、无私救助人的感人的往事,就流水般地在汇聚到了我的脑海里。因而忘了一切,失言失态,真让你好笑。好在该想的我已想过了。现在我要集中精力,加倍努力,狂饮大嚼,吞食美酒佳肴了。」竹海晃了晃头,回过神来,抹掉了饱噙的泪水,端起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笑着说。可没想到仇虬听到「洪老师精心培养我们」这个话题,就泪如泉涌,痛苦万分地说: 「竹兄啊,二十多年,你远离老师,却时刻思念着老师。而我,朝夕与老师相处,在老师备受屈辱、受尽折磨的时候,却对他无助。甚至连那些畜生污衊老师教我学外语,是想培养特务,我摄于他们的淫威,也没有挺身出来为他辩冤。致使冤枉犹如漫天黑幕,将老师彻底吞没。『螳臂当车』,原意指螳螂行动不切实际,讥讽它不自量力,可是螳螂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勇烈可嘉,浩气长存。而我七尺男儿,其臂粗长,远胜『螳臂』百倍、千倍,可我不曾为老师一奋长臂。我不只不若猪狗,连虫豸也不如,连虫豸也不如啊!」说着,他捶着自己的胸脯,简直痛不欲生。 「仇兄呀,你不必过分自责!当年的形势,谁也无力回天啊。」竹海见到了仇虬的深深悼念老师、又兼悼念自己的《傲雪图》,听到仇虬悲痛欲绝的自责,鼻酸心楚,泣涕涟涟,为了抚慰仇虬,他还是抹掉眼泪,极力排解道,「这是一个谁也无力回天的悲剧,你『一奋长臂』又能起什么作用?你知道吗,自一九四九年开始,土地改革、三反、五反顺利完成,一九五六年,毛泽东一声令下,全国又顺利实现了社会主义改造,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毛主席认为,现在广大工农都成了恭顺的百姓,唯独知识分子的思想领域里还有个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王国,貌恭而心不顺,是新时代贰子逆臣。因此解放后,他接二连三地展开了一系列对知识界的批判,一九五一年批判电影《武训传》,一九五四年批判《红楼梦》研究领域里的唯心主义,批判胡适反动学术思想;一九五五年,肃清了胡风**集团,批判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批判的步伐越来越快,批判的矛头越来越锋利,但是毛主席认为,这些批判仅限于中央一级,而且只是蜻蜓点水,仅仅触及皮毛,远未掘去这个盘根错节的资产阶级王国的根节。可是,这些年连连发动的意识形态的批判,已打草惊蛇,知识分子早就首鼠两端、噤若寒蝉。要他们说出真心话,再让人抓住辫子去整他们,他们没有这么蠢。正直的知识分子不唯权,不盲从,只唯理。虽然他们缄默不语,可是要他们违心地与上峰的意旨合辙,不辨『鹿』『马』,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那无异于登蜀道想上青天。为了让自己的思想列车能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大地上风驰电掣,就得不遗余力地清除这些障碍。可要清除在人们头脑里隐藏得很深的根深蒂固的异端思想,先得让这些思想冒出来。主席是伟大的军事家,精通兵不厌诈、诱敌深入的原则,知道黄鼠狼要吃鸡,先得给鸡拜年。要使冬眠的虫子甦醒,就得竭力营造暖春氛围,让春草出土,春花绽开。只有虫儿钻出来,才能聚而灭之。
第199页 「一九五六年四月二十八日,毛主席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提出『双百』方针,五月二十六日,陆定一代表中央作了题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五月二十八日,陆定一又代表党向曾经受过批判的俞平伯道歉。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七日,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作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报告,诚邀党外人士帮助党整风,号召大家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信誓旦旦地向党外人士保证,一定做到『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担心别人不敢鸣放,三月六日,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又对他认为有问题的《在桥樑工地上》的作者刘宾雁、《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的作者王蒙撑腰鼓劲,吶喊助威:『我看写得相当好。』当时报刊上有人批判王蒙的作品,他说,『我要为王蒙解围。』『有人问我贊不贊成那篇小说,我告诉他,我很不贊成,因为他写的还不是影射中央。』三月十日,毛主席接见民主党派办的《文汇报》的编辑徐铸成时说,『你们的《文汇报》办得好,有生气,有情况,有主意,有办法。』又说,『说到办报,**不如党外人士。』『办学、搞出版、科学研究都是这样。全国五百万左右的知识分子,其中**员是一个小指头。说**不能领导科学,这话有一点道理。』你看,这里把党外民主人士的作用竟说得比**还重要!给足了民主党派的面子,让他们尝够了甜头。在北京说过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南巡。三月十八日到山东,十九日在江苏,以后到上海,在杭州,不厌其烦地训斥各级领导,说他们宣传『双百』方针不力,极力煽动党外人士鸣放。『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们希望一切同我们共同奋斗的人,能勇敢地负起责任,克服困难,不要怕挫折,不要怕有人议论讥笑,也不要怕向我们**人提出批判建议。「捨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们在为社会主义、**奋斗的时候,必须有这种大无畏精神。』煽风点火,鼓励党外人士做『捨得一身刮』的鸣放勇士。四月十日毛主席回到北京,当天,就批评《人民日报》社长邓拓是『死人办报』。四月三十日,毛泽东邀请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在tam城楼上举行座谈,恳请他们帮助中国**整风。还说,『大家对小和尚提了不少意见,希望对老和尚也提些意见。』号召党外人士向中央、向自己提意见。还特地对章伯钧、罗隆基说,大学实行党委制不适合,要他们组织人研究研究。五月一日《人民日报》公开发表了zg中央的《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五月二日,zg中央发出了《关于请党外人士帮助整风的指示》中,特别强调,党外人士参加我党的整风座谈会和整风小组,是请他们向我们提意见、作批评,而不是要他们批评他们自己,要请他们畅所欲言地对党的工作上缺点错误提出意见。你看,态度多么诚恳。自一九五六年四月二日十八日起,至五月四日的一年零一个月里,主席真可谓席不暇暖,马不停蹄,在全国各地,时时处处用生花妙笔,悬河口舌,将党外民主人士的作用捧上了天。他精心营造的这一系列暖春的假象,无非是诱使知识分子钻入他设下的圈套。 「『曾参杀人』的谎言三至,曾母信以为真,『投杼逾墙而走』。英明的领袖千百次的信誓旦旦的誓言,谁还能说是谎言,不相信它是真话?周公吐哺,诚心感天动地,连几十年埋头翻译、不问窗外阴晴的冷眼看世界的翻译家傅雷的那颗结了冰的心,也被主席炽热的感情溶化了,他激动地给远在德国的儿子连连写信,报告中国『百花齐放』的暖春到了!经过长期冬眠,堪称知识分子的中国『百家』惊蛰了,被邀集到各级大大小小的座谈会上,奉命热热闹闹地『争鸣』了。从五月八日到六月三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中央统战部分别在全国政协和国务院礼堂召开了十三场各民主党派、无党派民主人士座谈会,zg中央统战部和国务院第八办公室联合召开了工商界座谈会二十五次。与此同时,国务院各部门、各省市和一些高等院校的zg党委,也相继召开党外人士座谈会。真可以说是紧锣密鼓。对于党外人士的批评,中央表示衷心欢迎。并多次向党内发出的指示,指出党外人士对我们的批评不管如何尖锐,基本上是诚恳的、正确的,这类批评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对于我们改正缺点错误是大有益处的。可是就在这一年多里,表面上刻意营造的鲜花和绿树环境、竭力渲染和风细雨的气氛的背后,中国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寸土地上,同时又处处在紧锣密鼓地构筑排炮阵地,暴风雪就要肆虐大地,而将要遭到勐烈轰击的天真的知识分子,还傻乎乎地认为,中国出现了『百花齐放』的明媚的春天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7和风细雨转暴雪,尤瑜支招防风雨2 「8jep;xd!m%]0他们知识分子做梦也不能料到,言犹在耳,距在tam城楼拍着胸脯,诚请党外人士提意见的一九五七年四月三十日,仅隔十五天,离发出《关于请党外人士帮助整风的指示》的五月四日仅十一天,主席见暗度陈仓之计成,媚眼笑颜,顷刻变作了金刚怒目,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五日,写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向党内传达了反右派斗争的指示。十六日,又指示全党,『对批评暂时不要批驳,以使右翼分子在人民面前暴露其反动面目』,诱使他们误入圈套。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发出了聚歼的总动员令,公开把一些过去曾风雨同舟、今天积极响应号召、真心诚意地提意见的老朋友,定性为心里嚮往资本主义、脑子里憧憬的是欧美式的政治的右派。同日,zg中央发出《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的指示里说,『这是一场大战(战场既在党内,又在党外),不打胜这一仗,社会主义是建不成的,并且有出「匈牙利事件」的某些危险。』百花仅仅『放』了二十六天,百鸟仅「鸣」了二十六天,和风细雨不见了,暴风雨降临了。十四日,《人民日报》发表出自毛泽东手笔的题为《文汇报一个时期的资产阶级方向》的社论,点名批评了《文汇报》和《光明日报》,指出民盟、农工党向党进攻是『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有路线,都是自外于人民的是**反社会主义的。』他们『唿风唤雨,推涛作浪,或策划于密室,或点火于基层,上下串连,八方唿应,以天下大乱、取而代之、逐步实行、终成大业为时局估计和最终目的者,到底只有较少人数,就是所谓资产阶级右派人物。』十七日,毛主持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了《如何领导当前整风运动反右斗争》的报告;接着便在青岛举行的zg省市委书记会议上,部署了全国的反右运动。十九日,发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删去了对民主党派和《文汇报》的赞扬,删去了对刘宾雁、王蒙的肯定,拦腰插入了六条笼统的政治标准,与原来的讲话大相迳庭,一篇号召和风细雨整风的文件,变作了反右的重炮。二十六日,中央在《关于打击、孤立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指示》中着重强调右派划得太少。七月一日是毛泽东选择《文汇报》开刀,亲自为《人民日报》写了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公开了战略方针:『报纸在一个时期内,不登或少登正面意见,对资产阶级反动右派的猖狂进攻不予回击,一切整风的机关学校的党组织,对于这种猖狂进攻在一个时期内也一概不予回击』,『其目的是让魑魅魍魉,牛鬼蛇神大鸣大放,让毒草大长特长,使人民看见,大吃一惊,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些东西。从而聚集力量,等待时机成熟,实行反击。有人说,这是阴谋。我们说,这是阳谋。』并指出『民盟在百家争鸣过程和整风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特别恶劣。』『整个春季,中国天空上突然黑云乱翻,其源盖出于章罗同盟。』一九五七年七月九日毛泽东同志在上海干部会议上的讲话:《打退右派分子的进攻》,更进一步对右派分子明确定性,『右派是很好的反面教员。……日本帝国主义是我们第一个大好的反面教员。从前还有清政府,有袁世凯,有北洋军阀,后头有蒋介石,都是我们很好的反面教员。』一个月前被吹捧为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志士仁人,几次应邀发言后,就被列入日本帝国主义、清政府、袁世凯、北洋军阀、蒋介石一类的杀人如麻的彻头彻尾的反动派的行列。一次两次应邀发言,竟然与屠杀千百万中国人的日本帝国主义、清政府、袁世凯、北洋军阀、蒋介石等罪,而且此等罪囚竟达五十五万之多,这真是超越中国和世界文明史的发明!知识分子像幽闭地下数年的蝉儿,才被捧上高枝开始『鸣放』,随即乌云滚滚,严冬突然降临,钻入了『阳谋』的圈套,被『聚而歼之』。『杀』如此众多之『鸡』以『儆猴』,群『猴』怎不胆战心惊?有这么多头上悬着把刀的反面教员在警示人们,晚上谁都会做噩梦,今后他要开个一言堂专店,谁还敢再放个藠子屁?就这样,春花任人信手摘之;春草任人随意践踏。鸟鸣花艷的春光,顿时变作万物萧索的严冬。
第200页 「仇虬,这次运动,毛主席在头脑里酝酿了五、六年,一九五六年,老人家又错误地判断了匈牙利事件后的形势,把匈牙利人民反对苏联的控制的正义斗争看成**动乱,为防止中国出现这类事件,就决定把知识分子当作敌人打击。可是中国的情况与匈牙利不一样,中国少得可怜的知识分子,和匈牙利的知识分子不一样,中国**也和苏联、匈牙利**不一样,为了让苏联控制匈牙利,匈牙利**甘充苏联**的走卒,打击自己国内的爱国力量,遭到匈牙利人民的强烈反对,其主要力量是工人阶级,知识分子只是起了先导作用。而中国**的领导,如日中天,得到全中国人民的拥护,知识分子也紧紧跟定党,其中极少数人心存不满,那也是几条泥鳅掀不起大浪,中国根本不可能出现匈牙利一类事件。可是由于判断形势的错误,杯弓蛇影,经过一年紧锣密鼓地布阵,囤积了数以亿万计的炮弹,如今一朝自九天暴雨般倾泻下来,向假想敌中国的脆弱的知识分子进攻,比攻克柏林的炮火更密集、更强烈,就是钢铁长城也会被摧垮!知识分子还沉浸在美梦里,未奋螳臂,高速列车就冲过来了,他们怎么会不被碾压成齑粉,身败名裂?仇胖子,你能隐蔽在鲜花丛中的即将冲过来的高速列车,避其锋锐,保存了螳臂,保住了青山,你有如此明智之举,何言自己不如虫豸?如果当年你自作多情,飞蛾扑火,火扑不灭,却葬送了卿卿性命,日后又还有谁来敬绘《傲雪图》,悼念我们亡故的恩师,兼悼我这个未亡人;又有谁来四处奔走,为老师伸冤雪耻?不过,我不明白,像在gmd和**激烈斗争之间,能纵横捭阖、应付裕如的章伯钧、罗隆基,也如歷史上围魏救赵故事中的庞涓,被诱入马陵道遭伏击一样,竟然也被『言者无罪』的钓饵,一步一步的引诱,上了钩,而你这么个只认死理、决不因形势迥变挪移半步的顽石般的死硬派,怎么既能灵活地顺利穿过反右运动的枪林弹雨,得以自保;又未被人当枪使,落井下石,去打杀同类,保持了自身的玉洁冰清?当年如拖网打鱼一般抓右派,螺蛳、蚌壳都给捞上来了,仇胖子,不知你这个有稜有角的楞大头,怎么变成了滑泥鳅,竟然避开了重重罗网的围追堵截,熘掉了?在如西伯利亚暴风雪肆虐的冬天,你这只的没毛鸟居然躲过了这一劫!鬼使神差,这些年你竟然学会了这般高超的处世哲学,获得了如此脱胎换骨的进步,你真的远胜我千百倍!」 「竹大哥,我有几斤几两,难道你还没掂清?我哪有那个能耐!要是没有恩师的指点,没有尤瑜的提醒,就我那个犟脾气,说不定早随恩师去见了阎罗爷,比你这个『未亡人』的遭遇更悲惨,到头来不是我悼念你,而应该是你焚香秉烛来祭奠我! 「就在主席打响反击右派第一枪的前夕,大概是五月二十六日——一个周末的晚上,雷声轰鸣,大雨倾盆,我正庆幸自己回来得早,没有被这突如其来暴雨打成落汤鸡。可就在此时,一只『落汤鸡』闯进了我的家门。仔细一瞧,原来是尤瑜,我不禁笑了起来,不无揶揄地对他说: 「『尤瑜,如今你当了乡长,也是父母官了,应该老成持重。怎么还像个冒冒失失的孩子,从白浪湖回来,也不先回家看看父母,竟然淋着大雨,跑到你认定的我不承认的「老婆」这里来报到,不知又要弄出个什么恶作剧!』自尤瑜到白浪湖工作后,要是周末回家,他总要先到我这里,我说他应该先回去看父母,他反说,『谁要我是他的「老婆」』,因此我才这么奚落他。可是他这次没有笑,什么也不说,急急忙忙关上窗户关上门,神秘兮兮地拉着我到后房,神情极度紧张地多万说: 「『仇虬,你别以为我老爱制造噱头,这次我说的消息,却是关系我们生死存亡、身家性命的大事!前天,我从官方渠道得到个可靠的信息,毛主席写了五月十五日写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连同中央的通知,在五月十九日,已发到了县团一级,传达到十七级以上的党员干部。文中明确指出,号召党外人士鸣放,是为了「引蛇出洞」,准备将来「聚而歼之」。看来不要多久,就会转入反右。还说这是党的一级机密,不能对任何外人说。仇虬,你是我的好「老婆」,暴风雪就要来临,如果我不把这个信息告诉你,让你这只习惯于在暖春啁啾的没毛鸟冻死,今后我再到哪里去找你这样的好「妻子」?于是我就冒雨赶来了。』当时我觉得十分蹊跷,皇帝开金口,君子无戏言,无产阶级的革命领袖,,怎么学街头卖假货的骗子的腔调,将一年多来无数次的信誓旦旦的保证,当作如周幽王烽火戏褒姒的骗人的谎言?我问他消息的来源,他说,既然这是绝密,他不能告诉他,说完后,他就匆匆走了。平日,尤瑜常向人说些耸人听闻的新闻,考察起来,往往是将青蛙吹成大象,故意制造噱头。我想这次大概也不会例外,又在捉弄我,我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还是继续在小楼上对话牛顿、伽利略。不过后来反覆想,尤瑜当天冒着那么大的雨来,连伞都没有打,这事不像开玩笑。这事关系重大,信其有,闭紧嘴,总之不会出大错、受重创;如果信其无,口无遮拦信口说,一旦有事,就会倒地爬不起。于是,此后我就「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在自己与别人、集体之间,自造了一道无形的高墙。
第201页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这次他说的是千真万确的,而且事态严重。这次是尤瑜接到冬梅姐的电话,说母亲病重,就是天塌下来,周末也要赶回来。可是当他周六下午风尘僕僕从白浪湖赶回来,他母亲却在欢快地磨豆子。正在他万分诧异的时候,他冬梅姐回来了。她把这个信息告诉他,还要尤瑜闭住那张讨厌的乌鸦嘴,别惹出什么麻烦来。只是这是绝密,他没有向我说这是冬梅姐告诉他的。在暴风雪来临即将肆虐的时候,是尤瑜暗中精心为我支起了一个窝棚,我这只暴露在毫无遮拦的旷野里的脆弱的没毛鸟,才躲过冻死的这一劫。」 说时,仇虬语调凄伤,表情迟钝,似乎还仍沉浸在当年恐怖的岁月里。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8 错用大厨肉调包,羊肉餐馆卖狗肉1 「待到九月末,学校整风已轰轰雷鸣,并且大会小会组织教师鸣放,我这个身兼学生教师双重身份的人,心头也似乎有些蚂蚁在爬涌,怪痒怪痒的。我觉得我们工作虽然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但也存在着一些缺点,特别是李健人的工作作风,简直令人难以容忍,因此也曾想敲敲边鼓。心想,这是摸着石头过河,应该不会出问题。就在我收不住心猿意马的关键时刻,一个密云遮月的闷热的晚上,洪鹢老师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几乎与世隔绝的教务办公大楼三楼广播室隔壁的我的卧室,一屁股坐在我的对面,神秘兮兮地说对我说: 「『仇虬,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对你说。今天,市委统战部邀请全市知识界的党外人士开座谈会,贯彻「双百」方针,动员大家帮助党整风,看来运动马上就要在全市展开了。我知道,你不人云亦云,对事常常不轻率发表意见,但是你一旦认准一个理,往往就要掏心窝给说个透。仇虬,可这次非同小可,你得十分慎重,百倍小心。』我给老师倒了杯水,望着老师从未有过的严肃的表情,笑了笑,诧异地说: 「『老师,我这个人石头脑袋榆木嘴,泰山压顶也榨不出几句话。我一向摸着石头打浮湫,鸣放中,就是我掉进大河里,最多喝几口水,绝对不会被淹死。』 「『仇虬呀,你平日话语不多,可句句说的是真话。可今天啊,你胡说白道说假话我放心,我就怕你地地道道说真话。今年五月,市委统战部召集知识界传达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的讲话,有人曾对我说,这次开的整风酒店,门口挂的是羊头,但不知后日端出来的是香喷喷的羊肉,还是地地道道的臭不堪闻的狗肉?当时,我以为,一年多来,毛主席席不暇暖,马不停蹄,巡视大江南北,倡导『双百』方针,诚邀党外民主人士帮助党整风,竭力赞扬《文汇报》,表彰徐铸成,肯定刘宾雁、王蒙。号召人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言者无罪」。毛主席是人民的伟大领袖,一言九鼎,他怎么会一朝反目,自食其言,以言治人之罪?可是到了六月,毛泽东亲手撤下了高挂在酒店门前的羊头,说那只是『钓鱼』的诱饵、『引蛇出洞』的鸡。原来海誓山盟承诺的『言者无罪」香喷喷的羊肉,不见踪影了,端出来的却是经过一年多来烂煮狂炖的一碟碟地道的『言者有罪,罪不可赦』的腥臊的狗肉。从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毛泽东烧起第一把火开始,举全党全国之力,在中国九百六十平方公里的每一寸土地上,烧起熊熊烈火,炖煮这碟碟狗肉。许多知识分子顿时变成了无所逃遁丧家犬,处处遭遇的是勐攻的烈火,直烧得焦头烂额,丧魂失魄。「五四」运动中高昂着头颅当先锋的罗隆基,最终也低下头,违心承认自己是本不存在的章罗联盟的主帅;为了自保,连蹲gmd大狱也不低头、似卓文君痴情司马相如那样爱恋着罗隆基、并与罗隆基卿卿我我了十个春秋的浦西修,竟然无中生有,揭发了罗隆基本不存在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内幕」。如今的中国,就是你与妻子半夜床头说的悄悄话,转眼间就有可能成了给你戴帽子、打棍子,逼使你成为右派的罪状!你现在还不知形势的紧迫,真是一只乐呵呵走向屠场的蠢猪!』洪鹢以从未有过的严肃口气十分气愤地说。 「『老师,您也不要危言耸听,将无声润物的春雨说成暴风雪。』老师说的这些话,一下子将我的心揪得紧紧的,不过我总以为他言过其实,将信将疑地说,『老师,全国抓出来的那些右派,他们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他们有组织、有纲领地向党进攻,怀着刻骨仇恨要搞垮**。被划为右派,打成过街老鼠、落水狗,罪有应得!而我们一贯一心紧跟党,现在实事求是、知无不言地提意见,帮助党整风,我们是香喷喷的「羊肉」,他们是臭不堪闻的「狗肉」,老师怎么将我们与他们混为一谈?』 「『你说你是香喷喷的羊肉?哼,可就今天的情况看来,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走向屠场而不自觉,你真是货真价实的狗肉!』老师见我冥顽不灵,语气更为严厉地斥责我,『你说右派反党有「组织」,那么,最大的组织大概莫过于「章罗联盟」了。可是章伯钧与罗隆基吵架十几年,几曾联合过?你说他们有「纲领」,他们的纲领什么时间通过的,写在哪个文件上?有这么个纲领,在这个反右敏感关键的时刻,报上为什么不公布?整风开始后,好长一段时间,党外人士不想说、也不敢说什么,是党几十次地诚邀他们开座谈会,诚心感动了他们,他们才面对面提意见。他们既没有上街yx,也没有聚众闹事,这怎么能叫「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他们都承认**的领导,又怎么能说他们「怀着刻骨仇恨要搞垮**」?这些都是「莫须有」。仇虬啊,我说的这些不是危言耸听,而是血淋淋的歷史。这类残酷的斗争,歷史上比比皆是。
第202页 「『早在三十年代初发生在zg内部的「肃反」运动,借肃清党内的「ab团」,以排斥、消灭异己,竟错杀了自己十万人。差一点陈毅也不能倖免。!当时,陈毅带领的那支部队总共只有三千人,总前委曾下达「任务」,要陈毅「打出」五百名「ab团分子」,陈毅无法完成「任务」,就说他包庇「ab团」,而「包庇者」自己也就很可能成为「ab团分子」!肃反的领导者要陈毅去开会,陈毅自忖凶多吉少。临行前,对他当时的妻子萧菊英说:「等到下午六点钟,你就快走,回你家乡藏起来。如果我没事,我会派人把你找回来……」陈毅走了。马拉松式的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八时。当陈毅回到家中,萧菊英跳井自杀了!这次「肃反」中,知识分子首当其冲,当时,凡是戴着眼镜、胸前别着钢笔的,就被怀疑是「ab团分子」,即刻抓来讯问,真是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抗战开始后,全国想抗日而又不满gmd政权的知识分子大批投奔延安,其中有不少的在国统区是有很有名气的文化名人。经过一段时间,相当多的知识分子,对延安的许多现象不满,他们又想重操在国统区抨击gmd的那种自由,以揭露延安的黑暗面。为了批判错误路线,批评错误思想,凝聚革命力量,1942年2月,又一次开展了大规模的整风运动。这次整风运动,清算了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路线,克服了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为取得抗日战争的胜利,为解放全中国,在思想上和组织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因此,这次运动的开展,非常及时的,完全是必要的。但是,运动的发起者,又採用类似三十年代「肃反」运动的手段,实行「红色恐怖」,制造了无数的冤假错案。一九四二年二月开始整风,文艺界的「暴露派」就误以为是贊同他们揭露延安官僚主义的主张,三月,丁玲发表了《三八节有感》、王实味发表了《野百合花》,针砭时弊。应该说,当时文艺界的「暴露派」的观点,虽然从根本上讲是起码的民主要求,是一个民主国家内应该得到保证与保护的民主权利。但是,从当时党的事业来看,前方的战士英勇地战斗流血,后方的另一些人却在批判指责各级党政领导干部的「阴暗面」,在当时显然不合时宜。毛泽东认为必须打退这股潮流,决定选准靶子,孤立、打击极少数,以达到教育、团结大多数的目的。当时,丁玲是「暴露派」的头,擒贼先擒王,这靶子应该是她。但选她,对全国知识界的影响太大,而王实味的文风尖刻,他又性格暴躁,与群众关系不好,选他,无人同情。兼之,王实味曾向组织交代他在北大与托派有些瓜葛,是他受不起攻击的「软肋」。于是就选王实味作靶子。五月,开始了有组织有准备地开展了对王实味的勐烈批判。随即由思想问题升级为「**托派奸细分子」,又搞出了一个包括王实味在内的中央研究院的「五人反党集团」,一九四三年年四月,正式逮捕。一九四三年七月一日夜,被秘密砍杀后,弃于一口枯井中。其实,王实味不是托派,康生等人也知道,只不过由于当时的形势需要,用他充作「儆猴」的该杀的「鸡」罢了。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8 错用大厨肉调包,羊肉餐馆卖狗肉2 「『杀了王实味这只「鸡」,延安文艺界暴露黑暗面的这场风波平息了。但众多的来自国统区的青年思想意识领域里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紧接着就开展审干,挽救失足者。把一些干部在思想上和工作上存在的某些缺点和错误,或者歷史上未交代清楚的问题,都被怀疑为政治问题,甚至是**问题。不少单位採取「车轮战」,大会批,小会劝,互相检举,名目繁多的各种抢救会,通宵达旦,甚至採用「假枪毙」逼供。大批的「gmd特务」、「日本特务」、「叛徒」、「红旗党」……被挖出来了。在延安,仅半个月工夫,就挖出一千四百多个特务嫌疑分子。总计延安和陕甘宁共清出「特务」一万五千人。连曾参加广州暴动、留学苏联、参加过长征的叶剑英的夫人,也被打成「特务」。真的做到了为了不放走「一个」,不惜错打「一千」,与苏区「肃反」如出一辙。这两件事是崎岖将军和张博校长亲口告诉我的。当年肃反,崎岖是苏区的领导人之一;抗日战争爆发后,张博校长奔赴延安,亲身参加了整风运动,他们说的难道还有什么不实之词,不能令人信服? 「『借王实味的头以息风波,用逼供信而抓「特务」,这两件事都是康生唱主角,虽然事后毛主席极度愤怒,直喊要「再赔出一个王实味来!」并立即布置甄别纠正「挽救失足者」扩大化的错误。但是他对始作俑者的康生,却依然青睐有加,重用如故。错用厨师,餐馆里烹出来的美味当然变味。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而这次反右,康生又是主要的操刀宰割的大厨,他这家卖了几十年狗肉的「名牌老店」,怎么会突然烹卖羊肉呢?作为歷来受宰割的知识分子,应该从过去触目惊心的事实中,认识隐蔽在暗夜中的康生的狰狞面目,看出未来事态的端倪,决不能再让廉价的「言者无罪」迷雾蒙蔽自己的眼睛,从而失去警觉,掉以轻心,让自己坠入不可自拔的深渊! 「『并且现在的情况更与从前迥异。从前革命势力偏于落后的一隅,还受着强大的反动势力的压迫,缺乏迴旋的余地,採取极端行动,还有所顾忌。今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康生们可以为所欲为,「顺我」、「逆我」,便成了「昌」、「亡」的分水岭。丁玲、艾青,当年在延安反戈一击,对王实味落井下石,暂时做到了「顺我」,便让他们做了漏网之鱼,可今天他们仍不「顺我」,已没有利用价值,就只能乖乖地「入瓮」。你要知道,与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发言对照,今天发表的《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新增了六条政治标准。这是张接天连地的罗网。今天要整一个人,依据这六条,可以随心所欲地找到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证。这次中央划的大右派中有个叫做徐铸成的,三十年代曾在上海办报,他与我和长风曾有过一些交往。他是个不顾个人安危,在新闻界向黑暗势力发起勐攻的斗士。他曾冲破gmd的封锁,只身闯晋祠,採访被幽禁的冯玉祥将军,当时一度成为全国性的爆炸新闻。今年四月,组织上派他做《文汇报》总编辑,四月三十毛主席在tam城楼召开民主党派负责人会议,还特别表彰他的《文汇报》办得好。五月初,他以非党人士的身份,被任命为中国新闻代表团团长,率团访苏,外人看起来,党对他何等器重。六月回国,没有参与中央统战部与国务院组织的座谈会,应该说没有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可是仍然被划为右派。残酷的歷史与现实昭示我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知识分子,特别是优秀的非党知识分子,今天是万万做不得的。自古以来,统治者对待不愿做奴才的知识分子,都採取严厉镇压的态度,可是,他们只是杀鸡儆猴,被镇压的是少数。秦始皇坑儒才四百多,清代大兴文字狱,每一件大案杀掉的儒生只那么几个十几个,加上连坐的九族,被诛杀的最多也就是那么一百几百,雍正干隆两代近百年,充其量不过两三千人。可这两个月,中央省地两级,以「言」以「文字」治罪划为右派被打入地狱的,以数万计,远远超过了五千年文字狱镇压的总人数,创造了歷史之最。今后运动似这般如潮水推向地县乡村,知识分子被打入地狱的,还不知高出中国五千年来被统治者镇压的知识分子的总和的多少倍。以前,你老问我,省里的大学调我去任教,我为什么不去?现在我告诉你,在现时的中国,在知识界崭露头角的,就是「秀于林」的「木」,随时会有被「风」摧折的危险。我退隐昆阳,天高皇帝远,就可以避开暴风雨的袭击。但是谁又能料到,如今天涯海陬也张开了反右的弥天大网,鱼虾鸟雀都跑不掉。我无儿无女,了无牵挂,猪婆到老阉一刀,托体山阿,不会有什么余悲的。可你却是株正在迅速成长幼树,避开狂风暴雪,日后可以长成参天大树;遭遇风暴,连根拔起,就一朝夭折。现在暴风雪来临了,你唯一的对策就是学老鼠钻进深深的洞穴,避开这场横祸。你性格孤僻,现在你住的教导处办公楼三楼这个地方,无人来往,就是个幽暗的老鼠洞。此后,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别下楼。开会非说不可时,除了说成绩突出、英明伟大外,就说些诸如吃肉过多、味道太辣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或许你能躲过这一劫!
第203页 「『我这么说,如果你还有疑虑的话,我就告诉你竹海现在的情况吧。竹海的为人,你应该了解,他应该是你心目中最实事求是的人。可是他入大学不到两个月,人地生疏,新结识的人他不知心,他大概不至于与他们「策划于密室」,他也没有回校回家,也不可能「点火于基层」,可是据可靠信息,他的的确确已被划为右派。你与竹海孰优孰劣,你就好好掂量掂量。 「老师还讲了伍子胥的故事,他说楚平王要杀不同政见的伍子胥的父亲伍奢,怕在外地做官的儿子报仇,就命令伍奢修书召回两个儿子;大儿子伍尚被召回来了,和父亲一道被砍了头;小儿子伍子胥没有回来,偷渡昭关,辅佐公子光夺得吴国政权,最后成就了吴国霸业,名垂青史。他要我做聪明的伍子胥,不做蠢猪式的伍尚!老师说完起身就走,并要我不送他。听到老师痛心的诉说,深深感到老师把自己当作他的亲生儿女,我不禁眼泪夺眶而出。我跌跌撞撞送他到楼下,惘然若失地望着他消失在夜的黑幕中。至此,我才如大梦初醒,相信尤瑜说的是真的。以后我就照老师说的做,紧闭着自己的乌鸦嘴,他们抓不住我的的小辫子,而我父亲在解放前夕,曾为保卫昆阳电厂献出了生命,我是比麻石还硬的产业工人阶级的子弟,没有充足证据,他们不敢向我开刀,最终只将我定为『中右』。是老师使我免去了划右派这场横祸,才没有变成当时人们眼中的腥臊的『狗肉』!」 仇虬悲愤地诉完他避开了划右派的缘由之后,发疯似地伏在饭桌上嚎啕大哭起来,竟将斟满酒的酒杯也掀翻在地。 「仇虬啊,这些年来,老师似矫健的鹰隼,引领我们在广阔的知识的长空奋飞;当狂风暴雪骤然袭来,他又张开羸弱的翅膀,翼蔽着我们,宁可自己『玉碎』,求得学生『瓦全』。二十多年来,时刻呈现在我脑海里的老师的慈母的音容笑貌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隐去,相反他那极度的刚毅勇敢,一天天更加凸显出来,使我越来越深刻地觉得,他就是我们倔强的父亲。对我如此,对你应该更是这样。」竹海望着老师的遗容,也泪流满面,扼腕唏嘘,「我离开家乡太久远了,切望你将我走后,不为我知的老师的顶天立地的行事告诉我,以疗我长期苦思冥想的疾疢。」 「是啊,这二十多年,每当夜阑人静,我僵卧孤愁时,老师的卓立特行,就像古代辚辚的战车,在我头脑里反覆交互碾过,直将我的灵魂碾得粉碎。特别是你离开学校离开昆阳、老师被划为右派的这些年,我简直被逼得发疯了。我往往中夜从床上跃起,打开窗户,面向夜空,只想向你倾诉这些悽怆的往事。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值得我信任,让我可以掏心窝的。可是后来你永远离开了我,我除了每年一次去你坟前哭诉一番外,再也无处诉说,我想,恐怕这一辈子就只能将老师的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往事,沤在心中,烂掉。没想到,原来你只是金蝉脱壳,虚晃一枪,逃走了。今天你又坐在了我的面前,那么,你就慢慢地喝酒静静地听,让我把老师的卓尔不群的行事,与日月齐光的品德,与他遭受的非人的屈辱,痛快淋漓地说出来。」 接着仇虬又说起了如在昨日发生的如烟往事……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9洪鹢决意敲警钟,蜥蜴顿变霸王龙1 时间永如流水,不日不夜地流淌。在竹海离开昆师后的这两年,学校里虽然有时惊涛拍岸,但大多数时间里,还是碧波荡漾,春色满园。不过,金灿灿的红日里,也有人们肉眼见不到的黑斑。特别是以后世界风云的急剧变幻,给中国的万里晴空,涂抹上一层灰暗的阴影。一九五七年的那个夏天,真正比西伯利亚的严冬还显得冷峻。 解放后的这些年,批电影《武训传》、批《红楼梦》研究、反胡风**集团,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鱼贯蝉联的批判,让一些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觉得一年四季都是严寒,即使惊蛰过了,人们仍如严冬的虫豸,蛰伏着不动。可是一九五七年的惊蛰——三月六日——未到,即在一九五七年的二月二十七日,就响起声声惊雷,他们便通通被惊醒了。 在这个不平常的春天里,昆阳师范的冰清玉洁的男女老少,都在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和鲜花的芬芳。上级号召大家帮助党整风,驱散天上的浮云,洗去身上的污垢,扫却校园的垃圾,使鲜花更香,自我更洁。全校师生无不欢唿雀跃,全身心地投入。开始,大家只觉得身浴阳光,目尽鲜花。虽然觉得所居的人间还不是天堂,但些须碍眼的尘杂,也无伤大雅。大家觉得,解放才几年,旧社会的污泥浊水,还没有涤盪干净,我们的工作也不是白壁无瑕,人民群众的思想良莠不齐,人心难一,应该趁这次整风的浩荡东风,将它扫除干净。但究竟什么东西该扫,什么东西该涤,众说纷纭。本来嘛,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人们的实践不同,思想当然存在差异,不同思想的冲撞,势所必然。何况人的爱好迥异,黑白一时难辨,香花毒草一眼难分。何必一定要打杀一种,独尊另一种。 整顿作风嘛,据大家的理解,无非是想扫却天上的浮云,使蓝天更蓝;剔除太阳里的黑斑,让红日更亮。同志之间、上下级之间,开诚相见,促膝谈心;和风细雨,润物无声;消除误会,减少磨擦;磨合缝隙,增强团结;群策群力,成就伟业:使祖国江山,遽增春色。那是月下明净的镜湖上漾起的美不胜收的觳纹涟漪,那是晓风里依依飘拂的颀长的隋堤柳枝,那是富春江源头溪涧石缝里欢蹦乱跳的晶亮的淙淙清泉。它让人惬意移情,在不知不觉中,精神飞升到一个澄澈晶莹的境界,应该说这是件十分可贵的善事、美事。在这个过程中,有时也许会有无赖投石破镜,顽童恶意折柳,愚樵泥封溪涧,让人遇上无奈的尴尬。但是,只要你从实际出发,仔细而又精心地清除路上的障碍,涤去地上的污秽,廓清寰宇的雾霾,山就会更青,水就会更绿,花就会更香,社会主义大道就会更加宽广,这世界就会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艷丽`迷人。
第204页 可是,那些已被胜利的狂涛沖昏了头脑、被阿谀的黑幕蒙蔽了眼睛的某些权要,却觉得这世间太多样,难捉摸,这样发展下去,山水就不会随着他的意志转,为此他恼怒。他要这个世界变作柔软的面团,任凭他搓成啥模样。他喜欢圆的,你就不能扁;时过境迁,他喜欢扁的,你又不能圆。如果他喜欢水中的月影镜中的花,你也得去捞,你也得去摘。他要填压镜湖月,砍光隋堤柳,壅堵石涧泉,将寰宇搅得地暗天昏,再变桑田为沧海,也不许人放个藠子屁!谁要是说我们在种花之时,不慎也栽了刺,谁就是大逆不道犯天条。他堂上一唿,堂下必须百诺,否则,就要将逆我者打入十八层地狱。这样,原来自我保洁的和风细雨,顿时变成了摧花折木的暴雪狂飙;滚滚乌云,瞬间就遮蔽蓝天,将红日的光辉湮没。 在昆师,李健人,他身为领导,手握重权,可行动处处受阻,不能迈出大步,他有太多太多的怨恨深埋在心底。他认为,特别是洪鹢这老东西,更是阻碍他前进的太行、王屋,他非得以愚公移山的勇气力和毅搬掉它不可。现在机会来了,中央省部,许多过去不可一世的民主党派的头面人物和无党派民主人士,已被划为右派,被人民群众踩到脚下。洪鹢虽没有参加民主党派,但他是省政协成员,不也是着名的无党派人士?这老东西是条滑泥鳅,放着省里的教授高位不就,原来是想躲在昆阳,逃过这一劫。可如今实事求是,和风细雨,能把洪鹢这太行山运移到北海之尾吗?不能!只有大鸣大放,重炮齐轰,集中众人的力量,才能推倒这堵墙,搬走这座山。听过市委做的整风报告后,他在学校里,大会小会都伸长鸭公脖子胀红公鸡脸,放声高唱他的整风歌(删除「这个」「是嘛」「嗯」,大概的意思如下):这次整风的原则是,百花齐放,大鸣多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下自地方,上至中央,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人都可以轰;搜尽枯肠,刮光脑髓,放心大胆说。娘偷人女养汉的丑事,菜里辣椒多盐太少的小事,要说;关注国计民生、民族存亡的大事,更要说。要敢于信口开河,鸣够放透。谁鸣得最多,他就与党最亲,谁放得最广,他就对革命最忠;知而不言,言而不尽,甚至不鸣不放,那就是想在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这两艘船上各踏一只脚,发展下去,就是不折不扣的**。我们就要像打过街老鼠那样,群起攻之,彻底消灭他。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批判,凡是能用上的十八般武艺,都要用上。要彻底革命,就要覆地翻天,对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发展的上层建筑,对形形色色的反动腐朽没落的剥削阶级思想,就是要彻底剷除。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做文章,不能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急风暴雨,燎原烈火,唿啸前进的列车,谁要是犹豫停滞,甚至妄图螳臂挡车,谁就会被沖淹、烧焦、碾死。为此,根据上级指示,学校决定部分停课整风,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小组鸣放,课余写大字报;一天一小结,三天大总结;插红旗,树标兵,火烧中游抓乌龟。一定要把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将那些水下的暗礁,全部、彻底炸干净,以保证我们的革命巨轮,能顺胜利地驶抵**的彼岸。他的牛吼似的讲话,像海底的火山爆发那样,平静的海面顿时掀起了汹涌的狂涛。 解放这么多年了,谁不天天在革命?谁愿意落后当乌龟?于是人人激起十二分的热情,个个鼓足千百倍的勇气,大鸣大放。像颱风捲起的巨浪,鸣放一浪高过一浪;会上争鸣,纸上飞笔,睡在床上还在不停地想。唇枪舌战如子弹唿啸,大字报铺天盖地。一个多月啊,连续一个多月啊,许多人就这么发高烧!直烧得学校天昏地暗,人人晕头转向。人们的眼睛血红,说话牛吼,简直发了疯。 开展整风运动,大家提意见,帮助党克服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洪鹢老师衷心拥护。他觉得,这些年来,我们的工作取得了史无前例的伟大成绩,新生的共和国有如喷薄而出的朝日,就是瞎子也看得见。不过,建设社会主义是前无古人的崭新的事儿,我们在摸索前进的时候,难免有时暂时稍微偏离方向,甚至失足跌倒,产生某些缺点错误。更有甚者,少数人身在革命队伍中,心里却重温着腐朽的剥削阶级的旧梦。他们用革命大旗的虎皮,包藏自己,攫取权力,胡作非为,使我们的工作蒙受重大挫折和损失。整风,清除我们思想里的垃圾,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注入新的血液,人们的工作将会更积极,我们的事业将会更兴旺。不过,要人人做到实事求是,说钉是钉、说铆是铆,肯定成绩,揭露错误,做到是非清楚,黑白分明,谈何容易。不负责任乱说的,也不乏其人。至于包藏祸心,指鹿为马,桀犬吠尧的,乱鸣乱放也屡见不鲜。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何况从中央省地鸣放着情况来看,诚如《人民日报》社论指出的那样,只是为了引蛇出洞,他又何必跟随蛙鼓蝉噪,去凑那个个热闹?对于执掌昆师权柄的李健人,他是自己的学生,他曾望他百鍊成钢,可他偏偏不争气,故步自封,夜郎自大,刚愎自用。他盲人骑瞎马,误导学校走上了一条极其危险的道路,使学校这几年的工作蒙受了不应有的重大损失。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学生如此,自己实难辞其咎。这次整风鸣放,他还是要替他敲几次警钟。
第205页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9洪鹢决意敲警钟,蜥蜴顿变霸王龙2 在鸣放前,李健人以为凭藉手中的权力,能稳操胜券左右局面。他又用惯常使用的暗地里布置亲信爪牙的方法,将矛头直指洪鹢,可群众运动起来,如万马奔腾,似狂涛汹涌,像胡洁那样的几个虾兵蟹将,不仅无法阻挡,就是连放支冷箭他们也不敢。运动起来后,洪鹢老师无毫髮损,而李健人却被群众口诛笔伐的狂涛吞没。大家说他独断专行,把自己当作昆师的皇帝;多吃多占,把昆师看成是自己的私产;作风败坏,视校内女子为宫女。他简直成了中山狼,过街鼠,人人痛恨,个个喊。他镇日惨黑着脸倒吊眉,真正成了只不敢出家门的缩头乌龟。洪鹢觉得运动虽然有些偏离了整顿作风的宗旨,变成了人身攻击,但让那些专横跋扈的人,接受一次民主的洗礼,会使李健人甚嚣尘上的霸道风气,有所改变。不过,他还是一再苦口婆心劝说大家对事不对人,要实事求是,正本清源,明辨是非。对待学校的工作,如对一个患病的人,痈疽必须割去,但不能伤及健康的肢体;如果乱割一气,不能割去痈疽,倒戕害了健康的肢体。由于他一向是昆师师生的大公无私的偶像,由于他对实际情况切情中理的剖析,使多数人过热的头脑冷静了,过火的言行略有节制。学校里那种像火药库爆炸的混乱不堪的局面,有所改观了。人们不再用仇视地主**的眼光来看待李健人了,他的龟头就渐渐地敢于探出龟壳,蟹足也渐渐敢于迈出户外,鼠目也渐渐地敢于窥园了。李健人心里也有几分感激洪老师,觉得洪老师不仅不计较自己过去对他的捕风捉影、甚至是无中生有的算计,不对他落井下石,反而摈弃前嫌,实事求是地为他主持公道,给自己解了重围,可亲可敬。他觉得前一向自己鼓动起来的蝉噪蛙鸣,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应该是让蝉蛙息声,凤凰啾鸣的时候了。他组织了几次前一向因不愿与蝉蛙一道鼓譟而不愿鸣放的资深的老教师座谈。他们一分为二,说够了昆师几年来取得的成绩,也讲透了工作中存在的缺点错误。 洪鹢看到了李健人的进步,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会上诚恳地指出李健人品格上的严重的缺点,及其工作中的重大失误。既而进一步条分缕析,指明了产生错误的思想根源及其严重危害。中师毕业教中师,按理说是疲牛拉重车,能力不够,不拼死命拉不动,可他不思学习,不学无术,教学中错误百出,视教课如同儿戏,课前不备课,上课胡乱扯。「月(读音应为『肉』)氏」读作「月(与月亮的『月』音同)底」,说苏武牧羊的「北海」就是广西南边的「北部湾」。情况不调查,问题不分析,摸摸脑壳,乔太守胡乱点鸳鸯。厕所建在水井旁;师范学校招生不面试,麻脸、结巴、癞痢统统收。德才兼备的栋樑,视为眼中钉,献媚悦己的蛆虫,延为座上宾。武大开店,个子比自己高的就容不得。不务真枪实干,转靠弄虚作假。心甘情愿当外行,什么事他都敢胡弄,办错事就找替罪羊。名利荣誉的肥羊肉自个儿独占,让别人背错误缺点的黑锅。为了把昆师办成一流的学校,洪鹢建议:一、教师实行资格任职制,大学本科毕业才能教中师。学歷不及的限期通过学习,取得相应的学歷才能继续任教;二、学校成立校委会,学校的大事必须校委会论证`通过,方可实行,以期减少失误、减少盲目性。 洪鹢的发言在教师中引起了广泛的共鸣。大家说,姜还是老的辣。他一语中的,说透了问题的癥结所在,为保证做好学校工作提出了切实可行基本制度。这样,由李健人躁动起来的鸣放的十二级颱风,总算登陆后,变成了低气压。雨不再暴,风也不再狂,火药似的语言变得柔和了。教育自己从严,追咎别人的错误从宽。洪鹢对李健人在招生中弄虚作假、利用工作之便收受礼物、存在男女作风等方面的具体问题,也只隐隐约约示意,并未剑拔弩张地挑明。启发他改恶向善,弃旧图新。洪老师并不恨他是钝铁,而只望钝铁速成钢,其用心良苦,显现了严父对逆子的拳拳挚爱。他一时似乎被感动了,斗牛的红眼里也似乎渗出了愧疚的泪水。像久未归家的逆子突然良心发现,带着无限愧疚的心情,还登门拜谒了洪老师,似乎诚恳地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深深感激老师对他的殷殷关爱。 可是风云难测。天幕才显现一角蓝天,突然又乱云飞渡,电闪雷鸣。在鸣放中站在被告席上的狗熊李健人,如今晨鸡亮开嗓子高声唱:《人民日报》社论早说了,从《文汇报》那幽深的山洞里冒出的那股黑烟,经过右派刮来的狂风的恣意鼓弄,顷刻间,在昆师幻变成重重黑雾,严严实实地将整个学校封锁,使昆师的桑田突然变沧海,美女瞬间成魔鬼,如今是将被他们倒转过去的倒过来时候了。魔鬼一声吼,一场魔鬼变戏法的表演又在昆阳开锣了,昨日还被他大力表彰的帮助党整风的昆师英雄,清晨醒来,便变成了众人不齿的狗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急先锋,罪不可赦的资产阶级右派。他们杀气腾腾地说,对资产阶级右派来说,言者不只有罪,而且罪不可赦。让他们鸣放,那是让他们充分表演,那是「引蛇出洞」、「放长线,钓大鱼」。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资产阶级右派是客观存在,他们迟早会跳出来的。此后,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说,对右派,就是要心狠手辣。就是打一只蚊子,也万炮齐发。小会批,大会轰,他们只能低头认罪,不许他们乱说乱动。把草绳当作蛇,将兔子说成象,那也是实事求是,因为他们认为右派分子的狗嘴里根本吐不出象牙来。人心叵测,昨日低声下气唿人亲爹的的龟孙,今天板起卖牛肉的面孔,个个满脸冰霜,开口蜂螫剑刺,电噼雷击。他们要将别人的尸体争着拉过来做垫脚石,以图后日升迁有台阶。一些胆怯的,怕引火烧身,就快刀斩乱麻,与以往同他过从甚密的人,断绝干系,甚至瞎编胡凑,密织罗网,以显示自己立场坚定。于是,你说无此事,他说亲眼见;你说无此言,他说亲耳闻。谎言反覆千遍,便成定论治罪。千人所指,百口莫辩。当然,知道这是莫须有的皇帝的新衣的,也大有人在,但是他们都已不是小孩了,他们只能视而不见,充不耳闻,他们知道讲良心将付出多么高昂的代价!自古以来黄泉路上冤魂多,何况右派分子大概还不会冤死!自己家还有嗷嗷待哺的幼男弱女在,他们输不起啊输不起!于是他们就闭上眼睛,即使别人有天大的冤屈,也由他去!就这样,鬼魅昼行,豺狼挡道,徇私枉法,挟仇报復,上穷碧落,下究黄泉,无中生有,落井下石,把那些敢于说皇帝穿了新衣就等于皇帝裸行的正道直行者,统统打入了右派的行列。革命要彻底,当然要宁左勿右。上面说右派是一小撮,可他们如用拖网拖,大鱼小鱼、虾子螃蟹、螺陀蚌蛤全都都拖上来,管他是不是右派,就是要痛痛快快拖出黑压压的一大片,凄悽惨的一长串。按李健人的说法,昆师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而洪鹢就是这座小庙里刮妖风的魔鬼,这眼浅池中掀巨浪的大王八。李健人暗中盘算,你洪鹢总以为自己身子不歪行得正,不怕狂风恶浪船头坐得稳。可这次反右派啊,十二级颱风挟着如山狂涛铺天盖地,看你有什么超天本事能抗拒?虽然,洪鹢也曾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他生活困难时也曾多次帮助他,有时他也心存感激,可他也自知形貌猥琐,才德卑下,要坚持真理正义,清清白白做人,他诱怎么能出人头地?他只能走他的独木桥,阴险狡诈地去攫取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而洪鹢既然是确确实实横在他前进的险窄的独木桥上的不可逾越的顽石,这次如果不借十二级颱风的伟力推下桥,他就会被它困住,甚至被压死。因此他不能心慈手软,只能心狠手辣,昧着良心去打杀。成则为王败为寇,亘古如此,他又何必犹豫?他不能再做善变颜色、能断尾求生的蜥蜴,如今他要做统治昆师的恐龙。
第206页 在听了由鸣放转入反右的主题报告以后,李健人兴奋得整整一个晚上没睡觉。当第一抹曙光刚要降临的时候,他彻彻底底地想停当了。他毒毒地点了点头,三角眼里闪着幽幽的凶光,「洪鹢,别怪学生心狠手辣,怪就得怪你这个看门的办事太认真,让『小偷』们不得安宁。」他嘴角微敛,三角脸上盪起了得意的悠悠的笑的微波。他马上披衣出门,迎着刺骨的寒风,去找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的蛔虫们……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0蜥蜴专搭顺风船,整人碰上硬钉子1 据说,中侏罗纪,恐龙曾统治地球长达一亿六千多万年之久。那时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都有它们庞大的身躯,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任凭它们宰割。可是,斗转星移,这些傢伙突然匿迹销声,灭绝了。其时却有一种与恐龙同是爬虫类而体形很小的动物一一蜥蜴,却存留下来了。它与那些长达二十几米的庞然大物比,只不过是公氂牛身上的一只小小的虱子。究其存留的原因?古生物学家告诉我们:就是变,蜥蜴善变,擅于应付各种复杂险恶环境的变化。它能时时因周围物态不同而顷刻改变颜色,甚至在突然被打掉尾巴的情况下,也能轻易地迅急逃命,时隔不久,它又像韭菜割过之后能长出韭菜一样,迅速长出条尾巴来。李健人就是这么一条善变的蜥蜴。解放前,初到昆师上学,他甩手阔步潇洒前面走,他妻子「铁板洋船」挑着行李后面紧紧跟。别人问他,她是他家的什么人?他干干脆脆地回答是他家的女佣人。他把自己这么个酸熘熘的穷学生,说成了有专人伺侯的财东家的阔公子。说实话,他家原本有一些田地钱财,可他父亲是个花花公子,在省城读书只挂个名,狂赌滥嫖才是真本色。他祖父死后没多少年,祖业便被他挥霍殆尽。不过瘦死的骆驼留下条干柴棒似的腿,也胜过穷汉的顶樑柱。他家总算还有几亩水田,兼之他母亲十分厉害,儿子在省城里她虽管不住,可在家里她卡得死。她遍告亲友邻舍,她丈夫借的钱她不还;他丈夫不事劳动,她就给儿子找了个水牛婆一样的媳妇一一铁板洋船,上山下水支撑这个家,家里虽不富裕,但并不穷。可是解放时李健人考入中原大学,却在诉苦会上痛哭流涕地诉说他家被压迫的血泪史,博得大家的广泛同情,组织的高度信任。参加土改工作后,勤于向领导汇报请示,生活上处处照顾领导,骗得那些缺少文化的南下干部,刮目相看,青睐有加。当时工作队里文化人很少,土改队的文字工作,全託付他去办。没多久,他就提了秘书入了党。 土改结束后,为了改造文教战线,他作为经过阶级斗争烈火考验的革命中坚,派到昆师,当上了教导主任。由于原任校长升任了地区文教局长,实际上他代理行使校长职权。在昆师,他一心想树立起自己说一不二、指东不西的绝对权威。他在具体工作中,像蜥蜴那样,善变多变,而骨子里却却始终未变。他对洪老师的态度,几乎把这种善变而不变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过去他在昆师读书时,貌似老实,心地狡诈。惯于欺矇哄骗,挑拨离间,大家像厌恶苍蝇那样讨厌他,就连最能宽容别人的洪鹢老师见了都摇头。特别有一次,他装出可怜的样子,对洪老师说自己要去看病却没有钱。洪老师借了钱给他,可后来同学告诉洪老师,李健人在宝聚园请了他一厢情愿的女同学吃饺子。这事让洪老师也啼笑皆非。从此,洪老师也就不齿他,他见了洪老师也绕道走。这次李健人回校当了领导,心想洪鹢如今也是他的下属,在他面前可以高高地昂起头来。不过,他在别人面前能够装摸作样,不可一世;可一见到洪老师,他便胆怯心虚,矮了半截。他心底着实嫉恨曾经鄙夷过他的洪鹢,因而心存报復。可面对众口盛赞的巍巍泰山,又觉得自己不过是可怜的蚍蜉,要撼动它,谈何容易。于是转而屈尊媚侍他。「洪公洪爹」不离口,「请示」「汇报」嘴边熘,笑容可掬,恭敬虔诚。洪老师虽觉得酸涩可笑,但毕竟是自己的学生,且态度大有转变,应该帮助他搞好工作。从此他们的关系似乎比较融洽。其实李健人那两只三角鼠眼无时无刻不盯着他,暗地里布置爪牙陷害他。他的这些行状,前面说过的故事里已说了许多,这里不重复罗嗦。 这一次,他决心dd洪鹢,彻彻底底地现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就在市里听了整风转入反右阶段报告的那个寒风嗖嗖的深夜,他把他过去纠集的那些蛔虫们从被窝里拖出来,拉到会议室里,宣布了洪鹢的罪状。并且郑重说明: 「擒贼先擒王。这个,要取得反右派斗争得胜利嘛,在昆师我们首先要揪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总后台——洪鹢,拔掉这面资产阶级的白旗,是吗。他在会上向党放的明箭已够猖狂,平日背地里放的暗箭更加恶毒。这个,如今,他不过是只奄奄一息的死老虎,大家用不着怕。这个,只要大家仔细搜寻他放的暗箭,狠批狠斗,就一定能dd他。是吗!」 可是,他们像最忠心的太监,给皇后娘娘梳头,梳上了千百遍,也找不出一只虱子那样,找不出洪鹢的所谓恶毒攻击的材料。因为他对李健人的批评,件件属实,句句在理,连李健人自己也挑不出瑕疵。倒是胡洁搅尽脑汁,想到了一条李健认为有价值的线索: 「听说,国,gmd抓,抓逃兵时,洪老师曾用女人的旗袍和假髮,救了成大山一命,这,这不就说明他有作风问题。」
第207页 李健人像落水濒死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揪住死死不放。他要大家大胆想像,找出这个女人是谁,还要考虑是否还有别的女人。洪鹢孑然一身,除了女学生,几乎没有别的女人与他来往,缘木求鱼,哪里能找到鱼的影子。没办法,李健人只好把拼凑起来的所有的真真假假的材料,亲自整理上报,其中当然包括因女人的旗袍和假髮而大胆想像出来作风问题。同时勒令他闭门思过,交代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材料报上去后并没有立即批下来,倒是地区领导整风的五人小组,派了地区文教局长张博来核实情况。张博逐一核对材料之后,语重心长地对李健人说: 「洪鹢老师几十年来,与我们党风雨同舟,为革命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快到垂暮之年,他怎么会一改初衷,与党离心离德呢?至于凭女人的假髮、衣服,就断定他与某个女人有不正当的关系,也嫌证据不足。你想想,女学生又不化妆演戏,要什么旗袍假髮?我们要准确的区分与正确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我们既不能放走一个右派分子,但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其中也包括那些虽然说过一些错误的话,但还不是右派分子的人。据我们调查,洪老师这次能分辨大是大非,除对你提了些意见外,几乎没有鸣放什么。你整理上报的材料,斩头去尾,砍去了他肯定我们党领导的社会主义事业取得的伟大成就的部分,然后断章取义,挑出他对你的批评意见,移花接木,无限上纲,说他反对我们党、反对整个社会会主义事业。这样,便把人民内部矛盾当作敌我矛盾来处理,好端端的衷心拥护我们党的同志,就被推入了敌人的营垒,孤立了自己,壮大了敌人。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干啊!健人啊!无产阶级革命、社会主义事业,是我们全国人民,乃至全世界人民的千秋大业。要干好,就不能挟仇记恨,存有半点私心。处理人的事情,我们一定要谨慎,一定要十分谨慎啊!」 张博的话无异于给李健人当头重重的一击,他脑子里顷刻轰鸣起来了。他想,上报了这么多右派分子的材料,几乎都批下来了,他原以为这份材料也一样。他凭着这份材料,扳倒洪鹢,十拿九稳。可谁也没料到张博一来,竟砸了锅。这是个严重的事啊,因为张博是五人小组成员,他的意见举足轻重,现在他真是骑虎难下啊。如果再不想出万全之策,说不定哪天栽倒的会是自己。他没想到自己多年来变色逢迎,忍辱负重,像燕子含泥,一口口垒起的权力窝,一朝也有倾覆的危险。因此,他原来平静兴奋的情感的水面,顿时涌起剧烈的痛楚的波澜。他的三角小脸拉长了,简直像两个感嘆号!送走了张博以后,干涸的眼洞里涌出了潸潸的泪水。他随即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双手捧着头,伏在办公桌上,好象寡妇痛丧唯一的幼子,哽哽咽咽地哭起来了。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0蜥蜴专搭顺风船,整人碰上硬钉子2 他哭了一阵,突然想起了困兽犹斗这个成语。如今自己还是学校的领导,整风小组的组长,他并未被「困」,就这么伤心丧志,岂不成了怯弱无骨的软体动物?现在两军对垒,胜负未卜,岂能不战而自己倒下?如今正是鱼死网破的关键时刻,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只要能够挺住,就有转败为胜希望。他教歷史,因而有机会接触一些歷史典故。此刻他想起了歷史上刘邦项羽对垒荥阳的旧事,势弱的刘邦与强敌项羽城头向望,胸部中箭倒下了,又坚强地站起来,像大山一样挺立着。后来他惨澹经营,扭转了局势,节节胜利,对项羽步步进逼,竟至垓下将项羽枭首。如今自己并不像刘邦那样孱弱,洪鹢也没有项羽那般强大,兵败垓下的怎么就一定是自己?张博说洪鹢曾与党风雨同舟,这确是事实,但世事多变,盛筵有聚有散。过去「同床」的,今天「异梦」,不值得大惊小怪。在中央,张伯钧、罗隆基过去不是也曾同一些中央领导同志交往甚密,也曾与党风雨同舟么?他们对革命的贡献,应该比洪鹢大,张、罗能划为右派,那么,他怎么不能把洪鹢打成右派呢?至于说洪鹢曾有恩于他,那又能怎么样?有史以来,为了成就自己的大事业,杀妻弒父的又岂止吴起、杨广?何况洪鹢只不过是自己的老师!「宁肯天下人负我,不肯我负天下人」,曹孟德成就事业的格言,应该就是自己的座右铭。「洪老师,那就对不起了。谁叫你挡了我的路!」 想到这儿,像弹簧那样跳了起来,立即去找那些张口同气、走路同步,与他在同一个茅坑里翻滚的蛆虫们密谋策划。他故意篡改了张博的讲话,向他们大放厥词,说上级领导肯定他们在反右斗争中立场坚定,英勇无畏,简直可以与上甘岭的战斗英雄并驾齐驱。说洪鹢与在中央的张伯钧、罗隆基一样,是死右派。大家要再接再厉,揭发他的罪恶,就能把他斗垮斗臭。可这些虾兵蟹将搜肠刮肚,还是只搜刮出一些洪鹢骄傲自大,目无领导的鸡毛蒜皮的事,不是炸弹,连爆竹都不是。李健人气得发昏,禁不住连声臭骂: 「你们真是不开坼的榆木脑袋石圜心,没有用的草包饭桶,是嘛!这个拣来这么一些灯芯稻草,怎么能、怎么能当枪使,作箭用?嗯,要知道,洪鹢可不是稻草人,他是陡峭的城墙,钢铁的堡垒,这个不是一个小爆竹能爆破的,我们一定要用重磅炸弹才能轰开。你们说的这些统统是小爆竹。又怎么能炸开他的那个反党反社会主义钢铁堡垒?攻城在即,不管用什么办法,三天内,你们一定要把这种炸弹找到。」
第208页 主子大发雷霆,奴才们胆战心惊,都一声不吭地垂着头走出会议室。可个个心里都在嘀嘀咕咕:「我们是草包饭桶,拣到的是些小爆竹;那你应该是英雄了,你找到的重磅炸弹又在哪里呢?……」 手下的人走了以后,李健人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刚才那种高兴的劲儿烟消云散了,而无边的愁苦的浓雾又漫上了心头:「说他们草包,只拣了些灯芯稻草,那么,自己拣的炸弹大炮又在哪里?洪鹢啊洪鹢!难道你这老不死的,真要堵死年轻人的路?」他双手捧着头无可奈何地伏在桌上,像个泄光了气的皮球。 「叮叮!叮叮!」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来了,李健人的一颗心即刻好像要冲出喉咙来,他的脑子里也像疯子撞钟,发出急剧的镗镗的乱鸣声;以前笼罩着他心头的浓雾,顷刻翻作滚滚乌云。暴风雨就要来临了,他一切都完蛋了!他想张博与洪鹢几十年来共裤连裆,丰满楼搞地下工作时,为了躲过gmd的追捕,也曾在他家藏过。他们要袒护洪鹢,自然会无情地打击他。更何况他总结的材料掺杂的虚假的东西太多,几乎是诬陷。张博一来,抓住了他的把柄,岂能放过他?看来这个电话是地委打来的,是阎王来催命,要撤消他昆师整风领导小组组长的职务,甚至连教导主任的职务也一併撤掉。他多年来,辛辛苦苦地垒起来的窝,在这场风暴中,就会倾覆。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次他定会摔得粉身碎骨。想到这里,他像坠入冰窟一样,寒透心骨,浑身颤抖。他迟迟不想去接电话,可那要命的电话铃响得更急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祸要来,躲也躲不过。他只好战战巍巍地抓起电话筒: 「你怎么搞的?!电话都摇烂了,你就是不接!猴子摘包谷,摘着了一球,就丢了原来摘的那一个。看来你升官了,早把老朋友忘了。健矮子!你这么做,你的葫芦了究竟要卖什么药?」 打电话的原来不是地委办公室,而是与他砍了脑壳能共一个疤的臭味相投的老同学姚令闻。他的一颗悬空剧烈震盪的心復了位,被吓昏了的头也清醒过来了。刚才他不过是杯弓蛇影,虚惊一场。 「哦,原来是你啊!」李健人此时才发觉自己有病乱投医,专找比武大郎还矮的自己手下的喽啰兵,怎么竟没有想到专门会出鬼点子的高人摇铃子?他转忧为喜,但又故作镇定地说,「摇铃子,在能起死回生的神医面前,我,我还敢卖什么药?没什么,不过最近忙了点,精神不济,伏在桌上小睡了一会儿。没及时接电话,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是吗?怎么睡觉醒来后声音会颤抖?我看你是在给我卖假药!把遇到麻烦藏起来,有病装做无病不求医。不要骗人了,你的那根九曲十弯的鸡肠子究竟有多长,我还不知道?既然你要瞒私崽,那就让你带着死崽进棺材吧!」姚令闻见他不说真话,恼怒而又无情地嘲讽他说。 「你是黑心的诸葛,什么事能瞒过你?我确实遇上了很大的麻烦,正准备登门来讨教。电话里不便说,因而遮遮掩掩随口敷衍。对不起,请原谅!」 「不要说了。我早就知道你遇上的麻烦是什么。过去你救了我的驾,今天我当然会报你的恩。今晚相聚宝聚园,我请客,不醉就不散。」 「就在宝聚园,不见不散!」李健人下意识地重复着,他知道黑心诸葛的馊主意特别多,只要他点头,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这么一想,他那逗点的眉毛又有节奏地跳动着,嘴角也时时稍稍敛起,双颊也微微颤动,嘴里不停地轻声哼起「小刘海,在茅棚」的欢快的花鼓戏的曲子来。他,着实心里滋滋美美地乐开了,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1移花接木定毒计,得陇望蜀昧良心1 老天总是喜欢捉弄人。已经是三九奇寒了,偏偏还要朔风唿啸,飞雪漫天。可李健人没有办法,他只能应约夜赴宝聚园,为了解开缚住他的可怜的命运的死结,他一刻也不能延缓。他把那件从土改时一直穿到现在的、他引以为荣的油抹布似的棉袄,扣得严严实实,外面又加了件厚厚的军大衣,还觉得冷。他缩头弓背,原本矮塌塌的身子显得更矮了;而胸背却又过分地肿胀,似乎宽远远超过长:简直像堆水牛屎。他在雪地里缓缓行进,就像一只受到过分惊吓的刺老鼠缩成的球,在摇摇晃晃地滚动。它滚在雪原上,滚在大街上,滚进小巷里。也不知滚了多久,总算滚到了宝聚园店门前。一路上,他除了碰到几只饿急了的夹着尾巴的丧家狗外,连个鬼影子也没见到。睹物伤情,他骤然感到,自己目前可怜巴巴的样子,很与它们有几分相似,不仅禁鼻酸心楚起来。 许久不来,宝聚园的模样也大变了。店牌「宝聚园」三个霓虹灯大字不见了,取代它的是「公私合营红旗饺子店」。字数增了两倍,字体免不了减小,反而远不及原来的光亮醒目。门半开着,里面灯光暗淡,许是顾客因奇寒而却步,说门可罗雀一点不为过。店里的伙计也打不起精神,整个店子像个恹恹昏睡的耄耋老人,毫无一点生气。往日的那些稀稀疏疏绘制在墙上的花卉山水,不见踪影了,而「热烈庆祝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成功的伟大胜利!」「坚决将反右派斗争进行到底!」等巨幅大红标语,显得特别耀眼刺目。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似乎抖起精神吃饺子,不知是饺子味道不佳,还是标语的火药气味太浓,影响了食慾,他们吃得十分艰难。李健人「食翁之意不在吃饺子」,他的那双三角眼,咕咕噜噜地转动着,像刚要出洞的两只小老鼠,机警地窥探外边的情况一般,在店内搜寻姚令闻的影子。
第209页 「健矮子!什么时候了,还不快点上楼来。还愣着干嘛!」 李健人循声往楼上一望,只见姚令闻站在楼梯口,头似乎撑着天花板,显得那么高。他戴着顶呢帽,穿着套笔挺的中山服,他身后的灯光射到锃亮的皮鞋上,映出眩目的光。他英俊潇洒,恰似歌剧《白毛女》中的黄世仁,李健人觉得自己污陋猥琐,好像风雪夜归的杨白劳。李健人像装甲车一样,裹着厚重的棉袄棉大衣,逆着风雪像背纤那样,走了一点多钟,浑身冒汗,气喘吁吁,他已无力也不想和他答话。他双手死命的拉着楼梯扶手,挪移着臃肿的身躯,艰难地往楼上爬。到楼上还差两级楼梯,姚令闻就一把将他拖到楼口的第一张桌旁坐着,两眼盯着他,焦急地问: 「怎么?你病了!」 「是啊!早几天就感冒了。今天这该死的风雪啊,真要人的命!要不是你约见我,即使雷打火烧,恶鬼催命,我也不会挪出学校半步!」李健人耷拉着脑袋,眼神痴呆,进出气犹如拉风箱,异常艰难地说。 「彼此彼此。我也不一样在玩命么?我们学校离这里三十多里,我雇了只没有蓬的小划子,冒着狂风暴雪赶来,我穿的还不如你的厚实,那风雪简直像刀子零噼细剐,割我的肉。看来,我们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只能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另挪一张桌子,喝几杯暖暖身子。」说着,他扬起头,大声喊道,「服务员同志,一壶酒,两盘饺子!」 接着,他们挪到离楼梯口最远的一张桌子坐了,大概这是怕人听到他们的谈话而作出的明智的选择。其实这楼上没有别的人,楼下的那几个年轻人也走了,整个店子像座深山古庙,只有这么一僧一道,幽静得令人恐怖。李健人几声轻轻的短嘆,姚令闻几声悠悠的长吁,竟显得那么让人震耳!姚令闻环顾左右无人,便凑近李健人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 「撞上了坚岩峭壁了?要知道,洪鹢这顽固的碉堡不炸掉,你别想绕道走过去。如果你固执地硬闯,就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因此,……」他故意顿住不说,而炯炯似剑的眼神,却上下来回打量着李健人,好像猎犬在反覆嗅着某种让它怀疑的气味。 「因此什么?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不成!你这样痴痴怪怪地看着我。」李健人怪异于他的诡秘的目光,浑身觉得不自在,乜斜着眼反问道。 「没做错什么,我只怕你的心粘粘煳煳,办不成大事。一个洪鹢都对付不了,怎么能撑起昆师那片天?老同学,过去你两次帮了我的大忙,如今是关键时刻,我义无反顾,一定全心全意拉扯你。」 李健人知道他所指的两次帮忙,一次是指他应姚令闻的要求,利用职务之便,为尤瑜加了几十分,让尤瑜考入昆师,姚令闻藉此巴结上尤冬梅。一次是指帮助姚令闻找人出具证明,证明他是烈士的儿子。姚令闻的母亲与李健人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姚令闻的母亲还未成年的时候,就随姑妈到省城花古剧团学唱戏。村子里还有一个家境殷实的姓刘的学生,早年与她相处得不错,后来这个学生考入了省城的一所高中读书。据说他们曾谈过恋爱,至于他们是不是结了婚,有没有儿子,谁也不知道。后来这个学生参加了革命,加入了中国**,在省城做地下工作。一九三一年因叛徒出卖被捕,光荣牺牲了。姚令闻的母亲在省城被gmd放火烧了以后的一九三八年,带着姚令闻回到了昆阳。姚令闻是他母亲与gmd特务曾志的私生子,不好向乡邻报帐,就说儿子是她与姓刘的学生的儿子,叫他刘令闻。以后他母亲改嫁给昆阳电厂一个叫做姚春生的工人,从此他改名姚令闻。一九四九年七月,昆阳解放前夕,gmd要炸毁电厂,姚春生为保卫电厂英勇牺牲了,解放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这样,如果烈士刘某确实是姚令闻的生父,那么他就是两位烈士的儿子了。为了证明这件事,李健人多次回村替他游说,又向乡、村干部送了礼。当时农村干部对姚令闻的生父的情况,并不了解,也掂量不出这件事轻重,就煳里煳涂出具了他是刘某的亲生儿子的证明。李健人又要自己的父亲写了看到刘某夫妻曾两次带着姚令闻回乡探望父母的的情况。这些材料,以后就成了姚令闻是烈士后代的铁证。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1移花接木定毒计,得陇望蜀昧良心2 因此,现在姚令闻这么说,李健人觉得姚令闻是在诚心诚意的帮助他,他根本不知道姚令闻的花花肠子里另有歪主意。于是他就原原本本,把学校事态严重的真相说出来。 姚令闻听后不禁哂笑起来。拍了拍李健人的肩膀,带着讥讽的口吻说: 「健人啊!你这样的小脚女人,怎么能走完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路?自古骨鲠忠臣多冤死,巧诈奸佞坐庙堂。忠厚是无用的别名,老实办不成大事。宋襄公忠厚,不击半渡之敌,结果自己全军溃败;曹孟德宛城战张绣,强借粮秣官的人头,安抚了鸮腹的将士,使自己转危为安。牛老实,只会背犁,人忠厚,只能喝西北风。你刻意求实,你砸破鸡蛋,用显微镜去里面寻石子,你能找到吗?你意想天开,飞上九重天,幻成雨雪雷霆,就能遮天盖地,能成事。对待洪鹢,即使你一根一根地拨开头髮仔细寻找,找遍整个头,也别想捉到一只虱子,因为他本来就没有虱子。但如果你根本不拨开头髮去搜寻,而先在他头上撒几把臭熏熏脏兮兮的粪土,人们见了都掩鼻而过,即使你说他满头虱子,别人也会相信。不经意的陈年旧事,谁的记忆能不差毫釐?我问你,昨天早餐你吃了几碗饭,每碗饭又有多少粒?我想,即使是爱因斯坦、华罗庚,他们也不一定说得准。你死死抓住他在会上说了什么,你有耳朵别人也有耳朵,清水淘白米,粒粒看得真,要以假乱真,就很难做到。但如果听他说话的,只有你那两只耳,你说他说了什么,别人就不能证明无,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辩不明。他便只能背着这煳里煳涂的是是非非的黑锅趟浑水。到那时,丰满楼张博也不能说,甚至不敢说,因为他们头上也有一把反右派的尚方宝剑高悬着。韩非子曾说『画犬马难,画鬼魅易』。前些日子你画「犬马」,绞尽脑汁画的还是离了谱,现在你应该改弦易辙,专门画鬼魅,画出来的,那就是颗特大的重镑炸弹。有了它,洪鹢这坚岩峭壁,顷刻就会灰飞烟灭。健人啊,今天我就班门弄斧,说了画鬼法,你不会说我是好为人师吧!」姚令闻眼望天花板,神采飞扬,侃侃而谈。好像这广阔的宇宙,就只有他一个人,整个世界,只不过是他住的那间一览无余的小房子。
第210页 「客官——,饺子来了——」一个肩上搭着条许久未洗过的黑乎乎的白围巾的老伙计,蔫着头,眼神惺忪,用盘子端着壶酒、两碟饺子,像梦游似的走过来,嗡声嗡气地说。看来店里无生意,大多数员工卸差回家钻被窝去了,只留下像他一样虽不愿留下、但又不敢不留下的几个守庙的。他们既是厨师,又是知客僧。在这风雪交加的夜里,在这空荡荡冷凄凄的古庙里,倍觉孤寂悲凉,哪里还有什么好兴致?老伙计放下酒壶碟子杯筷,又蔫着头,弓着背,垂着手,恹恹地走了。 从前姚令闻在昆阳市学习和工作的时候,三天不去宝聚园,就觉得口里无滋味。因此,他对店里的员工非常熟悉。他知道,今天送饺子的就是原宝聚园的老闆,如今店里的私方代表。从前,他一到店里,为了拉生意,老闆就要凑上来,热情地打招唿;可如今,冷冰冰的,装作不认识。看到这种情状,刚才还如海潮似的极度亢奋的自我欣赏的情趣,骤然跌入了低谷。他低头环顾厅里,过去,周墙上挂着的那些古朴典雅的山水人物字画,全被撤走了。再也见不到苏东坡的醉归,鲁提辖的豪饮。充塞周墙的全是战争年代英雄人物的画像。他们个个横眉怒目,手握钢枪;眼里似乎喷出仇恨的火,枪口愤怒的子弹将要唿啸而出,像飞瀑一样勐烈地向你倾泻。他仿佛热极的头脑顿时浸入了冰水里,惊恐万端,食慾潮顷刻倒退三百里。他夹了个饺子送进嘴里又吐出来,把筷子狠很摔在桌上,十分恼怒地说: 「皮厚肉少,索然寡味,这样的饺子怎么吃得下?!」 好在李健人听了姚令闻一席话,心中的疑团冰释了,心情轻松多了,食慾骤然勐增。他一口灌了一杯酒,一连吃了好几个饺子,频频点头夸不错: 「令闻兄啊!怎么,你今晚身体欠佳,胃口不好?不过我倒觉得,饺子味儿地道纯正。你的讲话一针见血,分析透闢,驱散了漫天迷雾,使我茅塞顿开,更是亘古未闻的韶乐,绕樑的余音,它将终生在我耳旁萦绕。你一条锦囊妙计,将把我从万劫不復的深渊之中救出来,帮助我扶正将要倾倒的大厦。真令人佩服,佩服!今生今世,我就是为你奋力扬蹄走牛马,也不能报答你的崇恩于万一。你真是再世的诸葛!」说时,李健人仰望着姚令闻,表情庄严肃穆,眼里扑簌簌地流着泪水。像个万分虔诚的佛教徒拜倒佛堂,千恩万谢,在感激佛祖的山海深恩。 李健人对他的极口称颂,使姚令闻低落的情趣,又昂扬起来,使姚令闻降了两个八度的最低音,升了两个八度,达到无人能及的最高音。他打结的粗黑眉头渐渐舒展了,周边镶嵌着的络鳃鬍子被颳得干干净净、泛着青色的惨白的脸上,渐渐透出红润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说: 「健人啊,过去,我是这里的常客,而你却终年不涉足此地,今不如昔的感觉你怎么能有我这般强烈?好在今晚还有你说了这么多中听的话,为我奏起了沁人心脾的仙乐。这饺子也像加添了味之素,鲜美可口得多了。」他端起满满的一杯酒,昂头一口灌下了,一筷子夹了两个饺子,塞进嘴了,牛嚼虎咽起来,「不过,我得实事求是地告诉你,这饺子的味道确实不是最好的,前面我说的那个计策,也如这饺子,只不过是前人说的『五十步』,离那个『百步』的妙计差得远。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现在我就摘下这佳花中的最耀眼的奇葩送给你,不知你会不会像多情的妙龄女郎,接受风流倜谠的帅哥那样,高高兴兴地接受它?」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1移花接木定毒计,得陇望蜀昧良心3 「令闻兄!别人得陇不敢望蜀,我却得陇后不只望蜀,而想得蜀。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令闻兄,你就痛痛快快地为我指明道路,摘下那佳花中的奇葩送给我,让我既得陇又得蜀!」李健人放下才端起的酒杯,摊开双手,好像准备接受那旷世稀有的奇葩。 「好!现在我就把魔幻般的艷葩送给你。」姚令闻解开中山服的纽扣,从贴肉衣服的口袋里,缓缓地掏出一叠摺叠得整齐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放在李健人摊开的手里,他那炯炯如闪电的眼神,好像要刺透李健人的胸膛,摄下他那颗歪心的影像一样。他将嘴巴凑近李健人的耳朵,神秘莫测地说,「健人啊!这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威力无比的原子弹。有了它,即使洪鹢是高大险峻的崑崙山,你一举也会炸平它。这就算是我对你多次尽心尽意地帮助我的回报吧。」 李健人展开那几张摺叠的公文纸一看,黑黑的三角脸,刷的一下惨白里了。原来姚令闻写的证明材料,不只胡诌了洪鹢的许多右派言论,而且用确凿的证据证明,洪鹢是当年杀害长风烈士的元兇。当年长风被杀的事,李健人从传闻中知道,长风是被一个穿绿地起白梅花的旗袍的女人出卖的。解放后,政法机关千方百计追查这个神秘女人的下落,可她像水气似的蒸发了,连个鬼影子也找不到。人们猜想她大概逃到香港去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前几年成大山回昆师看望洪鹢,说出当年洪鹢救他时,他穿了件女人穿的绿地白梅花旗袍,欺矇了追捕的国军官兵,才得顺利脱逃的。现在,他凭藉这件旗袍,锁定洪鹢杀害长风烈士元兇,真是天衣无缝。李健人想害老师的毒计,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高兴万分。不过,他又想,洪鹢老师几十年如一日,将学生视为子侄,待贫弱胜过亲人,大概不至于这么坏,据说长风还是他的老朋友,他此前的妻子的亲哥哥。也许这件女人衣,他原来的妻子穿的,不一定就是那个神秘女人穿的那件花旗袍。就用这件衣证明洪老师是杀人元兇,似乎也很牵强,何况这是要置他于死地的事啊!看来,对此事还得谨慎对待才行。
第211页 姚令闻见李健人黑着脸,久久沉默不语,就知道他心里还首鼠两端,下不了狠心,使不出黑手。但是如果这件事不能通过李健人铸成铁案,置洪鹢于死地,对李健人来说,还不至于身败名裂,他还可以窝窝囊囊继续当领导;可是,对他姚令闻来说,问题就大了。当年,从长风办公室偷走地下党给长风的信的是他,穿着绿地白梅花旗袍去gmd特务机关告密的女人,是他的母亲。当时,他家还得了两千块白花花的光洋。人民解放军进军大西南时,曾抓到了接受他母亲告密的特务,供出了告密的是个穿着绿地白梅花旗袍的女人。幸好后来这个特务逃跑时,被解放军战士当场击毙了。**查案的线索断了,只知道出卖长风的是这么一个穿绿地白梅花旗袍的女人。直到现在,**一直在紧锣密鼓地追查这个神秘女人及其相关的人和事。他记得有一次,尤冬梅还问过他长风被捕的前一天,一些什么人去过长风的办公室。她还问,那天,他是不是也去过。他当时矢口否认自己去过,倒证实了洪鹢老师曾经上过楼。由于他曾证实洪鹢去过长风的办公室,他知道组织上已怀疑洪鹢,但也许同样在怀疑他。因此他才处心积虑地要李健人为他找人写证明,证明他是烈士的后代,用革命的大旗来掩盖**的黑根。同时,他也一直在冥思苦想,想找个不显山露水的万全之策,嫁祸于洪鹢,把**的侦查火力引向洪鹢。使自己金蝉脱壳,退避到安全地带,深藏起来。可他始终没有找出这个巧妙的办法来。后来,曾被洪鹢救助脱逃的志愿军回校做报告,说出了当年洪鹢要他穿绿地白梅花旗袍,才逃避追捕的经过。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把自己做过的黑心事,移花接木,栽到洪鹢头上,可就是没有找到门道。如今天赐良机,怎么不叫人惊喜万分呢? 现在,全国的那些所谓民主人士,名牌教授,在反右派斗争中,纷纷落马,身处昆阳一隅的洪鹢算老几?今天,学术权威,专家教授,人人头上都悬着一把反右的宝剑,他要扳倒洪鹢,应该说易如反掌。可是李健人却又犹犹豫豫,真使他伤透脑筋。如今,他进了剃头店,头髮已剃了一半,不剃不行了。决战在即,扼守咽喉通道的李健人,不拿下怎么行?他也知道,使出这样的杀手锏,未免太阴毒了。但是,「无毒不丈夫」,「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往今来,都是成就大事的颠扑不破的真理。为了荣华富贵,弒君杀父、杀妻卖友者,比比皆是。纵观歷史,那些高踞权力的金字塔巅峰的英雄,有谁不是踩在层层叠叠的白骨之上呢?他的这些小动作,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充其量只是泱泱大海之一滴,又何必苦苦自责呢?不过,一些丧尽天良的人,在进行罪恶活动之前或之后,偶尔也良心发现,有时有一种负罪感,姚令闻此时也是这样。他心里也在默念着:「洪老师,对不起了。不是我硬要忘恩负义,我是迫不得已啊。你向来捨己为人,那就再帮我一次吧。欠你的,我就只能下一世加倍偿还哟。」 姚令闻想停当后,便立即向扼守咽喉要塞的李健人,发起勐烈的攻击。他知道李健人其所以拖泥带水,犹犹豫豫下不了手,是因为他还认为,要实行自己的小九九,虽然不拉下洪鹢,会受到为他所设置的各种障碍所梗塞,但他也知道这次运动的主要目的,是要树立党的绝对权威,他目前还是昆师唯一的最有能力的党员,因而暂时不至于丢掉权力。打蛇打七寸,李健人这条蛇的「七寸」究竟在哪里?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1移花接木定毒计,得陇望蜀昧良心4 他以为他的「七寸」就是那闪着金光的党员招牌,那权重泰山的乌纱帽。如果不危言耸听,说他不拉下洪鹢,那么,他那闪金光招牌就会被扯下,那泰山般重的乌纱也会被摘掉。目前,李健人就是这么一所封闭严实的黑咕隆咚的屋子,你如果说要开个窗户,他一定会黑着脸,连连摆手说「不行」;可如果你说非把这碍光的屋顶掀掉不可,他就会答应开个窗户。对待他,文火慢炖不行,一定要炽火勐攻。姚令闻思想上定准了位,言语行动便轻松活泼了。他喝了口酒,吃了两个饺子,推了李健人一下,笑着说: 「健人啊!怎么?不想吃了,怕要你请客?你家人多负担重,我家人少包袱轻,我比你洒脱。我请客,你就放心吃吧!」说着,便夹了两个饺子放到李健人的调味碟子里,「这东西的味道,虽然今不如昔,可你平日吃得少,口感应该还不错。吃吧,吃吧!别让它凉了。」 听到姚令闻的说话声,李健人像从沉沉深思的幽梦中清醒过来,痴痴地望着他,表情十分尴尬。过了好一阵,才语言结涩地苦笑着说: 「令闻兄!你别笑话我了。是你主动地为我指示迷津,帮助我摆脱困境。我再窝囊,也不能要你破费。老兄,你也凑合着喝一杯吧。」李健人先给他斟了一杯酒,然后自己兴奋地吃起饺子来。 「健人兄,很久没有见面了。没想到今天的饺子竟这么难吃,我的话也这么不中听,实在对不起。」姚令闻端起满满的一杯酒,一口喝下了,十分激动地说,「不过我对你的一片忠心,可昭日月。你想想,过去我与洪老师无冤无仇,今天他在昆师,我在一所农村中学,井水不犯河水,风马牛不相及。我又何苦这么去得罪老师呢?只是我想到兄弟的处境危殆,确实寝食难安啊!」
第212页 「有这么严重吗?洪鹢老师和我在一起,磕磕碰碰,不是工作了很多年了吗?难道今后就情同水火,不能相容么?.老兄这么说,是不是……」说到此处,李健人觉得说穿了,让他难为情,不便启齿。就仰面紧皱着似逗点的眉毛,尴尬地望着姚令闻。 「你要说的是『危言耸听』,是不是?老兄,你这是一孔之见,妇人之仁。你想只将洪鹢划个右派,给他戴上紧箍咒,你做唐僧,他野性一发作,你就念咒语,他就得老老实实,有什么不好。可你隔靴搔痒,总结那么几条不痛不痒的的材料送上去,上头不批准,倒招来张博训斥的狂风暴雨。你做了个套子想套住狼,结果,狼没有被套住,反倒套住了自己。你不想想,丰满楼、张博、洪鹢,他们过去是风雨同舟闯过来的,共裤连裆,亲密无间。你放两个小爆竹,充其量只能吓走小麻雀,对他们这堵峭壁坚墙,毫髮无损。你只有用我提供的这颗重磅炸弹,才能炸翻洪鹢,摧毁他们的峭壁坚崖般的防火墙,他们才会丢卒保车,划洪鹢的右派。你才可以成为响噹噹的革命左派,坐稳你的昆师的一统江山。你以为昆师的党员只有你的能力强,没有人能取代你。你错了,比你有能力的党员多得很,调进一个来,搬座泰山来,顷刻就把你压成了齑粉。」姚令闻又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激昂慷慨地说,「至于我提供的材料,也是有一说一,实事求是。你想想,洪鹢有田有地,有待遇优厚的工作。可他一打光棍几十年,就是不结婚,这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有一个不能公开露面的神秘的女郎在。临近解放,这神秘的女郎告密杀了长风,她向上峰交了差后,无法在大陆站住脚,因而只能逃。去了香港,到了台湾,谁知道。可洪鹢却一直藕断丝连,时刻惦念着她。为作纪念,便珍藏了这件绿地白梅花的旗袍。后来他用这件衣救了逃兵,也对这事韪莫如深,特别是对这件旗袍只字不提,为什么?他就是怕由这旗袍牵出招致杀身的横祸来。可老天有眼,最终由于这个逃兵讲出了这件衣来,而使当年深埋于地下的事爆了光。今天应该是拨开重重迷雾,还它庐山真面目的时候了。能不能恢復歷史真面目,兄台,这要看你了!」 「志愿英雄的报告我亲耳聆听了,确实说了洪老师有这么件花衣。但是,这不就是一件花旗袍?可要判定他是出卖长风同志,这是关系到杀头的大事啊,还得进一步调查,还得去问问成大山。」李健人还是犹犹豫豫,难以痛下决心。 「老兄!这是明摆着的瞎子也能看清楚的事,你还这么婆婆妈妈,去问成大山。他穿这件衣,不到一小时,他怎么知道是女特务穿过的?他怎么知道洪鹢有个老牌特务的哥哥?」姚令闻板着发青的脸,十分生气地质问道,「洪鹢究竟有没有女特务穿过的那件旗袍?抄抄他的家就明白了,问成大山干什么?你真是冥顽不灵,我不想与你驴推磨,唧唧哑哑到天明。饺子钱我付了,你就慢慢地吃吧。」说完,他就喊伙计结帐。李健人见他火气旺,就急忙一把拖住他,低三下四赔礼道: 「令闻兄,歇歇气,压压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瘟脾性。遇事你肚肠里转了九道弯,可在我那段直肠里还没有过半截,正如秀才遇上兵,你三言两语,道理怎么也讲清?你可不能和我一般见识。智者千万不要记愚人的过,你就饶了兄弟这一回。如今我想通了,你说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我唯你马首是瞻奋蹄跑。你看行不行?」李健人稍稍敛起嘴角,微微露出烟燻火燎的黄牙齿,三角媚眼瞧着他,笑嘻嘻地说, 「人家说我是黑心诸葛,你就不怕我使诈黑良心,到头来又害了你?如果跟我跑进了闫罗殿,那可回头没有岸。你说你想通了,其实你还只是半通不懂瞎盲从。成则为王败为寇,这个世界上最基本的道理你不懂。李世民为争夺王位杀了亲兄弟,刘邦为稳坐天下杀功臣,满清为巩固异族统治大兴文字狱,冤死的鬼魂还少吗?两军炮火对阵,父子、兄弟的亲情都化为了灰烬,哪有还有什么天理良心、公理正义!你是赢家,天理良心、公理正义统统都是他们的。这次反右派斗争,是次地覆天翻的大变革。你赢了,你就是昆师的王,昆师的天理良心、公理正义,就全成了你头上巍峨的桂冠;你输了,你就是昆师的寇,天理良心、公理正义,就成了泰山、天山、喜马拉雅山,将你压成薄饼、碾压成齑粉。我的话已说到了山水尽、牛角牴墈,再没有退路,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我的那几张薄纸,如果你不需要,就请完璧归赵。」说完,他无可奈何地伸出一只摊开的手。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1移花接木定毒计,得陇望蜀昧良心5 「令闻兄,你一拳打过了墙,几句话说到了家,我再冥顽不灵还算人?现在细想起来,生我的是父母,可再造我的却是你。今晚回去我就通宵达旦整材料,明日就抄洪鹢的家。明公,请你静侯我的好消息。」说着他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准备走,姚令闻又一把拉住他,笑他像个爆竹太冲动: 「到明天天亮,天还不会塌下来,兄台又何必这么急!办事细緻少差错,我看还是先调查成大山,再抄洪鹢的家。拿到了真凭实据,再报材料也不迟。事要人来办,饺子也要吃。来来来!让我们喝个醉,吃个饱!」姚令闻见李健在他面前驯顺得像条狗,甘充他的马前卒,他高兴得脱下帽子,捋起袖子,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就像梁山寨李逵在庆功宴上那样,准备勐喝狂嚼,可是饺子凉了,他就大声叫起来:
第213页 「服务员,快来!再把饺子热一热,冰凉冰凉的,怎么吃?」他连续叫了两遍,没人应。他便「通通」跑下楼,用力摇醒那个伏在桌上打盹的伙计。伙计站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嘟嘟囔囔,十分为难地摇着头说: 「店里早打烊了,火早封了,伙计们都回家了。只留着我一个人看店,要热饺子,我,我不敢撬开火。对不起,对不起!」 姚令闻一看,他就是这店原来的老闆,如今的资方代表,他当不了这个家。他又「通通」地跑上楼,豪饮大嚼起来,似乎冰冷的饺子又热了。李健人也兴致极高,不甘示弱,他们恰似两头饿极的狼,风捲残云,一会儿,就只剩下两只空盘。姚令闻意犹未尽,在李健人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压得他身子往下挫,一个圆胖的南瓜几乎变成了一张饼。接着他兴致勃勃的大声说: 「健矮子!宝聚园这颗明星暗淡了,我们还是去找皓月吧。我在前街的新怡旅社定了间房,我们就到那里住,再烧几个菜,请个漂亮的女服务员,陪我们舒舒服服喝几盅。好兄弟,你跟着我摇铃子走,绝对不会错!」说着,不由分说,拉着李健人就走。 李健人此刻记起了姚令闻已结了婚,便极力挣脱他的手,有意提醒他: 「摇铃子,听说你也结了婚。当时你没有通知,我没有来喝喜酒,实在对不起。不过,你既然有了老婆,怎么还能这么鬼混?我们**人乱来,那是严重错误呀!」 「健矮子,别王八敬神,来这么一套。你看看,南下干部中,有多少人甩了自己的黄脸婆,又抱这水嫩嫩的女学生。我听说你也曾勾搭过几个女学生,别在我面前装正经!孔夫子板着面孔、说了那么多船装不下、车拉不完的正经话,可他还是要偷偷摸摸去见南子,他的学生指出来,他还指天赌咒不认帐!我承认我风流,是好色的宋玉,但愿你不要做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孔夫子。」 李健人被姚令闻这么一斥责,忙红着脸解释,说他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他好不容易搭上汪凤绮,现在已被尤瑜搞鬼,拆散了。姚令闻也向李健人说明,他的老婆,是他在飢饿难熬时捡的破烂货,他要想办法甩掉她,他要再抱一个漂漂亮亮、水灵水嫩的女学生。他说他们彼此彼此,只能互相帮助,千万不要戳对方的嵴梁骨。说完,又拉着他走。李健人再次拒绝了他,有几分着急地说: 「摇铃子,请女人陪着喝酒,要花多少钱?不能报销,那不是太吃亏了!」 「健矮子,亏你还是昆阳最高学府的头,几块钱的餐宿费都报销不了,你这个领导真是白当了。」姚令闻翻着白眼乜斜着李健人,拍着胸脯傲然道,「虽然,我所在的农村中学只是座小小的城隍庙,可在这庙里,我堂上一声唿,哪一个大鬼小鬼敢抗命?别说几块钱的餐宿费,就是杀头牛也能报销。健矮子,要做到这样,一条最重要的经验,就是要削平碍眼的险山,铲光绊脚的顽石。那个狂傲不羁的竹海,不也是你的学生么?他挂着你给予的三好学生的金字招牌,打起**员的闪光旗号,摆出熟读万卷诗书、不可一世的架子,几乎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企图与我分庭抗礼,一决高低。我就採取欲擒故纵的策略,先让他带薪上大学,离开学校,解除对我的权力最大的威胁,然后我安排人写材料,揭发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寄给他所在的大学。足不出户,不动声色,借刀杀人,我就轻轻松松地把他划成右派,置他于万劫不復的境地,看他还怎么与我争?老兄,我们这些握重权的人,要全盘控制权力,不让别人分羹,就要不择手段地玩弄权术。武大郎开店,要坚决、彻底、干尽地除掉那些比自己个头高的人。你在昆师,不除去个头比你高出几倍的洪鹢,要想牢牢控制昆师,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做梦!」姚令闻边说边走,走到店门口,他挺胸昂首,仰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李健人紧跟着出来,弯腰低头,俯视着积雪深厚的路。一个似乎高出云表,一个好像趴伏在地。李健人原想冒雪赶回学校,他审视积雪,踌蹰不前了: 「雪这么厚,恐怕连皮鞋都会壅埋了,怎么回校呢?」 「健矮子,你还是那么个不开窍的麻石脑子。我不是已经说了嘛,今晚,你这个昆师大老闆的开销,我这个中学小老闆全包了。你要牢牢记住,天下只有一座最高的山,城隍庙里高山就是至高无上的是城隍,否则,就是高不如下,大不如小。跟我来,让你好好尝尝我做小城隍的绝妙的味道。」说着,将李健人一把推倒在雪地里,自己一边昂首阔步往前走,一边高声吟颂着李太白的《行路难》: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嘹亮婉转的吟诵声,在空寂的深巷里迴荡,显得十分悲凉。 狂风还是如勐兽般地嗥叫着,暴雪搅得天上人间白茫茫一片,李健人立即爬起来跟着他走。他们一长一短,一前一后,一脚高,一脚低,在没胫的雪中,像醉汉般地蹒跚着,笑闹着,不禁令人想起塞万提斯笔下的可爱的唐·吉科珂和桑科……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2神秘的旗袍露面,高傲的头颅点地1 第二天,天晴了。李健人兴致勃勃地走在昆阳的大街上,雪光反射到他那黑黑的脸上,映出古铜色的红光。他回味着昨天晚上的绝妙的享受,仿佛自己到天国走了一趟,过了段短暂的神仙生活。留声机放出轻柔的情意绵绵的音乐,两个女郎唱着软嫩软嫩的情歌;旺盛的炉火托着个火锅,锅上缭绕着腾腾热气,房间里盈溢着浓浓的奇香。锅里的狗肉,杯中的醇酒,女人的霞面,诱得他心狂跳,口流涎。他好像在花丛中徜徉,又煞似在梦幻中流连。酒,满杯满杯地喝,肉,大块大块地吃。半夜后,酒醉了,肉饱了,眼发饧,满面汗流似雨下,周身搔痒如虱涌。他们走进暖烘烘的浴室里,坐在浴缸中,热水没颈项。两名男童给他们搓身子,捶腰背,搔痒处。在春雾般的热腾腾的水气笼罩中,李健人忽然想起了杨太真冬浴华清池。
第214页 据姚令闻说,解放前,这旅社叫做怡情院,是昆阳最高级的宾馆酒楼,也是远近闻名的妓院,是那些达官贵人、豪绅地主寻欢作乐的地方。那时,每当夜幕降临,整座昆阳城黑沉沉,静寂寂,冷清清,几乎与深山老林没两样。而这里霓虹灯频频闪烁,有如彩霞映红天;悠扬的丝竹逸尘上,娇滴的歌声飘远近。人面似桃花,「满楼红袖招」。似乎空气也在裊裊颤颤,大地都已如醉如痴。解放后,妓院取缔了,妓女解放了,人民政府给她们安排了工作。怡情园更名为新怡旅社,宾馆酒楼还照样营业。往日腐朽丑陋的营业取消了,虽然灯没有昔日那么红,人没有过去那么娇,但服务的档次远比别处高。多使些小费,还可以享受写特色服务。这样,才使李健人也过上了这么一晚他史无前例的神仙生活。 姚令闻还告诉他,解放前,这里他虽不常来,但也不长缺。他曾看到过一个穿着件绿地白梅花旗袍的中年女人,与洪鹢老师在这里幽会。这晚,他还找来当年在这里做事的老工人来证明。不过,这个工人说得更详细,他说,每年农历七月七日前,那个女人就来旅社定一个房间住下,接着洪老师便来和她相见。他们唱歌、弹琴、说笑、喝酒、诵诗,第二天风雨无阻,定去青龙亭,第三天便挥泪告别。不过洪老师每天早来晚去,从未在这里留宿。他猜不透他们究竟是情人还是兄妹。听了这样的奇事,李健人也禁不住敛起撮箕嘴,眯着三角眼,咯咯地笑起来了。他还倒问过这个工人,认不认识洪老师?他说洪老师是昆阳的名人,谁能不认识?何况他们年年会七夕,这样的奇人奇事,谁会不记得?姚令闻听了,也嘿嘿、嘿嘿,得意地笑起来。嗣后,姚令闻问李健人: 「健矮子,你还记得当年长风是什么时候牺牲的?」 「那时学校放了假,解放军还没有进城,应该在八月初。我是在八月底到昆阳考中原大学时听说的。」 「那就对了,长风牺牲的时候,正是那个神秘的女人与洪鹢七夕幽会的时候,而此前洪鹢又到过长风的办公室,这不就充分说明,是洪鹢与那个女人出卖了长风同志。你深入『虎穴』,亲自调查,应该得到了『虎子』,还有什么犹豫的,快点行动吧,再不干,错过了时机,办不成事,那就悔之晚矣!」 听姚令闻这么一说,李健人决计立即行动。这天晚上,李健人睡得像死猪一般。醒来时,风雪早停了,旭日已临窗。姚令闻没有惊醒他,天才迓亮就去赶轮船回校了。李健人也急忙起床去找成大山。他在昆阳县政府大礼堂前找到了成大山,可他马上要去做报告。李健人只好单刀直入求他证实这件事。他连连点头说了句『当年他穿的是件绿地白梅花旗袍』,就匆匆走了。 姚令闻提供的材料,两个目击者的证明,使李健人痛下了决心。他回校马不停蹄,立即召开整风领导小组会议,通报情况,布置查抄洪鹢的家。原来大多数小组成员对要划洪鹢的右派还心存疑虑,如今得知这一情况,个个则同仇敌慨。他们没有料到,平日大家一致认为一心为公、疾恶如仇、正直善良的偶像,竟是个伪君子,地地道道的**!于是,一致决定,立即查抄。李健人命令胡洁领着几条听话的狗,浩浩荡荡冲到洪老师的房门口。 其时,洪鹢正在阅读《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问题的问题》中的六条政治标准,心想有经验的法官,根据详细的法律条文审理案件,有时判案也会出错,就这么简单粗疏的六条,让不知法律为何物的法盲,根据鸣放中的片言只语,去判断几乎包罗万象的思想言论的是非,而判断谁是阶级敌人,怎么不错误百出呢?只有这么六条,没有细緻翔实具体规定,谁提了党的工作的意见,谁对领导提出批评,都会被斥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有了这六条,任何人的和风细雨的发言,也会招致狂风暴雨的打击。他无儿无女,了无牵挂,他们无论怎么样粗暴地对待自己,都无所谓。可大多数人儿女成群,一旦无辜遭殃,划入另类,株连所及,就会家庭破碎,难以生存。因此,他真想豁出去,为受害的人说几句话。 「洪鹢!你,你走开。我,我们要,要抄你,你的家!」正在这时,一群人闯进了门。走在最前面的胡洁,扎脚勒手,颈上青筋如豆角一样凸起,牛吼般地嚷道。 听到牛吼,洪鹢极其愤怒,准备回敬他几句教训的话。但又觉得,他毕竟是自己的学生,是自己种下的苦瓜结出的苦果,自己也不无责任。于是,他又竭力压抑自己的狂躁的情绪,语重心长的轻声呵责道: 「胡洁,你要抄家?你知道吗?就是在封建帝王统治下,也只有犯法的罪臣才会被抄家,而且操家的人手上,还要有皇帝的谕旨。你告诉我,我究竟犯了什么法?你们手里是不是有公安局的公文?」洪鹢如剑似霜的炯炯目光严厉地逼视着胡洁,胡洁就像个打足气的皮球,突然被刺破,立刻蔫扁了。他一边讪讪地往后退,一边吃吃地说: 「我我我也是奉命行事。这,这个……」他瞪眼鼓腮,红着脸,急得说不出话。 打头阵的先锋招架不住,中军元帅便立即顶上去。李健人扒开众人,站到洪老师面前。倒竖逗点眉,黑着三角脸,阴阳怪气地训斥胡洁,说: 「胡洁,怎么能这样和老师说话?太无礼貌,太无规矩了,还不快点退下去!」转而又对着洪老师,敛起嘴角,露出黄牙齿,很不自然地笑着说,「洪老,这是上面的指示,我们也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啊。您就让我们进去随便看看,画个卯。」
第215页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2神秘的旗袍露面,高傲的头颅点地2 「李健人!胡洁要抄我的家,他们人多势众,横蛮无理,我无可奈何。可你是学校的领导,懂得国家的法律,也要抄我的家,那你就是身由自己,有可奈何,无法无天啊!」洪老师简直气炸了肺。他不由自主地紧绷着铁青的脸,额角凸出的条条粗筋不停地蠕动,唿吸粗重短促,他十分生气,又十分伤感地说,「姑且不说我们曾经是师生,就是普通的同志,也不应该袭击如此突然,相煎如此急迫!你斥胡洁太无规矩,那你就应该很有规矩了!我说的不是传统的师生之间的规矩,而是我们党我们政府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崭新的规矩。也就是毛主席说的正确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现在我问你,我究竟是人民,还是敌人?如果是敌人,那你得拿出专政机关的凭据。何况,即使是敌人,没有公安部门的搜查令,谁也不能私闯民宅,强行搜查。要知道,各级党政部门(不包括专政机关),都没有抓人抄家的权力。他们只能对人作出组织的决定。也就是说,李健人,今天你可以给我作出记过、降薪甚至开除的决定,可你没有抓我、抄我的家的权力。这就是我这些天来,我反覆阅读《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报告》的收穫。李健人,如果是组织调走或开除我,不用大家操劳,我们马上捲起被窝走人;如果要抄我的家,请出示公安部门的搜查令。但如果没有搜查令,就请你于户外止步!告诉你,士可杀,不可辱。为了捍卫毛主席规定的正确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的新规矩,我宁肯玉碎,不求瓦全。希望你我都能尊重自己。」说完,洪益砰的一声关了房门。 李健人早已料到洪鹢的态度会十分顽硬,故此组织了一个庞大的打虎队伍;但他没有料到,洪鹢竟如姚令闻说的如峭壁坚岩,无法摧毁。他也更没料到,他组织的队伍似暂时凝聚的一团雪,竟至如此松散。原来兴致高昂的同来的人,渐渐情绪低落,讪讪地离开了。他连忙叫住刚要拔腿的胡洁和另个一年轻人: 「胡洁,洪老师要休息了,你们要好好伺候。」说时,他眨眼努嘴示意,要他们守在门外。接着又弯腰面向窗户里说:「洪老,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一定会办得很好,因为他们都是您老人家的学生。」 「畜牲!你给我滚!」洪鹢听到这些傢伙像猫玩弄老鼠一样,以胜利者姿态,故意讥讽被俘获者的那些狗屁渣滓话,几乎气得发疯了,因为他们都是他曾经寄予热切希望的学生。故此他一反往日彬彬有礼的常态,粗暴的骂起来了。大概他们又鬼鬼祟祟地嘀咕了一阵之后,窗外寂然了。大概李健人走了。 洪鹢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天花板,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简直像棵被狂风颳倒在地的狼藉不堪的大树。可是,他心里却好像长江黄河,仲夏水满,掀起了滚滚滔滔的波浪。四十多年来,他一直认为,中国积贫积弱,备受帝国主义的欺凌,就是因为缺科学,少民主,实业不振。中国不缺人,就缺崇尚科学`提倡民主`振兴实业的人才。为此,他抱着教育救国的梦想,大力兴办教育。为了实现培养这些人才这一目标,他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 在北大,文学本科学业后,又经歷了三年硕士研究生的生涯,七年中。他与长风、王琴,志同道合,夜以继日,潜心钻研研究中国和西方的教育。他曾徵得留日时参加了同盟会的哥哥的同意,准备破产兴办学校。首先从办师范教育着手,扩展开来,再办中小学,乃至大学。可后来他们的三人同盟拆散了。王琴在回东北老家探亲时,被蹂躏我东北人民的日本鬼子糟蹋了。她毅然投笔从戎,参加了抗日联军,浴血在东北战场。爱人被日本人污辱的残酷现实,使长风清醒地认识到,在当时的中国,振兴教育并非长策,也不可能实现。他决计投身新闻事业,以自己的笔当枪,与日本强盗,与压榨中国人民的官僚地主豪绅,与一切黑暗势力斗争。因此,他奔赴了国内革命战争的战场。这样,在振兴教育的征途上,便只有他洪鹢孤军作战。 在他极度苦闷徘徊的时候,他遇上从英国讲学归来的老舍,介绍他去剑桥大学讲授中文。他差一点登上了远航的海轮。他耳边响起了长风的让他揪心的话:「在我们可怜的祖国母亲危急存亡之秋,作为她的儿子,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该离开她。否则,就是逆子,就是犯罪!」长风的话打消了他出国排遣郁闷的念头,他应约来东海的光华大学任教。他专心致志教学,一心一意育人,向学生灌输救国救民的真理,要他们做支撑倾危的祖国大厦的顶樑柱。他与学生一道,严寒里,冒着gmd军警的水龙头冲来的水柱,高唿口号;酷暑中,也曾与工人们手拉手排成方阵,抗击军警的马队冲锋。 七七事变后,上海沦陷了。他回到家乡执教昆师,决心从办好师范着手,振新昆阳教育。他觉得,他孤零零一个人,除了口里吃的,身上穿的,别无他求。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国家,献给教育事业,献给一切需要帮助的人,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因此,解放前的十几年,他没有领学校一分钱的工资,倒还不断地拿出钱来资助贫困的学生。解放后他拿的工资的大部分,也是替学生排难解困。就是李健人和胡洁,他也曾多次帮助过他们。个人修养,他虽不能说做到了吾日三省吾身的境界,但总算能经常反躬自问,洁身自爱。即使偶尔不慎出点小错,一经发现,即刻改正。他扪心自问,道德学问,在昆师,应该说可以为人师表。
第216页 在几十年的曲折经歷中,他时时沐浴着党的温暖的阳光。在他甘冒死亡威胁与工人一道同gmd军警搏斗以后,基层党组织也曾准备吸收他为光荣的**员。但东海市党的最高领导认为,以他的地位、学识和在社会上的影响,留在党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这样,他虽然留在党外,可始终与党风雨同舟。嗣后由于基层党组织遭到破坏,负责人牺牲了,档案毁掉了,他与组织失去了联繫。回到昆阳,他也曾多次向组织提出了入党的申请,昆阳地下党多次慎重研究,认为他完全够党员的标准,应该批准他入党,但又觉得,他留在党外,能团结更多的社会各界人士,发挥一个党员所不能替代的作用,就让他做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他自己一贯视党为母亲,把党的事业看得高于一切。他怎么会去疯狂地攻击自己的母亲?他怎么会是资产阶级右派?为什么这几个他曾经帮助过的学生始终揪住他不放?他们究竟要揪住他什么?但他随即又自笑,自己虽没有入党,可几十年与党风雨同舟,知道党内的领导人借整风之机消灭异己,以巩固自己的独尊的权力,这又不是第一次,因而他曾庆幸自己抗日开始后,没有去延安,远离了被「挽救失足者」的遭遇。因而他常常聊以自慰,解放后他不去省城大学及回东海光华大学任教是正确的选择。可是谁又能料到,如今处处溪涧山洪涨,波浪都与大海狂涛一般高。幸好几个该嘱咐的已严词峻语嘱咐过,什么事情他已无牵挂。他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和大量的书籍之外,他是浪里白条,还有什么见不得天日的秘密?今天要抄家就任他们抄吧! 第三午宴说梦(上) 12神秘的旗袍露面,高傲的头颅点地3 不过,此时他又想到,世上的恩仇无不缘于利害。那些利慾薰心的人,今天你对他无害有利,你就是他的恩人;明天你对他无利有害,他就视你为仇敌。如果你成为了他追求最大的利益的障碍,他就与你不共戴天,务必除之而后快。此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对李健人的倒行逆施给予的严厉批评,对他的迅速膨胀的私慾,给了当头棒喝,使他在昆师不能建立绝对统治的王国,他不扳倒自己,怎么能睡得着?何况他不是李健人的父母,他怎么会因为过去曾给了他锱铢微利而感恩戴德呢?想到这里,他禁不住苦笑起来了。他想,他自己没有项羽那么豁达,往往耿耿于记恨刘邦,他如果能学项羽,亲手把自己的头颅送给故人,他们岂不皆大欢喜。但要他这么做,他永远办不到。继而他又苦笑了,他一生一心一意滋兰树蕙,为祖国培养栋樑之才,可歷经了四十年的凄风苦雨,歷经了四十年的挥汗雨、斩荆棘的艰苦耕耘,可殷切的期望终究成了泡影,他这一生真活得太可悲了。「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又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无此萧艾也。」屈子的喟然长嘆,不就是对自己的绝妙的讽刺么?不过真理永远是太阳,太阳的光辉是不应该遮蔽的,自己更不应该同流合污,成为遮蔽太阳的一部分乌云。他应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决不能一己之私,违心地指鹿为马,颠倒是非,扭曲真理的晶莹剔透的美好形象。想妥当了,他觉得天不转了,地不旋了,他的心也安了,气也匀了。他觉得做人就要有个人样子,不能低头哈腰骨头软,而要昂扬起浩然正气,做铮铮铁汉子,「泰山崩于前,而其色不变。」此时,他想起了嵇康、李白、文天祥、方孝孺…… 「洪鹢,开门!快开门!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是要搜查令么?现在搜查令来了,怎么还不开门?」李健人从外面狂跑而来,即使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冬里,他头顶上也热气蒸腾,脸上汗流如注。两个逗点似的眉毛在翩翩起舞,一颗心在打鼓似的狂跳。他太高兴了,他那弹丸似的身子,像放射性元素一样,竟然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他那开门的喊声,山鸣谷应,那捶门的鼓点,像狂奔的万马的铁蹄,勐击着大地。主子狂叫,奴才狂跳。那咆哮声、打门声,汇集在一起,如海啸,似雷霆,甚嚣天外云表。 门开了,像刚开了闸门的洪水,他们一涌而入。李健人高高扬起并频频抖动着那张昆阳县公安局签发的搜查令,得意洋洋地逼视着洪鹢,怪声怪气地说: 「老师,朱红大印,这还有假吗?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嘛。你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还故作正经,这个这个,你真是老奸巨滑。」随即他像个机灵的陀螺,他转过身来大声喊,「同志们,大家擦亮眼睛,给我仔细搜查,这个这个,就是一根绣花针,也要掘地三尺找出来。」 「身正影子不会斜,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何况现在正是光天化日的白天。李健人,我的柜子笼箱都开了锁,你们就仔细搜、仔细查吧!」洪老师心如止水,心平气和地对他们说。 猎犬听到了主人唆使的口令,便一齐扑过去,开柜翻箱,拿起书本一叶叶地翻,拎起衣裤一件件地抖,除了书籍衣服,什么也没发现。突然,胡洁瞪着他那两只牛眼睛,尖声地惊叫起来: 「你,你们看!这,这,这里面还,还有个漂,漂亮的小箱子,没,没开锁。」说时,他把箱子举得高高的,好象叫花子在水里摸鱼,摸到了一个金元宝一样,奢喜过望。大家的目光都汇集过来,原来是一只贵妇人用的精緻的手提数码箱。老红的真皮,镶嵌着金色线条的稜角,金灿灿的提手,真让他们大开眼界。一些人的眼光拉直了,似乎都在遐想这华贵女人的诱人心动的月貌花容。刚才还是狂唿滥叫的无赖,骤然变成了傻乎乎的呆鸭。
第217页 洪老师看到他们少见多怪、贪心十足的可笑的样子,也下意识地哂笑起来: 「怎么?搜查完了?还要不要打开这个箱子看看。」 听到洪老师的轻松的笑语的提醒,李健人才从遐想月貌花容的女人太虚幻境中走出来,记起了自己刚才忘记了的最重要的使命。连连说: 「是的,是的。是要搜查这个箱子。是打开看看,是打开看看。」此时,他那定定的死鱼般眼睛才开始转动,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周围的那傻乎乎的一群,也像从梦中刚刚醒来,也跟着鹦鹉学舌,连连说: 「是的,是的。要打开看看,要打开看看。」 「看看可以。这只是一些衣物。不过你们不能随便动手,把它弄脏。还是让我一件件抖给你们看。他随即洗了手,对准数码,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件绿地白梅花的旗袍,缓缓地在空中抖动,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奇香。那白梅花,好似那昨晚飘洒的晶莹剔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人间。接着他又拿出女人的假髮丝袜、化妆品,一边一一抖给他们看,一边又幽默地嚯笑说: 「看清楚了吗?这不是什么炸弹、毒药,只是执红牙板、歌晓风残月的妙龄女郎的衣物。绝对不会产生原子弹投到广岛、长崎那样骇人的效果。你们用不着害怕!」他一边讥诮地说着;又一边轻轻地抚摸着那朵朵白梅花。恰似慈祥的母亲捂拍着将睡的儿子,柔情似水的男子抚摩着如花少女的如霞的脸颊。 「对不起,我们要搜查的就是这个东西。洪鹢!你把这些东西塞到手提箱里,把箱子交给我。」李健人竖眉瞪眼厉声说。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2神秘的旗袍露面,高傲的头颅点地4 「看清楚了吗?这不是什么炸弹、毒药,只是执红牙板、歌晓风残月的妙龄女郎的衣物。绝对不会产生原子弹投到广岛、长崎那样骇人的效果。你们用不着害怕!」他一边讥诮地说着;又一边轻轻地抚摸着那朵朵白梅花。恰似慈祥的母亲捂拍着将睡的儿子,柔情似水的男子抚摩着如花少女的如霞的脸颊。 「对不起,我们要搜查的就是这个东西。洪鹢!你把这些东西塞到手提箱里,把箱子交给我。」李健人竖眉瞪眼厉声说。 听说他们要带走这些衣物,洪鹢刚才那种风趣潇洒、应付自如的从容的绅士态度不见了。犹如刚才还在枝头愉快地啁啾的鸟儿,突然遇上暴雨雷电,惊得乱了方寸。他不由自主,惶惑地躬身求情: 「健人,我这里什么东西你们都可以拿走。可这些衣物是我最可宝贵的东西,求求你给我留着。」洪鹢饱含着凄凉的眼泪,怔怔地望着李健人,顷刻之间,他好像变成了再也经不住苦难折磨的垂暮老妪,在祈求神灵保佑一样,那么虔诚,那么可怜。 李健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一招,竟让洪一如此惶恐,歷来硬邦邦的「百鍊钢」,竟变成了软绵绵的「绕指柔」。洪鹢向来以清高孤傲自诩,把他视为龌龊小人,不屑一顾,没想到今天竟然向他低声下气求情!今天他才真正尝到了权力的醉人的奇味,闻到了权力的诱人的异香。他这个小得像弹丸的、其貌不扬的、矮塌塌的武大郎,今天竟成了高如天齐的一唿百诺的大王。他觉得自己顷刻像被仙女们拥浮于云端,飘飘然,如诗如画,如幻如梦。此时,他俯视下界,洪鹢那无比伟岸的身躯,竟然也只是一只寻常的蚂蚁。这真是,权力之为用也,妙矣哉,大矣哉!他眼望着窗外悠然舒捲的浮云,微微点头,洋洋得意。他频频以手示意,貌似恭敬而心存亵渎,讥诮地说: 「洪老,你毕竟是我的老师。还是坐下说吧。坐!坐!坐!」他指着身前的一条高不足一尺高的洗脚用的矮凳子,示意要洪鹢坐下,好让自己显得比他高。待洪鹢坐下后,他站着居高临下,阴阳怪气地说,「这白梅花旗袍嘛,你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于情,学生是应该给老师留下,是嘛。可是于理,学生却不能给老师留。因为上级领导要查抄的,就是这些东西。别的什么东西嘛,我们一丁点也不拿,我们就只拿这只小小的箱子。你就别让学生为难啊!不当之处,敬请老师原谅。」说完,他霍地站了起来,鞠了个躬,然后大声说: 「你们还楞着干嘛!还不快点把洪老的书籍衣物整理好。胡洁!你把这小箱子带走,保管好。如有差池,小心你的脑袋!」他一边说就一边往外走。洪鹢年龄大了,平时动作有点迟钝,可这次反应却特别灵敏,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一把拖住李健人,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无限痛苦地说: 「健人啊!这是等同我生命的东西。没有了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健人,看在我们也曾有过一段师生情缘的分上,你就将它留下吧。」 「要留下也可以。」李健人回头乜着他,趾高气扬的说,「你说说,这东西对你为什么这么重要。你说,你说啊!」 「这个……这个……这个……」洪老师生活中这块神秘却又神圣的禁地,他实在不愿让人知道,因而被逼得张口结舌。 「这个什么?你平日口若悬河,舌如利刃,是嘛!这个这个,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死的。呵,今天却吞吞吐吐,结结巴巴,怎么,这个连一件旗袍的来歷也说不清?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嘛!」李健人的逗点眉结在一起,三角眼闪着凶光,紧紧地逼视着他,厉声质问道。
第218页 洪鹢见李健人凶像毕露,这才认识到他是只披着人皮的豺狼。求他酌情循理,实事求是,与人方便,那无异于与虎谋皮。与这种黑良心的人打交道,只能真枪对实刀,硬碰硬。于是,他的眼光也像雪亮的剑,紧紧逼着李健人,义正词严地说: 「李健人!这中间是有秘密,而且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绝密,但它是圣洁的,没有什么见不得阳光、不可告人的地方。这件衣是圣母玛利亚的,是南海观世音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是我仅有的一片最圣洁的净土,就是豁出生命,我也要捍卫她!我怎么会把她的奥秘,说给你们这些卑鄙龌龊的小人听。」说时,他便勐扑过去,想抢回这只箱子及衣物。胡洁使劲将他一推,箱子没有抢到,凳子绊了一下,洪鹢头先点地,重重地跌倒,额头血流如注。胡洁反而恣意笑着讽刺他: 「这,这老东西还说是,是什么圣,圣母,菩,菩萨。原来是他什么都不是,是只吃,吃人的老虎。洪鹢,我,我问你,你,你几十年来,一,一条光棍,怎么会,会有女人的衣,衣服?不干不净,还说是,是什么净,净土,真是,真是活见鬼!」 「哈哈,哈哈!一条光棍,一件女人衣,还说是什么圣母玛利亚、观世音菩萨的。哈哈,哈哈……」 不过,也有几个年轻人颇有微词,他们提醒胡洁: 「胡洁,他是你的老师,年纪大了,你怎么能拳打脚踢,下手这么重?这不要他的命!」 「什么?下,下手太重?你知道吗?对,对敌人的仁,仁慈,就是对,对人民的犯罪!你,你的屁股歪,歪到哪里去了!」胡洁回过头来,横睁怒目,厉声斥责道。 「好啦好啦,不要争吵了,还不快点收拾东西走!」李健人大声命令说。 听到李健人的命令,争吵遽然止住了。胡洁立即把散乱的摊在桌上的绿地白梅花旗袍、假髮、化妆品,胡乱的塞进手提小皮箱。哄的一声,他们笑笑闹闹地走出了门。 洪鹢老师痛苦地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走到门口,倚门向远方望去,地上,雪水正在凝成坚冰,寒气袭人;天边,红日正坠入山后,黑夜即将降临。他缄默不语,脸色苍白,心里空空荡荡的。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触景生情,骤然,毛主席的这两句诗,梗塞在他的心间。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3梁大胆敬上「三杯酒」,洪教授受尽千般罪1 从洪鹢老师被抄家的当晚开始,李健人一方面加班加点,开足马力,整材料,一方面又大会小会不停地唿叫,开足他如今已经完全控制了的推土机的马力,着手剷平洪鹢这座峭壁坚岩构成的山。啸傲山林的老虎,平常,人们即使在言谈之间提及,也会震恐变色;可关在动物园的铁笼里,连最胆怯的小孩都敢于毫不在意地嬉笑着向它投掷石子,如果管理人员不干涉的话。上天乱云飞度,大海凶潮迭起,世界面目全非,泰山北斗,在昆师瞬间变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被抄家后的洪鹢,已被人们视为关在笼子里的待毙的老虎,谁都可以戏弄笑骂。李健人及他手下的武大郎们,认为机会来了,都装怯作勇,声嘶力竭地与「虎」奋斗,以使自己头上能显现出前所未有的英雄的光环。何况他们在打过死老虎之后,还能以胜利者身份,从中分到一杯羹,谋到一寸皮,怎么不叫他们快意呢?因此,他们泄十倍之仇恨,逞百倍之疯狂,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因白梅花旗袍而引发的出卖长风的**案件,如今落到了洪鹢的头上,大家都认为,洪鹢的**铁案已经铸成。那些被认为在鸣放中放了毒箭,现已被打成右派,已经关进笼子的,或者目前暂时还未划为右派、而即将被划为右派的,即将被关进笼子,灭顶之灾就为期不远的,他们百计营谋脱身,也昧着良心,挖空心思给洪鹢编造海外奇谈,以祈立功赎罪。而那些比武大郎个头矮、手脚短、向上爬的心迫切又触摸不到登天梯的,觉得洪鹢这座山将要崩塌了,如果他能为炸毁这座山出把力,就可以攫取几块垫脚石,日后爬上去,也可以与武大郎平起平坐,,于是他们也助纣为虐。真是大江小河向着一个方向流,墙倒众人推。就这样,明枪暗箭一齐向他攒射,先把他打成兇恶如勐虎、狡猾如狐狸的**,然后连夜编织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材料,向说申报,右派的铁案便一朝铸就。此后,大字报铺天盖地。胡洁揭发了今年开学不久,他给洪鹢送木炭时,洪鹢向他宣扬党天下的谬论,胡洁给傻冬瓜代笔,揭发了洪鹢解放前霸占他家田地、把他们一家推向火坑的罪恶。此后,揭发信如雪片一样倾泻。接着残酷的斗争如高炉勐火的煅烧,世上一切事物在这高炉中都被烧焦,变形走味。人们揭发的他的那些恶毒的言论,大大超出了六条政治标准,一夜之间,洪鹢变成了无恶不作的恶魔。比起袁世凯、蒋介石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李健人编织材料上报的同时,昆阳县公安局的一份《十年惊天大案,一朝侦破》的案卷,送到了地委办公室。地委书记丰满楼眉头紧蹙,百思不得其解。洪鹢几十年来破家支持革命,冒死保护同志,与党风雨同舟,组织上一直认为他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怎么会是出卖党、杀害革命同志的**?何况长风是他几十年风雨同舟的情胜兄弟的挚友诤友,长风的妹妹曾经还是他的妻子!另外,洪鹢知道的党的秘密实在太多了。他自己来昆阳任书记,还是根据崎岖的指示,通过他的介绍,才找到长风的。在gmd多次追捕自己的时候,他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他。他要出卖革命,最好不过的是直接向gmd告发他丰满楼,又何必转弯抹脚,先告髮长风,然后让gmd来讯问长风,逼他交出自己呢?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他仔细查阅了案卷,觉得疑点甚多。那个神秘的女人究竟是谁?是与他共同作案的特务?那么,他作案以后,为什么还要留下让别人查案时能找到的罪证——绿地白梅花旗袍,并一直珍藏至今?是情人,这些年来自己也算得上是他的至交。他们无话不谈,怎么这个女人,这件绿地白梅花旗袍,他却只字也未提及?莫非他心中隐藏重大的秘密?另外,这神秘的绿地白梅花旗袍,是只有他丰满楼及过去调查此案的主要负责人才知道的绝密,别人怎么能够知道?而且这个人又知道这件衣服藏在洪鹢那里,岂不更为蹊跷。不过,他又想到,也许这女人是他挚爱的情侣,他们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伤心往事。虽然他们永远分离了,但情思还是牵牵结结,还像肉眼看不见的银样的细钢丝,紧紧地拴在一起,而这件绿地白梅花旗袍,就是他们之间的斩不断的情缘的标志。也许在明月如霜`好风似水的静夜,洪鹢还会小心翼翼地拿出这件衣来,轻轻地轻轻地抚摸,好像在再与情人亲吻。正像法国《安吉堡的磨工》一书中的写的嘉科西爹爹,在月下拿出过去他从王宫里抢出来的、如今罐装藏起来不敢使用的金路易,轻轻地摩挲,轻轻地磨挲,觉得这是一种超越时空的享受。对于善良的人的这一併无恶意的不便启齿的难言之隐,应该让它有适当存在的空间,何必这么苦苦穷追不捨呢?但既而他又自笑,面对着这么个严肃的政治问题,一个**人怎么能感情用事?
第219页 他将此案提到常委会研究,并说明自己的看法。多数常委认为,这衣是唯一可以查出出卖烈士的人的线索,这是从时间长河里淘出的深埋的金子,是铁证,一定要紧紧抓住,不能轻易放过,应责成昆阳县公安局严加审讯,克日破案,其中地委副书记高达的态度更为严厉。至于说到洪鹢过去曾与党风雨同舟,党曾利用他的影响,救助和保护过许多同志,其中包括在座的几位领导同志,这是事实。但他是不是党的忠实同盟者,还要到查案有了结论才能确定。现实是残酷的,斗争是复杂的,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这种事不是时有发生?过去,不是也有**人当了国民军的高级将领?那么,**内以及与**高层有密切联繫的人中,难道就没有藏得很深的敌人?总之,一切都重证据;证据不足,也要继续追查下去,找出新的证据。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能放走一个坏人。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3梁大胆敬上「三杯酒」,洪教授受尽千般罪2 事情意想不到的巧合,往往衍生出意想不到的怪异的结果。事物的两个方面往往相互促进,一个方面好了,另一个方面也好起来;一方面趋向于坏,也影响另一方面更坏。这正如「水涨船高」,水涨了,就促使船高了;反之,船低了,水也一定消退了。洪鹢的事正是如此。五人小组定他右派时,地区副主任五人小组组长高达认为,一个出卖同志的**,当然是罪不可赦的右派。而侦查这个**案件的地区公安局长同样认为,一个对党有刻骨仇恨的右派,当然会出卖革命者,定是是货真价实的**。「水涨」与「船高」相互抬槓,没两个星期,洪益就成了右派与**都够鼎尖的双料货。一朝从青云之末,坠落至十八层地狱的底层。昆师批斗他不到一个星期,他的余毒远远没有肃清。那些昔日的侏儒,今天被自己吹起来的巨无霸的斗志,正方兴未艾。可是昆阳县公安局却大杀风景,硬要将洪鹢收监严审。地公安局马不停蹄地严限追逼,限期破案,昆阳县公安局岂敢片刻延误?只好将洪鹢立即关进了昆阳县公安局监狱? 可是谁去严审?公安局的办案人员,许多人都踯躅不前,其中有些人就是洪鹢的学生。他们的想法与丰书记的想法大致相同,觉得洪鹢对革命的贡献很大,人品也并不坏,单凭一件衣就判他**,实在过于武断。可要实事求是,关键就要找出那个穿这旗袍告密的人,可查了十年,还似断了线的风筝,越查越不见踪影。如今再查,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又怎么能克日破案?何况洪鹢与许多地委领导成员还是好朋友,出了一丁点差错,都脱不了干系。因此大家都躲躲闪闪,不愿承办此案。局长也觉得,局里有几个是洪鹢的得意门生,应该迴避,其余几个,瞻前顾后,碌碌无为。依靠他们,在限期内破不了案,不能委此重任。于是,就把交河乡的公安特派员调进县公安局,责成他侦破此案。 这个特派员,个头虽不高大,可头大,眼睛大,嗓门大,拳头大,腿脚粗大,胆子更天大。他头髮根根竖起,油亮乌黑;眼上横着的眉毛粗黑,连耳的络鳃鬍子,像劲箭攒射的箭靶;脸膛像抹了油的光亮的铜盘,红里透黑。只要他眉毛倒竖,鹰眼圆瞪,虎鬚横张,铁脚勐蹬,一声狮吼,豁出钢拳,似乎天也会旋转,地也会震颤。那些胆子小的,往往就会被吓得肝胆俱裂,魂飞九天。他姓梁,连熟人也不唿他的真名,叫他梁大胆。他是部队转业干部。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了的。他疾恶如仇,一见到阶级敌人,就眼冒金火,拳头抓得淌水。他对犯罪分子及一切阶级敌人的无情打击,如雷噼如冰雹那样勐烈,就像当年在战场上如狮虎勇勐地冲锋陷阵那样,所向披靡。他去审理案件时,犯罪分子、阶级敌人无不闻风丧胆,俯首就范。前不久交河镇发生的那件贪污信用社巨款的大案,破案之神速,令人叫绝。这个案子案情大致这样。一天,据交河乡信用社会计自称,为确保现金安全,他晚上回家,把五千元装入一个袋子里,夹在自行车后的架子上。可回到家里,不见了袋子。其时已经天黑,路上没有行人。他也没有惊动别人,自己在路上来回仔细寻找,直到半夜,还不见踪影。第二天凌晨再找,也没找到。这个会计便报了案。这个案子,别人审了半年,没有头绪,他接手后,勘查了现场,无偷盗作案痕迹;遍访了群众,无人知晓此事。他便断定这是监守自盗,拘捕了这个会计。严词讯问,会计守口如瓶;梁大块圆睁虎眼,重豁钢拳,勐蹬铁脚,狮吼一声,便将他吊半边猪,三下五除二,没打几下,他即刻交代是他自盗,钱给了妻子。梁大胆即刻又把他妻子抓来,摆出吊打的架势,才一声勐喝,他妻子又即刻交代,说将钱交给了她的母亲。又把她母亲抓来,才吼了几声,她母亲就晕厥过去了。一瓢冷水沃面,她醒过来便说钱埋在某处树下。派人去挖,挖出个酒瓶来,可瓶里只有一百多元。再狮吼几声,风烛残年的老人,挺不过去,没几天,便死了。犯人的口供俱在,没有一个星期,这个大案就被神速侦破。最终判这个会计十年徒刑。要铁矿石熔化,就得高炉勐火勐攻,这是梁大胆破案经验的精髓。对待贪污分子如此,对付洪鹢这种极其狡猾的政治犯,更应该如此。因此,公安局领导认为,要限期破这案子,卸下自己肩上的重担,就只能倚重梁大胆。至于冤枉不冤枉,十年的无头案,谁又能说得清。
第220页 梁大胆接过这个案子,就即刻大胆大干起来,在梁大胆脑子里,无头案即刻就有头了。他想,是**,当然会攻击党,当然是天生的右派;他是右派分子,当然就是死有余辜的**。对这种老奸巨猾的人,怎么对付都不算过分。不过,他毕竟是有名望的知识分子,不少县政府的干部还是他的学生,还是先礼后兵为妙。先有理貌地讯问,让他自己交代罪行,不成,就休怪老子无情。总之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撬开洪鹢那似冬眠的毒蛇的紧闭的口。洪鹢还未押解到县,他就着手调查,电话里询问了李健人,又去新怡旅社调访了那个曾目见过那个穿绿地白梅花旗袍的女人的职工。他更坚信,洪鹢就是通过这个女人出卖了长风。准备洪鹢一解到,就立刻审问。 这天下午洪鹢被批斗得精疲力尽之后,解到了县看守所。在县公安局工作的洪鹢的几个学生,说是政治犯单人拘押,便于审讯。还说他年老多病,嗓子嘶哑,不喝开水,说不出话,影响回答问题,又送来了一瓶开水。这些事才安置妥当,梁大胆来了。见他们如此安排,便来了火。他说,怎么一个**分子坐牢,还让他住进单人房间,享清福。但同事们向他说出了上述原因之后,他又剑眉挂笑,夸他们想得周到。 洪鹢被关进二楼的一间单人牢房后,实在支撑不住了,便一头倒在铺着些稻草的地板上。他的思想乱糟糟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到了垂暮之年,竟这般山穷水尽!当年老舍介绍他去剑桥教授中文,远航的船票都买好了,是长风拉着他退了票。他们发誓要为拯救祖国的危亡,贡献出自己的一切。为此,他破家支持革命,冒死救护同志,该做的一切他都做了,长风竟为革命献出了生命。可到头来自己竟被目为出卖杀害长风的元兇,身败名裂!过去革命者蹲监狱,狱内狱外,同志之间,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可如今自己,如失群孤雁,顾影自怜,千人所指,粪土不如。这个歷史的玩笑,实在开得太大,太大。他真有些后悔当年没有去剑桥。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3梁大胆敬上「三杯酒」,洪教授受尽千般罪3 但随即他又自笑。革命几十年,还这么斤斤计较个人名利,有了纤微功劳,就居功自傲,夜郎自大,就要「皇帝老子」请你赴庆功宴,给你绘影麒麟阁。一颗心像根实竹子,一粒浮尘也容不下。受点屈辱,蹲几天或几年监狱,就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岂不是脑子里还有个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王国?这哪有一点革命者的气质?他想,几十年来专门革别人的命,可肩上没有好好的革自己的命,满身滋垢,如今让群众运动的洪流沖刷一番,又有什么不好,自己又何必耿耿于怀呢?怕只怕与三十年代苏区「肃反」、延安挽救失足者那样,严词逼供,不容申辩,屈打成招。 不过,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不能篡改,是非黑白不能颠倒。他永远都将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决不允许指鹿为马,倒白为黑。至于那白梅花旗袍,那是他的一片神秘圣洁的净土,他不允许任何人亵渎玷污。他也耳闻,承办他的案件的是梁大胆,他决心以最大的勇气去承受泰山般的重压。宁肯玉碎,不求瓦全。此时,他想起了陈子昂。一位誉满京华的诗人,竟惨死在一个县衙的狱中。今日自己际遇如此,即使九死,也不值得戚戚于心。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人类从茹毛饮血进展到今天,牺牲的志士仁人,恆河沙数,少数几个人的不幸,只是泰山撮土,九牛一毛,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在冲锋陷阵时,英勇地倒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之中,虽死犹荣;而惨死在自己人的剑下,是何等悲哀!曹禺的话剧《日出》的末章里,陈白露的几句台词恰如其分的道出了他此刻的心声。他不停地反覆地轻声吟诵着: 「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他念着念着,簌簌地流下了伤心的眼泪。自古至今,人类社会漫长的时空隧道里,几乎全是黑黢黢的子夜,到如今人们才走出来,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可是,及时在阳光下,万物的后面,还拖着条或长或短的浓黑的尾巴,它还将长期吞噬无数善良忠厚的人。而我仅仅是争取阳光普照而被黑暗吞噬的善良忠厚人群中的一个,初看令人瞠目咋舌,但不久人们就会司空见惯,又何必永夜长嘆,怨气冲天呢?这么一想,他心平气和,渐渐入睡,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夜幕降临了,梁大胆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第一步实施「先礼」。单人房间里高挂着一盏煤气灯,发出霍霍的声响,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可洪鹢犹浓睡未醒,鼾声正盛。几天来的批斗的疲劳轰炸,几乎将他的残年余力耗尽了。要不是梁大胆的炸雷般的狂吼,震得地动山摇,他三天三夜也不会醒来: 「洪鹢!你***真是发洪水放木排,胆大包天。犯了**大罪,还能这么稳睡大觉!快点起来,快点起来!」说时,他一把将他拉起来,礅在一条矮凳上,然后自己站在一张书桌旁,一只脚踏在高凳上,吸着支大拇指粗的喇叭烟,一巴掌拍在书桌上,桌上的茶杯跳起噹噹响,连在一旁做记录的也吓得站起来了。他放开嗓门吼道,「姓洪的,你,你要识相点,把你与那个穿白梅花旗袍的女人,合谋出卖长风同志的罪恶勾当,给老子详详细细说清楚,你要知道,老子手中的鞭子从来不吃素!」说时,将手中的鞭子甩得忽忽响,
第221页 「什么?我出卖长风?我是**?」洪鹢听到他斥骂,昏睡的头脑顿时清醒了,十分气愤地说,「老实告诉你,我革命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你怎么能跟我这样说话?」 梁大胆见被他拉起来的是个瘦骨嶙嶙的老头。他,花白枯燥的头髮,蓬乱如狼窝;苍白如纸的脸上,泛出块块黄褐的癍痕;深陷的眼窝中,喷射出流星似的光芒;稀疏粗白鬍子根根竖起,有如剑戟。这是一只被逼困到绝崖上受了致命伤的勐兽,仍然准备作殊死搏斗的姿态。梁大胆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此时他记起了自己原来准备有礼貌地去询问他,但作起来却仍然这么粗暴,就即刻压低了嗓门,说,「洪鹢,你喝的墨水多,懂的道理多,你得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现在我问你,你是怎样出卖长风的?」 「长风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我爱他胜过爱自己。过去,我曾多次捨生救过他的命,我怎么会在革命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候出卖他?」 「据当年被抓到的特务交代,长风是被一个穿件绿地白梅花旗袍的女人出卖的。如今查到这件旗袍就在你那里?你得老老实实把这事说清楚。」梁大胆特意压低自己的嗓子,尽力让说话的语气平和些。 「当年东海市女人流行穿这种款式的衣,难道穿这种衣的,个个都是那个女特务?」洪鹢还是十分生气地说。 「当年这种款式的衣昆阳就不多。新怡旅社的一位老职工说,他多次看到一个女人穿着这件衣来见你,有这样的事吗?」 说起这伤心的往事,洪鹢的眼圈红了,禁不住流出了眼泪,他哽哽咽咽地说:「有这种事……有这种事……不过,她是个好人,不是特务,她是个好人,不是特务。」 「她不是特务,那她是你的什么人?她现在在哪里?只要你说清楚了,包你没事。」梁大胆真没想到,打了一世的光棍的垂暮老人,竟为了一个永远离异的女人如此哀伤,不禁软了心肠。说话的语气也更平和了。 可洪鹢仍然流着凄楚的眼泪,缄默不语,沉浸在往事的深深回忆中。梁大胆大喊了几声,他充耳不闻。此时他记起了今晚的任务是要逼洪鹢就范,交代出卖长风的罪恶事实,在上级规定的期限内,侦破此案。怎么能这样婆婆妈妈?于是,他重重地拍了洪鹢两下肩膀,大声嚷道: 「洪老头,洪老头!我在问你,你说话啊!」 「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她是个好人,不是特务。」他怔怔地望着梁大胆,十分奇怪而又十分认真地说。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3梁大胆敬上「三杯酒」,洪教授受尽千般罪4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3-5 10:10:09 本章字数:2739 「嘿!我说洪鹢,你竟敢耍我!」梁大胆见他避而不谈要说的事,心中来了火,「你以为你是条滑泥鳅,身子几扭几扭,就能滑走熘掉。告诉你,我是抓泥鳅王八的老里手。老傢伙,我死死抠住你的鳃帮子,你怎么也滑不走熘不掉?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底细,你哥哥是gmd的高官,是**头子。如今这个老王八,夹起尾巴逃到台湾去了,留下你这只老王八搞破坏。那个女的也是王八羔子,是你手下的喽罗。你老实交代,她如今在哪里?」说着,他把喇叭烟捏成坨,狠狠地摔在地上,重重地踩了一脚。好象那菸捲就是洪鹢这条滑泥鳅,他马上就要抠住它的腮帮子。 「哼!梁大胆,要说的我全都说了,我不想说的,别想我说出半个字!我再说一遍,她是好人,不是特务,她在中国。我不是泥鳅,不会滑,也不会熘。但我也不是小孩子,你哄也罢,吓也好,全都没有用。今天用软的,明天来硬的,你这一套我怎么会不知道?别再耽误时间,让我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力来陪你。」洪鹢十分疲倦,打了个哈欠,起身准备去睡,很不耐烦地说。 梁大胆见这套把戏被洪鹢揭穿了,恼羞成怒。便又瞪着那牯牛的大眼,狠狠地在桌上勐击一拳,桌上的茶杯跳得老高,桄榔一声,摔到地上,摔得粉碎。他上前一步,抠住洪鹢的前胸,像发疯的野牛一样的狂吼着: 「你***老不死的杂种,敬酒不吃你要吃罚酒。老子等不到明天了,今天就给你来硬的,让你好好尝尝老子的手艺。」他勐力一脚把洪鹢踹倒在地,要不是他穿的衣服多,早就摔成几块了。洪鹢撑着想爬起来,可腰骨像断了一样,不能竖起来。梁大胆又一把把他拉起来,礅在矮凳上,「装死耍赖,想让我可怜你,做梦!今天就让你陪老子玩玩,老子只罚你三杯酒。这第一杯嘛,叫吊边猪盪鞦韆。」他哗啦一声,打开靠墙的柜子,拿出一根粗长的麻绳,然后站在桌上,将麻绳的两端穿过天花板上的约距两米的两个铁环里。拖着嗓子厉声说,「用麻绳的两端,拴住一只手和一只脚,吊起来,然后鞭子抽打着让你左右盪,这叫吊边猪盪鞦韆。老东西!这杯酒如果不『醉』,还有第二杯,叫喝红酒。」他又从柜子里端出一海碗辣椒水,故意洪鹢在面前晃了晃,然后放在桌上,「有了这种酒,不怕你不醉。如果你酒量好,真的不醉,那我还有第三杯。这杯叫做吃烧烤。」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叭」的一声打燃,靠近洪鹢的嘴边晃了晃,「老东西,用这傢伙对着你的鼻子烧,你看这红烧牛肉好不好吃。如果这三杯酒你喝了还不醉,那我就山穷水尽,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现在我再问问你,到底说不说?如果再不说,那我已仁至义尽,别怪我心狠手辣了。」他拿起麻绳的一端,恶狠狠地在桌上啪啪地拍打着,弯着腰歪着头狠狠地盯着洪鹢,炯炯的目光像两把雪亮的刀。
第222页 洪鹢翻着白眼瞟了他一眼,艰难地站起来,勇敢地走向麻绳旁,若无其事、语带讥讽地说: 「你以为我怕打怕杀怕死么?你错了。你根本不了解一个曾经出生入死干革命的老革命者的胸怀。我们希望好好地活着,但谁也不想苟且偷生。搞地下工作,早上活着走出门,便没有想到晚上活着回家。在gmd黑暗统治下,长风同志就是在这间牢房里,喝了这三杯酒,面不改色走向刑场的;还有无数革命者,也在这间牢房里喝够了这三杯酒,被装进麻袋,沉到青龙潭底底。我过去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没有喝上这三杯,没想到今天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了,我还有幸补上这一课,迟至今天,才跟着他们去见马克思。虽然觉得此生有愧颜,但总算这一生终了无遗憾。只是他们都是在冲锋陷时,倒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死重泰山,向马克思汇报时,面上有光;我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轻于鸿毛,说起来羞愧难当。来吧!来吧!既然反动派留下的这三件宝,你都全盘接受了,那么你就不要心慈手软,比不上gmd!」说着就把一双手递过去。 梁大胆原来只想吓吓他,逼他交代。可没想到洪鹢把受酷刑看作像走路吃饭一样平常,他一时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对付。但不久,他镇静下来了。他想,一个右派分子,怎么会是老革命?行将熄灭的怒火上浇了一瓢油,即刻又蹿起熊熊的火苗;他鼓着血色的眼睛,像头斗疯了的公牛,将手里甩着的麻绳头勐力一抽,洪鹢脸上,立刻现出一条粗粗的血道道。他咬牙切齿,愤愤地说: 「你***,出卖同志的右派分子,双料的**,还想冒充老革命来蒙哄我,没门!今天,我要为死难的烈士报仇,打死你这老只乌龟!」说完又将麻绳头一甩,洪鹢身上又多了道粗血痕。 「我骗你干什么。脱离了革命队伍,我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苦伶仃的老头子,赖活着还不如好死。如果你打死我,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只是我诚恳地告诉你,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参加了革命,这一点也不假。五四运动yx时,我们的队伍走在最前面;五卅运动中,我参加了地下党,只是由于党组织遭破坏,组织负责人被杀,我与党失去了联繫;回到昆样阳,我又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革命,我再次申请加入**,当时的领导同志对我说,『你留在党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作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我以前远在北京、上海的事大家不知道,这近在昆阳的事,你可去问问当今的地委领导。至于我是革命,还是**,我心里清水淘白米,清清澈澈,明明白白;但是你们硬要说我是**,我也不与你计较,因为你生活圈子窄狭得像个蜗牛壳,不可能了解在大风大浪中搏斗的革命者的海样的胸怀。何况我无儿无女,了无牵挂,我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说,如今已是上了砧板任人宰割的肉。梁大胆,你就痛痛快快,大胆地割吧!」洪鹢眼望着窗外的残月,心里宁静得如一潭死水,好像这里阒无一人,他在自言自语。 以前,梁大胆审理案子,只要他一声喊,犯罪分子无不吓破胆。可今天洪鹢全不把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还故意哄骗他,羞辱他。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并且,他已向上级具了限期破案的军令状,这样下去,他破不了案,下不了台,交不了差,岂不显得太窝囊。俗话说,重病须用勐药攻,恶狗就靠蛮棍打。如今为了破案,他只好横下一条心,什么手段都用上,管他gmd不gmd。他兇狠狠地将洪鹢扳倒在地,用麻绳的两端,紧紧地绑住他的一只手和一只脚,拉住绳子的中段,死命往下拖,一下就把他吊到半空中。他用自己手中的鞭子,一边死命忽忽地抽,一边又大声狂吼: 「老傢伙!就是铁闸门一样紧闭的嘴,我也会用钢钎撬开它。」他说一句,抽一皮鞭;抽一皮鞭,一道血痕。洪鹢咬紧牙关,皱着眉头,没有哼一声。梁大胆越吼越有气,越抽越有力,洪鹢真像个悬着的皮囊在空中盪鞦韆。那狼嗥声,那皮带抽打的忽忽声,在寂静的夜空里,如炸弹爆炸,是那样刺耳,那般令人惊恐。……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4成大山怒吼如山崩,梁大胆闻声丧了胆1 「梁大胆!梁大胆!你疯了,你疯了!」如雷噼,如炸弹爆炸,从楼下冲上来一个山摇地动的唿喊声。接着,噼噼啪啪,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位高个子军人怒气沖沖地走进了牢房,夺掉梁大胆手中鞭子,又将他的手抓着的军帽,狠狠地打到梁大胆的脸上,气喘吁吁地叫道,「梁大胆!你这只疯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是在犯罪!你是在犯罪!」 梁大胆听到了炸雷声,又见他面前横亘着一座山,他知道是县长成大山来了。但他不明白,县里既然要他来破案,为什么县长又说他在犯罪?他是个直性子,铁嵴樑,他可不愿受这窝囊气!于是,他也没好声气地大声唿: 「成县长,你当你的县长管行政,我干我的公安打击**。我走我的道,你行你的车,你要是在这里咋咋唿唿,妨碍我破案,别怪我不认你这个狗屁县长!」 可成大山不顾梁大胆的唿喊,勐力一推,梁大胆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成大山将洪鹢放下来,圆睁怒目,直冲着梁大胆破口骂: 「梁大胆,你,你,你是从牛屁眼里钻出来的,你不通人性!你这只畜牲,要打要杀要剐,你冲着老子来,怎么能把我的恩人、我的再生父母,折磨成这个样子!你,你,你这不是要了我的命!」他骂过之后,然后将洪老师抱起来,悲泪纵横地号哭起来,「天啦!我到省里开会才几天,没想到这畜牲竟将老师折磨成这样。是我考虑不周全,洪老师,让您受苦了。」说着便把洪老师扶起来,坐在凳子旁,轻轻抚摸着老师的伤痕。
第223页 梁大胆见成大山这样袒护洪鹢,禁不住心里怒火中烧。他十分气愤地说: 「成县长,他是**,右派分子,你对他爱护备至,你这个县长,究竟是怎么当的?我劝你不要坐歪屁股,与**共穿一条连裆裤!」说着,他把成大山勐力拉开,又要将洪益吊起来。 「他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成大山又一把推开梁大胆,像一座大山稳稳地横在他们的中间。极其愤怒地说,「没有证据,胡乱用大刑,就会造成冤案,逼死好人。特别是逼死像洪老这样的曾为革命出生入死的老前辈,你有几个脑袋,能负起这个责任?」 「成县长,当年目击者的检举,洪鹢私藏的绿地白梅花旗袍,还有你自己提供的证明,难道这些都不是证据?铁证如山,不容抵赖!成蛮子,识相点,快给我闪开,别妨碍我执法!」梁大胆本来是条犟牛,发起疯来高山大河也挡不住,他怎么会被蛮子县长几声牛吼吓唬住,「成蛮子,你左封他个好人,右宠他革命老前辈,你,你的证据又在哪里?我告诉你,你别要因为他曾救过你的小命,就假公济私,包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右派、穷凶极恶的**!我明白地告诉你,你一个小小的县长,担不起这个责任!」 成大山一时被梁大胆汹汹气势唬住了,愣愣地站着,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此刻梁大胆更来了劲,忘无所以地出怨气: 「成蛮子,没有证据,信口开河,你,你要小心头上的乌纱帽!你走,你走!别妨碍我审理案子。我也是钻过枪眼、能在炮弹爆炸声里睡大觉的人。别***横眉瞪眼作牛叫!」说着又想把成大山拉开,可成大山像座大山,丝纹没拉动。 「谁说我没证据?这白梅花旗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他用这件白梅花旗袍作掩护,冒着生命危险,从gmd的虎口里,救出我这个素不相识的穷苦人。临行,又送给衣帽眼眼镜皮鞋,才使我能顺顺噹噹地脱逃。他是为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人民,为了革命,而是为了gmd?这样的好人,怎么会是**?」成大山就像自己受到极大的冤枉,极力为他辩护。他急得满头大汗,颈上的豆角筋条条凸出,无比激动地说,「我只有一条小命,不过,我知恩图报,现在,我就用这条小命来抵洪老师一命,应该说是可以的。」他表情严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绸包包,抓住红绸幅子的一个角一抖,那金光闪烁的物件,在桌上撒了一片。全是他十年来在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中荣获的军功章,其中就有解放战争中的最高荣誉勋章——一级战斗英雄勋章,和朝鲜人民民主共和国颁发的共和国勋章。还有一颗县政府的大印。「梁大胆,你看这些够不够?不够,就再搭上我这条不值钱的命!梁大胆,现在,你就将我吊边猪吧!」说着,就把一双手伸出来。 解放这些年来,一提到阶级敌人,就像碰上了臭狗屎,谁都绕道走,梁大胆从来没有见到过成大山这样的人。为了救一个对自己有恩的**,居然把自己的前程、荣誉、身家性命全搭上。他又觉得成蛮子肝胆侠义,知恩图报,确实是条好汉,他的心灵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但随即他又想到,成大山用他的荣誉、地位、权力来压他,逼他就范,分明不把他看在眼里,他不能咽下这口气。何况对**仁慈,那是领导说的,那是农夫对冬天冻僵的蛇的怜悯,对革命极端的不负责任,那是对人民的极大的犯罪。眼前怎么对待洪鹢,是个能不能站稳阶级立场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他一个县长,怎么能这样感情用事?于是,他就把自己沤的一肚子气全宣洩出来: 「成县长,原来你是个敌我不分、是非不明、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小人!你这种人怎么能当县长?我老实告诉你,我不是糯米坨,也不是砧板上的肉,可以任人搓圆搓扁,任意让人宰割。你大,你当县长,高高在上;我小,普通一兵,地上的蚂蚁。可是,公安部门垂直领导,独立办案,莫说你是县长,就是专员省长,也无权干预。大炮难打死蚊子,狮子抓不住蚂蚁。你胡搅蛮缠,大叫大闹,又有什么用?只要老子坚持原则,你就是猪八戒遇上了孙悟空,永远占不了上风。」他一边摆着手,一边很不耐烦的说,「去去去!别耽误我破案是宝贵时间。」 由于成大山功勋高,到昆阳工作后,就是书记专员,都对他礼让三分。没想到梁大胆,居然这样大胆,不给他丝毫面子。他气得面色变青,颈上的青筋条条凸出。他知道梁大胆说的是公安部门的工作原则,他无权干涉。不过他也清醒认识到,目下不当机立断,保护洪老师,任梁大胆这蛮子来宰割,那么,那么,不出三五天,洪老师就非死即残。怎么办呢?难道真的是自己黔驴技穷,事情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当年洪老师能冒着极大的危险救他,今天他怎么能看到他受折磨,甚至有生命危险,而置之不顾呢?梁大胆赶他,他没有走。他弯下腰,流着泪,痴痴地望着洪老师色如死灰的脸。心里像沸腾的水在翻滚。他嘴唇颤动着,想说什么但终于说不出来。洪老师见他这般痛苦,便苦笑着安慰他: 「成县长啊!我能遇上你这个交情不深的生死交,我也不枉到这世上走一遭。你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不成乃是天意,你也不必苦苦自责。我一生光明磊落,我想如果我的命不该绝,老梁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党的阳光一定会照彻我周身的。办事需实事求是,需凭理智;不能靠眼泪,凭感情用事。你可不能为了我,贻误了党的工作,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洪鹢实在油尽灯枯,力竭精疲,他奋力悠着口中如游丝般的气息,说出这几句话。说完,就倚着书桌,垂头伸颈长舒气。见到他这般光景,成大山痛心地感到,他真像一支风中光焰摇曳的残烛。
第224页 想到蜡烛,他突然从黑暗中走出来了。觉得与他争吵没用,扬汤不能止沸,必须釜底抽薪。他站起来,转身对着在房中傲慢地踱步的梁大胆庄严地说: 「我不能具体干预你办案,但作为一县之长,**着这个县的人事任免权。」他随即记事本上撕下一张公文纸,认认真真写了张免职令,掷给梁大胆,「如今,我免去你的公安特派员职务,立即回交河乡乡政府报到。」 听说成大山要免去他的职务,梁大胆的怒气,顿时冲上了九重霄。他怒目横睁似铜铃,络鳃鬍子根根张开如劲箭。他把免职令搓成一个坨,狠狠地摔到成大山脸上,发疯似的怒吼道: 「成大山!你,你凭什么撤了我的职?你***徇私枉法,包庇阶级敌人,我一定要告你!」成大山见他如此气急败坏,便暗笑起来,觉得他这一着棋走对了。他轻轻松松,不紧不慢的说: 「梁大胆呀梁大胆,我不凭什么,就凭我是一县之长。官大一级,如压泰山,你们的局长我也可以撤。何况我比你大了好几级。认命啊,走人吧!」成大山随意摆摆手,示意梁大胆走。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4成大山怒吼如山崩,梁大胆闻声丧了胆2 梁大胆是个宁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莽汉子,怎么能受这种窝囊气?他桌上一勐拳,义正词严地厉声嚷: 「成大山,你这王八羔子!你凭藉手中的权力,胡作非为,简直就是gmd!难怪你和右派分子、**同唱一个调子,共穿一条裤子?不过,我要老实告诉你,你不是局长,我的任职调动,不由你直接管,你要行使这个权力,还隔着一座山。你可以任免局长,可对于我,你这王八,哼!就是有再长的鞭子也抽不着我啰。」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霸道,我这个gmd,还是向你那个gmd学来的。在这间牢房里,过去gmd酷刑逼供,残杀了我们多少同志,错杀了多少革命群众。我们**人早就废止了这些酷刑,可你却把它奉为破案的至宝,还自我吹嘘为什么敬酒罚酒,哪里还有一丁点**人的气味?至于说我行使权力还隔着座山,那好,现在我就打通这座山。」说着,他又撕下一张纸,刷刷地写下了对公安局长的免职令,并慎重地盖上公章后,十分严肃地说,「这下局长也免了,我自己当公安局长,这大概顺理成章,可以免你的职了吧。现在你走好了,顺便把这张免职令,送给你们的局长。」他顺手把免职令塞给梁大胆。 梁大胆没想到成大山竟然比他还大胆,一下把局长也撤了。可他就是个倔脾气,见了棺材也不落泪。他满肚子憋的怨气无处泄,就一把抠住成大山前胸,愤愤地说; 「姓成的,你***做得出,干得绝。连局长说撤就撤。任意胡来,个人说了算。这是什么组织原则?你还不是天,你的头上还有青天在。告诉你,这件事我跟你没完!」 成大山为自己制服了一匹烈马而高兴,焦躁愤怒痛苦的情绪一扫而空了。他轻轻地把梁大胆的手拉开,笑着说: 「老梁啊,你说得对。我是你头上的天,我头上确实还有九重天。我的权力也是上级领导给的,今天他们任命我当县长,明天也可免去。我今天擅自这么用权,当然不符合组织原则。也许,明天等待我的也是免职。不过,今天我能用上这个权,帮助我的恩人摆脱苦难,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明天嘛,不当县长回家种田,不也很好嘛。如果因此判上几年刑,我也无怨无悔。因为我这条小命本来就是洪老师给的。不然,十年前我就惨死了,我哪里还有今天的一切。过去他老人家能彻底解救我于水火,今天,我却不能改变洪老的厄运,我欠他老人家的情,怎么也还不清。知恩图报真君子,忘恩负义是小人。我当然不是君子,不过,我也不想做小人啊!老梁啊,你是从国民军里解放过来的。gmd的敲骨打髓的酷刑,你都亲眼见过,可那种让人撕心裂肺的痛苦,你没有亲尝过。因此便把这些统统地接受过来,粗暴的对付别人,其中包括许多好人,甚至是我们的同志。老梁啊!人命关天,我们这些操重权的人,处处要小心谨慎啊!当然,今天,我对你之所以很霸道,那是因为你太粗暴的,不以毒攻毒,兵来没将挡,水来无土掩,岂不让你把一切都搞乱了套?」 听到成大山以显赫的荣誉和操重权的官位作筹码来救他,洪鹢真是激动万分。那悠着的游丝般的气息变得急粗了,从来不流泪的他,今天也热泪滚滚。他艰难的站起来,拉着成大山的手,激动地说: 「老成啊!有你这几句话,我心里也就亮堂啦,满足啦。你和老梁,都是为了工作,我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老成啊,我老了,已是煎熬过三遍的药渣子,还有什么用。你又何必因为我而伤害同志啊!」 梁大胆听了成大山的语重心长的话,已感动不已;洪鹢身受自己的戕害,却没有丝毫怨怒,使他也有几分愧疚。他也是穷人的儿子,是党教育了他,立志救穷人脱水火。洪鹢能甘冒一切风险救护穷人,怎么会是助纣为虐的**?他深恨自己卤莽,伤害了好人,冒渎了县长。吃了感冒灵,高烧降温了;碰上了拦河坝,泛滥的洪水安澜了。他眼里也第一次饱含着泪,心情十分沉重地说: 「洪老师,我是头野牛,我是条疯狗,乱撞乱咬,您不怪罪,反而为我说情,使我简直无地自容。成县长免我的职,是为了终止我的犯罪,也使我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法制教育。成县长的决定,我坚决服从。我这就走。明天一早,我就去交河乡报到。」说完,他提着袋子就走。成大山急忙拉着他,笑着说:
第225页 「老梁啊,你是野牛,我是劣马;你错半斤,我错八两,彼此彼此,谁都不欠谁的。只是我们都欠了党和人民的帐,我们只有加倍努力工作来偿还。快把免职令给我,洪老这案子还是由你来审。实事求是,没问题,还洪老以清白;有问题,查清了,他也会心服口服。一句话,重证据,轻口供,严禁逼供信。」他又转身面向洪老师,「洪老师,关于这件绿地白梅花旗袍,您是不是可以向老梁说明白?」 洪鹢听说要他说清旗袍的事,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他浑身战慄着,嘴唇不停地颤动,极度的悲痛折磨着他。他哽哽咽咽地诉说着: 「老成啊!不是我说不清,而是我不想说。这伤心的往事早已被我埋入心灵的坟墓,我不愿意掘墓开棺,让那些有恶意的或者无恶意的闲人,来亵渎这永远散发着芬芳的木乃伊,甚至让那些怀有敌意的蟊贼来鞭尸,并因此而伤害那纯真圣洁的心灵。我没有别的办法说清自己的凄楚而又复杂的情怀,我只好用那我们都不相信的古老的方法,来表白我此时的心迹。」说着,他郑重地举起右手,像庄严地发誓那样,说,「我当着天郑重地说,这绿地白梅花旗袍以及穿这旗袍的人,都与长风同志的遇害,没有丝毫关系。如果此话不实,我甘遭天打五雷轰。我切望组织查出另一个穿绿地白梅花旗袍,而又出卖了长风同志的女人来。如果查不出来,我情愿违心地自认自己是**。我已是被黄土壅埋了大半截的人,又无子女,是革命还是**,对我个人来说,都没有意义。我是不是**,那就请组织认定吧。」说完,他不禁忘无所以,伤心地恸哭起来。 成大山去年还在地区人代会上见过洪老师,才一年,他头髮苍白了,原来红胖的脸已黑瘦不堪,直挺挺的背驼了,似乎矮了一大截。严酷的岁月像风暴雷霆摧残着人,瞬息就变得不可认识。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潸潸泪下。梁大胆也深深被感动了。他深恨自己行事卤莽,让这个垂暮可怜的人,受到不应有的伤害。他鼻酸心楚,热泪盈眶,十分激动地说: 「洪老师,不想说就不说吧,哪个没有点不想说的伤心的事。经歷了这次折腾,您老说的我信得过。成县长,我的免职令还是我拿着,过去我的所作所为,确实不适宜干公安工作。不过,洪老师这案子,还是由我来办。我一定实事求是地进行调查,调查不清,如实地向领导汇报。现已收审了几天,没证据,按规定明天只能放人。成县长,你的意见怎样?」 「我还是那个意见,公安部门独立办案。按程序,按法律,守纪律,要实事求是,务必求得公正。一切具体事情,都由你们公安局决定。只是你的那三杯罚酒,此后应该倒掉。如果能这样,你应该还是一个很好的公安干部。那免职令就当作一张废纸,扔掉吧!」 梁大胆立刻把那根麻绳,那碗辣椒水,还有自己的那只打火机,通通扔到窗外的河里去了。他感绪万端地说: 「成县长,gmd反动腐朽的那一套我扔掉了,今后你给我敲响的警钟应该长鸣,你的这张免职令就是我的工作证。说的是软豆腐,做的才是硬铁石。成县长,洪老师,你们就看我的行动吧!」 夜已深了,滴滴答答的檐水声停了,想是已凝成了冰。打开的窗户没有关,寒气的袭来,让人战慄,可他们心里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成县长关好窗户,梁大胆熄了煤气灯,又点燃一支蜡烛。他们分别安慰了洪老师几句,锁上门,脚步声渐行渐远了…… 洪老师长长地嘘了口气,觉得不再那么奇寒难当,心情也舒畅得多了。第二天,有人送来了热水瓶,每餐都加了一个菜。 梁大胆也在第二天向公安局汇了报,说明查无实据,只能放人。公安局长布置查案,原来也是出于无奈。他与洪鹢虽然只是面熟,无甚交情,但对他的人品声望,以及他与地市领导的交情,都有耳闻。只是由于上面阶级斗争抓得紧,地市无奈,布置下来;他也无奈,只好布置下去。烫手的山芋,在局里谁也不愿拿。他就找来初入龙宫,不知深浅的愣头愣脑的梁大胆,他总算是船到码头车到到站,好好歹歹有了个着落。谁也没想到世道变了人变乖,梁大胆也变得胆小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像踢皮球一样,又把自己踢过去的皮球踢回来。不过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做像条玻璃造就的熘熘滑滑的过水沟。水从左边来,他一滴不漏放到右边去;如今水从右边来,他当然还是一滴不漏地放到左边去,他可不愿意让烫手的山芋,烫了自己的手。他急如星火,立即向地区公安局汇报。地局与地委再三研究,都觉得即使查证洪鹢通过那神秘的女人出卖成风的事实属实,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也只是个歷史**,何况现在查无实据。他已年届花甲,没有什么**活动能力,不必收监审查,交群众监督就行。查案另外成立专案组,人就送回原单位。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5被围攻狼狈逃窜,设圈套诬陷恩师1 洪鹢因**罪被公安局收监以后,李健人原以为会判上十年八年。一盏燃油将尽、行将熄灭的灯,又怎么能经得起风暴的袭击?他只要进牢门,不就等于进了鬼门关?他暗地里庆幸,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可万万没想到,才收监五天,就放出来了。好在就在这当口,右派分子的铁案已经铸成,那些曾经对李健人心怀不满的人,不是已被划为右派,就在停职反省,他们都成了惊弓之鸟,冬眠之蛙,缄口不言了。如今,洪鹢只不过是条死泥鳅,再也掀不起巨浪。而他在昆师,真正做到了堂上一唿,堂下百诺,成了名副其实的说一不二的山大王。阶级斗争,真是一抓就灵啊。
第226页 不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成语,李健人还是懂得的。洪鹢现在回来了,目前虽然他已无力回天,但他还是一只未捏死的蚂蚁,如果仍让它钻堤掘穴,还是后患无穷的。必须严密监督,才能万无一失。在洪鹢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就与胡洁密谋,觉得洪鹢原来住的房子,是师生学习工作生活必经之地,如果还让他住在那里,他的思想病菌,必然传染给别人,危害极大。必须像罐头那样,严密封闭,把他与群众彻底隔离。他们密谋划了整整一晚,最后决定让他与牲畜为伍,住居到距学校不远但又不近的猪场里去,既便于控制,又可使他与师生隔绝。养猪的老头是个聋子,洪鹢无从与他搭话,也就没有人会受到传染。他们还说什么猪们闹闹嚷嚷,洪鹢不会感到孤寂。人老骨头枯,正好做工夫。多安排他干活,让他在劳动中受到磨练。第二天曙光初露的那一刻,他们作出了这个称心如意的决定后,各自舒腰张嘴,打了个哈欠,会心地笑了。 可是,风云难测,世事难料。刚才还是奼紫嫣红,春色满园,一阵狂风暴雨过后,落红零落,败叶遍地。事态的发展,证明了李健人认为称心如意的决定,并不称心,也不如意。李健人原来想得很美,认为洪鹢只要偏居一隅,与牲畜为伍,从此便无人问津。可偏偏这时上级布置师生勤工俭学,这就必须到农场劳动。从此农场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初生牛犊不怕虎,学生没有成年人那么多的顾忌,他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洪鹢搭腔,问这问那,说长道短。他们说,单凭一件旗袍,便断定人家是**,这岂不有秦桧的「莫须有」嫌疑?并因由这件旗袍,而带出洪鹢的一些诸如救成大山一类的仗义救人、无私助人的故事来,不禁使学生们对他由衷地崇敬。大家又知道他学识渊博,且能诲人不绝。于是向他求教的人与日俱增,后来竟至于络绎不绝。农场附近的农民,他们说自己是没戴紧箍咒的孙悟空,他们不怕唐僧念咒语;没有工作籍,也不怕划为右派被开除。他们敢怒敢骂,敢爱敢恨。他们骂李健人狼心狗肺,是只狠心要吃掉养他育他的母亲的猫头鹰。 后来,那绿地白梅花旗袍,在农民口头传来熘去,竟衍出了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而且,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情节更趋离奇,形象日臻完美。故事说洪鹢本来是文曲星下凡,七仙女拂逆王母娘娘的旨意,趁黄母娘娘春睡正浓的时候,偷偷地尾随文曲星到了人间,他们私下结成连理。王母娘娘醒来,不见持麈帚伺候的七仙女,勃然大怒。她即刻亲临下界,把七仙女拽了回去,从此罚她长跪于卧榻旁边。俗话说,山中方数日,世上几千年。神仙的日子易过,一晃,就是苦难的人间的三年五载。王母娘娘随意打个喷嚏,就相当于人世间数月半年。炎炎夏日,同是天上人间奇热难当之时,也是王母娘娘睡意正浓之际。七仙女就趁王母娘娘刚打盹的时候,熘到人间,与文曲星留连三五天,再回到天庭,王母娘娘还深睡未醒。他们还说天际滑过的那朵流星,就是七仙女飘曳的裙裾。她在人境与文曲星幽居怡情院,夜宴宝聚园,青龙亭仰观鹊桥,昆江畔依依惜别。那柔情蜜意,竟塞天布地。白娘子为之唏嘘长嘆,自愧弗如;梁山伯因此泪飞倾盆,翘首企盼。要不是如今文曲星寄寓的是臭不堪闻的猪舍,七仙女就会频频光顾,大家早就目睹了她的艷丽的芳容。如春风拂过江南,顷刻间山变绿、水欢腾一样,这故事不胫而走,传遍了昆阳的山山水水。这个故事,昆阳人说起来,如品醇醪,如啜甘蜜,茶楼酒肆,随处都能听到。这样,洪鹢在众人的心目中,就成了可亲可敬的神。 隔着一条田壠,农场在学校后对面的山上。整个山头山头被整修成梯状的一畦畦的土地,山下一抹的草房,是农场的猪舍。洪鹢就住在猪舍一端一间茅屋里。开始,他白天无心劳作,晚上僵卧长愁,觉得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后来,学生想与他亲近,群众也愿与他来往。他的生活又有了光彩与活力。猪舍在山下,隔着层层叠叠的梯田,便是农家村落。他在昆师教书的这些年里,晨间月夜,洪鹢不时到这里漫步,禾场上,老农与他共话桑麻,老妪为他献茶,姑娘们对他微笑,顽童绕膝牵衣,蹦跳嘻闹。年轻人待他如慈父,他待年轻人胜过子侄。这家的儿子上学助学费,那家的闺女出嫁送嫁妆,他们好像一家人,如今待他依然如故。这对一个上无老、下缺小的孤独的老人来说,好像久滞在外的游子回家后,有千万只熨斗,将他的皱巴巴的心灵,烫熨得平平整整,熨熨贴贴,让他感到舒舒服服,甜甜蜜蜜。如今他落难住茅舍,送茶送水,洗衣浆裳,他们全都包了。这家送糍粑,那家送粽子。他茅舍无烟腹中饱,户牖虽小笑声高。他此时才真正体会到了陶渊明东篱採菊、南山种豆的乐趣。 有个叫筱桃红妖艷的的女人,原来是怡情院的妓女。解放后,政府取缔了妓院,她调情卖笑,喝辣吃香惯了,不愿每天去工厂坐八点钟的「牢」。就由她的老相好介绍给了傻冬瓜。傻冬瓜就在村东头租了间正房,与她结了婚。谁都知道,傻冬瓜是沙冬发,每天打火烧水,吃住在学校,很少回家,每月领回工资养着她。这样沙冬发就是太监,她成了太监的老婆,沙冬发只是她的一把遮风避雨的的伞,掩人耳目的遮羞布。一个水性杨花的青楼女,怎么能忍受如许的寂寞?于是,她的旧情人,新相好,那些看到女人眼发直的饿狼似的光棍,一身牛力无处发泄的牯牛般的莽汉,都联翩地来到这里,倚她恋她,亲她伴她。她也擅长于与这个打情卖俏,与那个逢场作戏,轮番供他们寻欢逐乐。收费虽很低廉,可不受鸨母盘剥。她每日喝辣吃香,日子过得神仙一般逍遥快活。她的家就成了没有招牌的实实在在的怡情别院。照筱桃红的话说,她就是潘金莲,来这里的老相好新相好,都是西门庆,傻冬瓜只是他的名副其实的武大郎。
第227页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5被围攻狼狈逃窜,设圈套诬陷恩师2 筱桃红有马就骑,见货便收。胡洁身如高塔,力胜野牛,是她追逐的猎物中的勐虎;虎是山中之王,她当然欣然为他免费服务。胡洁管理学校的农场,三天两头,必到农场转一转,一来便是她的座上客。热茶、槟榔、菸酒、酥糖,把他打点得如祖宗一样尊贵。酒酣耳热,解衣宽带,携手太虚幻境,那美美滋滋的味儿,心拙口涩的胡洁,真正只能意会是做神仙,而不能言传其万一。筱桃红虽然是个食不厌杂的饕餮天物的母老虎,但也是个脍不厌精的美食专家。似饿虎如疯牛的俗人粗人的奇野,她尝遍了,玩腻了,而儒雅温柔的香甜,却从未沾过唇。她想洪鹢那种淡雅如天末浮云、柔和似山溪流水的知识分子的幽趣,她很少领略过。当年洪鹢去怡情院与那个着绿地白梅花旗袍的女人幽会时,她也艷笑牵衣撩拨他,可他对她鄙夷不屑,今天他沦落成街头的乞丐,那个着绿地白梅花旗袍的女人又不知在天之何方,她浓抹艷装勾引他,他应该欣然投入她的怀抱。他是昆阳最有名望、最有学问的人,即使她不能如愿,能经常与他聊一聊,碰一碰,也应该别有一番新鲜的滋味。从前,洪鹢如一片金光灿灿的云,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而如今,他就拴在她的眼皮下,伸手便可触可摸,她怎么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过她也清楚地知道,钓浮头鱼容易,钓沉潭鱼难;要洪鹢上钩,硬拽强拉不行,需得费一些心思,花一番工夫。自此,她经常给洪鹢端茶送饭,笑坐床头;又借洗衣补裳,拉他回家。她目如秋波频频送,笑似银铃格格飞,搔首弄姿,艷语引逗。洪鹢一时认为她出身娼门,本性难移,言语放荡,举止失于检点,不足为怪。而自己年过耳顺,今天他坠入这般困顿的境地,人人见而生厌,避之惟恐不及,她也不可能再注目于他。在自己陷入极度困境的时候,她却像对待老朋友一般对待自己,实在难能可贵。因此,来往较为频密认为她没有放在心上。他还经常规劝她,要好好爱惜沙冬发,生得一男半女,日后有个依靠。他还以身说法,说明自己老来无儿无女,孤独难熬。洪鹢还以为沙冬发又是他的邻居,沙冬发到昆师当工人,还是他介绍的。饮水思源,因而她对他的关心,比别人更为亲密,也合乎情理,并不介意。洪鹢本无此心,而她却错会此意,频频献媚,期在必得。 李健人原来想弃洪鹢于茅屋中,与猪为伍,让孤独与痛苦终日煎熬着他,那是把一个干鱼似的老头,放在火上烤,他还能久长吗?可李健人万万没有料到,这茅屋竟成了池沼江河,他这干鱼得了水,如今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机。而自己构筑的长堤,却处处都有蚁穴,似乎没有一处能经受狂涛的冲击。应付起来,他力不从心,四面受敌。他大骂胡洁专出馊主意,又骂他出了岔儿又不早报告。但是,骂归骂,事实毕竟是事实,他还得要胡洁出馊主意去对付,因为胡洁毕竟是他说一不二、绝无仅有的忠实走卒。而他身为校长,总不能扯破嗓子与妓女去对骂。 中秋节后的一个下午,胡洁领李健人来到了猪场,其名是检查生猪的饲养情况,实质上是为了对付洪鹢。从猪场的这一端快步走到那一端,好几十只猪,是大是小,是肥是瘦,他没有认真看一眼。他随口问聋子老头,老头根本没有听见,也没有回话,他就走过去了。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找村民晓以大义。他认为,如果村民被洪鹢的甜言蜜语拉下水,那么死泥鳅也能掀起大浪来。他要向村民说明洪鹢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恶,告诫村民不要上他的当。可才到村口,就听到几个孩子拍手跳着唱: 健矮子,心肠坏。 满口蜜糖,一肚子绿蟆拐。 爹娘他不认,先生他要害。 健矮子,坏、坏、坏! 李健人听了很生气,胡洁立即赶过去,要打他们。这些小鬼头也真够鬼,唱完之后就奋力跑。跑到村子那一头,他们又在拍手又在放声唱,放肆跳。李健人想赶上去抓他们,他们可又跑掉了,气得两人嗷嗷叫。 一个老大爷扛着锄头进村来,胡洁马上迎过去,脸堂胀红了,额上颈项的青筋条条凸,可他嘟嘟嘟嘟,唧唧哑哑,半天没有说圆一句话。李健人急得逗点眉毛拉长成了感嘆号,他一把拉开胡洁自己说: 「老大爷,小胡要说的是这么回事。这个,这个洪鹢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又是叛徒**。我们人民群众都要监督他,这个这个,不要让他搞破坏!」 老大爷白眉紧锁、挥了挥手,没好声气斥责他: 「去,去,去!我已活了七十零,难道连好人坏人我都分不清?洪老师与我茶来酒去二十年,他有多少根头髮我都数清了,还要你这混小子来教训我!我不是会说懂理的读书人,我是大字不识两箩筐的农蛮子,天天泥里滚,水里爬,一不怕开除,二不怕dd,我就直话直说。你不认识我,或者不愿意认识我,不过你小子的驴肝肺我全看清了。你不就是那个解放前不会读书,爱在这田陇中捉小鱼、抓泥鳅、流着绿鼻涕的混小子么?你知道什么革命,什么好人坏人?只要像你小子这样的人,不再坏下去,天下就太平喽。」 「你,你怎么能,能这样说,说我们的领导?周,周大爷!」胡洁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挺身而出,为李健人帮腔。
第228页 此时,一位繫着块破烂的腰围巾的大嫂,闻声赶出来,她手里还拿着把菜刀,她风风火火地抢白,说: 「健矮子,你不就是升了个芝麻官么,眼睛就这么斜望着天,这个也不认识,那个也不记得。再过几年,你的娘老子也成了素不相识的大姐啰。你好好鼓起眼睛看看我,究竟是你的老娘,还是你奶奶?」 李健人何尝不认识,只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才嫁到这村里不到一年,她丈夫被抓壮丁,至今杳无音信。她生下个儿子,没有改嫁。李健人在昆师读书时,周日在这边抓泥鳅,用弹弓打鸟雀,才寡居的她,脸上红云杨柳腰,颇有几分姿色。她又常常弄姿浅笑招引他。冬日烤火,夏天喝茶,补补衣裤,钉钉纽扣,李健人藉故常常去她家。只是如今他当了领导,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让人肉麻的事,岂不让人笑话吗?他只好摇了摇头,装作不认识。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5被围攻狼狈逃窜,设圈套诬陷恩师3 「不认识?你没少喝过老娘的茶,老娘没少给你补过衣,你还摸过我的屁股,怎么会不认识?你这只黄眼狗,老娘恨不得一刀砍死你!」她愤愤地说着,奋力扬起菜刀走上前。李健人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回她的话,即刻下意识双手护着头,像只挨打的丧家狗,夹着尾巴逃。他身后即刻送来泼辣寡妇特有的一串铜锣般的笑。 他足足跑了两百步,还觉得那寡妇仍然贴着他背追,菜刀就要落到他头顶上。此时,他喉咙里的进气出气剧烈地往返似拉锯;胸脯潮起潮落,唿哧唿哧好似拉风箱。一双灌了铅的腿,好像陷入泥潭里挪不动。「糟了!这次不被她噼成两丬,也会给砍得遍体鳞伤。」他这么惶急地想。可回头望,却是虚惊一场,贴着他背追的,不是那兇巴巴的母老虎,而是比他更惶急、喘着粗气的胡结巴。原来那寡妇还在李健人胡洁狼奔豕突的时候,早就收住脚步进屋炒菜了,她哪有闲工夫来追他。李健人这才停住脚步,长长吁了一口气,十分生气地骂: 「胡洁,你牛高马大,胆子却这么小。见到一个破寡妇,竟像老鼠见了猫,吓得三魂七魄都没了。原指望你来帮点忙,倒过来你成了见到老虎的兔子,还要我来保护你。真是没用的东西!」 李健人一边恶语咒骂,一边还是心虚回头看,可也没有忘记两脚快快走。胡洁尾随其后, 也胆战心惊,不时回头。两个都好像在漆黑的夜里,走在渺无人烟的旷野,老觉得后面有鬼魂追赶似的,吓得浑身冒冷汗。 晚自习铃响了,教室里的电灯刷的一下全亮了。李健人胡洁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学校,只觉得眼前像深山老林中的万丈深洞,黑咕隆咚。尽管厨房留着更美味的菜,可他们的胃口不好,吃起来如同嚼蜡。他们丢了筷子,又回到平日他们议事的密室。唧唧隆隆,这么说,那么想;那么想,这么说。到下晚自习的时候,才找到了一个不知是吉是凶、是好是坏的办法。那么神秘,他们几乎咬着耳朵说。他们走出密室时,学生已就寝,学校里一片漆黑,可他们幽深的心灵的黑洞里,却透出了一丝幽暗的光。 这以后,胡洁天天去猪场走走,到村里坐坐。当然去得最多的,还是筱桃红家。挨骂受气当然难免,不过他反正死皮赖脸,用热脸皮去贴别人的冷屁股。情势渐渐缓和了。胡洁还没有娶老婆,是只百里挑一的骚牯,让筱桃红称心如意,筱桃红自然听他的话。他说如此,她就这样,一唱一和演双簧。 大概就在古歷八月末,一天晚上有星无月。筱桃红走进洪鹢的茅屋,说八月十五他没陪她赏月,今晚傻冬瓜不在家,无月有星算补偿。于是她死拽硬拉,把洪鹢拖了去。她只一间房,小桌摆床边,客人坐床上,月饼瓜子花生三个碟子鼎足放,筱桃红收拾一新,脸上堆笑斟茶忙。洪鹢说看星光怎么叫赏月,她说吃了月饼,再去数星星才有趣。洪鹢觉得她今晚与往常不一样,心里早有了戒备。他喝了口茶忙起身。筱桃红媚眼甜嘴,风骚地挑逗,拉锯似地拉着他,推了几下,就一把将洪鹢死死地揿倒在床上。一个弱老头,手无缚鸡之力,来势突然,他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嘴就像鸡啄米似地往他脸上亲,一双猫爪子手,急急忙忙扯他的纽扣,撕他的衣。…… 突然,门吱哑一声响,筱桃红连忙扳转洪鹢的身子,让洪鹢压在她的身上,哽哽咽咽地哭着大声嚷: 「洪老师,你真不是人,人家请你吃月饼,你反过来欺侮我。你这老畜牲,今后叫我怎么好做人。」她一边号哭,一边煞有介事地双手打鼓似的捶洪鹢。 此时,胡洁领着沙东发回来了。胡洁一个纵步跨过去,掀翻桌子,用力把洪鹢拖下床,装摸做样地怒吼道: 「洪,洪老师,你这,这么大的年纪,又,又犯了这么严,严重的错误,还寻,寻花问柳,真是太,太不要脸!」 沙冬发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当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后,操起根扁担打过去。幸好胡洁早有防备,用勐力把他推开,才没打着。左右邻舍闻声赶来看,也都纷纷地说; 「这老傢伙,看外表,老得弓腰驼背,可还像牯牛一样来骚劲。可惜那梁大胆没打断他的腿,不然,怎么还能干出这种事?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看似好人原来是畜牲!」
第229页 但是也有许多人说,别看胡洁是结巴,可他的心歹毒,居然陷害自己的老师,真正是条闭口的毒蛇。又说筱桃红是只骚狗婆,尾巴一掉,什么癞皮狗都能上,还用得着别人去**?更有几个年轻人,磨拳檫掌要打胡结巴,说他诬陷好人,比李矮子还要坏。胡洁见事不妙,急忙拉着洪鹢就往学校走。那沙冬发仍操着扁担赶出门追着打,几个老大爷拉住他,狗血喷头,狠狠地骂: 「沙冬发啊沙冬发,!对你好的人,你把他当仇人,霸占你堂客的,你却喊他做爸爸。你真是个傻冬瓜,比黑猪子就只少一条短尾巴。」 原来这事就是那晚李健人一手策划的,胡洁此举总算完成了这个计划的关键性的第一步。接着就是总结新一轮的材料上报,将洪鹢赶出学校。胡洁为筱桃红写了洪鹢**她的材料。有个无赖多次去泼辣寡妇那里,不想破费,没有占到便宜,因而闹羞成怒。胡洁又找这个无赖写了份材料,揭发了寡妇与洪鹢通姦。还用沙冬发的名义,揭发了洪鹢以金钱为诱饵,与女学生有不正当的关系。李健人连夜上报材料,说他流氓成性,在学校影响极坏,应立即遣送回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地县领导班子变动很大。丰满楼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前不久,又有人写匿名信告发地委书记丰满楼包庇右派**,调离昆阳,远去海南了。张博也因同样的原因,又加上当年他在保定蹲过gmd的监狱,组织上为了保存革命实力,让他们早日出狱,曾经指示他们写过自首声明。可如今组织怀疑他是叛徒,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钟,降职调到到省城当了个省图书馆的副馆长。成大山也因包庇洪鹢而要调离昆阳县,可他哪里也不去。他说要调动他,他就回家种田。他根子正,苗子红,又为建立和国保卫共和国立下了那么多的功劳,获得了那么多的崇高的荣誉。仅为报答救命之恩,而做了些违规过激的事,莫说地、县,就是省里也迁让他。地县对他不便从组织上动大手术,仍让他挂名当县长,不过,大事小事无须他过问,实际上成了名存实亡的空头司令。至于池中伟,他是张博发展的党员,张博这树根枯了,他这枝叶自然也焦了。组织上内部认定他是假党员,内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先坐了一阵冷板凳,然后要他仍回爱莲师范教书去了。前任的官员因右倾调走了,降职了,继任者看到既覆的前车,当然不想自己的后车翻。他们都不分青红皂白,认定洪鹢既是怙恶不悛的右派分子,流氓分子,又是残害革命先烈的罪大恶极的歷史**。他们还认为,他现在还与在台湾任gmd高官的哥哥有联繫,是潜伏下来的特务分子。因此现在怎么处分他,也不会有谁出来说话。这样,李健人上报的材料,马上就获得批覆。新认地委主要领导又认为,李健人在反右斗争中立场坚定,被提拔为昆师的党委书记、校长。胡洁升任了总务主任。姚令闻也因检举揭发右派、**有功,甚至六亲不认,揭发了自己妻子与他在私房里散布的右派言论,无产阶级立场特别坚定。入党后不到一年,先后破格提拔为昆阳县红旗区文教助理、乡长,不久又当上了红旗区区长。将洪鹢被遣送回原籍,就在红旗区内。李健人想,他与摇铃子互为犄角,定能把洪鹢控制得严严实实,就像装在罐头里一样。从此,他们丧心病狂地干的那些黑心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败露,他们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6卧牛棚感悟人生,报大恩义无返顾1 不像屈子当年放逐,乘车坐船,走上数月,才达到目的地。洪鹢在昆阳虽然也小有名气,但比起屈大夫来,地位名声,不啻天壤。从全国着眼,他只不过是九牛之一毛,是个见不着大巫个小巫,就用不着像对待丁玲、艾青那样的大巫,充军到杳无人烟的北大荒、天山下。随便找个劳动场所,画地为牢,他就不敢挪动半步。可在李健人眼里,洪鹢仍然是庞然大物,比刚正不阿的屈原,威名显赫的丁玲、艾青,还显得棘手碍目。因为他没有如来佛的大手掌,孙悟空一个筋斗腾云十万八千里后,撒尿做记号的石柱,竟然还是如来佛的一根指头。他能直接控制的只是方圆不超过一公里的学校,能间接支配地方只有一个,就是当下被他的亲密战友黑诸葛控制的昆阳县的红旗区。那里是洪鹢的家乡,当年土改的时候,翻身农民就要抓他回去斗。是张博张开权力的翅膀,全力庇护他,他才躲过这一劫。现在让他回家乡,将他丢到离城不过四十里的北风巨浪肆虐的湖滨野地,这既符合原籍安插的政策,又能让农民给他补上当年未曾上的残酷阶级斗争那一课。何况控制这个区的土皇帝是人称黑诸葛的姚令闻,心狠手辣、黑点子比自己更多,他给老师敬上几杯酒,洪鹢就会醉翻倒地爬不起。纵使是在老天淅淅沥沥雨泪的冬天,即使是泥深没趺的路,四十里路,熘熘滑滑也只需走半天,就会到达目的地。掌控这么狭窄的领地,李健人自信有这个能力。像扔掉一袋垃圾一般,把洪鹢扔到那里,那是件多么轻松而又多么愉快的事。这比起将那些大巫,扔到千里迢迢的绝域,实在好控制得多。他想,要是他在中央,他决不会办这等蠢事,把右派解押到南疆北国去! 李健人根据胡洁介绍洪鹢家乡的情况,决定派胡洁、沙冬发把洪鹢送到离村居最远、前不粑村、后不粘店、渺如湖海孤舟的大堤滨湖的一间风雨飘摇的牛棚里去。这牛棚原是沙冬瓜似飘零无依的孤魂时,洪鹢破资给他搭建的茅屋。人民公社化后,这茅屋也「化」成了生产队的牛棚,如今间出一间来给洪鹢住,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巧合。当胡洁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结结巴巴向李健人描画了「诗」一般陋室的情况后,李健人毒毒地点了点头,乐滋滋地笑着说,「这不是将一条大鱼,从河海里捞上来,搁放在沙滩上,还能熬多久?老师啊,别怪学生心肠硬,你是个黄土壅了半截的人,你不应该老是梗塞我们前进的路!恩师啊,对不起,你『自作』的,那就只好请你『自受』了。」
第230页 在上级对洪鹢的新的处分决定批覆下来后,大概在农历十一月初的一个淅淅漓漓的雨天,洪鹢走上了流放的路。前面走着拿着大棒的沙冬发,后面紧跟着夹着公文包的胡结巴,中间一步一滑地走着弓背肩挑简单行李的洪文舟,比起解的「苏三」来,少一副枷,多一肩行李挑子,处境不相伯仲。不过,李健人毕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如今又升了书记校长,是很懂得些礼貌的。洪鹢离校时,他还特地送了一程。并且殷殷嘱咐押送他的胡洁和沙冬瓜,天下着雨,泥湿路滑,要好生照顾老师,千万不能丝毫懈怠。他又转过身来,貌似无限关切地对洪鹢说: 「老师,您不是最喜欢陶渊明那种『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么?这个这个,今天总算能如愿以偿了。是嘛!我还特地将陶渊明和王维的诗集,放在您的行李卷里,这个,在这种富有诗情画意的环境里,读读他们的佳句,嗯,那应该别有一番情趣。这个,学生有些事还得去忙,恕不远送,恕不远送。」说完,折腰拱手,虔诚之至,简直像最孝顺的儿子,在送出殡的老父。 听着李健人那些从茅坑里窜出来的臭不堪闻的屎渣子话,洪鹢的心在滴着血。他几十年从事教育,一心「滋兰」「树蕙」,尽管他「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可还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甚而至于达到「兰芷变而不芳」,「荃蕙又化而为茅」的地步!他这一生,没有成功的辉煌,只有失败的记录,他还有什么可说呢?不过,他却咽不下这口气,他还是不失学者、教授的身份,以教育学生的口吻说: 「健人啊!你错了。我不喜欢王维、陶陶渊明,我倒喜欢贾谊。他说:『鸾鸟凤凰,日已远兮;乌鹊燕雀,巢坛堂兮。』『路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驭,芳不得薄兮。』这些话说透了古今的至理,你要牢牢记住。亘古以来,大千世界,鸾凰乌雀,确实难辨啊!老夫此生已矣,是鸾凰,还是乌雀,我身后定会有人评说。至于你啊,日才中天,路还长着呢。作鸾凰?还是作乌雀?你还有一个广阔的可以选择的空间。我切望你不要『腥臊并驭』,使『芳不得薄』啊!健人啊!望你三思,望你珍重!」 洪老师还是像与老朋友一样,与他拱手揖别。说完,便转过身来,昂首阔步向前走,全然不像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秋风瑟瑟,秋雨淅淅,望着他那矫健的步履,不禁令人想起古代易水河岸上车盖如飞的永不掉头的荆轲。…… 洪老师走了一程,风停了,雨住了。他仰观天空,乱云飞度,展望前方,泥泞塞途。而且这路呀,愈远愈窄,最终消失。这条路,他走了四十多年,儿提时,有佣工接送;少年时,两腿奔跑;青年时,来去骑马;壮年期,远离故乡,路上无他的踪影;老迈时,在昆师工作,轿子迎送;解放后,宅院赠给乡政府办学,他几乎没有回去过。从前,他养尊处优,每读《悯农》时,常嘆自己不知稼穑之艰难;现在肩挑着行李走在这油滑的泥路上,才真正读懂了《行路难》:每个人一生要走的路,不只常有渡河「冰塞川」、登山「雪暗天」、前途「多歧路」的困境,而且有时无路可走,怪不得阮籍要穷途痛哭呀!李太白觉知行路难时,尚处盛壮之年,故而自信「长风破浪会有时」,可如今以垂暮病弱之躯,自己哪里还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时机。杜少陵哀嘆「老病有孤舟」,可他如今他寸土无有,片瓦不存,也无孤舟,将要被抛到湖滨野地里,简直不如一条被打断嵴樑的流浪狗。念及此,他不禁潸潸泪下。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6卧牛棚感悟人生,报大恩义无返顾2 但随即他又想到,当年屈子黜放江南,思念故土,终日吟哦「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今日的丁玲、艾青,流徙漠北,在朔风唿号的寒夜僵卧长愁时,深忆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家乡的胜景,也该与屈子一样,「魂一夕而九逝」,多么可悲啊。而自己竟能落叶归根,回归桑梓,遭际远胜丁玲、艾青百倍,岂不是不幸中的一件幸事?在故里,龙一般蜿蜒的长堤,碧波荡漾的湖水,柔条飘拂的柳林,奼紫嫣红的荷花,这一切的一切,他那么熟悉;唱着渔歌撒网的壮实渔夫,鸡啄米般插秧的花季少女,湖滨放牛、割草的淳朴老汉,那一张张憨厚的面孔,又多么亲切!他想快点赶回去,去欣赏那久违的湖光,去迎接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可是没趺的稀泥,胶住了他的双脚,他怎么也走不动。走在他前面已离他老远的傻冬瓜,回过头,又一次瓮声瓮气地斥责他: 「洪老倌子,你这头瘟猪,一寸一寸往前移!照这样走下去,半夜都走不到。」说着,他晃了晃手中的木棍,用威胁的口气说,「哼,你以为你还是什么教授,我会用轿子来抬你。我老实告诉你,你不快点走,我就用木棍来赶你!」 听了傻冬瓜的斥责与威胁,洪老师心头禁不住滴鲜血。他过去对傻冬瓜的帮助还少吗?如今他都这样对他,那么,迎面而来的父老乡亲,除了怒目,怎么还会有笑颜?在阶级斗争激烈紧张的今天,等待他的即使不是拳脚的刀光剑影,也该是咒语的狂轰滥炸,他的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老马识途」,不会走错路,没想到自己老了,竟患上了幼稚病,步步走错,自己真是远不如畜牲。看来李健人说的没有错,土改中,由于他有张博校长的庇护,没有回乡接受群众斗争的那一课,今天得扎扎实实地补上。
第231页 此刻他记起了家乡一个他熟识的人。与自己的住所相距不到五里,有个罗家湾,有个暴发的小地主叫罗春久,他家世代是伤科医生,谁打破了头,跌折了腿,不用住院,不要开刀,经他推拉一番,再敷上他家的神药,不久就会痊癒。到了罗春久,他的医术胜过了乃祖乃父他的花花肠子也多打了几个弯,他懂得了一个这样深刻的道理:自古以来,愈是有钱的人就愈狠,愈狠的人就愈有钱。他如今有了钱,只有愈狠,才能愈有钱。从而他把治病救人的行医,当作赤裸裸的买卖,先交钱,后治病,而且医药费很昂贵。一时筹不到药费的穷人,延误了治疗时间,导致死亡的比比皆是。他得了钱,买田地,放高利贷,压得周围的农民都喘不过气,农民对他恨之入骨。听人说,土改时的斗争会上,他被活活打死。罗春久只是个田产百亩的小地主;而自家良田千亩,广厦百间,来往亲朋如织,庄院驴喧马叫。他家远胜罗家百倍,当年他如果被抓回,先死的恐怕是他。时过境迁,阶级斗争的火药味淡了,今天回去,大概未必判他的死罪,可棍棒松松皮肉,咒语鞭挞灵魂,大概免不了。可在他看来,快快打死,忍痛一时,倒也舒服;慢慢地抽打筋骨,折磨灵魂,那就生不如死。念及此情此景,他不禁浑身寒颤,一个趔趄,摔倒在泥里。傻冬瓜回头又想责备,可胡洁想到老师往日不同意学校清退他、让他留在学校里工作的种种好处,觉得他对自己有恩,过去他做得实在太过分,不由得心中滋生出几分怜悯,他不能再让傻冬瓜凌辱他。他又见到李健人赶走老师时,还假惺惺送他一程,这里又没有别人,自己又何必做得太绝。于是便大声训斥傻冬瓜: 「沙,沙冬发,你这么个蠢,蠢牛,空,空着手走路,当然毫不费力;可洪老师是,是学者教授,挑着行李,怎么,怎么能走得快?你还不快,快点接过老师肩上的行李,将你手中的木棒,给他做,做拐棍。」傻冬瓜听到训斥,只好反身走回,接过行李后。胡洁弯腰亲手将洪老师拉起来,搀扶着他向前走。走了不远,一条平直的沙路摆在他们的面前。原来这是洪鹢于一九四九年给自家通向县城的路铺上的沙,才铺了一大半,昆阳解放了,铺沙的事也就一搁好几年。沙路不滑,又卸下了行李,洪鹢自然走得快些了,大约在下午三点,三人走到了牛棚前。 两间牛棚,前后避风挡雨的泥墙处处裂缝,挂在墙上的毛毡的稻草腐朽脱落,草屋顶还多处被风撕开,在屋内可以直望蓝天。沙冬发触景伤情,倒想起自己住在这里的曾受冻挨饿的那些日子,突然良心发现,记起当年洪鹢多次救助他的衣食。后来因为熬不过严寒的折磨,才去昆阳街头流浪,洪老师又介绍他到昆师当了工人,才免使自己流离失所。农业合作化以后,他的草屋做了生产队的牛棚。如今,生产队怕冻坏牛,早把它关到不透风的屋里去了。一个快六十的老头子,怎么能在这四壁透风的茅屋里度过寒冬?为此他也十分难过。于是他从隔壁牛栏里拿了些草,垫在那张没有床架的床上;又散开行李卷,将被子铺好。还想弄些泥巴来,涂抹四壁的缝隙,堵塞洞穿的寒风。可胡洁却厉声斥骂他是蠢猪,说雨天很快就会天黑,还要赶回学校,不能再婆婆妈妈。如今胡洁是他的顶头上司,沙冬发怎敢违抗,便怏怏地跟着他,到生产队给洪鹢报到后,就匆匆走了。 按理说,事情交割以后,胡洁该回家看看父母,可他急着要走,也是另有苦衷。胡洁的父亲一直想胡洁能有出息。当年,别人家的孩子连小学都没有上,而他的儿子能考上昆师,他感到莫大的荣耀。可是没有多久,学校要清退他,幸亏洪鹢坚决不同意,才让胡洁留在昆师,农蛮子有儿子参加工作,他觉得风光体面,因此他父亲对洪鹢一直感恩戴德。可后来他听说胡洁与李健人串通一气,恩将仇报,陷害洪鹢,他心里十分生气。今天他把洪鹢弄成这个样子,又把他丢在荒洲野地里,说不定他的父亲还会操起棍子打破他的头,砸折他的腿。乡亲们见了他,也会骂说他忘恩负义,是只披着人皮的狼。因此,最好兔子藏匿起来不见面,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他就脚踩西瓜皮,唱起了「熘之经」,逢人绕道走,路过家门而不入。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6卧牛棚感悟人生,报大恩义无返顾3 他们走后,洪鹢走出茅棚,爬到堤上。萧萧的北风裹着凄凄的冷雨,削面刮骨;茫茫的湖面捲起滔滔的巨浪,动地惊天;往日如黛的连绵的远山,深隐在如纱的迷朦的雾霭中。左边,过一里许,邻湖伴堤的是他家古老的宅院,房屋的轮廓依稀可辨,如今办起了学校,孩子们正在笑语欢歌;去右边不过五十米,堤下是一片褪尽鲜绿的柳林,那如老妪的枯焦的头髮向后飘拂的萧索的柳枝,在凌厉的朔风中,在瑟瑟地颤抖着,嘆息着。童年时,他在堤上追逐奔跑,下湖捉鱼摸虾;青年时,他与哥哥迎晓日,在湖水中噼波斩浪;月下步长堤,慷慨啸歌。家乡对他来说,如手如足,他是如此的熟悉;如蓬莱仙阁,是那样的美丽。可如今蓬莱阁成了囹圄,家乡变为了鬼蜮,竟如此陌生,让人恐惧。家乡啊,他清晰地记起她昔日的容颜,可她啊,已将她的远方游子旧时笑貌,忘记得干干净净。她好像竖眉瞪眼,惊诧莫名地在讯问:你是什么人?是从何处来?要到哪里去?要是以往啊,他也许能痛痛快快,做出准确的回答。可如今啊,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将要到哪里去,连他自己也煳里煳涂问题,他又怎么能做出正确的回答?
第232页 他注目远方,天边有只苍鹰凌空展翅翱翔,是那么舒徐自在,是那么自信、安详。他不禁想起了苏东坡的佳句:「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来。他深恨自己在「忘却营营」、把握「此生」等诸方面,远不如鹰。他悔恨自己当年没有一头扎进革命斗争的旋涡,像王琴,像长风,生做人杰,死为鬼雄。像熊熊燃烧的烈火,色彩明艷;像高高飘扬的旗帜,万人赏鉴。谁也能辨明忠奸,谁也改变不了颜色。可自己过去忠心革命,却长期与**周旋,貌似骑墙。山岚四起,晴日云掩;炉火深煨,只能冒烟。如今暗紫夺朱,黑白难分,即使他有百口,也终是非莫辨。而自己早已「白了少年头」,当然只能「空悲切」了。想到此处他不禁又泫然泪下。 他失神地逆着风雨伫立良久。头髮湿了,前襟透了,奇寒似锥,啃骨钻心。他便戚戚地转回茅屋,僵卧于床,拥上被褥,可仍然齿叩心颤。他仰观屋顶,百孔洞天,环顾四壁,通风透亮。那小窗上煳的报纸已经被风鼓破,沙沙刷刷地盪着,像在哭泣,像在悲诉。隔着茅蜡烛编织而成的间壁,那边原是牛栏,成堆的牛屎仍在,屎尿的腥臊扑鼻。他身子像冻僵的蛇,可心里却掀起排空的浪。 他想,屈子放逐江南,行吟泽畔,尚有渔父叩问;东坡谪官,流寓儋洲,日有荔枝可啖。而自己被抛在这湖滨野地,惟有北风可餐。自己年已老迈,又值严冬,以衰朽之躯,而践雨雪之地,处于如此窳陋破败的茅舍,承受凄风苦雨的这般摧残,度日如年,何以卒岁?于今以死明志,尚不失为良策。但既而他又自嘲,以死明志,别人会说是畏罪自杀,志又怎么能明?刚才自己还以革命者自诩,转瞬就为北风所虏,牢骚满腹,众难塞胸,岂不让人掉牙捧腹?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应该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刻想到人民。现在湖区的百姓,不住草屋的又有几人?别以为自己是所谓学者名流,上帝就会请你去吃高级的酥糖。已经坠入茅坑里,还夸口什么性高洁。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到绝处许逢生。娇养的名花,经不住风雨摧残;野生的贱草,可以任人践踏。几十年来,自己与革命连理以后,萍踪浪迹,什么风雨都经歷过,难道这一场风雨就挺不过去?待雨后放晴,拾草堵塞墙洞,煳上粪泥;铲去室内的牛屎,铺层新土,比起屈原放逐时,所处的「猿狖之所居」,当不会逊色。何况自己吃在公社食堂,一日三餐无忧,自己遭此厄运,也只是现代人的「沧海之一粟」,心何必如此戚戚焉! 这么一想,他心里舒坦多了。他想,说话看似容易,其实难啊!如今尾随鸱夷子、介之推,离开了那个天天该说话的是非之地,与草木共荣衰,该是多么值得庆幸而又十分惬意的事!韩非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写了《说难》,那是说说人主不易,弄不好,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其实,现在比古代更甚,就是与平常人相处,说真话招来嫉恨甚至毁家丧命的事,也屡见不鲜。说人家的孩子会长命百岁,人家就热情款待;说别人的孩子将来会死,则遭到愤怒的谴责。皇帝老子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行走,王公大臣说他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裳,他高兴;孩子们笑他没穿衣,他恼怒。事实上,说孩子能长命百岁,说皇帝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裳,是假;而说孩子将来一定会死,皇帝赤条条的没有穿衣,是真。可人们就是喜欢听假话而厌恶道实情,好歌功颂德而厌恶别人指点瑕疵,尤其是利剑在手而又夜郎自大的独裁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那是古代圣贤慰藉枵腹者的诱人流涎的骗人的画饼,如若用来疗飢,那辘辘的飢肠,将会寸断。古往今来,它不知骗了多少善良的书呆子,把多少迂腐的诤臣送上了断头台。倒是言者有罪,罪不可赦,才是歷史的真实。知而不言,言而不尽,王顾左右言他,才是明哲保身的良策。自古皇帝项上有逆鳞,宰相腹中多剑戟。言语冒犯,「逆鳞」「剑戟」就会伤人害命,牢狱之苦,血光之灾,株连族灭,便会接踵而至。居高位操重权者,可以生死予夺;处下僚能使权的,也可草菅人命。秦始皇焚书坑儒,清代大兴文字狱,不知让多少人走上了黄泉路。就是在武则天统治的清明时期,小小的县令段简,也能处死名盛京师、誉满全国的大诗人陈子昂。说话招来的横祸,远远甚于杀人放火。难怪人们常常告戒自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在**统治时代,言官头上都高悬着一把权力的利剑,逆耳的忠言,是万万说不得的。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6卧牛棚感悟人生,报大恩义无返顾4 歷史上就是有那么一段短暂的开明时期,也不过是满天乌云的缝隙里,暂时漏出的一抹即逝的阳光。唐太宗可算得上中国歷史上最开明的千古一帝。他总结了隋朝亡国的教训,认识到了百姓是水、帝王是舟、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的道理。也懂得了个人的聪明才智有限、必须集思广益、才能使治国臻于至善的真谛。因此他倡导圣贤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古训,时也认真地践行了这些格言,兼听而不偏信,一时真正做到了纳谏如流,开创了贞观盛世。魏徵就是这个特定的时代应运而生的一个特殊人物。他敢于犯颜直谏。扶正祛邪,惩恶扬善,匡正人主错谬。为开创贞观盛世做出了重大贡献。唐太宗也充分肯定了他的成绩,说魏徵是他的一面镜子。魏徵生前,唐太宗主动与他结为儿女亲家;死时,又亲自为他撰写碑文。可魏徵尸骨未寒,唐太宗就后悔了,终止婚约,毁掉墓碑。原来魏徵的忠言,当时他虽接受了,但他一直心存怨怼。这怨怼一天天堆积起来,便堆成了火山。当这面镜子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火山爆发了,抛弃明镜,便顺理成章。纵观歷史,放眼世界,好溢美,恶谤刺,乃人之天性,有头脸握重权者尤甚。因而,因谏而被罢黜、因谏而遭放逐、因谏而屈死的悲剧,便不绝于缕。革命胜利了,**统治被tf了,可新的掌权的人,也是从**时代走过来的,他们的头脑里占主导地位的固然是革命思想,但是,他们还是习惯于在旧的轨道上行车,思想上还拖着一条长长的旧思想的尾巴。特别是那些屡建歷史功勋、而想独揽重权的人,那是碰不得的。权力这把双刃剑,他们一方面可用来为人民造福,但另一方面也可用来钳制人的思想,堵缄人的口舌。顺耳的美谀,即使是指鹿为马,子虚乌有,也如渴饮甘霖;逆耳的忠言,即使披肝沥胆,是苦口良药,他也视为鸩酒。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古今如出一辙,这场反右派运动只不过是又一次沉渣泛起。自己坚持讲真话,当然免不了遭厄运的悲剧。自作自受,还有什么可嗟可怨的呢?
第233页 当然,避免悲剧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要骨头软如绵,嘴巴甜如蜜。拣权要们爱听的讲,顺他们的意思去做,做他们肚里的蛔虫,即使他们要你杀人,舔痈吮痔,也应赴汤蹈火,不皱眉头。这样,不只可以避灾免祸,还能得到主子的垂青嘉奖,飞黄腾达。清人说顶子是血染红的,真是一针见血。因此古往今来,谀术就成为奸佞小人精研的专门学问。唐武则天统治时期,宠臣张易之好人誉其美,别人便争着说他像朵花,他的下属杨再思更挖空心思说,不是张易之像花,而是花像张易之。仅倒换一个词儿,就使被谀者身价倍增。其谀术之精湛,真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些人的舌头真比皮捲尺还长,舔遍那些权要的周身,还有裕余,可以反覆地再舔他们的见不得人的下部,叫他们周身酥软,心荡神怡,飘飘欲仙。居高位握重权者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略地攻城,杀人舐血,不过是为了攫人钱财,淫人妻女,满足他们极度膨胀的七情六慾。那些不居高位,不握重权而又贪婪成性的宵小,不能略地攻城,便挖空心思,不择手段,来满足情慾极度膨胀的上司,以获得他的垂青,以便从中分到一杯羹,一满足自己的情慾。你贪财,送你金钱;你爱色,将娇妻送上;你好谀,便拨弄如簧巧舌,挑尽的甜言蜜语,让你每个毛孔都觉得舒舒服服。为了博得权要的青睐,勾践可以为夫差尝粪,吴起能够杀掉妻子,安绿山能够涎皮嘻口地唤年龄比自己十多岁的杨贵妃作亲娘。对这种奴性十足的巴儿狗,权要们怎么会不宠信有加呢?古往今来,人们对这些丑类恨入骨髓,欲食其肉,欲寝其皮,欲歼灭之而后快。可是他们有权要的保护,子孙繁衍,至今绵延不绝。 在长期**的社会里,宵小奸佞,贪婪成性,擅权当道,残害忠良;而睿智圣哲,忧国忧民,备遭谤诼,溘死流亡。人类初始,茹毛饮血,与动物一样,首先是膨胀兽性,弱肉强食,生存竞争。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是生物进化的必然规律。人类也是生物,当然也不可能逃离这一规律。那些权要极其卵翼下的巴儿狗们,他们是「强食」者。他们像如狮虎,呲牙奋爪,吮血、撕肉、啃骨。可是他们毕竟披上了人皮,就要伪装出满口仁义道德,不允许别人道破这残酷的现实。如果谁要坚持说真话道实情,敢于说皇帝老儿没穿衣,皇帝老儿自然要消灭他们的肉体,埋葬他们的思想,将他们斩尽杀绝。这些狮虎们盲目坚信自己的力量,认为歷史的车轮,会顺从他们的意志转动。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真理是太阳,她的光辉是始终遮拦不住,埋葬不了的。罗马教皇可以烧死布鲁诺,但他的真理的思想是永远无法消灭埋葬。宝剑只可能扩张国界,但不能擒获真理,无限扩张歪理邪说的疆土。即使一手执《可兰经》,一手执宝剑也是徒劳。高压下,一时人们貌恭地顺从,而心则怨愤不服,将来「于无声处」,一定会听到「惊雷」的。天下黄河九曲十八弯,但她始终会流入大海。万里长江的滔滔洪流,即使是刺破青天的蜀山也挡不住。秦始皇、希特勒,也不能阻止能穿透铁壁铜墙的真理的传播。想别人速灭速朽的独夫,到头来自己也会速灭速朽。还是清人说得好:「万里长城今何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今天,我们国家的性质起了根本的变化,应该说人人都应该把握自己的「此生」,能自由地传播和捍卫真理,可以为人民、为自己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社会的每一个成员(包括自己,也包括每一个位高权重的领导者)都应该为了人民的利益,正确地认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意义,从而都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让真理像太阳那样光照人间,使我们的国家出现朝气蓬勃、生动活泼的政治局面。人民是「父母」,执掌权力的「儿子」,都要孝顺「父母」,接受人民的监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而不应该像街头卖狗皮膏药的骗子,老拍着胸脯叫嚷:只有我是人民货真价实的嫡子,我是当然的太子,我是人民唯一的合法代表,背地里却干着坑害人民的事。不过,出现这种怪现象也不足为奇,因为新世界的人,也都是刚从黑夜走来的,许多人的灵魂深处,还残留着浓重的暗夜的阴影,他们并没有「忘却营营」,他们一旦钻入领导营垒,在某一时期,某个地方,这种阴影就会像乌云遮蔽太阳,就会暂时制造出许多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强食者仍然会强食弱肉。打击报復,给言者穿玻璃小鞋的现象,那只是司空见惯的小儿科。这次反右派斗争,在某种意义上说,只不过是封建**復辟的一个插曲。出头鸟惨遭枪打,深刻地昭示人们,真理的发展永无止境,乌云也不会自动从天宇消失。今天,虽然太阳出来了,但暗夜的浓黑仍在顽强抵抗,今后人类求索真理的足迹,通向真理的路,还会很曲折,很漫长。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6卧牛棚感悟人生,报大恩义无返顾5 要探索,才有新发现;要斗争,才有新胜利。万里长城本来就是千千万万无名的劳动的用血肉垒起来的,秦始皇并没有垒一块石头,铲一锹土;昨天的真理的路也是千千万万甘洒热血的探索者,噼荆斩棘开闢出来的,那些真理的最强音,都是圣哲站在探索着白骨堆砌成的高山的颠峰上发出的。今天,明天,直至永远,探索者还须用常山舌,董狐笔,用自己的爪牙,用自己的碧血,去跋涉攀登,去披荆斩棘,去开闢贯通美好明天的广阔的真理的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抱着必死的决心,追求真理,报效祖国,其精神确实令人景仰。不过想「留取丹心照汗青」,未免还有一丝的求名的私心。还是鲁迅先生说得好:
第234页 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荐轩辕。 作为人民最忠诚的儿子,为革命呕心沥血,即使不为母亲一一人民明察、理解,也应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满腔热血和宝贵的生命,无条件地献给她。赤诚的儿子为了母亲,上刀山,下火海,掏心裂肺,责无旁贷。埋入青山不树碑,葬身大海不留影,暴尸原野何需埋白骨。无需人颂似秦皇的功,也无需人贊类孔圣的名,任她如清风拂过大地,不着痕迹,不留声音,连柔软的柳条儿也觉察不到,这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这样一想,洪鹢也就心平气顺了。近一个星期的折腾,使他疲惫不堪。如今他虽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弔,可这也是难得的清闲。唿唿的北风钻缝穿穴,草屋内湿漉漉的,了无干处,他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了,不久,他就酣然入梦。他又回到了天真无邪的学生中间,仿佛没入了鲜花丛中。他们的英气勃勃的面颊,如霞似花;他们步履轻盈,蝶翻莺舞;他们格格的笑声,让人心荡神怡。他觉得自己又充满了青春活力。他微微睁开眼睛,准备张开双臂去拥抱春天…… 「洪二爷……洪二爷,您受苦了。这么一间瓜棚似的茅屋,冬天牯牛都无法挺过去。我家离生产队的食堂远,还多住了两间屋,您老人家搬到我家去住吧!这年头,别的招待不起,火还是有烤的。」洪鹢睁眼一看,来了黑压压的一群人。说话的这人是胡洁的爸爸,他多次曾为他织过凉蓆。只是多年不见,,他眼睛已失去了往日电光似的神采,两鬓也染上了银霜.,他见洪老师醒来了,就上前拉着他的手笑着说,「洪二爷,过去,您老人家对我家的照顾太多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报答。我那混帐东西不知报恩,反而任人唆使,落井下石,害您老人家。真是黄眼畜牲。要是他回来,我定要打跛他一只脚。」他说时眉眼低垂,显出无限愧疚伤感的神态。 「胡老爹,你不用责备自己。」原来洪鹢总觉得自己落难后没有亲人,孤苦伶仃,像只伤后失群的孤雁,后日任雨打雪摧,自生自灭,哪里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关心他。更没有想到胡洁的爸爸居然与胡洁判然两样,还折磨殷切地关爱他。他深受感动,立刻从床上欠起身来,说,「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洪鹢了。我已被划为右派,是个交乡管制的阶级敌人。你们这么关心我,是会牵受累的,还是远远离开我的好。」 「哼!我们怕什么牵累。当农民的,天天在地里爬,从来没有站起来,再怎么打,也还是在地里滚。没有公职开除,没有工资扣,无所谓dd不dd,我们怕个鸟。洪二爷,您是我的大恩人,明天我就搬过来,与您一块住。我把墙壁摸上泥,楼上搁些草,再捡些柴禾来,保证您有火烤,还怕过不了冬?」此刻,在洪鹢的背后又有个人亲切地说。洪鹢回头瞪着眼睛仔细看,见到他个子矮小的人,他头小,鼻樑略高、鼻头尖,眼睛圆小、眼神尖。这人十分机灵,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他究竟是谁。他见洪鹢眼神怔怔,知道他已经忘记了他,便告诉洪鹢: 「二叔,我叫洪善彰,听我爸说,这名字还是您老人家取的。接您吃满月酒的时候,您送了礼,可您没有去喝酒,后来我爸给您送去了两条鲇鱼,这事不知您老人家还记不记得?我一生走背时运,还没成年,父母就亡故了。体弱多病个子矮小,gmd抓壮丁都不要。由于不会照料生活,不小心茅屋又被一场火烧光了。幸亏您给我砌了三间屋,我才有个窠。我会捕鱼捞虾,总算有碗饭吃,才收留了一个比我小十岁女叫花子做堂客。可后来我长期卧病,粥都喝不上,堂客也跑了。如今我光熘熘的一根寡裤带,我和老人家正好相依为命。生产队正好要您给我建的那几间屋,我搬出来住,他们一定很高兴。好,我不等明天,今天我就搬过来。」 听他这么说,洪鹢记起来了。他的外号叫三钻子,是他的族侄。他不只外貌像个钻子,他的心眼比钻子还尖。当年三钻子家的茅屋被火烧了,他到学校里求他,他就要管家施捨点钱给他搭个窝棚。管家给他的钱,够建三间草屋。三钻子见他手松,又跑到学校找他,说他堂客肚子里长了一个坨,要开刀。于是他又给了一笔钱,三钻子就建起了这洪家垸里农民建造的唯一的三间瓦屋。他的管家气急了,跑来告诉洪鹢,洪鹢反而笑着说,农民能修座瓦屋也不错。他没想到专门掏空心思,占人便宜的三钻子,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能牺牲自己的利益来照顾他。 来的人大约有十来个,荒年曾受过他的周济的,重病他曾给钱医治的,灾年减免田租的,凡得过他的恩惠的人,如今都感恩戴德,愿尽自己的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他。大家都觉得三钻子说的有理,并且出自真心,就敦促他今晚搬过来。因为生产队决定办在三钻子家及紧邻的几幢草屋里办食堂。生产队只想三钻子腾出他住的那几间屋作办公室、保管室,可三钻子死活不答应。他说他解放前病得快要死了,别人劝他卖掉房子去治病,他都没有卖,因为这屋不是他自己的,他不能腾出来交给生产队。要他搬出屋,除非杀了他。如今为了照顾洪鹢这个二叔,他自愿搬出来,生产队又怎么会不同意?何况他给生产队看牛,洪二爷老了,干不了别的,就和他作个伴。村民来时,有的带来一支藕,有的抱来一捆柴禾,都既抱怨又惭愧地说:
第235页 「如今办食堂,一家一间房,吃饭公家管。炉罐锅子打碎炼钢铁,肉猪鸡鸭不能喂,连个鸡蛋也没有。恩公啊!我们来看您,两手空空,实在对不住。不过明天不管颳风下雨,甚至落刀子,我们也要给您收拾好这间屋。」 大家寒暄了一阵后,渐渐地散去了。屋里又空荡荡的,北风还是那么钻隙摇屋。但是,大家温暖的话语,火热的感情,融化了这一年来封冻着他心的坚冰。他怎么也想不到,冷风嗖嗖、秋雨绵绵、白浪滔滔的湖滨,居然还有春天般温暖的气息……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7真传达假演跛追戏,玫瑰女挑逗捻柳郎 1 一九五九年的春天是个极不平常的春天。大跃进的进军号在全国吹得震天价响。已经是下午了,人们似乎早忘记了这天是元宵佳节,一队队学生捋起衣袖,高卷裤管,赤脚到人民公社的生产队去「踩山青」,把他们上午从山上砍下来的名叫「山青」的带叶的树枝,踩入结了层薄冰的水田中,据说这是为农田丰产沤制肥料。雪虽然下得不大,可北风却叫得很兇,学生们的眉端鼻尖都挂着晶莹透亮的冰珠子。不过,他们还是昂首挺胸,激昂慷慨地高唿着气壮山河的口号: 「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 「不怕脱层皮,泰山也敢移!」 「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 「大跃进万岁!」 「人民公社万岁!」 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矫健的步伐,从昆阳师范校门口冲出来,使人想起古代祭旗誓师后,一队队负戈前驱的勇士。 不过,此时校门口也有极不和谐的一角,校门左侧站着两个人。一个衣着十分考究,好象三四十年代从电影屏幕上走下的女人。那女人高挑的个子,白腻的脸上透出浅淡的桃红,乌亮的的头髮泛起细碎的波浪,似乎才刚刚熨烫过。她穿着一件考究的旗袍,亮黑的底色,上面凸出一朵朵红艷艷的梅花,像在除夕子夜漆黑的天幕上,绽放的无数绚丽的焰火。她卓立在冰雪中,就像一株盛开的光彩夺目的傲雪红梅。她打扮入时,看起来还很年轻,不过,她眼角约略可辨的鱼尾纹提醒人们,她的年纪应该在四十以上。她是那么招惹人眼,连那全身心投入高唿着口号正步前进的学生,也禁不住回头射去钦羡的目光。另一个是个小孩,衣帽口罩把整个身子封得严严实实,只能见到他粉嫩的额下的清秀的眉目,分不清是男是女。高一米三四,大概十一二岁。他(或者她)瞪着眼睛望着学生的队伍,仿佛走进动物园,突然碰到一群狮子,挣脱铁笼的束缚,愤怒地跑出来了,令他(或者她)惊恐万分。 一队队「狮子」走过之后,她拉着惊魂未定的小孩走进了学校的传达室。守门的老头一见,瞌睡似的眼里,即刻射出了惊异的炯炯目光。好象干涸荒凉的沙漠里,人们突然奇蹟般地发现了一湾清泉。那黑地红梅花旗袍,曾给他留下极深的、但现在又觉得十分模煳的印象,他似乎见过,但又不知在哪里见过。他侧着头眯着眼仔细打量,像在大海里捞针,在脑子里搜寻自家的亲朋戚友以及学校老师的影子,可竹篮打水,什么也没有捞到。他下意识地觉得,这样高贵的客人,定然来自远方,也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办,千万不能怠慢。他即刻起身让坐,十分客气地说: 「女同志,天这么冷,快进来,烤烤火。但不知你要找那一位?」 「马福爹,你不认识我啦?也怪不得,十几年了,我也老了,你怎么还认识?你再瞧瞧,再想想,我究竟是谁?」高贵的女人带着浓重的闽浙口音笑着说,「你喜欢吃『焦鬼』,我给你带来了。你看好不好吃?」说时,她从提包里拿出一包炒熟的蚕豆来,这种蚕豆炒枯炒焦了,人们称它作「焦鬼」。 「马福是我的父亲。十年前学校的厨房起火,救火时一根檩木掉下来,我父亲被打死了。当时,我家上有老祖母,下有我们兄妹四个。只有我是男的,却又自幼害病,腿跛了。张校长见我们可怜,要招我到学校当工人,可许多老师认为我是残疾人,当工人不适宜。幸亏洪鹢老师出头为我说话,他说:『当传达整天坐着守住门,腿跛一点不要紧。就由他来顶替他父亲的工作吧。』洪老师这句话一锤定了音,我才当上了学校的工人。」说起往日心痛的事来,他无限伤感,「干传达这种工作,整天坐着,实在乏味。这『焦鬼』粒粒似铁子,半天嚼一粒,嚼起来嘣嘣响,花钱不多,能解人寂寞,我爹喜欢吃,我也喜欢吃。十几年了,难为你还能想到,我真要替我爸爸好好感谢你。不过你要找谁,怎么十几年后才来找他?说不定他一调走了。」说完,他顺手拿起一粒枯蚕豆丢进口里,嘣的一声,嚼得真响。 「真没有想到,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马福爹是个好人,他不管是寒冬腊月,三更半夜,只要你叫一声,他即刻起来开门,我要找谁,他知道。哎!如今他走了,就只好麻烦你了。」她说着,也禁不住伤感起来,「我叫长芳,十几年前曾在这个学校教过书。现在我来找个老朋友,他叫洪鹢。请你替我通报一声。」 听说她要找洪老师,他记忆的火花即刻迸现了。那时他还在农村里种田,他家离学校不远,大概是端阳后不久的一天,他正给父亲送「焦鬼」,恰好洪鹢老师和一个漂亮的女郎说说笑笑走进传达室,正好她也送给他父亲一包这么样的「焦鬼」。那时她正穿着这么一件黑地红梅花旗袍,如今她虽然老了些,那只是闺女变成了大嫂,基本模样没有变。想来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她。这十多年来她都没来找洪老师,她究竟是洪老师的什么人?这中间隐藏着多少伤心的事?要在过去,他可以问问她,可如今他不能问,也不敢问。因为按李校长的吩咐,任何人来问洪鹢,都说「调走了」。再问调到哪里去了,干脆回答「不知道」。可是,面对一个十年后还记得起他父亲的有情有义的好人,他怎么能欺骗人家,回答「调走了」「不知道」呢?他把拿在手里的一粒「焦鬼」又放回包里,眼望着天花板,嘴唇颤动着,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第236页 看到传达这种难为的样子,长芳着急了。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死了?她想,洪鹢几十年与党风雨同舟,最艰苦的岁月都熬过来了,怎么会出事?他身体那么好,前几年听人说他当上了市政协主席,怎么会突然死去?不过他又想到,一个昆阳妇孺皆知的名人,又长期在昆师教书,当传达的老马不会不知道。他不敢说,一定是出了人们意想不到的极其严重的情况。这年头,暴风骤雨、江河倒流的怪异的事,天天都有,他怎么就不会出事呢?他脑子里即刻闪现出洪鹢脚镣手铐、遍体鳞伤的影象,她禁不住滚下了辛酸的眼泪。但她还是强制自己,压抑心中的酸楚,十分关切的对老马说: 「老马,洪老师出了事,你心里也很难过?或许你也有你的苦衷,你不敢说?告诉你,我是从东海来的,过去是洪老师老同事,我一定要见到他。我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我不会干坏事。好在今天老师学生都不在学校里,这儿没人,只要你不阻拦我,只要他的房子没变动,我不要问别人,就能找到他。就是他不在家,我也有钥匙打开他房间的门。你就让我进去,你腿脚不方便,说是我冲进去的,你没拦住。」 听她这么说,传达这才猜到她是什么人。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7真传达假演跛追戏,玫瑰女挑逗捻柳郎2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3-5 10:10:12 本章字数:2659 听她这么说,传达这才猜到她是什么人。他想,难怪前年学校砌了幢新的教师宿舍,要洪老搬进其中三间最好的房间,他死活都不肯搬。他们分开十几年,相隔几千里,苦等苦挨,约会在今天,他怎么能不说出真情,不准她进去?他恐惧地打开窗户,望了望校内;又走出校门,昂首远望。见没有人,就赶紧蹩进房里,凑近她的耳朵,把声音压得很低,心惊胆战地说了洪鹢的近况。然后说: 「长老师,现在你就进去,住进洪老师房里,李校长一定会来找你。你就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现在没人,正是你进去的好时机。」长芳会意,立即拉着儿子快步走进学校。老马装出又着急又气愤的样子,在她的身后一边跛着腿直走,一边扯开喉咙大声喊: 「你给我站住!你给我站住!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这样蛮不讲理,欺负我这个跛了一条腿的人!」 长芳在前面走,传达吃力地在后面紧紧追。办公室的小王正在抄写上报的材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走出来阻拦,长芳什么也不说,怒气沖沖地把他撂开,走到洪鹢房门口,开开锁,打开门,气沖沖地进去了。小王见她能打开洪老师的门,便猜想到她一定是洪老师最密切的人。但据他了解,洪老师没有什么亲人,哪里会有这么个如此漂亮高雅的亲戚?她究竟是什么人,敢于不听劝阻冲进来。一定事出有因,他也不好横蛮地阻拦。便急忙收住脚步,转身向李健人家里走去。 长芳走进洪鹢的房里,房中一片乱糟糟的,一股浓重的霉气扑面刺鼻。那小孩走进房里,又退到门外,在在门口站住,不停地摆手,驱赶让他噁心的气味。他很不满意地说: 「妈妈,你说洪伯伯家里很好,怎么这么乱七八糟,霉气熏天?这里怎么能住人?」 长芳根本没有理会孩子的说话,她急切地快步走进屋里,好象要去抢救一个落水的孩子。她走得那么快,几次差点被散落在地上的书籍和倒在地上的凳子所绊倒。她走进里间,熟练而又快速的打开柜子,去寻找当年自己亲手放好的那只小箱子。她翻遍了柜子里乱糟糟的衣物,不见箱子的影子。她的脑子像一颗炸弹爆炸了似的,浓烟滚滚,什么也看不清了;她的身子像一垛泥墙,经暴雨勐淋,即刻垮塌下来了。平日有洁癖的她,此时也不顾床上有层厚厚的灰尘,一屁股坐下去了。她坐了一阵之后,麻木的头脑渐渐地恢復了知觉。她的感情的洪流即刻冲出多年来紧紧关闭的闸门。她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首先冲出她紧关的思想闸门的,是她和洪鹢的初次幽会。 那是一九二四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天的清晨。蒲江畔,红日冉冉升起,霞光满天。微微盪起金色涟漪的水底,映着蓝天彩云,一群群鱼儿,在彩云中尽情穿梭嬉戏。绿树吟风弄叶,莺雀叽哌碎语,没趺草地如茵褥,团团娇花似火燃。江中,汽轮疾驶似箭,白帆飘逸如云;岸上,人流如织,笑语喧阗。好一派大都市的靓丽的风景。 在这人潮中间,有那么一男一女,他们并肩走着,看似在轻松漫步,实际上步履尴尬。两股感情的的急流,似乎还被崇山峻岭阻隔,没有找到交汇处。那走在左边的女郎,高挑的个儿,曲细的腰,身着一件绿地白梅花短袖窄襟腰袄,手捻着一支颤颤裊裊的殷红的玫瑰;满披乌髮的头微微欹仄,白玉般的脸上泛出羞涩的红霞。她皮肤粉嫩粉嫩,有如五光十色的肥皂泡,是乎吹口气就会破裂;她纯真得几乎透明,如挂在高山峰巅的洁净的冰凌。不用说含在口里,就是握在手中,也会顷刻融化。她,真像一场疏雨过后,刚刚出水的一枝娇娇滴滴的含苞待放的荷花。平日,她利齿伶牙,镇日莺语不绝,有如密林深处的山涧小溪里跳动着的淙淙的水流。可今天封冻了,流水不再淙淙。她的心,突突地狂跳;她的眼,悄悄地右瞧;她的嘴,几次欲张而终合,话,沖至唇边又缩回。
第237页 走在右边的男士,钢筋铁骨,像座高入云表的塔,肌肉股股凸现,像头壮实的牛。可这可敬可爱的教授啊,平日呀,头髮杂乱如鸟窝,上课衣袖当抹布,纽扣上下不对齐,常穿皮鞋不着袜。真正是个如别人讪笑的不修边幅的孔乙己。可今天呀,河水流上了坡,灯草打破锅,竟打扮得如此标緻。黄顶白舌的太阳帽,雪白的衬衣花领带,黧黑的西裤白球鞋:俨然是个刻意打扮的一流网球运动员。他心里怪怪的,痒痒的,好象猫戏老鼠,两个爪子在频频地搔,轻轻地抓。他只想悄悄地多瞟瞟左边醉心的人儿,只想和她多说几句甜蜜的话。可头还没偏过来,脸上就火烧,心鼓就乱敲,话儿就像胆小的老鼠,未钻出齿缝唇洞见到了猫,赶紧折回洞内深藏不出来。他掉头望江水,随手摺枝柳条儿使劲摇。这光景真有点儿像古代可爱的田园诗人陶渊明,他一心一意摘采东篱菊,可两眼却悠悠望着南山鸟。这可敬可爱的教授啊,能用悬河利刃似的口舌,把如枯树似的甲骨文说得长出绿枝,绽开新花,可面对这世间罕有的奇葩,却心不敢旁骛,舌结口缄,竟成了千真万确的枯木,实实在在的呆雁。他只想她能汩汩地说出他心里想要听到的一切,可此时她竟如此羞羞答答,还不如冰封的水下的幽咽流泉,连淙淙汨汨的声音都没啦。这带雨含苞的荷花就是长芳,这舌结口缄的呆雁就是洪鹢。 玫瑰花儿仍然颤颤裊裊,柳枝儿依旧使劲地晃摇,他们的心儿都在打鼓似的狂跳。可他们就都像含枚不能嘶鸣的马,只好甜甜蜜蜜循着林荫道,继续款款地往前慢慢地悠。他们心里都在默念着,过了这株树,走近那丛花,就要掏出自己两年来珍藏在心底的话。可是过了那株树,傍着那丛花,各自那颗突突的心骤然窜出来,牢牢堵塞了喉咙,气都出不来,哪里还能说出半句话。继续款款走,心里盪鞦韆。他们走得很慢很慢,但不知什么原因,还觉得走快了,一条长长的林荫道,顷刻之间就走到了尽头,前边便是没遮拦的车水马龙的宽阔的街道。狗急能跳墙,久蓄的洪水也会决堤溃坝,他们的心堵急了,自然就会冲出要说的话。不过,飢不择食,逃不择路,说出的往往又是口、心不一的风马牛。洪鹢见快要走出林荫道,连忙丢下手执的柳枝,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说: 「长川,长川,你慢点走,慢点走。我想,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长芳即刻停住脚步回过头,仰望着他的那射出企盼的光芒的双眼,切望他的嘴里能似喷泉喷洒出一股甘霖,来滋润她久旱荒芜的心田!她也鼓起十二分的勇气,使出十二分的柔情,但还是那么羞羞怯怯地说: 「洪教授,您说,您说。您的话最中我的意,最贴我的心,我爱听,最爱听!」说完,她觉得颜面似火烧,像含羞草被触动了一下那样,即刻低下了头。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7真传达假演跛追戏,玫瑰女挑逗捻柳郎 3 长芳温情脉脉的话语,是江南晴日的春风,是如镜水面的涟漪,是洪鹢从未识面的爱情的丝绵。他心中即刻颳起了爱的风暴,掀起了爱的狂涛。他的思维小舟似乎经不起这风浪的颠簸,顷刻就要顷覆,他根本忘记了他的小船要驶向何方。他倒吸了口气,离题万里,信口开河地说: 「长川啊,这个,长川嘛。我说啊,你长川这个名字嘛,太野!用以名歌大江东去的关西大汉,能显出几分豪爽,用以作花季少女的芳名,殊欠秀雅。你说,是吗?」 其实洪鹢只是为了打破沉默,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过既然开始说话,气氛就活跃得多。长川仄低着头,乜斜着他,妩媚地一笑,就着他说的话题往下说: 「对!你说得对。女孩子用这名字,的确很粗俗。洪教授啊,那就请您为挑个秀雅的名字,使我这个东施,也能效颦西施,频添几分秀色。」 洪鹢见长川姿容婉丽而又柔情似水,就像喝了满满的一杯茅台,热血头上涌,浓情心底生。长期来,他那锈迹斑斑的思维机器里,注进了爱情的润滑油,消除了刚才十分尴尬的磨擦,才又快速转动起来。他眉目开始传情,脸上现出微笑。往日旁徵博引、谈笑风生的翩翩的学者风度,才又再度出现。他十分诙谐地说: 「长川啊,你的名字与你哥的名字长风对换一下正好。『风』,风光、风采、风韵,多么富有诗意。而『川』嘛,有两种解释,『一马平川』的『川』是平原。平原广袤,任你驰骋,英雄有用武之地。所以屈子名『平』字『原』。你哥用上,能显出男子的奇伟,英武,而你用它,女性特有的秀美,就丧失殆尽。好像将一株娇美的名花,错植在沙漠里,大煞风景,多么可惜。当然,『川』还可以解释为河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句中的『川』,就是这个意思,只是一般人对这种解释比较陌生。『春来江水绿如蓝』绿水更能显现女性的柔情。循这层雅意,我赠给你一个名字曰『芳』。崔颢《登黄鹤楼》诗中有句:『晴川歷歷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把『川』与『洲』连在一起,我就叫你『长芳』,字『芳洲』。丽日当空时,滚滚滔滔的长江里,浮现出一个『芳草萋萋』的绿洲,多么富有诗情画意!雅号么,那就叫『天涯芳草』,你看行吗?」 「点石成金,一个词义陈旧的名字,经您一点释,就产生了新意。今后您就叫我『芳芳』或者『芳洲』吧。」长川扬头嫣然格格一笑,炯炯的目光像特强的磁力线,紧紧地栓住了洪鹢以往的那颗冷铁似的心。让他的心头颤颤裊裊,一时痒,一时麻,一时热;脸上滚烫滚烫,一时红,一时白,一时又传电。她暗暗地察觉到自己投去的『木瓜』,得到了『琼瑶』的回报。她已得了陇,可以『望蜀』了。便嘟着嘴,挑逗地说:
第238页 「老师,你叫我芳芳,芳芳,那么,我叫您什么呢?」他仄着头,望着天,似乎沉浸在认真思索深海里。她像个潜水的野孩子,突然浮出水面,昂起头,天真地说,「有了!有了!我就叫您『忆』,『回忆』的『忆』,我白天忆,晚上忆,天天月月年年我都忆。您说,好吗?」长川觉得自己借题发挥,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十分得意,眉目间展现出春天般的灿笑。但随即又觉得自己的话已越过了师生的国界,心里害臊,脸上发烧,她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 「你有了字号,我也有个字,叫『文舟』,还有个绰号,叫『海初消闷』。芳芳,今后你就叫我『文舟』吧。」长芳的挑逗的话语和娇美的羞涩,像两片柔软美丽的孔雀羽毛,在轻轻地轻轻地撩拨着他的心,他只觉得心里甜甜的,周身痒痒的,有一种怪怪的说不出的舒服。好像时光逆转了,他又回到了孩提时代。他像在与自己邻里的耳鬓厮磨的小妹妹们,悄悄地诉说甚么秘密。话语柔软得像丝绵,眉眼飞转,恰似轻盈的蝴蝶。 两股淙淙的溪流穿过崇山峻岭,终于交汇到一起来了。师生之间的高墙终于推倒了,她的心终于能和自己景仰的偶像贴在一起了。过去的两年,文舟的每次讲课的新奇材料,新颖的观点,精闢的分析,振聋发聩,让她铭刻在心。古代黄河流域竹子多,因为治理黄河取土,用过竹编的箢箕;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赵武灵王被儿子围困,只好罗雀掘鼠充飢;汉族人会穿裤子,是从蒙古人那里学来的,因为匈奴人骑马,不穿裤子不行,远古,汉族男子的穿袍子,女的穿裙子,根本就没有穿裤子。 特别是讲授《诗经》中的《芦令令》,更让人入木三分。他告戒大家:作学问要有主见,但不能主观。他说,对《芦令令》中「中田有芦」的诠释,他与郭沫若的理解就不一样。「田」是个象形字,是古代井田制的真实写照。「芦」与「庐」通假,「芦」即是「庐」。庐就是屋,就是宅院、庄园。这句诗是说田中有座大宅院。显然,这说明古西周是领主制的封建社会。可是大学问家郭沫若走来了,他一把火烧了这所宅院,在田中种了个萝蔔。他说「芦」即「芦菔」,芦菔就是萝蔔。「中田有芦」,就是说田中种了萝蔔。根本不能用这句诗来证明西周是领主制的封建社会。其实,郭先生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萝蔔种子是张骞通西域时带回来的。那么,汉朝的萝蔔怎么会种到西周的井田里去?主观,大学问家难免,常人更甚。人有失错,马有漏蹄,作学问过于自负,不去小心求证,有时也会误入歧途,做出荒谬的结论,大家都要警惕啊。 他力诫大家要作活学问,不要读死书。读书,不只要死记纸面殭尸般的知识,而要参悟纸背的道理。朱熹有两句诗:「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作学问要想得到至「清」的真理性的结论,就要保证研究的源头活水能汩汩流淌,就必须另闢蹊径,採用灵活的新方法去求索。讲授文学巨着《三国演义》时,他突发奇问,问大家曹操败走赤壁,退走华容道的「华容道」究竟在哪里?同学们查遍地图,也觉得十分蹊跷。地图上明明标明华容在湖南,难道曹操败走赤壁,不退回北方老巢,竟走错了道,走进了敌人的腹地,长江南面的湖南来了?后来他说出了他的考证,才知道华容古代属荆州,在今天的湖北境内。汉代,一次洪水使长江改了道,古华容成了水乡泽国,而此时,浩淼的洞庭湖里的绿洲,却裸露出来了。流离失所的古华容人,颠沛流离南徙,在这些荒洲上,闢地种植,成了这里的永久居民。这荒洲本来没有名号,古华容人便将原居地「华容」这个名字称这里,「华容」也就随着迁移的流民一道搬了家。约定俗成,「华容」这名字就钉在他们如今居住这个湖州上,成了今天的华容县。 他讲授《红楼梦》时,又告戒大家,研究学问要注重实际调查。他说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开宗明义说过,他「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这里说得十分清楚,他歷经十年,《红楼梦》不只写完了,而且反覆修改了五次。那么《红楼梦》后四十回到哪里去了?至今是个谜。他说,他与长风在北大读书时,曾到北京西郊曹雪芹晚年的住处调查过多次。当时距曹雪芹的死时,不过百多年。高寿的长者曾言,他们的父亲或祖父,还见到过曹雪芹。他们父、祖辈说,曹雪芹死时,家徒四壁。大家十分同情他的凄凉身世,就在他家搜寻了一些废纸,凿上钱眼烧了送他,切望他能安全地走完那段艰难的冥路。据他们认为,这被烧掉的,可能就是《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当然,这仅仅是传说,没有文字记载佐证,尚不足为据,更不能说这就是谜底。不过,我们如果循着这条线索,更广泛地深入探究,占有更多的材料,说不定有一天能揭开这个谜。这也不失在无路可走的「穷途」,从草莽中窥到的一条曲折的窄径。 他每次授课,都能带给你光从书本上见不到的他自己书山里深挖得来的新知识。当陈旧僵死的知识垃圾,将头脑充塞得不透一丝儿缝隙都没有的时候,他给你送来一股清新的风,一场及时的雨,转瞬之间,把你头脑中的秽气垃圾全部廓清洗尽,使你的头脑里出现一片生机勃勃的新绿。他学贯中西,博通古今,是浩瀚的知识海洋。他待人友善,把每一个学生都当作自己的弟弟妹妹;他志趣高尚,正像屈原一样,不遗余力地「树蕙」「滋兰」,切望每个学生都成为国之栋樑:他又是道德的崑崙。因此,她也不只认为他是自己的老师,而且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至于是什么样的亲人,她一时也说不清。倒是他哥哥长风看透了她的心思,替她安排了这次蒲江江畔的不寻常的会见。凡事开头难,但开了头之后,也就不难了。此后,他们的会见的次数多了,见面就不再这么尴尬,而是亲密得如糖似蜜了,最后胶到一块,成了夫妻。……
第239页 「妈妈,你不是说伯伯很爱我,我们来了,他怎么躲着不见我们?」在火车上,这位善良的母亲,曾浓墨重彩地向孩子不厌其烦地反反覆覆描绘过洪鹢的慈祥形象,想像出他们见面时的朝霞般的绚丽多姿的生活画面,可如今见到的却是如此凄凉悲惨,长芳的儿子不禁十分生气地问。 母亲还沉浸在幸福甜蜜的回忆中,儿子的问话她根本没有听到,还在怔怔地出神。儿子见妈妈痴痴呆呆,急了。就扳着妈妈的肩膀,使劲地摇,焦急地唿喊着: 「妈妈啊,妈妈!你怎么啦,怎么啦,是不是冻病了?伯伯躲着不见我,是不是不爱我?」 听到儿子的尖锐的唿叫声,长芳这才从甜蜜的幻梦里走出来,回到残酷的现实中,见到儿子那张眼泪纵横的惊恐稚嫩的脸。她的眼泪也即刻刷刷地坠落下来了。她也像疯狂了似的抱着儿子,撕心裂肺地大声哭叫起来: 「天啊!这是什么世道。一个好好的人,一个好好的家,怎么会变得这样!」但她随即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孩子,这样,会吓坏他。于是只好紧紧勒住思想奔马的僵绳,抹去脸上的泪水,不住的亲着孩子的脸,语气柔和地对儿子说: 「孩子,妈妈好好的,伯伯很爱你。伯伯有事外出了,待会儿他会买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你。乖孩子,不要哭。」长芳明知这是谎话,但是此时此地,她除了说谎,还有什么能抚慰儿子呢?在这样的世道,不说谎,难道还能活下去?可是,儿子上初中了,懂事了,能分辨真话与谎言,知道妈妈在骗他,更加悲伤与愤怒。他十分生气地说: 「妈妈,你不要再为没良心的伯伯说话。他说要来接我,可我们千里迢迢来了,他却外出不见我。洪伯伯是坏蛋,是比**还坏的坏蛋!大坏蛋!」……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8长芳洲千里觅洪鹢,健矮子跋扈卵击石1 「是啊,你的这位洪伯伯确实是个大坏蛋。他,这个,既是右派,又是**,是个正的大大的坏蛋。」 有个人在门外听到母子的对话,就接过孩子的话题往下说。紧接着吱哑一声,那人推开门走进来了。他,头不大,脚也小,可腰胸间棉花塞得特别多,鼓胀得像个大皮球,乍看活像两个头尖底宽的圆锥体拼凑起来,像腰身特别肥大的纺锤、菱角。再细看,三角形的头又由几个小三角所组成。上搁个竖立的三角形前额,下面倒放个三角形下巴,左右横放着两片三角形的脸。中间,两眼两个三角差点拼成个菱角横放着,其间隔着个像竖放的半截菱角的鼻子。只有两个眼洞射出带刺的寒光,让人捉摸不定,人们不能判定它们是三角形,或是菱形,或者是匪夷所思的别的什么形状。要是它是件工艺品的话,肯定会在国际博览会上得金奖。可惜是个人,长芳一见到他,就觉得他如狗屎一样刺眼心烦腻,听他骂洪鹢,她就不知窝在肚里那股怒气,该从哪里出?她不屑一顾,义正词严地诘问他: 「你是什么人?竟敢桀犬吠尧,辱骂洪先生。」 「我的洪伯伯是个大英雄。只有你圆圆鼓鼓,像个臭皮蛋,才是臭瘪三,才是大坏蛋!」那孩子也横眉瞪眼愤怒地说。 「哼!你以为洪鹢还是什么好东西。这个,我告诉你,他是丧心病狂地攻击党的大右派,十恶不赦的**,满身流脓的大流氓,这个这个,是个坏透顶的双料,不不,是三料的反动派。你们是甚么东西,竟敢与他共穿连裆裤,胆敢闯进学校,为他鸣冤叫屈?这个,看在你是远方来的不知情的分上,这个,我们暂且不追究。可你老实点,立即乖乖地滚出学校去!如果还要唧唧哌哌,犬吠狼嚎,休怪老子不客气!」他叉开腿站着,骄横地摆了摆手,「学校不是城隍庙,不是收留流浪汉、叫花子的地方。去去去!天快黑了,你还是快去找个落脚店吧。」如今这个胖大的纺锤、菱角正是得志猖狂的时候,头上处处有角,说话句句带刺,觉得自己是巍巍崑崙,别人是弹丸山包,横傲至极,根本没把长芳放在眼里。其实他比她还矮一个头,只不过是老鼠悬秤钩,夜郎国来的小毛猴偏要称老大。 长芳见来人如此粗痞蛮横地辱骂她,简直气炸了肺,她霍地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他的鼻樑骂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说话如此粗鄙,简直连流氓地痞都不如,比我们东海人讨厌的臭瘪三还要臭!这哪里是甚么师范学校,简直就是个叫花子住的城隍庙!像你这样没品位的下三烂,根本不配与我说话。对你这样的恶狗,就只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操起蛮棍打。我告诉你,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快点给我滚出去!」 「嘿!你是什么人,竟连佛殿里的如来佛也不认识?告诉你,我叫李健人,是这学校的校长,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待我。你这个扫把星,竟敢这样辱骂领导,这,这个,简直是右派言论,猖狂至极!恶毒至极!」这一年多来,李健人有了阶级斗争这把尚方宝剑作后盾,谁说了不顺意的话,他就斥为右派言论。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那些桀骜不驯的权威教师,都俯首称臣。可今天校外闯进来一个母夜叉,对他居然如此出言不逊,如果不把她压下去,那他颜面何在,威信何存。于是他又只好掣出反右这把宝剑来恐吓她,亮出校长这座权力的大山来压她。可来自大海之滨、久经大风大浪考验的长芳,觉得这只是一碟小菜,她看到他那猥琐不堪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第240页 「哼!校长?七品县令还是个芝麻官,你连个芝麻官也不够格,却要猴子坐在板凳上,装出人样子。领导?**领导的革命队伍里,每一个士兵都懂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满口屎臭,以势压人,是地地道道的钻进**内的gmd,还摆个什么臭架子。我明白地告诉你,井水犯不着河水,不要说你是校长,就是你们昆阳的专员,也管不住我这东海的小百姓。你张牙舞爪干什么,难道我会吃你这一套?我还要忙着找东西,没时间和你磨牙拌嘴,你还是乖乖回家,对你的笨蛋老婆耍威风吧。」 「找东西,找什么东西?我既然当校长,我就要管好这个学校的一草一木,怎么能容许你在这里放泼撒野。你破门而入,要强行拿走东西,那就是盗窃抢劫!你再要乱翻,那严重后果,你应该知道。」李健人知道她不是本省本县本单位的人,划他右派做不到,说她是**没根据。他见这一招不能奏效,便又使出了另一招。他想,哪怕他是外国人,也可治他的盗窃罪,何况她还是个中国人。 「盗窃?抢劫?你们这么强行把洪老师赶出家门,随意把他的东西乱扔、拿走,这才是地地道道的强盗行径。你自己看看,这房子里的箱柜都被打开了,物件翻得七零八乱,书籍撒满一地,这不是强盗打家劫舍后,留下的乱糟糟的现场吗?贼喊捉贼,真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这哪里是**的作风。我要问你,我放在这柜子里的那只精緻的手提皮箱,你们抢去后,究竟把它藏到哪里?你不还给我,我要告你的盗窃罪!」 听说她来找那只箱子,莫非她就是那个穿绿地白梅花旗袍的神秘女人?李健人心里想,在大家都穿革命的列宁装的时代,她居然穿件让人刺目的红梅花旗袍,看来她对梅花旗袍情有独钟,可以肯定,完全可以肯定,那个神秘女人就是她!今天她自动送上门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出卖长风的歷年未破的梅花旗袍悬案,即将告破,立大功,受重奖、升高官的好运又一次要降临到他头上,他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他真感谢上苍,让他家的祖坟又开了一条更大的坼。李健人的三角眼骤然变圆闪光,三角脸原来像绷着大鼓皮,现在也频频颤动,泛起了笑的微谰。不过凭他这些的阶级斗争的经验,这傢伙是白骨精,很狡猾,也很猖狂,能软磨也敢硬拼。他频频告诫自己,一定也得软硬兼施,认真对付。大鱼已经围进了网里,他千万不能急躁蛮干,逼得她拼死一搏,破网熘掉。这么一想,他僵硬的态度就变得灵活了,语调也变得柔和了。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8长芳洲千里觅洪鹢,健矮子跋扈卵击石2 他眨巴着三角眼,尴尬地颤动着僵硬的三角脸,尽力压抑自己的冲动,十分谦和地说: 「女同志,你是远道来的稀客。刚才我的态度过于冲动,言语有些莽撞,实在对不起。不过,如今阶级斗争抓得这么紧,我的责任重大,也是没有办法啊。组织上抄洪鹢的家时,是抄去了这么个箱子,组织上要他交代这箱子的来歷,他撬口不开。大家不知这个箱子原来是你的。既然这箱子是你的,那就请你说明一下它的来龙去脉吧。」 「这箱子是我十几年前存放在洪老师家的。至于是甚么原因存在这里,我和洪老师是甚么关系,这是我们的私事,你们无权过问。希望你能完璧归赵,你千万不要见财起心,做梁上君子!」长芳觉得其人骯脏,翻着白眼看了他一下,不无讽刺地说。 「既然这箱子是你存放的,那么你应该知道里面装得是什么东西。」 「当然知道。不过你们既然能破门抄家,这箱子又不是炸弹,胆大包天的你们,难道没有胆量打开它?你明知故问,究竟安的甚么心?」 「好!既然你把灯挑明了,我也就把话说清楚。箱子里装的是一件绿地白梅花旗袍和一些女人的化妆品。我告诉你,当年,据抓获的特务供认,长风同志的牺牲,就是被一个穿绿地绿地白梅花旗袍的女人出卖的。而这件旗袍,就藏在这个箱子里,藏在洪鹢家里。因此,洪鹢和那个穿绿地白梅花旗的女人,就是出卖革命烈士的**。既然这件旗袍是你的,你就得把事情说清楚。否则,你也脱不了干系。」李健人就是有这么个癖性,只要能把别人说成敌人,他就十分得意。因为他也只能凭藉这一招,才能把别人打下去,他才会比别人高,否则他就无法昂起头。因而他又祭起了他的这个唯一的法宝,振振有辞地说。 「我知道了。你们把洪老师打成**,就是因为他家里藏了这件旗袍。现在我明白的告诉你,穿这件旗袍的是我,藏这个箱子的是我,要打成**的也应该是我,根本与洪老师没关系。」长芳知道洪鹢因受这件旗袍的牵累而被打成**后,眼泪即刻夺眶而出,她好象看见了一个白髮苍苍的佝偻老人,拖着沉重的镣铐,如牛负重,在艰难地前行。她愤怒极了,就像一头受伤的勐兽碰上了伤害它的猎手,兇狠异常。像老鹰抓小鸡那样,她使劲地一把抓住李健人,李健人的脚尖不能踮地,身子即刻悬空,脸上现出惊恐万状的神色。她睁眼冒怒火,张嘴响炸雷: 「李健人!你快点告诉我,洪老师究竟在哪里?穿绿地白梅花旗袍的是我,出卖长风的也是我,我才是真正的**。他根本不知情,他是无辜的。你就现在把我抓起来,快点把他放出来。」说完,狠狠地把他摔在床上。
第241页 李健人哪里料到一个像风和日丽的春天一样的秀美高雅的女人,一变脸,就成了雷霆风暴。他看到她那伟岸的身躯,才觉得她是真正的狮虎,自己只不过是只小老鼠。他一只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护着头,深怕她重拳出击。不过,他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却在不停地翻滚,好傢伙,一件旗袍,一箭双鵰,竟然抓出了两个**,真是好极了。只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碰上这样的水牛婆就只能装孙子。他哭丧着脸,无限惊恐,怯怯地说: 「女同志!你,你错怪了我。我,我哪有这个能耐定他**?我也是他的学生,我怎么会冤枉他。这事我立刻向上级反映,这个这个,有错就纠,绝对不冤枉一个好人,绝对不冤枉一个好人。不过你既然招认了自己是**,那么,你就跟我到公安局自首。时间不早了,那就快点走,走!」说时,他下床站起来,用手去推她。 长芳见他如此阴毒,如此龌龊,胸中的怒火即刻燃烧得更高了,「啪」的一声,重重的一巴掌打过去。李健人站立不稳,咕咚一声,倒在地上。脸上顿时现出五个手指的痕迹,嘴角里也流出了殷红的血。她如炬的炯炯的目光就像两把雪亮的剑,愤恨的语言就像连珠炮,电掣风驰地刺过去,噼头盖脑地打下来: 「李健人,你也不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长风是我的亲哥哥,我为什么要害死他?洪鹢是我哥的老同学,几十年的生死之交,他为什么要害他?当我哥被抓的时候,他千方百计营救,甚至还到南京去求他哥哥出面。我哥被杀之后,他又冒着生命危险,夜里把gmd悬挂在《劲报》社大门上的我哥的头,偷偷取下来安葬。这样的事,你能做到吗?他参加革命的时候,你还没出生,我入党的时候,你还穿丫裆裤。你也竟敢说我们是**,今天我就打死你这行不像人、坐不像鬼、不知天高地厚、专门算计害人的兔崽子!」说着伸掌豁拳,又要打。这时,原来被两个大人争斗吓呆了的那个孩子,也渐渐地明白了是什么事,他也怒不可遏地豁出拳头,一边打一边骂: 「打死你!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害人的魔鬼,打死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牲,为洪伯伯出口气!」 长芳的如坚如石头的话语,硬似钢铁的拳头,狠狠地教训李健人,李健人觉得黔驴技穷,无颜面无存,威信扫地,伤心透了。不过,此时他虽气得发了疯,可毕竟这些年经歷了许多事,得到了一些教训,头脑还没有发昏。他想,她说的是真是假,虽然一时难以判断,但凭她这身入时的打扮,利刃般的谈话,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兴许还是个大干部。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卤莽。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多说好话去笼络她,减少磨擦。为了避免挨打,他一边求饶,一边想把身子挪出门外,想一走了事。长芳见他要熘,又一把拽住他,讥讽地说: 「想熘?不把事情说清楚,你熘得了么?现在你就坐在这里老老实实说。说清楚了,走人;说不清楚,坐到明天还得说。」 这样,李健人只好把洪鹢划右派前前后后的事说了一遍。不过他说的是哈哈镜照出的影象,完全走了样。末尾,他又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 「我虽然当了校长,但还是洪老师的学生,我怎么会害他?可他老人家会上会后,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我有什么办法。还有,就是他在劳动期间,也做了那么些不该做的事,……」李健人三角眼上的两个逗点眉几乎结在一起了。他跺着脚,摊开两个手掌,不停地摆晃,「啧,这,这事该叫我怎么说呢?」 「怎么不好说呢?你是说他淡干鱼放生,不知死活。当了右派还要耍流氓。」长川极力压抑自己的满腔愤怒低声说。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意思。他老人家也太不像话。劳动改造期间,还和农村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搞不正当的关系,还要调戏女学生,……」李健人的双手配合着两颗逗点眉不停的舞蹈,喷着唾沫星说得很起劲,他以为,女人嫉妒心最重,这应该迎合了长芳的心意。 「啪,啪!」迅雷不及掩耳,左右开弓,两个重重的巴掌,又噼到了李健人的脸上。长芳气得面色苍白,恨得咬牙切齿。嘴唇不住地颤动,可就是说不出话。好久好久,压在地底的愤怒的火山冲出来了: 「畜牲,畜牲!哼,校长?你诬陷好人,打击无辜,气焰嚣张!你,你,你真是畜牲!嘿,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敬师长,不认父母,畜牲不如!呵,流氓?他怎么会是流氓,你才是地地道道的的流氓!我是他的原配妻子,我怎么会连这点也不知道?无耻啊,无耻啊,无耻!」她气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李健人也像遭到雷击后剩下的那截木桩,痴呆地站着,似乎失去了知觉,连嘴里流出的血也忘记了去抹。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18长芳洲千里觅洪鹢,健矮子跋扈卵击石3 那孩子从未见母亲这样,也吓得惊恐万状,手足无措。他流着眼泪抱着妈妈痛哭: 「妈妈,妈妈!你不要这样,不要气坏了身子。这个坏蛋惹你生气,我们打死他!」说完,就转身用两个小拳头去打。 小拳头雨点般地打在棉花包似的衣上,李健人当然不会有什么痛的感觉。不过,它像根根细小的针,刺在冬眠昏睡的青蛙身上,这才使他恢復了知觉。他听到长芳说她是洪鹢的原配妻子,就错误地认为,就是因为当年洪鹢有流氓行为,她才与洪鹢离婚的,他早就知道洪鹢的所作所为,还以为她在斥责洪鹢无耻。他就附和着说:
第242页 「是啊!这么一把年纪,还不知自爱,的确无耻。不过,这是过去的事了,你们已经离了婚,他现在怎么样,与你没关系。你又何必这么动气。……」 「啪啪!」又是重重的两记耳光,直打得李健人晕头转向,眼冒金花。长芳气得脸色青紫,浑身颤慄,像发了疯的野牛,吼叫起来: 「李健人!你,你,流氓!你你,无赖!无耻!你滚!你给我滚!」 这时,窗外人声嘈杂,脚步杂沓。下到生产队踩山青的老师和学生回来了。他们都冻得唇乌齿颤,浑身像在筛糠,急着去洗脚钻被窝,暖暖身子。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管。但是,也有那么一些健壮如牛的好事的青年男女,尽管冻得肩耸身颤,被山青割破的赤脚还在流血,闻声还是即刻赶到这里,出现了「少年头」填塞门户的壮观场面。他们见到了这从未见到的新鲜离奇的景状,个个紧紧捂住嘴巴,两颊鼓起像葫芦;他们极力憋住笑,目光如风如电,在李健人与长芳的脸上驰来掣去。一个,是秀美的雪峰之巅,骤聚的风暴雷霆;一个是武大郎错把硬骨头当烧饼啃,咬破了舌头,啃掉牙齿,只好强向肚里咽。 李健人尽管脸皮特别厚,但经过如此众多的目光的利剑的刮削,也变薄了,似乎觉得脸上有无数的蚂蚁在爬涌。世间,在人类这个动物群体里,他的个子应该是最矮小的,可此时他还厌它太高大。恨自己不能如老鼠,似虫豸,能钻进墙角的鼠洞、壁间缝隙里去,如果能那样,他就不至于如此狼狈。不过,他毕竟是洞庭湖里的铁麻雀,经歷了太多的风浪,决不会被一股巨浪掀翻。他耸耸肩膀晃了晃头,又记起了他仍然是校长,便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他便用衣袖抹去嘴上的血,瞪大了三角眼,拉长了三角脸,把鸭公嗓音提高了八度,王八敬神地说: 「看,看,看什么!人有失措,马有漏蹄,踩塌了一只脚,嘴巴碰到桌子角,受了点小伤,流了一点血。又不是江湖艺人耍把戏,有什么好看的。真是乡巴佬,少见多怪!去去去,告诉胡洁,说是来了贵客,要他派人把客房打扫干净,烧旺炭火;通知厨房,准备饭菜:我们可不能怠慢远道而来的贵客!」 学生们也知道他的脾性,颳风不听,就来了暴雨。马上缩颈吐舌,「哦」的一声如鸟兽散。可他们才走几步,就七嘴八舌,怪腔怪调: 「好个『踩塌了一只脚,嘴巴碰到桌子角』。嘿嘿!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又不是江湖艺人耍把戏』,没有『什么好看的』。哼哼!谁要看,就是『乡巴佬』。」 还有个学生故意伸长脖颈,模仿他那鸭公腔调,滑稽地说。 「『打扫客房,准备饭菜,这个这个,我们可不能怠慢远方来的贵客』。是嘛。我是校长,谁要是不听话,『嚓』好可怕!」他边说边吐出舌头,扬起手掌作刀剑,狠狠砍下来。 接着,像无数串鞭炮齐放,响起了一串串爆炸似的笑声。 怒不可遏的长芳,见到这种前所未见场面,也不竟失声地笑起来了。那小孩更是笑得前合后仰,捧腹流泪,好象在看最精彩的滑稽剧。可李健人还是那么一板正经,转身对长芳说: 「别看他们嘻嘻哈哈,可指东他们就不向西,乡下的孩子,就是老实,就是听话。长芳同志,洪老这屋很久没人打扫,又没被褥,又冷又脏,现在不能住人。学校的客房虽不恭敬,倒也干净。还是住到那里去吧。招待不恭,谨请原谅!」顷刻之间,李健人对长芳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现在,他已知道,长芳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强人,无论是文攻还是武斗,他都会在这个女人的铁齿钢拳下败阵,只能让老师学生看笑话。採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硬碰硬的战术,自己只会碰得头破血流。他是教歷史的,懂得歷史的教训。他决不作王明,决不能犯他那样两个拳头出击的歷史错误。退一步,高姿态处理,那才是一箭双鵰:这样,不只学校师生看不到离谱的让他头痛的戏,而且来客也一定会十分满意;另外,客房在办公楼的二楼,上下楼只有一个梯间,他可以派人有效监控,不至于节外生枝,出现意想不到的状况。可是,长芳却不卖他的帐。她在拾掇地上的书籍,看都没有看他,不无讽刺意味地说: 「李校长,我曾经是洪鹢的结髮妻子,应该说是**、右派、流氓的家属。你这个立场坚定、六亲不认的革命左派,不再教育批判我,就算得到了最好的照顾。我这个人思想右倾,六亲都认,与右派只相隔一层纸。照顾过了头,别人就会说你这个铁桿左派变作了灯心草,日后影响你平步青云,那就是我的罪过。何况,睡在这里,还能唤起我对过去的美好生活的回忆。因此,我哪里也不会去。」 李健人知道再说下去,会更加自讨没趣,就只好装聋作哑,结束谈话: 「既然您如此体贴我们,那么这个,恭敬不如从命。我这就着人送生活用品来。看来你们疲惫了,孩子要睡觉了,那就休息吧。别的事情,明天再商量。」他边说边将那菱角似的身子挪向门外,霎时就消失了。接着就有人来打扫房间,送来烧旺的炭火。接着又送来了丰盛的饭菜和温暖的被褥。这个凌乱不堪的冷如冰窟的房间,顿时热气腾腾,温暖如春。 李健人似漏网之鱼逃出来后,首先想到的是:洪鹢打光棍一辈子,怎么突然冒出一个超尘脱俗、才貌出众的妻子,而且居然还带来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这一切是真是假,这女人是大干部还是大骗子,他必须马上弄清楚,才好措手足。于是,他夤夜就去走访那些与洪鹢共事时间最长、交往最密切的老师。他们准确无误地告诉他,七七事变以后,洪老师回到昆阳,接踵而至的是他的妻子长芳,张博校长聘请他们到昆师任教。他们郎才女貌,夫妻和和美美。不知什么原因,一九四三年元宵节的后一天,洪老师提了两只很大的行李箱,送长老师去乘车。当时,我们还怪异长老师怎么在开学的时候回乡探亲,还对洪老师开玩笑说,老洪,把如花似玉的暖心窝的人儿送走了,只怕过了半夜被窝不暖,睡不着。他们夫妻都只缄口尴尬地笑了笑。帮助提箱子送他们去码头的工人马福回来说,分别的时候他们都热泪纵横,长时间依依挥手,久久地紧紧拥抱,好像生离死别,马福说,只怕长老师不会再回来了。当时大家还笑话马福,说工人毕竟是工人,感情就是粗陋,将复杂的爱情看作三担牛屎就是六箢箕,哪里懂得它粘粘煳煳、藕断丝连、缠绵悱恻的细腻。不出半个月,长芳就会熬不住,立即赶回来,像糯米粑粑一样,又和洪鹢粘在一起的,何必杞人忧天。但这次却被马福说灵了,「杞人」所「忧」的「天」,真的塌下来了,长老师从此就像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在昆师出现。不过,人们都知道这中间梗着一件什么伤心的事,或者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从此大家都不愿再提这件事,时间久了,长老师也就渐渐地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尽管这个说媒,那个作伐,好姑娘介绍了一大串,可洪老师就是不愿意再结婚。十几年后的今天,长老师突然从地底又冒出来找洪鹢,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他们还告诉李健人,抗战前,洪老师和长老师都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洪老师是着名的教授,长芳当时也是讲师。也许长老师回上海后,仍在光大任教,打个电话去问问,或许能解决这个十几年来没有解开的疑团。
第243页 李健人听到这些话,就像溺水濒死的人,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即刻跑回办公室打电话。…… 长芳在车上颠簸了两天,又与李健人愤怒地摇舌斗嘴了好一阵,实在疲惫已极。匆匆扒了几口饭,囫囵吃了几片肉,眼皮早不听使唤,垂下来了,她放下碗筷,才挨着床边,倒头就睡着了。……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0慈母千里送爱子,老父拒不认亲人1 长芳拉着孩子,循着熟悉的路径,爬到大堤上,大堤转向的直角弯凹里,有座草房,共三间,向北一端的那间的进身长一倍,与另外两间构成曲尺形。茅蜡烛墙壁上的涂料就是用湖里的泥巴,掺入牛粪混合而成的。由于掺入的牛粪多少不一,涂抹时间也有先后,间或也有抹上石灰的,因而黑一块,黄一块,白一块,斑驳陆离,有点像旧戏舞台上难看的丑角的脸,难怪孩子们称它作「花花脸」。为防止雨水的沖刷,墙的下半截还披着草毡,仿佛是这「花花脸」丑角的参差杂乱的髭鬚,并不让人觉得难看,反而觉得滑稽可笑。草屋屋后树着的那几棵草树,层层迭迭摞着草,像些圆锥形的塔,还有几分诗的韵味。太阳斜照着,散发出粪土枯草特有的气味,让人联想起辛稼轩的「斜阳草树」的优美词句来。长芳迅疾转过堤坡,没多久,就到了草屋前的地坪里。 大堤挡住了北风,阳光热烈地照着,这里比别处暖和得多。地坪里有牛屎,可以清晰地听到屋里牛嚼草料的声音,原来,自三钻子和洪鹢住到这里以后,破牛棚经三钻子修缮了一番后,比垸子里农民居住的房子还精緻。生产队又要要腾出屋来,让离食堂远而住房又被拆了的公社社员住,于是又将牛们迁回原籍,住进了这草屋里。真是人杰地灵,牛也赶来凑热闹。草屋北边那间进身长的关着牛;中间一间门掩着,门缝里透出火的红光。长芳正准备去敲门时,屋内的人似乎察觉有人来了,门开了,一个两头尖小中间肥大的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叉开腿,站在门中央。他个子矮,头戴一顶锥形纱帽,顶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纱绒球,显出头更尖;像茅草似的髮长,从帽下漏出来,杂乱地拥在肩上,将个脸遮去大半,显然从来没有梳洗过;穿一件货真价实的女人棉袄:初一见面,谁也辨不清是男还是女?可是他棉袄右胁纽扣坏了,扣不上,只好系上根草绳;两肘破了,露出棉花来了,也不补一补;脸和手黑黢黢的,结了层黑痂,看来从来没洗过:这分明又是个像疯子似的男人。可从他那警觉性很高的炯炯眼神看,说明他一点也不疯。还没让她发问,他便先发制人,语气咄咄逼人: 「你又来作什么?你们干部整天没事做,天天来找我二叔问这个,问那个,有的还吹鬍子、瞪眼睛,像只老虎要吃人。二叔不觉得烦人我却心头恼。去,去,去!你快点回去烤你的白炭火,别把我们的穷日子搅得一锅粥!」说着就动手去关门。 「善彰啊,你就让来人进来烤烤火。冰天雪地,在外面劳碌奔波,当干部也不容易。」洪鹢的背对着门,面向着火,劝解说。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长芳不知哪来了这么大的一股力气,顺手把三钻子扒在一旁,沖了进去。洪鹢见来人举动异常,也即刻回头起身,他还没看真切,来人抢先一步,上前搂住了他的脖子,声泪俱下地说: 「文舟啊,文舟!我总算找到了你。」然后迴转头对孩子说,「快点过来,喊爸爸,快点呀!」孩子怯怯地走进来后,她又焦急地说,「波儿,喊爸爸,喊爸爸!喊呀,快喊呀!」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孩子早忘了妈妈多年来对他的训练,见到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像个乞丐的陌生人,孩子怯生生的,看都不敢看,怎么敢贸然喊爸爸。孩子见妈妈哭得很伤心,他也伤心地哭起来。三钻子站立一旁惊傻了:二叔多年来独身一人,怎么突然从地底下冒出个女人来抱着他,而且她还要一个孩子喊他作爸爸。只是洪鹢即刻反应过来了,他记起昨天是元宵节,是他和长芳结婚二十五周年的纪念日,他们口头协议离婚的时候,曾相约这一天送孩子来。可解放后,大家忙于工作,虽然经常联繫,却许多年没有见面。他哪里会想到他们分离了许多年,她居然还恪守诺言,竟在这个时候,甘冒身败名裂的风险来践旧约。她的这份深厚的情义真正比山高,比水长。这两年来,他心如止水,形似藁木,对天崩地裂的事也不会有反应。可是,在她的感情洪涛的冲击下,心里又滚滚地涌起了波澜。他深陷的眼洞里,热泪泉水般地涌出来。他也紧紧地抱着长芳,哽哽咽咽地轻声唿唤着: 「芳洲,芳洲。是我,是我害苦了你。我糟蹋了你的青春,又让你政治上蒙受莫大的羞辱。」说着,他松开双手,推开了长芳,用手勐捶着前胸,唿天号哭,「天哪!我该死,我该死!我不是人,是畜牲!是我毁了你,是我毁了你!为什么你还要对我这么好!你笃情笃义,可是这分情意,我承受不起,再这样下去,就会彻底毁掉你!」 「文舟,你不要这样。你越这样,我越感到罪孽深重。」长芳又扑上来紧紧搂住他,两个人的脸贴在一起,泪流在一处,「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硬将那段不应该有的婚姻强加给你,你不还是一流大学的一流教授,你会在学术上独占鰲头,占尽风光,怎么会这样龟缩在昆阳,沦落到这地步?如今,你虽然已坠下悬崖,但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救上来,如果不能,我也就跳下悬崖,与你同归于尽。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情有义。如果人没有了情义,那与鸟兽虫豸又有什么区别?如果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人,那还要什么革命,还要什么社会主义、什么**?」
第244页 此时,那个被迅雷闪电似的突发事件惊呆了的孩子,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了。他记起了妈妈对他说过的事,他的爸爸是昆阳的教师,他长大了要回到爸爸身边去。现在养他的是叔叔,他也一直叫他叔叔。他们来昆阳的车上,妈妈叫他见到爸爸后,就要喊爸爸。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0慈母千里送爱子,老父拒不认亲人2 此时,那个被迅雷闪电似的突发事件惊呆了的孩子,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了。他记起了妈妈对他说过的事,他的爸爸是昆阳的教师,他长大了要回到爸爸身边去。现在养他的是叔叔,他也一直叫他叔叔。他们来昆阳的车上,妈妈叫他见到爸爸后,就要喊爸爸。他见到妈妈这样揪心地哭泣,便知道他是他的亲爸爸。他走过去,抱住洪鹢的腿放肆摇,泪流满面地大声喊: 「爸爸,爸爸!我是洪波,我是波儿啊!你怎么只和妈妈说话不理我?」 此时,长芳也像从梦中醒过来,知道自己一时忘情了,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让孩子认爸爸。他即刻松开手,抹掉眼泪苦笑着对孩子说: 「波儿,波儿!你快点大声喊,大声喊爸爸。他可是你的亲爸爸!」 接着孩子又喊了两遍。此时,洪鹢也如大梦初醒,知道孩子在喊他。这是他歷年来梦寐以求事,今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此时,他那多年来尘封蛛锁、沉睡麻木的感情就如山洪爆发,铺天盖地,唿啸地冲决下来。他弯腰抱起孩子,泪如飞瀑倾泻。他用泪脸不断地亲着孩子说: 「波儿,波儿!爸爸见到你真高兴。以后你就住在爸爸这里。爸爸告诉你读书识字,研究学问,当文学家,当科学家。爸爸带你去钓鱼、抓青蛙,还和你玩将军骑马的游戏。」说着,他突然弯下腰,让波儿骑到他的肩上,迈开大步,绕着火堆兜圈子。平日他那毫无神彩的打瞌睡似的眼睛,突然电掣星驰,射出异样的光芒。他近乎疯狂地大声喊道,「马来了!马来了!」转了两圈后,把儿子放下肩,抱着他在草房里飞速的旋转着,像年轻人第一次做爸爸那样,忘无所以地唿喊着,「我有了儿子了!我有了儿子了!」然后把波儿放在火边坐着,笑着大声说: 「善彰!弟弟回来了,快拿出野鸭子来招待!」 长芳瞪大眼睛惊奇地望着他,仿佛他返老还童,全然不像个老年人,倒像个孩子。三钻子应声即刻到隔壁房里拿出一只烤熟的野鸭子,撕下条肥壮的野鸭腿,递给波儿。洪鹢一边马上替儿子脱了手套,让他拿着吃,一边又兴致勃勃向他讲述钓野鸭的故事: 「儿子!你知道这野鸭子是怎么钓到的吗?」他走到墙角拿了一块木板,接着说,「你善彰哥哥真能干,你看,他在这木板下面拴了三根麻绳,麻绳末端繫着三个钓钩。天黑了,他就在钓钩上挂上活鱼虾,将这木板丢在水浅鱼虾多的水面上。晚上野鸭子来觅食,连同鱼虾,把钓钩也吞下。钓钩牢牢钩住野鸭的喉咙,死也挣不脱。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你二哥就连钓鸭板与野鸭子,一道捡回来。褪去鸭毛,剜掉肚肠,将它放在这火上烤熟,鸭子流油透香,真惹得人流口水。儿子,这东西味道怎么样?」 「好吃,好吃!这么味儿鲜美的东西,我从来没吃过。好吃,真好吃!」波儿吃得满嘴油光,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连连点头称赞说。 洪鹢看见儿子吃得十分高兴,激动的情绪更加高涨。待儿子吃完后,也顾不得他满嘴满手的油,就又紧紧地抱着他,像个嗜酒如命、又长年累月没有酒喝的人,突然见到了酒,嘴巴便贴着醉人的酒杯,一刻也不想离开那样,用他那许久没刮过鬍鬚的嘴巴,不停地在孩子脸上亲吻,久久地热烈地亲吻。 「爸爸,爸爸!你的鬍子怎么不刮一刮?刺得我的脸发麻发烧,好痛啊!」洪波实在忍受不住疼痛,挣扎着不让爸爸亲他的脸,并且有点生气地说,「你头髮乱蓬蓬,衣服脏兮兮。你当老师,就这么去上课,也不怕同学笑话你!」说时,还用手指刮洪鹢的鼻樑笑着说,「爸爸,瞧你这模样,你知羞不知羞!」长芳和三钻子看到这一激动人心而又十分尴尬的场面,都苦笑起来。 洪鹢经孩子这么一数落,又见长芳三钻子这么笑,就像遭到蜂螫火烫一样,即刻放下了孩子。脸上灿烂的笑容,顷刻消失了,接着乌云密布,泪雨滂沱,痛苦地皱着眉头板着脸,像截烧焦的木桩似的呆呆地站着。只是嘴唇却在不停地抽搐,好象害了语噎症。过了好一阵,他才十分痛苦,又十分艰难地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 「孩子,孩子!你认错人了。你,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我,我也不是你的爸爸。我,我,我没有儿子,没有儿子,你认错人啦!」他说话的声音逐渐低下去,说到最后几乎听不到。他像一垛遭遇大雨湿透的泥墙,垮塌下来了,他蹲下去,双手抱着头,哽哽咽咽地哭`泣着。 站在一旁的眼睁睁地盯着他们的三钻子,此时也从梦中醒来了。他记起来了,那送孩子来的是他的二婶。当年她与二叔住在洪家大院时,她最喜欢吃鱼,他每天总要送两斤去。那时她桃红的颜面水豆腐一般嫩,真是一朵刚刚出水的娇嫩的芙蓉花。她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叫她二婶她不应,她要他叫她姐。每次她买鱼都要多给钱。他和二叔一样,都是百里难挑一的好人。她离开了二叔这么多年,没想到她还为二叔养了个儿子,真是有情有义。他与二叔共同生活的这一年里,常常见到二叔每每看到孩子就眼发直。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最了解二叔的心思,他与他一样,多么想要个儿子。如今二婶把儿子送来了,他开始那么高兴,为什么又突然改变态度,死也不承认波儿是他的儿子。要是自己那个没良心的女人也给他送个儿子来,他会高兴得发疯的。看到这种光景,真是急死人。他连忙走过来,摇着二叔的肩膀嘟嘟囔囔地说:
第245页 「二叔啊!你怎么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二婶给你生的儿子,怎么说不是自己的儿子?你应该感谢二婶,应该高兴才是。」 没想到三钻子一番好心话,竟像点燃了根导火索,引爆了一颗大地雷。洪鹢竟然发疯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0慈母千里送爱子,老父拒不认亲人3 没想到三钻子一番好心话,竟像点燃了根导火索,引爆了一颗大地雷。洪鹢竟然发疯似的号啕大哭起来。孩子看见爸爸哭得这么伤心,也伤心地嚎哭起来。长芳也伤心地啜泣着,她心里明白,洪鹢孤独了半辈子,多么爱孩子,多么盼自己能有个儿子。可是他目前的处境,连自己都生活不下去,怎么还能让儿子好好生活,健康成长呢?自己成了右派,任人践踏,他又怎么能忍心让自己的儿子背上右派崽子的黑锅,任人蹂躏呢?虎毒不食子,他又怎么能害儿子呀?因此此刻他想的,就是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有儿子。天哪!人心怎么这般残忍?社会怎么如此险恶?今天,她总算看到了穷途末路的人的了无边际的悲哀了!她看到洪鹢这般痛不欲生,儿子哭得那么伤心,也极度伤心地大声哭起来。 只有三钻子十分诧异:多年来分离的一家人,如今团聚在一起,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他们竟这般痛苦悲伤呢?他怯怯地走过去,讪讪地劝说他们: 「二叔二婶,你们一家团聚了,这是天大的喜事,高兴都来不及。这么,这么哭哭啼啼,多没劲。要是换上我,我会敲着锣,逢人遍告:我三钻子有了个小钻子。可是我,我不会有,永远也不会有。」说着说着,他也眉眼低垂,不觉潸潸地流下伤心的泪。 长芳知道,夏天的蝉儿当然不知道冰雪是什么样子,鸡肚里不会明白鸭肚里的事,要向三钻子说清楚这一切,一时不容易。于是,她就察干眼泪,撇开三钻子,直接对洪鹢说: 「文舟,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你怕你目前没法养活儿子?你怕儿子没地方读书求学?你怕儿子在学校里、在社会遭人歧视?我知道目前你的情况很严峻,靠你一个人的力量养活儿子,的确不容易。不过我也已经想好了,我按月给儿子寄生活费。同时,今天早上我已向地委宣传部澄清了事实真相,宣传部长当即表示,他即刻会同组织部发文,撤消对你的**分子、流氓分子的无端指控。让你仍旧回到昆师住所,颐养天年。这样,儿子上学不是也很方便么?今后你没有别的工作,一心一意培养儿子。这不很好么?」 洪鹢听她这么说,虽然停止了哭泣,可他脸色铁青,眼睛定定地望着孩子,痴痴呆呆,长久地沉默不语,神经似乎失去了常态。长芳一再催他说话,他还是沉默。沉默呀,长时间的沉默!此时长芳有些后悔,也有些生气!她千里迢迢来到昆阳践约,为他送来儿子来,他怎么能连句话也不说。没办法,她只好赌气逼他说话: 「文舟,你的意思是我这次来错了,你压根儿不要这个儿子!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磨牙。波儿,我们走!」说完,她霍地站起来,拉着孩子就走。但他仍然呆呆的不动,死一般的沉默。倒是三钻子急了,他急忙拦住长芳,说: 「二婶,你急什么,嘿嘿,二叔不是在想么,二叔不是在想么,他想好了就会说。」他又转过头来,生气地对二叔说,「二婶就要走了,你也该说句话啊!」 「她是来错了。善彰,你就让她们走吧!他们走得离这个罪恶的地方越远越好。」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貌似十分平静地说完了这句话。这句话,是他理智的最后一道堤堰,可是,它也拦不住他汹涌的感情的汹涌的波涛。这句话才说完,这道堤堰就垮了,滔滔的感情的洪水就将他吞没了。他双手抱着头,失声地恸哭起来。长芳立即止住了脚步,孩子也即刻哭泣着回头抱住他大声喊: 「爸爸一一,爸爸啊一一」 长芳深知他十分痛苦,也抽噎着回过头来安慰他: 「文舟,不是说清楚了么,儿子的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你回到昆师,只要好好地关心他、教育他就够了,你怎么老是不吭声?我知道你处境困难,不过,现在毕竟是新社会,总会有人帮助的。只要我们咬紧牙关,就能挺过去。政治情势,有时看似山穷水尽,可是,谁也逆料不到,突然峰迴路转,戏剧性地出现一片新天地。俗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凡是想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波儿很懂事,很听话,和你在一起生活,你会十分开心的。」 长芳多情的话像暖唿唿的熨斗,将他心上凹凸不平的皱褶渐次熨平了,恸哭止住了,不过,他还是哽哽咽咽地说: 「芳洲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安排好了生活,并不等于安排好了一切。『爱屋』可以『及乌』,「憎屋」合唱,何尝不可以『及乌』啊!我是右派,为了保持与政策同步,人们对右派分子,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谁都会表现出切齿痛恨的。他们痛恨我,难道就不殃及我的儿子么?现在右派崽子这顶帽子,在学校里、在社会上,如泰山般沉重,压得无辜的孩子抬不起头。你能忍心让儿子遭这份罪吗?还有,现在不止是右派分子已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右派崽子所处的位置,最高也只处在地狱的十五、六层。他们上完小学,即使成绩再好,也升不了中学。没有沃土,当然育不出壮苗。就是有贝多芬那样高的天分,把他抛在无垠的沙漠里,他也会不知音乐为何物。他们不能参军,不能入党,不能提干,一切人们认为比较理想的职业,都与他们无缘。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也只可能成为王安石笔下的方仲永,最终『泯然众人』。画地为牢,像拴牲口一样,牢牢地拴着他们,他们只有做苦工的权利,稍有越轨,就会严惩不贷。牲畜为主人勤勉服役,主人还倍加爱怜,可对于他们,除了歧视打击,连这点起码的怜悯也得不到。他们的父辈受尽了莫大的冤屈,他们还要莫名其妙地受到株连,这种无名的冤苦,谁又能够忍受?
第246页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0慈母千里送爱子,老父拒不认亲人4 「在封建社会里,虽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株连及于九族,统治更为残酷暴虐;但是,网罗却没有今日这么严密。那时,改名换姓,尚可以流寓他乡,施展个人才华,实现人生的理想,髌足的孙膑,潜至齐国可以做将军。可今天,严密组织的触角深入到了每一个基层,每个基层单位就是这罗网上的一个坚牢的网结,每个人都牢牢套在某一个网结上,谁也别想挪动半步。即使谁偶然有机会挣脱了这边的这个网结,也无法系在那边的那个网结上。正如撒在石板上的种子,无从发芽、生根,哪里还谈得上开花、结果,健康成长。要成才,要发展,谈何容易。因此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儿子。如果硬要拥有,那是摧折花芽,残害婴幼,是神人共愤的逆天大罪。我怎么能明知故犯? 「如今我能爱波儿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认波儿,让他永远没有我这个爸爸。没有我这个爸爸,这对波儿来说是残酷的。不过波儿还有母亲,还有生他养他的另一个父亲,还有许多亲戚和朋友,将来他会如日之升,前景灿烂辉煌。这对我来说,当然也是很残酷的。因为我已风烛残年,孤零零的一个,没有了波儿,就没有了一切。不过,虎毒不食子,我当然不应该为了摆脱自己的孤独、悲哀,而毁掉自己的儿子。芳洲,你目前最紧迫的任务,就是要让一个没有我这个父亲的波儿能茁壮成长。你目前应採用的唯一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斩断牵牵连连的害人的情丝,让波儿彻底忘却我。芳洲啊!如果你真正爱我,真正爱自己的儿子,那就火速带着儿子回去,跳出昆阳这个火坑,从此不再踏入半步……」说到后面,他好像个弥留之际的人,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地在向亲人说诀别的话。 「文舟,文舟,如今,事态是严重的,但你也不要过于悲观。」长芳听到他的悲诉,也泪飞如雨。天下乌鸦一般黑,她从自己工作的学校的严酷现实,就可推断出这里的斗争的激烈。但是,她还是从好的方面劝他,「你今天虽然遭了冤屈落了难,可还是有许多好心的人真心地帮助你。你回到家乡,农民兄弟还是这么热情地欢迎你。你在昆师工作了二十年,我想那里关心你的人也不少。未必就如你说的那样孤零零的,只有悲哀和痛苦。」 「不错,皇天不负好心人。一个从不害人、乐于助人的人,在危难时刻,总会有人帮助的。」说到有人帮助,洪鹢顿时心地平静了许多,他觉得在他困厄的时候,确实有无数的人,不顾自身的安危,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让他没齿难忘。他无限感慨地说,「这两年,我虽然痛切地领略过墙倒众人推的痛苦,但我也强烈地感受到众人协力救人于水火的义举。特别是成大山县长,去年在县刑侦处为我挡住了一场严刑逼供的风暴,使别人诬陷我的**罪名不成立。我被遣送到这里以后,他又到这里来看过我几次,他一再叮嘱基层干部,说我过去对革命贡献很大,要充分尊重我的人格,好好照顾我的生活。他还说住在这湖滨破烂的牛棚,难以过冬,要洪家垸小学腾出一间房间,让我搬过去住。我不同意,他又要生产队派人把这草屋修补好。生产队的干部知道了我曾救过县长的命,又了解他的牛脾气。即使有人心存腹诽,行动也不敢冒昧。因此,我得到了比一般右派无法得到的礼遇。善彰侄儿也像爱戴父亲那样爱戴我,让我有回到家里的感觉。路遥识马力,困厄见真情。这两年使我真正感受到,高天不可侮,人心不可欺。 「毛主席有两句诗:『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他是说当时的国际形势。可是借用来写我的处境,也微妙贴切,当然这不是主席的本意。我回到家乡,确实像从冰窟中走到火炉旁。农民嘛,在地上爬,在泥里滚,他们处于社会最底层,你就是狠狠地打,他还是在地上滚泥里爬,无所谓倒不倒。他们能务实求真。这是难能可贵的『微微暖气』。惟有这『微微暖气』,我才感到无穷无尽的温暖。在这里,由于有许多人的关照,就是在『覆巢』的之下,我这枚残缺的『卵』还是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呵护。在昆师就不同,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工作,按习惯的说法,有一个『饭碗』。他们的地位虽不算高,但毕竟不在地上滚,泥里爬,他们就怕砸破饭碗,就怕被dd在地,踩入泥里。因此,他们只能仰人鼻息,倒黑为白。即使看到皇帝光着屁股,不着一丝,也只能违心地拾人牙慧,说皇上穿上了最漂亮的新衣。谁还敢务实求真,自寻倒霉。昆师那里,天虽不算高,可确实『寒流滚滚』。我到那里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我想,今后长时期里,这『微微暖气』仍然无法驱走『高天滚滚寒流』。我还是与这里的人一道,爬在地上、滚在泥里的好。」 「文舟,我们常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不能因一时道路的曲折,而看不到前途的光明。不要因为一时的冤屈,就丧失了前进的勇气。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长芳虽然知道,在浓黑的夜里瞎闯的行路人,昙花一现的几点微弱的灯光,虽然也可以让瞎闯的行路人辨明一段路,可是它无法照彻黑暗,让人找到走出困境的路,不过,目前她除了用这好心的微光慰藉外,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想到此,她又不禁鼻酸心痛,眼泪汪汪。
第247页 「芳洲,一个人即使病入膏肓,来看他的人,当着面,没有一个不说病有起色,不久就会康復。这种好心的谎话,谁都能够理解,你对我的这种深切的同情,我由衷感激。但是好心的谎言,无法掩盖严酷的现实。诚然,我们的党是一个伟大的党,古今中外的一切政党、政治团体,都无与伦比。她取得的辉煌的成就,可以塞天地,齐日月。不过,我们当代领导者,即使是高与天齐的伟人,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他们思想上也难免打上种种旧的烙印,而这烙印就是他不可逾越的喜马拉雅山,有时他还得遵循老黄历,走旧社会曲折的老路——一条与新社会背道而驰的错误的道路。我们党幼年时期犯过的几次重大错误,不也是那几个大人物的旧思想烙印在作祟么?过去如此,今天如此,今后也无例外。那些炫耀自己一贯正确,或者盲目吹捧别人是神灵的人,都不过是有意或无意的骗子。 「自古以来,政治家为了自己或某一政治集团的利益,玩弄权术的事是常有的。曹操宛城战张绣,为了摆脱困境,他曾借人项上人头,但他日后还是善待了他的家属。我们党是无产阶级政党,怎么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玩弄市侩手段,口里说得天花乱坠,腹中矛戟森然,哄骗普天下的士人坠入陷阱,还美其名曰『引蛇出洞』。并由此株连及其子孙?这事当年曹操都不曾为、不敢为,那么现在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他们就是为了完整无缺地牢牢地把握国家的权力,他把自己当作珠穆琅玛峰,高高在上,任何人都只能顶礼膜拜,不能有丝毫亵渎。他把人民赋予的权力当作私产,不许任何人『问鼎』、『分羹』。谁要稍有越轨,就犯了『大不敬』。杀鸡儆猴,当然首先从喜欢口议腹诽的知识分子开刀,首先用右派这个名目把他们钉在耻辱柱上,砍杀右派这些『鸡』的政治生命,树起反面教员标杆,其目的无非是为了『儆』那些想『问鼎』『分羹』的『猴』:『猴』们,你们得老老实实,否则,这些『鸡』就是你们的榜样。其实,『鸡』杀了,却『儆』不住猴,因为这些『问鼎』『分羹』者,不是可以任其摆布的『鸡』。因而这两年又要反右倾,杀几只小『猴』『儆』大『猴』。其实,真正的革命者,为了人民的利益,为了夺取革命的胜利,过去不惜抛却身家性命,进行过无畏的战斗,个个都是无私无威的英雄,成熟的政治家。他们对天下大势,革命前途,人类理想,都有自己的认识,自己的追求。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会面不改色心不跳,杀几只『鸡』,岂能将他们『儆』住?因此,只有让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持不同意见的人,共同讨论,求得共识,才能统一行动,形成拳头,使革命和建设能健康地快速发展。要把个人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强加于人,一意孤行,动辄高压,别人他们岂能心服?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0慈母千里送爱子,老父拒不认亲人5 「思想、理论,有些经过人们的反覆实践,具有真理性质。不过也有些还没有经过实践的检验,还不能判定它是真理还是谬误,就凭着自己的主观臆断,将某些思想连同其人一棍子打死,那与罗马教皇宣布哥白尼的地圆说是异端邪说、将布鲁诺烧死,与泼脏水时,连同孩子一起泼掉,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把思想战线上的正常争论,等同于战争中的敌对双方,一时非斗个你死我活不可,这种做法,只会毒化同志之间的关系,造成一种『万家墨面尽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的、人人缄口的可悲的政治局面。前车之覆,后车之鑑,从此,逆耳的忠言,销声匿迹,违心的谄谀,甚嚣尘上。『鸾鸟凤凰,日已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其深刻的影响,远不止是思想领域。政府工作,经济建设,也会备受其害,后果是多么严重啊!不过,车被山阻找通道,船到江心自然直。我们这个伟大的党,必定会有伟大的人物出来拨正航向,使我们的革命航船,乘风破浪,继续前行。那些自以为伟大、只许人讴歌的人,到头来也会迎来人们的哂笑、歷史的嘲讽。」 「文舟啊!既然你知道党内一定有人会纠正这种错误,那么你也一定有出头之日。日后你还能为国为民效力,又何必如此悲悲戚戚?」 「雨过之后会天青,月缺之时必趋圆。走过一段弯路后,我们党必然回到正确的康庄大道。到那时,人们前进的步履会更矫健,取得的成就也会更辉煌。可是,可是我以衰残之躯,能等到那一天吗?凡人都固执己见,自以为是。那些取得伟大成就的人,更会坚信自己一贯正确。并且像葛朗台对金钱的执着、随着年龄与日俱增那样,这种人固执随着年龄的增长,将会顽固到极其荒谬、不可理喻的程度。他们即使明知自己错了,也要编织出种种遁词,证明其『绝对正确』,维护其『绝对权威』。在我们这个个人权威至上的国度里,非到他生命终结,无人能改变这种状况。到我生命了结时,他们可能还活得很健壮,我还能看到天青月圆的那一天么?」此时,正要落山的血一般殷红的太阳光,照进了草屋,几只归巢的小鸟的影儿也前掠过窗前。洪鹢顿时觉得,短暂的光明就要逝去,黑夜即刻降临,悲哀也即刻涌上了心头。他十分颓唐地说,「一天就要匆匆地过去了,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这样。我在这世上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日出》剧终时陈白露说的那几句话,正是我目前景况的真实写照:『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我盼望太阳,但我等不到太阳出来的那一天,这就是我最大的悲哀。芳洲,你和儿子不会陷入我这种困境,一定能等到太阳出来的这一天。到那时,如果我还能占有一抔黄土的话,我还是希望波儿能到我那一抔黄土前鞠一次躬。不过,现在我重复说一遍,你立即离开这里,此后我们形同路人!」
第248页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剩下的就只有无边的悲哀。长芳眼睑低垂,眼泪汪汪;波儿牵扯着妈妈的衣角,瞪大眼睛望着爸爸;洪鹢双手捧着低垂的头,长吁短嘆。三钻子经他们一说,弄清楚了二叔不认儿子的道理,虽也很有几分悲伤,倒说了几句让人暖心的话: 「二叔二婶,二叔的话像盏灯,把我黑黢黢的心也照亮了。洪波弟弟如果要有个好前程,确实不能认二叔作爸爸。因为我照顾二叔,就有许多人骂我黑猪子。只是我不怕,我前程好坏都是翻泥巴。我认定了二叔,我一定孝顺二叔,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二叔受苦。你们放心走吧!」 「长书记一一,吃饭吶!时间不早了,吃过饭我们还要赶回去!」像一颗巨石抛进平静的水里,拖拉机手的喊话,即刻在他们的心里掀起了波澜。永别的时刻到了,长芳泪如泉涌,拉着洪鹢的手想说话,但喉咙里仿佛梗塞着什么东西,终于说不出来,只好甩掉洪鹢,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扭头啜泣着匆匆地走了。洪鹢呆呆地站着像个木偶,那被她甩的手,半悬在空中,好久好久没有放下来。只有那凹陷得像个幽深的山洞的眼里,异乎寻常地汩汩涌出凄伤的泪水。孩子被妈妈牵着手往前走,还不断地回头用泪眼看爸爸,他见洪鹢这样,挣脱了妈妈的手,跑回来抱着他的腿,撕心裂肺地叫着: 「爸爸一一,爸爸一一!我不走,我不走!」 儿子的尖叫声像一把尖锐锋利的刀,刺到了他的心上。他即刻清醒过来了,知道就要与心爱的人永别了,他马上抱起儿子,瞪大眼睛仔细端详,想尽量把他的影象摄入眼底,永存心里。随即又忘无所以地又用鬍髭拉撒的嘴巴,疯狂地亲着儿子稚嫩的脸,儿子流着泪忍受着这一切。顷刻,他记起了还有儿子喜欢吃的野鸭,立即撕下烤野鸭的另一条腿,塞到儿子的手里: 「儿子,此刻你还是我的儿子,你就吃了爸爸最后给你的野鸭腿吧!从此以后,你就彻底把爸爸忘掉吧。儿子,永别了!」说完,就把他推向长芳。可儿子又迴转身牢牢地抱住他,竭尽全力地高声叫着: 「爸爸,爸爸,我永远也不离开你!」那喊声悽厉幽怨,久久地在奇寒的空中迴荡。洪鹢咬着牙,流着泪,狠狠地把他推开,兇巴巴地说: 「你不是我的儿子,你认错人了!长芳,你还不快点拉他走!」 长芳不由分说,用力拉着儿子就走。儿子又回过头来悽厉地喊道: 「爸爸,你什么也没有吃的,这个鸭腿留给你吃吧!爸爸,爸爸,你来拿吧!」儿子的声声唿叫,就如支支锋利的剑,刺得他心头汩汩地流着血,他背过脸、咬紧牙、硬着喉咙,憋住那突突地将要冲出来的话。波儿见他没有过去拿,就把鸭腿丢在地上,竭尽全力喊道: 「爸爸,波儿走了,你就自己来捡吧!」 长芳已拉着波儿了翻越了堤坡,洪鹢这才回过头来看。远处原来铁青的山,业已被暮霭蒙上了一层灰黑,像一只只怪兽。太阳已被它吞噬了半边。这半边下面呈锯齿形,显然那是怪兽的齿痕。殷红的残阳映着殷红的晚霞,那是怪兽啃啮金乌时流出的血。此时他感到一阵揪心的剧痛,仿佛西天上的殷红,就是他心中流出来的。他再也站立不稳了,像个久病极端虚弱的人,扶着墙,偏偏倒倒地走进里屋,倒头僵卧床上,此后,他两天没有起床…… 长芳跟着三钻子转过几条田塍,又折过几个屋场,来到了生产队的食堂。正屋里已摆好了桌子,铺上了碗筷。好客的生产队长热情招待她吃饭,她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随即拉着儿子上路了。 拖拉机进城后,长芳不去为她安排的地区招待所,她吩咐机手直接把拖拉机开到怡情旅社(如今的太阳升旅社),住进了三楼面向昆江的一号房。儿子劳累了一天,进房倒头便唿唿入睡了。可长芳怎么也睡不着。她打开临江的窗户,刺骨削面的寒风灌进房里,让她浑身哆嗦,可是,窝在她心里的燠火能得以渲泄,她反而觉得畅快。电力奇缺,夜深的昆阳漆黑一片。远处有一点如豆的灯火忽明忽暗,那是夜捕的渔船。从前,许多个元宵佳节,她与文舟都在这里度过。留声机放出幽怨悽苦的音乐,他们并肩临窗,眺望昆江。望着江里如蛇蜿蜒的灯光的倒影,虽不那么愉快,但总算还有丝丝甜蜜的憧憬。可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唯留下她独自的声声哀嘆。永别了,文舟!永别了,昆阳!她反反覆覆地在心里默念着,默念着…… 儿子均匀的鼾声在夜空里迴荡,她还是久久地临窗默念,哀嘆;默念,哀嘆!……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1地变荒漠人贱乞丐,僵卧老骥悲泪千行1 一九六零年的春天是个极其不平常的严峻悽厉的春天。 常年,到了暮春三月,蓝天碧水,草长莺飞,粉红的燕子花覆盖着广袤的田野,一直漫到了天边,恰如一幅刚刚绣好的靓丽的铺天盖地的锦缎。可是自去下半年来,人民公社的决策者们坚信,「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震天的口号声喊破喉,疯狂的干劲撑破了天。堤坡上、屋顶上、墙壁上的巨幅标语,铺天盖地。为了提早春插,吃完年饭就浸种,雨水节未过秧谷下了泥,春分过后种谷烂掉了。才到春分,紫云英的嫩芽绿叶刚刚长出来,婆婆姥姥,童男少女,成群结队,到田里扯红花草填肚皮。尽管生产队树了几个扯红花草反面教员,天天蛮斗狠批,可是,即使原来脸皮薄的人,肚皮饿急了,如今薄脸皮变成了厚牛皮,杀几只鸡已儆不了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是牵线串珠般往田里跑。高明的领导者此刻也没了辙,只好又作出了一个英明决定,提前把田耖转来灌满水,这样厚牛皮脸的也扯不到红花草。可是,凡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厚脸皮扯不到红花草,可田里也没有肥料了。为了补田中的肥料不足,他们又採用了一个英明的绝招:湖洲、堤坡、地头、田塍的草尖儿才钻出头来,就命令人民公社的赵子龙、老黄忠、穆桂英、小罗成们组成的积肥大军,恶狠狠地挖下一层厚厚的泥巴,堆放到田里,无边无际、整整齐齐排列着一列列、一行行圆锥状的土堆,整个田野像个大坟场。那些脸皮厚的婆婆姥姥,童男少女,就连嫩草也扯不到了。原来领导们树反面教员,开斗争会,想以一儆百,但他们哪想到,反面教育变成了正面引导,都向反面教员队伍里辐辏,人人都奔向田间,奔向地头,扯花掘草。实践出真知,聪明的领导者总结出了宝贵的经验,知道「扬汤」不能「止沸」,就立即採取了「釜底抽薪」的策略,大田翻转灌水,湖洲、堤坡,刨光绿草,难道你还能挖回泥巴煮粥喝?这正如,你要到谷仓里去偷谷,如今将谷子连同谷仓一起统统烧掉,看你还能偷什么?
第249页 半年来,人民公社的造粪机造出的屎尿,全都灌进了秧田里,可那些秧田里的谷种偏偏烂掉了。长不出秧苗,可稗草长得疯,清明才过,秧田里就长出厚厚的一张毡。公社的智囊们便将计就计,李代桃僵,错把稗草当秧苗,插到大道旁的大田里。「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我们领导们大有陶渊明饮酒的风度。当然时代进步了,他们也比陶渊明变得更聪明。浊醪不堪饮,转而酿醇酒,又另闢些秧田,爆种秧谷。但由于造粪机一时早不出多少粪,爆种秧谷的秧田达到了一级卫生标准,田中茫茫白水一片,小满过了,才长出一根根黄瘦的绣花针,稀稀拉拉,瘦骨嶙嶙。放眼一看,田野黑一块,白一片,黄一块,绿一线;黑的是翻转的犁坯,白的是水浸田,黄的是爆种块块秧苗,绿的是路旁田里插下的稗子。那刨下的带草的泥土,横堆的像垛泥墙,散放的像乱坟堆。整个田野活像个长满了疱疮的癞痢头,又像件经年未洗的疯和尚的百衲衣。结果醇酒饮不成,浊醪也喝不上,英明的领导也只好跌足吞声。 这一年来,公社社员生活也像飞流直下的瀑布,几滚几跌,由高山顶尖上跌落到了深山峡谷中的最低处。年初人民公社成立时,大力宣传的公社的光明前景,「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海市蜃楼,虽可望而不可及,但「放开肚皮吃饭」这一点,在短时间里,还是不折不扣地做到了。那时,不管你到那里,只要有张介绍信,在食堂的餐桌旁一坐,就能吃上免费的饭菜。菜虽不好,可那蒸得像铳子儿一样的大米饭,可以让你撑破肚皮吃。经常还开「放开肚皮吃饭」的现场会,不怕撑破肚皮的牯牛汉子,脱颖而出,刷新记录,还能获大奖。 可是好景不长,粮仓空了,怎么办?掌握了唯物辩证法的人民公社的天才领导者们,一切从实际出发,粮食不够,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煮饭尽量多放,铳子饭变成了粥;再不够,就在这年春节前,按人定量,改吃蒸钵饭。大男人每餐十六两秤吃六两米,妇女儿童均减半,饭少远远填不满肚子,于是又改吃一种所谓「双甑饭」,就是饭蒸熟以后,让它冷了,加水再蒸一次,让米充分膨化,因为用甑蒸了两次,故名之曰「双甑饭」。此后定量一减再减,蒸钵里的水一多再多,便蒸成了稀汤粥,下肚饱不了三分钟。大年三十,就只好磨稗子做粑粑。社员们个个都饿得黄皮剐瘦,走路不小心就会被风吹倒。此时此刻,仿佛人人都只有一张嘴,每天二十四小时张张嘴巴都在讲吃,并由此引发开来,闹出了许多笑话。过年的时候,领导开恩,过虎岗人民公社的洪家垸大队洪家垸小队的食堂,从生产队养猪场拖出了一头「三多一少的猪」宰了,让社员们开次荤。所谓「三多一少」,意思是毛多、骨头多,皮上的皱褶多,就是肉太少。一百多人的食堂,七八十斤连皮带骨的肉,大队干部那里要送一点,生产队干部要留一点,伙房的大师傅背着大家多吃一点。余下的大锅熬汤,一人一碗,不到一分钟,大家就喝得要精光精光。这汤呀,到了嘴里,似乎还没到肚里。好像往极度干涸的田里放水,一点点水早被圳沟吸光了,大田里压根儿没去什么水。 有个老汉,块片大,以往身体好。六十多岁了,还是生产队的正劳力,犁耙工夫,肩挑重负,在队里数一数二。去年到后山挑石灰,来回七十里,可他一担挑了一百八,是队里县上都闻名的老黄忠,去年还在县里劳模会上戴过大红花。可是,身大力不亏,全靠饭来撑。放开肚皮吃时,铳子饭他每餐能吃六大碗,至少也有一斤粮。计划用粮后,十六两秤每餐才六两,一天的粮不够他一顿吃。照他的说法,这点粮食放进肚里,是在牛栏里关了只小老鼠,空荡荡的。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铁汉子没有粮食这根铁柱子撑着,一下子便垮塌下来,成了一滩烂泥巴。开始他浑身没有劲,接着目眩头晕,全身水肿,黑眼睛变绿似饿狼。大年喝了那碗还没进肚的汤,绿眼睛便四处搜寻,盯桌上,瞄地上,转眼盯着厨房的案板上,看有没有别人丢弃的骨头肥肉。要在过去,一个大食堂,二十几张桌子,起码也要搜一箩筐。可如今桌上光熘熘,地上熘熘光。两只狗在埋头搜寻,竟一无所获,拖着尾巴恹恹地走了。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发现厨房旁侧的污水沟里,有一根已炖煮过几遍的筒子骨,还有几个老白菜蔸。他连忙跪到沟边抓起来,回家即刻将它洗净,用个蒸钵炖煮着,连汤带水又吃了好几碗。出门他逢人便说,「他又过了一个年」。社员们听了,都说他狗屎里找米吃,臭水沟里捡骨头,人不如狗,真造孽!生产队长觉得老汉干出这等下作的事,给人民公社脸上抹了黑,立即把他当作反面教员,召开了现场批判会。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1地变荒漠人贱乞丐,僵卧老骥悲泪千行2 由于缺粮,我们聪明领导突发奇想,他们说人畜一般同,既然牛吃稻草,能膘肥体壮,那么人吃了,生命就有了的动力。只是人吃惯了米饭鱼肉,暂时不适应。于是他们挖空心思,将稻草用石灰水浸泡,再将它捣烂,过滤去渣沉淀后,取出水中污七八糟的沉淀物,说这是稻草淀粉,完全可以代替面粉,用来做粑粑。接着就开现场会,大力推广,遍地开花,每个生产队在地里挖个坑作浸泡池,热火朝天办起了稻草淀粉厂。这种淀粉做成的粑粑,又苦又涩还有几分臭,别说吃进口里,就是闻到这股气味也作呕。几名敢为天下先的勇士,为了贯彻上面的精神,硬着头皮带头吃,那伸颈鼓眼吞咽的样子,真比吃毒药还难受。吃过之后,上呕下泻,惹出一场病。一转眼,热气腾腾的工厂冷火悄烟了,只留下一个永作纪念的曾经浸泡过稻草的臭水坑。城门起火,殃及池鱼,人没吃到淀粉,稻草却耗光了。耕牛没草吃,只只牛饿得瘦骨嶙嶙,东偏西倒,都像破烂不堪的风车架。
第250页 这场食品大革命把牯牛一样的汉子都拖垮了,洪鹢在这方面就更糟糕。放开肚皮吃的时候,铳子饭他咽不下。后来,双甑饭,稀汤粥,他吃起来更是没胃口。幸好上面有人打招唿,三钻子又善摸鱼虾、钓野鸭,生产队干部开只眼,闭只眼,没有人去管他。三钻子烧烤一些鱼鸭之类的食物给他吃,他身体还算勉强撑得住。可自去年冬天反右倾以来,以前关照过他的干部,撤的撤,调的调;生产队的干部热脸变冰霜,右派分子这个词儿天天嘴上挂,也不许三钻子再去捞鱼虾。从此他身体一天瘦似一天,瘦到现在,简直像只空灯笼。别说下地劳动,就是想抬腿挪动一下,也头晕眼花,张开嘴出气,腿脚老不听使唤。因此,床笫就成了他最忠诚最亲密的须臾也不能离的老伙伴。 说实话,他能拖挨到今天,三钻子确实想了许多办法,让他吃得好一点。三钻子是贫农,土改根子,又是孤身一人,没有拖累。照他自己的话说,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怕蚂蚁咬**。别人的儿子要与是阶级敌人的父母划清界线,可他偏偏要把洪鹢这个折来转去才沾上点亲的、谁也不知有多少代的远房叔叔当父亲供着,十邻八亲,没有一个不骂他煳涂。可他又是名副其实的钻子,谁家的老子扒灰,谁家的堂客养汉;生产队长诱姦女学生,会计监守自盗偷钱粮:别人的这些鲜为人知的隐私,他都了如指掌,而且证据确凿。因此,别看他小得像颗泥丸子,可彪形大汉都怕他三分,队长会计当然也不敢得罪他。这样,他就成了队里唯一的权威社员、特殊公民。别人不敢做的他敢做,别人不能拿的他能拿,因为队长会计对他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他也确实能别出心裁,想出些别人意想不到的开闢食物来源的新渠道。那时,家家没有锅灶,即使偷点粮食,也无法煮熟吃,可三钻子有办法。收豆的时候,他抱一抱带豆的豆箕回草屋,点火烧掉后扬去灰,豆粒颗颗炸开皮,香脆可口如炒花生。打谷的时候,他说牛昼夜耖田太辛苦,要餵点粮食牛才有力。便从生产队捎回一撮箕谷,大部分餵牛,小部分人吃。吃的方法也别致,他用一张荷叶包着谷子,荷叶周围裹上一层厚厚的滴水的泥巴,放在火里一烧,泥巴干枯开了坼,剥掉干泥巴,取出里面黄澄澄的谷壳开裂了的谷子,用手一搓,将脱落的谷壳吹掉,就是香喷喷的炒米了。此外,他把捉来的青蛙、鱼虾,弹弓打下的鸟雀,甚至打死的老鼠,都用这种办法弄熟,吃起来十分可口。这些食物弄熟了,三钻子总是让他二叔先吃,可三钻子也饿得皮包骨,洪鹢又怎么能吃得下?他每次都只尝一点,说他胃口不好吃不下。长年累月这么饿下去,才落得今天全身水肿起不了床。 身体愈差了,精神更是每况愈下。自从长芳带着儿子离开他以后,洪鹢的魂魄也像被他们钩走了。从他们母子离开的那一刻起,他便卧床不起,水米不沾。经三钻子好劝歹说,总算起了床,只是形神已大不济了。脸颊的肉似乎被锋利的刀全削光了,只剩下一张黑惨惨的皮贴在骨头上。没骨的双颊没什么支衬,深深陷进去,现出两个鸡蛋大的窝。原来的深陷的似的眼窝,更加幽深,仿佛是个无底洞。他经常丢三落四,起床往往忘穿鞋,睡觉又忘了脱衣裳。一次,他老是在草屋前的堤坡上弯着腰踯躅,似寻针蒂。放学后路过的学生喊他爷爷,问他在寻什么,他们愿意帮他寻找。可他撬口不开,似乎没有听见,一个人仍在踯躅搜寻。孩子们都说洪爷爷疯了。后来三钻子从食堂里给他带饭回来,问他在找什么,他才瓮声瓮气地回答,丢了门钥匙。三钻子也帮他仔细搜索,几乎把来往的堤坡路上的草披开,数了好几遍,仍不见踪影。最后,三钻子发现他一个指头上套着根线,才知道那开门的钥匙,原来攒在他的手心里。 自去年入冬反右倾以后,由上至下,反击右倾机会主义运动,如火如荼地迅勐开展。许多不如意的事就郁积在他的心头,像饿极的狮虎的利爪,撕扯着他的心。如今,他行动艰难,可脑子的活动激烈。睡在床上,上下古今、天南海北的事情,都汇聚到他的脑海里,掀起了排空巨浪。特别是对故人负罪感,更像强酸一样,腐蚀着他的心。反右倾以后,丰满楼书记放黜海南,陈大山县长被停职到党校学习,他们遭此厄运,他这个反面教员当然难辞其咎。他也遭到多次大会批,皮肉受了点苦倒不算什么,而精神遭到沉重打击,倒像流血的伤口撒上盐,剧痛难熬,使他彻夜难眠。他天天僵卧着望着草屋顶,朝思暮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人活着,应该对国家对人民有益,如果活着使自己成为占有别人一切的寄生虫,那么,他与张牙舞爪吃人的勐兽何异?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他检点自己一生,他虽然出生于剥削阶级家庭,幼小时是曾喝过劳动人民的血。可自他懂事时起,他就同情劳动人民;年龄更大一点,他与中国一批革命知识分子一道,最早接受了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教育,在党的领导下,他义无返顾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放弃了去外国讲学的优厚待遇,决心把自己的命运与劳动人民拴在一起。他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寒风中,他接受过北洋军阀的高压水龙头的洗礼;蒋介石叛变革命时,他曾与东海的工人阶级,冒着唿啸的子弹,浴血战斗。在血与火的考验中,他曾加入了中国**。可是由于党组织突然遭到破坏,组织负责人的英勇牺牲,他像断线的风筝,与党失去了联繫。他再次申请入党时,崎岖同志认为,就他的社会地位与影响,留在党外,能起到一个党员不可替代的作用。为了党的利益,要他作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当时他的好友长风这么说,回到昆阳时,丰满楼书记也这么说。因此他便一直作他的党外布尔什维克。他也深深地感到,党确实真诚地把他当作忠诚的儿子、无畏的战士。革命斗争中重大事情都向他通报,党内绝密的文件也让他阅读,许多革命的重担都由他独立承担。他自问确实没有辜负党,在长期的残酷的革命斗争中,他冒着生命危险,救护过许多同志;他仗义疏财,救民于水火之中,团结了广大人民。解放后,他又不计名利,竭忠尽智,甘当革命的老黄牛。组织上本来先后安排他出任行署副专员、政协主席,他完全可以脱产,舒舒服服地去作官。可是,他觉得自己黔驴之技仍在教书。于是,他一面服从组织安排,担任市政协主席,一面又坚持在昆师任教,继续为革命培养可靠的接班人。他对党和人民的的贡献,虽然比起同代的那些出生入死、扭转干坤的革命者来,其绵薄之力,「赤城」之度,远不及他们,他怎敢与「势拔五岳」的「天姥」山比高低?不过,他扪心自问,他的心冰清玉洁,无私心邪念,可鑑鬼神,可昭日月。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无愧于人民无愧于党,无愧于子孙后代,他将死而无遗憾。
第251页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1地变荒漠人贱乞丐,僵卧老骥悲泪千行3 不过,对待自己的亲人与朋友,他不只有罪,而且罪不可赦。过去,他将错误的婚姻错误地加于长芳,耽误了她的十年最美丽的青春;而离婚后又错误地与她藕断丝连,使她的痛苦雪上加霜。尤其是这一次,她没有去信阻止她错误地来昆阳,让她顶风冒雪,舟车劳顿,肉体受尽折磨且不算,更使她多年来构筑的海市蜃楼般的思想城堡,突然如雪崩一样坍塌下来。更严重的是,今后她还会死死抱住已被狂涛沖毁的感情扁舟的碎木片,在波峰浪谷里浮沉,即使有安稳如山的舰艇前来援救,他也会执拗地不登舰避灾,而心甘情愿地忍受那龇牙咧嘴的狮虎般的恶浪的撕咬,直至被它完全吞噬。特别是对波儿,那更是莫名的冤屈,他的出生实在无罪,他的成长更应无辜。他有生他养他的父亲,与他洪鹢风马牛不相及。可阴差阳错,偏偏与他拉上了层关系,而他更莽撞地承认是他的父亲,将自己这块谁也击不碎、掀不掉的顽石,强压在这嫩脆如竹笋的可怜的孩子的头顶,使他永无出头之日,直至腐烂,变为泥土。他简直是屠戮无辜婴幼的刽子手!孩子本来有父母,他们是那样深沉地爱他、护他,可他却这样恶毒地害他,摧残他!虎毒不食子,他真的远远比勐虎还兇残! 对于朋友同志,他也像霍乱鼠疫细菌那样,谁要是沾染它,谁就倒霉,即使不死,也要脱层皮。丰满楼书记,革命资力那么长,能力那么强,视野那么开阔,知识那么渊博;过去,出生入死,为创建人民共和国立下了丰功伟绩,今天,为涤盪旧社会留下的污泥浊水,为建设人民幸福美满的新社会,呕心沥血,功薄云天。他的前程如花似锦,如日之升。可是,与他沾上关系后,他便节节败走麦城。一些人认定他洪鹢是**时,他却说他是与党风雨同舟的坚定的革命者,于是那些人就诬陷他是**的保护伞;那些人要划他洪鹢作右派时,他又说自己敢于忠言直谏,是他的良师益友,于是那些人又攻击他是右派的防空洞;那些人玩弄捉姦捉双的鬼把戏,说他洪鹢是流氓分子时,他又实事求是,力辩其非,说自己几十年来地位金钱都不缺,什么样的如花似玉的美人,他都唾手可得,可他却不屑一顾,几十年孑然一身,他又怎么会在几乎身陷囹圄、别人对他虎视耽耽时,拾残花败柳,毁君子清誉,这岂不悖于常理?就这样,那些人就群起而攻之,怒斥他与牛鬼蛇神同穿一条裤子,同坐一条板凳。最后,在反右倾运动中,他不明不白地被放逐海角天涯。成大山县长为了护他,就付出了更大的代价。为阻止梁大胆严刑逼供,他准备丢弃长期以来,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荣誉和地位,採取了一系列非常的破坏组织原则的行动,对梁大胆办案,横加干涉,使他受到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他洪鹢被遣送到洪家垸时,他又违抗上级精神,强制他的下级要尊重他、关心他,否则,就要严惩不贷。为此,组织上要将他调离昆阳,可他哪也不去。并且扬言:要他离开,除非开除他的党籍,把他打成**,投进监狱,否则,他还要好好地关爱洪老师。在他看来,洪老师不可能是右派、流氓、**,那些罪名是那些挟嫌报復、嫉妒陷害的人罗织的。要是换了别人,成大山这样做,早就被划为右派分子或者**。可是,在旧社会,他苦大仇深,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他出生入死,为共和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他那些如泰山一般重的共和国勋章,只要有一枚,就可以压得有的人喘不了气,何况他莽撞得像头牛,像铁面判官不饶人,谁还敢和他较量?最后只好由常务副县长主持工作,让他到党校去学习,县长名存实亡,等于撤了职。至于张博,因为保护他,被定为中右,降职到省图书馆当副馆长,池中伟因与他关系密切,而又不能也不愿与他划清界限,已以免去副县长职务,回莲师重操教书旧业。后来又被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到北湖劳动锻鍊。他想,他与他砍掉脑壳能共疤,能用一个鼻孔出粗气,假如他活到今天,也早成了叛徒、特务、**、右派分子,革命英烈的桂冠就与他无缘。人都愿生不愿死,可是如今,做活人比做死人更难啊。长风的轰轰烈烈的死,使他成了万人仰慕的英雄;自己,苟活至今,弄得身败名裂。长风要是在天有灵,他定会为自己早死灿颜庆幸,而为他苟活悲悯流泪。他现在才算真真切切地领悟到生不如死的另一层更深刻的含义了。现在他已不只是这世上可有可无的多余的人了,而是切切实实的造孽害人的十恶不赦的罪人!这是他始料未及、可又是千真万确的可悲的现实! 此外,对三钻自来说,也是极不公平的。他尽心尽意地照顾他,没有人褒奖他半句,却招致无穷无尽的讥笑与漫骂。他根本不计较这些,用他的话说,他不怕dd,无官可罢,没有党籍开除,没有财产没收。如果让他坐牢,可以不愁吃穿,那是从没米洲上掉进米饭箩里,他求之不得。因此,别人白眼耻笑他太傻,他就怒目叱骂他心太黑。洪鹢心想,三钻子要是没有他拖累,他会活得多自在。自己岂不是也害苦了他么? 既然他苟活在这世上,除了每天消耗几两大米,除了害人之外,再也没有什么用,他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这里是屈原放逐时曾经经过的地方,屈原在这里一定留下了他的足迹。端阳节近了,自己也该寻踪蹑迹,踵屈原之所居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碧水蓝天,蝶舞莺飞,绿叶红花,装点江山,这是一幅多么瑰丽的画图啊!天晴了,一缕金色的阳光,从草屋的小窗里射到床上,他觉得应该挣扎起来,再多看一眼这美丽的世界。三钻子去食堂吃饭该快回来了。他想,今天三钻子去放牛的时候,定要他带上柴刀,到柳林里砍根柳树枝,给自己做根拐杖,他要到外面走一走。吃早饭的铜锣声已敲响了多时,三钻子也该回来了,他应该去做他该做的事情了……
第252页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2崎岖雪中送炭,洪鹢胆大包天1 洪鹢使劲地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还没穿好衣服,门吱哑一声给闯开了。三钻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右手像往常那样,端着半钵粥,可他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叫他趁热吃。而是他眉飞色舞地大声喊道: 「二叔啊!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听说有个姓什么齐姓什么徐的大干部,给你寄来五百块钱,五百块钱哩!当年,你两次只给了不到百块钱,我三钻子就建了三间瓦屋,如今有咯多的钱,咯样的瓦屋,你建三栋,还有钱剩呢。」说着,他放下粥钵子,用力摇着洪鹢的肩膀,发疯似的叫喊,「二叔!你发财啦,你发财啦!」可是叫过之后,三钻子又皱着眉,用左手捶着脑袋,十分气恼地说,「他,他,他叫什么,我,我怎么把他的名字给忘了,我该死!我该死!」 「什么好消息,发什么财!你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善彰,你仔细想,慢慢说。」洪鹢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为千夫所指,万人惟恐他不死的时刻,居然有人寄笔这么大一笔钱来资助他,他确实激动不已。 三钻子颠三倒四说了几遍以后,他基本上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钱原来是一个当大军区司令的大干部寄给他的,他还写来了一封信,叮嘱他要注意营养,保重身体。要他好好把草屋改建一下,保证冬暖夏凉。还说他是知名的学者,难得的人才,国家的瑰宝,千万不能自暴自弃。还说事物发展有曲折,展望前途很光明;太阳落下去了,还会升起来。三钻子还嘟嘟哝哝地说: 「那个大干部信中还说你是『长歪的不二回请客』,还说什么『太阳落下去,还会升起来』。」三钻子不停地搔抓自己脑袋,大惑不解地说,「说我三钻子长歪了,是个丑八怪,第一回不请我做客,我也没话说。至于你二叔,这么英俊威武,就是一百回请你做客也应该。怎么能说你长歪了,不漂亮,就不第二回请你做客?这公平吗?再说『太阳落下去了,还会升起来』,这不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么?他这么说,他这么说,这,这,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接着便低垂着头,十分丧气地说,「那个该死的姚区长,还胡说八道。说你是死右派,说那个当司令的大干部是大『油鸡』(右机),不能让你们搞地下活动。他还说『油鸡』是敲掉了牙齿、打折了腿的不死不活的老虎,样子看起来吓人,其实现在不过是一条丧家狗,只觉得可悲,没有什么可怕的!那个该死的姚区长还说,县里的池县长也成了『油鸡』,下放农场劳动,还死不老实,与右派平起平坐,他还对右派胡说什么『虎落平原被犬欺,落难的七品芝麻官不如鸡,与你们右派相隔仅有一层纸,捅穿了还不是一样的』。怡情院的婊子都敢于揭发右派洪鹢的罪行,一个县长口口声声说『与右派一样的』,连婊子的觉悟都没有,你看可笑不可笑,可悲不可悲!姚区长还说,你二叔过去说什么『山旮旯的』说过,『我爱老爹,更爱新妻。』你洪鹢,是他的老师,但不是他的老爹,又是右派,他只会严厉监督你,怎么能爱你?因此洪先生,学生这就对不起了。钱没收,信扣留。』二叔,自从你与远方的那个二婶离开后,这么多年你孤身一人,再没有娶第二个二婶,他怎么能张开臭嘴,说你『更爱新妻』呢?姚区长这个王八羔子,真是胡说八道!」 三钻子气愤地说完后,便去放牛。洪鹢一再叮嘱三钻子为他砍根柳树枝做拐。天晴了,他要到外面走走。三钻子满口答应,愉快地走了。 洪鹢听了三钻子的话,也觉得啼笑皆非。因为三钻子把「党外的布尔什维克」错误地理解为「长歪的不二回请客」,而且愤愤地为「长歪的」的鸣不平。又把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误听为「山旮旯的」,把苏格拉底说的「我爱老师,更爱真理」,说成是「我爱老爹,更爱新妻」,真让人笑掉牙齿。姚令闻无中生有,血口喷人,还美其名曰「爱真理」,真令人捧腹喷饭。倒是说「油鸡(右机)」与右派只隔一层纸,倒道出了几分真理,因为右派与『右机』,他们有个共同追求的目标: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说有权便是虎,无权犬不如,也深刻地说出了人生百态,道尽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他知道,长芳也是崎岖的学生,这一定是长芳回东海后,把自己的情况转告了崎岖。崎岖是他的亲密无间的同学,又是他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他得知他的落难的消息,不知为他洒了多少眼泪。但崎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能冲破gmd几十万大军的五次围剿;能攀越五岭、雪山,渡过金沙江、大渡河,胜利长征;能在日本强盗身后狠狠插进刀子,给它以致命打击;能将武装到牙齿的气势汹汹的美国狼,打得爬地不起的闻名中外的将军,他寄出的一封信、五百块钱,居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比七品芝麻官还小的灰尘似的官吏所扣留。现管的权力,像吹棉花糖那样,一经无限制地吹起来,真可以成为遮天蔽日的黑幕!这样看来,许多大将名臣、文学巨子,冤死于无品无级的狱吏之手,也就不足为怪了。 崎岖的本名叫齐驱,他有感于革命道路的艰险漫长,为了砥砺自己,更名为崎岖。他是中国早期的**员。早年为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为创建党、创建军队,为tf三座大山,创建人民共和国,建立了不朽的功勋。去年,在中央会议上因为他说了「大办钢铁,劳民伤财;公共食堂,老百姓无以为食」的疯话,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受了到严厉的批判,削去了一切职务、权力。据说,他还说反右派扩大化了,甚至把一些几十年来的坚定的革命者也被打成了右派。而他被划为右派的事恐怕又是崎岖发言中最典型的例子。崎岖来信说自己现在无办法让洪鹢改变目前的困难处境,因为他手中没有了权力。可见他洪鹢右派的名分,已上达天聪,镌刻上了铜板册上。小右派有了大名声,谁也改变不了的。崎岖在这种险恶的情势下,还寄这么多钱来抚慰他。并说今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叮嘱他要坚强地生活下去。这种不顾自身安危,竭尽全力救助同志朋友的高风亮节,革命情谊,真是比山高,比水长。想到这些,他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
第253页 听懂了三钻子的传话以后,他回忆的闸门随即打开了,记忆的屏幕上闪电般地展现出一个个生龙活虎的镜头。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2崎岖雪中送炭,洪鹢胆大包天2 那是风云急剧变幻、人民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二十世纪初叶,他在省立一中读书。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无限敬佩的一位同学,就是齐驱。他的笔名叫崎岖。他,面目清癯,个子高大,经常穿着件泛白的毛蓝家织布便装,裤腿掉得老高,衣袖短得仅能掩肘,显然是身子长得过快,还穿着从前的早已不中身的旧衣服。他经常打赤脚,到了冬天才穿双旧布鞋,可又常常不穿袜子。那些衣冠楚楚的学生常常白眼瞧着他,鄙夷不屑地说他土里土气,是标准的乡巴佬,没有一点学生气。可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终日埋头读他的书。生活往往总是与人恶作剧,就是这个土包子,考试起来,科科第一,特别是写的文章惊世骇俗,震聋发聩,此后连最有名望的老师也对他刮目相看。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家境极为贫寒,是族祠里资助了他的学费,他才能有机会来省城继续求学。洪鹢更敬重他的远见卓识与超人的果敢。他写文章大声疾唿:中国其所以积贫积弱,备受帝国主义欺凌,这是由于几千年来,特别是现在,广大工农在仍然地主豪绅、官僚军阀的如山的重压下,喘不过气来,不能上学,不识字,不会写算,愚昧无知,任人欺压,不敢愤起反抗。当代青年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唤起工农大众,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变革,彻底改造黑暗的旧中国。他的语言如雷霆,如飓风,和之者如响;他的行动如闪电,如利剑,所向披靡。课余,他就动员热心的同学,与他一道深入工人群众,为工人兴夜校,引导工人学习文化,给工人宣讲革命道理,为革命积蓄力量。当时他洪鹢不只积极地参加了创建夜校的工作,而且也为活动的开展提供了应有的经费,成了崎岖的左膀右臂。毕业了,他约他一道考大学,并表示愿意为他提供学费,可是崎岖却严肃而认真地说: 「在水深火热的中国的工农大众,再也不会允许他的儿子远离火热的斗争。我只能和他们一道,与虫豸豺狼周旋撕咬,以期最大限度地减少工农的痛苦。你有条件,就应该升入大学继续深造,务必最大限度地学会并精通革命真理,将来,有的放矢地用来指导革命斗争,保证无产阶级革命能取得最后的胜利。革命的道路曲折而漫长,没有千千万万的坚定执着的革命者,前赴后继,将自己的一腔碧血献给我们伟大的母亲——祖国,革命是不可能取得最终胜利的。因此,我为现在,你为将来;你作程婴,我作公孙杵臼:殊途同归,这就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以后崎岖便去工厂,下农村,投入了火热的斗争,开展工农运动,深入唤起民众。他也考入了北大,穷究革命真理。一南一北,各自东西,承担起各自应挑的重担。崎岖居无定所,他们的通讯时断时续,七八年没有谋面。 崎岖和他的同志进行的斗争是卓有成效的。到革命斗争风起云涌的二十年代,他在南中国点燃的熊熊的工农运动的大火。他自己呢?北大七年,勤勤勉勉,攀登书山,遨游学海,虽不能说无点滴收穫,但仔细检点起来,似乎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是大海,还是大地?要到达理想的境地,是依仗舟楫,还只凭藉车马?他十分茫然。就在结束学业的这年的暑期,他回到了洪家大院。 一天午饭后,屋子里闷热难当,午睡睡不成。他顺手拿了土耳其诗人希克梅特的一本诗集,信步走向愚池。说它是池,其实不小,呈十分规则的椭圆形,面积约略有四五亩。其时,正值莲荷盛开,在红日的映照下,长长的荷芰擎起的碗口大的朵朵红莲,像一个个燃烧的火炬,挤挤挨挨的翠叶映衬着,更加显得璀璨耀眼。纵眼望去,像夏天无月的夜空里的繁星,像无边草原上漫燃的野火。他穿过木架的晃晃荡盪的莲桥,循着曲仄的石级,登上了智峰,在青松荫蔽下的智亭里一坐,习习清风徐徐吹来,顿觉汗凝肌爽,神清气畅。傍晚,西天的云霞像火一样在炽烈地燃烧着,大地也像着了火,热得出奇,而此处却好风如水,荷香沁脾,真是人间仙境。他随意翻开书页,骤然见到了这么两句: 黑面包 ——我的午餐; 一本书 ——马克思的《资本论》。 从大学本科到研究生,走过了七年的学习歷程,他就是以这两句诗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艰苦地生活,刻苦地学习,精心读研马克思主义,广泛涉猎古今中外的百家学说,歷史典故。从周公孔子到孙中山,从秦皇汉武到蒋介石,从恺撒大帝、俄国沙皇到希特勒、墨索里尼,从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到康德、费尔巴哈,从李悝、商鞅到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从老子、庄子到笛卡儿、黑格尔,从中国古代的世界大同到孟德斯鸠、卢梭的天赋人权,再到欧文、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再到马克思主义哲学,他登书山,穷学海,钻书缝,对有史以来的各种学说,都曾深研穷究,最后像百川去污沉沙,汇聚大海,而形成自己认为是鲜活的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各种学说,如长河,他不只目睹其浩浩荡荡奔流的雄姿,而且穷源探秘,亲沃其山岩里的淙淙清泉;如穿梭原始森林,他不只遍抚其大树的擎天巨干,而且冥搜千寻,细察其广被十里的扶疏枝叶,入地百尺,探究其如丝如发的鬚根。对于马克思主义,他更是熟读精研,像生物学家用显微镜探究生物的奥秘,仔细地观察了每一个细胞。对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经济学,特别是对它的阶级斗争学说,简直可以如数家珍,教授们都认为他是广袤的学术星空里绽现的一颗新星。但如今细想起来,在当今的中国,阶级斗争、社会革命究竟怎样进行?他望着波光粼粼漫无边际的湖水,极目遮蔽远山的漫天雾岚,觉得自己还是在漆黑的夜里摸索前行,其实脚下并没有找到路。他七年的穷究深研各派学说,只不过是让一支支马队的铁蹄,反反覆覆践踏自己头脑里的稀疏的草地,脑子里除了一片杂乱的蹄痕外,其实什么也没有。光啃黑面包,只读《资本论》,不深入社会变革、阶级斗争的实际,正如光说游泳术,不入水里游,即使说得天花乱坠,还是一只旱鸭子,不会游泳。他想要是能与崎岖并肩战斗,经常能有他耳提面命,自己该少走多少弯路!此刻在金黄的稻海里,农民们流着臭汗,拼出死力,正擂出嘭嘭轰轰的激烈的打谷的战鼓,而他坐在智亭里,悠闲自在地翻书,与他们毫不相干。他觉得自己不过是李白笔下的「白首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堕烟雾」的可悲而可笑的「鲁叟」而已。什么学业有成,什么才高八斗,学术界的新星,简直是一文不值!他像一截枯木头那样痴痴地坐着,呆呆地望着,一颗心像在浩瀚般的湖面上无目的地漂浮,……
第254页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2崎岖雪中送炭,洪鹢胆大包天3 「叭!啪!」突然北面响起两声清脆的枪声。继而传来了兇巴巴的喊叫,「打死他!打死他!王八蛋,看你跑到屁眼里去!」 洪鹢闻声即刻回过头来,只见北面大堤上有几个人在拼命地奔跑着。前面一个,身高腿长跑得快;后面四个,矮小腿短挪不动,他们手里似乎都擎着根木棒,那是他们刚才朝天放的枪。前面那个一时在堤面上疾驰,一时又折下堤内在民居里穿梭;后面四个像被他用一根无形的却又十分坚韧的钢绳拴着跑。他不禁觉得好笑,这不是猫捉老鼠,倒像是老鼠逗猫。 但鼠猫渐跑渐近,身影渐趋分明,他知道这是官兵在追抓逃犯。前面那个虽然穿着农民惯穿的便装,与那高大的身材极不和谐,他还觉得似曾相识。日前回乡路过省城时,朋友劝他时下不能回家,因为**为了配合革命军北伐,正在农村发动农民打土豪,分田地,进行武装暴动。还说那个**的大头目也回到了省里,奔走唿号,亲自指挥。他即刻警觉起来,那个高个子莫不就是他?是的,是他。他虽然奔跑时不断转换方向,但总的方向是朝他家走来。还是他在省城读书时,他曾偕同几个好友到农村作社会调查,曾在他家里寓居过。显然,这次他估计自己一定回家了,他是特意来求助的。他在大堤急转弯处,走下堤外的柳林,那是要把追兵甩在柳林里,然后折转到他家来。他急匆匆地走下智峰,穿过愚池,立即把紧锁的大门打开,又吩咐几个常年雇用的忠心耿耿的佣工,来回执杖策应。 他正在筹划怎么掩护他时,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又即刻反手把门关了,他见到洪鹢手中的书,一只大手牢牢地擒住自己的胳臂,纵情地笑着说: 「文舟,你真是条书蠹虫,这么热得流油的天气,还往书冢里钻!没想到我们阔别这么多年,你老兄还是风景依旧。」来人顺手夺过他手中的那本书,「在书冢里会憋得人喘不过气来,还是到旷野里走走的好,那里空气新鲜。老兄,仔细瞧瞧我,究竟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洪鹢转过身来一看,不禁莞尔笑了。他个子还是那么高大粗壮,像座铁塔;可肤色已不白皙,黑里透红,像座铜塑的金刚;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褂儿,脏兮兮的,与那终日日晒雨淋、在田间劳作的农夫没有两样。洪鹢也重重地在来人的肩上勐击一掌,大声地说: 「崎岖兄,你就是烧成灰,我也能认识你!孙悟空七十二变,终究还是一只猴子。不过,就你现在这副模样,我一定会雇你当长工。刚才你在堤间像条水蛇蜿蜒穿梭,藏藏躲躲,我早就看出是你在兜圈子,玩猫戏老鼠的游戏。于是,我就把猫笼子打开了,只等你闯进去,就关起来。让你露出猴子的庐山真面目。」 「说我是只猫,你也是猫一只;说我是猴子,猴子也就是你。因为现在我们都是关在同一只笼子里。不过我们不要小看自己,我们不是猴子你也不是猫,我们都是啸傲山林的吊睛白额虎。我们迟早要将这险峰穿云、恶水横流的不平世界,彻底剷平;将那些吃人的恶魔,统统消灭。老兄,恐怕你那座小小的智峰,也不能倖免。至于你么,不是吃人的恶魔,而是助人救人的天使,我们当然还要留着。」说完,崎岖就拥抱着他大笑起来。 「还没有逃出虎口,就得意忘形。」洪鹢挣脱了崎岖的拥抱,十分严肃地说,「如今你不是什么老虎,连猴子连猫都不是,而是一只东躲西藏的地地道道的可怜的老鼠!魔鬼们正撒下天罗地网追捕你,稍有疏忽,你就会被它们吞噬!」他又转身对守候在大门口的几个佣工说,「你们每个人都拿把锄头,在大门边的花圃里锄地扯草。那些王八来打门时,只管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他们如果撒野,你们对他们不用客气!」然后一把拉着崎岖的手往屋里走,「快点跟我来,把你这层癞蛤蟆皮扒掉。」 一会儿,大门口响起一阵激烈的捶门声。一个佣工把门打开,四个荷枪实弹的警察便沖了进来,枪栓拉得一片响: 「你们老实告诉我,刚才熘进你们院子里的那个傢伙,藏到哪里去了?否则,别怪枪子儿不认得人!」其中一个兇巴巴地说。 四个佣工见说,齐刷刷地站起来,紧握锄头硬邦邦地说: 「我们连鬼影子都没见到,只看见你们几个冒失鬼蛮横地冲进来。你们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洪府!你们有屁快放,无屁放快走,不要在这里撒野发疯。你们要知道,我们的锄头是专打疯狗的!」说着,一齐把锄头往地上一顿,几个警察的嚣张的气焰,顿时被打掉了一半。 「什么人在吵吵闹闹,还不快点把他们赶出去!」此时从屋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个身着笔挺的咖啡色西装,一个穿件纯白的纺绸袍子,都戴着墨镜。那几个警察还弄不清这句话是谁说的,剩下的那一半气焰也全灭了。其中一个胆大的怯怯地挪步上前,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小声地说: 「洪老爷,是,是这么回事。有有个共,**头子,在这一带发动农民打土豪,分田地,进行武装暴动。我们跟踪追来,他,他熘进了你们院子里了。我们想,想,想把他抓起来。不知——」 还没等他说完,那个穿纺绸长衫的就将手一挥,十分不耐烦地说:
第255页 「去去,去去!快去把你们的县长叫来,我们是老朋友,还可以陪他喝杯茶。你这傢伙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 那个警察立即低头哈腰往后退,连连忙说对不起。不过熘熘贼眼老在那穿西装的身上转。心里想,他们开始追上的那个人,正是这模样。一定得想办法盯着他,别让已经装进瓮中的龟鳖又跑掉。穿西装的人见他犹豫狐疑的样子,便从从容容地摘掉眼镜,歪着头,拖长声音揶揄他们说: 「你们——仔细看看,那个**头目——是不是就是我?」他又向前走一步,弯下腰来,炯炯的目光盯着这个警察,「你可要瞪大眼睛——过细瞧一瞧。如果看漏了眼,放走了**的大头目——你的上司追查起来,你这脑壳不是铁打的,这可不能闹着玩!你们看,是不是要把我带走?」这个穿西装的顺手用纸扇,在那个警察头上一敲,那个警察像乌龟一样,吓得把头缩进了肚里,连连小声说: 「先生,先生。我们也是上命难违。不然,我们这几只小老鼠哪有那个豹子胆,敢在您的太岁头上动土!」 「量你也不敢!只是我们要吃饭了,走,走,你们快点走!」 几个警察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大门,佣工即刻把门关上。其实穿长衫的是崎岖,着西装的洪鹢,他们主客反串。洪鹢拉着崎岖的手走进了屋里,顷刻改变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潇洒态度,洪鹢惶急十分地说: 「树大招风啊!你是**的大干部,他们定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一定会捲土重来。崎岖,不是我洪鹢这眼小塘不养鱼,而是你这条大鱼养不下。我们多年来的相互思念的缕缕情思,本来该好好梳理梳理,可这不是一时一刻、三言两语的梳子,能梳顺理清的。你还是快点走吧,走得越快越好。」 「生崽的人不着急,倒急坏了抱腰的。」崎岖捋了一下纺绸长袖看了一下表,笑着说,「洪老弟,我也知道他们会杀回马枪。不过,不要急,也不用怕。这些喽罗兵徒步跑回县去去报信,警察局派人乘车再来,至少也要三点钟。只要有一点钟,一些重要的事情我们能说清楚。何况天子不遣饿兵,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你也得赏点饭给我吃。怎么,捨不得,现在就下逐客令?」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2崎岖雪中送炭,洪鹢胆大包天4 他见崎岖这么谈笑自若,也不禁为自己被他讥讽是「抱腰的」而哂笑不已。他立即吩咐佣工作饭,便与崎岖步入书房密谈。崎岖告诉他: 「这几年来,我在东海市领导工人运动,正当职业是在光华大学任歷史系助教。为了配合北伐战争,这次奉党中央的命令,回省里发动农民暴动。今天凌晨,正在召开积极分子会议时,被人出卖了。反动派听到了消息,立即赶来抓捕。由于有群众的掩护,在一片混乱中,我逃出来了,想觅只小船从湖上逃走。可是随即又被他们发现了,一个班的警察紧紧地穷追上来,相距仅有两三百米。湖州平旷没遮拦,眼看不能逃脱。我就跑下堤坡,想借群众的家暂时躲藏。刚闯进一家的家门,见一个篾工正在剖篾。崎岖想求篾工帮他,还没有开口,那篾工就唿我作齐先生。原来我学生时期,一次到后山县调查农村情况时,就住在他家里。山区稻子成熟迟,收割季节还未到,就趁暂时的农闲,到这里干几天篾工活赚几块钱。他也听说我到这里发动农民打土豪,却没有想到在这里见到我。他也听到枪声和喊叫,便知道那些差狗子又在追捕人,可没想到他们追捕的竟是我。我就对这个篾工说,『师傅换上你的衣服,我做你的徒弟。差狗子进来的时候,你尽可以打我骂我,骂我蠢得像猪。』师傅领会了我的意思,就叫我换上他的衣服,还将那条脏兮兮的腰围巾繫上,将自己手中织的那只箩筐,抛给我,自己打赤膊剖篾。我还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灰,装作在织箩筐的样子。接着,门外步履杂沓,骂声狼嗥。那群差狗子冲进来了,这位师傅走上前来,重重地扇了我两巴掌,打得我脸上发火烧,口里流着血。他骂我越大越蠢,是只没掺一根白毛的黑猪子,教了上十遍还不会织。我便拭泪假装哭。差狗子们扯着还要打我的篾工厉声问,『那个向这边跑来的穿西装的人哪去了?』这篾工顺手指着前面那个有几栋茅舍的屋场,说向那里跑去了。差狗子们马上拔腿向那里跑。 「差狗子刚刚走出门,他就要我快点走。我知道我走了,他留下也会招惹祸,我给他五块光洋作工钱,要他尽快走开免遭灾。可我在走上大堤时,又被另一队警察发现了,我就拼命往你府上赶。心想,如果你回家了,我就有救了。没想到真的天从人愿,你真的回家了。」 说完,崎岖大笑不止。他也为崎岖脱险庆幸,也无限钦羡崎岖的惊险、壮丽、辉煌的人生,而愧疚自己一事无成。觉得崎岖是掉尾东海里的巨鲸,而自己只不过是池湟中的泥鳅。崎岖则安慰洪鹢,大学七年的科班功底,为他今后坚实的人生铺平了道路,在革命的征途上前行的步履,肯定会远远超过他。只是今后再不能被层层叠叠的书山遮蔽了自己的视线,不要再听学究盲人的瞎话,最好到革命烈火中锻鍊自己。说他如果有意,就到东海去与他共同战斗。 此时佣工送来了酒饭,崎岖狼吞虎咽一通,看了一下表,说时间不多了,再不走,就会成为瓮中之鳖。洪鹢要崎岖从后门走,崎岖说,还是走前门才不致引起他们犯疑,因为前后门他们都有人把守。
第256页 于是他们即刻起身,穿纺绸长衫的崎岖在前,着西装的洪鹢跟在后面。大门刚刚打开,一个荷枪的警察就上前拦住。崎岖笑着对他们说: 「当差的,你们不是怀疑穿西装的?告诉你,他不会出去。我有要事外出,也会快去快回。表弟,你也不要着急,等一下他们一定会弄清楚你不是**。这些傢伙,眼见**逃走不追,宁愿作狗守在我的家门口,你说好笑好笑。」说着,崎岖就拱手与洪鹢道别,在金灿灿的霞光里阔步前进。 天黑的时候,来了一车宪兵,包围了洪鹢的宅院,要抓走他们认为是共党分子的那个穿西装的。可县宪兵队长仔细一瞧,原来他就是他早已认识的富甲一方、神通广大的豪绅。他只好说是一场误会,大骂手下当差的全是饭桶! 这次与崎岖的邂逅相遇,打消了他去英国剑桥大学一边教授中文,一边继续深造的念头, 以后他来到东海,应聘当了光华大学当教授。当时崎岖就住在他的隔壁。崎岖不日不夜下工厂,了解工人状况,启发工人觉悟,发展工人组织;他就撰写战斗檄文,编印革命小报,传达党的声音。他们珠联合璧,工作紧张有序,工人运动发展迅速,斗争如火如荼。北伐军打到东海时,他们配合北伐,迅速发动工人武装起义,因此,革命军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东海。 谁知形势瞬息万变,蓓蕾才开始绽放,就遭冰雪,顷刻夭折。就在这革命高潮时期,gmd背叛了革命,一夜之间翻脸,把革命先锋**诬为为叛党,打入地下,宣布清党。叫嚣『宁肯错杀一千,不能放走一个』,一时**人、工人阶级的碧血流遍东海的大街小巷。此时崎岖当然在追杀之列。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崎岖销毁了党内的文件后,走进他的房里,告诉他,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应该立刻转移。他的入党申请,党组织已研究同意,可是为了确保安全,还是销毁为好。只能在日后组织正常运转的时候,再来补办手续。就在这时,杂沓的脚步、野兽的嗥叫,掩盖了风雨,他们住的大楼已被包围了。崎岖说要跑已来不及了,现在是他以血荐轩辕、报党恩的时候了。崎岖正准备高唿口号下楼的时候,洪鹢急中生智,一把抓住崎岖,要他住进自己的卧室,而他留在崎岖的房里。他说他朝中有人,就是错杀一万,也轮不到他头上。崎岖觉得有理,就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他重演黔驴故技,走进了他的房间。 随着一阵擂鼓似的脚步声,一队宪兵狼嗥着勐扑上来了。崎岖的房门被打开,他被抓走了。天刚迓亮,崎岖穿上他的衣服,从容不迫地走出了校门。 在南京的党政要员——洪鹢的大哥闻讯,立刻发来急电,并随即又赶来东海,与他见面。经东海的gmd警宪反覆核查,实属误捕,只得将他放了。 崎岖转移到中央苏区后,不久,就托人给他转来了信,说他是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不过,在当今复杂的斗争形势下,他留在党外,能保护更多的同志,起的作用比在党内要大得多。希望他不计个人得失,忍辱负重,做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从此,他就像一颗螺丝钉,紧紧地拧在党驾驭的 庞大的革命机器上。此后,他一直留在党外,但又在党的指示下,忠诚地为党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为革命作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此后,在无比激烈残酷的拉锯式的反围剿战斗里,在亘古未有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严酷考验的日日夜夜里,在抗击日寇的烽烟瀰漫的战场上,在波澜壮阔席捲蒋家王朝的枪林弹雨中,在抗击世界上最强大最兇恶的美帝国主义的朝鲜战场上,崎岖同志竭忠尽智,勇毅超群,指挥若定,为创建党和人民军队,为创建人民共和国,为社会主义建设,建立了不朽的功勋。他,就像扶摇直上、搏击万里长空的鲲鹏,就像划破重重乌云的闪电,就像在广阔的草原上纵声嘶鸣、万里腾骧的骏马,为了人民的解放,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万里长空,驰骋、翱翔。他,出现在中国歷史的星空里,如皓皓的明月,使无与伦比的璀璨的群星,黯然失色。 每每当洪鹢想到崎岖时,就像喝足了鲜蜜,甜透了心;就像痛饮了醇酒,精神无比亢奋。他以自己有崎岖这样的同志而骄傲,他以自己有崎岖这样的朋友而自豪。可是,如今自己竟像一片浓黑的云,遮掩了丽日的光辉;竟像从溷樊里逸出的恶臭,使兰芷失去了芬芳。他清楚地知道,黑云不扫,丽日无光;恶臭不除,难显芬芳。以往他虽不曾鉴,可来者犹为能追。自己不能再贪恋蝼蚁之生,与霍乱鼠疫同伍,让那些与自己接触过的人,遭受裂肺撕心的痛苦,甚至玉石俱焚的灾难。说什么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简直是不折不口的害人精。他越想越气恼,越觉得心头滴血。夏水襄陵的五月快到了,离屈子沉渊日子不远了。是扫却歷史垃圾、了此残生的时候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此时,他记起了苏东坡的两句词:「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在苏轼看来,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人们不能忘却营营,不是倾轧别人,就是被人倾轧,或者时时事事被倾轧,因而人人不能把握此生,拥有此生。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他这一生,原来也只想造福于民,愿为革命献出此生。可是,事与愿违,思登天而不期入地,想利人终至害人。可见不能把握此生,乃千古同调,连圣哲苏东坡也不能倖免,他又有什么可怨可恨可悲可嘆的呢?
第257页 这么一想,他心地舒坦些了。不过他仍然是凡夫俗子,不能超然物外。面对环堵萧然的草屋,瞻望山穷水尽的前途,又情不自禁,黯然伤怀,潸潸泪下……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3恨此生不如老病牛,没毛鸟幸有天照应1 「二叔!太阳当顶了,没有风,外面暖烘烘的。快点起床,到堤上去走走吧。」三钻字一边喊,一边推开门,十分高兴地说。 他使尽力气抬起头来,只见三钻子一手拄着根才砍下的柳木棒,活生生的枝叶还没有噼尽;肩上肩着一根拐杖,倒削得光光熘熘,顶端留着树叉,便于手握。通体呈黄色,显然削好后还用火烤过。 「二叔,这根削光了,用火烤过,轻便,好看,给你。这根又粗又重,留给我自己。」三钻子放下肩上的拐杖,就去扶他起床。 洪鹢挣扎着坐起来,看了一眼两根拐杖,不仅笑起来来了: 「善彰啊,你才四十岁,就拄棍扶杖,也不怕人笑掉了大牙。」 「如今还怕人笑什么!每餐吃二两米稀汤粥,喝一碗寡淡的清水汤;不拄拐杖,风都能吹倒,我怕人笑什么?何况这东西,还可以用来赶牛,如你所说的,一箭能射,能射两只鸟,有什么不好?」三钻子弯着腰,抓起那根粗柳木棒,在地上顿了顿,装出老人扶拐棍的样子,又笑着说,「二叔,你平日说我一把年纪了,嘴上早长了毛,还做事不牢靠。现在戳棍拐杖,岂不是少年老人,少年老成了么?」 洪鹢瞪着眼定定地盯着三钻子,想,如今三钻子真是货真价实的钻子了:语言这么尖刻,像钻子;冬天穿着件破棉袄,两头虽尖小中间很肥大,如今褪去了棉袄,中间比两头大不了多少,更像尖钻子。但随即又觉得,他皮包骨头,可怜兮兮的,已经不象钻子,倒象一口针。也许,连针也不象,更象一根干枯的草,风一吹就会倒,拄根拐杖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就也笑着说: 「合适,合适;少年老人,少年『老成』。大姑娘戳拐杖,小孩子也称翁姥。奇妙,奇妙,这世界真是太奇妙!只是你说那句『一箭能射两只鸟』,是个成语,叫『一箭双鵰』。」三钻子听说,也不禁大笑起来。随即洪鹢又指着几块泥砖砌成的桌子说:「善彰啊,笑归笑,可它管不了肚子里面咕咕叫。我的胃口不好,那蒸钵里的粥我喝了两口,实在喝不下去。你还是把它喝了吧。」 泥砖桌上,放着两个蒸钵。一个大的,像狗舔过的一样,光亮亮的,根本不用洗。这是善彰的精心杰作,他吃完后,又用手指在钵内一丝不苟地反覆刮着,像婴儿一般,耐心地吮着手指。本来嘛,一天半斤米分作三餐吃,才到口里就没啦,哪里还能到肚里,善彰又怎么够?另一只钵里还盛着半钵粥是洪鹢的,其实他两口也能喝光,可是他得留点给善彰吃。因为自己身体太差,队里五头耕牛,善彰一个人放牧打点,同时还要他照料自己的起居,他实在太辛苦,多吃一口,力气总会大一点。三钻子饿狼似的绿眼虽紧紧地盯着钵里的粥,还是不时地瞄瞄他,难为情地说: 「二叔啊!你这么大的块片,这点粥都不喝完,身体会支持不住的。我怎么还能喝你的?」推至再三,三钻子还是不肯喝。待到他生气时,三钻子才一口喝光了。 接着,三钻子搀扶着洪鹢走出草屋。洪鹢十分艰难地走着,和煦的阳光没遮拦地照着,还没有爬上堤坡,他就全身发烧,额上渗出了汗;头髮晕,眼冒金花,只能张口喘气。三钻子就背着他爬上大堤,让他坐着歇气,自己就到柳林的那一端去牧牛去了。 远山依然如黛螺乌髻,一丝丝白云横陈其间,似银簪,似玉针。浩淼的湖面上,丽日映照下的细浪碎波,似片片金色的莲瓣,随波荡漾。山水之际,片片白帆悠悠飘来,恰如一行白衣天仙,步步踏着金莲。只是近处就大杀风景,柳林面目全非。堤下的柳树,被断肢掘根,疮痍满目,狼藉不堪。原来这里柳林的横行皆五株,迤俪傍湖,绵延五里。棵棵柳树无忧无虑地生长,柔条绿枝如美女颀长的秀髮,如百丈悬崖的飞瀑,婀娜飘逸。万千只白鹭,上下翩跹,无尽的鸟雀,啁啾其间。似横截的一段灕江,如新织的一匹锦缎。原来柳林外临水的垒石叠岩,一座十来丈高的表面处处凸凹的土墩上,原来垒石高低嶙峋,类牛似马,如虎若猿。石罅间,杂植杜鹃、兰菊及其他小本竹木。那凸凹的土墩表面,也垒了层石头。墩腰有块巨石突出,这就是祖父说的严子陵垂钓处。春暖秋高时节,自水里向这边看,或春花似火,或秋菊如金,俨然若山间碧溪的岩岸。踞坐于悬空巨石之上,投竿于粼粼绿波之中,让人有中飘然若仙、超然物外的感觉。齐岩岸外的水底,遍铺白沙,鱼游水中,似鸟凭空,歷歷可数;日光垂照,影布沙上。这是祖父说的严陵滩。炎夏奋臂击水其间,雅趣良多。 这是他祖父知天命之年,自桐庐辞官归隐时的杰作。那时,他才六岁,而兴趣倍浓于成人。屡屡不知疲倦,与佣工一道,傍湖堤掘穴植柳,择石隙种草植花。稍长,祖父时时为他讲靖节先生逸事,教他读《五柳先生传》: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因其宅旁有五柳,因以为号焉。」 祖父述严陵滩的来歷,教他吟唱太白先生醉过七里滩的民歌:
第258页 「石陵鱼,加皮酒,喝得太白不放手。醺醺醉,白沙渚,一篇诗章寄山友。」 随着年龄增长,他学识日增,他往往啸傲柳林,攀缘石罅,登台咏歌。或踞悬空石以投竿,或噼碧波而吹浪。潜移默化,心仪贤哲。他常常痴想,如果人都如渊明,似严陵,忘却营营,与世无争,岂不天下太平? 往后出外求学,见人生百态,虽往往难忘怀于家园矫造的五柳林,严陵滩,但更多的是时时慨嘆自己往日的痴稚、无知。试想,要终日啃树皮、咽草根的奴隶,「忘却营营」,与食甘餍肥、纸醉金迷的朱门无争,岂不太乌托邦?没有共同的经济基础,当然没有共同的思想,也不可能有共同的语言。贾府的焦大自然不会爱林妹妹,白毛女、王大春当然也不可能与王世仁、穆仁智和平共处。斗争才是第一义的,绝对的。阎王爷是不吃斋的,不dd他,小鬼就抬不起头来。只有有那么一天,阎王小鬼不分大小,在一条板凳上平起平坐,「忘却营营」,大家才能无争,天下才会太平。从此他坚信,斗争才是唯一的出路,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效法陶潜严陵,营五柳林,垒垂钓台,那是地主资产阶级的逸趣闲情。飢肠辘辘的人,当然不会去领略五柳林闲步、严陵滩噼波、子陵台垂钓的雅趣。而伐柳柯而充薪柴,舁台石以护堤坡,解救眼下交迫的饥寒,才是当务之急。因而这些年来,备遭破坏。当然,将来生产极大地发展了,人们食有鱼,出有车,耳愉于声,目悦于色,人人都过上了十倍、百倍于昔日地主资产阶级的生活,自然也会追求比地主资产阶级更高更雅的情趣。柳林会营造得更广阔,钓台会构筑得更雅致。寓于目,则万紫千红;入于耳,则奇声逸韵;闻于鼻,则桂馥兰香。到那时,也许会有人记起昔日的柳林钓台不该拆,觉得严子陵、陶渊明并非逃避现实,仿效他们效追求逸乐奇趣,不应有人耻笑,而应视为理所当然。物质生活极大地丰富的全体人民,应该有追求更高更美的精神享受的正当的权利。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3恨此生不如老病牛,没毛鸟幸有天照应2 「二叔,是回屋里去,还是继续坐坐?」三钻子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抬头一看,燥热已驱使三钻子敞开了胸襟,肋骨条条凸出,像条焦枯的鲷子鱼。 「扶我下去,我还想到柳林里走走。」他扶着拐杖挣扎着撑起来,三钻子急忙上前掺着他,一步一移,一摇一摆,颤颤簸簸,艰难地挪下了堤坡。 柳林原是一个傍堤的带状草洲,不是夏水暴涨时节,不会被水淹没。早年有人还在这里种过如萝蔔白菜等冬季作物。间或有些年,大水发得迟,种麦子油菜也能有收成。可这段堤正当南风,涨洪水时,浪特别大。狂涛往往从这里漫过堤面,冲垮堤垸。他先祖营造五柳林,虽为寄託自己的志趣雅兴,但更重要的是为了防堤护垸,确保人民生产生活安全。植柳以后,填平了坑洼。暮春时节,湖草长成一匹碧绿柔软的锦缎,马没蹄,脚没趺,孩子们爬到树上跳下来,就像掉在厚厚的毡毯上。儿提时的伙伴在这里放风筝,擒蚂蚱,翻筋斗,捉迷藏:这里真正是孩子们的乐园。如今,早春社员们薅草皮积肥,连草带泥,挖去了厚厚的一层。草坪里坑坑洼洼,只稀稀拉拉长着几根草,还不如癞子头上的那几根毛。 三钻子搀扶着他在柳林里走了一阵,他已满头冒汗,气喘吁吁。此时,他发现湖岸边的土堆里露出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大概这块石头原是被泥土掩盖了,才得漏网,没有被搬走,经雨水反覆沖刷,才显露出来。他对三钻子说: 「善彰啊!你看我才走这几步,就头昏眼花,脚也不听使唤,拖不动了。快扶我到那块石头上坐坐。」 三钻子扶他在石头上坐定后,他自己也把那根粗柳木棒,横在两堆泥土之间,坐下。洪鹢指着不远处的几只牛,感慨殊深地说: 「善彰啊,你看看那几头牛,那口齿不老的还像饿极了的鸡在狗屎里啄米吃那样,在泥土里拣草啃,而那头清瘦的老牛像散了架似的,趴在地上晒太阳,肚子凹瘪,可又不吃草。我看它活不了多久了?」 「它真的活不了几天啦!我已向生产队长报告了。生产队长说,到端阳节就宰了它,让大家开开荤,尝两片肉,喝几口汤。只是依我看,只怕它熬不过端阳了。二叔,我敢打赌,不出半个月,我们就有牛肉吃啰!」说起吃,三钻子来了劲,他一下就像弹簧那样跳起来,昂起头洋洋得意的说,「我是看牛的,宰牛时我去帮忙,谁能说二话?平常宰牛时,牛卵子、牛鞭,大家都不要。这回,我要通通捡来炖烂,饱吃一顿。就是马上死了,我也不是饿死鬼!」说时,他眉飞色舞,扎脚勒手,痰喷涎滴。好像他帮助宰了牛后,又将捡来的牛卵子牛鞭,放在蒸钵里煮得翻滚,就要填进他那长久来像空仓似的肚里去。那特有的兴奋,恐怕也只有他当年与妻子圆房的那一刻才会有。 可是三钻子的狂热的兴奋并没有感染洪鹢,他的心里反而涌起了无边的悲哀。他觉得,他不就是一头老得无用的瘦骨嶙峋的任人宰割的老牛么?老牛捱不过端阳,自己究竟能拖多就久?只怕也熬不过端阳了。老牛能捱到端阳节或者捱不到端阳节,都可以把自己最后的一点血肉,呈献给人民公社社员,让他们无限哀愁的脸上,暂时绽放出灿笑的花。而自己,连这点也做不到,留给大家的只有祸害、厌恶与仇恨。又怎么能与老牛相提并论呢?
第259页 此时他记起了前几天写的那张遗嘱似的字条来了。他有生以来,倒从来没有想要为自己积聚什么钱财、添置什么产业,但吃穿住总不能没有。岁月久了,也就留下了一些破破烂烂东西,这些眼下虽不为他所有,但他坚信,总有一天一定归属于他。别的同志、朋友和亲人,因为同情他,为他鸣不平,进而从精神和物质生活方面支持他,因而遭遇种种不幸甚至灾祸,这种情冤孽债,他的这点财物,无论如何也偿还不清。就是还,他们也不会要。他不相信因果轮迴,如果有,他真的愿意来世为这些好心人做牛做马。可是善彰就不同,他年仅四十,孤苦伶仃,瘦弱多病。如今自己尚能劳作,飢飢饿饿,还算有口粥喝。可如果有个三病两痛,七灾八难,丧失劳动能力,他就无以为生。这点东西对他很重要。这一年多来,善彰忍辱蒙羞,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不只是把他看作亲叔叔,而是把他当作父亲来对待。善彰这么做,并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财物要给他,而是因为善彰觉得他可怜。善彰真是个好人啊!好人应该有好报,他把现在虚有的那些东西送给善彰,到时候或许对他有点用。于是,他把这些东西写在字条上,算做遗嘱,准备交给了善彰。这些财物:计有房子两处,所有家具、衣物、书籍,还有崎岖寄来的五百块钱。解放后,党和政府认为他既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又是风雨同舟的可靠的同盟者,土改时只分掉了他家的田地,而把宅院留给了他。他把宅院献出来兴办学校,政府还给他留下了后幢房子,说是留作纪念,供他以后歇暑消夏。这房子虽然他一直未曾住过,可到反右以前还空着。还有他在昆师的住房,原是学校为了照顾他,特地为他修建的。当时,他认为高出一般教师的标准,不肯住进去。学校的领导、教师都认为,除了他,再没有人有资格住。他没有办法,只好勉为其难住了,不过以后他用工资付清了建房款。反右后两年多了,这房子一直还锁着。这两处房子政府都写了房契,永远归他所有。昆师他的房里的许多衣服,够善彰下半辈子穿;那些书籍,就是当废纸卖,也可供善彰吃上两三年。至于崎岖寄的五百元,按农村农民现时的生活标准,可够他吃七八年。遗嘱他写了两份,和房契一起,都揣在他怀里。如果现在再不交给他,恐怕没有时间了。 善衫彰见他憔悴的面上满布愁云,凄伤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浩淼的湖水,对自己的激动高兴,毫无一点反映,觉得十分蹊跷。好久都吃吊命食,也没有见过一颗油珠子,大家看到牲畜走路,都馋得流口水。怎么二叔对千载难逢的能吃牛肉这样的美事,却无动于衷?善彰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大惑不解的大声嚷: 「二叔啊!你是不是来了病?我说了半天,连有牛肉吃这样惊天动地的好消息,你也当作耳边风。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3恨此生不如老病牛,没毛鸟幸有天照应3 「二叔,是回屋里去,还是继续坐坐?」三钻子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抬头一看,燥热已驱使三钻子敞开了胸襟,肋骨条条凸出,像条焦枯的鲷子鱼。 「扶我下去,我还想到柳林里走走。」他扶着拐杖挣扎着撑起来,三钻子急忙上前掺着他,一步一移,一摇一摆,颤颤簸簸,艰难地挪下了堤坡。 柳林原是一个傍堤的带状草洲,不是夏水暴涨时节,不会被水淹没。早年有人还在这里种过如萝蔔白菜等冬季作物。间或有些年,大水发得迟,种麦子油菜也能有收成。可这段堤正当南风,涨洪水时,浪特别大。狂涛往往从这里漫过堤面,冲垮堤垸。他先祖营造五柳林,虽为寄託自己的志趣雅兴,但更重要的是为了防堤护垸,确保人民生产生活安全。植柳以后,填平了坑洼。暮春时节,湖草长成一匹碧绿柔软的锦缎,马没蹄,脚没趺,孩子们爬到树上跳下来,就像掉在厚厚的毡毯上。儿提时的伙伴在这里放风筝,擒蚂蚱,翻筋斗,捉迷藏:这里真正是孩子们的乐园。如今,早春社员们薅草皮积肥,连草带泥,挖去了厚厚的一层。草坪里坑坑洼洼,只稀稀拉拉长着几根草,还不如癞子头上的那几根毛。 三钻子搀扶着他在柳林里走了一阵,他已满头冒汗,气喘吁吁。此时,他发现湖岸边的土堆里露出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大概这块石头原是被泥土掩盖了,才得漏网,没有被搬走,经雨水反覆沖刷,才显露出来。他对三钻子说: 「善彰啊!你看我才走这几步,就头昏眼花,脚也不听使唤,拖不动了。快扶我到那块石头上坐坐。」 三钻子扶他在石头上坐定后,他自己也把那根粗柳木棒,横在两堆泥土之间,坐下。洪鹢指着不远处的几只牛,感慨殊深地说: 「善彰啊,你看看那几头牛,那口齿不老的还像饿极了的鸡在狗屎里啄米吃那样,在泥土里拣草啃,而那头清瘦的老牛像散了架似的,趴在地上晒太阳,肚子凹瘪,可又不吃草。我看它活不了多久了?」 「它真的活不了几天啦!我已向生产队长报告了。生产队长说,到端阳节就宰了它,让大家开开荤,尝两片肉,喝几口汤。只是依我看,只怕它熬不过端阳了。二叔,我敢打赌,不出半个月,我们就有牛肉吃啰!」说起吃,三钻子来了劲,他一下就像弹簧那样跳起来,昂起头洋洋得意的说,「我是看牛的,宰牛时我去帮忙,谁能说二话?平常宰牛时,牛卵子、牛鞭,大家都不要。这回,我要通通捡来炖烂,饱吃一顿。就是马上死了,我也不是饿死鬼!」说时,他眉飞色舞,扎脚勒手,痰喷涎滴。好像他帮助宰了牛后,又将捡来的牛卵子牛鞭,放在蒸钵里煮得翻滚,就要填进他那长久来像空仓似的肚里去。那特有的兴奋,恐怕也只有他当年与妻子圆房的那一刻才会有。
第260页 可是三钻子的狂热的兴奋并没有感染洪鹢,他的心里反而涌起了无边的悲哀。他觉得,他不就是一头老得无用的瘦骨嶙峋的任人宰割的老牛么?老牛捱不过端阳,自己究竟能拖多就久?只怕也熬不过端阳了。老牛能捱到端阳节或者捱不到端阳节,都可以把自己最后的一点血肉,呈献给人民公社社员,让他们无限哀愁的脸上,暂时绽放出灿笑的花。而自己,连这点也做不到,留给大家的只有祸害、厌恶与仇恨。又怎么能与老牛相提并论呢? 此时他记起了前几天写的那张遗嘱似的字条来了。他有生以来,倒从来没有想要为自己积聚什么钱财、添置什么产业,但吃穿住总不能没有。岁月久了,也就留下了一些破破烂烂东西,这些眼下虽不为他所有,但他坚信,总有一天一定归属于他。别的同志、朋友和亲人,因为同情他,为他鸣不平,进而从精神和物质生活方面支持他,因而遭遇种种不幸甚至灾祸,这种情冤孽债,他的这点财物,无论如何也偿还不清。就是还,他们也不会要。他不相信因果轮迴,如果有,他真的愿意来世为这些好心人做牛做马。可是善彰就不同,他年仅四十,孤苦伶仃,瘦弱多病。如今自己尚能劳作,飢飢饿饿,还算有口粥喝。可如果有个三病两痛,七灾八难,丧失劳动能力,他就无以为生。这点东西对他很重要。这一年多来,善彰忍辱蒙羞,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不只是把他看作亲叔叔,而是把他当作父亲来对待。善彰这么做,并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财物要给他,而是因为善彰觉得他可怜。善彰真是个好人啊!好人应该有好报,他把现在虚有的那些东西送给善彰,到时候或许对他有点用。于是,他把这些东西写在字条上,算做遗嘱,准备交给了善彰。这些财物:计有房子两处,所有家具、衣物、书籍,还有崎岖寄来的五百块钱。解放后,党和政府认为他既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又是风雨同舟的可靠的同盟者,土改时只分掉了他家的田地,而把宅院留给了他。他把宅院献出来兴办学校,政府还给他留下了后幢房子,说是留作纪念,供他以后歇暑消夏。这房子虽然他一直未曾住过,可到反右以前还空着。还有他在昆师的住房,原是学校为了照顾他,特地为他修建的。当时,他认为高出一般教师的标准,不肯住进去。学校的领导、教师都认为,除了他,再没有人有资格住。他没有办法,只好勉为其难住了,不过以后他用工资付清了建房款。反右后两年多了,这房子一直还锁着。这两处房子政府都写了房契,永远归他所有。昆师他的房里的许多衣服,够善彰下半辈子穿;那些书籍,就是当废纸卖,也可供善彰吃上两三年。至于崎岖寄的五百元,按农村农民现时的生活标准,可够他吃七八年。遗嘱他写了两份,和房契一起,都揣在他怀里。如果现在再不交给他,恐怕没有时间了。 善衫彰见他憔悴的面上满布愁云,凄伤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浩淼的湖水,对自己的激动高兴,毫无一点反映,觉得十分蹊跷。好久都吃吊命食,也没有见过一颗油珠子,大家看到牲畜走路,都馋得流口水。怎么二叔对千载难逢的能吃牛肉这样的美事,却无动于衷?善彰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大惑不解的大声嚷: 「二叔啊!你是不是来了病?我说了半天,连有牛肉吃这样惊天动地的好消息,你也当作耳边风。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3恨此生不如老病牛,没毛鸟幸有天照应4 他流着泪,双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费了好久,才挣扎着站起来。他虽在慢慢地挪步,却如同行尸走肉,不知走向何方,但他的思绪却如无数条不尽滚滚而来的长江,尽古今,穷八荒,汇集到他的脑海里。他想,屈子放逐江南,尚能行吟泽畔;怀石自沉汨罗,最终衍出龙舟竞渡。他被投入这湖洲野地,曾自诩与屈子同调。可他徒行泽畔,不能也不敢吟咏;即使自投清流,又有谁能或者谁敢垂怜?燕雀与鸿鹄,本来应判然分明,怎么能混淆泾渭?可是究竟是燕雀乌鹊,还是鸾鸟凤凰,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原想,即使自己是燕雀乌鹊,也应该追蹑鸾鸟凤凰,紧步屈子后尘,于其沉渊日遽赴清流。现在看起来多么可笑。今天,有三钻子的相助,他才撑持到这里;今后,三钻子严防着,还能爬到这里来吗?是时候了,再不行动,就没有机会了。 他挣扎着且行且思,不觉已到了水边。放眼一望,蓝天与碧水一色。天际,如黛的山峦,起伏连绵,在如纱的雾霭中,若隐若现;湖面,波光粼粼,渔舟点点,水鸟上下:这简直是人间仙境,这是他多年来梦牵魂绕的的故乡。可老天从来不愿了却痴人愿,这无限美好的一切,即将与他永别了,永别了。他不禁鼻酸心楚,泪下千行…… 此时,他的脑海里浮起了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的一句名言:「哲学家的结局往往是悲惨的。」是的,真理初萌的时候,只是从浓黑的夜里奋力射出来的黎明的曙光。它虽然预示着黑暗将会结束,但是它暂时还不能驱散浓黑,它的微光连同为它唿号的人,都要暂时被浓黑吞噬。因此,那些为曙光催生、并助它驱走乌云、扫却黑暗、让它喷薄出万丈光焰的哲学家,当然是这浓黑嫉恨的不共戴天的仇敌,是它们要疯狂吞噬的异类。这样,发现真理、坚持真理、为宣传真理而忘我唿号的哲学家的悲惨结局,也就不言而喻了。柏拉图劝国王改革政治被卖为奴隶,布鲁诺坚持地圆说被判火刑;商鞅变古制,富强秦国,自己却遭车裂,贾谊献芹策,巩固了皇权,却贬谪长沙。他洪鹢虽不是什么哲人,可也说了许多维护真理的话。未遭火刑车裂,也未沦为奴隶,仍可拄杖水边徐行,乃是不幸中的万幸,又何必怨天尤人呢?他不是什么哲人,也不是坚强的革命者,今天却要追蹑屈子,于沉渊日自沉,如若屈子有灵,定会横眉冷对,世人也会笑掉大牙。既然如此,又何必捱到端阳?
第261页 他瞧着湖水,且行且思。一个人,生只有一次,死也只有一次,人人应该珍惜此生,好好把握此生。东坡先生曾说:「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可是他只能慨嘆自己无能,不能把握自己的此生,成为终身憾事。那么,究竟要怎样才能算正确地把握了此生?毛泽东给刘胡兰的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应该是唯一正确的标准。刘胡兰才十五岁就毅然就义,她不贪生,把一生完全彻底献给了人民。她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把握住了自己此生。回顾自己所走过的征程,也曾忘却营营,不用扬鞭,就能奋蹄腾骧。自己无愧于党,无愧于人民,应该说也正确地把握了生。他不怕死,可是对这死,究竟要怎么正确把握?效嵇康顾日影而索琴,弹奏古今绝唱《广陵散》?仿文天祥陷囹圄仍走笔,临刑前高唱《正气歌》?不能,绝对不能!因为他们是向整个黑暗世界宣战。而他面对的只是蓝天上的一片乌云,红日里的几点黑子。他不能因一片乌云,几点黑子障目,而不见太阳。效李煜屈膝蒙羞,终日以泪洗面,苟且偷生?仿勾贱屈心逆志,竟然忍辱尝粪,摇尾乞怜?不能,同样绝对不能!士可杀,不可侮!他也不能因图苟活,而让乌云黑子恣意横行!因此,唯一正确的办法,就是赴清流以殉志。 行止定了,心中的狂涛也就平息了。他流着泪最后瞥了这个美丽的世界一眼,天仍然这样蓝,水仍然这样碧,太阳仍然这样灿烂,渔舟水鸟仍然这样活泼俏丽。他多么不忍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啊!他垂下头,循湖岸痛苦地寻找一湾洁净的水。他想,来到这世上时,周身干干净净,他离开这个世界,也要干干净净。 这傍湖的水滩,原来是他祖父仿严陵滩而修造的。水底铺了一层厚厚的白沙。解放前,每年夏秋间,要用竹枝扎制的长柄扫把,将水底的淤泥扫去,又铺上层新沙。因而水底沙石,时时如雪似盐,沙底似浮水面。如今常年不扫,也不铺沙,水底早已只见淤泥了。他拖着拐杖,碎挪慢爬。额上颈项的青筋,条条凸出,流出的汗,如溪似河;头脑昏胀,眼冒金花,好似腾云驾雾,灵魂出窍。他几次晕倒,又几次醒来,强行抬起头来,拼着老命继续挪继续爬。又一次醒来了,他终于看见一片沙底浮起,多白的沙!多清的水啊!原来上面有条河的水直冲着这儿,将这片沙底洗得干干净净。像沉疴病人的迴光返照,他突然来了精神,有了力气。居然奇蹟般地站了起来,用拐杖撬开湖岸边那搬走山石后留下的泥土。他急切地想找一块石头,可是撬来翻去,只有拳头、碗口大小的坚硬的土块,见不到一块石头。看来效屈子「怀石」沉江,已不可能。此时他脑子里忽然闪过「君子怀德,小人怀土」的格言。他想,石为精坚之材,与玉同类,应为怀德君子拥有。土是秽浊之物,藏垢纳污,小人怀之,理所当然。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随即把上衣纳入裤内,紧系裤带。然后将一块块坚硬的泥土塞入怀里。他流着眼泪无限伤心地默念着: 「永别了,伟大的党!伟大的人民!伟大的祖国!这无限美好的世界!永别了,永——别——了——」 紧接着,扑通一声,像磐石勐烈地坠入湖中,平静的碧水里,激射出高高的水沫与浪花,向四周涌盪起层层环形的波浪…… 紧接着,汨汨汩汩,如盐似雪的白沙里,沸腾了,冒出一串串,一串串珠玉般的水泡…… 紧接着,环状水波渐远渐细,串串珠泡渐久渐消……只见那不远处漂浮着,漂浮着一根新削的——光滑的——柳木拐杖…… 顿时,丽日黯然失色,蓝天凝容哀思,碧水息浪吞声,万物蝉噤悲悯。寰宇间,犹如漫无边际的沙漠的午夜,一片——,—片——,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3恨此生不如老病牛,没毛鸟幸有天照应5 恩师自沉没多久,三钻子就赶来了。把恩师打捞上来后,他强行冲进那原先属于他的、后来作了生产队保管室的瓦屋里,撬了几块楼板,做了口薄板棺材,遵从恩师的遗愿,将恩师浅葬于滨湖的柳林里。据说下葬的那天,左右邻舍,十里八里的乡亲,曾受过恩师恩泽的人,不顾干部的阻扰,扶老携幼,都来为他送行。草屋前后,长堤上下,五柳林中,挤挤挨挨,到处都是人,哭声震动天地。这是洪家垸从来没有的、盛况空前的悲壮的出殡。此后,三钻子尽管遭遇某些人的白眼与讥讽,遭到立场坚定的干部的种种吹毛求疵的打击。骂他是右派的野种,地主的龟孙。可他十几年来,拄着从湖里捞上来的那根光滑的柳木拐杖,始终守候在恩师的坟前,没有须臾离开。皇天有眼,好人终究还有好报! 「后来,姚令闻当上了红旗区的区长,他挖空心思,要毁尸灭迹,毁灭恩师在人们心目中留下的威望,他想出了一个狠毒的冠冕堂皇的馊主意。为了实现亩产双千斤,就要广辟肥源,掘出地下的死尸造化肥。他要生产队在露天下挖灶,埋下大铁锅,将挖出的一具具死尸放在锅里熬,捞出白骨之后,把锅里的尸水当上好的化肥。他大言不惭地叫嚣: 「『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要敢想敢干,就是要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要干祖宗没有干过的事。熬死尸做肥料,变废为宝,这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是社会主义的伟大创举,是人民公社制度的辉煌胜利。谁要是反对,谁就是地、富、反、坏、右的走狗,我们就要砸碎谁的狗头!」
第262页 已经被提拔为过虎岗中学校长的赖昌,才过半年,又坐直升飞机当上了洪家垸乡的乡长。他死心塌地贯彻姚令闻的指示,率先垂范,一鼓作气,回家从坟冢中挖熬了自己老娘的尸体,然后顺理成章,再大张旗鼓地挖别人家的坟茔,赢得了各级领导的夸奖。他在到洪家垸办点,更有创新,先挖新坟,后挖古墓。照他的说法,新坟的尸骨未腐烂,有机物质多,熬的肥料多,一个抵两个。有个社员前不久为生产大队运种谷,船到湖中遇上大风浪,船沉湖底人丧命。捞到尸首后,公社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追悼会上,姚区长流着眼泪致悼词,称他的死重于泰山,是当今的张思德。可掩埋还不到两个月,赖昌要挖出来熬「化肥」,让它变「废」为「宝」,英雄顷刻变「废物」。赖昌其貌不扬,也未熟读《孙子兵法》,但他对「避实击虚」的战术,心领神会。他认为,如今的「张思德」的家门无壮汉,他雷厉风行,弱妇幼子,怎么敢阻拦?牛皮拣软的钻,他即刻带领了几名一贯胆大包天、冲锋一往无前的革命闯将,一举刨开了「张思德」的新坟,尸体鼓目张嘴,完好无损,栩栩如生。闯将见此情状,个个闯胆尽消,闯劲尽丧。尽管赖昌喝三吆五,个个软若皮囊,惶恐退缩。于是赖昌只好光着癞痢头硬顶,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大声吆喝着壮胆,勐力一耙头挖下去,用耙头齿牢牢拽住尸体,然后将耙头翻转来,将耙头把搁在肩上,拼着命扛着尸体向前走。死尸在耙头上忽悠忽悠地闪动,闯将们见了也胆颤心寒,弱妇幼子哭声震天,群众个个痛骂他是毫无人性的畜牲。老人们长吁短嘆,说「『张思德』生不逢时,两个月前还是『宝贝』,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废物』!」 其实,姚令闻想出掘尸熬所谓「化肥」的绝招,其目的还是为了毁灭老师这座新坟。他认为留下这座新坟,人们谈起来,就指斥他的斑斑劣迹,把他钉在耻辱柱上。不过单掘开自己老师的坟墓,岂不是把自己的不若狗彘的弒父啖师面目,暴露在众人面前?为掩人耳目,必须绕个圈子从别处开刀。赖昌心领神会,因此才先掘了自己母亲的坟茔,再放手丧心病狂地掘老师的尸首。古代,伍子胥为报杀父杀兄族灭之仇,对楚平王掘墓鞭尸,已经是够残暴的了,可姚令闻为掩盖当年向特务机关告密、出卖长风同志的罪行,不惜将曾经精心培育过自己的恩师至于死地后,还要掘坟挖尸熬化肥,其兇残程度,更胜嗜血、撕肉、啃骨的豺狼千百倍。要是高傲的伍子胥泉下有知,他定会自嘆弗如的。幸好,要掘洪鹢的坟,群众反映太大,赖昌一时还不敢贸然下手。姚令闻一再追逼,他已无辞推脱,只好硬着光亮的头皮,赤膊上阵。他想组织全乡所有的大胆的革命闯将前往,还推出种种物质的和精神的奖励。可闯将们这个说害病,那个说有事,只来了几个胆小怕事的。他们你推我,我推你,缩颈垂手退得远远的。赖昌见此情状,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锐气,早挫了一半。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可奈何,他由只得权且将电灯泡似的癞头充牛头,死挺硬顶,自己动手挖。可是,心虚胆战,挖下去的耙头倒地横卧着。还没挖两耙头,三钻子就从草屋里冲出来了,贴地趴在坟头上,愤怒地痛骂他: 「昌癞子,我爹的尸骨未寒,是废物;你爹是死瞎子、死瘫子,只差没死,同样是废物。你先熬了你爹,那才是真正的革命闯将,光熬了你那死了十几年的娘的那堆烂骨头算什么。你不先熬你爹,要挖我爹的坟,我跟你没完!」说完,他翻过身来,躺在坟上,拿着那根柳木拐杖,对着赖昌乱扑。同来的几个站在一旁作壁上观,一声也不吭。赖昌弯腰去拉开他,「嘣」的一响,头上狠狠挨了一木棒。赖昌怒火冲天,即刻一耙头挖下去,三钻子的大腿被他的耙头齿挖伤流血了,三钻子即刻蹦了起来,抱住赖昌在泥地上乱滚,咬缺了赖昌的耳朵,打肿了赖昌的眼睛,赖昌身上滚了厚厚一层泥,恰似个盐鸭蛋。遮羞的白帽掉在泥地上,没遮拦,光熘熘的癞痢头也沾满来泥。此刻,周围的群众闻讯赶来了,棍棒如林,喊声震天,赖昌的三魂七魄早吓去了一半,两个胆小的闯将只好麻着胆子,将撕咬在一块的昌癞子、三钻子拉开,赖昌丢了耙头,立即如过街老鼠,灰熘熘的,没命地跑。 赖昌从小以自己个子矮小、头上有癞痢为遗憾,但自上学,知道许多伟人身材并不伟岸,甚至有缺陷后,他便以自己的矮小有癞痢为骄傲。他不爱读书,但有个嗜痂之癖,喜欢从书缝里搜集矮小的伟人的资料,他如数家珍能数出矮子伟人的名字。横扫欧洲如卷席、在跨越阿尔卑斯山后、说自己比阿尔卑斯山高拿破崙,只有一米五九,比自己仅仅高一点点;发动战争拓展疆土、修建瑰丽的凡尔赛宫、喜好穿高跟鞋的路易十四,高才一米五六,还比自己矮一点;晏婴才一米四,比自己矮一个头;千古一帝的康熙还是个麻子。过去在人前他往往自轻自贱,可自从他知道了这些以后,常常对着蔑视他的人,心底里说着这样一句话:哼!出水才看两腿泥,往后还不知谁会比谁高。自从当上洪家垸乡乡长后,他率领掘坟熬尸队叫嚣于东西,冲撞于南北,如入无人之境,弄得洪家垸鸡犬不宁,他便认为自己建立了不朽的功勋,是洪家垸的至高无上的拿破崙。没想到,这次竟败在人人耻笑、个个可以谩骂的三钻子手下。那如林的棍棒,震天的喊声,想起来就让他丧魂失魄,他怎么也想不到五柳林竟然变成了滑铁卢。古人尚且要报一箭之仇,他一个人民公社的堂堂社长,洪家垸的拿破崙,怎么能忘掉这般奇耻大辱?他想徵得恩同父母的上司姚令闻的批准,当即五花大绑抓住三钻子,开个轰轰烈烈的批判会,打歪他的嘴,打断他的腿,以消他心头比南山还高百倍的仇恨。可姚令闻听了心中却另有盘算,过去,他虽然要挖自己从前称作恩师的坟茔,以绝后患,但怕因此背骂名,他这才假手赖昌去办。可他更想不到赖昌竟是个顶不住任何风浪的稻草人,如今再要办成此事,就得把自己推向前台,别人岂不会骂他是食母的猫头鹰?今后他还怎么好在官场里混。恼怒之余,他痛骂了昌癞子一顿后,还派人去草草修葺了坟茔。「吃一堑长一智」,好了伤疤不忘痛,从此赖昌忘记了自己是拿破崙,记住了滑铁卢似的五柳林,永远也不提掘尸熬肥料的事。这样,恩师的遗骨总算保住了。…………
第263页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4青龙亭万人祭英烈,洪善彰东海认亲人1 仇虬悲戚戚地说着恩师的故事,一时若驰骋沙场的勇士,激昂慷慨;一时似劫后余生的长者,唏嘘长嘆;一时如痛丧考妣的弱女,呜咽悲鸣。说到恩师陨生,他先是语噎声哽,神情痴呆,既而失声恸哭,泪落连珠。竹海也珠泪滚滚,失声痛哭起来。他们痴痴地对哭了一阵,竹海清醒过来了,他急切地要知道老师的后事,就摇着仇局的肩膀,流着泪大声追问: 「仇虬,仇虬,你说啊!恩师的遗体如今究竟安放哪里?是不是还安葬五柳林?你快点告诉我。我这无用的学生,不肖的子侄,好歹也得去恩师的坟前拜谒一番。仇虬,你快点说呀!」 经竹海这么一摇一吼,仇虬的神情这才恢復常态。他抹掉横流的泪水,长嘆一声,感慨殊深地说: 「皇天有眼,好人终究还有好报!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拨乱反正,为歷次政治运动中蒙冤受屈的人平反昭雪。三钻子又不顾基层干部的层层设卡阻扰,于昆阳大市长街,机关大院,高举标语牌,为恩师鸣冤叫屈。恢復工作后的崎岖同志,也向地委写了材料,力辩其诬。歷经三年曲折反覆,地委终于为恩师作出了不同于一般右派改正、而是平反昭雪的决定。地委书记见三钻子护卫先烈尸骨有功,决定给予重奖,问他有什么要求。三钻子说他什么也不要,只求上级根据爹爹的遗愿,将二叔的遗骨安葬于青龙亭对面竹林里,与长风的坟茔合厝。平反昭雪大会与移棺合厝典礼,同一天在恩师最喜爱的青龙亭举行。原来计划让恩师的学生代表,亲朋好友,地县干部数百人参加。可昆阳市空城空巷以出,十里八里的乡亲潮涌般赶来,像插在筷篮里的筷子一般,青龙亭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挤挤挨挨,都站满了人。千声同哭,泪下万行。青亭枫见之变色,昆江水闻声呜咽。这一天成了昆阳有史以来的最盛大的节日。 「那天,恩师无数的学生闻讯赶来了,长芳同志带着波儿从东海赶来了,丰书记和尤冬梅从海南赶来了,崎岖同志也在百忙中抽空专程赶来。移棺追悼会上,崎岖同志、封书记先后介绍了恩师忍辱负重、无私无畏的战斗的一生。崎岖同志还为合厝的高茔题写了以《生为人杰,死亦鬼雄》的碑文。碑的两侧,铭刻着崎岖同志亲笔书写了恩师为长风撰写的輓联: 「『柱折维绝,悲夫;桂馥兰芳,千古!』 「此刻,三钻子把当年洪鹢留下的布包及字条交给了崎岖,原来是恩师当年写下的遗嘱及请求重新入党的申请书。崎岖阅此,失声恸哭。他根据恩师临终留下的血书遗嘱及重新入党的申请书,追认洪鹢为**员,党龄从一九二七年他入党之日算起。确认三钻子是恩师的养子,是他的财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责成当地政府和他所在的单位,追回散失的财产,补发他生前被扣发的工资,一併作为遗产,交给三钻子。 「我是恩师着力栽培的学生之一,恩师一向把我当作自己的子侄,可我对恩师的孝敬,却不及三钻子的万分之一,惭愧啊,惭愧!我真恨自己披着张人皮,苟活在人世间。」说着,仇虬双手握拳,像擂鼓一样,捶着自己的胸脯,泪下如雨。竹海见他痛不欲生,也泪如泉涌,一再劝慰他: 「仇虬,当年的形势,知识分子都是网中的鱼,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想去孝敬老师,也没有机会。你又何必苦苦自责。」仇虬听了我的宽慰,抹去满脸的泪水,哽哽咽咽地接着说下去: 「当年,我当然想参加恩师移厝的追悼会,挥洒我多年愧对老师的悲泪,可其时我已当上了教育局长,主管教育的县委副书记姚令闻不肯换人,逼着我去参加全国教育工作会议。尤瑜当时参加了追悼会,他面对老师所受的非人的折磨,凄凉的遭遇,而自己不能援手相救,想起往日老师对自己的严父般谆谆教导,羞愧万分,悲痛欲绝,他哪里还能说出话来。唯有姚令闻,在追悼会上,他以老师门生的身份,假惺惺地痛哭流涕,怀念老师的对革命建树的丰功伟绩,为学生广布的山海深恩;痛斥错误路线对老师非人的迫害。仿佛他也是跟着老师遭了受这种迫害可怜的羊羔,是老师崇高思想品德的唯一继承人。他猫哭老鼠,极力掩饰自己的罪恶,捞取政治资本,完全忘记了他以往心狠手辣地操刀以割,用老师和别的被迫害者的淋漓鲜血,染红了自己头上的顶子事实,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 「我这一生,完全是恩师的赐予。且不说长期以来,恩师循循善诱,引导督促我做学问,使我学有所成,就是我的生命,也是恩师给的,他,他老人家是我的重生父母啊。昆师整风开始时,恩师特地走上我居住的三楼,严肃地嘱咐我,『从全国的反右情况来看,凡是曾隆重地被邀请去参加各种座谈会、而又诚恳地提了意见、在人民群众中有影响的党外民主人士,几乎都被划为了右派。我在昆阳、在昆师的影响,与他们在全国、在各省的影响,本质一样,只有小巫大巫之分。殷鑑不远,今后我就是不去再参与他们说的那个所谓不是阴谋而是阳谋的鸣放的大合唱,过去我对学校工作及李健人的倒行逆,提出的意见,李健人也一定会揪住不放,诬陷我在挑战党的领导,我是他今后施政的障碍,必先除之而后快。覆巢之下无完卵,现在我已是悬在风口的破巢,一朝将会倾覆。因此我得在我这个「巢」倾覆之前,将你这枚「卵」搬出「巢」外,或许还能倖免破碎。他们这次整风斗争的策略是动员别人鸣放,「引蛇出洞」,那么你就该反其道而行之,深藏洞中不露头。你的住房在办公楼三楼,平日很少有人上来,你与其他教师来往很少,那么,你躲进这个深洞,噤口结舌,不鸣不放,他们就揪不到你的辫子。开座谈会时非说不可,那就拣些无风无雨、平安无事的鸡毛蒜皮的事说说。别人玩阴谋,你也应该耍花招,可千万不能应之以「阳谋」。你伤天害理的话不说,落井下石的事不做,当然做不了左派,但他们也没抓住把柄,也不好将你打成右派。这样,你或许还能逃脱因我「覆巢」而导致你毁灭的灾难!』
第264页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4青龙亭万人祭英烈,洪善彰东海认亲人2 「我照恩师指引做了,鸣放阶段,我躲进小楼,不鸣不放不写大字报,招致了大量的与党离心离德、与反动派同穿一条裤子的谩骂,但我有恩师的指导撑着,内心只付之一笑。后来他们斗争恩师时,点名要我反戈一击,揭发恩师的罪恶,此刻,我的内心真如油煎刀割,我几次准备豁出去,喷出我心头火山爆发般的怒火,与李健人、胡洁这些鬼蜮拼过你死我活。但是恩师『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话又一次次为我敲响警钟,在剑戟如林的险境中,赤膊上阵,徒增死伤,与事无益。于是,我强忍着心头滴血,拣些鸡毛蒜皮的事,皮里春秋地搪塞: 「『洪鹢吃大饼,自己不去买,像使唤家奴一样使唤学生去。买十个大饼,他只要五个。说什么解放前他向佃户收租,对半分成,硬塞给学生五个。连买烧饼也要联繫收租,可见他头脑里还还盘踞着一个地主阶级思想的王国!还有,学校所有的人洗澡,人人都用一桶水,可他偏偏要用两桶,还要学生帮他提,剥削学生的劳力。在今天人民当家做主的新社会里,他还要过往日地主资产阶级的生活。还有……』我一本正经地说着,引得大家扭头抿着嘴笑, 「李健人立刻打断了我的话。说我是右派分子的孝子贤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立即将我逐出会场,关进右派分子的反省室,严令交代反动思想。于是我又拣鸡毛蒜皮的事戏弄他,『如今学校里的生活很好,但美中也有不足。牛肉炖得不够烂,猪肉里的肥肉过多;吃不完的饭餵猪太可惜,不如节约些粮食,送给目前还未足食的农民吃;男的穿花布衬衣,不男不女,:这些说明,我生在福中不惜福,比地主资产阶级还反动。他们真也心狠手辣,仅仅根据这点材料,总结上报,说我比袁世凯、蒋介石还反动,是不折不扣的右派。说『牛肉炖得不够烂,猪肉里的肥肉过多』,是追求地主资产阶级的享受,说党的工作还做得不好,丑化党的领导;说『节约些粮食,送给目前还未足食的农民吃』,是恶毒地攻击统购统销政策,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说『男的穿花布衬衣,不男不女』,是反对学习苏联,美化生活,仇视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总之,就是你吃饭走路上厕所,他们都能转弯抹角,可以分析出你与蒋介石一般的反动思想来。幸好地区整风五人小组中的丰满楼、张博他们认为,若这般无限上纲,除了死人,个个都可以划为右派。他们说证据不足,批转进一步深挖材料。后来中央有指示,不在中学生和中等职业学校学生中划右派。我那时虽然在昆师教课,但李健人却说我中师只读过两年未毕业,教中师学歷不合格,迟迟不给转正,工作了一年多,没有公职,始终是个代课教员,划右派不符合政策。最终还是李健人帮了我,坏事变成了好事,我倖免坠下右派分子的悬崖。不过李健人还是故意揪住我中师未毕业,且思想反动,不适宜于从事教育工作,将我清退回家。后来,尤瑜当上了白浪湖乡的乡长,才招收我作小学的代课教师。怕别人恶意检举,他将我藏到白浪湖乡最边远的无教师愿去的只需一名教师的一所湖汊小学里。 「不久,恩师也被发配到了洪家垸。白浪湖离洪家垸恩师的发配地,横穿垸子抄近路,不过三十里;缘江过湖,转弯抹角走水路,也只有五十里。尤瑜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到湖汊里来找我,要立即去探望恩师。我将恩师过去对我说过的『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话,对他说了一遍,还说为了保存几个『完卵』,恩师要我们离他远远的。尤瑜听了我的话,满腔怒火,严厉斥责我,『如果为了保全自己这个「完卵」,置如恩师的生死于不顾,连禽兽都不如,那么,我们还有什么面目立于人世间?你不去我去!』说过之后,拂袖就要走。我连忙拉住他,说这么件重大的事,还得考虑周详,免出意外的差错。天黑了,我们钻进被窝里谋划。还是早春,北风怒号,汹涌的波浪勐力拍打着大堤,我们感到地在摇晃,浑身战慄。时过午夜,一个周详的计划形成了,决定立即行动。他先要他原来的同学、如今是本地的农民萧陶去查清恩师的住址,及我们去那里的最便捷、最隐蔽的路径。其时人民公社高度集体化,不许家庭养鸡,人民公社的养鸡场又频发鸡瘟,方圆十里的村子里连片鸡毛也找不着。好在此时尤瑜已当上了区委书记,食品站卖他的面子,他在那里买了一只大母鸡。萧陶和他的父亲将他家的叫『双飞翼』的小木船,抬到昆江里。就在这一周的周末上午,告别了萧陶父子,我们登舟按照萧陶的指点出发了。尤瑜在湖区滚趴了这些年,早学会了摇船盪桨,他熟练地摇起如鸟的双翼的双桨,船儿似贴着水皮的水鸟,顺着昆江疾飞。我们蘑菇状的湖乡斗笠头上戴,毛蓝布对襟袄上系条黑色腰围巾,脚上穿双草鞋,船头搁着渔网,俨然是条去湖里捕鱼的渔船。 「往年滨湖的暮春三月,水绿如蓝,草长莺飞,紫云英红遍广袤的田野,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心惬神怡美好时节。可今年却有些特别,人民公社虽然广泛使用开批判会、树立反面教员的灵丹妙药,还是医不好饿急了的社员潮水般地涌向田头扯紫云英塞肚皮的神经病;黔驴技穷,人民公社的英明领导者只好效关云长水淹七军的办法,在大田里过早地灌满水,以防治这种资本主义细菌的飞速蔓延。此时,田野白茫茫一片,和堤外的大湖水连天几乎一个样,一叶扁舟仿佛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漂泊。要不是对岸一线江堤岸上种植的十里桃树,稀稀拉拉,尚有几棵未被砍光,几朵精神萎靡的粉红的桃花,还传递着将要逝去的春讯,人们还会误以为还是萧索的冬天。船驶过了桃花岸,驶出昆江口,一片波浪连天的水面呈现在眼前。折转西向,船循大堤溯游了一个时辰,五柳林遥遥在望。尤瑜鼓起勐劲划桨,激起哗哗的浪花恰如倾盆大雨,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到了五柳林。远看柳林一片郁郁葱葱,近观没有几株柳树,有的被折去树枝,有的树蔸也被掘走,没有砍走的柳树,都剥去了皮,留下白惨惨的树干。如果把棵棵碧柳看作一个个活人的话,那么这里正像经过一场剧烈战争后尸横遍野的惨不忍睹的战场。」
第265页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4青龙亭万人祭英烈,洪善彰东海认亲人3 「好好桃堤柳林怎么会变成这样?」竹海听仇虬这么一说,诧异万分,不禁惊唿起来,「当年,我在过虎岗中学工作时,暮春也曾到此地垂钓击水。那时,芳草堤岸的一线桃林,落英缤纷如红雨;湖滨水底白沙好似浮起,俨如风光旖旎的富春江;五柳林的柔条似贵妇的青丝飘拂,绿茵茵的草地如厚厚的毡毡毯,胜境如诗如画,多么富有情趣啊!不过短短的三年,怎么竟衰败成这样!」 「竹海呀,那时你浸在爱情的蜜罐里,当然会感到一切甜如蜜!」仇虬望着竹海惊诧莫名的神态,不禁哂笑起来,「但对飢饿死亡线上挣扎的人,这一切当然不可能诱发出无限的柔情蜜意,有你和池新荷当年的那种感受。他们心头时时刻刻思考的,眼里不知疲倦地搜索的,就是柳树皮可以填肚皮,桃枝柳根可以当薪柴。过去湖乡全靠稻草做燃料,可自去年用稻草制淀粉做粑粑充飢,草给人吃了,牛都没草吃,哪里还有草当柴烧?公社食堂名正言顺白天砍,社员提心弔胆晚上偷。根本没有三年,就那么两三个月,五柳林近万株柳树,桃花岸上千株桃树,枝干付之火海,树皮塞进肚里。这与后来你与池新荷的的爱情蜜罐,一夜间突然被打破,甜蜜突然变为酸涩,简直是一种天衣无缝的巧合。我想二十年后的今天,你再次会晤池新荷,你与她的心里,只会感受到无穷无尽的酸,绝不会觉得有昔日那种沁人心脾的悠悠的甜! 「不说这些了,还是言归正传吧。到了五柳林,我们按照萧陶提供的恩师每天必在这里牧牛的情报,立即在林中搜索他的身影。暖洋洋的斜日下,几只骨瘦如柴的牛,在挖过草皮后的坑坑洼洼的泥地里艰难地寻草啃,旁边卧着只老牛,头贴地面恹恹喘粗气。柳林搜索殆尽,我们目光停聚焦到湖边的垒砌的土墩旁一处背风的低洼地,那里铺了些干草,有个人平卧在草上晒太阳。我们估计他就是我们的老师,便急忙走过去。他见有人来,便侧脸斜睨着我们,开初见了我们这番打扮,误以为我们是社员,忙坐起来,脸上挤出尴尬的笑来准备打招唿;及至我们边喊边跑,他听出了我们的声音,他立刻翻脸,横眉打结竖瞪眼,霍地站起来大声斥骂: 「『仇虬,你,你,我的话一句也不听!我要你远离我,你却淡干鱼放生,不知死活,偏偏找上门。尤瑜,你早就离开了学校,与我风马牛不相关,你何必来凑热闹!滚!你们都给我快点滚!』说着,他急忙将身子转过去。我们知道他在说气话,其实此刻他心头也在滴血,背着我们抹眼泪。他那骤然转白的枯焦的头髮纠结如乱麻;紧锁的宽眉下,凹陷的眼睛无神采;颧骨高耸,往日丰腴的脸颊如今黑瘦无血色;颈上青筋条条凸出,便便的大腹干扁了;他那原来中身的棉袄,如今又脏又破,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好像小孩错穿了大人的衣。这残酷的三年岁月,竟将个红光满面、精神矍铄、风度翩翩的学者,折腾得像乞丐。见到他这般寒碜,我们心头似刀割锥刺,尤瑜当即跪下磕头,泪如泉涌,无限凄楚地说: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您老恩泽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怎么能一朝忘了您?对于父母来说,成龙成凤的儿子是好儿子,住破窑做乞丐的,也同样是儿子,老师对学生也应一个样。过去我行为诡异,学业无成,让您操碎了心,可,可我也是您的学生呀!在您极度困难的时候,前来看望您,只是想报您的培育我们的恩德之万一,您怎么能忍心赶我走?』这时尤瑜掏出袋子里装着蒸鸡的食盒,双手托着,膝行向前,泪流满面地说,『老师,学生无能,不能解您倒悬的厄运,现在仅仅弄了点吃的,给您补补身子。……』 「尤瑜还没有说完,老师瘦如柴棒的身子,不知怎么能爆发出那么大一股劲,抢过食盒,用力一掷,将食盒远远抛入湖中,一块块鸡肉迅速沉落湖底,空盒的盒子、盖子分做两片,在湖面悠悠荡荡打水漂。然后他弯腰拾起那根赶牛的柳木棒,没头没脑地扑打我,潸潸泪下厉声骂: 「『仇虬,你,你真是不知死活的黑猪子!你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别人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却一个劲儿往里面钻,我要你这样的学生有何用!青年人血气方刚,都想做顶天立地的英雄,以漏网之鱼的狼狈行径为可耻,这也可以理解。不过,如果能在这黑白颠倒、人鬼莫辨的时刻,对人不落井下石,不卖友求荣,而能从笼罩天地的缜密的罗网挣脱出来,也是一种大智慧。我不是曾经给你们讲过伍子胥的故事么?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你能说他不狼狈?可是他这头挣脱了罗网的急急逃走的狼狈的鱼,后日掉尾东海,成就了大事业,你说他是英雄还是狗熊?「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做人应该有这样崇高目标。项羽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不知「避其锋锐」,过江东以图东山再起,而意气用事,深陷敌阵,将自己的五体分送于人、成全别人封侯,岂不愚蠢之至?我要你们做漏网之鱼的伍子胥,可你们偏偏要做自投罗网做伍尚、以弱肉投馁虎的项羽,真气死我了!既然你们要死,自己找死,与其让别人打杀,不如今天我成全你们!』说着,操起柳木棒狠狠地乱扑,我们手不遮拦,强忍疼痛任他打。我们泣不成声,向老师认下了自跳火坑的大错。他这才丢下柳木棒,恨恨地喘着粗气说:
第266页 「『知错能改,眼下还来得及。你们不抄近路,扮作渔夫,绕道走水路,使姚令闻布置的监视我的恶狗,暂时还没有嗅到异样的气味,还算多长了一个心眼。你们马上走,还不会惹出大的麻烦来。至于我嘛,铁案铸成,谁也救不了,你们更无能为力。你们走,快点走!』 「『老师,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吧。右派分子只说过一些与当权者相左的意见,虽然有的真的错了,但大多数意见,现在的事实证明它没有错。也许不要多久,上面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也许能改正过来,让误入歧途的歷史折回正确的轨道,那时,您不也可恢復原来正常的生活?』尤瑜根据近年来实施大跃进、人民公社以来,百姓生活几乎陷入绝境的状况,认为会纠正划右派的错误,因而好心地宽慰老师。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4青龙亭万人祭英烈,洪善彰东海认亲人4 「『尤瑜啊,你哪里知道仕途的险恶,政治的骯脏!也许你没读过《三国志》,但你喜爱文学,不会没有读过《三国演义》?袁绍与曹操在官渡对决的事你应该知道,袁绍自以为兵强将广,必胜曹操。他的谋士田丰为他分析形势,说他不改弦易辙,必败。田丰的意见与袁绍相左,冲撞了袁绍,下了大狱。后来袁绍真的败在曹操手下,狱卒便向田丰道喜,说他往日的献策正确,此后他必为袁绍重用。可田丰却说,如果他过去说错了,袁绍因为取得了这次战争胜利而高兴,或许还会放他出狱,以证明他的英明;可偏偏他说中了,袁绍恼羞成怒,他的死期到了。果然,袁绍败而未归,赐死的宝剑就送到了田丰的手里。对于许多当权者,特别是那些拥有独断专行、生杀予夺的权力的当权者,从来就是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真理与谬误,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一团可以任意搓揉面团,他能把真理搓揉成谬误,也可以将谬误神化为真理,田丰深深懂得了这个道理,可是你们却一窍不通。你看,近三年社会、经济的发展,不是证明了右派分子提的许多意见是正确的,可是改了没有?没有。去年,党内的有识之士或多或少重复了右派分子的曾经阐述过的真理,实事求是地反映客观事实,结果又来了个反右倾,这些人又步右派分子的后尘,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事实被证明错了的人服罪,即使罪恶滔天,也能得到宽宥,正确的人再坚持真理,往往会坐穿牢底。十年前被俘虏的gmd的战争罪犯,包括率领六七十万大军、顽抗人民解放军的战区司令长官杜聿明、双手沾满了**人的鲜血的沈醉,他们的罪恶罄竹难书,可去年不都大赦出狱,成了人民队伍里的一员,还当上了什么文史委员么?而过去曾与gmd御用文人激烈抗争、对革命曾做出重大贡献的胡风,仅仅因为对文艺问题存在不同的意见,就被打成**,他又不悔改,恐怕他会将牢底坐穿。他们认为,右派分子「逆我」,一唿而不「百诺」,钉在耻辱柱上,成为人民的敌人,当反面教员,罪有应得。因为在当权者看来,肯定敌对方的正确,就是承认自己的错误、犯罪,这样又怎么能坐稳大位?他们坚信,歷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弥天大谎,十恶不赦的大罪,胜利者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它改写为光照日月的功勋,永垂青史。这次整风,也许就是因为我没有错,所以那些拥有独断专行、生杀予夺的权力的当权者,就不会放过我。他们有能力混淆黑白,颠倒干坤,致我于死地。不到因自然法则,他们自动退出歷史舞台之后,我就不可能恢復正确的本来面目。我衰老了,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只能承认残酷的现实,老老实实做伍奢、做田丰了。现在,我唯一的祈盼,就是你们要远离我,不要受到株连。可你们就是冥顽不灵,要螳臂当车,自蹈死地,真是气死了我!』说着,又高高扬起了柳木棒。 「这样,我们片刻也不敢停留,立刻依依不捨走上船,回头望,老师背对着我们的身影直流泪。来时我们还准备送各送五十块钱老师零花,可我们此刻都嘿然不敢做声,谁还敢贸然拿出钱来。尤瑜奋力盪起双桨,小船激起重重的波浪,此刻我们的思绪也掀起阵阵波澜。骤然,我想起了明代深陷囹圄、被廷杖、炮烙后的左光斗。他浑身血肉模煳,左膝以下,筋骨尽脱。可当学生史可法前来探监、跪着抱住他的腿大哭时,左光斗用镣铐狠狠地扑打他,严责史可法『轻身而昧大义』,妇人之仁,不足成大事的大错,顿时,我的心灵像被十二级地震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灵禁不住唿喊,『我们老师的肝胆,都是钢铁铸造的!』船愈行愈远,五柳林渐次从视野中消失,可夕阳下,我却觉得老师铁铸的身影愈来愈高,顷刻,变成了高与天齐的秋冬萧索的崑崙山……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恩师。老师沉渊后,我不敢拂逆老师的遗愿,亲临悼念。可是一刻也没有忘记恩师,厅堂里的那幅《傲雪图》,就是在这种情势下作的。每年他老人家的忌日,夜深人静之时,我与尤瑜就偷偷地去他老人家坟前哭祭一番。尽管如此,对于恩师,我殓不凭棺,窆不临穴,时刻怀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比起三钻子来,我们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是猪狗,是猪狗啊!」 说着说着,他双手擂鼓似的勐捶着胸脯,像痛失双亲那样,号啕大哭起来。竹海听着他的悲诉,也失声恸哭。哭了一阵,竹海抹过眼泪劝他说:
第267页 「仇老弟,别过度悲伤了。在那悲剧性的时代,你与恩师一样,同样成了悲剧中的主角,身不由己啊!能做到这样,实属不易。倒是我,后来听到了恩师悲惨别世的消息,除了仰天长嘆外,一次也没有临坟拜祭。比起三钻子,比起你来,我更是连猪狗也不如的虫豸啊。不过,我想,还有比猪狗虫豸更坏的如鼠疫麻风细菌一类的害人精在。李健人、姚令闻、胡洁,不都是恩师的学生吗?在这幕悲剧里,他们扮演的角色,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狼!」竹海一想到这些害人精,就扼腕切齿,怒不可遏。 「这些傢伙,真是善变的蜥蜴,披着画皮的魔鬼。他们要吃人的时候,褪去画皮,露出青面獠牙的魔鬼凶像;形势对他们不利时,他们就赶紧披上画皮,将自己装扮成令人怜爱的美女。在反右、反右倾、社教运动、文化大革命这几个阶段,他们个个磨刀霍霍、心狠手辣,将许多本来是人民内部的矛盾,扩大为敌我矛盾,捏造事实,把正确方向的代表打成**,制造了一系列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他们用别人的尸体垒就台阶,一级一级地爬上了云天。每充当一次闯将,台阶就垒高一层,他们的职位和权力,就更上一个新的台阶。李健人由教导主任升至校长、校党委书记、地区教育局局长,地委秘书长;胡洁也由一个普通工人升保管员、会计、总务主任、地财政局计财股长;姚令闻由一名普通教师升至中学校长、区长、县委副书记、行署副专员。各自盘踞着一个山头作了山大王。他们堂上一唿,堂下百诺。连胡洁伸颈暴筋、像老鸦子吞食瘪谷一样、结结巴巴地作报告,也被人誉为沉着稳重,是卓越的领导人成熟的标志。可在纠正过去的错误路线时,他们的颜色,即刻由红黑的令人恐惧的警戒色,变为嫩绿柔和、让人可爱的保护色。他们好像得了失忆症,完全忘记了过去。他们恬不知耻地在会上公开宣称,惟有他们才是正确方向的代表,唯有他们,才是拯救芸芸众生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惟有他们的保护拯救,那些受难的人,才少受迫害,那些受害者,才得以平反昭雪。在洪老平反昭雪的会上,他们都送了花圈,花圈上的题款皆称『恩师』。姚令闻还大言不惭地在会上发了言,说他过去曾想竭力保护恩师,可自己的能力和权力都不够,没有让恩师免除灾难,至今深深愧疚。说时似乎十分悲戚,眼里还挤出了几点眼泪。还说什么不要纠缠歷史旧帐,要团结一致向前看。他们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是的,他深怕算这笔旧帐,让人民逮住他们的狐狸尾巴。」仇虬抚昔思今,无比气愤地说。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 24青龙亭万人祭英烈,洪善彰东海认亲人5 「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团体、乃至一个家庭,是要团结一致,才能拧成一股绳,才能握紧一个拳头,才会有力量。老是纠缠旧帐,相互揪住对方的小辫子不放,不利于团结,也就没有力量。」竹海听仇虬说起姚令闻们的卑劣无耻的行径,觉得十分可笑,又十分可恼,「但是旧帐也不能不算。尤其是对那些怀着一己私利,打击陷害忠良,使国家、蒙受重大损失、使一些无辜的人遭受迫害的旧帐,应该算。只有这样,人们才能认识变色龙、寒暑表的真面目,才能将那些过去怀着一己之私、恣意地把无辜者推入敌人的营垒、让他们任意蹂躏、把人民当作他们奴隶、把国家当作他们的私产的魔鬼面目揭露出来,使人民的事业少蒙受损失;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们明白是非曲直,真理邪说,从中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增强团结。这才是真正的团结一致向前看。这对党和人民的事业,有百利而无一害。目前这些人渣故意歪曲『不纠缠旧帐』的含义,目的就是要让旧帐变成煳涂帐,进而销毁旧帐,为自己开脱罪责,逃脱正义的审判。以我为例,当年为了不连累池新荷,只好投水自杀。自杀不成,便远走他乡。可中央政策规定改正时,他们却说我自动离职,不能恢復工作,不让我从他乡回来。这样,他们不就可註销了这笔旧帐?我自动离职了么?就是瞎子也可以看出,这是那些人渣凭仗自己手中的权力,肆意污衊陷害打击,逼人走上绝路。这种罪恶的旧帐不该算,就会让邪恶会继续横行,恶人更加嚣张,正义仍遭摧残,道德继遭沦丧。这,这怎么能叫怎么能叫拨乱?这又怎么能反正?」竹海越说越激动,不禁怒火中烧,下意识霍地站了起来,在桌上勐击一拳,桌上的碗盏都跳起来了,「要不是你和尤瑜为我鸣冤叫屈,力辨我自动离职之非,算了一下旧帐,我能政治上恢復名誉,今天能回到家乡工作吗?」 「竹老兄,何必这么激动,有趣的事还在后头呢,我们还是边喝边谈吧。」仇虬喝了口酒,眨了眨眼,诡秘地说,「就在通知你回来的前几天,姚令闻还打来了电话,恶狠狠地威胁说,『我说竹海不能恢復工作就不能恢復。你要是胡作非为,我即刻通知地区教育局,我们要重新考虑你当局长是不是称职?』可我们没理睬他的意见,因为落实政策是县委县政府组织部门的事,他姚令闻虽然当了副专员,也没有资格指手画脚。我们给你办好了回县工作的一切手续后,前天,他打来电话改了口,说,『竹海是难得的才子,是与我最早共事的老同志、好朋友。他要是不升大学,继续与我共事,他早就出人头地,怎么会落得败走麦城的悲惨的结局。二十年不见,着实想快点见到他。如果竹海回到县里,马上就通知我,我派专车来接,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共话当年共事的兄弟情谊。』哼!真是一张脸皮有两面,一面黑来一面白。一张嘴巴两片皮,才说东对又说西。老兄,如今是人家的青眼、热脸,来睐你的白眼、来贴你的冷脸,比旧戏里的奴才舔主子的屁眼还热乎。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噢!」
第268页 「要我去瞧他的青眼,去贴他的热脸?到不如说去见贼眼、去拍冷马屁。这种人我万世不见,心里才干净。老弟啊,你可不要开玩笑,告诉他我的行止,让他死皮赖脸来纠缠我。」竹海指着自己的鼻子,装出一副难看的样子笑了笑,然后十分严肃地说:「现在我想要做两件事:一是想尽快地去祭奠恩师;一是我想见一个人。」 「不肯见副专员,那是要见专员、省长?你这个才子胃口真不小,可我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引见。」仇虬摸不透他要见什么人,故意和他开玩笑。 「专员、省长我没兴趣见,我只想见三钻子。我们这些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说起来满口仁义道德,做起来却远远不如大字不识几个的农夫!我为自己的卑污的行为感到耻辱,我要诚挚地向他表示自己的最大的敬意。」 仇虬开始感到诧异,他昆阳有这么多结交甚深的老朋友,还没见晤见,怎么突然提出要见一个素昧平生的普通农民?但随即想到,同气相求,一个曾被踩入泥坑里的人,对甘冒旁人的白眼恶语、甚至漫骂,去救助一个陷入泥坑、奄奄待毙的人的侠肝义胆的勇士,是怀有一种特殊感情的。因而也感慨殊深地说: 「老兄啊,恶狗处处有,菩萨世间稀。这二十多年来,在歷次政治运动中,昧着良心,恣意咬人的恶狗真不少,可凭良心同情并全力救助那些负屈含冤的人的菩萨,又有几个?三钻子确实有一副菩萨心肠。恩师生前,他忍辱蒙羞,尽心尽意地照顾他老人家;恩师死后,他严守秘密,保藏他留下的资料。当落实政策的精神下达以后,又四处奔走,为恩师鸣冤申诉。恩师平反昭雪以后,按恩师的遗嘱留给他的合法财产,两处房屋、所有的书籍,分别捐给了两所学校,五百块钱用作移棺再葬的费用。他说,『我干爹要我清清白白做人,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个清白。』后来行署责成昆阳师范落实政策,根据特殊情况,放宽招工年龄招工,安排他退休。你早回十天,还能见到他。可现在洪波认了他这个亲哥哥,在恩师平反追悼大会后,长芳和洪波接他去东海了,没有一年半载,他不可能回来。至于穷凶极恶的碍眼的魔鬼,现在都披上了画皮,成了美女,搔首弄姿,很赢得了一些遗老的垂青。但只要细心观察,还可以见到他那若隐若现的狐狸尾巴。我看你明日还是去见见我们地区首屈一指的最善变、最标緻的美女——盘丝洞里的光怪陆离的蜘蛛精、我们地区尊敬的首长——姚令闻副专员吧。」 仇虬极尽其揶揄之能事,说得津津有味,竹海听了,却义愤填膺。他想不到二十几年了,这个恶魔还是像影子一样缠着他,而且现在他居高临下,还要接见他,揶揄他。世间万事万物,真是无奇不有。不过,时代不同了,党的政策改变了,魔鬼想再指鹿为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时代过去了。但是,冻僵的蛇,待天气暖和了,还是要咬人的,他不应该再做那可怜的农夫。不过竹海心里还是瀰漫着满天愁云,懊恼地说: 「刚才还张牙舞爪吃过小羊的狼,一转眼就变成了能挤出几滴眼泪的鳄鱼,说小羊被吃真可怜,俨然他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要魔鬼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不容易!我没有闲心去拜佛,还是找几个老叫花子朋友聊聊的好。早想到回到故乡,就有这么些烦心的事找上门,还不如隐姓埋名老死他乡的好。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我们还是像过去那样,潇潇洒洒,高高兴兴地痛饮几杯。来!」说着,竹海站起来,举起酒杯与仇虬碰杯,然后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喝下去。他的这种无奈的情绪,极大的影响了仇虬,于是就你一杯我一杯地畅饮起来。仿佛他们头上的白髮已不復存在,又回到了潇洒风流的青年时代……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敬酒荐菜话当年,引出无限伤悲事 「你们怎么喝闷酒,不尝一点菜?仇胖子,你是怎么陪客的?连个老朋友都陪不好,你 这个局长是怎么当的!」张红梅又端出两盘菜从厨房里走出来,把菜在桌上一放,将手在衣 上的围巾上揩了揩,瞪着眼,斜睨着仇虬,似乎很有几分生气地说。她又转过脸来,指着刚刚端来的那碗红烧猪蹄,笑着问竹海,「我的老大哥,那些菜不合口味,就吃这个。这可是我做的最拿手的好菜哟。尝尝吧!胖子不会陪客,让我来。」 说着她坐下来,随即夹了块猪蹄塞到竹海的碗里,接着又夹了只流着黄油的鸡腿晃了晃,「这个也不错。作料放得很周全,不油腻,很爽口。」她话未说完,鸡腿早到了竹海的碗里,她又去夹菜,「这些年,你在千里冰封的北国,连竹子都看不到,这嫩笋炒腊肉,我想对你来说,应该是朝思暮想的遥远记忆中的情侣,如今骤然见面,也该惊喜地拥抱拥抱她!」 「好妹子,我是从大草原来的,可我也不是牛马骆驼。如果你硬要像填鸭一样往我肚里塞,就是龙肝凤胆,也会把我的肚皮撑破的。好妹子,二十多年了,我已不是昔日的竹脑壳,一顿能吃十五个馒头了。岁月不饶人,可怜白髮生。狼吞虎咽,早已成为美好的记忆。你就饶了我吧,让我慢慢品,细细尝吧!」竹海连忙推开张红玫夹菜的手,十分犯难地恳求她。 「好好好,你的嘴闭得紧,撬不开,我做的菜你不吃,拉倒!可我不像仇胖子,他是一锅烧开的油,表面平静,肚里翻滚;我是一灶勐烧的火,一锅沸腾的水,火气直飙,沸水勐蹿,我的嘴谁也封不住。对于姚令闻这样披着画皮的魔鬼,别看他如今是地区领导,我就是要经常戳着他的嵴樑骂,骂臭他。我就是要撕开他的伪善的画皮,让人们认清他吃人的魔鬼的庐山真面目。我真希望人人奋臂豁拳,将他打个稀巴烂!」听到说姚令闻,张红梅好像姚令闻就在她面前,她倒竖秀眉横瞪眼,就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她怒不可遏地说。
第269页 「红玫瑰,即使他是魔鬼,他又没有咬过你,你怎么也对他这般咬牙切齿?莫非你真想学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为我们这些被踩入泥里的人出口气!」竹海见他义愤填膺,心里十分感佩。 「你遭姚令闻陷害,流落他乡,总算还留下了一条性命。可我的表姐柳沛云,遭他蹂躏后,又被抛弃,受尽了人间苦难,最终又被他狠心地送上黄泉路。你说,你说,这样的人间奇冤,怎不叫人痛心疾首?!这样的畜牲,怎不叫人切齿痛恨?!」她紧握拳头,一边愤愤地说,一边泪下如雨。 「柳沛云不是他的妻子么?那时姚令闻虽然有些拈花惹草,可对她还存几分恩爱。怎么会变得这样呢?」竹海对柳沛云的事,曾听人说了个梗概,他想进一步详细了解,就故意调侃问。为了让张红玫轻松一点,便拉她坐下,幽默地说,「你摆出这么一副十字坡孙二娘开店卖人肉包子的架势,我见了就两股觳觫,头脑昏懵,怎么还敢去拥抱你赠给我的嫩笋情侣呢?我的红玫瑰小姐,你还是消消气,从头说起,让我也知道事情的始末吧。」 听竹海这么一说,张红梅也觉得有些失态,不禁笑了。然后喝了口酒,说: 「事情我会说清楚的。柳沛云与我是一对同时考上学校的最要好的表姊妹,她考入昆师,我考进莲师。她没有什么话不对我说。因此,姚令闻的禽兽行径我全都知道。竹脑壳,酒你得老老实实地喝,肉你得认认真真的吃,这嫩笋小妞你也得亲亲切切去拥抱,我说的悲惨的故事,你当然应该认认真真地听。」 接着,张红梅就一层一层地撕开姚令闻的画皮,让他显露出了魔鬼的真面目—— 2「扁担饭」更「工字餐」,鸾鸟啾鸣凤凰和 洪家垸小学就是利用洪鹢的洪家大院办起来的。这座宅院的主体为三进正房,两侧有厢房,人们说是「日」字结构。后进留给洪鹢,一直锁着;前幢各五间,正中是堂屋,作教室,左右各两间原为卧房,间壁现已被拆除,也做教室用。全校有三个教学班。白天,孩子们欢歌笑语,打打闹闹,这是整个院落最热闹的地方。东面一二幢正房之间有两间厢房:一间做办公室,一间是教师的宿舍,二三正房之间,也有两间厢房,一间是教师的宿舍,一间做学生会议室。教师三名:男教师两名,住前面厢房中的一间;女教师一名,住后面中的一间。西面也有四间厢房,是村政府开会办公的地方。这里白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入夜只有三个人住。一个喏大的院落,如豆的三点灯光,死一般的寂静,如深不可测岩洞的一般阴森,深山古庙一样空阔。每逢逢颳风下雨,真让人觉恐怖万分。 这个学校是在土改后开办的。三名教师中,本村的尚文是开办这所学校的元老。他只读过几年师塾,不过,他很聪明,又很勤奋,学得不错,能写会算。土改以来,一直担任乡政府的文书。这里原来没有学校,只有一所按孔夫子的办法办起来的时断时续的私塾。兴办小学时,实在找不到教师,无牛拉着马耕地,乡政府决定暂时让尚文滥竽充数。待上级派人来后,他再回乡村政府。可没想到,当时有文化的实在难觅,这「暂时」也就成了「永久」。尚文是头卖力背犁的牛,办什么事都不用别人帮忙,一个人拆壁粉墙,改造出三间教室。校舍周围的芜秽零乱的杂草垃圾,也被他清扫得一干二净。原来种的兰芷菊荷等花草,多年无人培育、修剪,早已衰败不堪,零零星星,散落在杂草中,如今经过尚文不知疲倦的培育、修理,已逐步繁衍起来,璀璨悦目。大院面目,焕然一新,让人流连忘返。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扁担饭」更「工字餐」,鸾鸟啾鸣凤凰和1 第一年招了个发蒙班,校长、教师、工人的担子,尚文一肩挑。没有时钟,就燃一炷香或烧一支蜡烛,香灭了,烛熄了,一堂课也算上完了。他上课首先集中讲,接着就採用私塾先生的方法,一个一个地查。没学会的,打手心,并且把他留下继续学,直到学会,才让他回家。有的学生留到天黑才学会,他就背着他送回去。恶狗怕蛮棍,严师出高徒,就是那些最顽劣的的学生,也皈依佛法,个个老老实实地学。期中学区抽考,成绩竟名列第一。小河沟里钻出了一条大鲸鱼,一时名声大噪,竟惊动了县文教科,派人来总结了他的教学经验,在全县推广。由于他的出色工作,年终被评上了县先进教育工作者。同时,他是土改积极分子,新中国成立后县里发展的第一批共青团员。转到教育系统后,他积极开展团的工作,自然成了学区共青团员的领头雁。县团委本来想调他到区联校工作,可是他文化底子太薄,学区领导觉得他目前还不能胜任高小的教学工作,何况他开办的原来仅有一个班、现在也只有两个班的全县规模最小的小学,已成为全县艰苦办学的一面大旗。因此虽然他当了区联校团支部书记,还得让他仍留在洪家院小学,当这面大旗的擎旗手。他周一到周六在学校里忙教学,周末周日到全区各个学校开展团的工作。他成了人们交口称赞的好青年。 这小学的另一个教师是柳沛云,她是学校开办第二年县里派来的代课教师。柳沛云家也就在洪家垸,原来家里还有几亩薄田,日子还算过得去。父亲是个读书人,解放前,害了痨病,干不了别的事,又不能从事田间劳作。还在柳沛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死了,身后留下她这个女儿一屁股帐。为了还帐,没过两年,田就卖光了。屋漏又值连夜雨,她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艰难。解放后,她家分得了几亩田地,母亲凭一双小脚撑着,拼命劳作,日子也还过得下去。可是她又死活要读书,没办法,他妈只好让她住到昆阳城里的舅父家里,与他的女儿——张红梅一道,走读上小学、初中。初中毕业后,张红梅考入了爱莲师范,柳沛云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昆阳师范。可此时柳沛云的家里已揭不开锅盖,哪里还有钱给她交纳书杂费。她舅父是个卖苦力的,收入仅勉强能维持全家生活及供应张红梅上学的学费,对柳沛云继续上学,爱莫能助。她母亲哭着要柳佩云认命,回家帮她种田。她也知道,为了她读书,母亲已想尽了一切办法,弄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她也不应该再为难母亲。可是,她就是不甘心,她情不自禁地老是哭。哭呀,哭呀,一哭就是好几天!她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又把家里最后的两件家具——一个柜子、一张床铺卖掉,用作学费。让她进入了昆阳师范求学。自此她们家真正是家徒四壁了。解放后,师范学校的学生由国家供应生活费,困难的学生还可适当评些补助费,以后她上学的困难基本解决了。只是因过度劳累而导致多病的母亲,不能继续劳作,生活又陷入了极度的困境。
第270页 此时她的邻居有个儿子,叫胡洁,也考入了昆阳师范。他爸是个编织水竹篾凉蓆的老把式,工夫做不赢,收入很不错。他家又自种了几亩好水田,家里搞得红奼火烨。原来胡家觉得周家穷,生怕招惹她家来挪借,对她们母女十分冷淡,天天开门相见,瞧也不瞧一眼。但自周沛云考入昆师后,胡家的人见到她们母女,脸上堆笑,赞不绝口。又是帮工,又是借钱,热乎得如同寒冬时的旺盛的火炉。因为胡家知道,凡师范毕业的都会参加工作,让自家的儿子对上了,岂不是他家出了两个国家干部?因此就想尽办法帮助她们。过了一年,胡家觉得已给了她们许多好处,就提出要与柳家结亲的要求。周沛云的妈妈觉得曾受胡家资助,他家的家底也殷实,不想回绝他,可周沛云死活不从。因为柳沛云认为,胡洁从小依仗自家人众钱多,对她十分霸道,她挨骂受气,乃是家常便饭;兼之这小子又是个铁屎麻子死结巴,唧唧哑哑,麻脸胀得通红,像叫鸡的鸡冠,半天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因此,柳沛云见到他就心烦。为了快刀斩乱麻,她痛下决心,在一次评补助费的班会上,特意揭穿胡洁装穷叫苦,骗取大家给他评补助费的卑劣行径,此后,胡家的人就翻脸,笑面虎变成了催命鬼,经常来追逼那些不明不白的阎王债,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 洪鹢老师知道这事以后,虽然曾给了她一些支援,让她还清了一些债,但她母亲的生活还是无着落。于是洪老师又托当时在昆阳县当县长的池中伟,介绍她去当代课教师,为照顾母亲,他便就近在洪家垸小学教书。 她虽然中师没有毕业,可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在当时教师中,她不只文化水平较高,并且能歌善舞还能画,成了当时教师中的佼佼者。尚文努力工作,恭恭敬敬拜他作老师,踏踏实实向她学文化。他调侃地说自己是个文化小贩,从她那里贩来,再零打碎敲,卖给学生。因此,日常生活他尽量关心她,把她看作是自己的亲妹妹。这里院子大,人丁稀,每天晚上,他总要起来巡查三五遍,让她能有安全感。这一年他们的工作,就像一曲配合默契的二重唱,节奏似石涧跳动的清泉一般明快,音韵如丽日下的春花一般灿烂。一次吃饭的时候,尚文兴奋地对柳沛云说: 「过去我一个人工作,孤掌难鸣。沛云妹妹,山鸡打鸣凤凰应,如今有你的帮助,洪家垸小学的工作,真是一支节奏明快、音韵和谐的歌。」 「尚大哥,你说得不准确。你是鸾鸟,不是山鸡。在你的带领下,鸾凤和鸣,我们学校的工作简直就是琴瑟和谐的协奏曲!」 柳沛云觉得尚文话中有意,便媚眼乜斜着他,接过尚文的话茬有意笑着挑逗地说。但她立刻觉得「鸾凤和鸣」、「琴瑟和谐」说得太露骨,越过了一个女孩子应该坚守的底线,脸上的红云即刻扩张到耳根。尚文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禁不住在心里热血如潮涌,但随即觉得自己学识过低,根本配不上她。于是他立即红着脸去纠正: 「沛云妹妹,我,我什么都不懂,可又什么都装懂胡乱叫,简直是只让人讨厌的猫头鹰,又怎么能与你这只凤凰比翼飞?如果你将我当作山鸡,不以为耻,让我步你的后尘,我就心满意足了。」 船靠了岸,话说到了头,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们便默默地吃完这餐饭。不过双方的感情的渠道接通了,此后感情的流水就活了。画山不显水,绘林不点鸟,就让人觉得索然无味,生活死板单调,也着实让人难受。但如果画山能显水、绘林能点鸟,那么,就成了风行水上、鸟鸣涧幽的上乘丹青水墨,便让人觉得意趣盎然。洪家垸小学自从来了柳沛云,自从他们说过鸾鸟的话以后,他们的工作更卖力了,生活更和谐了,就像寡淡的菜里撒入了盐,真正有了味。展望前程,都觉得自己的未来是一幅山青、水活、鸟鸣、涧幽的丹青水墨。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扁担饭」更「工字餐」,鸾鸟啾鸣凤凰和2 从前,这个学校就尚文一个教员,这深山古庙,他就是方丈。白天他带着「小沙弥」辛辛苦苦念经,晚上「小沙弥」散去,他倒头就睡。就是打炸雷,发十级地震,也别想把他吵醒。自从来了柳沛云,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柳老师房里的灯一亮,他房里的灯也跟着亮起来。柳老师的灯灭了,他的灯还不想灭。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扎扎实实忙了一整天,还是破天荒地毫无一丁点睡意。他灭灯躺下后,房里黑黢黢的,即使瞪大眼,什么也看不见,可柳沛云俏丽的身影,老是在他眼前悠悠晃晃;他的思绪像大河里汹涌澎湃的波涛,拍岸惊天。他每天夜里,几乎都在反反覆覆地想,这么大一座院子,每到夜幕严严实实笼罩的后半夜,黑得像岩洞,静得像空山。她一个才出闺门的女孩子,一个人睡的那么一间大房子,怎么不胆颤心寒?还有,那木做的窗棂,歷经风雨,早已窳败不堪。要是有登徒子一类的好色之徒,破窗而入,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是学校的负责人,又是个健壮如牛的男子汉,倘若出了事,他怎么向领导和农民大众交代?每每想到此处,他便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来,即刻披衣出门,把院子的旮旮旯旯,审察一遍。即使某一株树上掉下一片树叶,他也能及时觉察到。特别是那风雨飘摇、雷电交加的夜里,他往往彻夜不眠,在她的房前屋后悠转。风摇窗棂的格格的声响,使他心急如焚;凭藉瞬息即逝的闪电的强光,看到的勐烈地摇晃的如虎似猴的树影,他心惊肉跳。月朗风清的静夜,他的心情轻松一些,但随即又这么想,他曾看过《西厢记》这本戏,张生和崔莺莺不就是待月西厢下么?夜静更深,情人幽会,难免不弄出写越轨的事,别人说起来有损她的清誉,学校的声誉也会因此荡然扫地,他怎么能掉以轻心?因此一到晚上,他就成了学校的幽灵。
第271页 再说吃饭吧。从前他吃的是「扁担」餐。「一」字一横像扁担,意思就是每天只烧一次饭,饭里撒点盐,放点油,加点酱油一拌,中午放开肚皮,美美地吃个饱。晚上饿急了,就吃碗冷饭。如果哪一餐,饭里能拌个鸡蛋,那就是开荤打牙祭。如今柳老师来啦,她怎么能吃这个苦?于是他便与柳老师商量,求她管钱管粮记帐,他去购物做饭,每天吃两餐。他买东西时,居然也学会了讨价还价,少花几个钱,多买几样菜,保证每天吃上一次荤。为此,他又把院子里的一块空地翻转来,种上蔬菜,施肥锄草一手来,柳沛云想参加拔草,他也不让干。八月种菜,十月满园。自己吃不完,便拿它去与别人兑鸡蛋,换鱼虾。从此,他们的「工字餐」,餐餐不离肉蛋鱼虾,他齿颊芬芳,柳佩云也笑挂脸上。柳沛云见他粗活细工一手揽,心中忐忐忑忑,觉得不是滋味,就执意要帮忙。看见他噼柴,她就去挑水;看到他淘米,她就来拣菜。尚文黑脸不许干,她就撅嘴生闷气。尚文无法,就故意板着脸冲出气话来堵她: 「你这样不放心!是不是怕我把好菜生吃光了?」 周沛云也故意拉长脸蛋撅起嘴,十分生气地撂给他几句花岗岩般的硬梆梆的话: 「不错!伙食费两个人分摊,可煮饭炒菜不让我插手。你牛高马大,河肠海肚,我怎么知道你不把好的生吃了?」 尚文知道她和自己一样,是故意说出气话堵封对方的嘴巴,她的目的只是为了分担自己的辛劳。一股热流顿时在他的心里涌起,直冲脑际。他脸发烧,眼流泪,好像打翻了个五味瓶,真的不知是什么滋味!乜斜瞄了她一眼,她面似玫瑰红,泪如断线珠,撅着的嘴,能挂上个大葫芦,她也真真切切地在生他的气。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分明是两颗一样的无限体恤对方的火热的心在碰撞。从此,他们并肩工作,携手做饭;妙语轻歌,形影和谐:单调的生活,抹上了层玫瑰红。从此,尚文喜欢她那柳枝般的倩影,在眼前悠晃;喜欢它那银铃般的语言歌声,在耳际迴荡。她莲步前移,他身影紧跟,觉得他与她,鱼水一般,须臾也不能分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用来形容他们,已经过时,将它改成「一时不见,如隔九秋」,最为恰当。 他越看越觉得她娇美似彩霞,纯洁如冰雪,似孩子一般天真,如火炉一样热情。他是那么喜爱她,每晚躺在床上,她那俏丽的影象,就频频在他眼前悠晃达五更。他白天随,夜夜想,可后来他突然发现,这不是早逾越了同志和朋友的界限,存有非分之想么?他回首再看自己,他骤然觉得自己竟是如此鲁钝,别看他形体高大,可聪明才智,文化科学知识,他是个侏儒。他只读过三年私塾,连初小数学,不向她请教,也无法教学生学会。自己只不过是蠢牛笨驴,怎么能与骏马并驾齐驱?天鹅薄天高飞,癞蛤蟆浅池趴浮,他们又怎么能同尘共伍?他与她,根本不是什么鱼和水,而是实实在在的水与油。她充其量不过能做他的小妹,根本不可能做她的情人,他只能老老实实做她的小学生。 「做她的情人」与「做她的小学生」这思想阵地上的两只劲旅,在几十个不眠的夜里,反反覆覆苦苦鏖战,最终,「做她的小学生」的思绪铁骑,彻底歼灭了「作情人」的非分之想的顽敌。从此,他彻夜读书,尤其喜好文学。从小学到高中的语文课本,他都弄来通读;中国歷代名家的作品,就是不懂,也硬着头皮背诵。一些通俗的诗作,如陶渊命、李太白、白居易、陆放翁等人的许多作品,他还能倒背如流。他诚心诚意做柳沛云的学生,而柳沛云则认为,他在文史方面的造诣,实际上是她的先生。从此,他们相互敬重,相互学习。生活上尚文对她关怀备至;特殊环境中,对她的保护更是严密周到。这些都是出自他内心的纯真与虔敬,而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与虚伪。尚文想,清清白白做人,不存幻想,才不会有失望;老老实实办事,脚踏实地,才不至于跌倒。从此,他目无旁鹜,心不胡思,白天工作踏实,夜里睡得甜香。他亲切地称她做妹妹,她热情地唿他为哥哥。宛如一对亲生兄妹。他们和谐而有规律的生活,简直就是一曲旋律优美的交响。 到了第三个年头,学校增加的三个班级,乡联校又派来了一位代课教师,名叫赖昌。他原是区联校长兼过虎岗完小附设初中班校长姚令闻的学生,初中毕业后,没考上学校,在家务农。赖昌个子矮小,刮骨黑瘦,像只尖嘴猴。又兼是个黄油泛泛的癞痢头,三伏天还戴着帽子,谁见了谁都皱眉头。粗笨要流汗的农活他不愿干,不流汗的轻松工作又找不到,幸好他还会在田边悠转抓泥鳅,自己吃够了还有出售的。姚令闻还在西城小学教书的时候,他就经常提着镰刀把一样粗长的鳝鱼,大脚趾那般肥壮的泥鳅,送给姚令闻,恳求他介绍当代课教师。姚令闻被腻滑流油的泥鳅鳝鱼腻住了喉,他想说的「你这副模样,会吓坏孩子,怎么能当教师?」这句话,始终说不出口。总是与他虚与委蛇,要他慢慢来,不着急,他一定会为他找份好工作。这次,他听到姚令闻到这边当校长,还在开学前,他又抓了七八上十斤镰刀把一样粗长的黄鳝,大脚趾一般肥壮的泥鳅来求姚令闻。这下姚令闻手中有了权,当即拍板让他去代课。姚令闻知道,今后只要有赖昌在,不只餐桌上多了个美味,鞍前马后还多了条忠心耿耿的狗。不过,黄油泛泛的瘌痢头着实让他噁心,且有碍观瞻,有损他的爱才、惜才的声誉,于是,就把赖昌塞进了洪家垸小学。
第272页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工字饭」变 「王爷餐」,洪小三年三级跳1 赖昌一来,洪家垸小学的工作生活就全乱了套。这一年,姚令闻大概是七月初到任,主持过虎岗初中班的招生工作。七月中赖昌找到了他,鳝鱼泥鳅填饱了他的肚皮后,他当即拍板让赖昌代课。八月初赖昌来校报到,他的面目已经焕然一新了。辍学的这两年,只要不下雨降雪,他总是天天在田间弓背徐行,注目审视,似寻针芥,鳝鱼泥鳅,螺蛳虾蟹,收穫颇丰。除了自饱口福之外,也换得了些须钱钞。田间的女性殊稀,他就用不着戴帽遮羞。日晒风吹,汗洗雨淋,癞头上的泛泛黄油渐去,鬓角间的乌髮渐生,戴上帽子,乌髮从帽沿漏出来,居然也能一俊遮百丑,陌生人不知道他是癞痢头。他从田间水边回来之后,总要收拾一番,戴帽穿鞋,模样也并不十分可憎,再去市场叫卖,间或也能赢得未曾识面的姑娘的青睐。因而这次到学校报到开会,他想一定要给好奇的女性,留下最美好的第一印象。为此,他刻意打扮了一番。他头戴一顶雪白的鸭舌遮阳帽;纯白的衬衣,纳入银灰色的西裤里,裤腰紧紧地繫着根透亮的类玻璃的裤带;白色的跑鞋里,衬着双乌亮的丝光袜;颈上套着一根红灿灿的毛线,末端塞入衬衣的口袋里,纯白的衬衣映衬着,恰似北国雪原上蜿蜒着的一条小火龙。红绳末端究竟繫着什么呢?在昆阳地区,流行的男人的这种装扮,口袋里一般是塞着一片钥匙。而在学校里,体育教员往往在口袋里塞只口哨。赖昌有了这身时髦的打扮,在过过虎岗学校的教师的眼里,俨然是标准的体育教师了!要是他身长再高半尺,体重也增十斤,尖嘴削去三分,猴鳃略鼓一些,也许将是美男子嫉妒、妙龄女郎钦羡之翩翩少年! 姚令闻见到他这副模样,开始不禁好笑;不过,他没想到这小子不显山露水,居然也会藏拙匿丑,也着实让他高兴。现在他有些后悔了,他想,要早知道他如此擅长化装,不把他塞到边远的洪家垸小学,而将他留在身边,自己不只多条触角,多个爪牙,而且天天能吃鳝鱼泥鳅,那该多好啊!可如今学区人事早经集体敲定,一个萝蔔一个坑,拔出一个萝蔔,又要扯别的坑里的萝蔔来填补。牵一髮而动全身,投颗小石子,平静的水里会掀起大波澜。他虽然是学区的最高领导,初来乍到,未立稳脚跟,又怎么能如此招贴即扯、出尔反尔呢?因此他只好忍痛割爱,让赖昌去了洪家垸小学。 赖昌水平低,常常把自己大名「昌」字,继续错写成「冒」教学马虎草率,学生作业不看内容乱打叉。可他抓鳝鱼泥鳅,却眼明手巧,只要水田的泥里有那么个眼,他把食指深进去,泥鳅就像粘在他手指上,跟着出来了。无特殊情况,每天放学后他即出门,三四个钟头,准能抓上两三斤。小的自己吃,大的送给姚令闻,日子过得挺逍遥。 人多了,事就杂,生活自然起变化。洪家垸小学办学的第一年,校长、教师、工人尚文一人担任,教学、管理、建校他一肩挑,工作忙不赢,每天就烧一餐饭,扁担像「一」字,尚文幽默地说是「扁担餐」;第二年,有了两个教师,每天吃两顿,「工」字中间去掉中间一竖,是「二」字,因此他们俏皮的称吃两餐为「工字餐」;第三年,三名教师,每天每人各做一餐饭,吃三餐。王字去掉中间一竖是「三」字,他们就说之间吃上了「王爷餐」:生活真像芝麻开花节节高。还有,赖昌每天抓到的泥鳅鳝鱼,大的送领导,小的先是自己一个人煮着吃。日子长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心里悠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好吃的东西一个人独吞,不让漂亮的柳老师尝点,就像吃多了生盐,肚子里的酸涩苦咸翻来滚去,也不是滋味。他几次想喊柳沛云去分享美味,碍着尚文,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他还觉得这样鼓眼暴筋,赤裸裸地对姑娘使心眼,旁人也会笑话他,柳老师也不一定会接受。虽然尚文老师,土头土脑土包子,工作死心眼是头牛,他干什么尚文都不会不在乎他。但他毕竟是这个学校的头,工作上的事还要他帮忙。如果这样不近人情,不给他面子,给他难看,日后也不好打交道。于是他只好忍痛割下一叶肝,将笔桿鳝鱼筷头泥鳅献出来。从此,他们的餐桌上就多了一个味道鲜美的菜,赖昌的耳边也多了几声夸奖。他觉得自己与柳沛云的距离,似乎也拉近了。从此,他脸上盪起了笑的涟漪,嘴里奏出了甜言蜜语的琴弦。他想,如果再进一步,关系贴得更紧,那就酸涩苦咸全没啦,剩下的就只有那粘粘煳煳、牵牵扯扯、美美滋滋的甜。他这么一想,就是漆黑的夜里摸索着走路,突然前路亮起了明灯;好像风雪交加的冬天里,绽开朵朵美丽的春花。 可是,如何再进一步呢?他想来想去都没辙。找个机会亲口表白自己对她的爱?白天,每个人领一个班,打照面的机会都不多,哪里有什么时间说闲话;晚上,他们三个人面对面坐在办公室里,当然不能当面脱裤子,赤裸裸地说这种话。何况看样子她很喜欢尚文,她终日大哥长大哥短,大唿小叫,没完没了,她对尚文远远比对自己好。可这个牛高马大的大傻瓜,胆子却与粟米一般小。柳姑娘亲昵的唿他尚大哥,他的脸却红似猪血不敢应。原来他向尚文建议,将会议室改作他的卧室,他想与柳老师比邻居,能闻到些许脂粉香。尚文似乎洞察了他的驴肝马肺,说这间房子改作卧室,来个客人没地方呆,学生干部开会没地方坐,会议室不能缺,没办法,他只好与尚文同「室」异梦,住在一间房子里。办公室只有两张办公桌,原来尚文与柳姑娘各坐一张。现在赖昌来了,尚文要赖昌与他同坐一张桌子。他赖昌可没有他那么傻,搁下唾手可得的糖珠子,去啃烂煮过的没肉的骨头,有张如花的热脸不贴,却去坐冷板凳,他的想个办法,让柳沛云与他对面坐。于是他狡黠地搔搔隔着帽子的癞头,皱着眉,嘿嘿、嘿嘿了几声后,故意犯难地说:
第273页 「尚大哥,你那个块片像座山,一个人坐张桌子还觉得天地窄。我再挤着坐,你会觉得不舒服,我也不自在。我看,我看,我与柳姑娘的个子都小些,我们同坐一张桌子,那就宽松得多。你看,是不是——」 说时,他的鼠眼不时熘熘地瞄着尚文。尚文一眼虽也看清了他那弯弯纠纠的花花肠子,但他不愿撕破脸皮指责他。心想,如花似玉的柳老师,怎么会看上你这个癞痢头!癞蛤蟆硬想吃天鹅肉,那就由你去痴心妄想吧。何况自己硬要与柳沛云坐一张桌子,赖昌也会飞短流长。于是尚文勉为其难地答应他说: 「好吧!只要柳老师没意见,我就答应你。只是我得问问柳老师。」 此时,恰好柳沛云来了,赖昌即刻迎上去。噼头盖脑笑着对她说: 「柳老师,办公室只有两张办公桌。尚文老师说他块片大,我们两个个子小,他要我们同坐一张桌子。你的意见怎么样?」说完,乜斜着瞄了尚文一眼,他深怕尚文向她说出实际情况,可他的话尚文好像没有听到。 柳沛云的思想事先没有准备,赖昌歪曲尚文谈话的原意,她又毫不知情,且尚文老师如果说了自己块片大,也是事实。虽然她觉得癞头刺目碍眼,心中确实有几分不高兴;但既然是尚文要他们同坐一张桌子,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就尴尬地笑着,搭讪着答应了他: 「既然尚文老师要我们同坐一桌,那就坐吧。只是今后你要好好帮助我哟!」 柳佩云肯首答应后,赖昌简直高兴得发了疯。又是向尚文鞠躬致谢,又向是柳沛云招手表示友好。于是,他们就同坐一张桌子。 虽然已是仲秋,但炎暑尚未退去。赖昌平日抓泥鳅回来较迟,常常不洗脚,可从此以后,他总是早早回来,早早洗了澡,帽子戴得端端正正,扣子扣得整整齐齐,还要偷偷地对着小圆镜仔细端详,生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晚上办公,他坐在柳沛云的对面,心上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痒丝丝,乐滋滋,涎水滴滴,好象饿极的乞丐骤然走进了宝聚园,见到了满桌热气腾腾的饺子,等着他下咽。他眼睑似乎低垂,好像在看书阅卷,其实眼珠子不停地向上翻,时刻瞟着柳沛云的那张白里透红的水嫩的脸。他私下寻思,要是他能吻一吻她那水豆腐一般的脸、鲫鱼嘴似的小嘴巴,就是生生世世给她做牛做马,他也心甘情愿。他这样想入非非,灵魂早出了窍,备课本上画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谁也分辨不清是螺蛳还是蚌壳,……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工字饭」变 「王爷餐」,洪小三年三级跳2 「赖老师,你中邪啦!你看你备课本上写的全是鬼画的符!」柳沛云见他痴痴呆呆、胡写乱画,特意提醒他。 「赖老师,是不是这两天在河边摸到的大鳝鱼,幻变成了小龙女,你的魂魄被她勾去了?」尚文闻言也抬头看了他一眼,与他开玩笑。柳沛云也跟着格格地笑开了。 笑声使赖昌陷入极为尴尬的境地,尽管他的脸皮厚得如坚固的大堤,可仍然挡不住洪水似的血浪的冲激,猴鳃顿时红得如猪血。他觉得他们识破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揪住了他隐蔽在的帽沿下的小辫子,他张口结舌,无话可答。不过他的脸皮毕竟如坚硬的堤坡上又铺上了花岗石,汹涌而来的排空巨浪,也只能使它震颤,绝对不至于将它冲垮。因此,不管什么复杂的困难局面,他都能沉着应对,化险为夷。一瞬的尴尬,如风吹枯叶,迅速飘落,涎皮嘻脸的灵活应付招数,如泉水一般,随即从他的心中汩汩涌流出来。他带着几分鄙薄尚文的意思寻思:「小龙女不在河边?你开什么玩笑。小龙女就在眼前,你怎么还不知道。你真是不折不扣的笨驴蠢猪!」不过,他觉得,即使是对蠢猪苯驴,放放烟幕弹,布个迷魂阵,让他眼花缭乱,也是十分有趣的。于是,他故意揉了揉眼睛,搓了搓面皮,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若无其事地淡淡地说: 「尚文老师,你胡说什么啊!我不过是这几天工作多,劳累过度,有几分走神罢了,你何必这么大惊小怪。沛云老师,你说是不是?」 「是,是!你捉泥鳅黄鳝,劳累过度;你胡思乱想,让你走神,鬼画符当然免不了啰!」柳沛云见他故意狡辩,有些生气,不无讽刺地说。 「算了算了!工作任务不是靠斗嘴能完成的。打起精神,认真备课阅卷。」尚文望着赖昌,带有几分指责,语气坚定地说。 响鼓不用重捶,可破锣怎么敲也响声嘶哑。尚文的善意的批评,赖昌压根儿没听,他在继续想他的心思。只是他已不备课阅卷,而在看书。他觉得这样,无论如何,书本上都不会出现螺蛳蚌壳。办公室里,明灯荧荧,众目睽睽,莫说是吻她,就是拉一下那水嫩水嫩的葱根似的手指,也会被认为大逆不道。这种犯众怒的卤莽行动,只有蠢猪才干得出,他赖昌这么聪明,怎么会干?桌面上的行为必须规规矩矩,可桌下一片漆黑,有些小动作,谁又能看得清?阳奉阴违,他不知《孙子兵法》上有没有这种计策,但就眼下的情况看,就是最高明的军事家,也只能採取这种策略。他不妨投石问路,先派个「侦察兵」去探听虚实。他便将自己光着的脚,往周沛云也同样光着的脚背上碰了一下。像触电一样,他顿时觉得有股热流直冲脑际,像在冬天里抱着个燃烧旺盛的火炉,周身暖洋洋的。他翻眼瞟了柳沛云一眼,觉得她脸红了,眼更亮了。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猜想她大概也与自己有同样的冲动。像勐兽遇上捕食的猎物,勐烈一击之后,也要停下来观察一下,然后再勐扑过去。他见柳沛云除了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以外,没别的什么异样的反映。赖昌想,这不是她对他射出的爱的神矢,欣然接受了么?他就即刻採取了果敢的超常行动,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脚,轻轻地轻轻地踏在她的一只脚上。她的脚是那样那样的冰凉,他像酷暑时畅饮着薄荷冰水,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舒服服。此时,他看到的书上的密密麻麻的字,都幻化成色彩斑斓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第274页 可是,他的漫天的欢娱彩云,即刻被一阵狂风捲走。柳沛云釜底抽薪,悄悄退兵,果断地把那只冰凉的脚抽走了,他的脚便踏在脏兮兮的地上。他分明地觉察到脚掌下有块地方粘粘煳煳,湿漉漉的。糟糕!大概是下午他吐的那口浓痰没有扫掉。他再看了她一眼,红云全没了,脸上满布着乌云。他想,暴风雨就要来了,灾难就要降临,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承受了。他翻着眼珠不无恐惧地又瞟了瞟她的脸,还好,此时她的面上愤怒的压城黑云又散了,仅仅留下了一层微愠的朦胧烟雾,看来她并未完全鄙弃他。他想,也许是她初觉惊吓,继而心喜,接受了他。他本来还想再将自己的脚再踏到她的脚上去试试,可是靠近她的这只脚粘上了痰,而另一只脚又离她的脚太远,踏不到。有什么办法,他只好自认倒霉,望洋兴长嘆,恹恹生闷气。他深深地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改正随地吐痰的坏毛病。 一计初成,他得到了极大地鼓舞了。他乜斜着柳姑娘,肚里翻滚着坏水,另一种妙计便随之而生。他想,同坐一张桌子看一看,这只是「望梅」,根本止不了「渴」。单站在门外,从门缝里望望,不能升堂入室,有什么用?胆小如鼠是办不成大事好事的,要做男女之间的云雨梦,没有登徒子包天的色胆,根本办不成。只有那些人老珠黄的妓女,对于憨厚无用的男人,才会投怀送抱,哪个貌美的黄花闺女,会敞开怀抱,去拥抱一个萍水相逢的不速之客?他对她非礼,她不使气动怒,就意味着她已默默地接受了爱神之箭。如果再进一步,你半推,她会半就,进而也许还会半喜,这样,这好事不就成了么?他想,他得想个巧妙的办法,拴住她的心,不失时机地拽着这只鸭子,将它煮熟,决不能让它飞掉。 这个晚上,他像具死尸,直挺挺地挺着,可脑海里却波涛汹涌,直到雄鸡三唱,才迷迷煳煳入梦乡。此后,他辗转反侧,冥思苦想了好几个通宵,铁树开花,他终于想出了个暗度陈仓的办法来了。他庆幸自己脑子机灵点子多,兴奋得没法再睡,即刻披衣起床,健步出门,迎着初升的太阳,如鸡啄米似的得意地点着头,会心地笑了。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4赖昌黑心钻窗眼,尚文定计惩色狼1 中秋的晚上,尚文将一张桌子搬到月下,把买来六个月饼放在桌上;柳沛云提了一壶热茶,唿大家品茶赏月。白天,尚文和柳沛云都回家和亲人一道过节,尚文邀赖昌去他家,他不去,他只想柳沛云邀他。可她一声不吭,他只好一个人形单影只,留在学校,品尝孤独。他割了一斤好肉,买了一瓶烈酒,中午喝得醺醺醉,晚餐又喝了个醉醺醺。来到月下桌前,还好似腾云驾雾,对远在九天的那轮浩月,他哪有心情赏玩!他一双直勾勾的眼睛,怏怏地随着柳沛云转。月饼是什么味,热茶香不香,他如同嚼蜡,似喝凉水。他一心想的是,这花好月圆,良辰美景,千万别错过了。 品茶赏月归寝后,赖昌脑子里还是腾云驾雾。但此刻他已不是醉酒,而是痴情。他曾看过花鼓戏《西厢记》,张生待月西厢下的情景,还歷歷在目。他不会作诗,但月下呆在她窗前,他能做到;虽说不上自己巧舌如簧,但他一定能如今晚的朗月一般,准确无误地表达自己对她的无限的爱慕。如果她半推,他就半就,破窗而入,续完云雨好梦,鸭子煮熟了,以后就不担心它飞走。然后他再请个红娘牵牵线,百年的好事,不就水到渠成了?他周密地思索了几遍,觉得滴水不漏。赖昌是个伟大的知行合一的理论家,他一旦想停当了,便立即行动。他试探地喊了两声尚文老师,尚文翻了个身,仍旧鼾声如雷。时不我待,机会难再,他立即披衣起床,掩户出门。他的装束仍如白天一样,像个标准的体育教员。明月如霜,好风如水,阵阵的凉气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想回房再一穿件衣,又怕惊醒了尚文,何况这还有损于他视为生命的最标緻的白天鹅形象。他想,她的前门,一定紧锁着,破门而入,必然惊动尚文,那样就会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据他侦察了解的情况,柳沛云房间的后窗,风雨经年频频侵蚀,两扇镂花木格子窗户之间的缝隙已经很宽,用钉子随便拨几下窗闩,窗门就能打开。他拿着事先准备好的长钉子,咬紧咯咯磕碰的牙齿,延颈弓背,猫手蹑脚,穿过前幢教学楼的过道,向柳沛云住的房间后面的镂花窗走去。厢房后有一行枝繁叶茂的桂树,朗月从枝叶的缝隙间漏下晃动如花的影子,阵阵袭来桂花的清香,他觉得自己仿佛绕过了吴刚,攀上桂树,可以破窗飞入广寒宫,与嫦娥一道,恣意颠倒巫山云雨,…… 赖昌出门的时候,尚文其实并没有入睡。他想,这傢伙也太不像话,工作稀里煳涂,专门走歪门邪道。如今癞蛤蟆居然想吃天鹅肉,打起柳老师的主意来。他採用如此下三烂的手段,一定会把学校弄得乱糟糟的。现在是抓住他乱性违纪的充分确凿的证据、好好教训他的时候了。他故意装作翻身打鼾,使赖昌放松警惕,疏于防备。赖昌出门后,尚文也立即快步跟上去。他绕过后幢教学楼,顺手抓了几把沙土,塞进裤兜里。凭藉桂树影子的荫蔽,迅速转到周沛云房间的窗后,爬到一棵桂树上,隐藏在茂密的枝叶中,双目紧紧盯着镂花窗棂。 近了,近了!如偷鸡贼一般,那伸颈如鸭、弓背如虾的影子近了。这个影子熘到窗后,就迫不及待地把事先准备好的长钉子插入窗缝,使劲地拨动窗户的闩子,可是老拨不动。尚文先是想撒把沙子,吓他一下,然后跳下去逮住他。但是他随即又想到,这样短兵相接,事态扩大,使赖昌的丑恶面目曝露无遗,今后他如何面对学生?同时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也会弄得很僵,不利于学校的工作,还是先吓吓他吧。尚文就先撒出一把沙子。唰唰唰唰,沙子像急雨一般,打到赖昌的头上。顿时,赖昌的毛髮一根根都竖起来了,整个身子好像被铁箍紧紧地箍着,气都不能出;又像莫名其妙地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冰水,他即刻坠落到冰窟中,寒彻骨髓。可他周身又冒冷汗,衣裤全湿透了,没剩一根干纱。叮噹,长钉掉到地上;后退一步,一只脚虚踩到屋檐沟里。啪嗒,如一截粗木倒下,他重重地跌倒在地。小腿的当面骨,被砖砌的屋檐沟的方棱严重地擦去了皮,如刀割火烧。唰唰,唰唰,沙子又如一阵急雨,噼头盖脑。他被打得晕头转向,魂魄早已飞上了九霄,头脑似乎就要爆炸。他惶恐地想到,莫非这里有鬼?他仰望了一眼道旁的桂花树,再也闻不到那阵阵袭来的桂花香了,只觉得棵棵桂树都是高与天齐的披头散髮、巨眼圆睁的魔鬼,那晃动的长枝条的怪异的影子,正是它的有如勾的带血利爪的长臂。那只只魔爪齐刷刷地向他伸来,揪住了他的头髮,掐住了他的脖子,一块块地在撕他的肉。他下意识地爬起来没命地跑,可没跑几步,踩在一颗石子上,石子一滚,一个趔趄,又是啪哒一声,跌倒了,头重重地碰在道旁一棵树的树干上。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晕过去,身子好像散了架,一动也不能动。他拼命挣扎起来,趔趔趄趄,一步一回头,惊恐万状地向前挪着步。绕过前面的教室,好不容易才回到卧室门前,他勐力推门进去,一个嘴啃泥仆倒在地上。爬起来,他的心也还在擂鼓似的狂跳,但见尚文仍然鼾声雷鸣,他悬着的心总算着了地。
第275页 尚文似乎被赖昌勐力推门及他崩山似的倒地的巨大声响惊醒了。鼾声停止了,他翻身坐起来,点燃灯一看,故作惊讶地说: 「赖老师,你怎么不睡床上,睡到地下去了?门也不关,你身体瘦弱,凉风一吹,不病才怪呢。」他立即跳下床去拉他起来,见他浑身湿淋淋的,粘满了灰土,他看到他那邋遢的狼狈相,不禁好笑。但他还是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大惑不解地问: 「中秋水冷了,你怎么不怕着凉,夜里还去洗冷水澡呢?弄得一身滴水,又要滚在地上,沾一身灰。赖老师,你是不是想学李太白夜游采石矶,入水捉月呢?然后又学老莱子娱亲,在地上打滚,弄得自己像个驴粪蛋。虽然,你今天醉酒,有点像李太白,可你没有着宫锦袍呀!你的瞎子父亲不在这里,你连个老婆都没有娶,不及老莱子那般老。你只有生搬硬套,恐怕连效颦的东施也会笑掉牙。」尚文又仔细打量他的全身,见他左太阳穴上方从白色鸭舌帽里汩汩地渗出血来,便随手掀掉他的帽子,让他裸露出光亮如电灯泡的头来,十分惊诧地说,「赖老师,湖区水塘里没有石头,更没有鲨鱼,你的头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4赖昌黑心钻窗眼,尚文定计惩色狼2 赖昌知道尚文在有意奚落他,心底十分恼怒,但自己既已弄得如此狼狈,还是不与他辩驳的好。他在暗自庆幸,幸而尚文对此事毫不知情,否则,宣扬出去,自己将临灭顶之灾。现在,有了彪形大汉尚文在身旁,什么妖魔鬼怪,他都不用怕。这样,他出窍的魂魄似乎又渐渐附体了,因受惊吓而似摇拨浪鼓的心,渐渐也復了位。其实,他还蒙在鼓里,他哪里知道这幕闹剧全是尚文一手导演的,在他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尚文迅速赶回寝室里。赖昌即刻带上被掀掉的帽子,用手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讪讪地向尚文编故事: 「别说笑话了,尚文老师。我肚里有多少墨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敢学李太白、老莱子,只不过是中秋之夜,赏赏月罢了。没想到,在厢房后望月徐行,居然碰上了——」 「碰上了什么?」尚文见他欲说又止,故意踩着脚跟追问。 「我居然碰上了——碰上了——,其实我不信迷信,可我真的,真的碰上了——鬼!」他余悸尚未消除,说话与平日的伶牙利齿、喳喳唿唿迥异,好像蚊蝇,嗡嗡哼哼,结结巴巴,生怕有人听到一般。越到后来,语声越低,几乎听不见了。 「你在哪里碰上鬼?是不是在柳老师的房子后面?」尚文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故意压低声音,渲染恐怖气氛。 「就是在那里。我正在宅后那排桂花树下悠闲漫步,仰望着皓皓明月,深吸着阵阵桂香。突然一棵桂树变成了高与天齐的魔鬼,它,电目獠牙,血盆大口,伸出长臂上如钩的滴血巨爪,揪住我的头髮,掐住我的脖子,一块块地撕我的肉。顿时我被吓得全身哆嗦,直冒冷汗。此时又雪上加霜,他撒下一把沙土,我当即被打得跌倒在地。当我爬起来拼命逃命的时候,它又噼头盖脑,撒了几把沙子,我又一次跌倒了。不知是撞在树上,还是磕在石头上,我真的碰得头破血流了。你说,我怎么这么真倒霉!」他开始语声很低,说到后来,声音渐高。说到最后,竟很有几分忿怒,跺着脚跟说。 「赖老师,我也不信迷信。不过现实生活中,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你碰到的事我从来没有遇上,可我听别人说,这种事到处都有。」他把嘴凑近赖昌的耳朵,将声音压得极低,诡秘地说,「我们住的这几间厢房,土改时曾用来关押恶霸地主**,几个罪大恶极的就被枪毙在柳老师房后的桂花树下面。因此,那里常常出现过闹鬼的事。这事你可不能告诉柳老师,她胆子小,知道了,以后她就再也不敢住那房子了。同时,人家还会笑话我们老师信迷信,影响多不好。」其实,这几间房子,土改时是驻村干部的住房,当年,恶霸地主**关在正房后猪舍内的储藏室里。尚文故意这么说,无非是为了吓唬他。 「这个自然。不过柳老师是女流之辈,又是一个人住一间房间,万一碰上这种情况,会吓掉三魂七魄的!这可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呀!」赖昌十分担心柳老师遭遇不测,提心弔胆、异常焦躁地问尚文老师。 尚文见自己的拙劣的表演征服了他,差一点笑出来了。他强压自己的得意的激动情绪,继续表演。他用一只手拍了拍赖昌的肩膀,十分认真地说: 「不必担心。据说,鬼也是怕人的。你锁窗闭户,深居不出,即使是半夜三更,它也不会伤害你。夜里行走,只要你不带铁器,它就不会来袭击你,因为你带上铁器,它以为你会攻击它。今晚你赏月时,你一定拿了兇器,因而它就先下手了。今后你在晚上,只要老老实实呆在房里,不到处乱跑,那一定不会有事的。原先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我是这么做的,从来没出什么问题。」 听尚文柳沛云单独住一间房,也不会有事,赖昌就放心了。只是他还有一点疑惑,他并没带什么兇器,怎么也受到了恶鬼的惩罚?尚文又只好东拉西扯不嫌其繁地向他解释: 「这不可能。赖老师,你身上肯定有铁器。你是不是听说过鬼把针打进人的脑子里,取人性命的故事?鬼对于铁器十分敏感,哪怕是一口针、一颗钉子。你再仔细想想吧,究竟带了什么?」
第276页 「我,我,我什么也没拿,我,我,我手里只拿了一颗钉子。」尚文的话像锐利的刺刀,刺穿了赖昌隐藏在最深处、散发着的恶臭的脓包。赖昌觉得十分尴尬,橘黄色的电灯泡似的头泛出红光,脸上显露出难看的的猪肝色,说话躲躲闪闪,语无伦次。 「钉子,那不就是铁器?」尚文故作惊讶,带着埋怨的口吻说,「你去赏月,带颗钉子干什么?它又不是后羿的神箭,可以射到嫦娥的广寒宫去!你是——」他的说话停顿了一阵后,接着用严厉的目光逼视着赖昌,冷笑着说,「你是把这颗钉子当作丘比特神矢,想用他拨开地上的广寒宫的窗户的闩子,去幽会地上的嫦娥,是不是?如今,那颗钉子丢在哪里,快去把它捡回来,以免再发生意外。」 像有一种超凡的神力,尚文把赖昌的伪装剥得精光,将他的猥琐丑陋的面目,赤裸裸地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耷拉着脑袋,半个屁也不敢放。停了一会,飞快的转过身去,他一边发疯似的向外跑,一边焦急的说: 「钉子掉在柳沛云老师的窗下。我得尽快把它捡回来,否则,又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了!」接着,他箭一般冲出门,门外响起了一串啪啪的鼓点似的脚步声,屋里的尚文也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朗朗的笑声。 不一会儿,赖昌又气喘吁吁地站在尚文面前了,「当」的一声,一颗约莫两三寸长的门蔸钉,坠落在地上。尚文觉得戏演得十分成功,现在该谢幕了。他就极其诚恳地对赖昌说: 「赖老师,今晚你干的这些事,要是柳老师知道了,今后你怎么好与柳老师共事?要是大家知道了,你又如何来面对学生?好吧,今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为了让你能正常有效地开展工作,我把我知道的,全沤烂在肚子里,决不向任何人说。孔圣有言,『一之为甚,其可再乎?』,即使聪明如诸葛亮,空城计也只能演一次,今晚的这种戏,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重演!」 赖昌似乎也诚恳的答应了,于是他们就灭灯就寝了。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4赖昌黑心钻窗眼,尚文定计惩色狼3 此后几天,赖昌时时关注尚文的动向,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一切。一天柳沛云老师曾问起中秋节晚上,她的窗后,似乎发生什么事,尚文只随意地笑了笑,淡淡地说了一句: 「想必是风摇树动,生出些异响吧。再经过你的丰富的想像力的加工,当然会滋生出无限美妙的幻景来。」赖昌见尚文守口如瓶,便坚信他此后不会食言,他的一颗悬在高空的心,终于落了地。 事物的发展往往像跷跷板,这端按下去,那一端跷起来。赖昌怕露馅的这一端的压力去掉了,他想吃天鹅肉的那一端便又跷起来。他想,「武」的来不得,「文」的谁敢说「不」?自由恋爱,天皇老子也管不住。他要进一步关怀她,紧紧地贴着她,好好地培养那种特殊感情。她不是还有个老娘么?贴近了老娘,不就是贴着她么?于是这个星期每天放学后,他都在田边水边转。他的运气很不错,镰刀把粗大的黄鳝,大脚趾肥壮的泥鳅,抓得很不少,还意外地捉到了一只三四斤重的大团鱼。他十分高兴地想,这真是时来运转,天助我也。这周星期六或星期日,提上几斤泥鳅黄鳝,加上这只团鱼,去看望她老娘,她娘定会惊喜,她也一定满意。星期六放学以后,他又出格地打扮成体育教师模样,慎重地走到柳沛云房里,对她亲切地说: 「柳老师,听说伯母身体欠佳,我想她老人家一定要加强营养,才会健朗起来。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她老人家,特意捉了只团鱼,抓了几斤泥鳅黄鳝,让老人家改善改善伙食。你带回去,还是明天我亲自送到你家里去?」 柳沛云原来觉得这一周天天去田边水边抓鳝鱼泥鳅的赖昌,神情有些诡谲,认为一定是姚校长又要招待什么贵客,他要作出不同寻常的贡献,以摇尾邀功。根本没想到他竟然是为了她!黄鼠狼给鸡拜年,一定没安什么好心眼!她本来想痛痛快快地骂他个狗血喷头,但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怖,像闪电一样划破了她那湛蓝的思想夜空。她想,想不到自己竟这么倒霉,她人生的鲜花还未绽开,恶少强奴就要强行攀摘。从前,铁屎麻子死结巴胡洁的骚扰,她愤怒地给了他一个当头棒喝,到头来被他逼得走投无路。他们胡家像催命鬼一样逼债,不只自己梦寐以求的学业无法继续修完,甚至家里釜似悬磬,她们母女生活毫无着落。幸亏洪鹢老师仗义垂怜,给她找到这份工作,让她有了一份比较稳定的收入,她们母女的生命游丝,才没有断绝。如今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她又碰上了这该死的尖嘴猴腮癞痢头!他本人倒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倒是他是校长的心腹。他有了这座靠山,腰粗气壮。如果她破釜沉舟,与这些鬼魅拼个鱼死网破,那是以卵击石,她的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就会泡汤,导致风烛残年的老母门闾无依,生活无着,那岂不是她自己亲手将娘送上黄泉路?因此,无论如何都要稳住阵脚,为什么一定弄个鱼死网破。能做到鱼不死、网不破最好,如果网破了,也还可以再补,可是鱼死了,就没有办法再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因此,即使自己受百遍苦,遭千遍罪,委屈一万次,也犯不着去得罪他。于是,她强压熊熊燃烧的怒火,拂去充塞胸臆的厌恶,强装笑颜,虚与委蛇:
第277页 「赖老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团鱼、黄鳝我不能受。因为我妈,我妈,她不吃泥鳅鳝鱼,看到团鱼就害怕。」这样用谎言来搪塞别人,在她一生中,这还是第一次。为此,她心慌了,脸红了,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赖昌见她说话羞答答,娇滴滴,误以为她对他情深意切,他心灵深处不禁诱发了强烈的地震。他望着她那双水汪汪的眼,那张红扑扑的脸,那两只不自在地搓着的白嫩的手,已经心颤颤,意摇摇,巫山云雨早已盪胸臆。他媚眼斜,口流涎,脉脉含情语声软: 「沛云老师,沛云老师!伯母不吃鱼虾,那,那就营养更差。那么,我明天就称几斤肉,买只鸡,去看她老人家。」 赖昌的死缠胡搅,就像一阵萧瑟的秋风掠过,柳沛云脸上羞答答的红花,即刻变为黄脆的枯叶,被席捲而去。恼怒的阴霾顿时漫过眉梢,扩展到了颜面耳际。这时,她才意识到,对这种一粘上、就死死叮着不放的蚂蝗一样的丑类,必须快刀斩乱麻,断绝一切关系。可是她又想到,这类鬼魅心黑手辣,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他会毫不留情地将它毁灭。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有后台,我无地立足之地。採取过激的行动,只会招致灾难性的后果,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摊牌,只能拖。于是她又在眉梢嘴角,挂出丝丝笑意,嘴里讪讪地吐出一点表示感谢的唾沫: 「赖老师,你的好意我十分感激。只是我妈虔心向佛,吃长斋,不沾腥荤。」她正苦于无法撕掉死死叮着的蚂蝗的时候,忽然看见尚文从门前经过,她像一个溺水的人,碰到了漂过来的浮木,即刻抓住它一样,她随即向尚文招手高喊: 「尚大哥,你来得正好!赖老师要送泥鳅鳝鱼给我妈吃。我说我妈见了这东西,就觉得噁心,他又说那就称肉买鸡去看她,我说我妈虔心向佛,不沾腥荤。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相信。请你你过来告诉他,我说的究竟是不是实情?」说时,她提起赖昌提来的鱼篓给尚文看,并眨巴眨巴地使眼使色。 其实,赖昌一来到学校,一双饿狼的绿眼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跟随着柳沛云,尚文就觉得他不怀好意,时刻拿只眼睛盯着他。因而才防止了中秋夜的最严重的事故的发生。那次,他变戏法狠狠地整了赖昌一下,以为他从此就会收住花心。没想到他还是贼心不死,故伎重演,如今又玩起了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把戏。这种出格的事,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此前,他正在做饭,他见赖昌提着鱼篓去柳沛云房里,随即把灶火弄灭,尾随赖昌到了这里。听了柳沛云的话,看见她的丢眼使色,已猜出了赖昌的八九分用意。他就顺着她的意思,带着讥讽的口吻,笑着说下去: 「赖老师,你这不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么?柳老师说的全是实情。她母亲拜佛多年,长斋半世,鸡鸭鱼肉都不沾嘴,怎么会吃泥鳅鳝鱼?赖老师啊!我看,你这是潜入水底捞月亮,爬到树桠上去捉鱼,白费心思哦!」接着他皱眉眨眼耸肩膀,故意挑逗说,「要是没有地方送,就充公给伙食团。我出钱打酒,晚上大家对月品尝山珍海味。李白有诗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们三人月下同乐,『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七人』,岂不是比李白独酌更有趣么?赖昌老弟,你看如何?」 赖昌听柳沛云说,她妈不吃泥鳅鳝鱼,他还想另闢蹊径,买只大母鸡,割几斤好肉,亲自登门拜访。尚文更进一步证实她长斋念佛,不沾腥荤,这样,就把他接近他心爱的天使的所有的渠道全堵塞了。车到山前无路走,鸟入笼中不能飞。前途漆黑一片,他哪里还有什么明月可邀?今后他不知怎样才能活下去!念及此处,不禁悲从中来,心头酸酸,泪眼汪汪。他想,「你们既然如此无情,也就休怪我这般无义,莫说吃鳝鱼泥鳅,就是一丁点儿腥气,今后也不会让你们再闻到。该死的尚长子,你会得心应手使明枪,我就不会不择手段放暗箭?谁输谁赢,咱们骑驴看唱本,等着瞧!」不过,他又想,目前他们毕竟同在一口锅里吃饭,同在一个学校工作,何况他还是这个学校的领导。彻底撕破脸皮,也就不好见面,眼下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他心里止不住毒毒的恨,可脸上只好尴尬地笑,嘴里只能讪讪地说: 「尚校长,对不起。听姚校长说,县领导要来联校检查工作,这点东西要为招待餐增加一个菜。你那个『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七人』,的确富有诗情,可我现在却没有一点诗(实)意,那就等吧,等下一次吧!」说完,提着鱼篓扭头就走,心里愤愤地说:「你们等吧!等到猴年马月吧!」 「赖老师,你不是要把泥鳅团鱼先送给柳老师她妈么?她妈不收,你再送给姚校长、县领导,那么,在你的眼里,岂不是柳老师她妈是姚校长、县领导的领导,你要不要我告诉姚校长,今后回报工作,不要捨近求远跑县里,只要找柳老师的妈妈就行了。」 看到赖昌这种气急败坏的样子,尚文神采飞扬,哈哈地笑开了,柳沛云也忍不住羞涩,红着脸,嘿嘿地笑起来。尚文嘱咐柳沛云今后晚上要把窗闩拴牢。柳沛云告诉他,窗闩上她早已钻了个小洞,关窗时就插入了一颗钉子,怎么也拨不动。她还要尚文想想办法,弄张桌子来,她再也不愿与赖昌共用一张桌子办公了。
第278页 等赖昌从联校回来时,办公室已增加了一张新的办公桌。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5主子吃肉天经地义,奴才喝汤水中捞月1 就在这周星期六下午,赖昌在遭到尚文阻扰他与柳沛云进一步接触以后,他提着鱼篓,气沖沖地跑到了联校。姚令闻一见到他送来的鳝鱼泥鳅,就呵呵呵呵地笑过不停歇,那阿拉伯半岛似的下颔就再也合不拢。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滴熘熘地望着他拎着的那只大团鱼,不住地吞咽涎水的又馋又怪的样子,真让人想起猪八戒窥见了在水里沐浴、一丝不挂、百般妩媚的缠丝洞的蜘蛛精的情状来。看到姚令闻这个样子,赖昌觉得姚令闻今天格外喜欢他,那他一定好说话。 不过,姚令闻看重的是泥鳅团鱼,并不是他。姚令闻从小过惯了餍甘啖肥公子哥儿的生活,可解放后,他也只能与普通干部一样,粗茶淡饭,填饱肚子。初始他着实有些忍受不了。好在他与母亲同住昆阳,母亲手头不缺光洋,黑市上兑些人民币来补添,日子还算过得舒服。可随着阶级斗争的进一步激烈,社会改革的进一步深入,人间已经地覆天翻。他母亲已不能、更不敢用光洋去兑换通行的人民币,从此,他们的生活就江河日下。解放初实行供给制,国家工作人员,吃饭穿衣,全由国家供应。此时已改为薪给制,生活标准有了一些提高,可基层工作人员,每月最高的工资,也就是那么二十七八元。他当上校长,也才三十零。以前他与母亲同锅吃,还算能凑合过下去。如今一灶火分作两处烧,火力自然小得多。他往往寅吃卯粮,下一个月的工资和下下个月的工资,这个月早借支花光了。到了这种过不了关的困难时刻,他就只得硬着头皮,勒紧裤带,苦撑苦熬了。如今他正处在这飢肠轱辘的当口,赖昌送来了这么多好东西,怎么不叫他馋涎欲滴呢?至于赖昌有什么事,他懒得去想。他当即吩咐厨工烹煮黄鳝泥鳅佐酒,他要和赖老师好好喝几盅。 厨工即刻动手,赖昌全力协助。掌灯时分,一蒸钵堆尖如山、奇香四溢的油炸泥鳅,一锅沸腾如潮、热气蒸腾似云的清炖鳝鱼,摆在姚令闻的面前。姚令闻的瓢羹胜过抽水泵,筷子就是掘土机,如沸腾的建设工地,顿时吹响了雄壮的进军号。一剎那,堆尖的山削平了,沸腾的海抽干了。移山倒海,姚大将军的武艺真不赖。他吃得汗下如雨,汇成小溪流淌;头冒热气,恰似云雾蒸腾。牛肠填满了,马肚塞够了,他打了好几个饱嗝,这才抬起头。此时,他面对残羹剩汤,也觉得饮水应该思源,不能忘记赖昌。他兴高采烈地招手示意,忘无所以地大声叫道: 「赖昌,还愣着干什么。打铁趁热,吃鱼吃鲜,凉了再吃,味道全变。来来来,坐下来和我一道喝,一起吃!」当姚令文虎咽海喝的时候,赖昌弓身侍立一旁,骨碌骨碌地转着的贪婪的炯炯双眼,穿梭似的跟着瓢羹筷子飞转。当一条条滑熘熘的泥鳅,鱼贯蝉联地熘进了姚令闻的嘴里时,似乎有一只只滴着涎水的无形的长手,从他赖昌的如幽深的山洞似的喉咙里伸出来,想攫取这些,去堵住那涎水似流泉的喉咙。可是赖昌不敢,他知道,他如果硬要分享这让姚令闻流涎的美味,那么,那比这美味更味美十倍、搅得他彻夜难眠的、远胜山珍海味的、他与柳沛云的婚事,就会泡汤。因此,他铁定了千百倍的决心,使出了十二万分的牛劲,紧闭着两片沉重的闸门似的嘴唇,不让美味的滑泥鳅随意熘进去,也不许流泉似的涎水不慎渗出来。正在他的涓涓流泉般的涎水与铁闸门似的双唇紧张较劲的时候,传来了姚令闻要他吃喝的美妙的音乐。赖昌喜出望外,闻风而动,即刻坐在姚令闻的对面,抓起酒瓶给姚令闻满满地斟了一杯后,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操起铁筷钢瓢,参与「移山倒海」。当然蒸钵上堆垒如山的泥鳅,早已被姚令闻这个愚公移到肚里去了,锅里的鳝鱼片也被姚令闻这个闹海的哪咤捞光了。多乎哉,真正已经不多也。但是,赖昌丝毫没有气馁,仍然抖擞精神,瓢筷并用,把钵里搅了个遍,和泥带水,也吃了个半饱。接着,两人就慢斟细嚼,渐渐打开了话匣子。姚令闻又打了一个饱嗝,掏出手帕,抹去海洋般的大口和海湾似的下颔上的闪光的油,慢条斯理、傲慢地说: 「赖昌,我先吃肉,你再喝汤。真不好意思,也太不应该!」 「恩师!主子吃肉,奴才喝汤,那是天经地义,太应该了,太应该了!」赖昌立刻放下汤瓢站起来,垂手低头,媚太十足地说。 「赖昌,你这么把我当祖宗供着,我决不会亏待你。不过,今天你送我这么多泥鳅鳝鱼,外加一只那么大的团鱼,大概不是没有所求。你告诉我,是不是想调到联校来工作?你对我这么忠心耿耿,我一定让你如愿以偿。」 「不要不要!目前我不想要,也不能要!」听姚令闻要调动他的工作,他一时急了,慌慌张张地说。 「这就怪了。开学时你不是三番五次求我,让你留在联校工作。现在我想方设法调你过来,你怎么又推三阻四呢?」姚令闻顿时皱起眉头,用锐利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他,诧异而又生气的说。「赖昌啊,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后台,就不要我这个靠山?是不是以为过了河,你就可以拆去桥?我老实告诉你,你还是个代课教员,还只走到桥中间,根本没有走过河。要拆桥,就只能掉到河中淹死,再没有别的出路。」
第279页 「姚校长,您是我的恩师,再造的爹娘!是您牵着我的手,引我过桥的,我怎么会还未过河,就去拆桥呢?」见姚令闻十分生气,叮噹一声,赖昌舀了汤的汤瓢掉到了桌上,汤水泼得满桌都是。赖昌惶急万分地分辨,可又结结巴巴,说不出一个理由来。停顿了好一阵,可仍旧是吞吞吐吐地说,「只是我想,我想请您,请您——」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究竟想说什么?这样吞吞吐吐说话,好像不是你的性格。你就直来直去,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姚令闻很不耐烦的说。 「好,我说,我说。开学时,联校举行迎新联欢晚会时,那个演唱《康定情歌》的女老师,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赖昌狡黠地望了姚令闻一眼,见他火气小了一些,才旁敲侧击地说起来。 「有点印象,有点印象。我记起来了,不就是那个个子高挑、舞姿优美、歌声清亮的姑娘么?这姑娘确实很有几分姿色,也很有些韵味!」姚令闻对女性的感觉特别敏锐,对有韵味的更是情有独钟。这位女老师的出色表演,当时使他馋涎欲滴,他怎么会片刻忘记?只是当时县局派人来检查开学工作,陪着他不能分身,才没有近距离一睹她的风采。如今经赖昌提及,铭刻在他脑子里的静态倩影,即刻翩跹起舞了。她那熘熘跑马的勃勃英姿,他那清清亮亮的银铃般的歌喉,实在是太迷人了。他早就查清了,他叫柳沛云,昆师辍学后,池县长分配她来洪家院小学代课。他早就想把她调到联校来,与她朝夕相处,他要尚校长转达他的意思,但是她以有多病的老母需要照顾为由,死活都不肯调动,暂时他还不能如愿以偿。 「老师,这位老师姓柳,就在我们学校里,您有没有兴趣去见见她?」 「我有什么兴趣?想与我要好的、比她品位高的女性,已排着长队,她根本挂不上号,我怎么会对她产生兴趣?」姚令闻见赖昌有意试探,故意说他不感性趣。其实,他对她早心嚮往之,只是阴差阳错,未能如愿。不过无论如何,他不能向自己的学生,毫无保留地道出自己的隐私。他心里在冷笑,我想要的,怎么会让你染指。除非像今天晚上吃鳝鱼,我先吃了肉,哼!你再来喝汤。此刻,他装出对赖昌十分关心的样子说,「赖昌,你是不是对她感兴趣,想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想,只要你百倍努力,精心培育,就会结出你渴望的爱情硕果来。你说,要不要我帮忙?」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5主子吃肉天经地义,奴才喝汤水中捞月2 「当然要,当然要!没有恩师的鼎力协助,那,那柳沛云还不是镜中花、水中月,我永远也摘不到,捞不着。恩师这么看重我,我这就求您,给您磕头啦!」听说姚令闻原意帮忙,赖昌就急忙放下汤瓢,离开座位,跪下给他磕头。 「嘿嘿!赖昌呀,起来,快起来!」姚令闻乜斜着朦胧的醉眼,望着反光的癞痢头,用手指敲着桌子,十分得意地说,「你是什么人呀,你是我忠实的奴才、说一不二的狗!我怎么会亏待你?只要你有这份孝心,让我天天吃肉,我绝对不会不给你汤喝、不给你骨头啃。既然你这么看重在我看来不怎么漂亮、而在你眼里却美胜天仙的柳沛云,那么,我就和汤带骨头将她送给你。以后她就是你牢牢地抓在手中鳝鱼泥鳅,任凭你怎么摆弄戏耍,怎么还说是她摘不到的镜中花,捞不上的水中月?」 赖昌没想到老师这么善解人意,说出了他心里想说而未说出的话。可是在老师睽睽的目光威逼下,他又不敢公开承认,只好低下头,嘿嘿嘿嘿地笑着表示默许。而姚令闻的内心也觉得好笑,一只大字不识几个、尖嘴猴腮的癞头蛤蟆,居然也想吃天鹅肉!真让人笑掉大牙。不过他还是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地尽情逗着赖昌玩: 「赖昌,你试过了?她不招惹你,但也没有拒绝你?」 赖昌望了姚令闻一眼,不停地搔着癞痢头,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姚令文此时已有十分醉意,平日青白的脸颊已呈现出酡红,与连着耳垂和微圆的下颔的络腮鬍子给刮去后,胡茬根呈现的弧状半圆的灰青,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很有几分像深蓝的海围着黄沙滚滚的阿拉伯半岛。他醉眼朦脓,扬起手来,在赖昌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趾高气扬地说: 「人不可貌相。***,看不出你赖昌,原来还是个多情的种子!也懂得卿卿我我调情。对她作了不少的地下工作?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你还不知道她对你『有晴(情)』还是『无晴(情)』吗?好!谁叫我是你的老师,而你又将我当爷爷供着。那么,我就破例做一次月老,为你驱散西边的苦雨,让你爱情的整个日头出来,的天空湛蓝,霞光遍地,使她对你真正有『晴』,爱情彩车畅通无阻!你说好不好?」说完,他拍着手,头不停的往后仰,忘情地大笑起来。 姚令闻初始的重重的一拍,惊吓的赖昌缩颈弓背,矮了半截。后来他纵情浪笑,又让赖昌手足无措。但赖昌细想,姚令闻以校长的身份为他说话,那是一言九鼎,马到成功。他便受宠若惊,马上离席,跪到地上不停地磕头。他迫不及待而又低声下气地说; 「好!好!我要!我要!姚校长,您不只是我的恩师,您更是养育我的亲爹亲娘!您这样一心一意要促成我梦寐以求的心愿,今生今世,就是为您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说完,赖昌又如鸡啄米一般,不住地磕头。
第280页 「好啦好啦。起来吧!我有什么事情要你拉车背犁。」姚令闻一把把他拽了起来,用手在赖昌脸上左右轻轻地拍了几下,狂笑了一阵,然后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歇斯底里地叫着说, 「农家养猪餵牛,也要给它们配种,你是我的忠实的奴才,比猪牛的人高一级,我怎么会对你的婚姻不闻不问?不过,赖昌,你给我好好地记着!我,我不需要牛马,我要的是只对我忠心耿耿的奴才,矢志不二的咬人的恶狗!」 赖昌听到他说说奴才,说狗,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心里也本能地升起了一股无可名状的恼怒。他本想臭骂姚令闻一顿后,即刻冲出去。他要姚令闻明白,他也是堂堂正正的人,不是摇尾乞怜的狗!但是,当他搔着头皮要发作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头光滑得像个电灯泡,他哪里是个正正堂堂的人,在人们眼里,他还不如前清皇宫里的太监,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癞皮狗!平常,那么多白眼如明晃晃的刀剑刺来,那么多难听脏话似潮水汹涌澎湃,他都无可奈何地忍受了,如今姚令闻说这么几句,难道他就不能忍受?俗话说,忍得一时之气,能消百日之忧。捨不得兔子,就套不了狼,没有失,哪里能有得?这么一想,他的火气就全消了。他又磕了几个响头,奴气十足地说: 「恩师!我记住了,我记住了。我是您的忠心耿耿的奴才!矢志不二的狗!」 听到赖昌肉麻地效忠的话,见到他摇尾乞怜的媚态,姚令闻又一次见到了权力的无穷魅力,品尝了握有权力的甜美滋味,他打心眼里十分满足,然后在赖昌肩上又重重地击了一掌,又一次发出海啸似的狂笑来。 接着他们又继续饮酒。他们确实喝得酩酊大醉了,于是又继续围绕着做狗、弄女人这两个话题,信口雌黄,胡言乱语。直说到灯油烧尽,月薄西山,姚令闻才意兴始阑。他打了几个哈欠,吩咐赖昌去与厨工同睡。 时间已经接近黎明,明月早已西坠,清辉早已隐去;环境似乎又倒转到盘古闢地以前的时代,万物死一般地沉睡,四野空山似的宁静。可赖昌还是怎么也睡不着,因为柳沛云的娇滴滴的「跑马熘熘的山上」的歌声,与姚令闻做忠心耿耿的狗的嚣叫,始终交替,不绝于耳。歌声让他飘飘欲仙,嚣叫使他羞愧难当。红黑两种思想激烈的碰撞,像绞肉机一样无情地绞着他那颗滴血的心。可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在这权力肆虐的时代,不能忍受权力的铁蹄蹂躏的剧痛,就分不到珍贵的驼蹄的残羹;听不惯「做狗」的嚣叫,就不可能聆听到「娇滴滴的歌声」。人格能值几个铜钱?良心又有多少斤两?人生苦短,就必须洞察人世间的炎凉世态,凭藉权力的好风扶摇直上,去攫取自己想得到的一切,把娇滴滴的女人抱在怀中,方为上策。哼!又何必顾忌别人说什么「不择手段,良心泯灭」! 想停当了,就像苦战了好几个昼夜的疲惫的士兵嗜睡那样,他一头栽倒床上,鼾声如雷。睡梦中,他听到了她那娇美的歌声,是那么甜,那么甜;他看见了她那跑马的矫健的舞姿,是那么美,那么美;他轻轻地抚摸着她那苹果似的脸颊,是那么腻,那么滑;他紧紧地拥抱着她,闻到的那股沁人心脾气味,是那么爽,那么香……他与她懒洋洋地躺在丽日经天、暖风拂地、莺歌燕舞的暮春的花丛里,连天上的仙女,也飘下凡间,心怀妒忌,啧啧称羡……红日几近中天,早饭熟了多时,厨工只好像拖死猪那样,把他拉起来,他这才睁开了惺忪的眼睛……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6秀色可餐海鲜乏味,黑心毒手瓮中捉鳖1 赖昌从联校回来后,天天艷阳高照,暖风频频吹送,虽然中秋过了,但赤脚淌水入泥,仍无一点寒意。每天放学,不过四点左右,赖昌紧随学生出校,到田间水边悠转。稻子已经收割完毕,一个个繫着稻草尾的尖塔状的稻草棵子,整整齐齐地竖在田间,宛如一队队待命出征的勇士。人逢喜事精神爽,赖昌此刻,心花怒放地在田野巡视,俨如一位手握宝剑的威严的将军。旁人看来,他肩上扛的是耙头,较猪八戒的九齿钉耙少几根齿,而他却风趣的说,这是关云长的过五关、斩六将的青龙偃月刀。既然他是千里走单骑、水淹七军的关圣帝,当然,大将颜良、文丑、庞德的头颅就是他的囊中物。如镰刀把粗的黄鳝、似大脚指肥的泥鳅,每天都装满了他的鱼篓。不过,他没有关圣帝那么讲义气,能在华容道放走曹操,他只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伟大精神,决不放过一条黄鳝、一条泥鳅。到了周四,厨房里一口不大不小的缸中,已养满了大半缸。他十分高兴地想,姚校长来了,不只有吃的,而且可以提一大篓回去。有如此丰厚的祭品敬菩萨,菩萨怎么会不保佑他? 星期四下午放学后,赖昌又把昨天买来的那只又肥又大的母鸡,放在锅里,用勐火蒸着。然后哼着花鼓小调,埋头剖泥鳅,剐鳝鱼,忙得不亦乐乎。他幽幽地想,跨过了今天这个门坎,柳沛云,柳沛云就会投入他的怀抱,这怎么不叫他神魂颠倒呢?他不时向校门口眺望,看姚校长——他的救命天使——是不是来了。可是这天,雾霾很重,稍远的事事物物,即使他将眼睛瞪最大瞧,也不甚了了。 来了,来了。他的目光穿过校门,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从远方扬长走来,他高兴得跳起来了。是他!是他!是他的恩师来了!他连忙丢下手中剖泥鳅的刀,飞向校门口去迎接。近了,近了。可万万没有想到,姗姗而来的竟是他毒毒地厌恶的尚长子。尚文一手拎着块上好的瘦肉,一手抓着瓶酒。他看着赖昌那双沾满鲜血的手,笑呵呵地说:
第281页 「对月饮酒,品味泥鳅鳝鱼的时刻,总算等到了。赖老师,我看见你在剖泥鳅,剐鳝鱼,就知道你这个人言而有信,在准备佐酒的菜餚。我也不能白吃,就去割了几两肉,买了一瓶酒,大家逢场作戏,凑个热闹吧。只是今晚月色朦胧,赏月不是最佳时刻。但不要紧,有上好的鳝鱼、泥鳅,加上只大母鸡,足足可以弥补这个缺陷。据人说,朦胧美是美的最高境界,今晚这种月色,诗意应该倍浓于朗月。只是没有朗月,便不会有对影成七人的奇观,也杀了几分风景,真是让人遗憾啊。」 赖昌听尚文说续前梦,也诱使他想起前日因他从中作梗,使自己不能接近柳沛云的事,不禁心中十分恼怒。他横眉怒目地看着他,心想,这个傻瓜,这条恶棍,老子不咒你揍你,已是你天大的幸事,居然还想吃他弄来的美味佳肴,真是痴人续梦!但他接着细想,姚校长来校吃饭的时候,如果邀了柳沛云,不叫他,那不是鼓眼暴筋告诉姚校长,他们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这对他要与柳老师搞好关系,又有什么好处?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种蠢事万万不能干。何况他还割了肉,打了酒,破费的比他付出的也不会少。到时尚长子若不说穿,恩师一定以为肉与酒也是他买的。他不用打肿脸,也可以充胖子,自己买的那瓶可以留着下次喝,那又何乐而不为?好吧,尚长子,这次就便宜你一回。他这样一想,阴晴即刻倒转过来,横眉变成了媚眼,脸上露出他此刻特有的神秘的笑,佯装十分热情地说: 「尚校长,难得你也有这般浓情异趣。有你的全力支持,我想今晚的活动,更会锦上添花。那么我们就一起动手吧!」赖昌自以为聪明,轻而易举地胡弄得尚文团团转。他暗地里寻思:「尚文,你这个蠢笨如牛的大傻瓜!你哪里能识破我『明取西川,暗夺荆州』的诸葛妙计!」其实,村干部从区里开会回来早已通知尚文,这一天姚校长要到学校来检查工作。尚文这才去买酒肉,只是他装作不知道。这样他们就一个心存异想,一个腹怀鬼胎,却又殊途同归,走向厨房。此刻,柳沛云也来到厨房里,正在涮锅洗菜。见尚文拎着酒肉来了,嫣然一笑,说: 「今天是个什么重要的节日,杀鸡打鸭,兴师动众!」 「你怎么忘了?中秋节赖老师曾许下了『举杯邀明月』的心愿,今天他来还愿了,你难道不高兴么?何况今天还是你的生日!」平日不苟言笑的尚文,今天好像兴致极浓,很有风趣地与大家逗乐。柳沛云眨巴了一下眼睛寻思,她压根儿忘记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难为尚大哥还记得。她十分感激地说: 「尚大哥,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没想到你竟然记得,真的,真的,小妹我十分感动!」说时,眼圈不禁红了。可尚文却继续逗趣说: 「你要感谢就得感谢赖老师。要不是我看到他在剖泥鳅,剐鳝鱼,我怎么会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赖昌其实并不知道柳沛云的生日。听尚文这么一说,马上移花接木,接过话头,倍献殷勤,此刻,他正蹲着剖鳝鱼,就抬头仰望着正在涮锅的柳沛云,媚笑着说: 「尚校长说得一点没错!你是我们学校的月亮,你是我们学校的嫦娥,你是白马王子垂涎三尺的公主。能为你庆祝生日,是我无上的荣耀。」 赖昌的涎皮嬉脸、油油滑滑的流氓腔调,让柳沛云感到噁心。她即刻低下头,板着脸,默默地洗菜。尚文听到赖昌的那些肉麻的话,脸涩涩的,周身似乎起了鸡皮疙瘩。他觉得玩笑再开下去,柳老师定会觉得难看,也就只好一声不吭,到厨房后的地坪里去噼柴。赖昌碰了个橡皮钉子,望着柳沛云绷得像羯鼓似的面孔,他的脸皮就像刚撕去皮的青蛙的腿肉,频频地抽搐着,原来猪血红里夹带着青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尴尬。不过,他毕竟油滑得像泥鳅,一下子就找到了从尴尬的泥沼里钻出来的办法。他把黄鳝用油炸过后,倒入足够的水,用勐火煮着。然后很有礼貌、十分得体地向柳沛云招手示意,神秘地笑着轻声说: 「听说——,听说姚校长今晚要到学校里来,天快黑了,他应该来了。我,我现在到校门口去看看。请你给我看看火,千万不要让它煮煳了。」说完,他好像怕有人拉着似的,快步走出了厨房。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6秀色可餐海鲜乏味,黑心毒手瓮中捉鳖2 「听说——,听说姚校长今晚要到学校里来,天快黑了,他应该来了。我,我现在到校门口去看看。请你给我看看火,千万不要让它煮煳了。」说完,他好像怕有人拉着似的,快步走出了厨房。 他十分恼火!尚文明明说自己回家探望母亲,怎么又提着酒肉回来为柳沛云做生日?他这么古古怪怪,真让人不可捉摸。莫非他也要与自己争情人?但他继而又想到,姚校长全力支持他,胳臂拗不过大腿,就是尚文怎么从中作梗,也无伤大雅,因为尚文这枚鸡蛋,碰到姚校长这铜墙铁壁上,还会有什么好结果吗?这几天,赖昌只想接近柳沛云,可她却有意离他远远的。她像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确实使他手足无措。因而他茶不思饮,饭不想吃,夜又不能寐,真的已经神魂颠倒了。在走投无路、黔驴技穷而又哭诉无门的情况下,他才有病乱头医,去找姚令闻。他怎么也没想到,姚校长竟如此爽快地答应为他作月老,为他打包票,保证促成这件事。上周星期六,他与姚校长会见交谈的感人情景,几天来,一想起他就无比亢奋。他觉得,姚校长真是他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
第282页 赖昌在校门口伫立了多时,望眼欲穿,久久地盯着天边的来路。他似乎又见到了一只蚂蚁爬过来,顿时他心里又欢唿起来:来了,来了!那不是救他命的观世音姚校长来了?近了,近了……可是他却又失望地看到,那来的命不是观世音,而是,而是乡政府获奖的那辆破旧不堪的拖拉机!他不禁对自己有几分恼怒,真是喜昏了头,连痛苦地喘着粗气的嗷嗷直叫的拖拉机声音都没有听到!他痴望着,痴望着!又见到了一丁点泥丸在滚动,他心里又不住的在雀跃:来了,来了!那不是给他送来生命的姚天使么?近了,近了……可是,他又失望的看到,那不是他,那是,那是农夫驱赶着疲惫不堪的老牛归来。他看一次,失望一次;再看一次,再一次失望。他觉得姚令闻今天不会来了,以后也不会来了,永远也不会来了。他一切都完了。姚令闻这个流氓,只不过与他开了个玩笑,从此再也不会管他的死活了。他眼里流着泪,心里地滴着血,他昨天辛辛苦苦抓来的泥鳅团鱼不是白白餵了狗,今晚准备的丰盛的筵席,不也白白地送给这该死的尚长子吃了? 他的灵魂似乎早飞出了躯壳,他像行尸走肉一般,痴木地走进厨房。看见尚文、柳沛云在无比欢快地忙碌,听到刀砧杯盘一片叮噹,他只觉得他们在嘲笑他,那声声尖利的笑,像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刺向他的心窝;他又觉得他们在无情地诅咒他,似巫师的咒语,句句话都在毫不留情地诅咒他。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准备为自己操办丧事。他耷拉着头,哭丧着脸,伤心地流着眼泪。但他不想让柳沛云看到他的狼狈相,不敢再看柳沛云一眼,幸好南边涌上来的乌云,遮蔽了西坠的太阳,夜幕超前地降临了人间。才六点多钟,屋子里就黑下来了,尚文、柳沛云没有看清他的可怜相。否则,他就只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此时,柳沛云起身去点灯,尚文频频地探头向校门口张望,心想,姚校长约定今天一定来,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莫非才长出的笋子顷刻变了卦,今天他不来了?可是,当他第三次向校门口张望的时候,一个高大的黑影似乎从云缝里钻出来了,将校门填塞了半边。是姚校长来了,尚文即刻唿唤赖昌与他一道去迎接。赖昌听到唿唤,抬眼一看,是他,真正是他!他真的来了!惊喜的飓风,立即驱散了赖昌的满天愁云。他一把抹掉眼泪,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一步跨过去,走在尚文的前面。他欣喜若狂,像个嘴馋的孩子见到了长给他好东西吃的外婆,没命地跑过去,高声地叫道: 「姚校长!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迎面而来,近在咫尺了,赖昌马上把手伸过去。幸好姚校长是骑自行车来的,两手还握着自行车柄,腾不出手来,否则就会弄得他满手都是血。此时姚令闻才发现,赖昌的满脸都是油,双手沾满血,眉头上还挂着块红丝丝的肉。原来姚令闻来的时候,赖昌正在切肉,狂喜时刻,忘无所以,就用他那只带肉带血的手去揩眼泪,才造出了这让人啼笑皆非的镜头。姚令闻仔细瞧了一眼他那怪样子,不禁笑起来幽默地对尚文说: 「尚校长,你看,你看!我们赖老师倒有些稀奇古怪的发明创造!如今他只吃饭用嘴,吃肉就用两只眼睛。三只嘴巴一齐狼吞虎咽,国际大赛上能不获金奖?」 尚文顺着姚令闻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有一薄片红丝丝的精肉,挂在赖昌的眉毛上盪鞦韆,也禁不住大笑起来。然后走上前去与姚令闻握手,然后姚令闻下了车,与他们一道,穿过三幢正房的过道,走向厨房。 才到厨房门口,他从侧面看到柳沛云低着头,正在点燃那两盏灯罩子擦得透亮的美孚灯。在明晃晃的亮光映照下,那乌云似的头髮,那似粉嫩的桃花似的面颊,简直美胜天仙。而承着这朝霞似的颜面的是她那颀长秀美、颤颤裊裊的腰肢。远看,真像一朵由荷茎高擎着的刚刚出水的芙蓉。细看,虽然她那凝脂似的面庞,有如皓月下的洞庭,似乎平板了些,单调了些,但这也无伤大雅。她那秀美雅致的鼻子,正如玲珑剔透的玉簪螺髻的君山,在湖心轻轻一点,山秀了,水灵了,君山若沉若浮,气象变化万千,真有一种无可抗拒的感人的伟力。姚令闻被这种威力慑服了,他站在厨房门口,呆呆地张开嘴,流着涎,痴痴地望着,他,他简直成了一具尚有血肉的木乃伊。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6秀色可餐海鲜乏味,黑心毒手瓮中捉鳖3 「姚校长,您劳碌奔波了一整天,早该饿了,进去吃点东西吧。」尚文见姚令闻呆若木鸡,堵在门口,大家都进去不得,才不得不提醒他。 「是的是的,肚子是有些饿了。早该吃点了。」他不假思索地说着,就信步走进去,可他眼睛仍然直勾勾地望着柳沛云。没想到脚下还有一道门槛,绊了他的脚一下,一个趔趄,眼看就要仆下去,幸亏尚文一把拉着,才没有摔倒。 「乡村学校,条件的确太差了!没有电灯,每张门居然还有门槛!民国初,光绪皇帝把故宫的门槛都锯掉了,现在解放了,怎么还不把学校里的门槛锯掉?尚校长,明天找人来把它锯掉,统统锯掉!」姚令闻为掩饰自己的窘态,故意把话岔开。可尚文心里却在暗笑,他不咎自己色迷心窍,却怪有门槛。便带着揶揄的口吻说:
第283页 「姚校长,锯掉门槛,穿房过户,畅通无阻,确实是件好事。只是门下留个喏大的窟窿,猫狗老鼠可以横行无忌,又是大弊。好啦,这件事以后再讨论,当务之急,是要填堵辘辘飢肠。姚校长,快入坐吧!」 此时,桌上摆着三大蒸钵:正中一个钵子盛着那只大母鸡,置于燃烧得十分旺盛的炊炉上,煮得翻滚翻滚;炊炉一旁放着堆尖的一蒸钵油炸泥鳅;另一旁放着冒尖的一蒸钵肉丸子:构成象形文字中的一个完整的「山」字,这就是尚文所说的「山」珍。「山」前是一海碗红烧鳝鱼片,这就是尚文所说的「海」味。当尚文向姚令闻风趣地说出这层意思时,姚令闻心想,别看这傢伙愣头愣脑,大字不识几个,可心里倒有几个眼儿,能将普通的事物说得满有艺术情趣,对这种人,今后还得防着点。一张方桌,四人各霸一方。尚文早就知道,姚令闻是昆阳县闻名的三双铁筷子之一,对于鱼肉鸡鸭,一向不遗余力,稳、准、狠地打击,务必全部彻底干净消灭之。本来分配他面「海」对「山」,坐在移「山」倒「海」的最理想的位置上。可是,这次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放弃了出击最有利的前沿阵地,扒开赖昌,坐在柳沛云的对面。而且,这次他似乎丧失了铁筷子的本性,好像醉翁之意不在酒肉,他目不旁骛,视线越过「山」,凝于柳沛云低着头的秀髮之上。「秀色可餐」,常人总以为是文人墨客的夸饰之词,其实,对某些人来说,是赤裸裸的现实,丝毫没有夸饰之意。这个晚上,他那神奇的铁筷子,好像被法力无边神仙的法器降服了,铁筷子像两条死蛇,躺着一动也不动,他往日的大将威风丧失殆尽。好在尚文赖昌频频向他敬酒荐肉,他才吃了些东西。不过,他仍然有点似孔夫子闻韶乐不知肉味的状况,酒肉入口穿肠,他根本不知是什么味道。倒是「山」那边的桃花面,柳叶眉,让他饱餐了。他馋涎欲滴,那两只饿狼似的绿眼,闪着攫取的幽幽的光芒,弄得柳沛云满腮红云,紧蹙秀眉,很不是滋味。她只想尽快地结束这无聊的饮宴,摆脱这种尴尬局面,便离席倒了杯水,送到姚令闻面前,尴尬地一笑,说: 「姚校长,今晚您喝醉啦。夜已深啦,明天还要检查工作,还是早点休息吧!」 轰隆一声,闪电像把倚天长剑,将无边的浓黑的天幕,噼成两丬,接着,唰唰唰地下起大雨来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刚才还有星月,怎么竟突然下起雨来?突如其来的强光巨响,犹如强烈的地震,将姚令闻的美梦大厦轰成了碎片。他回望了一下在一旁望着柳沛云讪笑的尚文,和对他注目恼怒的赖昌,顿时觉得此刻自己确实有失领导身份。也很难为情地附和着柳沛云说: 「说得对!柳老师说得对!明天老师们还要上课,是该休息了,是该休息了。你们这么热情招待,真是过分叨扰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对晚上的歇宿,尚文心中早做好了安排。柳老师是女的,当然只能独处一室,让姚令闻睡自己的床铺,他就违心地与赖昌异梦同床了。尚文愧疚地对姚令闻说: 「姚校长,我们学校的条件实在太差,没有招待贵客的铺位,附近又没有招待所。今晚只能委屈您了,我和赖老师同榻,您一个人独眠。您看如何?」 说着,便领着姚令闻走向学校男老师的唯一的双人寝室。姚令闻边走边寻思:今晚要办成好事,就必须把尚文和赖昌统统支使出去。他走进寝室后望着两张窄窄的单人床,便迫不及待地向他们发话: 「尚校长,你看,这么窄的一张床,要睡两个大男人,不等于叫人睡在扁担上,那是活受罪!还有一件事,说起来更不好意思。我睡觉时有个大毛病,一倒到床上,就鼾声如雷,搅得谁也睡不着觉。尚校长,你家离学校不远,雨也小了,这里还有把伞,我看,你就领着赖老师到你家去睡吧。乡下的床铺宽,睡觉伸腰趴胯,那才能休息得好。」 说时,他拉开背包,取出自动伞,塞到尚文手里。姚令闻的说话,好像突如其来的一声炸雷,把赖昌惊呆了:姚令闻真的好阴毒,居然要把他们全支出学校!这学校周围没有人家,就是他把柳沛云吃了,也无人知晓。别看姚令闻脸上挂着笑,可心里藏着刀,他要保护柳沛云,他死也不能离开学校。于是他便呲牙歪嘴嘿嘿地笑着说: 「姚校长,您不知道吗?我赖昌生就的憨疲性格,就是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我也能酣然睡大觉。我不打酣,不会搅乱您的睡眠。何况雨还这么大,两个大男人,共一把小伞,还不要到尚校长家里,就会淋得一身透肉湿,不感冒就是万幸,哪里还能休息得好!我看,我还是睡在学校的好。」说时,他就去散被铺床,「姚校长,尚校长的被帐好,又干净,您就睡这张床吧!」 姚令闻虽然心里十分不快,不过,他又想,不管小鬼如何张牙舞爪,也绝对不敢坏阎王老子的好事。赖昌的三魂七魄捏在他手中,不管他怎样,赖昌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他就同意赖昌留下。又是一道闪电,一声炸雷,尚文高大的身影,便消失在滂沱的大雨之中……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7"文"攻"武"略,胯下受辱;发誓立据,骗术精湛 1 赖昌铺好被子,即刻便睡。姚令闻坐下来看了看尚文桌上课本书籍,不禁大吃一惊,这个连小学都没有读完的人,除了教本备课笔记外,案头还堆着许多古籍。他粗略一翻,有大学文学教本,名家选集,还有一套线装本《陶靖节集》。翻开一看,一些名篇,硃笔圈圈点点,品评文字,密密麻麻。难怪尚文谈吐文雅而有深意,原来他确实很用了一些功夫,此刻姚令闻平素高傲的心里也不禁油然而生出几分敬意。但他一想到尚文那傲岸不羁的样子,又十分噁心。回头再望赖昌,他面部肌肉松弛了,唿吸均匀而有节奏,好像睡着了,但又觉得他在装睡。他,不学无术,狡黠无比;他,人如其头,发出恶臭,令人作呕。可是,对于姚令闻这样一个想稳操重权而专谋私利的人来说,他觉得,凡人才,都是狼,是与他角逐权力的强敌,越是才智过人的人,便越是危险的敌人,便不能让他与权力沾边;奴才是狗,是依赖他的权力的排泄物生存的蛆虫,他越是愚钝,就会越会像影子一样地跟随他,就越可依赖,众星拱月,他就更能牢固地操持权力。在他看来,要巩固个人独一无二的权力,人才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奴才。权衡利弊,他觉得还是赖昌靠得住。
第284页 他晚上的行动计划,第一步是支开尚文,这一步总算顺利地实现了,看来尚文还不精明,容易对付。第二步他有两个方案:一个是从正门冠冕堂皇的进入,先礼后兵,先文后武。柳沛云纵有几声叫喊,奴才家狗听到,不会吱声;而学校远离人群,即使她唿天抢地,也无人听到:成功的把握,百分之百。另一个是万籁俱寂的子夜后,破窗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与力度,在她还处于睡梦的状态,牢牢地钳住她。将手帕塞入她的口里,让她无法唿救。不用多时,生米煮成熟饭,她就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种方法,他曾经多次得手。可是,如今他当了领导,这样蛮干,一旦败露,声败名裂,就会摧毁他多年来辛辛苦苦地构筑起来的权力的宫殿。今晚,他千万不能莽撞,只能採用第一个方案。前门进,拨弄自己的如簧巧舌,她定会顺顺噹噹地投入自己的怀抱。不能,继之以武。事成之后,窗未破,门完好;别人说,无证据;自己能花言巧语,赖昌定会从旁左证,什么事也不会有。罈子里抓乌龟,她怎么也跑不掉! 想停当后,他从门里向通往厨房的过道望去,厨房里的灯光已灭了。他知道周沛云已洗过碗碟,收拾停当,返回寝室安歇。他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就会不得其门而入。他见立即去摇了摇熟睡的赖昌,轻声喊道: 赖昌!你醒醒,快点醒醒! 赖昌装作在梦里说胡话那副模样,睡眼惺忪地说: 困死啦,困死啦!老师啊,半夜三更,还有什么事啊! 赖昌,你这猴头!这次,不是你要我来的吗?怎么现在竟装起煳涂来了!现在我就去柳老师那里给你说合,你可不要乱说乱动,乱了阵脚。尚文不在,你可不要离开房里,也不要闩了房门。待一会儿,我就告诉你好消息。否则,坏了好事,你自己负责!姚令闻神秘兮兮而又十分严厉地说。 谢谢您,老师!谢谢您,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定按您的吩咐,呆在房里不动。赖昌信誓旦旦地说。 姚令闻伸首弓背,轻蹑猫脚,如偷鸡贼,诡秘地走到柳沛云的房门前,将门轻轻地扣了三下,极力压低声音,亲切地问道: 小柳老师,还没有睡吧。是我,是我姚令闻。你是经过科班培训的师范生,教学水平高,我想单独了解一点你对学校工作的意见。明天要听课,要开会,恐怕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啦!现在你能让我进来吧吗? 姚校长,这么晚了,还惦着工作,真是废寝忘餐!好,我这就来开门。 是柳沛云歌声似的娇滴滴地在回话。接着姚令闻听到鞋底趿拉的嗒嗒的声音,显然她已上床睡觉,只是尚未黑灯。好险啊!迟来一分钟,他的最佳的第一方案就泡汤了。叽哑一声,门开了,但见柳沛云云鬓蓬松,睡眼惺忪;酥胸凸起,如山似潮;四体修长,有如白玉。真如白居易妙笔描绘的杨太真,云鬓半挽新睡觉,衣冠不整下堂来,好一位美梦初醒的嫦娥仙子呀!姚令闻好像喝足了女儿红,双颊似火烧,脑子云雾缭绕,脚底似踩棉花,心中甜如蜂蜜。 姚校长,夜深了,门外冷,快点进屋吧!柳沛云那薄似桃花瓣的嘴唇微启,露出整齐地排列着的白玉般的瓠齿,姚令闻觉得她简直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唾金吐玉。他如痴如醉,听到这甜蜜的唿唤后,即刻快步走进门,仿佛窸窸窣窣地熘到了广寒宫。 室内,一盏灯罩雪亮的美孚灯置于床头凳上,灯旁一本厚厚的书打开着。他拿起来一看,是师范大学的《高等数学教程》。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活泼如飞鸟似游鱼,美貌类春花若彩霞、韵味远胜书画丝竹的妙龄少女,竟被枯燥呆板的数学拴在了!再看窗下的书案上,书籍如山叠起;床对面的墙壁上有一隶书横幅:书到用时方恨少,闻鸡起舞莫迟疑。横幅下,贴有两张少年的生活图片:一张是一群男孩在教室里端坐啃书,一张是一队少女在花丛中纵情歌唱。他更没有料到,她一个弱女子,竟酷爱读书,钟情教育,有如此远大的理想,简直匪夷所思!一个如此奇特女子,有如此钢铁意志,就一定缺少那云雨柔情。今晚当小心从事,千万别让铁钉子碰得自己头破血流。此时他才觉得自己此前准备的许多淫词艷语,完全派不上用场,看来文攻的胜算十分渺茫,武略才是当务之急。不过,禽兽相风,尚且长时间地磨嘴舔股,温情脉脉;他是人,而且是贴上了知识分子标籤的多情的文人,总不能禽兽不如,出手就是狂风暴雨,雷霆冰雪!于是他使出吃奶的气力,压住上沖的沸腾的热血,锁定胸中勐蹿的心。眉眼挂笑,嘴舌流蜜,喉咙里飘出温馨迷人的声音: 小柳老师,走进你的房里,就像走进了图书馆;见到你,就使我想起当年高卧隆中的诸葛亮。想不到你们这里藏龙卧虎,刺丛草窝里,竟然飞出了你这只金凤凰,真让我大开眼界,佩服得五体投地,五体投地啊!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7"文"攻"武"略,胯下受辱;发誓立据,骗术精湛 2 姚校长,我还是初生的牛犊,初出茅庐,做您的小学生都不够格,怎么能妄称凤凰?您的过誉,让我无地自容。柳沛云被他夸赞得脸上发烧,心里发慌,很不自在,只好连连谦辞解说。 真的,沛云。我一点也没有虚夸。姚令闻的眼神似流动的水波,在柳沛云的周身游动,唉!如果我妈给我生一个像你这样的才貌双全的亲妹子,那该多好啊!说时,他神情沮丧,仿佛就要掉下泪来。
第285页 姚校长,您是**员,鼎鼎有名的联校长兼初中班校长。像我这样的无知无识的黄毛丫头,给你提鞋都不够格,怎么配做您的亲妹子呢?听姚令闻这么说,她受宠若惊。她想,她如果真的有个这么样的亲哥哥,以前就不会受铁屎麻子、臭癞痢的气了。为了生存,为了发展,能攀龙附凤,未尝不是一种最佳的选择。因此她便嫣然一笑,带着撒娇的口吻说,做您的亲妹子,我不伦不类。但如果您把我当作干妹子对待,我一定永世不忘您提携的大恩。那么,从今天起,您就是我的好哥哥! 听她这么说,姚令闻原来强压着的沸腾的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际,紧紧锁定的心,即刻打鼓似的狂蹿。他即刻紧步上前,一只手紧紧抓住她那玉笋似的手臂,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那苹果般的脸蛋,气喘吁吁、迫不及待地说: 沛云小妹,对我来说,你能做我的亲妹子,好妹子,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我会把你看得比亲妹子还要亲。只要你真能做我的好妹子,今后工作转正,工资提级,工作调动,我全包了。我这一生没有妹妹,也从来没有抱过妹妹。好妹妹,好妹妹!你就委屈一下,让我还了这个心愿吧! 口说迟,行动快,他一把就紧紧地搂着柳沛云,他那海湾似的大嘴一边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一边在她眉眼嘴脸上飞电似的狂吻,嘴里还断断续续、急迫地说着: 沛云妹妹,我的好妹妹!你能解我的馋,止我的渴,你给了我新的生命。我就是喊你作亲娘也不为过。 他一边说就一边解她短褂的纽扣。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诱发了柳沛云头脑中地震,她这才透过他那**员、区联校长的假象,看出了他色狼的本质。她尽量歪着头,避开他的亲吻,双手紧紧地抱着胸,不让他解纽扣,她惶急万分地向他苦苦哀求: 姚校长!姚校长!放了我吧!我配不上你,配不上你!你积点阴德,放了我吧!我只能做你的妹妹。 好妹妹,我一眼看到你,你就勾走了我的魂。我朝思暮想,展转反侧,魂不守舍。今天,你再不还给我魂,我就没有命。好妹妹,我真的很爱你,你就可怜可怜我,施捨一点爱给我这个缺情少爱的穷叫化吧! 他一面装出似乎像温顺的羊,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可另一面又张牙舞爪,是地地道道的狼。话还没有说完,他早就撕破了她的短褂,他两只手钳住她的双臂,用那张大的嘴,像小猪吃奶一般,吮着她那樱桃般的乳头,他的头在她那如山如浪、如绵似絮的两个乳房中间,没命的钻蹿。周沛云像个黑夜在山间小道上的独行人,冷不提防,面前突然蹦出一只呲牙啸叫的老虎,恐惧极了。她拼命地抵抗着,挣扎着。像女人生孩子那样,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保卫着女人最圣洁的、最可宝贵的、也是最后的阵地。她愤怒已极,也如狮虎一样地大声吼叫着: 姚令闻!你这畜牲!你再要这样横蛮,我就要,就要大喊了! 你喊!你喊!你大声地喊啊!柳沛云,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地盘,我怕什么?姚令闻继续施展他的野兽暴行,张牙舞爪地咆哮。 救命啊——尚大哥。救命啊——柳沛云像垂死的野兽那样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吼叫着。 噼啪——,闪电像一把倚天长剑,将重重浓黑的天幕,撕开一条长长的殷红的血口,轰鸣的雷声,震得树木房屋都在晃荡。咔嚓一声,房后桂树的一根巨枝被噼了下来,滂沱大雨也接踵哗哗而下。这些巨响即刻淹没了柳沛云的可怜无助的哀鸣,就像汹涌的浪涛吞没一个溺水者一样。以后更浓更厚的天幕,又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整个大地。开始,姚令闻也被这如雪亮的长剑似的闪电,和撼树摇屋的雷霆吓呆了,但他随即清醒过来,用手捂着柳沛云的嘴巴,冷笑了一声,严厉地说: 哼!你以为你的尚大哥是闪电,是雷霆,是你的保护神。其实,他什么也不是。就是他真的是,你不是看到我早已把他赶出去了学校?你喊赖昌?赖昌来了,他只会帮我扯住你的两条腿。柳沛云觉得他说的都是实情,停止了反抗,只是悲伤地流眼泪。姚令闻也就松开了那捂住嘴巴的手,停止了在她身上的恣意搓揉,对她亲切地说,沛云妹妹,我的心肝宝贝。其实,我是真心实意地爱你的。现在,我向天地神明起誓:;如果我辜负了你,我就不得好死。;就在这一学期,我们选个吉利的日子,正式结婚。你看行不行?姚令闻觉得过分粗暴,她又拼命反抗,就享受不到那种冲浪般的超人刺激,领略不到那分如痴如醉的逸乐奇趣,品尝不到那梦牵魂绕的美味佳肴。今天,反正她已经钻进了他设下的圈套,搓圆揉扁,都任凭他来摆布,那又何必这么急!女人就是信哄,还是以和为贵为好,哄哄她,她不就皈依佛法了么? 柳沛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这块弱肉已入了馁虎之口,要他吐出来,岂不是做梦?如今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除了苦苦哀求,还能有什么办法?现在唯一可行的,就是说些目前他愿听的话,哄哄他,推延时间。抑或上苍保佑,能奇蹟般地获救! 姚校长,其实我真的很爱您。只是您高入云霄,就是我跳起来也高攀不着。要是在平日,也许你瞧我一下,都怕弄脏眼。今天,今天莫非是您醉了酒,中了邪,错把丑陋不堪的东施当西施。我想,要是煳里煳涂做错了事,木已成舟,恐怕您后悔都来不及。您还是仔细想想吧!柳沛云眼泪扑簌簌的,轻轻地摇着他的肩膀,十分激动地说。
第286页 沛云妹妹,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朝思暮想的西施。我没醉酒,也没中邪,我就是要和你做厮守一辈子的恩爱夫妻。沛云,我的心肝,你能抱抱我吧!说时,他张开双臂,闭着眼睛等周沛云去抱。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7"文"攻"武"略,胯下受辱;发誓立据,骗术精湛 3 姚校长,刚才,您像老虎那样扑过来,简直吓得我魂不附体。她挣扎着起来,拥抱着姚令闻,又吻了他一下。想不到你也这样温柔,那我就答应你。那么,我们就选个好日子,正正堂堂地结婚,何必这么偷鸡摸狗!人言可畏啊,别人说起闲话来不好受。我是个老百姓,只要脸皮厚一点,挺一挺就过去了。可你是**员,干部,教育界的头面人物,这事传开了,你的面子往哪里搁?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过几天,我们就结婚。只是今天晚上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够说什么。我三十岁了,早就应该有这个事,可这方面我长期飢饿,真让我生不如死。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救救我,给我一点吃的,否则我就没有命!说着,故态復萌,又是揉胸,又是亲吻,嘶的一声,柳沛云的内裤给撕破了。周沛云愤怒极了,她使劲地推开他,斩钉截铁地说: 姚校长,我和你萍水相逢,你空口说一句;我爱你;,我就相信你?你总要给我几天的时间,让我考虑考虑。今晚,如果发生了那个事,今后你如果不认帐,我到哪里去喊天?!不行,不行!你实在要霸蛮,我就死给你看!说完,她就使出牛劲翻来滚去。 柳沛云,你今天如果不依从我,想挣脱,想死,那是白日做梦!姚令闻的两把铁钳,又钳住她的双臂,冷冷地笑着。可是,随即他又意识到自己野兽行为,是寻找不到他想要的快乐。于是又温柔地说,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我的好妹子!好!好!我这就给你一件我最珍爱的信物作凭证。说着,就褪下他手指上的银戒指,交给柳沛云,油腔滑调地说沛云妹妹,我的大小姐!这上面刻有;姚令闻印;几个字,难道还不可信? 不可信,不可信。周沛云还是坚决拒绝,光是这个戒指还不行。如果日后你说,这戒指是在我们学校丢失的,别人会怀疑我是偷的,我就是挑来千担河水,也洗不去那背不起的贼名!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行?姚令闻见她如此固执,又觉得;文攻;不行,准备实行;武略;,他十分生气地反问。 姚大哥,我的好哥哥,急火煮不成熟饭,克制以一下,难道只等几天都不行吗?周沛云又一次苦苦哀求。 不行,不行!别的什么事,不管你说一千件、一万件,我都答应你。惟独这件事,今晚,一脚踩定不能移,我就是不答应,不答应! 那么,我要你亲笔立张字据,看你今后还能怎么反悔!柳沛云自知今晚无法挣脱罗网,要想玉不碎已不可能,但她还想让瓦能保全。她格格地笑了一声说。 立字据就立字据。拿纸笔来!姚令闻从柳沛云身上一跃而起,左手拉着她的手,走到书案旁,右手挥笔,一张字条即刻草就:柳沛云同志,近期我们择日结婚。如违盟誓,天打雷噼。姚令闻十月二十五日。他又慎重地在字条上盖上了私章。可是此时他心里却在想,傻丫头,你以为你聪明,这样就抓住了我的把柄。哼!真是太天真。我一个大男人,凭藉武力能干完这个事,难道不能从一个弱女子手里夺回一张字条? 其实柳沛云也这么想,她既然不能脱逃,那就只可能屈就,有无字条,毫无意义。不如温情待他,或许尚能博取他的一分真心,好日后成为真正的夫妻。她随手撕了那张字条,妩媚一笑,说: 姚大哥,我怎么会信不过你?你是**员,人民政府的干部。令闻,我这只是为了制造一些曲折,增添一些乐趣,谁要你信以为真!说着便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甜甜地吻着他。可她此时此刻,心里在不住地滴血:;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尚大哥啊!以前我的花向你开了,你不折,如今却被人家摘取,请你原谅我的无情无义。望你今后千万要保重自己,别埋怨,别生气!她这么想时,扭过头,背着姚令闻,簌簌地落下了伤心的眼泪。 柳沛云的心事,姚令闻一点不知情;可她敷衍他的假话,他听得真。这些敷衍的话像一朵朵绚烂的烟花,直冲入姚令闻阴暗的思想天空,顷刻幻成了满天彩云。他心花怒放,就手搂抱起她,放到床上,迫不及待地脱去她的桃红短褂,裸露出她的海浪般的酥胸……此时,柳沛云就像一个和熟的面团,任他尽情地搓,任他使劲地揉。他先把舌头插入她的嘴里,疯狂地吻吸,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凝脂般的脸颊,继之则漫揉勐搓她那如绵似浪的乳房,紧紧地xr着她那红葡萄似的乳峰。然后,新鲜的事儿也就越多,姚令闻的异趣奇味也就越浓。然后每况愈下,姚令闻像喝得烂醉草圣张旭,握笔狂草,淋漓尽致地挥洒,恣意放纵地癫狂…… 然后……然后……夜深了,灯灭了。他听到柳沛云十分害怕,声音颤抖,气吁吁地轻声说: 令闻,令闻,你就不能轻一点,轻一点!来日方长,何必这么鸡啄米,乱捣蒜!,虽然柳沛云苦苦求他,可床还是摇得格格响,姚令闻犹如牯牛背着重犁喘粗气,断断续续轻轻地说:
第287页 云,云,对不起。饿昏了头的人,得到你这样的、这样的美味佳肴,狼吞虎咽,难免重一点,重一点。你就忍耐一点,坚持一下。让我,让我尽情地享用这,这,片刻的欢乐! 唰唰的骤雨歇了,飒飒的秋风停了,唧唧哝哝的说话声歇息了,只有木床咯吱咯吱地摇的更响,好像发情的大象在上面狂舞。过了一会,黑漆漆的房里,整个学校,乃至整个寰宇,如同杳无人迹的空山古庙,寂静得如死一般,寂静得如死一般……惟有学校后辽阔的湖中的水浪,轻轻吻拍堤岸的声响,那是大地这个熟睡的婴儿的均匀的微微的鼾声,……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8昌癞子趴地真"担黑皮箩","要接吻"被逼假意配鸳鸯1 在这个暴风雨之夜,在这个空山庙宇似的学校里,如在地狱里受煎熬的,其实不只柳沛云,这天晚上,赖昌也似受炮烙一般难受,一刻也没有睡。还在吃饭的时候,厨房里光线虽很暗淡,但出于高度的警惕,赖昌早察觉姚令闻态度反常:平日移山倒海的铁瓢、铁筷子,今天静静地躺着,而他一双贼眼在柳沛云身上风驰电掣,他就知道他起了歹心。姚令闻去柳沛云房里时,说要为他说媒时的诡谲的表情,也引起了他的疑虑,他总觉得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接着姚令闻吩咐赖昌与尚文一道去尚文家睡,他更知道姚令闻不怀好意。他知道,姚令闻要先吃鲜鱼肥肉,后让自己喝残汤剩羹汤,以后再他戴绿帽、当乌龟。此刻,他心中的那把无名孽火燃烧起来了,他哪里还能睡得着?他装出熟睡的样子回答的那几句话,不过是为了诓骗姚令闻。姚令闻出门时,他当即虽也装出睡觉的样子,实际上,他随后就屏气猫脚,尾随着姚令闻出了门。当姚令闻走进柳沛云的房间,随手关了门后,他立刻把身子贴在门上。可是他即刻想到,姚令闻奸滑多疑,不亚于曹操,也许他还会再开门查看。他又立刻将身子闪进墙角的暗影中。吱哑一声门开了,姚令闻果然探出头来,向赖昌住的房间的方向张望,没发现跟踪的蛛丝马迹,他才放心地闩上门。赖昌顿时头上直冒冷汗,一颗心砰砰地狂跳,就像强烈地轰鸣的马达,远远超过开门闩门的声音。好险啊!要是这下不闪开,被他揪住了,莫说他从此沾不到柳沛云的一点油荤,还会被他整得体无完肤,无端洒给他一身腥臊,永远将他赶出教师队伍,断绝他最佳的生存之路,他又得回家捉泥鳅。 此时,他像出洞时老鼠探头张望了一通,觉得安全无事,才从暗影中忐忐忑忑地走出来,想回自己的房里去睡。可他的脚好像被魔法镇住了,步子就是迈不开。此刻他记起了《狐狸与乌鸦》的那则童话,他不能像乌鸦那样受狐狸的哄骗,不慎松口,将叼到嘴里的柳沛云这块肥肉,眼睁睁地被姚令闻抢走。他想,不管是姚令闻给他说媒,抑或是他要逼柳老师做那个事,三言两语一定说不清楚,他赖昌也不是省油的灯,今晚一定要看个清楚,听个明白他又怎么能在千钧一髮的关键时刻,离开这里?从前,有几个晚上趁柳沛云睡觉的时刻,他曾从板门下方的一个小洞里看她脱衣解裤,她那高高凸起的酥胸,那修长嫩藕般的大腿,曾屡屡诱他汩汩地流涎,漫幻成串串美梦,好似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使他精神上得到了最高最美的享受。这种享受,他只能重温,只能发展,决不能让它倒退,更不能让它失去。他曾听人说过,即使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在这关键时刻,他只能勇往直前,决不能退缩当乌龟。今晚他的目光一定要穿越门上的那个小洞,透透彻彻地看出个究竟。 板门上的这个小洞,是由于树节松朽脱落后形成的。很像一只大眼睛,离地仅一尺多。赖昌手脚并用,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爬过去,将眼睛对准这个洞,屋里的一切,尽收眼里。这个洞不大不小,位置不高不矮,他可以趴在地上看,这简直是老天垂怜,专门为他设置的。如果它高了大了,很容易被里面的人察觉;而矮了小了,里面发生的事,外面的人又看不到。只是他以手肘支着,侧卧在地上,很不舒服,而且样子难看,像只趴地的狗。但他不知听谁说过这么一句古话,大行不拘小节,又记起古代孟尝君藉助鸡鸣狗盗逃出函谷关的顾事,他想,如果孟尝君为了逃命,能**鸣狗盗,那么,他为了能实现自己的目标,莫说趴在地上像只狗,就是掉到粪坑滚,变成了蛆虫,他也心甘情愿。 他屏息凝神,审视谛听。开始,他看到姚令闻彬彬有礼地盛夸柳沛云为金凤凰,丝毫没有淫狎的表情,他以为柳沛云鼻樑塌陷,姚令闻看不上她。俗话说,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这些年来,他给姚令闻的泥鳅鳝鱼没白送,他也许说话算数,真心实意为自己说媒,是自己错怪了他。赖昌想,只要姚令闻竭力从中撮合,那柳沛云就是罈子里乌龟,他就能十拿九稳抓住她。此刻,他心里就像严冬拥着火炉,热乎乎的,哪里你察觉地面的阴冷。 可正当他聊以自慰的时候,姚令闻突然按住柳沛云,强吻狂摸,说要她为他解飢止渴。赖昌的头脑里,像突发地震那样,地动山摇。这不是赤裸裸的**吗?怎么天天痛骂别人作风不正派、标榜自己最革命的**员、领导干部,居然干出如此骯脏的事来!将自己好端端的心爱的人这般蹂躏!他满腔的愤怒就要像火山一样爆发,他捶着自己的脑袋,心中恨恨地说:
第288页 妈妈的,那么多泥鳅鳝鱼用来餵狗,狗还会摇尾巴;给你吃了,等于丢到粪缸里。老子要你说媒,等于引狼入室,我真煳涂,真煳涂啊! 他后悔自己过去胆子太小,畏缩不前。不然,姚令闻今晚干的事,他早就干过了。如果那样,木已成舟,筵宴早散,今天,他姚令闻今天就只能捡几块骨头啃,弄点残羹剩汤喝。他想站起来高声骂,可一道闪电的强光突然划破了漆黑的夜空,他昏昏的头脑清醒了。他不能,没有姚令闻,他又怎么能到学校里教书?他又怎么能结识柳沛云?饮水思源,他不能忘恩呀,何况今后他还需要姚令闻的权力之水,来灌溉他的干涸的前程的土地。千万不能卤莽!此时他又想起了姚令闻在上周星期六吃鳝鱼泥鳅时说过的我吃鳝鱼,你喝汤,的话。现在他正在津津有味地品美味佳肴的时候,你怎么能搅扰他的雅兴?他只能在姚令闻甘肥餍足了,五味尝腻了,然后再去喝残羹剩汤。姚令闻啊姚令闻!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柳沛云?怎么能这样对待对你一贯忠心耿耿的我?你怎么能这样心狠手辣,跋扈飞扬?我又怎么能这样软弱窝囊,让你欺凌?他这么一想,又不禁五内俱焚。恨不得马上破门而入,挥起武二郎的铁拳,打翻姚令闻这只兇残的吊睛白额老虎,演出一出英雄救美的戏,让如花似玉的柳沛云免遭摧残,投入他的怀抱。可是又一寻思,他能吗?他既无法破门而入,更无力打翻姚令闻,那又怎么能救出柳沛云?更何况他即使能做到这样,柳沛云也不会领他的情。因为他姚令闻是校长、**员;自己算什么,癞痢头一个。一碟是熊掌,一碟是苦菜,她柳沛云吃哪一碟,不是不言而喻吗?对他来说,煮熟的鸭子都会飞,更何况她远不只是一只煮熟的鸭子!此刻,他记起了古代有的少数民族女子结婚、头人享有初夜权的事。如今姚令闻有权有势,是头人,今晚他不过是在行使初夜权。他没有资格品尝美味佳肴,他只配喝姚令闻吃过肉后的残羹剩汤。今晚如果他节外生枝,胡作非为,闹出个好歹来,那么,不仅美味的熊掌全被姚令闻吃了,而且他连残汤也喝不上。今晚的事,他只有全力促成姚令闻,才能从中分到一杯羹。 他思想通了,眼,视若无睹;耳,听若罔闻,甚而至于把自己也当作姚令闻,当姚令闻肆虐施暴时,他也觉得异乎寻常的快意。他见到姚令闻撕破她的短褂,扯掉她的内裤,听到柳沛云说要寻死、并唿喊救命时,他也丝毫不顾。他以为男人就应该有这样的勇气,自己如果也能这样随心所欲,让女人恐惧拜倒,那才够刺激;当他听到柳沛云害怕地说轻点轻点、姚令闻说对不起。饿昏了头的人,得到美味佳肴,狼吞虎咽,难免重一点时,他觉得自己也好像在啜美酒,吃海鲜,晕晕眩眩,飘飘欲仙。 他看了又看,听了又听,可惜明灯灭了,语声歇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到了,可他还是睁大眼睛,伸长耳朵,仔细看,仔细听。只是泥地实在太冷了,他穿着单衣躺着直哆嗦。他只好悻悻地走回寝室里,和衣睡在床上。可他刚刚见到的一切,仍歷歷在目;刚刚听到的一切,犹萦迴耳际。他怎么也睡不着。想着想着,兴奋渐渐消逝了,失落慢慢涌上心头。是别人在尽情地欢乐,你只是在;担黑皮箩(当黑陪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简直是莫大的耻辱!有什么值得你兴奋的。他就这么反反覆覆的数落自己,思前想后,自言自语,一个新问题又横在他的脑际:在一旁陪着别人干那个事,这与担皮箩有什么联繫?为什么这皮箩一定是黑的?他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明白。想着想着,到天快亮的时候,他囫囵地睡着了…… 天刚微微亮,尚文推开门走进了房里。他一身湿漉漉的,其实早晨并没有下雨。他连忙推醒鼾声大作的赖昌,大声问: 赖老师,你醒醒!我问你,姚校长到那里去了?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8昌癞子趴地真"担黑皮箩","要接吻"被逼假意配鸳鸯2 赖昌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睁开红丝牵连的眼睛,看了看尚文床上摺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怪腔怪调地说: 谁知道呢。昨天晚上,他说去找柳老师谈工作,要我不闩门。莫不是,莫不是他谈完工作回去了?尚校长,你从家里来,碰到了没有? 其实这一晚,尚文也没有有睡。还在吃饭时,他就看出了姚令闻那饿狼的绿眼光像水波一样在周沛云全身上下流淌,就觉得姚令闻居心叵测;后来大雨滂沱,又非支使他回家不可,更觉得事情蹊跷。他想姚令闻想得到柳沛云的欢心,如果出自内心的爱慕,想排除别人干扰,好两人在世外桃园似的温馨环境里,单独亲热,可以理解,也无可厚非。就怕他是那种淫狎之徒,仅仅是为了寻欢作乐,窃玉偷香。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不出面制止,岂不害了柳沛云的终生?他曾许愿她作她的大哥,他就要负起作大哥的责任,不能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因此,他冒雨才走到校门口,就返身回来,躲在暗处监视着。他看到姚令闻蹑手蹑脚走到柳沛云房里去了,紧接着赖昌弓腰猫脚熘到柳沛云门前,趴在地上向内窥视,心里不禁好笑,原来开口革命、闭口斗争,以冠冕堂皇自诩的布尔什维克,竟如此下作地偷鸡摸狗!他这才弄清了姚令闻一定要支使他回家睡的真正原因。他想,他姚令闻要是正正经经地谈恋爱,柳老师能找到这样的好归宿,他这个作哥哥的应该为她高兴。他要密切注意事态的发展,于是,他也绕到柳沛云房后,爬上了对着窗口的那棵桂树。他原想居高临下,看个清楚。可没料到,这儿位置高了一点,方向又偏东了一点,视线被墙挡住了一半,只能看到窗下的书案,靠东墙的床,根本看不到;距离远了一点,雷声、雨声太大,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一点,他无法听清楚。
第289页 他侧耳谛听。先听到什么走进图书馆,夸她是金凤凰,觉得姚令闻在与她谈学习工作,十分正常。接着,语声低了,但偶尔跳出几个词来,诸如好妹子、我爱你、我配不上你等,他猜想他们是在谈恋爱,他虽十分嫉妒,但又觉得正常,因为姚令闻不管哪方面,都远胜自己十倍。柳沛云能与他花开并蒂,能有这么个有能力的人呵护她,也算是找到了好归宿,他应该为她高兴。要是赖昌对柳沛云这么说,他早就冲出去,骂他个狗血淋头,打断他的嵴梁骨。不过,后来似乎听到了周沛云喊;救命;,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像琴弦一样绷紧了。不行,姚令闻在欺侮她了,他要立刻出面制止。他准备从树上跳下来,可是黑灯瞎火的,虚踩一脚,双手吊在一根树枝上。啪的一声,树枝折断了,他掉到了地上。此时,噼啪一声炸雷,风雨大作,淹没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尚文怒不可遏,正准备破窗而入,此时却传来了柳沛云的声音,过几天,我们就结婚,我要你亲笔立个字据。人家柳沛云自己都同意了,他还瞎操心干什么。接着他们便黑灯上床,尚文只好若有所失地离开了。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全身已经被雨淋得透肉湿,虽然中秋才过,可他却感到了隆冬的奇寒。到处都黑黢黢的,有如沉重的千斤闸从高空直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自己房间里虽有一点如豆的灯光,可他还不是丧失理智的飞蛾,当然不能飞回寝室,盲目地去扑火。因为,如果姚令闻知道他晚上没回家,躲在学校里,一心要戳穿自己的西洋景,定然会火冒三丈,给自己穿玻璃小鞋。何况自己言行不符,也不是君子所为。于是他仍旧躲在暗处等天亮。 过了好一阵,赖昌蹑手蹑脚走回自己的卧室,随即把门关上。原来赖昌这晚,也只穿了内衣,像狗一样趴地大半夜,已经冻得浑身像筛糠似的发抖。他忍不住暗笑起来了,真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癞皮狗!但一想到自己也一身透湿,牙齿不由自主得碰磕,又觉得自己是五十步笑百步,不也值得可笑么?就这样,尚文又乱七八糟地想来想去,天麻麻亮,他才推门走进卧室。 他们都知道姚令闻睡在柳老师房里,只是都心照不宣,谁也不想捅穿。尚文还故意申斥赖昌: 你难道是死人!同睡一个房里,一个人彻夜未归,你却不知道?昨夜横风暴雨,我张着伞回家都被雨淋得透肉湿,他没有伞,怎么回去?你真是头蠢猪,怎么连这点也没想到?尚文想逼赖昌说出实情,可赖昌就是装聋作哑不直说,故意支支吾吾: 这个,这个,我怎么知道。他是领导,我不能,也不敢跟踪他。我一觉睡到大天亮。他去哪里,我怎么会知道?你去问问柳老师,自然就知道了。 好!我们去问柳老师。尚文拉着他就走,本来赖昌死命不想去,可他怎么能敌得过尚文那骚牯背犁的蛮劲。 他拉着赖昌走的时候,赖昌发现他全身湿透了。他马上意识到,尚文昨天晚上大概也没回家,躲在柳沛云房间的窗后某个地方淋雨,同自己一样,也在看西洋景。他想讽刺尚文几句,忽然记起了刚才想到的担黑皮箩的话题,于是便冷笑着问尚文: 尚校长,解放后禁止赌博了,可有些人偏偏要赌。有个人告诉别人,在一个朔风凛冽的冬夜里,这些人把小划子停在湖里赌钱。别人问那个人:;你怎么知道?;他说:;这事千真万确,因为那天晚上,我就站在水里看。;另外,农村里还有人说,别人干那个好事的时候,如果有人看见了,人们就说他;担黑皮箩;,你不顾一身淋得透肉湿,是不是也担着黑皮箩!那么,你真与冬夜站在水里看赌博的人,不谋而合。还没说完,赖昌就哈哈大笑起来。 尚文知道他在讪笑自己。心想,你懂得什么,也配来笑我?随即他笑着就问赖昌: 担黑皮箩;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能把它与干那个事联繫起来? 赖昌原以为自己的挖空心思的讽刺,给了尚文致命的一击,尚文受重创后再也无法还击。没想到他的回马枪竟这般凌厉!他曾想了半夜,担黑皮箩是什么意思,他没想出来,现在怎么能回答?他只好哭丧着脸摇摇头,讪讪地答道: 不知道,这个,这个,我,我不知道。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8昌癞子趴地真"担黑皮箩","要接吻"被逼假意配鸳鸯3 那我就告诉你。古时皇宫里佳丽三千,可真正的男人就只有皇帝一个。皇帝看上了哪个嫔妃,那个宫女,太监们就让她彻底沐浴,一丝不挂,晚上抬着送入皇帝的寝宫,叫做;进玉;。;玉;送进去后,太监们立即关门退出,让皇帝老子在寝宫内从容做那个你梦寐以求的云雨好事,太监们就齐唰唰地跪在寝宫前面,轻声诵念;;圣驾保重!圣驾保重!;这就叫;当黑陪奴;,意思就是黑夜里,陪伴着皇帝做那个事。因为;担黑皮箩;与;当黑陪奴;谐音,而;担黑皮箩;又形象生动,这事传到民间,时间久了,就讹传为;担黑皮箩;。赖昌,昨晚我就看到你跪在门前。你念没有念;圣驾保重;,我没有听清,但我估计,你那贼眼,穿过板门上的那个小洞,看到了里面发生的一切,与黑陪奴毫无二致。你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黑陪奴;!你还愣什么?现在我们快点找到姚令闻!说着拉着赖昌就走。 走到柳沛云房门口,尚文就砰砰地打门,似乎十分焦急地大声叫道:
第290页 柳老师,柳老师!昨晚姚校长失踪了,没有回房睡觉,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里面没有人回答,只能听到些悉悉嗦嗦的声音。尚文再敲门喊时,门开了,柳沛云低下乱发蓬松的头,趿着鞋子站在门口,满脸红晕直漫到耳际。他羞愧难当地小声说: 他,他,他在这里。说时,她看都不敢看尚文一眼。 原来姚令闻想在云雨梦后,仍回房睡觉。可他觉得枵腹尚未吃饱,欲壑还未填满,没想到再经几番云雨之后,疲惫已极,便昏昏入睡了。直到尚文敲门时,才惊醒过来。他没想到尚文竟来得这么早?捉贼捉赃,捉姦捉双,现在,他们被尚文在床上双双拿住,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想到自己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竟栽到在这个乡巴佬手里,声名毁于一旦。如今他已被钉在耻辱柱上,不好动弹,就只好央求柳沛云前去应付。柳沛云这才怏怏地前来开门。 他在这里;,究竟在哪里?怎么没见到人?尚文故意显出惊诧的样子,盘根究底地问。 姚令闻深知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面,自知今天的事,无法敷衍过去。便极力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拨开帐子走出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尚校长,昨晚我与柳老师谈工作,疲倦了,就在他床上躺了一阵。没想到一下子就天亮了。柳老师,你说是不是?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柳沛云乜斜地望着尚文,随声附和怯怯地回答。 是吗?姚校长,即使是这样,那你,那你也睡错了地方!尚文带着嘲弄的语气说,并顺手捡起昨晚被柳沛云撕破的丢在地上的那张纸,摊在书案上拼好。吃惊地说,姚校长!姚校长!恭喜恭喜!原来你要结婚了。 是的是的,我们准备——,不!我们决定——就在最近结婚。届时还要请你赏光。姚令闻满脸尴尬地敷衍着。 尚大哥,我一向把你看作亲哥哥。一件这么大的事,没有同你商量,我就草率地决定了,实在对不起。好哥哥,你千万不要因为我丢了你的脸,从此不理我。柳沛云愧疚难当,泪流满面地哭着说 柳老师,我的好妹妹。你能找到姚校长这样的好丈夫,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说你丢脸?说着,又转过脸来,对姚令闻严肃地说,姚校长,昨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知,哦,还有赖昌知。除此之外,没有别人知道。我没有妹妹,我一直把柳老师当自己的亲妹子,那么,我就占你的便宜了,你就是我的亲妹夫。你好好地待她,我非常感谢,如果你让她受委屈,我决不会放过你! 姚令闻听着他严厉的说话,看到他全身湿透的衣服,知道他昨晚没有回家。他做的一切事情,都在他的监视之下,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呢。于是他也只好赧颜地承认一切。并谄谀地对尚文说: 尚校长,这样说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你是她的大哥,就是我们的大舅子。我们的事怎么办,一切听你的。 尚文又从地上捡起柳沛云的那件被撕破的短褂和姚令闻摔在地上的那条三角内裤,话中有话,貌似诚恳地说: 姚校长,你把我当作沛云妹妹的大哥,我愧不敢当。你写的这个字条,情深义重,我就留作纪念。这些破布,就让我拿去做抹布吧!我该做早饭了。你们就好好聊聊吧。 在尚文敲门与姚令闻理论时,赖昌缩着乌龟头,站在一旁不吭声,趁尚文不留意,即刻熘出了门。回房的路上,赖昌痴痴地想,真倒霉,原来还以为,自己吃不着鳝鱼肉,总还可以啃个骨头喝口汤。如今经这个乡巴佬一搅和,弄得一团糟,今后恐怕鳝鱼的腥味他都闻不到了;以前柳沛云是水里的月亮镜中花,他捞不上,摘不到,总算还能看到,以后成了姚令闻的妻子,他怎么还敢看?他真的恨死了尚长子。尚文与姚令闻唇枪舌战后,回头已不见赖昌了。返身走进厨房时,尚文见他呆若木鸡,就在他肩上勐的一拍,说: 赖老师,你怎么是这么个缩头乌龟?我麻了一下眼,就不见了你的鬼影子。还呆着干什么。学生就要来了,来,我们快点煮饭。 吃过饭后,姚令闻上午听课,下午开会,整个活动,中心学校的老师参加了。会上姚令闻如市场上声嘶力竭地叫卖的小贩那样,大力表扬了尚文,柳沛云。王八敬神,总算走完过场。尚文也真真假假,简要地肯定了柳沛云和赖昌对学校的贡献,最后,他慎重宣布,姚校长和柳老师近期结婚,他是他们的介绍人,他又是柳沛云老师的大哥,婚事由他操办,届时他请大家都来吃喜糖。 两个星期后,姚令闻和周沛云正式登记结婚了。尚文为妹妹制了一套被褥作嫁妆,柳沛云也因有这个哥哥衷心的支持,也就放心了。 这期期末,开教师大会时,洪家垸小学被树为全区的典型,尚文又被评为出席县里的唯一的模范教师。姚令闻甚至还当着别人的面,唿尚文做大舅。 只是尚文心里清楚,姚令闻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9俊杰云集,学校展露新颜;知己重逢,老树又开新花 1 9俊杰云集,学校展露新颜;知己重逢,老树又开新花转眼就是一年,新的 学年又开始了。在新学年里,过虎岗学区的变化很大。小学要实行五年一贯制的 试点,完小进行戴帽办初中。还在上学期,过虎岗完小在原来祠堂的两旁,
第291页 筹备各建一幢两层四个教室的楼房。如今,两幢崭新楼房落成了,外面红砖墙, 里面白粉壁,玻璃门窗,耀眼闪光。原有的祠堂门也粉饰一新,原祠堂的大门之 厕,挂着块白底黑字的竖幅牌匾,上写着:过虎岗完小附设初中班.按姚令闻 的说法,过虎岗完小所在的祠堂原是虎,楼房修建在祠堂两旁,便是翼, 这叫如虎添翼.新学期开始后,教室全集中在新建的楼房里,区联校也设在这 里,新招四个初中班,人员大量增加,住房短缺,就把原有祠堂里的教室改作教 师宿舍、办公室。 人的因素是决定一切的。姚令闻也曾熟读《三国演义》,深知冢中枯骨、 守户之犬,虚有其表的人,是办能成大事的。只有胸怀大志,腹有良谋, 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的有识之士,才能成就大业。此时,他俨然以 当年的曹公自居,踌躇满志。决心调集精兵强将,开闢过虎岗学区前所未有的新 局面。为此,到地区缠着尤冬梅,在县里扭住池中伟,去昆师拽着李健人,要求 分配一批有作为的人来,支持他的教育革命的试点工作。各级组织都为他开绿灯。 昆师的实权派李健人与他交情深,道得古雅点,叫刎颈之交,说得粗俗点,是狐 群狗党。他敞开昆师大门,应届毕业生任姚令闻挑选。在莲师,他通过池中伟的 关系,也挑了几个。因此昆师的竹海、永远、黎疾,莲师的池新荷等几个高材生, 都云集过虎岗。竹海在昆师曾任学生会主席,数学拔尖,被任命为过虎岗完小服 设初中班的教导主任,数学教师。永远任政治、理化教师,学校团队负责人。黎 疾任文学课、歷史课教师。当年,语文科文学与汉语分科,文学科以文学发展史 的顺序编排课文,一册内容全是古典文学,汉语教学汉语拼音,学习普通话。于 是又让精通古典文学的老教师林镇南,教一班文学课,兼全区教师的文学科辅导 教师。池新荷任汉语课、音乐课教学,兼全区普通话辅导员、文艺活动辅导员。 洪家垸初小也扩大为完小,开始五年一贯制的试点。也派了好几个新人去。本来 姚令闻想让永远兼任区团支部书记,撤掉洪家垸小学校长的原来的团支书职务, 但是,尚文是他是地区和县里的老模范,兼之新近他又抓住了他的作风问题的把 柄,他除了唱他的赞歌外,哪里还敢打草惊蛇,得罪他。因此,仍让尚文官居原 职。尚文可没有他那么多小肠子,见姚令闻工作有魄力,重视人才,且具体措施 得当,学校工作蒸蒸日上;又觉得他待柳沛云还不错,打心里十分高兴。他想, 自己的学校要升完小,肩上的担子就更沉重,他要向有经验的人虚心学习,向新 来的同志学习,谋求学校的快速健康的发展。 一个区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优秀的青年教师,正像萧条的冬天过后,生机勃 勃的春天降临,旧貌遽换新颜。有如一架运转不甚灵活的机器,注入了优质的润 滑油,摩擦卡壳的现象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和睦顺畅而了无隔阂的鱼水关系。 其他方面暂且不说,单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可喜的变化。开学不久,教 育工会改选,永远被选为工会主席。他领着新当选的年轻人,先后办起了《教工 生活》小报,开展了一系列学习、文娱、体育活动,把大家的心紧紧的拴在一起。 工作拧成一股绳。以往工作,日行往往难达五十程,可如今一夜也能走百里。姚 令闻见如此这般,那阿拉伯半岛般的下颔之上,频频泛起笑的涟漪,他那阴暗的 心里自鸣得意,他觉得那些处在领导岗位的同代人,与自己比,只不过是蹩脚的 苯驴,而自己则不啻是千里马,准确地说,应该说他是能慧眼识英才的伯乐但是, 这些年来,其中有一个人,似乎像岸边的岩石,任凭风吹浪打;浪碎了,水洄了, 他他依然是坚岩峭壁,没有多大变化。他就是老教师林镇南。五十多了,人们都 尊称他作南爹.以前他在这个学校教高小算术。他是过虎岗镇人,父祖两代经 商,他早年读过私塾,后来到省城新学校读书,初中、高中,大学毕业后一直在 省城一中教国文、歷史。他早年丧妻,独自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拉扯大,让他完成 了大学的学业。就在大学毕业的一九五零年,美帝国主义发动了侵朝战争,他儿 子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将自己的一腔热血洒在朝鲜战场上。从此,他就孤零 零地一人。只是党和政府、人民群众,对他关怀备至,精神上给他以很高的荣誉, 头上戴着烈属、县人民代表、县政府委员的光环,每到春节,县政府还派专人来 给他拜年。因而他才不感到孤寂。他在过虎岗镇东头闹市有幢老屋,原来是经商 的店铺,后来林镇南在外教书,房子就一直锁着。抗日战争后期,日本鬼子打到 省城,他逃难回到了家乡,从此在过虎岗高小教书。他年纪虽不算老,但身体虚
第292页 弱,肌肉麻痹,手指颤抖,书写不便,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他,抛却了他的看家 本领,不教语文,蹩脚只教算术。本期,为揽贤才,他的茅庐,姚令闻不止三顾。 是诚心感动了他,还是另有原因,总算他勉为其难,愿出山效力,担任了现在的 工作。不过,他还像过去一样,哀伤孤独的情怀依旧。好像浓霜打过的茄子,萎 蔫皱缩,毫无一点生气,工作之余,整日恹恹地默坐。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9俊杰云集,学校展露新颜;知己重逢,老树又开新花 2 永远是个一心与人为善的人。在昆师,他先当班长,后来当过学校团总支副 书记。他是回族人,学校尊重他的民族习惯,特例为他开小灶。他不吃猪油猪肉, 专吃牛肉鸡鸭。可同学偏偏跟他闹着玩,吃掉鸡肉让他啃骨头,吃光牛肉让他喝 残羹。他却毫不介意,反说肉烂汤有味。更有甚者,有些捣鬼的故意在他的菜里 塞入猪肉,掺入猪油,他知道了就不吃,不知道时也吃了。这些捣鬼的还讥讽他 是汉族人的私生子,四不象的变种,可他反笑说,变种就是生命力强。总之,别 人可以亏待他,他却从不亏待人。他待人,就是那么诚恳、热情、忘我,时时刻 刻将别人的冷暖放心上。永远到这个学校后,与林镇南老师毗邻而居。面对南爹 的孤独无依,对他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每日端茶送水,叠被铺床,买东买西, 送往迎来,几乎他全包了。林老师过意不去,执意不让他干。他说,如果你把 我当作子侄,这样做,就是理所当然啰。从此夕阳之下,碧水之滨,田塍路上, 过虎岗便出现了这么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田野上有一双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 白一黑、一老一少的身影儿,在缓缓移动,寸步不离。那高瘦白头的就是林老师, 那矮胖乌髮的自然是永远了。说也奇怪,白头人好穿白衣服,远看像个大夫;近 看他皮肤黎黑,瘦骨嶙峋:黑白对比如此鲜明,简直是一株挺立在漫天冰雪中的 千年古树。那矮胖乌髮的偏爱穿黑衣服,连热天穿的衬衣背心,也同乌鸦一样的 毛色,远看犹如一头壮实的水牛;可近看,胖乎乎的皮球似的圆脸蛋儿,圆滚滚 的手臂,竟是那样的白,那样的嫩,好像吹口气皮肤就会破裂,就会流出牛奶般 的液汁来,好像身着黑褂的胖娃娃。黑白对比也是如此鲜明。 日子长了,话就多了,他们已忘形到了尔汝。白胖的脸膛上春风频频吹送, 黑瘦的颜面屡屡挂笑。黑瘦的毫无保留地把从险峻的书山中掘出的知识的金子, 从烟波浩淼的哲理的海洋里捞出的智慧的珠玉,都无私地馈赠给他。为他的智慧 方塘引入了源头活水,使之清亮如鉴.白胖的觉得自己的头脑日渐丰 富起来,身材日渐挺拔。 日子长了,他们的队伍渐次扩大,如南飞的大雁,拉成了长长的一线。除了 胖永远,还有竹脑壳,黑藜棘……甚至连穆桂英的队伍也给拉出来啦。落日 之下,碧水岸边,田塍路上,他们或忘形笑语,或引吭高歌,使整个田野变得色 彩绚丽,生机勃勃。特别是池新荷的清亮悠扬的女高音,止飞鸟,遏行云,招得 过往匆匆的行人驻足听,让人们都感到,这普通人的生活,也是那么有滋有味, 多彩多姿。林老师淹没在这激情如潮的队伍里,回到了人生的花季。他说的那汩 汩泉涌的歷史掌故、民间传说,让人捧腹喷饭。大家敬重他如父执,要他走在队 伍的最前面,作龙头;他却视自己如童稚,硬要落在队伍的最后边,作蛇尾。他 说他是响尾蛇,尾端开窍,响屁往往一串串,恐怕大家受不了。他还没有说完, 哔啪,哔啪,哔啪的放屁的爆竹声,真的响起来了。引发大家嘿嘿、哈哈, 恣情纵意地狂笑。 大家看到他如今的笑,也想起了他往日的愁;见到他白天的喜,也想像到他 子夜的忧。五十六岁的老人啦,半夜有个三病两痛,谁来照应?少年夫妻老来伴, 看来他还得为他找个贴心的。大家脑海里浮起这个念头后,就责成永胖子为他找 老伴。这事永远想来想去,得找尚文校长帮忙,因为他是本地人,待人诚恳热情, 人缘又好,而且他与新来的几个人,似乎一见倾心。这期中秋节后的一个星期六 的晚上,他曾邀竹海饮酒赏月。竹海后来说,尚文说这次吃蛇肉,永远是回族人, 吃的禁忌多,恐怕有悖民族习惯,没有邀请他。而黎疾的相好在白浪湖,周末到 那里去幽会情人,也不能邀请他。因此竹海就独享了这盘龙宴。后来尚文弄 到了两条白鳝,不在周末,又邀竹海、永远、黎疾去吃个新鲜,此后他们就情同 兄弟。永远想,找尚文这样笃情笃义的人办这个事,可以一百个放心。一个星期 六的下午学区开会,永远见到了尚文。谈及此事,尚文说这种事对他来说,也是 大姑娘坐花轿,头一遭遇到,还得请他妈妈帮个忙。永远又找机会向林老师吹风,
第293页 林老师始而坚决拒绝,继而有意,却赧颜不说,最终禁锢爱河的堤垸溃决了,他 流着眼泪向永远诉说了这些年来,他的刻骨铭心的孤独与痛苦。他说他是应该走 出这封闭的坟墓,到广阔的天宇里去唿吸点新鲜空气。于是他答应了永远,并且 由衷地表示感谢。 又一个星期日,林老师穿上了多年不曾穿的雪白的纺绸长衫,青布鞋里套双 纯白的袜子。他那黑瘦脸、青布鞋,一上一下两点黑,更好地衬出他全身的白。 他与永远迤逦来到了洪家垸完小。此时老师们或者回家,或者作家访去了,而尚 文也准备离校回家,正在校门口等他们。见面随便闲谈了几句,便结伴来到尚文 家里。 虽然已是仲秋,太阳没遮拦地照着,还着实有几分热。湖区多荷塘,此时, 红莲已谢,可荷茎擎起的绿叶,仍亭亭如盖。轻风盪起的碧波,一剎那便传到了 彼岸,让人心旷神怡。隔着一丘稻田,尚文的家就坐落在一个环形的荷塘的后面。 三间低矮的瓦屋,面向荷塘;屋上的烟囱里,白烟裊裊。塘中的圆洲上,植有一 圈桃树,时令已过,桃花早谢,可丛丛绿叶着实可爱。房前塘后有个地坪,坪角 点缀着几丛月季,盛开着粉红的花。刚走到地坪里,尚文就兴奋地高声叫起来: 娘啊!贵客来啦。儿啊,太阳这么毒,快快请客人屋里坐!一声无限关 切的话音刚落,一位精精緻致的妇女,站在堂屋门口,向来人招手高唿。她,乌 黑的头髮梳成个茶碗大的髮髻,着在后脑勺上;一根一端垂着绿玉坠子的长长的 银簪,横插髮髻上。白皙的脸庞微微透出红晕,黛色的柳叶眉深深斜向鬓边,她 目光柔和,嘴角挂笑。天蓝色的短褂上套着条黑底红花的绣花围裙,长长的咖啡 色裤管,衬出她仍然高挑苗条。要不是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要不是尚文唿娘, 要不是有那双似莲瓣的小脚,别人定会认为她不过三十挂零的少妇,只能是尚文 的大姐,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年过耳顺,是尚文的妈?好个风韵犹存的未老的徐娘。 林老师目瞪口呆,想不到在泥水里滚爬的农妇,还这么秀丽端庄;永远也莫 名惊诧,他也捉摸不透年近三十的尚文,竟有个如此年轻的妈妈!他们都情不自 禁地在地坪中停住了脚步,呆呆地张望。还是尚文讪讪地提醒他们,他们才回过 神来,走进了屋里。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9俊杰云集,学校展露新颜;知己重逢,老树又开新花 3 屋里也与主人一样,精精緻致。到处一尘不染,连灶台上也净如明镜,可鑑 人影,不似别人家的那样烟燻火燎。各种物件,或挂在墙上,或陈列屋角,牵线 成行,摆饰整齐。盛宴宾客的准备早做好了,堂屋正中的方桌上,放着只炊炉, 燃烧正旺的炉火上的耳锅里,一只蹲坐的鸡的周围,沸汤翻滚翻滚;炊炉旁还有 九个一色的青花瓷碗环卫着,组成正方形,碗里堆盛着鱼虾蛋蔬,有如群峰拱卫 泰山。因为永远是回族人,除了没有猪肉这个菜以外,在农村里,能弄到的菜餚 都弄来了。四人各坐一方,尚文斟酒,尚文妈荐菜,主人殷勤,宾客谦让,笑语 喧喧。 主宾酒酣,言归正传。永远咳咳两声,停箸清嗓,郑重挑明人人明白的来意。 尚文妈就一一说明她为南爹物色的几个对象,品评每个人物的优劣。可南爹似乎 并未认真地听,就一一予以否定。不是这个子女太多了,就是那个年龄偏大。而 他那渴求的眼光始终盯着尚文妈。尽管她是过来人,是见过几迴风浪的洞庭湖的 铁麻雀,可是,当着自己的儿子,面对眼前的丘比特频频射来的金箭,她虽 暖意融融,头脑晕眩,但也不免脸泛浅红,心突突狂跳。她带着几分羞涩,几度 心酸,几种哀愁,几重矛盾,深深地低下了头。四十年前的如烟往事,一时涌上 了心头。 那时,她家住在过虎岗的西头,开过小小的杂货店,家境虽不殷实,日子还 还得去。东头林家绸缎铺延聘塾师教育儿子,她爸觉得如今是民国,女孩子也该 识几个字,也把自己女儿——也就是她春桃——送去了。师塾的先生叫尚仕达, 少年得志,前清曾考中秀才。可惜宣统被革命者从皇帝宝座上掀下去了,打碎了 他金榜题名的美梦,想仕达已终不能达.要餬口,无可奈何,便受聘做林 家的西席。先生也带来自己的儿子,叫尚龙,先生为儿子命名的原意是希望儿子 能登上龙头榜,入仕为官。可是,自己饱读诗书,康庄的仕途也全被壅堵了,怎 么还能寄希望于儿子。失意之余,便将儿子的名字改为尚圃农,心想,时代大变 了,他只能效樊迟学稼种蔬了。于是,她便与林家虎伢、尚圃农及其他的一些孩 子,在一块同念《三字经》了。 孩子是喜欢嬉戏的。他们念书之余,也不免做些什么过家家、捉迷藏、老虎
第294页 赶羊、老鼠迎亲的游戏。他们做得最爱的游戏是老鼠迎亲。他们让她春桃头上搭 块红巾扮新娘,虎伢与尚圃农争着扮新郎。新郎娶新娘要下聘礼,虎伢便将经常 佩带的嫩绿的玉环挂在她的脖子上,而尚圃农两手空空,因此,她总是选择虎娃 做新郎,圃农便只能悻悻地做她的哥去送亲。新郎挽着新娘的手,圃农哥哥后面 跟,绕着天井里的栀子花坛转几圈,新郎新娘走进屋,就算进入了洞房,婚礼也 就完成了。尚圃农是哥哥,不能入洞房,只能呆在房门外。为此,小圃农心里常 常嫉妒生闷气。后来他就赌咒发愿对桃妹说,如果桃妹让他做新郎,将来他一定 送她一个比圆月还大的玉环。这样,间或小圃农有时也当上了新郎。 后来虎伢去昆阳、到省城、上京城,念中学,读大学,私塾散了,她就再也 没有见到虎伢哥。圃农哥回到乡下,她与他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以后,圃农的爸 爸托人说媒,她十二岁就到了尚家,后嫁给了圃农哥,成了尚文的妈。不久,圃 农哥的爸爸别世了,圃农哥虽也在乡下设馆教学童,可薪资微薄,家道艰难。圃 农哥始终没有忘记小时做老鼠迎亲这个游戏时的承诺。大玉环买不起,他就异想 天开,决心修建一眼环形的水塘代玉环,自此,他披星戴月,风霜雨雪一肩挑, 歷经七年,总算了却了他的心愿。动工时儿子未出世,建成水塘时尚文已经上学。 开始,她也不理解为什么圃农哥倔牛背犁,一定要修这么一眼怪异的水塘,及至 他领着小尚文在塘内圆洲上种植桃树十二棵,她才知道他良苦的用心,他是实现 儿时的承诺,赠给她一块大玉环。种桃十二棵,就是向她昭示,一年十二个月, 他年年月月天天都爱恋着他的春桃妹。抗日战争爆发后,洪鹢从东海回到了昆阳。 儿提时,尚仕达也曾在他家当过塾师,尚圃农也曾随父到洪家读过书,算是洪鹢 的最早的同学。洪鹢听到尚圃农对情人赠如月亮大的承诺,年復一年,不管风霜 雨雪,不管白天黑夜,凭着瘦弱的身躯,拼命在家门前开掘玉环般的水塘,深受 感动。他了解圃农家贫买不起石料砌塘岸、架便桥,就赠给他两船石料,外加两 块青石板,并派来工匠,帮他砌岸、搭桥,因此才最后建成这眼如玉环的水塘。 她丈夫因过度的劳累,招来病魔,儿子才七岁多,丈夫就撒手离开了人寰。尚文 他爸死后,她含辛茹苦,一把眼泪一口粥,把尚文拉扯大;她长年累月,独身寡 居,如坠冰窟,无人爱怜,夜漏更残,风声鹤唳也让她惊恐万端。今天,她触及 林老师投来的深深怜爱的目光,她如吸甘霖,如沐春风,心里又绽开了二十年前 盛开过的鲜花。可是,可是,当她想到如他父亲一样英俊的自己的儿子尚未成亲, 她又怎么能倾慕巫山,妄思云雨呢? 此时,筷箸停,语声歇,整个屋子里,连空气也似乎凝固了。林老师、尚文 妈呆若木鸡地对望,都在一个劲儿地痴心妄想.他们窘态毕露,呈现出前所未 有的尴尬。箇中情景,永远看在眼里,喜上眉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 不费工夫。不过又觉得,此中微妙的景状再僵持下去,就会因难熬的尴尬,破坏 了彼此的美好的情趣,而让刚刚萌生的爱的幼芽,昙花一现。他又咳了一声,拉 了一下尚文***手,觅个话题,打破了这难熬的沉寂:伯母!您做的菜,真 比宝聚园的饺子还好吃。您如果是我的妈,我就天天能品尝您做的美味佳肴,那 该多好啊!他又转过身来,在尚文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尚文,我真羡慕你, 只是我更嫉妒你,你有这么样一个好妈妈!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把你妈对你的 爱,分一丁点儿给我,让我也能叫她老人家一声妈?说时,那圆胖的脸上的那 双滴熘熘的眼睛,骨碌骨碌地朝着尚文妈转,真像个孩子。听到永远那故意模拟 小孩的稚嫩的话语,她即刻从梦幻中醒悟过来,也禁不住掩口笑了:永老师, 你真会说笑话,你怎么会有我这样一个叫花子妈?要是你不厌弃,我天天可以做 菜给你吃,可我就是没有资格做你的妈。妈,从此我就是你的儿子,你就是 我的妈。说着,永远一头倒向尚文妈的肩上,仿佛儿子正要投向母亲的怀里撒 娇。接着,他又转过脸来,严肃地对尚文说,妈都同意啦,你不能自私,也不 能赖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兄长,现在我就喊你一声哥。哥——永老师, 你人真好,嘴真甜。你这样的好儿子,十个八个都不嫌多。文伢子能有你这样的 弟弟,那是老天爷同情我们开了眼,感激都来不及,他怎么会赖帐?她侧目逼 视尚文,亲切的说:文伢子,既然永老师不厌弃,那你就唤他一声弟弟。尚 文眼前突然出现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情况,一时惊呆了,把个头埋在胸间,双手
第295页 不停地在大腿上磨来搓去,那羞涩的情状,真像大姑娘。此时,林老师也早从温 馨的梦乡里走出来了,见到眼前这充满奇情异趣的一幕,忘情地哈哈大笑起来, 顺手拉了一下尚文,说:尚校长,瞧你这么个武高莽大的汉子,竟忸怩得像个 大姑娘。这有什么难的,无非是喊声弟弟,又不是要你去充军。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9俊杰云集,学校展露新颜;知己重逢,老树又开新花 4 尚文此时也清 醒过来了。觉得自己能与永远这样才华横溢、心地善良的人,结为兄弟,那是他 梦寐以求的事,为什么自己竟这样行类笨驴,举措失常?他即刻抬起头来,莞尔 一笑,拉着永远的手说:永老师,我哪里是不好意思,我是在想,我是地上爬 的丑小鸭,面对你这展翅高翔的天鹅,只能自惭形秽,哪里还敢高攀啊。既然你 不以我为丑类,那么我就占你的便宜,斗胆唤你做弟啦!永老弟——,永老弟— —大哥,既然我们是兄弟,那么,你还得喊林老师做干爹,因为我早已是林 老师的干儿子,哪有我的干爹不是你的干爹的道理?大哥,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 理?尚文有了永远敬的第一杯酒垫底,这第二杯酒,也就不感到突然,就从从 容容地喝下了它。永远话里的意思,尚文也十分清楚,就是想要他妈与林老师结 为伴。尚文也清楚地知道,这二十多年,他母亲的辛酸、孤独与痛苦,他不能自 私,再让这种残酷的现实继续下去。何况像林老师这样心地善良、学问渊博的老 师,就是上天入地也难以找到,母亲能与他结为连理,是她最大的幸福,也是自 己最大的荣耀,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能节外生枝,从中作梗呢?于是,他也就 汤下面,十分诚恳地说:永老弟,既然我们是兄弟,你的干爹当然是我的干爹 啰。他又转过脸来,十分虔敬地对林老师说,林老师,您是巍巍泰山,我实 在不敢仰望!不过,不过永老弟既然说到了这当口上,我也斗胆说一句,林老师, 如果您不认为我做您的干儿子,有损您的声誉的话,那我就唿您做干爹啦!干爹 ——林老自认识永远以来,永远一直把他当父执辈尊敬,可从来没说认他作干 爹啊。林老知道永远醉翁之意不在酒,话中另有话。如今,骤然唿他干爹,实际 上是声东击西,向尚文的妈丢眼色。他真感谢永远善解而又善传人意,竟丝毫不 露声色,精确暗传了他的心意。尚文的沁人心脾的话,也是代妈暗送秋波,更进 一步拨开了他心里多少年来深煨的火,让它旺盛地燃烧。他原来老想着这事关山 难越,投桃难以报李;又谁知永远拉着他暗度陈仓,瞬间开闢出一片柳暗花明的 崭新天地。他孤独一生,一下子骤然冒出了两个干儿子,真是老天垂怜,天上突 然掉下馅饼来。现在,他得陇还可以望蜀,他久已渴望的贴心人,也笑吟吟步姗 姗地向他走来了,怎不叫他心花怒放呢?他特意抿了口酒,先假定永远是他的干 儿子,然后再回答尚文,十分得意地说:尚校长,我能有你这么个有出息的干 儿子,那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不过,永远他是自愿的,你说这话,是他的话和泥 带水带出来的,还不知道你妈同不同意,尚文,这可不能勉强啊。他们对话的 时候,尚文妈在一旁不吱一声。她侧身对着林老师,可林老师的言语行动,微妙 的表情,全都钻进了她的耳中,摄入了她的眼底,铭刻在她的心里。她乜斜着细 看,总觉得林老师她似曾相识,在十分遥远的过去,他们似乎曾经有幸在一起。 他苦苦冥思,深深追忆,突然,他凸现在左手食指上的那道的瘢痕,右眉根上的 那颗黑痣,扫去了岁月的尘埃,显露出他清晰的影像。他就是过虎岗街尾开吉祥 号绸布庄的林老闆的儿子,他是他们家独苗,生怕病魔缠着他,干脆叫他虎伢子。 他人长大了,可那颗痣并没长大。她家那时也住在过虎岗镇,林家设私塾教虎伢 子,她爸爸就汤下面,让她在这个私塾里发蒙,他们玩得很不错。一次,他们和 几个小朋友过家家,他拿来一根很粗的甘蔗,他着老力想把它砍断,分给小伙伴。 没想到菜刀在甘蔗皮上一滑,滑到他左手的食指上,削去了一大片肉,伤好后留 下个结屎疤。以后,虎伢子离家上城读高小、上中学。一晃几十年,他们再也没 有见过面。她反覆思索仔细看,判定他就是虎伢子,不知道怎么后来又叫林镇南。 她妈死得早,十二岁父亲就把她送到尚家。尚家与她爸是老朋友,他们把她当闺 女,长大后就成了尚大嫂,如今就是尚文的妈。她转过身,红着脸,笑着难为情 地对林老师说:林老师,我斗胆问您一句,您是不是吉祥号的虎伢哥?林老 师和两个年轻人谈得正火暴,没想到从遥远的时空隧洞里,传来了悠远的声音。 他先是很惊奇,他十几岁就离开家,以后天南海北几十年,谁也不知道他的乳名。
第296页 一个素昧平生的乡下妇人,怎么会知道?林镇南始而惊愕,既而欣喜,她那新月 般的修眉告诉他,她就是童稚时与他一起读书、一道过家家的春桃妹。儿提时做 老鼠迎亲的游戏,他做新郎、她扮新娘,牵着红线绕着花坛慢慢走的情景,至今 他还歷歷如在目前。天地怎么这么小,昔日耳鬓斯磨的小伙伴,兜来倒去,居然 又碰到一起来了。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走过去,舒展眉目,万分欣喜地说: 你,你,你不就是春桃妹妹么?几十年过去了,谁还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你!他 忘无所以地拉着她的手,春桃妹子,小时侯我们过家家的情况,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不记得,我怎么还知道你叫虎伢?她见几十年后,他还没有 忘记春桃妹,也着实很高兴。但一见到儿子已经是个莽汉子,瞪着眼,莫名惊诧 的望着她,她又觉得难为情,急忙甩开了他的手,羞涩地掉转了头,尴尬地说, 虎伢哥,如今我们都老掉了牙齿白了头,还说这个干什么!是啊,岁月不 贷人,覆水难再收。我们不可能在回到那天真烂漫的时代了。你还好,总算还有 块心头肉,有个英俊上进的好孩子。可我,可我漂泊几十年,只落得老树枯藤, 孤零零的一个。接着,他长吁短嘆,老泪纵横,诉说起他儿子远隔万水千山、 牺牲在朝鲜战场、妻子客死他乡的痛苦经歷。尚文永远也不禁唏嘘落泪。 干爹、干妈,既然过去的生活覆水无法收,那么就要珍惜今天的未覆的水。 永远抹掉自己的眼泪,理出林老、尚妈谈话的经纬,闪闪烁烁,却又明白地把 话题引到正道上,干爹,干妈介绍的那几个不合您的心意,是不是还请干妈再 介绍几个?从中挑选一个如意的。不必啦,不必啦。唉,看来如意的人难找 到,难找到啊!林老师长嘆一声,感慨殊深地说。可是,他炯炯的目光始终盯 着尚文妈。 是难找啊,各方面都合适的人,一时实在难找到。林老师,不着急,我时 刻留心,一定会给您找个称心如意的!尚文妈端起满满的一杯酒,一口喝光, 这杯酒,我敬你!然后她乜斜地瞟着林老师,恣意笑着。 不急不急,等了几十年都不急,何必急这一时半刻!说时,也将满满的 一杯就一口喝光,十分激动地说,春桃妹子,有了你这杯酒垫底,我心里就有 了数。一切似乎都没有说清,但一切又都说得清清楚楚。大家都很明白,可又 装出不明白的样子。拉拉扯扯,又说了好一阵,又喝了好几盅。灯油熬尽了,夜 深了,林老师、永远才依依不捨地离开尚家,去洪家垸完小睡觉。 尚文母子把他们送出了门,此时,阶下的月季花早已在做甜蜜的梦,不远处 的荷塘里莲荷的余香若断若续,凉爽的秋风给人沃面,让人的每一个毛孔,都那 样的舒爽! 此刻,月亮也拂去了面上的羞涩的荫翳,从淡淡的浮云里钻出来了,将大地 照亮得如同白昼。不知是什么惊起了它们,荷塘中飞出一双白鹭,朗月下它们薄 天舒展羽翼,是那样的皎洁,是那样的矫健,又是那样的安闲……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0变废为宝,老树枯藤笑吟新叶;砥心砺志,鸾鸟凤凰比翼云天 1 时间似流水,不日不夜,一转眼又是一年了。 在这一年里,过虎岗区的学校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虎岗完小附中的规模扩大了,第二年又招了四个班。两虎翼后面又兴修了两幢同样大的楼房,剥用李商隐的诗句来形容,那是虎非彩凤有双翼,景象更加蔚为壮观了。人事变化也很大,送往迎来,真是车水马龙。竹海已考入师范大学,永远除担任工会主席外,又升任了教导主任,原任的团委书记那部分工作,分剥出来,让尚文担任。尚文则调入了附中,还兼任区教工团支部书记。鑑于初中新增四个班,教师奇缺,他又兼教初一两班文学课。赖昌先是调到附中管师生伙食,这一期任附中总务主任。至于柳沛云,原拟调入附中的,但由于池新荷等一批女教师的调入,姚令闻有了新的想法。为了安抚她,让她当了洪家垸完小的教导主任。众所周知,姚令闻是很有名的铁筷子、美食家,为了吃好,他特地还把昆师原来人称小李、如今人叫老李的厨工,挖到了学校。还调入了一大批新教师,光过虎岗完小附中,就有教职工三十余人。龙腾虎跃,过虎岗区的教育事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欣欣向荣的局面。 不过,长时期里,原来看似很快就会发展成熟的林老师与尚文妈的感情,还在原地徘徊。究其原因,就在于尚文妈自身的障碍,好女不事二夫的陈腐观念,始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老想着,要是改嫁,别人会说她一大把年纪了,还少不了老公,是淫女荡妇,恬不知耻,在别人面前,她怎么能抬得起头来?又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儿子他爸?她怎么能让儿子在人前伸直腰杆?因此,当别人谈及此事,她就心慌色变;儿子提起此事,她也厉声呵责。可是不说这事时,她又心如空谷,惘然若失。夜深人静,儿提时与她耳鬓斯磨的虎伢哥牵手浪笑绕着栀子花坛转的情景,又萦迴她脑际,撩拨得她郁闷烦恼,甚至痛苦流涕。每次儿子从附中回来,林老师的生活起居,她总要详详细细盘个周详问个遍,深怕她的虎伢哥有一丁点儿不舍失。殷殷关切之情,远胜父母子女。
第297页 尚文一到附中,林老师也一样,对***生活起居,也要问个周全。他也老想,老天怎么这么恣意捉弄人,他几年外出求学归来,就人去楼空,他的春桃妹子名花有主。从此,他愤然外出,肆意漂泊。再度归来,她已困守空房。冬去春来,再次重聚,休眠已久的感情宿芽已蠢蠢萌动,怎么会料到封建礼俗的偏见的冰刀霜剑袭来,才绽出爱之新芽,备遭摧残,他们又茫茫如隔山岳,千里因缘的一线,似乎又被掐断。他的孤寂痛苦的灵魂,又如断线的风筝,无所依凭。为此,他失望,他痛苦,长夜僵卧,孤愁难眠。他好像破漏的一叶扁舟,漂泊在波涛如山的海上,随时都可能樯倾楫摧,永沉海底。幸好尚文认了他这个干爹,穿梭似的往还其间,这因缘的一线,才时断时续,没有完全断绝,他也才不至于像独处深山野寺滨死的老僧那样孤独。他常常托尚文带些时新的布料鞋袜给春桃妹妹,春桃妹子也常给虎伢哥捎些新鲜果蔬鱼虾;同时,永远也不时去看望干娘,传递干爹的深情厚意。因此他们彼此才能心有灵犀一点通,殷殷蜜意甜心间。 可是,自尚文调入附中以后,由于工作繁多,莫说每个星期回两次家,就是两个星期回一次家,也不可能做到。虽然永远屡屡提醒他,并与他一道回去看干妈,可是,咫尺千里,见面的日子仍然稀罕。林老师传话想去看她,她态度坚决,干脆拒绝。亲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老人的无边的孤独与日俱增。她眼中电射的奕奕神彩失了,嘴角挂着的盈盈灿笑丢了,唠唠叨叨的燕语莺歌歇了,银丝悄悄混入乌髮,愁云屡屡漫过颜面,孤寂时时笼罩心头。精神垮了,人消瘦了,眼昏花了,背也驼了。她似乎觉得整个屋里甚至整个天宇,都充满了恐怖。她的亲儿子、干儿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们商量,就是租间房子,也要把她接到过虎岗来,让她永远告别这使她心头滴血之地。与此同时,她对儿提时的美好欢愉生活的回忆,也就成了抵抗恐惧袭击的唯一的武器,而在这旷日持久的无休止的战斗中,回忆中的英气勃勃的虎伢哥,自然成了她并肩作战的伴侣,她精神上须臾也离不开他。她时时问自己,她到底还能活多少年,何必这么苦苦地折磨自己。这样她才真正地战胜了自己,觉得迟暮之年,只有能与自己称心的人共同生活,才不枉这一世。冰雪化了,流水活了;思想变了,工作就好做了。因此,当儿子提出到学校附近租房寄居时,她默然同意了。永远说,林老师的房子空着,离学校又近,不如住到他那里去,反正林老师住在学校里,她也觉得合乎情理。她住进林老师屋里以后,从此这里就成了年轻人的俱乐部。当然,其中免不了有那么一个老树又开新花的特殊青年,混迹其间。见面多了,眉眼来去频了,思想上的厚墙拆了,春风把她的荒芜的心田也吹绿了。当永远又一次提及他们的婚事时,干妈似乎难为情,但最后顺理成章,她十分羞涩但又十分高兴地同意了。就在新学期开学后不久的一天,过虎岗附中行政及教育工会,为他们举行了别开生面的隆重的婚礼。 说婚礼特别,还得说说另外一对。黎疾与彭芳,在昆师求学时,就已经互相爱慕。只是彭芳心里还难以割捨尤瑜,暂时还不能走到一起。兼之彭芳失明的母亲,还住在白浪湖乡的他爸原来工作过的学校里,她请求组织照顾,分到那里去了。黎疾本来也要尾随她去那里教小学,多次恳求,组织上都不同意,因为国家发展中等教育,缺少中学教师。彭芳不乐意去过虎岗,除了要照顾母亲外,她还有与尤瑜的那段感情未了。而此时,尤瑜恰好在白浪湖乡当乡长,正是她理清这桩心愿的好时机。 白浪湖与过虎岗横隔昆江,相距只有三十多里。周末空闲,黎疾几乎都去了那里。彭芳的母亲需要照顾,他们的感情也需要进一步发展,因此在过虎岗附中工作的一年里,黎疾就没有到尚文家里去过,也没有来得及认尚文妈作干娘。就在上一个学期期末,彭芳的母亲病重医治无效,别离入世。按她母亲的遗愿,黎疾做了孝子,他们的情爱才得一锤定音。而此前尤瑜也已明确向彭芳明确表明了态度,只要池新荷还没有结婚,哪怕她的情丝一刻也没有繫着他,他也要把自己一颗鲜红的心掏出来献给她。这样,彭芳的一切牵挂也就没有了。不过,黎疾还是心急如焚,力求早日结婚。他惟恐夜长梦多,刚刚长出来的笋子,又突然变成了卦。而此时过虎岗附中发展很快,急需语文教师。并且,姚令闻见竹海、永远日得人心,自己的羽翼却不够丰满,黎疾又经常去白浪湖,与他们似乎貌合神离。他想施之以大恩,黎疾定能为己所用,他的权力的天平的自己的这一侧,岂不更有分量?于是,他就以照顾夫妻关系为由,将彭芳调进了学校。 国庆节那天,也是中秋节,恰好又是星期六,住宿生回家了。新建的西头教学楼的二楼,空出一间教室来为他们举行结婚典礼。放学以后,永远就带领学生,把教室打扫地干干净净,接着又带着领几位年轻教师,精心布置婚礼的会场。教室的前、后门的上方,各高高地悬挂着一个大红灯笼,前门的灯笼上,隶书书写着四个金色大字,祖国万岁;后门的灯笼上行楷书些着幸福美满。教室里黑板正上方高悬着红色的巨额横幅,上面剪贴着的金色宋体大字:大字分两行排列,上一行的字体大,写的是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下一行字体略小,写的是暨林镇南先生与赵春桃女士、黎疾同志与彭芳女士结婚典礼。黑板上贴着两幅咬尾风筝似的画图,葱绿的原野上,浩荡的春风里,一边碧柳搔首弄姿,一边桃李争芳斗艳。画上凸现春风浩荡四个篆书大字。黑板两端贴着副对联,其词为:
第298页 力争上游,变废为宝,枯藤老树笑吟新叶; 鼓足干劲,砥心砺志,鸾鸟凤凰比翼云天。 教室后面墙上正中也有一幅火箭似的图案,那是变体的壮志凌云四个艺术大字拼凑成的,有如一把把倚天长剑。其旁也有一联,是摘录王勃的文中的句子: 落霞与孤鹜起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0变废为宝,老树枯藤笑吟新叶;砥心砺志,鸾鸟凤凰比翼云天 2 教室的对角交互扯着彩绳,绳子上悬着彩旗花絮;玻璃窗上贴着喜、庆二字的剪纸;讲桌上树着一对高擎的红烛。讲桌的左右两旁各置放着两张桌子,背向后墙,上面铺着大红的桌巾,这是新郎新娘的席位。下面用课桌拼成中空相向的u形方阵,缺口正对着主席台。能坐四十余人。会场的布置与横幅对联字体的风格一样,庄严肃穆而又热情奔放,美观雅致而又新颖多样。这是池新荷卓异的构思、及她两个长夜的辛勤劳作。 一切布置停当后,永远胖圆脸上的眼睛,几乎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他像将要出嫁的名门闺秀,面对镜子,审察自己精心打扮后的艷丽的容颜一样,反覆仔细审视会场的布置,着意吹毛求疵,看是否还有一丝一毫的不妥的地方。可是他左挑右挑,还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与他一起动手的几个新来的青年教师,看到他这种神情专注的的怪异的样子,先是努嘴相互传递信息,接着掩口鼓腮笑起来了。一个梳着条垂过肥臀的长辫子、大眼睛简直会说话的女老师,推了他一下,讪笑着说: 永主任,你这么痴痴怪怪的,像呆鸭,还是像木鸡?你又不是在相意中人,何必这般吹毛求疵!依我看,今天你这匠心独运的杰作,已经登上了无可挑剔的艺术巅峰。她真正如一个绝代佳人,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敷粉则白,着朱则赤,恰倒好处。 我有什么功劳?我只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人家池新荷岂止是巾帼不让鬚眉,简直艺压群芳,可以把泰山般的男子汉压垮。要不是她通宵达曙,设计制作了这许多新奇有趣的字画,我这蠢笨的猪八戒,跳起来也疴不了三尺高的尿,能有什么能耐?说时,眼神定定地望着窗外,脑子里仿佛呈现出池新荷奋笔疾书,彻夜不眠的身影。 永主任,你怎么不回头看看,今天我们的精心制作,恰如我们的欧晴小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绝代佳人一个。这个倾城倾国的的绝代佳人,不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如今她已毛遂自荐,送上门来。你应该反覆瞧瞧,仔细品味。该出手时就出手,一锤定音,还犹豫什么?一个叫劳昆的教体育的壮实的小伙子,以为自己力能拔山,常常藐视女人,说她们手无缚鸡之力,可对这位长辫子姑娘却另眼垂爱。他妒忌她倾心永远,故此挤眉弄眼,诡谲地笑,神秘地说。说完,拔腿就走。这下可把长辫子惹恼了,他红着脸,拼命追赶着破口地骂: 老棍子,你敢戏弄你的姑奶奶,本姑娘不怕你这棍子多老、多硬,也要把它折断,烧掉! 劳昆是教体育的,喜欢打闹,别人便用谐音的方法,赠给他老棍子这个外号,他也乐此不厌。劳昆原本只想逗个趣儿,没想到欧晴这般穷追不捨,像是真的发怒了,他十分惶急地绕着教室里的u型课桌方阵转,不时地回头看,赌咒发愿,尴尬地嚷道: 欧晴,欧晴!我的好姑奶奶,我只是随便开了个玩笑,你饶了我吧! 另外几个便拍着手在一旁大笑看热闹。他们也凑趣地揶揄道: 钉子碰上铁,武督头如今碰上了母夜叉!流油的人肉包子多得吃不完。有趣,有趣,真有趣! 他们这么一闹,使永远从沉思的冬眠里甦醒过来了。想急忙阻止这意想不到的闹剧,他那经常挂笑的脸上,也涌上了恼怒的乌云,他十分生气地大声呵责: 劳昆,你添油加醋胡说什么!永远本来天生就一副可人的容颜,在别人的眼里,往往嗔怒似笑,厉声如歌。今天他的呵责黑云压城,可欧晴觉得,只不过是天际的一抹淡淡的浮云,八旬老妪的絮絮叨叨。她故意将长辫子一甩,正好碰到永远的脸上,就顺手往他脸上一摸,似笑非笑、嗲声嗲气地说: 永主任——,对不起——,我不该扫你的雅兴。本来嘛,新荷新荷,光彩夺目,皓月朝阳,倾城倾国,让人爱慕。她已将过虎岗的风光占尽,自然,我们不会有头髮、芝麻的功劳。不过——不过,春光有限,花开有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到那时就会后悔莫及,遗恨终身哦!欧情在昆师与劳昆是同班同学,她喜欢他体育竞技中出尽风头,觉得能找个这样的牯牛般的情人,情爱定会让她惬意,种瓜得瓜,他们的第二代也一定是小牯牛。何况劳昆是姚令闻的表弟,将来入党提干,是水到渠成的事。俗话说,一人升天,仙及鸡犬,说不定有朝一日,她也能捞个一官半职。因此,当姚令闻照顾劳昆的时候,她也搭顺风船来到了过虎岗中学。可是到这里半学期以后,她看到永远学识能力,早在群众中脱颖而出,在群众中威信,如日中天。他比劳昆大不了两岁,就入了党,当了干部,而且他是少数民族。打铁全靠自身功夫硬,以后他两三年提一级,按部就班,不到四十,不是正地级,就是副省级。而劳昆依靠表哥,充其量能当个副校长。身体好,小伙子标緻有什么用,晏婴不足长五尺当宰相,小伙子威武的当车夫。因此,她到昆师以后有了新想法,感情的流水转了向,她常常冷落劳昆,而向永远送暖气。这次也一样,她又话中有话,阴阳怪气地说。明眼人一看,她名义上赞扬池新荷,暗地里却在毛遂自荐。
第299页 你又胡说什么啊,欧晴老师。人家是隔墙红杏,名花有主。我横似南瓜,竖如冬瓜,武大郎一个,何况我已有了自己的老婆,即使想摘,也不合理,更不合法,怎么能摘?何况这名花的主人就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丧心病狂,无情无义?欧老师,你别说疯话,把清澈见底一池水搅浑了。欧晴恣意揶揄,让他十分尴尬。平日说话,他谈笑风生,词锋凌厉,每辩必胜。可如今语言木讷,了无生趣,进攻的态势丧失殆尽,只能艰难地辩解招架。可欧晴却得寸进尺,出语似投枪匕首,更加犀利: 永胖子,究竟是我疯,还是你傻?高山上的绚丽的杜鹃,谁都可以摘;大海里的金龟,谁都可以钓。这杜鹃、金龟,只要还没有被摘去、钓走,谁又能知道将来花落谁家?她说时,大笑不止,大眼电掣,风流毕露,我知道,你有个老婆,可那是封建包办婚姻,是你父母强加给你的包袱,不是你的爱妻。《婚姻法》提倡婚姻自由,离了不就结了。如今,南下的大字不识几个的北方骆驼,个个都抛弃前妻,搂抱着娇声滴滴的女学生,你一个文绉绉的智慧超群的美男子,却死守荆州,天天瞧着个黄脸婆,当封建礼教的殉葬品,真没劲。我告诉你,如今对池新荷虎视眈眈,明争的已有两个;不显山露水,暗斗的至少也有一打。也许你就是暗斗中的一个。竹海远在百里之外,牛郎织女只能七夕会;尤瑜也有一水之隔,不能朝夕来往。可你只有一步之遥啊!天天都可以耳鬓厮磨,你还犹豫什么?你要抖擞起百倍的精神,鼓足十二万分的勇气,目无旁骛,勇往直前,沖!公平竞争,你;近水楼台;定能;先得月;。她说时,又浪笑着推了他一把,他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永主任,什么叫旁敲侧击、声东击西?欧老师从实战出发,已经分析得清清楚楚。那个壮实的老棍子停住脚步,顺手拉着永远,神情怪异地说,她说东边猴子,你应该理解她在说西边楼子。她说的名花实际上不是池新荷,她是在暗中毛遂自荐,说自己是名花呀!她离你才真正只有一步之遥,是最标准的;早逢春;的;向阳花木;呀,你早就应该与她耳鬓厮磨了。可是你竟如此冥顽不灵,到如今,还无意;鼓足十二万分的勇气;,;目无旁骛;地;沖;,不去摘取这;早逢春;的;向阳花;! 经老棍子这么一鼓弄,羞得长辫子的脸上的猪血红,迅速扩张,直达耳根,如鸟喙橛起的嘴巴,简直可以挂上只大瓢。她窘态毕露,一边追赶一边骂: 你这嚼舌根、烂嘴巴的,你再嚼舌根,你就不得好死!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0变废为宝,老树枯藤笑吟新叶;砥心砺志,鸾鸟凤凰比翼云天 3 只许你嚼舌根,不许我弄口舌,天下哪有这种不公平的事?我要说,我要说,就是烂了嘴巴,我还是要说!壮实小伙子也一边在前面跑,一边恣意开玩笑,对于你这;早逢春;的;向阳花木;,永主任毫无兴趣,可我要告诉你,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向阳花木;,中天的皓;月;呀!不管参与明争的是两个还是三五个,参与暗斗的是七八个还是一打,我这个最喜欢参加竞技比赛的体育教员,参与竞争,决不后退半步。骄傲的公主,届时望你垂青,照顾照顾我这;近水楼台;哟!他边说边走,欧晴边追边骂,追到楼下去了。 当落日的最后一道余辉从教室的窗玻璃上消失以后,人们陆陆续续来到了会场。木楼板上的杂沓的脚步声如擂鼓一样,人们啧啧的夸赞声,似流水不断。校工老李,将煤气灯高挂在教室的天花板中央,永远将讲台上那对大红蜡烛点燃。夜幕降临了,这会场四射的白炽光焰,把漆黑夜空的一角,照耀得如同白昼。姚令闻踱着方步走进教室,像个威严的将军检阅士兵那样,扫视着全场。人们脸上的浪笑即刻消失,喧嚣的话语随之咽住。像突如其来的一场浓霜,将生长旺盛的庄稼打得七零八落一样,人们个个低垂着头。许多人好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泛着眼珠子窥视着老师那样,惶恐不安地望着他。大家小心地挪动着脚步,规规矩矩地填满了构成u形方阵的座位。真正只要他堂上一唿,堂下即刻就会百诺。姚令闻见到此种情状,顿时飘飘然了。他想,权威权威,只有有了权,才可能有威。有权无赖做皇帝,无权爷爷变龟孙。这个权啊,真正如粟米布帛,他须臾也不能离啊。他要牢牢握住权力这把尚方宝剑,顺之者则让他生,逆之者则要他亡,这才是真正有威风。 随后,楼梯上的脚步声缓慢了,尚文牵着妈妈的手,跟在林老师后面,走进了教室。池新荷、柳沛云、永远簇拥着彭芳黎疾,接踵进来。新郎新娘都精心地打扮了一番。林老夫妇衣裳簇新,胸前的红花格外醒目,看上去至少小了十岁;红花有绿叶的烘托,两个年轻的新人有簇拥的妙龄男女的映衬,更显得光彩照人。虽然他们都有几分羞涩,但丝毫也不能掩饰内心的喜悦。参加婚礼的人,人人欢唿雀跃,个个脸上盪起笑的涟漪。且不说这一美好温馨的环境许多人为此搅尽了脑汁,废寝忘餐地工作,来之不易,单说说服尚文妈参加婚礼,就有尚文、永远、柳沛云等多人,运用车轮战术,进行了长时期的唇枪舌战,才驱走她脑子里的世俗偏见,眼前的这一刻更来之不易啊! 此时姚令闻痴痴地望着光彩照人的美女,心中十分嫉恨。他觉得柳沛云与池心荷、彭芳、欧晴她们比,简直是天上人间,两个世界。彭芳美如贵妃而更清秀,欧晴貌似西施而不颦眉。至于池新荷,更是兼众美之长,人中豪杰,女中凤凰。人言巾帼不让鬚眉,那是说女子可与男儿比翼,可池新荷岂止只能与男儿并驾?她那天仙般的美貌,横逸的才气,简直可以压倒泰山,任何杰出的男儿,在她面前也抬不起头来,用比翼并驾等色彩苍白的词,怎能道出她才貌超群之万一?柳沛云这只鸡,平日经过精心装扮,特别是在她那坍塌的鼻樑间着点深色,让人有一种隆起的幻觉,便觉得她那小鼻子,是月下金波荡漾的洞庭湖中浮起的雅致玲珑的君山,兼之有婀娜颀长的腰肢衬着,她也似乎卓立鸡群,像只鹤。可是一旦混入凤凰中间,那塌下的鼻樑根本就不是什么君山,那面孔再也不是月下金波荡漾的洞庭湖,连汉中盆地也不是,简直是黄沙滚滚的塔里木。她,她简直连鸡都不是,是只地地道道的乌鸦!此时他外表看似十分平静,可心中比山还高的波涛,简直把他的头脑都沖昏了。是困惑,还是惆怅?是嫉妒,还是愤怒?他晕晕眩眩,不辨西东,什么都弄不清楚。好像打翻了五味瓶,酸咸苦辣一齐袭来,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第300页 他在上楼的时候,曾听到欧晴他们说什么公平竞争、近水楼台先得月、谁又能知道将来花落谁家。这些话,撩拨得他心乱如麻。他想,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被柳沛云这丑乌鸭拴住锁定,他应该是这众多的竞争者中最有实力的,他不只是;近水楼台;,更重要的是他位高权重,居高临下,势如破竹,谁还敢奋螳臂来阻他这辆飞车?那么,对池新荷那轮皓月,又有谁敢来与他争雄?至于欧晴、彭芳、汪凤绮,则更是囊中之物,他随时唾手可得。如今贵妃已属他人,飞燕凤凰,他得想个万全之策,赶走乌鸭,腾出金屋,以藏阿娇。否则,他他将遗恨终生!那该死的尚长子,使他陷入这样难看的困境的尚长子,他一定要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他想要得到的,他一定要得到,谁要是挡住他前进的路,就叫他入地狱。他又觉得永远尚文等年轻人,如今已经结成了一帮,千方百计,收买民心,他们似乎已是众望所归,架空了他。一旦水到渠成,时机成熟,便会取而代之。这可是他的心腹大患啊!心腹之患不除,他将永无宁日,寝榻之下,岂容他人高枕酣睡?如今,他才深刻认识到,人才是把双刃锋利的宝剑,它可以击溃敌人,但使用不当,失去控制,就会刺伤自己,甚至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武大郎开店,不许有比自己个头高的伙计,这的确是招有效地保护自己的不可或缺的妙棋。 由于没有好心绪,他在举行庆祝国庆仪式后,简单地说了几句祝愿新人的话,就说自己身体不适,要永远主持结婚仪式,自己恹恹地退出了会场。他讲话的时候,大家静心屏息,诚惶诚恐,如坐针毡;听到他下楼梯的脚步声消失以后,大家如释重负,板滞的面孔上,即刻风行水上,盪起了笑的波浪。 接着举行新婚典礼,大家庄严地向毛主席像虔诚地敬礼。然后厨工老李为大家泡上了热茶,分发了喜糖。婚礼按程序一项一项地进行。主持人永远说了这次特殊婚礼的特殊意义。他说:如今是新时代,人民有了全新的生活。不只年轻人志薄云天,长征路上,永结同心,而且枯藤老树,也绽开了新花,老年人也转过了山重水覆的困境,开闢了柳暗花明的新天地,找到了应有的归宿,获得了最大的幸福。落霞孤鹜能齐飞,秋水长天同一色。我们伟大的祖国,真正是春风浩荡,万紫千红。他的话音刚落,众人细碎的笑语即刻升腾: 干儿子为干爹、干妈主持婚礼,真是旷古奇闻! 落霞;似的南爹,一个早晨醒来,枕边有了;孤鹜;,应门有了儿子,外加一个螟蛉,真是最大的赢家。 对这些话,永远置若罔闻。而尚文却弓身敛眉,脸红如关公,羞人答答痴木地坐着,宛如一个大姑娘与情人幽会时,突然被恶少捉住。 婚庆时节无大小,当下小的逼着老的说实话。逼到山穷水尽处,林老只好介绍了他与春桃妹子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儿提往事。他虽然已是黄昏的落霞,但他老眼并不昏花,说话时,时刻瞟着身旁的孤鹜,眉飞色舞,自得之情写在脸上。他的春桃妹子,则将头埋入怀里,把无限的欣喜与无边的幸福,深深地珍藏在心底。大家高高地擎起茶杯,以茶代酒,深深地为他们祝福。祝福林老老来得妻、0得子,祝福尚文喜得好爹,祝福永远天上掉馅饼,凭空得了干爹妈。并且逼着尚文永远唿爹唤妈,笑闹之声震耳欲聋。尚文、永远被逼得面红耳赤,无可奈何,只好难为情地但又十分亲切的唿唤了爹妈。此刻,会场里雷动的欢声,直上云霄,恐怕玉皇大帝也察觉到了天宫在剧烈摇晃。 接着,黎疾诉说了一年来,他穿梭于过虎岗与白浪湖之间的深切感受,他无限深情地朗诵了此种感情结晶的诗作。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0变废为宝,老树枯藤笑吟新叶;砥心砺志,鸾鸟凤凰比翼云天 4 我爱你,迷人的荷花 白浪湖啊,碧波滚滚接天。 你看,那修长而挺拔的荷茎啊, 在旭日的霞光里似倚天长剑。 那翠荷似亭亭舞女的裙幅, 迎着和煦的春风起舞翩翩。 欢乐的游鱼在水下穿梭伴舞, 扑鼻的馥郁清香满地塞天。 我爱你挺拔的荷剑, 我爱你醉人的清香。 迷人的翠荷啊! 请允许我—— 紧紧地拥抱你, 甜甜地吻你。 白浪湖啊,碧波滚滚接天。 夏夜,碧海上闪烁着无数的珍珠, 那是与蓝天上的明星挑战的荷箭。 清晨,迎着朝阳绽开的奇葩, 她的逸美远胜採莲女的霞面。 妖冶的採莲女的嘹亮的歌声, 惊起了幽梦正香的白鹭, 扑楞楞地排成一行飞向蓝天。 我爱你似霞面的荷花, 我爱你如珍珠的荷葩, 醉人的荷花啊! 请允许我—— 紧紧地拥抱你, 甜甜地吻你。 白浪湖啊,碧波滚滚接天。 秋晨,白露第一次撒向人间, 晶亮的珍珠在圆圆的荷叶上留连。 斗尽风光的荷葩已精疲力倦, 在荷叶的庇护下,正悄悄地睡眠。 梦里她幻变成女娲的丰隆的乳房, 乳房似的莲蓬里,莲子颗颗饱满。
第301页 我爱你颗颗饱满的莲子, 我爱你女娲丰隆的乳房, 迷人的莲子啊! 请允许我—— 紧紧地拥抱你, 甜甜地吻你。 白浪湖啊,白浪滚滚接天。 严冬的朔风,将冷酷的冰雪 撒向大地,统治着整个人间。 碧叶枯凋,荷梗残折, 一片衰败凄伤的景象堪怜。 可你并不气馁,也不惶惑, 将自己的全部力量,储存莲藕里, 准备来年再创一个无限美好的春天。 我爱你充满力量的莲藕, 我爱你无比坚强的性格, 醉人的莲藕啊! 请允许我—— 紧紧地拥抱你, 甜甜地吻你。 接着,彭芳激动地唱起了《康定情歌》。充满激情的朗诵和盪人心脾的歌声,使听众产生了轰雷般的共鸣,人们放纵奔流的感情潮水,汇聚成波浪滔天的海洋。欧晴率领多情的女士逼着彭芳喝了交杯酒,壮实的体育教师带着调皮的小伙子,逼着黎疾紧紧地拥抱彭芳,甜甜地与她接吻。然后将黎疾扳倒举起来,不断地抛向空中。他们忘无所以地纵情欢唿: 纯真的爱情,乌拉! 乌拉!纯真的爱情。 接着,池新荷灵巧的指尖,迅速地拨动着琴弦,小提琴如淙淙的山泉,迸跳出《山间铃响马帮来》的激扬宛转的音符。接着长辫子一甩,欧晴弓背勒缰,马蹄得得,风驰电掣地翩翩起舞。一石击起千重浪,一声高唿万山应,整个人群都捲入了妙舞轻歌的旋涡。她们的舞姿像云一样柔软,像风一般轻;他们的歌声如大江流水那样奔放,如晨间百鸟和鸣似的悠扬。林老为之鼓掌击节,春妈乐得眼眯成了一条线;仿佛他们都已返老还童,变成了无忧无虑的少年。他们沉醉在无限美妙的梦幻中,他们沉醉在广袤无垠的幸福里。整个婚礼就是一曲旋律优美的歌,每个人都是一个无比美妙的音符。大家都深深地感到,新中国晴空丽日,普照人间,祖国辽阔的大地,万紫千红,江山无限美好,人民无比幸福安康。 其间也有一个人愁眉不展的,糖吃到口里不甜,茶喝进口中不香。他不时搔搔捂盖光亮的头的帽子,觉得大家越是欢乐,他的末日似乎就要来临。他何尝不想尝尝爱情的美味,苦苦追逐柳沛云一年多。在这种场合里,柳沛云如鸡入鹤群,显得寒碜,当然算不上什么名花。他赖昌本来有自知之明,从不好高鹜远,原本只想欣赏欣赏这不是名花的野花、品尝品尝这不是鲍鱼海参的鳝鱼片,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如今野花被别人摘去了,鳝鱼片也给别人吃光了,他竟然连空枝都摘不到,残汤剩羹也喝不上。他,天天想把自己打扮成白马王子,可别人偏偏把他看成贵州驴子!看来爱情是白马王子与白雪公主的专利,他是只癞哈蟆,白天鹅决不会垂怜。此后他只有不择手段,偷鸡摸狗,才能啃到骨头。他越想越烦,越烦越恨,几至痛不欲生!他不愿意别人看到他的窘态,只好痛苦地紧蹙眉头,饱含辛酸的泪水,偷偷地熘走了。 夜已阑了,灯油尽了,会该散了。大家尽情地狼吞虎咽了欢乐之后,牵线接队欢送新郎新娘进入洞房。此时,一轮圆月当空,将银霜洒满了无垠的大地,整个世界都显得无比皎洁、空灵,人们都由衷地感到,祖国江山,竟然是如此美好! 嘎嘎数声长鸣,人们抬头仰望晴空,只见一行大雁,排成人字,背依蓝天,悠然展翅,飞向明丽温暖的南方……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1感"风寒",林老三缄其口;虑文儿,春妈心急如焚 1 春妈与林老的洞房原来设在学校里,可三天以后,就搬到了过虎岗街自己的家里。这是因为他们在学校就只一间房子,眼睛鼻子嘴巴挤在一块,寝室办公室厨房摞成一叠,春妈觉得很不方便。而林老自家宽敞的房子,却闲着无人居住。兼之,学校新增人员多,教师宿舍奇缺。为减轻学校的住房压力,林老主动提出搬回家住。姚令闻欣然同意了,青年老师全体出动,为林老打扫屋宇,搬运行李,新婚三天后就搬了家。 林老一生无别的嗜好,偏爱读书。教书一生,清贫一世,可藏书颇丰。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外国名着,应有尽有。对青年学子,林老循循善诱,指导有方,而春妈又热情伺候茶饭,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儿女,因此,这里成了酷爱读书的年轻人的乐园。在林老家里,年轻人亲昵地称他作:林教头,林老也戏嚯地唿他们作小喽啰。从此,尚文一家三口,天天能团聚,永远也觉得自己有了个新的温馨的家,所有的年轻人也都觉得有了个快乐的大本营。每当周末,你提酒,她买肉,齐聚这里。林老讲课答问,春妈下厨烹炙。课毕夜幕降临,年轻人聚集在林老的旗下,饮酒论文,啸歌起舞,其乐无穷。尚文泛史海,永远穷文山,黎疾扁舟于诗词的五湖,池新荷彭芳欧晴等则徜徉往来于山海湖光之间。泛海者,渐知海之深;穷山者,始察山之险;扁舟五湖者,更识湖光之秀丽。他们日有所得,日得其乐。光阴荏苒,冬去春来,倏忽又是一年。 一九五七年的春天,是个异乎寻常的春天。三月末尾,朔风依然怒吼,雪花仍旧纷飞,严寒还是严严实实地统治着大地。可是校园里的迎春花,斗着料峭春寒绽开了。就在这时,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作了《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报告,做出全党开展整风运动的决定,号召各民主党派与无党派民主人士,向党提批评建议,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力量,最大限度地调动全国人民的积极性,努力建设社会主义。可是由于国际环境的变化,由于我们一部分人杯弓蛇影,神经过敏,变来演去,事态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整风竟变了味。不只没有化解人民内部矛盾,相反把大量的自己人,推向**深渊的边缘,甚至**的深渊,将大量的积极因素,化作了消极力量。知识界的许多人备遭凄风苦雨的袭击,人人自危,怎么还能竭忠尽智,为国家出力呢?这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第302页 整风一开始,一般人,特别是阅歷尚浅的年轻人,对于这种严酷的现实,察觉不到,误入歧途的为数不少。他们认为,既然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那就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更有少数人,平日思想落后,工作吊儿郎当,目无组织纪律,平日曾受到过严厉的批评。他们为了泄私愤,恶意攻讦。他们要求绝对民主,大鸣大放,大字报满天飞。他们以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可以不负责地乱说,一时一些无知妄说,甚嚣尘上。但是,老马识途,在旧社会的泥途上艰难地跋涉了几十年的林镇南,感觉就非同一般。他曾是北大歷史系的高才生,他深知说难,祸从口出,歷朝死谏者比比皆是。血泪斑斑的歷史警示人们,不三缄其口,就可能大祸临头。如今虽然解放了,指导我们思想的是马列主义,领导我们事业的是**,大家都在努力为人民的利益奋斗。可是身居各级领导岗位的也是实实在在的有血有肉的人,他们也都有七情六慾,时间或长或短,他们也是从旧社会那口大染缸里走出来的,他们的头脑里或多或少残留着旧思想的尾巴。高级干部在革命的洪流中接受了长期的战斗洗礼,头脑里旧的污渍洗刷得较为干尽,而刚参加工作或工作年限不长的,这种污渍就没有洗去多少,甚至于原封未动。别人对他的不留情面的解剖,甚至是胡砍乱割,他们怎么能忍痛公正地面对呢?到头来他们必然认定言者有罪,而且罪不可赦。连本带利,要别人加倍偿还他认为是别人对他们的伤害,势必反过来胡砍乱杀,将你置之死地。现在学校里一些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有如大江大河,波浪滔滔,一个劲儿叫嚷鸣放。这些人如果不悬崖勒马,不立即远离这多事的江河湖海,他们势必会被洪涛吞没。他怎么也不能让尚文与永远他们成为这场运动的牺牲品?可他们如今却嬉戏弄潮于湖海之上,根本没有察觉到水底的潜在的危机。当务之急,就是要唤醒他们,让他们远离别人设下的圈套。因此这些天他无时无刻不在冥思苦想让他们脱离陷阱的办法。 开学后一个月后的的一个周末,雨虽然还是下过不停,但一队男女青年,还是和往日一样,笑笑闹闹来到了林老家里。要是在过去,林老会笑呵呵地迎出门,可如今他们走过前幢的铺面,又过了天井,还不见他的身影。大家都好生诧异: 怎么啦?我们的;教头;怎么啦!徒儿们已升堂入室,怎么还不见他的踪影? 孩子们,到这里来坐吧。哎,人老了,病魔就缠着他。林老师这一向每天从学校里回来,就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我正在给他熬药呢。天气还冷呢,快过来烤烤火吧!厨房里飘出春妈凄婉的哀嘆。 大家穿过光线阴暗的过道,来到厨房里。只见春妈愁眉不展地在坐火炉旁。火炉上纸盖着的砂罐上,如烟的蒸气裊裊升腾,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药香。 春妈,我们年轻人就是一盆火,丢到水里也能淬得响,还烤火干什么?我们先去看看南爹。药熬好了没有?我们顺便把药带上去。 每逢许多人在一起,欧晴总喜欢尖嘴出头,代表大家说话。听说药煎好了,她拎着药罐走在前面,又要彭芳拿了个碗,池新荷端着杯漱口水,去看林老师。一行人一字长蛇般爬上木楼梯,走进了林老的卧房。卧房南面的窗帘已经放下,又是阴雨天,房里黑黢黢的。兼之床上挂的蚊帐染蓝了,乍进房里,什么也见不到,只觉得有一股很浓很浓的烟味。听到林老的哼哼唧唧,才知道他睡的地方在窗户的对面。春妈略微拉开窗帘,拨开蚊帐。他们才看到林老裹着条白头巾,被子严严实实地捂着,气喘吁吁。床前一个香炉煨着檀香,一缕青烟裊裊向上,渐上渐淡,悠裊至约一米处,完全消散了。大家看到这种凄伤的情景,个个心冷鼻酸,尚文、永远禁不住簌簌地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大家不约而同地感到,人的生命真如这股青烟,竟如此脆弱,一个精神状态几乎与青年相同的生机勃勃的老人,才这么几天,就病得如此羸弱,气若游丝,残年真如风烛啊。尚文含着眼泪轻轻地将他扶起来,永远无限关切地问: 干爹,看您病得不轻,赶快上医院吧! 没有大碍。年老啦,身体有点磕磕嘣嘣,是难免的。我懂中医,过虎岗的医生,大概没有哪个能超过我。抓几副药吃就行了。只是现在头痛得很。林老面容憔悴,有气无力地说。彭芳凄婉地送上药,也强装笑容,亲切的说: 林老师,趁热喝了吧。您老吉人天相,过几天就会好的。 接着大家都安慰他,要他好好休息,他的课务大家分解担任。林老也语气若断若续艰难地地告诉他们: 孩子们,年轻时生命一大片,人老了生命一条线,再过些年,骨枯了,血干了,生命就只剩下那么一个小黑点。就像残烛的光焰,吹口气就会灭。不过现在我还不要紧,不舒服,也死不了,这口气大概还要悠上好多年。请你们回去告诉姚校长,我身子骨好一点他就会来上课。至于你们的学习吧,我——,我暂时没有这个精力来辅导,那就靠你们自己努力了。你们工作忙,我有春妈照顾就够了,你们要集中精力把工作搞好。 年轻人听了他的话,渐渐依依不捨地离去了。他也扯掉了头上裹的头巾,掀掉被子起床了。春妈大惑不解,好像眼前突然冒出一个陌生人,瞪着眼睛,直愣愣的望着他,十分生气地说:
第303页 老头子,你分明没有病,你要装病来欺骗年轻人干什么? 原来林老一夜无事,清早起来他找了些干草、生姜、红枣、桂圆、荔枝、紫苏,放到药罐里,说身体有些不舒服,吩咐春妈给他煎着。春妈知道他平日喜欢熬些桂圆荔枝汤补身子骨,毫不介意。吃早饭也和平日一样,吃了两碗。没想到他吃过早饭,就爬到楼上蒙头睡了,头上还裹了头巾,好像病很重的样子。因而春妈生气的斥责他。 哎——,桃妹啊,你天天围着锅台转,从天井里望青天,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大,江湖的风浪究竟有多高,你怎么能知道?林老师长嘆一声,忧心忡忡地说,如今党决定开展声势浩大的整风运动,号召大家大鸣大放,向各级党和政府的领导、向党的方针政策提出批评意见。这意见好提吗?即使你提的是正确的,可说的也是各级领导的缺点啊!你要知道,为领导脸上贴金,哪怕是假的,他都高兴。可你说他的缺点错误,给他的脸上摸黑,影响他官场上的升迁,即使你实事求是,说的百分之百的正确,那也是割他的肉,他会高兴吗?事过境迁之后,他疯狂地报復起来,你一个普通老百姓,能担当得起吗?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春桃啊,你说我应不应该百倍小心呢? 谁说不应该小心?那你不说就是了,犯不着装病骗人!你这样做,连我也摸不着你的头脑,这种事,日后让别人知道了,会戳你的嵴梁骨!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1感"风寒",林老三缄其口;虑文儿,春妈心急如焚 2 我是不想骗人。可是,这件事我不骗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对待普通人,我缄口不言,别人无可奈何。可是,这是对待党,对待各级领导,你缄口锁舌,上级会说你没有政治热情,甚至思想反动。我虽还不是党的人,可我是人民代表,县政府委员,你能缄口锁舌吗?这事我扛不起,但我躲得起。没办法,就只好装病。日后即使别人知道了,也会谅解的。春桃啊!你得好好配合我,帮助我度过这道难关。林老师拉着春妈的手,十分诚恳地说。 春妈听他这么一说,淳朴的死心眼也转活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如今的领导,手操老百姓的生死大权,不就和过去的皇帝一样吗?官大一级,如压泰山。他虽然是县人民代表,每年也只去开一次会;他是县政府委员,可县政府每次开会,他都以自己体力不支,不能走这么路远的为由,没有参加。他虽也算官,但政府没有给他一点权力,他只是聋子的耳朵,摆摆样子。如今处在这当口,不能说,可不说又不行,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装病。可是她再一想,老头子可以装病躲过去,可是文儿是年轻人,他总不能也是装病呀!这该如何是好?她心里一急,就摔掉了林老师的手,很生气地说: 老头子,你只顾你自己脱身,就不顾儿子将来遭灾。文儿不是你的亲生骨肉,可他对你与亲生儿子没两样,你就这样撒手不管。可怜他爸死得早,如今壁上挂团鱼,四脚无依靠,一切都只能靠你。说时,她伤心地流着泪。 你说到那里去了,老婆子!我有几个亲生儿子?我会不管文儿的死活?你要弄清楚,文儿是你的亲骨肉,不也就是我唯一的亲骨肉,是我的整个生命么?他是我们后半辈子的依靠,他的兴衰荣辱,比我的生命还要紧,如果我不管,那我还是人吗??见春妈心急如焚,林老师心里也急了。他再度拉着她的手,赌咒发愿地对她说。 那你怎么管?难道你也要叫儿子装病?他这么生龙活虎的,如何能装得像?春妈平日显得略胖的圆脸上的那双带着永久微笑的眯成圆弧的眼睛,此刻瞪得很大,炯炯的目光如犀利的刀,向林老直刺过来,想即刻从他的心里掏出救文儿的办法来。 要他装病?你说到哪里去了。林老师见她紧张得这个样子不禁失声笑了,老婆子啊,不要这么紧张。只要我们处理得当,就不会有什么事。从现在起,不只是我,也包括你,都要劝说文儿今后要多做事,少说话,万不得已要说,也只能说好的。特别是在鸣放中,一定要做到这点,不管风浪有多大,一定要船头站稳脚跟不动摇。你用眼泪,我用歷史事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文儿很聪慧,他一定会明辨是非,听话的。 听老头子这么说,春妈放心多了。不过她心里还是火烧火燎,不知老头子什么时候才对文儿说。于是她又十万火急地说: 老头子,打铁就要趁热,要说就要快说。要是说迟了,万一文儿那骚牯似的脾性发作了,明天就说错了话,那又如何是好呢? 黄蜂结窠才起蒂,喝下米酒只会慢发作。这政策从中央贯彻到地方,至少也得一两个月。怎么明天就会说错话,脱不了干系?林老师见她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就笑着戏嚯她,真好笑,年轻的儿子像骚牯,那么?年老的他妈,也变成毛毛躁躁的老牛婆,你也不怕别人笑?这事急不得,但慢焖文炖也不行。过几天就是端阳节,文儿和永远来家过节的时候,我好好说说。再加上你的眼泪,我想,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打动,何况他们是听话的孩子! 这下春妈真的放心了,这才想起今天起得迟,送走了孩子们之后,就与老头子打口水拉锯战,压根儿忘记了做早饭。太阳已照到天井里,天井中央的花坛上的那树栀子花,洁白如雪,花儿裊裊颤颤,异香扑鼻,沁人心脾。快到中午了,她肚子也饿了。可是她还是故意开玩笑地说:
第304页 老头子,还是你好,肚子不饿。可我的肠子、肚子叽里咕噜早在打架,我要去劝劝它们噢。说着小脚一簸一颤,走进厨房去了。 以后几天,来看林老的老师络绎不绝。有学校的老师,也有学校周围的群众。但春妈一反往日热情待客的常态,淡然对待。只让林老与他们寒暄几句,就下逐客令,说老头子精神不济,需要休息。 端阳的前一天,姚令闻也拎着礼物来看林老。虽然是晴天,可拉上了窗帘,兼之香炉里烟雾缭绕,房里光线很暗,林老的面容显得更加憔悴,让人有秋深将陨的黄叶的感觉。林老准备从被卧里挣扎起来,姚令闻即刻弯腰制止,装出一副无限忧伤的样子,说: 林老,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才几天,病魔竟将您折磨成这个样子!您可是我们学校的旗帜,是我们学校的参天大树。只要您身体健康,我们就能在您这棵大树下,好好乘凉;我们就能在您这面旗帜下,胜利前进。您老一定要好生修养,早日恢復健康。不管您要什么,只管对我说。就是雪山的雪莲,海底的珍珠,龙肝凤胆,我踏破铁鞋,走遍天涯海角,也要为您找到。至于您的教学任务嘛,我会妥善安排。您就不必担心。他口里说得天花乱坠,腹内却矛戟森然。他想,你在地市有名,又被县里信任,我不用好言好语堵住你的嘴,你到地县放个屁,他们都认为是香的,我却千担河水都洗不请。我除了将你当作火神爷供着,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又转过身来对春妈说,林老胜过我的亲爸,我应该鞍前马后,侍候左右。只是我乱七八糟的工作太多,抽不出身来。春妈,请你嘱託尚文,请他务必替我尽份子侄之情。 虽然他嘴里句句吐玉生花,说尽林老的好话,可是,他心里却在默默地诅咒:老东西,你是县人民代表,县政府委员,烈士家属,名牌教员,身居要职的学生比比皆是。如今,学校那批有才华的教师,特别是青年人,如蚁附膻腥,围着你团团转。你就是打个喷嚏,学校也会发地震。但愿你从此长病不起,免得你今后处处挡道。如果就此升天,那更是天公作美,求之不得。或许你是装病,那对我也只有好处,没有什么坏处。反正你不动,学校就会少滋生一些对我不利的事端,我就能一唿百应,打造好我姚氏的铁桶江山。 正当他歪心毒想的时候,林老也在想他的心思。谁不知道你口蜜腹剑,对我恨之入骨。今天来看我,也无非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过,我时刻如履薄冰,稳口深藏舌,遇上什么磕磕碰碰,也打掉牙齿往肚里吞,一定能躲过你的剑影刀光。于是林老假意顺从了他的假意,小心谨慎地躺下去,气喘吁吁地说: 姚校长,正当你踌躇满志,创建一流学校的时候,十分遗憾,我这老骥却伏枥了,再也不能步你的后尘驰骋。不过,有一分热,就该发一分光,我的课务我应该勉强还能担任,不给学校添再多的麻烦。至于开会、坐班,家访,我就请你照顾,暂时免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林老愿意锁住嘴巴,如牛那样老实工作,岂不天下太平了?真是天从人愿,正合孤意,让姚令文喜出望外。他想,大概老东西也意识到与他碰撞,不是鸡蛋碰石头,粉身碎骨,就是两败俱伤。他一把年纪了,怎么也输不起。如今林老一病不起,岂不治癒了他一桩心病?于是姚令闻立即答应了他的要求,并虚情假意地表示,对林老对他的工作的支持,表示衷心的感谢。然后快意地款款步出了林老的房间。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别人眼里,有如巍巍泰山的林老,竟然也如此脆弱,对他敬畏有加,礼让三分。他不禁又一次深深感到,权力竟如同神灵一样,让所有的人,如原始人敬畏图腾一般,顶礼膜拜。这么一想,他不禁身子轻了,脚步快了,好象阿q喝醉了酒以后,着实有些飘飘然。,走过天井,见花坛上的栀子,在晚风中摇曳,花坛上还零落地撒下一些花瓣。他不禁笑起来了,心想,原来你也是斗尽风光的落花,即将陨落的残阳……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2啜药尝蜜,黎疾明辨甘苦;读史答问,尚文两度出错 1 转眼端阳节到了。尽管干部、教师,口头上都高喊破除封建迷信,破除世俗陋习,可在传统节日到来时,每个人都千方百计藉故请假回家。这次端阳节,正直星期六,不到下午两点,上完了课,大家便空城以出,打道回府了。尽管姚令闻越来越觉得柳沛云与学校里的鸾鸟凤凰比,只不过是只难看的乌鸦,可是鸾鸟凤凰飞回家了,想调情也鞭长莫及,怎么能解一时之渴,尽云雨之欢?因此,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回洪家垸完小去玩弄乌鸦了。这正如饮酒,到不了杏花村,喝不上竹叶青,能啜饮浊醪以止瘾,也是不错的事。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没有美酒,浊酒也将就。永远离家远,一天不能回还,没有回家;黎疾彭芳因新婚购物,及彭芳母亲治病丧葬花钱多,债务重,为省几个子儿,也没有回家。尚文、永远是林老春妈的儿子、干儿子,当然要回家给父母拜节,黎疾、彭芳也想跟着他们回去,想认林老夫妇做干爹干娘。尽管此时河里赛龙舟在激烈进行,锣鼓声、号子声动地惊天,他们也不为所惑,课毕送走学生之后,毫不犹豫地结伴向林老家里走去。 西斜的太阳,照着林老家栗色的木门,耀眼反光。大门左边悬着菖蒲,右边挂着艾株,象徵着屈原的长剑及他所爱怜的众多的香草。进门只见林老戴着自制的向脑后倾斜的高高的帽子,额上涂着赭黄色的雄黄,身穿着那件相亲时曾穿过的白色纺绸长衫,腰间佩着香袋,缀着香草,兴致勃勃地走出来。紧跟在后面的是春妈,手里端着一个碗。林老笑指着那只碗里,饶有兴趣地对他们说:
第305页 来来来,孩子们。快涂上些雄黄硃砂,这样,可以辟邪,使你们未来的一年祛病远祸,万事顺畅。来来来!说时,他就用手蘸着雄黄硃砂液,分别涂抹在他们的额上。这雄黄硃砂液有股浓浓的酒味,涂在额上凉沁沁的。他们一个个都像孩子一样笑着,恭顺地任他涂抹。春妈站在一旁,笑得眼眯缝成线,嘴张开如洞,格格格格,胜过喜鹊。望着这种奇异的装束,尚文不禁记起了《涉江》里的名句:高余之岌岌兮,揽余佩之陆离,觉得继父俨然是屈原的化身。不禁油然而生敬意,讪笑之声遽止。 老头子真是希奇古怪,把自己弄得七分不像人,三分不像鬼,简直成了老妖精。他还不知羞耻,要把孩子们个个搞得这么怪模怪样的,说什么能祛病免灾,让人笑掉大牙。我就不信,我不涂不抹,看老天爷给我赐什么病,降什么灾!春妈乜斜着林老,没完没了嘟嘟囔囔地笑着说。看似在埋怨,实则很高兴。 接着大家跟着林老穿过天井,进入后幢的餐厅,每张门上都悬挂着菖蒲艾株。餐厅里的桌子上,堆放着两盘如小山似的粽子、饺子。还有三个碟子,分别装着白糖、酱油、辣椒。于是大家兴高采烈地吃起来。林老吃得不多,坐着看他们狼吞虎咽,流露出无限羡慕的眼光。多好的孩子,个个头脑聪颖,健壮如牛,真是国之栋樑,林老不禁幽幽地想。 大家吃饱之后,林老领大家上楼,走进书房。后幢二楼并行两间房子,一间是林老的卧室,另一间是他的书房。书房里,靠窗的书案,已搬到房子的中央,书案上放着两个碗,都装着些液体,其中一碗汁浓,色黑似墨;另一碗褐黄,似酱油。桌上还搁着一叠叠线装书。大家围着书案坐定,春妈忙着筛茶。此时,坐在案一端的怪模怪样的林老,又提出了两个看似十分平常、却又希奇古怪的问题: 今天,我有两个问题想问问大家。第一个问题,桌上摆放着两个碗,大家尝尝里面的东西后,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究竟喜欢吃那一种?第二个问题,根据你们的观察,这一段,我是真病,还是假病?你们应该像《皇帝的新衣》里的小孩那样,实事求是地告诉人们,皇帝老子一丝未挂赤条条。千万不要像那些大臣们,睁着眼睛说皇帝穿上了最漂亮的新衣的瞎话。然而事实的真相只有一个,你们就老老实实告诉我。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面面相觑,个个莫名其妙。好像习惯于解答数学难题的高才生,突然有人问他,一加一等于几,他竟茫然如坠烟雾,找不到解答这个题目的方向。他们小心翼翼地望着这两碗黑煳煳的东西,认认真真地思索着,似乎这东西就是颗即将引爆的炸弹。春妈在一旁望着他们那王八敬神的样子,实在觉得好笑。但她怕老头子精心设计的计谋露了馅,只好紧紧地捂着嘴巴,才没有笑出声来。 你们还愣什么!要知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丁是丁,卯是卯;是甜说甜,是苦说苦。不偏不倚,不媚不骗,实事求是,那就容易回答。环顾左右,察言观色,想投人所好,图一己之私,那就永远不敢说出真理性的答案,而只能让谬误横流。现在,谁先来尝梨子? 还是我先尝吧。黎疾望了林老一眼,见他态度严肃,正襟危坐,便脱口说出自己原意先尝。大家见黎疾如炸碉堡的勇士,争着上,免除了上峰命令自己冲锋的威胁,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黎疾小心地端起一只碗,送到唇边,双手都颤慄起来,好像碗里盛的是毒药。他轻轻地抿了一口,不禁惊喜万分,几乎跳起来了,大声嚷道: 蜜糖,是蜜糖!好吃,真好吃!南爹,您给我们这么好的东西吃,还要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真像爷爷逗孙子,有趣,有趣!说着,一口将半碗蜜糖喝光了。 大家听说是蜜糖,紧张的心弦松弛了,一个个都像孩子一样,争着要喝。林老连忙挥手制止,厉声说: 不急不急,大家不急。蜜糖有的是,一定让你们喝过够。不过,现在还是让黎疾尝过遍。一个人经歷的事情多,正反两面都看到,看问题才不会片面认识不周全。 蜜糖有的是,大家都能吃过够。小孩子嘛,有吃在后头,不要与我争,你们就慢慢等!黎疾得意洋洋地耸耸肩膀,装出大人的样子,向他们挤眉弄眼,挑逗性地笑着说,现在,还是遵从南爹的意思,首先让我吃个够。说着,端起另一个碗,就一口灌下去。谁知一口还没下喉,他就双眉打结,两眼发直,面颊鼓得像两个葫芦。实在憋不住了,他还没转过脸去,就一口喷了出去。他是摆开架式,站着喝的,当然也站着喷出来。这样,黄河之水天上来,全喷在坐在他身旁的彭芳头上。彭芳马上掏出手帕抹头上直流的水,横眉瞪眼,口里直叫骂。可黎疾哪里还能管得这许多,口里只顾嗷嗷叫: 苦死我了!苦死我了!南爹,南爹!我不是您的干儿子,您就害我啦!他马上丢下碗,去找水漱口。春妈早知道会出现这种事,早有准备,马上给将碗水递给他。大家捶桌捧腹顿足,眼泪都笑出来了。事情早在林老的预料之中,不过他没料到竟如此富于戏剧性,林老也笑起来了,慢悠悠地说: 黎疾啊,黎疾!你是自找苦吃。怎么能怪我?你只想吃甜的,不愿尝苦的;你可知道口蜜腹剑、良药苦口的道理? 大家听了林老的话,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笑声遽然停止了,个个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严肃,而黎疾的脸上火烧火燎,青一阵,白一阵,表情尴尬,羞愧难当。此时,永远望着林老深邃的目光,严肃的表情,也深有感慨地说:
第306页 干爹,您的良苦用心,我知道了。您是怕我们年轻人惯于吃甜,不想吃苦;只愿听表扬,听不进批评。晴空万里,心情舒畅;狂风暴雨,怨天尤人。温室里的花草,经不起大风大浪。您是要我们爱吃苦口的良药,喜听逆耳的忠言。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忠于于人民的革命者。 永远,你理解得不错,我有这层意思。既然大家都懂得了这层意思,那么,就都来尝尝这苦和甜吧!林老又分别在碗里倒了蜜和药,率先尝了,然后依次个个都尝了。此时,大家舔蜜,不见喜色;尝药,没有忧容。个个态度庄重,心情激动,都觉得平日自己不愿吃苦口的良药,听不进逆耳的忠言,自满情绪严重。林老的这一举措,犹如一记重锤,敲碎了亘在他们的心窝里的骄傲的顽石。林老也清楚地觉察到,他们喝蜜多,喝时面不显憎恶;啜药少,啜时也并不呈喜色。认识还止于迳庭,远未升堂入室。他的眼光穿过窗户,望着夕阳下的远山,进一步启发他们: 你们看,任何事物都像那远山一样,有当阳反光的正面,也有背光阴暗的反面。永远的认识,仅仅是这个问题的一个侧面。还有另一面,甚至更多的方面,我们缺乏清醒的认识。唐太宗曾说,;以史为鑑,可以知兴替。;现在还是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歷史。今天是端阳节,是我国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的忌日。文儿正在读《屈原列传》。文儿,你告诉我,屈原为什么要写《离骚》?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尚文不知所措,他眼睛骨碌了几圈,隐隐约约地记起来了。他心情十分紧张,吞吞吐吐地说: 爹,我,我记的不够清楚,理解也不透彻,不知是不是这几句:;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2啜药尝蜜,黎疾明辨甘苦;读史答问,尚文两度出错 2 不错,是这么几句。可就是这几句,告诉了我们:喜餍甘而不惯茹苦,乃人之常情。;谗谄;似蜜,即使;邪曲;;害公;,王也喜欢;诤言如药,可良药苦口,即使;方正;耿直,一心为公,也为王所不能容。操重权的王如此,你们如此,我也如此,别人何尝又不是这样。特别是那些有成就而高慢自许的人,你说他的好话,让他啜蜜,他飘飘然;你批评他,要他茹苦,他自然憎恶。你若恣意揭短,那就是挖他的祖坟,他定会怀着百倍的仇恨,进行疯狂的报復。忠言逆耳,特别是那些握重权的人,更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千方百计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忠言者,置之死地。旧社会里,人们说皇帝老子是龙,龙的项下有逆鳞,摸它就会有兇险。俗话还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屈原摸了逆鳞、捋了虎鬚,尽管他是贵族,曾任左徒,也曾握有重权,可还是;见疏;被;放;,;忧愁幽思;,终至怀石自沉汨罗,付出的代价不能说不惨重!自古以来,从比干被剖心,到方孝儒被支解,灭十族;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清代的文字狱,中国有文字记载的五千年的;文死谏;的血迹斑斑的歷史昭示人们,;言者有罪,罪不可赦;。韩非子深知说难,曾搅尽脑汁,潜心研究,写出了警世惊俗的着作《说难》,可他在说秦的时候,终未免于难。也许有人说,皇帝有逆鳞,摸不得,可是,他处在边远地区,天高皇帝远,皇帝老子的鞭再长,也无法及于他。至于别的人,既不是老虎,他们的屁股又何尝摸不得。其实,他那里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个地方都有大大小小的皇帝,都可以致人于死地。还是比较清明的唐代的全盛时期,名震京师的诗人陈子昂,持才傲物,一身正气,敢怒敢言,女皇帝武则天不能奈何他,可是回到故园,却被县令段简所杀。可见,地方的小皇帝的虎鬚,有时比皇帝的逆鳞还厉害得多。如今,大家都在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嘉勉;,好像这个世界全风和日丽,花团锦簇。其实,这只是人们的美好愿望而已,这样的理想境界,在歷史上,几乎没有出现过。现实生活中,也有一些人口头上唱着这种高调,那也只是他们冠冕堂皇的封面文章。只要揭开封面,里面的内容就不是这样,或者不完全是这样。在一般情况下,大家热热闹闹,抖尽风光,好像没什么大问题。但是在特定的时间内,你如果惹怒了大大小小的孽龙、老虎,它们就会张牙舞爪、剑拔弩张地扑向你。我们这个看似平静的世界,其实处处都有雨雪冰霜,风暴雷霆。在特定的时刻,如果不能隐彗韬光,刻意避开它们,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因此,你们一定要总结歷史的惨痛教训,透过现实生活的重重迷雾,找到一条能稳稳噹噹的踏脚的坚实地,千万不要为假象所迷惑,误入歧途而不能自拔。也许有人认为,年轻人暂时走错了道,迷途知返,还来得及。不过,既已迷途,就难识正路,何况还有那么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故意设制陷阱,使你失足蹶蹄,根本不让你爬起来,走上正路!因此,你们每走一步,都得回头看看,认真想想,千万不能图一时痛快,逞一时英雄,而坠入万劫不復的深渊。林老侃侃而谈,大声疾唿。 爹啊,你这样危言耸听,未免言过其实。尚文是直性子,有不同的意见,就竹筒倒豆子,全倒出来。我看歷史上也有英明的君主。他们也能从谏如流,开创了光耀古今的昌明的时代。我们也不能全盘否定呀!至于那些圣哲,就更不用说。
第307页 文儿,看来你近来读史,十分勤奋,收穫甚丰,记得不少的歷史掌故。可惜你只像牛吃草那样,狼吞虎咽地将这些塞进胃里,还没来得及反刍,没有消化,没有吸取其中的精华。好,现在你就举个例子,来佐证你的观点。林老见文儿能大胆谈自己的读书心得,觉得他进步很快,心里也很高兴。 爹,盛唐贞观之治,能不能算昌明盛世?唐太宗李世民,能不能算英明君主?他从谏如流,算不算做到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魏徵犯颜谏主,算不算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既然封建时代也曾昙花一线地出现过这种光明时代,今天人民当家做主了,这种盛事就一定能从上到下,东西南北中,遍地开花。我们又何必怕什么失足蹶蹄,效小脚女人踽踽慢行呢?初生牛犊不怕虎,尚文越说越振振有辞,锋芒毕露。 你说的是歷史事实,可见你读书是勤奋的。不过,你只读了事实的一大半。你读书像骑着骏马在草原上驰骋,跑得很远,却看得不细。书角行间的微词精义,你还全然没有领悟。我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为此,给你们准备了几本书让你们读读。这里有《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鑑》,你们就分别读读《魏徵传》,《资治通鑑》贞观十六年、十七年的史实,再来谈自己的认识,如何?说完,林老就把书分别给了他们。 尚文《读资治通鑑》,永远读《新唐书》,黎疾和彭芳共读《旧唐书》。他们个个神情专注,只听到一片翻书的花花声。不久,尚文神采飞扬,像个孩子找出了别人隐匿的、而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那样,情不自禁地大声嚷起来: 找到了!找到了!大海里捞针,总算捞出来了! 找到了?一下子就找到了?文儿,那你就念念。林老以不信任的目光望着他。而尚文则满有把握地大声读起来: 贞观十七年…… 春,正月…… 郑文贞公魏徵寝疾,上遣使者问讯,赐以药饵,相望于道。上復与太子同至其第,指衡山公主,欲以妻其子叔玉。戊辰,征薨,命百官九品以上皆赴丧,给羽葆鼓吹,陪葬昭陵。其妻裴氏曰:;征平生俭朴,命葬以一品羽仪,非亡者之志。;悉辞不受,以布车载棺而葬。上登苑西楼,望哭尽哀。上自制碑文,并为书石。上思征不已,谓侍臣曰:;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徵没,朕亡一镜矣。;我说得不错嘛,唐太宗虚心纳下,有如天无二日,亘古无双。爹,您说对不对? 林老听后,眼滞眉低,默然无语。停了一会儿,他才慢条斯理地说: 文儿,我想讲个故事,不知你喜不喜欢听。前清有个乡俗,上私塾的孩子家里有喜事宴客,一定要请塾师吃饭。有个教私塾的冬烘先生,穷得吃了上餐没下餐,只盼学生家长请他吃顿饭。一天,有人送请贴来了。他急忙从装着请贴的信套里,抽出请贴一看:;八月一日;。他快乐极了,;八月一日;,不就是明天么?于是他从这天中午起,就不吃不喝,准备枵腹以待。可是到了第二天正午,还不见来接客的人影儿。他再抽出请贴一看,他傻了眼,原来昨天没把请贴全抽出来,只看到第一横,误以为是;八月一日;,其实人家请客是;八月二日;。他又只好不吃不喝,坐着等。等啊,等啊,等到第二日中午,还不见有人来。他再一次抽出请贴一看,他简直目瞪口呆了,原来他昨天又没把请贴全抽出来,只看到两横,又误以为是;八月二日;,其实是;八月三日;。有什么办法呢?头髮已剃了一半,只好等着剃完。于是他又只好枵腹苦熬。苦熬啊,苦熬啊!熬得他头眼昏花,肠肚紧贴背嵴,冷汗淋漓雨下,腿脚走路踩棉花。总算苦熬到头啦,接客的人终于来啦!可他也终于提不起腿啦!接客的人见他如此,以为他病啦,就说:;先生,您病啦,今天还是不去赴宴吧。;这话可把冬烘先生急坏啦。他连忙摆摆来手急急地说:;没病,没病,我没病!要是我今天不去赴宴,真正会有一场大病。我,我,我腿脚有些不灵便,求求你,你你你还是背我去吧。;他胡纠蛮缠,接客的人没办法,只好背着他送去啦。文儿啊,你读书,正如这冬烘先生读;请贴;,读来读去,才读到;八月初一;啊,你,你还得继续往下读呀! 林老开始讲故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十分蹊跷:冬烘先赴宴与读《资治通鑑》,简直风马牛不相及,林老说这个干吗。但卒章点睛显志,说尚文三读;请贴;,还不明宗义。讽喻之意,简直入木三分。尚文读《资治通鑑》的时候,永远黎疾彭芳分别在读《新唐书》、《旧唐书》中的《魏徵传》,已经在文章里找到了林老要他们读的段落,知道了真正的答案。可尚文还在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答非所问,还自以为是。他们不禁前合后仰,拍手哈哈大笑。春妈被他们疯子似的狂笑所感染,也笑得眼睛眯成新月似的一条缝。尚文则被他们笑的狂涛沖昏了头,火烧红从嘴角直漫过双颊平原,烧着了崇山峻岭似的耳壳。他眨巴着眼左顾右盼,如坠五里雾中,不知路在何处。还是永远提醒他继续往下读,他才拿起书本看下去。他读了好一阵,才站起来讪讪地说: 爹,你看是不是这一段?尚文错了一次,怕再错,如今找着了美玉,老以为还是石头,眼睛怯怯地望着爹,惴惴地说。
第308页 你读吧。只要运用你的脑髓认真思索,就不会有错。怕就怕盲人骑着瞎马,还要胡沖乱撞林老用慈爱的目光望着他,热情地抚慰他,殷切地鼓励他,如果经过仔细辨识,深思熟虑,那么自己认定的路,就不会错,就应该勇敢地走下去!文儿,你就读吧。 贞观十七年…… 七月辛卯……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2啜药尝蜜,黎疾明辨甘苦;读史答问,尚文两度出错 3 初,魏徵尝荐正伦及君集有宰相才,请以君集为僕射。且说:;国安不忘危,不可无大将,诸卫兵马宜委君集专知。;上以君集好夸诞,不用。及正伦以罪黜,君集谋反诛,上始疑征阿党。又有言征自录前后谏辞,以示起居褚遂良者,上愈不悦。乃罢叔玉尚主,而踣所撰碑。尚文读完,双眼尚痴痴地望着书本,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既而由惊疑转为愤怒,忿忿地说:怎么,唐太宗也这样?也这么多疑,轻信人言!招贴即扯,竟然出尔反尔,说黑为白,才过半年,就tf了自己作出的定论!对逆耳的忠言耿耿于怀,对犯颜直谏的人,即使;盖棺;,论还不能定,连死人也不放过,真是太狠毒了! 文儿,你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天下乌鸦一般黑,可唐太宗这只乌鸦却是变种,毕竟没有那些乌鸦那般黑。中国几百个帝王里,某种程度上,他是能虚心纳谏的第一人。可就是这第一人,也不能做到;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嘉勉;。他也曾挥舞;言者有罪;的大棒,掘掉自己亲自为魏徵所树的碑,tf自己对他的定评!可见向人提意见难啊,特别是开会当着众人大鸣大放,揭上级的疮疤,即使百分之百的正确,他也会认为你使他丧失威信,影响他加官进爵,是掘他的祖坟,要他的命啊!困兽犹斗,何况他们还是生龙活虎呢?你们现在是初生的牛犊,满腔热血,勇往直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是,如果你真正迷信;言者无罪;,胡说白道,到头来只会碰得头破血流,打掉牙齿和血往肚里吞,甚至丢了卿卿性命。歷史上,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事情还少么?因此我以为进言者要熟读《说难》,以唐太宗魏徵为明镜,进言时必须慎之又慎,就是对如唐太宗那样的开明的领导,也要多长一个心眼,才能确保无虞。 俗话说,人前只说三分话。在复杂纷繁的社会里,诚如您说的,言事很难。不过,按你的意思,是不是就只能稳口深藏舌,连三分话也不能说了?那么,这次整风,我们就只能做缩头乌龟,作壁上观哦!黎疾听林老说理入木三分,确实无可辩驳。但又觉得别人热情奔放,百花齐放,而自己三缄其口,委实不是滋味,因而说出了自己的苦衷。 黎疾,不是不能说,我是说;说难;啊!说时要洞察形势,揣摩别人(特别是那些握有重权的人)的心理,还要反覆推敲自己说的内容,是不是百分之百的正确,对不同的人是说七分,说三分,还是说一分,或者更是缄口不说,定要从实际出发。切不能像目前某些年轻人,不择对象,不审时度势,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知道的,全倒出来。甚至将毫无根据的道听途说,也鹦鹉学舌,信口开河,乱说一通。那样做,灾难性的后果,即使是白痴也能料到,难道我们还要用自己脆若鸡卵的头,去撞坚如钢铁的石墙么?韩非在说难中有个很好的比喻,他说,人心如同针眼,而话一说出,就变成骆驼,不仅穿不过针眼儿,反而踩响了地雷。言者言事,特别是针锋相对地言事,那就是骆驼要穿真孔,光削足适履是不成的,一定得有孙悟空的本领,把自己的;言;变成细丝或头髮,方能穿过去。韩非又说,;知可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这是说;说;的最高境界,是说到别人心里去。也就是说,别人心里想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估计别人能够接受,你才说。迎合权贵心理,摧眉折腰,吮痈舔痔,权贵当然高兴,这也就是自古以来,小人得志,;燕雀乌鹊巢堂坛;的根本原因。当然,这是贤者所不愿为、也不屑为的事。但是,找出一种方法,让人可以接受或者比较易于接受,是能够做得到的。和风盪神,细雨润物,捕捉最恰当的时机,与人掏肺腑,促膝谈,一般来说,别人可以接受,甚至心存感激。至于大鸣大放大字报,炮打火攻,揭人隐私,戳人伤疤,挖人祖坟,当然只能引起怨怼,招来祸患。韩非知说之难,可终没有把自己的;言;,变成细丝头髮,穿过针孔,结果招来猜忌。一旦逆鳞动,他最终也不免于难。面对血淋淋的歷史,面对现实的重重迷雾,我们的头脑应该清醒,清醒,再清醒,切不可如愤怒的公牛那样,莽撞,莽撞,更莽撞,最终撞出不堪设想的严重后果,以至悔恨终生!因此,对你们这些歷练不深青年来说,这次还是三缄其口、少说为佳的好。 林老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忧郁的眼光,始终望着窗外已薄西山的红日,它是那样耀眼,那样光芒四射,将整个西天都烧红了。可就在顷刻,它将隐彗韬光,潜于西山之下,确实让他悲哀。而听他说话的人,望着他那峭壁坚岩似的面孔,个个如坠千丈冰窟,面面相觑。大家呆滞了一阵,永远醒悟过来了。他觉得干爹说的虽是至理名言,但又觉得他说的是羲皇时代的事,事过境迁,那参天的古树和今日高耸入云的烟囱,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他是个极细心的人,观察细緻,思虑冷静,从不盲从。比如说;行人靠右;,他偏要靠左。他认为,走左边,背后没有车来,无后顾之忧;而前面的来车,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如遇突发事情,可以避开。而靠右走,背后的来车看不到,稍不留意,也许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他与人相处,也善于细察敏思,善于设身处地,体察人意,将心比心,从不强人所难,言必与人为善,行定对事有助。人们把他当作兄弟。因而觉得干爹的话,与今天的实际有些龃龉,于是他便怯怯地说:
第309页 干爹,您说的确实是至理名言,用于旧社会,那是鲁班斗木榫,毫髮无差。可世易时移,革命成功了,人民当家做主了,我们的学习工作,有**的正确领导,我们的思想,有马列主义的正确指引。人民的政治觉悟空前提高了,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自觉性增强了,领导与群众乳水交融,我想再也不会出现韩非所说的;说难;、进言犹如骆驼穿针孔的困境。您这么说,是不是有杞人忧天之嫌? 永远,旧社会与新社会的天壤之别,我的感受也许比你们更深刻。世世代代被沦为奴隶的劳苦大众,今天做了国家的主人。全国人民斗志昂扬,奋起建设社会主义。这种大好形势,是歷史上任何时代都无法比拟的。林老望着他们生气勃勃的样子,又是爱,又是急。只好有语重心长地向他们解释,但是,我们绝大多数的人,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不可能没有旧时代的烙印。有句这样的古诗:;古人不见今人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和今人是大不相同的,参天古树和高耸入云的烟囱也全不一样,但是,烛照过古人和我们、与古人和我们见到的月亮,却是同一个,并没有变。生产无限发展了,社会制度不断递禅变更,沧海变桑田,江山已不可復识。可作为社会发展的主体的人的人性的核心,却大致相同,正如古人与今人见到的是同一个月亮。这核心就是人们对物慾的渴求,及由此而派生的人的顽固地为己的私心,不择手段地对权力和金钱的强烈追求。处在新旧社会交替之际,拖着个旧思想的长长的尾巴过来的人多得很,这种人不加强思想改造,一旦时机成熟,就会走帝王将相的老路。高饶反党集团的出现,刘青山张之善的被处决,就深刻地证明了这个观点。人的这种过分的追求,激起了海啸似的阶级冲突,并由此而诱发地震似的社会变革,人类社会才得以不断向前发展。而人们要得到权力与金钱,就必须确立自己在社会上的良好声誉。因此好誉恶毁,是人的共性。帝王将相如此,农工商贾不也一样,你们也不会逃脱这一规律,你们回顾一下自己对待表扬和批评的态度,就会有深刻的认识。我教了几十年书,经我表扬批评的人多于牛毛,其中失实的也应不少,可就没有一个人对我说,我对他的表扬不当;而受到批评的人,即使句句属实,他总要千方百计找理由辩解。教师对学生的批评,只不过像用鸡毛帚子扫扫灰尘,无关痛痒,居然也有如此强烈的反应,那么,大鸣大放大字报,对某些当权者而言,是当众扒掉他的裤子露丑,那简直是悬在他们头上剑,是要割他们的肉,他们能容忍吗?不错,人是会变的。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是能去掉私心,成为高尚的人,不过这种变,犹如拉车上高坡,需要人有坚韧不拔的毅力和很高的自觉性,在党的教育下,这种人一定会一天天多起来。但如果人们不痛下决心改造自己,就很容易掉进权欲的污淖泥坑。而这种变,如水向下,变起来舒舒服服,毫不费力。在今天,如不加强学习改造,一个人的思想原来是红的,经风吹雨打,就可能变成粉红、暗红,甚至变成黑色。刘青山张之善是红小鬼出身,竟堕落成贪污分子,不就充分的说明了这个问题吗?那些拥有不受限制的特权人物,不更会这样吗?当然,今天有党的强有力的思想教育,变到刘青山张之善这样黑的人当然是个别,但被旧社会留下的污泥浊水染成灰色的就不是少数了。而其中有些人大权在握,项下有逆鳞,是坚硬的石头的人物也不能说没有他们,是不能摸,不能碰的。我是个孤老头子,自从和春妈一起生活时,我才有个温暖的家,才有你们这样生龙活虎的儿子。我是西天的太阳,顷刻就要落下去,早一刻晚一刻无所谓。可你们如日之升,前途无量啊,这次大鸣大放,可千万不能出丝毫差错,让自己摸到形形色色的龙的项下的逆鳞,碰在比钢铁还坚硬的石头上。要留驻自己的青山,日后才会有柴烧,才能有机会参与今后美好社会的建设与改革。 林老越说越激动,好像看到他们像盲人骑着瞎马,走近了悬崖,他饱含热泪,声音颤抖,悲悯之情,几不自胜。永远他们深受感染,仰望着他,唏嘘长嘆。可尚文此刻却十分惆怅。觉得一个有热血得当代青年,而且是区教工团支部、学校团委书记,县先进教育工作者。不应该对党的事业,对人民的唿声,漠不关心,置若罔闻。他也十分激动地说: 爹,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们的共和国就是无数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们也是有热血的青年,怎么能对那些腐朽落后的东西,置之不理?今天,我们为人民的事业奋斗,再不用抛头颅洒热血,至于遭打击,受委屈,那又算得了什么!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2啜药尝蜜,黎疾明辨甘苦;读史答问,尚文两度出错 4 哎,文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过去革命,敌我阵线分明,攻击目标明确,勐打勐冲,不会有错。即使牺牲,虽死犹荣。可今天两类矛盾交织,是非一时难明,忠奸更难分辨。一旦遭到貌似忠贤的奸佞的陷害,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伸。你这一生,就会被划入蒋介石那一类,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过去军阀割据,你闹革命,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此处失败走他乡,东山再起还有望。可如今,国家大一统,此处失足蹶蹄,就是盖棺论定,你到哪里也没有爬起来的机会。但如果能过了这个坎,也许一马平川任你驰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文儿啊,为了你妈,也为了你自己,你得三思啊!
第310页 林老没想到文儿如此固执,久蓄在眼里的泪水,禁不住唰唰地落下来了,无限痛苦地说。春妈见儿子的犟脾性一点没改,老头子又那么失意流泪,她伤心透了,痛楚的眼泪如涌泉汩汩流下。她哽哽咽咽地哭诉着: 文儿,你知道什么,爹的话对,你不听。道理我懂不了许多,可说话招灾惹祸的事,我也见过不少。解放后,我们家对门当牛贩子的三经纪,不也只说了四癞皮土改时捏阄分得那头牛口齿老了,不能耕地,而冬天又难于侍候的话,后来牛被杀了卖肉,四赖皮用牛骨头炖的烂熟牛肉,请三经纪喝了回酒。结果因宰杀耕牛罪,三经纪坐了三年牢。解放前,你死去的爹,就是因为说了校长的直话,丢了工作,生活无着落,才回到农村种田,他体弱不耐劳作,累成了病。贫病交加,没几年,就悲惨地离开了人世,那时你才七岁岁。十多年来,我作牛作马,好不容易才把你拉扯大。如今你翅膀硬了,比你死去的爹还倔,不听你干爹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到后来,她竟泪流满面,号啕恸哭起来。 老婆子,你不要这样嘛。文儿是个聪明人,只不过是暂时转不过弯。林老见春妈这般揪心似的伤痛,流着泪,双手颤颤簸簸地递块手帕给她抹脸,十分伤心地说,文儿,我们是黄土壅了半截的人啦,就是即刻死去,也不值得悲伤。可你们来日方长,前途无量啊!我虽然老了,但并不朽。老马识途,我求你这样做,一定不会错。为了不让你妈伤心,爹求你,你就信我这一回。好吗? 干爹干妈!你们说的我信,我信!我一定按照你们的意思去做。永远被他们的诚心所感动,十分动情地说,哥,爹妈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多,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长,我们没有理由不听老人家的。;忍;字头上一把刀,能忍,刀悬着,有惊无险;不能忍,刀坠下来,就能砍下你的头。 大家都为眼前发生的事所感动,动容地诺诺连声。黎疾虽还心存疑虑,也深受感染,频频地点头。尚文此时则离席,扑通一声,拜倒于地,哽哽咽咽,泪流满面地发誓: 妈啊,是我不好,是我不孝,是我该死,让您伤心了。今后不管生活里发生怎样的风波,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我都会坚如磐石,决不会有丝毫闪失。爹呃,我一定按您的话去做。妈呀,爹啊,你,你们就放心吧!说时,抱着妈的腿痛哭起来。 好好好!大家懂得了社会的错综复杂,认识了人际的阴晴两面,那就好了,那就好了!林老也离席拉起了尚文,破涕为笑,饺子凉了,老婆子,热一热,让大家吃过饱。粽子嘛,每人都拿几个,慢慢吃。 林老说完,春妈端着那两盘饺子,小脚一颤一簸,快步走进了厨房。彭芳不知与黎疾咬着耳朵说了些什么,他们格格一笑之后,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林老鞠了一躬。彭芳怀着期待的心情,亲切的说: 南爹,在昆师,我们有幸遇到洪鹢老师,可阴差阳错,我们没有机会认他老人家作干爹。今天结识您老人家,您待我们胜子侄,这回,你们一定要收认我们这双干儿女。 怎么怎么,你们也要认我作干爹?林老乍一听到,怔住了。但一会儿,他思想转过弯来了,十分高兴地说,能有你们这样有才华的青年信任我,那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不过目前不行,马上就要开展整风,叫干爹的人多了,别人回怀疑我们有个小圈子,我们单纯的关系,会被别人说是小集团。我答应你们,整风过后,我要备桌酒席,让你们多喊几声干爹。如何? 好!您答应了我们的要求,我们真高兴。黎疾彭芳也离席站起来,虔诚地向林老鞠了躬,齐唰唰地喊了声干爹,并且笑着说明: 林老,这声;干爹;是我们未交定金的定金,我们就只喊这一声,再喊,那是在整风后。 他们的话音刚落,饭厅里就响起了爆炸的笑声,人人捧腹前合后仰,眼泪都流出来了。大家都说: 好你个黎疾呀,好你个彭芳!你们也真有趣,真有创造性。别人收媳妇先订婚,你们认干爹也先预定。真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新,新!接着又是一阵炸雷似的笑声。 人家讨堂客也没有你们这么开心!你们笑得房子都颤起来啦。究竟是在笑什么? 干妈,我们在叫您干妈啊!干妈!黎疾彭芳特意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礼,她才明白是回什么事。也笑得眼睛眯成了新月。 接着大家狼吞虎咽吃饺子。接着大家各自拎着串棕子,笑呵呵地走出了饭厅。穿过天井,大家停下脚步,观赏栀子花。只见朵朵冰雪般的花儿,渐次萎缩,花瓣飘洒了一地。大家刚才高兴的劲儿,似乎又坠入了谷底,人人心里顿时像压着块顽石,显出几分颓唐,发出声声长嘆,似乎都在为它默哀。永远觉得实在太郁闷了,便奋力从心灵的缝隙里,悠出了一缕嘆息来: 唉,人说;花无百日好;,的确如此。玉洁冰清的栀子,抖尽风光之后,也会零落成泥的。古人有诗云:;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桃李不若荠菜,佳花不如野草,还是野草好啊!野草一年四季,漫山遍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经得起风雨的吹打,能忍受牛羊的践踏。难怪鲁迅是那么喜欢它,把自己最得意的散文诗,定名为《野草》。 是啊,争芳斗艳能几时,无为未必非有为。还是与人无争,做野草的好,做野草的好啊!走出林老家的时候,红日坠入了西边的远山,霞光红遍了西天,大家心里都这么反覆地默念着,默念着……
第311页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3创意,美生活更添光彩;幽默,姚令闻四面楚歌 1 书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新学期又开始了。新学期的教导工作计划周密翔实,大家的热情很高,各个部门又协调一致,整体工作有如昂首阔步通过检阅台的勇士的方阵。为前驱的勇士鼓劲加油,工会和共青团责无旁贷。究竟採取什么样的举措,当教学工作走上正轨以后,永远和尚文时刻叨念着这件事。 为此永远找来尚文,研究共青团和工会的活动计划,开展一些有益于活跃教工思想、培养积极乐观精神的活动。不过,自上学期端阳节啜药、读史以后,他们思想上都有个禁区,谈虎色变,说起鸣放就忧心忡忡。因此他们定计划时,如奔腾的江河绕过坚壁峭岩那样,千方百计地避开整风鸣放。多方徵求意见,反覆权衡轻重,最后确定计划大体为四部分。第一部分,为幽默创意、文娱活动部分。庆祝国庆,职工开张幽默创意活动,要求一人或者多人共同创作一个小品,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做到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表现出智慧、幽默及盎然的情趣。同时,国庆那天举行大型文艺晚会,上演一个多幕歌剧,适当穿插一些歌舞。幽默创意由黎疾负责协调,文艺演出由池新荷指导。第二部分,贯彻毛主席健康第一的指示,开展体育竞技,召开一次教工运动会。时间定在期中,由体育老师负责。第三部分,青年教师教学大比武,引导每位教师认真总结自己的教学经念。此事由永远负责。大抵开展教学比武在前半期,总结教学经念在后半期。第四部分,青年教师月下湖中泛舟野炊,以轻松的生活情趣,来调拨工作紧张的琴弦。此事由尚文负责。时间在国庆以后。 繁杂的教学工作和体育竞赛,大家都很了解,没有什么特色,暂且略去不表,只有这幽默创意和游湖野炊,这是新鲜的事儿,应该说说。 幽默创意,要求创作的小品源于现实,立意要在现实生活中找到根据;同时又要高于现实,要富于想像力,写出的东西不应是原来生活的样子,富于幽默感。因此,大家都全身心地投入。茶余饭后,课间床头,甚至睡梦里都沉浸在苦苦的思索之中。特别是年轻人,都想自己的聪明才智异于常人,让人刮目相看,为此,他们更是废寝忘餐。人说孔夫子闻《韶》,天天吃着肉,却三月不知肉味。我们的某些少年夫子更甚于孔老夫子,因此饮食大减,不辨鱼肉,甚至上课常常走错教室。皇天不负苦心人,创作的作品,着实洋洋大观。一间有教室那么大的会议室,布置成创意馆。墙上贴满了,还牵上绳子挂着。贴出来的作品,虽然称不上锦心绣口的传世文章,但都文从字顺,寓意深刻,读起来琅琅上口。书写称不上铁画银钩,但字体篆、隶、碑、楷、行、草,标题红、橙、黄、绿、紫、蓝,琳琅满目。经全体教工投票评选,获一、二、三等奖的竟有十余篇。获一等奖的作品,在刊登《教工生活》小报上,这里便撮录几篇。 贪得无厌,喉烂口臭尚长子 从前,过牛岗有个饿狼似的油油滑滑的教书佬,老喜欢白吃,而且吃时如飢虎饿狼,连主人也插不进勺箸,人称他是过牛岗的第一双铁筷子。他的一个好友十分恼火,总想想个办法治治他。办法终于想出来了。一天,他的好友得知这个穷教书的一定会到过牛岗镇来,而且判定他一来,首先就到包子店。他就在包子店当街的一张桌子上,放了一碟白糖。这先生东张西望,寻寻觅觅,从老远的大街那一端走来了,他立即唤伙计端馒头来。当冒着热气的馒头端上桌的时候,这位先生正好赶到。日过中天,他那还没有粒米填入的枵腹,早唧唧咕咕,怨声载道了。见到馒头,他便如饿狼见到羔羊那样,眼睛发出攫取的凶光,他一个箭步扑上去,抓起一个馒头,掰开,从碟子里包了许多白糖,笑着对他的同伴说: 老伙计,怎么吃东西也不打个招唿?真不够朋友,小气鬼! 说时,一口就狼吞了大半个馒头,还来不及咀嚼,就虎咽下去。这先生正准备去抓第二个馒头时,就像伤口上给撒上了盐,喉咽间痛得要命。他定定地瞪大了眼睛里,泪珠如农夫播种时撒谷种似的,唰唰落下,且发出尖锐悽厉的喊叫声: 痛死我了!痛死我了!你这馒头里放了些什么? 老伙计,你也太性急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馒头就进了你喉咙。他的好友装出无限同情、却有十分生气得样子说,我们穷教书的,吃馒头几时还拌白糖?这是烧硷,我家的猪食泛酸了,拿它回去拌食给猪吃。可你也不问问,就用馒头包着往口里塞。这下可好了,烧烂了嘴巴,灼伤了咽喉,看你怎么给弟子讲课? 从此以后,这先生咽喉被烧坏了,发音嘶哑,连学生都笑他是只公鸭,可他抢吃的痴心还不改。后来,不知是何年何月,又迸出了这么一则奇闻。 一天,他的这位好友家来了一位好友,他们一边浪笑海谈,一边兴致勃地吃糖果,这先生立即凑过去。他的好友见他来势兇勐,就马上站起来,用身体当住他,并效法孔乙己,用手罩住装糖的碟子,吶吶连声说: 老兄,你饶了我这一回吧!我的朋友从远道来,没什么招待,就只这么几颗纸包糖。;多乎哉?不多也。;老兄,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他的同伴哀求道。
第312页 吃,就是他的命,要他不吃这种话,他怎么能听得进去?他使出浑身牛力,把好友推到一边,攫取两颗糖,深怕他的同伴来抢,就急急忙忙塞进口里。要是这糖不用花纸包着,他早就吞进肚里了。如今只好用牙齿代手,剥去包糖的纸。这下可糟了,原来塞进嘴里的根本不是什么糖,又腥又臭,又涩又酸,令人作呕。他想连忙将它吐出,可也有大半咽进了肚里。他的同伴见状,也急着连忙制止: 老伙计,你不能吐,不能吐啊。以前你吃我的馒头的时候,误把烧硷当白糖,吃坏了喉咙。听人说,鸡屎是治疗喉病的良药,我便弄来了上等鸡屎,恐怕你不肯吃,只好採取这种调包的办法,让你吃下去。良药苦口,可治你喉咙有特效。你不能吐呀,不能吐呀! 说完,他的好友再也无法维持刚才的王八敬神的神态,哈哈哈哈,大笑起来。这位穷教书也只好嘿嘿嘿嘿,哭丧着脸尴尬地说:几个熟叫花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开这么毒的玩笑罗! 贪得无厌,狼吞虎咽,吞了烧硷,又咽鸡屎,喉烂口臭喽!他的好友的好友也 拉起了伴奏琴弦,格格格格地笑着说。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3创意,美生活更添光彩;幽默,姚令闻四面楚歌 2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3-5 10:10:27 本章字数:3565 武大治店的秘诀藜蒺 话说武大郎在山东阳谷县城开了一丬烧饼店,生意虽不十分红火,但还过得去。他的下手,个个矮墩墩的,像长不大的小孩,可都十分听话,指东决不往西。连阳谷县县令对他的领导才能,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水泊梁山寨的王伦,被林沖火併丧命之后,觉得自己死得太冤,幽魂一直在山寨山空盘旋,没有去地府报到。他听说郓城县令夸赞武大,怎么也想不通:论才华,武大大字不识几个,说话猫屁不通,而且只领导了一个小小的烧饼店;而自己饱读诗书,经纶满腹,人称白衣秀士,曾统治着喏大一个水泊梁山寨。说容貌,武大是矮侏儒,丑八怪,站着像一截高不过人腰的烧焦的木头,躺着像只浑身长着难看的毒疙瘩、散发着刺鼻恶臭的癞蛤蟆;而自己,虽说比不上潘安宋玉,但身长七尺,面如敷粉,眉清目秀,堪称当代的美男子。两相比较,高下长短,判然分明。可事实竟完全相反,鸾鸟凤凰,命丧黄泉,燕雀乌雀,翩翩起舞。因此,他要去拜会拜会这个烧饼店的老闆,看他究竟有什么超人的能耐。 他像一缕青烟,在郓城上空飘了好一阵之后,天总算大亮了。他轻轻地飘落在阳谷县城的麻石板铺就的街上。街道两旁的店门次第打开,睡眼惺忪的人们在石板街上涌动。他打听过很多的人,总算找到了不怎么显眼的武大的烧饼店。 店门已经大开,那截;烧焦了的粗短的木头;,叉开腿,不可一世地站在小店的中央。他挥动的那只短而有力的手,正像疾风摇动的树枝;他说话的声音,如雷鸣,似山崩;他喷出的唾沫星儿,似地底喷泉,如悬崖飞瀑。那些比他细短的焦木头似的伙计,如钉子钉在那里,个个喏喏连声。真是堂上一唿,堂下百诺。歷史上盛赞岳飞治军有方,说什么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其实要撼武大的武家军,恐怕更不容易。岳飞治军,武大治店,并驾比翼,真可说得上双绝。王伦打心底里佩服。 武大训话完毕,细短的焦木立即去忙各自的事。武大打了个哈欠,折身往房里走。王伦马上凑过去,急急忙忙地说: 武大哥!小弟等候多时了,有几句心里话想对您说,请您留步,请您留步! 有屁快放,有话就说!武大将粗短的焦木旋转过来,很不耐烦的说,我有个好梦还没有做完,瞌睡爷来了,我得马上去迎接。 武大哥,小生王伦,原来是水泊梁山寨的第一把手,江湖上称我白衣秀士,也算得上一条好汉。我想振兴水寨,招募了许多英雄,可事与愿违,竟招致杀身之祸。我这冤魂不想遽归地府,就是想弄明白箇中原因:我兢兢业业工作,为什么会身首异处?听说大哥治店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我想求您收我为徒,教我驭下的秘诀。不知尊兄肯否?王伦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分谦虚地说。 武大见王伦比自己高出一倍,美似玉树临风,当然不敢自大。他马上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说: 原来是梁山寨的大王,王贤弟!不知贵人驾到,愚兄未曾远迎,罪过,罪过。要说我治店有方,徒有虚名而已,徒有虚名而已。要我收您为徒,那违背了本店的治店宗旨。本店决不收比我高一丝一毫的人作伙计。你比我高出好几个头,我一千个不能收,一万个不能要。您领导梁山泊的最严重的错误,就是收了几个个头比你高的伙计,林沖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您控制不了他,他反过来要摆布你。你身首异处,那是自作自受。您看我店里的伙计,个个都比我矮、瘦,谁还敢反对我?我若收你为徒,那岂不是自掘坟墓?我武大再笨,也不会干这等蠢事!王贤弟,请回吧!武大说完,就立即蹩进房里。 王伦还想多聆听几句教诲,紧跟其后,没有想到武大即刻关门,砰的一声,他一头撞在门上。他捂着碰得渐渐隆起的前额,恼恨这矮怪物太无情了。他如此抑志屈心,而他竟这般夜郎自大!不过,也就是因为这砰的一声,让他悟出了事情的真谛:武大也就是因为有不收个头高的伙计这一铁的规矩,他才能据一店而称王,而自己就是因为缺这么一着,丢了山寨丢了命。事实就是这样,人才不如奴才。有奴才,无人才,你就能一唿百诺,高枕无忧。而有人才,无奴才,你就如坐针毡,一刻也不得安宁。因为人才时刻虎视眈眈,算计着彼可取而代也。一旦火山爆发,王冠就会委地,即使是不可一世的统治者,也会沦为阶下囚,冤做断头鬼。何况你王伦仅仅是个只占据方寸山寨的草寇。如果他早早能听到武大哥的经验,像割草一样,将林沖等一干人高出他的头割掉,只怕水泊梁山寨,现在还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如今只能认栽!只能认栽!
第313页 这样一想,他心平了,气顺了,满眶的愤怒化作伤心的泪水。他不再犹豫了,又幻化成一缕青烟,心平气和地飘飞过奈何桥。 可恶!横亘的天河藜蒺 却说梁山伯、祝英台与马文才都是老乡,只是祝英台和马文才同属诸稽县,而梁山伯却在上虞县。他们同在杭州尼山书院读书。梁山伯家里穷,理想却远大,读书最用功;祝英台家也很富裕,虽无大志,可读书也很卖力,两人就成了同窗好友。马文才家里豪富,到了杭州这样的花花世界,当然花天酒地,怎么还会去读书呢?因此,他与梁祝虽为同窗,而非好友。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梁祝科科考试成绩登甲榜,而马文才每科交白卷。马文才被学院退学回家。 光阴荏苒,转眼就是三年。梁祝都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学院保送他们升入国子监继续学习。山伯喜出望外,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便撺掇英台同行。可是,英台深知道自己女儿身,即使才高八斗,将来也不敢状元及第,如果苦撑着,说不定还会招致犯欺君大罪,不若及早回家,与父母乐享天伦。她便谎称自己是祝家的一根独苗,奉严命必须回家成亲。梁山伯嗟嘆祝英台坐失良机,祝英台也心繫山伯。英台返家,山伯十八里相送,两人泪下如串珠。英台以物比类,暗示自己原是女娇,望山伯向她家提亲,可山伯冥顽不知。最后她只好诈称家有九妹,给山伯说媒。山伯喜不自胜,连连首肯一定,一定! 英台自幼聪颖过人,是祝家的一支红杏,无奈她是女的,不便出墙,因此,祝家只好让她女扮男装,出门求学。如今年过二八,只能返本归根,还她女儿身,待字嫁人。这震雷似的新闻,即刻引发山鸣谷应。本府、外省的官吏,天南海北的财东,前来祝家为子侄求婚者的车马,络绎如云。 马文才家与祝家毗邻,他的家祖,行伍出身,凭武功一品当朝。如今家祖年迈致仕,退隐山林,可他仍能左右仕林,州县的官吏,几乎都是马家的鹰犬。他父亲又位居太守,虽然胸无点墨,只精通吃喝嫖赌,也能唿风唤雨。马文才和他老子,半斤八两,难分伯仲。祝英台聪明灵慧,才过过文姬,美胜西施。当然是闺中珠玉,花中极品。马家文气不足,却霸道有余,志在必得。他们派去说媒的人,早已超过一打。外地来祝家求婚的,连本省的州官县吏,外省的太守将军,统统都被马家唆使恶狗赶走。马文才知道祝英台一心向着梁山伯,可梁山伯远在京城。为了切断他们的信息渠道,马文才父子亲自出马,检查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来往信件,把个会稽县严封得像个罐头。 祝英台深知他们的毒计,心急如焚,怎么才能让梁山伯知道她的处境,即刻回乡到她家提亲?思来想去,只好在文字上做手脚,让信件从他们眼皮底下滑过去。 她的第一封信,只寄去了一张白纸,在背面写了似乎与事无关的两句诗: 质本洁来情更洁,一片冰心难久持。 意思是,我对你梁山伯冰清玉洁的真情,始终不变;可形势已由正面走向反面,我们的爱情将无法维持。马文才一看,傻了眼,一张白纸,白纸的背面虽然写有两句诗,每个字他都认得,可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将白纸呈给老子看,老子仔细琢磨后,大笑起来,认为这是胡闹,就把信发出去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梁山伯接到信后急得团团转。他知道自己与九妹的婚事发生了严重的变故,可京城离家有数千里之遥,昼夜兼程,至少也得一个月才能到家。他也知道马家检查他们的来往信件,他的去信不便明言,也只能採用下下策,暗说。于是他以图代意,写了一封信。 他在一张白纸上,画着一个女子焦急地拉着一根如丝如发的线,牵着一只正在天末飘荡的风筝。白纸的空白处也写着两句诗: 中夜故梓九萦绕,千里孤雁一线牵。 梁山伯的意思是,他虽然远在异乡,可时刻思念九妹。不过暂时无法返乡,切望她牢牢把握着维繫真情的一线。马文才父子认为这又是胡闹,一笑放过去了。 祝英台收到了信,即刻回了第二封信,画的是一条风急浪高的大河,一座彩虹般的长桥中间断了。上面又题了两句诗: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3创意,美生活更添光彩;幽默,姚令闻四面楚歌 3 书信来往,倏忽就是数月。梁山伯接到这信时,期终大考快要来临。他知事态万分危急,便停考返家,风雪兼程。到家已经逼近年关,马家正紧锣密鼓地在为儿子操办婚事,而马文才迎娶的就是他的祝贤弟。他听说九妹就是英台,即刻晕厥过去了。此后,他五内俱裂,不粘水米,口吐鲜血,三日卧床不起,五日命丧黄泉。临终前,他要家里人把他葬在祝家通往马家的大道旁边。 马家迎亲的那天,才粉粉亮,迎亲的队伍就上了路。铳炮齐鸣,歌吹嚣天;八抬大轿,显眼盖世;迎亲队伍,绵延数里。可十分奇怪,隆冬时节竟雨暴风狂,电闪雷鸣,迎亲的队伍成了一群落汤鸡,歌吹声变成了送葬的呜咽。祝英台听到这呜咽声,早哭得死去活来。她坚决提出要路祭梁山伯,否则她就死。言来语去,僵持到午后,马家觉得反正人已死了,让祝英台哭哭,也无大碍。于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已是黄昏了,迎亲队伍行至梁山伯坟前落轿。此刻,地上的铳炮与高空的迅雷唿应,歌吹的呜咽与悽厉的朔风共鸣,那滂沱的大雨啊,应是天上的神灵的悲悯飞泪。轿门开处,祝英台曳裳箭奔新坟,撕心裂肺的三声恸唿之后,訇然一声,天崩地裂,新坟张开了一张巨口。英台纵身跳了进去,坟口骤然泯合。马家举家悲哭,马文才更似狼嗥。诅咒奴才们无用,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们立即刨坟,泥土刨光了,可不见祝英台的影子,坟坑里两股青烟直上,到空中幻变成一双美丽的蝴蝶。
第314页 此时雨歇了,云开了,蓝天上凸现出一轮银白的圆月。蝴蝶翩翩地飞向天末,传来了悠扬悦耳的歌声: 人生几何,苦难实多。 屈心抑志,终生蹉跎。 强斩鸳鸯,幻蝶化蛾。 同赴仙台,生今死昨。 超然物外,永尔啸歌。 花和尚窝囊的一面永胖子 相传施耐庵撰写《水浒传》,正值明末清初。战祸连年,民生凋敝,交通堵塞,书中人物的行状,作者也许没有亲临其地核查。写入书中的只是一个或几个侧面。据后人周密稽查,鲁达也有一些事迹未传。现在姑妄言其一事。 鲁达本为西北回纥人,崇奉伊斯兰教。回纥自唐末侵入中原,歷经五代至宋,鲁达以军功当了陕西经略府提辖。他的髮妻,是个虔诚忠贞的摩罕默德的信徒。别看她是个弱女子,却性情刚烈,她正如他们的祖师爷一样,一手执宝剑,一手拿《可兰经》。如有人亵渎伊斯兰教义,她就会宝剑出鞘,与他拼命。平常她对鲁达千依百顺,可鲁达如果有违伊斯兰教教义,她就会河东狮吼。鲁达虽为回民,却不禁吃猪狗。性格暴躁,一怒犹如狮虎,可在妻子面前,俯首帖耳,是只温顺的羔羊。只要他乖违教义,她轻则詈骂,重则罚以棍棒。挨骂,鲁达大气不敢出;杖责,他咬紧牙关挺住。 鲁达疾恶如仇,为援救金老夫父妇女,打死了郑屠之后,出家当了和尚。方丈另赐了他一个名字,叫做鲁智深。他身居佛寺,却还是酒不论好坏,肉不分猪狗,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因此,人们又嚯称他作花和尚。他的妻子无奈,也只好削髮作了尼姑,好对他有效地进行监控。从此,他们就以师兄妹相称。尽管他们已经分居,可师妹监督师兄甚是严厉,特别是一日三餐,死死盯住不放,决不许他欺师灭祖。自花和尚饱餍狗肉、醉打山门,遭到师妹的重责以后,鲁达渐次改恶从善,力戒腥荤,甚至连牛肉的气味也不敢闻了。 醉打山门之后,鲁智深被发配到东京相国寺,作了管菜园子的头头。他一心向善,严惩到相国寺菜园里闹事的泼皮,结交正经八百的朋友,其中东京八十万禁军的教头林沖,成了他的刎颈之交。从此,那些泼皮也改邪归正,拜鲁智深为师,还称师傅的师妹作师娘。她对鲁达的这种变化,笑在眉梢,喜在心头,尤其是他与林沖交往,一百个放心。他与林沖宴饮,她从不监控。 就是鲁达到相国寺的第二年的一个夏天,林沖派人请鲁智深过校场切磋武艺,饮酒吃田鸡。他的师妹想,田鸡不是猪狗之肉,吃点不违伊斯兰教的规矩。有林兄弟管着,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长夏睏倦,她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 可她一觉还没睡醒,先后就有好几个改邪归正的泼皮前来报信。他们拉长嗓子高唿: 师娘,师娘!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师父开戒吃猪肉了。 她听到狂叫,一个鹞子翻身,便从床上跳下来了,雷急火急地赶到了校场。只见他与林沖豁拳豪饮,大块吃肉,十分欢畅。林沖见她满面怒容,便知她是来兴师问罪。只得不好意思的站起来,讪讪地说: 师妹师妹!真不好意思,原来我和鲁兄只准备切磋切磋武艺。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可只有些田鸡肉,就煮熟下酒,以致使鲁兄违反了清规。这只能是怪我,只能怪我,鲁兄没有任何责任。 这也是田鸡?师妹抢过鲁智深的筷子,夹起一块黑红的腊肉来,愤怒地说,这也是田鸡!林兄,你痴长几十岁,滥有百多斤,难道连猪肉也不认识?她又转过脸来,对着鲁智深横睁怒目,气势汹汹地说你,你欺师灭祖,罪恶滔天! 说着,从地上捡起一只扫把,噼头盖脑地打将过去,鲁智深迎着师妹眼里射出的凶光,急忙双手屈肘,护着自己光亮的头。林沖忙起身用手挡住,连连向她解释,尴尬地赔不是: 师妹,师妹,这是上好的腊精肉,还用茶油拌牛油炒过,和牛肉差不多。就是祖师爷摩罕默德也识辨不出,绝对不会遭天谴的。智深兄当然也分辨不清,千万不能错怪他。如果硬说鲁兄违犯了教规,那责任在我。要打你就打我好了。 我不怪你。牛不喝水谁能强按头?怪就只怪那煳不上壁的稀牛屎!师妹还是怒不可遏,忿忿地说。接着,她拨开林沖的手臂,又抡起扫把狠狠地打下去。鲁智深的手肘上即刻现出道道血痕来。 花和尚,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跑!林沖焦急地大声喊道。 鲁智深经林沖一提醒,就如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在教场上狂跑着。他的师妹就扬着扫把,紧紧地咬着追赶。校场上如云的禁军士兵,都翘首驻足,狂笑拍手观看,一时让人想起了荆轲刺秦王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林沖见事态危急,就指挥士兵一齐上前,才总算把她拉住。她还气咻咻地詈骂不止。 此时,林沖也后悔莫及。他原先只想和鲁智深开个小小的玩笑,看鲁达能不能分辨猪肉牛肉,可万万没有想到竟因此使鲁兄遭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侮辱。他也万万没有想到,一贯恭顺文静的师妹,竟如此桀骜似虎狼,丝毫不给人留情面。他更没有想到,宗教的教义,竟这般顽固地盘据着教徒的头脑,居然能让一个温顺的女子,爆发出如此超人的巨大的力量。有什么办法呢,他只好不住地点头哈腰如鸡啄米,向她左右赔不是,才算把师妹火山般的忿怒烈焰压下去。
第315页 了解鲁智深这一让人捧腹的逸事的人,往往唏嘘长嘆: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竟也有如此窝囊的一面!世事难明,人心叵测,可知之矣。 秦香莲自作自受饭锅巴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3创意,美生活更添光彩;幽默,姚令闻四面楚歌 4 却说大宋神宗年间,有个书生叫陈四美,家里很穷而好读诗书。他娶了个妻子名叫秦香莲,生有一双儿女,活泼可爱。秦香莲漂亮、聪明、贤淑、能干,为了让陈四美安安心心读书求科考,一家的耕织、家务的重担,秦香莲一肩扛起,陈四美很过意不去,常与秦香莲开玩笑: 香莲,我名为四美,却无一美,而娶了个你这样的贤淑能干的妻子,我很满足了,今后,我耕你织,共同养育一双儿女,甜甜蜜蜜到白头,还辛辛苦苦地读书干什么。 夫君,你貌美、好读书、娶了我这个温柔的妻子、生有一双活泼可爱的儿女,四美具备。而最美的是你读书学优,你是世间奇才,你的名字应该叫世美,世间稀有的奇美。将来金榜题名,入仕为官,光耀门庭,你夫荣,我妻贵,我又怎么能让你老死户牖之下呢? 从此陈四美便改为陈世美,悬樑刺股读书求功名。上京科考的路上,秦香莲送过了短亭,继续送长亭,望他科考之后早早归。青山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霎时,她眼前只余四围山色,夕阳古道,及她这只孤零零的呆雁。此后,她便翠被生寒,相思泪淋漓襟袖间,只盼夫君能骑高头大马归。 南征北雁几度哀鸣急,三春鱼雁无消息,望断天涯不见有归舟。香莲心知事有变,便携上一双儿女上帝京。荒村雨露迟迟睡,野店风霜赶路早,禾黍再熟他们走上了长安道,才知陈世美中了状元、招了驸马,早折了昔日的鸳鸯。她到驸马府前悲切求通报,虎狼似的门人厉声呵斥急;街东头睹面他掉头西,儿女牵衣哭唤他耳不闻。无奈强拦包公的大轿递诉状,包黑子黑着脸没有好声气:时代大变样,婚姻新朝早就有了新规章?男婚女嫁需自愿,感情破裂就离婚。如今陈世美新娶了公主,你癞蛤蟆怎么还想吃天鹅肉?驸马不是好惹的,公主头上谁又敢撒屎尿?强按牛头牛不喝水,为了省事,你最好还是及早回家园。 秦香莲怎么也没有想到,万民称颂的包青天,居然也堕落成这样。消息灵通的人士告诉她,如今包青天变成包黑心,不只脸黑心更黑,他早就颠倒了黑白。听说明年升官他到南方去,如果携带家里那个黄脸老婆去,出入社交场中不合适,准备把她丢在家里,再在到学校里去抱个水嫩嫩的女学生当秘书。他怎么还会自找苦吃,为你伸冤呢?朝朝章程官员定,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受欺凌的旧人永远只能似淫淫秋雨常流泪,造罪孽的始终能抱着春花似的姑娘享逸乐。 到此刻,秦香莲才悔恨自己傻,他要农耕她却鼓励他科考求功名,是自己成全了陈世美的四美,将风筝放上天边,又掐断了风筝线。她秦香莲,自作自受,除了怪自己,又还能怨谁呢? 无子西瓜永胖子 东汉末年,农民起义,军阀割据,中原战争频仍,千里无鸡鸣、白骨蔽平原真是惨不忍睹。为逃避战祸,中原地区的士大夫、贵族、财东,都流寓到没有战火的荆州。建安七子中的着名的诗人王粲,也在此淹留了多年。他怀乡情切,登楼北望中原,涕泗滂沱,曾写下了传诵千古、脍炙人口的《登楼赋》。 有个宦官,在董卓挟持汉献帝西迁的时候,从乱糟糟的队伍里有幸脱逃,来到了江汉。他与王粲同病相怜,一见如故。可不同的是,王粲是着名诗人,荆州的达官贵人,名门望族,都引为座上宾,食肉啖鱼,生活不成问题。而宦官是阉人,为人所不齿,残羹冷炙都不能沾唇,几乎沦落为乞丐。王粲十分同情他,便特意叫他种西瓜: 老乡,这江汉平原地广人稀,土地肥沃,你何不开垦几亩种西瓜?你的籽儿不是在宫中弄掉了么?我们不也可依样画葫芦,把西瓜的子儿弄掉,种出无籽西瓜来。这种瓜是抢手货,有了它,你还愁什么没饭吃? 过去我在宫里,看见过西瓜,吃过西瓜,就是没种过西瓜。特别是这无籽西瓜,我从来没听说过,我能种出来吗?宦官犯愁地说。 不就是那么回事么?你的籽儿是怎么拉掉的,照着办不就行了。王粲原本聪敏过人,博学多才。在王粲的指导下,这个宦官终于种出了大得出奇的无籽西瓜。他也因卖西瓜,成了荆州的豪富。后来,曹操下江南的八十三万人马,才吃了他一个西瓜,人人饱腹。剜去瓤儿的两丬西瓜壳儿,曹操把它们放置在长江里当战舰,比他造的艨艟斗舰还大。由于西瓜皮中的水分多,不耐铁钉钉,不能用铁索连结,庞统献连环计时,才没有被连上。周郎火烧赤壁时,曹操才侥倖乘坐了这西瓜战舰得以脱逃,保存了小命。不然,三国这段歷史,就不是今天我们读到的这个模样。 据说当今的无籽西瓜,就是当年的无籽太监在有籽的诗人王粲的指导下培育出来的。 ………… 几十个人书写的文章,付印该有厚厚的一本。篇幅有限,这里只能撮录几篇。池新荷欧晴她们,忙着排演由池新荷新近改编的古装歌剧《白娘子新传》,无暇旁骛。待九月三十晚上《白娘子新传》演出之后,创意馆即刻开放,他们已来不及创意。人们已涌进馆内,馆内即刻又一次掀起欢乐的高潮。人们一边仔细地看,一边会心地笑。微哂、揶揄、嘲弄、轻蔑、忿恨,正如万山千水,情态各异;嘿嘿、哼哼、嘻嘻、呵呵、哈哈,恰似钢琴协奏,五音和鸣。
第316页 人们读到故事,自然而然地想起往日的许多趣事。想起赖昌在尚文房里把糖纸包着的鸡屎,当糖抢着吃;想起过虎岗初中班校长兼区联校长姚令闻的这双铁筷子。自然想起姚令闻私下对人说过的只有蠢才才会当奴才,只有奴才会宠主子。我只中师业,我决不会要不愿当奴才的大学生的话;便自然地想起风传的姚令闻不是烈士的儿子的事。自上学期端阳节后,尚文、永远、黎疾,关系已非同一般。本学期快开学不久的一个晚上,黎疾和尚文,抓了些青蛙,星期天中午,用牛油炒了青蛙肉及腊精肉,他们说是牛肉,特意邀了永远来吃。永远看似憨厚,实际心里亮着盏灯。黎疾荐菜、往永远碗里塞腊肉,永远照样狼吞虎咽,黎疾尚文自以为得计,简直笑疯了。永远却告诉他们,他是花和尚,下次最后弄点狗肉吃。这时,劳昆恰好从厨房经过,便向永远的老婆报了这个信,他老婆风风火火赶来,操起扫把就打。他张皇离席飞跑,他妻子边骂边追。早来的住宿生也笑着旁观看热闹。于是永远自我解嘲,写了《花和尚窝囊的一面》这篇小品。至于饭锅巴,他一向老实巴交,但有感于亲妹子被升了大学的朋友甩了,进而联想到一些南下干部抛弃结髮妻子的事,才写下了《秦香莲自作自受》。总之,这些创意故事构思奇特,语言幽默风趣,引出了人们海阔天空的遐想,引发了大家狂涛般的笑。别人的创意都是旁敲侧击写别人,惟独永远自我揶揄说自己。大家都说他的创意平中见奇,小中见大,更让人们的笑海里增添一重汹涌的波浪。此后,大家又唤永远作花和尚。 姚令闻虽然也与大家一道观看了,虽然脸上也露出了笑,但谁都能察觉到他的无奈的尴尬。虽然他口里也似乎念念有词,说这些作品构思新颖,语言幽默,创意很不错,但他心底里觉得个个故事都在讥刺他。说他贪吃,是有名的铁筷子;说他压制人才,是不如武大的白衣秀士;说他检查青年男女的信件,特别是检查竹海和池新荷的来往信件,破坏别人的纯真的爱情,妄图浑水摸鱼;说他头脑顽固,思想僵化,有如不通情理的花和尚的师妹;说他乱搞两性关系,始爱终弃,有如陈世美;甚至说他冒充烈士的儿子,是无籽西瓜。这是什么创意?简直是胡闹,简直是对他的全面进攻,企图让他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可是,他又不能说他们的不是,因为如果说不是,岂不是明白地告诉人们:此地无银三百两,把自己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因此,他心里只是毒毒地说,孙悟空再厉害,总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看我今后怎么整治你!因此,当永远请他参加优秀作品评选时,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这些作品的创意都很好,都很好。至于评选吧,我很忙,就不参加,你们搞定就是。说完,便扬长而去了。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4游湖活动胎死復活,不见船影怨声载道 1 自开展创意幽默活动以后,姚令闻对任何工作都表现出十分冷淡,连过去他抓得很紧的教学比武这样的核心工作,也任其向水流舟,不闻不问了。大家做任何工作也没有从前火暴了。好在永远工作踏实,一丝不苟,学校工作还算搞得有声有色。尚文经继父耳提面命,懂得了在特定的时期,无为便是有为的真谛。从前他干工作,开展活动,那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可如今则物以稀为贵,事以少为妙。事少做,话少说。特别是青年老师开展的创意幽默活动,被姚令闻泼了瓢冷水以后,他更心地懒散,工作能搁则搁,活动能拖则拖。当然对自己应负责开展的月下泛舟野炊的活动,也就如乡里人说的,满妹子哭男人,懒心懒意了。他的冷淡,给人们热衷于游湖野炊的狂热,蒙上一层冰霜。如山的海潮退却了,只留下细碎的涟漪。原拟在中秋后一天的既望,泛舟赏月,一推再推,推迟到学期快要结束时,还不见动静,似乎泥牛入海,永无消息了。几个青年忿怒起来了,批评尚文言而无信,逼着他在这一期搞这个活动。特别是那个人称响把的愣头愣脑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叫匡朗的青年,情绪更为激越,他简直是指着尚文的鼻子直骂: 尚文,你简直比你爹还要老。你爹的;老气;只是;横秋;,可你的;老气;啊,简直亘塞春夏秋冬!本期,仅一项游湖活动,你也要砍掉,你配不配作共青团支部书记? 匡朗遇事不冷静,老是咋咋唿唿大喊大叫,人们便据他名字的谐音,唿他作哐啷,更有甚者,还有人说他是响尾蛇尾巴发出的类似响把的声响。所谓响把,原是村妇吓鸡赶狗的一种工具。它将一根三四尺长的竹尾的大的一端噼成四块,抓住小的未噼开的一端敲打起来,就会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鸡狗听到这种声音,就会四处狂奔,潜踪匿影。乡下人叫它响把。这种工具在收割季节,晾晒谷子的时候,用得最是频繁。此外,村妇们还用它来吓孩子,响把一响,孩子也会急忙逃窜。尚文经响把这么哐啷了一通,只好改变初衷,即刻组织游湖活动。可天不作美,周末老是阴沉沉的,不见曦月。直到农历十一月既望,教师将赴县里参加整风学习的前一天,才云开雾散。一刻也不延误,尚文决定立即行动。青年教师分乘两艘木船,月上东山准时出发。第二天一早赶到过虎岗渡口,与全体教师会合,然后乘木船向县里进发。 对这次游湖活动,尚文思想上没有准备,可其他青年教师的准备,却很充分。他们私下添置了钓竿丝网等捕鱼工具,还特意新裁了有特色的衣裳。本期一开学,一部分能游泳的女青年教师,还买了泳装,决心巾帼不让鬚眉,与男教师比试比试击水冲浪。只是如今早已秋风萧瑟木叶下,错过了击水冲浪的时节,只能将它与秋扇一道藏入箱底。当然他们的背包里还藏有各种秘密武器,只是都狡黠地相互乜斜着,秘而不宣。
第317页 落日的霞光消失以后,篮盘大的鹰洋圆月,已挂在东方的远山之上。天,湛蓝湛蓝的,简直是风平浪静的澄澈的大海。尚文说了声出发,十几个青年教师各自背着自己的被褥打成的行李包,鱼贯地走出了过虎岗学校的大门。为了参加整风学习,这学期放假提前了二十几天。而且任何人都不许请假,连本期来一直卧病的林老也得参加。心照不宣,大家都好像心里压着块沉重的石头,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蓦地回望校门上挂的过虎岗完小附设初中班的字牌,许多人都觉得有种它摇摇欲坠的幻觉。过去,这些年轻人结伴同行,叽叽喳喳,是群喜鹊,可如今好似含枚疾走夜遁的兵勇,个个噤口结舌,连响把也不响了。他们走在路上,沿途的行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们。农民劳累一天,睡得早。他们走了半个时辰后,户牖渐关灯渐灭,村夫农妇都相继进入梦乡。原野是那么那么寂静,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前行的杂沓的脚步声。滨湖平原,广阔无边,冬令收割完毕,田野里仅残留着些白色的稻草,月光的银辉洒下来,上面好似铺了一层浓霜,真让人想起月下冰雪无垠的大漠。他们的行李包鼓鼓的,高过头顶。他们背衬蓝天,肃穆地行进,真像一支穿行瀚海的骆驼长队。 约莫九点,他们到达了濒湖的洪家垸完小,学区别的分校的青年教师早已齐集在那里。周沛云是这个学校的教导主任,又与永远、黎疾、彭芳他们是同窗好友,茶水糖果,准备殷情招待。可大家心里都急得像猫爪子搔着那样,哪有这分闲心品茶。大家急切地做出发的准备,过虎岗学校的青年男女,更显出超乎寻常的活跃。就像演出前演员着装那样,他们打开行囊,取出行装,各自装扮出自己心灵里理想的形象。黎疾身着借来的老农的对襟便装,外面套上自己用稻草编织的蓑衣,戴着个尖斗笠,手执着长长的竹钓竿。彭芳也借来了农妇的便装,胸前系了个蓝底起白花的抹兜。池新荷在欧晴的撺掇下,穿上了国庆节演出《白娘子新传》的古装,与她装扮成白娘子小青游西湖的模样。响把曾经扮演过白娘子里的法海,习惯了剃光头,数九寒天里不惮天寒,又把头皮颳得发亮。那串念珠还在,他事先便唧唧哝哝与劳昆尚文商量,说是要仿效苏子、鲁直、佛印月下泛舟赤壁的趣事。尚文却觉得这是闹剧,说是孩子,那还幼稚得可爱,可如今个个牛高马大,童年不再,还这样像孩子过家家,岂不让人笑掉大牙?但是,在拖延游湖活动这个问题上,他已让大家不高兴,更惹恼了响把,如果再让他扫兴,说不定又要惹出什么麻烦,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尚文也头顶《白娘子新传》剧中许仙曾戴过的学士帽,身着他爹曾经穿过的长袍,匡朗还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女人长发,用松脂液粘在他的下腭上,造就了一副峨冠而多髯的东坡的形象,劳昆也是如此装扮,只留短髭,算是鲁直。劳昆还从家里带来了笊耙子、丝网,还有好几个,花高价特意买了可以伸缩的金属钓竿。所有的人,或为村姑,或为渔翁,或为採莲女,或为田舍郎。永远看到他们千奇百怪的模样,脸上经常挂着的笑的涟漪,骤然也衍成了笑的狂涛。他哈哈大笑地说: 哈哈,今天我碰到了错路神,不知是误撞入西塞山下,还是错走到西子湖畔,竟然遇上这么多钓叟渔妇,神仙妖怪!哈哈,哈哈!真让我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可他突然又沉下脸,微眯着大眼,幽幽地说,不过,你们的榆木脑袋怎么也不转一转,如今隆冬水寒,鱼潜深渊,不食不动,还有什么鱼可钓可捕?真是神经病! 嘿嘿,永胖子,你也算饱读了诗书,怎么竟这么孤陋寡闻,少见多怪?黎疾特意拉扯了一下稻草蓑衣,扬扬眉,白白眼,矜持自得,故意嘲弄他说,柳子厚有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大雪天都能垂钓,今晚月白风清,怎么会钓不到鱼?君不闻先贤曾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山水之间;,又不听今圣也云,;钓翁之意不在鱼,在求人间真趣;,如果一心企求酒醉梦乡,鱼饱肚肠,那真俗啊,真太俗啊! 听到黎疾的幽默的怪腔怪调,见到他滑稽的奇形异状,大家都爽朗地笑着注目永远。永远膨胀的热笑,给泼了桶冰水,顿时蹙缩半截,得意的的春风变成里了讨厌的尴尬。不过,尽管他此时受到大家的冷嘲,但是还是打肿脸充胖子,挺直被扭曲的腰杆装好汉,还是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 是的,我夏着葛衣冬袭裘,与世人亦步亦趋,是太俗,是太俗了啊!只有兄台,月下披蓑衣,雨雪赤条条,真是西出的太阳树梢上的鱼,亘古未有的奇蹟,那真是我们伟大的;今圣;的抗俗奇行啊!那真是超俗雅人的不同凡响的;真趣;啊!伙计们,你们说,是不是?永远把摘下的眼镜,高高地举着,在空中频频挥动,心想自己唱的是下里巴人,至少和者应有千人。可当他那鼓着的金鱼的大眼,来回扫视全场之后,觉得并没有人引他为同调。原来他曲调虽不甚高,可和者仍然寥寥。他颓然戴上眼镜,低下了头。 蜀犬吠日,吠其所怪。其实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朝朝暮暮如此,何怪之有?黎疾穷追不捨,语气更是咄咄逼人,终日餍精啖肥,间食时鲜果蔬,岂不别有一种让人愉悦的情趣?七仙女过腻了天上穿金戴银的生活,偷偷地来到人间,偏偏找上一贫如洗的凡夫俗子,结为秦晋。图什么呢?还不是图个快乐、新鲜。我们马不停蹄,忙忙碌碌地紧张了一个学期,就这么一个晚上出点格,效七仙女下凡,求刺激,寻欢作乐,有什么不对?永胖子,我希望你今晚不要做蜀犬,更不要做王母娘娘。因为我们的卓立特行,有乖常理,而狂吠,而用金簪在天宇划出一条天河,横加干涉。
第318页 嘿嘿,嘿嘿,永主任,不是我说你,你那么食古不化,不是活得太累了吗?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4游湖活动胎死復活,不见船影怨声载道 2 欧晴像见到了从未见过的非洲河马,用怪怪的眼神盯着他,笑着说,看惯了老婆的蓝衣白褂,你就戴上了有色眼镜,觉得万紫千红逆情悖理,离经叛道。从此闭目塞听,不敢正眼瞧这个光彩照人的世界。你不觉你自己的言行与阿q进了城,认为城里人不该把长凳唤作条凳、葱切得太长的言论有点相像么? 欧晴对才华横溢的永远,守着个姿色平平、而又素质低下的村妇,很不理解。那日布置新婚会场时,劳昆的那几句戏嚯的话,虽然让她生气,但也确实甜到了她的心窝里。她与永远老婆比,那是天上、人间,不可同日而语,可永远却没有看上自己,她很不甘心。她的话说得如此露骨,犹如一颗炸弹爆炸,即刻颳起狂笑的风暴。与欧情偎在一起的池新荷,自竹海离去后,曾遭遇到姚令闻的多次骚扰,心里像亘着块石头,一直落落寡欢。除了工作学习,往往寡言少语,默坐沉思,与人很少交往。她觉得自己与永远是同病相怜,欧晴的刻薄的话,跟永远过不去,也让自己难堪。她就拉着欧晴的手,语言里梗骨带刺,却又煞似亲切地说: 晴妹,清油炒菜,各喜各爱。你喜欢咸,他喜欢淡。你志在高山,他心存流水。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不可强求。战国时吴起为了作将军,心狠手辣,杀掉了妻子;如今的一些南下干部,离家时与妻子海誓山盟,可转眼就抛妻弃子,另求新欢。可唐代的尉迟恭就不同。他是开国功臣,唐太宗为了笼络他,决定将自己的娇女下嫁于他,可他却富不易妻,婉辞拒绝,守着着自己的老太婆。人们处世,从主观上看,各有自己的所谓是非标准,道德准则,难于强求一致。不过,客观上毕竟还是有个标准尺度,孰长孰短,孰轻孰重,人人心里都有把尺,有桿秤。永远所固守的道德,乃是清水淘白米,尽人皆知的。他屈心抑志,克己为人,有口皆碑,我们又何必僵持一己偏见,故意去扯破新衣捉虱子,过分的责难他呢?欧晴听到她僵持一己偏见的话,顿时觉得脸上麻辣火烧,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现在正九点,出发!九点四十分准时登船,错过了半分一秒,休怪船不等人。尚文摸出怀表看了一下,大声命令道。他如今装扮成苏子的模样,确实有长者的风度,大家即刻噤声上路。不过三五分钟,便迤逦爬上了堤坡,他们一字儿排开,伫立堤上,瞩目远望,前面,湖水浩淼,左面,金波荡漾,右面,芦苇如海,芦花似雪,可就是不见船影。大家不禁惘然若失,没船,游什么湖?响把见到此种情景,禁不住恼怒起来。沉寂了许久的响把,此刻剧烈地响起来了: 尚长子,游湖赏月,怎么连船的影子都见不到?寒冬腊月,你竟然把我们带到这毫无遮拦的湖堤上喝西北风,你,你安的什么心? 黎疾刚才不是说过,吃腻了鱼肉的爱果蔬,穿金带银的七仙女爱穷汉,过惯了温暖舒适的生活的我们,当然爱喝西北风!你这么吵吵嚷嚷,大惊小怪干什么?尚文嬉皮笑脸与响把开玩笑。可大多数人没见到船,觉得下一步行动扑朔迷离,这是尚文在戏弄他们,大家都十分恼怒,连平日文静寡言、笑容可掬的的女教师,也唧唧喳喳地抱怨,欧晴更是大声地斥骂起来: 尚长子,隆冬时节,要我们负重跋涉,到湖坪野地来受罪。你,你也太捉弄人了! 老师们,压压火,别怪我。不是我捉弄你们,让大家喝西北风,而是牛郎捉弄了我!尚文面对愤怒了老师,还是嬉皮笑脸地解释说,最近我读晋代张华《博物志》,这本书的卷十说,;天河与海相通,每年中秋日,就有一张浮槎(木筏)浮来,从不失期。如果人能乘上它,就可以上溯天河,见到天帝的女孙——织女。;我想,月下游湖,不是图个乐趣么?能见到织女,岂不是奇趣无比?而湖海是相通的,木筏歷海,当然也会经湖,我们从这里乘木筏,不是也能见到织女么?果真能这样,岂不是能拨动我们猎艷搜奇的琴弦?可是如今中秋过了,不知;浮槎;是不是还会来?于是我就去请教我爹。我爹告诉我,织女处银河之东,牛郎在银河西岸,可王母娘娘吩咐下来,只许他们七夕于鹊桥相会。不过能织出天上彩霞锦缎的织女,当然聪明透了顶。她告诉牛郎,;七夕的意思是七个晚上,也就是说我们每年可以相聚七晚,只是除七月七日晚的其他的晚上,喜鹊不会来搭桥,那么,中秋日你可以避开天兵监视的眼光,乘不失期的木筏到人间游歷一番,再悄悄地来河东。你还可以向驾驶木筏的仙人求个情,求他允许你自驾浮槎;实现你的七夕之约。;牛郎照织女的话做了,因此他们除了七月七日公开相会之外,私下还能幽会六次。那么这一年中的七个晚上各在什么时候?我爹还告诉我,;《红楼梦》中林黛玉、史湘云的凸晶馆联韵中,不是有犯斗邀牛女,乘槎访帝孙两句么?那就是说在别的星辰侵犯北斗星的时候,浮槎就会可以经湖歷海上河汉。你们学校宅子的原主人洪鹢老师曾告诉过我,他家的烟雨亭就是为了鑑赏浮槎;到来的盛事而修建的,他在烟雨亭就曾多次见到浮槎的经过。;听我爹这么一说,我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既然我们月下游湖,是为了求刺激、猎奇趣,那么,如果我们能偕牛郎、乘;浮槎;去结识织女,岂不是千载奇遇?于是,此后我就夜观天象,寻找别的星辰;犯斗;的时机,可一直没有找到,因此游湖的活动便一再推迟,直到前天晚上,我观察到了天狼星有侵犯北斗星迹象,我与我爹据周文王推演的八卦准确推算,这仙人的;浮槎;今晚定然经过这里。因为洪家垸小学这地方,曾是织女在湖里游泳过后沐浴阳光的处所(人称美女晒羞),也是牛郎初次见到织女的地方,牛郎怎么会来错过到这里访求遗踪的幽趣的呢?因此,我便将游湖定在今天晚上,我想牛郎大概不会爽约,让我难堪,老师们就耐心等等吧!
第319页 尚文装腔作势、煞有介事地娓娓叙述着,旁人不经意地听着,直觉得好笑。黎疾开始觉得,尚文读书真不少,能将学校开展的活动与古代传说、诗文联繫起来,增添了不少情趣,对他不禁产生了一种敬慕之情。但后来一想,他说的这些与古代典籍中的事实大相迳庭,有的纯属瞎编,虽然自今年端阳后,他暗中将尚文当哥哥,但做学问要实事求是,不能掺杂使假,他绝对不能容忍他的这种态度。于是他便十分严肃地对尚文说: 尚大哥,你近来读书很多,说话能旁徵博引,让我佩服。但是做学问是追求真理,绝不能掺杂使假,正像肉中不能插进钉子一样。你说的牛郎织女的传说,根本不是什么羊肉,而是变了味的狗肉。牛郎织女这两个词,最早出现于《诗经·小雅·大东》:;维天有汉,鉴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晄彼牵牛,不以服箱。;翻译成现代汉语的意思是:;看那天上的银河,河水粼粼在放光。天上的织女,一天七个时辰在织机上忙碌,可是总织不出美丽的锦缎。看那明亮的牵牛,也不能来回驾车。;这几句诗,是抒写西周时代东方诸侯国臣民对周王室的怨愤:讽刺周王室与银河两岸的不会织布、不能拉车的织女星、牵牛星一样,徒有其名不务其实。它们在诗中仅仅是个比喻。没有任何故事情节,与男女恋情根本沾不上边。 牵牛星与织女星的;恋情;,大约萌发、形成于东汉时期。《古诗十九首》里《迢迢牵牛星》里;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復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一诗,写了织女终日思念牵牛,渴望相见,可是只能终日默默,不能交语,因而悲伤堕泪。这里只写了彼此眷恋,并没有直言他们是夫妻。隔河相望的两颗星星,被编织成一幕恩爱夫妻受着隔绝之苦的爱情悲剧,是在南北朝时期。始见于任眆的《述异记》,故事及其简单。该书记载:天河的东岸,有个美丽女子叫织女,她是天帝女儿,年年织绢,织成的绢,云霞一般的美丽,她十分辛苦,没有时间化妆美容,毫无欢悦的情绪。天帝怜悯她一个人孤独,就将嫁给河西牛郎为妻,可是自此织女废弃织纴,贪恋欢愉,不归河东。天帝恼怒,就命她回到河东,以后每年只能与牛郎相会一次。到干宝的《搜神记》中,才把天上的牛郎与织女双星,演化成是汉代孝子董永夫妇的故事。演绎成情节完整、婉转悽恻、成为天空中的一抹亮丽彩霞般的故事,那是在明以后被编成戏剧的事。因此你想像中的牛郎乘槎溯河汉达天庭,与贾宝玉游太虚幻境一般,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尚大哥,你将一个流传近三千年的虚幻的传说当作真实的生活,而且今天想带领我们也走进这太虚幻境,这怎么可能?退一万步说,即使有;浮槎;来,我们能乘它溯河源上天庭,那么我们还能不能回来?再退一万步说,即使能回来,你知道达天庭的路有多远?且不算上天的路程,就是地上,长江两千里,大海几万里,自湖至江达海,乘最快的轮船,至少恐怕也得走两个月,达天庭还不知要走多久。可我们明天就要赶赴县里参加整风学习,我们能赶到吗?尚大哥,你读书走火入了魔,还拉你爹与洪鹢老师给你的胡说八道做垫背,你说好笑不好笑? 从天庭河源回来的事,杜甫就见过,怎么说不可能?杜甫写的;闻道寻源使,从此天路回。牵牛去几许?宛马至今来。;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4游湖活动胎死復活,不见船影怨声载道 3 的诗句,就是明证。至于说路程,毛主席说;坐地日行八万里;我看地球上的水路,充其量不过六万里,天上的路即使为地上的路的好几倍,也不过几十万里。还未修成正果的孙悟空,一个筋斗能行十万八千里,来去只需几个筋斗,不用到半夜,就回来了。牛郎是天上的真仙人,他行进的速度应该远远超过孙悟空,我们又怎么会耽误明天参加整风学习呢?尚文还是一本正经地说。永远越听越觉得离谱了,于是也笑着接过话茬说: 尚大哥,我告诉你,杜甫诗里的;河源;是指黄河的源头,而神话传说中的;河源;是指天河的源头,你这里是将幻想与现实搅拌一锅煮。杜诗是贊张骞通西域,张骞通西域穷河源,花了十九年,难道我们不需半个晚上就能做到?再说,牛郎多时没见织女了,至少也得停下来喝盅,甚至留一宿,你怎么能不让他们说一句话就跟着你走,让你明天参加学习不迟到?我还得告诉你,牵牛、织女看起来只是两颗小小的光点,其实都是巨大的星球。它们距离地球分别是十六光年和二十六点三光年,两个星球相互之间的距离十六点四光年。有人专门计算过,就算没有银河阻隔,牛郎即使使出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浑身解数,一天翻一万个筋斗,也得花上七百八十七年才能与织女星牵手。何况织女星的体积是牵牛星的八倍,牛郎又怎么能抱住织女?织女星表面温度高达八千九百度,比牵牛星高出近两千度。恐怕牛郎还离织女十万八千里,就化为了灰烬,他们怎么可能相互紧紧拥抱,天长地久地相爱?尚大哥,你醒醒吧,别再让自己这么沉浸在梦幻里,分辨不清现实与虚幻,还妄说是非,愚弄别人又骗自己。听永远这么一说,大家笑得前合后仰。
第320页 原来尚文、黎疾博引诗文传说争辩的时候,劳昆也想卖弄卖弄,让欧晴刮目相看。可照别人的说法,他对歷史掌故只通了九窍,还有一窍未通。他搜索枯肠逮住了几首初中教科书上读过的诗,可又与他们说的沾不上边,他怕说漏了嘴,让欧晴笑话,因此只能躲在别人背后看热闹。如今永远说过典故之后,又说到尚文愚弄别人,他觉得机会来了,他可以不引经据典,大发一通迎合大家此刻心理的牢骚,而且他早想好的几句自己觉得非常精彩的话,并已背得滚瓜烂熟,因此他底气十足,快步从人背后跨出来,板起面孔斥责道: 尚长子,傻冬瓜相信别人说的冬瓜好做甑的傻话,你也坚信书上写的可乘;浮槎;上天庭访织女的疯话。可见你与傻冬瓜是难兄难弟,智商不相上下。你应该像傻冬瓜那样,傻像毕露,才是正道。可是你偏偏要故作高深捉弄人:去年,你哄骗竹海吃蛇肉,害得他一周吃饭没胃口;本期你又诱骗永主任吃猪肉,致使他妻子发怒追打他,全校师生看笑话;如今,你又故伎重演,把我们骗到这里喝西北风!你这是刘阿斗在骗诸葛亮,能做到吗?我说你尚长子,你,你空长身子不长智,今后别再装出孔夫子的模样来吓唬人! 尚长子,尚长子!你把我们当猴耍,你的心,你的心全是驴肝肺!听到劳昆的厉声斥责,大家的情绪也激动起来,近乎一致地漫骂他。 在大家责备齐声尚文的时候,劳昆回过头来瞧欧晴,可她脸上没有劳昆预想的赞许的微笑,而是满脸愠色。他哪里知道,劳昆极力将尚文贬得与傻冬瓜同样傻的同时,也把她心爱的永远贬得比傻冬瓜还不值钱,因此引起了她的恼怒。由于估计不足,劳昆精心准备的几颗子弹,没有击中尚文,倒引爆了一颗地雷。劳昆正想向欧晴解释几句,话还未说出口,欧晴就忿然扒开了他,走到人前,哒哒哒哒,机关枪一般火气十足地说开了: 老棍子,照你的说法,尚大哥与傻冬瓜一般蠢,可是尚大哥能哄骗竹大哥,诱骗永主任,诓骗我们,岂不是尚大哥比竹大哥、永主任、比我们都聪明,我们都比尚大哥、傻冬瓜都要傻?我再问你,竹海永主任与你比,到底谁聪明?我想你不得不承认,你比竹海永主任都傻。这样,按照你的逻辑推理,你们智商的梯度应该是,尚文最高,竹海、永主任次之,你最低,是只没掺杂一根白毛的黑猪子。你说对不对?那么,你还有什么颜面以自己不足五十步的极度的丑陋,去讥讽尚大哥超越百步的风光呢? 欧晴的当头棒喝,打得劳昆晕头转向,不过他不甘心在他心仪的人的面前出尽洋相,因此还是困兽犹斗,负隅顽抗: 到底谁聪明,不只看谁多读了几本书?竹海读的书不是比我们都多么?可现在怎么样,不是被划为右派了?听人说,听人说刘邦从来不读书,可是他却当了皇帝。这不就充分说明,书读得越多越蠢。怎么能说我比竹海蠢? 昆表弟,你怎么能这么说?躲在人群后面的牵着池新荷的手的柳沛云,本来什么也不想说,但是看到劳昆气焰嚣张地贬竹海的时候,池新荷流露出极度忧伤,同时他极力贬低尚大哥,也使她十分恼怒。而她觉得劳昆是姚令闻的表弟,她出来压压他的傲气最合适。于是她自与姚令闻结婚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勇敢地站出来数落劳昆,真的越不读书越聪明吗?我想如果你不读一本书,不识一个字,你能到中学当教师吗?昆表弟,你回答我! 劳昆一来不想得罪表嫂,二来确实理屈词穷,无言已答,只好低头垂首,像只斗败的公鸡。柳沛云见他如此,便进一步开导他: 表弟啊,书籍是智慧的泉源,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领袖,哪一个不博览群书?有大智慧的人,他们深沉的思想如海,我们这些普通人岂能管窥蠡测?天才军事家使用瞒天过海之计,蹩脚的统帅不能识破,因此孙膑才能演出围魏救赵的波澜壮阔的英雄剧。尚大哥读书多,目前虽不能说他智慧如海,但说它如江如河,应该不算过分,那么你我又怎么能度量出它的深浅?也许他此刻正效孙膑大张旗鼓地;围魏;,而骨子里却在;救赵;,他漫说;牛郎;;浮槎;,让人觉得虚妄,而暗中在某处藏匿了几只船,到时给大家一个惊喜。竹海吃蛇肉,永主任尝猪肉,正是他成功地施行这种瞒天过海之计,大家都很佩服他。现在我们这般胡猜瞎嚷,也许正是尚大哥想要看到的被耍的猴儿的丑态!昆表弟,醒醒吧,别闹了。 柳老师说得对。江河常有回流处,英雄岂无落难时。孙膑被膑足,韩信出胯下,古今不少见。竹海一时的挫折,也许就是后日长风破浪的起点。永远见他们的争论越扯越远,本来早想出来制止,可当欧晴出来说话的时候,他觉得欧晴的话比自己说的更有震慑力量,感染爱这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武器,将劳昆制服了。现在又听到柳沛云鞭辟入里的析理,他觉得应该说几句,结束这种无谓的争论,老师们,一场球赛,不到最后一秒钟,裁判员是不能判定谁胜谁负。现在距离尚文约定的登舟时间,还有二十几分钟,我们指责尚大哥还为时过早。何况尚大哥的思维,常常出人不意。就说劳昆指责尚大哥引诱我吃猪肉的事,那不能怪他,倒是我以前总想尝尝猪肉是什么味道,可我是默罕默德的弟子,不敢有非分之想。而尚大哥瞒天过海,满足了我这个花和尚的愿望,我该感谢他才是。倒是你劳昆把这个信息告诉了我老婆,竟闹得学校满城风雨,影响很坏。今天尚大哥说的那些天河、浮槎、牛郎、织女、《述异》、《搜神》,我看也像将猪肉混在田鸡中,让我当作牛肉吃,是瞒天过海的烟幕,我们真正想要的船,恰好被他隐匿在这烟幕下的某个地方。大家还不快去找,愣着干什么?听到永远的话,大家不约而同地说:
第321页 是啊,尚长子惯于像在平静的水面掀起一股浪,让平淡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在人们觉得山穷水尽的地方,让你看到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天地。说不定这船儿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不必踏破铁鞋就能找到。于是大家即刻散开,或踮足远望,或转过大堤的转弯处去找。…… 这时,尚文似乎也在全力在寻找,大家的争辩、大家对他的指责、讥讽,尚文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他一时惶急地低头在堤上来回踱步,似寻针芥;一时驻足瞩目远方,企望有什么奇蹟出现……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5隆冬垂钓,钓不到鱼钓王八;轻歌妙舞,月下泛舟真仙人 1 大家站在堤上踮足望,侧耳听。心目耳力俱疲,船影儿都没见到。过了一会儿,云散了,风停了,一轮银白的圆月沉在蔚蓝的海里,似一块温润的玉璧。瞩目东方,一望无际的水面,跳金跃银,频频传来花花、花花的水声,仿佛船桨在悠悠歌唱。可仔细搜索,才知道不远的浅水里,有群野鸭在欢快地觅食。举目望南望,远处天水相连处,几抹淡淡的白云,将白昼显现的铁青的远山覆盖了,而白云又似飘动的幕布,隐隐约约,似乎有许多鲜为人知的怪异的东西在涌动,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飞箭似地射向那里。突然,白云下亮出一个红点,好像是浮在水上的一盏孤灯。 灯,灯,那是船上亮着的灯!好你个尚长子,竟把船藏在那里!响把第一个见到红点,兴奋得跳起来直嚷道。尚文见了,似乎十分高兴,打住了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地说: 浮槎;终于来了,;浮槎;终于来了!嗣后,又出现第二点、第三点,且渐渐向前移动。船总算来了,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可是,没多久,红点又一点一点隐到白幕后面去了。大家又只好失望了嘆息: 那不是尚文隐匿的船,那是渔船,夜渔的船。现在又转到远方去了。 什么牛郎,什么浮槎,全是欺骗!老师们,我们回去,让尚长子一个人在堤上喝西北风!响巴老棍子愤怒极了,大声唿喊着回头向堤下走,一些老师也嘟囔着随其后。 牛郎啊,你怎么这么不讲信用!;浮槎;呀,怎么还不来!尚文连连顿足,竭尽全力唿喊。这声长长的尖锐的抱怨声,划破长空,扑楞楞,距离大伙儿站的大堤不足千米的右面的芦苇丛中,一群白鹭惊起,嘎嘎地飞向蓝天。随即,两艘船儿箭一般飞来,划破了平明如镜,如一垛高墙的芦苇的倒影即刻晃荡起来,好似仙人将一张墨色的天幕,在大海里轻轻濯洗。尚文摸出怀表一看无比兴奋地嚷道: 牛郎!你真守信用,;浮槎;准时到达。老师们,九点四十分了,立刻登船! 船似飞鱼一般冲过来,船头上直挺挺地站着个人,将摘下的帽子拿在手中晃动。明晃晃的月光下,他那光亮的头似如镜的湖面一样反光。随即反光的头下的幽窈的洞穴里,传出了与哨声同样尖利的似公鸭嘶哑的啸叫声: 尚大哥——,牛郎等候你们多时了——,现在,现在牛郎来了——听到这公鸭的嘶哑的叫声,大家知道他是赖昌。大家听到赖昌说自己是牛郎,禁不住都笑起来了。黎疾狂笑过后,幽默地大声说: 赖昌!你听说吗?最近天狗食月,一只狼狗闯进了广寒宫,被砍桂树的吴刚一斧头砍去,这只狗的头皮被削得熘光熘光,又被推下了人间,是不是掉到了你那只船上?原来天未黑,赖昌的船就隐匿在芦苇丛中,赖昌在船上实在等得腻烦了,便和在与船夫焦躁地喝闷酒。当船驶出来后,赖昌立即从船舱里走到船头,挥舞着手中的鸭舌帽,大声唿喊。约莫十来分钟,船停靠在湖岸边,首先跳下来的是赖昌,接着下船的是两个舟子。走近了,才知道是一男一女。 原来这天早晨,尚文就秘密地吩咐赖昌去湖边租两艘船,带上炊具,买些鳜鱼鲫鱼,做好游湖的准备。尚文告诉赖昌,游湖时间长了,男女同舟,要方便时不能方便,僱请的两名舟子,必须一男一女。晚八点半,隐藏在芦苇丛中待命,听到他唿牛郎!你真守信用时,游船即刻驶向堤边的码头,游湖的队伍,九点四十分准时上船,这样可以给大家一个惊喜。赖昌是总务主任,早晨出门,谁也没有注意,因此,尚文这个主意,就像装在严密的罐头里的美味,任何人都没有闻到一丁点儿香气,因而此前谁也不知道尚文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刻,轻舟飞来,人们头脑里怨愤的云雾,全被骤起的大风捲走了,他们清楚地看到了蓝天上原来还是一轮那么一丝不挂的裸露的圆月。大家转而高兴地赞扬尚文的这个馊主意真不馊,进而夸奖他真能演戏,沉得住气,竟将消息封锁得比罐头还严密!尚文此刻也有几分得意地笑着说: 我们昆阳有十景,我们月下游湖,求个刺激,图个真趣,我想今晚我们凑足游湖十趣。你们看,一轮皓月沉于碧水,水下满天星星向我们眨眼,我们乘舟穿梭其中,我们就叫它;乘槎泛月;吧。我挖空心思凑成一趣,开了个头,余下的九趣就要大家运用自己的智慧去创造了。 尚长子,你真有本事,游湖未开始,你就创造好多的奇趣:狼狗挥帽、牛郎摇桨、织女背纤……,我们循着你这条奇思路线,异想天开,还不知会凑足多少奇趣。黎疾指着两只靠岸的两只船的船夫,十分兴奋地说。大家分别瞧两位船夫。一男一女,男的打扮成牛郎,桅杆上高悬着赶牛的鞭子;女的装扮成织女,背上背着段縴绳,船桨上还挂着一只织布的梭子。大家看了,都笑得前合后仰,大声夸赞道:
第322页 老师们,今晚我们人在画里走,步步遇仙人!好你个尚长子,你把这次活动,安排的如此巧妙周密,简直就是一幅画,一首诗! 随即两个舟子分别请男女老师上船。老师们被这个意外降临的惊喜乐疯了,纷纷跳上船,个个像是被久圈的鸭子,突然下到水里,高兴地扇动翅膀,嘎嘎嘎嘎的叫起来。这船上装载的好像不是游湖的人,而是满满一船的欢笑。 响把跳到船上,忘无所以,将手中的钓竿当朴刀,在空中不停地舞动,俨然自己就是浔阳江上的打劫渡河的火船儿张横,如鹰抓小鸡,一把抓住赖昌的领项,提起来,厉声叫道: 你这厮要乘坐爷爷的船,是想吃;馄饨;,还是要吃;板刀面;?他所说的馄饨、板刀面原出自《水浒传》,所谓馄饨,就是水盗劫了钱财以后,将被劫的人,用口袋兜着,沉入水底。所谓板刀面,就是将人砍杀,抛尸河里。赖昌被他这闪电迅雷般的虎扑狼嗥唬住了,缩颈噤声,不知如何是好。大家也被这疯狂的刺激,逗得浪笑起来。 大家分男女上了船后,到船舱里卸行囊。他们用自己的背包权当凳子,刚刚坐定,舟子用篙在堤岸上一点,咿呀几声桨唱,小船就到了湖中。这是两艘同样大小的中等木船,长约三四丈,宽约六七尺。前后两端略尖,船舱中间部分,以箬叶篷覆盖着。两艘船并行相距丈许。那位男舟子,瘦长个子,头挽白袱子,身着襟衽向右结扣的短棉袄,系条黑色个腰围巾,俨然是像个放牛娃。划另一条船的,是他的妻子。长髮披肩,身段苗条,也系条腰围巾,月下,颜色分辨不清,估摸是大红的,上面似乎还绣着什么花。她娴熟地撑着篙,但不像个个地道的渔妇。两艘船齐头并进,船下水声汩汩。那放牛娃慢条斯理地划着名桨,悠悠地说: 这两艘船——,是我们兄弟两人同时造的,叫做鸳鸯船。上昆阳,下汉口,生意一直红红火火。今天——,你们迟来一刻,我们就到昆阳装货去了。平日我们兄弟走船,今晚,按你们的要求,让我妻子盪桨。今晚,鸳鸯船里能乘坐了这么多鸳鸯,真是百世难遇——百世难遇啊!我;牛郎;也感到十分荣耀!哈哈,哈哈!说完,他爽朗地纵声笑起来了。一鸡打鸣众鸡应,他的笑声迅速感染了大家,两艘船里都成了欢乐的海洋。过了一阵,永远像潜入水底的弄潮儿,突然,从涌动的笑的波涛里钻出来,稳立在波峰之上,悠悠地飘出了这么几句逗趣的话来: 船老闆,你的两艘船一模一样,形影不离,确实是对美鸳鸯。可我们这些人,大多是怨女旷夫,形影分离,真正的鸳鸯只有一对,也被活活拆开,分乘两艘船。如今是鸳鸯船里无鸳鸯,真是大杀风景,大杀风景啊!他虽然不笑,可两只船上的人,都笑疯了。 这不要紧,把船併拢,打上连心结,两艘船便变成了一艘船,光棍怨女就会永远结同心,成鸳鸯。苗条的渔妇也掺和进来,笑着说。说毕,就准备摇桨把船併拢。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5隆冬垂钓,钓不到鱼钓王八;轻歌妙舞,月下泛舟真仙人 2 别别别!劳昆见船夫要把船靠拢,马上制止她,说,牛郎哥,别靠拢!我们还要在两艘船中间悬丝网。他边说边拿出丝网来。他把拴丝网的一端递过去,大声叫道: 欧晴,快来帮帮忙!把这网绳拴在船上。 哈哈,哈哈,常说不求人的大男人,今天,也有求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么窝囊,也不知害臊?人未露面笑先闻,欧晴从船舱里钻出来,一边接过他用钓竿支着递过来的丝网的绳子,将它牢牢地拴在舱蓬下的支柱上,一边讽刺说。 丝网挂好了,劳昆就大声唤尚文。说什么富有诗情画意的节目,应该上演了。响把有如回声,即刻响应,跳出了船舱;尚文也只得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地从舱里踱出来,无可奈何地手执一卷,效东坡,坐在船头的被包上;劳昆、匡朗分别仿鲁直佛印,或坐、或屈膝,偎伴着东坡,状如《核舟记》里的模样。欧晴见状,连忙把池新荷也拉到船头,强逼着她转了个圆圈,然后弯曲右肘,身子向前倾欹,自己也照池新荷的模样,略后偏左站着。两人的袖带,似弱柳凭风,依依往后飘拂,真让人有种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的韵味。在中舱里放行李包的人,都钻出箬蓬观看,连声叫好: 好,好!尚长子,池新荷,你们的造型美极了!就是排在国庆节彩车yx队伍里,观众也会拍手叫好! 可此时,在整风前夕,永远觉得这么标新立异,太不合时宜,将来会引起非议。文哥不知怎么突然违背初衷,头脑发热,搞起了这一套!于是他想故意把他们打足气的皮球,刺个小孔,让它泄泄气。他冷冷地瓮声瓮气地说: 尚文,你导演的这一幕究竟好不好,暂且我不说,我只想说说它到底真不真。白蛇青蛇为艺术形象,那是艺术的真实,无可厚非。不过苏黄佛印,乃是歷史人物,他们的事迹可查可考,可不能无中生有,以假乱真。 那还有假!这是明代奇巧人《核舟记》里的造型,见之于书上,难道还有假不成?响把见永远想让人扫兴,给他难看,非常气恼。他就指手画脚,口喷涎水,气咻咻地大声驳斥。舟中大多数人,虽被这突如其来提出的怪问题弄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但他们还是七嘴八舌,附和着说苏黄的事迹,千古流传,必定是真,不会有假。
第323页 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老师们。永远又举起刚刚摘下的近视眼镜,在空中挥动着,为压住他们的喧嚣,他只好把话音再提高八度,震雷似的啸叫着,那不是真的,这不是歷史的真实,纯属子虚乌有。而周瑜破曹的赤壁,在湖北嘉鱼,这已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就不必说了。可当年苏子泛舟的赤壁时,把它挪到了湖北黄冈,这里苏子不是不知,而是有意造假。而核舟的作者进一步造假,说与苏子同游的;二客;就是黄鲁直、佛印。匡朗同志,你就这么信任王叔远!说到最后,永远鼓着的金鱼般的大眼里,射出一种怪异的光芒,语言的锋镝,直逼响把。 那当然不会有假!核舟就是铁的证明。响把还是还是不认输,一脚踩定不移,坚定地说。众人也异口同声,坚定地附和着。 究竟铁不铁,还得看事实。你们不是也读过《赤壁赋》吗?苏子两次泛舟赤壁,写下了前后两篇《赤壁赋》。同游的;二客;,赋中没有提及是谁,但据我考证,其中一人是杨世昌。他不是和尚,是个道士。他是由四川云游至庐山,再到黄州来找苏东坡的,两次游赤壁,他都在。另一位为谁,现在无从查考。不过,我们既已查清了其中一人,那么就可以肯定,苏子游赤壁时,鲁直佛印两人不可能同在,或者两人都不在。由此可见,《核舟记》里的造型,纯属穿凿附会。而我们竟信以为真,依样画葫芦,机械地模仿,岂不滑天下之大稽?我们这样不长脑袋,不深入思考,不辨真伪,长此以往,只怕就会像邯郸学步这个成语所描述的那个燕国人,邯郸人走路的优美姿态没学会,反而把自己走路的方法忘却了。最后,最后,无可奈何,只好爬着走回去喽。他边说边仿效爬行的狼狈的样子,引得大家都大笑不止。永远此举意想大家遇事要独立思考,切不可人云亦云,导致犯错误。 永主任,你说的全对。不过我还也想说一点。与竹海分离的这些日日夜夜,特别是竹海跌跤后的一个多月里,池新荷的心,每一刻都被愤懑与惆怅萦绕着。可欧晴还老是标新立异,强求她做这做那,实在使她难堪。池新荷是学校工会的文娱委员,欧晴对她的要求,她不好拒绝。因为如果她拒绝了,她就会像唐僧给孙悟空念紧箍咒那样,说三道四,还不知会引出些什么是非来。现在,永远的话把欧晴的气焰压下去了,使欧晴套在自己头上的紧箍松动了些,她要就汤下面条,把这紧箍卸下来。池新荷就接过话题说道,才断奶的童稚,模仿大人,牙牙学语,摇晃学步,模样可笑,可也让人觉得可爱。但是,志趣远大的成熟的青年,还亦步亦趋,惺惺作态,生硬地装扮出和尚妖精的怪模怪样,着实令人可悲!可如今仍然有人把我们的笨驴般的丑态,与国庆节yx队伍中的彩车上工农兵的英姿,相提并论,岂不是对英雄的亵渎?更何况国庆日的yx,观者如山,定会使人昂扬革命精神;而我们这样如窃贼一般,夜行水上,清风明月,都会为我们赧颜羞怍。我们应该为自己的无知与愚蠢而感到羞耻,感到无地自容啊! 池新荷的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如一记记重锤,震鼓般地捶着每个人的心。平地一声雷,好像大梦初醒,大家觉得自己今晚所做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荒唐。一些人还用怪异的眼神,望着尚文、匡朗、欧晴,觉得他们误导了大家,应该对做的蠢事负责。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刚才还是火辣辣的南风,突然转变为凉飕飕的北风。一片浮云飘过来,遮掩了月亮,人间的万事万物,骤然变得阴暗了。人们狂热兴奋的劲头不见了,自怨自艾的雾霭笼罩着心头。 尚文本心原来不想这么做,是匡朗逼他暂时扭曲了心。经永远、池新荷一点拨,豁然开朗了。他即刻拔下粘在下颔上充鬍鬚的长髮,操起笊耙子,站到船头,一耙一耙往水里抓。笊耙的竹把足有一丈长,竹耙前端分张的每一个弯齿上,分别紧缠着个钓钩状的铁钩,铁钩上还有倒挂须。水冷,鱼沉水底,笊耙钩住了鱼,鱼就无法脱逃。冬天,笊抓耙捕鱼最简便,也最可靠。尚文奋力抓了几耙,突然感到笊耙受到一股抗力,立即将笊耙提出水面,拨剌拨剌,一条鱼的尾巴使劲地拍打着水面。似闪电突然划破长空,人们阴郁的眼睛突然亮了,似寒冬沉寂的寰宇,突然迸爆出第一声春雷,人们都惊叫起来了: 鱼!好大一条鱼啊!尚文,你有种,你真有种啊! 此时,浮云飘走了,既望的圆月的光亮的瀑布似地洒向人间。响把忙走过去,把鱼从笊耙的钩上取下来,掐住它的鳃帮,举着在空中晃动。淡黄的鱼皮里透着浅浅的绿意,衬出中间黑色的圆形斑点,特别醒目。人们又尖叫起来: 是鳜鱼,好大的一条鳜鱼啊,足足有两斤! 这事件极大地鼓舞了人们的情绪,接着,大家纷纷拿出钓竿,上了饵食,投到湖里,切望自己即刻能钓到一条鱼。黎疾戴着尖笠儿、披着稻草蓑衣、眼神定定地盯着水面浮标的专注的样子,格外引人注目。赖昌见状,无限羡慕,逸兴倍增,也立刻把特意上昆阳新买能伸缩的金属钓竿拿出来来,眉飞色舞夸口说: 一把破竹扫把,也能扫到条鳜鱼,看我的现代化武器,定要把龙宫的小龙女钓上来!说时,将一根约两尺长的闪光的金属筒,迅速拉长到一丈多,尖端还没有小指头那么粗,颤飐裊裊,韧性十足。他从一个小竹筒里,掏出鱼饵。挂在钓钩上,将钓钩投向远远的水里。还模仿骚人墨客,搔首弄姿,吟诵起他小学时读过的张志和的《渔歌子》来:
第324页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需归。 我们的赖主任平日不用任何捕鱼工具,光凭一双空手,泥鳅鳝鱼滚滚来,如今有现代化的钓竿,当然会钓上小龙女!女船上的人见到他那副自以为文绉绉、实则是酸熘熘的模样,听到他那伸颈鼓鳃、艰难地吐出似公鸭嘶鸣的朗诵,禁不住狂笑起来大声说。 依我看,你们这么喜欢赖主任,小龙女不会来,赖主任定会钓只不长一根毛的大王八!响把跳起来大声说,男船上简直笑翻了天。平日从来没有人像今天称他作主任,赖昌还以为自己的吟诵博得了大家的喝彩,这笑声是对他的最高的奖赏和莫大的鼓励,因此他还想再露一手。他搜尽枯肠,总算又记起了不知是谁写的一首诗,他就迫不及待结结巴巴地念起来: 千山,千山——鸟,鸟飞,飞绝, 万径人迹,人迹——灭,人迹灭。 姑愁,姑愁,锁,锁——锁进瓮, 赌掉,赌掉——俺娘血,俺娘血。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5隆冬垂钓,钓不到鱼钓王八;轻歌妙舞,月下泛舟真仙人 3 他自知这回念的错误百出,脸上涩涩的,流露出十分尴尬的遗憾。 嘿嘿!赖昌啊赖昌,你的朗诵真的不错!这种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甚至是万里挑一的奇妙的腔调,即使是将要投水上吊的人听到了,也会扫尽悲戚,捧腹大笑。你真的创造了人间幽默的奇蹟!只是你那愁苦的姑姑,被你锁进瓮中,永世不得翻身,可就惨了。欧晴频频弯腰拍手,笑得流出了眼泪。劳昆笑得前合后仰,即刻附和: 哈哈!;戴帽;啊,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你,你诵读的那首词,也太离谱了,太离谱了!如今是隆冬,这里无山无白鹭,更无桃花水不流,蓑衣不绿笠不青,斜风细雨无踪影。你居然能使相隔千里、万里的北马南牛相风,强扭出这么个杂种来。你真有本事喽。只是你将你娘的血也都赌掉输光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你们说得不错,真的!欧晴劳昆。你给我们可爱的小巧玲珑的;戴帽;先生,戴上了好几顶三尺高的夹帽子,显得既魁伟又漂亮,举世无双呀。黎疾本来在专心致志地垂钓,一心只想能钓上几条鱼,打破冬天钓不到鱼的记录,给永远掌一记嘴巴,告诉永远,他既不高明,更不是什么先知。可脑后传来欧晴劳昆说的笑话,他再也按捺不住,就扭过头,掺和进来,对着赖昌说,你知道癞痢头要;戴帽;、孔雀要开屏的道理,不过不能做得太过分。孔雀有美丽的羽毛,百鸟钦慕,万人垂爱。孔雀自以为集天下之美于一身,便不可一世地将它最修长、最漂亮的尾巴毛,根根竖起来,构成精美的扇面,这叫孔雀开屏。可就在这最美丽、最光焰照人的一剎那,在五光十色的孔雀屏中,露出个又脏又臭的黑煳煳的洞来,你说,这是什么?他顿下话音,让赖昌回答,赖昌眼睛骨碌了许久,答不上来,黎疾接着说,;戴帽;!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这是令人讨厌孔雀又脏又臭的屁眼。此时,百鸟为之掉头,万木为之羞愧。至于黑乎乎的整个身子如孔雀的屁眼一样黑臭的乌鸦,也要把它那短而黑的尾巴毛竖起,露出屁眼来,那就会让百鸟觉得好像掉进了粪缸里,臭得晕头转向,比死还难受,那真正是世界末日的来临!;戴帽;先生,我问你,你究竟是美丽的孔雀,还是丑陋的乌鸦? 哈哈!自以为是美丽的孔雀,实际上是丑陋的乌鸦。哈哈,有趣,真有趣!大家火山喷发似的啸叫声,似乎把两艘船,都抬到了天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黎疾的冷言冷语的逼问,大家笑的狂轰滥炸,使赖昌坠入了冰窟中。一颗火烧的心,顷刻结成了冰;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涌。他多么希望此时湖上有个火船儿再度出现,将他掼入水中,无论是吃板刀面,还是做馄饨,他都心甘情愿! 别闹了!今晚游湖,无非是祈求开心,图个快乐。赖昌兴之所至,念错了几句诗,也是图个快乐嘛!你们竟这么刮骨剔髓,吹毛求疵,大兴问罪之师,他又怎么能得到一丝一毫愉悦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下不为例,这种闹剧再不能重演了!尚文停止抓鱼,回过头来严肃地说,欧晴、池新荷、劳昆,你们的歌喉、提琴、短笛,怎么一齐哑了?大伙儿的钓钩、钓竿,怎么都掉了?大家赶快行动起来吧。不然,今晚,耳里无悦耳的音乐,明天早晨,桌上缺可口的鱼肉,那才扫兴呢。 尚文是这次活动的总指挥,他怕这些好斗嘴的人,鸡咬鸡食袋,狗啃狗骨头,把事情搞砸,就出面制止。他一言九鼎,一声令下,人人都抑心敛声,干自己该干的事去了。琴笛悠扬了,歌声嘹亮了,钓鱼钩都投进水里了。响把戴帽像禁锢的囚徒,一朝释放,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了。 不一会儿,尚文又抓到了一条红尾鲤鱼,而赖昌的的金属钓竿也被什么拉得很紧。赖昌喜不自胜地尖叫起来了: 我钓到了!我钓到了一条大鱼! 他使劲地拉回丝纶,浮在远处的一只挣扎着用翅膀拍打着水面的水鸟,也跟着拢来了。他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只有两斤重的野鸭。野鸭的嘴里吞进了一条一端拴着钓钩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拴着块木版。原来钓鸭的人在吊钩上面挂上小鱼活虾等饵食,野鸭觅食时,把它吞进肚里去了,野鸭拖着块木板,再也飞不起来了。赖昌下钓时,想炫耀一下自己的高级钓竿,故此把钓钩抛得远远的,没想到钩绳竟缠住钓鸭木板下的钩绳,竟钓到了一只肥壮的野鸭子。此时他忘无所以,丢掉了值得炫耀的炫耀钓竿,把野鸭高高举过头顶,像刚跳进水里的公鸭,乐滋滋地嘎嘎嘎地尖叫起来:
第325页 不是大鱼,不是大鱼,是野鸭!一只大大的野鸭! 真棒啊,赖昌!连天上飞的野鸭也钓来了!你是我们男人的骄傲!我们男子汉大丈夫,上天能摘下王母娘娘的蟠桃,下水能拿到龙宫的镇海神针,我们真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平日黎疾鄙夷赖昌行为猥琐,往往侧目而视,可眼下,这只举过头顶,将他原本放纵奔流的感情,一下子推向了狂涛,他也欢唿起来。附和着黎疾的欢唿,男船上的人欢唿声更直冲云霄: 姑娘们!我们钓到了野鸭,你们努力吧!说一定还能钓到大鱼! 女人嘛,跳起来疴不了三尺高的尿,他们能钓到什么。笑的狂涛更把;老棍子;掀上了天,他忘无所以地手舞足蹈,对着女船阴阳怪气地说,不过,你们个个模样儿如花似玉,十拿九稳,能钓到你们迫切想钓到的;金龟;。这比什么都金贵,钓不着鱼有什么关系。可爱的姑娘们,你们说,是不是?劳昆故意与姑娘们调情,姑娘受到侮辱,个个指着他的鼻子叫骂。 哎哟哎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我的妈啊,痛死我了!赖昌像被蛇咬蜂螫一样,喊娘叫爷地唿痛,连忙把野鸭掼掉。可奇怪的是,那牵扯着木板的另一根绳子,像水蛭一样,死死地咬住他的手不放。响把用力想扯掉绳子,绳子没扯下,赖昌倒痛得像刚刚打断嵴樑的狗,嗷嗷地惨叫着,在船上滚来滚去。原来,一块钓野鸭的木板,往往栓着几副钩绳,运气好,一块木板能同时能钓着两三只野鸭。当赖昌把野鸭举起来的时候,另一根绳上的钓钩钩着了他的手,他掼掉野鸭时,另一根绳钩又钩住了他的脚背。响把用力扯,反把两个钓钩牢牢地钩进了肉里。 面对赖昌的歇斯底里的惨叫,所有的人都莫名惊诧,面面相觑。倒是船老闆心里明白,连忙放下手中的桨,走过来说: 这钓钩上有倒挂须,钩进了肉里,怎么扯也扯不掉!谁有剃鬚刀片?快拿一块给我。 姑娘们听船夫这么一说,个个格格地笑起来。她们还是话中带刺地揶揄赖昌: 男子汉,大丈夫,真高明。一箭双鵰,一个钓钩钓了一只瞎眼的野鸭,另一个钓钩又钓到了一只会哇哇哭叫的活;王八;。赖昌啊!你们男子汉大丈夫真有种,跳起来就能把尿疴上后脑勺!说完姑娘们笑得前顿足拍掌,船儿剧烈地摇晃。小伙子更是也当仁不让,笑闹声直干云霄。 大家别笑闹了!老师们,把船盪翻了,你们个个都得吃;馄饨;!船老闆怕人们狂笑乱晃,把船摇翻,马上出来制止,并无限焦急地说,谁有剃鬚刀片?快快给我,让我把他肉里的钓钩剥出来。 一提到刀片,大家就记起了劳昆的胡茬。一些人就冷语恶言,笑着讥讽他: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5隆冬垂钓,钓不到鱼钓王八;轻歌妙舞,月下泛舟真仙人 4 劳昆,你的嘴巴真是块肥沃的土地,你的鬍髭也像良种韭菜,又施足了化肥,长得特别快,每天,除了你时刻歪着嘴巴,忍痛兇残地拔之外,至少还得割两遍。你的剃鬚刀当然随身带,现在是关键时刻,还不快点拿出来。 要是在平日,别人这么奚落他,劳昆一定和他大吵大闹,可今天,看到赖昌被剧痛折磨得来回滚翻、哭得叫爹唤娘的龟孙样子,他二话没说,即刻从口袋里掏出刀片,递给了船夫。老棍子、响把按住赖昌的身子,尚文钳住他的手臂,永远掌着电筒,船夫傍着钩绳给赖昌的手、脚背,各划开一道口子。手上、脚背上顿时鲜血纵横,哭喊声动地惊天。剥了好一阵,各剜掉了一块肉,才如同阉牛抠卵子一般,把两个钓钩抠出来。赖长哽哽咽咽地哭着走进了船舱,响把嘴巴还是不让人,指着船的甲板上的一滩血,悠悠送给他一句带刺的话: 赖主任从来不讲信用,今天却不食言,真的;赌掉;了他;娘;给你的一滩;血;!顿时两只船上的交响淹没了赖昌的哭声。 老师们,赖主任给我们创造了游湖的一个奇趣:秃驴钓王八。你们说他聪明不聪明?劳昆接过话茬又起闹。 老师们,癞狗挥帽、天狗坠船、;阉牛抠卵子;、;赌掉俺娘血;,我们主任创造的奇趣如汩汩泉水,少说也过了十。今晚游湖奇趣的排序为二十,我们主任占据了半壁江山。应该说是超乎寻常的伟大,用一个;聪明;来形容怎能了结?黎疾最看不惯赖昌的为人,因此也极尽其揶揄之能事。 人们也望月唏嘘嘆息,一时,欢乐似乎如鸬鹚潜入了水底,销声匿迹;怅惘的浓雾,笼罩着浩淼的湖面。 尚文本来给今晚的游湖安排了垂钓、赛歌、篝火晚餐等三项活动,每项活动都有人负责。他想活动定能一项项顺利地蝉联下去。没想到人们像从马厩里跑出的久圈的的马,都恢復了野性,自己负责的垂钓活动,他也控制不住,无端钻出了这么多花脚乌龟。他得马上进行干预,以保证沿着既定方向前进。下一项活动该是赛歌,他得快点把接力棒传下去。赛歌由池新荷负责,可她自从竹海上大学、特别是风闻他跌跤之后,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经常魂不守舍,做事懒心懒意,据女伴们说,午夜后还暗自抽泣。如果不提醒她,恐怕今晚她会忘记赛歌,而使活动不能自然过渡。于是他不得不站起来,压住大伙的吵闹: 老师们,别闹了,垂钓活动的声色已经过了头,再闹,就会挤掉下一项。池老师,忧郁的公主不能再犹豫了。开始赛歌吧!快点让百灵鸟的歌喉亮出来,让孔雀尾的裙子飘起来。
第326页 经尚文一点拨,女船舱里便唧唧喳喳地小声议论开了。不一会,欧晴走出来,面向男船宣布: 赛歌的第一项内容是对歌。我们发问你们对,你们发问我们对,都得用歌唱来表达。池姐说,这项内容我负责。现在开始吧! 欧小姐,你是祝英台,我是梁山伯。我们就大刀对长枪、针尖对麦芒,大胆地对起来吧。劳昆怪腔怪调地说,一时男船里爆出的笑声又开了锅。 老棍子!你不要无理取闹耍贫嘴,还是按规矩赛歌定高下。 如今妇女翻身翻上了天,把我们男人压到了地底下。我们连气都不敢出,哪里还敢与你们对歌比高低?赖昌也忘了剧痛,跛着走出船舱,耍起流氓腔凑热闹。男船上笑声的火山又一次爆发了。 有什么办法,只好不顾他们的笑闹,池新荷拉起了提琴,欧晴唱起了歌: 什么水面打跟斗?什么水面起高楼?什么水面撑洋伞?什么水面共白头? 这是歌剧《刘三姐》里的插曲,劳昆也演过这个剧,会唱其中的一些曲子,池新荷安排他来对歌。他也想像牝鹿长出分叉的漂亮的长角来,在牡鹿面前尽情地炫耀一番。就停止了笑闹,抖擞精神唱起歌来: 鸭子水面打跟斗,大船水面起高楼。荷叶水面撑洋伞,鸳鸯水面共白头。 好!好!劳昆唱得真好!大家都拍手叫好。 好!老棍子唱的就是好!你们这些丫头片子,不管怎么翻身,翻来翻去,还不是在男人的下面!赖昌更是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池新荷看到戴帽严严实实戴着的那顶脏臭的帽子,就觉得噁心,就愤怒地斥责道: 无聊!无耻!可是对方并不因此就收敛了自己的秽语恶言,反而肆无忌惮地纵声浪笑。她就只好不顾这些,便要站在欧晴身旁的柳沛云接着唱。柳沛云自凑凑合合和姚令闻生活在一起后,虽然姚令闻没有对她吹鬍子、瞪眼睛,可她知道,他心里从来没有她。他就是怕自己干的丑事露了馅,才勉为其难地和她结了婚,说不定那一天他会藉故甩掉她。她生怕言行有失,惹他不高兴,从此就谨言慎行,不抛头露面。这次对歌,池姐一再动员,她也觉得女老师中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为了集体荣誉,她只好答应。经池姐提醒他就抖擞精神长起来: 什么东西红如火?什么东西日日新?什么人的心志比天高?什么人的情意稀世珍? 男队里的另一个代表接着就唱起来: 祖国的前程红如火,江山的面目日日新。革命者的壮志比天高,革命的友谊稀世珍。 谁要你唱这些东西?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调情搞笑,真是木雕的罗汉猪脑子!劳昆恼怒极了,就当众口不择言,大声训斥他。接着就自己唱起来: 姑娘的霞面红如火,姑娘的裙子日日新。姑娘的心志比天高,姑娘的情意稀世珍。 赖昌本来不是男队选定的代表,可他还没等劳昆唱完,就像久圈的公鸭跳一进水里,即刻得意地嘎嘎乱叫开了: 猴子的屁股姑娘的脸蛋红如火,天上的云彩姑娘的情郎日日新。姑娘翘起的屁股噘起的嘴巴比天高,黄蜂的毒针姑娘的妒心稀世珍。 他唱歌不像唱歌,朗诵不像朗诵,简直是垂死的饿狼的贪婪的怪嗥。立即引发了男队的狂笑,也让女队的人感到噁心。按原来的商定,对歌先是女问男答,然后男问女答。每一问答先唱现成的歌曲,然后大家即兴作词填曲,唱自己的歌。池新荷怎么也没有想到男人们心田这么骯脏,竟流出这般臭不可闻的脏水。如果再让他们唱,再让他们答问,再让这脏水横流,将来,世界上就再也找不到一寸净土!于是,她马上果断地打断他们的浪笑宣布: 对歌到此结束,齐唱立即开始! 男人的浪笑停止了,可那些得意忘形的人的指责,也开了锅: 池新荷!对歌还刚刚开始,你就不让我们唱下去。难道你要作黄母娘娘,拆掉我们刚刚搭起的鹊桥不成?赖昌极其愤怒的说。 我们才唱了答歌,问歌还没开始唱,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唱下去?劳昆十分生气地说凭什么你不让我们唱下去?你凭什么!男船上许多人指责池新荷。 凭什么?就凭赖昌刚才唱的垃圾歌!就凭你们这些不辨香臭的乌鸦嘴!永远也愤怒地回敬他们。 百花齐放,并不是什么都可以放出来,好坏美丑还是要分辨。今晚野餐给你们吃鱼肉,大家高兴,但如果要你们吃狗屎,你们难道也没意见?尚文也据事说理,指责他们。 虽然男船上还有些唧唧哝哝,但大家都在埋怨赖昌。池新荷就严肃地对男船的选手说: 是你们违背了对歌的规则,取消了你们问歌的权利。还愣什么?还不快点齐唱。男船的选手自知他们理亏,无可奈何,只好齐唱起来: 姑娘们呃,山间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青藤若不把树缠,树过一春又一春。 女船选手齐唱: 小伙子呃,鲜花当摘你不摘,黄金谷子当收你不收。绣球抛来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 女选手齐唱: 小伙子呃,要连我们就紧相连,长征路上肩并肩。扬鞭跃马迎朝日,齐心建设美家园。 男船选手齐唱: 姑娘们呃,你抛绣球我定捡,要连我们就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啊,定要在奈何桥上等三年。
第327页 男女齐唱: 要连我们就紧相连,长征路上肩并肩。扬鞭跃马迎朝日,齐心建设我们的美家园。 你抛绣球我定捡,要相连我们就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定要在奈河桥上等三年。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6芦花吐雪,芦花洲吟芦花韵;万众一心,连心嘴连向心鱼 1 对歌之后,男女选手还分别独唱了一些歌曲,然后丝竹歌吟渐渐消歇下来。与过了午夜后的气候一样,热气走了,冷气袭来,凝成了冷露一样,大家的情绪,由波峰坠入了涛谷。此时,船驶出了湖汊,辽阔的湖面,一望无际,水天相连。一幅幅形神并茂的动态画图,便呈现在面前耳边。天边皓皓明月,疏星数点;船下汩汩水流,桨声咿呀;湖面如镜,倒影如墨;两舟并驾,鸳鸯比翼。船在镜中穿梭,人如水里行走,心于水上飘浮。纵目远望,烟波浩淼的湖面上,一艘似乎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的巨舰,浮现在天边。见到如此奇观,人们冷却的热情又沸腾起来,大家几乎同声惊唿道: 看!那边白茫茫一片,是雪!是雪!怎么?南面月朗星稀,北边竟冰雪铺地,真是世间罕有的怪事,天下难见的奇观! 永远乐静好思,正在舟中闭目养神。这惊唿声也给他注入了兴奋剂。他想,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情况,夏日屡见不鲜,可南面月皎北面雪的事儿,亘古未闻。他钻出篷舱一望,景况确实与众人描述的一样。雪里还升腾起几堆血似的沖天篝火,映红了喏大一片天空。红装素裹,真似雪中的红梅,带笑的贵妃,人间的奇蹟。他就折腰恭敬地问摇船的牛郎: 师傅,北方是不是下了雪?隆冬奇寒,滴水成冰,又有什么人会有如此雅兴,竟在湖洲野地的冰雪里,燃起这样的大火? 永主任,那不是雪地,那是个芦洲。春夏芦苇青青,秋冬芦花如雪,那是芦花啊!至于什么人在芦洲里生了火?我,我也不清楚。不过,你们不也是在这等奇寒的冬夜里,赁舟游湖,唱着歌儿钓鱼么?那火,说不定是喜欢探奇访幽的七仙女,偷偷地来到人间,生起火来欢迎你们呢?牛郎狡黠地笑着幽幽地说,女船上的织女也暗暗地笑了。 船老闆,那就快点划桨啊!去迟了,说不定七仙女回天庭去了,我们就见不到啦。男船上几个小火子不假思索焦急地说。 近在眼前的这么多仙女你不找,远在天边的仙女,你们却这么感兴趣!捨近求远,爬到树上去抓鱼,钻进水里捞月亮。嘿!你们真是奇人怪人,真是奇人怪人哟!牛郎又幽幽地说,织女又暗暗地笑。 此后,取下横在两舟之间的丝网,牛郎织女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摇船。船像如风驰电掣般地滑雪板在雪上滑行,舟下流水汩汩,耳边风声忽忽。近了,近了,近了……三千米,两千米,五百米……突然,噗的一声,一群水鸟从眼前飞起。织女说这是野鸭,说不定在这里还能找到几只被人钓住的鸭子。船儿降速行驶,船上人的眼睛在水面来回穿梭。火把、手电筒一齐亮起来,照着水面,如同白昼。好几只拖着木板的野鸭子在拼命逃窜,可没逃多远,吞入肚内的钓钩让它疼痛难忍,无力再逃了。船追上去,人们顺手就能捞起来,总共捞了十来只。 船停靠在芦花洲边,大家提着鱼,拎着野鸭,唱着进行曲前行,个个神采飞扬,像凯旋归来的士兵。穿过远远高过人头的窄狭的芦花深巷,走进这芦洲腹心的高地。见到了两个人忙碌的身影,但他们不是仙女,而是普通的农夫村姑。农夫在为火堆添柴,上蹿的火苗高与人齐,人与之相距两三米,就能感到初夏的温暖;村姑在执铲炒菜,诱人的奇香四溢。铺地的白色桌布上,各种菜餚堆盆满碟,形似小山。像风雪夜赶路的人,回到了家里,人们笑在眉上,暖在心头。 这里是尚文精心布置的野餐的餐桌、歌舞的舞台。原来在僱船的时候,尚文就支使作为牛郎兄嫂的另一对夫妇作先锋,用小船装上足够的栗木、茶树等丁块干柴,带上炊具,到这里来,准备好野餐的菜餚,并在湖中布置钓野鸭的现场,到白鹭洲中央升起篝火。可是尚文秘而不宣,连先期出发的赖昌也毫不知情。这白鹭洲也奇怪,四面是膏腴的湖泥,春夏,芦苇郁郁葱葱,白鹭上下翻飞;秋冬,芦花似雪,野鸭左右麇集。因此人们称它作白鹭洲或芦花洲。这个湖也因此叫白鹭湖。别看这里芦苇长得挤密麻密,可中间有块高出四周一米多的足球场那么大的平地,竟全是贫瘠的黄土,上面只稀稀拉拉长了些瘦小的野草,中间间或还裸露坚硬的褐色石头。四周是高高密不透风的苇墙,这里真像个只缺屋顶的大宅子。传说这里本来没有洲,杨么钟相起义,隐匿湖中。是二郎神把一座山背到这里,淤泥才依託它淤积起来,成就了这个湖洲。这里曾是钟杨的练兵营地之一。这神秘土地,经尚文这样奇特秘密的安排后,简直成了月中的蟾宫,烟波里的蓬莱,神秘色彩更浓,怎么不给人以无限的惊喜呢? 永远此前对这次游湖,心存疑虑,腹诽颇多,曾建议取消这一活动。可他个人的臂肘扭不弯大伙的钢铁般的大腿,只好同意。开始他不想参加,后被尚文挟迫上船,本来就没有好心绪。上船后经歷了一系列新奇的刺激,他的感情坚冰渐渐溶化了。转到烟波浩淼的大湖水面,芦花洲就呈现在他的面前。远观,她宛如一艘巨舰被厚厚的积雪重重覆盖,近看,扬起的芦花又好似雪花漫天飞舞。他顿时记起了东坡居士雪似杨花杨花似雪的妙句,不过他想,要是东坡居士能目睹眼前芦花洲的奇观,定会觉得最似白雪的不是杨花,而是芦花。他看到巨舰上的沖天火光,仿佛坡翁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吟哦声,萦迴自己的耳际。仿佛自己就是居苏东坡左边的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的黄鲁直。他登上芦花洲,听舟子说起传说及这里的往事,思绪像潮水般放纵奔流,一行一行的诗句,就鱼贯蝉联,翩翩而来。此时尚文宣布,野餐马上开始。奇异的菜香早就开启了大家枵腹的大门,人们正执筷把勺以待。永远马上停驻放纵的思想野马,煞有介事地对大家说:
第328页 且慢!这一路行船,鲜鱼野鸭,收穫颇丰,作成美味,定能让人芬齿爽腹,悦性怡情。我这里也捞了些水草,权当野蔬,呈现给大家,请细细品尝。食过的腥荤之后,再吃些酸辣,奇鲜当倍于往常,奇趣会凌于云霄。接着,就念起他所得的诗句来: 白鹭湖浮白鹭洲,芦花似雪雪如花。 好似春来翻白羽,斗罢玉龙飞鳞甲。 一谈诗说文,黎疾心里就像猫爪子在抓一样,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仰望明月疏星,平视苇墙篝火,想起今晚人们的奇行趣事。即刻凑成两韵: 游罢赤壁意未足,苏黄佛印忆鹭湖。皓月千里翩翩至,镜里扁舟风忽忽。 钟杨聚义天神助,浪里飞来天外山。青芦如剑狂涛怒,皇冠落地龙丧胆。 黎疾啊黎疾!你真是千人厌万人恨的;藜蒺;。我们的好端端的一段生活,竟被你抢去,一气呵成两首诗。那么,我们还写什么?劳昆听到永远吟诵的诗,也想写一首,展露自己的才华,好让欧晴刮目相看。可搜尽枯肠,徒有一些朦胧意念,无法锤鍊成诗句。因此十分恼怒地说。 今晚的生活,丰富多彩,正如一棵大树,枝繁叶茂、硕果纍纍,人家只摘了两片树叶。还有那么多果子,你气急什么。劳昆!你尽可以多摘些果子,把它们酿成美酒,写成好诗喽。我没有本事,不能剪裁自己的生活,作诗为文,常使我无地自容,如果你也能像永主任、黎疾把它裁为诗篇,我定会无限地爱你,亲切地你。劳昆啊,你就赶快写吧。我正翘首以待。欧晴无限鄙夷的目光逼视瞧着劳昆,无情地奚落他。让他当众出丑,劳昆惭愧地低下了头。 尚文为了让劳昆从尴尬的境地解脱出来,就以今晚夜渔的逸情趣事为题材,吟成的两首《渔歌子》,大声朗诵出来: 白鹭洲前白鹭飞,风凄水冷鱼肥大。任公钓,竹笊耙,舱中跳鱼泼剌剌。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6芦花吐雪,芦花洲吟芦花韵;万众一心,连心嘴连向心鱼 2 芦花洲上飞芦花,湖天一色如屏画。天为庐,蓬做舍,鱼羹稻饭神仙夸。 池新荷原来觉得械地模仿白娘子游西湖,滑稽可笑,对欧晴颇多不满。但此刻见男教师思如泉涌,写出了许多诗词。她那闭塞的心扉也打开了,几句轻盈描绘模仿白娘子、小青游西湖的诗句就从中飘出来了: 如霜明月映明镜,碧空水底悠白云。澄湖静极琉璃滑,仙女乘舟天上行。 永主任,尚书记,你们的如;美味佳肴;的诗句实在太美太玄了。可是,它就像这空气,无色无味,不能饱腹。我忙了一天,肚子早饿了。你们是不是也想吃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吧!准备菜餚的厨子拿着把铁锹来整理篝火,准备开餐,特意对他们说。 经他一提醒,大家都觉得飢饿极了。尚文即刻以揶揄的口吻调情说: 古人曾说,;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依我看,好诗千首,也不若一盘鱼。现在我们就开始塞口果腹吧!平日,为了迁就永胖子,东坡肘子,红烧牛肉,回汉分而治之。今天,红烧野鸭清炖鸡,爆炒黄鳝油炸鱼,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泥里钻的,全汇集在一起,人称;龙凤呈祥;。无论汉满蒙回藏,人人见了人人爱,谁的心里无芥蒂。今晚,就让我们就对月盟誓,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珍爱我们革命同志之间的团结,珍爱结全国人民大团结。现在,大家各就各位。 此时,在大家的帮助下,牛郎织女已把火场拾掇了一番。篝火上还燃着明火冒烟的丁块柴,悉被清除,炽亮的炭块,被整治成高宽各尺许、长丈余的火墙;火墙四周,以条砖砖围成长方形的圈儿,便是外城,权当坐几。当然,最外面便是烟波浩淼的白鹭湖,那是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如此宽广的护城河了,难怪钟相杨么选定这里作基地。据说,这些条砖就是那时他们遗留下来的。大家分男女对坐于火墙两旁。尚文还要牛郎织女厨子夫妇也入座。尚文神采奕奕,高高举起酒杯,庄严地说: 老师们,农民兄弟们,让我们为同志的友谊、人民的团结、男女的爱情、祖国的兴旺,干杯! 火墙两旁的男女都站起来,持着酒杯的手,都越过火墙,叮噹、叮噹,响起了一片碰杯声。接着,他们齐声唿出了可撼山岳的最强音: 干杯!然后齐唰唰地一口喝干了这杯酒。 这酒是将特制的糯米甜酒,过滤去糟,掺入谷酒制成的。度数虽不甚高,但也很有后劲,味儿甜,最能醉人。我们不上景阳岗打虎,无须壮胆,喝上三杯,半醉即可。然后尚文又斟了一杯酒,笑着抿了一口,至于;龙凤;,条砖砌的火墙上皆是,尽可以饱腹。是细嚼慢咽,还是狼吞虎咽,悉听尊便。说完,他连筷子都不用,即刻用手撕了只凤腿,大嚼起来。望着他那饿狼似的滑稽的样子,大家哄地笑起来。男教师亦步亦趋,伸颈鼓腮,大嚼勐吞。女教师则停着释杯,掩口而笑。菜傍着炽炭,热气腾腾;人对着旺火,温暖如春。大家都说,这里天干地燥,胜过春天;蚊蝇无踪,优于夏秋,真是野餐的最佳地点,最佳时刻。个个热情高涨,人人笑语喧喧,欢娱气氛溢于云表。 此时掌厨的师傅,又端出满满的一淘盆水淹鱼,从芦苇丛里走出来了。他看了看早已偏西的月亮,歉疚地说:
第329页 老师们,这最后的一道美味,你们的头头说它是;连心嘴;、;向心鱼;。可我却不知道怎么烹炒。同时,按酬付劳,超过了我们额定的工作的时间,我们早该回家了。对不起,这道菜就恐怕你们得吃生罗!他把淘盆放在篝火旁,恭恭敬敬地向大家敬了个礼,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说完,沉着脸转身往回走。 嘿!赤手空拳,叫我们怎么能把生鱼弄熟?难道真的要我们吃生的不成?看着船夫逝去的背影,大家面面相觑。始而惊诧,继而懊恼:这,这,好生生的一个年轻人,怎么竟这般市侩?;酬;付少了,追付一点不就行了么?怎么竟这般绝情?人们七嘴八舌地抱怨着,怒斥着。 可就在此时,牛郎拿了四个铁撑架,织女拿了大把粗铁丝,笑吟吟地走来了。牛郎把撑架的三只脚埋进炭火里,而三只脚支着承的铁圈却露在炽炭上。织女把穿了鱼的长铁丝的一端,搁在炽炭上的撑架的铁圈上烤着,笑吟吟地说: 老师们,死了张屠夫,也不会吃附毛的猪肉,因为还有我这个李屠夫在。我告诉大家,这鱼已用各种调味品淹制好了,在炭火上烤熟,特别鲜,分外香!如果烤枯一点,还十分脆。不过,要勤快些翻,不这样,烧成乌焦的火屎,那香、鲜、脆全没啦,就只有一个字——苦!老师们,试试看。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豁然开朗了。他们曾看过一些武狭小说,那些武艺高手隐居山林,不也这般烧鸡烤鱼的么?于是,人人捋袖奋爪,穿鱼烧烤。铁丝穿鱼的一端置于撑架上,另一端搁在内城上,男女稳稳地对坐在外城上,慢慢地翻鱼,悠悠地寻思。真让人想起蓬莱岛上、菩提树下,飘然对弈的王子乔与麻姑。 慢慢翻呀悠悠思,铁丝碰铁丝,鱼头对鱼头;似拉手,如亲吻。他们吃了一条又一条,个个都像中了邪,回味悠长地暗暗说: 连心嘴;,;向心鱼;,鱼头对鱼头;似拉手,如亲吻。有意思,有意思,真正有意思!大家心照不宣,醉眼乜斜,望着对方眯眯笑。顷刻,劳昆捅破了掩盖真情的那张薄薄的纸,他又在铁丝上穿了条鱼,坐到欧晴的对面,慎重地将鱼头对着她烤着的鱼,闪亮的眼光馋馋地望着她,流涎的嘴里甜甜地说: 我最最仰慕的欧小姐,鄙人以百般的惶恐、万分的诚意向你表示,迫切希望与你拉拉手!他边说边将鱼头凑过去。欧晴也半睁醉眼,下意识地说。 老棍子,好小子。要拉手就拉手,从此拉着就不放手! 好啊!同志感情深,兄弟情谊厚,鱼头对鱼头,从此拉着不放手。有趣,真有趣!一石激起千重浪,一鸟啁啾百鸟和,大家亲昵地笑着都将鱼头凑向对方。相同感情的洪流沖汇到一起,激射出沖天的水花,发出欢唿的雷鸣。 黎疾离席坐到彭芳的对面,将鱼凑过去,彭芳也将鱼头嘴咬嘴,同声笑着说: 我们长征路上同携手,恩恩爱爱共白头。 黎疾!这哪里是携手,这是接吻,这是拥抱啊! 黎疾!你们就大大方方地拥抱接吻吧!又何必这么忸扭捏捏,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大家都狂笑着啸叫起来。 在大家狂欢的时候,柳沛云却郁郁寡欢。她机械地翻着鱼,暗地里却在寻思:自己自从与姚令闻草草结婚以后,从来没有像黎疾与彭芳这么亲密过。姚令闻从来没有把她当作妻子,这样温存过,抚爱过,而只把她当作随时可以换掉的衣服和佣人。同时,为了维持这种尴尬的夫妻关系,她又不得不忍心割爱,与尚大哥保持最大的距离。今晚,她不向他表示自己一年多来内心的歉疚,以后再难找到这么好的机会。三杯酒下肚,早已半醉。一年多来,如山的重枷压着她,现在,她借着酒力,暂时将它扔到一旁。她麻着胆子离席坐到尚文的对面,慎重地将鱼搁在撑架上,又慎重地把鱼头凑过去。悽苦地笑了笑,然后歉疚地悲诉着: 尚大哥,我对不起你!是我在我们之间竖起了墙,挖掘了河,从此咫尺千里,兄妹变成路人。尚大哥,我真的对不起你!说着说着,她哽哽咽咽地哭起来了。 沛云妹妹,我的好妹妹,你不要悲伤,不要流泪啊!尚文见她心如刀割。是他没有接受她的爱情,又亲手把她推入火坑,他罪孽深重。是他后来觉得过从太密,会引发姚令闻的妒心,故意疏远了她。是他在竖墙掘河,怎么能怪她!可如今又怎么能痛痛快快说出这层意思呢?他只好尴尬地笑着抚慰她,违心地解释说,儿提时,兄妹朝夕相处,司空见惯,可妹妹出嫁了,怎么还能长久留在兄长身边?古人说过,;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何况我们还在一个学区,不是相隔天涯,只要引为知己,我们兄妹的情谊就会地久天长。傻丫头,笑一笑,一笑能解千般愁。柳沛云也只好流着眼泪,悽苦地笑了笑,回到了原来的座位。 赖昌见到他们款款叙旧,也觉得柳沛云过去对他脉脉有情。胳膊拗不过大腿,是姚令闻隔开了他们。不过他始终没有忘记姚令闻许下的我吃鳝鱼你喝汤的诺言,他时刻想向柳沛云表示他仍然爱慕她的意思,可他一怕姚令闻出尔反尔,找他的岔儿,二怕柳沛云不给他面子,往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天大家都这般忘情纵意,百无禁忌,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此外,他也没有遵从尚文三杯的约束,多喝了些,确实喝醉了,色胆也膨胀了。他手里摇着穿着鱼的铁丝,大大咧咧地踱到柳沛云的对面,将鱼嘴对着她的鱼嘴戳过去,畅快地说:
第330页 柳小姐,我们多时没在一起说悄悄话了。今晚让我们的鱼儿对对嘴,接个吻,好么?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6芦花吐雪,芦花洲吟芦花韵;万众一心,连心嘴连向心鱼 3 谁和你说过悄悄话?你也不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也敢与你老娘耍贫嘴!柳沛云操起烧红的铁丝打过去,他头上的鸭舌帽顿时冒青烟,铁丝上的那条还未烤枯的鱼,恰好粘着上翻的帽沿,垂在他的眼前盪鞦韆。意想不到的打击,让他慌了手脚,打破了他的全盘计划,只好即刻抱头逃窜,回原来的座位。人们见状,也即刻颳起了笑的风暴。 不过赖昌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几迴风浪的,歷经羞辱打骂的反覆磨练,脸皮已厚到刀砍不入的境地。骂一骂,笑几声,对他不过是隔着靴子搔搔痒。没走多少步,他抱头的手就放下来了。他又大摇大摆地走回去,拿起他烤鱼的铁丝,狠狠地瞪了柳沛云一眼,哼了一声。心里在毒毒地说,什么东西?破鞋!他环视了一下全场,又似笑非笑地说着下流话: 柳小姐,别人能吃鳝鱼,我就不能喝汤?尚大哥你说,这样公平么?说完,他像凯旋归来的将军,大摇大摆地归座了。人们又一次投以鄙薄的目光。 此时,只有还在絮语调情的劳昆和欧晴,似乎不怀恶意地还在笑。响把不甘示弱,他就赶紧向他们贴过去,还未开口,用手搔搔光头,醉眼傲视左右,仿佛在说,赖昌算什么,你们看我的,好戏还在后头呢?然后半眯的醉眼里,悠悠地射出夏夜丛冢中闪着的绿光,猥亵淫狎,肆无忌惮地说: 欧晴、劳昆!你们的鱼儿在接吻,你们卿卿我我,浪漫地调情。有这等好事,怎么也不关照小弟一声?现在我来了,三条鱼,嘴对嘴,三个人,手牵手,大眼望小眼,心间牵红线,我们来个三角恋!他边说边把鱼头凑过去,然后奋臂去拉欧晴的手。 下流!无耻!卑鄙!欧晴甩掉了他的手,愤怒的斥责道。 流氓!人渣!臭狗屎!像运动员投掷标枪那样,劳昆将他穿着鱼的铁丝,抛得远远的,横睁怒目,破口大骂道。大家见了他那发着油光的和尚头,听到他那猥琐淫荡的流氓腔,都感到噁心,愤怒地斥骂他。 永远虽然稳重好静,觉得不能让大家放羊似的满山乱跑;但又觉得,老师们像背纤一样,紧张地工作了一个学期,现在娱乐一下,偷闲半日,放松放松紧绷的心弦,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特别是池新荷,打从竹海那里回来后,眉头常打结,脸上无笑影,快乐的百灵鸟,变成了伤心的杜鹃。如今让大家笑一笑,闹一闹,或许她也能从中拾到一根忘忧草!因此他决心不撑一篙,让活动如向水流舟,自然而然地开展下去。他便回到船舱里闭目养神,静听咿咿哑哑的桨声。但是,乌鸦的哌噪频频传来了,而且愈演愈烈,再不遏止,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姚令闻去县里开会,临行前,一再嘱咐他,要从严控制,游湖中千万不能出丝毫差错。此时,他意识到了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此风不可长,应刻不容缓地制止它。他即刻走出船舱,挥手示意,要大家停止吵闹,并语重心长地大声说: 不颂百花的芬芳,却钟爱苍蝇的奇臭;放着美酒不饮,专喝阴沟里的脏水。老师们,你们说,这正常吗?什么;接吻;;拥抱;啦,什么;吃鳝鱼;;喝汤;啦,什么;三角恋;啦,专想裤带下面的事,尽说瘪三不敢启齿的腥臊话,这哪里还有什么革命性、先进性可言。简直是一粒粒老鼠屎,我们这一锅香甜的粥,可不能被它们搅坏了。现在是我们是该对事不对人,扫除这些老鼠屎的时候了。大家说对不对? 听了永远的严肃的话,大家都侧目匡朗、赖昌,指责他们是搅臭香粥的老鼠屎,不能再让他们参加以后的活动。赖昌匡朗则阴着脸,低着头,像犯了大错的孩子,站在严厉的老师面前,手足无措。 老师们,其实他们平日也不是这样。他们一生的那一锅粥也是香的,只是今晚喝醉了,才做了些煳涂事,说了些煳涂话。在自己的粥锅里撒了一粒老鼠屎。他们也能辨香臭,也不会让一粒老鼠屎,长期搅坏自己这一锅粥,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将它清除掉。我们不能这样对待犯错误的同志。尚文转过话题说,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说清楚,产生了误导,他们才从传统观念出发,滋生了些错误的思想。现在我把话说明白,我们说的;向心;,是指一心向着党,一心向着人民。我们说的;连心;,是指革命同志团结一心。现在,就让我们一心向着党和人民,团结一致,建设祖国,扬鞭跃马,奔向无限美好的明天吧! 尚文把自己以铁丝穿着的鱼,凑向撑架的中央,这时,七八只鱼头跟着凑过去,头挤头,嘴咬嘴,紧紧地在一起。其他的撑架上,鱼头也这么辐辏着。大家齐声欢唿: 我们一心向着党和人民,团结一致,跃马扬鞭,奔向无限美好地明天! 紧接着,牛郎织女、厨师厨娘,收拾了杯盘碗箸,在场中升起了大火。然后回到船上睡觉。人们围着篝火,跳起了交谊舞。个个容光焕发,人人喜气洋洋。接着,池新荷奏起了节奏明快的舞曲,欧晴拉着柳沛云合着优美的旋律,跳起了《红军哥哥回来了》这个舞蹈。人们似乎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高昂的号角鸣…… 最后,大家一致要求池新荷唱她最拿手的《黄河怨》,以结束这次活动。盛情难却,她只得唱起来。歌声是那么凄婉哀怨,一下子把大家带回那黑暗灾难的时代。特别是……妻离子散,天各一方……两句的復唱,让人觉得心头在割肉沥血……
第331页 圆月西沉如铜盘,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大家怀着凄伤的心绪,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船上。尚文唤醒船夫厨娘,吩咐她们收拾东西回家。厨师变作船夫,取代厨娘,驾御另一艘轻舟。两船一前一后,向县里进发。人们一进入篷舱,横七竖八,倒头便睡,鼾声雷鸣。船下流水汩汩,船后柔桨咿哑,可永远思索着自己这一代人的过去与未来,怎么也不能入睡。他见到老师们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的情状,记起刚才池新荷的妻离子散,天各一方的泣孤舟之嫠妇的悲歌,想起她对他说的竹海的沉舸的遭遇与痛苦,他又隐隐地觉得,自己以往苦苦向上的追求,原以为脚踏实地,定会有成,现在看来,只不过是立地的凡夫俗子,想冯虚御风,拔一根头髮想离开地球,羽化登仙,是何等虚幻啊!还是学生单纯,他担任学生干部时,人人笑脸迎,处处有鲜花。这一年多来,他与姚令闻相处,总觉得笑脸背后藏奸诈,鲜花下面隐陷阱;走路必须前后瞧,立地定要横着站,真是活得太累,远不如;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的农夫渔妇那般轻松啊!这次整风,从报上披露的材料来看,四月八日,中央邀请各民主党派开座谈会,到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这是为什么》这篇社论,发出反右派斗争的信号,前后才两个月,一些过去为党信任的民主党派头面的人物和知名的学者专家,次第从云端坠落下来,成了怙恶不悛的右派分子,阶级敌人,风向转得多快啊!一些人说这是阴谋,报上公开说这是阳谋。这次集中到县里整风,安知不是这种阳谋的重演?想起老师们月下游湖那种欢娱尽致的场景,真有几分飞蛾扑火的凄伤的感觉。还是苏轼说得对: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自己爬得并不高,喝的墨水也不多,远未达于庙堂,远未升入孔子的堂室,就已觉得风飕飕兮雨凄凄,何况高不可攀的广寒宫呢?他甚至隐隐有李斯那么一种不能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的预感。他想,土改后,要是他不读书,他不还是坚如磐石的贫僱农么?怎么会陷入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泥沼?人生还是煳涂好,焉知浑浑噩噩不是福。想到此处,不禁忧从中来,潸潸泪下…… 他越想越不能入睡,只好闭目僵卧,静听船下流水汩汩,船尾柔桨咿呀……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7颠倒干坤黑变白,青山绿水成冰川 1 一九五七年的冬天,是个不平常的冬天。 从立冬到立春,其实,同样是那么三个月;可是这三个月,在人们的心灵深 处,感觉特别长,仿佛溽暑才过,就进入了严冬。南北两极漫长的冬夜,够长的 了,也只有半年,可这冬夜呀,它呀,始终赖着不走,仿佛这可怜的大地,又回 到了可悲的冰川时代。它又像个迷宫,人们不经意地撞进去了,可不管你怎么费 尽心机,转来倒去,就是找不着出口。路在何方,冬夜何时结束,谁能够知道? 这个冬天,自然界的风暴雨雪,并不比别的冬天多多少;可是,它给人们的 痛彻肌肤的感觉是彻骨奇寒,不知多少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雪崩埋葬。 在这个冬天,如霜似剑的雪光的过分的强烈的刺激,使人们变成了色盲。他 们以黑为白,说白成黑。万紫千红的世界,在他们眼里,都变成一律铅一般的死 灰色。在这个可怕的冬天里,他们中许多人衍成了疯子,中国式的唐。吉呵德, 碰到一目昭然的风车,也以为遭遇了强敌,就挺出长矛与它恶战。而另一些能辨 五音十色的人,在他们的眼里,自然就成了怙恶不悛的罪犯,万箭辐辏的靶子。 这一年的冬天,也是一个奇怪的冬天。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感受到两个截然 相反的两个季节,竟然浓缩到一块了。先是变态的铁扇公主,乐呵呵地用芭蕉扇 狂热地扇起十二级火风,让所有的生灵都热昏头,就是只能秋夜浅吟低唱的促织, 都鼓动着它们的薄纱轻翅,发出雷鸣般的声响。然后,一朝翻脸,露出牛魔王狰 狞的面孔,撒下漫天的霰雪冰雹的罗网,将万类聚而歼之,留下一片万马齐喑的 白茫茫大地。 过虎岗的教师,和普天之下的别的地方的教师一样,如在地底苦斗了三年的 蝉儿,才从洞里钻出头来,对这风云变幻的世界,一无所知,正如一群牛羊挤挤 撞撞,走向屠场那样,他们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走向将被圈禁的恐惧的迷宫。 过虎岗的教师,月下游湖之后,在东方曙光升起之时,才相互枕藉舟中。约 莫中午,他们的船到达靠近学校的过虎岗渡口,又拽了几位中老年教师上船,逆 昆水向县城进发。下午四点,他们弃舟登岸,来到住宿的驻地,进入了另一个世 界。 这年冬天,根据上级指示,昆阳县中小学集中到县里学习,大鸣大放,帮助 党整风。其实,教师到县里集中学习,这些年来,几乎每个假期都进行,大家司 空见惯,习以为常。只是平常因病有事,可以请假,可这次却严格规定,即使病 得不能走路,也要抬到县里去!林镇南老师这一年来虽然病魔缠身,哼哼唧唧,
第332页 可还能吃饭走路,当然不能请假。昆阳城的几所中小学,加上县里常用来给开会 人员住的政治部,都挤满了人。过虎岗教师住在政治部,和别的地方一样,没有 床,一间房里,铺上稻草,就像温室里排红薯种那样挤着睡。一间小屋睡上十几 个人。林老师晚上要多次起来方便,而厕所离住所太远,便照顾他和尚文睡在靠 门的地方。晚上,林老师要方便时,就到走廊上方便,用瓷盆盛着,然后尚文将 便溺倒到厕所里去。住房又是小组开会讨论的地方。人多,地下稻草狼藉不堪, 有人嚯说类似牛栏猪窝,其实,冬天开会,拥被而坐,奇寒不能光顾,也许是别 无选择的一种无可挑剔的最佳处所。几年来思想改造的根子,已深深扎入教师的 心田,谁还敢说苦,即使是幕天席地,也能随遇而安,而这里有重楼覆压,应该 说是一种享受。只是林老没承受几天这种享受,就只能卧而不能坐,不能安了, 不能吃硬而只能喝稀,这种稀,大会不曾备,尚文每天便在走道上备个炊炉子, 为他爸开小灶,别人嚯笑林老享受县团级.可林老却养尊处优,报告不能听, 发言无力气。小组只好层层申报,后经县领导整风的五人小组反覆研究,最终只 好抬着他送进县医院。 报到的第二天,照例是听报告。县委副书记挖心掏肺,披肝沥胆,信誓旦旦 地说,这次我们诚请大家帮助我们整掉;三风;,割掉我们党的机体上的非无 产阶级思想作风的毒瘤,诚恳地希望大家真正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 们也保证做到;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嘉勉;.谁大胆鸣放,提的 意见最多、最尖锐,谁就对党对人民最忠。你们不要错误的认为,全国早已在反 右,提意见,特别是提出尖锐的批评意见,就会被打成右派,这是杞人忧天。全 国的那些右派分子是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的政治集团,他们猖狂地向党进攻, 是要夺**的权,他们要轮流坐庄,执掌政权,重新把人民推向水深火热之中, 让我们走回头路,吃二遍苦。这个我们不答应,我想,你们也不会答应。你们是 自己人,他们是敌人,你们与他们有着本质区别。你们还害怕什么,还犹豫什么。 你们快快行动起来,将大鸣、大放、大辩论、大批判的炉火烧旺,把我们的机体 上的一切污秽,统统烧光。如果能做到这样,党会感谢你们,人民会感谢你们。 可书记声嘶力竭的喧嚣,开始并未引起广泛的共鸣。老教师几年来思想改造被 戳烂的伤疤,还未痊癒,年轻人有点小错误,生活会上就被指斥为不折不扣的资 产阶级、**往事,仍让他们记忆犹新,诚惶诚恐。连续几天的小组鸣放,众 口一词,赞歌一串,缺点谁都不说。连许多一向喜鹊似的叽叽哌哌的不谙事的年 轻人,一夜间变得老成持重,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只有那么极少数的几个心地 浮躁、平日颇有怨气、不知天高地厚、而又自认出身麻石阶级的,才在会上 诉说自己以往受过的不平的遭遇。 可高明领导有总高明办法的。每日一小结,三天大总结。某人鸣放了多少条, 每组鸣放的有多少;谁是英雄,谁是乌龟:每天广播三五遍,人人心中都瞭然。 到第三天,大组鸣放,谁的胆子最大,鸣放的意见最多、最尖锐,谁就是铁桿标 兵,谁就被点将大组发言。平日为人们所厌恶,被领导所批评的那些油条,今日 成了英雄。典型引路,;重赏之下有勇夫;,廉价的表扬的重奖,自然是激发年 轻人向上的动力,听党的话没有错,谁愿意落后当乌龟?因为歷来党在战斗中提 倡火线入党,这次是他们争取入团入党、提干升官的绝好的机会。他们搜尽枯肠 无所获,就拾人牙慧,抄别人的大字报,说人家说过的话。要是在平常,别人定 会说他们神经有毛病,可这是党指引的大方向,谁敢说半个不.与这些人知心 的朋友暗地提醒他们,这些话别人已说过了千百遍,再说别人就厌恶。他们并不 觉得腻烦,反而振振有词地反驳,**万岁,毛主席万岁,别人唿喊了千万 遍,难道我就不能唿?后来大家也觉得,解放后,虽然报刊开展过批判电影《 武训传》、《红楼梦》研究,肃清胡风**集团,那都是中央一级的事,与基 层根本没关系,这次反右派,也应该一律,是中央、省级大人物的事,与自己这 样的小萝蔔头根本沾不上边。至于集中学习,每个寒暑假都进行,总结成绩,表 彰先进,批判后进,过后照样互称同志,一道工作,与吃饭睡觉没有区别。虽然 解放后也有思想改造运动,也曾批判过一些人的反动思想,也曾抓出了一些反革 命,但那是针对在旧社会混过半辈子,且曾经参加了gmd、三青团、gmd的 军、警、宪、特的反动分子,以及过去曾经残酷剥削压迫劳动人民的地主恶霸,
第333页 大多数人觉得,自己与这些沾不上边。特别是那些学生出身的,都觉得自己是 浪里白条,不只周身没有一个污点,甚至连屁眼也干干净净。听党的话,大鸣 大放,与自己无碍,对党的工作有利,决不会有错。**说话从来算数,这次 从中央到地方,从主席到基层支部书记,都信誓旦旦地多次保证,言者无罪, 还这么谨小慎微,顾虑重重,岂不是杞人忧天?自此之后,大字报铺天盖地,鸣 放会上争着发言。白天会上嗷嗷直叫,晚上不睡,就写大字报,简直疯了!如平 静的海面,一时骤起风暴,掀起了排山倒海的狂涛。狂涛渐次回落,芭蕉扇又煽 起更大的火风来了:要鸣深放透,刮尽磨光,掘地三尺,也得把蛛丝浮尘般的坏 作风清除掉。肠肚已翻过,再翻几次,翻出的发馊发臭的话,他们真诚地表态, 他们爱听。现饭炒过三遍狗都不吃,可如今炒了千万遍还再炒,他们仍然虔诚地 说,他们爱吃。于是重翻再炒,一时成为时尚,大鸣大放大字报,因此一再掀高 潮。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7颠倒干坤黑变白,青山绿水成冰川 2 可是大家忽略最重要的一点,过去说话算数,那是镇压反动派,改造别人, 而这次提意见,戳领导的疮疤,那是捋虎鬚,逆龙鳞,有损他们的绝对权威,妨 碍他们建立一言堂的宫殿,他们怎么能不心存芥蒂?他们惯于翻手能为云,覆手 可做雨,今天岂能容忍小鬼太岁头上动土?即使你有如孙悟空一样的通天本事, 他也会一样给你头上戴上紧箍。别看过虎岗附中的教师,平日生龙活虎,搞什么 活动,都像冬天月下游湖那样,花样翻新,有声有色。可许多人思想上都领略过 批判的大棒的滋味,特别是经林老警示的几只蝉儿,早觉察了逼人的寒气,几乎 都三缄其口,偶尔嘶鸣几声,也只是称颂春光明媚。他们是领头雁,许多人看了 他们的颜色,锐减了七分勇气,也有了三分寒蝉的光景。因而这次大鸣大放,过 虎岗的教师,大多迥异于平常,老气横秋,了无生气。批评受够了,他们还是依 然故我,似庙里的罗汉,长时间相对默然,会场上冷火悄烟。姚令文已调到整风 办公室,永远担任学校整风小组组长。赖昌被姚令闻钦定为小组记录。永远说他 只半通文字,恐怕不能准确记下鸣放者的意见,姚令文才又安排欧晴辅助作记录。 永远身为组长,不能缄口不言,可他往往只简略明确地说些成绩,连半句含煳其 词的话也不说,更不用说谈什么缺点。因为竹海前车倾覆的惨象,时刻呈现在他 眼前。尚文、池新荷、彭芳与永远同病相怜,小组鸣放中也静如止水。黎疾在彭 芳的严厉监督下,虽然也知道祸从口出,可他性情浮噪,有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又受周围迭起的鸣放高潮的煽动,还是不痛不痒地提了一些过去学校工作失误的 意见。欧晴,认为永远天资聪慧,学问渊博,思虑周密,好像他就是前知千年, 后知五百载的诸葛亮,对他达到了盲从的程度。因此她也张口只说成绩,不谈缺 点。其他的老师,大都大同小异。至于林老师,住院没几天,就由他过去的学生, 如今的医生出具证明,让他回家休病去了。劳昆是姚令闻的表弟,中师毕业后, 姨妈把他交给姚另闻,要他好好照看他。到县参加整风鸣放的前一个月,他与劳 昆长谈了一夜,极其严肃地告诉劳昆,他得到了上级党委的秘密通知,要严密监 视学校右派分子的活动。因此告诫他,庸俗下流的玩笑可以随便开,但要涉及政 治问题,谈工作中的缺点,半句话也不能说。只有响把等几个幼稚无知而又 喜欢吵吵闹闹的,在大组鸣放会后,以为真正的春天来了,是百花齐放的时候了, 什么话都可以说,想说谁就说谁,口头髮言、大字报,闹得沸反盈天。可尽管他 们几个怎么声嘶力竭地叫喊,过虎岗附中小组与别的小组比起来,不是五十步与 百步,而是五十步与千步,差得太远了。 姚令闻以为只要一开始鸣放,过虎岗学校的教师,特别像尚文黎疾那些对他 的作风有反感的人,一定会炸芝麻、放爆竹一样,闹翻天。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出 现这种情况。如果再这样下去,他抓右派的计划就会泡汤,而不扫除这些障碍, 他的权力就难于巩固。因此他就急忙回到自己学校这个小组,与赖昌等商量对策, 鼓励大家继续深入开展鸣放。 姚令闻由于自己曾是敌对营垒里的人,嗅觉特别灵敏,看报纸格外仔细,常 从字缝悟出微言大义。还在春末夏初党号召党外人士帮助整风之际,他就觉得, 从解放那天起,党号召思想革命,今天批这个是封建地主的孝子贤孙,明天批那 个是资产阶级的走狗。梁漱溟、俞平伯、胡风**集团,一个个被掀翻dd, 真正被革了命。如今要人鸣放,还不是又在寻觅新的革命对象。到了夏末秋初,
第334页 《人民日报》发出了反击右派的信号,他仔细眼读了《这是为什么?》、《文汇 报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等重要社论,报纸在一个时期内,不登或少登正面 意见,对资产阶级反动右派的猖狂进攻不予还击。一切整风的机关学校的党组织, 对于这种猖狂进攻,在一个时期内,也一概不予还击……等待时机成熟,进行反 击。、现在右派的进攻还没有达到顶点,他们正在兴高采烈……我们还要让 他们猖狂一时,让他们走到顶点。他们越猖狂,对我们越有利。:人们说:怕钓 鱼,或者说: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现在大批的鱼自己浮到水面上来了,并不要 钓。他读懂了这些语言力透纸背的深层含义,知道言者无罪,是钓鱼的诱 饵,真正的用意在引蛇出洞。抓右派,打击政敌,消灭异己,才是当务之急的最 大的政治。大权在握的统治者,出尔反尔,是家常便饭,曾几何时言而有信?既 然成则为王败作寇,那么,就只能翻手为云覆手雨,既当婊子,又树牌坊。你骂 曹操奸诈,可他成就一代枭雄。你夹起尾巴,颠倒黑白,甘当爪牙,你就能凭藉 好风,青云直上;你要想伸直腰杆,堂堂正正做人,固执己见,要说真话,那就 会粉身碎骨。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歷史逻辑。因为自己的骨头不可能比梁漱溟、 胡风的更硬,何去何从,他当然知道。如今反右派斗争的火焰,经铁扇公主的铁 扇反反覆覆地扇,全国早已变成了一座火焰山。蛇已出洞,反击右派,清除思想 上的潜在敌人,进一步巩固党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已经迫在眉睫。联繫他在过虎 岗附中工作时,总觉得事事有不同的意见,处处有掣肘的声音。这是他凭藉好风, 一举捕灭对手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千万不能错过。为此他早在县整风学习班开始 前,就密切注意对手的动向,并要赖昌时刻留心,多方窃听,记下学校里的老师 与全国右派类似的言论。 在到县里集中学习前,他破格邀赖昌秘密地里喝了次酒,他十分严肃地对他 说:那些对我不满甚至反对我的人,也是时刻打击你赖昌、不让你站稳脚跟的 你的敌人。如今不把他们dd,那么,那么我们就只能被他们无情地打下去!你 死我活,不能折中。平日不看报的赖昌,如今也十分关心报纸的动向,觉得事 情并没他说的这样严重。只是他认为全国的那些大右派向党进攻,是有组织有计 划有纲领的,而学校里的老师,只不过零零星星说了几句类似的话,也没有什么 大错,挂不上号。要是打而不倒,到头来挨打的便是他自己。他向姚令闻说出了 这层意思,姚令闻听了十分生气,严词厉色地训斥了他:赖昌,你知道个鸟, 我苦口婆心地开导你,你居然不相信我!真是稀牛屎煳不上墙壁。你没有看到镇 压**,全国的那些**头目,杜聿明、廖耀湘、黄耀武、郑洞国、龙云… …他们不还是活得好好的,有的还作了军事学院的教员,有的甚至当了政协委员。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7颠倒干坤黑变白,青山绿水成冰川 3 可下面的小**,什么乡长保长,连长营长,坐的坐班房,啃的啃草皮。反右 派也一样,小右派比起大右派来,更脱不了身。这是我们立功向上爬的好机会, 你还犹豫什么!伸手就可摘到桃子你不摘,就要到手的权力你不要,这才是个真 正的大傻瓜!赖昌相信了他的话,从此之后,他每天都记下姚令闻要打击的对 象的话。并在九月的一天,在姚令闻的指使下,加油添醋,写了暑假竹海回校根 本没有说过的话,寄往师大,师大据此将竹海划为右派,现在正在活受罪。老师 集中县里鸣放的时候,姚令闻还嘱咐他,要硬着头皮听,让右派猖狂到顶点。赖 昌有个这样的脾性,凡是比他有本事,能出人头地的人受到打击,他都十分高兴。 如今在人们眼里是颗耀眼的新星的竹海,被他亲手打下去,踩进泥底里,怎么不 叫他心花怒放,勇气倍增呢?因此,此后他就成了一条嗅觉特别灵敏、暗地里见 人就咬的疯狗。对过去望而生畏、肃然起敬的永远、尚文,如今他觉得只不过是 些可恨而又可怜的山鸡、兔子,仿佛自己在一夜之间已变成了啸傲山林的老虎。 可是这次鸣放一开始,不管你怎么诱导,过虎岗学区的山鸡兔子不露面,大 蛇小蛇不出洞。喽罗不行,大将只好出马。姚令闻几次回到小组,一方面哭丧着 青白的长脸,痛斥过去自己霸道,没搞好工作,得罪了同志,犯下了滔天罪行, 诚恳要求大家向他开炮。并且一再赌咒发愿,今后如不虚心接受意见、改进作风, 那就不如猪狗。他会上说,个别谈,动员这个,表扬那个,妄图鼓起大家积极鸣 放。另一方面,他暗地里交代劳昆赖昌,蛇不出洞,就深挖。把他们过去的、幕 后的右派言论统统挖出来,即使如蛛丝马迹,偶尔说过的一句话,也不能放过。
第335页 思想上的革命也是战斗,为了狠狠地打击敌人,就要准备甚至刻意制造足够的 子弹.开枪射击就难免误伤,错开几枪,错杀几个,又有什么关系!长期革命斗 争中,在革命者枪口下,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个个都该死?他认为永远阻碍他前 进的山,他当组长,会上,连抛砖引玉,激发大家鸣放的话,也不说几句。要扳 到他,抓不住把柄。姚令闻就以他阻碍鸣放为由,向上级申报,撤了他的组长职 务,由劳昆担任组长。经姚令闻这么一折腾,一些不谙世事的如响把一类的 人,也师从别的小组的大鸣大放的教师,积极鸣放起来了。 就这么大轰大擂,火烧火燎,折腾了一个月,鸣放的温度达创记录的最高点。 骤然一夜北风起,风向转了一百八十度,高天滚滚寒流急,火焰山顷刻结了冰。 县委副书记又作报告了:言者就是有罪,而且罪不可赦。大鸣大放,就是引蛇 出洞。全国的右派头目是大毒蛇,各地摇旗吶喊的喽罗们是小毒蛇。大小虽然不 同,可统统都有剧毒,更何况小蛇能长成大蛇,小毒汇集起来就成了毒的江河、 毒的大海。对于这些大大小小的毒蛇,务必狠狠地打杀,彻底歼灭!往日副书 记脸上信誓旦旦的尴尬,变作了杀气腾腾的傲笑。他的手,仿佛握着刀剑,在空 中霍霍挥舞。反右派的啸叫有如震雷,在人们头上轰鸣,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往 日过虎岗小组寂如空山的会场,今天也变成了鼓角齐鸣、刀光剑影的战场。往日 亲如兄弟姊妹的教师,经王母娘娘的金簪一划,就分裂为疯子和靶子两类。昨日 被封为帮助党整风的先锋,今天成了死右派,众矢攻击的靶子;那些身有毒疮、 讳疾忌医、缄口噤声的寒蝉,遇上了百世难逢的燥热天气,都声嘶力竭地狂叫。 在王母娘娘的蛊惑下,他们变成了用乱箭射杀别人的心狠手辣的疯子。那些爱党 爱国、衷心帮助党整风、说了一些正确的或者不很正确的话、但根本上还不是攻 击党的人,其中还有许多人,还想通过响应党的号召,通过积极鸣放,加入党团 的行列,到头来祸从天降,竟被这些疯子胡乱打杀,成了供奉王母娘娘的祭品, 沦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十恶不赦的右派。其实,他们忠心可昭日月,又何曾右 ?之后,就像被打折了腿之后的孔乙己,一次又一次写伏辨,一次又一次、了 无期限地掏尽心肝。这批顶着莫须有罪名的大帽子的原来清清白白的秀才,从此 也变得不清不白,为了立功赎罪,他们也昧着良心,为杀人者提供莫须有 的子弹,去射击另一批有莫须有罪名的孔乙己,打折他们的腿后,再 要他们写伏辩,掏心肝。 批判的高潮一浪高过一浪,蛛丝浮尘竟被说成大象。循环往復,就如滚雪球, 被打折了腿的孔乙己的队伍,日益扩大,被抓出的可怜的形形色色的右派, 早已不是一小撮,而是一长串。除了右派外,据说大多数人或则也说了些错话, 或则同情右派,也得不厌其繁地写检查,把他们内定为中右,这一大片众多 的人数又远远超过那被划为右派的一长串。这一大片加上一长串,就官方统计, 超过了知识分子总人数的百分之八十。其结果,真正的左派反而成了一小撮。全 县经过狠斗深挖,一千七百多教师中,抓出的右派四百多。一个初中还未毕业的 女孩,初师毕业,参加工作才三个月,过十七岁生日的那天,大家送给了她右 派的生日蛋糕.这次反右啊,宁肯错抓一千,决不放走一个,竭泽而渔,真 正实现了彻底、干净、全部歼灭的目标!在全国范围内,在过虎岗学区,思想战 线上的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革命,取得了空前的彻底的伟大胜利。从 此,资产阶级分子夹起尾巴做人,再也不敢兴风作浪;无产阶级(其实未必是无 产阶级)的铁的领导,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马行空,了无一丝一毫的挂 碍。领导说黑,谁敢说白!指鹿为马,谁敢说鹿,一个小小的学校领导的一言堂, 在他所辖的范围内,胜过秦始皇。这是天才的发明,伟大的创造!极大地丰富 了马列主义的思想武库。 过虎岗学区也是这样。别看过虎岗教师人数不多,别看过虎岗附中规模不大, 可领导说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被深挖出来的毒蛇有十几条,超过了 学校教师总数的一半。按一小撮左派的说法,什么响尾蛇、闭口蛇、美女蛇、变 色的蛇、冻僵的蛇、装死的蛇:应有尽有。还在本期期初,当姚令闻秘密把那些 该划右派的人的名单,交给赖昌劳昆之后,他们如捧圣旨。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他们从这些人茶余酒后,毫不经意说过的、或者根本没有说过的话里,又从撬门 破箱,搜出的这些人的日记、私人信件、精心创作的或者兴之所至信手写出的文 艺作品中,断章摘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把它说成是恶毒地攻击党、攻击社
第336页 会主义的毒箭。并根据它,把一条条据说是隐藏得很深的毒蛇,挖出来。然 后,日復一日地轮番轰炸.按着那些人整日鞠躬低下的头,拳打脚踢,坐喷 气式飞机.直到这些人思想上彻底崩溃,全身骨头完全散架,无可奈何,痛哭流 涕地服罪,他们才罢手。于无蛇处挖出了这么多毒蛇,赖昌、劳昆们当然功不可 没。他们自然被领导垂青,誉为捕蛇的高手,毒蛇的尸体为他们垒起了 升迁的台阶。至于姚令闻更是心如铁石,不认六亲,连妻子枕边未说过的话也被 他揭发出来,将她被划为右派,立场之坚定,手段之毒辣,真是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他自然成了我们这个伟大时代当之无愧的铁面无私的枭雄。也自 然成了全县、乃至省地瞩目的伏虎降龙的闯将。山剷平了,河填满了, 此后,姚令闻在过虎岗学校这块教育阵地上,骑着骏马纵横驰骋,了无阻碍,过 虎岗学校真正成了他一唿百诺的小朝庭。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8人生千姿,上达天庭路窄;右派百丑,涌入地狱门宽 1 几个月的不惜错抓一千,也不让一个漏网的铁的政策,使右派分子的数目, 远远超过上级布置的任务,人人噤若寒蝉,天下似乎太平了。但是,杀鸡是 为了儆猴,为了要使右派分子反面教员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让天下的猴们对 右派分子深恶痛绝,还得使出浑身解数,画出他们令人可憎可怕的千奇百怪的丑 态。于是一时报端舞台,电影广播,右派百丑,似走马灯般出现。人们视右派为 瘟疫,避之惟恐不及。 不过,右派也是人,只是儆猴的鸡,不是魔鬼。他们头上并未长角, 脚底也未流脓,并不见得如某些人说得那样,比虎狼更兇恶,比魔鬼更残忍。他 们也与常人一般,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师生亲友。亲戚或余悲,日子长 了,余悲不只会浸渍亲人的心,而且还会在朋辈中逐渐扩大。往日,在浓重 的茫茫雨雾的笼罩下,被搅昏了头脑的人,什么事物也认不真切。时间久了,蒙 蒙雨雾渐次廓清,浊泾清渭,还是了了分明。鸡就是鸡,怎么会是魔鬼?杀了它 们,于它们,积怨如山,于杀鸡如刈草的人,也毕露了凶暴的原形!老实的 鸡,老实地打鸣几声,就视为百丑,究竟丑在何处?人生百态,也 许他们说不上是最妩媚的一态,但至少不是最丑陋的一种,表彰大可不必,严惩 未免过头。人们在唏嘘长嘆之余,与人偶语之际,诉说着他们不应发生的各种离 奇的遭遇。泱泱华夏,南水北山,全国右派的那些奇人奇事,如太仓粟,恆河沙, 田夫村妇,老叟稚童,不甚了了,说不清楚;可行不过百里,日日他们能目见耳 闻的被划为右派的蒙童教师,他们有几根头髮,人们都给数清了。透过被描绘的 百丑的表象,还是能看清他们并不丑陋的本质,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以过 虎岗学区的的右派分子为例,虽然他们的表现各不相同,尽管如今他们被描绘成 青面獠牙的野兽,但其本质不过是温顺的羊,甚至是可怜的兔子。 过虎岗完小附中,第一个被抓出来的右派自然是响把,即匡朗。他十七 岁,才初师毕业,教小学还未满一个学期。嘴上没长毛,说话不牢靠。他心直口 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不虑及后果。鸣放中,他先是不满意于学校领导, 泄私愤,发了一通牢骚。不仅没有像往日那样,受到严厉的批评,反而得到了上 级的大力表扬。火上浇油,燃烧更旺。从此他就天南海北,胡烧野火。他想通过 自己的积极努力,争做从前他不敢想的积极分子,加入他梦寐以求的光荣的共青 团。他恨自己过去学习很不努力,通晓的世事不够,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就 开始自然无话可说。可是时势造英雄,没几天,他很快就适应了时势,成了巧媳 妇,源源不断地找到了米。他半天听别人发言、看大字报。半天将听到的看到的 说出来,写出来。他的积极性与上级的表彰成正比,表扬越多,他的积极性也就 越高。从此他一改以往吊儿郎当的懒惰的毛病,叫喊得嗓子嘶哑,写得手指发麻, 到半夜也不休息,真正做到了废寝忘餐。这样,他发言的次数,大字报的数量, 自然名列大组第一。别人笑他舔人家吐出的痰,他还振振有辞地说:别人能喊 毛主席万岁,**万岁,我跟着喊也是舔人家吐出的痰?难道中国话、中国字, 孔夫子说过写过之后,我们就不能说不能写?这样,他鸣放的内容,几乎就集 全县教师鸣放之大成。从校内到校外,从中央到地方,从国际到国内,真是上穷 碧落,下及黄泉,无一处他不说,无一事他未写。就这样,目仅识丁的狂人成了 才子,乳臭才干的狗熊成了英雄。他云里雾里,不知自己竟是何人,身在何处, 如常年幽闭在地底的蝉儿,蜕变之后,飞上高枝,得意地浑浑噩噩地唱了那么二
第337页 十多天的高调,也得到了以往的即使是英雄模范也从未得到过狂涛般的表扬。 可是一夜风向陡转,资产阶级左派——真正的英雄们把他当作恶老虎打,层 层动员,严密组织,刀枪剑戟,土铳洋炮,全对准他,展开了勐攻。才子顷刻变 毕露了傻瓜的原形,英雄现出了狗熊的本相。左派们愤怒地揭发,这些毒箭是他 放的,那些野火是他烧的,他哪里还记得这么多,只好哽哽咽咽地哭着承认;左 派们骂他是魔鬼,是虎豹豺狼,他也只能流着泪首肯;左派们判定他是攻击党最 全面、最恶毒的极右分子,他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说罪有应得;左派们兇狠地 按着他的头撞地,噼得他嘴巴流血,他对自己连连噼嘴又磕头,说自己是恶狗 ,是恶老虎!其实什么恶老虎?简直就是一滩稀泥巴,简直就是一个稻 草人! 左派们诘问他出身贫农,为什么翻身忘本攻击党?他说他干工作,搞学习, 事事不如人。这次,他响应党的号召,积极鸣放,是为了争取加入共青团。他回 答的是地地道道的实话,可左派们认为驴头对不上马嘴,说他不老实。他一次又 一次地这么说,也一次又一次地遭毒打。打得鼻青脸肿,真像当年的革命者被抓 进了渣滓洞。后来,经过左派们反覆调教,他才有了新的认识,好不容易才改过 口来,记住了自己鸣放的目标、手段,和全国那些大右派一个样,就是要把天下 搞乱,夺取党和国家的权力,要使国家改变颜色,要人民走回头路,吃二遍苦。 对于他,左派门说他穷凶极恶,他当面低头认罪,可三更半夜,背着人暗自流泪, 独自嘀咕,我知道什么叫夺权,我几曾想夺取党和国家的权力?我有什么能力 夺取夺取党和国家的权力?明白的人说他稀里煳涂,他稀里煳涂地抄别人的大 字报,他稀里煳涂地当别人的传声筒,稀里煳涂地被划为右派。是个名副其实的 稀里煳涂的右派。 响把公开鸣放,是出头鸟。飞在空中人人见,稍稍瞄准放枪就打下,何 况现在是万炮齐轰呢。响把一类人,他们像顶出泥地的萝蔔,随手就可以拔 出来,可是那些会上不鸣放、不写大字报的,他们是沉潭鱼,看不到,要把他们 捞出来,就不如拔萝蔔那么容易了。不过,扯出罗卜就会带出泥。那些抄大字报 的右派,既然自己稀里煳涂当了右派,为了立功赎罪,使自己摆脱困境,也就会 像疯狗一样,稀里煳涂地乱咬人。响把被划成右派之后,第一个被他咬得遍 体鳞伤的就是尚文。 尚文还在参加整风学习之前,就知道自己的处境险恶。因为为了保护柳沛云, 他曾经抓住姚令闻威逼她通姦的把柄,要挟他与柳沛云结了婚。基于姚令闻品质 恶劣,他主持共青团工作,往往坚持自己的正确意见,对姚令闻不肯俯首帖耳。 比如这次月下游湖,姚令闻就不同意,最后他认为不应拂逆大多数人的意见,照 常进行。姚令闻曾多次批评他要把共青团搞成针插不进的独立王国,吃吃喝喝的 俱乐部。 开始鸣放的那一天,匡朗找到尚文,说尚文不关心青年的进步,他的入团问 题,一直没有解决。他写了一张提尚文意见的大字报给尚文看,尚文表示虚心接 受,并在大字报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匡朗仿佛尚文已经 授权,他写的每张大字报都签了尚文的名字。虽然尚文曾向他提出抗议,他始终 没有改过来。别人也说,反正大家知道这些大字报不是他尚文写的,又何必那么 较真。就这样,尚文也就没去过问。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8人生千姿,上达天庭路窄;右派百丑,涌入地狱门宽 2 尚文经继父耳提面命,又经永远反覆叮嘱。鸣放会上,除了说说国家取得的 成绩,单位出现的新貌,除了检查自己工作的失误以外,其他方面,不置一喙。 整理内务,打扫卫生,为大家送茶送水,几乎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在正常的情况 下,按党的政策,他应该是不折不扣的左派。可是,他已经上了姚令闻的另册, 认为他他不鸣不放,是隐藏得很深的沉潭鱼、闭口蛇,赖昌等人就撒下拖网拖勐 拖,开动掘土机挖深挖。可是拖来掘去,找到的全是鸡毛蒜皮。姚令闻高深莫测、 阴阳怪气地对他们说:你们也太无能,太缺乏想像力了。将那些十分严重的问 题,看得很平常!连搁在浅滩上大鱼,也捉不到。你们的猪脑子也该开点窍,说 过的话如一阵风,过后谁能记得住?思想更像常人说的鬼,连个影子都没有。现 在,权抓在我们的手里,我们怎么说都行。随便用什么绳子,都能套住他的脖子。 主子授予的锦囊妙计,奴才心领神会,于是他们就肆意瞎猜。赖昌一口咬定《 贪得无厌,喉烂口臭》一文,这是丑化领导,恶毒地攻击党的大毒草。还有些左
第338页 派、已落马的稀里煳涂的右派、以及害怕稀里煳涂当右派的恐右症者,把一些据 说是他亲耳听到的尚文背地里放的鬼影似的暗箭,统统揭发出来了。至于匡朗写 的签上了他的名的大字报,那是明枪,当然是猖狂向党进攻的铁证。匡朗是右派, 尚文的右派罪名,当然跑不了。这样,他们都成了尚文是罪大恶极的右派的铁桿 证人。一时间,天理泯,良心灭,鹿为马,白变黑,瞎说成真理,疯狗是英雄, 昨天众望所归的耀眼的新星,今朝变成了不齿于人的孤家寡人。人们义愤填膺地 狂叫,视之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不过,背地里大家心里都很明白,他是个好人, 清白无辜,只不过响把代他在大字报上签了个名。大家背地里说他为从未签 名的签名右派。 在斗争他的十几个日夜里,他虽然心中感到莫大的冤屈,但他对扑面而来汹 涌的海潮般的攻击,始终如海礁一般坚硬,如静夜一般沉默,不后退半步。他想, 过去,他总认为《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所见到的几千年来,吃人或被人吃 的残酷现象,《狼和小羊》中,人们听到的狼宣扬的吃小羊振振有辞的强盗逻 辑,随着人民解放军进军的隆隆炮声,随着最后一个反动政权——蒋家王朝的彻 底覆灭,灰飞烟灭了;韩非因才高而庾折于秦狱、岳飞因功高而屈死风波亭的悲 剧,再不会重演了。可严酷的现实的隆隆重炮,轰毁了他一相情愿的黄梁美 梦。在全国,短短的几个月里,因语言祸、文字狱被抓的右派,竟达那么多,其 规模远远胜过以往的任何一个朝代,恐怕秦始皇、雍正帝见了也会瞠目咋舌,自 嘆弗如。一时,民主的天柱折了,法制的地维绝了,毫无约束的**,孳生出无 数的大大小小的皇帝;过分膨胀的个人权力,如洪水勐兽,沖毁着一切,吞噬着 一切。兄长被逼诬陷弟弟反对社会主义,丈夫夫揭髮妻子与他同床异梦攻击党, 挚友反目成仇敌,奸佞扶摇直上,忠正沦为阶下囚。庾折韩非,屈死岳飞,比比 皆是。他觉得,即使自己有朝一日冤死,那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又何必戚戚于 心,惶惶不可终日?因此,他面对排山倒海的批判狂涛,他不怨天,不尤人,坦 然置之。他的眼光越过蛆虫般涌动的人头,越过海涛般的喧嚣,穿越歷史与现实 的重重迷雾,极目天际,频频冷笑。他坚信,歷史的错位,终将过去,新世纪的 曙光,必定会重新照彻大地,放射出更灿烂的光芒。此时,他仿佛久久切盼情人 的贞妇,望到了天际熟悉的归舟,欣慰地笑了。只是没完没了,被人逼着一遍又 一遍地无中生有写检查,那才是用刀子割他的心头肉。他痛心疾首地说:文章信 口雌黄容易,思想违心坦白真难。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何日才是尽头…… 他就这么沉默、冷笑,按下头颅不弯腰,百问不答一句话。最铁桿的左派, 最狡黠的批判家,拿他丝毫没有办法,最后也不得不在一阵发疯似的狂叫之后, 不了了之。 至于黎疾,鸣放中,他每天都有三多:喝水多,上厕所多,钻被窝多。赖昌 曾在小组会上,多次点名要他鸣放,他始终牢牢记住林老师的话,记住魏徵尸骨 未寒,唐太宗就毁婚仆碑的事。鸣放时,国家大事不沾边,零零星星的鸡毛蒜皮 的事,不厌其烦地反覆说。什么大师傅炒菜,火候应该适度,牛肉应该炖烂些, 青菜不能炒得过熟。什么厕一日三餐很不方便。 反右开始后,虽然赖昌他们也死死抓住这些不放,上纲上线,说这是污衊今 不如昔,攻击社会主义;把党的正确领导丑化成不会炒菜的厨师,胡说外行不能 领导内行。他们捕风捉影,小题大做,罗织罪名,多次将这些材料上报,可五人 小组因为材料不足没有批准。姚令闻知道了这事,骂他们是猪脑子,办不成事。 说这些材料只不过如针尖,如麦芒,下的是毛毛雨,掂量起来没有分量。光凭这 点材料,县里领导整风的五人小组当然不会划他作右派。打草惊蛇,画虎不成反 类犬,反而会让黎疾熘掉。要他们再大量搜集他的幕后材料,并且阴阳怪气地对 他们说:对文人嘛,就要在他写的文章上面做文章。《中国青年报》着名记者 刘宾雁、王蒙,不都是因为分别写了《在桥樑工地上》、《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 》,而被划为右派了么?黎疾喜欢写诗作文章,从他的诗文里开刀,就一定可以 找到他大量的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证据。就说他在自己的婚礼上朗诵的诗篇中说 的;严冬的朔风,将冷酷的冰雪,撒向大地,统治着整个人间;,把我们党领导 进行的翻天覆地的革命斗争,污衊为;严冬的朔风;、;冷酷的冰雪;,不就是 他恶毒地攻击党,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有力证据么?你们要多动脑子,掘地三尺, 就要把这方面的材料挖出来。姚令闻一声令下,他们如捧圣旨,立即执行。首
第339页 先找来了《教工生活》,夤夜研读他的两篇创意小品。他们的智商本来低下,兼 之平日没有读书的习惯,还未看上几行,上下眼皮就打死架,张口就哈欠一串串, 好像在读无字天书,什么也不明白。但这是政治任务,也只好硬着头皮仔细读。 通宵达旦几昼夜,讨论来又讨论去,总算找到了一点门道。在大海里捞到了一只 虾公脚,他们就说找到了镇海神针。他们说,说小品文《横亘的天河》把** 的正确领导,污衊为马文才式的愚蠢的统治,恶毒地攻击党的领导是外行,不能 领导中国革命。说马文才设关立卡,检查梁祝信件,是污衊我们社会主义祖国, 没有通信自由,恶毒地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武大治店的秘诀》,更是恶毒污衊 丑化党的领导是武大,妒贤嫉能,只重用奴才,容不下人才。 他们觉得材料还不扎实,赖昌还回到学校,翘开他的门,拔掉笼箱的锁,把 整个房间搜查遍。最终从黎疾的笼子底下搜出了一本精装的笔记本,顺手拿走中 间五十块钱的公债券后,打开笔记本一看,厚厚的一本,多为摘抄的古今名家的 诗文,大多数他们都不懂,不过标题底下都标有作者的姓名。屈原呀,司马迁呀, 李白杜甫呀,苏轼辛弃疾呀,鲁迅郭沫若呀,乃至外国的诗人,如拜伦、普希金、 惠特曼,应有尽有,真是琳琅满目。他们想,总不能把尽人皆知的古代名人、现 代名家,与不为他所知的外国名家,统统划为右派?或者把这些作品说成是黎疾 写的,并据此把他打成右派?这样,别人也不会信服,会闹出笑话来。好在还有 一些未署作者姓名的诗文句子,这应该是他写的。可惜这些大多是颂扬**、 毛主席和劳动人民的,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说这是右派言论,未免牵强附会, 也不能令人信服。他们横看竖看,似寻针芥,他们总算从如芝麻涌动的文字中, 找出了几首没有署名而又意义似乎了了的诗来。他如获至宝,即刻把它们用红线 条醒目地圈出来,好像警察抓住了逃犯,用镣铐牢牢铐住一样。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8人生千姿,上达天庭路窄;右派百丑,涌入地狱门宽 3 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泣下。 白杨她,一柄绿光闪闪的长剑,孤伶伶地立里在平原,高指蓝天。也许一场 暴风雨会把她连根拔去。但纵然死了,她的腰也不肯向谁弯一弯。 藤他纠缠着丁香,往上爬,爬……终于把花挂上了树梢。丁香被缠死了,砍 作柴烧了。他倒在地上喘着气,窥视另一株树…… 仙人掌它不想用鲜花向主人献媚,遍身披上刺刀。主人把它逐出花园,也不 给水喝。在野地,在沙漠中,他活着,繁殖着儿女…… 他们像拷问最顽固的犯人,每一个字都提出一串串疑问。他们的想像力,如 蓝天、大海,是那么广阔,终于从九天、从海底,找到了他们想要得到的答案。 他们认为,原来这些都是些伪装得最巧妙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毒如蛇 蝎的毒箭。 前不见古人,在他的眼里,秦王汉武,唐宗宋祖,一钱不值。五千年的 灿烂辉煌的中国歷史,犹如大沙漠,静寂寂,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后不见来 者,在近代,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史达林,乃至我们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伟大的中国**、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社会主义建设的辉煌成就,他都没有 看在眼里。而对我们工作中出现的不可避免的某些错误与暂时的困难,却耿耿于 怀,竟至苍然泣下,真是鳄鱼的眼泪。这是一株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大毒草。 绿光闪闪的长剑,不就是流着绿色毒液的的毒箭么?高指蓝天,不 就是指向党领导的人民的蓝天——新中国么?他把神圣的社会主义革命,污衊为 暴风雨,真是反动透顶。他赌咒发愿到死也不弯腰,真是顽固透顶的死右派。 他把一心向党、追求真理的革命者,污衊成缠死树的藤,诅咒顶天立地 的中国**是被缠死的、只能作柴烧的树,真是恶毒至极。他对主人 ——伟大的中国人民,不献鲜花,只用毒刺,何等兇恶!他被逐出社会主义花园, 还要在野地,在沙漠中活着,繁育儿女,长期与人民为敌,继续反党反人 民,真是猖狂头顶,死不悔改! 他们把着所有的材料罗织起来,分量比以前的增加了好几倍。上报整风五人 领导小组,好几个小组成员是南下干部,才摘下文盲的帽子,对于诗文一窍不通。 他们说,能在笔头上耍花腔的,没有一个好东西。材料还未读完,组长就提 议通过,将他划为右派。其中也是五人小组成员的副县长池中伟,忐忑地提醒大 家,古诗《登幽州台歌》是唐朝诗人陈子昂写的,《白杨》等三篇散文诗,是现 代诗人,如今被划为右派的流沙河写的,不应该算作黎疾的毒箭。当组长的是南
第340页 下干部,县委书记,他即刻义正辞严地予以反驳:知识分子总以为自己认得几 个字,就该翘尾巴。他们以为指桑骂槐,就能逃过我们工农的火眼金睛。其实, 知识分子最无知识,韭菜麦子都分辨不清,又怎么能分辩左派和右派?古人的、 现代右派分子的反动诗词,他抄下来,那就说明,他的思想同样反动,就与这些 反动分子共裤连裆,是一窑烧的货。储安平叫嚣;党天下;的谬论,下面的人照 着说,照着写大字报,他们不都照样是右派,他为什么就能例外?再说那个什么 什么陈子昂,这么反动,在唐朝就应该打成右派。要是他活的今天,他就打不过 我这个如来佛的手掌心,他这个死右派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中伟同志,在这思想 革命的非常时期,你呀,你呀,可千万别坐歪屁股趟浑水。池县长自知孤掌难 鸣,且书记已警告他不要与右派分子共裤连裆,他也只好缄口噤声,嘿然通过。 材料批下来了,斗争的风暴即刻刮起来了。可强按头项不低头,勐压肩膀他 不弯腰。两人反扭手臂,几个人按头压肩,一人勐踢膝弯,如阉马宰牛,这才使 他双臂后拉高出头,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成了标准的喷气式.鼻青了,脸肿 了,遍体鳞伤了,头如蒸笼冒热气,汗似河溪水往下淌,可他就是一口咬定不反 党。 姚令闻知道他的倔脾气,他宁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违心的假话他不愿说 半句。左派的做贼心虚的结结巴巴的口诛笔伐,怎能敌过他的伶牙俐齿。最后还 是姚令闻使了鬼心眼,找到彭芳,晓以利害,要她去劝说黎疾。彭芳也明知黎疾 没有错,但是,当年他爸爸血淋淋的残酷现实,还歷歷在目。好汉不吃眼前亏, 何必屈打才成招。只是彭芳劝他的话还没开口,他就眼冒火星怒气沖:是党的 领导我才翻了身,有党的领导,我才走上革命路,我为什么要反党?赖昌劳昆算 什么,偷鸡摸狗,下流无耻,他们知道什么是革命?他们知道什么是诗文?真是 天瞎了眼,地闭了嘴,如今贼喊捉贼,他们居然教训起我来了。我宁肯玉碎,不 为瓦全,死也不能咽下这口气!彭芳,你别说了,别说了,你什么也别说了! 黎疾一声声斥骂有如道道鞭子,抽打着彭芳心如刀绞。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不 管她怎么说,他就是头犟牛至死不回头。最后,她只得哽哽咽咽地深深埋怨他: 黎疾啊黎疾!你真是千人厌、万人恨的满身长刺的藜蒺。你死不足惜,我殁也 不足悲。可我们的老母亲羸弱多病,你是她的儿子,总不能让她喝西北风啊。我 腹内已怀了你的骨肉,你为人父,也不能让他没爹。如今,你已是瓮中鳖,无可 逃遁,他们还要把我拉下水,可我还不能,我还要保留这份工作,拿几块钱的工 资,去养活你母亲,去育后日将要出生的儿子,眼下还不能与你同作瓮中鳖。你 就掂量掂量轻重,看着办吧。听到彭芳的悲诉,想到母亲已是风烛残年,以后 儿子将要出生,还要跟着他遭罪,顿时他魂飞魄散,抱着头,泪流满面,失声痛 哭。坚硬的岩石,遭遇重炮的轰击,顷刻垮塌下来了。他无限悲伤的对她说: 芳妹,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满身是刺,几乎杀了你,杀了母亲,还要杀自己 的骨肉。如今再也不能害你们了。芳妹,只有你保住了工作,我母亲才有生路, 以后儿子才有活路。我听你的,他们说我杀人,我都画卯承认。今后我再也不能 帮你什么,你保重,多多保重。平日就是遇上天塌下来的伤心事,也不轻掉眼 泪的他,此时,竟紧紧地抱着彭芳号啕痛哭起来。 此后,小组批判,大组斗争,他什么都承认。唯独有一点,说他们夫妻同床, 共裤连裆。要他交代彭芳与他的观点一致,承认他们同坐在一条板凳上,他就掉 头说不.日斗夜批,不停地疲劳轰炸,盪鞦韆般地推打,可他,可他死也不肯 承认。不过,斗归斗,吼归吼,有良心的人或者昧良心的人,心里还是掂量得清。 他是替没有罪的古人及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今天的名人背罪名。大家都说他是 被古人压死的右派。按这个标准,古今中外,还不知有多少死人和活人,都该划 为右派。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8人生千姿,上达天庭路窄;右派百丑,涌入地狱门宽 4 就这样,鸣放三十天,反右一个月,人人洗心革面。一些人蜕变成了食肉的 虎狼,另一些人幻化成任人宰割的牛羊。一下子,似盘古开天地,一板斧噼下去, 混沌如鸡子的空间,立刻显现青青的天和浑浊的地来。原来和谐的人群,当今的 新圣盘古给一板斧,左、中、右的阵线,泾渭分明。不过盘古实现这一目标,花 了亿万年,而我们的盘古达到这个目标,只用了两个月。两个月与亿万年比, 连一个早晨也算不上。可见,今天我们的新圣盘古们放个屁,都比古代的盘
第341页 古说一车皮的话还香,谁能说我们的盘古戴上三五顶伟大的高帽子不恰当? 过虎岗附中我们伟大的小新圣们一板斧,二十九名教师中,十二名成了右派。九 名还有严重问题,但能立功赎罪,暂时内定为中右,其中就有池新荷、彭芳和欧 晴。欧晴喜欢出风头,鸣放一开始,她也对学校的工作,具体的人事,也曾说三 道四。劳昆暗地里找他谈话,把姚令闻向他通报的情况告诉她,姚令闻也找机会 向她作了暗示。因为他们都不想漂亮的女人出什么差错,以后不好接近。欧晴也 心领神会,从此噤声。反右时,又能反戈勐击,才没有坠入深渊。彭芳始终牢记 林老的叮嘱,不管是领导如何批评,群众如何讥讽,鸣放会上,始终一言不发。 对黎疾在会上发言,她多次针锋相对,领导曾几次批评她阻碍鸣放。反右时,逼 她承认与黎疾的观点一致,但不管怎么逼,她的交代,始终是一张白纸。为了表 明与黎疾划清界限,他曾多次违心揭发他幕后放的毒箭。磨到最后,也只好定她 中右。真正的左派,只剩下姚令闻与赖昌等八大金刚。按姚令闻的说法,是人中 的龙凤,照常人的私下议论,只不过是一小撮,一堆垃圾。 本学区还有个中心小学,七名教师中竟抓出六个右派,仅一名教师算是左派。 上穷碧落,下究黄泉,掘地三尺,全县一千八百多名教师中,竟然挖出了近四百 右派。所谓抄大字报的右派、签名右派、抄诗文的右派、检讨右派、稀里煳涂的 右派,品类齐全,无奇不有,真正堪称百丑.会议上传达上级精神,报刊上宣 传政策,都说右派只是一小撮,可是,在某些单位,右派却是一大片,左派才是 真正的一小撮。物换星移,地覆天翻,青冥鸿雁中弋垂翅,海底沉渣随潮泛起。 过虎岗附中的这些可悲的右派呀,去年岁末月圆时,他们满怀豪情,笑吟吟地迈 出学校门;今年两度月再圆,他们垂头丧气,背负着沉重的泰山,悲戚戚地返家 里。同是月圆夜,心已早残缺。月缺还会圆,心缺永远永远不復圆…… 运动发展到这一步,应该说可以划句号。可是据权威领导说,斗争无止境, 右派有漏划,哪个单位还有,应该继续抓。既要枪打出头鸟,又要网拖沉潭鱼。 过虎岗附中的左派们根据上级指示经过拉网式的盘查,都觉得林镇南这老傢伙是 只老狐狸,是条滑泥鳅,是隐藏得最深的资产阶级右派,可是前一段让他装病熘 掉了,今天一定得补划。不过即使是补划,也得捕风捉影,或者无中生有,找出 点莫须有的材料。可这个老傢伙,这一年来,除了上课之外,病倒在家,目不窥 园,足不出户,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在罐头里,简直没有接触外边的空 气.谁也捕不着风,谁也捉不住影,谁也不知道他的闷葫芦里究竟要装的什么药。 贸然检举他幕后放了些什么毒箭,即使就是最左的左派,也难以相信。他们真的 黔驴技穷,山穷水尽无路走。还是姚令闻聪明,居然想出个从刚生下的鸡蛋里挑 骨头的办法。他记起了去年下学期开学,教师们搞幽默创意活动时,经过他再三 劝说,林镇南送来了一副对联,曰:翻身全靠**,幸福不忘毛主席。姚 令闻当时笑着问林镇南:林老,这对联的意思很不错,可就是缺乏幽默感。 世间的事物千姿百态,幽默也多种多样。这只是其中的一种,叫做严肃的幽默。 林镇南也笑着幽默地回答他。 听到林镇南的回答,当时他也觉得有几分幽默,现在细想起来,问题竟是那 么严重。幽默,不就是讽刺?这副对联背面的意思,不就是讽刺**、毛 主席么?严肃,告诉人们他是认真对待这件事的,说明他死心塌地与人民为 敌,反动气焰十分嚣张。 左派们们迅速把姚令闻发现的新大陆,总结成材料上报。可这时抓右派 已超额完成了任务,上级领导认为反右派斗争该画上句号了。主要县委领导已抓 主要工作去了,反右的扫尾工作由池中伟负主责。他觉得把一副颂扬**、毛 主席的对联,说成是讽刺党和毛主席,认定他是阶级敌人,岂不是黑天冤枉?不 过,他也知道,这些被运动的飓风鼓起来的左派狂人,他们心肠歹毒,寡廉鲜耻, 已达极度。你惹恼了他,他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你吃不 了,就只能兜着走。还是以息事宁人,作个双方都不得罪的老好人为好。于是, 他一方面赞扬了他们目光敏锐,立场坚定。另一方面又说,只有这一个材料,独 木还不能支撑大厦。目前不好划他作右派,暂时内定中右。这场风波才这么平息 过去。这真是,人生千姿,上达天聪的路窄;右派百丑,涌入地狱的门宽。只有 短短半年,就从革命队伍里清除了几十万与地主**一样的阶级敌人——万恶 滔天的右派。
第342页 这件事对池中伟的震撼极大,也给他带来深深的隐忧。他不时问自己,难道 真的革命越向前发展,阶级斗争就越复杂,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就会像暑热时 的细菌那样,如几何系数那样迅速滋生?阶级敌人就会越来越多?过去有地富反 坏,四种,三十天,与歷史的长河比较,只是一朵浪花,可是就在这极短暂的一 瞬间,一个新的阶级,一个以数十万计的队伍庞大阶级敌人的队伍,好几百万的 他们的家属,就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了,敌对阶级一夜之间由四个增至五个, 让人深深感到,这世间有一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令人恐惧的大手在。而且这 大手一翻,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很难识别,好像什么人都可能是披着羊皮的狼, 谁也不敢信任谁。歷史的长河继续向前奔流,永无止休,没有尽头。今后说不定 在某一个时期,甚至一夜之间,又会撕去多少人的巧妙的伪装,冒出一个新的敌 对阶级,第六种、第七种,甚至以十计、百计,冒出更多的种来,这沉潭鱼 何时才能拖尽抓光?今天抓一小撮,明天抓一小撮,到头来不就是一大片?说不 定哪一天自己也会成为某一种新种中的新的一员,将会被歷史永远抛弃……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9《无子瓜》道烈士无子,揭反党怕惹火烧身 1 过虎岗学区还有几个带有童话色彩的右派,左派们说他是最兇恶的狼,其实也是可怜的羊。 其中一个就是永远。如果说尚文被划为右派,还有匡朗写的、匡朗又代他签了名字的大字报为据,黎疾被定为黑鬼,与他抄的的许多古人今人的诗文能扯上关系,那么永远被划为右派,就没有片言只字可以查究。这次运动,领导曾说过,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言必有据。可是,不划永远的右派行吗?在姚令闻抄示给赖昌的过虎岗附中教员的黑名单中,永远名列第一。这金榜第一名,赖昌等左派又怎敢放过? 为了查找根据,仔细查阅了他保存完好的一年来的《教工生活》,他在上面发表的文章,内容也都是根据上级的指示、学校的决定,谈具体工作。如山涧溪流,澄澈清亮,即使用高倍显微镜,也别想从中挑剔出锱铢浮尘。只有那篇让人捧腹的兔子短似尾巴的《无籽西瓜》,寓意模稜,语带讥讽,看来很有问题。可它是讽刺的是什么?无籽就是无子,太监没有儿子,天经地义,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有人说西瓜无子,永远与姚令闻爸是同乡,熟悉情况,是不是说烈士无子,讽刺姚令闻不是烈士的儿子。可是永远即使有这层意思,姚令闻心虚,也不敢捅破这层纸,他们当然不敢说。永远是教导主任、工会主席,学问渊博,能言善辩,没有几条过硬得罪状,光凭这篇小品,怎么能扳倒他?可圣命难违,他们只好通宵达旦讨论,才得出个不甚统一的定论:西瓜无籽,潜台词是说太监没有儿子,说太监没有儿子,就是讽刺党要断子绝孙;大西瓜只剩下个空壳,就是讽刺社会主义事业要垮台么。真是恶毒至极!可刚刚得出结论后,大家又产生怀疑。有人说如今党员的队伍日益壮大,怎么能说像太监没有儿子?何况把党比作太监,风马牛不相及。西瓜那么大,能供八十三万人吃饱,怎么能说是个空壳?说是讽刺社会主义事业,同样有悖常理。有人说,他的《鲁智深窝囊的一面》一文,讽刺回族人吃猪肉,污衊少数民族,挑拨民族关系。但另有人说,永远也是回民,难道他自己讽刺自己,鲁智深吃过猪肉遭妻子痛骂、鞭打,那不就是他吃过猪肉之后被妻子追打的那一幕吗?因此这不过是搞笑而已。 赖昌劳昆又抄了永远的家,翻箱倒箧,在他家里和他的办公桌抽屉中,除了找到一些任何人也无法推倒的、像泰山一样坚挺的政治书籍与会议记录外,找不出他任何与反党反社会主义有什么瓜葛的蛛丝马迹。于是便抄来他歷年来十五斤的笔记本,好几名火眼金睛的左派将它逐页置于高倍显微镜下,仔细辨识了一个星期,除了鲜红的领导报告的会议记录和也称得上亮红的具体工作计划与学校工作成绩的总计之外,全是学习物理、数学的习题,他们总不能将数学物理公式、拉丁字母、阿拉伯数字统统说成反党的证据。黔驴技穷,最后只好勒令永远进反省室写检讨。凭藉他写的检讨材料定为右派,人们称他作检讨右派。 他们拿不定主意,就向姚令闻汇报。办公室里、公共场所,人多耳杂,不好说话,他们就约他到怡情旅社的一间包房里去。公家买单,酒足肉饱之后,赖昌向姚令闻专门汇报了他们对《无籽西瓜》及《花和尚窝囊的一面》的分析。一提及《无籽西瓜》这篇文章,姚令闻就恨得咬牙切齿,因为这是在掘他的祖坟。据他母亲说,烈士姚杰是地下党员,与他妈是同乡。当年姚杰在省城求学,一品人才,他妈在省花鼓剧团学唱戏,曾经热恋过他。可是由于他穷酸,又参加了**,走上了要掉脑袋的革命路,她才离开了他。一九三零年,他妈将机密泄露给与她新相好的gmd的特务头子,——姚令闻的生父曾志。姚杰被捕后,在狱中,不屈不扰地与gmd进行斗争,最后喋血省城。解放后参加工作,姚令闻填写档案时,移花接木,说自己是姚杰的遗腹子;另一位烈士是他的继父魏师傅,也是地下党员。昆阳解放前夕,魏师傅为了保卫发电厂免遭gmd的破坏,率领工人,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抗gmd的军警带电的警棍与唿啸的子弹,壮烈地倒在血泊里。两个烈士的双重光环是他姚令闻今后入党、提干、升迁的政治资本,是他的命根子。解放后有人怀疑,他不敢与人理论。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底细,他出生在姚杰牺牲了一年之后,而他母亲也一直要他喊曾志作爸爸,他的名字还是曾志给他取的。可曾志家里还有个有头有脸的老婆,她便只能做露水妻子,一直没有去过曾家。当年曾志曾目睹民政府腐败,看到**在革命力量十损八九的情况下,从血泊中爬起来了,将武装斗争的星星之火,烧遍全国,形成了燎原之势,他觉得gmd与**谁胜谁负,还难以逆料。这样,曾志脚踩两只船,觉得暂时让儿子跟着**的死鬼姓姚是上策。将来,如果**得了天下,姚令闻是烈士的儿子,就进入了红色保险箱;如果gmd消灭了**,坐稳了天下,他再让儿子改过来姓曾也不迟。抗日战争中,省城沦陷后,曾志把他们母子神秘地送到昆阳,留下一笔钱,就离开了。此后多年,有如断线的风筝,杳无音信。他母亲无依无靠,经人介绍,与昆阳电厂工人魏师傅结了婚。解放前夕,为了阻止和平解放,曾志又奉命来到了昆阳。在杀害了长风、杀害了魏师傅,杀害了许许多多的**员和革命群众之后,飞往重庆,逃到香港去了。解放后,为了掩人耳目,她妈又几次带领他回乡探望姚杰的父母亲。此后,姚母就说姚令闻是烈士的儿子,姚杰烈士的父亲去世时,她还带着他回去以亲孙子的身份磕了头。
第343页 审干时,对姚令闻谎称自己是烈士儿子的歷史,组织上也怀疑。他便请烈士的同乡,自己最要好的同学,后来当了昆师教导主任的李健人,找人出具证明材料证明这事是真。可作为当时昆师的团委副书记、烈士的同乡、儿时在家乡曾多次见过烈士、后来又风闻他的母亲出卖烈士的事的永远,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他也曾向李健人提出过自己的看法,李健人说永远那时还没几岁,不了解情况,这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因此永远写《无籽西瓜》这篇小品,在逗乐搞笑的同时,当然有这层寓意:太监、西瓜都无子,就是说两个烈士都没有他这个儿子,讽刺姚令闻是野种。当时工会搞活动,他作为工会主席不能无动于衷,于是就一箭双鵰,写了这篇兔子尾巴的短文。 他写这篇文章是受到一个笑话的启发。这个笑话说的是明朝的事,说某一天,大学士解缙进宫,被太监拦住。太监要他讲个笑话,如果逗得他们乐了,就让他进去。解缙听了,即刻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 从前有一位公子,……他才说了这么一句,就要闯入宫去。太监们觉得十分蹊跷,死死拦住不放,责问他: 解缙!亏你还是个大学士,言而无信。一个故事才讲了一句,就不讲了。那下面呢?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9《无子瓜》道烈士无子,揭反党怕惹火烧身 2 下面没有了。解缙仍然板着脸。 就这样,下面真的没有了!太监们十分生气地说。 没有了!下面真的没有了!解缙仍然一本正经、斩钉切铁地说。 就这样,太监们咄咄逼人地逼问了好几回,解缙也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回答了好几遍。太监们石头般的脑袋终于开窍了。知道解缙是说他们下面的东西没有了,不禁嘿嘿嘿嘿笑过不止,眼泪也流出来了。于是他们就摆手让解缙进去。 他写《无籽西瓜》。本来还想把解缙戏弄太监的故事写进去,后来觉得这样写,说下面没有了,露骨地说太监下面没有那个东西,没有儿子,与姚令闻伪造档案的事扯得太近,有悖于幽默的宗旨,这个材料才没有写进去。可是他姚令闻不是省油的灯,他立刻知道,《无子西瓜》的主旨就是说烈士本来没有儿子,讽刺他这个烈士的儿子是冒牌货。这是釜底抽薪,揭他的老底,公开挑战他的权力,企图把他打下去,自己取而代之。不过他心中有鬼,不能理直气壮地找永远讨个说法,因为说黑为白,可以骗人,但骗不了知道他黑的底细的永远。如果还要强词夺理去辩解,永远抖出事情的真相,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此地无银三百两,自己挑起屎来臭?如今赖昌他们把这事捅出来,把它说成是反党的毒箭,他当然高兴,可是如果让永远给驳回来,这箭不会射伤他,反而会射中自己。杀鸡是为了儆猴,如果永远算只鸡,这只鸡却不好杀,如果永远是只猴,这只猴也儆不住。相反戳穿伤疤流浓,这是万万不能提。诸葛一生唯谨慎,虽然目前形势对他大好,但对永远,无论如何,他不能剑拔弩张。于是,他故意作出高深莫测的样子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赖昌、劳昆,你参加整风才这么短短的一个多月,就有如此迥乎常人的进步!你们的嗅觉变得如此灵敏,眼睛变得这般雪亮,永远是我们学校隐藏得最深、最巧妙的右派,你们也能识破,把他揪出来,你们真是降妖伏魔的革命闯将。今后你们一定是我们过虎岗中学的顶樑柱。不过,对这篇文章,你们的分析还不够准确。说**是太监,没有儿子,与实际相距太远。因为我们党有一千多万党员。一个西瓜大到八十三万人吃不完,那是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按实际分析,那是赞扬社会主义建设。如果用这篇材料,那只会给我们帮倒忙。我看还得从别的方面找材料。 赖昌当总务主任,过去徇私舞弊,财务混乱,永远曾多次批评他。并且说,工会要组织人员审查他的帐目。幸好整风开始了,不然,姚令闻挪用的,他贪污的早就暴光了。因此他迫不及待地要扳倒永远。好不容易找到这份材料,姚令闻又说不能用,赖昌因而十分焦急地说: 老师,您这么一分析,我们心中就没有了底。今后到底该怎么办? 赖昌,性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还是改不了这个老毛病。这样打草惊蛇,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就是一只老虎,如今停职反省,已经关到笼子里,他还能跑出来咬人?你还怕什么?你们只要多动动脑子,就可以从别的方面找出他更多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材料来。姚令闻恨铁不成钢,有几分生气地说。 表哥,永远性格稳重,说什么都正经八百,不苟言笑,似乎从未有什么不合时宜的离经叛道的话,我们怎么能挖出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劳昆心中无数,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你们真是猪脑子,活人怎么会让尿憋死?老子说过,;有无相生;,;有;生于;无;呀!你们就不能;无中生有;吗?赖昌,你告诉他,你检举竹海的材料是怎么写出来的?那些材料不照样把竹海划成了右派。才这么几天,你就忘记了,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啊!姚令闻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忿忿地说。 表哥,;无中生有;,昧着良心说话,岂不是伤天害理。这样做,能,能,能行吗?劳昆还是心存疑虑,怯怯地说。
第344页 哼,良心。良心能值多少钱一斤!姚令闻冷笑着揶揄他们说,古人说过,;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说,一位成功的将军的高入云天的功勋,是万人的枯骨垒起来的。同样,今天你如果要向上爬,也必须拿失败者的尸体当作垫脚石。用来垫脚的尸体越多,垒的台阶越高,你就能爬得越高。你不奋力爬,就会沦为失败者,阶下囚,成为别人垫脚的尸体。至于合不合天理良心?歷史向来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胜利者就是天理,胜利者就有良心,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规律。你们决定怎么做,应该即刻作出选择,不能有片刻犹豫。时间不等人啊,时间不等人啊! 劳昆原来一心只想努力工作,出人头地,让欧晴刮目相看。可他能力不济,事与愿违,往往把事情办砸,欧晴反而日渐疏远他,而对永远亲密有加。今天,如果不横下一条心,把永远打下去,使她这根藤没有了缠绕的树,他怎么能乘虚而入?看来,无中生有,打击永远,乃是一条接近她的终南捷径。听姚令闻这么说,他似乎也从中也悟出了一些道理:老虎不是不断地强食牛羊,才显出它傲啸山林的威风,维持它山中霸王的地位么?秦始皇不也是残暴地如驱赶牛羊一般驱使臣民,赌上性命为他拼斗,如虎狼噬肉那样,吞灭六国,才成就千古一帝的么?自己也许做不成老虎,但也应该做能;假虎威;的;狐;,千方百计把欧晴弄到手。千万不能做让别人踩踏着向上爬的尸体,而一定要踏在别人的尸体爬上去。而要征服欧晴,就先得剥掉她想依附的永远这张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样,欧晴这漂亮的飘零无所依附的孔雀毛,才有可能依附于自己。此时,劳昆仰望着姚令闻,好像虔诚的佛教徒顶礼膜拜佛祖那样,心悦诚服地说: 表哥,我知道怎么做了。对于像永远这样直接威胁我们的敌人,我们要心狠如虎狼,狡诈似狐狸,就是要逆天理,昧良心,不择手段地让他销声匿迹。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9《无子瓜》道烈士无子,揭反党怕惹火烧身 3 劳昆这话确实说到了姚令闻的心坎上。过去,姚令闻认为自己粗通音乐,有 一点值得骄傲资本,算是有一点能让人悦目的绿色,不过,近年来一心想的、做 的都是黑心事,把音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浓黑早就吞噬了绿色。至于其他方面 的知识,万里无垠,黄沙滚滚,一片荒漠。办小学他还能勉强凑合,办中学则是 地地道道的外行。而永远走进中学课堂,什么课都上得很棒。他胖胖的脸上,始 终挂着讨人喜欢的微笑,遇事能与人同坐一条板凳,像老朋友一样,亲切地磋商。 如水趋下,众望所归。而自己喜欢板着面孔训人,对下属滥施淫威,人所共愤。 发展下去,自己亲手打造起来的过虎岗中学这艘的旗舰的舰长,将拱手送给永远。 到那一天,自己身败名裂,无立足之地。为今之计,就是要运用自己手中还能左 右一切的权力,毫不留情地将反叛者歼灭。赖昌、劳昆虽然已被他驯服,是两条 牢牢地栓在自己的裤腰上的忠诚的狗,要他们咬谁,他们就会兇勐地扑上去。可 是,仅此两条狗,擒不住勐虎,还必须点拨他们,恩威并用,把别的人也驯化过 来,对自己忠心耿耿,而对别人又兇残如狼。于是他又冷笑着说:你何必说得 这么难看。其实,这叫上顺天理,下从民意,为捍卫党、保卫社会主义事业,奋 大智大勇,似齐天大圣孙悟空痛打白骨精,这是何等的英勇啊。魔鬼的面目固然 可恶,但如果披上画皮,装成了美女,别人就会觉得可爱可亲。永远就是这种披 着画皮的魔鬼。对这种狡诈的敌人,掉以轻心,就会上当受骗,被它置于死地。 我还要提醒你们,孤打独斗,即使你勇勐如力能拔山的西楚霸王,也是孤家寡人, 只能自刎乌江。倒是不稂不莠、会耍流氓手段的刘邦,善于笼络人心,驱赶着天 下人为他厮拼,最终成就了帝业。你们不能学项羽,要学刘邦,要善于笼络挟持 群众,对于那些被打成右派的、或者有问题有可能被打成右派的,要软硬兼施, 逼他们反戈一击。对于那些急功近利的人,就以入团入党升官的重利诱之。人不 为己,天诛地灭。在今天这种高压态势下,人们为了保全自己,进而争到自己梦 寐以求的重利,他们就会像鹰犬一样,顺从你们所指的方向向前闯,他们也会不 择手段地向你们提供你们所需要的东西,助你们成就;帝业;.如今是;天助我也 ,良机千万不能错过。姚令闻笑着把他们的手,叠在一起,团结就有力量, 不择手段、最大限度地把群众拉到自己这边来,就是顽固如花岗岩的右派,也会 被我们的铁拳击得粉碎!赖昌劳昆心领神会,回到小组就分别开各种小会。首 先召集已抓出的右派,向他们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赎罪的政策, 点名要他们揭发永远的反党罪行;接着又召开那些他们认为问题严重的人的会议, 指出他们正处在右派边缘的地位。推一下,就是右派;拉一下,还是自己人。他
第345页 们能不能揭发右派的恶毒言论,立功赎罪,是左派决定对他们是推还是拉的关键。 并指明永远是隐藏得最深的毒蛇,要他们深挖狠打,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坚决站 在无产阶级一边。 可是拖网捕鱼,捞上来的还是螺蛳、蚌壳,比见之于《教工生活》上的创意 小品,还不顶用。没办法,只好遵照姚令闻的指示,剖析《花和尚窝囊的一面》, 抓住其中宗教的教义,竟这般顽固地盘据着教徒的头脑一句,说是把马列主 义、毛泽东思想比作宗教教义,污衊劳动人民信仰毛泽东思想是宗教教义顽固 地盘据着教徒的头脑,判定这篇文章是支攻击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大毒箭, 写成材料上报。然后找永远个别谈话,宣布组织对他作出反省的决定,要他彻底 交出他的内心深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思想。将他关进反省室。 一间宽不足三米、长不够四米多的楼梯间,原来是堆放清洁工具的地方,如 今挤挤挨埃,歪七竖八,关着十几个人,有的是被抓出来的右派,有的是将要被 抓的右派。这房子的门楣上,白纸上端端正正书写着三个字:反省室。人一进了 这个门,就划入了另一类。正如跨过奈河桥,人就变成了鬼。这间房子,前面有 张小门,个子稍高一点的进来,不弯腰就会碰着头。门页上方特别钻了个小洞, 叫猫眼。把守门的人将眼凑近它,就可以虎视眈眈,监视着里面的人的一切动静。 后面有个矮窗,窗洞中有两扇木格窗户。如今紧锁着。他们搜走了里面的人的小 刀钥匙,拿走了他们的裤带,说什么是怕他们自杀,或者从后窗逃走。晚上大家 挤挤挨挨地睡着,正如温床上排着的红薯种。吃,一碗饭上夹点菜,送到小房里 ;拉,由人紧跟监视,提着裤子上厕所;晚上,进来的门旮旯里,放一只便桶, 人们睡不着,屎尿特别多,整个晚上,淅淅沥沥,叮叮噹噹,尿臊气熏得人喘不 过气。白天,房里也十分阴暗,里面的人只能估摸着在纸上写反省。晚上,里面 只吊了盏煤油灯,光线更加暗淡。整日,室内的人只许踞坐着,将稿纸摊开在并 拢的大腿上写交代,不许交头接耳,不能左顾右盼。稍有越规逾矩,轻则站到门 口遭训斥,重则要立于过道中,忍受咆哮的北风的撕咬。室内,有好几个瘾君子, 香菸一支接一支,香菸气、灯烟味、尿臊臭混合在一起,瀰漫整个空间,呛得人 唿吸艰难,泪流不止。这样,参加整风的每一个学习单位,就像一盘高速旋转的 大磨盘,这间小房子就是磨盘的进口。有稜角的,从这口子里塞进去,经过阴暗 的磨牙道,稜角就被啃掉了,磨圆磨滑了,甚至被磨成了齑粉。里面的人轮番被 拖出去狠斗,正如从磨盘口走入了磨牙道。他们昂首走出这小门,一个个怒容满 面,怨气冲天;可弯腰走进这门时,个个鼻青脸肿,垂头丧气,泪流满面。虽然 他们还有气息,可如烂泥瘫倒在地,不吃不喝,行尸不行了,走肉难以 走。间或有人思想结了铁疙瘩,趁人们熟睡之际,扳断矮窗的窗棂,纵身跳了下 去。轻则折臂断腿,重则丢了小命。自反右开始后的二十多天里,就有好几个人 从这儿跳下去,其中一个人丢了命。按左派们的说法,这种人是与人民为敌,死 有余辜,更要趁热打铁,狠狠批斗,将他们的灵魂斗倒批臭,肃清余毒。过虎岗 学区的这间反省室,只是昆阳城的一盘石磨。自上至下,整个昆阳城这条狭窄的 鸡肠子街上,如今串连着二十几副这样的大石磨。有了它们,就是铁石也会碎成 粉末,何况投进这些石磨的全是松软的血肉! 永远个子矮,如今,他不用弯腰就走进了这张门。不过他鼓鼓礅墩,气力不 小,就是千斤重的闸门,他也能扛得起。他把那张不足五斤重的破棉被,摊在别 人不愿睡的进门的地方,背靠着墙正襟危坐着,目光透过眼镜的镜片,穿过窗棂 的空隙,望着远远的天末飞渡的乱云,盘旋的苍鹰,他想到了他的过去,思索着 他的未来,特别是审视自己眼前的遭遇。觉得自己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更是只 折翅不能奋飞的鹰,于人、于世无补,对家人、对朋辈有辱。这是他从未料想的 弥天的悲哀。 他清楚记得,不到五岁,母亲在生妹妹时死去了。父亲哭着把妹妹送给了别 人,此后父亲便靠打短工维持生计,他在家里带着弟弟,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后 来父亲替别人划船,收入多了一点,便让他兄弟寄居在大伯家里,让他上完了小 学。可天有不测风云,常年在外奔波的父亲,据说被抓了壮丁,从此没有回来。 大伯家里很穷,养不起他们兄弟,他就只好带着弟弟讨米。他小腿上的伤疤,就 是地主家的恶狗撕去了一块肉后留下的痕迹。 解放了,他结束了他三年讨米的生涯。解放了,减租减息,土地改革,他跟
第346页 着**闹革命。先是当了工作队长池中伟的通讯员,后来当上了村长,入了党。 池队长见他能写会算,机灵能干,很年轻,就与昆师校长张博商量,要他破例收 下这个特殊学生,培养一名少数民族干部。因此,他没有参加升学考试,就跨进 了昆师的课堂。他未读初中,没有接触理化,不认识xy.他终生不能忘记洪鹢老 师的谆谆教导,使他始终保持昂扬上进的势头,他终生忘不了数理化老师的诲人 不倦的指点,使他中师一年级补学完了初中数理化课程。二年级学业成绩,在班 上已属中上,三年级名列前茅。成了昆师一颗耀眼的新星,先后当上了班长、学 校团委副书记。 毕业时,因同乡关系,李健人分配他到过虎岗附中,破格教中学。姚令闻也 因为永远熟悉他的底细,也以同乡的名义,欣然接受,让他当了附中的教导主任。 姚令闻想恩威并用,把永远攒在自己手里,希望他不提起他的那件见不得人的往 事。可是,永远在与姚令闻共事的这一年多里,许多工作,与姚令闻的意见往往 相左,工作上有时掣肘,不过他们还是若即若离,维繫着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可 那篇《无籽西瓜》一出来,王母娘娘就将金簪在天际一划,一条宽阔的天河就横 亘在他们的中间。他虽然还像过去一样,心不存芥蒂,可姚令闻已把他视为仇敌。 姚令闻虽然表面上与他虚与委蛇,实则准备不择手段,要将他除掉。反右派斗争 是思想革命,而思想是无影无踪的东西,无中生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是司 空见惯的事。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作者明明在咏黑牡丹,夺朱, 只不过是说它不是红色,是黑色,可满清皇帝及那些趋炎附势的鹰犬,他们却从 夺朱中嗅出了满清夺走朱明江山的腥臊,说他不满意于满清统治,要恢復大 明的江山。这对满清统治来说,当然是公然挑战,砍一百次头,还不解他们心头 之恨,可对诗的作者而言,就是人世罕见的奇冤!真理本来是唯一的,只有一个, 而在权力肆虐的**时代,判断是非曲直的标准,就是统治者的超乎一切的至高 无上的权力,统治者的无限膨胀的私慾。因此,现实生活中,真理往往被谬误云 遮雾掩,黑白的颠倒,鹿马的倒置,这种冤大头降临到谁的头上,谁又能辩得清?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19《无子瓜》道烈士无子,揭反党怕惹火烧身 4 不过,真理始终是真理,正如金子始终是金子,不管沙壅土埋多久多深,在 时间的长河里,经大浪的锲而不捨的淘洗,始终有一天她将闪出眩目的光辉来的。 真理不能任人猥亵,更不能让人**!那些一千遍一万遍侈谈真理,并且狂妄地 宣布自己拥有真理的人,只不过是市场上叫嚣得最响亮的、有意或无意兜售假货 的骗子。也有些人宣称自己热爱真理,并将他挂在嘴上,那不过是艺人一时的时 髦装饰。事过境迁,一旦觉得这装饰已不时髦,对自己不利时,他就会像抛弃垃 圾一样,毫不犹豫地将她扔掉。只有那些视真理为生命的人,才会宁折勿屈,为 她献出宝贵得生命。那是宁溘死而流亡的屈子,在火中高唿拥护真理的 口号的布鲁诺。你如果要为真理而斗争,就应该如海滨的峭崖,一任咆哮而来的 汹涌的海涛的无情冲击,立定脚跟,寸步不让。即使到最后,峭岩崩塌,粉身碎 骨,沉入海底,也在所不惜。 怎样才能坚持真里呢?真理的基石是知识。她如高耸入云的指引飞机正确飞 行的航标,建造在全人类用知识垒起来的高山之上的。知识的山越高,航标指示 的方向就越正确。能始终坚持真理的人,必然是不断汲取人类的全部知识、力求 发现新知识、并用自己的生命来探索真理的一往无前的攀登者者,这些人类中最 富有知识的人,他们往往最先发现真理,并拓宽了人类的生存空间。人类社会从 茹毛饮血到食甘餍肥,从构木为巢到摩天大厦,生存空间的扩展,无非是知识领 域的扩大。因此,真正有知识的知识分子,应该是人类向未知领域进军的勇敢的 侦察兵,是最进步的势力。作战方略有时也不一定符合实际,侦察兵的侦察,一 时也会出现错讹。正如大江大河的流水,某个时期,也许会迂迴逆转,但她流向 大海的大方向,始终不会改变。知识始终是施恩泽于万民的观世音手中的净水瓶, 人们怎么对她山唿万岁,也不为过。自己过去从愚昧的农村,跨进知识的殿堂, 扫却了暗夜般的愚蒙,开启了光明的智慧天窗,又哪里有错?谁又能料到,仅掌 握那么一点点知识,成了知识分子,竟变成了罪恶的资产阶级!甚而至于要划成 右派,打入十八层地狱! 思想领域、知识范畴里探索人类未知领域的触角的方向,谁敢保证百分之百 的正确?对未来的判断,正如天气预报,正确的当然很多,但错误也难以避免。
第347页 一时,香花和毒草共存,真理与谬误错杂,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只要人们遵循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准则,真正让百花齐放了,让百家 争鸣了,那么通过比较鑑别,人们自然就会认识香花毒草,鑑别真理谬误,无需 杞人忧天。如果硬要扭曲事实,把百家说成只有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两家,又明 确宣称,资产阶级的言者就是有罪,罪不可赦,必须奋无产阶级的铁拳,给予毁 灭性的打击,那么实质上就只许无产阶级一花独放,无产阶级-家独鸣,让百花、 百家从此在地球上绝迹。可是如果真正这样,无比较,无鑑别,这独放独鸣的一 家,谁又能保证它是无产阶级?陈独秀曾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 王明赌咒发愿说他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他们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无产 阶级,如果没有现实的百花比较,没有现实的铁拳的残酷一击,他们又怎么会销 声匿迹?一花独放,一家独鸣,就不可能听到不同的声音,不可能见到不同的颜 色。目瞽耳聩,就不可能准确无误地认识世界,认识真理。握重权的决策者,如 果固执一孔之见,就会成为瞽聩,就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把谬误胡吹成真理。 他们或出于一己私利,或出于错误判断,就会恣意掩盖真理,以权力的迅雷轰击 真理的捍卫者,另外一些仰人鼻息的人,或出于私心,或出于盲从,违心屈从权 力的意志,推波助澜,让这种歷史的错谬,流毒更广。这样,某个时期,就会乌 云压城,冤案丛集。这是铁的歷史的逻辑,谁也不可能抗拒。陈独秀始育香花、 后种毒草的滑稽可笑的事实,难道不值得发人深省么? 知识分子不是一个阶级,而是一个阶层,鱼龙混杂,哪个阶级的成员都有。 在阶级社会里,劳动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被剥夺了学习的权利,他们中出身 的知识分子,相对来说,比出身富裕阶层的少得多。不过,剥削阶级营垒里出身 的知识分子,由于掌握了真理,背叛自己阶级的,也屡见不鲜。知识分子作为一 个社会群体,始终是人类先进势力的代表,他们不应该属于那个阶级。把大多数 知识分子隶属于资产阶级,是极不科学的,也是很不公平的。同样一句话,工农 大众说出来,是革命的,严重的也只是错误,而由知识分子说出来,就成了罪恶, 并据此被打成右派。对于同一性质的事物,用两个标准对待,真理何存,正义何 在!昆阳有个这样的例子,铁定的知识分子,大学毕业后不愿离开家乡,不服从 国家分配,回乡在电厂当了工人,是铁定的工人阶级;他的妻子,初中尚未毕业, 铁定的农民,被拉去教了几个月书,就成了知识分子,隶属于资产阶级,甚而至 于被划为资产阶级右派,真是天方夜谈,咄咄怪事! 真理不是幼稚的小姑娘,可以任人打扮,随意摆布的,真理如巨石坚岩,是 黄河长江,她不会被泰山重压压垮,也不会因重重险阻而随意改变方向。真理不 能任人亵渎,不会被掩盖,更不会被埋葬,她一定会重见天日,会像金子那样, 发出熠熠的光辉。它如地下的矿藏,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可是不全面细緻勘查, 便不知它在东,还是处西,是金子,还是顽石。如果想要不受人迷惑、蒙蔽、欺 骗、任人摆布,唯一的办法是始终坚持观察、勘查,驱散重重迷雾,掀掉深埋的 土石,弄个水落石出。为此,探索真理的人,也要像真理那样,坚如泰山,挺立 于天地之间,即使被压折嵴柱,碎成齑粉,也不后退半步。如果能这样,能拥有 独立的人生,能做顶天立地的铮铮的铁汉,不做望风披靡的弱草,那么,就能遏 阻狂人亵渎真理、**歷史的图谋,就能地挫败独夫民贼的阴谋,实现民主,实 现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实现真正的大同世界。这条路前人走了几千年,我们也 正在披荆斩棘往前走,我们的子孙还将百折不扰地继续走下去。路漫漫其修远 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不到长城非好汉,只要我们一代又一代人,不惮其 前路之修远,英勇奋斗,艰苦地求索下去,那么,人类的远大的理想,就一 定能够实现!只要无愧于人民,无愧于歷史,无愧于我们伟大的事业,至于自己, 即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他想停当了,已经是深夜了。这一晚是大年除夕,要是在平常,阖家围着火 炉,吃年糕,喝团圆酒,其乐融融,那是多么令人快意的事!可是,今晚,自己 却被锁在囹圄之中,被人逼着交代罪行。乌黑的钢笔就是拨火的铁钳,雪白的稿 纸就是年糕,人就是这般的孤苦无助!他这才体味到文天祥、岳鹏举蹲监狱的凄 凉滋味!飕飕的冷风穿过窗棂,灌了进来,把室内搅成了冰窟。它透过棉衣,钻 进人的心窝,让人不自主地颤慄。室内大多数人虽夜不能寐,可敌不过晚风奇寒,
第348页 都钻进被窝假睡了;也有几个不更事的少年,真的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在这阒寂无声的夜里,在昏黄暗淡的灯下,在凄寒的包围中,他心潮澎湃,奋笔 疾书。耳边似乎听到了排山倒海的波涛声,眼前似乎展现了一条金光灿灿的路… … 天边露出了曙色,院子里响起紧急的铃声。他膝上平铺的一本稿纸,也写完 了。步履杂沓,低头侧目,交语细碎,室内假睡的、真睡的都忐忐忑忑地起来了, 今天虽然是大年初一,应该是个万民欢乐的日子,但是,在这么个特定的年头的 特定的大年初一,谁都不知道又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而 他,而他永远却清楚地知道,这一摞稿纸,虽然只是畅谈自己的思想,如全石为 底的山涧里流淌的泉水,铮铮淙淙,清清亮亮,无丝毫尘滓杂色,可在有重度色 盲的人的眼里,即使是朱红,也会被诬为夺朱的灰黑。本来是治病的良药, 可他们偏要说是砒霜。本来是救世济人的君子,却偏要说他是窃笈盗囊的蟊贼。 他们是不是今天又要针对自己,贼喊捉贼,演出一幕曹孟德借人头以压众怒的滑 稽戏。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别人委曲求全,避之惟恐不及,而他偏偏 将自己送到他们的刀俎之间,任其宰割,是不是太傻?他凝神静思,纵观古今, 环视八荒,觉得还是文天祥说得对,天地有正气,杂然复流行,人生自古 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与其患得患失,折腰仰人鼻息,倒不如挺直腰干,坚 持真理。于是他把这一摞稿纸捲成筒,外面又严严实实卷了好几层白纸,用胶水 牢牢封住,然后在捲纸上一笔不苟地庄严写下这样的字样:谨将一颗心呈于中国 **昆阳县整风领导小组党组负责同志一个忠实的**员写于一九五七年除 夕之夜他写好后,就把它紧紧地攥在手中,好像攥住自己的生命一样。天大亮了, 他仍然正襟危坐。犀利的眼光透过眼镜的镜片,穿过窗棂的空隙,庄严地望着远 方。天末的乱云仍在飞渡,晨起的苍鹰已在盘旋……他坚信,乱云过处,晓日定 然出来,苍鹰透过迷雾,定能认清正确的方向,箭一般地飞向远方……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0摒除杂念献红心,子矛攻盾铸铁案 1 新年早餐时间刚到,劳昆走进反省室,拿走他的稿纸;中餐过后,一份以他的交代为主要内容的右派材料,送到了五人小组办公室;吃过晚饭,把右派分子——永远揪出来!的横幅贴出来了,撕开画皮,认识魔鬼真面目的大字报,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 此前一个星期,划永远右派的申报材料已送交过五人小组办公室一次。永远原是学校负责人之一,又是少数民族,审查较为慎重,五人小组成员都到了会。看到标题是反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挑拨民族关系,多数人义愤填膺地肯定,永远是彻头彻尾的右派。后经池中伟提醒,永远是回族人,讽刺回教徒吃猪肉,怎么会是挑拨民族关系?伊斯兰教的教义盘踞回教徒的头脑,与劳动人民信仰毛泽东思想没有什么联繫。五人小组的组长,南下干部的县委副书记是蒙古族人,他从小受父母的影响,笃信喇嘛教,经常跟随母亲跪跪拜拜,出入喇嘛庙。母亲生病的时候,他为母亲求神,往往一跪半天不起。后来参加了革命,才觉悟过来。将心比心,永远与他的境况一样。他觉得不应捕风捉影,将少数民族干部划为右派,他说出这层意思之后,划永远右派的事就搁浅了。可是现在白纸黑字,他在反省材料上写得明明白白:领导外行,百害无益,内行领导,天经地义;勤学苦练,外行可以成内行,怠学弗思,内行也会变外行;发扬民主,百业兴旺,**独裁,祸国殃民;学习苏联,小学实行五年一贯制,不符合中国的国情;农业合作化的步伐过快,不能适应目前的生产力;粮食统购过头,老百姓三餐吃不饱。凡此等等,他都痛快淋漓地说了一通。期初工会开展的创意活动中,他写的那篇《无籽西瓜》,在检讨中也慎重地作了说明,那主要是为了搞笑,但也不无讥讽地说了对姚令闻是烈士后代的质疑。姚令闻赖昌他们抓到这份材料,如获至宝,便立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永远提供的这些材料上报,书记也就只能皱着眉头说,原来少数民族中也有这样的败类!于是一锤定音,划他右派。 原来永远严于律己,平日会上发言,与人个别谈话,自己的笔记本上都有发言记要。有人检举他,他就拿出笔记本来对证,从此,赖昌劳昆也不好无中生有,别人也不敢说三道四。可这下子成摞的白纸黑字,为他们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左派们怎么不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呢?人们的心里都百思不得其解,绝顶聪明的永远,怎么会在魔鬼们从鸡蛋里挑石头的关键时刻,敞开心扉,检讨自己从未说过的、迥异乎当局的思想认识?这不是自己用愚蠢的检讨垒砌台阶,然后爬上断头台吗?不过,小人难度君子之腹,常人岂知圣哲之心,永远对人类社会的过去、现在、未来的深层思考,那些只瞧着自己鼻子尖的凡夫俗子,怎么能解悟其万一呢?
第349页 大年初二天早餐过后,永远便淹没在歇斯底里的吼叫的狂涛里。会场就是那间兼作会议室的大卧室。前面墙上斗大的字的横幅,每个字都像一颗黑色的炸弹,让人憷目惊心:把穷凶极恶的右派分子永远拖出来,斗倒斗臭!永远这名字倒写着,还用硃笔划了个大叉,就像出现在死刑判决书上的人名那样。四周墙上,室外走廊上,铺天盖地,贴满了笔伐永远的大字报。两张门大开着,北风唿唿地灌进来。横幅下的前门边,站着傲气十足的赖昌、劳昆,昂着头在指手画脚。人们面色铁青,心怀忐忑,敛气屏声,低头垂臂,从后门进来,或立或坐。脚下的被褥杂草十分凌乱,似狼窝,似狗窠;室内的空气近乎凝固,人人面色阴沉,真不知如何面对。跟随赖昌劳昆狠狠地斗他吧,确实有悖自己的良心;缄口噤声,又怕人说自己没有与右派划清界线,大祸将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劳昆宣布斗争大会开始,永远就从前门给押上了斗争台。dd右派分子永远的口号,便震天价响起。永远昂首挺立,劳昆与几个卷着衣袖的莽汉,急忙走上去,像屠夫兇狠地对待牛羊那样,下死力将他的双臂,向背后反剪,赖昌双手钳住他的头往下勐压,劳昆勐力踢他的膝弯,齐声喝令他跪下。这就是当年最流行的喷气式。领教了这几招,即使是最烈的野马,也被套住了,一般的右派,只好哭哭啼啼,俯首帖耳认罪。可永远虎死不倒威,他们刚松手,他就又像弹簧一样弹起来,傲然挺立,双目炯炯,凄凄冷笑。屠夫们又连续几遍施行喷气式,他还是依然如故。而他们却手麻了,力用尽了,最终只得恨恨地撒手! 赖昌怎么也想不到几个彪形大汉,居然压不垮、打不倒矮塌塌的永远,他事先千叮万嘱布置好的向永远凌厉的攻势,已乱了阵脚,许多誓天杀敌的勇士,临阵倒戈。他本能地意识到,他已背水结阵,退下去没有出路。如果这样,姚令闻定会骂他是无用的橡皮子弹,打不倒人,从此他就被打入冷宫。而那些原先有意跟他走、或者无意而违心跟他走的人,也会鄙视他,与他分道扬镳。之后,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过街的老鼠。不能这样,绝对不能这样!于是,他抓起自己的帽子,恶狠狠地摔在桌上,瞪着眼睛,硬起嗓门狂吼: 永远,你放老实点!别以为你是只狡猾的狐狸,你藏着的尾巴谁也抓不着。我老实告诉你,你躲在见不得人的阴暗的角落里,丧心病狂地放的那些毒箭,通通被眼睛雪亮的革命人民逮住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只有老老实实交代,才有出路,否则,死路一条。 他的话音刚落,劳昆就举起拳头高唿口号: 擦亮眼睛,把狡猾的右派分子永远揪出来! dd死右派!保卫伟大的党!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口号声刚落,永远鄙夷地望着赖昌,装出一副很受委屈的怪样子,冷冷地一笑,讥讽地说: 赖昌!我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放了些什么毒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那阴暗的角落,是不是就在你摔掉的那顶臭气熏天的帽子下?那些毒箭是不是就是你光亮的头上的那几根令人厌恶的枯毛?告诉我,你就快点告诉我吧! 大家望着永远的怪样子,看到赖昌气急败坏的狼狈相,个个低下头捂着嘴巴,按着肚皮,嘻嘻嘿嘿地笑过不停。劳昆为了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就大声唿叫,要大家安静,并点名要欧晴揭发永远罪行。因为他知道,她以前暗恋着永远,会前劳昆把抄好的永远言论的字条,塞给了她,要她能通过批判,与永远彻底划清界线。反右派斗争,已经进行了二十多天,谁知道谁沾上了右派的边,谁就坠入了阴曹地府。她过去千方百计纠缠永远,有许多地方牵牵连连,如不快刀斩乱麻,明誓她已与永远断绝了一切关系,那么,灾难就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她承受不起。因此当劳昆把字条塞给她时,她向劳昆表示,坚决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与右派分子永远斗争到底。可是,她眼里在流泪,心中在滴血:永大哥,我这样做,确实是黑了良心,可我还年轻,我不能为你陪葬,请你原谅我。以前,她斗争别的右派分子,态度坚硬似铁,口齿犀利如刀,可今天她不敢正视永远,好像初次做贼,被人逮个正着,羞愧难当。她双手捧着字条,胀红着脸,唿吸艰难,吞吞吐吐地照着念: 永远,永远,你说,;领,领导外行,百害无益,……**,**独裁,党,党,党国遭殃…… 欧老师,看来这个字条的内容你还很不熟悉,念起来实在太艰难了,我就替你念完。永远微微一哂,一口气把材料说完了。接着他长嘆了一声,继续说,过去,我们是说过许多话,你对我很热情,我十分感谢。不过这些深藏在心里的话,我从未对你说过,欧老师,不知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永远轻声的诘问,犹如震雷,轰得她头脑好像就要炸裂,她蹲下去深埋着头,好像受到惊吓的刺猬,顷刻变成了一个球。劳昆见她如此狼狈,即刻干咳了两声,壮了壮胆子,装出一副英雄救美的架势,在桌上勐击一掌,严厉地说: 永远,你真是黑猪子。你还以为你是教导主任、工会主席,可以恃强凌弱,颐指气使。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如今你经五人小组批准,是货真价实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罪不可赦,你只有低头认罪的份,哪有趾高气扬的理。她的哪个字条,是我抄给她的,如果你有种,就冲着我来吧!别胡搅蛮缠,揪着和尚师父抢梳子!
第350页 啧啧!如今您是新近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喜马拉雅山,皇帝老子的国舅爷,小人怎么会有眼不识泰山,大水怎敢向龙王庙?失敬,失敬!罪过,罪过!永远皱着眉毛、偏着头,装出一副哭丧脸,揶揄自己说,只是小人还得请教您,既然欧晴所说的材料是您提供的,那么,您又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听见小人说过这些话? 我没有听你亲口说过,但你能否认你没有说过这些吗?劳昆板着卖牛肉的脸,气势汹汹地反问。 小人岂敢否认。只是您刚才振聋发聩的训示,让我记起了一则故事。这个故事说,;庄子与惠子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看到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就说,;鱼儿们真是快乐啊!;惠子笑着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很快乐?;既然;不是鱼;就不知道;鱼的快乐;,那么,劳昆,您不是在下,也不是在下腹内的蛔虫,您又怎么能知道在下心里所想的、至今尚未告知任何人的思想?您到底是圣哲,是神仙,还是魔鬼?能知这一切?在您判决我死刑的时候,恳请您揭示这事的庐山真面目,好让我死能瞑目。 永远幽默的话语,滑稽的表情,即刻引发了大家幽幽的笑,嘿嘿嘻嘻的声音从掩着的葫芦似的嘴里不断冲出来,好似喷发的泉水。劳昆的脸,顿时魔幻般地变成烧烤的螃蟹颜色。赖昌见事不妙,一颗心狂蹦乱跳。不过,他到底是领教过几回好汉的教训的无赖,桩子站得比较稳,片刻踌躇之后,就镇静了,连忙出来为劳昆解围。他捶着桌子厉声叫喊: 老师们,安静,请安静!别上了右派分子挑拨离间的当!他放毒箭猖狂地攻击党,还矢口抵赖,我们答应不答应? 赖昌的叫喊敲着了大家最敏感的神经,于是他们又鼓起十二分的勇气,高高举起拳头,跟着赖昌叫喊: 不答应,我们坚决不答应!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0摒除杂念献红心,子矛攻盾铸铁案 2 也许劳昆是魔鬼吧,他不肯回答我的提问。赖昌,你应该是神仙,是圣哲,你就告诉我,我心里想着的那些尚未告知别人的思想,你是怎么知道的?好似暴风雨中翱翔的海燕,不为狂风暴雨、排山海潮所吓退,永远又从容地向赖昌提出这个问题。 这还不容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不张嘴,别人又怎么知道?赖昌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势,轻而易举地随口回答了他。 赖昌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格言,如果硬要用到我身上,就必须改一个字,改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想;。因为我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张嘴说什么,我只是心中想了想。但如果只要心里想一下,没有告诉别人,就可以划为右派,那么,我也同样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也可以猜想你们昨天晚上,头脑里涌出过许多比我的反动思想,更反动许多倍的特级反动思想。请君入瓮,现在就乖乖地站到我这里来!永远继续调侃说。 你血口喷人!你的反动思想有白纸黑字为据,难道也是我们的猜想污衊?图穷匕首现,赖昌的光头冒着热汗,头上的黄毛根根竖起,他挥舞着握紧的拳头,像只斗红眼的公牛,声嘶力竭地叫道。 我的白纸黑字在哪里?你们抄了我的家,偷看了我的许多笔记本?笔记本上没有写这些东西呀!是不是你们读惯了无字天书,就是见到别人一张白纸,也能估摸到他的反动思想?啧啧,啧啧,真神啊!你们真神啊!永远摇头晃脑,连声啧啧,似在极口夸赞,实则尽情揶揄。 你老实点,永远!你装什么蒜!这都是你前天晚上,在检讨书中亲笔写的原话,一字不差。永远,你的狐狸尾巴被我们逮住了,现在你还能抵赖么?!赖昌自以为诸葛再世,洋洋得意,指手画脚,逼视着他。接着,在桌上勐击一拳,好像掷出一颗重磅炸弹,定能置他于死地。 赖昌!我写的材料封得严严实实,清楚地写明是呈给党组负责同志看的,你又怎么能看到?永远义正词严的质问。 这还不容易!封材料的只是几张薄纸,又不是钢板!只那么随手一撕,你的反动面目就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赖昌侧仰着头,乜斜着天花板,趾高气扬地说。 卑鄙,无耻!永远眼里忽忽冒着火,牙齿咬得格格响,恨不得扑过去,掐死这毫无人性的东西。 怎么?死右派,你竟敢骂我!你是不想活了?赖昌上前一步,揪住永远前胸的衣襟,破口骂道。 你是什么东西!我不只要骂你,我还要打你!永远眼冒火星,抡起拳头就要打他。劳昆力大,急忙上前分开了他们。永远怒气未消,仍旧狠狠地骂道,我写的材料就是我的一颗红心,是呈给党的负责同志看的。你是一流的下三烂,连做共青团员都不够格,居然敢私拆、偷看一个曾当过共青团书记的**员的密封的材料,破坏公民的通信自由,你真是癞子打伞——无法无天! 听说赖昌破坏别人的通信自由,与会的人瞟着他那副令人厌恶的样子,都按着肚皮窃笑说:如今,赖昌气得掀掉了臭帽子,一颗光头就像电灯泡,岂不是无发?平日,一顶又脏又臭的帽子,严严实实捂着头,岂不是无天?无法无天这顶帽子戴在他的头上,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永远,私拆了别人的信件当然不对,但是,你是右派,没有通信自由。我们要清除你放的毒啊!有什么不对?要怪,我看,我看,你首先的怪你自己。劳昆见赖昌被永远斥得哑口无言,被群众羞得无地自容,即刻出来替赖昌解围。
第351页 我放毒?我在会上发了言?是我写了大字报?还是我在私下里向你说了这些话?劳昆,你说,你说!永远放开了赖昌,一把抓住劳昆,严词厉色地质问。 没,没有,没有。你一没有在会上发言,二没有写大字报,私下里也没有对任何人说。只是,只是你在材料上还是写了啊!我可没胡说白道。劳昆知道自己说走了嘴,理亏,只好低下头,吞吞吐吐地如实承认。 我写的材料是不是有毒,歷史将会有公正的裁决。现在就假定它有毒吧。我已将它密封起来,呈送给昆阳县党的高层领导,这正如密封在钢瓶里的毒气,是不会泄露出来那样。至于领导同志,他们水平高,戴上了防毒面具,即使开启钢瓶,也不会中毒。既然这样,又怎么能说我放了毒?现在看来,确确实实是你们在公开藐视法纪,制造种种谬论,放毒毒害人民,怎么反诬赖我?你们贼喊捉贼,何等恶毒!永远越说越激动,恰如坚持正义的律师,在法庭上为备受冤屈的被告慷慨陈辞。大家慑于反右的声威,不敢附和永远,但心里却在不断地暗暗嘀咕:这些人闭着眼睛说瞎话,白日见鬼,诬赖好人,哪里还有天理良心!欧晴原先想挺身出来,为永远辩护,但一想到劳昆说她已处在右派的边缘、推一下就会坠入右派深渊的话,心里就凉了半截。只好退到人群后面,暗自流泪。 永远,这些话,你从前虽然没有说,可是现在还是说了,总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责任。劳昆自知辩论他不是永远的敌手,可困兽犹斗,他怎么能当着欧晴的面,彻底败退下去,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辩解。 老棍子,你的话又让我记起了古代庄子说的一个故事。永远见劳昆的谈话还能说点实际情况,也就心平气和地说,庄子走进一座大山,看见伐木的人停在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下,不愿意砍它。问它的原因,伐木的人回答:;这树的树干不直,有用的木材不多,砍下来没有什么用。;庄子就对学生说:;记住,这棵树因为没有多少有用的木材,而能活到老死。;庄子从这座山里出来,住在一个朋友家里,朋友要僕人烹杀一只雁来招待客人。僕人问:;两只雁,一只会打鸣,一只不会打鸣,杀哪一只?;主人说,;杀不会打鸣的那只。;庄子又要弟子记住,这只雁因为不会打鸣的才能被杀掉。第二天,学生问庄子:;昨天山中的树,因为没有可用之材,而能活到老死;昨晚的雁,因为不会打鸣,无才,而被杀死。先生,在有才与无才之间,您将要处在什么位置?;庄子笑着说:;我庄周将处在才与不才之间。;这次参加整风,我也这么想,解决人民内部矛盾,只有和风提神,细雨润物,才能化解矛盾,增强团结。当面指责,大字报攻击,只会增加误解,产生怨怼,使大家离心离德。鸣放期间,我决定不置一喙,不写一字。但是对党领导的整风运动,作为一个党员,我不能无动于衷。因此不管对与不对,我就把自己的认识,全都写成材料,供党参考。我仿效庄子,不走极端。庄子因让自己处在;才与不才之间;,符合中庸之道,得以善终。我东施效颦,让自己处在;鸣;与;不鸣;之间,也符合中庸之道,可不知为什么,却罪不可赦。缄口锁舌,不说,有罪;和风细雨,说了,也有罪。诚如此,在辽阔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祖国大地上,我真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 以前,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三担牛屎六箢箕,跟着党搞退租减押,反匪反霸,土地改革,我是贫僱农,无产阶级,是党坚定依靠的对象。后来,我听从党的教导,三更寒窗五更鸡,拼命学知识,成了半瓶子醋的知识分子,却因此由农民变成了资产阶级,成了改造打击的对象。难道知识真是罪恶的渊薮,是一个黑煳煳的大染缸,人们红彤彤地进去,就一定黑煳煳地出来吗? 是的,知识就是罪恶。一个人没有知识,老老实实;一旦有了知识,就翘尾巴。知识越多,尾巴翘得越高,就瞧不起人,瞧不起领导,甚至瞧不起党,进而篡夺党的权力。知识是万恶之源,知识分子中的右派,就是最危险的敌人。而你,学了一点点知识,尾巴就翘到了天上去了,你是右派中最狡猾的最野心勃勃的一个,这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赖昌将那顶放在桌上的、又脏又臭的鸭舌帽,扣在自己的头上,正了正,以法官训斥犯人的口吻训斥永远。接着扬起头注视全场,大声煽动说,永远这傢伙,花花肠子长,鬼点子多。与他驳口舌没有用,用拳脚教训他,才是最有效的办法! 说时迟,手脚快,他一把揪住他的头髮,向下往死里按。左派们或者急于想做左派的人们,都义正词严地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用最无情的拳头狠狠地教训他。立竿见影,永远鼻青脸肿、膝盖酸麻腰疼痛,左派门的批判的拳脚胜利了,可是理论的批判始终上不去,黔驴吼叫,满塘蛙噪,永远却屹立如山。从此他们改变了策略,大会批斗,大轰大擂,永远只有挨打挨骂的命,没有据事说理的分。经过五六天,批斗八九场,他们认为永远被斗垮批臭了,革命航道中的暗礁被炸碎了,他们战斗的矛头又指向新的对象了。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1绝尘网永远归故里,怕蛮棍赖昌夹尾逃 1 结论材料送上去了,批斗的情况,姚令闻还向五人小组作了专题汇报,说永远是隐藏得最深、最狡猾、态度最顽固的右派,斗争了一个星期,他始终没有在结论材料上签字。五人小组组长认为,不签字就说明没有斗垮,必须重斗。池中伟向小组成员说明了永远在鸣放中没有发言,没有写大字报、只在勒令反省时,写了一份呈送党组的材料,下面就根据这份材料,定他作右派。说他并没有在群众中放毒,再斗,他也一定不会签字。小组成员听说,顿时陷入了二难境地。还是当组长的县委副书记的水平高,当机立断作出了决定。书记说,党的领导是正确的,我们党组也不会有错,既然经领导小组批准了,那就上了不能更改的铜版册。他的思想有毒不曾放,窝在肚里,那是颗定时炸弹。迟爆不如早爆,划他作右派,理所应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签名认罪,减轻处分,死不认罪,处分从重。他出身少数民族,过去工作中还表现不错,我们要对他做到仁至义尽。于是,书记就责成池中伟找他谈话,交代党的政策。
第352页 池中伟从反省室里把永远叫出来,别处人来人往,不便谈话,就把他拉到院落后的空阔的篮球场上。操场周围的白杨树,早褪尽了绿装,瘦长的枝条,在朔风中瑟瑟哀鸣。池中伟向他转达了组织的意见,永远非常气愤地说: 处分再重,我签字;说我反党,我至死不能认同。我是个苦难深重的农民,是党引导我走上革命的道路,我为什么要反党?我不读书,当农民,说错了话,领导教育帮助,我学到了一些知识,就是没有说错,也是犯罪。难道知识是魔鬼,专门领人走上邪恶的道路?池县长,当年,是您要我去学习的。您当时说,我们的能力,如果装上了知识的翅膀,就由山鸡变成了雄鹰,能在万里长空翱翔。而现在,我才初试羽翮,远未搏击长空,却被诬为令人厌恶的猫头鹰。请你明确地告诉我,我到底错在哪里?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池中伟不也是因为是知识分子,在县里备受排斥么?池中伟忧郁的眼睛望着鼻青脸肿、满腔怨愤的永远,心里真不是滋味。永远是他当年搞土改时扎的根子之一,他觉得永远是根好苗子,亲自介绍他入了党,亲手提拔他当了村长。与他同时被提拔而能力比他差得多的农会主席,芝麻开花节节高,如今早已当上了乡长,而他悬樑刺股几年,连当教师的资格,都将会被取消。社会进步到今天,知识的罪恶还是如此惨烈,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这错,不在他,也不能怪他,要承受这错和怪的,应该是自己。是他错误地把他引上了错误的道路。如果他不上学,今天他至少当了乡党总支书记,成为乡里人瞩目的偶像,句句话在乡间被人们捧为圣旨,怎么会落到今天受批挨斗、蒙羞忍辱、遍体鳞伤这步田地?今天,他是冤魂,而自己是制造冤案的索命的无常。对他,除了万般的愧疚,而能有什么话可说?不过,既然受组织委託,找他谈话,又不能不说。他凄伤地默视了永远良久,才支支梧梧地说: 小永啊!是我不好,把你引上了这条艰涩的求知之路。事已至此,为了免遭皮肉之苦,少受精神的折磨,你就煳里煳涂地违心签字认;错;吧!要知道,辩错,那是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认错,才能逐步卸下沉重的包袱。世上煳里煳涂的事多得很,脆弱的血肉,岂能抵抗锋利的指挥刀?要知道,歷史上的岳飞屈死风波亭时,当时朝野上下谁敢说他冤?日子长了,时间老人会拂去歷史厚积的灰尘,将坎坷的世道抹平的,你就签字吧! 永远望着曾给自己二次生命的恩人的含泪欲滴的凄伤的眼睛,听着他那如冰下流泉般的如怨如泣的话语,知道他的心也在滴血,他也痛苦地低下了头。经过片刻迟疑之后,他深深向池中伟鞠了一躬,然后又昂起头来,说: 权力如山,圣命难违,接受宰割,还得谢主隆恩。在权力支配一切、没有民主的国度里,这大概是条亘古不变的规则。首长,老师!是您手把手领我走上革命路,是您千叮万嘱送我走进知识的殿堂,您在我的心田里播下了真理的种子,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您不单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再生父母,为了实现您的意愿,即使要我赴汤蹈火,也理所当然,何况眼下您是为了让我摆脱目前的困境才这么说的。我感谢您还来不及,怎么还能违抗?只是此刻我记起了亚里斯多德的一句话:;我爱老师,但我更爱真理。;孟子也曾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布鲁诺在鲜花广场的熊熊烈火中还在高唿:;火不能征服我。;我怎么为了能一己之私,屈服于权力的重压,而违心地亵渎真理呢?我承认所谓反省材料中说过的话,表达了我的思想,但我不认为那是毒箭,而是真理,或者至少可以说,大部分是真理。为了保卫她,即使要我献出生命,我也在所不惜!何况我没有杀人放火,后果远远没有那么严重,处分重一点又算得了什么?陶渊明曾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又说;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于是他决心;归田园;,去守住他的;后檐;;榆;、;堂前;;柳;。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的心情与陶渊明的相同。所不同的,是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而我则不计荣辱,不计报酬,愿意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党和人民,做个真正**员。可是如今竟被;乡里小儿;所迫,我视为第二生命的**员,也会被开除,使我成为了行尸走肉,我还留在这不能战斗的岗位上干什么。因此,如果组织上开除我的公职更好,因为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与他们一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就如鱼得水;而与知识分子,特别是陶渊明斥为;乡里小儿;的人渣,虚与委蛇,我格格不入。我从哪里来,还是回哪里去,才是最佳的选择。如果组织上还要保留我的工职,继续当老师,那就请你务必向组织转达我的这层意思,千万别让我留在教师岗位上。 永远,我答应你。可我只能力争,不能说保证。因为在目前的中国,胳膊拗不过大腿,权力可以扭曲真理。一把手的意志重于泰山,他即使信口雌黄,你也得把它当成圣旨,认定它是真理,根本没有迴旋的余地。今天,面对你的铮铮铁骨,虎虎生气,我汗颜锥心,无地自容。你是我的真正的老师,我才是你的学生。在关键时刻,在迷茫的十字路口,是你为我指明了正确的道路。此时,池中伟久久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用手连连轻轻地拍着永远的肩膀,无限深情地说,永远,要坚持真理,但也要保重自己!我们就此分别,但愿不是永别!
第353页 池中伟说完,转身就走。永远面对朔风,望着萧萧哀鸣的白杨,望着身材单薄、步履艰难的老师,热泪盈眶,浑身颤慄…… 整风结束,永远受到劳动察看的处分,被开除党籍,撤消教导主任职务,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回校教书。回校的那天,已是三月末尾,萧索的田野,渐次新绿。下午到家,他的矮小却不失精悍的妻子,早已将简单的行李打成了包。一只笼箱里装着他们的衣物,上面搁了个袋子,装着未吃完的米;一只板篾箩筐里满装着尹远的书,上面搁着一根黑漆栗木短棍。床上放着两个被包,被包上搁着条新削的竹扁担,蒸钵、碗碟已砸得稀巴烂,陶瓷片撒满了一地。垂头丧气的永远刚进门,屁股未沾凳,水没喝一口,裤腿已扎好的妻子,就急忙催他说: 永远,时间还早,我们赶快走!离开这个吃人的鬼地方。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1绝尘网永远归故里,怕蛮棍赖昌夹尾逃 2 同道回来的老师知道永远妻子的风风火火的性格,连忙过来拦劝: 嫂子,永远还是过虎岗学校的教师,怎么能跟你回家? 什么过虎岗,分明是口茅屎缸。你干干净净走进来,就得臭气熏天走出去。永远中了邪,走错了路,掉进了这个茅屎缸。如今我要带他回家去,用家乡最干净的泉水,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洗去他身上的粪泥污水。你们,你们劝什么?永远的妻子怒气沖沖地说。 见此情状,早有人去飞报分别升任校长、教导主任的赖昌、劳昆。此时,赖昌正用姚令闻交给他的钥匙,开了办公室的门,打开窗户,坐在姚令闻惯常坐的的转椅上,望着窗外漫天的落日余辉,自我陶醉。他清楚地记得姚令闻交钥匙时,洋洋得意地对他说的话: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奴才要得志,全靠主子栽陪。只要主子有肉吃,奴才免不了有汤喝。如今这校长宝座属你了。今后,只要你像忠实的奴僕看家的狗,死心塌地地跟定我,我能步步升迁,你也会紧紧跟随,当科长、局长,那是罈子里捉乌龟、顺理成章的事。你回学校,替我看好学校的门,管好学校的人,这学校就是你的了。他想起那天姚令闻以主子自居、把他当狗当奴才的的狂傲神态,也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不过,他能坐上校长宝座,又使他孤芳自赏起来。他幽幽寻思:我是他的奴才,他的狗,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当上了学校的龙头老大,才是最有价值的事。今后,学校的老师,不就是我的奴才,我的狗?作别人的一条狗,换来自己拥有几十条狗,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从今往后,我想要谁,谁还敢说;不;?欧晴,她是唐僧肉,姚令闻想吃,我不敢与他争,劳昆想吃,那就让他们去龙虎斗。至于彭芳嘛,肥肉虽然被那该死的黎疾吃去了,可剩下的让人垂涎三尺的香甜可口的汤。我一定要喝,我看还有哪个不怕死的还敢与我争?赖昌将脚搁在办公桌上,让身子在转椅里来回悠悠地左右摆动,眯缝着的微笑的双眼,定定地看着裊裊升腾的菸捲的青烟,仿佛自己的灵魂也似一缕裊裊的青烟,升腾到了天河旁边,正与浅笑的织女地惬意地调情呢。 劳昆坐在教导主任的办公桌旁,丝丝笑意挂在眉梢,浮在脸上,他头脑里也呈现出种种梦幻:过去,欧晴一心想缠绕着永远这座大树,如今雷霆风暴,大树摧折倒了,藤萝委地,他乘虚而入,欧晴这根青藤定会紧紧地攀附着他,他就成为唯一支撑这可爱的青藤的大树。 来人的报告,如渔阳传来的一声动地鼙鼓,惊破了他们的霓裳羽衣曲般的美梦。他们火急赶来,正听到永远的妻子在破口大骂,他们的怒火顿时从心里升起:一个右派分子的婆娘,居然还这般猖狂,那么今后他们还怎么能牢牢控制这个学校!赖昌怒目横睁,分开围观的人群,走上前,双手叉腰,厉声喝道: 你这恶婆娘,竟敢在我们学校撒野,那还了得。老师们,把她轰出去! 赖昌,你这只癞皮狗!你来得正好。你丧尽天良,干尽坏事。姑奶奶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她从行李担上掣起短棍,让它转得忽忽作响,好狗不挡道。你再胡来,老娘一棍打断你的嵴梁骨,看你还怎么猖狂?说完,她怒不可遏,掣出棍拦腰打去。 劳昆见事不妙,急忙从旁抓住她的短棍,赖昌才免遭此劫。此时,赖昌也醒悟过来,这婆娘是从武术之乡来的,她在学校文艺晚会上的精湛的武术表演,曾让人倾倒。莫说是赖昌,就是两三个威武小伙子,也不一定不是她的对手。过去,她连丈夫都敢打,她怎么会把他赖昌放在眼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见大家拉住了她,赖昌这才频频反顾,且骂且退,像只落水狗,夹着尾巴逃走了。围观的人讪笑着,心里暗暗地说: 恶狗怕蛮棍,一点也不错。对于这种恶狗,只有打断嵴梁骨,才不会乱咬人! 劳昆见她如此兇狠,也吓得屁滚尿流,心里想好的恐吓她的话,早已不见了踪影。顷刻间,张牙舞爪的恶狼也变成了摇尾乞怜的狗,他涎皮嘻脸地劝她说: 嫂子,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你是家属,天管不着,地拉不住。可是,可是,永老师还有个工作,是教师,他又怎么能跟你回去? 老棍子,永远在家是土改根子,贫农爹爹。你想欺侮他,也不洒泡尿照照,你算什么东西!
第354页 嫂子,我的确不是什么东西,哪里敢欺侮大哥?可如今大哥他,他,他是右派,是资产阶级右派,是阶级敌人,你懂吗?大家管你不着,可管住他绰绰有余啊!劳昆话里藏骨头,阴阳怪气地说。 这么说知识分子属资产阶级,对吗?还在参加县里整风以前,他曾听丈夫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她还曾反驳过他,说他昨天还是农民,讨米的叫花子,到现在还穷得叮噹响,今天竟变成了资产阶级,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她真没有想到这个笑话,竟成了铁一般的事实。因此她就这么质问劳昆,不过,你是教师,也是知识分子,不也是资产阶级吗?怎么竟像疯狗一样兇恶呢? 是的。嫂子,我虽然是知识分子,不过,我是左派。劳昆只好老老实实承认,却又没有忘记夸耀自己。 左派?不也是资产阶级么?资产阶级的左派、中间派、右派,一只狗婆子下的三只狗崽子,大小好坏差不多。你又何必老鼠子悬秤钩,胡吹自己是只骚水牯。 她这一骂,引得大家哈哈哈哈地笑炸了。劳昆的脸,羞红得像猴子的屁股,气急败坏,如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赖昌碰上蛮棍,有他解围,可他如今是四面楚歌,怎么办?没办法,只好向永远求饶: 永老师,你看你看,嫂子把我说成是什么人了。我就是狗崽子,也不敢说大哥的不是。你就向嫂子为我求个饶吧! 劳主任,你不是东西,我更不是什么东西了!如今,你是左派,教导主任,我是右派,哪里还是什么教师。你是大狗崽子,我是小狗崽子。既然你没有资格,不敢向她求饶,那么,我就更没有这种资格,没有这份胆量喽!不过,她曾经是我的妻子,我就勉为其难地试试。永远怪模怪样、怪声怪气地向老棍子说过之后,转过身来,似乎诚惶诚恐地对妻子说: 尊敬的贫农爹爹,中国革命的铁拳头。求您饶了我们这些资产阶级的狗崽子吧!如果我们真的罪不可恕,那么,我的嵴梁骨可以打断,可赖校长、劳主任的嵴梁骨,千万不能打折。因为他们的嵴梁骨打折了,他们怎么还能在校长、教导主任的宝座上挺直腰板呢,怎么还能向尊敬的领导、首长鞠躬?我求求您,求求您,你就只打折他们的两条狗腿,以示惩戒吧。 哈哈哈哈,山崩地裂,人群中笑的地雷又一次爆炸了。劳昆的面皮经过多次羞辱的磨练,已经成了厚厚的牛皮了,讥讽的钝刺刀又怎么能刺破它?他狼性原形毕露,板起面孔嗷嗷嗥叫嚷道: 右派分子如此不老实,你们还这么笑!是不是也要同他穿一条裤子?这一招确实奏效,讪笑的人即刻噤若寒蝉,尴尬地熘走了。然后他转身训斥永远: 永远,你如果这样始终与人民为敌,顽固到底,那么,你那活命的工资,恐怕就会泡汤!何去何从,你要三思!说完,即刻转身快走,好像胆小如鼠的夜行人,深怕哪里蹦出什么魔鬼、虎狼,来要他的命! 劳主任,你走好,千万别跌倒!就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想见?永远望着劳昆远去的背影,笑着说道,不过,你也不用为**心。中国六亿人口,有五亿农民没有工资,不照样活得好好的,你又何必杞人忧天,陪着不掉眼泪的众人掉眼泪呢? 永远,时间还早,我们走!永远的妻子挑起行李就走,永远紧紧跟上,风趣地说: 跟着夫人,我可爱的贫农爹爹,我永远就不怕疯狗咬! 他们沐浴着落日的霞光,昂起骄傲的头,迈着坚实的步伐,向前走。老师们不见了劳昆的影子,又麇集到校门口看。他们目送着两个愈走愈远、愈远愈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金灿灿的红霞里,他们听到了天末传来永远高吟的声音: ……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2姚令闻义愤填膺斥右派,柳沛云欣喜采烈做罪人 1 另一个带有童话色彩的右派分子,是校长姚令闻的原配夫人柳沛云。 这次整风学习,癞蛤蟆吃天鹅、凤凰成山鸡的怪事多得很,但是没有那一桩,那一件,比柳沛云被划为右派分子这事,更让人觉得天旋地转,胆颤心寒,不可思议。 前面已经说过,姚令闻不择手段地追逐女性十分挑剔,这山见到那山高,才爱这个又爱那个。后来却突然宣布,与柳沛云结婚,并称尚文做大舅,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时隔不久,人们又发现,他们这对夫妻,牛头根本对不上马嘴。长期两地分居,姚令闻将她当成烂草鞋,丢在洪家垸完小,眼睛从不向那个方向瞧,名为夫妻,实则还不如路人。开会时偶然照面,姚令闻刚才与别的漂亮的女人调情的笑吟吟的春风面,顷刻翻作黄沙滚滚大沙漠。大家又不知姚令闻的葫芦里冒的什么烟。 这次整风学习开始,又不知是什么原因,峰迴路转,姚令闻每见到她,脸上尴尬的黄沙消逝了,一片茵茵绿洲展现在她面前。学习期间,男女分居,宿舍相隔也不近,可他们迥乎寻常,穿梭来往,邀伴同行,电影院,饺面馆,不时能见到他们牵手比翼的倩影,能听到他们银铃般的妖冶的笑声,似乎还是新婚燕尔,周末还悄悄双双回家度蜜夜。人们都用惊异的眼神瞟着他们,惊奇地嘀咕:怎么,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昔日的冤家对头变亲家!冒烟的葫芦又喷出忽忽笑的火。日子稍久一点,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一些爱操闲心、爱管闲事的人,还作出了似乎合理的解释:这次整风学习,大家对姚令闻的作风,特别是男女作风问题,炸芝麻般地提出许多尖锐的意见,使他陷入了大鸣大放大字报的汪洋大海中。车到山前无路必回头,船到江心自然直,他只好改恶从善,弃旧图新。大家都为柳沛云庆幸,说他枯死的爱情之树,骤然发新芽。
第355页 可是,接下来,葫芦里喷出的火又变作了冒出的烟。这蜜夜才过三五遭,苦涩的黄连又逼着柳沛云尝。反右开始后,姚令闻原来对柳沛云的春风面,又骤然变作了卖牛肉的脸,每次照面,姚令闻不瞧一眼就掉头。柳沛云虽然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她依旧满面春风,似乎没事的人一样。大家顿时觉得,如今柳沛云也像姚令闻一样,乖情悖理,也不知她的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 可是,更怪异的事还在后头。反右接近尾声的时候,风云突变,好端端的坦途凸起了悬崖峭壁,脸上和煦的春风化作了漫天冰雪。每见到她,姚令闻阿拉伯半岛似的下巴承起的大沙漠的脸上,好似风暴骤起前的平静的海面,死一般的铁青。那根根坚硬挺立的胡茬,犹如支支待发的箭,唬得柳沛云心里发憷。偶尔遭遇,柳沛云如老鼠见了凶暴的猫,不敢正视,避之惟恐不及。更让人奇怪的是,没几天,出人意外,她居然也进了反省室,成了待人宰割的羔羊。 斗争右派分子柳沛云的大会开始了。会上,姚令闻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揭发了柳沛云在枕边向他说过的种种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的谬论。他还捶着胸脯,痛哭流涕地说: 这些年来,他没有揭发她这只披着人皮的恶狼,反而与狼共枕,如胶似漆。一个**员,敌我不分,我罪不可赦,罪不可赦呀!他怒气冲天,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噼噼拍拍,打了她好几个耳光,你这臭婆娘,今天就是打死你,也不解我心头之恨! 柳沛云对他揭发的自己的种种罪行,一一点头认罪。并且还极度伤心地说: 姚校长立场坚定,每当我在枕间说这些反动的言论的时候,他就痛斥我,并且推枕起床,冲出户外。我始终不听教育,我有罪,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姚校长。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啊!我该死,我该死!说着,也不断地噼自己的嘴巴。 参加斗争会的老师,见此情状,个个面面相觑。他们中许多人曾与她朝夕相处,都知道她自结婚以后,不读书,不看报。谈论的除了工作,就是油盐柴米酱醋,新衣花裙皮鞋。至于什么党天下,个人迷信,外行内行,**民主,肃反搞糟了,合作化太快了,粮食统购过头了,对她来说,那是海外奇谈,天末来音。她那盛酱油的葫芦里,怎么会流出鸩酒来!但一个言之凿凿,一个旦旦招认,叫人不能不信。人们逼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她毫不含煳地说:姚校长进步快,就像高飞云天的大雁,自己太落后,只是跳跃篱间的麻雀。如果不拉住他的后腿,自己跟不上他的步伐,将来距离越拉越大,说不定有一天他会甩掉她。因此,她才出此下策,自己才没有离婚的后顾之忧。 她这么一说,有些人觉得甚合情理,不过大多数人则认为,在姚令闻面前,她是只颤颤慄栗、恐惧万端的羔羊,她怎么敢与虎谋皮?个中内情,恐怕只有心中滴血的柳沛云知道。 柳沛云清清楚楚的记得,从这个学期开始,姚令闻的她的态度全变了。周末间或他到洪家垸完小住一宿,或者要她周末到附中去。姚令闻还给她买时髦衣服、化装品,与从前比,姚令闻判然成了两个人。就在前几天的除夕之夜,姚令闻说,他母亲要她与自己一道回家去团年。当时天上翻滚着浓重的黑云,人间爆出了爆竹的钝响,她心里异常烦乱。她想,她与姚令闻结婚近两年了,姚令闻的母亲嫌她像个丑陋的村妇,一直不让她上门。一次,她想,丑媳妇也得见公婆面,于是,她买了礼物特地去给母亲请安,还没有来得及喊妈妈,他母亲就将礼物抛到大门外,板起卖牛肉的脸,指着她的鼻子骂: 哪里来的山村野妇、丑八怪,别弄脏了我的门庭!污秽了我家的空气。滚出去,滚出去,你给我快点滚出去!她才讪讪地走出门,砰的一声,门就关上了。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2姚令闻义愤填膺斥右派,柳沛云欣喜采烈做罪人 2 从此,她就再也没有进过她的门。时间虽然过去了一年多,但她那兇巴巴的夜叉脸,一宿噩梦中还要出现好几回。可如今他母亲要她去团年,她真不知道是吉还是凶?他向姚令闻说她不去,姚令闻亲昵地对她说: 云啊,时间是能磨平一切的,你何必还记着那个仇疖子,嫉恨我母亲。接着抱着她亲吻了一下,诡谲地说,如今你已是她的爱坨子,只想把你含在嘴里,抱在怀里。她只想要你为她生个胖孙子,怎么还会嫌弃你!说完,不由分说,拉着她便走。 他们过大街,穿小巷,像活泼的小燕子那样,飞了一通之后,停集在他们的窝旁。黑油大门上贴着个大红双喜字,门旁贴着副红底金字的对联:翻身不忘**,幸福紧跟毛主席。门楣上有块栗色的匾额,烈士之家四个金色的隶书大字格外醒目。门开处,一个楚楚动人的中年妇女当门站着。油黑的短髮,白亮的面颊,一双晶亮的会说话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一副红润的嘴唇中,送出银铃般的笑语来。要不是她是丈夫的母亲,柳沛云定会把她当姐姐。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用来形容她,一点也不过分。 沛云啊,我的儿呀!我盼呀,盼呀,总算把你盼来啦!闻儿,外边太冷,快点领云儿里屋去烤火! 转过一个弯,走进厅堂里。一盆熊熊燃烧的木炭火,映得周墙红彤彤。天花板上悬挂的电灯,换上了百瓦灯泡,灯泡裹上了红色玻璃纸,射出的光,将一切涂上了朝霞般的色泽,连空气都红红的、颤颤的,让人觉得像一杯刚刚泡好的酽酽的红茶。墙上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还贴着许多或擎着红鲤、或抱着金球的胖乎乎、笑眯眯的娃娃像。走进这里,就是厌世出家的尼姑,也一定觉得春晖暖万物,温情满心田,顿时会产生想生个白白胖胖、伶伶俐俐的娃娃的念头来。
第356页 正墙下的方桌上,大盘小碟,堆着全鸡、圞膀。一个椭圆盘里,金色鲤鱼旁衬着葱绿,好像它正在逐水草游嬉。姚母笑盈盈地将斟满红葡萄的酒杯,送到媳妇手上,豪爽的丈夫,撕下一只鸡腿,填进妻子的碗里。她似乎从十八层地狱,提升到了九重天庭。她曾唾弃胡洁垂涎的麻面,也曾嫌恶姚令闻虎狼般的粗暴。最终他听从了尚大哥的木已成舟的劝告,与姚令闻走到一起来了。从前关系十分龃龉,没想到今天能这般鱼水情欢!她折腾了半生,今天总算有了个温馨的家。她心里乐得绽开了颤颤裊裊、璀灿无比的娇花。柳沛云啊,柳沛云!你过去错怪了他们,今后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的夫君,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莫说只要生几个胖娃娃! 情动葡萄酒,笑逐团年饭。吃过团年饭,满脸堆笑的婆婆就送他们入洞房。柳沛云嘛,澎湃的心潮比山高,巫山云雨从天降,无边的欢愉胜海洋。姚令闻光着身子,搂着嫩白如一支莲藕般的柳沛云,钻进了温暖的被窝。他如细雨和风,轻轻吹拂着、滋润着鲜花那样,抚摸着、温存着她那酥软如绵的身子,摇盪着她久已静如止水的心。长期以来,他总是藉口工作忙,往往十天半月都不光顾绮窗。即使偶尔撩开罗帐,也如暴风骤雨,顷刻云开雾散,让人体倦情伤,哪里有今日这般惠风和畅。甜甜的蜜汩汩流,灿灿的花细细香,这真是从未有过的千金难买的片刻的宝贵时光。和风才息,春雨刚歇,绿叶还湿,心波还在荡漾,他又咬着她的嘴唇,十分亲昵但又不乏庄重,无限关切又似十分理性地轻轻说: 云,你真的是我可爱的云。这次整风,你真是听话的乖猫。一个多月的鸣放,你稳口深藏舌,什么也不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那些趁党整风之际,大鸣大放的,没有一个不被打成右派。今后,不管别人怎么叫嚷,云,只要你听我的话,就能确保我们永远如今夜这般幸福。 自他们结婚以后,柳沛云从来没有感到他的手脚如飘逸的云,这般轻柔;他的嘴唇似抹了凝脂,如此腻滑;他的话语像新酿的蜂蜜,这样甜蜜。柳沛云自知他与她的结合,源于尚文的压力,十分勉强;她也自知各方面都配他不上,因此就处处顺着他。连他与别的女人调情,甚至上床,她也睁只眼闭只眼。可他的态度并不因她的宽容而有所好转,反而变本加厉,日渐疏远。自这次开展整风以来,他的放荡行为大有收敛,对她也频频吹送春风。今晚这般喜降甘霖,实在太出于她的意外。他想,大概是整风的威力改变了他,使他弃旧图新。她如畅饮甘醇之后,用柔韧的小嘴,频频地甜甜地紧紧地吻着他,不时像鱼儿吹浪,小嘴里款款跳出珍珠似的气泡一样的软语来: 令闻,亲爱的令闻。你是我依靠的大山,你是我嬉泳的长河;你撑着天庇护我,你连着海包容我。我向你山盟海誓,我就是任你抚弄着温柔的小猫,我就是任你骑着款步的牡马。我一切听你的,你就是我的一切! 娇声软语才毕,似小鸟啁啾,她格格一笑,泥鳅般的腻滑的身子,又投入了他那油滑的怀抱。淡绿的电灯光,透过葱绿的纱帐,蹊跷地照见到大红的锦被,又掀起了滚滚巨浪……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云雨瀑布刚歇,腻滑的肌肤还在涌动,灯光下,却见到了欹仄着光膀子的姚令闻的满布愁云的脸。浓眉倒挂犹如破扫帚,沙漠似的双颊变紫青,海湾般的胡茬如枯草,幽洞般的眼里现泪痕。周沛云忙用玉笋般的双臂,紧紧地搂着他,无限关切地问: 令闻啊,你怎么啦!怎么,刚才满天的彩霞,突然变作滚滚的乌云?到底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你就告诉我吧! 听她这么说,姚令闻更为伤情。好像婴儿吮吸母亲的乳汁那样,他将头埋入她那软如绵、嫩如水豆腐、涌动如波浪的怀里,不停地窜动。柳沛云觉察到有种液体滴在她乳房上,那大概是他伤心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是个坚强的汉子,一定碰到了十分棘手的事,或者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她便摇着他的肩膀,动情地说: 令闻啊!有什么解不开的结,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你就告诉我吧!我们是夫妻啊,我们共同出主意,只要我们同舟共济,我想什么样的难关我们都会闯过去!。说到这里,她推开他那贴着乳房的头,注视着他似乎还在流泪的眼睛,吃吃一笑,说,该不是想儿子想疯了吧!谁要你过去不努力,要是像今天这样,儿子早就能喊爸爸了。 火烧眉毛尖了,你还在开玩笑,真是鸡肚里不知道鸭肚里的懊恼,到这个时间还说这种事!姚令闻一把推开她,十分生气地说。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2姚令闻义愤填膺斥右派,柳沛云欣喜采烈做罪人 3 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问你你又不说,莫不是我有什么使你为难的事,你说不出口? 你这么爱我、宠我,怎么会使我为难?不过如今倒有件使我为难的事,困扰得我寝食难安!说给你听也枉然。姚令闻显出很颓唐的样子凄楚地说。 真急死人!要你说你偏不说。如果你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也许我能出点主意,甚至我还能派上某种用场。你就说吧!柳沛云心急如焚,流着眼泪,像佛教徒虔诚拜佛似的恳求他。 此时,姚令闻的忧郁失神的眼睛,突然一亮,贪婪的炯炯的目光定定地盯着她,好像窥探到了她身上蕴藏着稀世珍宝,急于想取出来一般。他急躁而又感伤地说:
第357页 是有这么一件烦心的事。前天,县委组织部长关切地对我说,;反右结束,有的部长区长,运动中表现不好,要撤;有几个干部表现不错,是提拔的人选。你有文化,工作成绩突出,也是其中的一个。不过,在这次反右斗争中,有的人连他老子的错误言论,也敢于揭发,立场比你更坚定,为领导特别注目。你也要迎头赶上,切不可在最后冲刺阶段落下半步,坐失良机。;这些天,我反覆思量,运动中,我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我们学区该抓的右派都抓了,甚至不该抓的也抓了,真是塘干水尽,连小虾都捞上来了,我还能向哪里冲刺?我检举我妈,她不是国家工作人员,与整风风马牛不相及。听你这么一说,我心中倒有了主意,只是太委屈你了,太委屈你了。 你就说吧!夫妻之间,何必拐弯抹角。斐多菲不是说过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没有斐多菲那样远大的理想,对什么自由,我不想追求。但是,我对爱情却忠贞不二,为了我们的爱情,为了我们的幸福,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我的生命。柳沛云觉得姚令闻有求于她,她能全力助他,是他们的爱情升华的绝好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向他赌咒发愿。 哪有那么严重,只不过是暂时受点委屈罢了。姚令闻轻松地一笑,说,其实这件事情十分简单。过去你在鸣放中,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写,是响噹噹的左派。可如今我想在你脸上抹点黑,我检举你向我说了些错误的话,只要你统统承认就行。这样做,你当然蒙受了不白之冤,别人会对你白眼相加,组织上也会对你有不好的看法。可是组织上也会因此认为我连妻子错误言论也能揭发,无产阶级立场特别坚定。如果你能这样做,我就如虎添翼,决战中,就能击败对手,得到重用提拔。当然,我的揭发会有个分寸,你充其量由左派降至中右,绝对不会被划为右派。夫荣妻贵,等我当上了部长区长,你不也成了区长或部长的夫人,谁还敢计较你过去说错了什么话?这真是本小利大的好买卖,不知你愿不愿意做? 闻哥啊,你是我的山,我是附生在山上的草;你是我的树,我是缠绕着树的藤。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个道理我懂得。我一切听你的,你揭发我什么,我就承认什么。这样行不行?柳沛云甜甜地一笑,又给了他几个盪神迷心的飞吻,姚令闻即刻来个鲤鱼翻挺,赤条条的身子,压在她那洁白如玉的胴体上。他好像儿提时骑竹马那样,亲昵地神采飞扬地气吁吁地小声叫道: 啦啦啦,啦啦啦!我骑上了千里马!越过那座山,跨过那条河,你就为我生匹小龙驹! 结婚一年多来,柳沛云才第一次在泛着涟漪的广阔的爱河里,这么自由自在地游泳,品味到这奇鲜无比的美味的人生。她即刻伸出双臂,将他扳倒,让他浮在自己肌肤的雪浪里,享受着这无边无际的鱼水情…… 柳沛云想起这一切,便觉得自己沉浸在幸福之中。而这幸福的源泉就是令闻哥。今后他提拔了,风风光光,她是他的妻子,又何尝不能体体面面。至于自己,目前洁白无瑕的服饰上,暂时沾些尘滓污垢,将来定会漂洗得干干净净。未来的幸福,那是多么宽广的海洋啊!她认为,苦尽定会甘来,今天的委屈,今天的被侮辱,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斗争会上,不管别人怎么挑剔,她都将秘密深埋心底,不让人挑出任何破绽来。对于别人的质疑,她一一给予肯定答覆。 这样,姚令闻痛痛快快地揭发,她就痛痛快快地认罪。顷刻之间,黑倒成白,鹿变为马。左派斗士不用按头,不用狼嗥,不费吹灰之力,就痛痛快快轻轻松松地又攻克了一座堡垒,dd了一个快乐无比的右派。别人被划为右派,或者被定为中右,个个悲愤无以復加,几至痛不欲生,而她被划为右派,似乎像摸奖中了头彩。 当时,一面还狼烟四起,勇士们正重炮出击,务求斩草除根,全歼那些藏匿得最深而又顽固透顶的死右派,另一面,又让那些定了铁案而又貌恭驯从了的右派,走出了牢笼般的反省室,由另一些左派勇士前唿后拥,用一根隐形的绳索拴着,似农夫驭使牛马那样,让他们到艰苦的劳动中去洗心革面。确实,革面十分成功,没几天,他们的头髮蓬乱如鸟窝,颜面污秽似乞丐,纽扣扣错了,衣裤满尘滓,拖着脚走路,恹恹地长吁气,全失去了往日服饰鲜妍、容光焕发的风采。至于洗心么,那是净化灵魂,而灵魂么,又如鬼魅来去,无影无踪,看不见,摸不着,谁能一时知道它是红是黑,如犬或如马?自古以来,狼披人皮,鹿变为马,奸佞总是包藏祸心,而以忠贞的面孔出现。致使真伪难明,忠奸莫辨,进而导致忠奸易位,阴阳倒置。斥周公岳飞为奸佞,誉王莽秦桧作忠贤;道伯夷贪得无厌,说盗跖奉公廉洁。以至铸成鸾凰伏窜、鸱枭翱翔的不可收拾的局面。古代如此,现代又何尝两样。那些握重权者一时间听到风声,便认为是下雨。甚至什么也没听到,也判定是下雨,听任某些跳樑小丑的蛊惑,一念之下,就判定某人为大逆,岂不冤枉?前清文字狱固然酷虐无比,但它还得以文字为依据,可如今枕间茅厕里的嚯笑,甚至故意设下的圈套,故意的诬陷,也成了如山的铁证,将无辜者打入十八层地狱。这陷阱之深,冤魂之多,恐怕空绝古今!
第358页 就这样,柳沛云很快就成了勇士们前唿后拥的洗心革面的太仓中的一粟。不过,她的面虽然革了,蓬首垢面,不事化装,鼻樑两侧未着较深的颜色,矮塌塌的,毕露了原形,可是她的心始终未洗、未变,他还是那么光明一片。她时刻想着,她有生以来,才做了这么一件上可告慰先人、下也不愧对夫君的大事。她认为自己为丈夫能当部长,当区长,立下了汗马功劳,丈夫今定会对她刮目相看,恩宠有加,旁人更会对她仰慕恭敬。因此,她的笑虽无一时敢挂在眉稍,但这喜确实每一刻都涌上心头。她似乎隐隐约约地见到了她这一生梦寐以求的盪人心神的情景:每到夜深人静,丈夫就将她搂在怀里,甜甜地吻她,轻轻地唿唤:云啊,云啊!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她也似乎隐隐约约地见到,无数伟岸的奇男子,骄傲的公主,都对她恭敬地折腰。因而,现实里不绝于耳的对她刺耳的咒骂,她置若罔闻,别人牛马般地折磨她,她视而不见。她完全陶醉在自己心造的幻影里,以苦为乐,以辱为荣。以前,大家只觉得姚令闻的黑心像魔鬼的葫芦,里面不知藏的什么药,如今柳沛云也变得不可理喻,她的幽暗的心,也像魔术师的手中的那块布,不知它的下面掩盖了多少秘密。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3真抛妻演出假离婚,假取名是为真食子 1 反右结束了,绝大多数右派被开除了公职,强制到最艰苦的劳动场所,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而柳沛云仍留在原来的学校工作,她认为这是丈夫的刻意安排,是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而姚令闻因在反右斗争中立场特别坚定,所在学区抓的右派之多,为地区第一,特别是他对自己的妻子的罪恶,也勇于揭发,省地都没有这样典型的例子,因此,受到省地县三级领导的大力表彰。先是升任副区长兼文教助理。不久,组织上又任命他为区长,即日将走马上任。对此,柳沛云表面虽不露声色,而内心深处,好像灌满了蜜,甜滋滋的。当着众人,姚令闻咒骂她的声音,虽不绝于口,但他深夜来,黎明前走,亲昵的面容频繁地出现在她的枕间,他们的鱼水之欢,更甜于畴昔。他那指天划地的誓言,让柳沛云深深觉得,丈夫是知恩图报的君子。自己在他心中形象,日渐高大;爱情的根子,在他心中扎得更深;未来的灿烂的霞光,照亮了她前进的路。她待人和善,要是在平日,可以和女伴依偎嬉笑,共享生活的甜蜜,分担工作的压力。可如今她是右派,即使是往日亲如姐妹的女伴,也把她视为瘟疫,相遇侧目而视,避之惟恐不及。她住在喧阗胜过闹市的学校里,就好像被抛在远离人世的荒漠中,她着实感到孤独。 端阳过后一个星期的一天的晚上,黑云如墨,星月潜光。利剑似的的闪电噼开无边的暗夜,瞬间照彻整个寰宇;愤怒的震雷,把柳沛云房前的那棵挺拔的白杨树,拦腰噼断;摇动了山的狂风,把瓢泼大雨,恶狠狠的摔打在瓦楞和窗玻璃上,发出噼噼拍拍的啸叫。已经是半夜了,响起了叩门声,尽管声音很轻,可她听来,胜过震雷。柳沛云此时觉得,天在旋,地在转,无边的恐惧的铁钳,似乎紧紧地钳住了她的脖子,使他艰于唿吸,那颗极度惶恐的心,好似被魔鬼的利爪钢牙在撕扯,顷刻间,她就会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她想,这样的晚上令闻不会来,莫不是赖昌那东西又要来骚扰。 以前她是区文教助理、过虎岗附中校长的妻子,洪家院完小的领导安排她住学校最好的离办公室最近的房间;如今却要她住在厨房后的猪圈旁,原来用作储藏室的阴暗的小房子里。这房子别看不大,可结构奇特,无比坚固。别的深宅大院都用灰浆、空心斗墙砌成,木格窗棂不牢,门叶不厚;惟独这间房子,用水泥浆老火砖累成实心墙,铁条窗格,门叶足有两寸厚。地下有条宽而深的水沟,通过大堤的涵洞与外湖相连,可通小船。房子的地板用砖铺就,靠内墙有暗道与水沟连接。平日,这里堆放些杂物,危机时刻,便是人员逃走的通道。洪家建造这房子,是为了防匪。这里离县城远,小股土匪他们自己能防备,大股土匪,他们抵挡不住,家人便可以从这里逃跑。这通道建好后几十年从未用过,倒是临近解放的十几年里,频频起用。从事地下革命的党的工作者,常常到这里避难,遇上追捕,他们便从这条通道,转到安全的地方。昆阳地区地下党的领导人,丰满楼、长风、张博都是这里的常客。这里土改时,曾是关押地主**的地方。好几个**从这里拉出去枪毙了,好几个地主就在这里上吊死去。开办完小时,又在旁边建造了两间草房,作猪舍用,这间房子就是厨工兼饲养员的宿舍。反右以后,为了肃清右派分子的流毒,又能让她在劳动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安排柳沛云住在这里。她教学之余,还得伺候那那些嗷嗷叫的猪。这里白天无人走,晚上阴森森。她清楚地知道,她自从被关进着里,种种噩梦经常困扰着她,她从来没有睡过安稳觉。更可恶的是,大白天里,赖光头还曾多次死皮赖脸来骚扰过她。因此,她买了把新剪刀放在床头,随时准备与来犯的魔鬼拼个你死我活。如今,半夜三更,厨房师傅不会来餵猪了,是不是那死癞子又来了?他丧尽天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怎么能逃过他的糟蹋?果真如此,她怎么还能面对夫君?于是,她颤巍巍地从床头拿起那把剪刀,准备与来人拼过鱼死网破。敲门声又响起来了,并伴随着轻轻的紧促的唿唤:
第359页 沛云沛云,快开门!是我,是我,是我姚令闻啊! 听到是姚令闻的声音,柳沛云即刻跳下了床,忘了穿鞋,赤着脚快步走去开门。门开处,借着闪电的强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前。雨衣上淌着瀑布似的流水,雨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他见到柳沛云,忙往后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待他站稳脚跟,立即抓住她举起的握着剪刀的手,莫名惊诧地说: 沛云,沛云!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你究竟中了什么邪? 此刻,柳沛云才意识到,自己手中的剪刀吓着了姚令闻。手一松,剪刀当的一声,掉落地上。她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他那裹着雨衣的湿漉漉的身子,呜咽着,十分酸楚也十分激动地说: 令闻,令闻,我以为你早忘记了我。真没想到你竟顶着狂风暴雨,甘冒雷鸣电闪,深夜前来看我,真使我感动。只是我们学校那些该死的领导,一朝翻脸,将我甩在这里,与猪作伴。我真的不甘心啊! 沛云啊,我的宝贝心肝!我朝思暮想,又怎么会忘了你?只是现在是非常时期,别人都鼓起眼睛盯着我们,稍不留意,真相败露,就会前功尽弃。今晚还是我求厨工老李给我开了后门,熘进来的。你小声点,小声点,千万别让人听见,露出了马脚。说着,也紧紧地搂住了她。 接着他们走进了房里,也顾不上洗脚,就脱衣上床。虽然还像过去那样,紧紧拥抱,可是姚令闻心不在焉,一心在思索着怎样说,才能既割掉她的心头肉,她又不言痛?柳沛云,像只备受惊吓的小鸡,偎在母鸡的翅膀下,仍颤颤慄栗。因此,他们始终没有往日那种鱼水欢娱的情调。他知道,如今要与她离婚,上面有政策,通知她一声就行了;可《婚姻法》有明文规定,妇女怀孕期间,男方不得提出离婚。如果她提出怀孕这件事来,离婚就会成为泡影;如果再生出个小孽障,那就是下大雨的时候,他背上两捆稻草赶路,越背越重,会压死他的,他又怎么能一身轻松,青云直上呢?;宁肯天下人负我,不肯我负天下人。;不管是什么人挡了他的道,即使是父母妻子,他也要把他们掀下山崖。;虎毒不食子;,那是妇人之仁,决非大丈夫所为。刘邦若没有一颗愿分父亲太公一杯羹、敢推孝惠鲁元于车下的蛇蝎心,岂能驾驭群臣,成就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汉的煌煌帝业呢?何况他的;妻;早就是一只早该扔掉的草鞋,他的;子;也不过是不辨雌雄的一团模煳的血肉!他的心又何毒之有? 又一声炸雷,又一阵电掣,山川震撼,田野裸现。姚令闻即刻果断地作出了决定:钝刀子割肉,割不出血来,只有快刀才能斩断乱麻,犹豫迟疑,乃兵家之大忌!他推开她的抱住他的双臂,勐烈地摇动着她的双肩,声东击西,貌似无限惊喜地说: 沛云,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一个特大的喜讯,我的区长的任命书发下来了。从今往后,我是区长,你就是区长夫人了。云,这都是你的功劳,这都是你的功劳啊!你看,你看! 姚令闻马上从衣袋里掏出任命书,递给她看。周沛云听说,立即起身点燃油灯,接过任命书。捧在手中,痴痴地望着那朱红的县政府大印,两只泪眼看得发直,双手不自主地微微颤抖。她神经质地笑着,轻轻地叫道: 我是区长夫人!区长夫人!我是区长夫人了! 区长夫人,可这一切的得来,是多么不容易啊!且不说你为此忍辱含垢,作出的令人意想不到的牺牲,就是我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就说我到这里来看你吧,我也经过周密的布置。你知道,厨工老李原是昆阳师范的工人,你也认识。是我把他从昆师调到附中,他离家近了,我还给他加了一级工资。本期又把他调到这里,就是为了照顾你啊!如今你我虽是夫妻,可政治上却是敌我,因此来往必须极端秘密。我每次来都先到老李家里,半夜过后,他开了后门让我进来。今晚原该是皓月千里,没想到老天突然变脸,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才弄得如此狼狈!人们常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如此艰难地得来的每一刻,岂不胜过万金吗?区长夫人,这种见面的机会,我们一定要倍加珍惜啊!说完,他就紧紧地拥抱着她,用力地吻着她。柳沛云也从如痴如醉的梦中醒过来了,兴奋即刻洗尽了哀伤,鼓起前所未有的精神,与姚令闻一道,在汹涌的爱河里噼波斩浪…… 这里,姚令闻说他对柳沛云的照顾,仅仅说了痈疽的艷如桃李的表面,被掩盖的里面那些散发着恶臭的脓汁,他当然不会提。实际上让柳沛云与猪为伍的,备受折磨,正是姚令闻的安排。在学区安排右派分子的工作的会议上,他背着柳沛云,曾杀气腾腾、声嘶力竭地叫嚣: 对右派分子的心慈手软,就是对党对人民的犯罪!只有用最艰苦的劳动去折磨他们,他们才能得到脱胎换骨的改造。对柳沛云这个隐藏得最深最巧妙的右派分子,尤其应该这样。她除了担负教学工作外,还应该到猪场里去餵猪。谁要是对她有丝毫的怜悯,那就是严重丧失阶级立场,与右派分子共裤连裆。与会的人见姚令闻如此,个个面面相觑,无不惊嘆他是个铁面无私的包公,立场坚如磐石的无产阶级勇士! 在尽情玩弄了柳沛云之后,姚令闻想起这一切,不禁哂笑起来,觉得这些人与柳沛云一样,蠢苯如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丝毫没有察觉。于是他又继续将祸心包藏起来,换上假面。在微弱的灯光下,用忧郁的眼神望着柳沛云的盪着春风的脸,和盘托出他甘冒暴风雨赶来的谜底,他十分凄伤地说:
第360页 云,我可爱的云啊!现实比我想像的还要残酷十倍百倍。今晚这样可怜的好景,只怕也不能久长了。说着,就假惺惺地抱着柳沛云哭泣起来。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3真抛妻演出假离婚,假取名是为真食子 2 令闻,令闻!你有什么过不了的坎,就说出来吧!让我们同舟共济,闯过去,谁叫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夫妻!柳沛云脸上的春风即刻散尽,厚厚的愁云立即涌上来,她焦急万分地说。 沛云啊,此事我真的,我真的难于启齿啊!姚令闻似乎拭着眼泪,无限痛苦地说,算了,算了!什么部长、区长、校长,现在我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求和你像今晚这样,生活在一起。说完,就紧紧地搂着柳沛云恸哭起来。 令闻,令闻!我们承受了那么多痛苦,付出了那么高的代价,好不容易你才弄到这个区长,怎么能够轻易放弃?你说你说,到底是什么事,使你这样痛苦?你说,你快点说啊!柳沛云也搂着他的脖子痛哭起来,无比焦急又无限痛楚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姚令闻抽出抱着她的手,拭了一下眼泪,抽噎着说。最近接到上级通知,凡是**员,其配偶如果是右派分子,就必须离婚。否则,一律开除党籍。你想想,我如果党籍被开除了,莫说当区长,就是当校长,甚至连当教师都不够格。可是要离嘛,我又怎么能捨得你?何况你本来没有鸣放,没有过火过激的言论。是我一时私心太重,出歪点子,害了你啊!我该死,我真该死!我不能再害你了。还是斐多菲说得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今天就让我用自己不值钱的生命,来捍卫我们无比高尚的爱情吧。要是真的有一天,连教师职务也被开除了,我们就下到农村,与农民同唿吸,共命运,生在一起,死在一块。你看怎么样?说着,又哽哽咽咽地哭了。 男儿眼泪不轻弹。令闻,既然爱情比生命更可贵,价更高,你愿意用宝贵的生命来捍卫她,那么我就应该为她献出一切。今天,我就成就你,做出我一个妻子应该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不就是离婚嘛,比起砍头、瘐死,不过是小菜一碟。你就去办理手续吧。原来此前,柳沛云早听到了**员不能与狼共眠,必须与右派配偶离婚的传言,她就意识到将军不射回头箭,牛过了田塍扯不住尾巴。就是她不同意离婚,组织上也决不会依允,不如干脆成全他。既然眼下他甘冒暴雨雷电,夤夜赶来与她商议此事,可见他还有情有义。也许将来阶级斗争的风头过去,还会与她破镜重圆。因此她才捂住心头滴血的伤口,说出了上面那番慷慨激昂的话。 听了柳沛云信誓旦旦的表白,姚令闻喜不自胜。他原来想,离婚,就意味着她将失去一切,那无异于与虎谋皮,他哪里想到她这么容易受骗上当。本来,与右派分子离婚,只要他提出来,就会得到批准,但是,他们的情况不一般,如果把她逼急了,她会抖出一切,招惹组织从此不信任他,那就前功尽弃。因此他才导演出周瑜打黄盖这齣戏。没有想到他手下的黄盖,根本不用皮鞭棍棒,仅用几滴眼泪,就显特效,奏奇功。于是他又继续抛洒他那廉价的泪水,无限凄婉地对她说: 云,这些日子,我们的生活是那么融洽美好,我怎么捨得离开你?但是,如今我们错误地走到这一步,又不得不暂时分离。不过党和政府向来宽大为怀,一些罪恶不甚深重的歷史**,也还留在工作岗位上。我们学区就有好几个,你是知道的。右派分子只是说错了几句话,只要认真改造,也许一年半载,就会回到人民的怀抱。到那时,我们復婚,我当我的区长,你照样当你的区长夫人。只是现在委屈了你。 令闻,你说的我全相信,一切我都听你的。柳沛云想到他们即刻就要离别,泪下串珠连丝,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伤心地哭诉着,只是我腹内已有了你的骨肉,这么折腾下去,只怕我们的孩子保不住。令闻,你,你得想点办法啊! 听说柳沛云怀孕了,姚令闻心中十分懊恼,他没有想到几次变戏法的动物本能的牝牡相风,居然埋下了日后他们脱不了干系的祸根。他无论如何要斩草除根。于是,他装出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唉声嘆气地说: 唉,我多么想有个孩子,我妈多么想有个孙子啊!可你的肚子就是不争气,一直没有怀上。偏偏在这最困难的时刻,他来了!阶级斗争这么紧张,你无法照顾他,我也不能眷顾你,这又如何是好?姚令闻抱着柳沛云,唉声嘆气,假惺惺地哭丧着脸流泪。过了一阵,他拭去眼泪,用惊异的眼光望着她,继续说,云,我们都很年轻,眼下拿掉这个,过两年,雨过天晴,我们復婚,要多少都可以,你看怎么样? 能有那么一天就好了。我只怕永远也没有这一天。柳沛云想起今后自己要背着沉重的工作包袱,要受牛马般的劳役折磨,拖着个孩子,无助无援,像只重伤后失群飘零的的孤雁,对着凄风苦雨,她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她禁不住号啕痛哭起来,婴儿是无辜的,她没有权力使他还未见到天日就夭折。同时婴儿也赋予了她生的无限的希望,她想,有了他,她生活在这世界上,就永远不会孤单!令闻,你如今拥有了一切。可我除了这尚未出土的脆弱的生命外,什么也没有。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野蛮的铁蹄硬要践踏、蹂躏、毁灭我们的儿子,除非先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虎毒不食子,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亏待自己的儿子。柳沛云甩开了他的拥抱,坐起来,喷着火的眼光,逼视着他。姚令闻没想到,一向温顺如绵羊的她,怎么突然成了河东狮子,发出了如此严厉的吼声。他清楚地知道,此事牵一髮而动全身,无论如何也不能搞砸。此时只能顺着摸,不能对着干。他随即也坐起来,频频点头,细语柔声,似乎愧疚万分地说:
第361页 你说的对,虎毒不食子,你的精血,也是我的骨肉,一时情急,我怎么竟说出这样的只有畜牲才能说出的话!只是我太爱你了,想到你今后将走的荆棘丛生的道路,而我又不能帮你,才出此下策。既然这样,那么我今后就不显山露水,暗地里全力支持你,帮助你。我妈不是**员,不是国家干部,她没有什么可开除的。可她早就想抱孙子,在最困难的时刻,你去找她,她那里就是你温暖的家。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过去,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今后为养育我们的亲骨肉,我什么苦都可以吃,甚至心甘情愿为你、为儿子献出我的生命。我知道,为了你,我走上了一条危机四伏的路,随时都可能坠入万丈深渊。真的到了那个坎上,令闻,你一定,你一定得救救我们的儿子,救救我们的儿子!覆水难收,柳沛云此刻知道,她一步走错了,无法再回头。姚令闻今后对自己怎么样,那是复杂方程式中的x,当然是个未知数。可是对于孩子的命运,那结果,一定得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明确。柳沛云泪下如雨,拉着他的手恳求道。 这个一定,一定。为了来看你,我不也顶着狂风暴雨,甘冒雷霆闪电,拼着命在暗夜里前行;为了拯救我们的儿子,我也一定会像你一样,能搭上自己宝贵的生命。不过情况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看来今天似;山穷水尽疑无路;,可转过一个弯,跨过一个坎,明天也许就会出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天地。不要那么悲观,不要那么悲观,我们还会破镜重圆,韶华再现的。黑暗必将逝去,光明就在眼前,让我们满怀豪情地去迎接它吧!姚令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一本正经,像唱歌颂诗那样,极力安慰她。 话虽这么说,可明天早晨不会有曙光。这黑暗的日子还会很漫长。也许是两三年,也许是十年八年。我可以等,可是儿子不能等啊!他马上就会出生,那时你肯定不在我身边。现在,你就给他取个名字吧!如果我不在了,你凭着名字就容易找到他。柳沛云想着前路雾海茫茫,随时随地都可能闯出兇勐的野兽挡道,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真不知如何走下去。于是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姚令闻亲吻了一下她的面颊,推开了她,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下,认真地说: 沛云啊,还是你想得周到,说得在理。他望着窗外照亮夜空的闪电,听着轰轰的雷鸣和哗哗的暴雨,支起身来,诡谲地说,今晚,我们虽然生离,但不是死别,日后我们还会花好月圆。为了纪念这个难忘的激动人心的夜晚,我们的孩子,如果是男的,就叫雷雨;是女的,叫她电英。希望他日后长成,能有横扫一切的力量。快天亮了,再婆婆妈妈,我们的行踪就会被别人发现,泄露;天机;。长痛不如短痛,我这就走。千言万语并作一句话,保重,你多多保重! 说完,他即刻起床,穿上雨衣,急急如漏网之鱼,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又是一个炸雷,一道白炽的闪光,柳沛云赤着脚,呆呆地站在门口,睁着泪眼定定地望着,姚令闻已绕过雷电摧折的白杨,匆匆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震雷依旧撼树摇山,暴雨依旧倾泻成河,闪电依旧频频划破长空。周沛云目不转睛地望着,望着,可再也见不到姚令闻的踪影……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4尽情折磨谋"脱胎",特为"喝汤"送月饼 1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新的学期又开始了。学校的人事异动很大,右派分子被赶出了学校,不知从哪里招来这么多判官的新面孔,连厨工也换了人。原来的厨工老李又调回附中去了,新来的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叫春牛。他头脑简单,做事莽撞,别人唤他作蠢牛。从前老李对柳沛云照顾很周到,每天只要她扫扫猪圈,剁点青饲料。可如今教课之余,扫猪圈,剁饲料,煮猪食,餵猪,全要她一人承担。累死累活,换来的还是破口詈骂:右派分子,死不老实;猪食也煮不好,简直比猪蠢。她只好白天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深夜以泪洗面,容颜日渐消瘦。可是她心中仍然有个牢固的信念支撑着,狂风暴雨不可能持久,定然会展现丽日晴空。她一定会苦尽甘来,夫妻团聚。她与姚令闻的暂时分手,只不过是遮蔽丽日的一片乌云。有了当区长的姚令闻的这棵大树支撑,她这根藤始终有依靠。她哪里知道,如今她的悲惨的遭遇,正是姚令闻设下的连环套。 姚令闻知道,老李心地善良,在昆师时,他与柳沛云早已熟稔。要老李与人行方便可以,要他去掐别人的脖子,他死也不会干。于是他就通知赖昌把老李调回附中,换上个头脑简单的楞小子,交给他一个严厉监督右派分子的政治任务:务必使她脱胎换骨做新鬼。在姚令闻心目中,牛马般的苦役折磨,猪狗般的生活煎熬,换骨虽然做不到,可脱胎一定免不了。只要毁掉了那个小孽种,他姚令闻就排除了最大的隐患。他还暗示赖昌,如今柳沛云与他离了婚,他想吃肉就吃肉,他想喝汤就喝汤,冷吃热喝他都不管。赖昌虽然觉得如今自己地位变了,再吃剩菜,喝残羹,有失校长身份。但是没有吃过鱼的馋猫,即使是鱼头鱼刺鱼肠子,只要有点儿腥味,就觉得奇鲜无比。何况他仍眷念着往日旧情,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柳沛云肉还嫩,汤也一定香。 这年的国庆节中秋节叠在一起,老师们都回家欢庆团圆,吃月饼去了。柳沛云的老娘,早在两年多前就病入高肓,命若游丝。后来,柳沛云被划为右派,天降横祸,她心头一急,无常便邀她去阎王爷那里作客去了。如今柳沛云像孤魂野鬼,短线的风筝,无所凭依。又因为她是阶级敌人,画地为牢,哪里也不能去,她必须作八戒们的奴才,伺候它们的饮食起居。因此,她像鲁滨生歷经狂涛的冲击之后,漂流到荒岛上那样,孤伶伶地困在学校的猪舍里。赖昌认为这是天赐的良机,就以学区领导的身份,迫不及待地来到洪家院完小,检查勤工俭学工作。
第362页 红日日行几万里之后,不堪疲惫,已潜入天那边昏睡去了;皓月连忙抖起精神来,将白惨惨的清辉洒遍大地。学校里空荡荡、静悄悄的,好似空山里的古庙。赖昌快步穿过两进教学楼中的阴暗的过道,走进他十分熟悉的厨房,停下了脚步。这里的一切布置一如往日的模样:锅灶紧依南窗,吃饭的方桌仍旧搁在厨房中央,生漆漆就的栗色桌凳,仍旧琉璃一般光亮。想当年的那一天,她面对南窗坐着,是那样的妩媚,自己就偎在她的右首,曾为她斟酒夹菜,多么开心。他怨自己不该错误地引狼入室,请姚令闻作他们的牵线红娘;更恨自己没有摆脱尚文牵制,致使他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帮姚令闻抢走了他的宝贝心肝。致使奇鲜无比的肥肉,让恶狼吃了,自己连汤都没喝上。如今好了,虎走了,伥鬼灭了,他尽情欢乐的时候到了。 他怀着乞丐拾到了金元宝那种欢畅的心情,走出了厨房的后门,来到了猪场。猪场是用泥砖建造起来的两间草房,东头一间是猪圈,大大小小分两牢,养着五头猪;第二间有大锅大灶,里面还堆放着一些柴禾,是煮猪食的地方;猪舍后面有间瓦屋,过去用作贮藏室,现在是柳沛云的卧室。猪场前面有块地坪,靠近猪圈植着一行白杨。楞小子厨工背对着他,正哗哗地摇着蒲扇,指挥着挺着大肚子的柳沛云锯上半年被炸雷噼倒的那棵白杨树。柳沛云汗流浃背流着泪,吁吁喘气,恰如拉风箱。她使尽了力气,锯条还是拉得像水蛇过河一般,左右偏晃。小伙子却板着面孔,喷着涎水,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拉锯一条线,均匀使力气。可你老拉得锯条如蚯蚓,死鱼一样张口吁气不出力。你这样锯,就是锯**,也伤不了一点皮,出不了一点血! 赖昌一见,心里可急了。从前,他不敢亲近柳沛云,别人怎么蹂拧躏她,都与自己没关系;如今她即将属自己,怎么还能让她受人欺侮,向水流舟,自己不去管?他即刻上前夺过蠢牛手中的蒲扇,在他头上乱扑,气愤地说: 春牛,你真是一头蠢牛!你一个大男人拍着蒲扇,不劳不动还嫌热。人家一个弱女子,死活拉锯,还骂人家锯**不出血。你,你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人命关天,整死了人,你可负得起责? 春牛抬头转身往后瞧,见赖昌眼里冒着火,颈上凸出筋,脸上猪血红,煞似卖牛肉。春牛也不那么蠢,他心中不禁十分怪异:怎么,说要狠狠地整柳右派的是他,如今,说整错了的也是他,黑脸、红脸他一个人唱,做人做鬼他全包了,他的葫芦里究竟买的什么药?春牛眨着疑惑的眼睛,挪动蠢笨的唇舌,正准备申辩。赖昌急忙挥手示意,马上大声发话,堵住他的嘴: 别说了,别说了!人家女人筋骨弱,身子瘦,怎么能干这种牛马活?以后粗活重活,你这牛高马大的男子汉,就该多干点。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家去团圆赏月吧。说着,就从黄色的挎包里,掏出个纸包,交给春牛,我给你父母买了斤月饼,你就带回去。我与周老师要说几句话,谈完了话,我还要上你家来睡呢。快走快走! 不由分说,赖昌就推着他走。春牛虽蠢,但个中意思,还是能够领会,又觉得他无意责备自己,也就乖乖地走了。赖昌回头拉起瘫痪在地的周沛云的手,轻轻摸着手掌上血泡,好似十分伤情地说: 你一个娇弱的女子,怎么能干这种牛马活?这春牛也真蠢,要他监督你改造,就把人往死里整,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4尽情折磨谋"脱胎",特为"喝汤"送月饼 2 说着,他从房里搬出把椅子,扶起她坐定,又返身去厨房打来水,让她洗脸。惨白的月光照着那张惨白的脸,前额双颊下颔的肌肉,似乎被利刃颳得精光,仅用一层薄皮包着几块骨头。好像突发特大的山洪,沖走了所有的沃土,河沟上面仅留下几块峭拔的怪石。它已不是什么盆地,而是地地道道的让人觉得恐怖的峡谷。大肚子吓人地向前凸挺着,就像一只农民用来盛谷的大篾丝箩。往日的水嫩荡然无存,旧时的妩媚早已不见。这半年多,似乎比百年千载更加绵长,如花的少女竟魔幻般地变成了老太婆。她艰难地洗了几把脸后,面上才透出了些红晕,唿吸也稍微顺畅。周沛云此时觉得赖昌还有些人性,没有过去那么令人讨厌。不过她也不想他怪罪春牛,在这个时候,她已是惊弓之鸟,什么人也得罪不起,于是,她连忙向赖昌解释: 赖校长,这事怎么能怪他?是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偏偏自己身子又不争气,捏轻怕重,才落到这步田地。就是我累死了,我也不会怨天尤人,你可千万不要责备他。说完,她就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赖昌知道,她是怕得罪了春牛,往后的日子更不好过。此时,他看到她那像被突如其来的冰雹摧残过的幼嫩的庄稼的那种可怜的样子,过去对她的那分旧情,突然似闪电闪现在他的心间,他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心底里倒生出几分自责,喷出对姚令闻的几分恼怒:她有什么罪?她不过是你姚令闻任意宰割的一只羊羔。先奸后娶,阴差阳错,成了你姚令闻的老婆。可是你姚令闻从来没有把她当妻子对待,甚至连佣人都不如。为了甩掉她,又设下火坑让她去跳,故意诬陷她放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箭,顺顺噹噹把她打成了右派,像垃圾一样将她摔掉,另觅新欢,可她还被蒙在鼓里。而自己也充当了实现姚令闻这罪恶阴谋的帮手,将自己曾热恋过的人推向火坑,也是罪孽深重。如今,他姚令闻风风光光当上了区长,娶了娇美的妻子,他与新人恣意地调笑,哪里能听到旧人的悲啼?柳沛云煳里煳涂被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永无见天日之时。对政治生命已经冤死、而又受辱无援的走尸游魂,我赖昌不能再说假话欺骗她,不如和盘托出,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日后阎王爷问起来,她才不至于说不明白。何况她今日已是备受风雨摧折的残花,只能让人深深同情,岂能再雪上加霜倍加摧残!
第363页 他这么一想,原来久蓄的兽性冲动的狂涛回落了,休眠的怜悯的宿芽又开始萌发。他从房里搬出条方凳,又从挎包里拿出月饼,放在凳上,又泡了两杯茶。再没有别的凳子,他只好又拖来一捆稻草,坐在她的对面,深深嘆了口气,很有几分伤感地说: 没想到事情竟弄成这个样子!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受这种苦。沛云,今晚我就陪你赏赏月,以弥补我过去对你的照顾不周吧。他隐瞒了自己助纣为虐的真相,拿起一个月饼咬了一口,抬头望了望白如冰霜的月亮,似乎很有几分不平的样子,感绪万端地说,我曾看过《嫦娥奔月》这齣戏,说是嫦娥是偷了不死的的灵药,被后羿逼得无奈,才飞升到广寒宫,把自己幽闭起来受罪,那是罪有应得啊。可你,可你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后羿,你没有拿后羿一丁点儿东西啊!相反,他先抢走了你的贞洁,接着剥夺了你的名誉。你什么也没有鸣放,他却把你打成右派,无端地受千人骂,万人踩。而现在他又抛弃了你,离婚另娶,步步高升。这哪里还有天理! 周沛云这一年来从没有吃过味美的东西,肚子里的孩子也饿得慌。她也拿起一个月饼来吃。赖昌这么一说,她的灵魂简直被吓出了窍!手一松,月饼坠落到茶碗上。赖昌坐在稻草捆子上,位置低些,溅起的茶水浇到他那灯泡似的光头上,如雨水一般往下流,烫得他哎哟哎哟嗷嗷叫。周沛云情急,来不及拿出手帕,就起身用手给他揩抹。这手给赖昌前所未有的腻滑的感觉,唤醒了他往日想入非非的幻梦。他早忘了剧痛,紧紧地攒住她的手,站起来去拥抱她,脚绊翻了方凳,月饼洒落地上,两碗茶不偏不倚,倒在他的脚上。可他压根儿忘了烫痛,踹开凳子,紧紧抱住周沛云,唿哧唿哧地喘气,鸡啄米似的亲吻。 沛姐,沛姐,你是我的心肝,我的命!这两年来,你,你勾走了我的魂,现在,现在,你该把它,应该把它还给我!说时,他一只手紧紧搂着,另一只手一个劲儿将手往下直摸。 周沛云愤怒极了,像只受了伤的野兽,疯狂的挣扎。可由于疲惫虚弱,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可她又不能发怒,惹恼了他。如今他是校长,红得发紫,她得罪不起。她只得一边死命挣扎,一边苦苦哀求: 赖校长,赖校长!如今你,你当了校长,什么样的名花,什么样的名花,都能摘到,何必,何必招惹我这残花败柳,玷污了你的清誉? 什么清誉浊誉,都是过眼烟云,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就是喜欢吃臭豆腐,喝残羹汤,残花败柳我就爱!赖昌那双淫荡的眼睛望着她,伸出舌头舔她的嘴,舔她的脸。然后得意忘形地浪笑起来,耍着流氓腔胡说八道,沛姐,我的好沛姐!那个那个男女的事,是甜酒还是酸醋,过去我都没尝过,对我来说,味道全一样。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好沛姐,你就可怜可怜我这饿死鬼,不论是酸甜苦辣,让我尝一尝!今后我一定牢记你的救命大恩,决不辜负你,爱你一辈子。说时迟,手脚快,他抱着把她放在床上,吱的一声,罩裤扯撕开了。赖昌咬着她的嘴唇,一只手牢牢按住她,另一只手又去撕她的内裤。 不行,不行!周沛云用双手死死钳住那只撕内裤的手,惊恐万状地说赖校长,赖校长!只差两个月,孩子就要出生啦。你,你这样胡弄,弄丢了孩子,弄丢了孩子,姚令闻,姚令闻,他会放过你吗? 别做梦了。你以为姚令闻还把你肚里的东西当作宝贝!如果你还是区长夫人,那蠢牛怎么敢于这样折磨你?如今的这一切,不是他丧心病狂地这么安排,谁敢这样做?他对我说,这样做,即使不能让你;换骨;,无论如何也要你;脱胎;。如果说蠢牛不下狠心,你不;脱胎;,他说决不会饶过他。因此我动点手脚,使你脱了胎,是帮了他的大忙,他又怎么会责怪我?不过,姚令闻无情,我却有义。我会动作斯文点,尽量保全你的儿子。将来我也会善待他。万一弄掉这个野种,我给你装上几个家作货,将来和和美美一大家子,该多好啊!说着,就以头压着他的胸部,扳开她的双手,去撕内裤。 赖校长,赖校长!别这样!你以为这样做能行么?对我来说,只不过是,破船行舟又遇打头风,即使是船沉水底,也只是扔了只破草鞋。对你而言,过去丧尽天良,不择手段,像一口一口地含泥垒窝的燕子,好不容易才抢到个校长,捧上个金饭碗。就因为与我胡作非为,将它摔得粉碎,你捨得吗?如今上面有政策,干部有右派配偶,必须离婚,你,你已经是党员干部,还想与右派分子鬼混,甚至结婚,生一窝狗崽子么?你来,你来呀!此时,周沛云倒放开了胸前的双手,死死地抱着他,一口咬住他的嘴唇,你是反右派闯将,立场坚定,才得平步青云,你如果拈花惹草,与右派通姦,那就会从青云之末,坠入万丈深渊。莫说校长当不成,只怕当教师也不够格。老娘如今什么也不怕,今天就与你一起破釜沉舟,干完你想干的那件好事。说着,双手就往他身上乱摸,干完了那件事,老娘就大声唿喊,别人来了,我看你面子往哪里搁?如果没人来,明天我就将你告发。我身败名裂不要紧,你前功尽弃,丢了金饭碗,拿起讨米棍,灰熘熘地滚回家,值得吗?
第364页 周沛云的话像给他烧得发烫髮昏的头,淬到了冰水里,他顿时清醒多了。他也知道,在这次运动中,一些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党员、老干部,不想与右派配偶离婚,都被开除了党籍,撤消了职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这骨节眼上,姚令闻偏偏把自己所最不欲的东西,施恩于他,这能有什么好心眼?是的,他的伤天害理的秘密,他知道得太多了。姚令闻不把他置于死地,让他不能说话,他心里塌实吗?时代不同了,杀人灭口行不通了,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对手推入阶级敌人的深渊,从此他不敢说话,或者说了也没有人听。这样,他干的那些罪恶勾当,才不至于东窗事发。对于永远、尚文、黎疾,他这么做了,对于自己的妻子,也这么做了,对于他赖昌,难道他会做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格外仁慈宽厚么?什么让他吃肉喝汤,全是姚令闻设下的套子,让他往里面钻。他可不能上这个当!于是他就松了手,狡黠地说: 沛云,刚才我是和你开个玩笑,看你究竟爱不爱我?现在我知道了,你说的一切,都为我的前途着想,可见你爱着我,深深爱着我。如今,我再也不能欺骗你,对深深爱着我的人再说假话了。我告诉你,姚令闻确实把你甩了。就在他通知与你离婚的后两天,他就和昆阳市三中的汪凤绮结了婚,我还去喝了喜酒呢。好几个月了,你还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将来有机会当你的区长夫人,别做梦吧! 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他说要等我十年八年,要我把他的宝贝儿子生出来,带好。说我们还会破镜重圆,韶光再现。退一万步说,就是他不爱我,虎毒不食子,他也不会不爱自己的儿子的。你想信口雌黄,离间我们,妄想!柳沛云记起他那晚说话信誓旦旦的情态,坚信姚令闻不会甩掉她。因而怒不可遏地斥责赖昌。 哼,他是什么虎?连乌龟王八都不是。他为了一己私利,什么坏事都干得出!至于甩掉你,只不过是甩掉一只破草鞋,他有什么做不出?他结婚时,闹出的天大的笑话,昆阳人哪个不知道?就你一个人死心眼,他骗你,害得你走投无路,你还相信他! 什么笑话?赖校长,别卖关子,你就快点告诉我吧!柳沛云见他说得的的确确,心里早稳不住了,便迫不及待地问他。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4尽情折磨谋"脱胎",特为"喝汤"送月饼 3 这样的事,你也不知道?就是端阳过后两天的周末,他们在区政府结的婚。晚餐喝喜酒,晚上吃喜糖,闹新房。大家从新房里出来不到十分钟,刚刚洗好扑克牌,还没有抓,新房里就传出一声;垮嗒;巨响。接着,几个听壁脚的来说,听到了;垮嗒;巨响以后,还听到了女的几声惊吓的;哎哟,哎哟;,男的几句;不痛吗;,然后是;没什么,没什么;。大家都十分惊异,忍不住笑,说,;姚区长力气真大!搞那个发出的垮嗒声真大,简直地裂山崩。你们说好笑不好笑?;那晚,太好笑,;嘻嘻;;哈哈;;嘿嘿;不绝于耳,连输了牌的要顶扫帚、贴鬍鬚、画花脸,有时都忘记了。第二天一早,姚令闻就吩咐僱人给他修床,原来他睡的那张床,榫头不坚牢。他用力过勐,榫头断了,床垮了。新婚之夜,他们就趴在地上睡了一宵。你说,这是不是天方夜谈?这样的事我怎么会忘得了?说完,不禁格格地笑起来了。 接着,赖昌又走出房门,把散落在地的碗、月饼捡起来。他回过头来,见柳沛云仍心存疑虑,又说: 我说的你如果不相信,那么,明天我就叫春牛来餵猪,我准你到昆阳城他的家里看看,你就知道了。不过,你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他是魔鬼,惹恼了他,对我没有好处。你实在太冤枉了,我不能再害你。今后我会安排春牛多做事,让你好好休息,把孩子顺利生下来。现在,你就吃个月饼吧,我走了,你多保重!他把一个月饼递给她,转过身,就讪讪地准备走。 可是,此时柳沛云却一把抱住他,她噙着眼泪热烈地亲他的嘴。她想,赖昌能把这一切告诉她,可见良心还未完全泯没。在这种险恶的形势下,他还拎了月饼来看她,虽然他想的是那个,但他冒着风险来,就说明他还爱她。胜过姚令闻千百倍。何况她如今百般受折磨,她的孩子根本保不住。既然姚令闻已抛弃了她,她保持贞节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就汤下面,让他吃一顿,以后他可能用他的权力暗中保护她。于是她立即宽衣解带,敞开白嫩腻滑的胸怀,亲切唿赖昌: 赖校长,来呀,还愣着干什么?我想通了,既然姚令闻这般无情无义,我还等他、守着他干什么?我真是看走了眼,要是当年我选择了你,现在我们岂不生活得和和美美,怎么会吃这般苦,受这般辱?这事我不说,就只有明月、清风和室内这盏孤灯知。你也二十好几了,一个大男人,连个中美味都没尝过,真是不肯过奈何桥的饿死鬼!你只管大胆来,只是你动作要轻柔点,别吓坏了未出生的孩子。 赖昌听她这么一说,就如出征的将军,接到了上峰的命令,立刻雷厉风行。他如勤劳的蜜蜂採花吮蜜,是那么贪婪,如饿极了的鸡啄米,是那般急切。伴着那有节奏的舞蹈,他又吹奏起美妙的乐曲: 云妹呀,你是一铺弹性特强的毛毡,你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你是一泓颤颤波波的春水,你是一团粘粘煳煳的米糖。睡在你的温馨的毛毡上,在你的草地上欢快地打滚,在你柔和颤动春水里游泳,含着你那粘粘煳煳的米糖,真的,我真的觉得自己像拥抱着杨贵妃沐浴华清池,围绕着自己的,是无边无际的幸福。自古英雄不爱江山爱美人,我那芝麻大小的校长那只是个鸟**。从今往后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和你今晚这样,天长地久,颤颤波波、粘粘煳煳到白头。
第365页 昌兄啊,昌兄!你又睁着眼睛说胡话。现在我们做的事,是罈子里的淹菜,不能透风,怎么能如我们所愿,天长地久到白头?你吃饱这一顿,今后又只能饿着肚皮等。等到雨过天青后,颤颤波波、粘粘煳煳,让你玩过够。现在嘛,月儿偏西了,睡过了头,让人逮住,那就后悔莫及了。说着,她就推赖昌起床。赖昌也觉得此事危险头大,立刻提裤披衣,说了声保重,就慌慌张张走出了门,霎时,消失在厨房的那一面。 圆月当头照着,无限惆怅的清辉洒满人间。周沛云痴痴地望着门外地上如霜的明月,脑子里万马奔腾。赖昌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她如雾里看花,实在看不真切,有时甚至觉得他倒黑为白。不过,今晚,倒使她明白了一件事,赖昌虽然也很坏,但他确实比姚令闻好,他五十步可以笑百步。她爬起来,呆呆地踞坐在床上,身子缩小得如一只蚂蚁。她几曾想到,天地是如此广阔,可就是容不下她这只蚂蚁。他隐隐地觉得,似乎还有一种泰山般的强压的力量,要将她压入地底,不让她在这茫茫的天宇里,留下一丁点儿痕迹。她的吓破了的胆,空空地盪鞦韆;她的七上八下的心,在紧紧擂鼙鼓;他的凄伤的眼里,汩汩地涌着泉水般的眼泪。她殷切地希望,赖昌不食言,不至让她的胆、她的心,今晚、明晚,今年、明年,甚至永远永远地盪鞦韆,让她的双目,永远永远变作流泪泉。 在这皓月将无限惆怅的严霜、肆无忌惮地洒遍这漫无边际的人间的时候,只有那几头肥壮的猪,永远永远也不惆怅,唿噜,唿噜,均匀地奏起了无限美妙的、节奏鲜明的音乐。它们正在作着这人世间没有的、霞光灿烂的好梦。人们常说,人为;万物灵长;,如今,比起这些经常被人咒骂的蠢猪来,究竟;灵;在哪里?人们又说人间;竹篱茅舍;,远胜天上;琼楼玉宇;,因为那里自有真情在,那么,究竟这;情;在何方,;胜;又在何处?彻夜不眠的皓月,陪伴着彻夜不眠的周沛云,就这么无限惆怅地,永无休止地,彻夜冥思苦想,冥思苦想……直至夜已彻,曙光现,她眼前仍然是黑漆漆,雾茫茫。她辨不清方向,找不到答案……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5淫心不死,反常态赖昌赦右派;过关斩将,独轮车春牛送沛姐 1 赖昌走后,彻夜不眠的柳沛云,又苦苦地思索着赖昌的话。一个这样的问题,老是萦绕在她的脑际,残酷地折磨着她:真的是姚令闻彻底抛弃了她,甚至还要阴毒地雇春牛逼她堕胎,杀死自己的孩子,还是赖昌为了达到罪恶的目的,不择手段地进行挑拨离间,以达到与她通姦的可耻目的? 她想,姚令闻如果丝毫不念旧情,又怎么会甘冒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深夜前来探望她?如果他不要儿子,又怎么会那么认真的给儿子取名字?今晚,我们虽是生离,但决不是死别,日后我们还会破镜重圆,韶华再现的。这话如此斩钉截铁,如此亲切感人,他又怎么会忘恩负义?退一万步说,纵使他不爱她,他又怎么能忍心杀死自己的骨肉?何况他妈妈一心想要早抱孙子!这一切的一切,是真的,怎么会有假?至于赖昌,从初次认识的那一天起,她就觉得噁心。尖嘴猴鳃,光头鼠眼,稀稀拉拉几根黄头髮,真像黄沙滚滚的沙漠里拼命挣扎着活下来的芨芨草。一副流氓相,一肚子坏心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卑劣下流,千方百计找机会猥亵她,企图得到她。机关算尽得不到,就引来姚令闻糟蹋她。吃不上甜葡萄,污衊她酸还不够,还要设计陷害她,丧心病狂,把她打成右派,尽情地侮辱她。以往蠢牛百般地折磨她,只不过是他罪恶的魔爪的延伸。今天他说这些话的真正的目的,无非是故伎重演,挑拨离间,诱她走进他设下的圈套,满足他的兽慾。经歷了这么多事,自己的头脑还不清醒,眼睛也不明亮,又上了这种小爬虫的当。从今往后,她应该百倍提高警惕。就这样,他思索的足迹,像拉磨的毛驴的蹄爪,反反覆覆在她的脑子里盘旋践踏。直到曙光初露,她还没有得出这个问题的准确答案。实在疲倦以极,才囫囵地睡了下去。 她醒来的时候,严厉的日光已射进了小小的铁窗,严密地监视着她,让她恐惧惊慌。今天是国庆节,革命的人民大众都要快快乐乐欢度伟大的节日,这不能间断的餵牲口的脏活累活,当然要罪不可赦的右派分子扛起。糟了,今天春牛是不会来,所有的活儿,都得靠她自己一人干。猪草昨天虽然剁好了,可是用作煮猪食的柴禾的白杨树,还没有锯断、噼开。等她噼了柴禾,煮好猪食,早该日已过午,那些无罪的猪,得跟着有罪的她一起受罪,饿得嗷嗷叫。她应该马上起床,拼死拼活劳作,尽快地解除它们飢饿的痛苦。幸好,春牛今天不来,否则,她睡到这时还没有起床,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汇报上去,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深重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 她急忙想翻身起来,可头脑昏昏沉沉,好像有无数的锥子往里扎,痛得要命。经过赖昌铁蹄的的蹂躏,她周身像散了架,莫说起床,连动弹一下也十分艰难。只有肚子里那小东西,他不知道人世间的艰难险恶,还是无所畏惧,拳打脚踢,左冲右突,将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她想,今天要下床劳作,恐怕比登天还难。有什么办法呢,明天只能塞住耳朵,任凭那监督她的春牛恣意谩骂,任凭那酷似阎王的上级,恣意宰割。可怜的猪啊,你们也只能自认倒霉,碰上她这么个无能之辈。不过,它们还是自由的,今天,他们可以嗷嗷嚣叫,鸣冤叫屈;明天,还会有人替它们平反昭雪,严惩她这个迫害它们的罪魁祸首。而自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唿唤腹中的儿子,他压根儿置若罔闻!自己这冤中的奇冤,究竟有谁知道?太阳虽然出来了,可她眼前却一片漆黑!想着想着,她再也稳不住突突狂跳的心,再也忍不住淅淅漓漓坠悲泪,再也禁不住埋怨这浑浑噩噩的天、冷酷无情的地……
第366页 她不顾头脑发昏眼发黑,使劲地咬着牙,双手战战兢兢,拼命地撑着床,到底还是挣扎着坐起来了。可是,那些猪们并没有如她想像的那样,饿得嗷嗷直叫,倒听见户外枝头上的小鸟们,吱吱喳喳、唧唧哌哌,在欢歌笑语。她想,秋日晴天的早晨,阳光是这样灿烂,空气也这般清新;茫茫蓝天如大海,片片白云似风帆;莲池中,碧水悠悠,鱼儿嬉戏,红蕖颤裊,蜻蜓上下:那是一副多么好的江南仲秋图。她应该即刻起床,投入这无限美好的大自然的怀抱,与鸟雀们同欢乐。人生无常,逢春未必喜,遇秋何足悲。短暂生命烛焰的微明,何必与苦难人生的永恆的无边黑洞较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生命的萤光,能亮则亮,该灭就灭,如日月经天,似江河行地,顺其自然。又何必斤斤计较于富贵贫贱,戚戚忧虑其悲欢离合呢。 她挣扎着起来后,忘了穿衣,拖着沉重的赤脚走过去,打开了曾经禁锢一切的厚厚的门。门外的景象,竟如东逝碧水向西流,红日偏从西边出,变得如此出人意外。猪圈沖洗过了,一大锅煮好的猪食正冒着热气;猪们饱食之后,正在磨耳交颈嬉戏;春牛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在努力噼柴,噼好的丁柴,垒成了一座小山;几只喜鹊一步一啄,在地坪里戛戛肯首踱步,似乎在啧啧称赞春牛。听到吱哑的开门声,春牛抬起头来,抹了把汗,楞头楞脑,嘿嘿嘿嘿,尴尬地笑着说: 柳老师,洗脸水打来了,快洗脸吧,别让水凉了。他丢下手中的斧头,搓着手,很不自然地瞟了她一眼,饭煮好了,我们,我们去吃饭吧。 此时,柳沛云的惊诧,真是莫可名状。怎么,兇恶的老虎竟变成了绵羊?老师这亲切熟稔的名称,已经与她久违了。连三岁小孩都对她怒目横睁,戳着嵴梁骨直唿她的名字,或者叫她死右派;咒骂她;不老实;、;死不悔改;、;反动透顶;。这一切她习以为常了,春牛今天唿她作老师,揽下一切重活干,她反而觉得不习惯。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果多有一些人这么唿她,这么待她,说不定左派们的变态的神经,会更加变态,又要开大会来狠狠地斗她,肃清流毒。她如今是惊弓之鸟,再也受不起惊吓。别人怎么骂她作贱她,强制他昼夜不停地干牛马活都可以,就是群起斗争,按头、压肩、扭胳臂、跪禾刷,着实使她受不了。她十分惶恐而又极其恳切地哀求春牛说: 春牛,春牛,我是右派分子,我罪孽深重,没有资格当老师。我求求你,直唿我作柳沛云吧!我要脱胎换骨地改造自己,这些活儿还是让我来干,让我来干吧!说着就抱起一抱丁柴,准备送进猪舍。 别这样,别这样!春牛急忙抢过她手里的柴禾,丢在地上,十分愧疚地说,沛云姐,过去是我不对。你怀着孩子,既要教书,还要作牛作马,搞劳动。我不仅不帮你,反而千方百计折磨你。我不是人,我是畜牲!今后一切粗活重活我全包了,你只安心教书就行了。 怎么怎么?你叫我姐!柳沛云更加诧异,更加惊恐,我是右派,是阶级敌人。你这样称唿我,会连累你的,也使我感到害怕。你还是直唿我的名字,或者干脆叫右派分子,于你于我,都无挂碍,也符合现在的潮流。 沛云姐,如今唿你姐对我有什么挂碍?我和你家相差只那么七八里,你妈还是我的远房姑妈,你我都是穷叫化。只是你多读了几句书,当了教师,才害得你成了右派分子,把你整成这个样子。我是个农民,不像你们干部,说什么对右派分子的同情,就是对党对人民的犯罪,动不动就开除党籍,开除工作。我没有党籍工作籍可开除,一切责任都由我承担,我怕他个鸟。春牛抹去身上的汗,穿好衣服,很有几分气愤地说,别管这些了。饭菜快凉了,我们还是快点去吃饭吧! 他们走进厨房,在饭桌前坐定。柳沛云见到桌上除了两个常吃的祖宗菜外,还新加了几个荷包蛋。怎么,昨夜竟是楚河汉界,是地狱天堂的分界线?卸下了牛马般的重负不说,伙食也突然改善了,春牛石板似的僵硬的脸面,也变成了和风吹拂的绿水,泛起了笑的涟漪。春牛见她百思不得其解,连忙向她解释: 沛云姐,过去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昨晚,赖校长到我家里,对我说,要我好好对待姐。我说,;你们不是要狠狠地折磨她,让她老老实实,脱胎换骨。不然,就要辞退我。;你们不是还说,;如果我做到了使她脱胎,就让我转正,当正式工人。今天我要她噼柴挑水煮猪食,又有什么不对呢?;赖校长十分生气地说:;说要折磨她的,是姚校长!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可胳膊拗不过大腿,我怎么敢照顾她。如今组织上调姚令闻当区长去了,此后,他鞭长莫及,他那个个少林寺的长老,管不着我这个武当山的小道士。春牛啊,如今,我当了校长,成了武当山的真人,你按照我的意思,好好对待她,我决不会亏待你。;我爸爸听说我曾虐待过你,拿起棍子就扑打我,骂我是畜牲。我爸还说你是我的堂表姐。你忠厚老实,是老天瞎了眼,让那些丧天良的恶鬼,把你害成这个样子。我爸还说,你现在怀有身孕,什么也不能让你干,如果我不听他的话,出了差错,他就不许我进家门。今天早晨,我爸还拿来鸡蛋,给你补身子。过去我错了,我不是人。沛云姐,看在我爸的面上,你就原谅我吧。说到后面,他哭丧着脸,可怜兮兮的,真像个犯了严重错误,低着头站在老师面前忏悔的孩子。
第367页 听了春牛的话,柳沛云十分激动。他想,做人真难啊!连在学校做临时工,也身不由己,要被别人当猴耍!自己参加工作这两年多,不就是这么一只被他们耍弄得五脑七伤的猴子?他们耍够了,玩腻了,就把她当垃圾一样抛弃,致使落到了这种生不如死的田地!备受冰雪严寒之苦的人,更能品尝到点滴温暖的丝丝甜。她含着眼泪,夹起一个荷包蛋,塞进春牛的碗里,哽哽咽咽地说: 我,我不怪你,春牛,我的好弟弟!看牛伢子手里没牛卖,他们要你看的;牛;就是折磨我,你不折磨我,你这看牛伢子就当不成。反正你不折磨我,别人还会比你凶。怪只怪我自己瞎了眼,被他们牵着鼻子往死里拽。到了这步田地,后悔已来不及!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5淫心不死,反常态赖昌赦右派;过关斩将,独轮车春牛送沛姐 2 原来,她始终弄不清,究竟是姚令闻,还是赖昌在耍自己?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是姚令闻耍了她,他耍手段矇骗组织,把她打成右派,存心糟踏她,以博得立场坚定的美名,使自己能加官进爵,最后丧心病狂地甩掉她。她知道,姚令闻玩女人远远胜过馋猫爱鲜鱼,慾火难熬,甩了她,再结婚也很自然,但是她没想到这一天竟如此之快,仅在他们离婚两天之后!不过,她肚子里的儿子,还是他的,他说他舍不了自己的骨肉、特别是他妈妈想抱孙子简直想疯了的这些话,应该是真的。她记得今年春节后,在刚刚被划为右派之后,第一次到家里过年,他妈那种亲密温暖的情景,她那春风般的慈祥的面容,至今仍在她脑际清晰显现,他的春雨润物般的关切的话语,至今还在她的耳际萦绕: 沛云,我的儿啊!人生道路上受点挫折没关系,只要有人在,就会有希望,就会出现奇蹟!想当年,令闻他爸为革命献出了生命,令闻还没出生。是我孤苦伶仃,带着他闯过荆棘丛生的千难万险的道路,让他读了书,参加了工作,入了党,提了干,当上了官,才有了今天。他会继续努力,前程无量啊!你今天为他受的委屈,比起我当年的遭遇,那是十不及一的。你不必苦恼,我们始终会牢记你对令闻所做的牺牲。如果你能为我生个乖孙子,我就在暗夜里见到曙光。当然,目前令闻不方便好好照顾你,不过有我呢,我是烈属,别人不敢对我怎么样,我这里就是你和你儿子的最好的避风港! 她说时,殷切期待的目光是真诚的,是值得信赖的目光。她一定不会抛弃她。她想,待她临产时,她就会住进这个温暖的家,妈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和她的娃娃。到那时,令闻也会不时来幽会,加倍地爱抚她和他的儿子,那是一副多么富有幸福生活情趣的图画啊! 不过,春牛却反覆斥她死心眼,明摆着的姚校长讨老婆的事儿,大家嘴都说歪了,可她偏偏不相信。春牛的斥责,使她又觉得,外面那些传言的真伪,她还得弄个明白。吃一堑,长一智,他不能像过去那样,再让姚令闻蒙哄欺骗。到元旦放假的时候,他一定要去县城走一遭。 沛云姐,你怎么啦,这么呆呆的,怪怪的?春牛将荷包蛋又送回碗里,你怀着小宝宝,需要营养,还是你吃吧! 没想什么,我只是想,孩子快足月了,到元旦放假的时候,我得去县里检查检查。 周沛云故意隐瞒自己去县城,是为了去弄清姚令闻结婚事实真相,又将荷包蛋塞进春牛碗里,笑着恳求他道,到元旦,只能辛苦你一个人餵两天猪了。有功得受禄,你就多吃个蛋吧! 推来让去,最后四个荷包蛋,每人吃两个。吃饭时,他们还商量了她去县城办法。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元旦。春牛说她月份深了,走不动,过分劳累,会出问题。只能找副竹槓来,缚住这把椅子,他再找个人来,抬着送她去县城。她却十分犯难,如今人人都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忘我劳动。她一个右派分子,还要坐轿子让人抬,别人不把她拖下来,指着她的鼻子直骂才怪呢?何况如今人人把革命二字挂在嘴上,谁愿意去抬右派分子,沾上一身腥臊?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春牛说用独轮推车,送她去过虎岗轮船码头,然后她乘船去昆阳。只是这种车子,农民常常用来运粮送猪,太委屈她了。柳沛云倒笑着说,据说这车子还是诸葛亮发明的,古时叫木牛流马。如今能坐上,她觉得十分光彩。 于是,春牛从自家找来独轮车,车的独轮的一边搁块木板,让她躺在这边;另一边搁上块大石头,以保持车身的平衡。为了不只滚下车,还用绳子缚在车架上。走在路上,不认识的人见了,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无限关切地说: 肚子这么大了,才坐独轮车去看大夫,真作孽!他们又指着春牛切齿痛骂,你做丈夫的,怎么不找把椅子,再找个人抬着,让她舒服点。你这么不管妻子的死活,真该千刀万剐! 知道她是右派的人见了,无不义愤填膺,有的甚至破口大骂: 柳沛云,你这个右派分子,死不老实!不好好改造,还想坐轿子,乘车子,享清福! 没人抬轿子,她就坐独轮车!你看你看,挺着个大肚子,活像一头大肥猪! 有个小伙子还气势汹汹,要把她从车上掀下来,开个现场批判会。不过也有些大娘、大爷,无限同情她,冲着小伙子破口骂:
第368页 三伢子,你瞧瞧,她比你究竟能大几岁?她不过多读了几句书,当了老师。她也没有说错什么话,是她黑良心的老公害了她。要不是你在家里刷牛屁眼,也读书当老师,这次县里鸣放,你肯定会叽叽哌哌炸芝麻,早就成了右派,你有什么资格骂人家。 作孽啊,挺着个大肚子,一身两条命,她丈夫却离婚不管,她那没良心的丈夫真该遭天杀!没有办法,她只好坐运猪的独轮车,你们还丧尽天良骂她,你们还是人吗? 通过反右,抓出了一批反面教员,树起了批判的靶子,通过全民对资本主义的大批判,人民群众的社会主义觉悟空前高涨。人民共和国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几乎处处都摆开了革命大批判的战场,革命烈火越烧越旺,谁要是不经意说了句背离了社会主义方向的话,都会受到严厉的批判。子责父,夫批妻,大义灭亲的事,随处可见。可惜没有这么多官位,要不然,不知还要提拔多少乡长、区长!至于对阶级敌人——地、富、反、坏、右的批判更是严厉十倍,拳打脚踢逼着跪,那是少不了的革命行动。只是这次,这些革命闯将碰到的是有股蛮劲的春牛,这头蠢牛啊,简直是只兇勐的老虎,谁也不敢惹他。加之一些老人的责骂,那些翘起的**给泼了瓢冷水,立刻乌龟缩了头。革命高调唱起来固然好听,可是因为与己无关的事,招惹了这头横蛮的牛,自己将会遭受皮肉之苦,不值。于是,他们且骂且退,临阵脱逃了。 就这样,春牛过五关,斩六将,一路上排除骂骂詈詈,磕磕碰碰,停停歇歇,中午过后,好不容易来到了过虎岗的轮船码头。春牛扶她上船后,嘟——嘟——几声长长的汽笛拉响,轮船开了,那些疯子似的喧嚣怒骂声,才渐渐远逝,她的砰砰狂跳的心,才暂时平静下来。她有生以来,才第一次这么狼狈地离开了她心爱的——如今却使她万分恐惧的家乡。此时,她又深切地感到,如果是头猪,挺着个大肚子,肥肥壮壮,农人们定会向春牛招手致意,笑语夸赞: 小子,你的堂客真行,餵出了这么头大肥猪,一肚子油,定会卖个好价钱! 可是她是人,是个被胡里煳涂划入另册的的不明不白的罪人,既不能吃,又不能卖,迎来的当然就只能是金刚怒目式的千人唾、万人骂。人活到这份上,连猪狗都不如,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世界上的人,如果都憨厚如猪,没有阴毒害人的魔鬼,没有兇残地吃人的虎狼,那么,也就不会有善良受罪的羔羊,那么,人们该多么友爱,这世界该多么宁静,该多么美好啊!她痴痴呆呆地站在船舱中,痴痴呆呆地这么想……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6船中人义愤鸣不平,柳沛云痛忆鱼水情 1 同志,你来坐吧!你有身孕,这么站着,多累啊!柳沛云进到船舱后,一位俊俏的姑娘起身,拉着她的手,亲切地唿她。 同志,还是坐我这里吧。我壮实得像头牛,又喜欢动,弯腰靠着船舱壁坐着,很不舒服。我要起来走走。另一位清秀的青年男子,欠起身来让座,诚恳地对柳沛云说。 近一年来,这熟悉的让人感到骄傲亲切的同志的唿声,早已远离她而去,她怎么会想到他们是在唿唤自己?那个青年见她没有反应,生怕她不坐他的座位,去坐了姑娘的,急忙拉她过来,按她坐下,她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给自己让座。好像严冬倒流到暖春,冰雪融化了,变成了淙淙流水,目前她亲歷的生活的惊涛骇浪,在这小船上渐渐恢復了一年多前的平静。人间毕竟还有真情在,她心里感到意外的亲切。时代到底还是进步了,要是像古代,她也会像宋江、武松,额上刺有罪囚的字样,人人见了都会咒骂她,怎么会出现今天这么戏剧性的一幕!?可是,她还是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只要别人不咒骂、不折磨就行了,怎么还敢奢望别人给自己让座位?她急忙起身,连连推让,可那青年死拉硬拖,一再谦让,她便只好含着眼泪靠着舱壁坐下。 今日的中国,正如伟人所说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如今凯歌高奏,反击右派的斗争,已经取得了彻底胜利。不只翻江倒海,擒获了鲸鲨,还深入海底,掘泥三尺,连螺砣蚌壳,都搜刮殆尽。东风彻底压倒西风,谁也不敢说半句离经叛道的话。不过,刮西风的地下,刮阴风的暗洞,也不是没有,今天他们乘坐的小火轮就是其中的一例。不知情的人,不是给她这个右派让座了么? 乘船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彼此熟识的少,素不谋面的多。与人邂逅相遇,不熟知他的底细。小媳妇走出了家门,没有家娘的控制,她自由多了。待一会儿船到码头人上岸,各自东西分,一个人说了什么,谁也不会作记录,谁也不会较长短,谁也不能把这些人再集中在一块反右派,因此谁也用不着惶恐。此时,许多人开启了禁锢已久的语言闸门,有悖潮流的地下潜流,便从地底喷涌出来。这船暂时变成了英国的海德公园,成了一片可以放纵自由言论的特殊的天地。 革命越向前,敌人就越多。如今时代真的大变了,那些温顺的羊羔,都成了兇恶的狼。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我们那里有个漂亮的姑娘,今年不到十七岁。才识几个字,没教几天书,遇事胆小如鼠,可怜兮兮,居然也被划为右派分子,成了罪不可赦的阶级敌人,穷凶极恶的虎狼。嫂子,你说这事希奇不希奇!给柳沛云让座的那个清秀的小伙子大惑不解,颇有几分愤愤不平地对柳沛云说。
第369页 他的话像一颗地雷突然爆炸了,那轰轰的剧烈的迴响,在柳沛云的脑子里迴荡;她像个初次行窃的小偷,突然被人抓住了手,她扑通扑通的心,几乎窜出了喉。她红着脸,含着泪,低着头,惶急万分,默默无语,几乎无地自容。经过快一年的苦役的折磨,她面目黎黑,肌削骨露,挺着个大肚子,双手长着松树皮。虽然今天她也曾刻意打扮,但在别人眼里,怎么也不像干部教师,倒像个经常在泥里水里摔打扒摸的小家子农妇。 小伙子,这大嫂天天泥里水里淌,围着锅台转,她怎么能知道左派右派,怎么能分辨羊羔虎狼?你小子倒有胆量,只要是女的,只要很漂亮,管她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化成美女的蛇,你都爱。你说的这个右派分子,这么年轻漂亮,你当然会爱得死去活来,怎么还会去分辨是羊还是狼。我倒讲个故事给你听。传说古代有个小和尚,终年在深山老林的一所寺庙里修行,从未见过长发女郎。有一次,他因故必须下山,师父千叮万嘱,;那些穿红着绿、粉面长发的,都是兇勐的吃人的老虎。千万要离得远远的,否则,你就会被她们吃掉。;当小和尚回到山寺的时候,师父问他,;这次下山,你最喜爱什么?;小和尚张口结舌,不敢回答。师父一再逼问,他只好老老实实、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最喜爱的,最喜爱的,还是兇勐的老虎。;好傢伙,只要是外表美丽的女郎,管她骨子里是毒蛇恶狼、窃贼土匪、右派分子,你都会像那个小和尚一样,;最喜爱;。是不是?另一个调皮的小伙子对人眨眼努嘴,怪腔怪调地说。 小伙子,你不能这么说。我们确实不能把右派分子都说成蛇与狼。别的地方的右派兇恶不兇恶,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几个右派分子,原来教书时,踏踏实实,和和气气,对孩子重话不说一句,轻指不弹一下,怎么会突然变得穷凶极恶?我听说洪家垸完小有位老师,他的丈夫还是中学校长。这位老师在枕边向他说了几句,他就添油加醋,检举揭发,昧着良心,把妻子划为右派,他因此受到表彰,进爵加官。当了区长后,就逼迫妻子离婚,没两天,他就与新人进了洞房,又强制原来的妻子从事苦役,备遭凌辱,受尽折磨。试问,这对夫妻,究竟谁是可怜的羊,谁是兇恶的狼?你们可不能昧着良心说。一位浓眉大眼的汉子,愤愤不平地说。 那还用说,妻子是可怜的羊!她丈夫是六亲不认,人面兽心,才真正是穷凶极恶的狼!群情激愤,众口汹汹地说。 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如今上面就是这么黑白颠倒,阴阳倒置,偏偏喜欢狡猾兇恶的狼,要狠狠打击柔弱可怜的羊!浓眉大眼的汉子又大惑不解地说。 继续革命嘛!钢枪在手总得放,豺狼虎豹打光了,麻雀兔子就遭殃。风水轮流转,今天大整读书人,明天轮到批农民。猪婆子到老都有一刀阉,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一个小伙子操着手,白眼望着舱顶,自命不凡地说。 羊羔有罪该吃,专吃羊羔的虎狼却没错反而有功,这哪里还有天理良心!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6船中人义愤鸣不平,柳沛云痛忆鱼水情 2 你真是榆木脑袋实心眼,自古大权在握的皇帝哪有错?就说这次整风,有人说,;粮食统购过头了,农民没饭吃。;;合作化搞快了。刚刚插秧成立初级社,稻谷没黄,一声喊,就转为高级社。农民不适应,生产搞不好。;这些实话都说到了我们农民的心坎上,可偏偏他们都被划成了右派!成则为王败为寇,天理良心的天平,从来都向有权的虎狼倾斜,无势的羔羊只能自认倒霉,你又何必为他们鸣不平?自命不凡的小伙子带着教训的口吻说。 唉,别说了,别说了。一个灰白头髮核桃壳脸的老人,也忧郁地加入了这争鸣的行列,过去是三娘教子,如今是子教三娘。搞土改、成立初级社时,干部下乡,拜老农为师,泥里水里,与群众打成一片。那时的干部,挽条白袱子,系块腰围巾,赤脚草鞋,见面就对我们嘘寒问暖,和我们亲如一家。丰书记、池县长还经常说,他们是我的小学生,要我教他们治国种田的道道。可如今一些干部,嘴上没长毛,心地比天高。什么也不懂,可不论对什么人,他偏偏都要说三道四。你要是稍不顺他的意,提出什么不同的看法,他就会暴跳如雷,像虎狼一样咆哮,把你当资本主义的靶子批。今年试种东北粳稻,我说,;南方的竹子北方不长笋,北方的苹果岭南不开花。要是盲目推广,弄不好会造成大面积减产,后果不堪设想。既然是试种,我们就蜻蜓点水,种两亩看看,试种成功,明年就全面开花,普遍推广。;没想到这下触怒了这位年轻的官老爷,他大发雷霆,;老煳涂,老混蛋,你懂得什么!不相信科学,扼杀新生事物,捡起右派的那些破烂货,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与右派分子同唱一个调子。要不是党中央决定不在工人农民中划右派分子,你早就成了死右派,革命人民早就砸烂了你的狗头!;从此,我也只好锁住嘴舌,什么也不说。于是合作社的土地全种上了东北粳稻。后来蔸蔸禾稻扇把细,每穗顶尖三粒谷。田里没收成,社员没饭吃。他们反倒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要长知识就得交学费。;他们恬不知耻,说长道短都没错,永远正确,始终都是不倒翁!我倒成了没披右派长褂子、却穿了右派短裤衩的四不象的老怪物,不管说黑说白都是错!
第370页 人善遭人欺,马善逗人骑。如今着世道,六月飞霜西边出太阳。老实巴交的顺民,动不动就被骂得狗血淋头。杀人放火的土匪,阎王老子却不敢放个屁!你看那些良心背在背上、胡作非为、任意将别人打成右派、踩入泥里的人,哪一个不鸡犬飞升。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年轻人没经验,往往说错话做错事也是难免的。吃一堑,长一智,他们会渐渐成熟起来。可如今不分青红皂白,将年轻人往死里整,划为右派,将他们踩入泥底,叫他们永世不能翻身。真是丧尽天良! 哼!天良?世界上只有罪恶,哪有天良?三国时期,袁绍与曹操对垒官渡,袁绍的谋臣田丰说袁绍举措失当,必败,被打入囚牢。后来袁绍真的败了,狱官对田丰说,这回他说对了,袁绍回来,定会夸他赏他重用他。田丰说,他如果说错了,尚能活命;如今说对了,他的死期到了。果不其然,袁绍的回军还在路上,就派人飞骑传命赐他死。皇帝老子项下有逆鳞,有权的长官满身长着刺。皇帝光裸着身子走,大臣都谀贊他穿着新衣是帅哥,他高兴;谁若说了真话,让他面子难看下不了台,那么,受训斥、挨毒打、蹲监狱、被砍头,那是活该。如今你不谀皇帝长官是朵花,反要说他豆腐渣,倒摸逆鳞强拔刺,那你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自古以来,;文死谏;,如今只划你右派留下一条命,算是便宜了你!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不无讽刺地说。 看样子你也是知识分子,你也喜欢;倒摸逆鳞强拔刺;,你就不怕有人告你叛逆,把你打成右派?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反问他。 狡兔三窟,万无一失。我爸爸在某地当;皇帝;,整风时,我已得到了内部通知。我们单位的长官,原是我爸手下的宠臣,早也给我打了招唿。我不鸣不放,皇帝老子也不敢对我怎样。这里是我爸的故乡,对我来说,却是异乡。谁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在哪里工作。你向哪里检举我?你们这里的长官,即使是大省长,也管不了外省的小百姓。因此右派永远与我无缘。倒是你们,虽然是农民,也得小心。正如那位老伯说的,你要是胡乱地说真话,而不严肃地说假话,长官怪罪下来,就算不给你披上右派的长褂子,也免不了要给你穿右派的短裤衩。那个戴眼睛的年轻人又幽默地笑着说。 我说,右派分子说那些话,并不是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gmd的机枪刺刀,我们的党和国家如此强大,又何这么兴师动众,一定要用大炮去打蚊子呢?即使有些人说错了什么话,他们也不是有意反党反社会主义。因为他们原来并不想说这些话,是你们开大会小会请他们说,并信誓旦旦向他们保证,;言者无罪;,他们才说的。如今别人说了,就说有罪,划他右派,打入阶级敌人行列,而把自己原来说的话当放个屁,今后谁还敢说话?并且有些右派分子,大会小会都没有哼一声,连蚊子都不是。你看那个仅仅共枕时,在丈夫耳边笑说了几句的天真的话的女人,根本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中,如蚊子那样哼哼嗡嗡,也被划入兇恶的阶级敌人一类,岂不冤枉?何况这种私下里说的话,谁知道它是真是假。如果这种话也算数,要是我昧着良心,像疯狗一样乱咬人,我要将谁打成右派,他就跑不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伙子胀红了脸,更加愤愤不平地说。 好小子,你敢这么说,就不怕划右派?一个老年人这么提醒他。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6船中人义愤鸣不平,柳沛云痛忆鱼水情 3 我不怕。我在学校里就这么说了,可是因为我才读高中一年级,不是知识分子,不划我的右派,只批判了几场了事。反正以后我成绩不管怎么好,大学也不会招收我,我不考大学,不当干部教师,不做知识分子,我怕个屌!这位青年换了另一种口吻,调侃说。 照你这么说,只要读了大学,成了;鸡屎;分子;或者,只要读过书,当了;老西;,也是;鸡屎;分子。只要别人举报,他就会被划为右派。那么,如果有人,像疯狗那样乱咬人,岂不每个;鸡屎;分子都可以被打成右派?一个似乎是大舌头的中年男人,也胀红着脸,加入了这一对唱。 不错,事情就是这样。你想想,哪个妻子与丈夫上床,欢欢乐乐地拥抱着,还说什么粮食统购、合作化的话,老兄,凭你的经验,这,这,这现实吗?这分明是丈夫无中生有,故意陷害妻子。那些猪狗不如的人,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害,难道他还能大公无私,不去害别人?老兄,这种人就是疯狗豺狼、鼠疫霍乱,如果你不远远离开他,只要这么一;喀嚓;,只怕你那小命就保不住!这位年轻人继续调侃,扬起掌,在他身边睁着恐怖的圆眼的小孩的颈上,轻轻一搁,这小孩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原来读书这么害人!怪不得我的邻舍张大爷,儿子读到了大学三年级,就急着把他喊回来,让他到昆江电厂当工人。他儿子的妻子,初中没读完,当了个小学教师,反倒成了右派。看来,这读书沾不得边,教师当不得,可我那傻乎乎的儿子,偏偏嚷着要当什么;人类灵魂工程师;,今年考上了师范大学。这不是伸出脖颈去招大刀么?不行,不行!我得马上要老公把儿子喊回家,就是当睁眼瞎子,也比右派强!一个鬓角花白、穿着整齐的城市妇女,也焦急挤入了这闹哄哄的行列。
第371页 一鸡打鸣万鸡应,星火衍成燎原红。先是几个火暴的年轻人尖嘴出头,标新立异、邪风怪雨地说,然后凝聚起漫天乌云,最终导致滂沱暴雨。此时,舱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三个一群,五人一堆,或唧唧哝哝,或慷慨激昂,议论开了。如除夕夜燃放鞭炮,好不热闹! 此时,柳沛云侧欹在船舱边上,低下头暗自流泪。船舱里吵吵嚷嚷,她头脑里乱糟糟的。她哪里想到,她的那些自以为别人还不知情的灰黑的蠢笨的闹剧,早被人咀嚼得一文不值。今天,要是被人识破,她即刻就成了过街老鼠,无处遁迹隐身。 此时她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冤屈,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心里积郁着广漠无垠的悲哀。整风里,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写,无论是右派的;长褂子;,还是右派的;短裤衩;,都应该与她没有丝毫牵连。可是她为了成全姚令闻升官的美梦,为了追求自己莫名其妙的虚荣,自己出卖了自己。最后,姚令闻又忘恩负义,像抛弃垃圾一样地抛弃了她,让人残暴地把她钉在耻辱柱上。如今,她像被人剥得一丝不挂,连块遮羞布也没有,让人像牵条癞皮狗一样,牵着她在闹市长街示众。百口笑骂的喧嚣,汇集成百般恐惧的震雷;万人睽睽的目光,就是寒光熠熠的刺刀。她如裂胆的老鼠,失魂落魄的逃犯。如今,她前有虎,后有狼,左为深不可测的大海,右即峭拔险峻的悬崖。共和国广袤无垠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的确确没有她侧足而立的地方! 她的耳贴着船舱壁,清晰地听到船下流水的呜咽;一颗心七上八下浮荡,她隐隐觉察到前路的险漫。她不禁心如锥刺,悲泪滂沱。时光不可能倒流,生活也无法逆转,可是旧时如诗如梦的画卷,如电影镜头,时刻在她心幕上展映。在初到洪家垸小学的那年里,学校小,教师少。仅一男一女,就是她与尚文。课间两人相遇,四目挑逗,笑语喧喧。中午厨房做饭,你淘米,我切菜;你烧火,我涮锅:节奏那么和谐欢快,竟像一曲旋律优美的歌。为避瓜田李下,孤男寡女独处一校之嫌,为防途中偶尔出现不测,无论阴晴寒暑,不顾雨雪风霜,晚上办公之后,尚文都要送她回家,他像王侯的忠实的保镖,一刻也不妄离她左右。月下,他们絮语滔滔,似情侣轻松信步;黑夜,他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两颗激烈跃动的心,如同一部异常精密的仪器,同缩张,同上下,那么协调一致。 最使她难忘的是一个月朗雪霁的冬夜。天似湛蓝湛蓝的大海,上面漂浮着的几片洁白的羽毛似的白云,真像片片风帆:地是一张漫无边际的软绵绵的洁白的毡毯,上面欢快地跳跃着两颗响铮铮的铜丸,一颗是她,敲响了清脆的银铃,似黄莺儿不倦地啁啾;一颗是他,双足酷似重桴,捶得大地雷鸣。雪铺毡,路潜踪,步履乱。她忘情回首笑语,双足误入路旁沟里,一声惊叫,玉树渐次倾欹。如电掣,似风驰,像强弓硬弩射出的箭,他迅速跃入沟里抱起了她的玉体,可他们随即滚倒在雪地里。他的脸贴着她的脸,他唿出的热气暖着她的心。似长河激浪,如高压电传,一股无形的强劲的暖流飞电,瀰漫了她的周身。她四肢酥软,五体麻颤,心却如蜜甜。这是多美多美的月夜啊!她多么盼望年年月月天天,每天的夜晚都有这样皎洁的月光,这么柔软的雪。 当他们滚在雪褥上的时候,他们的眼圈是否红了,她不知道,可他的热泪滴在她的脸上,与她漫溢的泪水交汇在一起,她再也抑制不住激情的潮水的冲击,一句话迸出了长久关闭的情语的闸门。她唿哧唿哧地喘着气,激动地说: 尚大哥,你,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我真想做你的好妹妹! 沛云,我们都是单株独苗。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哥哥!尚文也无限激动地说。 尚文的话如一瓢满满的油,浇到了她燃烧正旺的火上,一句话顿时浮上她心头,涌入她喉咙:我要做你比亲妹妹还亲的妹妹。尚大哥,尚大哥,我爱你!她勐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可世俗的大山壅阻了她的咽头,心里浮起的这句话,她始终说不出口。一个女孩子价,向男人说出这种话,尚大哥会不会说我轻浮,你自己知羞不知羞?这句话不该我说,而应该他向我恳求。于是她缓缓地推开他,站起来,稚声亲昵地说: 时间不早了,尚大哥,我该回家了。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6船中人义愤鸣不平,柳沛云痛忆鱼水情 4 于是,地上径流转为地下潜流,欢畅的笑语变作深沉的幽思,他们屏唿吸,凝视听,默默地走着,走着,勐抬头,已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他怏怏地往回走,她怏怏地倚门望。她真后悔,阴差阳错,我爱你的这句话她始终没有说出口。她恨自己胆怯,没有将障碍他们思想交流的那张旧习俗的薄纸捅破。她也怨尚文迂腐、懦弱,关键时刻,男人该说的话,他却不敢说。要不然,他们早生活在一起,也许他们的孩子已在牙牙学语。 一着之失,全盘皆输。她不只害了自己,也毁掉了尚大哥。正由于尚大哥始终呵护她这个妹妹,他才冲撞了赖昌,更开罪了姚令闻,才会作罪囚,遭流放,服苦役,招致他今天的屈辱。她真是罪孽深重。 她深恨过去自己私心太切,虚荣太重。企慕什么校长区长夫人的光环,厌恶什么麻子结巴的窳陋。其实自己并非美娇娃,才不及八斗,又何必强求攀高枝呢?如果能退后一步,也许不能与尚文;珠联;,但与胡洁;璧合;,完全可以做到。为什么要忍屈受辱,企求与姚令闻苟合呢?如果她与胡洁在一起,他也会深深地爱着他,决不会像狼心狗肺的姚令闻一样,将她推入右派分子的深渊。如今她被姚令闻泼上满身脏水,彻底毁弃了,不可能再有人施捨一丝一毫的怜悯。除了自己肚里怀着他的孩子,与他姚家还有一丝的牵扯外,与他家任何人也沾不上任何关系。好在姚令闻他妈切盼抱孙子,爱屋及乌,也许会给她些须眷顾。但愿老天哀怜,给她这条淡干鱼一杯水,使她尚存一线生机。
第372页 嫂子,别打瞌睡了,石虎码头到了!还是那位清秀的青年,亲切的唿她,她才从梦幻中走了出来。只见人们肩挑背负,闹闹嚷嚷走出船舱。她背着这位青年,用衣袖拭去眼泪,故意掩饰自己的悲哀: 谢谢!谢谢你提醒,我怎么竟睡得这么沉。 她站起来,从船窗里往外望,河岸上晃过一列参差不齐、新旧不一的屋宇,昆阳依旧无甚大的变化。可堤坡上用红油漆写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血色的巨幅标语,格外醒目;高音喇叭里,高昂的社会主义好……全国人民大团结,右派分子反也反不了的雄壮的歌声,动地惊天。她怀着颗兔子蹦蹿似的惴惴的心,怯怯地尾随着人流,艰难地在码头的石级上爬行。不过三四十级的码头,往日他一口气就跃至最高层,可今天,双腿像灌了铅,脚步是那么沉重,她如履薄冰,生怕前行一步就会掉进冰窟,或者踩着地雷。她好不容易才登上码头的最后一级,此时她已双腿抖颤,大汗淋漓。她实在爬不动了,她得坐下来稍稍休息。三年前在昆师学习,她寄居在舅父家里,而昆师就在青龙山的那边。每日晨昏,她都得从这里渡江,穿梭与昆师与舅父之家。对这里的一切,真是太熟悉了。她转身坐在码头上,张开疲惫的眼睛一望,她痛切地感到,风景虽然依旧,可人事已面目全非。一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人类歷史长河中的微不足道的一朵小小的浪花,究竟是什么力量将它鼓譟起来,漫成今天这般喧嚣的排空巨浪!眼前这一切,对她来说,如今变得如此恐怖陌生! 湛蓝湛蓝的昆江水,紧贴着蜿蜒的昆江城悠悠地流淌,正如舞女的一条舞动着的轻柔的飘带;江面上往返飘拂的点点白帆,好像悠悠飘逸的片片白云,在蓝天上追逐嬉戏。河对岸遒曲起伏的冈峦,如一条渴极疾驰的虬龙,一头扎进清亮的江水中,虹吸过甘霖之后,正得意地翘首长吟。这遒曲蜿蜒的似龙的群山上,漫山遍野、挤挤挨挨长着的,多是高大的常绿树,色泽随着季候递禅,或葱绿,或深蓝,或铁青,总之,四季皆呈青黛色,因此人们就称它为青龙山,这里是白鹭们舒适的家园。夏秋的傍晚,它们上上下下,星星点点,如耀眼的白玉般的仙果,缀满了这片迤逦绵延的广阔的绿林,恰似夏夜无月的蓝天上,快乐地挤眉弄眼的璀璨的繁星。晨起觅食,白鹭翩翩飞向湖滨,又如数九寒天,漫天狂舞的北国雪花。那突入江中的高高翘起的龙首上,卓然挺立着的红亮的犄角,那是青龙亭。季秋孟冬,亭旁高低参差的红枫,如一片疯狂燃烧的熊熊烈火。据人说,那是青龙与东海龙王聚会,醉酒归来,首项上的熠熠闪光的须鳞。 冬天,白鹭已飞向南方,早晨,碧江水落,绿林肃穆,这里又呈现出另一幅丹青。平明如镜的水面上,蒸腾着如烟似雾的水气,似重重轻纱笼罩。山上,横陈着一抹烟云,恰似绿林颈项繫上了一条白玉的丝带。山,那么静;水,那么幽,这世上一切的一切,都沉浸在甜蜜的梦中。突然,哗哗,哗哗的水声响起,几艘小艇如箭,穿透江面的白绢轻纱,隐隐约约地呈现在你的面前。艇子如一截烧焦的木头,乌黑乌黑,渔人身着缁衣,有如暗夜潜行的剑客,船帮上并列两行扇着翅膀的黑炭似的水鸟,那是渔人豢养的捕鱼的鸬鹚。渔人不停的用竹篙,将鸬鹚赶入江中,它们即刻箭一般地潜入水底。顷刻,她们接接连连含着条或大或小的鱼儿凫出水面,可它们颈项套着个圆环,大小鱼儿都吞咽不下。渔人随即取下它们嘴里的鱼,让它们扇着翅膀,停在船帮上小憩片刻。紧接着又把它们赶入水里。目睹鸬鹚的这种可悲的处境,她时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觉得可悲的自己,与鸬鹚何其相似。 解放前,她教书的多病的父亲,撒手离开了她们母女,家徒四壁,初中才读一年,她就辍学了。解放后,她家分得了田地,生活才展现崭新的希望。可是寡妇弱女,不善农田劳作,往往田中草盛苗稀,生活还是无以维繫。是党和政府评给了她助学金,又由于住在县城的舅父,给她提供了必要的生活条件,她才得以读完初中,顺利地考入昆师。可是,那时,她家实在太贫困了,连每期十几块钱的学费都交不起。她向学校多次陈述自己的困境,深得洪鹢老师的同情,他代她陈情,徵得学校的恩准,才让她从学校领取生活费,寄食在舅父家里,将节省下来伙食费代交学费,剩余部分,一部分她用做每日往返渡河的费用,另部分用来补贴母亲的生活。当时,每次渡河,她坐在木制渡船的船帮上,老是痴痴地想着,她多么像渔人赶着捕鱼的鸬鹚,脖颈上也套着个经济极度困难的环,这环看似无形,实则像铁箍一样锁着她。要不是解放了,党的雨露阳光滋润着她,她怎么能有资格在广阔的科学文化蓝天里展翅飞翔?她深深感到党和人民对她的再造之恩。可是,正当她在蓝天上奋翅翱翔的关键时刻,锁住她脖颈的命运之环,又一次肆虐逞狂。她母亲积劳病倒,生活不能自理。幸好洪鹢老师极力保荐,她才能在离家不远的洪家垸小学,找到了一份代课工作。白天在校,晚上回家,作到了工作与照顾母亲两不误。可又谁知道晴空里骤起乌云,姚令闻的魔掌遮蔽了太阳。将她步步逼入绝境,压得她片刻也不能喘息。更意想不到的是,不知从哪里又刮来拔树撼山的反右派的十二级颱风,恣意助长这片乌云肆虐,将她逼入这前无出路、后无退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死胡同。在兇残的姚令闻的威逼下,她用自己的青春和政治生命,为他捞取了足够的政治资本。如今他已功成名就了,她这只;走狗;再也不能为他搏兔猎狐了,除了被;烹;,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第373页 她曾多么想加入这自由的白鸟的征阵,自主地拥有一片蓝天!可如今对她来说,永远,永远,永远都成了隔世的梦想。现在,在她被黑暗吞噬、危机四伏的前路上,唯一还能使她见到一丝光明的,那就是她即将哌哌坠地的婴儿。他是姚家的骨肉,也是姚令闻他妈朝思暮想要抱的孙儿。也许随着新生婴儿的降临,他们爱屋及乌,还能让她有个遮风避雨、侧足而立的能苟活下去的空间。她这么痴痴地,痴痴地想着,想着,简直忘记了东西南北、晨昏朝暮…… 她双手支颐,搁于膝上,悲泪如泉。在落日的余辉里,她透过泪光,冥冥中她似乎又隐约地瞥见了白鹭的倩影,心里萌生出一线微茫的希望……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7柳沛云挺险走狼道,姚令闻深潭沉孽种 1 喂!你是什么人?赖在这码头上不走,究竟要干什么? 听到厉声的叫嚷,柳沛云勐抬起头来,只见一个戴着值勤字样的红袖章的黑炭似的人,傲立在她面前。他衣服皂黑,面目黎黑,乌黑乌黑的根根劲张的鬍鬚和杂乱的头髮,紧紧汇成一个封闭的圆,遮掩了整个椭圆头的三分之二,那剩下的三分之一的椭圆脸上的上三分之一处,横排并列给挖了两个幽暗的圆洞,从中射出幽黑的闪闪寒光,使她不寒而慄。那那寒光,在她周身上下彻照了几遍后,椭圆脸下三分之一处的又开启了一个幽洞,洞门一开一合,洞口时圆时扁,又送出令人战慄的阵阵神秘的寒气: 如今世道真的大变样,牛魔王也能变成漂亮的公主。今年大年除夕,西城中学的一个右派,也像你这样在这里发瘟似的坐着,怎么问,藠子屁也不放一个。可一眨眼不留意,他竟一头扎进昆江里,被东海龙王爷招了女婿。今年插田月份,一天黑早,也是你坐的这个地方,坐着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后生子,盘来问去,好不容易,他才吞吞吐吐地说,要买票乘船回家去。问他为什么不去候船室,他说这里清净凉爽。我见他眼神惊慌,心中似乎有鬼,就在附近巡迴。不一会,黄土坡畜牧场来几个彪形大汉,抓小鸡似的牢牢将他逮住了。原来这傢伙是个极其顽固的右派分子,最近又恶毒地攻击党。正准备开会斗争时,他就拉直脚板跑。据说,他在场里,还叫嚷要逃到香港去。真是反动透顶!这正如上级领导英明指出的那样,革命越向前发展,阶级斗争就越复杂,阶级敌人就越狡猾。人不可以貌相,右派分子也真是些看不清、猜不透的怪物,看上去他们文质彬彬,可心肠真比蛇蝎还毒,比狐狸还狡猾!这个幽洞里冒出的奇寒的青烟越来越浓,最后燃起了唿唿的火焰,看你这这么古怪狡诈,八九不离十,又是个面露春风、心藏砒霜的右派!你老实点,快给我站起来,跟我走! 柳沛云见到这黑炭般的凶神,早吓得魂飞天外;黑炭又似狼嗥,又唬得她魄散九霄。她恐惧万分地挪动着身子,流着悲伤的眼泪,战战兢兢的站起来,她勾着头,哪里还敢说话。黑炭此时才看见她挺着的如箩筐大的肚子,起了树皮茧的双手,刷刷流的凄伤的泪水,真像个旧社会里备受家娘磨勒的苦命媳妇,他才重说了几句,她竟吓得面色如灰土。黑炭凶神心中便不由自主地嘀咕起来:这种树上掉下片叶子来都怕砸破头的村妇,守奈河桥的牛头马面,都会放她一马。她怎么会与狡诈的右派有什么牵扯?自己已经错怪了她,如果再把她错抓起来,天地鬼神都不会饶恕他!就这样,魔鬼的凶神恶煞相,顷刻换上了悲天悯人的菩萨面,黑炭乜斜着她,很有几分同情地说: 大妹子,你这般可怜兮兮的,是不是你那歹毒的男人又欺侮了你,你是去投娘家的?刚才错我怪了你,对不起。现在趁天还没有黑,你就快点去向你娘诉说冤屈吧! 他挥了挥手,示意要她走。过了好一阵,周沛云才从恐惧中走出来,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地掩饰道: 执勤大哥,你,你真是火眼金睛的孙悟空,一眼就看出了,看出了我是个苦命人。时间确实不早了,到娘家还要走好几里路。执勤大哥,那我就走了。说着,这如漏网之鱼一样急迫的她,只想一熘烟,逃遁得无踪无影。可挺着的大肚子却倒帮忙,重压着她那浮肿的双腿,怎么也跑不动。她只能像南极洲的企鹅那样,笨手笨脚,慌慌张张,艰难地挪着碎步狼狈逃。真是世情如鬼,变幻莫测,那黑炭鬼哪里知道,她这可怜的羔羊,又是一个革命左派眼里的货真价实的右派,人面兽心的虎狼! 穿过横巷,转弯来到正街,她已虚汗如雨,只能朝天张口吁气,再也不能挪步,差点晕厥过去。她惶急地回头张望,不见了黑炭的黑影,一颗悬空的七上八下的心,这才得以稍稍平静。举目张望,已薄西山的红日,给天空,给街道,给街道两边的房子,涂上了一层恐怖凄凉的血色。她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千军万马鏖战过后的流血漂杵、鬼哭狼嚎的战场!秋风吹拂着,那贴肉的湿衣,就像在苦寒的北极长期戍边的士卒的破旧铁甲,冷彻肤肌。这彻骨的寒气刺激,使她昏晕的头脑,顿时清醒过来了。时间还早,以她现在的模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她还不能去姚家。因为如果此时她张扬前去,姚家的人一定会认为她有辱门庭,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她,甚至恼羞成怒,将她赶出来。她只能凭藉夜幕的掩护,似窃贼那样偷偷回去。此时她只能像幽灵,像行尸走肉,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悠转。
第374页 她驱赶着自己的企鹅般的笨重的身躯,挤入傍晚后街上骤然冒出的人流,人们用怪异鄙视的目光瞅着她,似乎在说,这婆娘是疯子,挺着足月的大肚子,还在外面瞎闯。她受不了这种利刃般的眼光的追捕,急忙拐进横巷子,绕到荷花池。池中的芰荷业已凋零,红花不见了踪影,枯死的荷茎倒折,皱缩的败叶低垂,间或有几支荷茎仍擎着圆圆的荷叶,也是无精打采的灰土色,丧失了往日亮绿的容颜。池岸垂柳的如眉的绿叶已经褪尽,剩下不再柔软的光秃秃的长条,再也不能随风起舞弄姿,它们伴随着肃杀的秋风,发出阵阵瑟瑟的哀鸣。她依着池岸的护栏,久久地张口唿吸,心地才稍稍得以平静。她深深感到,时令不与,河山变色,她怕别人识破她的庐山真面目,只能含悲忍痛,强装悠闲的情态,若无其事地环池漫步。遇上的寥若晨星的几个行人,不是避开人群的热恋中的情侣,就是与她一样,沦落无依、愁苦绝望的人,谁还有闲心去关注她的痛不欲生?她庆幸自己这条被围捕的鱼,暂时总算漏网了,心中又升腾起一丝美好的希望。 她且行且思,绕池不知走了几个圈,又走到了鸡肠小巷的巷口。西天的霞光已经褪尽,皓月给大地洒上了一层银,整个寰宇仍然如同白昼。只是被穷极的饿狼咬得遍体鳞伤的居民,谁也捨不得亮盏油灯,巷子里如幽深的山洞,空荡荡,黑忽忽,一股股邪气袭来,让人倒吸冷气忙止步。不过她别无选择,只能卒子过河,麻着胆子往前闯。他越这么想,心里就越急,就越觉得身后的脚步声越响,好像有个厉鬼穷追不捨地跟定她。好不容易走到巷子尽头,拐个弯,一处宅院门开处,一缕灯光射来,她知道那就是姚令闻的家。那缕灯光照亮了她的前路,一股暖流流进了她的胸膛,两行热泪刷刷沾湿了衣襟。她总算到了家,快要出生的儿子总算有了个避风港。她虽然中餐晚饭都没吃,可不知怎么也能爆发出一股那么强大的力量。她脚步咚咚,行走如风,很快就来到朱红门前。门楣上红底金字的;烈士之家;的牌匾熠熠生辉,门前新挂的庆祝元旦的大红灯笼格外耀眼。门半开着,里屋灯光明亮,她知道这是姚令闻的母亲,在等候外出的儿子回家。她敲了一下门,亲切地喊了声妈,就跨进了门。 凤绮,我的儿啊!电影怎么散场这么早?你们出去后,我才打了个盹,你们就回来了。姚母以为是姚令闻夫妻看电影回家了,立刻起身,奏起欢快的乐曲去迎接。 妈,妈。是我回来了,你的宝贝孙儿快要降生了!柳沛云想姚母听到孙儿要出生的消息,一定会很高兴,也一定会愉快地迎上来。姚母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见是挺着个大肚子、像只饱腹猪婆的柳沛云,顿时拉下了脸,似隆冬洒下冰雪,明知故问冷冷地说: 你是什么人?三更半夜闯到我家里来,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妈,我是沛云,我是您的媳妇啊!才半年多,怎么就不认识啦?都怨媳妇不好,没有来常看您老人家。对不起您。柳沛云以为姚母老眼昏花,晚上灯光暗淡,看不真切,一时没认出她来,连忙走上前去拉着姚母的手,苦笑着解释说。 谁是你的妈?姚母横睁怒目,挣脱柳沛云拉着的手,双手向右下方一甩,正像旧剧中的青衣甩水袖那样,气沖沖的说,没有镜子,你也该洒泡尿照照。额头颧骨下巴耸山岳,中间鼻樑沉海底,横看竖看都像只破尿盆。我们姚家怎么会有这样的丑媳妇?别弄脏了我的门庭,你给我快点滚! 妈呀,我真是你的媳妇。今年过春节时,您还亲口对我说,您只想抱孙子。现在您的孙子就要出生啦,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柳沛云见事情不妙,还是忍辱含泪继续解释,切望她看在孙子的份上,能接纳自己。 此时,鸡肠巷里传来了欢快的笑语,姚母知道是儿子看完电影回来了,便特意将声音提高八度,好让他们听到。 孙子?谁知你是哪里弄来的野种,怎么会是我的孙子?你勾引我儿子上当,又死死缠住我儿子不放,你们自结婚以后,有几次同床,你不是不清楚。你想野鸡霸占家鸡窝,休想! 妈妈呀,你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怀的真是您的孙子。今年春节,我在家里住了两天,您对我特别关爱,令闻对我也特别体贴。以后令闻还偷空还常常去我那里,我的儿子应该是这时期怀上的,端阳前,令闻最后一次还去过我那里,他还给儿子取了名字,是男,唤雷鸣;是女,叫电英,您怎么能说是野种?您老一把年纪,怎么也这么不讲天理良心!周沛云见姚母翻脸不认人,并且故意污衊她,也愤怒地斥责道。 柳老师,你怎么能这样斥责我妈?妈,您不要生气,您坐下。此时,姚令闻和汪凤绮已走进厅堂里,姚令闻接过话头来,装出十分气愤的样子说,柳老师,你也得实事求是。今年过春节时,你写了请假条,说要到舅父家过年,是我念及过去我们曾是夫妻的份上,才徇私批准。你气急了,胡言乱语,可也不能疯狗一般,乱咬人?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7柳沛云挺险走狼道,姚令闻深潭沉孽种 2 姚令闻,姚令闻!你也得讲天理良心!我们究竟是怎么结婚的?我成右派究竟是谁害的?今年究竟是谁要我到你家过春节的?你究竟又是怎么骗我离婚的?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得了健忘症?柳沛此时识破了姚令闻的伪善面目,看清了他的蛇蝎心肠,幻想破灭了,她怒不可遏地指斥他。
第375页 哼!究竟是谁不讲天理良心,不择手段?姚令闻冷飕飕的目光逼视着柳沛云,冷笑了一声,然后在房子里踱着步,轻蔑地说,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最清楚。两年前,我找你谈工作,你设法将我灌醉拉我下水,然后不知羞耻的逼着我结婚。你貌似和善,实际上是条闭口蛇。你经常撺掇我与你沆瀣一气,反党反社会主义。我实在忍无可忍,才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揭露出你反动面目的冰山一角。你也当众亲口招供,书面多次认罪,怎么能怪我害你?你已经被划为右派,我一个**员,领导干部,怎么会让你到我家过年?至于离婚,上面有政策,组织上给我办理的,我又何必找你商量?倒是我傻,我心太软,还念及夫妻情分,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为你说话,你才只戴上帽子,拿原工资在回原校工作。你不饮水思源,反而恩将仇报,这,这真太令人寒心。好了,错就错怪我菩萨心肠,没有快刀斩乱麻,斩断还在萌芽阶段的邪恶的情丝,反而与狼共枕,才滋生出后来的种种错误。现在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了,你桀犬吠尧,硬要在鸡蛋里面挑石头,那是枉费心机呀。你现在走,今天的事我不与你计较,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到学校接受改造,重做新人吧!他又转身对坐在椅子上、频频翘动搁在膝盖上的左腿、得意地格格笑着的汪凤绮,故意眨眼笑了笑,亲昵地说,凤,我们回房歇息吧,别让这疯狗乱吠,扫了我们的雅兴。说完,就去挽她的手臂。 柳沛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过去千方百计成全姚令闻,他竟然狼心狗肺,这般丧心病狂地凌辱她。不知从哪里迸出了一股那么大的劲,瘦弱的她,竟如受伤的勐虎那样扑过去,拽住姚令闻。莽高莽大的姚令闻,竟一时心虚,如一堵窳败的土墙,受到这股强力的冲击,啪啦一声,塌泥跌倒在地上。柳沛云海啸般地怒吼道: 姚令闻,你血口喷人,就不怕天打雷噼?虎毒不食子,你把自己的骨肉污衊为野种,你,你还是人吗? 野种,难道不是吗?姚令闻勐力推开她,爬起来,掸了掸衣上沾的灰土,也恼怒地说,是不是野种,你最清楚。我们结婚后,异地分居,两年中我们有几个晚上聚在一起?开始我想把你调到附中来,你死活不同意。你偏要与尚文、赖昌胡搅在一起。就是划了右派,你还要和餵猪的鬼混。听说那个餵猪的傻大头,对你还满有情义,天天用荷包蛋供着你。你说说,你肚里的种究竟是谁的?算不算野种?你回答,你回答呀!柳沛云,你明知自己是被人扔掉的破鞋,人人都能乘坐的公共汽车,偏偏要缠着我不放,要把我也拖入烂泥坑。告诉你,如今老子与你清水淘白米,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你再要胡搅蛮缠,我就对你不客气!说着就拽着倒在地上的柳沛云的头髮,往门外拖。这时,姚母也站起来用脚踢,气咻咻地说: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右派分子,竟敢在烈士家里撒野!我打死你,打死你! 柳沛云给拖到门外,她挣扎着站起来,眼中冒着忽忽的怒火,嘴里掷出铁硬的轻蔑的话: 什么烈士家庭?简直是魔窟,是狼窝。你们通通是魔鬼,是豺狼虎豹!是我瞎了眼,是我一相情愿,错将魔鬼当美女。我走,别拉我,别弄脏了我的衣裳!柳沛云用力挣脱了姚令闻的手,向幽暗的山洞似的巷子里,大踏步地走去。此时,一直坐在椅子上翘腿、用鄙夷的目光瞧着柳沛云的汪凤绮,也加入了这魔鬼的二重唱。她挥了一下那白如嫩藕的手臂,嗲声嗲气地说: 沛云啊,别这么气急败坏嘛!毕竟我们前后都是同出一个师门,都是洪家鹢爹的门生,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今晚,你一个死右派,是找不到栖身之所的。这一带旅店我很熟,要不要我帮你去找一家?如今治安抓得很紧哟,如果你在街上像蝙蝠一样夜游,那么,地狱之门就会向你敞开呵。 接着,巷子的那端响起了噼噼拍拍的脚步声。这边也迸洒出哈哈哈哈的狂笑声。汪凤绮突然忍住笑声,板着脸,没好声气地对着黑巷子说: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拒绝我的帮助,那你就真的成了丢在路旁的烂草鞋,人人能乘坐的公共汽车,乱坟堆里的野鬼孤魂了。哈哈,哈哈。惯于在羸弱者的痛苦的基地上,精心构建自己欢乐的亭榭的汪凤绮,此时真是惬意极了。她信手打开留声机,顷刻,房子里就塞满了《康定情歌》的优美的旋律: 跑马熘熘的山上,一朵熘熘的云哟!端端熘熘的照在,康定熘熘的城哟。月儿弯哟弯哟,康定熘熘的城哟。 李家熘熘的大姐,人才熘熘的好哟!张家熘熘的大哥,爱上熘熘的她哟。月儿弯哟弯哟,爱上熘熘的他哟…… 伴着歌曲的旋律,汪凤绮特意将自己的长辫子甩到姚令闻的脸上,乜斜着馋眼,张开的蚌壳似的嘴里,滑出的娇滴滴的软语,真比饴糖甘甜: 闻,今晚月儿不弯,可照进了我们绮窗。李家熘熘的大姐,人才又是这般地好。你,你这张家熘熘的大哥啊,究竟是爱,还是不爱?是要,还是不要? 她眯着能熔金铄石的炀眼,张开了玉笋般的双臂,静静地等待。牡鸡的诱鸣,即刻盪起了牝鸡的心灵感应。好似孔雀开屏,姚令闻即刻敞开了港湾似的怀抱。有如两颗强力的磁石,啪的一声就粘在一起,搂抱啊,抚摩呀,叭叭地长时间地亲吻呀!他那鹬鸟头般的长舌插入了她那蚌壳般的嘴里,贪婪地揉舔着壳里的柔软腻滑的蚌肉,她那蚌壳似的双唇,像拔火罐似的,紧紧地吸着他的嘴唇。就这样,鹬蚌长久地,长久地相持着,相持着。在他们看来,那种妙趣奇味,真是做了八辈子的神仙,也体味不到。江河为之赧颜,停止了流淌;风儿为之蒙羞,悄悄地歇息;明月鄙弃的目光,透过绮窗,愤怒地逼视着这对淫荡的畜牲。姚母早年在省城逢场作戏,与各式各样的男人卖俏鬼混,什么样的风流匀事都干过,可她仍觉得好像脸上有无数的蚂蚁在爬涌,痒痒的,涩涩的,他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姚母也自愧弗如。当然,她心里也非常高兴,儿子媳妇天天胶着,她就不怕没有孙子抱。现在最佳的措施是把他们赶到房里去。她咳了一声,说:
第376页 咳,咳。时间不早了,凤儿,凤儿,你们还是吃点点心,回房歇息吧!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7柳沛云挺险走狼道,姚令闻深潭沉孽种 3 姚母咳了好几回,说了许多遍,总算把他们从幻梦中唤醒来了。姚令闻愧疚地缩回了刚劲的舌头,汪凤绮也羞惭地松开紧拔火罐似的双唇,视线才转到桌上的点心上来。活油月饼、绿豆糕、核桃酥、黄豆芝麻茶,应有尽有,在当时,在平日饕餮百物、胃似无底洞的姚令闻的贪得无厌的眼里,那是贵胄们也难以得到的珍贵的食品,可今晚他却不屑一顾。他抱起汪凤绮迫不及待地往房里跑…… 与此同时,柳沛云忘记了黑暗与恐惧,怒不可遏,一口气跑出了黑巷子。她万万没有想到姚令闻竟这般猪狗不如,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肯认!她也怨自己过去太死心眼,竟那么相信他,俯首帖耳,任他当枪使,心甘情愿,做他的垫脚石,为他平步青云铺台阶,为他万里鹏程搭路桥。如今他已功成名就,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己被他逼上绝路,也就顺理成章!她纵目远方,眼前的月色一片皎洁,山川屋宇都躺在她的怀抱里酣眠。鼠有洞,鸟有窝,一切都那么自然。可是作为万类灵长的她,苦苦地撑持了二十多年,这洞究竟在哪里,窝究竟在何方?世上一片光明,可她眼前一片漆黑,人间道路千条万条,可她竟无一条窄径走。吃人的豺狼任其横行无忌,循规蹈矩的人竟无处安生。她,她,她今晚究竟该藏到哪里去?她无目的地踽踽前行,悲切切地簌簌堕泪。她想,她没想到自己未过而立之年,竟成了风中的残烛,光焰迟灭、早灭都是一样,又何必猪婆到老才遭一刀阉。今晚月色这么好,清风这般爽,趁明月、挟清风匆匆归去,与人与己,都干净了当。此时此地,虽无丈二白绫,但有一江碧水。古今多少英雄豪杰、志士仁人,藉此息怨愤,了残生,屈原投江,陆秀夫蹈海,何等高洁。可是,她又觉得自己遍体污垢,与英雄豪杰并提,那是对志士仁人的亵渎。不过,如果能借大自然的圣洁的清亮亮的碧水,洗尽自己通体的脏污。自己赤条条、干干净净到这个世上来,又能赤条条、干干净净地回去,这应该是她最佳的选择。她想停当后,便急忙折向横街,大步向昆江走去。 横街很窄,穿堂的朔风野大。她踏着白惨惨如霜的月光,逆着冷飕飕似冰的北风,牙齿格格地磕碰,浑身骤起了鸡皮疙瘩,拖着如灌了铅的不听使唤的双腿,怎么也走不动。就在此时,她的脑海里又兴起了另一种波澜。她痛切地想,这二十多年来,自己蠢笨无知,处处掉进别人设下的陷阱,今晚葬身昆江,那是咎由自取。可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他却无辜,他应该有生存的权利。蝼蚁尚且偷生,崇尚人道的政府,处决女囚,也要在她生下孩子之后。就在这个月里,孩子就会初露人生的曙光。她不能充当刽子手,没有理由在儿子未见天日之前,亲手将他杀死。虎毒不食子,她有什么理由不将孩子亲手养大?纵使她有千条万条理由该死,可没有一条理由,她不让儿子出生。她不能死,无论如何不能死,她该顽强地活下去!明天一早她就搭船回学校去,去扫厕所,去餵猪,去干那些没有人干的牛马活,去遭别人的白眼,任那些黑良心的任意蹂躏。即使遭遇千磨万难,即使死一百次,她也要护着孩子,让他长大成人。她双手本能地护着孩子躁动的肚子,神经质地对着儿子哭诉着,儿子呀,以前,太多的不如意的事,把你妈妈逼成了疯癫的狼,妈准备狠心地将你杀死!妈妈真的对不起你,我的可怜儿子! 她这样凄凄地自怨自艾,这话痛楚地说了一遍又一遍,悲伤的泪水流了一趟又一趟,勐抬头,只见石虎码头的黑黢黢的候船室,如一只兇残的怪兽,张开了狮子大口,踞在那里。她吓得头髮根根竖起,立刻停住了脚步。她想,那戴着执勤字样的红袖套的黑炭头,一定还在里面,此时贸然前去,她的身份定然被他识破,他将严词进行讯问,她还怎么能顺利回家?此时她发现码头下游不远处,有只趸船,那是一个工厂搁抽水泵,从江里抽水的机房么?白天抽水,有人守候,晚上不抽水,人去船空,不妨暂时到那里过夜。 她来到机房,机房和旁边的休息室紧锁着,就坐在机房面南的趸船边缘上,因为这里背北风。她望着对岸的悬崖上有条窄不盈尺的曲曲折折的路,这是她上学的必经之路,一年半里,每日一个来回,少说也走了八百遍。特别是一个月夜,让她终生难忘。记得那时一个由学生组成的合作化宣传小组,课后宣传归来,正是这样的明月,正是这样的清风,大家在这条险仄的小道上小心翼翼地攀缘,她就是其中的一员。峭壁上树木葱茏,树影荫蔽,仄径又凹凸不平,杂草丛生。她一脚踩虚,整个身子悬空,双手只攀缘着路边的一棵小树。是竹海眼明手快,把她拉了起来,才免于摔下悬崖,沉入江底。要是当年坠崖牺牲,岂不是一了百了?也许那时学校认为她因公殉难,还会为她开个追悼会,她还能在师友的心中会留下美好的印象。可迟至今日,她清清白白地自投清流,可别人也会咒她畏罪自杀,比狗屎还臭,连虫豸都不如。这人世真是漫天的迷雾,无边的黑夜,真的怎么也走不出的迷宫。其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究竟谁能把握,谁能说得明白?竹海当年救了她,当时她心里万分感激,如今倒觉得他着实害了她。要是当年永沉水底,她该少受多少折磨,少却多少烦恼啊。她似行尸,如幽灵,晃晃荡盪。她的思绪,如潮起潮落,循环反覆。她的眼泪,似涌泉,流不断,永不歇……
第377页 与此同时,正在与汪凤绮艷笑淫逗的姚令闻,如晴空里突然电闪雷鸣,一种让他恐惧的思想,攫住了他。他觉得柳沛云再也不像往常那样逆来顺受,对他百般迁就,严守他们之间的秘密。今晚,她针锋相对,严词厉色地指斥他的种种过错,此去说不定她会向组织揭发他再在群众中造他的舆论,一个极度绝望的人,面对她的仇敌,她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虽然作为右派,她不可能翻案,但组织根据她提供的线索进行调查,自己就会露出狐狸尾巴,他辛辛苦苦垒起的权力的高台,岂不会因此一朝坍塌?他要赶在她採取行动之前,採取非常手段,让她不能说话,他就不应该让她活到明天。于是,他松开了拥抱汪凤绮的手,收敛了脸上的淫笑,严肃地对汪凤绮说: 凤绮,今晚,柳沛云眼里冒火,话如剑戟,你不觉得有些反常吗?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7柳沛云挺险走狼道,姚令闻深潭沉孽种 4 反常又怎么样?大不了是去寻死。一个右派分子,白天死,白死;晚上死,黑死。她这种人,只有;一死;,才能;一了百了;。你又何必与阎王老子过不去,去抢他的好生意呢?汪凤绮深知姚令闻用情不专,如果让柳沛云活着,留下孽种,日后旧情復萌,会给她惹下多少麻烦,于是她鄙夷地冷笑着说。 凤,我的凤啊!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对我不仁,我可不能对她不义。她没有住宿证明,今万无处安身,很可能因此引起轻生的念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还是到熟悉的旅店去,给她找间房子住下,免使她发生意外。姚令闻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说。 随即他脱下了皮鞋,换上了一双软底胶鞋,顺手拿起柳沛云遗漏在他家里的装着两件衣的网兜,跑步似的消失在黑巷子里。像夜猫捕鼠,他脚下竟悄然无声。他隐匿在巷子出口处,见柳沛云久久依凭着荷花池的护栏,仰天频频嘆息。接着跟随他急急走出横街,向石虎码头走去。他觉得他的判断完全正确,柳沛云根本不想死,她要回去生下那个将要给他带来无尽麻烦的孽种。他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毒芽孽根,见到明天的朝霞。当柳沛云从码头折转的时候,他又闪入暗影里窥视。然后又尾随她到了抽水的机房。他在机房靠岸的这边耐心等待,只想听到那使他心动的;扑通;一声。 可是,等呀,等呀,那入水的;扑通;巨响并未出现,倒招惹自己的;方寸;,扑通扑通地雷鸣。良机稍纵即逝,成败的攸关就在眼前,他千万不能错过。就此把她推入水中,她必然惊唿;救命;,好心人会闻声将她救起来,打草惊蛇,到头来他的头还未藏好,反而露出了腚。姚令闻知道,她无父无兄,田里插秧,水中摸鱼,种种农活,她自幼一肩承担,她的水性不错。即使她坠入水中不唿救,也不至于沉入水底。他随即在岸边捡起一些卵石,塞进柳沛云的衣兜里,猫步悄行,走到了柳沛云的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手堵住她的嘴,抱着她汆入江中;然后双手拼死命按住她的头,又用庞大的身躯压住她的背,让她沉下水底。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柳沛云不知所措,双手只挣扎着在水中胡乱地划,水里冒出咕咕的声音,就是喊不出话。她一天劳碌奔波,没吃一丁点东西,早就疲惫已极。内外两张嘴要唿吸空气,不一会儿,就气息奄奄。水灌饱了,她的手不划了,咕咕的声音没有了。姚令闻知道她不行了,就把那兜着卵石的网兜,套在她的脖子上,牢牢拴紧,下死劲推入江心。然后自己浮出水面,向下游了几百米,在一段铺有石板的堤坡上,爬上岸来,脱下衣服拧干,又将石板上的泥泞洗尽,将胶鞋底的水迹揩去,穿好。他想,即使她的尸首被捞出来,从兜着卵石的衣兜判断,人们一定认为她是自杀。从最坏处想,万一有人认为这是谋杀,他们想从现场找出破案的蛛丝马迹,也不会找到下游几百米的地方来,即使找到这里,明天日出,石上的水迹干了,即使最灵敏的猎犬,也嗅不出什么气味。他得意地仰望皎洁的明月,俯视平静的水面,冷冷地笑着自言自语: 哼!杀人岂须;月黑;,纵火何必;风高;?古人毕竟比今人愚蠢!其实,只要心藏玄机,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纵火,也会不露丝毫痕迹。哈哈,今晚的月色,今晚的月色真好!他跺了阵脚以后,确实觉得他走过之后,不会在地上留下水迹,然后才大摇大摆地向家里走去。 家门仍旧半开着,汪凤绮正在依闾张望。他侧身贴着黑巷子一边的墙壁行走,到了门口,他嗨了一声,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站在汪凤绮面前,吓得她连连后退。他闪进屋里,她关上了门,她眉头紧蹙,埋怨他说: 令闻,神秘兮兮的,像个幽灵,把人都吓死了! 凤,无非是给你一个惊喜,何必大惊小怪!我亲爱的凤绮。姚令闻如谗猫攫鱼那样,扑过去抱住她亲吻。微弱的灯光下,汪凤绮开始没有发现他浑身湿漉漉的,这一抱冷冰冰的,才知道他是从水里钻出来的。她连忙挣脱他的拥抱,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大惑不解,恣意地揶揄他: 令闻,你跟着柳沛云出去,是为了防止她自杀。怎么她还没自杀,你自己就跳进水里?莫非你要为她殉情,忍心地让我当寡妇?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甜蜜的凤绮。将你拿在手里,我还怕有闪失,只想把你含在嘴里。姚令闻又扑过去紧紧抱住她亲吻,然后十分生气地说,确实是柳沛云投水自杀,我去救她。可我的水性不好,我费了很大的劲,人未救上来,自己反喝了一肚子水。为了你,我再不能顾她了,我即刻爬上岸赶回了家。你还百般奚落我,真没劲!
第378页 这时姚母也起来了,在房里瓮声瓮气地埋怨道: 闻儿,你明知自己水性不好,有什么能力去救溺水的人?现在人未救上来,自己差点缠上落水鬼。一个**员贪生怕死,这事说出去,你的脸往哪里搁? 妈,令闻尽力了,怎么还怨他?这事我们不说,谁知道?汪凤绮忙护着姚令闻,替他辩解说。 凤儿,知道就好。人言可畏,特别是领导干部,高处不胜寒,稍有不慎,就会摔的粉身碎骨。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她到过我们家里。姚母口头上虽这么说,但她心里知道,闻儿是游泳高手,是他把碍手刺目的周沛云送上了不归路。真做得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闻儿的狡诈机灵,真的远远超出了他那如今远离了她的生身父亲,她不禁得意的笑了,凤儿,快给闻儿脱下湿衣睡觉吧。捂着点,别让他着凉。 姚母房里的灯灭了,儿子房里的灯也灭了。皎洁的月光窥进窗来,照得半个房间一片银白。姚母笃笃地点了点头,心里不停地默默叨念着: 今晚的月色真好,今晚的月色真好!……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8林老让墓地葬右派;尚文趁月色祭云妹 1 大地山川,胸怀是那么宽广;时间的长河,是那样风平浪静。即使是洪荒时代襄陵的横流,一代天骄踏破欧亚大陆的马蹄,二战末日本的广岛长崎升起的蘑菇云,暂时给大地造成巨大的创伤,但它也瞬息即逝,不留痕迹。青山照旧绿,碧水照样流。当东方第一抹曙光初露时,睡死的昆江即刻甦醒过来了,復活了白日的生机。白鹭碧空齐上下,银帆来往穿梭忙。嘟嘟的汽笛尖锐轰鸣,小汽轮划破如镜的江面,载着满怀希望的人远航;黑忽忽的鸬鹚钻入水底,叨着银亮的鱼儿——渔人美好的梦,浮出水面。天天都如同一个模子铸造的银币,永远一个模样。柳沛云在宁静的月夜葬身水里的事,只不过如一只微不足道的飞蛾扑火灯下死,当然无声无息,不可能搅扰昆江刻板的生活节奏。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一位夜深江上撒下钓钩的老渔人,晨起荡舟收鱼时,拴着许多钓钩的绳索,怎么也拉不动。天才蒙蒙亮,水上笼罩着一层薄雾,什么东西都模模煳煳,看不真切。渔人凭着直觉,认为钓到了一条大鱼,不禁喜出望外。他拼着死命往上拉绳,钓着的东西终于浮出了水面,原来,原来是一具浮肿的死尸!瞪着特大的恐怖的眼睛,隆起的如山丘的圆球状的肚腹,屈曲着如钩的野兽巨爪般的两只手,吓得渔人魂飞天外,魄散五方。手中绷紧的绳索一松,沉重的身子往后一挫,不足两米长的鱼划子,立刻翻了个底朝天。渔人随即掉入水里,死命挣扎,大声唿喊: 救命啊,救命啊! 江上的船儿听到唿声赶来,七手八脚把渔人救起。悠着渔绳,又捞出了那具吓人的死尸,放到河岸上。大家七嘴八舌,厉声责骂;扬起拳头,准备痛打: 一把年纪了,还干这般伤天害理的事!害死了人,还要抛尸江中,真是禽兽不如的老畜牲! 抓住他,打死他!别让他跑掉了。 寒冷与恐惧交替袭击着可怜的老渔人,他抱头弯腰缩成球状,浑身如筛糠一般哆嗦,半天说不出话。幸亏早有人飞报了派出所,警察已经赶到了,对死尸作出了权威的鑑定:死尸在江中至少已浸泡了五天,他颈上繫着个网兜,兜里放着换洗衣服,还装着石头。这显然是她离家出走不成,投水自杀。此事与老渔人无关。这样,老渔人才得倖免于咒骂毒打。 公安部门拉网式地查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没有捞到半点线索。幸好过虎岗学区报告他们学校有一名右派分子失踪了,才使公安人员免去了许多奔波的劳苦。赖昌校长把死尸认领回去之后,雷急火急,漏夜开了个批判会,大家的发言都慷慨激昂,人人都咒骂她死有余辜。会后有一件事可不好处置,那就是这尸首该丢到哪里?学校内是圣洁的文化科学殿堂,当然不能让右派分子的腐臭的尸体玷污。想将她埋在镇辖的河堤旁,一些最革命的市民又群起反对。说什么埋猪埋狗都可以,就是不能让右派分子的腐烂发臭尸体,毒化他们的土地! 自古以来,最恶毒的咒语,莫过于;死无葬身之地;。不过,咒归咒,骂归骂,不管对什么样的恶人,人们即使要食肉寝皮,骨头总还得有三尺弃置之地。可是,如今这咒语竟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她原来在洪家院完小教书,过虎岗学区领导无奈,只好把死尸运到这里,在猪场后的垃圾堆旁,用晒簟搭了窝棚,暂时搁置下来。赖昌觉得将他浅埋在五柳林里,她无亲人,春夏水涨,尸骨就会随水飘散,余毒定然彻底肃清。可劳昆暗中得到姚令闻的指示,说柳沛云人缘好,说不定有那么几个不怕开除的在泥里滚的农民同情她,将她的坟垒起来,日后留下他们的罪证,不如干脆丢到河里餵鱼,既能显出革命气概,又能永除祸根。但赖昌又怕惹起民众的怨愤,因此他们研究来研究去,还是举棋不定,柳沛云一时也不能入土得安,只能与垃圾一同散发恶臭。 林镇南老师自从他心爱的寄子、干儿子兼同事的尚文、尹远、黎疾,遭人暗算,纷纷都被逼入绝境之后,他看破了红尘,心如死灰。在他眼里,什么革命的前途,人类的理想,都成了过眼烟云。既然整个寰宇都被拔树撼山的风暴统治着,他,一只的孤立无援的篱间小雀,拼死奋飞,也不可能飞越一般的藩篱,根本不能改变风暴强度之一丝一毫。他不如躲进小楼,不问世事,了此残生。于是,他便请长假卧病在家。可有着革命狂热的闯将,仍对他虎视眈眈。他们用种种冷言恶语诅咒他,什么;漏划右派;、;老狐狸;、;过虎岗右派的总后台;,还是频频塞入他的耳鼓。幸好他还有烈士家属这张虎皮包裹,兼之他在政界的门生众多,他虽已是棵风雨飘摇的枯树,但盘根错节,目前一时无法将他扳倒,因此左派们也只好暂时放他一马。
第379页 林镇南知道尚文与柳沛云的关系胜过亲兄妹,闻听此事,心中无比愤怒。柳沛云温顺善良,怎么会蓄意反党?她无比坚强,对学生都充满母爱,又怎么会投水自杀,毁掉自己的儿子?这一切都应该是姚令闻设下的陷阱。姚令闻连孤苦伶仃、怀有自己骨肉的妻子都不放过,真禽兽不如。他与尚文妈结婚后,尚文家就迁居过虎岗镇,将闲置的尚家的房子,送给了当地的农业合作社,换得了尚家玉环般水塘中的那块菜地,以备老夫妻终老时,做坟地用。可是,风暴仍旧继续勐刮,如今青梅早落,生机旺盛的柳沛云已毁了,他这枯木朽株,又能经几番风雨?也许日后自己的遭遇同她一样,合作社不让他们安葬到那里,同样是死无葬身之地,那么这块墓地岂不白白糟蹋了?因此目前不如把自己的墓地让给她,也算顺从了儿子的一桩未遂的心愿。于是,他气愤地向学校提出,目前他还不会死,他在农村有一块墓地,至今仍然闲着。柳沛云即使是恶魔,也得让她入土。如果无地可葬,就让她葬在那里,免使她腹中的未出生的无辜的孩子,也遭受这死无葬身之地的无可名状的恐怖。为处理柳沛云的葬事,赖昌们已黔驴技穷,焦头烂额。听林老这么一说,正中下怀。他对林老虽心存怨怒,但对此事却欣然同意。学校用几块楼板,草草钉就了一个木匣,黄昏后着人将死尸塞进木匣。趁着夜色,冷火悄烟,派人胡乱地将她草草壅入荒冢。 事过一个多月之后,尚文才听到并不真切的音信。听说柳沛云还横尸未葬,他悲痛欲绝,急着向劳教农场请假,让他回来料理后事。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8林老让墓地葬右派;尚文趁月色祭云妹 2 农场里负责管理监督右派分子的思想改造的,是农业局的下放干部虢栋臣。他的阶级斗争观念特别强。这次,尚文请假为右派分子送葬,他说这是兔死狐悲,臭味相投,反动阶级的本性未变,充分证明右派分子还气焰嚣张,蠢蠢欲动,必须狠狠打击。他不仅没有准假,而且就在当晚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批判会。尚文不只不肯低头认罪,反而继续放毒。文斗不奏效,武斗就开锣。双膝裸露,跪在竹片如刀的禾刷子上;头压到胯下,后翻的双臂似鸟翅,频频运用这种喷气式,外加拳打脚踢揪头髮,好让尚文受个够。闹到半夜后,革命狂的手软了,腿酸了,哈欠连连,瞌睡袭来了,他们只好宣布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批判会就此结束了。尚文也由人搀扶着,拖着遍体青紫散了架的身躯,回到牛棚里。 牛棚外皓月千里,窝棚低矮无窗,里面黑黢黢的。杂草里横横竖竖,胡乱地躺着疲惫不堪的罪囚,他们长吁短嘆了一番之后,酣然入梦了。可尚文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因为他浑身疼痛,而是他的心在为他的沛云妹滴血。夜,是这么宁静;月,是这么皎洁;大地,是这般肥美;滨湖平原,物产是这般丰富;如果人们能和睦融洽,济困扶危,这里该是个多么能让人生活美好、令人嚮往的美好世界啊!可这人啊,貌似和善的谦谦君子,为了让别人臣服自己,心却比虎狼还狠,比蛇蝎还毒,磨牙吮血,敲骨打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沛云妹妹是那么善良,那么纯洁,那么愿意为人献出一切,可也遭到那虎狼和蛇蝎混交的杂种姚令闻的暗算,一步步被逼上绝路。他曾目睹姚令闻猥亵侮辱她,可他没有出手援救,反而将她推入姚令闻的怀抱。认为她那柔弱的青藤,依傍了一棵大树,找到了最好的归宿。可是他害了她,将她这只羸弱的羊,送入了馁虎口中。是姚令闻这只兇残的虎,吸干了她的血,啃光了她的肉,再将她残存无用的骨头抛却。而他,而他,就是帮助这只老虎吃人的伥鬼呀!他,任悲伤的泪水横流,用拳头勐捶着自己的胸膛,滴血的心里不停地说,该死的不应该是沛云妹妹,应该是自己呀,自己呀!他从来不想害人,可此时他觉得,自己只有变成厉鬼,去扒光姚令闻的皮,吃尽他的肉,啃掉他的骨头,方解心头恨。可是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如今人家位高权重,是兇残的虎狼,真正的厉鬼,自己不过是可怜的羊羔,刀俎上的弱肉。他叫天不应,唿地不灵,只能任其吞噬、宰割,哪有反击的机会。现在他能做的,就是要尽快地赶回去,掩埋好沛云妹妹的尸体,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以赎自己的深重罪孽于万一。 想停当后,他即刻披衣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草棚,幸好极度疲倦的阎王也要睡,他才得以熘出来,向新修的路桥狂奔。这农场原来是烟波浩淼的大湖的一个湖汊,去年冬天曾点调集十万民工,在湖汊口修起了一道长堤,又在湖汊上面开凿了一条十来里长的河,把河道上游的来水引向另一个湖汊,将湖汊内的水抽干,洲上种棉花,浅湖中插稻子。说是湖汊,其实不小,据说面积在该有几十万亩。以前,春夏水涨,这里一片汪洋;秋冬水落,里面就露出几个湖洲。尚文所在的这个湖洲就是其中的一个。因为它形似一只团鱼,故名团鱼洲。周遭水绕,凭藉小舟与外面沟通,秋冬这里是农人放牛的最佳处所。洲上绿草如茵,未种一棵庄稼,白天,不用人放牧,任牛饱腹,晚上,农人才将他们拴入牛棚。从前农人户户独立单干,洲上小牛棚星星点点。后来建立了高级农业合作社,湖洲近农家的一边,就只有几个大牛棚。如今围垦,建立农场,它们就成了圈禁右派分子的最佳处所。四周环水,插翅难飞。这大概是哪个曾读过《鲁宾逊漂流记》的秀才想出来的绝子灭孙的办法。只是为了运入拖拉机进行机耕,又不得不在距陆地最近、水最浅的地方,修了条堤,与湖洲相连。这是湖洲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人们不叫它堤,而称它作路桥,意思用路架的一座桥。为了防止右派分子逃跑,路桥口搭有一个窝棚,派基干民兵昼夜守卫,过往行人凭通行证通行。大家叫这窝棚作桥卡或者路卡。不过铜墙铁壁也有丝丝透风的孔,这桥卡也难免有疏漏的缝。白天、上半夜,这里车水马龙,吆喝声不断,可到了下半夜,基本上无人来往。长夜难熬啊,疲惫的民兵,下半夜难免小睡,因此,右派分子偷关闯卡的事也屡有发生。这些人无非都是家有要事,请假不准,才出此莽撞的下策。不过,他们都是略有文化的人,心里都有架道德的天平,没有斤两的违法乱纪的下三烂的事,他们从来不干。事后批判右派从严,追究守卡者的责任的事,却不多见。因此,有几个心地善良的民兵,往往睁只眼,闭只眼,碰上他们,假装打瞌睡。
第380页 尚文熘出蜗牛壳似的牛棚,懒惰的下弦月,快坠入西山,灼灼的启明星,已升起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在忧郁地眨眼。再过些时候,天将大亮,这里便人流如织。刻不容缓,尚文以百米赛的冲刺速度,冲到了关卡前,窝棚里的人没有睡,似乎还发出了微微的嘆息。他蹑手蹑脚,想借夜幕的掩护,偷偷熘过去。 你给我站住!只要老子守卡,你就别想熘过去。黑暗中有两把铁钳,牢牢地将尚文的手臂钳住。 尚文想挣脱逃走,但他知道只要守卡的人喊起来,会惊动别的人与他一道来抓捕,不只逃不掉,反而会招致更大的麻烦。于是他就哀求他道: 我是尚文。大哥,我的妹妹死了,请你行行好,让我回家去安葬她。 哼!什么妹妹?毫不相干瓜藤、柳叶,何必搭在一块?暗夜里传来一声冷笑,一个高大的黑影横在尚文面前。不过路卡知道,尚文说的妹妹,就是前不久投水的右派分子。他们虽然立场钢铁般坚定,可对这般惨死的人,还是有几分同情。于是两只铁钳松开了,黑暗里竟传来了柔和的话语,你的事已闹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不过你有情有义,我也不想阻拦,可我也得能脱干系才好。就这样吧,现在你马上快跑,过一段时间我就大声喊抓。能不能跑掉,就全靠你的运气了。说完,黑影狠狠地推了尚文一把,就缩回窝棚里去了。 尚文急急如漏网之鱼,冲过了路桥,冲上了大堤,没命地往前跑。他跑了好一阵,身后传来了唿喊声: 右派分子跑了,右派分子跑了!大家快来抓啊!路桥的窝棚里的灯亮了,守卡的人大声喊起来了,可是并不见有人来追。 当东方出现了第一抹朝霞的时候,他冲到了离农场十里的从省城通往昆阳的马路上。他知道,这儿离家还有一百八十里,快走也要两天才能到家,他必须乘车今天赶到。可是,这时来往省城与昆阳的客车每天只有一趟,即使在起点站,没有政府的证明,也不一定能搭上车,看来他只能拦辆货车了。当时运货的车辆也很少,他在路旁招手,司机根本不予理睬,汽车如飞一样闪过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向路过的货车司机招手,走了十几里,招手十几次,可就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快到中午了,他又飢又渴,满身汗水浸渍全身伤口,如火燎刀割一般地痛。他咬紧牙关,强忍疼痛,流着伤心的泪水往前走。他想到前面找个店铺吃饱饭,他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突突,突突。后面传来了异样的声音。尚文回过头来一看,只见一辆苏式拖拉机,在马路上爬行着,机上的烟筒里冒着黑烟。他想,无论如何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当离拖拉机不远的时候,他窜到路中间,双膝跪下叩头。拖拉机拐到右边,他就跪到右边,拖拉机挪到左边,他就跪到左边。司机只好停下拖拉机,从驾驶仓里探出头来厉声骂道: 你不要命啦!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8林老让墓地葬右派;尚文趁月色祭云妹 3 师傅,今天你,你如果不带我回去,我是不想活了!尚文泪流满面,哽哽咽咽地说着,像鸡啄米似的磕头。司机见他悲痛欲绝的样子,心软了,十分关切地问因什么事,要这么急急赶回去。 我的妹妹死了,无人安葬,我要赶回去掩埋她。尚文又泪眼汪汪地恳求他。 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妹子死了,有父母壅埋,你怎么会这么伤心?你还是说老实话吧,是老婆得了凶病,还是老婆在生孩子? 是老婆难产,性命攸关,今晚我必须赶回去。请你救我这一回,日后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尚文继续磕头如捣蒜,顺着司机的意思,声嘶力竭地苦苦哀求。 看你对老婆这样情深义重,我就显回菩萨心肠,带你回去。上来吧。 恰好这台拖拉机是去昆阳的。拖拉机摇摇晃晃,天黑的时候,他在距离家最近的地方下来,趁着微微月色,跌跌撞撞,又走了十来里,他回到过虎岗。镇上的人都睡了,敲了许久的门,母亲才迎出来。母亲说,自他出事之后,无人上门,深夜来人,没有什么好事,因此来迟了。进屋以后,掌灯相见,离别不到一年,恍如隔世。 尚文凄伤地问起柳沛云死后的事,他妈告诉他,是你父亲出面,才将她葬到我们家的坟地里。尚文听说,即刻就要到坟地里去。林老十分凄楚地说: 儿子,还是明天去吧!对右派分子的处分,已经大大超过了底线。强制劳动,每月十五块钱生活费,吃饭穿衣都嫌不够,与劳改犯的待遇几乎一样。你还怕什么,难道就因为去了右派分子的坟地,就判你劳改?要知道,你越胆子小,生怕一片树叶掉下来砸破头,就越会招来无情的冰雹,打得你塌泥爬不起。你不怕鬼,不信邪,阎王老子也让你三分。你还是昂起头来,明天只管大摇大摆地去! 爸,如今我不干坏事,什么也不怕。大不了开除工职回家,与地主、富农、**分子一起被管制劳动。何况有劳动能力的地主富农,他们每月的收入也不止十五块钱。这次回家,请假不准,我是跑回来的。只是我的心憋得慌,刀割一般痛。她过世已经一个月了,我不立即赶去与她说几句,我就片刻也不得安宁。尚文痛心疾首地解释说。 林老知道他情急心切,就要他妈弄点饭给他吃。林妈弄好饭后,又替他准备了香纸、蜡烛、酒馔。尚文过去见到妈妈焚香燃烛祈神,每每心中窃笑她愚昧落后。可现在他觉得,在暴虐的乌云笼罩下的浓黑的夜里,对于自己的最亲最亲的人,切望她活得最好最好,而偏偏她却无端惨死,而他又无力为她报仇雪恨,那么,除了用钱纸酒肴,虚妄地来慰藉她可悲的灵魂,并无情地麻醉自己外,还能用什么办法来排遣自己无边的痛苦和悲哀呢?力量微如萤灯的奴隶,在狂暴的十二级颱风面前,除了用这种阿q式的方法,悲哀地诉求上苍,又有什么力量,能将头上压着的厚重的漫天浓黑剜一个小孔,让自己稍稍舒一口气呢?现在他才懂得,这大概就是千百年来,被踩在脚底下的奴隶的无边的悲哀。他草草扒了几口饭,顶着半轮缺月,扛着一把铁锹,拎了个香烛篮子,昏头昏脑,循着好似浮起的灰黑的鬼路,高一脚,低一脚,无可奈何地踏着几千年来的悲哀的奴隶的无可奈何的足迹,急急前行。急切地想赶到她未进鬼门关时,能见上她一面,送她一程,与她说几句贴心的话。
第381页 到了,到了。那好似一只蹲着的黑忽忽的大母鸡般的暗影,不就是他曾经度过郁郁寡欢的童年的小屋么?苦难曾将这里的一切涂成浓黑,在他稚嫩的心灵深处,处处刻下可怖的伤痕。他工作了,是沛云妹妹的偶尔到来,用那瀑布、彩霞似的笑声和歌声,销熔了这里的浓黑,在微澜的死水里盪起欢乐的涟漪,使他的生活显出勃勃生机,透出朝日般的亮红。可谁知她只是划破无边黑暗的闪电,仅昙花一现。抽刀断水水更流,今日的浓黑倍浓于畴昔。他下意识地走上屋前的台阶,一把大锁将门紧紧锁着。屋里墨一般的黑,死一般的静,鬼一般的恐惧。他好像走到了丰都的鬼门前,他不敢进去,也不想进去,也不能进去。他已是这里不让歇脚的过客,不受欢迎的幽灵。他心惊意动,即刻返身,快步走到荷塘边。 这荷塘像个玉环,塘里遍植莲荷,有石桥通往中间圆形的绿洲——他家的菜地。这里,曾是他郁郁寡欢的童年生活中的唯一的乐园。钱荷初浮的春天,他迎着朝阳垂钓,每当泼剌剌的鱼尾给如镜的水面描画出环状的花纹,他就迸出瀑布般的笑声。暑夏,亭亭荷叶若笠,粉红荷葩似箭,亭午炎热,他汆入碧水,摸鱼捞虾,清清凉凉,何等惬意。秋来乘坐脚盆摘莲蓬;冬天放干塘水剜莲藕:收穫的甜甜喜悦透心尖。最使他难忘的狂欢是沛云妹妹初来乍到的时候,最让他神魂颠倒的是他们同乘打谷的扮桶採莲蓬。她粉手在水里轻轻划,清波在打谷桶旁悠悠荡。他摘片荷叶当箬笠,她笑偎红葩脸如霞。倩影双双沉水底,一对多情鸿雁伴着白云飞。 但是,这一切过去了,这一切都如东流逝水,永远无情地过去了!他一边冥思苦想,一边幽灵似的踏着石桥,向对岸过去曾是他家的菜地——如今是沛云妹妹的坟地,摇摇晃晃,醉鬼似地走去。愈向前走,他的头就愈晕眩,他悲伤的泪就愈似泉涌,他的心就愈像锥刺刀割。他再也无力支撑他的沉重的身躯,才到坟场,就一头扑倒在地,几乎昏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了。睁眼一看,朦胧的月光下,有一堆凸凹不平的松土,木板钉就的惨白的棺匣,已露出了一角。他心头一震,这就是沛云妹妹的松土浅埋的坟,经饿犬扒掀后留下的痕迹?要不是还有这几块木板,那么狗彘嚼人肉、啃人骨,乌鸢啄人肠的惨象,定会在这里出现。他膝行过去,擂鼓似的捶着棺匣,失声地号哭起来: 云妹,云妹,你凡事为人想,今生哪有错?是老天怕硬欺软,昧着良心,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将你害;是你文哥瞎了眼,不辨善恶,错把魔鬼当好人,亲手将你这弱肉送进虎狼口。是我作尽了孽,我有滔天罪,天打雷噼应该我承担,我怎么能料到被虐杀的,竟是清白无辜的你! 他哭了一阵之后,颤抖的双手捧起一捧松土,禁不住满腔悲愤,又哽哽咽咽地唿喊起来: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8林老让墓地葬右派;尚文趁月色祭云妹 4 天啊,天啊!这般浅埋,岂不就等于暴尸荒郊?云妹!云妹!你苦难的灵魂,在这里怎么能得到安息?人哪,号称;万物灵长;的人哪,你除了弱肉强食、恣睢暴虐以外,又;灵;在哪里?他的喊声似悲愤的号角在呜咽,如悽厉的朔风在哀鸣,是那样强烈地震人心魄。 尚文哭诉了一阵,就开始在原墓穴的左侧一米处挖新的墓穴。上面土层疏松,挖下去比较容易。下面的土坚如石,铁锹使劲插下去,犹如蚂蚁啃骨头。他遍体鳞伤、疲惫已极,此刻却不知怎么能爆出一股那么大的劲!他像穿山甲打土洞那样,掘起的泥土像喷泉,从墓穴中喷出来。约莫挖了两个时辰,墓穴挖了一米多深,他扒掉旧坟上的松土,小心翼翼地将棺匣挪出来,然后轻手蹑脚,将它放入新的墓穴中去。接着填上一层新土夯一轮,一层一层夯实。又在上面夯筑了一座穹庐似的新坟,将铁锹植于坟前,权当墓碑。然后燃香点烛,摆上酒馔,烧起钱纸,虔诚地连连鞠躬之后,趴在坟堆上,呜咽咽,悲不自胜地呜哭诉起来。 云妹呀云妹,以往我不相信神灵鬼魂,可今天唯愿神灵显圣,有你这个鬼魂来为我作伴。云妹呀,你体弱胆小,我离开这里以后,从此山遥路远。山有魑魅,水有蛟龙,你定然不能飞越关山,与我幽会。那么,今天,你我仅隔咫尺,你一定要鼓足勇气,显出你的灵气,与我痛诉以往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 强凌弱,众暴寡,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乃是动物界亘古不变的规律。人是动物,当然也不例外。随着人的智慧的增长,他暴殄天物的疯狂也会高度膨胀,显得更残忍,更贪婪,更狡猾,更兼豺虎和魔鬼的劣根性。人有所谓笑面虎者,在音乐般笑声里,在绚丽的花丛中,他藏匿着伺机撕肉啃骨的锋利的爪牙,在温情脉脉的亲情的背面,他张开了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兽残不食同类,虎毒不食亲子。可有些人啊,却专恃这;笑面;与;亲情;的掩护,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坠入他那藏有利齿钢牙的黑洞般的嘴里。可悲啊!你,还有你腹中的他的骨肉,竟轻松地成了姚令闻这只兇残狡诈的老虎的口中弱肉!兽虎兇残,本性显露于外表,弱肉犹可避其锋锐于万一,人狼狡黠,兇残本性深藏于内心,羸羊步步蹈死地而不自觉。云妹啊,原来,我为你遭虎狼戕害而悲痛不已,如今,我真为你弃世飞升而欣慰万分。如今,你面对的只是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虽然它们个个兇相吓人,可这都是;明枪;,你只要步步留意,还可躲避。可我面对的除了凶相毕露的厉鬼,还有心藏砒霜的;菩萨;。就是处处小心,也难防他们频频射出的;暗箭;。如今,我才真正认识到,人世不如鬼域,偷生不如横死!
第382页 从前,我认为,爱一个人,就要让她得到最理想的幸福。我位卑人微,才疏学浅,只会给你带来无边的苦难,而你与姚令闻的结合,才是你完美的归宿。如今残酷的现实的重炮,无情地击毁了我的黄粱美梦。天国不一定有真情,地狱也不一定无伉俪。杜丽娘游园尚能惊梦,与柳梦梅缱绻流连;梁祝双双化蝶,花丛中还可妙舞轻歌。云妹啊!是我的愚昧辜负了你,也害苦了我自己。以往,我为你的横死感到无穷的悲哀,今天,我觉得你这样了却一生是一种最好的解脱,让你脱离了比地狱还恐怖千百倍的尘世。可我不能,在目前万万不能!我的心间还压着块沉重的石头,我有白髮苍苍的父母在,我总不能再残忍地让他们来咀嚼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无边的悲哀!还有,我们做人时,被暴风雨般的残酷斗争搅得没有片刻安宁,我要为我们在地狱营建一个家。云妹,我们生不能共枕,但死必同穴。现在我将你的坟茔安葬在墓地的左下方,不久的将来,你的右边就会傍着着我,我们的上面,将会是我继父亲母的墓地,我还会将你母亲、我的生父的坟墓迁到这里。墓地周围玉环状的水塘的堤岸的石块,已被撬去修堤了,土堤残缺如犬牙,我会省吃俭用、积累资金,将堤岸修得更好,真正像玉环。我爸早年建玉环池时,已在内环种下十二株桃,我要在池的外环植二十四棵柳,纪念你云妹妹。云妹,我的可怜的云妹,你就先走一步,在这里安息吧 云妹啊!这次,风之惨烈,夜之黑浓,亘古未有。你没有抗过去,我也无法承受……一旦我送走了白髮人、建好了我们温馨的家之后,我就会紧步你的后尘,与你伉俪同行。在你的右面永远歇息下来,陪你多说些心爱温存的话,决不让你再忍受这无穷难耐的寂寞。这时间不会多久,云妹啊,你千万别匆匆走过奈何桥,你的幽魂一定要在这里苦苦等待我。让我能纠正以往不鉴之错,赎我从前伤君之罪,重续前缘,找回我们预想的幽梦,似化蝶的梁祝,在花丛中轻歌曼舞。云妹啊,人世间的重压不让我们喘口气,活得比鬼还窝囊;在鬼世界我们一定要昂起高傲的头,活得人羡慕。云妹呀,过去,是我因为我无限地爱你,可又不能给你幸福,才绝情地离开了你;今天,沛云妹妹啊,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辜负了你,而怨我恨我,忍心地抛弃我…… 他反反覆覆地诉了一遍又一遍,悲悲切切地哭了一回又一回,直哭得他昏天黑地,筋疲力尽,迷迷煳煳,仿佛见到了远去的沛云妹妹的倩影。他奋力追上去,追上去,近了,近了,他想一把抓住她的手,可她挣断了衣袖,一晃,竟如青烟薄雾,消散得了无踪迹。他醒过来后,才知道他偎伴坟茔睡着了,手里抓着的是坟上的一把土,原来这是一场撩人哀思、揪人心裂的梦。 如钩的残月西沉了,眨鬼眼的星星隐曜了。他知道彻夜未眠、悲泪盈眶、满头白髮的老父母正佝偻着腰背,紧倚着门闾在呆呆地张望,在痴痴地等待,怪异他这么整整一晚还没有回去。他急急忙忙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回走。凄悽厉厉地和泪唿: 云——妹——啊——,你可以——你可以怨我、恨我,可你,可你——千万别——别抛弃我! 这夜无风,香火还红,蜡烛仍亮,他一步一回头,回头一声哭,一哭泪潸潸。山川为之动容,群星为之呜咽……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9狠心整人图再起,不挑担子保乌纱 1 夜闯桥卡后的第五天的傍晚,尚文总算还有一口气,终于爬进桥卡。他浑身淋汗,周身裹泥,臊臊刺鼻,张开大口喘粗气。他抖颤的双腿再也支承不住他那庞大的身躯,啪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摇醒了正在小睡的民兵,民兵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见是尚文,不禁眉头打结,诧异他这个昏了头的怪物,在这个时候,怎么竟意外地在这里出现?这个民兵向棚外张望了一眼,见没有人,就小声神秘地对他说: 伙计伙计,你,你真是个猪脑壳!这里是个火坑,你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受罪?原来他就是那晚放他走的那个民兵。 尚文恳切地告诉他,人无信不立。这次他有要事请假,虢栋臣故意找岔子折磨他,还胡说这是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开了批判会。他孤立无助,一无所有,没办法,只能如《国际歌》里所说的,不靠神仙和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他就自己准了假,离开了农场。他十分感激他那天晚上对他的再造之恩,再生之德,为他放了行。今天假期已满,他不能失信不到,特别是不能不知好歹,不对恩人道一声谢谢。别人可以对他不仁,他却不能恩怨不分,不讲信用,对人不义。说时,他苦笑着掏出请假条,交给了这个民兵。又说,在他心目中,他就是他的最高领导。 这个民兵瞅见他,头髮凌乱似狼窝,鬍髭拉撒如乱草;黎黑的脸上的两只凹陷的眼睛,简直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洞;瘦骨嶙嶙,丰满的肌肉已不见了踪影,简直像一具可怕的骷髅。五天,才五天啊,他就像大病了两三年,一下子变成了这副吓人的模样。原来他在夜祭以后,拖着疲痛的身躯,昼夜兼程,飢吞一块妈妈为他准备的干饼,渴饮几捧路旁沟里的脏水,像个醉汉,跌跌撞撞,偏偏倒倒,挪一程,就在路旁歇一阵。就这么挪呀坐啊,三天两夜,才如期挪到桥卡前。这个民兵听了天方夜谭式的叙述,也感佩得陪着掉眼泪。于是,他也再不顾及别人蜚短流长的议论,背着将他送到窝棚里。
第383页 虢栋臣听说尚文又回来了,兴奋得不得了。他狠很地骂道,这傢伙,比猪还蠢!已经漏网的鱼,又自动钻进网里来。送上砧板的肉,他不勐砍狠割收拾它,怎么能表明他立场坚定,斗争坚决?怎么能向无产阶级靠拢一大步?!有这么个立功赎罪的好机会,他应该好好把握。过去是自己昏了头,不只没有用右派的尸体去垒升官的台阶,反而鸣放中随声附和,为右派吶喊助威,差点儿坠入万劫不復的右派深渊。 原来虢栋臣在整风期间,被调去审干,走遍西北调查取证,半年多才回到单位。他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领导上又准备要他南下广东。可是他深受外地的大鸣大放的影响,觉得自己有很多的话要说,不说怎能表明自己对党的忠诚?他一再提出要求,领导都没有同意他参加鸣放,于是在他南下的前夕,赶紧写了一些大字报,夤夜贴了出来。等到他到广州调查了一个星期以后,他接到了单位领导的电话,说外调取证,已安排了别人,要他火速回单位,另有任用。接到电话后,他喜不自胜。原来去西北外调,十分艰苦,当时无人愿去。局党组书记曾向他许下诺言,如果出色完成了此次任务,就任命他当人事科科长。他想,这次肯定是组织实践承诺,升他的职了。俗话说,佛要金装,人靠衣装。当上科长,就应该有科长的派头,广州有派头的衣服多,他得好好挑一套。穿上它,往办公室一坐,那才够风光。他整整花了两天的时间,跑遍了广州的大街小巷,终于找到了一套昆阳罕见的广州仅有的咖啡色的中山装,他穿上在试衣镜前摇来摆去,仔细端详,觉得穿上它,不只当科长,就是当县长也有十足的威风。他穿上它坐在火车上,旅客们都投以羡慕的眼光,好像他是个大国的外交部长。 下了火车赶紧转汽车,马不停蹄到昆阳,他想人事科的干部、职员,一定在等着他作指示。可是,才走进单位大门,一条醒目的横幅,横亘在他面前:把隐藏得最深的右派分子虢栋臣揪出来!顿时天旋地转他傻了眼,手提包啪啦一声掉到地上。此后,日日斗,夜夜批,连他的名字,也不知批了多少回。原来,左派中的杰出的代表,优秀的文化人,从假虞灭虢这个成语中,得知虢是西周的一个国家,那么,虢栋臣,岂不就是封建国家的栋樑之臣,是封建王朝、地主阶级的看家狗?难怪他要反党反社会主义,于是就狠狠批判他是封建皇帝、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见风转舵,马上申请改名叫国忠臣,革命左派说,是臣还是皇帝地主的狗,他再次申请改作国忠人,并且再三说明,他今后一定忠于党忠于人民。但是,不管他怎么认罪,怎么改名,他心造的高高悬在天上的大科长,还是掉到了粪沟里,他顷刻他变作了臭不堪闻的右派。铁桿的左派们说,右派就是右派,他这副婊子像,就是与革命人民不一样。幸好他从西北回来的时候,反右派斗争已接近尾声,他从广州回来后,反右派已画上了句号。补批补斗、补报材料时,形势已发生了变化。上面要求抓右派名额只占教师干部总额的百分之一、二、三,最多百分之十,现在早已抓了百分之三十,超额十倍、好几倍完成任务了。领导认为,再抓下去,右派就不只是螺蛳蚌壳一小撮,而是汪洋大海一大片。到头来,惹火烧身,自己也免不了。不能树敌过多,反右斗争应该歇歇气了。就这样,他的材料五人小组没有批下来,最后定个中右结了案,撤了副科长,下放到农场去改造。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虢栋臣的阶级斗争的神经绷得特别紧。哪里风吹草动,他都认为是严重的阶级斗争,他都要跑去放一通枪,以显示他的立场特别坚定,是无产阶级的坚强的保卫者。他下放到农场,他迫切需要立功赎罪,重塑他往日的辉煌,因此他主动要求去管理右派。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有众多的斗争对象,英雄才有用武之地。正因为这样,右派分子就成了他的早晚的下饭菜,饿狼追逐的猎物。本来新修的农场办公楼里,给他分配了房间,他说,办公楼离右派住的地方太远,他的战斗触角,不能及于右派分子身上,不便有效地严格掌控他们的思想。于是,他就在右派住的牛棚旁,搭了间草屋自己住。早晨似阎王催逼右派起床,晚上似壁虎紧贴着草砖墙听壁脚,他的嗅觉特灵敏,牛棚老鼠吱吱,他就认为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发现反动的思想苗头,及时汇报狠狠批。这次定要开个声势浩大的斗争会,穷追勐打,除恶务尽,为自己树起赎罪的丰碑,以祈再次取得党的信任。对他来说,当官犹如抽大烟,云里雾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没有它,他简直就活不成。这次他不祈急切升官,但求快点復职,再噹噹他那魂牵梦绕的九品芝麻官还小几级的、令他馋涎欲滴的人事科副科长,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29狠心整人图再起,不挑担子保乌纱 2 再好好过把官瘾。不过,他如今也是待罪之身,暂时不敢有这种奢望。现在他的顶头上司是分场的领导是焦礼达,以前焦礼达是他的下属,焦礼达被提拔时,他虢栋臣帮了大忙。焦礼达虽然油油滑滑,但是,过去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当作最高指示,从不敢信口雌黄,放个薤子屁。如今虽然地位倒转了,不过焦礼达大老粗一个,斗大的字识不了一担,应该还会卖他的帐。只是他如今是看牛的,一日三次餵草不能缺。牛不吃糯草,也得给它吃,这礼节还是一定要到位。他还得去向焦礼达请示汇报,走走过场,才能使他觉得像喝足了蜜糖甜透心。
第384页 他考虑周密后,就去找焦礼达。过去,他是上级,曾高高在上,压根儿瞧不起焦礼达,往往对他颐指气使。如今倒好,拐棍成了顶樑柱,家娘竟成了丑媳妇,这傻蛋竟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必须接受他的监督。身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他心中深埋着满腔的怨恨,蹩进了大队长的家门。他振振有辞地说明了来意之后,白眼乜斜着他,十分得意地等待着他的肯定的答覆。 可是事过境迁,大队长原来已不是从前的焦礼达。经过官场几番歷练,特别是去年开河与大炼钢铁所汲取的教训,使他多长了几个小心眼。开河中开的批判会,弄得自己那么狼狈;炼铁时,火烧中游,差点整死了梁大胆,至今梁大胆还怀恨在心。如今梁大胆也在农场,工作处处对着干,朝不撞上晚遇着,他锋芒毕露,自己往往招架不住。此时,他逐渐深刻认识到,冤怨相报何时了。自己过去受姚令闻的驱使,许多事都做的太绝了,种下了太多的仇怨,工作起来阻力大。今后少吃咸鱼少口干,凡事还是悠着点好。他觉得虢栋臣也太死心眼,事事挑着屎来臭。他又何必去替他落雨背稻草,压断自己的嵴梁骨。他没有正眼瞧虢栋臣,只冷冷地叫了声坐,就闷着抽他的烟。虢栋臣再次慷慨陈辞后,他低垂着眼睑,又点燃了一支烟,好像他说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干,他不紧不慢,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老虢啊,那晚,那晚,你不是说斗倒了顽固的右派分子尚文,思想革命取得了新的重大的胜利了么?怎么还没过几天,又死灰復燃,尚文捲土重来了,无产阶级又招架不住,又要进行你死我活的的阶级斗争,开展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大批判呢?这样斗来斗去,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取得胜利!老虢啊,对付死了脸而又死了心的人是没有办法的。因为这些人,即使别人说他娘偷人,女养汉,说他偷鸡摸狗,骂他是蒋介石、汪精卫的孝子贤孙,他也会脸不红,心不跳,眉头不会打皱,照样与你打哈哈。你曾说,恶狗怕蛮棍,那些人就害怕皮肉开花,只要你扬起鞭子,他就喊爹叫娘。可是不是经常把鞭子举得高高的,他们为什么不怕?我告诉你,对于那些心死了的恶狗,你的咒语、蛮棍全都没有用。我不像你,进过学堂,墨水多。我只当过厨工、理髮师,但我也与墨罐子还是打过交道,曾听到这么一句古语,叫做;哀莫大于死心;。一个对前途不抱任何希望、一心求死的人,阎王老子他不怕,地狱里的刀山火海,他敢下敢上,你的蛮棍、咒语,他不屑一顾,你还有什么办法?他已戴上了一顶右派帽子,难道你还能再给他戴上两顶、三顶?如今判了刑的包吃、包穿、包住,可右派中间,大多数人每月只有十五块钱的生活费,顾了吃,顾不上穿,比囚禁的罪犯的待遇还要差。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有事还能请假外出。可是,连这一点自由,都给你剥夺了,他怎么不与你拼个鱼死网破?你就是再;文;;武;兼攻,搞几次惊天动地的批判斗争,之后,如果不用绳子牢牢拴住他,系在你的裤腰上,他还会再逃出去,只怕你连他的鬼影子也找不着。对于这种;死心;的人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效秦始皇,效雍正皇帝,焚书坑儒,把他们斩尽杀绝!这样做,上面没有政策,你敢吗?另一种就是间或得用和风细雨、实事求是的批评,耐心等待他们的觉悟。现在对待他们,我们场里也有;文;;武;两种不同的态度。我以为还是;文;的好,如果按我的意思办,这个批判会可以不开,多作些疏导工作,如果事情搞砸了,我负责。你是知识分子,国家干部,见多识广,曾经是我的上司,这次你来农场,要求抓右派分子的改造工作,你水平高,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决不干涉。不过你做的事由你负责。今后牛马骆驼,鸡毛蒜皮,事无巨细,你都不必问我。 罢了官,丢了权,想不到过去他虢栋臣瞧不起这个剃头匠,曾是自己的狗一样忠诚的下级,现在居然不给他留一点面子,真是气死人。下到农场的时候,他私下里有个小九九,高唱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能为他灰暗的脸,贴上闪光的金;捅了漏子,有焦礼达这个愣头老大的铁肩膀扛。没想到这次,这大老粗一语惊人,一矢中的,将权责分得如此清晰,他的小九九不堪一击,顷刻灰飞烟灭。经过这次整风的无情打击,他的疲病之驱,在滂沱大雨中,再也背不动那么多稻草了。如果自己再出错,背上再压几捆湿稻草,他就会被压得塌泥爬不起。他只好红脸涩涩,连声诺诺,尴尬地退出了场长的房间。他那更严厉地斗争尚文的伟大计划,终于搁浅了。他放出的空炮不响,也觉得脸上无光,于是便气呶呶地倒头睡大觉,凄悽惶惶地到梦里去欣赏自己往日的辉煌。 尚文倒因此受益。他原来预想的连续几晚的长期抗战够他受,可出乎意料,大难没有来临,倒还得到了分场长几声批评式的慰问。他实在疲惫极了,附泥灰,带汗水,倒头就睡,两天三夜,不吃不喝。眼哭肿了,泪流干了,火气渐渐消了,伤痛的神经渐渐麻痹了,于是,他又强忍周身疼痛,下地劳作了。 同伴们都怀着崇敬的心情,用惊异的目光注视着他。极口夸赞他有勇气,有骨气,打掉了虢栋臣的嚣张的傲气、凶气,为大家出了口怨气、冤气。 大家都为柳沛云不珍惜尚文这样的情深义重的人,企求得到豺狼的挚爱庇护,而觉得可嘆、可笑,都为她无端备受摧残,花还未绽即陨落,而觉得可怜、可惜。都为她备受欺骗与欺凌,不奋起抗争,而觉得而可恼、可悲……
第385页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0花季少女变丑类,廿年告知非右派 1 过虎岗学区下辖三个乡联校,乡联校除了领导一个完小,和统领着一些散落 在边远地区的、每个学校只有一两个教员的分校,其中也不乏还有一些遭遇离奇、 让人含着眼泪笑掉大牙、极富童话色彩的右派分子,首先要说的,就是新分来的 教学还不满一期的一个边远分校的教师——曹桂英。 说不满一期,一点不假。因为她刚初师毕业,才十六岁半。别人笑她乳臭未 干,背上还背着摇窠草。她家在邻县,离她去工作的湖汊的边缘学校一百多里, 她死活不想远离家乡去那里。万般无奈,父母只好替她向学校告了病假,后经亲 友多方劝说,她才违心同意。这一期,报到迟来了十几天,期末接到紧急通知, 要集中参加县里的整风学习,学生来不及考试,就提前一个月放假。据细心的人 的统计,她学校只工作了一百零三天,恰好与清代维新变法的时间相等,真是昙 花一现。没想到她讲台和没有站稳,就像戊戌政变后,参与变法的六君子就赴刑 场一样,不明不白地当了右派,被赶下了讲台,打入阶级敌人的行列。虽然她未 赴西市饮刃,但所受的折磨与屈辱,却比六君子稀奇得多,用旷古未闻来形容, 一点也不为过。 才及妙龄的曹桂英,眉目比较清秀,皮肤还算白嫩,可个子矮小了一点,姿 色充其量能算中上,超越东施并不多。可在赖昌眼里,却远胜过西施,堪称绝代 佳人。才到学校,就被赖昌一眼看中,他如嗜血的苍蝇叮着带血的肉那样,紧盯 着她。他想,过去由于自己疏漏,阴差阳错,柳沛云给姚令闻夺走了,不只没吃 到肉,连汤也没喝上。如今他要汲取教训,寸土不让。她被分在洪家院乡联校辖 区的里的一所分校,赖昌就以联校总务主任的身份,经常去检查工作。约她花前 月下闲话,夜深入房谈工作,正视斜瞟,目光炯炯似贼;拉手牵衣,手脚频频如 猴。 曹姑娘自幼胆子小如粟米,见到一杯水就怕淹死人。兼之出身地主家庭,时 时都觉得自己比人矮一等。如今赖昌像大海狂涛一般冲来,她早被吓昏了头。为 防不测,经人介绍,她闪电般地与原是土改干部、后调任乡联校长的比她大十多 岁的孙某结了婚。照她的想法,从此她有了保护伞,钻进了防空洞,赖昌不敢奈 何他。名花有主,此后,赖昌也确实只能望屠门而大嚼.可就在参加县里的整 风学习之前,孙校长被调去肃反审干,天南海北满天飞,她的保护伞像一片浮云 飘走了,防空洞门敞开了。中间孙校长也曾有次回家,告诉了她京城省城整风反 右的情况,说明领导鼓励大家大放大放,是为了引蛇出洞,反击右派。叮嘱她鸣 放时一句话也别说,才能确保无虞。集中县里整风,大鸣大放一个月,她谨遵丈 夫的叮嘱,顶住上面批评、下面讥讽的压力,缄口锁舌,什么也没说。 反右开始后,赖昌始终纠缠着她。赖昌心里盘算,如今他当学区反右派的组 长,这回天时地利都对他有利,曹姑娘控制在他手里,他一定要吃到这鳝鱼肉 .会上,他多次含沙射影地说她是最毒的闭口蛇。他又以谈思想问题为名,避开 众人,背地里威胁她说:曹桂英,你出身地主,本来就是半个**,与右派 分子只隔一层纸。我明白地告诉你,你听我的话,这张纸就是厚厚的钢板,你就 是响噹噹的革命派。你若惹恼了我,我给捅破这张纸,你就会坠入右派分子的深 渊,狗屎都不如!曹姑娘感情坚贞,坚决不答应,可她没有什么办法对付赖昌, 只知道哭。此时,人人自危,还有谁去管她!没过两天,千方百计摆弄革命姿态 的左派们、与右派仅隔层纸的急着要洗刷自己身上的污秽的人,他们不知被赖昌 用什么魔法搅昏了头,似乎白日都见到了鬼,他们还有什么不敢胡说八道的。据 他们揭发,曹桂英顽固地坚持地主阶级立场,过去曾在幕后放了不少的毒箭,疯 狂地为自己的地主阶级翻案。平日腼腆的她,不想让别人按头压肩,弯腰跪地, 噼嘴巴,反剪喷气式,蒙羞辱。于是,他们说什么她都承认。才一场批判, 无须斗争,不到半天,她就低头认罪,煳里煳涂地当上了右派。左派们都说她不 顽不固,不遮不掩,是个绵羊式的可爱的右派,是名识时务的可钦的俊杰。可赖 昌还是恨恨地说她不老实。当时,不管是革命左派,还是普通群众,不管是面善 心慈的,还是凶神恶煞的,为了表现自己最革命,大多违心地认为,凡右派分子 都是阶级敌人,是阶级敌人就会搞破坏,要特别提高警惕,只许他们老老实实, 不许他们乱说乱动。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他们的一举一动,一出一进,左派对 她要寸步不离,严密进行监控。监控右派,本来男的监视男的,女的监控女的,
第386页 可赖昌认为曹桂英最不老实,监督她的人,理所当然地非他这个当过虎岗学区的 响噹噹的整风组长莫属。从此,除了她洗澡、睡觉、上厕所,他几乎寸步不拉, 心目耳力全聚焦她身上。 为了让人们认识新时代的特殊阶级敌人——右派分子——的兇残丑陋的面目, 市花鼓剧团以最革命的姿态,排演了现代剧《右派百丑图》,在金星剧院上演。 根据上级指示精神,这幕剧,革命人民要看,因为它可以使大家识破右派分子伪 善丑恶的面目;右派分子当然也要看,因为它可以让他们从中认识自己的反党反 社会主义的滔天罪恶。一天,轮到全县老师去看戏了,去时大家排队走大街,返 回有人要吃夜宵,散队随意走。观剧来回监督曹右派的,当然还是最最革命的赖 昌。赖昌说要找曹桂英谈问题,他单独领着她从街后堤上走。唿啸的北风削面刮 骨,长堤上鬼影也没一个。赖昌心想,这次他得虚心向自己的恩师——姚令闻学 习,决不能再犹犹豫豫,一定要採取最坚决最果敢的革命行动。他这么一想,感 情的潮水顿起青萍之末,自尾骶持续上涌,未至胸臆,早已掀起了如山的狂涛。 他即刻一把将曹姑娘按倒在堤坡上,扯衣解扣。曹姑娘捂着波浪如山的酥胸,大 声叫喊,拼死抵抗。此刻,赖昌的兽性如一列火车唿啸而来,哪里还能容忍当车 的螳臂?他凶相毕露,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气势汹汹地扒开了她的衣裤,牛 喘着粗气,咻咻地说:姓曹的,你叫喊什么?这里北风只会笑,浮云也只会看, 哪有什么人?如今你的命根捏在我的手心里,我要你往东你别向西。你若乖乖顺 从我,你就是我的宝贝,包管你免于处分再教书。你若节外生枝抗拒我,我撕破 你的衣裤,要做的事我照样做。到头来我把你推出校门,让你去喝西北风。如果 别人发现了,你也别高兴,我就反说你这个右派分子勾引我,你就是挑上千担河 水也洗不清。到那时,你罪上加罪,处分加倍,牢狱之灾免不了。何去何从,你 就立刻作出选择!射出的子弹岂可停留,赖昌哪能容她作出选择!他口舌迟, 手脚快,吱的一声她的内裤被他撕破了。她的力气耗尽了,精神彻底崩溃了,身 子如一滩稀泥瘫痪在堤坡上,流着悲伤的眼泪嘤嘤地哭泣着,好似一块汩汩流油 的肥肉,一任呲牙裂嘴的饿虎馋狼勐撕咬…… 有此一着,此后赖昌就说她能主动交代,态度老实。处分右派时,只给戴上 右派帽子,免予其他行政处分,不降工资,还特意将她安排在洪家垸滨湖的一所 风景宜人、只有两个教员的初小任教。另一个教员家里离校不远,吃住都在家里, 因此,晚上就只有曹桂英守空庙,这里显出羲皇时代一般幽净。要是换了别人, 他会认为这年头能自由自在、优哉游哉比什么都可贵,他会躲进小楼成一统, 管它春夏与秋冬.可是如今成了右派、胆子很小的曹姑娘,仿佛置身于风雨凄凄、 白骨堆砌的古战场,惶惶不可终日。躲不可能,避无办法。只好天黑就蒙头睡, 战战兢兢地听着那如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喧嚣的波涛声。 她的保护神,能护佑她的丈夫,离家时田野荒凉萧索,在大半个中国转了一 圈后回来,大地已经一片新绿。可家里却发生了强烈地震,他最最可亲可爱的人, 已变成兇恶阶级敌人——万众能咒骂的资产阶级右派。开始他捨不得如花似玉的 宝贝离开他,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可是**员是钢铁铸成的,他是党的 忠诚的儿子,他的阶级立场应该坚如磐石,他坚信党的决定不会错。党的政策十 分明确,凡**员有右派配偶的,一律离婚。他真气恼,为什么妻子硬要鸣放 成右派,要是她是个什么gmd员,或者歷史**,他们不用离婚该多好!如 今党票、美人,恰似鱼和熊掌,二者不能兼得。他不能与党离心离德,与狼共枕, 也不能心存侥倖,与她藕断丝连,让自己过去六亲不认、千辛万苦得来的** 员的金字招牌、红得发紫的乡联校长的乌纱打水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金字招牌、红顶乌纱在,大丈夫就不患无妻。古人说得好妻子如衣服,脏了 洗不干净就该扔。如今她已脏得像抹布,还留着她干什么!因此,尽管他母亲坚 决反对,尽管他对她情思难断,可是他还是挥起了斩乱麻的快刀,让情爱的瓜葛 一刀两断。他没有过问她一声,就立即向组织申请离婚。保护伞撤了,防空洞塌 了,曹桂英这块弱肉又暴露在四野皆恶狼的荒原。 赖昌在反右斗争中立了奇功,自然官爵一升再升。校长交椅还没有坐热,又 登上了洪家垸乡的乡长宝座。一年来他先后率领社会主义建设大军,展转参加了 开河与炼铁两大战役,可他一刻也没有忘记了他的革命根据地——洪家垸,更担
第387页 心曹桂英一个人住在烟波浩淼的湖滨受寂寞。尽管前方的战斗如火如荼,他每月 总要藉故抽时间回来陪伴曹姑娘两晚,慰藉她孤寂的心灵,填平自己空谷似的欲 壑。照他的话说,工作不能不干,肉不能不吃,汤也不能不喝。俗话说,凡是开 头难,他与曹姑娘、柳沛云的事,既然已经开了头,以后就如毛驴拉磨走故道, 才吃过肉又接着喝汤,也就顺理成章了。此后,从战斗的工地归来,白天,流连 于这所滨湖小学;晚上,不避风雨走单车,突袭洪家院完小。别看他赖昌貌不惊 人,可他是心地慧黠的狡兔,他毫不露声色,轻而易举地凿就了三窟。虽然,家 乡茅檐下的歪嘴的黄脸女人,他早已失去了兴趣,可她也是他老爸给他的一份遗 产,是他爸最早为他凿就的使他兴味盎然的第一窟。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0花季少女变丑类,廿年告知非右派 2 尽管赖昌行事机密,安排巧妙,但往往人有失措,马有漏蹄,不如意的事也 常常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赖昌凿就的三窟,逐渐变为套在他颈上三根绞索。 三个女人,加上他自己,一灶火分做四处烧,薪柴不够,煮熟了饭,就炒不了菜。 他虽然频频升官,可没有发财,工资还是那么三十三块。自己要吃,三家要分, 餵了喜鹊乌鸦噪,捉襟见肘时时事事忧。可他常常还摆乡长的臭架子,与人进出 酒店茶楼他买单。没办法,这个月用度不够,就支取下个月的,再不够,再借下 下个月的。下字排成了一长串,两年下来,借款、挪用累计八百零,会计脸 涩瑟的,不好再往下借。堵住的洪水总会冲决一段堤坝找出路,亏欠的公款窟窿 总得想办法填。这样,赖昌只好虚开发票报帐来搪塞。整治贪污早已有政策,贪 污五百是老虎.纸包不住火,审计后东窗事发,查根源,原来是他要吃肉喝汤, 私养了两只右派猪婆。反贪污的重拳出击,赖昌立刻从九天坠入九地,响噹噹的 革命左派顷刻变为不齿于的狗屎。 赖昌成了狗屎,与两个右派猪婆通姦的脓包自己戳穿了。柳沛云这只猪婆被 姚令闻杀人灭口,已经烟消云散了,另一只猪婆曹桂英,觉得没脸见人,便 凄悽惶惶、逃之夭夭走他乡。 她先逃到省城,如今六亲不认是革命者立场坚定的最显着的标志,哪里还有 亲朋敢认她?无处安身,她又不想流落街头。思前想后,空阔的天地,确实没有 她的容身之所。夜来披风露,犯严寒,折来转去,凌晨,踽踽地行至大江边。江 面雾蒙蒙,远山连近水,滚滚乌云接低城:舟楫无从辨,江山一笼统。眼前红间 黑,曲掩直,正邪共,上下同,善恶忠奸恰如螺丝蚌壳一锅煮。这是一个多么美 好、多么理想的世界啊!此刻她还不融入到里面去,更待何时?于是她鼓起刘兰 芝的百倍勇气,仿效她举身赴清池英雄壮举,急急走上一艘趸船,她还来不 及想清是去见马克思,还是蹑迹屈原,就急急忙忙吃馄饨,一头扎进了滚滚 滔滔的江水里。 可是事情并不与她想像的那么顺畅,她没有见到马克思,也没有追上屈原, 她被舟子救起来了。水吃饱了,气还未消。一石能激起千重浪,省城因此风声鹤 唳,她更无处藏,她又只能效丧家犬,凄悽惶惶走自己的路。她记起邻省江城有 它的一个姑妈在,她想瞒天过海,到她那里去藏一藏。披着夜色上火车,拥抱晨 雾到江城。姑妈在工厂当工人,待她一如往日亲。后来姑妈知道他出事逃离了家, 必须为她找个安身处。邻近派出所民有个民警人老实,家境贫寒,年过三十还孤 身。姑妈一眼相中忙牵线,民警听说她是教师,干柴顷刻燃起熊熊火,识面才十 天就结了婚。曹桂英是个老实人,婚后徐徐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她爱人。风云骤 变人变脸,不到一个月,又离了婚。鸟得有个窝,人也该有个窠。姑妈又给她找 了个醉鬼,他是个铁路上勤杂工,醉后往往乱打人,从前好几个女人都给他打跑 了,四十多岁还是老光棍。这次姑妈向他说明她是右派,他话虽说得很粗鄙,可 他却满口应承了。他说他要的是老婆,管她是什么右派、左派,还是猪婆或牛婆。 这样,他们第三天就成了亲。此后她搬到江城近郊铁路旁构建简单的工棚里住, 锤铺垫铁路路基的石子。没有户口,没有粮食供应,就买点米糠青菜拌和吃,从 人降格成动物。她丈夫除了工作外,每天就重复着三件事:酗酒、上床、打老婆。 曹桂英每天也像幽灵一样必须过三关:不尽的眼泪和着衣裳一道洗,无边的痛苦 搅拌糠菜一起咽,一颗滴血的心与坚硬石子一起碎。日子也就这么飢飢饿饿、烦 烦恼恼、凄凄凉凉、凑凑合合过。大儿子降生了,背在背上;二丫头出世了,手 拉着儿子,背着丫头,每天更像个幽灵,还是照样过三关。
第388页 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偏遇打头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清 理阶级队伍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开来了。曹桂英一无户口,二是右派,清理的 拖网,很快就把她这个阶级异己分子拖出来,被押解到他丈夫的出生地,搭了个 狗也能跳过去的窝棚,拉扯着三个儿女,十年受煎熬。头髮熬白了,腰背压弯了, 眼泪哭干了,悲哀的灵魂也将出窍了。天上突然沛云起,二十二年干涸的土地迎 来了及时雨。原来老天爷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当年的右派划错了。曹桂英也收到 改正错划的通知书,政治上恢復了名誉。可一道还寄来另一份通知,织上说她革 命意志衰退,当年她逃跑了,属自动离职,公职不能恢復。她只好拖着疲病的躯 体,拉着三个嗷嗷待哺的黄口儿,继续忍受牛马般的折磨。昙花一现的欢乐后, 又坠入了万丈深的愁海里。 说了这一头,再说说那一端。赖昌东窗事发后,由青云坠落尘埃,贪污罪, 通姦罪,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罪,三顶铁帽子,坚坚实实扣到他头上,加上原来那 顶又脏又臭的鸭舌帽,总共有四顶。最后的处分很不轻,一撤双开加上一大滚。 就是说开除党籍、开除工职,撤消乡职务,滚回农村去。十分遗憾,此后二十多 年,再也没有人能掀掉他的帽子,见到他那光光的瘌痢头。他回家以后,重操旧 业,捉黄鳝泥鳅,摸螺陀蚌壳,餵几只鸡婆,他与黄毛歪嘴的糟糠夫妻的日子, 还过得挺不错。有时还自怨自艾之余,自我陶醉,说他比南下干部聪明,要是当 年他也离了黄脸婆,他哪里还能有汤喝?他间或还乔装一番,打扮成干部模样, 拎几斤黄鳝泥鳅,去孝敬他的恩师姚令闻。在当年物质奇缺的情况下,他不道姓 名,彼此心照不宣,有时还能成为座上宾。二十二年过去,他又云开雾散,重见 天日。当时,身任县委副书记的姚令闻,为他查阅了档案。档案中记载的处分结 论的第一条是,严重丧失阶级立场,被右派分子拉下水。姚令闻觉得当年反右派 斗争扩大化了,现在右派分子改正了,那么,受反右派斗争的牵连的赖昌,显然 处分过重,理应该予以改正。鑑于他当年他仍有错误,不能官復原职,暂时也无 法恢復党籍,那就恢復工职,降级任过虎岗中学总务主任。旋即又有口头通知, 说用人当用其所长,又改任县政府机关食堂膳食部主任。落实政策,真是有板有 眼,有理有据,客观公正。此后,他手中有钱粮,领导另眼看,能吃吃喝喝,日 子倒过得倒挺快活,别人也不无羡慕。臭豆腐虽然臭了点,可许多人吃起来倒觉 得香鲜可口。 遭陷害、被错划我右派的羔羊曹桂英不能恢復公职,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反 因受羔羊的牵连,落实了政策,重整旗鼓,粉墨登场,真让人啼笑皆非。好在后 来姚令闻调地区任职,已在县委组织部工作的曹桂英的两个同学,顶压力,徇 私情,总算给她落实政策,她拖着三个孩子回到昆阳工作,暂时摆脱了每天必 须像幽灵一样过三关的噩梦。 还有一个代课教员,才初中毕业,才十六岁,叫莫石碇。他家紧邻昆江,靠 水吃水,老爸以撑船为职业。父亲给他取名石碇,寓繫船石碇巍然不动之意,望 儿子能健壮地活着,不至夭折。不过莫石碇的外貌与其名很不相称,不像粗矮笨 重的石碇,他长得单单瘦瘦、眉目清秀,倒像挂帆的桅杆,撑船的竹篙,如果说 得有点诗意,那是根才陨箨的新竹,很有些女孩的韵味。他老爸觉得让他撑船, 那是将绸缎裁做尿布,暴殄天物,他应该为儿子找条异乎自己卖苦力的出路,于 是让他读书,学写算,想他将来正经八百做点买卖。可是,别看石碇外表似临风 的玉树,他的内心却一如石碇,不曾丝毫开窍。自小学到初中,他的成绩排名始 终殿后,升高中自然名落孙山。父母没少给姚令闻送天鹅野鸭,好不容易才为他 找到个代课教员的工作,被分到远离集镇的仅有一个教员的湖汊小学任教。别看 他外表似蒲柳一般荏弱,而他内心却有种石碇的固执追求,迫切要求进步,他想 通过努力工作,争取早日转为正式教员,因此在与世隔绝的湖汊里教那些呆鸭似 的娃娃时,十分卖力。这次整风学习,他没有公职,按政策规定,无须参加,可 是,他上进心切,愿意自掏伙食费,哭着要求参加,好像只要参加了这次学习, 代字就能改为正字。最后组织上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他破涕为笑,逢人 遍告,领导同意了,领导同意了!正像《儒林外史》里中举的范进,高兴得 发了疯。 鸣放中,他其实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他看见别人积极鸣放,受到领导表 彰,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想,解放后,土地改革、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农业 合作化、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党号召开展的每一次运动,都无比正确,
第389页 凡是响应号召、积极行动的,都成了积极分子、先进人物,有的现在甚至当了领 导。这次党号召大家大鸣大放,正是自己争取转为正式教师的好时机,还犹豫什 么,应该立即行动起来。不过,他所在的湖汊小学,平常看不到报纸,终年听不 到广播,简直像装在一个被严严实实封闭的罐头里,外边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 都是海外奇谈。鸣放中别人说得头头是道,他脑子里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想不到, 什么也说不出。怎么办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匡朗知道自己知识浅薄,智商 又低,别人不愿意与他交往,联校开会时愿意与他说上几句的只有匡朗。而这时 匡朗似火山爆发般的鸣放,得到了各级领导的大力表扬,大家将他捧为英雄人物, 他经过三个不眠之夜的琢磨,又在月下绕着大操场转了九转,刀剑似的北风反反 復復刮削着他的薄嫩面皮,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终于让他那石碇似的头脑开 了一丝儿窍:以前匡朗经常挨批评,如今他积极鸣放,天天受表扬,他一定有过 人的诀窍,于是他决定拜匡朗为师。据人说,孔夫子的弟子入门要送干肉,他拜 匡朗为师当然要出学费。匡朗爱吃,经过了十二次的踌躇之后,他痛下决心,罄 其所有,邀匡朗到宝聚园吃饺子。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0花季少女变丑类,廿年告知非右派 3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他神秘兮兮地对匡朗说,他有几句知心的话想单独对他 说。说后,不由分说,拉着匡朗就走。在胡同左拐右转的时候,瞧见周围无人, 莫石碇将自己的心愿吞吞吐吐地告知了匡朗。上到宝聚园的二楼,莫石碇不住地 吞咽着涎水,瞧着匡朗狼吞虎咽饺子。之后,匡朗打着饱呃、摸着鼓起来的便便 大腹,眯缝着眼瞧着莫石碇,指指点点、高深莫测地笑着说:莫石碇,人家说 你是;莫识丁;,目不识丁,难道你真的不认得字?天下文章一大抄,自古如此, 何况我辈!每天别人贴了那么多大字报,只要将它抄下来,你就是;不尽长江滚 滚来;,谁能说得尽、写得完?这正如我们到宝聚园吃饺子,吃别人做的,大盘 小盘,要吃多少有多少,可是要我们自己来做,恐怕一时我们一个也吃不上。我 的经验只有一个字,借花献佛,抄!连这点你也不知道,我看你真是地地道道的 猪脑子!匡大哥,俗话说,现饭炒三遍,狗也不吃。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 专门抄别人的,这岂不也是一遍又一遍地反反覆覆炒现饭,别人不是狗,他还爱 吃吗?莫石碇定定地望着匡朗,十分惊疑地说。 爱吃,爱吃!比如这吃饺子,你一次又一次请我吃,这种;现饭;炒上千 百遍,我没有什么不爱的。匡朗又夹了两个饺子送进嘴里,细嚼慢咽之后,带 着几分教训的口吻说,你看,鸣放中,领导天天表扬的人,哪个不是天天吃炒 了多次的现饭,现成的饺子,抄现成的大字报?如果你想要出新意而翻肠倒胃, 那么,就你这样的猪脑子,除了翻出臭屎,而能翻出什么来呢?我告诉你,我将 抄来的同一个材料,小组发言后,大组鸣放,再贴大字报,反反覆覆炒上四五遍, 领导倒说鸣放了五条,态度诚恳觉悟高,小组、大组表扬广播吹,真让人有腾云 驾雾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现饭炒三遍五遍、七八上十遍,狗不爱吃,我们的领导 却偏爱吃,你说这事奇妙不奇妙!经匡朗这么高屋建瓴一指点,莫石碇睁眼一 看,发现那些受表扬的几乎都抄别人的大字报、重复地说别人说过的话,受表扬 最多的这种;炒现饭;的专家。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黑夜里亮了一盏明 灯,莫石碇简直高兴得发了狂。从此他们成了天天碰头、趣味相投的好兄弟。 此后石碇依样画葫芦,抄别人写过的,说人家说过的。可是他恨那张笨嘴简 直比水闸的铁门还沉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之后就合不拢,说了上句,忘 了下句,往往惹得人捧腹笑。于是他就扬长避短,别开会上发言,专抄大字报。 上午拿本笔记本用小字笔走龙蛇抄下大字报,下午、晚上将笔记本上的小蚯蚓 放大成龙蛇,就是他写的大字报。他痛下决心,每天大字报不得少于十张, 不过半夜不睡觉。可他的文字功夫也太差劲,要求抄得快,往往不只笔走龙蛇, 有时甚至是一群涌动的蝌蚪,连他自己也不认识。抄的资料本意是东边猴子, 实际他写出的已变成了西边楼子.别人哂笑,他很不以为然,还大言不惭、十 分生气地说:你们笑什么?领导天天表扬我,这就说明我高明没错。孔夫子尚 且不嫌字丑,你们却要少见多怪,拆烂新衣捉虱子,难道你们要破坏鸣放不成? 一天午间,室外飘着雪花,贴大字报的过道里穿堂风呜呜啸叫,要是平时,这 里鬼影也找不到一个。可是这天却与往常迥异,一群人挤在那里,讥诮谩骂声高
第390页 过穿堂风的啸叫声。原来人们正围着莫石碇刚刚贴出的几张大字报,指手画脚发 高论。为了压住汹汹海浪般的高声议论,赖昌正了正鸭舌帽,将嗓门提高了好几 个八度,义正词严地为莫石碇辩护:你们吵什么?毛主席说过,这次整风运动, 人人要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各级领导要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鸣放的意见即使有错,甚至毫;无;根据,完全错了,领导都应该勉励自己,使 自己今后不犯这类错误。莫石碇只不过是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做到了;知无 不言,言无不尽;而已,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贴的大字报的数量,大组 第一,是整风运动中的积极分子,你们这么气势汹汹,泼冷水、抓小辫子,难道 是要对抗毛主席的指示,阻止别人鸣放,破坏整风运动不成?赖主任,赖主 任,不要用大帽子压人。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莫石碇究竟写了些什么?一个名 人的名字被他写错了两个字,南方的香港竟然给搬到了东北,胡说八道,这简直 是一堆垃圾,让笑掉大牙,人们指出其中的错误,怎么你说是泼冷水?有个别 人唤他饭锅巴的,指着莫石碇的大字报上如蝌蚪似龙蛇的字迹,笑着说。 大家顺着匡朗手指的方向看去,莫石碇的大字报中,将章伯钧误写成 张柏均,储安平错写为徐宁平;把俄国和英国侵略中国的史实混淆了, 说什么英国侵略者攻打广东,吞併了乌苏里江以东的大片领土;俄国佬侵略我国 东北,割去香港。大字报中类似的情况,串线连珠,让人眼花缭乱,人群中即刻 爆发了笑的火山。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其时黎疾恰好经过这里,也看了这些大字报, 心里觉得这般鸣放,确实是胡闹,可他还是貌似正经,语气怪怪地说,鲁迅说 过,工程师能造出大桥,写错几个字没有什么了不起。人们天天吃饭,谁能保证 不吃进几粒沙子?莫石碇每天写这么多大字报,写错几个字又有什么关系!我们 的赖昌同志不也曾把自己的名字写做;赖冒;,此后人家给他取了个绰号,叫; 戴帽;,他如今不也升任了总务主任?至于俄国与英国混淆,乌苏里江与香港错 位,这种事歷史上不也司空见惯。癞痢头头上无发而胯里多毛,申公豹一双贼眼 全长在后脑勺上,你们能拿他们怎么样?饭锅巴,你要是这般对莫石碇的大字报 横挑眼睛竖挑鼻,上级责怪罪起来,这破坏整风、打击革命闯将的罪名你恐怕扛 不起!赖主任,你说是不是?听话听音,黎疾对大字报寓贬于褒的议论,大家 都知道他在讥讽赖昌,听后,心里实在像大热天喝冰水一样畅快,不过他们又觉 得正如黎疾所说,如今是非颠倒,大帽子压下来自己确实顶不起,这样,笑的洪 涛立刻转为地下暗流,大家相互讪笑着离开了。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0花季少女变丑类,廿年告知非右派 4 赖昌觉得黎疾的话是把暗藏在图 中的犀利的匕首,表明上冠冕堂皇,暗地里却在刺他的心,割他的肉,心中恨死 了他。但是黎疾说的那;破坏整风,打击革命闯将;的凌厉气势,确实唬住了众 人,让他摆脱了尴尬,他也只好连声称是。只有莫石碇品味不出乐音假象中暗藏 的噪音,一味认定自己得到了赖昌、黎疾的称赞,说明了他做的完全正确,因而 若腾云驾雾,飘飘然欲仙。此后他天天反覆炒现饭,天天被点名表扬,天天抖尽 风光。他还天天统计大字报的数量,天天按小组、大组、大会、广播,分门别类 累计自己被表扬的次数,每写一张大字报就在笔记本末页的统计表中画一个圈, 每获一次表扬就在统计表中标出一个五角星。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掏出笔记 本,对着统计表出神,觉得那一长串圆圈,是一长列战俘,那一排五角星,是一 颗颗勋章排成的整齐的队列。一次,广播里肯定他大字报的数量为大组第一,他 高兴得发了狂,饮水不忘掘井人,他还特地邀请曾为他指点迷津的师傅匡朗,去 盛光保吃了碗庆功面。师傅极力赞扬他,这样干下去,他日思夜梦转为正式教员 的梦想,就会像早晨的太阳,不久就会升起来。师傅的激励,这晚让他又美美地 做了个好梦。 可事与愿违,一夜之间,温暖的春天,骤然转作西伯利亚的悽厉的奇寒。莫 石碇抄的大字报数量最多,就是他放出的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的毒箭最多,六 条政治标准划定的六条红线他条条突破了,放的毒比挂帅的右派章伯钧、罗隆基 更多、更全面。反右开始后,左派用六条政治标准这面照妖镜一照,莫石碇兇恶 的右派原形毕露。日斗夜批,穷追勐打,要他交代自己的罪恶。可是他还冥顽不 灵,还在摆他的战绩。他反反覆覆说自己写的大字报共三百零五张,被广播表扬 二十五次,加上被大组小组表扬,总共一百零一次,仿佛这批斗会就是为他特意
第391页 召开的评功会。经过海浪般的谩骂的冲击,雨点般的拳头的教训,他总算明白了 这不是为他评功,而是要清算他的罪恶。可是他煳里煳涂写过那么多的大字报, 情急之下,他哪里还记得;翻出那本厚厚的抄大字报的笔记本,页页遍布;龙蛇 、;蝌蚪;,过了这么多时日,他哪里还认得。于是他只好像大雪天江山一笼 统那样,凡是别人批斗的,他统统都认帐,如果要是有人说他娘偷人,爹做贼, 他也不会去辩冤。只有几个问题,他心中始终想不通:说他是章伯钧、罗隆基的 孝子贤孙。他私下里认为,他根本不认识章伯钧、罗隆基,而且连他们的名字, 自己也写错了,他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儿孙?还有,他觉得党天下的理论,也 根本没有错。过去,**消灭了反动派,夺得了天下,理所当然,今天应该坐 天下,党天下应该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怎么会是大毒草?他怎么也想不通, 党明明白白号召大家鸣放,现在却说这是引蛇出洞?母亲生了他,读初中、 参加代课才走出家门,难道母亲、家就是藏他这条蛇的洞?在他的记忆里, 从来都是别人欺侮他,他没有欺侮过别人,他怎么会是咬人的毒蛇?解放前他爸 是个撑船的,家里穷得叮噹响,解放后才分几亩田地,他怎么会是资产阶级,而 且是穷凶极恶地资产阶级的右派?他是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参加整风运动的,而 且一个月里表扬了他一百零一次,他离当模范只有一步了,他怎么会反党、反社 会主义?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可是他挡不住轮番轰炸的叫骂,敌不过雨 点般的拳头,他真的不敢说。他只好左右开弓,噼着自己的嘴巴,承认自己罪该 万死的死右派。 只有一件事他很明白,有人说他反党反社会主义,;有组织、有纲领;,曾 策划于密室;,他倒觉得是事实。他目标明确,想将代课教员转为正式教员, 岂不是有纲领?为此他曾拜匡朗为师,岂不是有组织?他曾与匡朗在宝聚园、盛 光保吃过饺子、吃过面,商量过这个事,那里人多,虽然不能算密室,但他们的 的确确策划过。对此,他多次痛痛快快地认罪,可匡朗不买帐,大多数人竟古里 古怪,觉得好笑。连这件他本来明明白白的事,如今他也像掉进了染缸里,煳里 煳涂,觉得东西南北一片黑。 就这样,他不明不白地成为了极右分子,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就这样,他 不明不白地被押解回农村,交乡管制劳动。既然他是穷凶极恶的右派,上船撑篙, 像他爸爸走南闯北,他不够格;豆角似的单薄身子,生产队只能算个半劳力,何 况对阶级敌人记工分从严,他的收入难养活自己。平时干部站稳立场狠狠斗,群 众划清界限白眼加,父母气疯了,亲戚怕沾边。他像害了麻风病一样让人恐惧, 哪里还有姑娘瞧上他。一条光棍活到近四十,头白了,背驼了,蓬首垢面,衣衫 褴褛,痴痴呆呆,煞是个不折不口的的未老先衰的乞丐。雨雪冰霜,雷霆风暴, 二十二年,悽苦梦魇般的二十二年,终于过去了,老光棍总算熬出头了,改正错 划,应该平反了。可组织上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是代课教员,没有参加工作, 不是在职教师;初中未毕业,够不上知识分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当年的政 策,明明白白地规定,在工人农民中不划右派分子。因此他不是右派,也就谈不 上改正。错就错在他当年不该自掏伙食费去参加整风学习! 大家认为,他是错划中的错划,犹如代数式中有两个负号,结果就成了正数, 组织上没错,是他自己削尖脑袋一个劲儿往右派陷阱里钻,是个没有资格当右派 的错划右派。他自作自受,还能怪谁呢!后来组织上觉得二十二年的错划,弄得 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实在可怜,于是破例招工,让他到学校当厨工。可是 他煮饭,往往下层烧焦了,上层还未熟。经过领导的仔细考察,认定他实在不是 搞破坏。无可奈何,就让他提前退休。群众都说,领导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1贪吃锅巴闯大祸,送鱼被疑为特务 1 还有一个神话故事的主人公是范先生,学名范科达,绰号饭锅巴.教书生 涯已有十多年,年过四十,仍然终日乐呵呵的像个小孩。早年,他父母一个劲儿 生了七个女,一心要生个传宗接代的,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生下了他这个带把 的。父母怕他金贵长不大,就一直唤他贱名狗伢子,进学堂后,先生才为他取了 个学名叫科达,意思是后日通过科举能发达。其实当时中国最末一个皇帝也倒了 台,科举早废除了,就是他像他的本家范进那样,科考到六十,也永远不会达 .好在家中的劳作,有穆桂英姐姐们齐努力,他才有机会乐呵呵地进学堂。可他 天生顽劣,东游西盪,不想读书,读了好几年,才读了《三字经》、《百家姓》、
第392页 《千字文》。笋子没少炒他手掌的肉,膝盖长跪长厚茧,他死也再不入学堂。 他父亲他不想要他种田,没办法,只好送他到乡间一个花鼓戏班子去学戏。 可他练功不能吃苦,嗓子又不好,学过三年多,还只能跑龙套。老跑龙套的剧团 养不起,过了弱冠之年,被戏班遣送回家了。唱戏没学成,油腔滑调倒学会了。 家里的事天塌下来他不管,整天乐呵呵的,一味追求穷快活。幸喜他在剧团里还 多认得几个字,家里也没少给乡长、保长送礼,总算谋得了个小学教员的饭碗, 为了使这个饭碗能有双保险,他爸又活动了当地gmd区党部书记,让他加入了 gmd。后来,他家的穆桂英陆陆续续出嫁了,家道衰落了,而他青出于蓝而胜 于蓝,生雌兔崽子的劲头不亚于乃父。家中众口嗷嗷待哺,可他乐呵呵的天性依 然故我。每次回家,迎着老父的严词厉责,也不顾妻子的婉言规劝,他在黄口儿 的嘴里,各塞块糖后,就拉起胡琴自唱起他的花鼓调。他已生了六个女儿,妻子 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常与他闹着玩的对他开玩笑:你已经生了六只小鸡婆,是 不是还想生一打?再生一个就够了。可她们个个是凤凰,你不能说她们是小 鸡!为什么不生上八个,将来八个郎古子上门,不正好凑齐了一桌?不 行不行!一张桌子八个座位都坐了,难道要我这个东岳挂坐桌子角?如今筵 宴用圆桌,一席可以坐十个。你再多生两个,还有你泰山的座位哟。不行不 行!天上只闻有七仙女,我的老婆怎么能超过王母娘娘生八个?如果你想高攀, 我就将还在我老婆肚子里的七仙女赏给你!有奇趣的对话,似爆竹的引线,往 往引来爆炸的狂笑,范科达科举虽不能达,但幽默滑稽却达到了喜马拉雅山 那样的高度。要是不改行教书而演喜剧,恐怕演艺远远超过人人喜爱的市花鼓剧 团的解梅精,而与卓别林齐名。 不过好景不长,风光难再,不久,他的老父母仙逝,妻子又因生七仙女撒手 人寰,他这才感到过去压在父母、妻子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此时,解放战争的隆 隆炮声愈来愈近了,他感到gmd已是风雨飘摇中的泥菩萨,自身难保,他这匹 跛脚马,要另找个坚实牢靠的拴马桩,于是他又跟着地下党迎解放。党和政府一 时信任他,让他当了中心小学的校长。 当个小校长也是官,就应该装出个威严的菩萨样。可他还是终日乐呵呵的, 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他牛高马大食量大,又有个嗜食锅巴的怪癖性。解放初期实 行供给制,教师吃住在学校。每餐开饭第一件事,他就是掀开锅里的软饭铲锅巴。 他边铲锅巴便学乡下童养媳的带哭的声调,摇头摆尾地唱:一碗锅巴三碗饭, 三个辣椒亦偏淡。这句俗语是描绘恶家娘折磨童养媳的话(按谐音乡下人说是 一边蛋,意思为半个蛋)。整句的原意一碗锅巴等同三碗饭,三个辣椒 没放盐,是说恶家娘每餐只给童养媳一碗锅巴、三个淡辣椒吃。可不懂此地方言 的人却误认为,让童养媳一餐吃一碗锅巴,外加三碗饭,下饭菜有三个辣椒外加 半个蛋,生活还不错。于是老师们根据一碗锅巴等于三碗饭这一说法推论,说范 科达每餐要吃三碗锅巴,夸张地说他每餐吃了十五碗饭?别人讥讽他,笑他,他 不只跟着笑,还以此为荣,从此他便自称饭锅巴.有人笑着讥讽他:饭锅巴, 农村里的傻婆娘也知道锅巴只能和水搅拌餵狗,你却硬叫自己吃只有狗才吃的饭 锅巴?而且还要生下那么一锅狗也不吃的碎锅巴!真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而 他往往针锋相对、振振有词地进行反击:伙计们,你们都喜欢和我逗笑,如果 我是只能餵狗的饭锅巴,而那么老师喜欢和我开玩笑,吃我这块锅巴,那么你们 岂不都是狗?其实啊,我这块锅巴,比黄生生的油炸花生还松脆;我的那一锅鹅 黄的嫩锅巴,比刚出炉的蛋糕还香甜,都是高级点心呀。你们又何必将我说得这 么难看,硬要把自己说成狗!此后他还以实际行动弘扬锅巴的伟义,除了工作 中正式签名用范科达外,日常生活里的信件、便条,他均十分慎重地签名饭锅 巴.他自己似乎以此为荣,旁人也以唿饭锅巴为乐。 他常常还煞有介事地向人说,他家源远流长,据他长期的反覆考证,他的老 祖宗就是老来中举的范进。他眼下虽然有些潦倒,但到了他老祖宗的那个年龄, 就是不走科举的老路,他也会发达。现在才四十多岁就当上了校长,到六十岁的 时候,说不定还有个把县长、专员当。他的老婆不姓胡,老丈人不会杀猪宰羊, 当然不会像胡屠户,他不担心老丈人掌嘴。因此,他对老祖宗中举发疯后说的那 句我中了这个警句,情有独钟。凡是遇到顺心的事,比如发工资了,或者端 阳、中秋学生家长给他送串粽子、几个月饼,或者得到了领导的表彰,他总要把
第393页 钱、粽子月饼、奖状,攥在手中,高高举起,大声唿喊,我中了,我中了! 而且还要故意甩掉一只鞋子,跣着一只脚走路。 可是他也有几件不那么顺心的事。第一桩事是他曾加入过gmd。肃反的时 候,他那gmd员的身份压得他抬不起头,出不了气,但由于他天塌下来都乐呵 呵的天性,过去与群众的关系很不错,这让他受益匪浅。学习班上,大家都从实 际出发,证明他入gmd是他爸送了礼后人家才拉他进去的,当时他根本不知道。 以后也gmd根本没有理睬他,他是入了gmd却始终是党外的煳里煳涂的国民 党员。此后组织上没有把他当gmd员看,他中心学校的校长照样当。他也一如 既往抬起头来,仍旧乐呵呵。 第二桩事是吃不上饭锅巴。进入一九五四年,国家实行统购统销、计划用粮 政策,每餐下锅的米减少了。可他陋习不改,每餐照样还要铲锅巴。锅铲嚓嚓嚓 嚓有节奏地响,闹得人眼巴巴望着锅里心惶惶。人人吞咽的速度加快了,顷刻, 风捲残云,一锅饭全扫光。没办法,遵照上级指示,按人定量,用蒸钵分开蒸, 每餐每人只能吃那么相同的一钵米饭,从此他再也见不到锅巴,再也吃不上锅巴, 他整日愁眉不展,常常窝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气。 第三桩更让他恼火的是大女儿的婚事,也就是说他家的那一锅嫩黄的锅巴中 领班,最大的一块又黄又嫩的锅巴出事了。这块最大的嫩黄的锅巴,芳名叫英娥。 由于她是他创造的第一块小锅巴,他给命她名时着实动了一番脑子。黄帝不是有 两个女儿叫娥皇女英么?他就从每个名字中各取一字,命自己的女儿命英娥, 以显示她超凡脱俗。只是他错将妹妹当姐姐,该叫娥英的,他却错唿为英 娥.别人指出了他的疏漏,他强词夺理笑着与人狡辩:他不如黄帝,他的女儿当 然不及娥皇、女英,因此才倒过来命名称英娥.总之他事事常有理,时时笑呵 呵。他的这块最大的嫩黄锅巴说是他的掌上明珠,也不是吹,这孩子从小两个似 酒杯的黡窝盛满笑,稍大上学科科得满分,完小毕业就考上县中。当年这一方山 水考上县中的,就只有她和对河的牛家小子牛怀玉。不过这块嫩锅巴命途多舛, 在考上县中的上一年,妈妈生七仙女时撒手人寰,他把照顾一锅小锅巴的担子撂 到了她的肩上。她上学不成,就退而拜师习缝纫。她心灵手巧,未及一年,就成 了当地有名的缝纫师,附近的农民争相延请她上门缝衣裳。她既赚了钱,又照顾 了家,四邻八舍,没有人不夸她,饭锅巴常常因此心里乐开了花。还在学校读书 时,与英娥同班的牛怀玉就很喜欢她,她也打心底里喜欢牛怀玉,亲切地唿他怀 玉哥。牛家觉得英娥很不错,就主动与范家给儿子定了婚,此后她频频将她赚的 钱资助她怀玉哥上学。她的怀玉哥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上完了中学又考上了大 学。可大学毕业后,牛怀玉去了一个远方的大城市工作,自此牛家觉得这门亲事 门不当,户不对,从此牛怀玉也一去鱼雁无消息。几年过后,天崩地裂的恶耗传 来,她的怀玉哥与有工作的另一个女人结了婚。饭锅巴非常气愤,就带了女儿去 远方的那个城市去找牛怀玉。好不容易找到牛怀玉的工作单位,牛怀玉却藏起来 不见面,找单位领导反映,一位操北方口音的头头振振有词地训斥饭锅巴:范 先生,你是教师应该懂法律。如今颁布了《婚姻法》,结婚后生了儿子的还要离 婚,你女儿还没与他结婚,又能算哪根葱,你怎么还念封建婚姻的那本经。你们 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她回家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家,安安生生过日子!听人 说,这位领导从北方来到南方,甩掉了草鞋穿皮鞋,早已离了家里的黄脸婆,娶 上来刚参加工作的女干部,推己及人,他怎么会替范英娥说话? 十年来建造起来的神圣的爱情宫殿一朝轰毁了,从此范英娥失魂落魄、疯疯 癫癫,回家的路上,好几次竟将饭锅巴误认做她的怀玉哥。为了排遣心中的烦闷, 饭锅巴带着英娥从外地回来时,在昆阳看来花鼓戏《秦香莲》。学校创意活动开 展时,他气恼不过,一气呵成,他写下了这一生的唯一的一篇文章《秦香莲自作 自受》。一方面想宣洩自己的愤懑,一方面自我解嘲,开玩笑逗个趣,让大家乐 一乐。没想到这下竟闯下了弥天大祸。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1贪吃锅巴闯大祸,送鱼被疑为特务 2 参加县里的整风学习班,领导动员、大家鼓动他鸣放,可是他心中极其烦恼, 哪有闲心搞鸣放。领导再三动员他,他干脆一口回绝说:自身的虱子都捉不完, 哪有闲心帮助别人捉虱子!因此除了每周周末请假回家一趟、料理他的那些小锅 巴外,一个月热火朝天的鸣放,他冷火悄烟,照乡下人粗鄙的说法,没放一个藠
第394页 子屁。他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别人笑他像头猪。他说要是他真的是头猪就好了, 他就不会有这么多烦烦恼脑。因此整风鸣放,他简直是个局外人。反右开始时, 大家都说他高明,不鸣不放,躲进了防空洞,装进了保险箱。可是他并没有因此 高兴起来,老想着他的掌上明珠如今不明,每天还是烦烦恼脑,照样吃了睡。 可是,当时过虎岗学区抓右派,都先从创意小品开刀,并因此取得了重大的 战果,抓出了好几个右派。此后左派们一致认定,凡创意小品都是是反党、反社 会主义的大毒草。于是,像生物学家把细胞放置在显微镜小研究那样,将每篇作 品仔细研究,饭锅巴创作的轰动一时的小品,当然也放到了显微镜下。扯出萝蔔 带出泥,左派们的这一异想真的让天开了一个大窟窿,大家睁眼用显微 镜一照,不禁吓了一大跳,这饭锅巴其实就是毒疙瘩、祸坨子,笑呵呵 的烟幕背后,他时时处处都在放毒箭,是隐藏得最深的最毒的蛇。《秦香莲自作 自受》丑化南下干部,是一株恶毒攻击党的领导、攻击《婚姻法》的大毒草。每 天铲锅巴敲得锅子叮噹响,故意制造混乱,挑动群众对党的不满,反对党的粮食 统购统销政策。说自己的女儿是一锅碎锅巴,是蔑视妇女,攻击党的男女平等政 策。故意逗笑装孙子,傻乎乎称自己是饭锅巴,其实是为了掩饰他gmd暗藏特 务的真面目,是隐藏的最巧妙的**。最聪明的左派的这些惊俗骇众的新颖的 观点,很快就征服了所有的反右的尖兵和许多怕天上掉下一片树叶砸破头的懦夫, 他们一哄而起,愤怒批判饭锅巴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一夜之间,干坤倒转, 大家不再将他当作一头蠢猪,而认定他是一条毒蛇,他被划为十恶不赦的右派分 子。不过饭锅巴并不把这当回事,不就是过去喜欢铲锅巴,为女儿抱不平,写了 那么几句不平的话,又不是男盗女娼,贪污盗窃,因此他还是继续装孙子,开玩 笑。可是饭锅巴想错了,如今男盗女娼、贪污盗窃是小节,说不平的话发牢骚是 大逆不道。开斗争会时,他不用压肩先弯腰,左右开弓自掌嘴,匍匐磕头鸡啄米, 呜咽认罪哭似笑。他说他过去反动,现在反动,将来还反动。将来还反动? 将来还要反动?那还了得革命群众一声吼,一片dd的口号声似震雷。 饭锅巴他又如笑似哭忙解释:我过去参加过gmd,以后我向反面一动,参加 了迎解放,转到了革命队伍里来了;现在又一次向革命的反面一动,我被划为右 派分子,变成了阶级敌人;将来我还要向阶级敌人的反面一动,脱胎换骨地改造 自己,回到革命队伍里来。风水轮流转,我相信这天一定会到来。说着,他又 是噼噼拍拍刮脸子如放爆竹,又是砰咚砰咚磕头似捣蒜,可谁都心里明白,他心 底里还在开玩笑。其实,饭锅巴心里着实在想,竹海、永远、黎疾那么优秀,都 被划成右派,自己凑个数,与他们为邻作伴,那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会再开下去, 恐怕一本正经的孔夫子也忍不住笑。好在他不像别的右派赖帐,说过没说过的他 记不清楚,甚至清清楚楚记得没有说过的,他都统统认帐。对这种可爱的右派分 子,无需马拉松的残酷斗争,甚至不需跑百米追打,才刚刚起跑,饭锅巴就树起 白旗躺下,左派们就宣布取得了斗争的伟大、光荣而彻底的胜利。 处分右派分子的时候,姚令闻、赖昌、劳昆觉得,黎疾、尚文太优秀,又很 不老实,光戴上右派帽子、降几级工资、还留在学校,那是为自己埋下葬身的地 雷。为根除后患,开除他们的教师职务,将他们发配到边远的农场劳动改造。饭 锅巴不仅不威胁他们的权力,有时还能逗大家乐乐,他们尚存有几分同情,觉得 戴上帽子、降了两级工资就行了。但后来又想,教师知根知底,心底认为他划为 右派很冤枉;平日与他嘻嘻哈哈的农民,很有些为他抱不平,留在原来的学校, 日子长了,会生出意想不到的事端,于是将他充军到昆阳边远的山旮旯去教书。 此时饭锅巴又觉得,黎疾、尚文那么优秀,被开除出教师队伍,而他还留在学校 里,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是右派中的佼佼者。只是降了两级工资,缺钱养家, 每想到这点,亢奋起来的热情,随即降到了冰点。 他新工作的学校虽然在山旮旯里,可紧靠着昆江。那里工作条件极端艰苦, 这学校只有他是右派,担负的教学工作比别人多许多,学校的日常重力劳动,又 全撂在他肩上,路远,星期假日根本回不了家。反右后,开始回到原来的学校, 亲朋故旧虽当众都对他怒目视,可背地里仍旧说些体己话。可在这里处处遭白眼, 一年多来,他没有与人说过几句话。山区缺粮少鱼虾,别的老师离家近,间或可 以回去打游击,萝蔔、白菜、红薯可以塞枵腹,可他呀,此后锅巴从未进过
第395页 口,软肚皮只能贴着硬背嵴。半天教学,半天户外劳动,长期日晒如火烤,一年 以后,他这块已又松又脆、又黄又香的锅巴,已变成了一块烧焦了的又黑又苦的 锅巴。 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偏遇打头风。到这个学校工作了一年后,出现了一件 匪夷所思的事。大约是年关将近过后不久,一天的午后,虽然出了太阳,可是北 风野大,不当太阳的地方,浓霜尚未溶化。人们说此时让右派分子劳作,乃是他 赎万恶不赦之罪的最佳时刻。饭锅巴穿着件破棉袄,赤脚给菜地松土除草,冻得 像片寒风高悬在枝头的瑟瑟索索树叶。菜地在教学楼前,老师们虽咿咿呀呀在向 学生授课,可透过玻璃窗,他们的眼睛却乜斜地监视着右派分子的一举一动。就 在此刻,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提着条大鱼,从河边走上来,直走到了菜地前,与饭 锅巴唧唧哝哝说了好一阵,然后来人将那条鱼,并从背包里掏出了两条香菸及一 个小包,一併给了饭锅巴。然后来人转身向河下走去了。 平日虽没有人正眼瞧饭锅巴,可暗中窥视饭锅巴的眼睛处处有,这么一条一 米多长的鱼,他们怎么能瞧不见?这年头,三年饥荒似瘟疫蔓延,被饥荒统治着 的山区教师,就是饿狗啃着块骨头都让他们眼馋口流涎,见到条这么大的鱼怎么 能不眼发绿?大家瞪大了眼睛盯着,忘记了讲课。下课铃才敲响第一下,大家都 迎着刺骨的北风,纷纷涌向到菜地,也都忘记了饭锅巴是右派,个个笑着与他打 招唿:范老师,刚才来的人是您的亲戚?或者是您的好朋友?患难见真情,在 您最困难的时候,他能送给您一般人买不到这么大的一条鱼!那包里也应该是双 要计划才能买到的套鞋吧。范老师,你的亲戚或者同学,一定是个有来头的大干 部。好几个老师咋巴着嘴,无限羡慕地说。 范老师,您的亲戚,或者您的好朋友,真是神通广大,在我们连鱼鳞也见 不到困难时期,居然送您这么大的一条鱼!嘿嘿,范老师,平日我们的关系不错, 下次他再来给您送鱼的时候,送您一条大的,也请他给我捎条小的。我出钱买, 决不白吃,决不白吃!一个饿急了的脸浮肿女老师恳求他,眼睛里射出一种攫 取的光,范老师,您的菸瘾不大,可我不用烟燻着,就死一般难受。每月两包 计划烟,我们平头百姓只能买秋月牌的,哪有什么烟味,不到一天我就吸完了, 平日全用干荷叶卷喇叭筒凑合着。至于大前门,我多年没有见过它的面。范老师, 您吸过烟后的菸蒂,不要丢掉了,让我能卷几支喇叭筒,闻闻香气。如果您就可 怜我,能分一包救我的命,那您就是我的好兄弟!一个手指熏得焦黄的瘦骨嶙 嶙的老师更装出一副乞丐相乞求他。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1贪吃锅巴闯大祸,送鱼被疑为特务 3 范老哥,如今是社会主义社会,大家有福同享。我看您就将鱼分一半给伙 食团,解一解这一年多来没尝到鱼味的饥荒。那烟嘛,会抽菸的一人一包,您还 有八九包,而且还有一双套鞋。公私兼顾,老哥,您还是富豪,我们却是叫花子! 一个青年老师摇头晃脑悠悠地调侃道。 范锅巴心里清楚童话《乌鸦的故事》里说的,乌鸦嘴里叼着一块肉,大家一 致夸赞他。但一旦乌鸦因夸赞沖昏头脑张开嘴,嘴里的肉掉了,它仍旧是大家咒 骂该死的乌鸦。如今他们另眼青睐他,夸他,无非因为目前他有一条鱼,两条烟。 只是旷日持久的飢饿,他已命悬一线,有了这点东西,他的这一线命才可能悬得 久一点。何况这个学校十几个教师,你要一点,他分一点,最终自己什么也没有。 如今他要的是命,不是要人夸。此刻,他只能寸步不让,硬着头皮顶。于是他便 木讷其词向众人解释:老师们,送鱼的人,不是我的亲戚,也不是,也不是我 的好友。他只是我萍水相逢的一个熟人。他这次来了,下次不一定再来。大家都 知道,我的劳动任务重,体力消耗多。再不加点营养,恐怕就过不了这个坎!老 师们,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说完,饭锅巴拎着鱼,抱着烟,讪讪走回自己房里 去,过来拔毛的人志在必得,可饭锅巴一毛不拔,个个十分恼怒,立即异口同声, 送给他一串串右派分子就是不老实的咒语。几个有膂力的心想,能送这么样 一条大鱼的人,他的船上必定还有好多鱼,好有烟。他给右派分子送鱼、送烟, 不卖点给他们,他们决不放过他。于是他们相邀走向河下,大大咧咧摆出绿林豪 杰的此树是我栽,此河是我开。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鱼的架势,去找到那 个送鱼的,他们人多势众,量那个送鱼的没有胆子敢拒绝。他们的奢望不高,学 校教师每人弄一条,还弄几条给伙食团大家打牙祭,就是要气死饭锅巴。可是,
第396页 可是他们去迟了,举目眺望昆江,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昆江天际流,他们 什么也没有捞到,只好垂头丧气回来了。 饭锅巴似乎读过《药》,依稀记得人血馒头,可以救命,他想鱼应该比馒头 更珍贵,他要想立刻吃下去,让自己悬着自己的命的那根线坚牢点。他兴沖沖地 回到房里,掀掉书桌上书纸,权当做砧板,剖开鱼腹,割下鱼头,就去找炖鱼的 蒸钵。饭锅巴没有读过莫泊桑的小说《羊脂球》,不知道在特殊的年代,在食品 奇缺的逃命的车上,香肠燻肉比金银珠宝更珍贵,带着香肠燻肉的妓女羊脂球比 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更受人尊敬,今天祖国大地,就是辆食品奇缺的人人都想逃 命的车。有奶便是娘,只要你有食品,就是为人不齿的妓女,也能当亲娘。他当 然也没有读过《孟子》,没有弄清楚独乐乐、与众乐乐、孰乐的问 题,更没有想到独自吃鱼、众人延颈咂舌旁观、鱼刺会卡喉的。他一意孤行四处 找蒸钵,蒸钵还没有找到,就有人就高声喊,晚上开批判会,批判死不老实的右 派。鱼未下肚,巨大无比的无形鱼刺就卡住了饭锅巴的喉。 明晃晃的煤气灯下,气壮山河的dd右派分子的口号声中,大家摩拳擦 掌,义愤填膺地逼问:如今就是乡长、县里的干部,一次也不可能买到两条大 前门,一条这么大的鱼。给你送鱼的究竟是什么人?死右派,你得老实交代! 饭锅巴开始说是他女婿送的,大家知道他的女儿一个也未出嫁,哪来的女婿?于 是斗争的烈火越烧越旺,可这次饭锅巴一反常态,再不像过去那样噼噼拍拍刮脸 子,也不再砰咚砰咚地磕头,只要是革命群众说的,不管事实的有无,也不管事 情的大小,他一一都招认。可是这次,不管是革命勇士使用批判的武器,还是采 用武器来批判,他统统不买帐,咬紧牙关,只是低头,只有沉默。一连三个晚上, 尽管咒语锐利的钢刺刺着他滴血的心,带血的鞭子抽着他汩汩淌血的伤痕,他仍 然咬紧牙关,只是低头,只有沉默……马拉松是暴风雨的斗争持续到第三晚午夜 后,意气风发的勇士最终极度疲惫,变成了技穷的黔驴。最后一致唉声嘆气地认 为,对于比花岗岩还顽固的反动派,就是重炮轰击也无用,何必再劳师动众。只 是一个右派分子,不能让他再过资产阶级生活。非法所得,一律没收充公。饭锅 巴原来想独吃,最后鱼汤也未喝到,反而沾上了一身腥臊。可见他的智商确实远 远没有羊脂球那般高。 学校领导的无产阶级立场当然比花岗岩坚硬,见饭锅巴花岗岩一般顽固,极 度愤怒,第四晚校长宣布:申请将饭锅巴的处分升格为监督劳动,送农场强制改 造。可学校的几个点子多的暗地里连连向校长使眼色,拉着校长到会外悄悄地说 :校长,这个办法使不得,使不得!校长,你想想,钓鱼总得有鱼饵,如今饭 锅巴就是我们的鱼饵。只要饭锅巴在,那送鱼的说不定还会第二次、第三次、源 源不断送鱼来。如果将饭锅巴推出校外,今后我们别再想闻到鱼腥味!聪明到 头的校长经人提醒更聪明,他顿悟了以退为进的道理,觉得饭锅巴还很有很高的 利用价值。于是斗争的硝烟消散,升格处分之事渐寝,学校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静。 又经他们调查,饭锅巴确实有个还未与他女儿结婚但以定了婚的女婿,大学毕业 还在某大城市工作,据说还入了党,当了长,这鱼、烟也许就是他亲自或者派人 送的。也许不久又会送更好的东西来。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1贪吃锅巴闯大祸,送鱼被疑为特务 4 不过,他们的脑子确实有贵恙,某市距昆 阳少说也有三千里,辗转乘船,送到这里,至少需一个星期,这鱼怎么还会是活 的?世事果不如他们所料,时过半年,却不见有人再送鱼来。校长和点子多的又 焦躁起来,准备给饭锅巴一点厉害的颜色。可就在他们准备再掀风浪的时候,一 股大风暴悄然兴起了。 原来这事学校里平静下来了,校外却并不平静。有几个住在河边的群众说, 他们经常见到有外地的人给饭锅巴送鱼、送烟及一些别人买不到的其他的紧俏物 资,他们认为饭锅巴外省一定有个当大官的亲戚。这话传到县领导的耳里,引起 了有时也买不到大鱼、买不到好烟的领导的高度警觉:如果饭锅巴外地有人当大 官,他定会联繫当地政府给予适当的照顾,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派人送东西?其间 必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于是立刻将他移送公安局彻查。内审外调,查遍饭 锅巴的九族、朋党,翔实的材料证明,与饭锅巴有关系的只有在泥里滚的掀不起 大浪的几条小泥鳅。饭锅巴所说的那个女婿,早就成了他们单位领导的乘龙快婿, 把未过门的妻子抛弃了。如今正值三年极端困难时期,台湾叫嚣反攻大陆,传闻
第397页 gmd在昆阳山区还空降了特务,饭锅巴是gmd员,给饭锅巴送东西的也许就 是gmd特务。这么一分析,领导们的神经根根绷得紧紧的,他们一致断定饭锅 巴的事一定与空降特务有关。于是立即调集重兵,成立专案组,提审饭锅巴。提 审的人虽然不是梁大胆,可梁大胆的衣钵依然在,而且他们的胆子比梁大胆更大, 敬了三杯酒后,还灌了第四杯、第五杯……可是仍然撬不开饭锅巴的嘴,饭锅巴 仍然只是低头,只有沉默……,送鱼送烟的究竟在哪里,始终是个谜。 其实,这里没有什么见不得让的秘密,领导们绷得紧紧的根根神经,是他们 杯弓蛇影造成的,只要三言两语就可把事情说清楚。但此时饭锅巴心中却绷紧了 一根神经:自己尽可以遭屈辱,被冤枉,但绝不能让别人被冤枉,遭屈辱,特别 是对与自己肝胆相照的恩人,决不能让人有丝毫的亵渎。审判人员见饭锅巴如此 顽固,一致认为唯一的一了百了的办法,就是让他在地球上消失。可领导却认为, 留着他做钓饵,才能放长线,钓大鱼。尽可以让他的皮肉受折磨,可不能使他伤 残致命,失去利用的价值。审判人员机关算尽,也挖不出深埋在饭锅巴心底的证 据,便只好展开想像的翅膀飞翔:这送鱼的是与他臭味相投的右派,还是过去与 他有关系的gmd?左右分析,反覆推论,又觉得右派分子如今已被揪出来了, 人民群众把他们牢牢控制在眼皮底下,连分配给他们的少得可怜的计划物资有时 他们也买不到,又怎么能买到要县级领导才能有资格买的大鱼与高档的香菸?于 是他们一致断定,饭锅巴是gmd的暗藏特务,与当前传闻的空降特务密切相关, 这鱼、这烟是他的同党通过非正常的渠道弄到的。不过没有证据,不好定案收监, 于是又只能在右派分子名目上做文章,说饭锅巴抗拒改造,继续放毒,升格为极 右,剥夺了他少得可怜几块钱的工资。原想将他送到劳改农场管制劳动,但觉得 那样,送鱼人不会再来,长线断了,钓不到大鱼,同时他家还有那么一锅小锅巴 要照顾,从人道原则出发,便将饭锅巴遣送回乡,交群众监督,并布置眼线,守 株待兔,设下套子,专等那个送鱼的人来钻。 应该说,他能回家照顾小锅巴是件幸事,可是这回饭锅巴大不如前了,还在 蹲县监狱的时候,他白天睡觉,晚上惊叫,狱吏们什么办法都用了,可抽刀断水 更流,他反而闹得更凶了,于是便把他送回乡,交群众监督。回到家里以后,他 与女儿英娥一样,白天如猪睡大觉,晚上似野马四处跑,放声叫。他不仅照顾不 了小锅巴,反而要小锅巴像看牛一般跟着他。人们都说他疯了,可领导仍然断定, 他故意装疯卖傻,以掩饰他的罪恶勾当,仍旧安排众多的眼线瞪着眼睛盯着他, 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仍旧只是白天似猪睡,晚上野马跑。长久绷紧的弹 簧的弹性会疲劳,小锅巴、眼线的紧张的琴弦以后松懈了,从此大家都让他似猪 睡,野马跑。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领导们大多成了走资派,自身难保,也就无人 再去管饭锅巴,可是当年领导英明预想他是暗藏特务分子,台湾空降特务与他联 系的事,却从未发生过。此后,大锅巴范英娥疯死了,第二、三块锅巴被别人带 走,也算嫁人了,以下的锅巴年龄小,让人抱走了。此后,像孔乙己欠下十九文 钱,从咸亨酒店消失了一样,饭锅巴也欠下一大笔儿女孽债,从人间蒸发了?是 上吊或病死?不是,因为不见尸首;湖乡水域宽广,沉下些许几个人无踪影,他 身体虚弱,油尽灯枯,兴许疯着跑时,一头栽到水里了。他疯疯癫癫,决不会投 水自尽。不过也有人说,他疯了近十年,早不栽到水里,晚不栽到水里,偏偏在 将一群;锅巴;的事处理以后,他即刻栽到水里消失,也不合常理,应该说他根 本没有疯。不过对他疯与不疯,是投水还是失足栽倒水里,谁也不愿去考证,因 此他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就说不清楚。 这一案件,昆阳公安部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查了几十年,直到现在, 据说偶尔还在查。可是那个送鱼的男人也随着饭锅巴一道蒸发了。在昆阳,那个 送鱼的男人与告密杀害长风的着白梅花旗袍的女人,成了两桩奇案中的两个极其 神秘的人物。中国人虽然有福尔摩斯的睿智,但没有福尔摩斯的耐心,恐怕就只 能让它们成为昆阳歷史上的永远破不了的悬案中的奇案了……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2救危难真情动天地,夺性命鱼烟变砒霜1 是我害了饭锅巴,是我害了饭锅巴呀!听红玫瑰讲当年右派横遭祸害的 离奇曲折、匪夷所思的故事,竹海撕心裂肺,感同身受。只是为了不搅扰红玫瑰 似说书人的那种感情投入,他极力压制自己潮涌的感情耐心听。当他听了饭锅巴
第398页 为自己遭受的种种惨绝人寰的酷刑、至死不说出送鱼的人就是他竹海时,久久强 忍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捶着胸脯近乎歇斯底里地说喊道,红玫瑰,害死饭锅巴 的是我,我是刽子手,我是刽子手呀!竹海火山爆发般的悲痛突如其来的迸发, 让红玫瑰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红玫瑰不禁惊叫起来:竹大哥,竹大哥,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饭锅巴因为有人送给他一条鱼,而遭到无情迫害时,你远 在东湖农场,后来你又远赴绝域,与饭锅巴冤死风马牛不相及,你就是想杀死他, 也没有这么样的长柄刀剑呀!杀死饭锅巴的刽子手怎么会是你?一言难尽, 真是一言难尽!不过那个送鱼的不是别人,确实就是我呀!竹海抹去了脸上横 流的泪水,十分激愤地说,当年我被流放在新建的东湖农场监督劳动。当时能 办事的有的也沦为右派,场里干部奇缺,因此偶尔也选几个右派中他们认为可靠 而又有能力的,权当干部使用。农场建办公楼要木头,场里派了出生山区的梁大 胆做採购员,要他在右派中物色一个协助工作。梁大胆当时在东湖农场一中队当 中队长,在近百名劳改右派中,他选我做副中队长,我们的工作一直很默契。选 协助他做採购工作的人时,我又被选上了。梁大胆对我说,;我大字不识几个, 以前我认为自己还能审案子,后来才发觉自己审的案子全错了,其实我什么都不 会。至于做採买,更是实竹子吹火,一窍不通。看来,这台戏全靠你唱主角,我 只能跟着跑龙套。;我说我能力不够,恐怕完不成任务。他又说,;蜀中无大将, 我这个廖化居然也能充先锋。你喝了那么多墨水,总比我这个黒脚杆子强,现在 我将先锋的头衔授给你。你明天就出发打头阵,弄清楚那些地方的木材便宜质量 好。;我说如今是困难时期,物质挂帅,你想购买别人所有的紧俏物资,不送点 别人所无的东西,事情恐怕不好办。山区缺鱼,是不是我们可以答应送点鱼给他 们。 他同意了。于是我乘木船溯昆江而上,船傍着河岸溯行两天后,平原渐渐 逝去了,两岸对峙的青山陈列眼前,久违的故乡情结浮上心头,我想进入大山深 处后,定能遇上熟悉地的故乡人。可是,就在不远的左岸的青山的一个缺口,我 见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他赤脚到河边去挑水。入冬很久了,阴天,刮着老北 风,干冷干冷的,河边有水草的水面还结了冰。那个人身着的破棉袄,钮扣掉了, 衣襟在风中飘动。他浑身瑟瑟索索,真像一片在悽厉的寒风中刚刚陨落的枯叶。 仔细一看,我突然发现不是熟识的老乡,他是曾在过虎岗学区工作过,与我有一 面之缘、且与我同样翻了船的饭锅巴。我求船夫停了船,跳到到岸上,饭锅巴也 一眼认出了我,他好像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救命的稻草那样,丢下水桶,紧紧抱住 我。 其实过去我与饭锅巴不在同一个学校工作,只有联校开会时偶尔照过面, 不过他那见了谁都开玩笑的乐呵呵性格,没有一个人不喜欢,我也曾见过,因此 我也算认识他。我们唯一的一次奇特的会见,是在一九五六年我主持附中招生工 作的时候。六月初的一天,他带着他的女儿来找我,他说,他女儿解放前曾考取 县中,家道贫寒辍学了,这次是不是不需参加考试就能上附中。说着,就将一九 四八年他女儿的县一中的录取通知单,铺在我的办公桌上。我知道解放前县里只 有一所中学,每年只招两个初中班,仅一百个名额,能考上的当然是凤毛麟角。 我打量了一下他的女儿,个子高挑,身段苗条,白皙的面庞虽然缺少红润,乌黑 的长髮也嫌零乱,但如果稍稍修饰,也会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只是眉眼有些呆滞, 表情略缺灵动,仿佛被长期的内心伤痛所折磨,显得精神有些萎靡,我估摸大概 是长期失学给她造成的痛苦。饭锅巴见我这般瞧着他女儿,他便拉着女儿的手笑 着对我说:;竹主任,别看我女儿牛高马大,其实才十九。论才学,论姿色,虽 比池老师差许多,但在过虎岗这个小地方,也可算得上百里挑一。要不是你和池 老师已结为情侣,说不定你还会喜欢她,我也许还能做你的老岳丈。你又何必这 么吹毛求疵,推三阻四?;他的这些毫无收留的话很使我难看,幸好在办公室 没有别人,我才没有十分尴尬。我曾多次见过他与人说话似洪水漫流,毫无分寸, 让人啼笑皆非,我又何必与他计较。我强装笑脸说,他女儿确实很优秀。解放后 劳动人民子弟读翻身书,年龄偏大的很不少,早报名的还有个二十二岁了。不过 县里凭升学考试成绩录取,他女儿还得参加升学考试。于是他便给女儿报了名, 只是他说手边没钱,暂时欠下报名费。这时,我才从他填的报名单中,知道他女
第399页 儿叫范英娥,他除了饭锅巴这个浑名外,还有个官名叫范科达。此后,老师中就 隐隐约约有人唧唧咙咙地传言,说饭锅巴是我的老岳丈。后来考试的时候,他女 儿的座位空缺了,我也只好给他补交了报名费,我疑心这次范科达老师也在与我 开玩笑。以后我上大学离开了昆阳,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这次奇特的会面,在 我的大脑的萤屏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影象。我歷数几十年来脑子里储存的故旧 的影象有如此之深的,最多不会超过十人。没想到如今我们竟在这么个奇特的地 方,又一次奇特地会面了。 他拥抱了一阵后,松开了手。他再也没有往日乐呵呵的影子了,仿佛春天 变作了严冬,绿枝竟成了枯叶,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呜呜咽咽地告诉我,他 现在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如果没有粮食撑肚皮,他这条贱命恐怕保不住。我告 诉他,;我们都是同林鸟,只是你被关在笼中,我还能在林中飞。粮食我弄不到, 下次来时,我可以给你弄条鱼。只是我每月只有生活费,要买东西你得自己掏腰 包。;我想起当年他欠报名费的事,于是特别强调这鱼我不能送。船要继续前行, 船上有人催促,我急急忙忙说过几句,就匆匆地上了船。我站在船头回望他,好 久好久还看见破棉袄地前襟在风中飘。 第二次到这里再见到饭锅巴时,是我与林区谈妥了买木头的价格、数量后 的一个月。这次上行的船上装了一舱活鱼,是我们送给林区领导的,其中也有我 为饭锅巴买的那一条。我还利用关系给他买了两条烟与一双套鞋。到了这里后, 我上岸把买的物资交给了饭锅巴,他也将货款交给了我,随后又下意识地掏出两 张面额五斤的粮票送给他。饭锅巴说如果便利的话,还要我继续为他买些食品, 我答应了他。由于船不等人,我们又只简短地说了几句,就匆匆道别了。后来由 于你们已经知道的原因,我离开了昆阳,在外漂泊了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每 每子夜不能入睡的时候,饭锅巴那像在悽厉的寒风中刚刚陨落的枯叶的可怜的影 像,就映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常常因为自己没有实现对饭锅巴再送生活物资的承 诺而深深歉疚,但我怎么也想不到饭锅巴竟因不想连累我,不把我给他买鱼的原 委说清楚,最后送掉了性命,衍成为这般离奇的神话故事,更想不到这条鱼,这 两条烟,竟成了毒杀人的砒霜,杀死了他,我,我竟是杀害饭锅巴的刽子手! 说到后来,竹海像个死了亲人的孩子,呜呜咽咽地失声大哭起来了。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2救危难真情动天地,夺性命鱼烟变砒霜 2 竹大哥,我真没有想到那送鱼的人就是你!在当年黑狗吃肉、黄狗遭灾、 株连超越十族的年代,人们以昧着良心揭发阶级敌人的所谓罪恶、严酷地打击他 们为荣,而以隐匿他们的罪行,甚至帮助他们逃脱罪责,为大逆不道。而竹海在 艰难孑蹶之中,不顾自身安危利害,诚心帮助谁也不敢招惹所谓右派,情义难能 可贵。竹海的痛心自责,更使红玫瑰激动不已,她连忙引类举事安慰他,竹大 哥,好心办坏事是常有的事。当年洪鹢老师的妻子与洪老师分手时,留下白梅花 旗袍做纪念,这份情义该有多重啊。可她又怎么会料到洪鹢老师因此被认定是出 卖长风的特务,竟至被迫害至死呢?不过谁又能说洪老师的妻子害死了他? 嫂子,你不要宽慰我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我不只害死了范老师,我害了他全家。 唉,你想想,要是我不送那条鱼,他还留在学校里,两年后,摘掉右派帽子,继 续教书,拿了他的那点微薄的工资,飢飢饿饿还能养活一家人,怎么会弄得他命 丧黄泉,一家人离散天涯呢?竹海为范老师为了保护朋友、宁肯付出生命的高 昂代价、也不说出他就是送鱼人这个秘密的事迹所震撼,悲泪交加,十分痛楚地 说,患难见真情。范老师平日将什么都看得淡然,当作笑料,可在危难时刻, 宁肯自己死,也不让朋友受一丁点伤害,这是一种能塞天地的高尚情操啊!为了 守住自己道德的底线,范老师欠下了一大笔儿女孽债走了,如果能知道他的儿女 在哪里,我这个后死的人,就应该为他还点债,为她们做点事。嫂子,我问你, 范英娥是不是真的疯死了?竹大哥,你真的还没忘记饭锅巴给你许诺的那份 情,对范英娥还有剪不断、理而乱的绵绵情丝,想续前缘以报范老师?不过,不 过,范英娥她真的疯死了。一九六零年的春节前两天的一个风雪夜,在阖家热热 闹闹地团聚的时候,她像祥林嫂一样,冻死在昆阳城的北门外。开始,大概有人 发现她在街上给冻晕了,将她移至一所房屋的背北风的屋檐下,还脱下一件新棉 袄盖着她。你想想,在过年求大吉大利的时刻,谁愿意将一个奄奄待毙的疯子带
第400页 回家里去?这个人能这么做,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她后来又醒来了,掀掉了棉袄, 爬出了城门,栽倒在雪地里。城外风雪更大,待有人发现的时候,她已被大雪埋 葬多时了。那时我还在白浪湖教书,我回城过春节,第二天早晨听到这个消息, 也到北门外现场去了,我亲眼见到这一悽惨的场面。春节本来有七天假,为了这 事,正月初二我就去了白浪湖,还是我亲口将这事告诉饭锅巴的,难道这还会假? 埋葬范英娥时,我还到了现场,亲眼看到那悽惨的情况。那是个北风肆虐的阴天, 冰雪还未溶化。刨开雪挖了个约一米深的长方形洞穴,将草蓆卷着的尸骸平放穴 中。范英娥的大眼睛直瞪瞪地望着阴沉沉的天,有个人用力抹她的眼皮,想让她 闭上眼睛,由于尸体僵硬了的缘故,怎么抹,她的眼皮都不垂下。人们不忍沉重 的泥土压着死者的尸骸,将一块门片盖在墓穴上,可是门片短了点,盖住了头, 那双白惨惨的脚又露在外边。饭锅巴像只受了重伤的母兽,绕着死去的幼兽,旋 风似的旋转,歇斯底里吼。直到坟冢隆起,筑坟的与看客流着眼泪散去以后,他 一头栽倒在坟堆上。红玫瑰见竹海竟怀疑日出东方、水流向下的常理,不相信 她说的话,很有些生气,冷瞪着大眼睛惊奇地望着竹海。 世上竟有这等奇怪的事!你亲眼见到她死了,可是几年后我却见到她还好 好地活着,并且与我共同工作了近十年,发生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难道这一 切都不是真的?竹海同样瞪大眼睛望着红玫瑰,十分惊愕地说。 范英娥像祥林嫂在年前疯死一事,当年在昆阳闹得沸沸扬扬,她的尸骸运 回去就葬在白浪湖边,坟茔前虽无墓碑,但当地人都知道葬的是她,路过这里, 好些心慈的人还免不了抹眼泪。清明前后,悲悯她的好心人,还会在她的坟上新 培一层土,烧一叠纸。虽然时过二十年了,这事已成了陈芝麻、烂谷子,但只要 你问稍微上了年纪的人,他就会无限惋嘆地说起当年的事。竹大哥,你与她曾有 那么一段特殊的关系,同情她应该倍于常人,你不迷信,烧纸大可不必,给坟培 层新土,那是合乎常情的。人死不会復生,你也不应过份悲伤。不过,她的死是 千真万确的,昆阳人谁都不会怀疑。竹脑壳,你说你与她共同工作了近十年,嘿 嘿,嘿嘿,莫非,莫非你真的你见到了鬼!我听说饭锅巴曾与你开过玩笑,说要 把范英娥嫁给你,他要做你的老岳丈。莫非,莫非范英娥死后,旧情难忘,阴魂 不散,随风飘到北国草原,真的找到了你?红玫瑰开始一如平日,嬉笑着与竹 海调侃,到后来笑脸板滞,说话也吞吞吐吐,很有几分恐惧,看来她真的相信范 英娥变成了鬼。 红玫瑰说的这事,我也早有耳闻,范英娥在白浪湖边的坟茔我也见过。至 于她死后冤魂不愿过奈何桥,飞去找你这个她的心上人,这种事也不一定没有! 一部《聊斋》,说过多少这种故事!竹大哥,你且说说见到范英娥的鬼魂的具体 情景,看她是不是会害你?不过这种故事,说起来定会十分恐怖。老婆,我要喊 应你,你听了晚上害怕,可不许睡在我怀里。仇虬见红玫瑰十分恐惧,一边笑 着揶揄红玫瑰,一边诱导竹海说下去。红玫瑰见老公在人前奚落她,很有些恼火, 她顺手拧着仇虬的耳朵,瞪着眼,噘着嘴,恨恨地说:竹大哥,别开仇胖子胖 得像肥猪,可胆子小得如黍米。在湖区工作的那些年,晚上一有风吹草动,他就 把脑壳埋在被窝里。竹大哥,你说,你说,尽量说得恐怖些,让他钻到别人的胯 里,钻进牛屁眼。老婆,老婆,这耳朵你白天揪三回,晚上拧五次,每天至 少增长半公分,现在不能再揪了。仇虬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哭丧着脸,低声 下气地恳求道,我的好老婆,听说三国时刘备两耳垂肩,你这么没完没了地揪 下去,我的耳朵肯定会像蒲扇,比刘备的更长更大。不过刘备身材魁伟,配上副 大耳朵,显得更英俊,可我又矮又胖,凑上两把蒲扇耳,就比猪八戒还难看。如 果你牵着我的手在街上走,人家定会笑话你比范英娥疯十分,傻八分,一位如花 似玉的小姐,怎么竟然爱上了一头猪?死胖子,臭嘴巴,专门放臭屁!我拧 了你几回耳朵,你竟这么贫嘴损人!红玫瑰愤愤地说时,用力拨开仇虬捂住耳 朵的手,又揪住耳朵往下拉,既然你说得到,我就做得出!我,我,我不只拉 得你的两耳垂肩,而是要拉得它垂腰过膝,比肥猪更难看!仇胖子,红玫瑰, 你们不要吵里手架了。我说,我说,我立刻将我见到范英娥的始末说出来。不过, 不过,我坚信范英娥真的是人,不是鬼!她的故事说起来让人激动,听起来叫人 感到亲切,哪有什么恐怖?因此仇胖子也不用把脑壳钻进被窝,钻到嫂子的腋下,
第401页 嫂子也用不着睡在胖子怀里。竹海与仇虬夫妇打趣几句后,就前前后后细说起 际遇范英娥的事来——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3遵父命义女赴绝域,贴暖心坚冰化春水 1 一九五九年我逃离昆阳后,来到古称绝域,如今是沸腾的石油建设工地的北大荒。由于朴英乔(也就是当年昆师的同学乔俊)的关顾,我被派遣到更远的荒原从事农垦。开始种麦子,后来据我考察,觉得当地六月至八月,与南方的五月至七月的气温差不多,改种水稻,能大量提高产量。当时朴英乔是后勤处长,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也昆阳人,觉得此地旱作改种水稻完全能行。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第二个年头,即一九六七年开春,他派了拖拉机来平整土地,并开渠引水,试种水稻。六月初,翻耕后的大片水田,平明如镜,新种的秧苗似绿毡,插秧在即,我正为北方没下过水的旱鸭子不会插秧犯愁。 就在这骨节眼上,五个年轻人——三个姑娘,两位小伙子——走进了我住的干打垒。他们是朴处长送来的,朴处长托其中一位姑娘带来了封信,信中说,这些年轻人是从南方来的,据他们说自己是插秧能手,定能解你的燃眉之急。这位带信的姑娘,来自昆阳,据她说,她是听她父亲的安排,来找她父亲的恩人竹海的,农场来自南方的人不少,望你努力为她找找,免使她老父失望。 我读过信后,瞧了一眼这位姑娘,不禁使我大吃一惊:这不就是范英娥么?多年不见,她长得比过去更为出脱:高挑的个子,苗条的身段;白皙的面庞透着红润,乌黑的长髮有如瀑布;眉眼善传心意,表情灵动可爱。她完全走出了过去因长期失学痛苦所笼罩的阴影,浑身传递着一股积极向上的英气,有如一株春夏勃勃生长的白杨。十年过去了,岁月的斧凿然没有在她身上镌刻下任何痕迹,她的青春美貌仍然依旧!我衷心地庆幸她的新生,又为她来到这新开闢的**地,摆脱了家乡被阶级斗争毒化了人际关系的束缚而高兴,我想,今后她定会大展拳脚,大有作为。我也深深被饭锅巴的痴情所感动,当年不就是在极端困难的时期给他买了一条鱼么?十几年了,还吩咐女儿千里迢迢来找他,这种滴水之恩涌泉报的执着精神,歷史上能有那位义士能及他?如今别人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表面上圣人君子,一肚子男盗女娼;而他却败絮其表,金玉其内,表面上疯疯癫癫,游戏人生,内心却谨守诺言,有恩必报。见到朴处长的信,想起现代人薄情寡恩,而饭锅巴却情义如山,我激动得热泪滚滚。不过我怕暴露自己长期隐匿的身份,惹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便故作镇静,装模作样扭转身来,抹去泪水,十分感佩地说: 姑娘,你爸爸一饭不忘报恩,一诺重于千金,比起歷史上那些气贯长虹的义士来,毫无逊色,堪与专诸聂政比肩。你不远万里,愿为实现老父的夙愿不绝地奔走,这种感天动地的孝心,歷史上只有愿为官奴以赎父刑的缇萦能与你并立。你这样的忠义之人我不帮,我还帮谁呢?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高姓大名?我一定尽力帮你找到你父亲要找的这位恩人。不过后面说的几句是明知故问,无非是有意掩饰自己身份的障眼法。 我叫范英娥,我爸名叫范科达,他曾是昆阳县过虎岗区的小学教师。当年竹海老师在过虎岗附中当教导主任,爸送我到学校报考,我曾见过他,他身材模样儿与你丝毫不差,简直就是你的孪生兄弟。范英娥边说边盯着我,似乎认定我就是竹海。我想她来的时候,朴处长也许对她说过些暗示的话,因而她又单刀直入地问我,大哥,你贵姓?莫非,莫非你就是竹海老师? 那,那,那哪能呢?你老家昆阳,我祖籍波阳,不是同一个省,相距近千里,北马、南牛不相风,又怎么会相识?我的名字叫员箨,我怎么会是昆阳的竹海?听到范英娥的短兵相接的逼问,我直觉得一张脸全着了火,一颗心似兔子蹿,我急急地进行分辩,然后又笨拙地安慰她,范姑娘,你现在家居昆阳,但祖籍,祖籍也应该是江西,因为昆阳绝大多数的人,是从波阳迁移过去的,我们也算得上半个同乡,因此我一定尽心尽意为你找,只要你不急,今后肯定能找到。 不急,不急。寻找失散十年的人,一时急不得。不过,许多事物往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次我爸爸丢了钥匙,进不了家门,找遍屋前屋后没找到,最后发现钥匙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十年都过去了,再等一年两年又何妨。员老师,只要你时刻留意我就安心了。说时,她乜斜着眼睛,狡黠地望着我。同来的几个见我们像谈家常那样亲切,也笑着俏皮地对我说: 人言四海之内皆兄弟,其实兄妹有时远比兄弟亲!员同志,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再说下去会露底,便有意岔开谈话,领着他们走出干打垒。前面一望无际的绿原上,中间有片平明如镜的水田,暖风吹来,盪起微微的涟漪,。明镜里面有一片嫩绿的毡子,那是北国第一次育出的茁壮的秧苗。我说季节不等人,吃过中饭大家就开始工作。然后回头分配他们的住所。这一熘干打垒共六间,六大四小,中间两间大的做食堂、工具室,东头两小间原是农场场长朴姬顺的住所及办公室,不过夜晚她往往回油田后勤处歇宿,很少再这里过夜,现在就腾出来给女青年住,范姑娘被分配她当保管单住一间,另外两个共住另一间;西头两间,我住一间,两个男青年住另一间。我觉得,房间这么分配,与范英娥隔得远一点,也许麻烦少会一些。
第402页 这幢干打垒后面,还有一熘干打垒,那是农场其他职工的住所。中午,到地里劳动的职工都回来了,大家闹闹嚷嚷吃过饭,就开始插秧。新来的青年手把手教北方旱鸭子系秧、插秧,范英娥显得尤为耐心。她插秧的速度,更无人能比,秧苗插入水田有如鸡啄米,一畦插五蔸,几十米长的稻田,她下田不伸腰就插到了头。蔸蔸秧苗均匀,横行直列整整齐齐,恰如训练有素的士兵的方阵。在大家的努力下,一百多亩的插秧任务,不到一个星期就完成了。同伴们夸张地夸范英娥,说这插秧任务,她完成了一半。 秋后稻子喜获丰收,亩产平均比麦子高一倍。于是农场迅速扩大水稻生产规模,如果说第一年水田在无垠的沃野里只有一小块,只是蓝天上的一颗星;两年后,沃野上水田星罗棋布,就如夏夜蓝天的星斗;以后水田直连到天边,沃野成了无边无际的稻子的海洋。 大地易容人变样,几年后,范英娥当上农场的技术员,协助农场管理生产,尤其在防治病虫害方面,她取得了突出的成绩,多次被农场评为生产标兵,还曾与我一道到昆明参加过全国农民科学家会议。她还要我辅导她学习文化,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几年下来,除了外语,她学完了高中课程。与此同时,她的赤炽的感情的岩浆也在地壳下涌动。她见我找竹海不见行动,就断定我是竹海,把我当作至亲至爱的人。她在完成工作任务之余,还悉心关顾我的生活,经常给我洗衣服、被褥,时刻将我的冷暖她挂在心上。不过,也有盏红灯她觉得不应该撞,竹海是逃亡的右派,如果她感情冲动,泄露了我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我也常暗自嘀咕,过去我已沦为囚徒,被钉在十字架上,可池新荷不计较坠入地狱的严重后果,还在十字架下流连,誓与我携手陟升圣洁的爱情殿堂,这种感天动地的大爱至爱,我又怎么能忘?池新荷在我心中的位置,就是圣母玛利亚也不能替代。尽管过去了许多年,她以为我死了,如今已经嫁人,但我也不应该心存邪念,对这种纯真的感情有丝毫亵渎。范姑娘一片赤诚待我,我也应该对她一片赤诚,但如果将我的心境向她袒露,她满怀希望,千里迢迢来到北国,得到的却是晴天霹雳,六月飞雪,这对她实在太残酷了。因而我对此始终缄默不语。若春夏秋冬无情循环递邅,如春花秋月有情周始反覆,我们的那两颗如锥刺刀割的心,也似钟摆滴滴答答、一刻也没有停止滴血。就这样,岁月如唧唧哑哑的磨盘,似翻滚翻滚的油锅,将人间似黄连的痛苦碾磨成齑粉,将世上无穷尽的悲哀揿入沸油中煎熬,而我们就是这磨盘里、这油锅中没日没夜被碾磨、被煎熬的可悲的材料。熬了黑夜熬白天,熬了一年又一年,总算熬过了天昏地暗的十年,熬过了天崩地裂的一九七六,熬到了一九七七。一九七七年,一声惊天动地的春雷,吹生了一个新时代,终止了十年的高等院校的招生考试恢復了,在黑暗中徘徊歧路、四处碰壁的青年,于山穷水尽处,又找到了一条洒满阳光、充满希望的路。 像漆黑的夜里在崎岖的山间险道上摸索攀登的行路人,突然见到了前路有盏高悬的明灯,那种发狂似的惊喜劲儿,此刻我与范姑娘都深深体味到了。恢復高考消息见报的第二天,范姑娘高擎着发布消息的那张报纸,像一股旋风卷进了我住的的那间干打垒,她超乎寻常地吊着我的脖子不停地高速旋转着,像高音喇叭一般,唿出了似文革十年的漫长的岁月里,随处可以听到的万岁的惊雷般的啸叫声: 高考,恢復了!员大哥,员大哥,高考恢復了!我听到她的惊雷般的吶喊,也高兴得发了狂。我忘无所以,将她当作考了头名的小妹妹,抱着她,在房子里快速旋转起来,似一颗炸弹爆炸一般,我嘴里也冲出了近二十年来未有过的直达天际的巨大的声浪: 好妹妹,好妹妹!梦想,梦想,你的梦想,终于可以实现了!那时,商店里只出售烈性烧酒,当晚我们忍着刺鼻呛喉的难受,痛痛快快地喝了个够,直到第二天中午过后才醒来。后来范姑娘以同等学歷报考。自一九七六年废止高考以来,学生中考试交白卷的是英雄,谁还愿意刻苦学?而范英娥却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攻读,我估计她定能考出优异的成绩,因此建议她考全国一流大学,可是她一个心眼报考大庆石油学院採油专业。问她的理由,她眨巴着眼睛,狡黠地笑着说。 祖国建设需要油,可西方强盗却诅咒我国贫油,我要找遍祖国山山水水,把地球钻穿,让石油像天上来的黄河之水一样哗哗流!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3遵父命义女赴绝域,贴暖心坚冰化春水 2 考试一个月以后,录取通知书来了,她如愿以偿,以高分考取了她理想中的学校。可是接到通知书后,她却高兴不起来,终日恹恹生闷气,没心思为上学做准备。我以为她高分只考了个普通高校不称意,于是我就为她张罗,给她买了被褥、买了包箱送过去。这时她那长期在地壳下涌动的赤炽的感情的岩浆,终于冲破了长期重压,似火山爆发,冲出了凌云的烈焰。我才跨进门,她像受到强烈刺激的野兽,如弹簧一般跳起来,紧紧抱住我,声泪俱下地大声说: 竹大哥,我不上学了!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寸步不分离!她的话似高压电棒,给了我当头一棒,顿时将我弄懵了。她,她竟唿我竹大哥?但随即我本能地反映过来,我只能是员箨,不能做竹海,否则,将会带来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于是我慌忙推开她,急急地解释说:
第403页 好妹妹,今天你怎么啦?我是员箨,家住波阳的员箨,怎么会是你找遍半个中国的没找到的昆阳的竹海呢? 竹大哥,十年了,我不是傻瓜,你隐姓埋名,逃避追捕,也是情不得已,但如今用不着再演戏。当年文化大革命串连,我去过波阳,我基本听不懂那里老乡的话。我们去问猪肉的价格,当时猪肉三角五一斤,老乡说;三个(角读个)你(五读你);,你念;三;、;五;哪有;个;与;你;的尾音呢?一口地道的昆阳话,你怎么会是波阳人?她这么言之凿凿,我顿时乱了阵脚,哪里还有合适的话回答。我像个刚刚出手就被逮住了的贼,只好羞赧地低下了头。 竹大哥,今天的形势大变了,我们用不着再像过去捉迷藏。范英娥也松开了拥抱我的手,一双饱含热泪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沉着稳重地说,一九七六年废止高考,实行推荐选拔制度,也是伟大领袖的既定方针。既然这项既定方针能逆转,拨乱反正,那么别的方针应该也不例外。你就是竹海哥,你还杯弓蛇影,自己吓唬自己干什么。 即使这样,也不可能项项政策都逆转。英妹,我如今还是个逃亡右派,前途未卜,你不应该吊死在我这棵茄子树上,陪着我这只霜打过的萎蔫了的茄子一道枯死进坟墓。你应该有新的生活,完全异乎我的全新的生活,因此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搅和在一起。不过,不过,不管怎样,就是天崩地裂,我始终是你的哥哥。黔驴技穷,我只好坦诚地承认自己是竹海。 竹大哥,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找到你,并坚决与你并肩比翼,这是我铁定的目标。为着这个目标,我天南海北,苦苦地追求了十年,先是西出阳关,风风火火奔赴石河子,又折转北上,坎坎坷坷来到北大荒,踏破铁鞋,总算找到了你,我怎么能因你的一句廉价的;好哥哥;就轻易放弃?你知道吗?当初我为什么不考北大清华,要考石油学院,我就是想还留在北大荒,占据这个近水楼台,把自己苦苦找到宝贝牢牢攥在手中,永远永远也不让它有丁点闪失!范姑娘泪眼乞求地望着我,紧紧拽住我的手,如壮士扼腕誓志一般坚定地说。 英妹,这又何苦呢?想当年你我的一面之缘,充其量不过十分钟,而且我只与你父亲尴尬地说过几句话,我们之间没有片言只语传递什么情意,更没有任何承诺,你怎么这般草率做出决定,为此竟付出二十年的青春,苦苦寻觅苦苦等,你不觉得这比抱柱而终的尾生更傻么?我深深为英妹的钟情所震动,我也珠泪连连,勐地摇着她的肩膀伤心地说。 竹大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我们之所以能初次见面,是我父亲要弄个恶作剧,拉我去做道具。我们虽有;一面;,但并未生情,也并未有;缘;。真正定下这个目标,是在十年之后,我对你有了充分了解,才做出这种果敢的决断。范英娥激动的情绪稳定下来后,拉我坐下,可她的眼睛却穿过干打垒的门洞,望着一直冲到天边的滚滚的稻浪,想起似浪涛汹涌的往事,激动不已地说,后来我进入了过虎岗中学学习,你当年在学校卓越的工作及与池老师的矢志不渝的爱情,仍像地下泉流,悄悄地师生之间流淌,这些事深深感动了我。特别是夜阑人静,我梦见你为了让池老师能从当时人看来是不幸的爱情的泥沼中拔出来,而投水结束自己宝贵的生命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时,我的心灵受到海啸般震撼,惊醒过来后,常常泣不成声。此刻我想,如果能有个这么挚爱自己的人与我终身相伴,那就真的不虚度此生! 英娥妹妹,孟姜女千里寻夫,那是因为有深情的夫君远在塞外,可是,竹海他早就;死;了,你怎么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产生孟姜女那种热恋夫君的深爱,做出这种穷塞北、尽荒原、不远万里,去寻一个只有;一面;并未有;缘;的人的不可理喻的荒唐决断呢?听了范姑娘的深情表白,我心里的震撼也似海啸一般强烈,热泪随之夺眶而出,但同时也不禁对她的不近人情、不顾及后果的感情冲动表示了极度的惊讶。 竹大哥,我的决断是非常理智的。范姑娘从冲到天边的滚滚的稻浪里收回视线,流着眼泪,像从蚕茧里抽丝一般,细说起当年的事来,你认识我爸爸,却只知道他疯疯癫癫的外表,而对他骨子里一点也不疯傻的内心,一无所知。当年过虎岗中学我父亲最信服的教师就是你,他无缘与你面对面交谈,才上演了要你做他的乘龙快婿的恶作剧。后来他遭灾了,他并不把自己的遭灾当回事,而对你意外的沉沦深深惋惜。他常常对我说,他无非是条浅水沟里钻泥巴的泥鳅,而你却是条能掉尾东海的大鲸,你遭殃,实在太可惜。在患难中你帮助了在水深火热中的他,送去了鱼、香菸、套鞋、粮票,也许你只是一时出于对他的同情,可他,可他从此将你当作生死交。当年,鱼被左派没收了,他没有尝到;烟被左派分了,只抽了两包,烟盒一直珍藏着;套鞋,在听到你的噩耗以后,他就不再穿了,睹物思人,他经常流着眼泪轻轻地抚摸它;你给他的十斤粮票,他用了五斤,余下的五斤保存至今天。你投水自尽了,开始他十分悲伤;后来他觉得可疑,他说你胸怀大志,绝对不会轻生,一定是金蝉脱壳,远走绝域图将来。后来听说没有找到你的尸首,坟墓中葬的只是你的书画,他更坚定了这种信念。
第404页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他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他暗地里更赞扬你的大智慧。此后他也就更疯、更傻了,白天睡大觉,晚上四处奔跑纵声嗥。可是学校师生大串连开始后,她每天半夜总要把我叫醒,问遍学校发生的长长短短的事。我清楚地记得一九六七年元宵夜,他又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来,悄悄地对我说: 竹老师才塞天地,德高五岳,可天不佑,使他无立锥之地,只好四处逃匿。他对我有大恩,当今他处在最困难的时期,我们的日子也不比他好过,别的方面,爱莫能助,但某种程度上慰藉他的精神创伤,我们还能做点工作。过去,我说要他做我的女婿,那是开玩笑;如今他患难中,像只遍体鳞伤的骏马,如果你找到他,给他舔舔伤口,让他精神上得到慰藉,日后如果你们能结为伉俪,那么你的前途无量,你们的幸福无限。现在你可以加入学生大串连的行列,到他能藏身的边塞荒原去找他。听说石河子是个大量需要劳动力地新开闢地农场,大批右派流放在那里,外省劳动力外流到那里就被收留了。前些年我们家对河有个年轻人不服从生产队的管教,人民公社要开大会斗争他,他一熘烟跑到新疆石河子,在那里安顿下来,如今还给家里寄回了钱粮。你到那里去找,也许能找到他。;然后我父亲拿出他珍藏多年的烟盒和粮票,并在烟盒上写了几句话:;竹海贤侄,匆匆一别,忽忽十年。见到烟盒、粮票,你就见到了小女。大恩不敢言报,即使小女殷勤侍奉左右,也不能报你的深恩之万一。; 杨柳绿了以后,我遵照父亲的吩咐,配上红袖章出发了,一个星期乘车来到了天山下的石河子。我逐个找遍农场的各个劳动单位,没有找到你,却在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边缘、人称;小西伯利亚;的师直农场一营八连,见到了在打扫厕所的大诗人艾青,他衣服脏兮兮的,像个老乞丐。我又在大批判栏贴出的一张一九六四年的《大跃进》报里,读到大诗人艾青的诗作《泉水》与《年青的城》。其中《年青的城》让我过目不忘: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3遵父命义女赴绝域,贴暖心坚冰化春水 3 我到过许多地方 数这个城市最年轻 它是这样漂亮 令人一见倾心 不是瀚海蜃楼 不是蓬莱仙境 它的一草一木 都由血汗凝成 ………… 反右派时,批判艾青去海南体验生活,什么也没捞到,只捞回一条《黑鳗》。我关山万里,从石河子回来,没有获悉关于你的任何消息,只捞回了诗人的半条《黑鳗》——《年青的城》,这让父亲十分失望。可是,父亲并不绝望,他说你竹海不在石河子,定去了北大荒,然后督促我立即启程北上。并叮嘱我,竹海如今东藏西匿,肯定不想公开自己的身份,定会隐姓埋名。我即使找到你,你也不会承认自己是竹海,此地有银三百两,你也定会说无银。但只要能判定是你,就要我死死地跟定你。父亲坚信这种违背公理正义的对待右派的政策会改变,那时我们就能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同时他还叮嘱我,找到了你后,要我不要给家里通音问,隔墙有耳,稍有一点不慎,就会走漏消息坏大事,使挣脱镣铐罪囚又戴上枷。因此直到今天,在老家,我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谁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十年了,老父的情况,我也全然不知道。火候不到饭煮不熟,政策尚未明朗前,我们只能照旧抄写;旧文章;,你是波阳的员箨,我是昆阳的小锅巴,井水照样不犯河水,我们息息相通的只能是地下水。 范姑娘似涓涓流水的叙述,在我的脑海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在阶级斗争年年、月月、天天讲的特殊年代,人人都好锦上添花,绝不雪中送炭。过去叫花子受到财主的礼遇头点地,今天普通人也因伟人、大人的一笑念歪嘴,而对被人踩到脚下的,即使是父母兄弟,也应该视为仇敌,定会口诛笔伐,置之死地而后快。阶级分野界定人情的冷暖,竟比试纸测验酸硷还灵验。我真不理解,原以为范老师二十年前说要做我的老岳丈只是句随便逗趣的开心话,谁知在我落难之后,他竟当作他人生的目标,苦苦追求二十年。我给范老师的仅是滴水,他却报之以涌泉,让自己的心头肉苦苦追随我十年。我真无法想像,与我仅有一面之缘的范姑娘,对一个逃亡右派,她竟然反其道十年紧紧跟随,将少女的全部青春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我!想到这些,我的脑海中立刻激起了强烈的海啸,禁不住泫然泪下,不自觉地面向南方,扑通跪下,痛楚失声地哭道: 范老师,我们仅一面之缘,您就信任我如子侄,让自己的心头肉以生相许、以死相报,苦苦追随我十年。先生的大恩大德,山高水长,岂止唿一声老岳丈就能了事。可是,可是,我是个逃亡右派,今日不知道明日将发生什么事,自身难保,只会给令爱带来灾难,不会给她幸福。您对我的深恩,只能下辈子做牛马相报,如果人还有下辈子的话。更何况过去我曾对新荷山盟海誓,她的影子仍然充塞我的心胸,是我辜负了她,我不能对她再有丁点儿伤害。我如今心如死灰,形似藁木,除了说几句苍白无力、还不如一杯白开水的感谢的话,我又能做什么呢?范老师,我只能辜负英娥愧对您!说完,我深深嘆气久久愧低头,范姑娘见我跪下,立即拉我起来,热泪连珠、十分痛楚地说:
第405页 竹大哥,我知道你对我的父亲尊崇高五岳,也理解你对新荷姐的深爱重生命,我也不奢望你将深爱的大海之水,全部倾注我沙漠般的心田。如今摆在我们的面前事实,你与新荷姐真爱之宫殿,已经被残酷现实的铁榔头砸得支离破碎,新荷姐的真爱之水,大部分已不向你这边流。我也只求你分给新荷姐纯真爱情大海之一滴,以救助救助我这久旱枯萎的苗! 唉,英娥妹妹,我真不折断怎么好对你说,因为我亏欠你的太多了。只是我认为,爱一个人,就要使你所爱的人终身幸福,当年我离开池新荷,就是想她不受株连、不遭罪孽,才以死相报,是我辜负她,而不是她辜负我。今天她的归宿完全是我昔日的意愿,也是我千方百计促成的。这事虽然过去了二十年,可江流石不转,我的一颗纯真的心始终没有变。爱应该是完整的,不能支离破碎,西方有种美学观点,说什么破残最美,这是某种发昏的人的病态表现。你想想,如果我见异思迁,对你虚情假意敷衍,将应该完美的爱情砸得残破不全,那除了带给你无尽的烦恼,无穷的痛苦,还能给你幸福吗?思前想后,好妹妹,我还是只能做使你烦恼痛苦的不称职的真情的哥哥。 好哥哥,你说的这些话,我早就预料到了。正因为你有这样的纯真的思想感情,我才深深恋着你。如果我们做不了情人,你就做我的好哥哥。不过我却是脚踏两只船,首先希望你做我的好情人,不行则求其次,我做你的亲妹妹。我的感情的流水已十年流向你,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情,它永远也不会转向,我会像你生死恋着池老师那样恋着你!情人也好,哥哥也好,反正此生此世我只恋着你一个。如果我们真的做不了情人,无论如何,今后你也要给我做一回道具,以情人的身份到我父亲面前演一次戏,因为我不能再让苦苦企盼我们连理的二十年的父亲,看到我们的事成泡影。竹海哥,我切望你将来不要残酷地撕碎我父亲用幻想编织起来的梦!说着说着,范姑娘捂着脸、伤心伤意地哭起来了。我答应了,她才停止抽噎。此后她沉着脸,没有说一句话,直到第二天上午,我驾着拖拉机送她上了火车,她才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招手,向我笑了笑。以后每年她开学上学,放假回来协助我工作,一如往常。 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拨开了滚滚乌云,让人见到了青天。小平同志拨乱反正,做出了改正错划右派的决定。一九七九年上半年,政策传达下来了,范英娥在离开家乡、离开老父十二周年的时候,给她父亲慎重地写了封信,报告了她找到我的经过,可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再写,还是石沉大海无回音。她还认为父亲倔,政策规定的所谓甄别改正,只能改正其中一小部分,像竹海这样逃亡的右派是不能改正的,怕打草惊蛇只好不回信。英娥想十年都过去了,再等一年、两年也无妨,大学毕业再回家。我要是不怕弄得尴尬,不别开她,迟几天结伴回来,也许今天她就坐在你们的对面。可是我们万万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健壮如牛、心坚如钢的榔头也砸不死的范老师,竟然,竟然,早就离我们了。这晴天霹雳范姑娘知道后,不知她是不是挺得住? 仇胖子,红梅妹妹,你们说,你们说,这么一个聪明贤德、有血有肉、曾与我一道工作过十年的年轻漂亮姑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鬼呢? 竹海说完了亲眼所见的范英娥十年来的充实的生活,及自己对仇虬与红玫瑰说她是鬼魂的质疑后,五内俱焚,两个拳头交替勐捶着胸脯,嚎啕痛哭起来……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4传鬼书远近皆震恐,更学名户庭溢笑声 1 仇虬听了竹海诉说范英娥这十几年的情况,又见竹海悲痛欲绝,连忙安慰他: 竹大哥,竹大哥,你不要这么激动,不必这般悲伤。范英娥,范英娥她做人奇特,做鬼也风流,死后竟然还推衍出这么多令人瞠目咂舌的多情多义的故事,使我无比敬佩,你也应该感到欣慰!仇虬听了竹海诉说范英娥这十几年的情况,又见竹海悲痛欲绝,连忙安慰他。红玫瑰想起范英娥寄回信以后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深有感慨而又有几分神秘地说: 竹大哥,范英娥早已别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说到她寄回的那封信,当年,当年在昆阳还捲起了一场大风波。范老师是在一九五七年端阳前后消失的,那时我还在白浪湖工作,学校距他家不远。端阳前那晚的深夜,风雨中我亲耳听到一个比悽厉风雨声还悽厉的持续不断的尖叫声: 屈大夫——慢点走,; 屈大夫,我来了——; 直到凌晨,这惨绝人寰的唿声才沉寂下来,以后的晚上再也没有人听到过他的似野兽的吼叫声。此前,他几个女儿走的走了,死的死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普通人,有谁愿意招惹是非,去考究他死在何处呢?人们都猜想,他,大概死了。只有他的那三间因埋葬范英娥时卸掉后门门页的草屋,经年在风雨中飘摇。第一年,屋顶穿洞对苍穹,第二年,房柱倾欹竹瓴坠,第三年,草房倒地塌泥,房柱、竹瓴被别人搬走了……到寄回信的这年,已经过了十二年,他家的宅基已平整做稻田,他们一家人怪异的影子早在人们的大脑屏幕上消失了。可是就在此时,就在此时,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给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又掀起了轩然大波,引起人们的极大的恐惧。这封信就是死了二十年的范英娥寄给死了十二年的父亲范科达的。信送到大队部,大家都毛骨悚然,说是鬼信,人人不敢碰。他们要邮递员退回去,邮递员见此情状,也声音颤抖、恐惧万端地说:要是,要是人写的信,我可以给,给退回去。可这是鬼写的,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能将它退到阴曹地府去!他话还未说完就拔腿走。这信没人敢收,又不无法退,当然也没人敢碰,便只能像死人躺在棺材里一样,静静地躺在大队部。此后一些好事者就煞有介事说,大队部晚上鬼影幢幢。从此熙熙攘攘的大队部,竟变作了沉寂、阴森的坟墓,连大队支书、大队长,无事也不敢贸然登这令人惶恐的三宝殿。这鬼寄信的怪事不胫走,如花引蜂蝶,引来不少是探奇访幽的人,也惊动了县府。县府派人来查看,拆开信一看,又牵出了个鬼老三,这个鬼老三不是别人,就是二十年前投水自尽的竹脑壳,就是你!人们这才知道你竹海金蝉脱壳,逃到了北大荒。竹大哥,有这么个故事,不知你听说没有?一个长期在深山古庙修行的小和尚有要事要下山,做主持老和尚一再叮嘱他:;山下那些长头髮的穿红挂绿的是老虎,如果接近它,它会吃掉你!;小和尚从山下回来后,老和尚问小和尚:;在山下,你最喜欢什么?;小和尚直言不韪地说,;我最喜欢老虎!;竹大哥,小和尚才下山一会,就喜欢姑娘,连老虎都不怕,你与英娥姑娘厮守十年,当然不怕鬼!不过,不过,这千真万确的事实,你总不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呀!
第406页 竹脑壳呀,你真的不相信范英娥是鬼?听了张红梅有几分恐怖的绘声绘影的叙述,仇虬也横撑一篙助劲,我说你不会是色迷心窍吗?一个数学天才,竟将个一年级小学生能算准的两位数加法题都算错了。你也不想想,范英娥五六年二十,今年是七九年呀,应该四十三岁了。尽管她风韵犹存,也已是半老的徐娘了,怎么还会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呢?如果你见到的真的还是;年轻漂亮的姑娘;,那恰恰证明她是范英娥的英灵,因为只有鬼魂才不老。改正右派的政策下来了,可昆阳人都认为你死了,没有必要再落实。要不是有这封鬼信,谁还会为你落实政策呢?范英娥死后灵魂还有这般卓异的表现,倒是一个可敬可爱的;鬼雄;。因此,你无论如何也要多烧些纸钱,以慰藉她的英灵。 听仇虬这么一说,竹海心中坚信范英娥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的磐石也动摇了,他不禁嘀咕起来,是呀,自己五六年见过范英娥,那时她二十岁,今年七九年,该四十三了,怎么竟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如果是另一个人嘛,怎么会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两枚金币,大小、色泽不差毫分。以往竹海不相信有灵魂,但在确凿的事实面前,她是人,还是鬼魂,如今他真的说不清。不过他想,即使她是鬼,也是个一心向着他的心地善良的鬼魂,他不许任何人说三道四,亵渎她的英灵。于是他就别开这个话题,王顾左右而言他。 胖子,婶子,是人是鬼并不重要,关键是要心地善良。这二十年来,那些将人整成鬼的没心没肺的人,不是比善良的鬼更可怕么?两相比较,我倒痛恨人,而偏爱鬼。不谈这些了,我们还是痛快地喝几杯,感谢上苍的恩赐,让我终于回来了,我们要好好庆祝庆祝我们劫后余生的重逢! 是啊,这些年来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人与人年年斗、月月斗、天天斗,今天你斗我,明天我斗你,一个劲儿往死里斗。兄弟姊妹变寇雠,同志朋友、亲密战友成敌国,甚至枕边的人也变作了令人瞠目的盗贼。一些人人性变态,凶神恶煞,酷似阎王、判官、牛头、马面,另一些人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踩入泥底,变成人人侧目的幽魂野鬼。在这个连鬼也不敢不称颂伟大的二十年里,人,使人感到可怕,可憎;鬼,让人觉得可怜,可爱,那是一个怎样天昏地暗的时代啊!好在小平同志拨乱反正,这世界又显现出朗朗干坤,将鬼从地狱中解放出来,重新做了人。是的,我们不应该再沉浸在由痛苦泪水汇聚的河海中,而应该放眼光明的前景,珍惜我们的参商重聚,享受每一分每一秒的阳光的温馨,痛痛快快地笑起来。仇虬也立即响应竹海,站起来为竹海满满地斟了一杯酒,然后转过来讥诮红玫瑰,老婆,我的好老婆,原以为你伶牙俐齿,最会陪客,没想到你对此竟一窍不通。你看,杯中酒不空,桌上菜未动,变成了祭神的供品。你还一个劲儿奏哀乐,唱輓歌,尽说些变态狂将人逼成鬼的事,让人的毛髮根根竖起了,一颗心似狠狠敲的悬罄东西晃,谁还能喝得进,咽得下!当务之急我们应该改弦易辙奏燕乐。 仇胖子,什么燕乐雀乐,我不懂。我只想把多年来憋在心中话说出来,分清个子丑寅卯,让不知情的竹大哥能知道,这又有什么不对呢?谁知我的好心竟让你当作驴肝肺,招来;奏哀乐;;唱輓歌;的擂鼓似的谴责,现在我真不知道你是人还是鬼?张红梅很不服气,指着仇虬的鼻子,瞠目反唇相讥道。 燕乐,你不懂,那我就告诉你。;燕;通;宴;,燕乐就是在设宴的时候,奏些轻松的音乐,跳些欢快的舞蹈,让宾客口舌生津,吃喝起来像游山玩水一样愉快。我们不是王公贵族,乐、舞助兴当然做不到,但应该尽量捡些轻快的话题说,让被宴请的客人心情愉悦,尽情品尝美味佳肴。反之奏哀乐,唱輓歌,尽说些悲剧故事,尽管你的厨艺很不错,客人吃起来也如同嚼蜡。就你目前的陪客架式,像仿效《一千零一夜》中的桑鲁卓姑娘给国王山努亚讲故事,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一九五七年发生在昆阳县的几百个惊心动魄的怪异故事,每晚讲一个,至少得讲十年,如果还想将全国在这期间发生的五十五万个个故事讲完,即使你是长生不老的仙人,要讲完也需一千二百三十二年。到那时,你的故事说完了,谁是鸾鸟,谁是燕雀,子丑寅卯也分清了,不过你的客人不只早死了,而且已变作了古冢中的枯骨了,那么这两天来你辛辛苦苦准备的菜餚不就全泡汤了? 嘿嘿!仇胖子,你这么说未必太危言耸听了。当年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韶》是雅乐、燕乐,不是哀乐,孔子的胃口也怎么不好,竟然三月不知肉味?我这样津津有味、不思饮食地听故事,就是因为红梅妹妹讲的娓娓动听,才忘了吃。你这么无端指责她,未免太不近人情,也太武断了!竹海见仇虬牵强附会、挑刺剔骨来奚落红玫瑰,心中很有些不平,便语带讥诮地为她辩解道。 竹大哥,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你是不是就理解为孔夫子三个月没吃肉?这种理解太偏颇!其实不知肉味并不是没吃肉,只是由于专注欣赏音乐,没有过细去品味。也许因为此时心情愉快,狼吞虎咽,吃的还很多。这与听到悲剧性的故事,情绪激动,堕泪悲伤,不思茶饭完全是两码事,我们岂能青红不分,皂白不辨呢?竹海,如果你不是翘起舌头说反话,那么,你听了红玫瑰奏了这么多的;燕乐;,以你往日一顿能吃十四个馒头的肚腹,这桌上的盘碟早就底朝天了。如今打个对摺,你少说也得喝上五杯酒,大嚼两只鸡腿十块肉。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试金石,只有这样,才能弄清楚红玫瑰奏的是燕乐还是哀乐,才能弄明白你说的是谎言还是真话?说着,仇虬即刻起身,左手把壶为竹海斟酒,右手执筯替竹海夹肉。竹海见仇虬动了真格,来势汹汹,连忙站起来避席调侃道:
第407页 仇胖子,仇胖子,如今你我头上早已生白髮,怎么还能再发少年狂,拼命往自己的细颈葫芦里灌酒肉?你这般热情,我盛情难却。酒,我还会款款饮;肉,我也会慢慢咽,不至醉饱不罢休!不过,你也说过设宴不唱輓歌应奏燕乐,试问你现在左手挺矛、右手舞刀,岂不是在奏秦王杀敌的破阵乐?摆出这种横蛮架势,胆战心惊将做刀下鬼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餍酒肉! 红玫瑰见竹海仇虬一招一式对着干,站在一旁乐开了花。她使劲拍手疯狂地笑: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4传鬼书远近皆震恐,更学名户庭溢笑声 2 哈哈,哈哈!仇瞎子,你这铁钉平日专往我这软木里钻,如今碰到钢板,你那削尖的头不折断,也会撞开花。再斗下去,不只你会粉身碎骨,而且连你标榜的雅乐的影子也没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试金石,现在就请你奏一曲轻快的雅乐,好让我开开眼界! 奏一曲就奏一曲,我就说说游鱼子改名的事。不过,师傅度真经,弟子就得洗耳听。我的好老婆,你千万不可横撑篙子竖涌浪,将我的高奏轻快仙乐的画船掀翻了。接着仇虬权将酒杯当作醒木,将它往桌上一顿,像说书人一样,有板有眼地说起尤瑜改名的故事来: 话说尤瑜自昆师退学后,他不去昆师,也不愿再见同学,可在家又闲不住,于是就天天在街上;数麻石;(当年昆阳的街面是用一块块麻石铺成的,闲着无聊到街上走,人们称作数麻石),数过来,数过去,少不了一天要数两三遭。我家就住在石码头后面,离他家不远,周末,我没回家他早在门口等,他成了我的铁打的座上宾。特别是在你竹海去师院读书、永远黎疾被打成右派以后,他简直将我当情人,周末,他从工作的地方浪拍湖回来,不进家门先进我的门,把我这里当作他;度蜜月;的度假村。他的苦恼,他的抱负,他的异乎常人的奇想,他干的每件悖情乖理、但又似乎合情合理的怪事,无一不向我倾诉。当然宝聚园的饺子,盛光宝的炒面,怡情园的包子,这些别人馋涎欲滴的东西,游鱼子也经常请吃,我都吃腻了。他瘦长如竹篙,我矮胖似皮球,唐·吉柯德与桑科,一个将军一个兵,走在大街上,对比那样鲜明刺目,招得人驻足观看,灿颜哂笑。 那时他在白浪湖完小教体育,他那;游鱼子;的诨名,不知是又鬼使神差,像游鱼一样,从昆师游窜到了白浪湖,还是那里的师生,根据;三条游鱼子掀翻塘,三个堂客们闹翻房;这个俗语,联繫他好夸饰、图虚名的特点,循尤瑜之名,用谐音之法重取的?总之,在白浪湖完小,;游鱼子;这诨名,老师公开唤,学生窃窃唿,不久,它又插上了翅膀,飞遍了泽国水乡。对此尤瑜伤透了脑筋。 一个春雨淅淅的周末的傍晚,他附泥带水闯进我家里,气吁吁地对我说: 仇胖子,白浪湖那里,三岁小孩都唿我做游鱼子,我再也受不了啦!你虑事最周全,你就行行好,搅点脑汁,为我另取个再也不会孳生出像游鱼子这类带有嘲讽色彩绰号的名字,以扫除别人对我的轻蔑与奚落,让我保持一点点教师的尊严。如果你帮我做好了这件事,宝聚园的饺子,盛光宝的炒面,怡情园的包子,你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让你吃过够。; 我知道他还没吃饭,就一边拿出饼干给他填肚子,一边思索着改个什么名字好。突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就脱口对他说: 尤瑜呀,你知道吗?江河湖泊中最好的鱼是什么鱼?; 这个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鳊鱼和青鱼最好吃。;尤瑜摸不着头脑,只好沉着脸茫然回答道。 是啊,青(鱼)、草(鱼)、鲤、鳊是一级鱼,斤半以上一条的每斤三毛七,鲢子鳙鱼再大也是二级,一斤才值二毛六。至于游鱼子,那是没有等级的下色鱼,一斤才值几分钱,人们自然轻蔑它。如果你能用一级鱼的名字来命名,价值超过游鱼子四五倍,人说四两压千斤,你以泰山般的五倍的重价压下去,谁还再敢说你半个不字?现在,你就挑个一级鱼的名字吧。; 孔子有个儿子叫孔鲤,汉朝有个大将军名卫青,青、鲤别人已用过,我就不想凑热闹炒现饭。以草命名,别人会讥讽我是草包,比游鱼子还难听。那就取鳊字,少有人用,新颖、别致。仇胖子,我就叫尤鳊。;尤瑜沉思良久、心里又盘算了一阵之后,十分高兴地说。 鳊鱼又名武昌鱼,肉细味美,人人爱吃:歷代诗人都对它贊口不绝:南北朝庾信曾吟还思建业水,终忆武昌鱼;宋代范成大又咏却笑鲈江垂钓手,武昌鱼好便淹留。特别是伟大领袖巡视北国南疆,念念不忘武昌鱼,也曾高唱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佳句,极大地提高了鳊鱼的品位。你用上尤鳊这个官名,那就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别人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因此你还可以拉近了与最爱吃鳊鱼的上级的距离,日后步入官场,升迁有望,我真为你这一明智的决断喝彩啊!; 尤鳊,尤鳊,不错,真的不错!;他反反覆覆、沾沾自喜地叨念着尤鳊,可突然眉峰高耸,面上乌云紧聚,若一只被惊呆的雏鸟,恐惧地嘶鸣,;尤鳊,牛鞭,尤鳊不是也与牛鞭谐音么?这样,我不就成了公牛的生殖器?这个名字比尤瑜糟糕十倍、百倍,万万要不得,万万要不得。胖子,你得另为我取一个。;
第408页 哈哈!仇胖子,亏你想得出,居然偷梁换柱,将尤瑜改成;尤鳊;,将;游鱼子;换做;牛鞭;——公牛的生殖器!竹海在一旁尽量忍住笑,津津有味地听仇虬幽默地叙述故事,可当仇虬说到尤瑜是牛鞭时,他那笑的火山终于爆发了。笑过之后,端起满满的一杯酒,一干而尽。红玫瑰坐在仇虬近旁,也扭转头扑哧一笑,唾沫星子全喷在仇虬的脸上。她马上掏出手帕给揩脸,又将一杯酒送到仇虬手中,很有些羡慕地说: 真幽默,很精彩,是绝好的;燕乐;!老公,不知你从哪个师傅那里学会这一招?现在请喝下这杯润润喉。 竹大哥,好老婆,我早就警告过你们不要打岔,将我奏的轻快而又风趣的旋律搅乱了。;仇虬抹去脸上的唾沫,接过酒喝了,继续说下去,;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我还是继续说下去。之后,我又对尤瑜说取水里游的名字不行,那就取个山中跑的吧。老虎啸傲山林,为百兽之王,那么你就叫尤虎吧。将来乘着虎威涉迹政坛,一定会大有作为。; 他听到我说到虎威,低头沉思,心在盘算,不停地叭咂着嘴,自言自语地叨念着: 尤虎——尤虎——,虎威——笑傲山林——,这个不错,很不错……;他叨念了一会之后,又似暗夜里爆出的格外光彩夺目的烟花,突然惊惶怪异地唿起来,;仇胖子,这个也不行呀!你想想,尤虎尤虎,唿起来不是与豆腐谐音么?昆阳人谁不知道我爸叫尤豆腐,别人唤我尤虎久了,定会又唿我作尤豆腐。如果我又有个尤豆腐诨名,岂不将父亲的名字也当作遗产继承下来了。据说古代某些少数民族的贵胄,将父亲的妻子当作遗产继承做老婆,两者联繫起来,岂不是麻子配癞子,一双门当户对的尴尬姻缘么?取名字虽然与它的性质不同,但在继承遗产这一形式上却有及其类似,事后定会传为笑柄。这个使不得,这个万万使不得呀!; 水中游的、地上走的都不行,那就从天上飞的去找吧。;我按着肚皮忍住笑,继续与尤瑜调侃道,;鸟飞有高低,先从低飞的说起。有个成语叫闻鸡起舞,说祖逖刘琨凌晨听到鸡鸣就起床舞剑,刻苦习武,最终成为一代名将。还有个成语叫金鸡报晓,据古代传说,大地的东南有桃都山,山上有棵大树叫桃都,树枝蔓延三千里。树上栖有天鸡。每当太阳初升,照到这棵树上,天鸡就叫起来,天下的鸡也跟着叫。这一典故还深含这样一层意思:有大智慧的人,能预见未来,引领未来。尤瑜,你希望自己在政坛上有所作为,这两个成语的精义,不就表达了你的理想么?我看你未来的名字就叫尤鸡好了。; 好什么?尤鸡尤鸡,不就是人们常常挂在嘴上的右机,右倾机会主义的简称,老百姓笑唿它作油鸡么?革命越左越好,右倾机会主义怎会有前途?仇胖子,我政坛未入门,你就给封堵了路。是不是你有意牵着我的鼻子走,让我闹出更多的笑话来?;尤瑜看出了我在逗他玩,膨胀的兴致骤然萎缩了,十分颓唐地说,;我疲倦了,你别喜鹊乌鸦,唧唧哌哌叫不停,让我休息一下吧。;他确实疲倦了,话才说完,就和衣倒在床上,顷刻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我也觉得自己的恶作剧太过分,该改弦易辙,将功补过,要竭力为他改个理想的名字,于是我就认真查典籍。翻了许多古书,最终在庄子的《逍遥游》里,找到了这样的句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我想,原来给他改名为低飞的小;鸡;,确实是戏弄他,现在改为薄天高飞的大;鹏;,再不会因此牵出与什么丑类谐音而带有侮辱性的绰号来,尤瑜定会同意的。我就去摇醒他,我边摇边说: 游鱼子,你醒醒,你醒醒!;我摇了一阵,他醒来了,我让他看《逍遥游》里的那些句子,他眼睛即刻像按下开关的电灯亮起来,我说;这鹏的宽广的背不知有几千里,飞起来,它的翅膀像遮蔽天空的云,够大了;鹏鸟迁徙到南方的大海,翅膀拍击水面激起三千里的波涛,海面上急骤的狂风盘旋而上,直冲九万里高空,力量够强大了;离开北方的大海,用了六个月的时间方才停歇下来,意志够坚定了。现在我给你改的名字叫尤鹏,你该会十分满意吧!;。他对改的这个名字十分满意,马上拉我起身,大声说: 君子不食言。仇胖子,吃饺子、炒面、包子,听你选择。只是吃包子得去怡情园,今晚不早了,路太远,走去恐怕关门了,那么我们就去宝聚园或者盛光保,吃饺子或炒面。走,我们走!; 仇胖子,我选择吃包子。不知你知不知道怡情园的包子有几种?我又喜欢吃那种吗?;我停住脚步怪声怪气地诘问他。 第四章午宴说梦(中) 34传鬼书远近皆震恐,更学名户庭溢笑声 3 肉包子、糖包子、腌菜包子……,反正,品类繁多,一时我数不出。不过到了那里,听你吃哪一种。;尤瑜爽快地说。 你错了,怡情园的包子有两类:一类是食用包子,就是你说的那许多种;另一类是赏玩的包子,叫花魁包子。据说最着名的包子有两个:头等的叫赛牡丹,你与她说几句话,喝杯茶,需交十个袁大头,想吃包子,得交一百个;次等的叫小桃红,喝茶交谈半点种,袁大头需五个,如果吃得交五十。这种包子我不想吃,只欣赏欣赏,为你节省钱,不看头等看次等,你就给我五个袁大头!;我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说。
第409页 ;好啊,你个仇胖子,自己有了对象还发花心胡说这种话!明朝我告知红玫瑰,你就不怕她揪耳朵?;尤瑜勐地给我肩上一掌,狡黠地笑着说,;仇胖子,不过我得告诉你,昆阳头等的花魁赛牡丹被军阀胡光球强娶作了九姨太,五年前胡光球被解放军抓住公审后枪毙了,赛牡丹也从昆阳蒸发了。解放后取缔妓院,怡情园的姑娘都安排到工厂当工人,怡情园次等的花魁小桃红好吃懒做不愿去,偷偷摸摸地下做生意,到头来地下生意做不成,生活无着落,只好嫁给昆师的傻头傻脑的只有股牛力气的傻冬瓜。如今小桃红开了个露天矿,据说只要付她五毛钱,就可註册当矿工。晚上,傻冬瓜在自己枕边摸到四只脚,还还傻乎乎听小桃红胡弄,你两只脚,我两只脚,加起来不就是四只脚?胖子,既然你要吃这种包子,我就成全你,就是每晚你给他们床上增加两只脚,一年的时间也只有百多块钱,我保证供给一个子儿也不少。你敢去吃,今天晚上我就加倍给你两块钱的包子费!;尤瑜说着,大声笑起来。 怎么不敢?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说去,今天晚上就去。;我也给尤瑜胸上一拳,继续与他调侃,;只是你也太抠了,过去小桃红明码开价五个袁大头,被你降至两块钱,还不值一个袁大头。晚上过河,过河费也不止这个数。好啦,如今我自掏腰包吃包子,你该满意了吧。游鱼子,我这就走!; 我在前面急急走,尤瑜在我身后紧紧跟。走出巷子口,去昆师的路应该向左边,我却走上右边的路。夜里街上路灯暗,开始尤瑜没发觉,走了好长一段路以后,他发现不对头,就连连大声唿: 仇胖子,仇胖子,你眼睛近视并没有瞎,南辕北辙,你究竟要走到哪里去?; 游鱼子,我眼睛近视没有瞎,你眼睛不近视却瞎了。你父母每周周末依闾企盼你,你这只花脚猫却认不清脚下就是回家的路!现在你已叫尤鹏,就要收拾游鱼子的花心,停住花脚猫的花脚,宣布自己是尤鹏,痛改前非,多办正经事。今晚我就遂你父母的心愿,押送你回家,但愿今后伯母为你少抹眼泪、伯父少着急。;说时,我翻转身拉住他往前路一推,尤瑜一个趔趄,像只翻转身的王八,四脚朝天,摔倒在街心…… 说到这儿,仇虬又将酒杯当作醒木,往桌上重重一顿,像说书人一样,有板有眼地大声结束谈话: 欲知游鱼子的精彩后事如何,且听下回慢慢分解。 幽默,精彩,妙趣横生!仇胖子,你弹奏的《高山流水》,是正宗的雅乐,真不愧是伯牙再世!哈哈,哈哈,……竹海又端起酒杯来饮,可惜酒杯是空的。 竹大哥,你像钟子期击节赞赏精妙的《高山流水》曲那样,赞赏我说的故事,你也不愧为难得的知音钟子期呀!说罢,仇虬也哈哈大笑起来,去端酒杯来饮,可是他的酒杯在当作醒木一顿时,已经破碎。他们彼此相对击掌狂笑。红玫瑰笑着给仇虬找来另一只酒杯,分别给他们满满地斟了酒,他们站起来,碰杯后,一饮而尽。 你们子瞻、子遒兄弟痛快地豪饮,竟然全忘了我这个苏小妹!张红梅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红花没有绿叶煞风景,喝酒不佐佳肴终究是缺陷。来来来,现在我们仿效少数民族吃抓饭,那才真正有趣味。红玫瑰随即从那只清蒸的圞鸡上撕下两只鸡腿,分别递给竹海、仇虬,自己也抓了一块猪蹄,三人像小孩过年那般双手攥着撕咬,仿佛又回到天真烂漫的童年。接着他们无拘无束地喝酒、吃肉、笑谈,几杯下肚,仇虬频频低下头,红透了的苹果脸直冒汗,红玫瑰在他脸上拧了一把,嚯笑说。 竹大哥,你看,现在我老公多么像一只烤熟了的没有脑袋、一味横行的无肠公子!老公,以往我总以为你是个泰山压不出一个藠子屁愣老大,而自己伶牙俐齿,是陪客的最恰当的人选,谁知今天竟被你比下去。久别重逢,大家该欢乐的时候,我反弹琵琶扫兴唱輓歌,而你却高奏雅乐助兴,将欢乐推上最高峰。好老公,如今我才认识你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外天。红玫瑰面有愧色地说。 红梅妹妹,别过意不去。做菜的调味品有五味,辣椒胡椒烹出辛辣味,糖醋烧出酸甜来。你多用了辣椒、胡椒,烹出的是辛辣的川菜,而仇胖子烧出的是味甘的粤菜。隆冬宜辛辣,伏天尚酸甜。苦尽甘来、久别重逢的亲友喜甜腻,你不该反弹琵琶,伏天端出辛辣的川菜,而让胖子烹制的甜腻佳肴受青睐。其实你说故事技巧比仇胖子的高得多,你说的那些故事,很精彩,你如果审时度势定准调,仇胖子就会俯首称臣拜下风。 是啊,尤瑜的那些行事全是笑的材料拼成的,我老公又给加入幽默的佐料,怎么能不驱除你竹大哥心胸中积怨的愁云,让你的笑口开呢。我现在还要去厨房做两个菜,竹大哥,就让胖子再奏几曲雅乐,助你多喝几杯酒!说着,她起身扭着腰肢往厨房里去。竹海喝了口酒,望着红玫瑰的背影,饶有兴趣地笑着说: 是啊,尤瑜是个怪人,他往往突发奇想,干出的奇事怪事,让人瞠目结舌。他与人斗,往往轻骑突袭,让人防不胜防。在昆师学习时,对这点我曾领教过。他与姚令闻斗,我想一定波澜迭起,妙趣横生。那么,你就略拣几件事,说给我听听。 好啊!游鱼子的波澜迭起,妙趣横生的故事,俯拾即是,我了解的也最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那么他的事究竟奇在哪里,他这个人怪在何处?先让我打个比方。如果中国五千年的歷史像万里长江,那么自一九五七年以后的二十年,就是长江三峡,是江流中最兇险的一段。不尽长江,汇百川之流,以雷霆万钧之势,浩荡东泻,疾胜奔马,触礁沉船,死难者的白骨,堆山成塔。难怪倖存者要发出猿鸣三声泪沾裳的悲鸣!五千年歷史是阶级斗争的歷史,而自一九五七以后的阶级斗争的狂涛肆虐二十年,就是五千年歷史长江中的三峡。在这二十年中,五七年引蛇出洞,半年里将五十五万多优秀知识分子打为右派,推入**深渊;大跃进人为地造成的三年饥馑,饿死三千万人;文化大革命dd一切,连创建共和国的英雄,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们也不能倖免遇难。中国人民穿越歷史长江中的三峡,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代价!就是没有猿鸣三声,中国人民也会热泪沾裳的。可是尤瑜在穿越歷史长江的三峡时,面对引蛇出洞、三年饥馑、dd一切的雷霆万钧的狂涛,竟智尽勇,突发奇想、频出怪招,从容应对,却往往歪打正着。他真像条游鱼,轻松地闯过了急流险滩。在他眼里,两岸叠翠的连山,俨若一条曲曲折折的画廊;蜿蜒的碧水,恰似舒捲的绿色绸带。他似游龙穿行于画廊中,一幅幅神奇山水画卷,似电影镜头,匆匆逝去;一声声清新的猿声,断续送来。他没有猿鸣三声泪沾衣的哀嘆,只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豪情!你想听这些故事,我就撮取其中精粹的说说,共博一笑,以助酒兴。
第410页 接着,仇虬就酣畅淋漓地说起尤瑜波澜迭起的逸事奇闻来。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尤瑜夜困南河口,萧陶裸迎不速客 1 尤瑜从昆师自动退学以后,天天踯躅于昆阳街头。他姐冬梅恰好去省干校学习,对此毫不知情。尤爸尤妈对他毫无办法,他就成了一匹没套辔头的野马。别人建议他去找丰书记, 觅个工作。他说靠裙带关系混饭吃,比乞丐、小偷更下作。姚令闻亲自找上门来,要他到西城中学去代课,他又认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眼,婉言拒绝了。 就在这时,为了发展教育事业,昆阳县要招一批教师,他就去报名应考。当时,文化人如隆冬的震雷六月的雪,特别稀缺,有的成绩好的高小毕业生也被录取了。他这个中师肄业的,更是凤毛麟角的抢手货。分配工作时,工作地点、工作单位,任他挑选。可是,他真是夏着重裘冬穿衫的怪人,城区或者靠近城区的学校,他都不去,偏偏选中了那离城最远的、最偏僻的、无人愿去的白浪湖。别人都讥刺他傻,奚落他怪,可他心中自有小算盘。他觉得,满园春色,一枝红杏不起眼;万物萧索,一朵素花也鲜艷。只有到那别人不愿去的浪拍湖,才能山中无老虎,他这猴子能充霸王。何况那里还有他朝思暮想、砍掉脑袋可共疤的铁兄弟萧陶在。他们曾经相约,芭蕉林下垂钓,荷花塘里游泳,他早该去实现自己的承诺了。还有,洪鹢老师曾说过,他有册扉页题有海初消闷的脂砚斋评的《石头记》,丢失在白浪湖,希望能有人为他找到。他退学了,恩师的大恩他无从报答,他去那里为老师找找这本书,万一能找到它,也算是对恩师尽了一分心。因此,那些被强制分配到那里去的人,个个气愤填膺,愁眉不展,惟独他弦歌不绝,满面春风。 尤瑜一到白浪湖,先让自己熟悉工作,周一至周六,忙教学,周日,下定点村子搞中心。工作两周后,稍微理清了头绪,他就立即去找萧陶。 萧陶住在白浪湖乡南面的南河口,南河口隔着昆江,与洪家院毗邻。不过,萧陶的家与过虎岗错位,还在下面十多里。过去他曾听萧陶说过,他家紧邻昆江,屋前屋后种了许多芭蕉。他父亲是个作田的老把式,解放前给地主打长工,解放后自己分了土地没命地干。田里产量高,粮食交得多,曾一度评上县里的劳模。要多打粮食就要多做工,他自己干不完的牛马活,便逼着萧陶用稚嫩的肩膀扛。萧陶六岁开始看条牛,十岁开始,就与爸爸一拳一脚,不分昼夜,风里雨里一道磨。逼急了的狗也会跳墙,萧陶因此有时跑出去不回家。是萧陶的妈妈、娘舅苦劝硬逼,他爸才让他上小学。萧陶一到学校里,就像倔牛挣断了牛绹、烈马挣脱了缰,狂奔乱跑,谁也驯服不了他。经常逃学成绩差,可也不知是他的那一代祖先的坟茔上开了坼,他竟然考上了初中,居然到县城里的西城中学去上学。学校里,别人的服饰新妍,打扮得似王孙公子,可他还披着破旧的对襟布纽扣的农民装,人人都讥讽他作乡巴佬。他考试经常不及格、打零分,先生的竹篾片没少抽。别人更笑他笋子炒肉经常吃,一只鸭公居然能生蛋。他对奚落他的人,心怀仇恨,伺机报復。谁招惹他,他便张牙舞爪,疯狂地扑向谁。斗殴成了他每日的必修课,听课读书倒当作耳边风。同学鄙弃他,老师看不惯,都说他是害群之马。压力越大,反抗愈烈。他变本加厉,屡犯校规。一年级,得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二年级,被开除,又回到田间做牛马。不过尤瑜与他同窗时,他们同气相求,臭味相投,是患难与共、形影相随的铁哥们。尤瑜处处护着他,常说他过激的行为,是别人不友好的态度逼出来的。萧陶把他看成是自己心中的偶像,事事向着他,全力支持他。特别是尤瑜当年昆阳街头与人比吃皮蛋时,萧陶慷慨借钱给他,让他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胜利,尤瑜至今铭刻于心,感激涕零。 尤瑜到白浪湖完小教书的第二周的周末,他去找萧陶。萧陶说,他家房前有眼塘,紧靠塘岸种了芭蕉。现在是初秋,那里该一片深绿,让人赏心悦目;遇上骤雨,雨打芭蕉声声脆,应该更富有诗意!当年,萧陶曾邀尤瑜暑假里到他家去玩,可没想到,暑假未到,萧陶就被学校开除了,他想去品味雨打芭蕉的情韵的希望竟成了泡影。据人说,学校离南河口不过八里多,这么近,只要一提腿,就是走到了他家的大门口。到如今,他们已分别了三年多,如果他再不去拜访他,与他击掌抵足,畅叙友情,趁暑热未消去补上这一课,那么他还算什么笃情的兄弟呢? 其时三伏天虽已过去了,可秋老虎还十分兇勐。星期六课后五点,他穿件背心,将衬衣往肩上一撂上路了。他想,八里路,只要迈开脚步就到了。可是,他哪里知道湖区地广人稀,湖汊沟港多,路上行人少,每逢岔道无处问,只能估摸着胡乱向前走。此时他突然记起了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着名的诗句,对行路难有了真正的体验,他后悔在学校里没有仔细问清楚。只是他又想,萧陶说他家屋前屋后前后多芭蕉,找到了芭蕉林,岂不就找到了他的家?他过了河后往下走,他走呀走呀,约莫走了十来里,突然发现了一处芭蕉林,他心中十分高兴,萧陶呀萧陶,现在总算找到你了!他急忙快步走进去,一位白髮老妪难为情地说,他家虽姓萧,可她只有几个不中留的孙女,是将要泼出去的水!没有个什么孙儿叫萧陶。尤瑜垂头丧气走出芭蕉林,走呀走呀,眼前又突然一亮,前面不远处又有多丛绿芭蕉。他连蹦带跳扑过去,一位姑娘笑吟吟地迎出来,芭蕉林里的答语声声娇,我们家虽姓萧,可祖宗十八代都没有读书的。他处处芭蕉林都扑过去,幢幢茅屋仔细问,可老翁少女、健妇童男,都摆手摇头说不知道。远远近近、星星点点的芭蕉丛都找遍了,还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好不容易才途中遇上个老伯伯,老伯笑指远远近近的芭蕉林说:
第411页 嘿,小伙子,这里萧家是大姓,户户人家都姓萧。家家房前屋后种芭蕉,谁知是你要找哪家?我们这里到昆阳读书的有几个,可我没听说有个什么孩子叫萧陶。我们这里叫南河口,河对岸又叫北河沟。是不是你一时听错了,错将北河沟当南河口?你到河对岸去找找,或许能找到。 听老伯这么一说,他心中顿时涌上一片乌云,遮蔽了原来认为轻易可以找到萧陶的蓝天。他心想,当年刘玄德访求诸葛亮,诸葛亮是名人,他知道他所居的茅庐的确切地址,可是,大白天里,刘关张三人去找,居然两次不遇,三顾然后才见到。而他要找的萧陶,与名人沾不上边,他究竟住在南河口还是北河沟,百问别人不知道。一个人瞎撞盲目找,岂不是大海捞针?再说,凭藉他家屋前种了芭蕉,就想搜遍天下所有的芭蕉林,把他找出来,这无异于高尔基笔下的幼稚的孩子写信,信封上写着乡下爷爷收。乡下的爷爷多于牛毛,他的爷爷又怎么能收到?一个无限大加无限大,等于多少的、傻瓜都知道无解的数学题,他却冥思苦想,刻意求解,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暴风雨就要来了,北河沟今晚是不能去了,他得迅速赶回学校,才能倖免老天对傻瓜的严厉的惩罚。 说曹操,曹操就到,刚想到惩罚,老天的惩罚就来了。此时,一片乌云涌上来,它像海上驶过来的一艘巨型战舰,严严实实地将落日遮蔽。不可一世的太阳,不甘心自己的强光这么不光彩地被遮蔽,又燃起血色的烈火,将巨舰烧得紫红。巨舰被激怒了,进行了顽固抵抗。远方那一长串轰隆轰隆的沉重的响声,就是巨舰轰击落日的炮弹的强烈的爆炸。紧接着海涛般的烟雾汹涌上来,顿时吞没了日光,遮蔽了巨舰,将一张厚厚的灰色毡子铺在天上,瞬息天宇变成乌黑。任性的狂风又狐假虎威,撕扯着这厚毡,发出忽——嘶,忽——嘶的尖锐的鸣叫,那些平日高傲的大树,也立刻卑恭地俯首臣服。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鬼使神差,老天将他抛弃在这茫茫的旷野里。 他急急忙忙往回赶,没想绕过一个湖汊时,无意中又看见了一丛芭蕉树。他记起了萧陶说过,他家屋前有眼塘,芭蕉傍岸栽,塘中两边水浅处,荷花挤挤挨挨迎风开。眼前的景象,不正好告诉他,这就是萧陶的家。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也许这就是其中的一例。他心里禁不住一阵惊喜。心想,说不定他走过去,萧陶马上就会跳起来抱住他。今晚他们会相抱共眠,彻夜长谈,谈他们的相思苦,笑他们今后能朝夕相见。当他快步走进屋里时,只见一个耳聋的白髮老太婆佝偻着身子,在灶下烧火做饭。他左问右问她听不清,最后只听到她几句含含煳煳的回答: 什么?小刀?你要小刀干什么?我们家只有菜刀、柴刀,没有什么小刀。她连连摆手,很不耐烦地说,你硬要小刀,就到别家去找。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尤瑜夜困南河口,萧陶裸迎不速客 2 他十分懊恼自己有病乱投医,这里屋上盖的茅草经年不补,下面露出了瓦瓴,青砖厚墙,门旁还有木匾书写的楹联,很有些书卷气味,这怎么会是视书卷为仇敌的萧陶的家?他知道自己又是问道于盲,耽搁了一些回校的宝贵时光。如果再这样瞎问乱撞,大雨打头还不要紧,怕就怕遭雷击毙了小命。于是他即刻箭一般地冲出屋来,没命地循原路往回逃。 天上的黑幕,越收越小,越压越低,彷佛压到了头顶。广阔的天空,越变越窄,越来越暗,霎时宇宙变成了一个幽黑的山洞。视野缩小了,自己的眼睛成了只有寸光的鼠目。一条在杂草中蜿蜒到远方的田塍路,好像浮起来了,前后看,都不到三十米。北风唿唿地勐刮,大雨哗哗地瓢泼,顿时他全身湿透了。尤瑜好猎异搜奇,要是在平日,他定会光着膀子,吟诵着苏轼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笑且徐行词句,穿过雨帘,款款信步。可今天独自一人被乌龟壳似的浓重地黑暗紧紧包围,重重压迫,周围又没有欣赏他的看客,他企求别人刮目称奇的思想已崩溃了,一种无可名状地恐惧,揪住了他的心,他哪里还有这种闲情逸趣?他只觉得紧贴住身子的竹布衣裳,恰如他身上的皮。要不是漆黑的天幕遮蔽了,他就原形毕露,成为人们笑话的裸行的疯子。此前虽然还暑热难熬,可此刻他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周身战慄,好像坠入冰窟里。他想摆脱这种困境,像只受伤的野兽,没命地狂奔。他想,只要认准南方,就会很快回到学校。可是转田角,过水沟,绕着湖汊走。转来绕去,哪里还能分清什么北辙南辕,原来看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的田野,如今好像变得坎坎坷坷,甚至觉得布满了高山大河。他盲人骑瞎马,胡沖乱闯。突然踩虚一脚,他似乎掉进了万丈深渊里,他惊慌万状地爬起来,嘭咚一响,没料到自己刚抬起的头,似乎碰到什么硬物上。闪电划破长空,他看清了,原来是自己的头碰到的是架在水沟上的不足两米长的木桥,而此前他还从这座桥上走过去。他立即掉转身来往回走,走着走着,头又似乎突然撞着了山石,眼前冒金星,头晕站不稳,身子仆地嘴啃泥。又一道闪电掠过,他才知道又撞到了路边的一棵杨树上。他记得渡河走了一阵后,太阳太毒,暑热难当,他还在这树下乘过凉。他不禁自笑,今晚他好像一只老鼠闯进了迷宫,转来绕去,绕去转来,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就这样爬爬滚滚,颠颠撞撞,穿过重重雨帘,无意识地苦苦摸索。究竟能摸到什么地方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第412页 突然他又一次跌倒在地,他觉得裤兜里有个硬硬的东西,枕着他的大腿,又酸又痛。这时他才意识到,上路时他怕走夜路,买了支手电。此刻,他像个溺水的人,见到了一根浮在水面的枝桠,便抓住不放那样,即刻将它掏出来,紧紧握在手中,心里无限惊喜地唿喊着:有救了,我有救了!他像压缩的弹簧,放松后即刻弹跳起来很有自信地说,走!手电的白光照着前进的路,行走的速度快多了。不过它仍然照不见前面多远的地方,他仍然辨不清方向。此时他又狐疑了,如果方向不对,该南辕的反北辙,岂不愈走愈远?他瞪大眼远望只想找到自己来时见过的标志,可一望无际的滨湖平原,有特徵的标志很少,微弱的光亮,又穿不透浓黑的夜幕,仍然难辨南北东西。跌来撞去,心中又惶惑起来,这样盲目地走,何时才是个尽头。雨下得更大了,田间的泥路熘滑熘滑的,他如履薄冰,眼睛盯着脚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 他忽然看到手电照着的前方,闪着一圈一圈绿光。顿时,他全身的毛髮根根竖起,肌肉发麻,周身冒着冷汗,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蹦出来,脑子里每一根神经崩得几乎就要断绝。过去,听妈妈说,晚上迷路,那是碰上了错路鬼。那些过不了奈何桥的幽魂野鬼,专门引你走错路,将你吓死,他找到了替身,就能早投胎转世。当时,妈妈言之凿凿,可他听了,觉得荒谬。科学发展到了今天,那还有什么神鬼,妈妈无非是要吓他,不让他晚上出去。可他今晚转来跑去这么久,还是回到了原地方,何况前路还不断地闪绿光,他想,今晚肯定碰上了错路鬼,不死也要吓掉魂。他越想心里越紧张,越紧张越觉得身后有鬼在紧追,噼噼拍拍,那是它们的脚步声,可回首来瞧,却什么也见不到。他跑得精疲力尽了,雨还是哗哗地下,他便一屁股坐在泥水里。万分惶急之后坐下来,松了口气,心里平静的多了。他想,不管怎样,今晚总不能困死在旷野里。他拿起手电筒仔细端详,将电筒玻璃片上的水珠抹掉,想让手电光更加亮些,以便继续赶路。没想到再用手电光照时,前面绿色的光圈不见了。他不禁自笑起来,什么错路鬼,发出绿光来索魂,原来就是玻璃片上的水珠折射出来的彩色光环。自己学过高中物理,连简单的三稜镜析光的现象都弄不清,杯弓蛇影,自己吓自己。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是个铁汉子,天不怕,地步怕,胆子比天大。没想到遇事竟这么脆弱,胆子小得竟如黍米、芝麻,自己还不如一个稻草人。他思想上战胜了自我,精神也就振作起来了,他就大步流星往前走。雨还是哗哗地下着,他只好高吟着诗句壮自己的胆: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笑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此时,他知道自己没有竹杖、芒鞋,也没有蓑衣,雨哗啦啦地下着,是暴雨,不是唰唰唰唰的穿林打叶的阵阵疏雨。暗夜里冒雨行进,早吓得半死,还仿效苏学士的旷达,吟笑徐行,实在不伦不类,但除此之外,还能又别的纾解恐惧的办法吗?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尤瑜夜困南河口,萧陶裸迎不速客 3 他反覆高吟阔步了约莫半个钟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田塍上的那个圆圆的凹洼,脚踩在田中的两行脚印,宛然仍在。他想,天太黑,手电光太微弱,近看,田塍路条条都相似,要想找到回去的的正确的路,恐怕不可能。还是找户农家,借宿一晚,比较现实。于是他站定不动,四面张望。没亮手电光,浓重的黑暗将自己挤压得严严实实,好像化石挤压在山体中一样。眼前寸光都没有,他还不如一只老鼠。他螺陀似的转着,贼眼似的仔细搜寻。突然发现了远处有一点萤光了。他想,那里不是有一户人家么?他得急忙赶过去,找到了人家就找到了温暖,。如果那里不是一户人家,找到的只是与自己一样的夜行人,那他有了伴,就不至于现在这么孤独。于是他便亮着手电疯子似的叫着狂奔着,深怕那点光瞬息就会被风吹灭。他没命地跑着,死死地盯着,那点点光一动也不动,那光越近越明亮。轱辘的飢肠驱使他产生了无限诱人的幻觉,灯光下,女主人正在升火做饭,米饭腾腾地冒着热气;桌上的鲜鱼,散发着诱人的芬芳:那简直是上界的御厨在为上帝准备精美的晚餐,他简直馋涎欲滴。而此时,男主人见到了他,像彬彬有礼的天使,即刻迎出天庭,请他赴宴,去品尝这美味奇鲜。他高兴极了,立即加快了脚步。可此时脚下一滑,他咕咚一声栽倒在泥坑里,爬起来,灯火熄灭了,他美好的希望成了泡影,他真想大哭一场。不过,他又想,大概那人家的人此刻睡了,他只要爬到那里,就能喊开门,就能排除他难忍的飢饿和无边的恐惧的折磨。为了认准方向,他始终不偏不倚,抬头注视远方;为了不至跌倒,他手足着地,像只受到惊吓的蜥蜴,惶恐地爬着。灯光时明时灭,他也时喜时急,跌跌绊绊,磕磕碰碰,好不容易看清房屋的黑煳煳的轮廓,听到了屋里人的说话。可仔细一瞧,认真一听,顿时气急了,失望了,一步也挪不动了。那屋前塘边不是有一行芭蕉树么?那耳聋的老太婆不是正在大声叫骂么?这不就是他天黑前走进的那幢茅屋,见到了那个横蛮煳涂的老太婆么?他真想立即转身往回走,可是天这么黑了,他又能走到哪里去呢?过分的疲惫,像强力胶水一般,将他的身子牢牢地粘在泥地里,别想挪动一寸一分!可是他不想把自己钉死在十字架上,他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怀着十二万分的无名的恐惧,踽踽前行。心想,就是厉害的老太婆不让进门,他也要死皮赖脸蹲在屋檐下,因为这总比被大雨瓢泼、遭无穷无尽的惊吓好。
第413页 他走过塘基,穿过芭蕉林,来到窗下,他看到白天那个耳聋的老太婆,痰喷水喷,正在气呶呶地破口骂: 天都倒下来了,你们不要命,牛伢子还要命!你们的心肝真是被狗吃了,捉几只鱼,能抵得上伢子的命么? 灶下正在做饭的大嫂和在一旁把鱼倒入一个木桶里的中年男子,好像觉得她不存在似的,一任她詈骂,谁也不与她争辩,各自在专心做自己的事。尤瑜心里一喜,这下可好了,屋里不只有个聋婆子,还有不听她话的两夫妇,如果他们好打交道,今晚她定能免除淋漓之苦了。门开着,他走进了大门,折入厨房,向瞧着鱼的喜滋滋地叭着喇叭筒菸捲的男子,怯怯地说: 大哥,今晚我走错了道,迷了路,我想,我想…… 尤瑜还没有说完,叭着喇叭筒的男子还没有来得及瞧他。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一个人来,一丝不挂,光着水淋淋的身子,紧紧地抱住他乱摇,大声地嚷着: 游鱼子,我回家时,你说过,暑假要来我家玩。我等了两个暑假,没有见到你的鬼影子。你东游西窜,半夜三更,怎么窜到我家里来了?不过,你唤他大哥唤错了,应该喊叔叔,因为他是我爸爸。 面对突发的事情,尤瑜莫名其妙,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太婆停止了叫骂,在灶下做饭的大嫂也停止了手中的工作,都呆呆地望着,叭着喇叭筒的男子也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们。停了片刻,他似乎记起了什么,忽然把喇叭筒甩掉,十分生气地说: 牛伢子,你这混帐东西!来了客人,你竟这么没有礼貌!你看你看,赤膊吊胯,像个什么样子?说后,扬起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向尤瑜解释道,今晚我们到湖里捕鱼,没想到碰上了大雨,淋得透肉湿,要他去洗个澡,他竟然从澡盆里跳出来,一丝不挂地抱住你!二十岁的人了,这像什么话!这像什么话! 尤瑜听说萧陶在洗澡,见他来了,忘无所以地做出这样出格的行动,也觉得好笑。但他确实又为他真挚深厚的情谊所感动。他在他的胸前击了一拳,并笑着搔着他的腋窝,诙谐地说: 小淘气,你真是个长不大的小淘气。二十岁了,还赤膊吊胯,真是天下奇闻,天下奇闻啊! 萧陶在尤瑜肩上拍了两下后,又紧紧抱住他。搭讪地说: 彼此彼此,你也不一样荒唐。三更半夜出门,淋得像只落汤鸡,即使人家不说你是偷鸡贼,也会怀疑你是夜出嫖堂客。尤瑜啊尤瑜,三年不见,你也应该有点长进,没想到竟变成这个样子!这不也是奇事一桩,奇事一桩么?其实萧陶知道,尤瑜白天找不到他,晚上遇上了雨,才弄成这副狼狈像,内心深处对尤瑜十分感激,不过,他顽劣的劣根性依然未改,还是继续逗趣说,看来你身上的鸡屎臭,骚堂客的狐狸臊,也该洗一洗了。来,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萧陶家的房子瓦屋砖墙,四栱三弄,还不包括房屋左檐拖下去的厨房,很宽敞。右边一弄隔成两间,萧陶与奶奶各住一间。萧陶在前一间自己的房里洗澡,桌上搁着盏明亮的美孚灯。萧陶穿上短裤小褂,倒掉脚盆里的水,他妈就提着桶水,拿了套换洗褂子来了。然后尤瑜洗澡,萧陶坐着与他说说笑笑。萧陶告诉他,他,桃花开时生的,家里又希望活得坚实像条牛,所以叫桃牛。后来考入西城中学后,先生见他的名字不文雅,又有意规劝他不要做放荡不羁像野牛。先给他的名字去掉那个野蛮的牛字,后又认为,桃字太秀,用做男儿的名,让人笑话,便改桃字为同音的陶字。还说什么陶唐虞舜,这个字与三皇五帝有关系,希望他以后大有出息。可他就是不争气,不仅没有跟什么皇帝扯上关系,相反与调皮鬼结了亲戚,给学校开除了。这个名字只在学校用了年多,有时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他奶奶不知道,家乡的父老乡亲当然更不知道。他悔不该当年没向尤瑜说清楚,今天才让他乱撞瞎问,吃尽了苦头。尤瑜也告诉他从昆师退学的情况,及这次到白浪湖教书的来的目的。彼此大有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澡洗完了,唤吃饭了,尤瑜无底山洞似的腹内即刻引起了强烈的轰鸣声。他迫不及待地走进厨房,堆盆堆盆的红烧鳊鱼、油炸鲷子鱼,大钵大钵的清炖黄刺鱼,四溢的奇香,诱发他的涎水汹涌澎湃,他那坚实的唇齿大坝简直阻挡不住。他喉咙里似乎有魔鬼伸出了攫取的铁爪,要把这一切都摄入自己的无底的山洞似的胃里。萧陶他爸甩掉手中的喇叭筒,好似将军的一声令下,尤瑜手里牢牢握着的两支钢枪,即刻英勇出击。顷刻,好似发强烈地震,山倒塌了,海吸干了,剩下的是还有些残菜的盘钵的坑坑洼洼,而他的山洞似的枵腹却被填塞得拍拍实实。物质与精神的天平永远无法平衡,物质的重压压下天平的一端,天平的另一端的精神,相形之下,就轻得微不足道,高高翘起。我们的尤瑜,向来崇尚物质的伟力,轻贱精神的作用。特别是这次他似饿狼歷经了物质极度匮缺之后,虎咽狼吞,就表现得尤为突出。他打了几个饱嗝,也顾不上说两句客套礼貌的话,两组对阵的眼皮就开始打架。嘴里填塞着鱼肉,还来不及完全藏进牛肠马肚,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在盘钵狼藉的桌上倾倒玉山,鼾声雷鸣了。萧陶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死拉硬拽,总算把他拉倒了自己的床上。
第414页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 仰墨宝得寻书门道,入寒水知盘飱艰辛 1 第二天,待尤瑜醒来的时候,户外鸟雀啁啾,红日已上三竿。萧陶的爸妈早去田间耕作了,耳聋的奶奶正在户内洒扫。曾读过《三国演义》的他,记得诸葛亮也曾赖床不起,在起床时得意地吟诵过的诗句,尤瑜至今仍能背诵: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迟迟。 此刻尤瑜也觉得自己大有诸葛孔明的雅韵遗风,也想学诸葛亮,凑几句情境类似的句子,可搜尽枯肠,一无所获。倒是昨晚桌上盘里鱼山高耸,钵内鱼汤沸腾,自己裹腹倒睡的事,还依稀记得。不过,今天仍腹内充盈,已没有昨晚那样狼吞虎咽的兴致了。他们都不在家,起来与耳聋的奶奶,鸭(啊)呀鹅(哦)呀地磨嘴皮子,实在太费劲,太没意思,于是率性僵卧不起。 桃牛,你咯只瘟尸,太阳晒坼了屁股,还挺着不起床!你爸的笋子炒肉,你,你,你还没吃饱吗?尤瑜听到聋老婆子用扫把打着门愤愤地叫骂。原来老太婆不只耳聋,记性也挺差。她压根儿忘记了昨晚家里来了客人,还以为孙子懒睡没有起床,便像时钟准时敲响那样,定时敲打着门,大声詈骂。尤瑜不知原委,以为她在骂他,十分恼怒,也十分狼狈,却不知如何对付。 奶奶!你骂什么?我早就下地割稻子去了!人家是远客,多睡一阵,你胡喊乱骂什么?幸好此时萧陶赤脚回来了,拖开奶奶,推开门进来,十分生气地大声对着奶奶狂叫。奶奶听孙子这么一叫,似乎记起了什么,脸涩涩地走开了。萧陶忙向尤瑜解释,田家秋作苦。田里离家远,功夫太忙,一早我与父母一黑早下田劳动去了。菜饭做好了,在锅里热着,我父母不回来,现在我就陪你吃吧。 盘钵堆山,菜还是与昨晚一样丰盛。但尤瑜腹内的存货颇丰,又经老太婆不明不白地一骂,食慾昨晚如滚滚的乌云,今晨几至消失殆尽。他随便吃了一点,就走出门,萧陶即刻尾随出来。 早秋湖乡早晨的景色实在太美了。红日挂在东天,像个刚出炉的赤炽铁水铸就的圆球,那么红,那么亮,那么耀眼!远处片片如薄纱、似羽毛的白云,也被染成了金色,衬托出蓝天更蓝,红日更艷。广阔的湖面的潋滟的水波,金箔似的跳跃着。成群的白鹭于其间上下翻飞,嫣红、淡紫、橙黄、银灰、纯白,迅速更替自己的颜色,让人目不暇接。屋前,横着一眼人工挖掘的很规则的椭圆形池塘,水面平明如镜,那对称的水浅的两边,盛开着似乎会说话的娇滴滴的红荷,那是旷世美人的芙蓉面啊!屋前的紧紧贴着水的塘岸上,种植的两行绿芭蕉,更似这美人的柳叶眉。一块宽跳板似眉间的隆准直插入塘中,供洗濯衣物用;塘中建有一所八角亭,跳板将亭与塘岸连成一气,跳板远岸一端,有梯子登上小亭。迎面的亭楣上,书有四个碑体朱红大字: 凝幽泻逸 亭柱上挂着副木制草书对联。黑底绿字,色彩虽已剥落,但笔力仍然遒劲,昔日雄风依稀尚存。其词曰: 一枕闲亭新觉后; 数声黄鹂送幽来。 亭内有一小方桌,置棋枰,桌左右各设一矮几,后面一张睡椅横卧着,前面亭柱上挂着一支红色的钓鱼竿,钓竿柄端雕琢成金鱼状,漆成红色,上面凸出两颗豆大的半球,大概是金鱼的眼,绿色,酷似宝石,就在白天,似乎也能发出刺目的绿光。这真是不能增减一分的标准的美人的鼻樑么!房前至柳叶眉后的宽阔的地坪,那是美人睿智的前额;两侧有绿篱黄菊,俨若她的整饬的鬓角。额后的屋宇,门楣上隶书金字曰: 雨蕉轩 轩门前也有楹联,行书,黑底金字: 草堂经岁,重来杜老,叫花鸟前歌后舞; 斜川好景,不负渊明,催云水暮送朝迎。 桃李罗列屋宇左右,层层叠叠;垂柳重重荫拂后檐,似飘逸的马鬃,那是美人浓密的秀髮。这是一个半岛,湖中的一块飞地,房前屋后宅左再远处,便是烟波浩淼的湖面。此地,多么像一个潜泳多时,刚刚钻出水面的风姿绰约的美人的头。这里所有的题字后面,都有洪鹢手书的款识。尤瑜望着恩师洪鹢的劲如铁钩、婉若游龙的墨迹,立刻记起了老师曾要他找的那本扉页上题有海出消闷四字的《石头记》,记起恩师说过的他研究《红楼梦》中的一件鲜为人知、十分有趣的事。 在昆师学习时,课堂上,课余时,他曾听老师讲过曹雪芹写《红楼梦》过程中的一些逸事趣闻。他说他与长风在北大读书时,星期假日,常到西山曹雪芹故里去访幽索趣。其时,距曹雪芹生活的年代,不过一百多年,据当地的老百姓说他们的祖辈儿提时,还亲眼见过曹雪芹。口授耳传,他们提供的资料,应该有几分可信。老百姓说了许多与考证《红楼梦》的权威的说法大相迳庭的事。老百姓说,那时,他们的祖辈、太祖辈衣食无着,曹雪芹多才多艺,就告诉他们做纸扎戏耍等工艺品,拿到市上去卖,没想到这些竟成了抢手货,一时使他们家摆脱了极度的贫困。可曹雪芹却穷极潦倒,家徒四壁,赊酒度日。大家劝他也做些工艺品上街去卖,他只付之一笑。最后,他在凄风苦雨中,孤苦伶仃、冷火悄烟地离开人世。老百姓万分悲痛,十分同情他的悲惨遭遇。他们心想,人死后,没有买路钱,就会无端受到阎王小鬼的欺凌,过不了奈何桥,会变成永不超生孤魂野鬼。于是,他们就在曹雪芹家里搜了些废纸,打凿成钱纸,烧给了他。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付之一炬的,竟是曹雪芹字字血、声声泪的《红楼梦》后几十回的手稿。
第415页 老师还说,传闻不一定可靠,但也不可完全不信。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里曾说,于悼红轩里,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既然他歷经十年,修改了五次,那么这本书应该早就写完了。后来只剩下前八十回,那么,后面几十回的手稿究竟到哪里去了?在红学权威对《红楼梦》后几十回手稿的的研究,坠入漫天迷雾中的时候,这传闻也不失为一条能探索出路的仄径。在他们不倦地访问中,一次长风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收穫。他从一位须髯皆白的老学究那里,购得了一册脂砚斋评的《石头记》,清干隆年间的手抄本。有了这书,洪鹢老师更坚定了老百姓传闻的可靠。脂批中曾有这样的批语:回思将余比作钗黛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脂砚斋以曹雪芹将自己比作宝钗、黛玉为荣幸,脂砚斋的命名在砚前冠以脂,显然,这里向人们昭示,脂砚斋其人应该是女的,不管他们是兄妹,还是情人,或者是兄妹兼情人,总之应该是曹雪芹的红粉知己。脂批中还说,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可见曹雪芹死时,脂砚斋还活着。说书未成,似乎与曹氏说的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相龃龉,其实并不矛盾。这是因为曹氏说的增删,是在书成之后,而脂砚说书未成,是指增删(即修改)没有完毕。不过她也应该与曹氏一样,处境艰难,对曹雪芹爱莫能助。《石头记》第十三回中又有这样的批语,因命芹溪删去。可见曹氏还未写完该书时,她就抄去写批註,甚至还参与了创作,切望其能广为流布。后来阴差阳错,许多抄本皆失,唯有她的有幸成为珍本。以后清人高鹗续写了四十回,并据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名,将全书命名为《红楼梦》,才出现现在的通行本。有人说,曹雪芹、脂砚斋是一个人,书、评均出自曹雪芹一人之手,这种说法荒诞不经。脂批中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余二人亦大快于九泉矣。可见曹、脂绝非一人。因此,查明脂砚斋其人,应该是弄清《红楼梦》创作中的来龙去脉的关键。 他本来想北大研究生毕业以后,留在北大一边教书,一边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工作。可惜当时军阀混战,北平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其时,他又经人介绍,拟英国剑桥大学讲授国学,因此,他研究《红楼梦》的愿望就成了泡影。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 仰墨宝得寻书门道,入寒水知盘飱艰辛 2 脂评《石头记》这本书,长风把它视为宝贝,一直珍藏着。后来,恩师准备应邀去剑桥时,长风觉得他远离祖国,往往有思乡之痛,就把这本《石头记》送给了他,并在扉页上题签了海初消闷四个字,意思是如果在海外思乡的时候,读读它,可以消除自己的苦闷。后来,崎岖力劝老师南下参加革命,长风又从中极力鼓动,他也觉得,在祖国母亲多难之秋,一个有热血的儿子,怎么能贸然离开母亲,而不为她早日摆脱苦难奋力抗争呢?于是他就留下来了。与崎岖、长风一道来到东海市,他在光华大学一边教书,一边跟着崎岖从事工人运动;长风办报,先后供职于《大公报》、《文汇报》。 这本书老师一直视为至宝。可是一次偶然的疏忽,竟然痛失。那是行将解放的一九四六年的上半年,曾在光华大学就读、是崎岖和他的学生的曹政,来请他为他在白浪湖新修的茅舍题写居室雅名趣联。曹政本来是昆阳素不堪耐而又心狠手辣的守财奴——曹百万的大儿子。老师一贯鄙视曹百万,从不与他有任何交往。但是没想到曹政竟出污泥而不染,是只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是他们的得意门生。他不只学业成绩好,而且思想进步,是从事工人运动的骨干。后经崎岖举荐,又到黄埔军校学习,北伐中能勇勐冲锋陷阵,歷任连长、营长、团长。后来虽违心地追随蒋介石围剿革命,可他往往怠惰消极,曾一度受到降职处分。在抗日战争中他屡立奇功,升任少将师长。战后蒋介石发动内战,曹政决心与蒋氏分道扬镳,归隐田园。他也不满意父亲的做法,于是便在远离老家的白浪湖,选址建造庐舍栖息。为了营造庐舍隐士氛围,曹政雇了四人抬的大轿,亲自登门去请老师。老师为了赞扬他不与蒋氏同流合污的举动,便欣然答应了。于是才有上面说的题字。后来他又多次请老师到他家做客,**人被反动派追捕时,也常去他家避难。他知道老师有本珍藏的脂砚斋评点的《石头记》,就提出借给他一读。老师知道他的人品操节,便借给了他。不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此时,蒋介石以通共内奸之罪名,秘密逮捕了他。此后曹政与这本书都杳如黄鹤,不见了踪影。解放后,据可靠的消息,曹政被抓进重庆白宫馆,严究其为共军提供情报的罪名,行将解放时,被秘密枪杀了。 蒋氏逮捕曹政前,开始发出信息,说是请他出山,另有重用。老师听到后,即刻去雨蕉轩,想索回这本书,可是走近的时候,远远望去,亭前挂的钓竿不见了。他就知道曹政出了事,因为曹政与密友及革命者有约,亭上挂着钓竿,平安无事,否则,就可能遭灾。这样,他就未遂其愿,痛失了心爱的学生,也痛失了这本他视为宝贝的书。失却这本书,一直成为了他的隐恨,特别是长风牺牲以后,他认为这是对烈士的亵渎,是对党对人民的极大的犯罪。曹政被抓走后,老师本来想趁热打铁,立即去寻找,怎奈gmd特务还秘密守在那里,企图抓捕来往的不知情的革命者,因而他无法去。接着是解放、土改,他家曾是一方的财主,去那里会产生不良影响,又不能去。这样,当时他去曹宅亲自觅书的打算,只能作罢。这些年来,他打听到土改时,曹政家有一批书散落民间,他几乎年年都去白浪湖。他想,只要海底仍有针在,他就要千方百计把它捞出来。可是,找来找去,没有这本书去向的蛛丝马迹。他想只怕是患有严重恐共症的党国权贵们,把它当作赤色文件销毁了。不过他还没有死心,还怀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心态,期有万一之得。因此他总是不厌其烦,向学生讲述这本曾染着革命烈士鲜血的书的故事,希望学生争取去浪拍湖工作,希望去浪拍湖工作的学生,不要忘记为他找这本书。
第416页 后来尤瑜虽然没有在昆师完成学业,可老师的恳切的话语,始终铭刻于他心间。这次争取去白浪湖,除了别的原因之外,为遂老师的心愿而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也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为此,他在来白浪湖之前,去拜别了老师。老师嘉许了他的情志,对他此行给予厚望。老师又向他描述了雨蕉轩、凝幽亭的景象,交代了一些找人找物的细节。殷殷切盼之情,溢于言表,他又怎么能拂逆老师的意愿,轻易放弃找书的事?他到白浪湖完小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去南河口、觅雨蕉轩的途径。可学校老师多为外地人,对此茫然无知,就是有个别是本地人,也很年轻,按他们的说法,对旧社会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无所知。问起萧陶来,他们谁也不认识。倒是南河口,他们虽未去过,却略知所在。因此他就循着他们指点的方向去找。原来想,只有几里路,按老百姓的俗话说的,就那么一个脚迹凼,要找个什么东西,那不是罈子里抓乌龟,手去便能抓到。没想到自己会因此自己在雨中淋,泥里滚,颠来倒去,弄得如此狼狈!好在事情竟这么凑巧,现在总算找到了屋,而且这屋的主人,就是自己的好友萧陶的父亲。他相信,再仔细搜寻,那本书一定能够找到。 尤瑜放纵的思想野马漫天驰骋了一通之后,又回到现实中来了。眼前的美景,让尤瑜久蛰的猎艷搜奇的心灵,又甦醒过来。他快步走过悠悠晃动的木桥,登上了八角亭,兴致沖沖地说: 太美了,太美了,真的太美了!难怪老师愿意把自己的墨迹留在这里! 萧陶紧跟其后,以为他还没有改变任性胡来的秉性,他要跳入水里游泳。连忙扳住他的肩膀,焦急地说: 游鱼子,跳水?这可使不得。我爸担心别人下网偷鱼,在水下钉了许多木桩,跳下去,会穿腹挂肠,那太危险,太危险了! 小淘气,你家环境这么富有诗情画意,简直是个旷世美人,是不是你祖宗也是乡绅地主,墨客文人?你也是地主的狗崽,墨客的龟孙?尤瑜用怪怪的眼光盯着他,节外生枝,明知故问,语锋凌厉地奚落他。 我哪有这样的福分。我要是文人墨客的子孙,考试时就不会经常吃鸭蛋,被人瞧不起。我是长工的儿子,过去在泥里爬,今后还得在泥里滚。不过你说的也不假。这是大地主曹百万的做官的大儿子的消夏的别墅。别看它上面盖的是茅草,可下面钉了坚实的椽子,铺了三四层油毛毡后再盖瓦,然后铺上草。这房子的从外面看,是泥墙,可这泥是水泥,里面是清一色窑砖砌的。他将这宅子叫雨蕉轩。每年暑期回来休假,要在这里住两个月。炎夏,他在亭子里午睡乘凉,闲暇在这里垂钓赏花。土改时,上级说曹政是革命烈士,他的房子不能分。说我爸是他家的长工,这所宅子暂时就由我们住。可这宅子门前亭上的对联,我爸说是地主资产阶级的东西,要一把火烧掉。我死死护着不让烧。我妈护着我,十分生气地说;这房子,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烈士的,上级只要我们保管,只让我们住,你怎么能说这东西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要把它烧掉?我爸说不过我妈,这才保存下来了。萧陶为尤瑜对他的诬赖,感到十分委屈,涨红了脸辩解了一通之后,又反唇相讥道,游鱼子,我看你才很有地主资产阶级的脾胃,不然,你对这些东西你怎么这般感兴趣? 小淘气,你真是达尔文笔下的南美洲火地岛的土着人的头领,将英国人赠送给他们的毛毯,割成一寸见方的小块块,分给部落中的每一个人!你竟然如此少见多怪,愚昧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难道只要识字能文的就是地主资产阶级?那么毛主席写了那么多战斗檄文,创作了那么多革命诗词,你说他是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我得告诉你,掌握文化不是地主资产阶级的专利,无产阶级应该比资产阶级具有更高深的文化素养。毛主席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以没有文化为光荣,那是我们的耻辱!尤瑜继续严厉地指斥他,过去,你把文化当废物,我视数理化为仇敌,我们考试时都能勇敢地交白卷!你摔掉了金饭碗,我拿起了讨米棍,难道你不觉得我们都十分可笑么?今后我们再不能这样,我们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应该掌握人类最优秀的文化、科技,让它们更好地为建设我们的美好的祖国服务。这样的美景,你不知欣赏,也不早点把它告诉我,真是暴殄天物。如果我像你一样,时刻能赏玩这样的美景,即使不吃不喝,我也愿意啊! 哼!鸡肚里怎么会知道鸭肚里的事?要是你点灯出门摸门进,水里泥里,累死累活,天天这么拖,泰山般的饥渴和疲倦,天天把你的头压到胯底下,那么,就是西施、杨贵妃,桂林山水,你也没有什么闲情逸緻去欣赏!游鱼子呵,你王世仁哪里知道我杨白劳的苦哟!要是你我把位置倒换一下,那你就会比南美洲的土人更愚昧。针尖对麦芒,大刀战长枪,萧陶寸步不让,枪枪刺中了尤瑜的血仓,倒吐自己腹内的苦水。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 仰墨宝得寻书门道,入寒水知盘飱艰辛 3 尤瑜设身处地想了想,想起他昨晚与他爸爸黑夜冒雨搏浪捕鱼、今天一早去湖里捞割稻子的事,觉得萧陶的生活,并不如田园诗人描写的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那么富有诗情画意;也不像悯农诗人苦吟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只是劳累悽苦。他的苦役,真的像古代三峡行船的縴夫,脚趾头死命咬住前人脚趾头在石头上啃出的凹陷的石窝窝,把自己的生命当縴绳,鬼哭狼嚎地喊着嗨哟嗨哟的号子,一步半步,挣扎着往前挪,上一步不知下一步是死还是活。也像人们描述的,恶人下到了地狱,上刀山,下油锅,拿锯子锯,用磨盘磨,撕裂肉体,磨碎灵魂,还得苦撑着。人落到这种地步,就是能勾引皇帝老子的李师师来撩拨他,他也会无动于衷的。雨打芭蕉只会让他流泪,凝幽亭一躺,就睡成了死猪,哪里还会有什么美的感觉?想到此,尤瑜的心即刻软下来了:可怜的小淘气啊,我怎么能这样错怪你啰?于是他便用十分同情的口吻,对萧陶说:
第417页 萧陶啊,你的苦难我也知道,你过去对我说过的,要我帮助你摆脱土地的束缚的事,我一直没有忘记。这次我来找你,一是想寻找《石头记》的下落,一是想通个气,给你找个代课教员的位置,结束你的艰苦生活。我想凭我的能力与关系,一定能搞好工作,得到领导的信任。好兄弟,你就耐心地等待一下吧! 他很热情,可萧陶却十分冷淡。萧陶告诉他,去年招考教员,他也想去报考。可是,他父亲说政府每月只供给教师一百八十斤米,还比不上在家里多养群鸡鸭。何况他也觉得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当教员,误人子弟,认错字,下不了台。这种昧良心的事,他不能干。尤瑜也觉得他说的很有理。他听说,白浪湖完小原来有个教员,教课还很不错,可是一次他把活阎王,读成活滔王,把埋没念作理没,学生背着他窃窃笑,群众指着他的背嵴骂。学生家长不买帐,将他赶下了讲台,他就只好灰熘熘地离开了学校。可是当干部就不同,认错字,他们不认为是耻辱,倒觉得很光荣。他们说,老子是黑脚杆子,旧社会地主老财剥夺了他学文化的权利,认错几个字没有什么了不起。在他们眼里,认错字,倒成了贫农爹爹的金字招牌。他还听冬梅姐说过一个笑话。有个县的领导念报告时经常念错字,一次酒酣耳热后,有个同僚笑话他,他却不以为然地说,不识字的贫农爹爹当书记,识字的臭知识分子当秘书,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还说只要领导安排,他什么职务都能当,反正办事有秘书。别人再问他能不能当省委书记、国务院总理,他拍着胸脯,毫不迟疑地回答: 能!怎么不能?只要毛主席安排我! 只是问他能不能当外交部长时,他才犹豫了。他记起了别人说的周总理参加朝鲜停战协议签字的日内瓦会议的情况,周总理为一方,美国等十六国的外长为一方,开展激烈的辩论,真刀对实枪,翻译都用不上,那么,他平日想仰仗的秘书这根拐棍,当然更派不上用场。他外语一窍不通,与外国人打交道,只会出洋相,这个外交部长他绝对不能当。于是他只好耷拉着脑袋羞红了脸,吃吃地说: 这个,这个,就是这个外交部长,我,我不能当。 这事后来成了传遍了昆阳的大笑话。不过尤瑜想,这事也恰好说明,干部好当,教师不好当。他的学问只有这么高,当个好教师他做不到,当省委书记那是上九天揽月,根本上不去,当外交部长那是前清的制台见洋人,骂他蠢猪,他也只知道说亦艾斯。不过尤瑜心想,只有他能安安稳稳当上个把区委书记、县委书记,手中有了权,他才能顺顺噹噹提拔萧陶。因此,他先得千方百计往干部队伍里钻。 他望着前面湖上的翻飞的水鸟,一颗心也在不停地翻飞着。可萧陶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焦急地对尤瑜说: 游鱼子,你有观赏美景的雅兴,我可没有陪你游玩的好命。我要马上要到湖里去割稻子,否则,又不知道我爸怎么责骂我。说时低下了头,眼圈都红了。 尤瑜想起他昨晚和今天早晨、萧陶拼死拼活干的事,无限同情。于是就拉着他的手,向他发誓说: 萧陶,我的好兄弟!今后只要我能有饭吃,就决不会让你喝粥。有机会能找到别的工作时,我一定为你不遗余力地去争取。我虽然住在街上,但我不是纨绔子弟,我有壮实如牛的身子,铁棒一样的手臂。说时,他将双臂在空中挥舞,情绪高昂的说,我端了你家的碗,就得服你家管。你们去割稻子,那也是我的事。小淘气,我们走!说时,他那挥舞着的双手,在萧陶肩上重重地一拍,拍得萧陶身子往下一蹲,矮了半截,然后他拉着萧陶,掉头走下了八角亭。待萧陶进屋提了一个饭篮子后,就一道走向田野。他昂首阔步,异常兴奋,因为这除了能好奇地参加从未见过的割稻打谷的劳作外,还可以向萧陶的爸爸询问《石头记》的下落。萧陶则怏怏不乐,因为要客人下地干粗活,不知他爸爸又会责骂他。 走了好一阵,只见一片茫茫的白水横在眼前,没有见到稻田的踪影,只有几只在上空舒展着翅膀、好似在寻觅水中鱼虾踪迹的白鹭,暂时点破水下的浩瀚无边的碧空。他问萧陶劳作的地方在哪里?萧陶顺手一指,他才发现贴着滨湖的浩淼水面上,浮着两个黑点,原来那就是萧陶父母。两人中间,还有一条堆放着一些东西的小船。谁又能想到他们高大的身躯,下到湖里,竟然比小小的白鹭还不显眼!人啊,这可怜的人啊,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啊!他们走到了湖边,萧陶大声叫唤,他父母闻声走上岸来。两人虽着短裤,可上身穿上了夹袄。浑身湿漉漉的,端碗捉筷的手,还在微微的抖颤。萧陶父亲告诉尤瑜,农民为了多打粮食,除了田里种稻子外,还在湖里水浅的的地方,插一种秸秆深长的游水糯。这种在湖里种稻的地方称甩亩,这里产的粮食,不用向政府缴纳徵购粮。只是种这种谷子特别辛苦,插的时候,天气热,浸在齐大腿深的水里,还不那么难受;可秋后收稻子时,水凉了,在里面浸上一天,冷透骨髓,那真是要命。可是他们在旧社会,要交地主的租子,全家老小要活命,明知是刀山、火坑,也得往上面爬,往里面跳。解放了不要交地主的阎王租了,但哪一个不想自己的家里宽裕点,因此还得在水里插点游水糯。这游水糯是个好东西,茎杆长,质地坚硬,就像湖州的芦茅秆,水浪沖不翻。可它米质软,吃起来就像吃猪板油。他只想多插点,就是他牛伢子太不争气,四两也不想提,哪还愿意挑重担?要不是他的棍子硬,这混帐东西还不知变成什么模样?
第418页 萧陶父亲的这一席话,像无边无垠的冰雹,向尤瑜噼头盖脑地打来,使他寒彻心骨,晕头转向。过去,他只知道糯米饭好吃,却不知道种它的人这般难熬!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他今天才知道,原来美丽的荷花是从污泥里挣扎出来的,他过去只见过娇艷的花,又哪里知道它钻过污泥的苦难呢?他望着萧陶父子俩,黧黑的面容,铁桿似的身躯,觉得他们十分像经得住风吹浪打的游水糯。相形之下,自己只是难经风霜的弱草。不过,如今他已向小淘气夸下了海口,过河的卒子无法再回头,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往深水里浸,一任寒冷来啃他的贱骨头。 此时,饿急冻坏了的萧陶的父母,便狼吞虎咽。他便向他们打听《石头记》的下落,萧陶的父亲闻言,停箸忘咽,定定地望着远方的湖面,好像在水里搜寻丢失的东西,久久没有吱声。后来,他深深嘆了口气,十分伤感地说: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 仰墨宝得寻书门道,入寒水知盘飱艰辛 4 唉!小尤老师,此事许多人都来问过,我也从来不愿意对他们说。因为我觉得他们似乎都认为这本书很值钱,到这里来好像是为了挖金子。特别是有个满嘴兜腮鬍子的那个姓姚的,到我家里,贼眼四处熘,说话打官腔。我一句话也没说,就去田里劳动了。其实我也不知曹老爷有本什么书,但我知道曹老爷的书的去向。既然你这么诚恳,现在我就说给你听罢。 曹老爷是个好人啊。当年他在这里盖了房子住下来,我就住在他房子后面的堤坡上,离他家不到一里远。原来我给地主当长工,累死累活,家人填不饱肚子。他来以后,要我给他家养鱼、种花、打杂,要我妻子给他做饭洗衣。工作不多,每月给了我们很高的工钱,还允许我们回家做事。与往日相比,我们家的收入增加了好几倍。 我们这样美美满满过了许多年。大约是民国三十七年的秋天,一天晚上,我到湖里打鱼去了。约莫半夜,嘟嘟嘟嘟,湖上响起了洋船急促的鸣叫声。没多久,船停靠在堤岸边,十多辆亮着雪亮的灯的洋车上了岸,向曹老爷的家里开过去。我知道出了事,连忙赶过去。等我到他家时,几个背着冲锋鎗的人拥着曹老爷就要上路。曹老爷见我过来了,便笑着招手对我说,上边急着要我去办事,恐怕一时回不来,你就住到我这里,照顾好我的家,现在我预付给你们两年的工资。你看怎么样?此时两支乌黑的枪口对准我,一个胖得似肥猪的军官,凶神恶煞地对着我大声吼:穷鬼子,蒋总裁对曹老爷另有重用,暂时回不来。他给了你这么多钱,你可要好守住他的家。我现在还留下几个兄弟给你帮忙,你可要好好伺候他们。别人问起来,你只说他们是给曹老爷留下看家的。你如果说走了嘴,哼!小心你的脑袋开花!说时,他拔出手枪抵着我的额头,然后对那些兵说,你们四个留下来,其余的,跟我走!那些兵拥着曹老爷,一阵风似的走了。他们虽然说要曹老爷当大官,但我倒觉得出了大事。我即刻记起了曹老爷多次对说过的,亭子上挂着的钓竿很珍贵。如果我不在家,又忘了收,你就要马上给我收回去。此时我想到,这钓竿一定连着什么大事情,老爷此去也一定不会有好遭遇,这钓竿要即刻收起来。我就对留下来的兵老爷说,晚上吃饭没有菜,现在我就去打几条鱼。我连忙拿着手网走出门,随即我就把钓竿取下藏起来。我打了鱼回家时,听那几个在说笑,说他们是守猪带兔。难道他们把曹老爷当兔子,带走了,认为我是猪,派他们守住我?我真不懂,他们守住我这个长工师傅有什么用!此后,这些兵古子不准我离开这房子,要我打鱼,我堂客做饭,每天伺候他们。这样过了半年多,大概是解放军快打来了,那几个兵古子也就离开了。唉,没想到曹老爷这个恶霸地主的儿子,待人竟这么好,听人说,他也是**!土改时,曹百万的一切家产没收了,可上级说这是烈士的遗产,不能没收,又没人住。上级就要我住在这里。 至于你说的什么书,不错,曹老爷当时确实有很多的书。那些兵古子押着曹老爷走的当晚,带走了两麻袋,余下散落在地上的,我将它收起来。留守的那几个兵古子走了以后,这远远近近的一些识字的借了些去,我不识字,没有追着去要。解放后,上面传来消息,曹老爷被gmd杀害了,剩下的书也被那些识字的人拿走了。如果你一定要找本什么书,我要牛伢子带着你到他们家里去找。 听了萧陶爸爸的诉说,尤瑜总算获得了找书的线索,也知道了钓竿的下落。他曾听姐讲过曹政革命的故事。知道曹政回乡后仍从事地下工作。那钓竿就是电台收发的天线。当年,他姐夫和姐姐经常扮作渔民打鱼来往于这里。这钓竿可凝聚着革命者的心血,是歷史的见证。他要马上找到它。便向萧陶的爸爸说明了这钓竿的特殊的意义。萧陶的爸爸悲愤地说: 我知道这钓竿对曹老爷的重要。现在挂着的是牛伢子做的竹钓竿。曹老爷的那根金属钓竿,我把它埋在地底下,只想有一天我能亲手送给他。后来有人说他牺牲了,我怎么也不相信。既然你是尤部长的弟弟,说的当然是实话。既然曹老爷也在党,那么这钓竿就应该交给党。这两天要淌水割游水糯,过几天,我,我,我把它挖出来交给你。说着说着,他热泪纵横,泣不成声了。他老伴嘤嘤地哭泣着。
第419页 尤瑜见此情状,悲愤万分,感慨万端。他默默地对自己说:革命先辈用生命和鲜血缔造了新中国,劳动人民拼死拼活建设她。而自己确认为他们是遭灾、受罪,这种思想感情何等骯脏!如果他今后再不殚精竭力,拼死拼活为共和国锦上添花,那还有什么颜面立足于这个艷阳普照的世界上? 萧陶父母吃过饭以后,力劝尤瑜回家休息,尤瑜高低不肯。萧陶的父亲关切地笑着说: 小尤啊,下水捞稻把子,那是牛马工夫。你细皮嫩肉,如何承受得住?你还是和萧陶他妈回家,她做饭,你烧火,不也参加了劳动么? 尤瑜这人心高气傲,你越不让他干的事,他越要干。没办法,就只好让萧陶的妈妈一个人回家。他们三个便推着小船,下湖继续割稻穗。水一步步没到了膝盖、胯下、肚脐,凉气逐渐透过皮肤、钻进骨髓、麻木了神经,嘴唇由殷红转为苍白,再变作青紫。他们的手,经常与粗糙的劳动工具磨,长出了一层老茧,抓住冬茅样的游水糯,不觉得手不不舒服。可尤瑜抓住游水糯的叶鞘,觉得针在刺,刀在割。没多久,手上的皮早就磨破,揪心一般痛。他只好换另一只手握稻子,让磨破皮的手握镰刀。可也没多久,另一只手的皮又被磨破了。他们只左手下水捞稻穗,上衣只湿了左边,而尤瑜两手交替捞,就弄得全身都滴水。萧陶说: 昨晚不下这场暴雨,禾穗露出水面,水也没这么深,这么冷,好割得多。如今有的稻穗甚至沉到水下,弯腰下水去割真难受。尤瑜,你全身湿透了,两手磨破了皮,你还是上岸休息一下吧! 这话说的是实情,他没割一个时辰,尤瑜浑身透湿,牙齿咯咯,心头战慄,抓不住稻穗站不稳,两手麻辣火烧钻心痛。原来萧陶的爸爸只顾割稻,没有注意他。听儿子一说,见了尤瑜的情状。不由分说,就推着他上岸。由于上岸晒了阵太阳,觉得舒服得多了,他又要下水割稻子。萧陶的爸爸连忙说,水里太冷,他们也受不住。现在回去,明天再割。便要尤瑜上船,载着稻子,一道回去。吃过中饭,就催促尤瑜回学校。尤瑜没走多远,就看见萧陶和他的父母,坐着船向原来割稻的地方驶去了。 尤瑜望着船远去的影子,不时停下脚步回望雨蕉轩,他觉得它不只像一个美人头,简直就是泽被万人的观世音…… 此后,他与萧陶常常聚在一起,或在学校,或在萧陶家。只是萧陶父亲和萧陶,都不想萧陶去教书,找其他的工作,尤瑜暂时还是一筹莫展,爱莫能助。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暗度陈仓去绰号,美化生活显奇功 1 在白浪湖完小,由于尤瑜工作异乎寻常的积极,加上县教育科对他自觉争取到最困难的地方去的事迹介绍,学校领导对他青睐有加,时时表彰。因此,他一下子就成了白浪湖完小的风云人物。 不过,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他过分的张扬,一时招致了众人的嫉妒:路遇遭人白眼,交谈常闻讥诮。人们根据当地一句俗语,三个堂客们闹翻一房,三条游鱼子窜翻一塘。讥讽他好出风头的性格,就像游鱼子,又把游鱼子这个绰号,牢牢地套在他的头上。老师们几乎忘记了他的姓名,个个直唿绰号,就是不直说,也旁敲侧击,说什么堂客们来了、堂客们又闹房了、游鱼窜翻了塘,让他联想到他们又在讥刺他是游鱼子;学生们也时时鼓眼努嘴咬耳朵,交互窃笑嚯唿游鱼子。为此他伤透了脑筋,不过他并没有因此与人磕磕碰碰。他性情比较豁达,兼之他读过《国语》的《召公谏弭谤》和鲁迅的《阿q正传》。他知道,你堵住江河不让流,它就会咆哮毁堤伤禾稼;你若疏导使之通,它就驯服安澜了。人就是有个这么个古怪的习性,你越想堵住他的嘴,不让说,他就越要说;你让他随意说,他反而不说了。自己是癞痢头,你不许人家说光、亮,可人家就说电灯泡。他不能犯阿q那种同样的错误。退一步,海阔天空,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他要改变目前的尴尬处境,最重要的在于疏导,而不能强行堵人之口。怎么疏导呢?就是让人家说。他记得他的邻居中有个麻子,听到别人说麻、花、芝麻、黄豆,他就联想到麻子、痘子,轻则破口怒骂,重则豁拳出击,可是他越堵,众口就越嚣嚣。人家不说麻痘这两个字,说什么下细(麻)雨、雨打牛粪、钉鞋踏泥巴,挖空心思转弯抹角说,没有一句离开了痘与麻,无一不在奚落他这张麻脸。此后,他不仅不堵住别人的嘴巴,反而可以诱导人家直接说。别人却认为,再说那是菜里不放盐,寡淡而无味。这样,反而没有人说了。此后别人有意或无意说堂客们、闹房,尤瑜往往轻松地对人说: 你们不是要说我是游鱼子么?游鱼子活泼可爱,这名字我喜欢,你又何必那么转弯抹角不直说?人家真的对他直唿绰好,他也真的笑着答应。日子长了,唿他绰号的狂涛也就平息了。他又好客,乐于助人。别人去他房里,香菸瓜子,糖果茶水,热情招待。人家新婚生日,他送礼庆贺。这样,像干涩的机器的关键注进了润滑油,灵活地转动一般,他与别人的尴尬关系完全改变了,大家先还涩涩地称他小尤老师,后来年长的教师亲昵地唿他作小尤,而青年教师则伏肩挽臂,干脆叫他尤大哥尤小弟。 对待学生讪笑,他也不气恼。一天,当学生怪怪的小声窃笑嚯唿时,他便坦然笑着公开地对他们说:
第420页 孩子们,你们笑什么?你们不喜欢我这个诨名,我却喜欢我这个绰号。游鱼子箭一般地游来逝去,姿态多优美,动作多灵活!不过我年龄比你们大许多,说游鱼子是不是轻浮不礼貌?他努着嘴摇了摇头,又眨巴着眼笑了笑,亲昵地说,我看,我看,你们最好还是叫我游鱼——哥,或者游鱼——叔。你们说好不好? 嘿嘿!叫你游鱼哥? 哼哼!叫你游鱼叔? 开始,孩子们个个莫名惊诧,面面相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老师竟说出这样的话。开始继而七嘴八舌,游移不定的目光盯着他,大惑不解地交互耳语。最终悟出了他的真意,人人欢唿雀跃,脱口高唿: 游鱼哥,乌拉! 游鱼叔,乌拉! 是他给孩子们叫唱苏联歌曲时,让他们懂得了俄文乌拉的意思,现在孩子们就用它来赞颂他。此后,此起彼伏的乌拉的欢唿声,常常震撼整个校园。他又无限关爱孩子,这个孩子缺学费,他给交;那个学生生病了,他背去看医生。他手拉手教孩子唱歌跳舞,风雨天送病弱的孩子回家。有时甚至弯腰让他们抓到头上,爬到背上,骑在肩上,然后他弓着身子驮着往前跑,还乐不可支地叫嚷道: 马来了!马来了! 孩子们是股清亮纯洁、波澜不兴的水,决之东流不往西。经过他的诱导,他们之间建立了鱼水相依的亲密关系。从此,大一点的学生亲切地称他作尤鱼哥小的学生都尊敬地唿他作游鱼叔。游鱼与尤瑜同音,唤游鱼,实际就等于称尤瑜。就这样暗渡陈仓,让他厌恶的游鱼子换成了亲昵的尤瑜哥或者尤瑜叔,游鱼子这个绰号,从此在浪拍湖销声匿迹了。 他包揽了高年级音体美的教学任务,又负责组织全校学生的课外活动。校园处处有他的身影,湖乡不时飘逸着他的歌声。学校文体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学生个个生气勃勃,校园面目焕然一新。乡村里,老大爷、老奶奶一见就拉他进家里,眯笑着送上一杯芝麻豆子茶;大姑娘、小伙子视他为兄弟,个个笑脸喜相迎;顶着牛角辫子的缺齿稚女、光着屁股撒野的童男,更拉着他的手,扯着他的衣,摇头晃脑的跟着他忘情唱。从此,白浪湖就是在无风的静夜,纵情的歌声,也直上云霄。从此白浪湖完小的文艺表演、体育竞赛,在乡间、在区县,乃至地市,誉声雀起,比赛中常常取得较高的名次,得到了各级领导的表彰。在游鱼子的窜动下,白浪湖完小、白浪湖乡,真正变成了一条条身姿矫健的箭逝电掣的游鱼,让世人刮目相看。 由于他不同凡响的工作成绩,原来兼任团支部书记、少先队大队辅导员的学校教导主任,自觉愧颜,真心诚意地把他所兼的职务,给他担任。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暗度陈仓去绰号,美化生活显奇功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转眼荷钱浮出水面,又渐长渐高,渐渐亭亭如盖。在红五月的伊始,县团委决定召开全县少先队大队辅导员会议,研究少先队工作,总结推广基层辅导员工作经验。其时正处在向苏联学习的高潮,随着援建我国重大工程项目的穿红着绿的苏联技术人员的大量涌入,苏联大红大紫的花布,也充斥了北国南疆的大街小巷的货架橱窗。为了掀起更虔诚地学习苏联的热潮,共青团中央发出了美化生活的倡议,省市党政号召年轻人都穿苏联花布制作的衣裳。昆阳县团委遵照上级指示,在会议通知里,特别醒目地加上了一条: 凡我县共青团员及青年积极分子,地无分南北,人不论男女,都须带头美化生活,带头着苏联花布衣裳,以显示我们学习苏联之诚意。此次少先队大队辅导员会议,凡不着苏联花布衬衣者,均不得与会。 会议通知在红五月首日的前三天,发到了白浪湖完小,游鱼子即刻上窜下跳,左冲右突,在浪白湖完小掀起了一股拍堤覆舟的穿花布衣的巨浪。县里的通知是太阳落水的时候送到学校的,尤瑜马不停蹄,以百米赛冲刺的速度,挨门逐个通知到人,并且加级加码,特别强调: 凡共青团员及青年积极分子,务必在五一前,制就两件花布衬衣,年岁大的中队辅导员,至少也缝一件。五一少先队队员集合时,共青团员及少先队辅导员必须率先垂范,着花衣集体亮相。到六一,检阅少先队员,全体穿上苏联化布衬衣的中队,即为美化生活的先进单位,中队辅导员即为先进个人,报请上级表彰。 在干部教师人人都穿灰蓝两色列宁装、视穿红挂绿为资产阶级方式的年代,被通知的人,个个脸有难色。但既然是上级通知的精神,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只有六年级甲班中队辅导员王笑天,是匹难于驾驭的野马。他是学校语文教师的领头雁,别看他年纪才三十挂零,可思想上还留辫子穿马褂。他不穿制服,常穿对襟布纽扣的农民装,间或还穿旧式长袍;鬍髭拉撒,看上去少说也有四十零,人家讥讽他是新时代的孔乙己。他却反唇相讥,说是民族服装,民族风格,民族传统,是民族自尊的具体表现。他带的班级,就是女学生也不准着大红大紫的花衣。他自视水平很高,认为他当教师是屈才丧志,虎落平阳。他十分傲慢,甚至批评比他年长的教师,也像训斥学生一样。有次开少先队辅导员会,他认为尤瑜说的不对,竟然要尤瑜马上停止说话,让他来当十分钟的主席。此事使与会者莫名惊诧,让尤瑜十分难看,至今传为笑柄。大家都说,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也惹不起,谁也不敢碰。这次尤瑜要说服他穿花衣,岂不是要登蜀道,上青天,难上加难?大家都拭目观望,让尤瑜去碰这颗钢钉子,受份窝囊气。他们说,只要王笑天这只老乌龟在前面爬过去,后面的小乌龟就可以照着爬,他们就可以免去穿女人花衣的尴尬。尤瑜在通知别人的时候,也意识到了作王笑天的思想工作的难度,及其影响全局的严重程度。未雨绸缪,他一边走,一边思想上就在筹划涉险攻坚的对策。
第421页 在学校工作了一期多了,他对于王笑天的身世和脾性,通过王笑天的自我吹嘘与别人的介绍,他已了如指掌。他是苗族人,解放前,他家境贫寒,读书时断时续,可学业成绩优异,考取了北平的中央民族学校。是他们的族长格外开恩,用家族公产送他上学。在民族学校学习期间,有几件事他经常向人炫耀,他的嘴巴说歪了,别人的耳朵也塞满了。 第一件说的是北京和平解放,改编傅作义的军队时,他们到张家口傅作义部队参加演出的事。一九四九年二月末,根据和平解放北平的协议,傅作义的五十二万军队,调出了北平城,驻扎在张家口周围,等待改编。新成立的北平市人民政府,组织学生对等待改编的gmd的军队进行演出。王笑天所在的民族学校的演出队被分到怀安县。滹沱河被坚冰严严实实地封锁着,河岸的砂滩上,也撒了一层厚厚的雪。幸好近日天气放晴,朔风引退,北国的早春,才没有那么奇寒难当。演出的舞台搭在河边,带枪的士兵坐在倾斜的河滩上观看。王笑天是拉二胡的,坐在舞台的左边。节目一个个演下去,白毛女杨白劳的悲惨遭遇,激起了被解放的苦大仇深的广大gmd士兵的极大的义愤。当黄世仁企图糟蹋喜儿的时候,台下响起了海啸般的愤怒的唿声: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这***畜牲! 一声枪响,黄世仁倒下去了。原来怒不可遏的士兵开枪了。此时,台下的gmd士兵顿时一片骚乱,台上的演员纷纷跳下舞台逃命。王笑天也吓破了胆,从高台上滚了下来,胡琴丢了,鞋子掉了,爬起来就没命地向河对岸跑。解放军战士即刻鸣枪示警,骚动的gmd士兵安静下来了,可王笑天还是不敢回头,继续往前跑。幸好河面冰层很厚,他在冰面上虽摔了几跤,但没有发生意外。他跑过河后,还是没命地沿着河岸随着人流继续往下游跑。跑呀跑呀,大约跑了两三个钟头,一同跑的人渐渐散去,他跑进了一处灯光连片的地方。此时他才意识到,大概到了张家口,明天可以从这里乘车回学校。他稍微停了一下,汗流停止了,下半夜的朔风削面刮骨,他顿时觉得掉到了冰窟里一样。可此时离天亮还有好几个钟头,他得找个背风的地方藏一下,好不让自己冻僵。他在黑黢黢的小巷里折来转去,总算找到了他一个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好地方。窄窄的巷子转角处,搭了个矮棚,棚下有被褥,有个人睡在里面,棚外还点着盏油灯。他走进小棚,拨了那个人一下,下意识说了一句: 伙计,睡过去点,让我也暖和暖和。说时,冻得瑟瑟嗦嗦的身子,便不自主地钻进了被褥里,昏昏的头脑顷刻就停止了活动,灵魂闯入了甜蜜的梦乡。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暗度陈仓去绰号,美化生活显奇功 2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转眼荷钱浮出水面,又渐长渐高,渐渐亭亭如盖。在红五月的伊始,县团委决定召开全县少先队大队辅导员会议,研究少先队工作,总结推广基层辅导员工作经验。其时正处在向苏联学习的高潮,随着援建我国重大工程项目的穿红着绿的苏联技术人员的大量涌入,苏联大红大紫的花布,也充斥了北国南疆的大街小巷的货架橱窗。为了掀起更虔诚地学习苏联的热潮,共青团中央发出了美化生活的倡议,省市党政号召年轻人都穿苏联花布制作的衣裳。昆阳县团委遵照上级指示,在会议通知里,特别醒目地加上了一条: 凡我县共青团员及青年积极分子,地无分南北,人不论男女,都须带头美化生活,带头着苏联花布衣裳,以显示我们学习苏联之诚意。此次少先队大队辅导员会议,凡不着苏联花布衬衣者,均不得与会。 会议通知在红五月首日的前三天,发到了白浪湖完小,游鱼子即刻上窜下跳,左冲右突,在浪白湖完小掀起了一股拍堤覆舟的穿花布衣的巨浪。县里的通知是太阳落水的时候送到学校的,尤瑜马不停蹄,以百米赛冲刺的速度,挨门逐个通知到人,并且加级加码,特别强调: 凡共青团员及青年积极分子,务必在五一前,制就两件花布衬衣,年岁大的中队辅导员,至少也缝一件。五一少先队队员集合时,共青团员及少先队辅导员必须率先垂范,着花衣集体亮相。到六一,检阅少先队员,全体穿上苏联化布衬衣的中队,即为美化生活的先进单位,中队辅导员即为先进个人,报请上级表彰。 在干部教师人人都穿灰蓝两色列宁装、视穿红挂绿为资产阶级方式的年代,被通知的人,个个脸有难色。但既然是上级通知的精神,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只有六年级甲班中队辅导员王笑天,是匹难于驾驭的野马。他是学校语文教师的领头雁,别看他年纪才三十挂零,可思想上还留辫子穿马褂。他不穿制服,常穿对襟布纽扣的农民装,间或还穿旧式长袍;鬍髭拉撒,看上去少说也有四十零,人家讥讽他是新时代的孔乙己。他却反唇相讥,说是民族服装,民族风格,民族传统,是民族自尊的具体表现。他带的班级,就是女学生也不准着大红大紫的花衣。他自视水平很高,认为他当教师是屈才丧志,虎落平阳。他十分傲慢,甚至批评比他年长的教师,也像训斥学生一样。有次开少先队辅导员会,他认为尤瑜说的不对,竟然要尤瑜马上停止说话,让他来当十分钟的主席。此事使与会者莫名惊诧,让尤瑜十分难看,至今传为笑柄。大家都说,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也惹不起,谁也不敢碰。这次尤瑜要说服他穿花衣,岂不是要登蜀道,上青天,难上加难?大家都拭目观望,让尤瑜去碰这颗钢钉子,受份窝囊气。他们说,只要王笑天这只老乌龟在前面爬过去,后面的小乌龟就可以照着爬,他们就可以免去穿女人花衣的尴尬。尤瑜在通知别人的时候,也意识到了作王笑天的思想工作的难度,及其影响全局的严重程度。未雨绸缪,他一边走,一边思想上就在筹划涉险攻坚的对策。
第422页 在学校工作了一期多了,他对于王笑天的身世和脾性,通过王笑天的自我吹嘘与别人的介绍,他已了如指掌。他是苗族人,解放前,他家境贫寒,读书时断时续,可学业成绩优异,考取了北平的中央民族学校。是他们的族长格外开恩,用家族公产送他上学。在民族学校学习期间,有几件事他经常向人炫耀,他的嘴巴说歪了,别人的耳朵也塞满了。 第一件说的是北京和平解放,改编傅作义的军队时,他们到张家口傅作义部队参加演出的事。一九四九年二月末,根据和平解放北平的协议,傅作义的五十二万军队,调出了北平城,驻扎在张家口周围,等待改编。新成立的北平市人民政府,组织学生对等待改编的gmd的军队进行演出。王笑天所在的民族学校的演出队被分到怀安县。滹沱河被坚冰严严实实地封锁着,河岸的砂滩上,也撒了一层厚厚的雪。幸好近日天气放晴,朔风引退,北国的早春,才没有那么奇寒难当。演出的舞台搭在河边,带枪的士兵坐在倾斜的河滩上观看。王笑天是拉二胡的,坐在舞台的左边。节目一个个演下去,白毛女杨白劳的悲惨遭遇,激起了被解放的苦大仇深的广大gmd士兵的极大的义愤。当黄世仁企图糟蹋喜儿的时候,台下响起了海啸般的愤怒的唿声: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这***畜牲! 一声枪响,黄世仁倒下去了。原来怒不可遏的士兵开枪了。此时,台下的gmd士兵顿时一片骚乱,台上的演员纷纷跳下舞台逃命。王笑天也吓破了胆,从高台上滚了下来,胡琴丢了,鞋子掉了,爬起来就没命地向河对岸跑。解放军战士即刻鸣枪示警,骚动的gmd士兵安静下来了,可王笑天还是不敢回头,继续往前跑。幸好河面冰层很厚,他在冰面上虽摔了几跤,但没有发生意外。他跑过河后,还是没命地沿着河岸随着人流继续往下游跑。跑呀跑呀,大约跑了两三个钟头,一同跑的人渐渐散去,他跑进了一处灯光连片的地方。此时他才意识到,大概到了张家口,明天可以从这里乘车回学校。他稍微停了一下,汗流停止了,下半夜的朔风削面刮骨,他顿时觉得掉到了冰窟里一样。可此时离天亮还有好几个钟头,他得找个背风的地方藏一下,好不让自己冻僵。他在黑黢黢的小巷里折来转去,总算找到了他一个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好地方。窄窄的巷子转角处,搭了个矮棚,棚下有被褥,有个人睡在里面,棚外还点着盏油灯。他走进小棚,拨了那个人一下,下意识说了一句: 伙计,睡过去点,让我也暖和暖和。说时,冻得瑟瑟嗦嗦的身子,便不自主地钻进了被褥里,昏昏的头脑顷刻就停止了活动,灵魂闯入了甜蜜的梦乡。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暗度陈仓去绰号,美化生活显奇功 3 可是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突然发现昨晚自己是与一个的gmd军队的士兵同睡,顿时毛髮根根竖起。幸好他流的血早结成了冰,他满身才没有沾上血。他那僵硬的身子从冰窟似的被窝里爬出来后,僵硬的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好像一颗重磅炸弹炸在他身上,顿时血肉横飞。他想,大概是一个好心士兵,将那个遭枪击后死亡的同伴安置在这背风的巷子里,让他烟雾似的灵魂不至于被暴风吹散,能够及早升天。他没命地向巷子外飞跑逃命,噼噼拍拍,身后似响起了索命的鬼魂追赶的紧迫的脚步声。待他跑到火车站时,两只脚已碰破了,流着血。碰巧此时火车开动了,他才摔掉了索命鬼的追捕。他回到学校,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然后又大病了一场…… 此事王笑天一直把它当作莫大的荣耀,不厌其繁地向别人宣传,加上此前他曾参加过迎接人民解放军入北京城的队伍,曾列队欢迎毛主席及党中央进驻北京,他一直把自己看成是共和国的开国功臣。只是别人与他的想法却不一样,说他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的胆小鬼。 党和政府从他的基本倾向着眼,认为他衷心拥护革命,积极参加革命,曾分配他在昆阳地区军管会工作,土改时还担任过土改工作队的分队长。可偏偏他又不争气,私自放走了曾用祠堂公款送他上学的恶霸地主的族长。组织上仍考虑其有一技之长,降职处分,要他到县中教书。他觉得无面再见江东父老,供职县中,丢人现眼,于是便远走白浪湖。这里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何况当时他在教学业务上确实高人一等,是只有实力的猴子,在白浪湖,他可以说是只当之无愧的老虎。因此,他狂妄傲慢,把别人看作儿孙辈,别人也无法奈何他。 不过,他生活中确实不如人意。虽然他才过而立之年,可在上民族学校前就讨了老婆,生下了一长串儿女。捉襟见肘,每月二十七元的工资,寅吃卯粮,下个月还未到,下个月的工资早借来用光了。于是常常挖了别人的好肉,来补自己的烂疮。他几乎每个月的月末都要往尤瑜房里跑,挪借几块钱度难关;上次借的为还,这次又借新债。尤瑜有求必应,从此尤瑜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尤瑜心想,对于他,讲大道理白搭,只有给他点实实在在的好处。 当太阳最后一抹余辉熄灭了的时候,尤瑜走到了王老师的家门口。所谓家,其实只有一间房子,不过是只笼子,关着他一家大小——六只文明的野兽。他的几个孩子,不论男女,都光着屁股。门口放着一只煤炉,正在冒着浓烟。在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好gmd遗留下来的烂摊子的时候,在解放不到几年的农村学校里,这种原始的野兽般的生活状态,一时确实难以改变。没有点灯,笼子里黑黢黢的。也不知王老师在这黑笼子里忙什么。
第423页 王老师,您在家吗?我正想和您说个急事。尤瑜隔着炉子冒出的黑烟,看到了他的黑影,十分虔敬而又十分高兴地说。 急事?不就是要学习苏联,把我们老老少少打扮成疯疯癫癫的俄国人!其实,光穿件衣服还不像,还有好多方面需要改造。俄国人的鼻子尖勾而长,眼睛泛蓝光。依我看,最好还是在我们的鼻子尖上挂个秤砣,把它拉得和俄国人的鼻字一样长;在我们的眼里泼瓶蓝墨水,让它和俄国人的眼睛一样蓝:这样才有三分像。游鱼子,别罗嗦,你快点给找个秤砣、找瓶蓝墨水来,否则,即使穿上花衣,还是不男不女,四不像! 王老师走出黑笼子拉长脸,做出鼻子挂上秤砣的模样。尤瑜望着他,觉得他的脸色比这黑黢黢的笼子更黑。他知道,王老师与他的关系并不坏。他的话虽有几分讽刺的意味,其中与他开玩笑的成分也不少。他正准备婉言劝导他,此时有个不落板的顽皮教师,尾随在尤瑜身后来看笑话。当他听到鼻子尖上挂秤砣的话,再也忍不住,嘿嘿哈哈,笑出来了。 笑什么?有胆子你就进来说。当面是人,背后成鬼,真不是东西!听到王老师的怒骂声,噼啪噼啪,那个人急急忙忙跑掉了。 这傢伙也真讨厌,当面不说听壁脚。尤瑜也很生气,附和着王老师,大声斥责一通之后,又转过头来解释道,王老师,您也领会错了我的的意思。您已不是青年,我怎么敢要您也迎合年轻人的时尚,花钱破财缝花衣?不过这里有个特殊情况,您好汉不减当年勇,学校工作你处处打头阵,现在学校青少年工作的重任,还压在你肩上。按上级的规定,少先队辅导员要穿花衣,那么,花衣就是工作时穿的工作服。既然是工作服,当然由学校出资做。您也只要在少先队员集合时着装,正像您工作时系红领巾那样。我们还要根据您担任特殊工作的特殊表现,发给您一份特殊奖品。您看怎么样?尤瑜心里琢磨,一件花布衬衣,不就是那么三四块钱,就是他出钱做,也算不了什么。于是就信口说出来了。 王老师的思想虽然固执,可他每月二十七元的工资,要养活六口人,实在力不从心。因而他对物质方面的固执追求,比他固执的思想更固执。他想,一个学期穿花衣亮相,充其量不超过三五次,他便可得到一件花衣,一份奖品,其价值应该不少于半个月的工资,这样的美差哪里去找。既然上级要求大家穿花衣,中学生当然免不了也要穿。事后改一改给女儿,不正好合适?何况尤瑜对他生活的辛酸,时刻眷顾,他又怎么好让他为难呢?于是他就满口答应了尤瑜。 五一这天,艷阳高照,红旗招展,学校的墙壁上的红绿标语,铺天盖地。齐唰唰上身着白色衬衣、系鲜艷的红领巾的少先队员的队伍,在操场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炯炯有神的双眼,注视着前方。正九点钟,一列身着苏联花布衬衫的教师队伍,手执三角彩旗,从操场右后方的教室里鱼贯地跑步出来,跑到学生队伍前面立定。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中队辅导员,紧跟在后面的是青年积极分子。排头兵就是王笑天老师,殿后的才是大队辅导员尤瑜。王老师身着的大朵黄菊花的上衣,头髮破天荒梳得顺顺噹噹,刮光了胡茬的下巴闪着光。人们都说,太阳打西边出来啦,老顽固竟成了革命急先锋。人们又用怪异的目光瞧着尤瑜,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烈性zy,竟然将王笑天那花岗岩头脑,炸开了窍。 身着紫色花衣的校长简短致辞以后,王笑天举着鲜艷的国旗,庄严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尤瑜掌着大红的队旗紧紧跟,领着这支着装整齐的队伍,高昂地唿喊着庆祝五一的口号,走出学校,沿着乡间大道前进。繫着腰围巾的农妇,搓着手从屋里钻出来,惊奇地呆呆地看;田间耕作的农夫,忘却了锄草耘田,忘情地痴痴地望。他们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那些无精打采的老师,还是那些流着鼻涕的自己的孩子,今天怎么都换了新面貌,个个这么英俊,组成了这么一支雄壮的队伍!他们整齐有力的步伐,使大地震颤,他们雄壮的口号声,气吞山河。天从人愿,丽日让鲜艷的队伍增色,清风与口号声和鸣,一望无垠的庄稼,摇头晃脑,似乎都在啧啧称赞:这是白浪湖亘古未有的最靓丽的风景。 群众思想改变了,学生家长都支持尤瑜的着装改革。不上十天,全体学生都齐刷刷地穿上了苏联花布衬衣。此后,课堂会场,着装整齐,师生精神倍增;整队出操,歌声口号,遍传村头水尾。区县学习,地市观摩,瞬息白浪湖学校名震遐迩,尤瑜成了风云人物。似乎谁不知尤瑜这个响噹噹的名字,就像法国人不知道拿破崙,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那是天大的笑话。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4标新刮花衣旋风,立异精演《骑兵舞》1 在六一少先队大检阅、大yx之后,六月三日一早,游瑜带着《学习苏联老大哥,美化生活迈大步》的经验总结,身穿碗口大的红牡丹花衣,去县团委报到。走到县委县政府门前,被站岗守卫的战士拦住了。战士说他穿大红花衣,男不男,女不女,不知是好人还是坏人,不准进去。他拿出开会通知给战士看,这位战士才记起上级是曾说过这么一回事,才没有像盯着伺机行窃的小偷那样盯着他,笑着让他进去了。 开会的地点在县委会议室。主持会议的团委书记坐在主席台上,早到的已有十几个人。芒种将至,连日艷阳高照,室内身着单褂,犹有几分暑热。可坐在主席台上的书记与那些早到会的人,却身穿制服,连领扣也扣得严严实实。脸上汗流如注,都权将文件当扇子,噼噼拍拍扇过不停,口里却说:
第424页 真是鬼天气,热起来热得要命,可少穿一点衣服又即刻着凉。这,这,这鬼天气真不好对付。一个皱着眉头的小伙子,不住地抹汗,深深地埋怨道。 老兄,你的感冒很重,其实我也感冒得不轻。这么热也不敢脱衣,真难受!另一个也皱着眉头附和着。 其他几个也依样画葫芦,眉头都打了死结,哗哗地拍扇着文件,七嘴八舌,嘁嘁嚓嚓,羞惭地附和他们说自己也感冒了,同样深深地埋怨鬼天气。 尤瑜老兄,虽然小满已过,可乍暖还寒,你穿单褂,不惧风寒,不患感冒,你的身体真好。可我们,可我们抵抗力差,都感冒了。团委书记见尤瑜穿着大红花衣走进来,急忙解开领扣,露出花衣领。脸上显出几分尴尬,皱着眉头苦笑着说。 是啊,尤瑜,你身体真好。可我们,可我们,可我们都感冒了。其他几个也依样画葫芦,解开领扣,露出花衣领。脸上很有几分尴尬,皱着眉头苦笑着。 同志们,我喜欢标新立异。如今我不叫尤瑜,叫尤鹏。你们同气相求,同病相怜,对我这种寒冬腊月长出的怪竹子,千万别见怪,别见怪!尤瑜也苦笑着讽刺说。 此时又陆陆续续进来了一些与会者。他们似乎不约而同,都害了同样的感冒,制服的领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又汗下如雨。见尤瑜敞穿着花衣,都尴尬地解开了领扣。接着走进会场的,是参加这次会议的唯一的一所初中——县立西城中学的大队辅导员,个子高大的姚令闻。他双手撩开敞着的制服,露出里面的黄地衬着绿叶百合的花衣,马脸上淋漓着瀑布似的汗。他居高临下,扫视全场,流露出不可一世的骄矜的神态,讪笑着说: 伙计们,今年提早进入了炎夏,你们怎么还停留在春天。紧闭门窗防风雨,身穿棉袄流闷汗。感觉竟这么迟钝,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哼!别人是五十步笑百步,姚令闻,可你这是五步笑百步,那才真让人笑掉牙!你挖苦我们还留在春天,我看你还停留在冬天,就是到了伏夏也怕飞雪花。你不是也穿着制服,遮掩着花衬衣?还标榜什么自己穿了花衣,奚落别人没有穿。其实,这就叫中庸之道,是你自作聪明玩弄东边日出西边雨的鬼把戏,这正好证明你是阴阳两面人。你看人家尤鹏,不信邪,不怕鬼,按照上级指示,身着苏联花布衣,天马行空,横穿半个昆阳,向愚昧与落后的传统宣战,那才是真正超前的英雄。你以为自己是人人钦羡的骏马,实际上是不堪入目的笨驴。你不用制服遮掩,就不敢在街上迈出半步,你走到县政府大院门口,见人家穿了花衣,你才解开纽扣。原来你不过既是要立牌坊的婊子,又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真是可笑可悲!此时,一个头戴宽沿白草帽、身穿黑地红玫瑰衬衫、黄底绿孔雀长裙的步履轻盈的女郎,像只艷丽的蝴蝶,翩翩地飞到了姚令闻身后。她听到姚令闻大言不惭地奚落别人,便毫不留情地指斥他的虚伪、刻薄、夜郎自大。她的说话,就像一颗重磅炸弹爆炸了,顿时在会场里掀起了一股狂笑的冲击波。 姚令闻回头一看,原来是上海租界上的交际花汪凤绮。她这么别出心裁一装扮,在姚令闻眼里,简直成了高不可攀的圣母,人见人爱的维纳斯。他闪着绿光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觉得她真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描写的俄国资产阶级小姐冬尼娅,是自己多年来梦寐追求的偶像。 原来她在昆师求学时,曾与姚令闻同学。他快毕业了,她才考进学校。元旦会演时,他们在舞台上邂逅相遇。万能胶水般的共同性格,使他们一见面就成了情侣,此后她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她觉得姚令闻出身工人家庭,烈士的后代,前途无量。而且歌唱得好,与自己志趣相投,她曾热恋过他。后来姚令闻毕业了,新考入昆师的尤瑜,歌唱得比姚令闻还好,工作能力也很不错,一进学校就当了班长。最重要的是他的姐夫是地委书记,姐姐是地委宣传部长,凭藉这他的这条捷径,她指日可平步青云。于是,她便疏远了姚令闻,而与尤瑜粘得黏黏煳煳。尤瑜的退学让她很失望,不过瑕不掩瑜,他朝中有人,官运还会亨通,她还是主动和他打得火热。她要尤瑜去求姐夫姐姐,在昆阳城区政府部门为自己找份工作,上面有人拉他,不愁日后不能升迁。谁知尤瑜不顺她的心意,偏偏远走白浪湖,去当谁都不理睬的小学教员。稀牛屎涂不上壁,她对他又产生了绝望。毕业后,李健人把她留在昆师附小工作,并且很快就当上了少先队大队辅导员。李健人对她垂涎三尺,但她觉得李健人年岁偏大,容貌丑陋,她是一朵鲜花,决不能插在牛粪堆上。因此她虽也与李健人虚与委蛇,但主攻方向已转向姚令闻。县立中学与昆师附小虽在同一条街上,可滨河的鸡肠子街,上下十五里,他们所在的两校相距至少也有八里。不过他们的心却靠得很近,每周至少也要笑泡两次。他们是电影院的常客,青龙亭也遍布他们的足迹。可是近日听说尤瑜工作表现突出,频频受到各级领导的表彰,她的猿心马意又返回了故乡。每周周末,她都推说要回乡下看望亲戚,不与姚令闻幽会,而到街尾的尤瑜家去与尤瑜见面。尤瑜想在县里六一文艺演出会上显露锋芒,可在白浪湖没有恰当的合作伙伴。他特意每周周末回家,找汪凤绮作搭档,排练一个异域风情的文艺节目。按他们的说法,这是秘密武器,在这次晚会中定能一炮打响。从此,他又与尤瑜打得火热,因此,才有意扬刘抑曹,故意挑姚令闻的瑕疵,使他难堪,而把尤瑜誉为天马行空的英雄,让他心里舒畅。
第425页 汪凤绮的刀削锥刺的指责,使姚令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麻辣火烧。那不规则的海湾似的络腮鬍子虽然颳得精光精光,但鬍子根底沉积的乌黑,如掏去污泥的粪沟,还是让人刺目。姚令闻原来认为昆阳是个僻远的县城,人们的思想肯定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他曾与汪凤绮合计,这次出席会议,着装大红大紫,必然遭到别人的白眼讥刺。只有花色素雅,才能显出潇洒英俊,让人青睐赞许。因此,他遮遮掩掩穿上黄地起细碎百合的花衣,还怕自己离群独立,别人不能理解,把他当作过街老鼠。于是,又在花衣上罩件制服,用以掩盖自己的心虚。他哪里想得到,半路上李逵变成了李鬼,汪凤绮中途改弦易辙,不与他合步同趋。她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反唇相讥,将他推上了众目睽睽的审判席上。他气急败坏,乱了阵脚,平日的悬河之口,今天似乎全被泥石淤塞,说话结结巴巴: 凤绮,凤绮!你,你,你也太损人了!这些做法,不是你也同意了么?怎么,怎么就我一个人是婊子,是癞蛤蟆,是阴阳两两面人?如果我是五步笑百步,那么你比五步又能多几步?你说,你说呀!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4标新刮花衣旋风,立异精演《骑兵舞》2 姚令闻同志,请你注意,请你注意!我们是同志,是同志。别左一个凤绮,又一个凤绮,叫得那么肉麻!汪凤绮觉得他当着尤瑜的面,这么亲昵的称唿她,实在让她难堪。汪凤绮用北极奇寒的冷峭的语言,制止姚令闻惹草拈花的艷语淫词。接着,她张开双臂,迅速地旋转了一圈,让人瞧着她新奇的装束与娇媚的姿态,得意地说,这不是丽日下的一朵娇美的花么?这里只有阳,没有阴,不像某些人,有阴阳两面。啧啧,啧啧,这简直是无瑕的随和玉,韵美的屈子诗,怎么会是癞蛤蟆?谁又能相信,我会与阴阳人沆瀣一气,效五步、五十步笑百步呢?人是可以变的,思想会产生飞跃。哈哈,姚令闻同志,可惜啊,可惜啊!你错看了我。你才是货真价实的没有见过世面的井底蛙,不知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美多大! 汪凤绮在一阵冰雪似的冷笑声中,结束了自己的谈话。她的话即刻如超十二级颱风,激起了震天的海啸。与会的人,一个个耸肩捧腹,笑得前合后仰。此时,高坐在主席台上的团委赵书记,抄着双手,伏在桌上,正像古代伏在城楼上的胸有成竹的守城的将军,乜斜着城下两支敌军龙争虎斗,作壁上观一样。他心里窃笑着:平日口舌不饶人、能说得死蛤蟆也能疴出尿来的姚令闻,居然败阵给娘子军。真是敢打敢杀、横行天下的武二郎,走到了十字坡,遇上了母大虫孙二娘,吃了人肉包子喝了**,如今只能任她宰割了。他想,慢慢瞧,静静听,也许好戏还在后头呢。 姚令闻像遭毁灭性的冰雹打击过后的庄稼,十分难看。脸黑惨惨的,像骤雨来临之前,阴云密布的天空;左眼尾左嘴角旁的肌肉,电掣般的频频颤动,好像患重度面肌痉挛病的人,疾病剧烈发作时的那样。额角颈上凸出的青筋,像条条粗壮的蚯蚓在蠕动;那像要爆出来的核桃似的喉结,上下窜动,喉咙里似乎卡着根骨头,嚼不烂,吐不出,咽不下,刀割油煎般的难受。以往,他总以自己身躯伟岸自豪,此刻,他真想变作一只小鼠,钻进地下的深洞里。 狂笑惊动了正在会议室靠窗的一旁,字斟句酌地润色发言稿的尤瑜。他抬起头来,才发现汪凤绮与姚令闻,正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牛对峙着。他即刻起身向姚令闻敬了个礼,站到两人中间,解劝他们,因为他毕竟是他的老师啊! 姚老师,您歷来心胸如宽广的大海,何必为一件小事大动肝火。不就是穿一件衣嘛,别听大家把这事说得像佩带了金质革命勋章那么神秘。凤绮嘛,她是专爱从鸡蛋缝里挑人骨头的锋利的锥子,你越较劲,她就钻得越深,你不理睬,她就觉得乏味没劲了。姚老师,算了算了,各退让一步,不就烟消云散? 游鱼子,他是你的老师,你就为他帮腔,可我不是他的学生,我为什么一定要退让?你再要这么夹着狗屎放狗屁,那就不管是狂犬还是好狗,我统统都用鞭子狠狠抽!汪凤绮倒竖秀眉,胀红俏脸,气沖沖地说。 此时,尤瑜与姚令闻站在一块儿,长短虽然相仿,可一个颜面溢笑,眉目情传,簇锦团花,玉树临风,如盪起了涟漪的镜湖,像雨霁后映现出的七色彩虹;另一个则气咽声吞,色滞情呆,恰如鸟不愿过翼、兽不敢驻足的死气沉沉的散哈拉沙漠:两者之别,情同霄壤。人们的睽睽众目审视着,嘻嘻哈哈地讪笑着,七嘴八舌议论着,会场里像勐火煮着的一满锅粥,沸腾着,喧嚣着。 喂!同志们,请肃静,请肃静!时间到了,我们准时开会。 主席台上的团委书记,笑着静观谛听,觉得自命不凡的武松般的姚令闻,被泼辣的孙二娘似的汪凤绮,搓揉得出尽了洋相。大家闹也闹够了,笑也笑够了,姚令闻哭丧着脸,也实在难堪极了。是时候了,他该扮演浪子燕青,来收拾残局了。他咳了一声,从容地站起来,脱下了制服,露出了已被汗湿透了的红牡丹衬衫,敲着桌子嚷道。 领头雁展翅了,其他的雁儿也就跟着飞,大家齐刷刷地脱掉了扣得严严实实的制服,现出了湿透了的五颜六色的衬衣。顿时像浩荡的春风,吹绽了满园鲜花,整个会场展现出万紫千红,而尤瑜更像一株缀满了灼灼红花的挺拔的山茶,光彩照人。书记掏出手帕抹去脸上横流的汗,带有几分自我揶揄的口气,笑着说:
第426页 同志们,今天热不热?汗流浃背,热到害疟疾发高烧的程度,我们还要紧捂着袷衣活受罪。我们怕什么?怕就怕违背了老祖宗的规定,七尺男儿穿红挂绿,妄作女儿态。阿q怕剪掉辫子,不敢进城;我们怕人讥笑,不敢脱衣。螺蛳蚌壳,相差几何?如今,穿衣成了形象地反映我们思想的镜子,是红是黑,是旧是新,泾渭分明。我们又何必翘起舌头说瞎话,百般为自己辩护呢?我承认尤瑜是思想革命的先锋,他不左顾右盼,不怕人评头品足,认定了正确的目标,就义无反顾地勇勐往前沖。在僻远落后的湖兜里,创造出春色满园的思想闪光的新局面。他值得我尊敬,值得我学习。我承认自己暂时还是满头癞痢,不许人说亮谈光,是死死护住那没有几根头髮的辫子的阿q。可我不愿长期做阿q,我一定当众摘帽子、脱裤子,剪辫子,将全身污垢洗尽刮光。这次,我这个头带得不好,现在我向大家赔罪。说时,他深深向尤瑜汪凤绮行了个鞠躬礼,面有惭色,语带愧疚地说,过去是三娘教子,如今是子教三娘。尤瑜、汪凤绮同志,你们年岁比我小,可革命志气比我高。你们是无畏地向传统挑战的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你们为我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是我的三娘,是我的好老师。姚令闻同志,你和我都未老先衰,老气横秋,失去了青春的活力,缺乏前进的动力。长江后浪推前浪,再不解放思想,急起直追,我们就会成为阻碍革命航船乘风破浪的暗礁。你是我们县最高学府的代表,你可要为我、为大家做出表率啊。往者不可鑑,来者犹可追,我们要互相勉励,百倍努力,千万不要成为革命征途上的绊脚石哟! 凡人都有猎异搜奇的天性,奇人异事往往会长上翅膀,如风似电,顷刻飞遍城镇乡野。原来白浪湖完小五一yx的情况,不胫而走,风传昆阳,团委书记早就有耳闻。开始他尚心存戒律,认为尤瑜惺惺作态,立异标新,只是为了譁众取宠。故尔虽已下达了通知,但思想仍遵循旧路。他想,旧思想的乌云仍滚滚肆虐,短时间不可能展现新意识的丽日蓝天。制服下深藏的苏联花布衬衫,无非是首鼠两端,为了应付意想不到的突发事变。一旦来开会的人都身着丽服,他就脱掉制服,显露盛装,而不至于让人揪住自己旧思想的尾巴,使自己狼狈尴尬。如今,经过汪凤绮与姚令闻的一场白刃战的辩论,黑白浊清,泾渭分明。他觉得自己何尝又不是要立牌坊的婊子,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过去,他也曾矢志追随光焰万丈的马列主义,可如今自己竟成了黑暗的旧思想的影子,可见思想进步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稍稍放松,就会坠入旧思想的窠臼。因此,他即刻严厉地解剖自己,旗帜鲜明地支持汪凤绮的辩论,满腔热忱地肯定了尤瑜的成绩。 姚令闻向来盲目自负,固执一孔之见,即使深知自己的认识全然谬误,也从不向人认输。可如今上司裸露胸怀,展示自己的残缺,诚心地规导他。于情于理,他总不能再拂逆领导的好意,坚持固陋。于是他只好低垂着高傲的头,黑着够长的脸,遮遮掩掩、羞羞答答,貌似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书记,您的教诲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在革命路上,只要稍一停滞,善跑的兔子,就不如爬行的乌龟。我停滞了,我落伍了。今后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急起直追,作您手下的排头兵。 哼!落后了,不服输。还诬说别人是爬行的乌龟,标榜自己是善跑的兔子,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汪凤绮噘着嘴忿忿地奚落他。 同志们,别吵了,现在就开会。书记又敲着桌子大声嚷道,革命思想是冬末的萌芽,荒原的火种,开始,当然是嫩弱的,微小的,但只要让她发展,将来,她就会战胜身躯庞大的枯木朽株、烧起沖天的燎原烈火。过去,我和许多同志对新生事物,熟视无睹,甚至视为谬误,几至不自觉地成为扼杀新生事物的刽子手。而尤鹏同志却独具慧眼,发现了她,保护了她,促使她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了。古词里有句诗:弄潮儿向潮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尤鹏同志正是这种稳立潮头,手把红旗旗不湿的革命弄潮儿。那么,今天这台戏就让他来唱主角。大家说,好不好? 好!书记极富鼓动性的话,如一股强劲的风,吹着了忽忽的星星火苗,顿时便衍成燎原烈火,与会的人都拍手齐声叫道。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4标新刮花衣旋风,立异精演《骑兵舞》3 在大家炯炯目光的簇拥下,尤鹏真如一只大鹏鸟,兴沖沖地飞上了主席台,宣读了他事先精心准备的发言稿——《学习苏联老大哥,美化生活迈大步》。他身材高大,声音宏大,发言的的影响尤为远大。他详细介绍了学习苏联,美化生活的具体做法,典型事例。特别是王天笑老师的思想转变过程,经过他着意渲染,几乎可以和《天方夜谭》中的故事媲美。最后总结性的经验表述,更是璀璨的朝霞,添花的锦绣,能在暗夜里发光的夜明珠。他万分兴奋,无比激动,站起来,像雄鸡司晨那样高唱道: ……爱美是人之天性,美化生活是人们必然的要求。生活美体现在各个方面,环境美,衣着美,心灵美,而衣着美更是心灵美外显的载体。因此,对美的衣着的刻意追求,当然是人们的首选。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喜儿,还要在头髮上扎根红头绳。洞房花烛夜的新人,哪一个不着绿穿红?革命胜利了,人民生活美满了,我们更应该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显示出我们的心灵无限美好。谁又愿意效黑忽忽的乌鸦,违心地将自己丑化成身着丧服的寡妇?但是,为什么过去我们的穿着只是灰黑蓝白,一味呆板,毫无亮色?那是因为我们的人民被反动派将血肉吸干刮尽,只剩下几根惨白的枯骨,像原始人一样,根本没有能力来考究着装的精美。此外,黑透了的封建传统观念,像罐头一样禁锢着人们的头脑,使人不敢向前挪动半步。目不斜视,笑莫露齿,乃金科玉律;谁服紫着朱,则视作妖孽,咒为婊子,今天,则被视为资产阶级。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敢奢求服饰的华美?如今人们生活富裕了,穿红挂绿的条件具备了,难道我们的人民不应该刻意追求,让自己美若天仙,而要永远与尘灰搅在一起,作衣着破烂骯脏的乞丐?同志们,今天我们还被这种可怕的奇谈怪论统治着,难道不是咄咄怪事?同志们,现在我们已走到这样一个十字路口,我们究竟是学习苏联,美化生活,作艷美的天仙,还是守住孔老二的殭尸,做终日哭丧着脸的尼姑、寡妇?
第427页 当然是作天仙!谁愿意当尼姑、做寡妇?被尤瑜感情的潮水激盪起来的听众,个个忘无所以地击桌鼓掌,尖声啸叫起来。大家钢铁般的铿锵的回答,更加鼓舞了他。他胀红着脸,双目炯炯,挥动着有力的的臂膀,像唿口号那样坚定地说: 同志们!可是,目前的现实就是这么荒唐:我们捧着个金饭碗,却还要拿起讨米棍;已经成了高贵的公主,却还要把自己装扮成尼姑、寡妇。究竟是什么邪恶的力量捉弄我们,将我们本来应该光辉灿烂的生活,糟蹋得如此狼狈暗淡?是孔家店的无常,用无形的封建思想的绳索,捆住了我们的手脚,又在我们头上套了个紧箍咒,逼着我们在黑暗的迷宫里瞎撞。因此,我们要想生活多姿多彩,有滋有味,首要的任务,就是要解下捆绑我们的手脚的绳索,摘掉头上的紧箍咒。不过,物质生活里的肿瘤有形,容易体察,人们要割去它比较容易;精神领域中的毒瘤无状,大家往往熟视无睹,姑息迁就,甚至视为珍宝,难以割掉。因此,要彻底割掉这颗毒瘤,并清除它残留下来的余毒与恶臭,我们就要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种战争,比起有硝烟的战争来,更加残酷十倍,复杂百倍。我们的前进道路上时时逢迷雾,处处有陷阱,稍不留意,我们就会成为旧思想的俘虏。尤瑜危言耸听,听众个个面面相觑。他忧郁的眼神望着大家,心情十分沉重地说: 同志们,因此,为了使我们正在进行思想领域里的革命取得胜利,就必须矫枉过正,大张旗鼓,大声疾唿,大刀阔斧,向封建毒瘤开刀。比如说一幢黑屋子,为了让它通明透亮,你就事论事,单说要开个窗户,习惯了在黑屋子里生活的人,担心太阳从窗户里射进来,会晒破他的头,一定会群起强烈反对;但如果你说要掀掉黑屋子的房顶,他就会採取折中态度,同意开个窗户。这次美化生活也一样,只要求青年人穿靓丽的花衣,那些被旧思想箍得紧紧的年轻人,或者坚决反对,或者首鼠两端,阳奉阴违,总之,他们要千方百计,把自己留在旧思想的阴影里。现在你要所有的人都着亮装,不做灰色的尼姑,那么,所有的年轻人,就理所当然地迎合新的潮流,走进新的世界。这与民国时,革命党在城里剪辫子,阿q王胡们抱残守缺,定然不会进城,驾航船的七斤进城丢了猪尾巴,让他们笑掉了牙。可后来剪辫子剪到乡里来了,阿q王胡们不是也剪掉了么?大势所趋,以后再要他们留辫子,反而觉得丑陋尴尬。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思想革命只有在破、塞、止旧的思想上,深下工夫,才能够让新思想立起来,流行起来。我们是基层青年中的骨干,决不能做守旧的阿q,我决心像书记殷切期望的那样,紧跟同志们的革命步伐,做思想领域里的革命弄潮儿,在青年中掀起一场肃清腐朽的旧思想的革命风暴,彻底涤盪旧社会留下的污泥浊水,创造一个无限美好的新世界! 他越说情绪越高涨,说话声好似山唿海啸。他极目远处,振臂指向前方,好像矗立在汹涌的波涛里的坚定的灯塔,屹立在峻峭的高山上的威严的航标!听众深受鼓舞,个个尽情唿叫: 尤鹏!你真的像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不同凡响。 游鱼子,你再不是为池潢所困的游鱼,而是能掉尾大海的巨鲸,能独树一帜、天马行空的人中豪杰! 游鱼子,乌拉! 万岁,游鱼子! 欢唿声震耳欲聋,震得房屋颤抖,整个会场成了波涛汹涌的海洋。 接着还有好几个人介绍了经验,其中也不乏真知卓见。但是,吃过熊掌之后,总觉得鱼肉乏味,听了尤瑜的发言以后,会场的气氛渐次冷淡。这天,上午大会介绍经验,典型引路;下午分组讨论,研究下一段具体做法;晚上文艺汇演,展示一代青年精神风貌。会议开的紧凑而热烈,与会人员都觉得收穫很大。 姚令闻早作好了准备,发言稿改了又改,文艺节目,个人也曾多次精心排练。他想在大会上独领风骚,一鸣惊人。可是会议开始之前,就遭到众人的抢白,特别是汪凤绮的无情奚落,他像只小鸟,突然遭到暴风雨的袭击,摧折了翅膀。在尤瑜发言之后,大家盛赞尤瑜是大鹏、长鲸,相形之下,他在别人眼里,倒成了燕雀游鱼。不过,他也认为自己缺乏超前意识,见解肤浅,做法简单。与尤瑜比,是小巫见大巫,不可同日而语。因此,当书记点名要他发言时,他便推说没有作好准备,偃旗息鼓了。他想,晚上的文艺汇演,他要抖擞精神,背水一战,艺压群芳,将游鱼子压到五台山下。他觉得自己这样想有充足的理由,因为游鱼子在僻远的湖乡工作,演出没有优秀的搭档;而他却有昆阳独一无二、色艺俱佳的汪凤绮配合,绿叶衬托红花,他将会显得更加光彩夺目。今日虽连输两局,但他自问不是败走麦成的关羽,而是退居汉中的刘邦。他定能垓下一战,让项羽自刎乌江。在下午散会以后,他走在昆阳的麻石铺就的街上,他频频地点头,得意地毒毒地这么想。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的重头戏《王大春、白毛女对唱》,还得再找汪凤绮排演一次。他后悔自己与汪凤绮给这个节目命名时,固执己见,坚持将王大春的名字排在前面,惹得汪凤绮几次翻脸。不知道现在她愿不愿意配合?不过他又想,汪凤绮曾不厌其繁地向他表白了她对他的深深地爱恋,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成全他。情爱往往是魔术师手中的那块变幻莫测的黑布,它能蒙蔽所有情人的眼睛,即使不堪入目的无盐、东施,在情种眼里,也成了如花似玉的西施、王嫱,何况汪凤绮本来就天生的丽质。但他哪里知道汪凤绮这个漂亮的美女,竟包藏着祸心,公共汽车、过河渡船的个性,并未有丝毫改变。她与他虚与委蛇的时候,又与尤瑜鱼水默契。她想效老妓之款情郎,平分秋色,暂时保持情爱天平的平衡。没想到鱼龙突然激烈的碰撞,孰优孰劣,判若泾谓,她再不能让鱼龙平分秋色,保持裁判员的公正面孔,她的天平只能向尤瑜倾斜。因而开会前后,她就尖锐地揶揄姚令闻,而百般地迎合尤瑜。可是姚令闻却错误地认为,这是坠入爱河中的痴情男女的打情卖俏。骂,表示亲;打,就是爱。今晚的演出,他一定能凭藉这股好风,青云直上。
第428页 他兴致沖沖、急急忙忙走进昆师附小,在他熟悉的那间卧室里,找到了先回校的汪凤绮,可汪凤绮好像并没有准备排练他们即将演出的节目,而在准备与他们演出无关的别的节目的道具。姚令闻说明了来意之后,汪凤绮态度冷淡,皱眉嗔目,十分烦躁地说: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4标新刮花衣旋风,立异精演《骑兵舞》4 我早就说过,白毛女对王大春唱的那些歌曲,我演唱得并不出色;王大春对白毛女唱的那些歌,也并不适合你的歌喉。强扭的瓜不会甜,我们已错走了北辙,如今最好改易为正确的南辕。吃黄豆粒拣熟的才好吃,我们在昆师共同演出的杨白劳与喜儿的对唱,曾经引起全校的轰动。今晚再次演出,定能脍炙人口,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姚令闻也深知,演唱王大春这样的英雄人物,确实非他所长,扮演杨白劳这种悲剧角色,才是他的绝活。可是他想藉助演唱题材的浓情爱意,来恢復和加强他们过去疏淡了的爱情。而杨白劳与喜儿是父女,与爱情南辕北辙,何况杨白劳苍老猥琐的样子,将掩盖他的英俊潇洒。因此,他不得不弃黄钟而就瓦釜,选定不适合自己演唱的角色。此种情况,汪凤绮心知肚明,开始也不愿倒戈迁就姚令闻,无奈此时尤瑜不听她的苦苦劝告,把自己的锦绣前程当儿戏,远走白浪湖,使她不得不忍受无尽的烦恼和无边的孤寂。她像吸食鸦片的重症患者,一刻不能离开鸦片一样,她时刻都要服用爱情这灵丹妙药,以疗救她心灵空虚的痼疾,因而便逢场作戏,知其不可而为之,让姚令闻来填补这个空缺。谁知尤瑜背水一战,绝处逢生,成了韩信那样力敌群雄的活脱脱的将军,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她又怎么能抓住姚令闻这片败叶当斗舰?如今她一定得旗帜鲜明,与姚令闻划清界限,而让尤瑜知道,她依旧对他柔情似水。因而此时她决不能拖泥带水,传递错误信息。这样,姚令闻此时频频射出的爱情之箭,都被她筑起的坚城高墙阻挡了。姚令闻拗不过她,只好勉为其难的同意了她的意见。 演出的地点是县剧院。落日的霞光还未收尽,门前已华灯通明,人如潮涌。中午,池县长看过尤瑜的发言稿,禁不住笑起来了。觉得这孩子真是花果山的猴子,异想天开,竟能说出这么多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道理。这次尤瑜倡议的穿着上变革,乃是思想上的一场深刻的革命,理论与实践的结合,突破了旧思想的桎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是难得的新事物、新典型。他必须抓住这个典型,解剖麻雀,总结推广心经验,在全县范围内,打一场思想领域里的攻坚战。因此也早就在观众席前排就坐,看看他们在这方面还有什么新举措。 哨声响起了,大红幕布拉开了。一队身着大红大绿的苏联花布衣服、足蹬长筒黑套靴年轻人,跑步到舞台中央立定,咿咿呀呀,高唱着苏联歌曲。要不是他们的个子矮了点,鼻子塌了点,简直就是一队哥萨克骑兵。好猎奇的观众,欢声雷动,热烈鼓掌,连连叫好唿妙。节目一个一个接着表演下去,都是伴唱着革命歌曲的舞蹈,与往日的表演差不多。只是这次演员的服饰鲜妍,穿红着紫,一扫过去沉闷的灰暗,舞台简直成了万紫千红的花园。 姚令闻原来答应与汪凤绮同台表演杨白劳与喜儿的对唱。但他突然觉得,别人扮演的角色是花季的少男少女,个个靓丽如新人,而自己却要穿上挂筋吊缕的破衣,去扮演如枯株朽木的杨白劳,岂不成了在鲜花丛中倒垃圾、芝兰室内放臭屁,以自己的奇丑恶臭,去衬托出他人的美艷芬芳?于是他一反以往迁就汪凤绮的常态,坚决拒绝与她合作,他独立演唱了《白毛女》中赵大叔唱的那首歌: 清清的流水蓝蓝的天,山下一片米粮川…… 这是首男高音独唱歌曲。他的音域不宽,兼之气恼心急,唱至音高处,气塞喉硬,就如疲牛拉着重车上高坡,高音唱不上去;唱至声音低处,气堵喉间,恰似穿了棉袄潜水,沉不下去,低音挤不出来。似哭,似闹,似猫头鹰宵夜嗥叫。声音走了调,韵律变了味。一首盪气迴肠、圆润如珠玉、格调高昂、若九天瀑布的歌曲,竟被肢解得支离破碎,像癞和尚的百衲衣,如破锣败鼓声,让人不堪入耳。又由于是在演出前的几分钟仓促作出的决定,临阵磨枪,一时找不到适合赵大叔这个角色穿的服装,他总不能穿王大春这个角色穿的军装上场。仓促间,就把自己装扮成一副古怪滑稽的模样:上穿黑地衬竹叶的花衬衣,足登乌亮的皮鞋,像个地地道道的西方的浪荡公子;头挽羊肚白头巾,苍老的皱纹布满了脸,手中挥舞着牧羊鞭,俨然又是个饱经风霜的陕北牧羊老汉。人们看埃及金字塔前的人面狮身怪兽,觉得和谐美丽;听童话中的美人鱼的故事,觉得悦耳中听。可看到他那怪异的模样,蹩脚的演唱,就觉得刺目、污耳、倒胃,个个嘘声倒喝彩。他自己也觉察到演出的糟糕,就取消了那首挑逗女性的民歌——《康定情歌》——的演唱,灰熘熘的狼狈下场了,大家都觉得放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舒了口气。 接着演出的节目都有特色,汪凤绮演唱的白毛女插曲《扎头绳》很精彩。那银铃般的歌声,那优美的舞姿,那柔长的辫子,那羞怯的笑容,征服了所有的观众。演唱结束,大家掌声如雷,连声叫好!
第429页 押轴戏是一个充满异域情调的节目。檀板击节,羯鼓一响,急促欢快的乐曲声嘎然终止,整个闹哄哄的剧场,顿时寂静得像座黎明前的空阔的山谷。一剎那,短笛轻吹,似鸟雀甦醒,叽关有声,一声,两声,……顷刻变作急管繁弦,百鸟和鸣。一个哥萨克女郎,背着水桶,提着只奶罐,两条手臂张开,像飞鸟展开翅膀,侧身碎步,飞到了舞台中央。她,偏右歪戴着一顶雪白的草帽,上身,黑地红玫瑰广袖衬衫;下体,黄底绿孔雀拖地长裙。她急速旋转,广袖飘拂,似天际薄极的璀璨的云霓,轻轻地滑过平静的海面一样的蓝天;长裙张开,似用彩云裁制的玲珑剔透的降落伞,从天上悠悠缓缓地飘下。无论是远观还是斜睨,她都像一只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五彩斑斓的蝴蝶。她蹲下来,注目观,侧脸亲,手指如弹奏钢琴那般舞动。咩咩声声,泉下滴答,那是她在为群羊挤奶。 突然,远处,一个歌萨克骑兵,弯腰执辔,从山上骤驰而下;脚下马蹄得得,耳边风声忽忽。他,高塔般的身躯,宽边黑色的拿破崙帽,黄色的哥萨克军装,深筒的黑色马靴,碰撞有声的长长的马刀,忽忽挥动着手中的鞭子,真是一位只身敢陷千军万马的敌阵的无畏将军。悠悠白云俯视为之悚异,葱茏草木仄立为之惊骇。突然,马的前蹄扬起,萧萧嘶鸣;人身向后倾仄,驻足凝视前方。原来前路阻水。扬起一鞭,战马高高提起马蹄,继而哗哗水声响起,马儿正在涉水渡河。有顷,人,激动地扬鞭;马,轻快地驰骋,而马蹄却匿迹销声。原来草原上如褥的绿草,已吞没了雄健的马蹄。 歌萨克骑兵摘下拿破崙帽,举在手中高高奋力招扬,哥萨克女郎见了,奋起拼命高唿。人儿飞跑,马儿疾驰,近了,近了,女郎张开双臂,骑兵跳下战马,像两颗超级的磁石碰撞,他们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一起。两张嘴巴紧吻,变作一个吕字;四条手臂搂抱,成了两道铁箍。嗣后,他们变成一个孩子般的天真活泼的球,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翻滚。吻呀,滚呀,滚呀,吻呀。吻透了,滚够了,骑兵就拉着女郎疯狂地旋转。旋够了,转倦了,他们躺在茵褥上望着蓝天白云喘粗气。然后跳起来,翩跹起舞诉衷肠。女郎始而紧蹙秀眉,面带戚容,低头抽噎,痛诉分离后的辛酸与思念;继而昂首正视,豁臂顿足,怒不可遏,说尽了胸中的悲愤与委屈。骑兵先则昂首挥刀,眉宇间透射英气,绕着女郎大步流星前趋,描述他冲锋陷阵的情状;然后低眉赧颜,长吁短嘆,悲不自胜,抒发了积郁心中的无限牵挂与愧疚。情抒完了,意诉尽了,他们就摇头晃脑,齐声同唱《顿河悲歌》。 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翻耕……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 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静静的顿河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 我们的父亲,静静的顿河上到处是孤儿, 静静的顿河的滚滚的波涛是爹娘的眼泪。 噢噫,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 噢噫,静静的顿河,你的流水为什么这样浑? 啊呀,我静静的顿河的流水怎么能不浑! 寒泉从我静静的顿河的河底向外奔流, 银白色的鱼儿把我静静的顿河搅浑。 歌毕,他们哟的一声尖叫,又齐声高唿声乌拉!然后,骑兵背着水,女郎提着奶,双双归去。然后放下桶罐,返身谢幕。立正鞠躬,异口齐声高唿: 我是哥萨克骑兵葛利高里。谢谢! 我是顿河畔的姑娘阿克西妮娅。谢谢! 他们谢幕刚毕,台下即刻捶桌拍椅、鼓掌顿足,颳起了十二级欢唿的颱风: 乌拉,游鱼子!游鱼子,万岁! 公共汽车,万岁!乌拉,渡船老闆! 对艺术欣赏,从来没有尝过鱼腥味的昆阳人,今天突然吃上了熊掌,怎么不欣喜若狂呢?晚会在狂欢中落下帷幕。尤瑜汪凤绮多次谢幕,大家仍在忘情地鼓掌欢唿,久久不想离去…… 欢唿之余,大家都诧异于尤瑜怎么会演唱苏联歌舞?原来是去年冬天,东海市激扬舞剧团去南方名城演出时,便道来昆阳看望他们的恩师洪鹢老师。当时,作为地区宣传部长的尤冬梅,专程去拜访了他们。尤瑜退学在家,闲得发慌,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姐去了。没想到团长激扬,竟对尤瑜青睐有加,幽默地对他说,剧团是宣传队,也是播种机。他应该在昆阳播下颗现代舞蹈的种子。就答应教给尤瑜一个舞蹈。于是他找来汪凤绮作搭档,学会这个《哥萨克骑兵舞》。没想到今天派上了这么个好用场,取得了轰动性的效果。这样,压轴戏真的有千斤、万斤的重量,牢牢地压住了舞台的轴。县长池中伟一锤定音,把这个舞蹈定为晚会的扛鼎节目,尤瑜、汪凤绮双双获得了演出的最高奖。后来,尤瑜还被团县委授予学习苏联的标兵。 姚令闻自知演唱十分糟糕,晚会结束后,必定遭到别人的白眼与讥讽,在《哥萨克骑兵舞》的演出达到高潮的时候,他就悄悄地熘走了。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5月下泛舟庆胜利,品评点心不投缘 1 在躁动的青春期,年轻人的一切活动,往往被情爱纠缠着。特别是多情善感的爱好文艺的青年,相见之时,于举手投足、浅唱高歌、一颦一笑之中,情爱的触角,暗中悄悄地深向对方的心灵深处,像轻轻拨动琴弦那样,挑逗着绵绵不绝的情丝,让人觉得痒兮兮、暖烘烘、甜蜜蜜,使你吃不香,睡不稳,情迷心窍,往往行路欲向南方走北道。人像着了魔,胸中兔子蹿,一个个都急切地想似牝鸡引吭长鸣,逗得牡鸡笑。
第430页 在这次昆阳县学习苏联,美化生活红五月会演中,姚令闻想尽展风姿,艺压群芳,独占鰲头,以博得众多多情淑女的青睐,进而诱逗她们上钩。他在昆师学习时,常与汪凤绮同台演出,眉传目递,早对汪凤绮情深意切。可是姚令闻后来遇上了池新荷,移情别恋,为汪凤绮察觉,从此他与汪凤绮之间,似地震过后,出现了很宽的感情裂痕。因此,他又想通过这次演出,来摒弃前嫌,弥合裂缝。他与汪凤绮分别在昆阳一条街上的两所学校工作,一个在中学,一个在小学。还在这学期起开学之初,姚令闻便约她在会演中,同台演出《白毛女》中的喜儿与王大春的对唱,想借喜儿与大春这根爱情红线,又将他们拴在一起。汪凤绮开始执意不从,坚持要演唱《黄河怨》,要姚令闻演出《黄河颂》与他配合。姚令闻深深知道,他演男女情爱,如鱼得水;歌英雄慷慨,见肘捉襟。他深深记得,前年地区文艺会演时,为了更接近池新荷,他排斥尤瑜,自己硬着头皮演唱《黄河颂》。结果,池新荷演唱的《黄河怨》,婉转哀怨,极大地打动了观众,博得了海啸似的喝彩与暴风雨般的掌声。而他演出的《黄河颂》,低气不足,慷慨高歌变成了牛吼马叫,招来了无尽的嘘声、鄙弃的白眼。原想在观众中树立白马皇子形象,结果倒成了衬托公主艷丽的丑陋不堪的侏儒。他在昆师与汪凤绮演出这个节目时,效果大同小异,他不能重蹈覆辙,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丑角。于是,他便亮出底牌,要他演《黄河颂》,他们就干脆分道扬镳。可汪凤绮不谈情爱,就像鱼失去了水。近来虽也有人与她出双入对,可细细品尝,谁都不够味,比较起来,倒是姚令闻像块臭豆腐,吃起来还鲜美爽口。同时,演出有人配合,总比无人配合强,何况她又听说迟新荷已斩断了姚令闻抛去的情丝,她想抓住机会,再度暗送秋波,重续前缘。于是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 可是,近来尤瑜却频频回来,约她排演一个新的节目。对于尤瑜,原来她想凭藉与尤瑜的亲近的通天梯,拉上丰书记这层关系,在昆阳,她一步登天;而尤瑜本身又能号召大众,有唿风唤雨的能力,又柔情似水,对女性情有独钟;兼之他的歌唱得好,与自己同调同趣。因此,她觉得,只有他,才是他理想的心上人。近来,她又听说尤瑜开展的学习苏联,美化生活的工作,独树一帜,在市县名声大噪。看来他是在曲线进击,谋求取得更大的成绩,今后他前程似锦。过去自己有眼无珠,错把璞玉当顽石,使她后悔不迭。于是他就缩回了她伸向姚令闻的情爱的触角,又想重新搭上尤瑜这只愈久弥新的情爱的快船。如今尤瑜秘密求她与他同台合演一个节目,真让她喜出望外。她曲意逢迎,殷勤配合,就把姚令闻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还提议要把这个节目当作一项秘密武器,在演出中一炮打响。为了掩人耳目,周末他们便到街尾的尤瑜家里排练。为了让尤瑜爽心惬意,当晚演出时,她又故意取消了原定的与姚令闻的对唱,使姚令闻像一只突然丧偶而又遭遇暴风雨的孤雁,可怜兮兮,丑巴巴的。而她与尤瑜则同心同德,红花绿叶,相得益彰。异域情调的演出,果然惊世骇俗,新人耳目,闹动了昆阳。 表演出人意外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汪凤绮。彩装还未褪尽,她就拉着尤瑜就往大街上飞,直飞得筋疲力尽,才驻足停步。晕黄的路灯照在两张红扑扑的脸上,盪着无边际的笑的涟漪。她以翠鸟啄鱼的闪电般的速度,出其不意地给了尤瑜一个结结实实的亲吻,媚眼贪馋地望着他,然后气吁吁地娇声荡气地说: 我最亲爱、最亲爱的游鱼,平日,我,我这条小鱼说一不二地跟着你游。今天,今天,你这游鱼子,你这游鱼子,可一定得像忠诚的狗跟着主人一样,跟我走。 好!我的好凤姐,今天我是你的忠实的奴僕,摇着尾巴求你怜爱的狗!尤瑜也被她海潮般的激情所深深打动,气喘吁吁,迎合着她的心意,尽情表演,说,两年前,你在昆师曾热情地约我同台演出,我也曾愉快地答应了你。可是阴差阳错,我退了学。心想,此后这一约定将永远成为梦呓般的回忆。没想到,这种梦境,今天竟变成了现实。我真高兴,太激动,今后我愿意做永远忠于你的狗。你高兴,我就摇尾;你恨谁,我就咬谁;你要亲我,我就投入你的怀抱。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尤瑜,这话可是你说的。你要是反悔,那就是小狗!汪凤绮又撮起嘴,又给了他一个飞吻,然后仿照调皮的小孩,摇拨浪鼓似的,天真地摇着头,乜斜地望着他,媚笑着说,不过,现在我们合作是黄蜂结窝才起蒂,我们更愉快的演出,会像长河涌浪,蝉联鱼贯,一波接一波,更好的演出还在后头。游鱼大哥,你可不能忘了今晚的这句话。 谁忘了今晚的话,谁就是小狗。不信,我们就拉钩。尤瑜顺水推船,顺着她的语意说下去。两人真的伸出小指紧紧拉着钩。汪凤绮还顺手拧着他的耳朵,如糖似蜜的眼神紧紧粘着他,燕歌莺语地撒娇,甜甜地说: 尤瑜,我的好游鱼!你高山般的伟岸的身躯怎么会是弟弟?从今往后不许叫我姐,我是你温柔听话的小妹妹。从前哥哥爱我亲我,常常请我吃。今晚你是我的奴才、我的小狗,就得听我的。天子不遣饿兵,今晚我小妹决不亏待哥。学门口的南子臭豆腐,三圣殿的奶油鸳鸯糕,怡情院的情人侣烧卖,宝聚园的美人鱼饺子,石虎码头的糍粑寸金糖,让我们跑遍全城,把所有的美味都尝个遍,吃过够!说着,又要拉着他没命地飞。
第431页 我的好凤妹,牛马是奴隶,被耍的猴子也是僕役。可我只愿做聪明的猴子,不想跑断双腿,做蠢笨的牛马!尤瑜甩掉了她的手,狡黠地说,半夜了,街上虽无人力车,江边还有打鱼船。昆阳是条傍河的鸡肠子街,我们赁一叶扁舟,仿照范蠡西施任意游。游到哪里,我就谨遵公主的吩咐,爬堤上街买美食,你就静卧船中舒心听桨声咿呀。然后我们对月迎风品美味,啸歌山水惊鱼鸟,你说浪漫不浪漫? 好!你这狡猾的游鱼子比猴子更狡诈!好小子,算你有本事,如今就反客为主,本公主王宝钏就一心一意听从奴才薛平贵,一切都照你的意思办。她在尤瑜胸间勐击一拳,然后跳起来拍手欢唿道。汪凤绮心里想,她多年来魂牵梦绕的大鱼,今天终于钓到了。 于是,他们兴致勃勃爬上街后的江堤。泠泠的江风阵阵送来,街头的沉闷燠热,顿时一扫而空。好像突然跳进清冷的绿潭,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遍体浓缩的淋漓臭汗结成的封闭的硬壳,彻底被剥光了,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一轮明月高悬中天,皎洁的清光,似流水般泻下;江心,一点火光摇曳,江上,数声柔桨咿哑。此情此景,真让人有一种羽化飞升的飘飘然的感觉。汪凤绮如登山达于极巅,兴致极高,忍不住双手撮起喇叭筒,对着火光放声高叫: 打鱼的船家,打鱼的船家!我租你的船用一晚,价格从优。船老闆,你听见了吗?汪凤绮喊了好几遍,江心才有人嗡嗡地拖长声音回答: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5月下泛舟庆胜利,品评点心不投缘 2 晓得啦——,船就来——接着,击浪穿波,那有一点火光小船,如跃出水面的鱼,箭一般飞到了岸边。原来摇船的是位沉默寡言的老渔翁。他头戴蘑菇状的圆斗笠,身披厚厚的棕蓑衣,眼瞧着江面,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尤瑜拉着汪凤绮上了船,走过去凑趣道: 老伯伯,今晚,明月皎洁,老人家戴笠穿蓑,莫非今晚也会骤起风云,天降大雨? 老人仍扭头面向江心,置若罔闻,尤瑜也自认倒霉,自觉没趣。可老人沉默了片刻之后,又嗡嗡地自言自语: 六月天,伢崽面,一时三刻几变脸。饭前红日晒破头,饭后雨打落汤鸡。老天往往这般做弄人。穿蓑衣,戴斗笠,早晚避寒,变天遮风雨。说了这几句以后,他再也不支声。船停停靠靠,尤瑜、汪凤绮蹦蹦跳跳,交替上岸买了好几次食品。两人船头对坐,打打闹闹,吃吃笑笑,异香飘飘。他们对渔翁千唿万唤,他始终斜睨着水面不掉头。 船到学门口,汪凤绮像只小蜜蜂,哼着小曲飞上了堤。顷刻,笑哈哈地走下堤坡飞上船,一股怪异的熏熏臭气溢空间。她一手握着一把穿着豆腐的小竹扦,一手摇晃着一根竹扦支起的臭豆腐。忘情失态,仿效旧戏中的旦角的腔调,娇声滴滴地说: 尤大哥呵!小妹这厢有礼啦。今夜月朗星稀,实是良辰美景,贱婢无以奉献,特呈上夫子跳舞豆腐干一块,请公子品尝。她又效旦角行了个礼,将那块臭豆腐在尤瑜眼前晃了晃,公子请看,这美女肥臀、酥胸,旋舞起来,展尽杨柳腰,公子,你说俏不俏?然后自己又扭动着腰肢说,贱婢自愧无色,但不知在公子眼里,奴家与她相差几许? 尤瑜本来是个多情种子,他眼睛滴熘滴熘地瞧着这块臭豆腐,两端粗大中间纤细,真有点如汪凤绮描述的美女的模样。经她这么一挑逗,也像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一般,心摇神盪,顿失常态。他就手攫过臭豆腐,伸出双臂似拥抱,疯言疯语地说: 这样善舞的美女儿人人爱,痴呆不动心的那是个大傻瓜。至于你妹妹呀,国色天香胜西施,窈窕善舞赛飞燕,天上人间又能有几位?你是玲珑剔透的熘熘滑滑的珠宝,捧在手里,真怕你一朝熘走。你是最甜最香的玫瑰糖,含在口里,生怕你即刻溶化。说时,就一口咬着那块臭豆腐,眯着眼睛细品味。只觉得满口的油,汩汩地向喉咙里灌;奇异的香,缕缕地向胸肺间钻;沁人心脾的鲜,悠悠地绕着心肝儿转;松松的酥软、丝丝的香甜、嘭嘭的爽脆,牵着你的三魂七魄出窍直向蓬莱飞。许久许久,他才睁眼似从梦中醒过来,回味悠长地嘆惋唤姐姐,我最最亲爱的凤姐姐呀,你今晚巧夺天工的安排,让我神游了璀璨的太虚幻境,见到了仙界名姝,品尝了绝世美味,领略了梦乡的温柔。好姐姐,我从心底里万分感激你。 你又胡言乱语了。我可不是你的好风凭藉力,送我上青云的宝姐姐,我是你的那泪珠儿从春流到夏,从夏流冬东的的林妹妹。 咳,咳,什么鸟儿张开了乌鸦嘴,声声怪叫吓得我好肉麻!沉默的船家突然开口说。其时,对岸青龙山上栖宿的猫头鹰,哇——,哌——的嗥叫声,突然划破了静谧的夜空,着实让人有几分恐怖。不过,尤瑜知道他不是在斥鸟,而是在责人。为了缓解这种紧张的空气,就拿了两块跳舞臭豆腐,送给船家: 老伯,我们只顾自己吃,忘了老伯您。这臭豆腐其实并不臭,吃起来满口香。您也尝尝吧! 臭豆腐是不臭,不过经你们这么一胡弄,就沾上了熏天的臭气了。最好还是用沧浪之水将它濯洗濯洗吧!老翁顺手抓过臭豆腐,抛到了河中去了。他没有回头,继续慢悠悠地摇他的桨。
第432页 尤瑜自觉没趣,就要老翁停船。船还没有停稳,他就跳上岸,买食品去了。如此反覆,船停了几次,他先后上街买来了浓乳香蛋糕、情人侣烧卖、美人鱼饺子、糍粑寸金糖。他们还是在船头对月品尝,可是遭到老渔夫的一阵抢白之后,他们已不好纵情高歌。当然,还免不了要打情卖俏,用俚俗的腔调调笑,可是,又怕招来渔翁的白眼,十分尴尬。有时更是怄怄气气、郁郁寡欢,痴痴地望着江水生闷气。他们原本乘兴而行,如今狂热的兴致,给当头的冰雹,勐打得他们晕头转向,莫辨东西。恰如一个飞升到高空的膨胀的气球,突然炸裂了,只洒落下一些支离破碎的残片,哪里还有什么兴致?于是尤瑜就苦笑着对汪凤绮说: 凤姐,王子遒山阴访戴安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终未见戴。如今更已阑,夜将尽,月儿无可奈何快西坠。我们已经尽兴,又何必定到山阴?还是还家歇息吧! 汪凤绮也早就觉得老渔夫碍眼倒胃,本想使性子教训他几句。但又觉得他谈吐非凡,还未开口,定会遭到他的迎头痛击,出师未必能捷。于是,只好屏声敛迹,没好声气恹恹地附和着尤瑜: 本想晴日游,偏偏雨打头。还有什么好说的,亲爱的瑜弟,回去吧,还是回去吧!她挥手示意要尤瑜上岸,转身掏出五块钱交给船家说,老伯伯,这是一点辛苦钱,请您收下吧。 老翁收下钱,什么话也没说,就将船靠拢岸,他们先后跳下了船。汪凤绮心里犯疑:他明明与他说好了,船摇到青龙潭,才给三块钱。如今还没有到青龙潭,收了她五块,怎么不找钱?于是又向老翁说: 老伯伯,我给您的是五块,您是不是把它当三块? 呵!风流的大小姐,人民币没有三块钱的票,就是我老眼昏花,也不会看错。你以为你付的辛苦费多了,其实还很不够。你想想,你们胡说八道,将我的耳朵弄得这么脏!我还得千里迢迢,跑到颍川去洗耳,你这点钱够路费么?要不,你就去找丰满楼,让他给我说些比颍川水更干净的话,洗尽我耳中的污垢,那我还可以倒找你五块钱。革命啊革命,革掉了一茬地主官僚、公子小姐的命,又来了一茬小姐公子,说不定将来会长出更多的官僚地主资产阶级来。大小姐,你瞧瞧自己,觉得我该不该这么说?老渔翁的话似乎说得很平淡,实际上任何人都能觉察到,火药气味相当浓。 汪凤绮遭到如此不留情面的讥讽,心里如强压在地底的火山将喷发。尤瑜此时记起他姐夫曾经说过的事。一九四八年至一九四九年上半年,作为当时地下党的负责人,曾多次夜闯青龙潭,证实gmd在青龙潭秘密沉杀**人及进步人士的情况。他曾碰到一位老渔夫,这位老渔夫多次向他讲述了事件的真相。后来他将这些宝贵的资料,写成文章,发表在《劲报》上,揭露了gmd在青龙潭秘密沉杀革命者得罪行,极大地推动了昆阳人民的反对gmd的斗争。丰书记还说过,他的文化素养很高,决不是普通的渔民。解放后,作为地区军管会副主任的丰满楼,曾多次派人寻访这位积极支持对革命的老伯,可一直杳如黄鹤。莫非他就是这位不图名利的爱国者?既然这么多年来,他不现身影,如今自己说这件事,他也一定不会承认。因为,老渔民根本瞧不起他们。不过自己错了,如果还要要与他争论,只会火上浇油,受到更严厉的申斥。于是尤瑜一边认错,一边拉着汪凤绮落荒逃走: 老伯伯,请息怒,是我们不知是非清浊,天高地厚。呕吐了那么多污泥浊水,弄污了您的耳,弄脏了您的眼。对不起,对不起! 老渔翁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他们已逃到了堤上。汪凤起还不知底里,到了堤上,才意识到这件事太窝囊、太怄气、太荒唐。她怒不可遏,甩脱了尤瑜的手,要回到船上与船家辩短长。尤瑜一把抱住她,苦苦哀求道: 我的姑奶奶,这个蚂蜂窝你捅不得。然后他把姐夫当年对他说过话,对她说一遍。她顿时就像个皮球泄光了气,像摊稀牛屎,一屁股坐在堤上,恼怒地说: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5月下泛舟庆胜利,品评点心不投缘 3 这个事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出尽洋相受尽了气,你真没安好心眼! 姑奶奶,你还咕咕哝哝干什么,还不快点逃!要是马蜂追上来,小心你头上长脓包!汪凤绮此时似乎觉得老翁真像只兇狠的猫儿追上来了,她这只跛足老鼠只能赶快逃。于是他就跟着尤瑜拼命跑。 翻过了大堤,又转过了两条小巷,回头不见有人追上来,这才放慢了脚步,向汪凤绮的学校走去。一路上汪凤绮如惊弓之鸟,余悸未消;尤瑜憋了一肚子气,又无处发泄,他们谁也不说话。不过尤瑜却在反反覆覆地想,汪凤绮也实在太放肆了:肥臀酥胸杨柳腰,把个臭豆腐太说得像淫荡的妓女,太刺眼露骨了,怪不得老伯生气。尤瑜一贯不认真做事读书,常在街头熘达,也算得上昆阳的半个熘子,这些美食的名字被那些卑劣的人渣,用谐音的方法,赋予了种种淫秽肉感的色彩,他当然知道。南子臭豆腐,原来是附庸风雅的人,穿凿附会地说,臭豆腐之所以在文庙前热卖,就是因为孔夫子喜欢吃臭豆腐,故名夫子臭豆腐。有考据癖而又兼有嗜美狂的老古董,说孔夫子神往卫侯的美夫人南子,曾多次偷偷地去见她。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句话,就是他亲口说的。后来卫侯察觉了不让见,他的弟子也反对他去见,便只好作罢。可是他往往神不守舍,常常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子。为寄託这种绵绵的幽思,他就亲口赐豆腐名叫南子臭豆腐。隆乳香蛋糕,其实就是把两个蛋糕连在一起,每个蛋糕中部隆起,着上白白嫩嫩的奶油,说是女人高高隆起的酥软的乳房。情人侣烧卖,是说烧卖撮起的两个口,正像情人的嘴。两个烧卖首尾相连,口对口,就是情人嘴对嘴接吻,合成一个吕字。嘴对嘴的去烧卖,那就是说美女热(烧)卖,嫖客在轻狂地狎妓。美人鱼饺子,本来是文人雅士夸赞饺子漂亮可口,像人们心向神往的美人鱼。可是一些有妒忌美人痼疾的下三烂,就恶意诅咒为美人出(鱼)婊(饺)子,或者说没人(美人)去(嫖)的婊子。只是糍粑寸金糖又不好吃,她却要买,尤瑜想这名儿一定也附加了某种淫秽的色彩,可是他确实不知道。尤瑜心想,汪凤绮一个女孩儿家,居然有这么些荡妇的淫思邪念,太放荡了,实在令人可恶,他真不想再跨进她的房门。但随即又笑自己,就在一两个钟头前,他还被她的淫艷的言辞所鼓惑,云里雾里,觉得是六月天喝冰水,十万八千个毛孔,个个都舒服。那么,自己与她,岂不是同一棵茄子树上同时结的两个歪茄子,骨子里一样,只是外形歪蜷的程度略有区别而已。以五步、五十步笑百步,甚至咒百步,不应该是男子汉的作为。于是又尾随她进入了房里。
第433页 她进入了自己的房里,无端的恐惧全消了,放荡的艷笑又瀰漫脸上。她又返身拉着尤瑜的手,偎着他的肩,轻松地逗乐,狎昵地说: 秤不能离开秤砣,你游鱼子也不能离开水。我这里是大河,是海洋,任你徜徉,任你闯荡,任你疯狂!今天晚上一任你巧安排,我想你一定会心花怒放,决不会郁郁寡欢。 弄得这么狼狈,怎么安排也不会巧!尤瑜仍然情绪低落,只是他一贯好奇,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问你,这糍粑寸金糖,很不好吃,算不得美味,你怎么也要买来吃? 清油炒菜,各喜各爱。你们男人喜欢吃软的,我们女人偏爱吃硬的。糍粑糍粑,刺麻刺麻,寸金糖,撑进膛。尤大哥,我的犹大,我的心肝尖,你这么聪明伶俐,怎么这么没有想像力?汪凤绮黏煳煳的糍粑似的媚眼盯着他,恰似馋猫盯着鱼儿笑。尤瑜听着他的解说,瞧着她贼猫窥鱼似的馋涎欲滴的淫冶的妖态,直觉得噁心。只是他撕不破情面,仍旧装煳涂生气地说: 什么软的硬的,糍粑寸金,与我有什么关系。已经凌晨三点了,今天一大早我还要赶回学校。如今最重要的是我要睡个觉!现在,你就说我睡在哪里好? 好好好,我安排。她指着自己的床铺笑呵呵地说,你们爱软的,你看,这红罗帐,鸳鸯枕,软被褥,暖盈盈地正好度春宵。今晚,你就在这温柔乡里美美地把魂消一消。 尤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微红的灯光下,粉红的罗帐内软如绵的嫩绿的衾褥,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全新鲜亮。不知她又从哪里借来了留声机,咿咿哑哑,送出了靡靡煳煳的女人嗲声嗲气的歌声: 流云姗姗, 明月照人来…… 入其境,聆此声,他心摇意盪神出窍,的的坠入了温柔乡。要不是他事先早有警觉,这一倒下去,就会三天三夜不知何处是故乡。可如今他深刻认识到,宝黛虽然都有芙蓉面,可是,她们内心世界的黑白不一样。他熟知的青梅竹马的知己池新荷,何曾有她这般心猿意马,放荡不羁!人们讥刺她公共汽车、渡船老闆,真的一点不错。他已经把心交给了池妹子,今后无论如何,泰山也不能阻挡自己该走的路,人生的航船,决不能偶遇风波就转向。于是他便虚与她委蛇,装作难为情地讪笑着说: 凤姐姐,这,这是你的深闺,我,我,我怎敢造次?何况我鸠占鹊巢,今晚你又去哪里安宿? 犹大哥,我不是早告诉你了,我喜欢硬的,我就睡在窗下的办公桌上。你喜欢软的,自然睡在床上。一硬一软,各有偏爱,这种安排,地设天造。何况我是主人你是客,还有什么可说的。睡吧睡吧。说着,汪凤绮早搬来了一叠书当枕头,睡到办公桌上去了。尤瑜磨破嘴皮子怎么说,她都不答应。尤瑜想,反正离天亮不到两点种,一晃就过去了,何必烦烦恼恼,与她争争吵吵,呶呶不休呢? 白炽灯拉灭了,床头的萤光灯光闪闪的,红光映在绿褥上,恰如晨间日照的水面,溢彩流光。尤瑜不自觉地乜斜了一下那边的办公桌,她抹胸短褂,三角裤衩,隆凸的是蘑菇山,膨大的似气球,低凹的似幽泉谷,频频涌动的如涟漪水,平滑膏腴的即是奶油洲,纤纤掐腰牵人意,馥郁香浓惹人怜。见此情状,尤瑜心底的热潮、喷泉,禁不住立刻要喷涌。眼前那普通的办公桌,即刻变成了神圣的祭坛,南子臭豆腐,隆乳香蛋糕、情人侣烧卖、美人鱼饺子:应有尽有。形态娇媚如彩霞,异香奇味胜熊蹯。唐玄奘见状心震颤,吕洞宾睹貌口流涎,天上的神灵圣众,似乎正乘云涌雾,似秋叶纷纷飘落人间,来歆享这圣洁的牲醴。尤瑜此时虽心动涎流,慾火中燃,但他随即冷静下来,自知自己不是孙悟空,没有横扫一切的金箍棒,降不了白骨精,就不能住进盘丝洞。 这样,他心中肉慾的祭坛隐退了,真情的伊甸园再现了,笑吟吟的池新荷向他走来了。往日,他们在一起共同欢愉的生活镜头,频频出现在他大脑的屏幕。不管风霜雨雪,阴晴冷暖,每日晨昏,他拉着她的手走过莲溪上的独木桥;爱莲桥上,她扮猪八戒,背着她这个老婆颤巍巍地走;爱莲山上,他们情意绵绵齐声唱着《秋水伊人》,风敲翠竹为他们击节,幽怨的松涛为他们伴唱,悠悠白云为他们起舞。他们像两股山间的淙淙清泉,敲着清脆的银铃,蹦蹦跳跳地穿越崇山峻岭:他们青梅竹马,天真无邪,携手走过了八个冬夏春秋。怨只怨自己思想的泥沙将清泉搅浑了,恨只恨那些黑心人拦河筑坝,故意将他们汇集在一起的水流分开,他们才你南辕,我北辙,愈走相距愈远。现在,他清楚地认识到,池新荷与汪凤绮,一个活泼天真,是在大海里遨游的美人鱼,一个口蜜腹剑,是从阴暗的洞穴里钻出来的美女蛇,清泉浊水,泾渭分明。他愿与凤为邻,不与鸡共舞。不能再犹豫了,他只能即刻离开这光怪陆离的是非之地,否则,顷刻就会坠入罪恶的深渊。于是他马上披衣起床,苦苦恳求汪凤绮: 凤姐姐,如今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个,这个,明日一早,让人瞅见了,那么,你我,你我这种尴尬的不明不白的关系,就是百张利嘴,千担河水,也辩不明,洗不清。人言可畏啊,凤姐姐,别怪我无情。我走了,你保重! 汪凤绮闻言见状,眼看就要钓到的大鱼,就要跑掉了,她的心比勐火燎烧更惶急。她连忙鹞子翻身跳起来。可是她强拽硬拉拖不住,禁不住顿时心头怒气生。她狠狠地批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恨恨地失声说:
第434页 你我孤男寡女,合成美好鸳鸯,天经地义,谁能说三道四?没想到你原来竟是怯如鼠,蠢似猪,地道的傻瓜,好看不中吃的猪血李子,千刀万割、割不出血的钝刀子!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门砰的一声关了,里面传来了愤愤的詈骂,嘤嘤的哭声…… 尤瑜拂意夺门走出来后,急急如漏网之鱼,窜到了大街之上。往哪里去呢?回家吧,往返有五六里路,走到家时天已亮,再返回乘船赶不上。何况昨天他曾按汪凤绮的吩咐,对爸妈说过,晚上演出结束过晚,他就近在朋友家睡觉,明日一早乘船去学校。如果现在回家去,母亲絮絮叨叨,不知会盘问到什么时候。住旅社吧,快天亮了,还去捶门叫唤,别人会咒他发了疯。于是他就怏怏地向轮船码头走去。走进候船室,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几条破旧的长椅,都被乞丐横摊直躺,占去了。还好,墙角不知谁扔下了两个破草袋。他将它铺在地上,似乎比什么红罗帐、鸳鸯枕更好。才一眨眼工夫,他便鼾声雷鸣,美美地睡着了…… 此后,汪凤绮认为尤瑜是颗不进油盐的石子,不管怎么烹炒都不入味。从此对他死了心,而把情爱的触角专注地伸向姚令闻。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6促狭鬼巧激游鱼子,游鱼子乐闯南门桥 1 一帆风顺的日子,过得超乎人们想像的快,转眼轻松的夏秋过去了,沉重的数九寒天,横亘四野八荒。随着社会主义建设的蓬勃开展,农村中心工作也日益繁重。寒假暑假,教师们下到农村,冒酷暑,斗风雪,没日没夜,泥里雨里动员群众,完成党的中心工作。这比平常的教学工作,辛苦十倍。下学期刚结束,教师们又要下到各村搞中心工作了。今年寒假,教师的中心工作有两项,一是发动群众积肥备耕,为夺取明年的丰收扎扎实实作准备;一是办夜校,扫除文盲,提高农民群众的政治觉悟和文化水平。 放假后的第二天上午,唿唿吼叫的北风,像赶鸭子似的将茫茫的雪片,从天上纷纷赶了下来。滴水成冰,奇寒要命,非要出门不可的路上的行人,个个缩颈抱胸,踽踽慢行,好似一只只遭了瘟疫的鸭子。此时,白浪湖乡乡政府办公室里,教师们正围着几个燃烧得十分旺盛的火炉烤着火,大家争着笑闹,喧闹声似乎比火炉更旺盛。谈论的话题集中一点,就是尤瑜异乎常人的奇想和出人意料的笑话。尤其是他今年六一节从县里开会回来,他那怪异的模样、奇特的事,更是人们笑说趣谈的资料。 本来,尤瑜之在白浪湖,与美利坚的总统一样,是响噹噹的名人,举手投足,人人关注。他六一开会回来,在候船室睡脏兮兮草袋的尴尬的事,在白浪湖自然会闹得沸沸扬扬。但对尤瑜来说,这只不过是场毛毛雨,清晨露,六月的骄阳一露脸,很快就将它蒸发了,不留一点痕迹。夏秋远逝隆冬至,时光递嬗,新陈代谢,这事人们早淡忘了。可是昨天,乡政府又特意派他去县里领取扫盲课本,又要他今天一早乘轮船赶回来。于是沉渣泛起,人们联想的万能胶,很自然地又胶住了他,此刻,睡脏草袋的往事,又成了大家笑嚯的焦点。 原来,在昆阳轰动性的演出后,经汪凤绮一番折腾,汪凤绮那里他不能睡,回家睡又不成,便只好睡在候船室的沾满灰土油污的草袋上。第二天早晨回校前,尤瑜也曾就着河水用手仔细盥沃了颜面,怎奈没有肥皂,黑污的油渍不仅没有洗去,经手一抹,反而弄得满脸皆是。花衬衫也沾满了油渍和灰尘,像块油抹布,怎么拍也拍不掉。他知道事情不妙,后悔自己头脑发烧,要显出彻底革命的姿态,破釜沉舟,连一件制服也没带。要是与别人那样,犹抱琵琶半遮面,花布衬衣藏在制服里面,那么,此刻脱下制服,花布衬衫仍鲜妍,谁还能吹毛求疵笑话他?如今船就要开了,买衣借衣都来不及,他知道这回又会出洋相。有什么办法呢,学生们正等着他上课,他只能硬着头皮赶回来。回到学校里,师生们见到他那副怪模样,个个差点笑掉了牙。不过,经过他那如簧的巧舌调拨,人们相信他演出后,为了赶回学校上课,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到后船室过夜。由于太疲倦了,便随意睡在地上,才弄得如此狼狈。这样,大家讥讽的笑影悄然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肃然起敬。那工作极端负责的桂冠,就冠冕堂皇地戴到了他的头上。 不过此时大家围炉拥火逗趣说笑,就不这么说了。特别是那个以前当尤瑜去说服王笑天穿苏联花布衣服的时候,曾跟在尤瑜背后看热闹的那两个促狭鬼,当时,不仅没有看到笑话,相反受到王笑天的无情的责骂,怄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觉得现在正是报復的好机会,就展开丰富的想像力,无中生有,恣意诋毁尤瑜。他们说,尤瑜那天演出后,在大街上追着公共汽车汪凤绮调情,那恣意放荡的骚劲,连公共汽车也受不了,当即遭公共汽车严词拒绝,不许他上车,可他仍死皮赖脸,穷追不捨。强逼她接吻,摸她的上身,还要继续往下探险。她的愤怒的潮水,排山倒海地翻滚过来,其时,他正站在一条臭水沟旁,一时他抵挡不住,站不稳脚跟,一个倒栽葱,栽在臭水沟里,喝够了脏水之后,好不容易才从污泥里挣扎出来,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狼狈模样。他们绘声绘影,说得活龙活现。好像那晚他们曾寸步不离,影随着他,摄下了这一组珍贵的真实镜头。尽管人们都认为这是捕风捉影,但习惯于追求新奇刺激的人,心里还是得到了满足,个个都笑得前合后仰,声浪似乎比户外撼树摇屋的狂风的唿啸声更高。
第435页 接着,这两个人又和几个好事的人,唧唧哝哝商量,说这次要想办法捉弄他,让他制造更多的笑话。有人说,将他弄到风骚女人最多的风柳(流)村去,让那些女人像糯米糍粑一样粘住他,再在他的风流帐上浓墨重彩地添上几笔辉煌。有人说,让他与王笑天在一起,王笑天天天给他刮鬍子,使他一刻也轻松不得。但最终一致的结论是,尤瑜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尖嘴利牙强出头,而南门桥村的村长最不好对付,最好让他到那里去。前年春插,王笑天被派到那里推广双季稻,他伶牙俐齿,那么厉害,竟天天吃闭门羹,无处吃饭睡觉,只好逃之夭夭回学校挨批评。如果将这个习惯街上数麻石的公子哥儿,甩到南门桥村这个泥坑里,让他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去滚盐鸭蛋,工作开展不了,让他天天挨批怄气活受罪。将他这只好斗的公鸡折去翅膀,看他今后还逞不逞能!? 这些人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白浪湖乡本来在狭长的昆阳县的最南端,伸向湖里,像长长的手臂,而南门桥村又在白浪湖乡的最南端,是这手臂上长出的一根粗长的指头。它孤悬在湖里,隔水与毗邻的宁湖县仅隔宽不足十米的一带水相望。它,东西宽不足一里,南北却有五里长。传说它本来与对面的宁湖县连在一起,像桥一样,所以叫做南门桥。自古以来,两个县经常因争这座桥而发生械斗,死伤很多。玉皇大帝为了阻止这样的灾祸发生,便命雷公电母将桥炸断了。这个滨湖的村庄,三面濒水,解放前,农民傍水虽然也修了些堤堰,可是低矮简陋,洪水倒灌,十年九淹,颗粒无收。但是,只要稍稍遭旱,眼巴巴地望着湖水,却无力引水灌溉,田里开坼,苗稀草盛,收成也很糟糕。因此,这里的村民虽然也种禾稻,但赖以生存的主要手段,还是靠打鱼。他们住的,与其说是房子,倒不如说是鸟巢兽窠,极其原始简陋。为防水淹,他们在桥中的腹地,垒一处高台,然后在台上树几根柱子,再在柱子上横几根檩木,然后又在檩木上再缠些小竹子作椽子,再在竹椽子上横系些竹篾条,然后在篾条上铺盖稻草,在面南的方向留一个洞作门,房子就搭建好了。讲究的人家在四周织些茅蜡烛(所谓茅蜡烛,就是在竹篾条上缠些稻草,形状像蜡烛),再在茅蜡烛上抹上泥巴这便是墙。这种房子矮塌塌,里面黑黢黢,走进去等于钻地洞。遇上涨水,他们就掀掉房子上的稻草,拆下檩木,拔起房柱,扎成一个木排,就天为庐,蓬作舍,鱼虾作米饭,任随流水飘泊到天涯。待洪水退去,南门桥又露出水面时,他们又回来搭建自己的窝。解放后,别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进,都迅速改变了面貌。这里太公太婆的苦瓜脸上沟沟壑壑虽也温暖熨斗熨平了些,可是,由于旧习惯年復一年地恶性循环,但大体面貌还依旧。 这个村,户不足五十,人不满两百,星星点点散居在这半岛上。解放前,除了打鱼时湖里飞舟照面打声招唿外,他们几乎从来没有一块儿聚过。解放后,**领导人民闹翻身,组织大生产刨穷根。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人变思想地变样。堤修高了,地增产了,十年九淹的局面改变了,房子比过去建得好多了。砖木房,青瓦盖,南北开窗,明亮轩敞的房子虽属凤毛麟角,但总算有了。只是与乡政府和完小之间还横亘着个冬瓜似的白浪湖。穿湖过,风急浪阔七八里;绕堤走,雨雪天,泥湿路滑,得走半天。开会不方便,孩子上学更困难。这里绝大多数的人,祖祖辈辈没有跨过学堂门,几乎个个都是睁眼瞎。只有队长儿提时,父母出湖打鱼遇上疾风骤浪丧生后,曾寄居外婆家三年,上过一年小学,算是村里的秀才能识几个字,可他也曾因此闹出过大笑话。去年县里开三级干部会休息时,他与人上街闲逛。店铺的牌匾他大多认不周全,他便缄口深藏舌。走过人民银行前,他觉得匾额上的字,个个都认得,便高兴地大声念起来:中、国、人、民、很、行。念完后,还补充说:中国人民翻了身,消灭了gmd,dd了地主恶霸,打败了美国鬼子,当然很行!结果弄得大家笑破了肚皮。大家风言风语地说: 不多不多,六个字才认错两个,仅仅三分之一。老弟,少数服从多数,民主通过,你该当上了扫盲协会的主席! 他不服气,心想,中国人民四个字,就是瞎子也认识,说认错了很行,那怎么可能。他的名字就叫弥征行,难道他连自己名字中的行字也认错?于是,他十分生气,又振振有辞地大声争辩说: 你们不要以为多认得几个臭字,就捉弄人!难道我连自己名字中的行字也不认识?他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只同行的几个伙伴笑得弯腰流泪出不了气,满街听到的人都凑过来看稀奇。其中一个伙伴刻薄地说: 弥征行呀弥征行,你真行,你真的很行,从今往后,你的鼎鼎大名就该叫你很行。 此后,你很行这个绰号就像影子跟随着他,这个认错银行二字的笑话,也不胫而走,传遍了昆阳的山山水水,大街小巷,人们至今记忆犹新。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6促狭鬼巧激游鱼子,游鱼子乐闯南门桥 2 解放后,政府号召兴办学校,扫除文盲,可是这里的学生少,地太僻,人太穷,学校建不起,教师不愿去,文盲还有谁去扫?因此,这里年年喊扫盲,到头来还是文盲扫文盲,扫盲变成盲扫。结果仍然是,文盲+文盲=文盲,正像0+0=0一个样。这次政府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派个最得力的人去。派谁呢?乡政府觉得这个怕吃苦,那个不负责,统统不合适。他们也曾觉得尤瑜最恰当,可是他是地委书记的小舅子,派他去受苦,碍于书记部长的面子,他们不敢这么做。群众也知道这个底细,谁向组织提这个建议,谁就会挨批评。那两个想看尤瑜笑话的顽皮子就唧唧咕咕,准备设下个圈套,想让尤瑜自己往里钻。
第436页 大约是九点钟的光景,尤瑜扛着个大包,风风火火,推开门闯进了会议室。他身上积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花,彷佛个蒙古汉子,翻穿着一件崭新的羊皮袄。他将包往地上一摔,就扯下围巾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放开大嗓门兴沖沖地嚷道: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江上下,唯余莽莽,山舞银蛇,原驱蜡象。嗨,好一派北国风光!可惜啊!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成吉思罕,只识弯弓射大雕。真正的数风流人物,要看我们啰。同志们,好马就得牵出去熘一熘,英雄人物就要敢与风雪斗。今朝开完会,我们都到风雪里去走走,好好体会体会这大雪满棉袄的新滋味。尤瑜还在轮船上的时候,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在搅尽脑汁,字斟句酌,想拼凑些显眼的辞藻,回校时对老师说,让他们对自己刮目相看。他对什么新奇的事儿,是那么专注,连平日那双专在人群中搜索漂亮的女郎的活泼的眼睛,也痴呆了,此时对她们都熟视无睹。直到快下船的时候,他才最后决定,改动毛主席的《沁园春·咏雪》与唐诗《塞下曲》中的某些词句,敲定这番脱俗超群的话,向大家挑衅。三个堂客们闹翻一房,三条游鱼子窜动一塘。尤瑜真的是条出色的游鱼子,他一走进会议室,会议室便闹翻了天。房子里立即充满了活泼的空气。 本来那几个顽皮的小伙子想转弯抹角,先给他戴高帽子,灌迷魂汤。说他如何不怕困难,英勇无畏,引诱尤瑜钻进他们设下的套子,自己争取去南门桥。没想到钓饵未下鱼上钩,不费吹灰之力,他便主动提出要与风雪斗。看来,他们只要再给他一碗稀淡的米汤喝,就能顺水推舟,牵着他的鼻子乖乖地跟自己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个曾在尤瑜去劝王天笑穿苏联花布衣时,尾随着他去看笑话的,马上接过话题,扬波掀浪,极力鼓捣说: 是的,尤瑜同志,你说得对!好马就得牵出去熘,英雄就要敢与那风雪斗,一个人活着,就要扬眉吐气做好汉,决不能俯首低眉做狗熊。古人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尤瑜同志,我想问问你,你究竟是想做孙仲谋,还是要做刘阿斗? 这还用问,尤瑜同志当然是真正的英雄。他不会做奸猾的曹操,也不做靠别人出谋划策的刘备,他要做的就是智勇双全的,我的孙儿子孙仲谋。另一个也是曾经尾随尤瑜,想瞧他碰钉子,而被呵斥的,接着火上浇油,挤眉弄眼、手舞足蹈地嚯笑说,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雪去县城,扛重包,一早又不避风雪,风风火火赶回来。我看,他比起那凭着草船向曹操借箭的孙权来,又岂止英勇百倍?他不只有动脑使计的高超的智慧,而且是脚踏实地、敢沖敢闯的勇士。他是长坂坡匹马单枪、左冲右突、敢闯曹操的龙门阵的赵子龙,是一声喝断长坂桥、喝退百万曹军的张翼德。又怎么会是刘阿斗?游鱼子,我的儿啊,你说是不是?听到说孙子儿子的噱头,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了。 笑什么?你们真的太损人,太自私!甜的香的肥的都留给自己吃,专把苦的辣的涩的甩给别人咽。这一年多来,由于尤瑜对王天笑的关心与照顾,他对尤瑜的也很有几分感激之情。王天笑见那些作弄人的促狭鬼,又要疴尿又要睡干床,还专把别人往尿缸粪坑里推。觉得他们真不是东西,就气愤而又严肃地说,毛主席说,六亿神州尽舜尧。别人可以作尧舜,你们也应该争取做圣贤,总不能老是不长志,一个劲儿往乌龟、王八窝里爬。依我看,还是孙悟空立的规矩好,皇帝轮流作,明年到我家。好处大家共同占,艰苦的工作也该轮流来承担。如今,尤瑜已备受风雪之苦,运回了扫盲课本,那么,到南门桥去扫盲的担子,你们就应该主动担起来,何必又将重担子推给别人? 好好好,王笑天,我不长志,承认自己是乌龟,那么你该如你所说的,长志做圣贤,为自己树块高大的圣德碑,那么,你就该高高兴兴、勇往直前到南门桥去。你可不能自己拉出屎来自己吃!口出英雄好汉的狂言,做起事来,却往婊子裤兜里钻。 王向天见他们话里夹屎带尿,绷胀猪血脸,瞪大斗牛眼,凸出了豆角筋,站起来,叉开腿,一股无名孽火正要大发作。为了阻止这即将出现的火山的爆发,尤瑜急忙挥手,大声叫道: 老师们,不要争吵,大家不就是要我去南门桥吗?远一点算什么,充其量不过三十里。革命前辈二万五千里长征都扛过去了,我们革命青年岂能惧怕这区区几十里?我去,我去!只是有的人也太无同情心,王老师家里有几个孩子要照顾,年龄比你们大,身体也比你们差。将心比心,你们是不是不觉得话太尖、心太硬、血太凉?同舟须共济,我们千万不能把同志当敌人。 尤瑜义正词严的话,使那两个设套子的心虚胆怯,无言以答。他们想,好在尤瑜已钻进了他们的套子,自己不用去南门桥了,挨几句骂算什么,又何必节外生枝,再打口水战呢?于是他们便忍气吞声,缄口不言了。尤瑜虽然口里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其实他心里并不这么想。尤瑜是个执意猎奇逐新、思虑反常的人,他觉得无限风光在险峰,奇特美妙的雪莲,总在险峻的雪峰上,要把它摘下来,就得不避艰险勤攀登。他又想,人们常说,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最安全,最难办的事,方法对头也许容易做。自古以来,皇帝老子眼皮子底下的京官最不好当,处处掣肘,评头品足,你心力交瘁,干得再好,也难免有人蜚短流长,最终皇帝老子说句不行,还要罢官流放。倒是偏远的地方,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谁也不愿管。功虽难求,可过也难咎。你可以懒懒散散、松松垮垮,悠闲自在。运气好,到头来也许还能博得个不怕困难的美誉。因此,南门桥是他此次最该去的最好的地方。这般小子,以为他真的这么傻,其实他心中的黄河九曲十八弯,这些蠢猪笨驴,又怎么能够看得透?更何况那个村的村长,虽说曾因错识银行两字,闹了个大笑话,可是他筑堤堰,修塘坝,开水渠,把个十年九不收的湖兜里的南门桥,建成为一个粮食丰足的好地方,成了全地区青年人中的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这个人,别人说他无才实有能,这次他一定要去结识结识他,看他究竟有什么敢作敢为的高招怪方,把最难办的南门桥的事,变得容易办。他还想,越是敢作敢为的好汉,恩怨也越分明,越富有情与爱。古往今来,那些英雄豪杰,之所以能横行千里,手刃仇敌,许多人就是为了报知己,酬情爱?你很行村长既然,恩怨分明,富于情爱,只要你用情爱的高温,去融化他的仇怨的坚冰,他就会把你视为知己知音。自己这一年多来与王老师的交往就是明证。这行之有效的方法,他要再去试一试。
第437页 这一年多来,王笑天见尤瑜毫无私心,乐于助人,打心眼里钦佩。现在王老师又心向着自己,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想平息这场风波,他还有什么好说的。邪不压正,在泰山般的正义面前,两个做贼心虚的,当然藠子屁也不敢放。这样,一场烈火般的唇枪舌战,也就偃旗息鼓了。此时,乡长来了。大力表扬了尤瑜,说南门桥村基础薄弱,工作艰苦,尤瑜同志主动请缨,是难得的好同志,是社会主义建设的火车头。他又严厉批评了那几个阴阳怪气的说怪话的人,说他们不愿意到艰苦的地方去工作,是自私自利的可怜虫,是掉下片树叶也怕打破头的缩头乌龟。然后分配工作。最后他反覆严格要求大家,今晚务必下到村里,摸清备耕与扫盲这两个底子,明天正常开展工作。以后,每天一次汇报,三天一次评比。先进的插红旗,是火车头,是飞机,落后的背黑锅,当乌龟,做王八。然后散会分头做准备。 幸好老天还能从人愿,未到中午,风息了,雪停了,云渐渐散去,太阳露出笑脸了。大家望着原野上皑皑的积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7雪前耻赶考得满分,莽村长原是赌吃人 1 吃午饭时,别人离去工作的地点近,不急于出发,仍在细嚼慢咽。唯独尤瑜要绕白浪湖半个圈,熘熘滑滑要走二十多里,他匆匆丢下碗筷就上路。那两个与他暗地较劲的,皮笑肉不笑,貌似恭维,实则却恶意奚落他: 尤大哥,急什么?太阳正当头,时间还长着。老兄是优秀的长跑运动员,二十里路,不就是那么万多米?只要半个钟头,老兄就能跑完这两趟马拉松!老兄不是gmd,南门桥也不是井冈山,它不可能将肥的拖瘦,瘦的拖死,你又何必这般急。 另一个又说:老兄啊!你姐夫哥是书记,姐姐是部长,官大一级压泰山。啧啧,那小小的村长啊,不过是只小蚂蚁,他见到你这个国舅爷,早吓得屁滚尿流作孙子,乖乖地听命。他一定会化作一阵好风,恭恭敬敬送你上青云。接下来,等待你的就是鲜花和掌声。舅老爷,你好运气,我祝福你! 尤瑜早知道他们的阴暗心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心里很不愉快。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何必矮人一截当龟孙,他应该立即作出反应。但随即又想到,人如果只能做到成长,那牛马一般动物远远超过人,牛羊鸡犬几个月、一年、两年就长成了,这种速度,人类望尘莫及。可成熟却为人类所特有,审时度势,深谋远虑,进退有度,不计一时一事之失,务求实现预期的目标。为此,孙膑忍心遭刖足之刑,韩信坦然受袴下之辱。古人诗云:剑埋犹有气,蠖屈尚能伸。自己空长二十春,冲动之剑,不能埋,骄横之心,不能屈,像只好斗的公鸡,什么时候才能成熟啊?此时,他记起到在昆师第一次与竹海遭遇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故意作弄他,羞辱他,而竹海忍气不失其尊严,屈志声张了正义,从容应对,这才是真正的大智,真正的成熟。此时,他脑海里浮现出两句南极冰山一样圣洁坚硬的话: 切勿背着浪耙横闯,定要夹起尾巴做人。他想,这应该是今后度量自己是否成熟的标尺。他只能做忠诚于人民的实干的牛,决不能做胡沖乱撞的野马。如今眼前这两只鼓着一肚子气的蛤蟆,只不过是当年自己的影子。再和他们计较,岂不十分可笑?于是他就笑着与他们敷衍了两句,就上路了。 走出学校,纵目远望,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顿时使他心胸豁朗。厚厚的雪褥,严严实实覆盖着整个田野,平日隆起的土堆和低洼的沟壑,全给抹平了。一座座茅屋撒落在上面,经白雪抹得浑圆光滑,真像一棵棵壮实的蘑菇。天空那么蓝,那么蓝,真像辽阔无风的海洋,天边飘忽的几朵云,那样白,那样白,煞似在南极海面上浮着的几座冰山。一只苍鹰展开长长的翅膀,停在天空,一动也不动,那般稳健,那般稳健,真像游泳高手悠闲地在海上仰泳。祖国江山多么壮丽啊!这平铺厚积的雪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啊!要是人们心胸的丘壑,能有这么一场圣洁的大雪,将它抹平洗尽,如祖国俏丽的姿容一样,再没有污秽的斑斑点点,那该多好啊! 他遵照王笑天老师的指引,循着蜿蜒似蛇行的路,绕着白浪湖奋力向南走。忽忽、忽忽,冷冽的北风给他沃面;咔喳、咔喳,脚下的冰渣欢快地为他歌唱。一会儿,他头上冒蒸气,浑身渗热汗。他解开了棉衣的纽扣,摘下帽子扇着风。多凉爽呀,好舒服呀!他想,一个人本来就是一炉火,为什么大家硬要将它死死煨着,不让发光只冒烟?走路就该大步流星走,做事就得甩开膀子干,做人就要坦诚舒心,做展翅翱翔的雄鹰。 他一边走,一边想起了王天笑曾经对他说过的话。那是放学前一天的晚上,王老师趁着着妻子带着孩子走亲戚不在家,邀他去喝酒。一碟辣椒萝蔔一壶酒,两只大碗对着喝。王天笑脸涩涩地说: 老弟,这副架势请你来喝酒,实在有失体统羞杀猴。不过我这是明取西川,暗夺荆州,想借邀你喝酒的名义,告诉一些你所不懂的事情。你参加工作不久,初入龙潭,不知深浅,我怕你走错了道。他端起大碗说了声请,喝了口酒后,又夹了两块辣椒萝蔔送进口里,然后将嘴巴凑近尤瑜的耳朵,神秘地说,放假以后搞中心,南门桥村,你无论如何不能去。那是个烂泥坑,掉进去至少滚上一身烂泥巴,弄不好还会脱层皮,掉身肉,憋一肚子气。费力不讨好,羊肉没吃到,倒沾一身臊,
第438页 尤瑜问起个中原委,他说起了前年去南门桥村的教训:那是前年春插时,上级要求百分之百推广双季稻。我按照上级精神磨破嘴皮做工作,可那村长屁不放来屎不疴。晚上去找他,门上一把锁。第二天他还像兔子般藏着不见面。村民们对我,也是东家不睬西家避,太阳偏西,我的肚子里还未进一粒米。我负气跑回学校里,领导板起面孔卖牛肉,抡起批评的大棒狠狠揍:你怕苦怕累的资产阶级思想不除根,怎么能做好无产阶级的新工作?他勒令我即刻回村里。春插半个月中,我像只丧家狗,交了伙食费,还得怄怄气气挨家挨户讨饭吃。如今是冬天,风雪交加,泥湿路滑,到那里更会加倍受折磨。这次,你可别不知山高水低,重蹈我的覆辙,跳到那火坑里去。 他还说,这个村的村长不听话在县里出了名,领导早就想撤掉他,但群众拥护,上面不好换。如果万一推託不掉,领导要你尤瑜去,你可千万不能顶撞他。 当时,他的好意他心领了,可他思想上还是犯嘀咕。一个群众拥戴的干部,怎么会如此不通情理,这么冷酷待人?他倒突发奇想,就是吃几碗冷鼻涕,他也要去看个究竟,明辨真伪是非。因而后来他拂逆了王天笑的好意,主动争取去南门桥。 虽然是隆冬雪后,可太阳出得勐,还是有几分热力。走着走着,雪渐渐化了,冰渐渐溶了,泥路渐渐现出来了,寂静的田野上有行人了。走呀走呀,辽阔无边的大湖显现在眼前了。白浪湖这广阔膏腴的田野,多么似健妇丰隆的乳房;南门桥这熘插入湖中的狭长的土地不就是这乳房上的长长的乳头?看到这般情景,尤瑜想,目的地大概是到了。他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一种异样的景象呈现在眼前,破坏了大自然的宁静与和谐。 ……英雄好汉不怕冷,落后的就是死龟孙。……沖啊!阿呵呵呵……众人齐声的狂唿啸叫,冲击着他的耳鼓。单衣解扣、袒露乳胸、扎裤赤脚、肩负重担、不暇奔走的男男女女的飒爽英姿,闯入了他的眼帘。他急忙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南门桥村在修整水塘,把塘里的淤泥挑出来做肥料,扩大水塘的蓄水容积。估摸有四五十个人。老大爷、妇女用指甲锹(锹片宽五寸多、长约一尺,形似指甲,故名)把沥去水的牛皮糖一样的塘泥,铲进箢箕里,每铲泥巴七八寸宽,近两尺长,每只箢箕双行垒上尺多高,担担都有两百零。青壮男儿就挑着塘泥,缘着熘滑的斜坡冲上去,把塘泥送到大田里。这种功夫累死人,可有了姑娘们的笑声作奖励,小伙子们个个都使出了牯牛的劲。 还给我加两锹吧!光挑这一点不过瘾。一个鼓鼓墩墩、头上挽了条白头巾的青年说。 好傢伙,你逞能,给你压两座山,让你过把瘾!一个个子高挑、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的姑娘挑衅地说着,再在每箢箕泥巴上加了两锹。小伙子蹲下腿,一躬身,撑起腰,挑着泥巴,就在鲇鱼泥鳅那样滑的塘基斜坡往上飞跑着。岸上、塘里的人,都放下劳动工具,鼓掌喝彩: 好!还是我们的骚牯村长的牛力大,干劲高。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7雪前耻赶考得满分,莽村长原是赌吃人 2 一个还未成年的男儿,跳起来唿喊,不慎脚下一滑,拍拍实实跌倒在稀泥里,滚了一身泥,像个盐鸭蛋。哈哈、哈哈,狂欢啸叫的声浪震撼着雪原长空。 此时,骚牯村长正弯腰在田里倒泥巴,听说是村长,尤瑜马上迎上去,大声赞扬道: 村长,你真的了不起!这担泥巴少说也有三百斤,你挑着它能飞跑,真的了不起! 村长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穿着讲究的高个子青年站在他面前,脚站在干净的地方,生怕新跑鞋沾上泥。村长皱着眉头瞟了他一眼,没好声气地对他说: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们是在卖苦力,不是在演戏;我们不需要演员,也不需要看戏的。你走开!听村长这么说,塘里岸上劳动的人都投来鄙夷的目光与尖锐的哂笑,真弄得尤瑜无地自容。但他顾不了这些,马上走上前,双脚没在稀泥里,一把拉着村长,说明他的来意。还没说上几句,一位小伙子指手画脚向尤瑜挑衅地说: 小伙子,既然你是上级派来给我们修水利的,那就下到塘里来,和我们村长比一比。看谁是王八,谁是真正的男子汉? 快下来吧!只要你能挑起这担泥巴,我就嫁给你!小伙子,别临阵脱逃当乌龟!那个给村长加添泥巴的高个子、大眼睛的姑娘,似荡漾的春风,纵情地挑衅、笑着招手说。 尤瑜本来有个当着漂亮姑娘的面,喜欢出风头的秉性,这下漂亮的姑娘将一军,他浑身来了劲。他立即甩掉鞋子,捲起裤腿,跳到塘里,接过扁担挑起来。他本来牛高马大,膂力过人。一两百斤的重担,平日只是小菜一碟。今日塘坡熘滑,挑着超重的担子,走起来东趔西趄,当然没有村长步子稳当。不过他还是一步一摇,颤颤巍巍,把塘泥挑到了岸上。 一个读书人能挑上这么满满的一担泥巴,好小子,真了不起!一个头髮花白、开始为他捏一把汗的老农,脱口夸赞起来。 这下可好了,煮熟的鸭子要飞了,快过门的老婆要嫁给了别人。村长呵,你说怄气不怄气?那个对尤瑜指手画脚的又高声地对村长叫起来。 岂止怄气?我看,只怕会吐血呵!从今天起,他会闭门哭上三天加三夜,哎呀,我的妈,那,那,那才是真正的黄连啊,真正的——苦(哭)啊!另一个顽皮的年轻人,装出悲哭的可怜兮兮的神态,说了村长,回过头来又装出指斥大眼睛姑娘样子说,这么多年你很行对你那么好,你却一朝把他当烂草鞋甩掉,想另穿新皮鞋,你真的太无情了。
第439页 听到这些幽默风趣的话,当时塘上塘下,停止了劳作,像炸弹爆炸了一般,一片啸叫、一片欢笑。有的人笑得前合后仰,差点摔倒在塘里。人们欢乐的劲儿,达到了沸点,洋溢的热气,赶走了寒气。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平日大大咧咧的好捉弄人的莽撞的尤瑜,此刻竟变成了个羞涩的大姑娘,脸蛋发烧,无所措手足。他倒掉塘泥下到塘里来,没想到,熘滑的塘基斜坡,挑着重担上去艰难,反而能走稳,空身下来,情急之下,脚一滑,叭嗒一声,像一截沉重的木头倒地,滑到了塘中的稀泥里,立刻也变成了四脚朝天的大团鱼。紧跟着滑下的一只箢箕,似乎也在故意捉弄他,翻了个身,拍拍实实罩在他头上。塘里狂笑的炸弹又一次爆炸了。人们忘无所以地拍手顿足,眼泪也笑出来了。 你们别闹了!人家一个知识分子,也能干我们大老粗的牛马活,已经十分了不起!你们还这么刻薄地挖苦他,你们还是人吗?那位头髮花白的老农攘臂高唿,急忙出来制止。 鸡屎粪滓,鸡屎粪滓,真像,真的像。你老先生真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描写得这么生动形象!那个顽皮子故意弯下腰,来回端详倒在泥里的尤瑜,继续揶揄道。 人家老师放下架子,这么为我们劳动,你还这么讽刺他,你,你简直同地主**穿一条裤衩!村长见有些人闹得太不像话,心里火了,他一边制止他们胡闹,一边俯身拉起尤瑜,老师,我们这里是湖州野地,这些没教养的蠢牛野马说的,你只当是放屁!他又转过身来,招手对大家说,大家已经笑够了,闹够了。谁还再闹,收工后罚他挑十担塘泥。同志们,别再闹了,现在继续干吧!说着挑上担塘泥就跑。 大家也跟着干起来。那个大眼睛的姑娘,给尤瑜的箢箕里上泥巴时,每一锹都少一点。每上一锹,都笑着瞟他一眼,似乎在说,我照顾了你,你得好好感谢我。 在大眼睛一旁的一位矮个子姑娘乜斜着瞟了她一眼,一边上泥巴,一边小声逗趣说:怎么啦?花秀姐,还没有过门,就这般爱老公,不知人家卖不买你的帐?她又转过来神秘兮兮地对尤瑜说,老师,有这样又漂亮、心肠又好的姑娘爱你,你真的有福气! 一个萝蔔两个坑,一个姑娘两人争。这下牛魔王遇上了孙悟空,有好戏看了。那位曾揶揄尤瑜是鸡屎粪滓的的顽皮子,眨眼努嘴搭讪说。接着他躬身挑起一担未上满的泥巴,飞脚赶村长,村长,村长,你慢点走,我有要紧的话对你说。你可不能把吃进口里的唐僧肉,吐出来让狗吃! 尤瑜在学校里读了十来年书,次次考试不及格,吃鸭蛋,他虽不以为然,但他的家里人,特别是他冬梅姐,常以为耻辱,可这次赶来参加挑塘泥的现场考试,得到男女老幼的众多评委的一致肯定,破天荒得了个满分,他怎么能不高兴万分呢? 塘上塘下人穿梭,田野里的欢笑冲上了九重霄。没多久,太阳落水,大家笑语喧喧回家了。尤瑜想起花秀大眼睛里频频送来的如花一般秀美的甜笑,乐不可支地跟随村长走进村长的茅屋。这屋与其说是所茅屋,不如说是个放大了的收割后农夫晒在田里的一个稻草棵子,是个标准的圆锥体。推开山洞似的门钻进去,天暗下来了,两人对面却不见人。点上灯,只见原木的屋柱间开,中间也有小三间房,可是没有墙壁隔开,实际就是一大间。右边是卧室里,没有床架的床,上面用绳子吊着的帐子。中间一间是堂屋,靠后墙陈放着农具,还挂着一些捕鱼的工具。左边一间是厨房,靠墙的一张黑黢黢的桌子,少了一条腿。真的是一览无余,家徒四壁。村长咳了两下,又嘿了两声,不好意思的说: 我,我,我这个破家,真的,真的什么也没有。让你笑话了。 你真是无产阶级!不过真正的无产阶级有什么不好?一穷二白,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尤瑜打量了全屋一眼,笑着凑趣说。 接着村长烧了锅洗澡水,让尤瑜在厨房里洗澡。然后又从床后搬出干柴,在堂屋里生起了火。然后两个人就对坐着说开了。尤瑜首先传达了上级的精神。他说,上面铁定的指标,今年寒假,文盲、半文盲必须百分之百组织入夜校。一个月里,除了春节三天,天天都得汇报。出色完成任务的,扫盲老师和村长,戴上大红花坐主席台;完不成任务,不能刮屁股的,背上乌龟黑牌,台下三鞠躬,向毛主席请罪。此后,还得闭门思过写检讨。最后尤瑜很有信心地说: 村长,你们村是地县的红旗单位。我一定努力工作,决不拖你的后腿。请你告诉我,怎样做,才能完成任务? 村长听了,开始默默不语,接着嘿嘿嘿嘿地笑起来了,然后像观看什么怪物似的,瞪着眼睛瞧尤瑜,随后笑着十分幽默地说: 嘿嘿,尤老师,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你是地县两级大名鼎鼎的模范人物,你弥征行这响亮的名字,谁个不知晓。我怎么会闭目塞听,竟然不知道?尤瑜见他唐突地提出这么个怪问题,面面相觑,痴呆了好一阵,猜惊诧地回答他。 你错了。正像你最恰当的名字叫游鱼子一样,我的鼎鼎大名是你很行。我们两个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个是我们都有上进心,碰上强硬的对手就是不伏输,这是好的;另一个是好自以为是,往往自己说错了,做错了,却死也不认错。其实,银行的银字我不认识,行字我念错了,这都不要紧,又何必硬争着说死了的癞蛤蟆还能疴出尿来,胡猜瞎说坚持念很行呢?扫盲,这是大好事。我这个连银行两字都认错了的人,天天晚上都愿意入夜校当学生。可是那白天走路走不稳的小脚老太婆,那瘫痪多年卧病在床的老大爷,那还在奶孩子的堂客们,晚上怎么能上夜校?就是有人抬,恐怕他们也不肯来。那么,说要百分之百完成任务,岂不是成了一句骗人的空话?不过是现在我也学乖了,上面来人说黑说白我都点头笑,或者干脆兔子藏身不见面。老弟,今天让你劳动一下,实际上是为了考考你,给你来个下马威。你能顶住,我就跟你打交道,你顶不住,自然会拍拍屁股走。没想到你一个读书人,这般艰苦的牛马活的试题,你竟然得满分!现在,我把你当作我的好兄弟,这个事,老弟,你就看着办吧。弥村长双手向火,笑着娓娓说。说完,便拍着尤瑜的肩哈哈地笑起来。
第440页 他这么一说,尤瑜便立刻联想起王笑天在这里碰钉子的事,知道他是个最恨说空话的人。幸好今天修塘劳动考试他及了格,否则,他又是第二个王笑天。现在他已把他当作自家人,这次工作,他一定要好好与他商量,千万一意孤行办错事。于是就虚心地向他讨教: 村长,你说得真对,我们真是一双脚上的两只靴,不过它们弯的方向也不一样。我在麻石街上熘惯了,乡下的麦子韭菜分不清。这次工作,大哥,你要好好的帮帮我。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7雪前耻赶考得满分,莽村长原是赌吃人 3 老弟,你这样说就折杀了我。我箩筐大的字才识一担,能懂得什么。我是个粗人,说粗话是我的本色,还是先说个粗鄙的笑话给你听罢。村长强压住自己嘿嘿的笑声继续说,从前有个疯疯癫癫的秀才叫张仁,老是疑神疑鬼,怕妻子与别人有什么瓜葛,终日守着,寸步不离。一天他非得外出不可,就写了一张张仁封的封条,贴在妻子的那个上面,外出了。第二天回来一看,他气得浑身发抖,原来张仁封的封条不见了,见到的竟是长二寸的字条。其实,这秀才走后,他妻子也生怕封条破损,整日坐着不动,可是她总得吃饭上厕所,三个字左边的部分被沾湿,磨去了,就只剩下右边的长二寸。为此,他妻子遭了黒天冤枉,受尽了折磨。这个笑话虽然很鄙俗,但它说明了一个严肃的问题。许多上级领导不深入基层,不了解实际情况,不从实际出发,而把自己莫名其妙的意志强加于人,弄得事情糟糕透顶,啼笑皆非。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张仁。前年春插,地县推广双季稻。开会时,我口是心非地点了头,可回来后,我觉得我们村地广人稀,平均每人足足有六亩地。劳力严重匮乏,只能插一季稻。可王老师一到村,一脚踩定不移,要毁掉青苗种秧谷,一季稻收后定要插晚稻。逼得我没法,我天天驾着渔船去湖里,干脆来个钻进洞的兔子不见面,我碰撞不起可我躲得起。这样他没处住,吃不上饭,只好乖乖地回家去。我唐突了王老师,因为他疯疯癫癫、顽固不化,我实在没办法。为此他受到了严厉的批评,领导也撤了我的职。可是,这里的群众信任我,没有谁愿意当村长,这个职位空缺了半年多。后来,由于乡亲们的恳求,上级还是要我继续工作。地委封书记听到了这件事,亲自到我们村调查研究,他了解了真实情况后,作出了与许多领导相反的决定。恢復了我的村长职务,说我从实际出发,发展了生产,是地区的典型。后来地县都评我作劳动模范。从这件事中,我得出了结论,办一切事都要从实际出发。这次我希望你能从实际出发真扫盲;而不要不从实际出发盲扫,做王仁。 边听村长的说话,尤瑜一边捧着肚子笑,可是他也从中摸清了他的思想,原来他与自己的想法一个样。他就向村长的胸前击一拳,接过村长的话题说下去: 老兄,我不是王仁,今后也决不做王仁。我看办个夜校专扫青壮年文盲,其他的愿上夜校的也欢迎。只是这样汇报就不好怎么说。 巴掌要拍响,得靠两只手,老弟,你是左手,我就是右手。村长笑着拉着尤瑜的手与自己的手击掌,努着嘴诡秘地说,从实际出发、讲求实效,这才是真正的扫盲,而不是那些瞎嚷百分之百的盲扫。至于汇报嘛,如今许多数字,都是人们摸摸脑壳说了算。你说多少就是多少,谁来与你较劲说不是。比如今天的积肥吧,究竟积了多少担我也说不清。还不是我摸摸脑壳报个数,有时甚至我什么没有做,也可以瞎汇报。我拿了它去骗上级,有的上级明明知道,可这个上级也要拿它去又去骗他的上司。这骗有点像过去有些人抽鸦片,明知道鸦片会毒死人,可没办法,已经上了瘾,不抽无法过日子。只要你是这骗的链条中的一个环节,你这个环节缺了,上下都会急得作鬼叫。因此,这几年我也好像成了两个人,一个我凭着良心踏实干,一个我随波逐流,融入骗人的链条中。这次你照我这个葫芦依样画,你就我可以轻轻松松对付它。 听了村长掏心肺的话,尤瑜心中有了底。原来天下还有所见相同的英雄在,那就不用摇船盪桨,他的轻舟也可以轻轻松松地过险滩。不过他还得打个钉子覆个脚,谨防日后出漏洞。于是他藏智示拙小心地问: 弥大哥,你说的确实省事有道理。可是,可是,要是上级数钉究铆来检查,岂不会捅破了浓包流出浓? 嘿,查什么?贼为了表白自己不是贼,他会高喊捉贼,可他决不会真心去捉贼。同样,他们也是靠假汇报骗上级嘛,没有下面提供骗的源头水,他那骗的大河就会枯竭,他定会千方百计保护造假的骗人者。像丰满楼那样丁是丁、卯是卯的捉贼除奸的包青天,现在能有几个?何况这只不过是说假话骗人,不是昧着良心戕害人,也不犯什么大罪。露了馅,大不了挨批评。何况你背后还站着我,出了问题,我铁肩一挑,你就一身轻。我不是国家干部,上级开除不了我,大不了解甲归田,我怕什么。老弟——他用手在尤瑜肩上击了一拳,又在自己胸脯上拍了两拍,纵声笑着说,我的好老弟,你看,我是座鼓鼓墩墩的铁塔,你可别把我看作稻草人。说着,两个都大声笑起来。这笑声冲出了这低矮的茅屋,在静谧的夜空中迴荡。
第441页 你们吃了什么龙肝凤胆?劳动了一天,饿着肚子还这么有精神。来来来,赏给你们一点东西吃。听到说话声,村长和尤瑜止住了笑。尤瑜一看,原来是村长的大眼睛的未婚妻提着个篮子,推门进来了。村长马上凑过去,接过篮子笑嘻嘻地说: 来了贵客,看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煎了条新鲜鱼,炒了两个鸡蛋。尤老师,我手艺不好,你可别见怪!她望着尤瑜,又乜斜着村长,娇声滴滴地说。随后又努嘴扬眉,用手指着村长,没好声气地说,傍佛沾光,你也可以美美吃一顿。要是你呀,那,那,那给你吃的,就只有洗锅水。随后那个大眼睛姑娘便把他们的那些脏衣拿回去洗,走出门,回首嫣然一笑,就消失灾夜幕里。原来姑娘家就在村长的房子下面不远。过去村长的父母与姑娘的父母情同兄弟,在村长的父母打鱼遭遇风暴丧身后,一直照料着他。他与姑娘青梅竹马,他长大后又英俊,又有出息,姑娘的父母就把她许配给了他。因此,看上去是两家,其实就是一个家。房子窳败未修葺的原因,就是计划重盖新房再结婚。村长的未婚妻,敢说敢做还敢骂,人们嚯称她是母夜叉,其实她的芳名与她的面目一样清秀,叫何花秀。 接着村长又谈了如何具体开展工作。村长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实行三一制:三天里,一天积肥修塘坝;一天打鱼抓收入,一天扫盲学文化。农民一天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现在只有米,不打鱼弄点钱,其余的怎么买回它;妇女白天识字青壮汉子晚上学,至于那些婆婆老老,驮崽婆娘,餵奶堂客,暂时就不去管他。扫盲的那天你有事,其余的两天,你睡觉也好,回家也好。如果无事闲得没趣味,跟着我去打鱼。 工作谈完后,他们还谈打鱼,还说笑话,当然也免不了谈女人。谈到最后,队长眯缝着一双炯炯的眼,仔细地打量尤瑜,怯怯地说: 尤老师,嘿嘿,尤老师,我们,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就是一时,一时记不起来。 弥队长,我似乎觉得你像一个人。老实说,还在挑塘泥的时候,我一边挑来一边想,那个人一定就是你,可是我怕认错了人,不想说。正由于思想开小差,我才在塘里滑倒招人笑。尤瑜也狡黠地瞧着队长笑。 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队长瞪大眼睛,勐击了尤瑜一掌,然后哈哈放声笑,我记起来了。那是前年秋后,到县里卖粮,我准备到闹市给何花秀买件衣服。在大虎码头转角的地方,一群人围着看赌吃皮蛋。后来见你走去赌,你喝醉了,少了钱,就把自己的那见崭新的衣服赌上。此前我跑了好多家铺子,没有挑到一件有你的那件好,于是我也就上去赌。我想,你喝醉了,肯定还吃了不少的东西;你单单瘦瘦,像根弱苗,我圆圆滚滚,肚腹箩筐一般大,我天亮吃过饭后,还没有一粒米进肚,就是一头牛我也能吞下,这场比赛肯定我胜利。可是谁又想到,你居然不紧不慢,战胜了我!你,你脸上的那个暗红的痣,如今变成了红疤,一时我忘怀了,你吃饭时,我仔细辨认,突然记起来了。 虽然我们曾经相互见过面,可是,当时你不知道我叫游鱼子,我也不知道你就是你很行。从今往后,一个蚌壳两片壳,一双草鞋各一只,惺惺惜惺惺,左脚右脚要相互关照着,可千万别要闹别扭。你就叫我游鱼子,我叫你你很行!尤瑜极其高兴,也重重地击了队长一拳,与他调侃说。 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好弟弟,我也是你的不很称职哥哥。一言为定,谁要反悔,谁是畜牲!队长伸出右掌,激动地说着。 你是好哥哥,我是你的顽皮的小弟弟。一言为定,谁要反悔,谁是畜牲!说着尤瑜也伸出右掌,与队长合拍后,又紧紧地拥抱着他。然后,他们又天南海北地侃谈,直谈到火灭了,他们才抱着滚上了床。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8成蛮子奇袭南门桥,游鱼子冒险走钢丝 1 自从与村长抵足夜谈之后,尤瑜与村长成了好朋友,好兄弟,对工作心中也就有了底。他按照与村长敲定的盘子,三天里,只有一天要工作,其他两天,他随心所欲地游荡,本来他想多回家几次,以慰苦苦思念他的垂暮的老父母,可是他跟着村长去渔猎了几天,夜深打野鸭,白天车干湖凼捉鱼,不分昼夜,守候鱼樑上捞鱼,新鲜的生活让他感到很刺激,各类鱼虾的奇味,使他尝到了生活的甜美,他也就乐不思蜀,将父母抛诸脑后。 最有刺激、最让他难忘的是守在鱼樑上捞鱼。春夏水涨,大湖一片汪洋,南门桥与对面的宁湖县海角天涯各一方;冬季水落,烟波浩淼的水面被截成两个湖,中间只有一条不到五米宽、约三十米长的水道,上湖水通过这里泄到下湖,落差少说也有两米多。他们就在水道的下方设鱼梁,湖区人称它作踩熘。所谓踩熘,就是用粗杉木在流水里扎个与泄水道同样宽窄的长方体的框架,用木桩固定在流水中,框架上横绑两根粗木,粗木上横搁些木板门片,用钉子钉牢,这便建成了一座宽一米左右的便桥,这大概就是鱼梁的梁。然后框架的底、两侧及通向下湖的泄水口,牢牢钉上寸来宽的坚实的竹篾片,靠近下湖一端的原木上面也钉着竹篾条,形成一个竹篾片钉成的大而长的长方竹篓,面向上湖的口子形似喇叭,比竹篓宽。篾片间的距离有寸把宽,只可泄水,稍微大点的鱼跑不出去,这个设置就是人们所说的熘。这样,水挟着鱼,从上湖流向下湖,水从竹篾条间的缝隙里流出去了,而稍大的鱼穿不过篾片的缝隙,又因为落差大,水流湍急水道长,鱼无力游回去,全都紧紧地挤压在这个大竹篾篓似的熘里。鱼讯来时,每一种鱼往往黑压压一片,结成鱼阵向下游,篮盘大一队,晒簟宽一群,有的甚至绵延十几米。成队的鱼儿冲下来压得鱼梁咂咂响。这时,守候的渔民,便在鱼樑上跑步穿梭,操着个长把网兜,把困在熘上的鱼捞上来,倒入打谷的扮桶里。扇状的鱼尾泼啦跳,银白的鳞片光闪闪,即使是滴水成冰的午夜,他们忙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也乐得猫弹狗跳,像过大年的孩子。忙完了,他们就选择味道最鲜美的鱼,鳊鱼呀、鳜鱼呀、青鱼呀……在鱼梁端头搭的简陋的窝棚里煮上一大锅。大家围着锅子席地坐,一壶烧酒嘴里灌,天南海北,娘长屄短,山唿海叫,真正如文人雅士所说的那样:不亦乐乎?
第442页 尤瑜在蜻蜓点水,敷衍过识字教学以后,几乎昼夜守在熘上。和他们一样跑,一样叫,一样笑。虽然累得像拉着重车臭驴子一样,他心里还是乐开了花。最让他惬意的是那天下午,他捞上了四条鳝鱼一样的东西,这傢伙,虽也形似鳝鱼但大小色泽都不一样。它背上白里浸灰,两侧腹部银白,无鳞,似蛇,二三寸粗,一两尺长,肥墩墩,光熘熘,一条大概两斤多。尤瑜从未见过这种怪物,当网兜露出水面,它们如泥鳅一样扭动时,他叫呀,笑呀,跳呀,真像个穷叫化拾到了金元宝的。大家也说这是个稀罕物,叫白鳝,味儿最美,现在就煮着吃。众人齐动手,片刻白鳝下锅。锅下火苗唿唿啦啦地笑,锅里的滚汤咕咕噜噜地唱,那瀰漫在空中香气啊,惹得人涎水淅淅沥沥地滴。揭开锅盖,像在险滩上行船,船夫的篙子一齐紧张地向水里撑一般,他们将那铁桿般的筷子,同时往锅中戳,几乎又同时将直冒热气、白嫩生生的白鳝肉,往口中塞。烫得人口舌霍霍有声合不拢,不过,穿过那齿舌紧张咬嚼的缝隙里,还是不约而同地挤出许多零零碎碎、粗鄙骯脏的话: 这……这东西,比……嫩……婆娘的……,还……有味…… 嫩婆娘……咬着这条……白……白鳝,她才觉得……更……更有味…… 尤瑜没有参加这奔流的脏水的大合唱,他那清水暂时还与这粗俗的油合不上,他只一心向着锅里,细嚼细咽细品味。那异香前所未闻,那奇味有生未尝,那种不同凡响的腻滑呀,他到此刻才体味到:鳊鱼没有这么香,鳜鱼没有这么肥,青鱼没有这般腻,鲶鱼没有这般细;野鸭肉有点粗,獐麂汤略带腥,海参墨鱼,又似乎有些泥巴味。这东西啊,吃进口里,异香芬齿颊,奇味满嘴溢,滑滑腻腻喉中熘,黏黏煳煳似酥糖,它无骨无渣,顷刻就溶化。他只觉得有一种脱离凡俗,升入仙界的感觉。他想,人生得意须尽欢,切莫不将白鳝尝,太白真人想不到,美国总统世界首富不知为何物?这世界上的一切的一切,说白了,还不如一碗白鳝汤。 村长见常常窜翻一塘的游鱼子,如今安静如**,便有意撩拨笑着问: 老弟,你嘴里吃进好吃的,心里想着心爱的。你告诉我,你究竟又想着哪一位姑娘啦?觉得哪一位天仙,比这白鳝肉的味儿鲜? 那还用说,只有你爱的那大眼睛姑娘的味儿,才比这白鳝味道强。 村长啊,这尤老师可比你有文化,他心里想着就一定会来抢,你如果不提防,到时候,你吃进口的唐僧肉恐怕还要吐出来。 几个吃得脸上冒汗、嘴里汩油小伙子怪声怪气地逗趣,所有的人都哈哈哈哈地笑翻了天。就这样,尤瑜天天泡在熘上,笑在熘上,效太白真人得意尽欢,真的忘记了美国总统,世界首富,家中的老父母。原来计划春节前回家两次,可后来一次也没有回去。过春节回去时,村长问他,老弟,捕鱼,修塘坝,你与我们村劳动力一拳一脚,一个样儿干,还教我们识字学文化。给我们村做了这么多事,辛苦了,我们打心里感激你。如今,青鱼、鳜鱼、鳊鱼、野鸭子,每种拿一点,也把我们的一点心意带点回家去,献给你父母。可尤瑜却说,别的什么都也不要,我只要两条白鳝就够了。 真的尤瑜这么热爱劳动积极工作么?那只有天知道?其实,尤瑜有生以来的二十多年,天天泡在街头的麻石上,生活空虚,觉得腻烦没滋味,只想寻求新的刺激。这次到南门桥来,正好满足了他这种一时勐涨、一时骤落的山溪水的任性胡来的性格。他跟着村长到熘上捞浮头鱼,车干湖凼抓沉底鱼,深夜驾着小船打野鸭、摸手坎,与大伙儿一块儿剜湖藕,串门子与妇女调笑,他样样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能这样,就是搭上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对他不了解村民,就错把杭州作汴州,认为他埋头苦干觉悟高。至于扫盲嘛,虽然青壮年,特别是基层干部积极性高涨,可广大群众情绪低落,他嘛,更是满妹子哭的男人,懒心懒意,逢三的晚上上课时,开始听课的到了,他还没有到。后来被学员高涨的积极性所感染,才稍微认真点。夜校就安排在村办公室。进村后的第二天,村长就领着几个劳动力,动手砌土砖墩,再在土砖墩上搁上宽楼板当课桌,村民自带凳子来听课。那些从未跨进学堂门的睁眼瞎,正像长年打光棍的汉子要老婆一样,那种学文化的如饥似渴地劲儿,他从未见到过。照村长的话说,如今大家有饭吃,有房子住,有老婆睡,不受压迫不遭饥寒不孤独,就是不识字没文化,怕受人愚弄,心里不塌实。往往七点上课,他们不到六点就齐刷刷地来了,学到半夜过后,还不想回家。他们都无限感激地说,尤老师上课,他们顿顿如吃红烧肉。尤瑜因此也深受感动,教学也认真了。给青壮年上课,除了教识字课本之外,还自编教材,教他们加减乘除学计算。应这些疯狂地学习的人的要求,他还制作了一些识字卡片,他们带回家去教家人。这样,家家屋里贴上了识字卡,劳动之余,处处都能听到读书声。 说到汇报,他一直是草原上的疯子放羊,心中无数。入学的人数,他从未统计,也不想去统计。他觉得这样做,丝毫没意义。别人粗略估计,入夜校的没有超过一半。可是汇报,他心中有数,摸摸脑壳就报上去。第一天入学率达百分之四十,以后,每天大约增报百分之五六。大概十天左右,文盲就百分之百入学了。他还每天介绍一个克服困难上学的典型:七十多岁的颤颤波波的婆婆,要媳妇搀扶着她上学;整天忙碌的大嫂的门上、桌上、锅台旁、猪圈旁,都贴满了识字卡,边干活儿边识字;卧床不起的老大爷,就组织学员包干教。他的想像力很丰富,逻辑思维能力又很强。个个典型有姓有名,有根有叶,情节生动,感人至深,数字环环相扣,滴水不漏。这样,一个全地区有名的文盲村、干部不愿驻足的后进村,一跃成为了全县扫盲的先进典型。
第443页 这个典型像流星划破夜空,像白日一声震雷,使县里、地区都为之震惊,让人耳目一新。它惊动了抓扫盲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兼县长成大山,他决定在春节过后,深入这个落后村了解情况,解剖麻雀,总结经验,在全县推广。不过这个旧社会曾当牛作马、跟着**曾使刀握枪、打败蒋介石、赶走美国狼的硬汉子,深知如今工作中弄虚作假的弊端,到基层去,往往不事先通知,而是骑着辆破自行车,装扮成农民模样,搞突然袭击。一次,上级要求服务行业落实为人民服务,端正服务态度。下面的汇报都说工作改进了,干部职工的服务态度好得不得了。书记部长也下去检查了,百问不厌、热情助人,在服务行业已蔚然成风。可他不相信,他赤脚草鞋,穿一件不知从哪里弄来补丁叠补丁的破棉衣,挑着担马篓,马篓里面放几个烂萝蔔。他到下面供销合作社买袜子,挑上这双,说贵了,挑上那双便宜的,又说不好看,左挑右挑,挑过四五双,还没有拿定主意,着装入时的年轻的女售货员早冒火了,跳起脚跟破口骂,合作社的领导也来帮腔。他一连试过三家合作社,几乎家家差不多。回县后即刻开会大讨论,严厉批评,严肃处分,此后服务员的作风真的大转变。此后,老百姓称他是包青天,一些干部职工私下骂他是活阎王。这次他也准备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去私访,日子选定在大年初三。到了初二下午,他才通知值班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 大年初二下午,尤瑜路遇住在县政府附近、消息灵通的张红梅,她行色匆匆地对他说,县政府值班工作人员告诉她,明天成县长下基层突击检查扫盲工作,要她马上自己所抓的村做准备。当时,张红梅虽然还在学校里读书,但是,寒假里师范学生都安排去扫盲。尤瑜知道这个干部对张红梅很有意,他第一时间通报的消息很可靠。他得知了这个消息心里就发憷,他私下嘀咕,他在南门桥村做的扫盲工作,按别人说的,只不过是风流婆娘的脬肉,四两肉,一只渡船装不了,桅杆上还要挂上一块。浮夸虚报,面子上好看,怎么能禁得起量尺过秤?原来他曾天真地想,上面虽然要求工作人员正月初三上班,就是县长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8成蛮子奇袭南门桥,游鱼子冒险走钢丝 2 书记家里也有几个拜年客,他总不好关门谢客去上班,因此,他觉得大家实际上都做不到。南门桥天高皇帝远,就是县里真的初三开始检查,待到检查组来到南门桥,至少也在三五天后,他还可以痛痛快快玩上两三天。没想到这山沖里的蛮子竟这么蛮,才过初二就真刀实枪干。南门桥虽然路程远,可是这蛮子常走险道出奇招,常人不愿去的地方,他就越要去。这原来看似安全的南门桥,如今就变得最危险。自己前段工作是纸煳的,随便捅一下,就是个大窟窿。现在他只能走钢丝,马上赶回南门桥,补补漏洞遮眉眼。这样,他便家也不回,跳上了下午班去白浪湖的船。 掌灯时分他到村,村长、及全村当了女婿的青年都拜年未回家,老人妇女招待拜年的亲戚忙得团团转,谁还顾得上识字学文化。没办法,尤瑜也只好打破陈规,挨家挨户去通知。又请村长的未婚妻当晚把村长从姑妈家里拉回来。尤瑜与村长商定,他补写些春联,扫盲教室附近的农户挨家挨户送;通知全村初三晚上就上课;村长组织几个劳力再开闢一间新教室,让青年妇女也听课。又明白地告诉他们,破五前来听课的,每人每晚发五毛钱。五毛钱当时能买两斤鱼或者斤半肉,学了文化还能捞油水,村民谁还愿意缺课呢? 再说成县长,他第二天一早带着那个初二值班的工作人员,神不知鬼不觉地骑着自行车上了路。前一向天虽然阴雨连绵,还不怎么冷,可是现在天公完全翻了脸,北风呜呜似狐鸣,霰雪撞瓦声叮噹。那个值班的办事员缩着脖子,手脚麻木,牙齿咯咯,浑身好像浸在冰水里。可他有什么办法呢,蛮牛风风火火往前撞,他也只好拼命后面紧紧跟。他们一连抽查了几个村,个个村子的人都还沉浸在在走亲戚的欢乐的海洋里,扫盲教室紧锁着门,干部都不在家,想找个骂人的对象也找不着,直憋得蛮牛县长连连气咻咻地骂他***屄。到了南门桥乡的乡政府,快到中午,值班人员的鬼影也不见着。忙叫人去找乡长,等了半点钟,乡长才酒醉醺醺、颠颠撞撞来开门。县长火冒三丈,训斥他一顿,叫他即刻领他去南门桥。 风更紧,雪更狂,整个天空就像个搅乱的石灰窑,地上一剎那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毡,高地凹洼一展平,曲折的小路不见了踪影。于是只好丢下自行车,将雨衣紧裹身子,顶着狂风暴雪,高一脚,低一脚,艰难的向前行。绕湖走,二十里,下午三点半,他们总算走进了南门桥。成蛮子没有马上去找干部,他先去村民家看一看,看这里的实际情况,与汇报的究竟是不是一个样。他们走访了七八家,家家的门上贴了春联,墙上、灶上、柜子上,乃至猪牢边、茅房里,都贴上了识字卡,蛮子此时紧绷着的盛怒的脸上才绽出笑,连连点头声声夸:***屄,这才像个文化村。可是,他哪里知道,这天早上尤瑜与村长分头把识字卡送到了村民的手中,并严格交代,中午检查,贴好了的,每户村上发五毛钱。 村长知道村民很听话,他布置的工作,应该做到了家。可以让蛮子看来凭蛮子问,他不慌不忙地笑着为他们备晚餐。大概四点半,县长来到了村政府,只见办公室已改成了夜校的教室。室内火光映红脸,门口贴着副红对联:人人学文化;个个是英雄。听课的学员陆陆续续带着凳子,顶着风雪赶来了。年轻人唱歌逗笑、打打闹闹,白鬍子老倌拄着拐棍,新媳妇搀扶着奶奶,也间杂在队伍里面。再到村办公室后面的村长家一看,中间的堂屋也做了教室。屋洞的两旁也贴了对联:巾帼英雄半边天;人人识字当先锋。里面早已明晃晃地亮着灯,只是上午才砌的泥砖墩,稀泥未干,樑上尘索、地上垃圾来不及扫干净。蛮子也准备进去看,跟在后面的尤瑜心中忐忑,生怕自己纸煳的花灯给捅破。村长带着几分惶恐连忙拉住蛮子笑着说:
第444页 成县长,饭煮熟了,火烧旺了。您顶着风雪赶了一整天路,累了,饿了,冻坏了。还是先填填肚皮,暖暖身子,等到上课再来看。 早上吃得不多,风雪中撞了一天,此时成蛮子也觉得确实又冷又饿,于是便跟着村长去吃饭烤火。走进厨房里,一张八仙桌上,几只大蒸钵里腾腾冒香气,一堆干柴升起的火苗,唿唿欢歌尺多高。平日成蛮子吃工作餐不喝酒,今天飢肠辘辘,寒彻肌骨,把过去自己定的清规戒律全抛到脑后,倒显出了当年上甘岭作战的英雄本色。大碗酒,霍霍一声一口喝尽了;野鸭腿,手攒着虎咽狼吞;汤瓢舀着白鳝肉,连连灌进空仓似的枵腹中。他头上白气升腾,脸上绽出牡丹花似的笑,他极口夸赞酒醇菜餚的味儿美。村长尤瑜笑着相互丢眼色,欣慰破船已撞过了惶恐滩。空腹填实了,饱嗝连声的蛮子,蛮子县长坐着向火,还想等到六点听课。当然此时再去,巾帼英雄的教室里的樑上尘索、地上垃圾早扫干净了。不过随行的工作人员很着急,连忙小声对蛮子说: 成县长,现在已经五点半。明天县里召开三级干部会,上午您还要作报告。天寒地冻,不能骑车,赶夜路恐怕不方便。你看是不是不去听课,现在就…… 经工作人员提醒,他这才记起自己明天要做报告的事。今天要赶回县里还得赶夜路。不能再耽搁了,得马上走。他即刻弹簧似的跳起身来说: 走,我们走!话未说完,人已走进到了风雪里。顿时,村长、尤瑜、乡长都深深松了口气。可走到户外他又返身,大家的心又倒悬着,不知他又找出了什么岔子要训人。幸好他只叫尤瑜出去,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极口赞扬他: 尤瑜同志,你像当年志愿军英雄,在枪林弹雨中,勇往直前,攻占上甘岭一样,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干出了极不平凡的成绩,为党和人民立下了赫赫战功,你是社会主义建设中的英雄,新时代的王继光、邱少云。党不会忘记你,我非常感谢你。接着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拍着他的肩膀说,党需要的你这样勇勐的战士!年青人,好好地干吧! 他说完转身就快步走,乡长和县里同来的人跑步跟。一会儿,三个黑点子就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村长长长地舒了口气说: 县里的干部说,跟着陈蛮子工作,肥牛拖得变成瘦猴子,瘦猴子拖得变作晒衣架,一点也不假。接着,尤瑜也跟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尤瑜这一次来南门桥,与村长,工作上一道栉风沐雨,共同担惊歷险,生活上一道酒肉逍遥,尝尽人间的苦辣酸甜。按尤瑜的话说,他们成了莫逆之交,照村长的话说,他们是砍掉脑壳可共疤铁哥们。 世事真是难料。别的下村的老师,没日没夜,磨破嘴皮劝人入夜校,按照实情报数字,做到了百分之七十或百分之八十的人入夜校,已经费尽了吃奶的力。可是,由于他们工作的村,离乡政府比较近,区县走马灯似的检查组,像把把梳齿浓密的箆梳,反反覆覆梳,就是一只小虱子也跑不掉。他们挑精拣肥,说三道四,甚而至于信口雌黄,说这个头髮没洗干净,说那个头上虱子能跑马。说那个弄虚作假,报的数字水分太多。而尤瑜呢,熘上捞鱼,湖中猎鸭,酒肉乐逍遥;扫盲工作,蜻蜓点水,摸脑壳数字天天报,不到十天,百分之百的文盲都入学了。南门桥村这么远,来去一趟,风风雨雨会折磨你一整天,到头来还是来去匆匆,摸不到真实情况。只会让检查的人,疴屎打喷嚏,落得个两头都折本。因此检查组的人都觉得,这种鬼地方,还是不去的好。成县长是县里干部公认的蛮子,他下决心要深入龙潭,抓住这个典型,可最后还是掉入了尤瑜弥征行设下的陷阱。真是假变真来真成假,天下是非乱如麻。加上前不久,尤瑜又找到了烈士的遗物——那根特殊的钓竿,让原地下党的几个负责人——当今地区的党政领导,都大加赞许。以后的事不说,大家也知道。县长一锤定音,尤瑜成了县里扫盲的标杆。再以后,推波涌浪,层层上报,竟先后评上了地区、省里的扫盲模范。县里开会,他第一个介绍经验;地区开会,他作典型报告,还带上大红花;还参加了省里的表彰会。县委常委经县长介绍,一致认为成县长慧眼识英雄,为干部树立了学习的楷模。都说尤瑜是个难得的人才,我们应该重用。许多工作,大家对成蛮子颇有微辞,可对他对尤瑜的评价,表现出高度的一致,因为谁都知道尤瑜是地委封书记的小舅子,何况他又为找革命文物立了大功。尽管丰书记一贯反对任人唯亲,对尤瑜无一丝一毫照顾的意思,可下面还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为尤瑜仕途的升迁,处处开绿灯。 这样,冬季扫盲结束后,他就被提升为区扫盲专干。不到半年,他便坐直升飞机,爬上了南门桥乡乡长的宝座。一帆风顺,连升三级。在县里、在地区,干部群众都用敬佩、羡慕的眼光看着他,可知内情的人却说他是造假的模范,狡黠的狐狸。不过,他不记仇,不害人;能通融,不死板;人随和,肯帮忙:大家都愿意亲近他。他对自己也颇为自诩,曾剽剥古人诗句,凑了几句首崇尚泛交的歪诗: 切盼刘项能共驾,愿与黔娄做比邻,送炭添锦结并蒂,不薄新友爱故人:公卿黎庶一般亲。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对人,他既愿雪中送炭,也爱锦上添花,并且知恩图报。对己,他认为鹏飞青天,未必可喜,垂翅樊篱,未必堪悲。凡事顺其自然,不必死心眼较真。因此,处高位者不因嫉恨而疏远他,落尘埃的也因敬佩而亲近他。他平易近人,做了官,别人还唿他游鱼子,他不见怪。大事小事、公事私事,人们都愿意找他。当然,这些日子,找他找得最多的还是小淘气。
第445页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9餵千斤肥猪白费力,凭芭蕉蔸公当劳模 1 萧陶在农村磨练了三年后,小骚牯变成了大牯牛。个子比他父亲还高,胳膊比常人的腿还粗。恶狗怕蛮棍,名师出高徒。萧陶在他爸的蛮棍的栽培下,恶狗很快就成了高徒,农家的精尖人物。犁耙功夫,撒网打鱼,无一不能,无一不精。他亲身备尝了田家农作的苦涩,也眼见了当官的甘肥,因此,跳出农门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也越来越埋怨起他爸爸来。当年土改,扎根在他家的北方干部,要他爸跟他去广西。他爸认为,土改后,他家有田有地,有子有妻,翻身过上了好日子,又何必离乡背井,千里迢迢,去他乡饱受思乡苦。可如今那个北方干部已当上了地委书记,要是他爸去了,少说也能当上乡长,甚至区委书记,自己也该当上干部了。何至于今天这样,冒暑热,犯寒霜,泥里滚,水里浸,牛马般地活受罪。好在尤瑜过去曾许诺过他,他有碗饭吃,就给他分一半。如今尤瑜当了乡长,做官的门已向他敞开,他应该大摇大摆走进去,不能再犹犹豫豫,坐失良机!尤瑜此时也这么想,过去给萧陶开出的空头支票也早该兑现了,何况萧陶当了干部,他就增添了一条左膀右臂,又何乐而不为?因此,当县委县政府任命他作乡长的红头文件,刚送到他手中,他草草办了交接手续后,就去找萧陶。 尤瑜接二连三地去了几次,大家认认真真、反反覆覆地研究了好几番,觉得这事也不容易办。正门正路招收干部,要通过组织部,还要进行文化考试,不像以前由领导直接提拔。萧陶也认为自己过不了文化考试关。他们刚刚看准的阳关道,顷刻又变做了独木桥。尤瑜思前想后,最后,终于想出了一招,他说,如今社会主义建设如火如荼地开展,劳动模范的身价越来越高。辟蹊径,找窍门,当个劳动模范,然后破格提拔。尤瑜从报上知晓,某地某人种了个南瓜重达八十斤,某地某人种的水稻亩产量过千斤,他们都当上了劳动模范,提拔当了干部。做劳模,未免不是一条打开官场大门的敲门砖。 他想到这一招的时候,正是端阳的前两天。这个端阳,他破例没有回家,提早一天去了萧陶家里,与他们共商当劳模的大计。这天,夏雨唰唰地下着,正是雨蕉轩观景的最佳时间,可是,他心中有事,吃喝不香。他频繁出入萧陶的家里,这才第一次没有情趣去欣赏出睡美人的艷美,没有兴味去体味凝幽亭里饱凝的浓幽,没有闲暇去聆听雨蕉轩旁雨打芭蕉的逸韵。在昏暗的油灯下,他与萧陶在紧张地寻找当劳模的的项目。萧陶的爸爸也后悔自己没有去广西,堵塞了自己走向官场的路,至使自己落到这种窝囊境地,还害了自己的儿子。如今再也不能让儿子跟着自己做牛马,应该让他走出一条宽广的路。因而他也在一旁吸着喇叭筒,不时插话,为儿子出主意。 可是他们觉得这个不行,那个不妥,商量来,商量去,没有个眉目。种冬瓜吧,别人的南瓜已超过八十斤,那冬瓜至少也得有一百八。能种得那么大吗?大家都种稻子,我们另闢蹊径种麦子,可一亩麦子能打多少斤,实在是个未知数。而自己产量最高的稻田,亩产也只有五百零,要过千斤大关,简直比登天还难。何况第一个获得高产的是兔子,跟在后面爬的是乌龟,栽南瓜,种稻子,还能当什么模范?种红薯吗?湖区地太肥,只长叶子不壮薯,到头来只能收一大把粗壮的牛蒡根。打鱼吗?他们去年捕到条横杆子鱼八十多斤,可萧陶的爸爸二十多年来只捕到这么一条啊!那是用巨钩拴着条三斤重的大鱼,把它投到湖里,横杆子把巨钩吞进肚里后,箭一般拖着他的船飞驶,折腾了大半天,直弄得它精疲力竭,才把它捕上来。谁又能保证今年或者明年又能捕到?如果再等二十年,萧陶应该已结婚生子,甚至儿子又有了儿子,鬍子一大把,还有谁要他当干部?半夜过后了,油灯干了,他们的思想像转动的磨盘,永不停歇地磨。他们挖空心思,想啊,磨啊,想来想去,头晕脑胀,两眼发黑,才跌跌撞撞回房,歪着身子囫囵睡觉了。 床上的枕头,好像是只神奇的渡船,乘风破浪,很快就把尤瑜从现实的此岸,送到了梦幻的彼岸。这天正好是端阳,艷阳高照,昆江对面的山苍翠欲滴;绿得流油的山坡上的星星点点的野花,璀璨耀眼。昆江两岸高高低低、挤挤挨挨、万紫千红的人群,比山花更加鲜艷。在这茫茫的人海里,他冬梅姐更是那般显眼招人。冬梅姐新裁的嫩绿的短衫,衬着她那白玉般的肌肤、红霞般的脸,简直美胜天仙。他骑在姐姐的肩上,一时尽情歌唱,一时高声大叫,一时猫爪频抓作鬼脸,真是乐不可支。此时他觉得彼岸的人山、此岸的人海的钦羡的目光,全聚集在他们身上。他彷佛听到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你看你看,那不是九天仙女肩着闹海的哪咤?要是沉江的屈大夫有灵,也定会认为是他的侍女婵娟来纪念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接着有人把他从冬梅姐肩上接过去,擎在自己的头顶,他彷佛又听到有人在接耳称赞,婵娟宋玉,牛郎织女,天生的一对!尤瑜低下头一看,原来擎起他的丰大哥,仰面对着他笑。 你们看,来了!来了!眼尖的人用手指着昆江上游,跳起来,无限惊喜地说。 加油!加油!两岸山摇地动,几乎同时发出海啸般的唿喊,再现了当年万船竞发,抢救屈大夫的热烈的场面。
第446页 尤瑜循声望去,只见两只彩船,箭一般从江上飞驶下来,咚叭,咚叭,咚咚叭咚叭的鼓声,嗨!嗨!嗨!的号子声,响彻天际。合着整齐的鼓声、号子声,每条彩船两旁身着彩衣的各十二名壮实如牛的汉子,铁臂握着短柄彩桨,一斩齐地飞速划水,船几乎像条飞鱼滑出了水面。船首的龙头,高高翘起,不可一世,恰似龙宫三太子在乘兴遨游。还有数不清的船只尾随其后。 这是昆阳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的火爆场面。龙舟竞渡,对昆阳人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据昆阳懂得歷史渊源的人说,古代大诗人屈原被流放江南时,渡过长江,溯沅水而上。到达溆浦,停留了一段,又顺着沅水返回,泛洞庭而至昆阳。在这里他整理了《九歌》,写完了《离骚》,然后东渡至汨罗,于五月初五,怀石投水殉国。昆江人对他的的感情至深,听到这一噩耗,他们即刻用棕叶包着糯米,做成粽子,驾着小船,飞速将粽子投入水里,让蛟龙鱼蟹,有食物可吃,而不至于去损毁玷污屈原圣洁的躯体。这一卓异的行动,后来就衍成龙舟竞渡。尤瑜的爸爸每年都向尤瑜讲这个故事,说得那么生动形象,好像他曾耳闻目睹、亲身参与了这一行动一般。没到这个节日,他妈妈还亲手做一篮子粽子,让他乘船亲手投向水里。 他这么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一跃飞起,稳稳噹噹降落在一艘飞速前进的龙舟上,他傲立船头,痛痛快快地击鼓。耳边风声忽忽,船下流水溅溅,似骏马的飞奔的龙舟,将竞发的千帆,远远抛在后面。近了,近了,青龙潭上红旗招展,青龙潭东西水面上的两艘船,横江拉着根红绳,在悠悠闪动。龙舟只要冲过这条红线,就是今年竞渡的魁首。在红绳的正前面,一条大船上,鼓乐喧阗,长竹竿高挑着的,是待放的鞭炮;蛮子县长正踮起脚尖在向他招手,要把魁首的花环,套在他的颈上;两岸叠山涌海的平日笑不露齿的红粉少女,也在失态地潮涌般地为他欢唿。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9餵千斤肥猪白费力,凭芭蕉蔸公当劳模 2 游鱼子,加油!加油! 曙光就在前面,胜利在等着你,尤瑜哥,加油!他朝思暮想的新荷,也胀红着粉脸,拍着縴手,忘无所以地跳起来,拉开嗓门为他吶喊。尤瑜前所未有的高兴劲儿,也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他拿出吃奶的劲儿,海啸般地吶喊,雷击似的擂鼓。 嗵叭一声,劲使过了头,大鼓被击破了,海涛似的人山人海,震天的鼓乐欢唿,都烟消云散了。其他的人都如空气般地蒸发了,破漏的扁舟上,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奼紫嫣红的五月,顿时化作了萧瑟的秋风。青龙亭上的古枫,正愤怒地将枫叶大把大把地撒下,正如一场暴雪,迅速地将沟沟壑壑填满,大地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败叶。他被埋在败叶堆积如山的小舱里,挣扎了半天,才探出个头来。冥冥中,前面的红旗招展的大船,变作了破帆悠悠的孤舟。兴高采烈的蛮子县长,也变成了一个才从水里钻出来的备受折磨的老人。老人湿漉漉的长髮,乱糟糟地纷披在脸上;巍峨的帽子折转,耷拉在脑后;腰间的佩饰也不见踪影,长长的衣裾被撕成了碎片。他遍体鳞伤,赤脚履地,手握长剑,仰天长啸,怨愤化作长虹: 兰芷变而不芳兮, 荃蕙又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 今直为此萧艾也…… 尤瑜憷地一惊,这不是曾联齐抗秦、叱咤风云,后又行吟泽畔、裁制鸿篇巨幅《离骚》的三闾大夫么?怎么会潦倒沦落到这步田地?他急忙掀去身上的败叶,击桨催舟,迎上前去,凄伤地问道: 屈大夫,您深深热爱祖国,眷恋人民,坚持真理,受辱蒙冤,九死不改初衷,我们后来人备受您的恩泽。您难道不知道,仰慕您的子孙——士农工商、莘莘学子们,在您的忌日,大家都轰轰烈烈地竞龙舟来纪念您吗? 哼!你说的倒好听,可这一切都是假的,是腐烂了的鱼肉,早变了味!屈大夫将手中锈蚀的长剑,忽忽地在空中划了两个圆圈,怒不可遏地说,当年楚国人纪念我,那还是一片至诚。他们怕鱼龙伤害我,划着名船,将糯米粽子纷纷投入水里,让鱼虾蟹鳖饱腹。如今时代进步了,制作粽子的原料已不限于糯米,加鱼肉、掺海味的,已屡见不鲜。制作工艺的精湛,超乎人的想像,大的食品厂还用机械制作,销向全国、全世界。可他们个个都挂羊头、卖狗肉,口里仁义道德,腹内男盗女娼。说是为了保护我屈原,可实际上是为了饱口腹,赚大钱,送领导,通关节,为自己架起登天的梯子。又有哪一个愿意将它投进水里,让鱼虾蟹鳖有食,使它们不至伤害我?至于端阳这一天,龙舟竞渡,都是为争那个第一,寻欢作乐。又有哪一个是为了打捞我的尸体?他们早已不爱江山,不爱真理,他们只爱权势,只爱美人,个个都像我的那个不争气的弟子宋玉,他们怎么还会记住老师的恩泽?你看,宋玉那小子居然还定出了他溺爱的美人的标准: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傅粉则白,傅朱则赤,他有奶便是娘,谁掷给他一块肉,他就掉尾巴。你看,在怀王信任我、任命我当左徒的时候,宋玉、唐勒、景差他们,个个都像我的忠实的狗,摇着尾巴,绕着我兜圈子。可当怀王客死秦国以后,昏聩的楚襄王疏远了我,抛弃了我,将我流放到江南时,宋玉他们就纷纷对我加白眼,掷冷语:老头子,闪开,你行将就木,别挡我的路!而转过身来,就效妓女送秋波,飞甜吻,投入了昏庸的的楚襄王的怀抱。既然我的得意徒子如此,那么他们的徒孙们,当然变本加厉,我还有什么指望?倒是如今的人民政府,外拒列强,内修明政,努力发展生产,建设繁荣昌盛的国家,追求万民的生活幸福美满,他们是祖国忠诚的儿子。他们还叨念着我曾做过一些对黎民有益的事,在报上写文章赞扬我。你不是我的学生,倒还有点良心,你前几年还投了几篮子粽子到河中,实在是近百年来学子中的凤毛麟角。你还说要记住我的恩泽,孺子可教。好吧,你说到要做到,大声疾唿去制止那杀猪宰羊、赛龙舟来纪念我的陋习,彻底扫除这种彻头彻尾的虚伪,切切实实做几件对人民有益的事吧。现在,你朋友家的那头猪,瘦得像个风车架,只有骨头没有肉,可他们却要借庆祝端阳节的名义,杀掉它来饱口腹,还美其名曰纪念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就快点去制止吧。几千年过去了,我的遭难已成为歷史陈迹,不值得可惜。只要祖国富强,人民幸福美满,不遭罪,不受欺凌,那就好。你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吧。说完屈大夫将他一推,然后掉转船头,深深地嘆了口气,高声吟唱道:
第447页 兰芷变而不芳兮, 荃蕙又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 今直为此萧艾也…… 他舟行似箭,瞬息即逝。可那歌声的裊裊余音,却久久地在天际迴荡…… 尤瑜被屈大夫推下水里,他即刻奋起惊唿救命。这一声唿喊使他告别了虚幻的梦境,回到了坚坚实实的现实的大地上。阳光已从窗外射进来,照着他那张开的唿唿有声的的大嘴巴。此时屋里屋外,人声鼎沸,屋后还传来了猪的尖叫声。他记起了昨晚萧陶他爸说过,今天乡亲们要他杀了他家的那头猪,大家买点肉过端阳。萧妈坚决不同意,说是上半年粮食少,餵的全是蒿茅野草,尽管她剁得粉细粉细,煮得稠胶汁腻,猪爱吃,虽然长得快,可就是架子大,不长膘。下半年餵点粮食,每天少说也会长两斤。如今杀了太可惜。萧陶他爸开导她说: 做农民不容易,一年四季糠菜填肚皮,很难尝到肉。因此大家把吃肉叫做打牙祭。牙祭牙祭,把牙齿当作神灵来祭祀。不是和尚尼姑,不会天天敬奉菩萨,我们不是达官贵人、地主老财,这牙齿哪有天天食肉的份?每年只不过端阳、中秋、过大年,祭它几次。自己就吃点亏,让大家高兴点。反正我们的家境比别人还好点。 这样萧妈才流着泪同意了。现在猪叫了,不是在杀猪么?正在疯长着的猪将被杀掉,那不就是破坏生产么?难怪屈大夫要那样严厉地指责!这时他一个弹弓弹起来,衣也没穿,光着脚,就往屋后跑。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9餵千斤肥猪白费力,凭芭蕉蔸公当劳模 3 萧陶家在雨蕉轩搭了几间矮小的杂屋,关牛关猪。杂屋前的小地坪里,一排柳树柔条随风飘拂,杂屋后编织了一道约一米高的竹篱,竹篱后有条两米多宽的水沟,水沟两旁都植着芭蕉。平时,这地坪是猪牛的活动场所。此刻,挤满了人。地坪中,一个赤膊的屠户,正抓住一只一米多长的猪的耳朵,将它横按在两条并排放着长凳上,萧陶他爸抓着猪的尾巴和一条后腿。猪头下的地上放着一个淘盆,盆上搁着把雪亮的尖刀。来买肉的大人和看热闹的小孩,绕着杀猪的,在地坪里合围了一个圆圈,伸长脖子踮着脚,指指点点,笑着闹着。过节,是农村的盛典,看杀猪,正如城里人进剧院,欢乐几乎达到了白炽的程度。赤膊屠户俨然像个将要赐给人们幸福的救世主,压过人群的喧闹,得意地高声叫着: 这傢伙!别看它瘦得像风车架,力气可大,走得可快呵!要不是老子手脚麻利,它早跳过了屋后的水沟,跑得无影无踪了。那么今天你们就只能让自己的猪舌头去祭牙齿了。 他呵呵地笑着,用右掌在猪的喉下拍了两下,便准备去抓搁在盆上的刀。此刻尤瑜似箭一般钻入人的包围圈,抓起那把尖刀,越过人群的头顶,将刀抛进了水沟里。大家都莫名惊诧的望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继而怒目横睁,叱骂他。没有了刀,屠户愤怒已极,松开手就去抓尤瑜。谁知他手一松,猪的身子弹起来,将凳弹翻了,向他胯下冲过去,屠夫即刻嘴啃泥跌倒在地,双手捧着自己的下部,冒着冷汗,哼哼唧唧喊爹妈。那头猪啊,真的的像战马,一下子冲进了厨房里。冲倒了饭桌,碗钵叮噹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幸好通向房里的门关了,床上的被褥才没有遭到它的蹂躏。萧陶的妈妈急得蹬着脚跟尖叫,萧陶的爸爸赶紧操着根棍子去驱赶。猪又从厨房里冲出来,冲倒两个人后,越过了篱笆,沖翻了一棵芭蕉,跳过了水沟,箭一般地向湖边跑去了。尤瑜脑海里立刻映现出三国时刘备遇险,驮着刘备跃过檀溪的的卢马,轻松地笑了。难得的牙祭大不成了,萧陶爸忙着向大家赔了个不是之后,惊惶失措地追猪去了。萧陶妈的紧绷的心弦倒放松了,长长地舒了口气。她要大家回去,说今天这猪不杀了。她要餵下去,让它长到千儿八百斤。因为尤瑜是萧家的客,而且是乡长,大家觉得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围住的圆圈只好散开,人们怒目而视,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尤瑜自己也觉得行为近乎荒唐,触犯众怒,有些不妥。便下到水沟里找回了那把刀。屠夫在地上忍痛蜷曲了一阵后,也只好爬起来,弓身背着自己的刀具篮子,怒视着尤瑜,怏怏地离开了。 不久,萧陶的爸爸从湖边赶回了猪,萧陶去接外婆来家过节吃心肺汤,幸亏外婆家有客没接到。原来计划搞几个荤菜,大家美美地过个节,如今这美餐变作了黄粱梦。谁也不吱声,各人想着心事,怄怄气气吃着没菜饭。此时,倒是尤瑜心中琢磨出道儿了。他想这头猪的架子约莫一米高,一米多长,照萧陶妈妈说的,长上千儿八百斤没问题。他听东梅姐说过,曾省里展览馆展出的那头猪,也才八百斤。这头猪如果能超过八百斤,岂不是全省第一?那么萧陶当劳模的基础,岂不就夯实了?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即刻得到了大家的积极回应。萧陶和他爸都说是个好主意,萧陶***兴致更高,脸上绽开了花。她说,如今这猪的架子这么大,至少也有二百八。打了新谷餵足米,每天长上两三斤没问题,不到年关就有一千零。萧妈这么一说,大家心潮更高涨,尤瑜更拍着胸脯赌咒说,只要肥猪超过八百斤,评上地区劳模算他的。只有萧陶的奶奶什么也听不见,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什么捉到屠凳上的猪,放了不杀不吉利。还说,她活了八十多岁,奇人怪事见得多,就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她唠唠叨叨,埋三怨四,骂过不休,不过谁也不去理睬她……
第448页 此后,尤瑜工作之余,不管便道不便道,他总要转到萧陶家去看看。看到这猪长得稀毛白皮,高兴得不得了;碰上猪打个喷嚏,他就亲自去找兽医。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天餵五餐,这猪确实长得疯。尤瑜要乡收购生猪的食品站的负责人,带着称猪的笼子来过秤,两支大称合称,才两个多月,这猪重量已超过五百斤。为了扩大影响,尤瑜还拉着县畜牧水产局的局长来视察。尤瑜事先自己掏钱做了一套从医人员穿的白大褂,要萧陶穿上,代替他妈作饲养员,要他向来的局长大谈科学养猪的经验。这头猪一米来高,近两米长,背嵴足宽有两尺。稀粗的毛中的白嫩的皮里透晕红,简直就像少女的苹果脸。局长见了耳目为之一新,大加赞赏。说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局长,才新媳妇上轿,头一遭见到这么大的猪。这猪舍比医院还干净,猪儿舒心怎么不疯长。再餵上几个月,省展览馆展出的猪状元,就应该是昆阳的。他又走上塘中亭子,见到大白鲢不时跃出水面,长草鱼泼啦掉尾吃草,更是喜不自胜。说什么猪这么大,鱼这般长,真是他从未见过的好典型。接着,鱼肉鸡鸭,堆盘满钵,尤瑜萧陶,频频祝酒。直吃得局长腹逸饱嗝,酒醉梦乡。尤瑜才指着身着白褂的萧陶对他说,他初中毕业,不当干部,不作教师,一心回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进行科学养殖,才创出造这样的新局面。局长听说,晃脑摇头,朦胧醉眼看着萧陶,颤抖的手拍着他的肩,反反覆覆说他是好傢伙。要他马上写个材料,上报地区畜牧水产局。说今年县里、地区的畜牧水产状元,非他莫属。 可是长河多曲折,世事难逆料,有时煮熟的鸭子也会飞。萧陶的这头猪,开始长膘催肥还顺利,白粥每顿能吃一大桶,第一个月足足长了一百五。到了第二个月,它慢慢厌食不见长,不过还是长了一百一。从第四个月开始,它整天睡着不起来,餵了消食粉,进食状况仍依旧。一个月下来才长八十斤。又餵了两个月,每况愈下,这猪竟睡着怎么也站不起来,只好撬开它的嘴巴,用竹筒装着白粥灌。尤瑜从县里找来了个名兽医,他说这猪犯了软骨病,莫说它有七八百斤,就是瘦到只有百十斤,它也不能站起来。萧陶父儿母子又急又气,为此都掉了一身肉,尤瑜也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无主意。他想,即使有天大的本事,要中状元也得上朝考;就是考试通过,相貌丑陋,插宫花时,还是过不了皇后娘娘这一关,麻十三黄巢吓坏了皇后落第的故事谁都记得清。丑媳妇总得要见公婆面,空口白道是枉然。这猪既然站不起来,那就与死猪相隔只有一层纸,比黄巢的麻脸还糟糕,又怎么有可能进入省展览馆?没办法,他只好又要食品站的人弄来磅秤,找了四名彪形大汉,抬着过了称。然后上报数字,总重七百九十五,向上面报了九百五十八,重量超过省展览馆展出的那头猪。然后拍照留作展出用,还要照相的人想办法,让睡着的变成站着的。然后抬到麻石阶矶上杀,没有这么大的泡猪的大盆,接连烧了八大锅开水,停停歇歇,好不容易才淋透刮去毛。隆冬时节,风瑟瑟,雨萧萧,还是那个端阳杀猪的屠夫,他光着膀子,仍然汗洗澡。别人都说,他杀了十多年的猪,两百斤重的肥猪,他能一个人把它提到屠凳上杀了,不喘粗气。如今这样累得像拉着重车上坡嗷嗷叫的叫驴子,还是头一遭。 一头这么大的猪,光白肉就有七百多。就是远近村子里的人都来买,也买不了一半。还是尤乡长有办法,送一条后腿给县政府食堂,就有一百八;县政府所属科局各买两块前夹缝肉,每块一条肋骨米多长,两块总重超过三十斤;书记下酒要干腊,送上一套腰舌十斤多;县长的儿媳妇生了崽,猪肚子、间舱肉全送上。自家留着个猪头有六十多斤重,余下的两百多斤,卖给乡亲邻舍。此后没有多少天,这神奇的超大型猪的消息,又在昆阳的街头巷尾、茶坊酒肆传遍了。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9餵千斤肥猪白费力,凭芭蕉蔸公当劳模 4 就在杀猪后一个星期天,尤瑜把县里收到的肉款送到萧陶家,并把县里干部的夸奖、昆阳的街谈巷议转告他们,还兴沖沖地说,如今昆阳不知道书记县长的姓名的,多于牛毛,可不知道养猪大王萧陶的,就只有白痴。萧爸萧妈当然喜不自胜,原来他们生怕一头这么重的猪,自己杀了,肉卖不出去,而且目前乡亲们都比较困难,赊出去,讨帐会讨到驴年马月。让乡食品站收购,这猪吃不进猪食,按规矩扣掉毛屎,他们要吃几十斤的亏,何况收购价比市场销售价低得多。三下五除二,相差近百块,一年的收入就亏了一大截。如今卖给县政府的食堂,不折秤,价钱高,收现款,里里外外,要多收一百零。何况自己的儿子,因此获得了极好的名声,他们怎么不万分感激尤乡长呢?蒸阉鸡,炖猪头,红烧鳊鱼野鸭肉,堆盘满碟,将他当作祖宗菩萨,殷勤地供着。尤瑜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这招竟是神来之笔,写出了惊天地的文章,那狂喜的劲儿胜过打了十年光棍的牯牛汉子娶老婆。他大碗灌酒,大块吞肉,大有梁山好汉的英雄豪气在。 酒醉肉饱之后,目眩头晕之际,他想重寻自己在两次杀猪中的不平凡的踪迹,他又来到了屋后的地坪里。已是隆冬,太阳虽然依旧灿烂,但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威严。它一改往日热烈的态度,对万物冷若冰霜。萧萧的北风,徐徐吹送,秃秃的柳条,瑟瑟颤抖;深绿的芭蕉叶,变成了土灰:田野一片萧索。刚才席间欢快的趣谈催开的心花,不免蒙上了一层雨雾,不禁产生了几分悲凉。过去遭村民鄙弃的睽睽白眼,被屠夫逼着到水沟里去寻找杀猪刀的耻辱,顿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恨不得将这些鼠目寸光的小人,再拉到这里来,欣赏他今天获得的荣光。这么一想,他又觉得杂屋里猪吃食、牛啃草的有节奏的声响,像一曲美妙的乐章,他脸上的阴霾,顷刻散尽。他这半年多的努力没有白费,如今萧陶已名噪昆阳,自己在县里也有好的口碑,他心中喜滋滋的。
第449页 他下意识走到水沟边,他被屠夫勐推滑下去的足迹还在,沟边那棵根部被踩塌了半边泥的芭蕉,鳞茎露出了一半。鳞茎大的比篮球还大,真像乡下人说的芋头婆子;紧紧围在它周围的,是许多芋头崽子,每个少说也有海碗大。而一棵之中,带着崽的婆子有好几个。此时,他突然他眼前一亮,这东西给掘出来,一兜至少也有五十斤,那岂不是芋头之王?如果把它送上去,那岂不是又发射了一颗卫星?萧陶岂不又能锦上添花?运动员获得了金牌,他这当教练的,头上自然也会戴上桂冠。他觉得,世间的事物就是这样,你老老实实办事,踏踏实实做人,要成就一件事,往往比骆驼穿针孔还难;你说假是真,弄假成真,赞誉、桂冠往往还纷至沓来。鲁迅曾说,忠厚是无用的别名。那些能成就大事业的,几曾是老实人?古往今来,忠臣与奸佞的鲜明对照的遭际,有力地证明了这点,回想自己这一年多的工作的轨迹,也与此不谋而合。当然他不想做奸佞,也不会做奸佞,不过有时说点假话,有时不在办实事,这种事谁都难以避免。兵不厌诈,哪有高明的军事家把自己的虚弱告诉敌人?哪有聪明的恋人,把自己以往的不贞洁告诉对方?只要不损害别人,迎合潮流,把握时机,弄虚作假,造成对自己有力的形势,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自然,假的终是假的,怕别人戳穿。不过如今的人都很现实,只要这假对他有益,他就会保护它,会说它货真价实,而不会说它有一丝一毫的不真,正如娼妓矢口否认自己的不贞不洁那样。比如说,今天萧陶成了劳模,那是他发现的典型,他会保护他。报了上去,就是区里县里的红旗,区里县里也会保护他。哪个单位的领导不想自己的工作很出色,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典型,谁又会去拔掉自己树起的红旗,让自己的管辖的领地荒芜变沙漠。皇帝没有穿衣,大臣们也看见皇帝一丝不挂,可皇帝和大臣都说皇帝穿了一件漂亮的新衣,这就是不争的现实。这就是《皇帝的新衣》里传达的普遍的永恆的真理。他要即刻把这事办好,因为省展览馆急着在徵求展品。 他想定了,即刻折回厨房。此时,萧陶的父母还在数点尤瑜交给他们的钱,萧陶也在一旁插嘴,说这些钱该派什么用场。只有萧陶的奶奶自从知道尤瑜是乡长后,觉得自己冒犯了长官,从此战战兢兢,不敢再不上桌吃饭,也不敢再说什么,完全改变了往日敞开口骂大街的恶习。她在灶下吃过饭后,此刻又默默在烧火煮猪食。尤瑜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告诉了萧陶父子,说他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这次他不只要萧陶一炮打响,一次走红,还要助他一举成名,跳出农门。萧陶的爸爸听后简直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嘴唇嗫嚅着,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尤瑜却笑着轻松地说: 萧叔,不要担心天会塌下来,大活人不必担心被尿憋死。如今县农业局长也想抓个典型,就是苦于没有门道。我们用开水淋一淋,不让长出苗,你们不声不响地把芋头送到县农业局,我对他们打个招唿,农业局就会敦促手下立即直接送省展览馆。只要展出了,即使有人心里怀疑,也不敢说要撤下来。因为领导的决定一锤定音了,少吃咸鱼少口渴,谁还会去胡说白道趟浑水?这事办成了,我立即调萧陶去当干部。如果万一被人戳穿了脓包,他萧陶也没有什么可以处分的,他还是照样当农民。有什么风险我担着,只要不是刑事犯罪不是**,大不了给个处分,我不当乡长又去当教员。 萧陶父子见他愿为朋友两肋插刀,说的也在理可行,于是就照他的吩咐,掘出棵芭蕉兜,截去芭蕉苗,标出重量,连夜送到县农业局,第二天,县局派人直接用拖拉机送省展览馆。至于农业展览馆嘛,它不是明星唱戏,大家会评头品足,争着看;也不是价廉物美的商品,大家争着买。年头到年尾,上面来检查的人,下面开会的代表,一年能去看几次?那些大家司空见惯的东西,稻子麦子、高梁玉米、牛羊猪鸡、农机器物,或实物,或模型,谁有兴趣仔细瞧?至于那一堆黑乎乎的芭蕉蔸,人们的厌绝的目光,恐怕没有一次投向它。人称芋头的芭蕉蔸虽然无人去瞧,可这造假的人,却因此一步登天了。这一年年末,萧陶逐级被评为县里、地区的劳动模范,特招为浪拍湖乡的干部,紧接着被任命为农技站站长。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开始人们觉得蹊跷,后来有人狐疑,最后大家终于知道,所谓芋头王原来就是一蔸芭蕉。从此乡下人就毫不客气地唿萧陶作芭蕉劳模,弄虚站长。玩弄戏法的魔术师,如果没有人当众被拆穿,萧陶自然也不会承认他玩弄的是骗术。自古以来,皇帝老子不下罪己诏,那些自以为一贯正确的操权柄者,明知自己弄错了,也会让它错下去,他们明知脸上的污垢很难看,他也只能暗中洗去,决不会承认自己脸上有污垢。这样,萧陶端上了铁饭碗,别人又能把他怎么样。 冬去春来,日月更张。才一年多,尤瑜抓出了各种典型,总结了成套的经验,以出色的成绩,赢得了上级青睐,转瞬戴上了模范乡长的桂冠。姚令闻一直认为,尤瑜学无根底,才不出众,又是自己的学生,他应该钻在自己的胯下,可偏偏在事业和爱情两方面,都被他压得抬不起头。如今,学生不费吹灰之力,当了乡长,成了昆阳的风云人物,地区省里开会,有时还特邀他列席参加。而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当上个小小的附中校长。每每遇上池新荷,见到她爱理不理、似热实凉的样子,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第450页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0弃前嫌专程看右派;挪帽子四两拨千斤 1 你看,你看,我又蹈了红玫瑰的覆辙,光顾说,忘了请你吃。怠慢了客人,女王又得让我吃西餐了。如今该立即採取补救措施了,竹脑壳,来来来,我们好好喝几杯!仇虬与竹海碰了杯后,一口喝光了一满杯酒。酡红圆胖的脸上涌动着灿烂的笑。老朋友的重逢着实在使他太高兴了。他又给竹海斟了一杯,说,刚才我说姚令闻与尤瑜斗,姚令闻次次都败北,也说得太绝对,其实姚令闻也曾有辉煌的记录。就说整风反右吧。姚令闻几乎是条疯狗,见人就咬。不管是自己的老师、妻子,他都不放过。整个昆阳地区,数他领导的单位被抓出的右派最多,真正可以说得上六亲不认,立场坚定,战果纍纍,深得上级领导的信任。这些我已说过了。可尤瑜不同,他离开了教育部门,摘去了知识分子的沉重的徽章,就不是这次运动矛头主要的攻击的对象,他也不曾昧着良心瞄准那些沉重的徽章射击。相反他还为那些遭围射的可怜的人,拨开乱箭,使他们暂时得以解脱。因此,在这次运动中,他就没有姚令闻那样的赫赫战功。要是他还在教育战线,说不定他也会与右派捆绑到一块了。说时,仇虬定定的眼神望着前方,似乎它透过了墙壁,看到尤瑜像醉汉一样,在远处的悬崖峭壁上蹒跚,他着实为他捏着把汗。 是啊,尤瑜虽然时时处处好出人头地,但决不会心狠手辣,割了别人的头颅,去邀功请赏,以博取万户侯。相反,他愿意代人受过,为朋友两肋插刀。竹海在反右派斗争,自己曾受过百般屈辱的时候,却得到了他的无限的同情和特殊的呵护,因此感慨殊深。此时,似乎有一股像重磅炸弹爆炸时的强大的冲击波撞击着他,他那久已封锁心灵的坚冰,顿时化作洪流,汹涌澎湃。他饱含着热泪,激动地说,尤瑜对我的情谊,远胜夫妻,真正可以说恩重于山。在昆师时,我曾对他的种种胡来,进行过严厉的批评,甚至准备报请学校,给以严厉的处分。可他不计前嫌,珍视我们的真诚的感情。在我被划为右派、人人都视为鼠疫、霍乱、避之唯恐不及、打击唯恐不力的那些日子里,他还罄其所能,不遗余力地帮助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真是这人世间待我最亲最亲的亲人。竹海端起满杯酒,一饮而尽,愧怍万分地说,你曾是尤瑜的信使,最清楚他深深爱着池新荷,可后来池新荷却深爱着我,他却并不视我为情敌。在我上大学的时候,他经常给我写信,将他微薄工资寄一部分给我。其中两次在省城的会晤,给我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第一次是一九五七年的五月,在省青年积极分子大会上我们重逢。会后他邀我去烈士公园的湖心荡舟。和风轻轻地吹送,琉璃般的水面上漾起縠绮似的涟漪;岸柳依依飘拂,娇滴滴的荷花似乎在向人倾诉衷情。他边盪桨,边诚恳地说,竹兄啊,你我处世的态度迥异,可殊途却又同归,我们才能够在这次大会上相逢。不过我总在想,圆球运行灵活,受到的磨损较少,方正的榫头难以转动,斗榫时必然遭到重压乃至重创。当然我们绝不能做秦侩、严嵩,但你也不必做岳飞、左光斗。萧规曹随,还是做曹参最好。新社会里新的事物、新的气象很多,但腐旧的思想、丑陋的习惯,仍然不少。社会主义才刚刚起步,我们还必须避开各方面射来的旧的思想习惯的毒箭,才能比较顺利地前进。我们决不能仿效许褚,赤膊上阵。道不同,不相与谋。两条道上跑的车,不可能走到一起,因此我们的欢聚便不欢而散。可是他并不因此而远离我,关心与爱护我,仍一如既往。当我被划为右派时,第一个来探望我的就是他。 那是一个星期天,虽然立冬后不久,可朔风冷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我被关在一间斗室之中,抱着膝盖写检讨,却茫然不知该写些什么。忽然听到门外有个熟悉的声音与监守我的人激烈地争执: 难道我不能见见他,说几句话吗?就是判了死刑的人,官府送他上路时,还要让他饱餐酒肉。现在他既没有被判刑,也不曾入狱,你们也不是牢头狱卒,为什么不准我探望他? 同志,上级有规定,对于这些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仇视社会主义的右派,只有直系亲属才能探望。你们仅仅是同学朋友,怎么能破例探问? 自古以来,妻子是衣服,朋友胜手足。既然朋友胜过妻子,当然胜过所有的亲属,那么我理所当然可以探望!来人嬉皮笑脸、油腔滑调地说 同志,他现在是阶级敌人。你这样胡搅蛮缠,知道严重后果吗? 当然知道。高山流水售知音,自古以来,为朋友,挂印丢官、捨生忘死的人,多于牛毛。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乡长,连七品芝麻官都不够格。为朋友我丢了乌纱,值得! 你这个傻瓜,你这不是与右派同坐一条板凳吗?你这般胡作非为,难道丢官就能了事吗? 我知道,丢官是小事,大事在后头。与右派同穿一条裤子,那就是乌龟忘八。有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划了右派后,夫妻也得离婚。其实这话也只说对了三分之一。鸳鸯不独宿、梁祝生不共枕、死却同穴的佳话,不是时时挂在人们的嘴上么?更何况朋友之义,远胜于床笫之欢。古往今来,为朋友之难,而自蹈死地的英杰,不是比比皆是么?如果我能把自己的的名字,续写在他们的盛名之后,那是我的无尚光荣。我还惧怕什么严重的后果呢?同志,你就行行好,让我进去与他谈谈吧!
第451页 看守我的是两个与我是同班并无恩怨的的同学。一个觉得尤瑜神经有毛病,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偏要往浑水里淌。另一个认为他义重于山,恩怨分明,让人钦敬。于是都同意让他进来见我。 门开了,尤瑜闯进门,一把抱住我,失声痛哭起来。哭了一阵后,他十分痛心地说: 竹兄啊,原来我与你经常书信来往,可今年下半年给你去信,却泥牛入海,我意识到事情不妙,就专程寻到学校里来看你。人心隔肚皮,饭甑隔木皮。竹脑壳啊,你真是猪脑壳!你太单纯,哪里能看到人的伪善的外表包藏着的祸心。世路处处有陷阱,人情有时比鬼恶。才一年多,人变成鬼、地变作天的事情何其多。今天的事不是毛毛雨,而是十二级颱风裹挟着冰雹。我到北京出差,听人说,就是中央要员也保不住自己的至亲。国防部长彭老总的妻子的亲妹妹——浦西修,不也被划为了右派了么?覆巢之下无完卵,别人就更保不住,我也帮不上你。鸡蛋碰不过石头,血肉敌不了刺刀,目前你只能认命。 接着他又说,自古以来,方正的君子是斗不过邪恶的小人的。因为君子为国,待人认理,正道直行;小人为一己私利,什么坏事都干得出。为了一己之私,杨广昧心弒父,吴起忍心杀妻,李斯黑心卖友求荣,如今,这些蛆虫们则过之而无不及。人的话语如风如影,说过即逝。小人可以添油加醋,可以把老鼠说成大象,甚至无中生有,就是白天也说撞着恶鬼,捏造莫须有的罪名。你就是洁如白雪,被他们抹上脏污,就用千担河水也洗不清。如今铁网坚密,硬碰,只会鱼死,决不会网破。你得清醒清醒头脑,好好认清形势。古人曾说,剑埋犹有气,蠖屈尚能伸。现在你只能埋剑存气,屈蠖存身,强忍胯下之辱。我目前还在网外,只要一息尚存,一有机会,我会捨生救助你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门外看守我的人听不清楚。兼之他们对我的遭遇,十分同情。他们对尤瑜的侠义心肠,也十分钦佩,因此,便让尤瑜酣畅淋漓地说个够。此时我才弄明白书中没有说明白的道理,书中的道理许多都是骗人的。白纸黑字的宣言,义正词严的口号,冠冕堂皇的道理,只不过像演员不断变换的脸谱,魔术师花样翻新的戏法,全是针对别人的骗人的东西。在翻云覆雨的曹操、寡廉鲜耻的秦桧看来,它只不过是墙上的招贴,他可以随意贴上去,也可以随时扯下来,盈盈笑面可以翻出腾腾杀气的鬼脸。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顷刻变为言者就是有罪,罪不可赦,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伟大的导师往往误导你自蹈死地。长期以来,我总以为自己勤奋好学,对人类社会的认识,远比尤瑜深刻。如今才深刻认识到,倒是他尤瑜,不好读书,游戏人生,反倒认识了光怪陆离的人生百态,能引导自己走出了陷阱、迷宫,刘项从来不读书,这真是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伟大的悲哀!我答应了他,他才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他走了。风,仍然拔树撼山;雪,仍然铺天盖地:奇寒仍然严严实实地统治着整个寰宇。我望着他远逝的背影,不禁悲泪盈眶。此时,洞开的门里,裹着雪花的朔风灌了进来,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顿时像患疟疾一般,周身战慄,我当即将门关上。此刻我骤然觉得自己并不如自己想像的那样,是生活激流中的勇士,能够中流砥柱,而是一只别人可以随意捏死的可悲可笑的蚂蚁。此刻,一只小雀窜到窗台上,无限惊恐地望着屋里,吱吱喳喳地哀叫着。我知道它是想找个躲避风雪的处所,我打开窗户让它进来,它却不敢进来。我关上窗门,它停在窗台上,眼神怪怪地望着我,我也与它一般,眼神怪怪地望着它,彼此似乎有那么一点相通的灵犀。然后我在膝上摊开的稿子,向去写那些自己也不知道该写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仇虬听了竹海血泪的哭诉,感慨万分地说; 是的,就是那天晚上,他从你那里回来,没有回家,也没有去白浪湖。他跄跄踉踉跑到我这里,向我哭诉着见到你的情状。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代英才,就这样泯灭了。他说,以前每到省里开会,都要去找你泡上半天,美餐一顿。重叙你们往日同窗时的尴尬而又真诚的友情,让你分享他意外成功的喜悦。然后跑到我这里,天花乱坠地向我诉说,迸泄他那庞大的躯体都包裹不了的得意。可这次他从省城回来,好像一身骨头散了架,似乎坐立不稳。他彷佛从赤道来的热潮,骤然流入了北冰洋。他说,他怎么也不能忘却反差如此强烈的两次会见。他哭诉完之后,仍然神经质地哀吟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真想不到风云变幻如此之惨烈,顷刻间,杨柳依依的春天,成了雨雪霏霏的严冬。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0弃前嫌专程看右派;挪帽子四两拨千斤 2 尤瑜此时泪眼汪汪的那种痛苦的情状,虬虬觉得用什么样的言辞来形容,都显得苍白无力。说时,他饱含热泪,痛苦万分。 竹海喝了几杯以后,久蛰的激情被躁动起来了,听了仇虬的诉说,十分激动地说。 唉,真难以想像,在昆师我曾给他增添了许多麻烦,最终导致退学;参加工作后,又与他意中人热恋,致使他们劳燕分飞。可他不怀恨记仇,对我落井下石,相反却无限同情我,甚至甘冒身败名裂的风险,来见我,以德报怨,为我分忧。他真正是胸怀坦荡的君子!我没有什么可报答他,但我一定得亲口向他好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为什么你今天不把他拉到你这里来?
第452页 我何尝不想拉他来。只是他说,你与他的见面,他另有安排。他到这里来,他这块糯米粑粑粘堵了我们的嘴,许多话你我都不便说。仇虬长吁短嘆,十分遗憾地解释说,其实,他不只对你十分同情,他对所有受害的人,都无限同情。接着仇虬说起了反右斗争中尤瑜为王笑天开脱两项所谓右派罪行的事: 王笑天是他在白浪湖完小的同事。王笑天确实有些学问,平日骄傲自满,嘴巴又喜欢出臭,甚至顶撞领导。反右开始后,在领导心目中,他是个死硬的右派。不过,右派还得整材料,可王笑天曾在北京读过几年书,那里还有几个铁干朋友,向他通报了北京反右的情况。他在鸣放会上三缄其口,被左派们骂作被冻僵了的闭口蛇。他没有公开鸣放,左派们就深挖幕后的材料。可是他的名字叫笑天,左派们都说,笑天的意思是笑党领导下的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的天。还有两件鼓眼暴筋的事,当事人清楚地记得,并且一传再传,成了笑话。只要将这些事上纲上线,略加分析,他就会被划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这两件事对别人来说,只是目见耳闻,而尤瑜才是亲身经歷的当事人。当时,他当上了乡长,他的证明材料更有分量。于是,白浪湖乡教师整风小组的组长,也就是尤瑜离开学校时,他推荐的校长。这位校长派了那个喜欢探人隐私、曾经呆在壁脚下偷听过尤瑜与王向天谈话的年轻人来核实情况。 第一件事是开少先队会时,王笑天扳开会议主持人大队辅导员尤瑜,说让他当十分钟主席的事。大家都认为,这是王笑天目空一切,反对党的领导、企图篡夺党的权力的铁证。听话听音,尤瑜闻言便掂量出了事情的轻重。心里不禁为之一震,觉得这些人的心真黑,就这么一件小事,硬把人往死里整。他便故作轻松姿态,笑着对他说: 老弟,是有这么件事,不过这事不能怪他,责任在我。当时,我初当少先队的头,缺乏经验,是我恳求王笑天,说我如果说话出错,要他暂时帮我主持会议,以补救我工作中的缺失。要他当十分钟的主席,是我说的一句俏皮话。他照我的意思去做这件事,与反党根本挂不上钩。更何况我那时还没有写入党申请,不是党员,当时我还不能代表党的领导。这件事仅仅是个误会,仅仅是个误会,怎么能凭藉这事说他反党?你们知道王笑天与我关系很好,我们开玩笑百无禁忌,有些话是说得太离谱了。比如说,他曾说我是他的成龙快婿,可他的小女才牙牙学语。小伙子,你比我还小两岁吧,要是说你,应该比我合适。不过这种事谁都知道是假,不可能成真。怎么?难道你相信它是真?说到此处,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这个年轻人,然后以掌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纵声笑着说,老弟,如果我们真的见到草绳就当作蛇,那么,地球虽大,我们也会不敢轻易挪步,那么我们岂不成为杞人忧天这个掌故中的主人公了?如果你竟相信这事是真的,那你就去做王笑天的成龙快婿吧!这个年轻人被他这么一揶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所措手足。只好诺诺连声,尴尬地说: 对!你说得对。我不过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关于第二件事,那是说王笑天反对穿苏联花布衣服、反对苏联老大哥的事。来人把自己亲耳听到王向天说的鼻子上挂个秤砣、将鼻子吊长才像俄国佬的话,又形象逼真地模仿了一遍。尤瑜听了,心中也着实为王笑天捏着一把汗,讽刺俄国人,这不是是他反苏么?,这帽子与反党一样,同样比泰山还沉重,谁又能顶戴得起?可他随即大笑起来说: 是有这么件好笑的事,王笑天对我说时,也与你说这事时一样,还表演了鼻子上挂秤砣的怪样子,这事至今还铭刻在我心上。不过你的表演还不真切,让我模仿模仿给你看一看。说着他就站起来,笑着模仿王笑天当时怪异的情状,弄得这个年轻人也笑出了眼泪。可随即他严肃地对他说,小伙子,当时你像条狗一样,蜷伏在我房子后面的窗下听壁脚,我们在前门说话,距离那么远,大概你一时没有听真切。老弟,现在你听清楚,他说的不是俄国人,而是美国佬。他还说,以后要演《蒋介石是杜鲁门的干儿子》这幕戏时,我一定要演杜鲁门,只可惜你的个子与我一般大,不可能成为好搭档。小伙子,如果真的再演这幕戏,他高大,你矮小,他演杜鲁门时,你演蒋介石最帮配。前面说过你做他的女婿,现在又让你做他的儿子,真是珠联璧合,异曲同工,好戏,好戏啊!老弟,稍待,这两个材料我就给你写出详细的证明。说时,他立刻就去取纸笔。 这个面目并不难看而心地歪黑的年轻人,知道尤瑜说到做到,一定会把当乘龙快婿、做干儿子的事,渲染得淋漓尽致,让他成为人们所不齿的笑料。而王向天倒成了并不反党、也不反苏、痛恨美帝的爱国者。到头来他让王笑天抖尽风光,而自己反出尽洋相。于是他即刻连连摆手,心中惶急万分地说: 尤乡长,尤乡长,这事既然是这样,何必浪费纸笔,何必浪费纸笔。组织上要我来,其实我不想来,因为我知道,你的觉悟比我高,要是王笑天真的反党,你早就检举了。这里,我不过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对不起,打搅了,打搅了!说着,打躬作揖,转过身来,如漏网之鱼,惶恐地逃走了。
第453页 就这样,尤瑜四两拨千斤,将王笑天反党、反苏这两顶泰山般的沉重的帽子,轻轻松松地挪开了。这两顶泰山般的沉重的帽子挪开后,剩下他的名字叫笑天的事。他们总结的上报材料说天,就是党,笑天就是讥讽党,这是反党的铁证。五人小组审批的时候,开始大多数人认为,这支毒箭与储安平的党天下同样恶毒。但池中伟认为,即使笑天与反党能沾上边,但这名字,是四十多年前,他爸给他起的,要说反党的应该是他爸,该划右派的也应该是他爸。现在他爸已经过世,我们总不能效伍子胥,掘开楚平王的墓来鞭尸。更何况他爸给王笑天取名的当时,中国**还没有成立,要说他爸反党,那该是反对gmd。就这样,铁一般的坚密的围网,被尤瑜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让王笑天这条可怜的小鱼,从网眼中熘掉了。 说完,仇虬冒油淌汗的胖脸上涌动着笑的波浪,圆圆的小喇叭口里吹奏着格格格格的欢快的乐曲。竹海深受感染,也会心地嘿嘿嘿嘿地大笑起来。 竹老壳,别光顾笑,忘了吃。否则,女王驾临,又会咒我不会陪客,让我吃西餐!来,我敬你一杯。说时他与竹海都站起来,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1苇海滴翠舞白鸟,巾帼众嫂夸女杰 1 仇胖子,你当局长吃冤枉,饱汉不知饿夫飢,只顾自己说,不请别人吃。如今又在嚼舌根损我。这难道也是你奏的所谓燕乐?仇胖子,你几时把我当女王,我又几时让你吃西餐?那个听壁脚的青年,距离远,对尤瑜、王笑天的谈话没有听清楚,胡说白道陷害人,着实可恶。可我和你们仅一墙之隔,你仇胖子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真真切切。难道你还能抵赖?张红梅端着一盘红烧牛肉,从厨房里走出来,开始对着仇虬佯怒,可接下去也忍不住笑。放下盘子后,给竹海斟了杯酒,又夹起块大牛肉,塞到竹他碗里,笑吟吟地说,竹大哥,这话嘛,说过之后,不留影,不见形,可你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牛肉,这酒肉有形有影,赖不掉,你得为我作铁证。 嗯,酒香醇,肉鲜美。不错不错,既然端了你的碗,就得服你管,酒肉沾了牙,就得跟你爬。局长夫人,我自然会为你作铁桿证。竹海喝过酒后,又细细品尝着美味的牛肉,然后摇头晃脑逗趣说,不过仇胖子小心翼翼,怕挨批评,尊你为女王,那是尊重你的无上的权威,把自己当作恭顺的奴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至于胖子奏的是不是燕乐,你听了忍不住笑,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一番好意,你也不领情,那就拉倒。张红梅敛起笑容,嗔怒道,你们不怕我,可还得怕书记。你们背着尤书记嚼舌头,说他的趣事闲话,就不怕我打小报告? 小生下次不敢,望女王陛下口下留情。仇局长皱着眉头,低头哈腰,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拉她坐下,貌似恳求说,这酒味香醇,我敬您一杯;这牛肉鲜嫩,我敬您两块。可这小报告啊,是万万打不得的。仇虬拖长声音慢慢说,又是斟酒,又是夹肉,羞得她满脸通红,然后他突然变脸,气沖沖地说,大年二十四送灶王上天,用糍粑酒肉堵住他的嘴巴,我也依样画葫芦,看你还能怎么说! 你真坏,这么刻薄损人,我算服了你。我可以不打报告,不过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现在就罚你去厨房里守候,千万别让清炖墨鱼烧煳了。你自夸自己会奏燕乐,我依样画葫芦,保证奏的燕乐比你的好听得多!张红梅见丈夫说得津津有味,心中也痒痒的,就把他支使到厨房里去,自己喝了口酒后,便缓缓悠悠地说开了: 反右斗争中,思想上仇虬与洪鹢老师藕断丝连,没有划清界限,他对老师的遭遇痛心疾首,对那些恶棍左派的行径,口只能称是,而腹中怨非。生活上,他暗中多方面照顾老师,打开水、买烧饼,一如既往。当时李健人对他恨之入骨,可是仇虬没有片言只字的右派言论,他虽然也曾认定仇虬是右派分子的孝子贤孙,整理他的右派材料上报,可是上面没有批准。李健人黑心未泯,恼羞成怒,毒计又生。李健人认为,洪鹢的右派材料似乎连篇累牍,堆积如山,可都是他蓄意堆压在洪鹢身上的垃圾。一旦形势有变,有什么风浪出现,这些东西就会被风颳走,被水沖洗得干干净净。到那时,洪鹢会重新站起来,他李健人便会被踩入烂泥坑里,永世不能翻身。而仇虬对李健人设毒计陷害老师的事,目睹亲歷,审知这垃圾山是怎么堆垒起来的。李健人清楚知道,仇虬是他脚下的一颗地雷。为了永绝后患,他先曾准备将仇虬发配到姚令闻控制下的荒凉的洪家垸,要姚令闻伺机抓住仇虬与洪鹢新的沆瀣一气的铁证,再将仇虬推入右派泥淖。以期他们堆压在洪鹢身上的垃圾山,变成像永远镇住白娘子的雷峰塔,即使遇上十二级颱风,也不至于倾倒。姚令闻虽然阴毒,但同时也十分狡猾,他觉得名分上他还是洪鹢的学生,从前他虽与老师貌合神离,可时刻尚称他作恩师。今天一朝翻脸视之为仇敌,别人会指背咒他,那么,他长期以来精心描绘的自己的伪善的假面,就会被自己撕破,显露出本来的狰狞。他宁可做曹操,也不愿做秦侩。他可以借刀杀掉黄祖,却不想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岳飞。因为洪鹢毕竟是曾经在社会上有很好的口碑的他的老师,做得过分露骨,官场里、社会上就会掀起訾毁他的风浪,导致自己混不下去。因此他要李健人把仇虬弄到白浪湖去,让仇虬离洪鹢不远也不近。不远,他割不断师生真情的纽带,让他们经常来往;不近,那么他的往返便难遮人耳目,容易抓到把柄,能做到实有,而再不是往日的莫须有。这样,一举可以把仇虬置于死地,让洪鹢的冤情铸成铁案。姚令闻还想扯出萝蔔带出泥,让尤瑜也陷入这拔不出腿的泥淖里,端掉他的强劲的对手,洗雪他以往屡屡败北的耻辱。又因为仇虬在尤瑜的属地,又是他的密友,仇虬出了事,尤瑜也脱不了干系。于是仇虬就被充军到白浪湖乡最僻远的一个湖汊小学。
第454页 你知道吗?仇虬是个书蠹虫,啃书本他倒有一套,可对生活的料理,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形同白痴。即使别人不阴谋陷害他,他也会盲人骑瞎马,夜半坠入深池中,何况他们早已设下了陷阱!我心急如焚,只好以申请到艰苦的地方锻鍊为由,请求组织将他下放到浪拍湖,以便能牵掣他的手脚,使仇虬不至于做出离谱的事。当时,分配去边远艰苦的地方的教师,都左推右磨不想去,而我自觉自愿去,组织上当然求之不得。申请报告递上去,马上就批准了。池县长是洪鹢老师的密友,箇中牵扯不清的关系,他当然谙熟。他也怕仇虬做出某种傻事,害惨了仇虬,更使洪鹢雪上加霜。我去找池县长促成此事时,他又给我提出明确的要求,要我千方百计阻止仇虬与洪鹢老师的来往,不让仇虬钻进他们的圈套。当时尤瑜已升任白浪湖区的区长,听说我会去,他立即指示区文教助理,把仇虬调进白浪湖完小,让我们夫妻得以团聚。可仇虬不听我的劝告,还与与尤瑜到洪家垸去。幸好洪老师严词厉责,才断绝了他们去看老师的念头。使姚令闻没有抓到他们的把柄。只是此时大跃进的号角已经吹响,反右的高炉已经降温,姚令闻捕风捉影,搜罗的那些掺杂使假的渣滓,已不能炼出右派的钢铁,这些渣滓永远被卡在炉中,成了见不了天日的乌龟。这些都是以后的事。 我是期中去白浪湖完小的。那时围垦西滨湖的鏖战,已经激烈万分。全县的精壮劳力,以区为单位集中工地,开展劳动竞赛。西滨湖原是白浪湖、洪家垸外的一片茫茫的水域,水涨时,烟波浩淼,水落后,沃野莽莽。多年来,昆阳梦寐以求要将它围垦开发,让它盛产稻谷棉花,使之成为江南水上的一颗明珠。可是这块水域承受着上面几条小河的来水,涨水季节,波浪滔天,甚至屡屡冲决洪家垸的大堤,淹没白浪湖垸、洪家垸的农人赖以生存的家园。因此,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民谣: 白浪湖,洪家洲, 十年种粮九不收。 年年盖房没屋住, 水天茫茫屋是舟。 水当地种鱼是粮, 三天难喝一碗粥。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1苇海滴翠舞白鸟,巾帼众嫂夸女杰 2 反右派斗争结束后,党中央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又提出了大跃进的口号。为了永绝白浪湖、洪家垸等一些滨湖的堤垸的水患,确保湖区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并开闢几个新的农场,省委省政府做出了围垦南湖的重大决策。决定从西滨湖开始上边的众多众多注入湖里的河道、溪涧上,横掘一条新河,将众水导入另一一条大河。再在外湖各个湖汊水面窄狭处,筑堤,挡住外湖的洪波,串珠般新辟多个农场,建设成省里的米粮仓。昆阳地区的西滨湖农场就是其中的一个。新修的河道长约百里,还将成为通往省城的黄金水道,真是一箭双鵰。 那时,为了具体贯彻总路线和大跃进精神,省委还提出了具体的口号:十年超英,二十年赶美,一天等于二十年;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跑步走进**;黑夜当白天,雨天雪天是好天,晴天一天顶三天;力争上游,火烧中游,埋葬乌龟。田间、地头、山坡上、堤坡上,到处都有用石灰书写的这样的巨幅标语,甚至有的还用蘸着石灰浆的瓦在屋顶上拼成这种大幅标语。有的标语的字,大到一担石灰,只能写两个大字,拆掉一间瓦屋的瓦,拼不成一条标语。当时,巨幅标语梗塞天地,口号吼声震撼山河。先进的特别荣耀,落后的就要挨打。当时的人啊,几乎都发疯地往前跑,谁也不敢稍停留。由于我是快到期末去的,没有担任教学任务,到白浪湖完小后,还没有来得及与仇虬说几句话,就被派到开河的工地。 第二天,吃过中饭,我背上背包,乘着牧鸭划子,循着缓曲的河道的舒徐的水流,穿越莽莽的芦苇丛,向开河的工地驶去。冬天来了,别处草木枯黄了,田野萧索了,可这里的芦苇仍郁郁葱葱,一个劲儿往上蹿,简直像群天真烂漫、永不停歇的蹦跳的孩子。芦苇像两道高墙,紧紧夹住小河,将它封闭成一条窄窄的弯曲的小巷。河道左曲右弯,视线所及,前后都是绿壁,我们就像坠入了井底。从下往上望,芦苇墙在广袤的蓝天上,裁出一条狭长的飘带,那么蓝,那么静,简直就是灕江的一段。偶尔悠悠飘过几片白云,那就是滑过琉璃水面的船帆。苇巷里凉风习习,苇墙上鸟雀啁啾,这里几乎与羲皇时期的原始森林一样静谧。突然一只鸟儿嘎然长鸣,噗的一声,受惊的众鸟,如喷泉一般沖向蓝天。在苇梢窜动的鸟雀如雨点,高空翻飞的白鹭似雪片。那碧水里的鱼儿啊,似乎也受到感染,惊起游窜。小的似针类叶,大的如镖若剑,或牵成线,或连成片,像天际奋飞的雁,如机弩连发的箭。摇船送我的双鬓斑白的船夫一边奋力盪桨,一边望着绿得发黑芦苇,赞不绝口地告诉我,春夏水涨,这里水天茫茫,波浪滔天;秋冬水落,这芦苇啊,一个劲儿疯长。这土地啊,黑得像乌金,软得像棉花,肥得像猪肚皮里面的板油。一颗种子撒下去,不用施肥,秋后至少也能打下百颗粮。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啊!被老船夫高昂的兴致感染,我的感情的涓涓细流,此刻也似洪波涌动。我想,我能参与这开天闢地的拓荒者的行列,用自己的彩笔,在我们伟大祖国的这张白纸上,为描绘最新最美的的画图能添上一笔,那是多么光荣、多么值得自豪的事啊!我暗暗地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汗水与鲜血,用自己的意志与毅力,把湖洲建设成人间的天堂。
第455页 我们循着河道,弯弯曲曲在芦苇从中溯游了几十里。太阳熄灭了最后一缕光焰时,我们总算走出了芦苇的迷宫,望见前面平缓的山坡。山坡上顺着地势,一字排开,迤逦散落着无数的工棚。工棚顶如刀的斜面上盖的新草,还未沾雨,金灿灿的。这工棚一幢接一幢,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宛若一条缓缓蠕动的长龙,不知绵延了多少里。每隔一段距离,这长龙后面,又搭了个方形的的工棚,两个工棚之间有片空地,远望,类似古代城墙的垛口,使人联想起横梗在祖国北疆的万里长城。上面是湛湛蓝天,下边是如海的绿原,它在海天之间,划出了这么一道闪光的线,那么璀璨耀眼,有如秋夜星空里的耿耿星河。此刻,让我想起了刘备讨伐东吴时,扎营七百里的壮观景象。这是破釜沉舟、背水结阵,抱着不见黄河心不死、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决心的勇士,在冲锋陷阵的间歇里,小憩的宿营地。有了这样一往无前的勇士,还能有什么高山大河,能阻挡中国人民前进的步伐呢?大部分工棚还来不及围上当墙用的挡风的草帘,里面一根根撑着房顶的原木柱子,一根根横搁成床铺的楠竹,清晰可见。天虽暗下来了,可垛口旁方城的金黄的屋顶,仍能衬托出缭绕上升的裊裊炊烟。这里见不到塞外古战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悲壮,只让人感到这是燎原烈火升腾前的蓄势。看到这美女扭动腰肢一般的青烟,我判定这方城就是火房,房中已亮起了灯光,显然厨师们正在做晚饭。舟行了大半天,腹内早已空虚了,我还是先赶到那里饱餐后再说吧! 我告别了船夫,弃舟登岸,循着斜坡,择路走向工棚。山坡上长满了灌木,刺丛中间的油茶树,绿叶闪着油光。弯曲的路是人用脚板磨出来的,间或还有未完全磨灭的树蔸棘条,怀着復仇的心里,故意扎人的脚板,撕裂人的衣裾。约莫走了一箭之地,就看到一位高大壮实如骡马的姑娘,钻出火房的草棚,瞟了我一眼,回头大声对工棚里说: 伙计们,伙计们,这下好了!有人来帮我们了!那姑娘高兴得跳了起来,她那勒起袖管的粗壮的手臂,高高举起,跳起来向我招手;那只在髮根处扎了一度的长长的乌髮,也高高地扬起来,俨如奔马的飘逸的马尾。她兴致勃勃地喊说: 姑娘,快来呀,我们这里正缺个洗菜的,快来帮忙啊! 我急忙走过去,她领着我走进食堂。这食堂约莫有间教室那么大,摆满了桌凳。两边的茅毡墙上,挂着红布上书写着黄字的标语:一边为放开肚皮吃饭,一边是鼓足干劲生产。我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尤瑜的手迹。食堂端头是厨房,两位高卷着袖管、脑后挽着髮髻的大嫂,兵兵梆梆,在案板上切肉。她们的快刀晃动如风,好像百米赛里的运动员电掣的双腿,大有一决雌雄的劲头。我掏出介绍信递给姑娘。她拿着介绍信,像劣等小学生朗读课文那样,睁着大眼睛吃力地念起来: 介——绍——信,可才念了介绍信三个字,就念不下去了。他乜斜着我,用手指着一个字问我: 同志,这个字怎么念?我看了一眼,原来是介绍信正文的第一个字——兹,她不认识。我告诉了它的读音,她又一本正经地念下去,兹介绍张红梅同志到乡工地办公室协助宣传工作……她认认真真地念了两遍,终于明白了意思。失望地哦了两声,垂头丧气地说,原来是来你是来搞宣传的,搞宣传的。两位大嫂见我进来,始而高兴,继则失望,也同样哦了一声,撅着嘴又忙着切肉去了。其中一个板着脸,嘟着嘴,没好声气地说: 花秀妹子,不是我说你,要做百十人的饭,每天还要做四餐,就是三个正劳力,也会累成臭驴子。何况我们三个是女人,只顶一个半正劳力,就是跳起来,也疴不了三尺高的尿。你也不在你那个很行的死男人耳边扇扇枕头风,要他多加两个人,让我们也松口气! 怨有什么用!如今大家都忙得头顶当脚走,谁还有工夫来磨牙。我要去挑水,你们快点切完肉去洗菜。今晚擂台赛后,尤书记在我们这里开现场会,酒肉还要送到工地去。今晚没有红烧肉奖励英雄,我们吃不了,就只能兜着走!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如今是晴天,一天要当两天用。人是铁,饭是钢,你还是吃点饭,再去工地吧。说着,挑着担大水桶,就大步流星往山坡下的河边走。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1苇海滴翠舞白鸟,巾帼众嫂夸女杰 3 我的天哪,从工棚到河边,少说也有四十米,每天百多人的吃水用水,就全靠她一个人的肩膀挑?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不禁脱口叫出来了。切菜的两个妇女,此刻也止息了怨曲,奏响了颂歌。她们告诉我,她每天挑着百多斤的重担,少说要爬坡四十趟。她肯卖力,不装奸,顶得上一匹好骡马,两个正劳力。还说她除了挑水,还要蒸四餐饭,有时还帮她们切菜洗碗筷。她们说她是永不停息大河里的流水,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听了她们的介绍,一尊上古补天的的女娲的高大形象,突然在我的脑海里巍然屹立。她头顶蓝天,足陷淤泥,呵气成云,挥汗成雨,永不停息地劳作,才开闢了这朗朗干坤。我顿时又觉得女村长远去的影子,越来越高大,与女娲继踵比肩。此时,我心地豁然开朗了,原来女娲雄伟的形象,只不过是千百年来,无数有着这样崇高精神的普普通通的中国劳动妇女的缩影。从她们的话里,我知道了这是南门桥村的工棚。原来的村长就是那个错认银行为很行的弥征行,如今他当上了乡长,他妻子何花秀继任村长。这次乡长到村里蹲点,野蛮地篡夺了村长的职权,可村长却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做了食堂总管兼挑水工人。
第456页 我见她们这么忙,赶紧去洗菜。她们说如今的工作,一个萝蔔塞个坑还不够,恨不得一个人掰作两个人用,说不定此时工地上正在等着我。我帮了她们洗菜,她们可帮不了我。天子不遣饿兵,她们要我赶快吃点饭上工地报到。迟到了,野蛮的很行乡长免不了要狠狠刮鬍子。我听了,不禁笑起来了,说: 我不怕,就是他很行再狠,我也没有什么鬍子给他刮。 这时,她们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个女人哪有什么鬍子呢。她们也格格格格笑起来。随之她们给我盛饭打菜,其中一个还用个小碗盛了碗肉。可是另一个笑影消失,脸上有有难色,便嘀嘀咕咕向她说: 嫂子,这,这怕不行么?回头我么怎么对花秀妹子说? 这有什么不行,我又不是自己吃,我有什么不好说的?难道很行真的那么狠,一口吃了我不成?那个盛了碗肉的大嫂,又给我盛了饭,忿忿不平地说。 此时,挑着满满一担水的女村长进来了,看来是她听到了大嫂说的话,瞟了她一眼,然后气喘吁吁、却又和声细气地笑着对我说: 张老师,很抱歉。我们的书记说,社会主义社会里,按劳取酬,多劳多得,不劳动者不得食。劳动英雄应该得到最高的荣誉,最好的待遇,这肉么,理所当然,他们应该先吃。今晚这肉是奖品,只有劳动竞赛中取得了名次的英雄,才能吃。乡长和书记反反覆覆交代过,谁也不敢违抗,我们也没办法变通,因此,只能求你原谅我。她说时真诚愧疚的表情,不亚于歷史上负荆请罪的廉颇。 她还向我解说,今天晚上,工地上正摆开鼓足干劲生产的擂台赛。赛后,尤书记要亲自在擂台上给英雄们戴花敬酒,那可是咱们黑脚杆子最风光的时候。说时,她神采飞扬,好像她就是被书记敬酒的英雄。她又告诉我,这种奖励劳动英雄的酒肉,尤书记也只是闻闻气,也不吃。她们说,他是书记,是老百姓的父母官,作父母的先吃,天经地义。书记说她们说错了,他是老百姓的儿子,父母未吃,儿子先尝,那是忤逆。他还对她们开玩笑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们最有福气,天天蹲在厨房里,闻的香气比他多得多。她又说,按规定,民工三天打个小牙祭,吃鱼;逢九打大牙祭,吃肉。不过奖励劳动英雄的红烧肉,天天晚上有。书记还说,毛主席每次指挥一次大战胜利之后,就要吃一碗红烧肉,他用红烧肉奖励劳动英雄,是从毛主席那里学来的。因此,大家都把能吃上红烧肉,看作无上的光荣,当作神圣的事,没有立功的,谁也不敢吃。 听了女村长的话,我觉得尤瑜真的有一套。他在这里造成了一种声势,要所有的人都把出色的劳动者,当作神灵来供奉,红烧肉就是最虔诚的祭品。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在我们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度里,马克思主义的原则,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的贯彻。在尤瑜领导的这块热土上,劳动英雄就是至高无上的佛祖,拥有一切的无冕的帝王,他们被高高地供在神龛上,威严地坐上了金銮殿。自己与他们比,只不过是一只在骆驼脚下爬行的卑微的蚂蚁。佛祖帝王还没尝过的贡果,无功的小蚂蚁当然不能吃。这种无限尊重劳动的竞赛,极大地调动了劳动者的积极性,比起秦始皇的皮鞭,资本家地臭钱,更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力量。目前,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还刚刚起步,工程的规模,远不如苏联的伏尔加-顿运河工程那样宏伟浩大,但这种竞赛性质,可以与斯达哈诺夫运动媲美。只是我担心竞赛若仅局限于掘泥运土,将身单力亏的妇女甩在一旁,就显不出最大的平等与公正。女村长听了我的话后,狡黠地望了我一眼,嫣然一笑后诡谲地说: 你的担心是叫鸡公半夜打鸣,十分奇怪,也十分可笑。尤书记最关心妇女,怎么会忘掉我们?还在建工棚的时候,他就组织妇女进行了扎毛毡的竞赛。我们的这位大嫂心灵手巧,扎得又快又好,夺得了扎茅毡的状元。书记亲手给她戴上大红花,亲手奖给她一碗红烧肉,一瓶老烧酒。女村长回头对切菜的大嫂笑了笑。这位大嫂听了,眉开眼笑,得意地点着头,觉得全身十二万个毛孔都舒爽。女村长笑了笑又继续说,只是我们的这位大嫂啊,背嵴樑还是没伸直,头上顶着的还是老公的那片天。她把她的老公当菩萨,酒肉都拿回去供老公。大嫂,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女村长这么一说,大嫂被她羞得脸上着了火,便气呶呶地骂她嚼舌头。女村长也不回话只是笑,随即挑着水桶跑出了门。 为了缓和这种紧张的气氛,我便为她解围打趣说: 大嫂,老公是革命的同志,终生的伴侣,肩并肩的兄妹,心痛老公并没有错。只是我们同样是半边天,他那半边不能遮掉我们这半边,不能按下自己的头让他当马骑。要是我啊,香甜的红烧肉我要自己吃,只有那壶又苦又辣的酒啊,才给我那傻乎乎的猪老公胖子喝! 大嫂听了我这诚实的笑话,这才解颐又乐了。说是真要她喝酒,那就比下油锅还遭罪,不过今后比赛她当了英雄得了奖,她也要向妹子学,这红烧肉啊,她那猪老公也别想闻香气。就这样说来又道去,我更深刻认识到,这碗普普通通的一碗肉,在这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在这特定的人群里,真正富有不可思议的神圣的含义!平日,我炸炸唿唿不信邪,就是皇帝老子我敢骂,王母娘娘的蟠桃我也敢摘来吃。可今天,面对古往今来遭孔圣人歧视、官府豪强踩在泥里的贱民,坐上了以往皇亲贵胄独霸的尊贵的的宝座,他们像远古部族敬奉图腾一般,珍视这碗肉,我纵有天大的胆子,当然也不敢较劲闻香味。何况如今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要自己百倍努力,我也一定能戴花、吃肉,那可恼的仇胖子也一定能喝上那又苦又辣的烧酒。我这么一想,便自觉地推开了肉碗,嚼起了咸菜来。我觉得这咸菜的味儿,比平日吃的鱼肉鸡鸭都香甜。一会儿,风捲残云,我就吞咽了三碗饭,原来空虚空谷的胃肠,顷刻填满了。我兴沖沖地走出工棚,顺着山坡,甩开膀子,走向工地。那股虎劲啊,大有武二郎喝足了杏花村,精神百倍地迈上景阳岗……
第457页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2开天闢地万马奔腾,八俊龙骧竞争状元 张红梅说到此处走神了,语噎了,此时她紧握双拳,眼冒金星,直视窗外,彷佛那眼前的高楼就是景阳岗,岗上的深林里正藏着只吊睛白额虎;她自己就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武二郎,正准备抡起哨棒扑过去。可是她突然觉察到自己手中没有哨棒,自己也不是武松。不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了,十分歉疚地说: 你看我又想入非非,灵魂出窍了。我不是武二郎,没有铁拳头,却想鼓起唐·吉珂德先生去与斗风车的勇气,真让你笑话了。 张红梅讲得痰飞涎喷,天花乱坠,竹海也听得津津有味。可此时她突然若有所思,中断了说故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你看,你看,竹大哥,我才说仇胖子只顾自己说,忘了请你吃。又重蹈仇胖子的覆辙,专门耍贫嘴。说时连忙斟酒、夹菜,尴尬地笑着说,竹大哥,主人不请客不饮,我的嘴如翻车叶一般忙,那么,你的嘴也只好像上了锁一样闲,实在对不起。不过我告诉你,红烧是我的特技,这牛肉烧得不错,你一定要多吃点,细细品尝品尝我这高超的厨艺。 牛肉的味儿真不错!竹海将大块牛肉送入嘴里,细细地咀嚼,点头咂嘴笑着,悠悠地评说,这味儿是不错。不过,不过,你讲的故事比这牛肉更奇鲜,回味更悠长,是二八女郎执红牙板精心演奏的燕乐。红玫瑰,你可千万别只顾给我夹牛肉,又忘了奏燕乐。 竹大哥,刚才,刚才我说到哪里啦?红玫瑰忘了话头,不好意思地问。 嘿嘿,红玫瑰,你这么容易进入角色,要是拍电影,你准是个演艺明星!竹海望着她那痴情的神态,禁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刚才你说到如果自己得了奖,你要自己吃肉,只有那又苦又辣的烧酒,才让给你那傻乎乎的猪老公仇胖子喝! 是的,我记起来了。说到猪老公,红玫瑰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脸红得像猪血似的,羞愧地笑了: 我说仇胖子傻,是猪老公?我与他共裤连裆,那么,那么,我岂不就是猪婆子!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挑起屎来臭?不说这些了,还是继续讲故事。竹脑壳,有句话我可要向你挑明白,你上了我洞庭王爷的船,端了我洞庭王爷的碗,就得服我洞庭王爷管。痛痛快快喝酒吃肉,用酒肉塞住嘴巴,老老实实听我讲。如果胆敢置喙妄语,休怪我洞庭王爷无情。肉吃不着,洗锅水会让你灌个饱。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我一切唯洞庭王爷的马首是瞻。酒肉我吃个够,你洞庭王爷吹奏的《天方夜谭》的仙乐我也听个遍。决不插进讨厌的猪八戒的大嘴,让你白骨精扫兴。她对白骨精一词虽然很反感,但对洞庭王爷吹奏的《天方夜谭》的仙乐的颂扬及我的诚恳的承诺很满意,便嫣然一笑,继续往下说—— 我吃饱了以后,就兴沖沖地向工地走去。工棚后的平缓的山坡上,也辟了一条两米来宽的路。不过这工棚后的山坡,稍微陡一点,春夏水涨,湖水淹不到。坡上密密麻麻,长着松樟杉梓等高大的树木。这路上的树木虽已被砍去了,可刨去树蔸有个坑,填上松土,没有夯实,人来人往,又被脚板踩得坑坑洼洼,仍然凹凸不平。兼之路旁高树荫蔽,晚上这里就是一条又黑又深的巷子,恐怕至少也有四十米。那晚,无月,迷濛的星光下,一条灰黑的路似乎在眼前浮起。你知道,我的眼睛高度近视。我弯腰俯视,穷极心目耳力,以期不至于跌倒。坎坷的路,看上去偏偏像无风的水面一样,平平整整,不见高低。可一脚蹬下去,就好像坠入了深谷。我磕磕绊绊,醉汉似的蹒跚着,好几次差点儿摔倒了。白天看到这条路,觉得那么短,晚上走了老半天,可不知为什么还是这般没尽头?刚才还觉得自己像喝醉了酒的气壮如牛的武二,经这么一折腾,酒早醒了,浑身冒冷汗,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不过是胆小如鼠的武大郎。折回去嘛,让大嫂们笑话。于是只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继续往上爬。 突然天上亮起了红光,照亮了灰黑的路,我以为月亮出来了。心想,老天可怜我,送来了及时雨,很快我就能赶到工地了。可抬头一看,黑天鹅绒般的天幕上,只有几颗淘气的星星眨鬼眼。往前看,山那边红光冲上天。一点,两点,三点……霎时,连成一线,前不见首,后不见尾,与万里长城般的工棚一样长,顷刻就红了半边天。顿时,地动山摇,喊声震天。我心里一震,不好,着火了,说不定山那边的工棚着火了。那不就是震天的救火的唿声?这工棚,全是草木楠竹搭起来的。干柴烈火,山上无水,无法扑灭,岂不又会重现当年刘备讨伐东吴,火烧七百里连营的惨景?关键时刻,一个热血沸腾的青年,岂能坐视不理?我豁出全身的气力勐冲,一口气冲到了山顶。 我纵眼一望,眼前的确是一条不见首尾的火龙。不过它不是火烧连营,那是高悬着的万只火把,熊熊燃烧着的千堆篝火,组成的火的长蛇阵。那震天声响,也不是人们惊唿救火,那是紧擂的进军战鼓与激动的劳动号子的合奏。像天公挥起巨斧勐地一噼,山下弯曲起伏的山坡上、沟谷中,顿时显出一道平直宽阔的长口子。这口子就是新开的河道,它少说也有二十米宽,至于长嘛,左眺右望,不见终极。新开的河道里,人们如蚁群般涌动,河底的勇士摇铁臂,挥银锄,赤膊奋力掘土石。为了夯紧土,河岸上的每四名英雄,并力将拴着似根绳子的石飞硪,高高抛过头顶,又齐声高唿号子将它打下去。打飞硪呀,哎哟!加油干哪,哎哟!号子声声震天地。新开的河里,挑着重担风驰电掣地冲上山坡的人流,真像那大海里的波涛。这一切,让人遥想起千人吶喊冲锋,万马奔腾陷阵的山摇地动的古战场。
第458页 我是名战士,我应该立即融入战斗的熔炉。于是,我如骤马疾驰,奔下山去,横穿打飞硪的英雄的长阵,与负重冲上堤岸的勇士的队伍擦肩而过,跑进了新开的河床中。放眼看,两边整齐的堤岸,俨如城市大街两旁屹立的高墙;那高悬的松明火把,那烈焰腾腾的篝火,连成串,牵成线,耀人眼,映红天,那就是南京路上的华灯,秋夜银河里闪烁的群星。如宽阔的大街的河床上,人潮山唿海啸,这真是旷世罕有的奇观!世界上有哪一个大都会能比得上它? 这河床的中央,矗立着一座亭式的高台,四面都插着彩旗。高台正面对着的河堤,高悬着巨额横幅,上面横写着一行苍劲的大字:鼓足干劲生产擂台赛。两旁台柱上贴着对联: 挑起歷史千斤重担,英雄气沖霄汉; 掀掉穷白两座大山,愚公彩绘新图。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2开天闢地万马奔腾,八俊龙骧竞争状元 2 前台柱旁各斜插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各缠绕着一挂万响鞭炮。高台后面的上方也悬挂着横额,上面写着,超英赶美当先锋。台柱上也贴着对联: 要学雄鹰薄天飞, 不做老鼠钻地洞。 高台正前方,中央有个圆径丈多的鼓形的东西,面上贴着个大擂字,鼓前方八名虎头虎脑的粗壮的汉子,分两行站着,他们赤膊、短裤、草鞋,肩腰间斜披着红色缎带。缎带上面两行金字格外醒目:天下英雄谁敌手,人间奇蹟我创造。这些壮士都是区所属的四个乡通过初赛选出的代表。人中吕布,马中赤兔,选出的人杰就是不一样,人人都用钦羡的目光,望着他们,特别是那些盯着他们的姑娘们眼珠子,几乎凸出到眼眶外,差点掉下来。其中有两个人特别惹眼。一个几乎比其他的莽汉胖,简直像头牯牛,他瞻前顾后,环顾左右,轻佻地自笑,似乎他稳操胜券。这头牯牛就是你很行。另一个腰杆比牯牛少说也要小两围,简直像根竹篙。两人相比,那是骆驼比毛驴。这毛驴读书时经常与尤瑜泡在一起,在昆阳街上我曾见过他,他叫萧陶,我们叫他小淘气,或者淘气宝。他侧目望了望河岸旁的泰山般的重担,颦眉撮嘴,脸有难色。 台下,新辟的河两岸贴满了彩色标语,高台上两旁坐着十几个来宾,他们是县属各区的书记、区长,或县里的干部。只有其中一个叫焦礼达的,身份很特殊。他虽然只是过虎岗区机关的总务主任,可是他与区长姚令闻的关系特殊,上下级之间,竟好到不分你我的境界。姚令闻用谐音的方法,往往嚯称他是《红楼梦》中骂大街的奴才焦大;他也当仁不让,以同样的方法,反蜃相讥,笑姚令闻是街头摇铃卖杂货的,干脆叫他摇铃子。据焦礼达说,姚区长身体不舒服,今晚的现场会,他代替区长出席。焦礼达解放前原是昆阳最出名的妓院怡情院的有名的厨师,地位高,待遇好,对院里的一般工人颐指气使,不可一世。怡情院是gmd官僚修建的,解放后被没收了。曾受昆阳gmd官员青睐的焦礼达,也成了普通工人,收入一落千丈,原来受他欺凌的工人,对他还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经常恶语咒骂。他实在呆不下去了,便由解放前经常出入怡情院的姚令闻,介绍他到昆师来掌勺。昆师师生人数多,掌勺炒菜的工作很辛苦,姚令闻又为他活动李健人,让他当上了理髮师。因而才有以后他冒称自己是教理化的鱼目混珠的怪事出现。姚令闻在昆师读书时,与他臭味相投。姚令闻要与女生调情,他为他理出最好的髮型;招生考试时,焦大屡屡借参与翻印试卷的机会,将试卷印在衬衣、汗衫上带出来,交姚令闻卖钱,共同牟利。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反右中,焦礼达对右派心狠手辣,在昆师屡立奇功,李健人也想着力栽培他,无奈他在昆师名声太坏,上下都通不过。李健人也不想埋没英才,就将他转到姚令闻的旗下,入了党,当上了区政府食堂的管理伙食的总务主任。在这里,他重操昔日怡情院掌勺的旧业,蒸炒炖煮,油煎火辣,花样翻新,像伺候gmd的师长专员的姨太太那样,伺候姚令闻,将姚令闻的每个毛孔都打点得舒舒服服。这样,他如鱼得水,红得发紫,人家都称他是区里的二把手。这些年来,姚令闻与尤瑜有些过节,姚令闻不想亲自来参加现场会,为尤瑜脸上贴金,就要他代表姚令闻来参加。他不是人们常说的来学习,而是专门来挑刺的。此刻,他翘着二郎腿坐着,正准备趾高气扬看笑话。 台前正中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着一件镶着红边的黄衣,头上裹着湖区农民惯常裹头的白头巾。背对台前,面对着八名大汉,频频挥动手中书有帅字旗,在激动地指点着什么。但不管他怎么化妆,就是烧成灰,我都能凭藉他左黡的伤疤,与叫鸡公打鸣的洪亮的声音,一眼认出他是一刻也不能安静的游鱼子——尤瑜。不过,如今他已高升为区委书记,盛行的是我老公给他改的官名叫尤鹏。人们常说,官有官样,只要穿上官服,就会打官腔。区委书记,在宰相眼里,那是比七品芝麻官还小的八品浮尘官。可在老百姓看来,他张开手,能遮天,一顿脚,地就摇,是实实在在的土皇帝。就是轻佻的猴子,既然坐上了这条板凳,也会装出个威威武武的人模样。可尤瑜却与过去一样,仍然毛毛躁躁,酷似旧戏中的小丑,频频捅出些奇闻怪事,让人啼笑皆非。顷刻,他霍地转过身来,面对如山如海的人群,拿起喇叭筒,高声喊道:
第459页 同志们!鼓干劲擂台赛的决赛,就要开始了。如果说,十二年前,毛主席号召我们学愚公,砸烂了蒋光头,赶走了美帝,把地主豪绅统统踩在脚下,掀掉了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那么今天我们就一定能在毛主席的领导下,再学愚公,三年超英,十年赶美,搬走一穷二白这两座高山,让革命的红旗插遍全球。如果说几千年前,愚公凭着自己的残年余力,率领能三个子孙,外加一个才换牙的寡妇的儿子,能搬走堵住自己出路的太行王屋两座大山,那么,拥有亿万英雄豪杰的伟大的中国人民,就一定你将祖国建设成繁荣昌盛社会主义国家,而我们,中国人民的忠诚的儿子,责无旁贷。英雄们,我们的革命前辈果断地登上了井冈山,勇敢地爬过了雪山,勇勐地冲上了上甘岭,那么我们就要一往无前,将英、美远远抛在我们的后面,构筑起令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流涎嚮往的人间天堂。此刻,他将帅旗往前一指,使出吃奶的力气,厉声高叫道,同志们!沖啊—— 砰!砰!砰!紧接着鸣铳三响,山鸣谷应,惊天动地。河床上下,漫山遍野,人群中顿时掀起了欢唿的海啸: 英雄们!沖啊—— 加油啊!呵呵—— 八位壮士闻令,即刻跳下高台,奔向竞赛现场;台旁坐着的人,也从台旁的梯子鱼贯地走下去观战;执帅旗的尤瑜把帅起插在背后的腰带上,拿起鼓锤,跳下了高台。我也跟着人群潮涌到比赛场地,只见顺着堤坡,向堤岸上修了八条宽度相同、坡度一致的斜坡路,起点终点都用石灰线标出,几乎与径赛的跑道一样。斜坡路下方十米处为起点,灰线外、起跑点前,搁着用特制箢箕装得满满的八担牛皮糖泥巴。这箢箕用青竹篾皮织成方形的筐,两端封口,形似箩筐;三根铁丝扭成的铁绳做箢箕系,无比坚牢。这新开的河的泥巴也怪,上面的几丈的土层是黄色的坚硬的泥土,而坚土下面全是青灰色的软泥。它不干不湿,恰是糯米糍粑。用一种湖区特有的形似指甲的长锹铲起来,每块三四寸厚,七八寸宽,近两尺长。横竖两块交替垒上去,垒上两尺高。尤瑜怕这些牛皮泥巴下滑,垒好后又将它晒了一天,与会来宾过秤,担担足秤三百六。泥上横搁条特制的栗木扁担,上绕着一朵红绸扎成的大红花。斜坡路上方,过斜坡路十米处,横牵着一根红线,那是竞赛的终点。整个跑道长五十米,过起点十米平路,是让参赛者先跑出一定的速度,以便冲刺高坡;终点前也有十米平路,好让他们喘口气,积蓄力量冲线。八名勇士各就各位后,一一将那朵红花系在头上。由于焦礼达好出风头,他又长期在学校里呆过,大家觉得他对赛跑的规则比较熟悉,就要他做起跑司令的裁判。焦礼达仔细逐一检查,对每担泥的重量,又都一一过秤,没挑出任何毛病。于是就像往日扬起剃头刀一样,举起了比赛枪,大声喊道: 各就各位——预备——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2开天闢地万马奔腾,八俊龙骧竞争状元 3 喧嚣的工地上顷刻静下来了,简直有如无人的荒郊。叭,一声清脆的枪响,如射出的箭,八名勇士挑起重担往堤上冲去。 加油!加油!如雷鸣,如海啸,如炸弹爆炸,唿声震撼云天。尤瑜也立即拼命擂起搁在比赛起点的大鼓。原来民工挑泥时,在路上散落了一些湿泥,没有清除干净,参加比赛的人,急不择路,有的不幸踩着了,趔趔趄趄,为了不至摔倒,个个如履薄冰,放慢了速度。开始勇士们的距离比较接近,一分钟后,距离逐渐拉大。落在后面的,渐渐唿哧唿哧出粗气。萧陶挑上这么重的担子还是第一次,看样子十分吃力,不过他步履却很稳健,一步不滑,走在前面,而且速度逐渐加快,大家都很诧异。沖在最前面的彪形大汉,挑着三百六十斤的重担,宛如射出的箭。他甩着手,轻松地迈着步子,口里还哼着小刘海,在茅棚的曲子,好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大家都鼓着眼睛盯着他,欢乐的唿喊声如震雷。眼看就到了终点,山上山下,场里场外,一片吼叫声: 你很行,你真行! 你很行,加油! 整个工地就像十二级颱风捲起的巨浪。听到喊声,我便知道他就是风闻昆阳的不认识银行二字的弥征行。人们传说他曾拉开了两条斗红了眼的水牯,这次拿冠军,那是探囊取物,瓮中捉鳖,轻而易举。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弥征行也似乎踩着了西瓜皮,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头上那朵没有系牢的大红花,就在此刻,坠落到了路边。按比赛规则,参赛者到终点冲线后,交上这朵花,才能记名次。见如此,人们高昂的情绪突然从青云之末,坠入万丈深渊。大家不自主地顿足,脱口失声说道: 哇,到手的银子化成了水,状元郎变成了叫化子,真可惜! 你很行,哪里是你很行,原来只是个你逞能! 嘘——,金箍棒变成了灯心草,真没劲! 此时,场里场外,一片嘘声。可是,你很行还真行。他不惊慌,不气馁,挑着重担,一只脚像铁钉一样钉在地上,用另一只脚去钩地上的那朵花,草鞋鼻挡着脚趾,钩不着。他马上甩掉草鞋,用脚趾夹起,弯腰拿起来,双手不握扁担,将花牢牢系在头上,然后又挑起担子,笑着向人招手,继续往前沖。此时,场上的喊声的风暴,比十二级颱风还不知要高出多少级。有几个不谙事的少年狂唿着跳起来,竟忘了自己站在高坎上,砰咚砰咚,他们重重地摔下了高坎。弥征行虽经挫折,一度曾落后于萧陶,但到终点时,他与萧陶不分伯仲,同时冲线。此时鼓喧如炸雷,人唿似海啸,那万响鞭炮噼噼啪啪、砰咚,噼噼啪啪、砰咚啊,好似大国元首来访不停地放礼炮。鞭炮声歇后,人们唧唧哌哌,如煮沸的粥似的说开啦。这个说,弥征行中途丢花拾花,耽误了时间,还能冲到最前面,当然是第一。那个说,弥征行骄傲自满,逞能犯规,不能当状元。还有人说让小淘气当状元,那是把天鹅肉餵给癞蛤蟆吃,将鲜花插在牛粪上。他们还不无怨气,纷纷议论说,这又是尤瑜为了照顾同学在搞鬼,他千方百计让萧陶夺状元,以便他日后好升官。至于我们累死了,那是白天白死,晚上黑死,什么也得不到。我们还干个屁!这一切,焦礼达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心想,群众怨声载道,看你任务怎么完成?
第460页 公说公有理,婆道婆理长。望着这闹哄哄的场面,可难倒了高高提着饭篮(这次竞赛的奖品)的总裁判长——成县长。这饭篮用青篾织就呈球状,漆成红色灯笼样。提篮的系上刻有双龙争宝珠,盖上的提手上雕着只高唱的大雄鸡,圆鼓鼓的肚腹上凸现出金色的雄鹰展翅的图案。篮子里的大海碗装着满满一碗红烧肉,外加一瓶上好的老烧酒。此时尤瑜在一旁敲着边鼓说,如今国际上的各种竞赛,盛行发奖盃,我们老百姓过日子讲实际,奖品就是要吃得着,用得上。饭篮子是件精美的工艺品,双龙戏珠、雄鸡高唱、雄鹰展翅,展现了我们中国人民传统中最优美、最矫健的形象。这篮子虽然不值多少钱,可它无上荣光,胜过和氏璧。何况日后家居,人们餐餐要吃饭,天天能与它见面,这崇高的荣誉让人永远忘不了。 成县长开始觉得今天的比赛某些方面也不尽如人意,可他听了尤鹏的话后,他赞不绝口。他说尤书记肯动脑子,凡事都能搞出个新花样。不过如今他将奖品给谁呢?平日的炮筒子县长,此刻紧锁着浓眉,几番扳动这嘴唇的扳机,却枪不响,炮不轰,因为两个人同时到达终点,他不知道怎么判断怎么说。不过,他毕竟曾经是严守纪律的军人。踌躇片刻之后,他记起了军令如山倒的古训,行军作战,岂能吊儿郎当?他想,广大群众的想法也应该与他一样。于是,他当机立断,把状元篮判给了萧陶。这下群众纷纷议论如鼎沸,如潮涌,让他感到十分蹊跷。大家都说,这次比赛,黑白不分鼠变虎,丑乌鸦压住了金凤凰。为了照顾老同学,这游鱼子搞这种鬼把戏,也实在不像样。工地上处处都有嘘叫声,詈骂声,尤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冒冷汗。为了压住阵脚,他立刻拉大了嗓门,厉声喊道: 同志们,你们吵什么?成县长判得最公平!毛主席说过,纪律是革命胜利的保证。我们是革命的队伍,应该严守纪律,弥征行同志不严肃对待这次比赛,理应受到处分,怎么还能夺取冠军?他还向大家讲述了歷史上能打硬仗的李广,不严守军纪,不能封侯的故事。接着他又依次把将两个小一点的奖篮,奖给二、三名,坚决拥护成县长取消弥征行名次的决定。弥征行见尤瑜的表态如此坚决,不服气的情绪渐次收敛了。他也认识到自己骄傲自满,致使自己大意失荆州。他决心今后脚踏实地苦干,以图东山再起。只是群众对尤瑜解释并不买帐,他们对萧陶取得冠军一事的汹汹议论如滚雪球一般,有增无已。竟赛完毕,各区代表都陆续回去了,只有焦礼达还像只猎狗,到处游荡,想嗅出些异样的气味。 为了平息萧陶夺冠军引起的风波,尤瑜宣布继续夜战,自己马上挑起满满的一担泥巴,高唿着同志们加油干的口号,冲上高坡。此时工地上还是人如潮涌声震天,像个千军万马拼厮的战场。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3中状元萧陶遭白眼,究原委尤瑜喜望外 1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3-5 10:10:56 本章字数:2498 夜战结束后,大家回到工棚食堂进餐,八位英雄高坐群英筵上,尤鹏躬身斟酒,县长亲自把盏,来宾也礼貌性地赞不绝口,好不风光。只是大家都侧目怪怪地看着萧陶。萧陶此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坐针毡。虎咽狼吞了一阵之后,英雄们酒醉了,肉够了,饭饱了;筵宴散了,来宾走了,可三三两两,叽里咕噜地议论着萧陶的戏,又开锣了。这些流言蜚语,像一块块腐臭的肉,堵在尤瑜的喉间心中,让他作呕,使他刀割般地难受。按尤瑜的性格,此番竞赛得到上级领导的肯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应自我陶醉,谈笑风生。可如今他眉目并不舒展,只能强装笑脸,与人周旋。我向他招了招手,想凑过去说几句话,向他报到,可他此刻好像没见到我一样。俗话说人阔脸就变,一点不假,今天的尤鹏已不是过去尤瑜了。我十分气恼,便怏怏地走入厨房,帮荷花姐洗碗。宴席散时,尤瑜示意萧陶留下,待来宾走后,他走过去一把拉住萧陶,炯炯的目光逼视着他,皮笑肉不笑地神秘兮兮地对萧陶说: 好你个小淘气,我倒服了你!在参加比赛的人中,你年纪最轻,力气最单薄,你竟然轻轻松松地夺得了冠军?你有本事,你真有本事!萧陶被他一改往日亲密的严厉的神态所震慑,脸刷地红了,双手很不自在地弄着系在胸前的大红花,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怎么说。见他这样,尤瑜更冒火了,他忿忿地说: 萧陶啊萧陶,我把你当兄弟,你却将我当外人。我也是算得上弄虚的专家,作假的博士,有时还难免让人逮住把柄;可你作假却不显山露水,连我也找不出蛛丝马迹。你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你翅膀硬了,武艺高强了,要打出场了。今晚的英雄宴,大概就是你的出师酒。你造假虽然夺得冠军,可是,这是给我的致命的一拳啊!别人的汹汹议论,你听到了没有?他们说我尤瑜为了照顾你这个老同学,什么偷鸡摸狗、男盗女娼的事,都干得出来。以前,给你弄了个芭蕉劳模,如今又封你为擂台赛冠军。他们还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如今你又要升官了。既然他们拼死拼活也白搭,还苦干实干干什么?原来我想通过劳动竞赛来提高大家的劳动积极性,可你这一锤啊,砸了我的锅,拆了我的台。如今大家一味沸沸扬扬议论劲头高,就是劳动不上劲,你看这开河的任务,怎么能完成?你想过没有,你拆了我的台,难道你能上台?我们共裤连裆,是一根绳拴着的两只只蚂蚱,我活不成,你也没有命。我早对你说过,你身单力薄,争不到名次,不要丢人现眼去参赛。你偏偏不听,如今造成这种骑虎难下的态势,叫我怎么收拾,怎么收拾啊!尤瑜铁青着脸,左黡旁的黄豆伤疤灰黑了,噼噼拍拍,机关枪般地向着萧陶勐烈射击。他烦躁地搓着双手,在食堂里暴躁地兜着圈子,就像一头刚刚关进笼子的野兽。
第461页 尤大哥,我也是一番好意啊!从前,你帮助了我,群众对我有看法,我想通过这次比赛,取得好名次,证明我有实力,好洗去我身上的污迹,改变群众对我的看法,减轻你承受的舆论压力。我并没有弄虚作假,可没想到事情竟弄得这么糟糕。尤大哥,实在对不起!萧陶被尤瑜勐虎洗脸似的批评吓昏了,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低着头,站在严厉的老师面前,哭泣着小声地辩解说。 你想证明你的实力,就要有真正的实力,可你的实力在哪里呢?我问你,弥征行力气比你大得多,平日挑着重担上坡如同走平地,可他今天有时踩着潮泥,仍然脚滑站不稳,而你却步步钉住滑坡向前沖。我问你,你不搞鬼,怎么能做到这个样?尤瑜见他还死拒硬抗不认错,一把扯下了萧陶胸前佩戴的大红花,把它摔在地上,怒不可遏地说。 你冤枉我了,尤大哥!这次比赛,凭抽籤决定各人的跑道与应挑的的担子,众目睽睽之下,谁又能从中搞鬼?只是我知道自己实力不如别人,根据实际情况,在这以前,我暗地里做了些准备。但这与搞鬼扯不上关系。萧陶此时被吓昏的头脑清醒些了,想据实诉说自己的冤屈。 暗地作准备,那不就是暗中搞鬼?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尤瑜鄙弃地望着他一眼,愤怒地说,我没有时间与你磨嘴皮子,今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一甩手转身就走。萧陶立即一把抓住他,也对他忿然说: 尤大哥,你不能这样粗暴的对待我。犯了死罪的囚徒,法院尚且要审问清楚才判罪,我是不是搞了鬼,你也得问明白。你不应该煳涂判案,让我背黑锅。你还是听我说完了再走。尤瑜回过头,甩开了他的手,还是皱着眉头不耐烦的说: 好!要说,那就说吧,看你怎么样能把小狗齿说成大象牙! 尤大哥,比赛之前,我爸要我参加这次比赛,我害怕出洋相,在自己不太好的名声的雪上,又加一层霜,也不想参加。可我爸说,只要事先做好了准备,准能成功。就在比赛的前一天晚上的下半夜,人们都熟睡了,我爸把我拉到了工地,在参赛者要挑的那担泥巴上,每筐上各加了一块石头。说能挑起这重担,比赛时比这轻的担子准能挑上去。他又扔给我一双新草鞋。说穿着这双草鞋,挑着这担泥巴,稳稳噹噹,一定能走在别人的前面。开始我面有难色,在他的一再鼓励下,我穿上了新草鞋,挑起担子去爬坡。说也奇怪,穿上这双草鞋,挑着这么重的担子踩在熘滑的潮泥上,竟一步不滑。走到终点,虽出了一身勐汗,可喘气均匀。我知道自己比弥乡长差得远,这次也许不能夺得冠军,但凭藉这双草鞋的帮助,至少也能取得第二名。于是我就不顾你的劝告,参加了。你说,难道穿上双与众不同的草鞋,也算搞鬼吗? 听他这么说,尤瑜的怒气消了些,他用惊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好像在审视一头从未见过的怪兽。萧陶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像个被人相亲的大姑娘,羞涩地低下了头。他们谁也不说话,刚才如爆炸的声响似乎已被飓风捲走,夜空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那厨房里洗碗碟的叮噹声,显得很刺耳。就这么僵持了一阵,尤瑜的思想转过弯来了,他想到萧陶的爸爸谋事滴水不漏,做事最老当。他要萧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玄机,还是先问清楚再说。于是,他点了点头,说话声几乎从高八度降到低八度: 也许你不是搞鬼,是我错怪了你。萧陶,你把草鞋脱下来给我看看。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3中状元萧陶遭白眼,究原委尤瑜喜望外 2 萧陶随即脱下草鞋递给尤瑜。他拿在手中眯缝着眼仔细端详,就像古董行的老闆在分辨古董的真伪那样。这是双普通的草鞋,织得特别紧,脚掌和脚跟部分用笋壳叶织成,鞋底下坚硬的笋壳丝的端头,向脚掌两边叉开,像蜈蚣的足。笋壳丝织就的鞋底,前后又插入一个工字型的铁码,铁码两端有契形足,人穿着走路时,契形足直插入地下。因此尽管滑似抹上油的泥路,也能走得稳稳噹噹。他这么凝神注视了许久,突然目如飞电,站起来抓住萧陶的肩膀,发疯地摇动着他的肩膀,近乎歇斯底里地叫道: 小淘气!小淘气!这是个好东西,这是颗原子弹,威力无比的原子弹啊!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为什么不早点说呀?萧陶先是挨了尤瑜严厉的雷霆风暴的批评,继则遭到他激动的重炮轰炸的叫嚷,已吓成惊弓之鸟,晕头转向。他已弄不清自己究竟撞了什么大祸,他只好一个劲儿哭丧着脸向尤瑜赔不是: 尤大哥,尤大哥,是我,是我,把事情弄成了一团乱麻,一锅烂粥。我,我愿意在大会上公开向大家赔罪,挽回恶劣影响。如今你就是开除我,我也服输认帐。 我的淘气宝,我感谢都来不及,怎么还会要你作检讨?像往日同学时笑闹一样,他重重击了萧陶一拳,又抱起他像螺砣一样飞速旋转着,淘气宝!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用上你这项发明,可以成倍地提高工效。你是真正能实干又能巧干的斯达哈诺夫工作者,劳动竞赛中的火车头。明天,就在明天,你向大家介绍经验,推广这项发明。以后挑担上坡不怕滑,每担至少多挑二十斤,工效少说也会提高两三成。我们就会掀起劳动竞赛更新的高潮,把我们的竞争对手远远地甩在我们的后面,小淘气,你是我们的大功臣啊!我还不知怎么破格奖励你,又怎么会惩罚你,开除你呢?萧陶此时也明白了尤瑜此刻的意思不是指责,而是赞赏,也像擂鼓似的用双拳捶着尤瑜的两个肩膀,埋怨说:
第462页 你真坏,才做三天官,就把老朋友当奴才!翻脸不让人说话。你真坏!接着,他们的惊天动地的狂唿似海啸,爆炸性的笑声如震雷,打破了午夜后的静谧的夜空。 开始,尤瑜与萧陶斗嘴的时候,我想走过去劝劝。但花秀姐一把拉住了我,抿着嘴笑着说,两头公牛斗红了眼,一百根木棍也撬不开,还是看看热闹的好。于是我就同她一道洗碗碟。想不到尤瑜对老朋友竟这样粗暴,我气愤不过,又准备冲出去与他辩理,可荷花姐又拉住不放,说他们吵架只是雷阵雨,随后就会雨过天青的。果不其然,他啸叫了一阵后,就浪退潮平,又言归于好,笑开了。此时,花秀姐即刻推开我说,尤书记是忙人,不马上过去,他又跑掉了。于是我立即凑过去,板着面孔说: 当了书记,就目中无人,忘恩负义!将砍掉脑壳能共疤的兄弟当奴才,把辛辛苦苦传书的红娘也甩在一旁作丫头,真没劲!尤瑜闻声,即刻放下了萧陶,拉住我的手,似乎十分委屈地笑着说: 红玫瑰,刚才事急,我要和他辩清楚,忘了与你打招唿。我们是老朋友了,你怎么也从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你以为我当了个芝麻官,就成了坐在板凳上的猴子,定要装出个人样子?我是一时急不择言,唐突了兄弟,你没看到我现在正向他赔罪么? 你究竟扁不扁?是不是装人样的猴子?自己心里最清楚。你和萧陶曾经是好兄弟,尚且这么针尖对麦芒,斗得像红眼牛。至于我这个曾经只为你传过一百九十九封情书而又没有牵上红线的红娘,当然比不上一只小蚂蚁,我们的大书记怎么还能看得见?我这么实事求是地说,你当然不高兴。俗话说人到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现在,可我偏偏又被分到你的手下,成了你的砧板上的鱼肉。是零噼,还是细剐,我的大书记啊,那就悉听尊便了!我掏出介绍信给他,撅着嘴,装出十分生气的样子说。 他看过我的介绍信后,眼里即刻闪着炽烈的光,双手拉着我绕着他转,仔细上下打量着我,好像生物学家在观察从一种未见过的怪物一样。然后纵声笑着说: 红玫瑰呀红玫瑰,你还是带着那么多刺!不过,你要知道,我可是刺丛中钻出来的,还怕什么刺来扎。你来了,有了你这如锋利的刺刀一样的玫瑰刺,我们的宣传工作,再不会像钝刀子割,割,割什么肉,割不出血来。刺玫瑰,你只管用你那钢针,把我们工作中的刺全都挑出来。不过,你也别忘了描画我们工作中的鲜花,一分为二,实事求是嘛。尤瑜与群众滚在一道,平日脏鄙话说惯了,本来是说钝刀子割**,割不出血来,可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和年轻的女人说话,不禁脸红了,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哼!游鱼子,不知你从哪一天开始,也变得如此不文明,割,割什么?不敢往下说了!游鱼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经常把小老鼠胡吹成大象的人,也配说实事求是?过去你一个月居然完成一个文盲占百分之九十九的后进村的扫盲任务,真正百分之百做到了实事求是!你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实是求是的英雄,谁还敢挑刺?我见他对萧陶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于是,就将心中的那把无名孽火,更旺地向他烧起来了。可是,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半点也不否认,十分肯定而又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刚才我说漏了嘴,唱走了调。此时他那浪笑的脸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十分认真地说,你批评得对,我很不实事求是,不尊重事实,不过,这也是一种最严酷的实际。红玫瑰,你该记得《三国演义》中曹操借人头平息军中骚乱的事吧。曹操在宛城与张绣作战的时候,军粮奇缺,他要军输官渐次用小斗给部下分发军粮。军输官老老实实照办,可激起了官兵的激愤,引起军中骚乱。曹操就以军输官剋扣军粮罪名,借用他项上的人头,平息骚乱,激发了士兵的斗志,取得了战争的最后胜利。曹操故意颠倒黑白,杀了军输官,那是很不实是求是。可在当时,现实是那么严酷,为了求生存,他又只得从实际出发,违心地这么做呀。我欺矇谎报,也是从实际出发呀!你想想,当年一个文盲占百分之九十九的村子,上级铁定要在短短的一个月里,百分之百完成扫盲任务,怎么可能呢?近城交通便利的地方,检查组似走马灯,朝来夕往,你的头髮有多少根,都会被数得清清楚楚,不能说半句假话。即使那里工作基础好,即使你头顶地当脚走,也不能完成任务。而僻远交通不便的山沖水边,检查组蜻蜓点水,走马观花也做不到,根本不可能看真切。你完成任务的多少,尽可以胡说白道。识时务者这俊杰,因此,我根据当时的这一实际情况,远走南门桥。迎合上级的口胃,凭藉弄虚作假,取得了成功,当上了扫盲模范。如果一味机械地抱着所谓实是求是的殭尸不放,不从特殊的实际情况出发,那么你也将成为殭尸,横在自己前进的通道上。可今天不同啊,上级限期铁定挖一条河,宽窄深浅,规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担泥巴不挑上岸,就鼓眼暴筋,别人都会看得一清二楚,不算完成任务。因此,就只能鼓起群众的最大干劲,拼死拼活去完成任务。这就是今天的实际。我又何尝不是迫于情势,不得不如此啊。目前对我来说,对与错,真理与谬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得通,而不至于梗塞。你知道吗?要知道,肠梗阻不开刀,是要死人的,我得想尽一切办法清除这个梗阻。因此,在这以前,我以为萧陶弄虚作假,夺取冠军,打落群众的积极性,这就是危及开河工作生命的肠梗阻,此时对他,我当然十分恼火。不过,发火归发火,我绝不会像曹操那样借别人的人头,以平息骚乱。我绝不会打击陷害萧陶。如果早知道他是以巧取胜,那么,我正需要这种巧取呀!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发火呢?尤瑜又对站在一旁的萧陶,笑着愧疚地点了点头,说,小陶气,我错怪你了。不过,我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为了实现同一个目标,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错打了几下,你不会介意吧。
第463页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不过,不实是求是、颠倒黑白的事,如果落到你头上,那苦涩的滋味,也够你受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于老同学,你怎么能这样?我见他把自己的痈疽当作鲜花来夸赞,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十分气愤。但过细想,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上面好大喜功,不实是求是,要一口吃个胖子;可下面怎么努力也做不到,除了弄虚作假,欺矇上级,打肿脸充胖子外,还有什么好的办法对付呢?自古以来,忠臣因实是求是而饮刃、奸佞因弄虚作假而升官的事,还少吗?他介乎两者之间,求升官而不害人,知错还能责己,在斗争批判甚嚣尘上、六亲不认的今天,他还能扶危济困,实属难能可贵。如果不这样,他岂不与右派连裆共裤,又怎么能在官场中混呢?我又何必去苛责于他。于是我也松懈了紧张的激愤的弓弦,敷衍着对他说,尤瑜,你的那些利人也好、害人也好的是是非非,我不想管它,不过,我可不会黑白不分,与你沆瀣一气。我要明确地告诉你,我们合则同舟共济,不合,则分道扬镳。眼下你能苦干实干,我支持你。你告诉我,目前我该做些什么?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3中状元萧陶遭白眼,究原委尤瑜喜望外 3 红玫瑰,你是朵带刺的玫瑰!往往刺得我的心肝疼痛难忍。如今不刺我了,并且愿意帮助我,真让我高兴。他又转过脸来热情地招唿萧陶,萧陶,两军决战,你给我造了件致胜的秘密武器,你是我们的大功臣啊。你也来,我们研究一下对策,看怎么样才能压倒对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开河任务。使我们区成为全县,乃至整个地区的火车头。 他们讨论来,讨论去,直到雄鸡三唱时,才得出一致的结论。一、鑑于以往老弱妇女乏力,草鞋的鞋底编织得过松,一双穿不上一天,且不能扣上铁码的情况,立即派人採购笋壳叶棕丝等原料,组织适量的健壮的有经验的老农编织这种特殊的草鞋,立即僱请铁匠打造草鞋铁码。三天之内武装南门桥乡的民工,一个星期后,全区的民工都得穿上这种草鞋。这事由萧陶与他父亲共同负责。二、对这件事要高度保密。打制铁码要雇外地铁工秘密进行。要求穿这种草鞋的民工,无论如何不能外出。三、宣传工作着重表彰民工的先进事迹。区里办份油印小报,隔日出版。採访材料,刻印小报,由我负责。不过,对这件事秘而不宣,保持低调。四、所有区乡脱产干部,除因公外出者及我之外,一律身先士卒,与民工一道参加劳动。五、民工三日小评比,十日大评比,评出的模范坐英雄席。干部与干部比,评出的模范也坐英雄席。至于他自己,劳动与干群一样,但不参与评比,不坐英雄席。会议结束时他一再强调: 我现在就去各乡民工驻地通报自己的决定。你们也马上行动,抓紧做好刚才分配的工作,抓得越紧越好。 会后他还神密兮兮地将我留下来,秘密布置了我一个任务,要我抽时间到竞赛对手洪家垸区工地走走,低调说说我们的情况,表示学习他们的先进经验,麻痹他们的意志。我说,学习苏联斯达哈诺夫运动的经验,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怎么能尔虞我诈,将同志、将竞赛对手当敌人对待?他听了,禁不住格格地笑起来了: 嘿嘿!你怎么也和仇胖子一样,老实巴交,死心眼,把所有的人都看成善良的羊。直到被它咬伤咬死,才知道世界上还有披着羊皮的狼。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有些人在旧社会生活了十几年几十年的人,虎狼心、蛇蝎心、一肚子坏水的狐狸心,无奇不有。才解放这么几年,太阳喷薄的第一抹光芒,还不可能照彻一切阴暗的角落,也不可能晒干所有的臭水沟,黑暗、污浊不可能一个在早晨彻底扫除,它还会长期存在。人们如果丧失警惕,就会掉进黑暗的深渊。你回去问问仇胖子,心地像观音菩萨一样善良的洪鹢老师,是怎样被平日对他似乎像敬神般似地顶顶礼膜拜,却又心比蛇蝎还毒的几个学生,打入右派的万丈深渊的!其中最毒的蛇蝎,就是我们现在的竞争对手,洪家垸区的区长姚令闻。洪老师被他们撂到洪家垸后,他又把你那个仇胖子弄到白浪湖,他们深知你家的仇胖子对恩师敬之如父,他们妄图以恩师为诱饵,引诱仇胖子,而让他陷进他们设置的与阶级敌人沆瀣一气的陷井,把他也打成右派,然后再把我也推入地狱。如今姚令闻对我们虎视眈眈,如果我们还把心交给他,岂不是送肉上砧板?因此对他,我们只能针锋相对,不能退让半分。说时,他炯炯的眼神,注视着前方,真像两支闪着熠熠的寒光的宝剑。仿佛像蛇蝎一样狠毒、如狗彘一般令人厌恶的姚令闻,就站在他眼前。 他的严厉的眼神即刻勾起了我的联想。我在今年端阳节后,去洪家垸完小看表姐柳沛云时,我问她,平日你不喜欢在会上发言,对政治问题不感兴趣,怎么会突然大鸣大放,被划成右派呢?怎么在自己已经怀孕的困难时期,又同意与姚令闻离婚?晚上,表姐哭着把她怎么被划右派,为了孩子,委曲求全,又只好同意离婚的事,全告诉了自己。其时雷电肆虐,风雨大作。我好像被飓风颳到九霄云外,给雷电噼成了两半,一颗心也陪着她在流血。当时,我的痛苦,我的愤怒,也如当时的风暴雷霆一般,真是无可名状。我当时告诉她,对这种虎狼还凶、比蛇蝎还毒的傢伙,只能针锋相对,揭发斗争。可是她说,姚令闻毕竟是孩子的爸,为了孩子,她只能委曲求全。那晚,她还告诉我,说她见过李健人写给姚令闻的信,信中说仇虬是保洪鹢的铁桿,群众中的威望高,又不曾鸣放,在昆师,他不便将他扳倒。要把仇虬弄到姚令闻那里去,如果姚令闻能伺机也将仇虬打成右派,那就一了百了。还说什么要想把鱼弄死,最好的办法,是将它抛在沙滩上。又说姚令闻统辖的地方,就是这种最理想的沙滩。还说什么拔出萝蔔可以带出泥,这样做,也许能将尤瑜一併搭上。后来,他们真的把仇虬弄到了与洪家垸毗邻的浪拍湖。后来,政策又有了小幅度的调整,不再划右派了,他们的阴谋才没有得逞,你的仇胖子才得倖免。我回去后,曾把这些情况告诉了仇虬,想来仇虬也一定告知了尤瑜。因此,尤瑜才对姚令闻这般恨得咬牙切齿。想起了这些事后,我觉得尤瑜的做法是对的。与蛇蝎虫豸侈谈仁义忠信,那是十分可笑的。于是,我十分肯定地向他点了点头,答应按他的要求去做。他和萧陶匆匆地消失在夜幕中。
第464页 尤瑜走了许久,我还坐在快灭的蜡灯下发愣。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认识的尤瑜,终日游荡嬉戏,任意胡为,有书不读,不学无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昆阳人常说的草包。在他要仇虬与自己传递一百九十九封情书的过程中,至少被她捉弄了一百九十回,可他竟傻乎乎的,全然不自知,就是明证。像这样的浑浑噩噩的人,还能办成什么大事呢?可偏偏就是他在复杂尖锐的斗争中,如鱼得水,独领风骚,青云直上。三年之内,连升三级,荣登区委书记的宝座。而与他同时的人们眼中的佼佼者,都纷纷落马,坠入万丈深渊。难道说木秀于林,风必折之,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如今仔细想来,觉得自己的认识竟与实际大相迳庭。他不啃书本,不钻理论的牛角尖,可他能沉入社会底层,透过眼花缭乱的现实生活表象,窥见了整个社会机体的全貌,既睹其春花艷丽的风采,也窥其貌似芳妍的痈疽的糜烂,由一斑而窥全豹,了解了主宰许多人的大脑及其神经结的夜郎自大,闭目塞听,不愿承认有痈疽存在的现实。能从此时此地的特有的实际出发,投上所好,既贊春光的明媚,也颂痈疽的鲜妍。这样,他就像出色的演员,赢得来自上方众多的霞光的聚照,头上形成一个众人瞩目的璀璨的光环。通过无数次光的折射,他这与泥鳅鳝鱼一般滑的游鱼子,也就幻变成了虬龙。时势造英雄,他一帆风顺,青云直上,也是势所必然。这种情况,千古皆然。歷史上,最终成就伟业的人,往往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学富五车的理论家,倒是那些能根据实际情况,能卑躬屈节、而又心狠手辣、两面三刀、违心处事的市井无赖。万人敌的项羽,最终被喝酒赖帐的刘邦枭首垓下,就是最突出的例子。何况尤瑜不骗人,不赖帐,讲信用,还乐于助人,人品远在刘邦之上。更何况与他对阵的是。自己与他协调步伐,帮助他打赢这场战争,击败阴毒兇狠的蛇蝎虎狼,义不容辞,责无旁贷。 我想停当了,烛焰也灭了,我摸着走进厨房后的荷花姐的卧室,傍着她睡下,听着她们有节奏的音乐般的鼾声,脑子里还在翻江倒海。不久,荷花姐就披衣起床,点燃蜡烛,唤醒姐妹们下厨,沸腾一天又开始了。夜,还是那么浓黑如漆,如豆的烛光暂且不能照彻,但不要多久,晓日即将喷薄而出,霞光定会红遍整个寰宇……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4癞痢头夸竹鞭万能,红玫瑰巧心探情报 1 那晚代表姚令闻来参加现场会的焦礼达,并未出席英雄宴。因为,他觉得浪拍湖乡食堂里的那几个毛丫头的厨艺实在太糟糕,水煮盐淹,就是海参鱼翅,吃起来也一定让他倒胃,不若回去自己炒几个菜,与姚令闻谈笑痛饮。更何况姚令闻急着等他的回音,如果他把今晚刺探到的秘密告诉他,不知他会高兴得怎么样。于是,在大家赴宴的时候,他忙着睁大那双有色的怪眼,张开两只异样的脏耳,到各处东张西望,途闻道听。他听到了大家对尤瑜信口雌黄的汹汹议论,他见到了人们愤愤地停止劳作,将工具任意抛掷的混乱景象,他好像吃到了鱼翅燕窝一般的美味,高兴得发了狂。他要尽快地回到自己的驻地,立刻向姚令闻汇报,以期得到新的封赏。 其实当晚姚令闻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他就是憋不住要他去为学生脸上贴金的这口窝囊气!此时,他正在等待焦礼达的回音,从外表看姚令闻虽然平静,其实内心却像煮沸了的一锅稀粥,怎么也坐不下来,他像只刚刚掉进陷井里的野兽,急急寻找出口,不停地在房子里兜圈子。焦礼达出门时给他烹炒的几个可口的菜,还在桌上凉着,杯里斟满的酒,也未沾唇。这对贪吃猪八戒还贪吃的昆阳着名的三双筷子之一的姚令闻来说,那真是大姑娘坐花轿,还是头一回。他不知走出工棚张望了多少回,见到那边红彤彤的烛天的火光,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吶喊,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心中不停地在咒骂:这该死的焦礼达,到这时怎么还不回来?他想,县里将他的过虎岗区与尤瑜的浪拍湖区结成对手赛的对子,在划段分配开河任务的时候,划定属他们的两个将要开挖的地段,本来要抓阄决定它们各属谁。可他万万没想到,在这千钧一髮的关键时刻,尤瑜仍认他是老师,礼让三分,不抓阄,任他选择。两段中,一段黄土中已露出石头,说不定地下全是整块板结的石岩,一段地势低洼,泥土松软。他认定,一个是啃不动的铁砣,一个酥软可口的馍馍,任务悬殊,岂能随意对待?这正如两军激战,抢占制高点是胜利的关键一样,他首先得死死咬住这个馍馍不放。于是,就一反往日表面谦逊礼让的态度,尤瑜的话音未落,他就迫不及待地果断选中那块低洼地段。他知道尤瑜十分狡黠,只要稍稍迟疑,这猴子就会捷足先登,选取那容易挖掘的低洼地段。如果让他选中了那个地段,到那时,老师输给学生,他的面子往哪里搁?虽然选地段时,他略胜一筹,可尤瑜这毛猴诡计多端,还得认真对待,决不能像当年那样,让他将脏兮兮的臭撮箕,再扣在自己的头上。他不知多少次走出门外,踮起脚尖张望,可望穿秋水,就是不见焦礼达回来。 为了压制这种浮躁不安心情,他便走进厨房,与正在洗碗涮锅的作饭的女人调情。去年,他弄掉了讨厌的汉中盆地柳沛云以后,又与风骚的公共汽车汪凤绮结了婚。可公共汽车怎么也不肯离开城市,陪他到乡下当区长,他望不到梅,当然也止不了渴。他为此特意买了辆自行车,在昆阳市与过虎岗之间来回穿梭。准时每晚上九点回家,早晨七点到校,有如格林威治天文台的大钟一样准确。就是风雪夜,开完会到十一点,他还要赶回家。孔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姚令闻可真是孔老夫子的理论的忠实践行者,将男女的床笫之欢,看得比每天吃饭还要重要。不过,如今昼夜要守在工地,兼之从工地到市里距离五十多里,即使他坚定钢铁般的意志,鼓起海潮似的战斗精神,每晚来回少说也得六个钟头,因为有段十来里的崎岖的鸡肠小路,需扛着车走。何况建设工地不像学校,不可能准时上下班,他这面格林威治天文台的大钟也就瘫痪了。他不禁时时摇着头唱起京戏中《四郎探母》的唱腔来:我好比笼中鸟,插翅难飞……不过,他新提拔的乡长,他原来的学生赖昌,倒是摸透了他的心思,知道他慾火难熬,欲壑须填,便从农村中挑选了四名身强力壮颇有些姿色而又风骚的妇女,到工地食堂里煮饭。又在后面工棚里,紧靠厨房的地方,用木板间出一间房子,给姚令闻住,让他调情方便。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我们的姚统帅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塘里无鱼虾也贵,佳酿尝不到,浊醪也够味,见不着西施,东施也迷人。开始,她们还有些争风吃醋,但后来,姚令闻让这些馋猫轮流吃鱼尝腥,于是她们也就琴瑟和谐了。整个食堂还调来三个阴盛阳衰的男人,两个是干了就吃,吃了就打唿噜的猪八戒,另一个就是牯牛般的春牛。春牛肚腹空阔蛮劲如牯牛,挑水噼柴的重担,他一人扛。他曾经替姚令闻监视折磨过被划为右派的姚令闻的妻子柳沛云,让赖昌挑剔,他左右都不是。别人叫他蠢牛,其实一点也不蠢。他近来变得油滑了,也曾得过姚令闻的好处,并且还吃着碗里望锅里,再想得好处,他对姚令闻的这种艷事丑闻,当然不会也不敢张扬。可这次,姚令闻无心要人单独侍候,为寻求剌激,就让她们都到自己房里打扑克,群聚笑闹,以沖淡他心中难以摆脱的浓黑的苦闷阴影。他规定,凡输了牌的,头上戴斗笠,下巴上贴纸条,他想依仗自己高超的牌艺,把她们丑化成不男不女、非驴非马的怪物。没想到自己心里时刻惦着焦礼达,耳朵只想听到他的脚步声,神不守舍,出牌老是错,牌牌是他输,他戴了斗笠,又在斗笠上、嘴巴上贴满了白纸条,成了空绝古今丑八怪。引得大家发狂般地笑。
第465页 忽然,他听到外边噼噼啪啪的声响,他即刻摔掉牌,擎着烛火往门外望。只见焦礼达像猪八戒走出高老庄高大小姐的闺房那样,春风满面,哼着花古戏的《梁山调》。见到姚令闻这种怪模怪样的情状,禁不住哈哈狂笑大声嚷: 哈哈哈哈,摇铃子啊摇铃子,就是阔人送葬的队伍,也没有飘着这么多白旗幡,半夜三更,你,你,你怎么不去找个娘们调调情,却把自己糟蹋成这模样! 姚令闻回看自己的怪样子,马上甩掉斗笠,扯下胡乱贴在下巴上的白纸条,也不禁失声笑起来了。但是,看到焦礼达的得意的神态,心想尤瑜的鼓足干劲的擂台赛一定弄得很糟糕,他就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的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安安稳稳地着了地。 焦礼达是跑步回来的,工棚中姚令闻的房门下横着根似门槛屋架的原木,他不意绊着它,叭的一声,仆地来了个嘴啃泥。姚令闻即刻拉起他来,他那汗水纵横的胖脸,沾上一层灰土,简直像头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大肥猪。三个堂客们闹翻房,如今有四个,那爆笑的冲击波,简直要掀翻天。姚令闻斥她们出去后,他要焦礼达立刻谈情况。焦礼达坐定,久久仍像拉风箱似的喘粗气,不过,即使满面尘黑,也掩盖不了他那眉飞色舞的高兴劲。他断断续续向姚令闻诉说着见到听到的一切,姚令闻惯常紧皱的浓眉,此刻翩翩起舞了;那铁青的海湾式的络腮鬍茬里,似乎也泛出了暗红;那黄沙滚滚的阿拉伯半岛似的长脸上,也柳白桃红,盪起了盎然的春意。焦礼达还在絮絮叨叨,姚令闻霍地站起来,勐然将手一挥,狂笑着叫道: 哈哈,哈哈,焦大,我知道了,不要再说了!现在,拿酒来,庆祝今天你取得的伟大胜利。你也剜掉你嘴里被人塞进去的马粪,痛痛快快陪我喝几杯! 要接吻,我去时不是没有给你准备酒肉,你怎么不吃不喝?现在大唿小叫干什么?焦礼达见姚令闻如此得意忘形,唿他的绰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也忘无所以,喊他的浑名。他去时姚为令闻准备的酒菜,还摆在一旁,丝纹未动,如今又吆三喝四叫喝酒,就知道此时他头脑里密布的满天的乌云消散了。像久被关着的马驹冲破了牢笼,要恣意撒蹄奔跑了。他端起满杯酒,灌进喉咙里,对着门外高声叫道,蠢牛,蠢牛,快去把菜热一下,区长要喝酒!接着转过脸来对姚令闻说,要接吻,你也把堵在心中的那坨臭狗屎抠出来,大家痛痛快快地喝几杯吧!顷刻,奇香四溢的鱼肉端上来了,两人早飢的枵腹中,似乎伸出了许多贪婪的勐兽的爪子,拼命地抓撕着鱼肉往嘴里塞。剎那间,大盘小碟皆空了。姚令闻打了个饱嗝,抹去络腮鬍茬上的雨露般的油珠,醉眼朦胧地看着醉得摇头晃脑的痴痴傻傻的焦礼达,醉眼惺忪,神情恍惚地说: 焦,焦大,他尤瑜循私枉法,一心照顾哥们兄弟,打,打落了群众的积极性,把事情弄砸了。但这,这并不等于,我,我们,一定能取得胜利。我们要,要怎样才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把事情做好,确保我们必,必胜呢?他们擂台赛,男的比,我们打擂台,就让要女的上,来个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怎么样? 焦礼达听了,将头笃笃地点了两下,又把贼眼珠旋转了三圈,定定地望着姚令闻,说出自己的鬼点子: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4癞痢头夸竹鞭万能,红玫瑰巧心探情报 2 是啊,尤瑜这猴头鬼点子多,不能小觑他。可如今他着了魔,走错了道。他打落群众的高涨的劳动积极性,我们就与他相反,想方设法让大家的劳动热情高涨起来。不过,女蚌壳是红漆马桶,好看不中用。要她们上,挑重担远远不如男的,只会闹笑话。我看最好还是弄点新花样。如今要大家跟着我们苦干,就得让他们吃香喝辣。尤瑜搞鼓足干劲生产大比武,我们就来个放开肚皮吃饭擂台赛。我烹鲜调香的本领高,我就亲自下厨房,拿出当年在怡情院侍候师长姨太太的手艺来,让大家比吃,比出个劲头来。何况你争到的这段要挖的河,比他们该挖的那段土方少许多,又没有硬石坚土,通过比吃加把油,完成任务的速度定会加快,夺取第一名,我们稳坐钓鱼台。 好啊!你这步棋真妙。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原来是江苏省委提出的口号,没多久,《红旗》杂志、《人民日报》就转载了,就成了中央的声音。如今,这个口号就如滚滚的春雷,响彻大江南北。他们赛鼓足干劲,我们就比放开肚皮,那是双峰对峙,二水分流。不过我们的比赛,给人以油水,让人得实惠,肯定会受到人们热烈的欢迎,一定能鼓起大家最大的干劲,比他们的馊主意强过百倍。要胜过尤瑜,那是罈子里捉乌龟——手到便拿的事。只要我们这样勇于创新,就能在全县乃至全地区,乃至省里,也能执牛耳,当魁首。这步棋,妙啊,妙啊,真正妙!此时姚令闻平日堆积着百丈厚冰似的冷峻的脸上,也涌起了春潮,他忘无所以、手舞足蹈地笑着。 是啊,梁山好汉划拳喝酒,大块吃肉,外国人也比赛喝啤酒,吃蛋糕,我们比赛大碗吃饭,既继承了中国的优秀传统,又兼收了外国文化的精髓,创造出往古绝无、今世没有的新意,你要接吻呀,真是天才,真有高招啊!焦礼达翘起大拇指,高声赞颂道。
第466页 一辆马车两个轮,光给胡萝蔔不用大棒还不行,只比赛吃饭吃鱼肉,丢了阶级斗争,忘了反面教员的作用,我们就寸步难行,毕竟阶级斗争是纲嘛!我想,那天我们先开个斗争会,狠狠斗垮那几个说怪话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新生资产阶级分子。今后,凡是听话的,让他吃香的,喝辣的;不听话的,就用阶级斗争的大棒狠狠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们还怕什么工程上不去?姚令闻醉眼望着草屋顶,高深莫测地说。 还是你要接吻有墨水,处事高明,说话有水平。 两人的思绪像两匹野马在广袤的草原上奔驰了一通,语言像瀑布自九天飞泻了一阵后,酒渐次醒了,云雾次第散了,头脑也约略清醒了。接着他们就喁喁细谈,商议比赛的细节。最后得出了一致的结论。那天,依傍新开的河岸,搭个高台,先开斗争会。斗争会声势要浩大,标语要贴得多,口号要喊得响,地主、富农、流氓、右派,所有的反面教员都亮相。后比赛吃饭。菜餚品类繁多,不可能制定统一标准,难以判定胜负,而且口号是放开肚皮吃饭,因此,应以比赛吃饭为准。为了体现公平,每碗饭都得过秤。为此,还要弄两台计量精确的弹簧秤来。今天劳动人民是国家的主人,身份等同皇帝,比赛吃饭,菜餚当然要丰盛。马牛羊鸡犬豕六畜,此地只缺马,就用鱼鸭补上,弄它个九荤十荤,让皇帝老子也垂涎三尺。所有荤腥菜餚,都要去尽骨刺,免使勇士们虎咽狼吞时,卡塞喉咙,哭爹喊娘,闹出笑话。大家分头行动。他姚令闻组织斗争会,并负责向本县各区乡发出邀请信,邀请各单位领导及管理伙食的人,届时莅临观光指导。而焦礼达则全力以赴,妥善安排比吃的酒宴。当第一道曙光射进来时,姚令闻着实睏倦了,他就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 去吧——去吧,焦,焦大,快去安排工作吧。如,如果弄不好,我,我要扒,扒了你的皮……他喃喃地说着说着,就伏在桌上睡着了。 说了姚令闻那边的情况后,再说说我们这边的事。在姚令闻他们密谋策划的当时,我正摸到菏花姐的床上去睡觉。开始尤瑜的影子总在脑海里晃荡,不能入睡。待荷花姐她们起床后,我倒一下子就睡得像块木头了。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她们正在洗碗筷,看来大家早吃了饭。昨晚我已答应尤瑜今天一早去刺探姚令闻他们区开河的情况,可姚令闻管四个乡,前方工地要管,后方生产也要抓,这么晚才过去,只怕他早出了门,到哪里去找他呢。我嘟嘟囔囔埋怨菏花姐没早点唤醒我,菏花姐说我睡得那么晚,怎么能忍心喊。此时我也真不好意思,人家一片好意,怎么还错怪她呢? 我匆匆扒了几口饭,丢下碗筷,就傍着山边的那条人们用脚板磨出来的路,迤逦往下走。约莫走了三里路,就到了洪家垸乡民工住宿的工棚。姚令闻在工地时,就住在这里。长长的工棚里阒寂无声,空无一人。穿过工棚,走到了后面的厨房里。四个妇女一边忙着淘米切菜,一边叽叽哌哌说笑,她们,她一个也不认识,倒是空坪里那个鼓鼓墩墩、光着膀子、股股肌肉凸出的像头水牯的噼柴的小伙子,她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他,可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而那个小伙子却一眼就认出了她,丢下斧头,走过来了。他低下头,双手不由自主地搓着,显露出一种深深的愧疚,嗡声嗡气地招唿说: 红梅姐,过去,我,我对沛云姐不好,没照顾好她,请你原谅。接着他又十分惊诧地究问我,你,你住在城里,怎么跑到这荒山野地里来了? 这一声招唿,倒使我记起来了。他不就是曾在洪家垸完小,与我表姐一道餵猪的春牛么?小伙子虽然很莽撞,但也憨厚得像头牛。表姐柳沛云被打成右派后,我曾几次去洪家垸完小探望过,因而认识他。以前因姚令闻的挑唆、施压,他对沛云姐极端仇视,百般挑剔,尽情折磨。我向他诉说了她的不幸,求他照顾,以后他待沛云姐就很不错,可见他心地很善良。我告诉他,我如今调到了白浪湖工作。接着拉着他问长问短,刺探姚令闻的情况。他是直肠子,只要你问什么,他就竹筒倒豆子,一粒不落,把他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他说,昨晚姚令闻一夜未睡,先喊女人打牌,还叮嘱他不能睡,有事时他还要找他。半夜过后,焦礼达回来后,又要他热菜给他们下酒,因此,姚令文他们谈话的内容他全知道,此刻,他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他还说,昨晚姚令闻没有上床,喝醉后伏在桌上打了瞌睡,天刚亮就出去了。至于他的去向,他说不准,但最有可能是去了工地。 我赶紧又转身穿过民工的宿舍,爬坡赶往工地。这是湖区的小山包,坡不陡。才迈开脚步,就到了山顶。纵目下眺,这段正在新掘的河,在尤瑜开河工地的下方。民工正挑着重担,排着蚁阵,往河堤上运泥土。他们唉声嘆气,神情沮丧,要是能举些白幡,别人定会认定是支送葬的队伍。这里根本看不到在别的工地上的那种你追我赶的劳动竞赛的热烈场面。不过,他们的河却挖得比尤瑜的深,这倒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走入了这个蚁阵后,发现他们谁也不瞧谁,倒是乜斜着怪眼看着我,一声不吭,使我有种如接触将要爆炸的地雷感觉。我走过后,听到几个中年民工阴阳怪气地似说又像唱:
第467页 太阳落水接月亮, 没日没夜干不完。 牯牛瘦做风车架, 瘦狗磨成芦柴棒。 只有那空手甩腿的, 大鱼大肉吃不完, 个个养成肥猪样。 我知道他们欺我是女的,又是外来人,不认识他,故意说些风凉话让我听到,以发泄他们心中的积怨。我管不了这些,我只想知道区长在哪里。问过几个人,个个都嘟囔着嘴,冷冷地回答:不知道。 突然我听到工地那一端传来了高声的詈骂,我忙穿过人群走去看,只见一个瘦骨嶙嶙的老头,被扒光上衣,跪在打谷用的禾刷子上。禾刷子上片片刀口似的竹片,卡进了他的裸露的膝盖里。一个戴着鸭舌帽瘦猴模样的人,扬起竹鞭,死力抽打他,他背上遍布着条状的血痕,滴滴血聚起来往下流。那猴子跳起来吼叫道: 老不死的东西,挑两勺子泥巴,竟张开口装死喘粗气,雷打火烧都不动。可你叫嚷反党反社会主义时,颈上的青筋条条凸出,如鬼哭,作牛吼,不知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今天,老子就要打死你这条老瘦狗!可老头就是不卖帐,怒目横睁,干瘦的头颅高高昂起,宛如泰山顶峰上壁立的撑天巨石。他针尖对麦芒,咬牙切齿高声骂道: 昌癞子,老子在曹百万家做了十几年长工,虽挨过鞭子,但从未跪过禾刷子。如今解放了,大鱼大肉,把你餵成肥猪,养成了恶老虎,你们比恶霸地主曹百万还狠十分,凶百倍。昌癞子,你打死老子,老子也要化作厉鬼扒掉你的皮!你打,你打呀!别看老人瘦得三根骨头四条筋,可说话声音就像打铜锣、吹喇叭,远远近近能听清,颈项上凸出的粗筋真像青豆角,紧绑在身后的双手,用死力挣扎,倒让人想起囚困在牢笼中的怒吼的狮子。 我见到那熟悉的鸭舌帽,听见那刺耳的鸭公声,就知道他是浑名叫戴帽的赖昌。我在西城中学念初中时,虽与他同学不同班,可他那丑恶的形象,那卑劣的人品,在我的脑海里打下深深的印象;他那怪异的鸭公声,至今还萦绕于耳际;他的那些异闻笑柄,无论何时想起,都让人捧腹喷饭。他不读书,只会捉泥鳅,恶作剧,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变态狂。早晨上学,他把烂泥巴煳在学生必经的桥上,使女生过不去,必须绕道。他常找机会与女生擦肩过,在她身上捏一把,他还把抓到的泥鳅鳝鱼,偷偷地塞进女生晒在外边的衣兜裤袋里。在我们眼里,他真比耗子臭虫还可恶。为了报復他,我们也曾以牙还牙,也曾搞了次恶作剧。有件事在我的脑海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一天大热天的下午,同学们正围站在球场周围看比赛,赖昌戴着帽子,赤膊钻进人群里,大家像碰上瘟疫一般,向四面散开。其时我也在那里,我愤怒地将他的帽子摘下,甩到球场中间。我和几个同伴,大声朗诵我们编的顺口熘: 世人都道古怪多, 哪能多过赖光头。 三伏天还流绿鼻涕, 戴帽的光头泛黄油。 打赤膊肋骨阳文凸, 人说他是地道的阿q。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4癞痢头夸竹鞭万能,红玫瑰巧心探情报 3 我们这样做,赖昌当然很恼火。于是我们嘻笑怒骂赶快逃,他就气急败坏紧紧追,连场上的运动员都停下比赛,跳起来拍手高唿好。从此我们成了仇敌,见面就怒目横睁。不过,从前我只觉得他可憎可笑,是小丑,没料到他今天竟变得如此兇狠,是只狼。为了制止他继续行兇,我连忙走过去夺下他手中竹篾片,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强装笑脸与他打招唿: 赖昌,怎么?当了官,就这么威风,只知道打人骂人,连老同学都不理睬了。我的乡长大人,你这般将他往死里打,就不怕他折筋断骨出人命? 敢捋老虎的鬍鬚,那还了得!赖昌被人夺走鞭子,正要咆哮,回头看见是我,便像打足气的气球,给捅了个窟窿,泄了气。他便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假意奉承我,一边遮掩事情的真相,敷衍地对我说: 红玫瑰,你还是当年漂亮的刺玫瑰,句句话带刺,我敬而远之,哪里还敢接近?今天,是什么风把你这金凤凰刮到我这草窠里来了,让我受宠若惊。只是如今我已不是昔日的赖昌,也学会了看菜吃饭,量体裁衣,面对犟牛挥鞭子,对付恶狗抡大棒,对你这样的天界下凡仙女,我就只能躬身笑脸迎。不怕你笑话,如今做这种管教犟牛恶狗的烦心事,这是我每日的必修课。有什么办法,谁叫我当了乡长,成了家娘,当家婆不狠一点怎么能管住犟媳妇?他从我手里将竹鞭拿过去,像酷爱艺术的人,欣赏他潜心创作的艺术珍品那样,炯炯的目光盯着它,用手爱抚地摸了摸,轻轻地摇了摇,然后得意地笑着说,不过,不过,这竹篾皮我剖得不厚,颳得很光,像过去我们老师的教鞭。就是使出蛮劲打,也只能伤皮肉,绝对不会折筋骨。你可别小看它,四两的东西价值有千斤重。今天,它,它,它可是我们处理社会主义时代特殊的敌我矛盾的法宝呀。妙,妙,妙,这傢伙就是妙! 我看到他那得意忘形的样子,就像见到具腐臭的尸体,心里直作呕。不过,我要刺探这里的秘密,有什么办法呢,我还得和他打交道。于是就与他虚与委蛇,笑着说: 老同学,你说我的话句句带刺,哪里比得上乡长的个个指头是刀。不说这些了。老同学,我有事求你,三两句说不完,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着说。我亲昵地拉着他就往对面山上跑。
第468页 过去在学校里,我见到他,觉得他比狗屎臭,急忙掉头掩鼻走,今天重任在肩,我只好暂时扯上老同学这张天幕,掩饰自己对他的根深蒂固的厌恶,装出亲热的样子,与他套近乎。而他就误自己地位变了,我对他真好。赖昌心里想,过去池新荷与张红梅,是西城中学的两朵并蒂的娇滴滴的艷葩,一朵傲立在高高雪山之上,一朵跻身于万人瞩目的公园。或高不可攀,人们摘不着;或带刺扎手,大家不敢摘。而自己形容猥琐,学识浅陋,她们视他为草芥,不屑一顾。有时他馋涎欲滴,想瞧她们一眼,闻点香气,往往招来海啸般的谩骂。那时,他这只癞蛤蟆当然不敢奢望吃天鹅肉。可如今不同了,他当了乡长,说不定自己随着老师的官位高升,他还要升区长,将来也许还能当县长。他高高在上,含金量已得到极大的提升,一般的佳丽也会趋之若骛。不过,时过境迁,她这朵娇艷的玫瑰,开始萎蔫,大为降价。他的丈夫仇虬与右派分子洪鹢同穿一条裤子,现在已被赶出昆师,放逐到了白浪湖。可是这傢伙仍淡干鱼放生,不知死活,继续与洪鹢亲近,而尤瑜对他们更百般庇护,早晚会扯出萝蔔带上泥,他们都会被打成右派。如今张红梅也受牵连,被赶出城市,充军到了湖洲野地。壁上挂团鱼,四脚没处靠。转而鲤鱼上水,迎合他,巴结他,竟然拉着他往山上跑!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紧紧地,紧紧地把她搂到怀里。他这么一想,直乐得他张开口,嘿嘿嘿嘿地傻笑,癞痢头忽闪忽闪地闪光。他们跑到那边山上一棵树下时,赖昌即刻摘下从不离开脑壳半分的帽子,用它拂去一块石头上的尘灰,俨然像前朝的太监侍候皇后一样,躬身媚眼对我说: 红玫瑰,我骄傲的公主,尊贵的客人。你能来看我,我感到十分荣幸。有什么指示,你尽管吩咐,小人一定照办。说完,又调皮地敬了个鞠躬礼,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下,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他这么王八敬神,我也只好佯装客气,笑着对他说: 好!赖大哥,你说得好!我才到农村工作,没有丝毫经验。你既然如此爽快,愿当我的老师,那我这个顽劣的学生就大胆提问了。我知道对这种妄自尊大的自缘秤钩秤自己的老鼠,只有给他多戴几顶高帽子,他才会忘掉自己的生辰八字,把所有的机密告诉我。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这么一说,他受宠若惊,就摇头晃脑,趾高气扬,把姚令闻下一步准备开斗争会、比放开肚皮吃饭的全部计划告诉了我。我故意摇头,说他狡黠,又说他假话骗人,他就指着天,拍着胸脯赌咒说: 红玫瑰,这些都是姚区长今天早晨亲口对我说的,千真万确。如有半句假话,就遭天打雷噼! 看到他那光着头、绷着脸、虔诚发誓的奇丑诡怪的样子,我真想笑。现在我要得到的机密都得到了,我该反唇相讥,回敬他几句,也好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又拿过他的竹篾片,也学着他的神态,看了看,摸了摸,摇了摇,装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问: 赖大哥,你说,你说,这小小的竹鞭是法力无边的宝贝,能处理特殊的敌我矛盾。看来你是我们昆阳的理论家,能点石成金的如来佛了。不过,我顽冥不灵,还是不知道,这特殊的敌我矛盾的特殊,究竟在什么地方? 红玫瑰,算你聪明,问到了点子上。我明确地告诉你,这特殊就特殊在进入社会主义革命时期,敌我阵势有了新变动。我们的敌人已不只是地主、富农、**那么几只早贴上标籤的死老虎,还有大量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他们才是最难对付的狡猾善变的白骨精。他们混在我们的队伍中,你不睁开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实在难辨真假呀!赖昌还以为张红梅真的虚心向他请教,就白眼望着青天,洋洋自得,摆出高深莫测的架式,像唱歌一般地说着。 老同学,赖大哥,你越说越玄乎,我却越来煳涂。我对他混淆敌我阵线、残酷地打击人民倒行逆施,极其愤怒,但为了更多地了解他们的奇谈怪论,还是装傻说,你说新生的敌人是大量的,那么这个数学究竟有多大?他们鱼目混珠,藏在我们的队伍里,我们要怎样才能识别? 这个嘛,就得学好社会主义革命理论。毛主席说,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通过反右,我们已分清了知识分子队伍中的敌我。把右派揪出来了,贴上了阶级敌人的标籤,也给大量的中右作出了组织鑑定。可见,知识分子是大量滋生阶级敌人的人群,而我们左派,真正的革命者,只占百分之十几,甚至百分之几,是少数。其他的人群,如工人、农民,也一样有左中右,同样,他们中的右、中是大量的,左派是少数。刚才我教训的那个老傢伙,就是农民中最顽固的右派。我们左派就像大海中的几个孤岛,时刻受到敌对阶级的狂涛的冲击。要实现**,真不容易啊!不过,我们还有正确的策略,使自己不至处于困境。我们不在工人农民中划右派,又将大量有右派思想的人,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只将划出来资产阶级右派当作作反面教员,狠狠打击他们,教育广大群众。这小小的竹篾片,就是最有效的教育群众的手段。它能让他们知道,他们虽不是右派,但与右派只差一步两步,从而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这小鞭子,打人只伤皮肉不折骨,不是牢房不是枪,真是处理这类特殊敌我矛盾的妙药灵丹。你说,究竟它宝贵不宝贵?
第469页 听过他的奇谈怪论,我不禁毛骨耸然,义愤填膺,想痛斥他的无耻。不过,我还想了解他们更多的情况,就即刻压住心中燃烧的怒火,继续追问下去: 赖大哥,我知道你从来不大爱读书,这么高深的理论,你是怎么学到的?还有,没有贴上标籤的敌人究竟要怎样去识别?我头脑颟顸,有时连自己也认识不清。请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人民还是敌人? 俗语说,一人得道,鸡犬成仙。我有区长兼老师这样得道的高人的耳提面命,这高深的理论自然瞬息能通。名师出高徒嘛!赖昌自我膨胀到了极度,得意忘形大笑着,像撒了石灰的水田中的泥鳅,不可一世地翘着癞痢头,喷射着涎水,越说越玄,至于区分左与右嘛,只要用人们对党、对社会主义态度的这两条政治标准去衡量,那就很容易。比如说,刚才被我教训的那个老傢伙,他说我们争分夺秒开河,会把人拖瘦拖死,这就是反对社会主义,当然是右派言论。你的老公,与洪鹢同流合污,尤瑜也百般庇护洪鹢,他们迟早会划为右派。你一定要与他们划清界线。我是**员,我就是党,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做,那就是反党。不过,你放心。我很爱你,亲爱的,即使你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我也不会那么做。因为我实在太爱你了。 说着,说着,他喘着粗气,突然抱住我,要亲我。我心中燃烧起来的熊熊怒火再也压制不住了,即刻将他推开,狠狠打了他两记响亮的耳光,又将一口痰,吐在他的脸上,严厉地斥骂他: 流氓,禽兽,卑鄙,无耻,你把我张红梅当成什么人?今天,我要是不念过去同学的情分,我就在这里大声喊,把你这些偷鸡摸狗、下流无耻的事,通通掀出来,让人们认识你流氓的真面目。你说反对**员就是反党,那么,尤瑜入党当乡长的时候,你还在田里捉泥鳅。你反对他,不也是反党么?你以为你是皇帝,说白了,你只过不是拴在姚令闻裤带上的一条癞皮狗,你一手遮不了天。残暴的俄国的沙王动不了中国小老百姓的一根汗毛,你一个洪家垸的乌龟王八乡长,根本管不了我。我明白告诉你,老娘还是刺玫瑰,浑身的刺都已变成了刺刀,今后你再敢来碰老娘,老娘就让你见阎王!骂完,又重重地踢了他两脚。可是,这傢伙仍死皮赖脸死死缠,他率性像个耍赖的孩子,滚在地上,悲泪有声地诉说: 红玫瑰,我们是老同学。你不会这么绝情,你不过是先让我吃点苦,给我一个下马威,然后再让我尝甜的。红玫瑰呀!你是爱我的,今后你一定会再来的,一定会再来的…… 他如此下作,简直比臭狗屎还让人噁心。我骂够了之后,头也不回,忿恨地离开了,走了老远,还听到他那鸭公嘶鸣的呜呜咽咽的悲诉声。你说好笑不好笑?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5大师傅逗笑挨批斗,姚区长大谈新理论 1 就在我去过虎岗区工地后的第二天,他们送来了通知,邀请各单位的领导及管伙食的人,去观摩指导他们的放开肚皮吃饭竞赛大会,还特别邀请了我。 第三天下午,他们的放开肚皮吃饭竞赛大会,如期召开。正如赖昌所说的,他们先开斗争会,再进行吃饭的擂台赛。我吃过中饭过去,先想到食堂里找赖昌,解释一下那天的鲁莽,以缓和紧张的关系,因为以后我毕竟还要与他打交道。大约还相距食堂百多米,一种特有的奇香异味就擒住了人的心,让人口里的涎水如泉涌。走进食堂里,烹煮好的满桶堆盆的鱼肉鸡鸭,陈列桌上,红亮亮,香喷喷,腾腾冒热气。后面厨房里,刀砧锅铲噼噼啪啪,叮叮噹噹,简直像大年夜放爆竹那样响的欢。走进厨房,只见切肉的大嫂衣边都透湿了,炒菜的汉子,光着的嵴背上,汗流如小溪。其中一位大嫂见到了我,笑着大声对我说: 张同志,你真走的狗屎运,今天撞上了十年难遇的金满斗。我们干了两个月,从没有一餐吃过夹荤,你才来两次,今天就肉鱼鸡鸭都有,让你放开肚皮吃个够。你真走运。 大嫂,我碰上好运,也是叫化子讨饭,吃了上餐没下顿。俗话说,杀猪宰羊,厨子先尝,皇帝老子也不会管。只有大嫂你,近水楼台先得月,餐餐都能吃香喝辣,那才是叫化子天天能捡到金元宝。我也笑着逗趣说。 唉,你鸡肚里哪里晓得鸭肚里的事!别看我们那位乡长头顶发亮反光,可他的心比墨还黑,手比狮虎的爪子还狠。那位光着膀子、满身淌汗、正在炒菜的大师父,往锅里倒了半桶水,放下锅铲,十分激动地说,人家说十三麻子点子多,其实哪有十八癞子的花花肠子更加歪。我进厨房前的那位大师父,是转业军人,**员,他也是你这么想的。他给癞子乡长炒肉时,留了半碗自己吃。这下可好了,有人告了密。十八乡长就说他偷食堂里的东西,挖社会主义的墙脚,是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就开斗争会批判他。这位大师父反驳说,你**员搞特殊,开小灶,我也是**员,为什么我就不能吃?这下就惹火了癞子,他就用那块竹篾皮教训他。而他兵来将挡,寸步不让,就骂癞子的娘。癞子又给他加了一条罪:反党。第二天,要他戴顶高帽子,挂块新生资产阶级分子的黑牌子,让民兵押解着,到工地上游街,要这位师傅边打铜锣边悔过,高唿我反党,我骂了赖乡长的娘,并规定在工地上游三圈。不过,这个师傅是个机灵鬼,他在要喊的话里,丢了两个字,加了两个字,又改两个字。镗镗,两下锣响,他就高声喊道:我日死癞子的娘!,开始,民工们都很气愤,说癞子心太狠,就说了这么句话,就要人游街,做得太过分。接着人们觉得奇怪,他是条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子,别人这么欺侮他,怎么他不反抗,反而越喊越来劲?后来大家才恍然大悟,他是在日癞子的娘。此时,好像一阵飓风骤来,工地上顿时掀起了笑的狂涛。游了一圈后,癞子也明白了,原来他是打着铜锣骂他,他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就立即要他停止游街。可这个师傅说还有两个圈,他还要继续游。他还说,老子比你早入党,你癞子打击老子,也就是攻击党。于是,他的喊话中又加了一句,镗镗,铜锣响后,他使劲地高唿,老子是老党员,癞子逼着我游街,就是反对党,癞子才是货真价实的死右派!我日死癞子的娘!这下气得癞子乡长嗷嗷作牛叫。癞子拿他没办法,只好让他游个够,骂个够。你说好笑不好笑。说完,这个赤膊的大师父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几位大嫂也笑痛了肚子笑弯了腰。然后大师父才揩去眼泪说,张同志,我们都不是**员、转业军人,谁有这种豹子胆敢吃这种肉?
第470页 笑了一阵,我也气匀了。我又逗趣说:师父,你这么逗趣说乡长,他是我的同学,你就不怕我告密? 这大师傅是个喜欢说笑逗趣的人,心里有话憋不住。一时不经意说了,虽然他并不胆小怕事,但听我这么一说,感到问题严重,即刻沉下了脸,显出可怜的样子说: 这个这个事嘛,大家都在说。嘿嘿,我说说,无非是也想凑凑热闹逗个笑。张同志,你别吓我,真的,我胆小如粟米,经不起折腾,你放我一马吧。张同志,我求求你!见他这么恐惧,我就坦然告诉他: 大师傅,刚才我是开玩笑。对乡长,我什么也不会说。我向你发誓,如果我说了,我就是小猫、小狗、放屁虫。希望你不要把我看扁了。我万万没想到昔日形貌猥琐、常向人摇尾乞怜的赖昌,一旦手中抓住权力,竟然能造成gmd也望尘莫及的恐怖。真是人不可貌相,小猴头戴上皇冠,也就成了秦始皇。两句玩笑话,竟然引起大师父如此巨大的恐慌,我觉得自己真造孽。于是,我急忙向他发誓说。 张同志,我会怎么看扁你,刚才我不过是开玩笑。大师父纵声笑着说,旧社会,老子一条光棍,新社会老子光棍一条。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还怕这只癞子蚂蚁咬**。老子不是党员,不是干部,不怕撤职,不怕开除,我怕个鸟!不过,如今我们这里特务很多,倒是你要小心哟!见他信任我,关心我,我由衷地向他表示了我对他的感激与尊敬。但此时,我突然发现过去对自己亲昵热情的春牛不在,心想,莫不是前天他向我说的那些话,长耳朵听到了,向癞子告了密,他得到了严厉的惩罚?此刻,一种强烈负罪感笼罩着我,觉得无辜的春牛因我而受罪,我真该下地狱。我就急切地问他们,师父,怎么?怎么?春牛不见了?莫不是,莫不是他说错了什么,也受到了乡长的处罚? 见到我惶急的状态,大师父知道我的心贴着受苦的人,心里踏实了。他一边用大锅铲翻着锅里的肉,一边诡秘地笑了笑,说: 张同志,你错了。这头蛮牛硬走狗屎运。过去,区长要他跑腿,吃不完鱼肉,让他的牛肠马肚使劲胀,如今,乡长又要他参加放开肚皮吃饭的大比武,鱼肉鸡鸭将会让他吃个够,听说中了状元,还要奖四十块钱。这两天你没见他有多神气!为了让他能有把握中状元,今天上午焦主任要他不吃饭不喝水,噼了半天柴,下午又放假要他到后面山里盪。据说,这次比赛,焦主任给他作教练,给了他克敌致胜的秘密武器,你说他走运不走运?现在他正在后面山里睡懒觉,你要不要我带你去找他? 听他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时间不早了,我对他们尴尬地笑了笑,说了声不必,便急急忙忙走向工地。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5大师傅逗笑挨批斗,姚区长大谈新理论 2 顺着平缓的斜坡,我很快就爬上土山包,山下新开的河沟里展现的那幅与平常迥异的画图,尽收眼底。对面的河岸上搭了个高台,台前两侧竖起原木柱子间,高挂着巨额横幅:狠狠打击阶级敌人嚣张气焰的斗争大会。柱子上贴着对联: 鼓足社会主义沖天干劲; 剥掉牛鬼蛇神伪善画皮。 台前跪着长长一列人,个个低垂着头,好似无常擒来的鬼魂,他们应该就是阶级敌人。这一长列前面还跪着一个,昂着的头,旁边的人怎么压也压不下他的头,应该说他是其中最兇恶的。这长长的一列后面,放着张长的桌子,桌子后面,姚令闻区长正襟危坐,俨如一尊威严的泥塑阎罗;两侧各有一列人木雕似的坐着,酷类十八罗汉,他们是邀请来的各单位的领导;大象似的焦礼达,拿着喇叭筒声嘶力竭地狼嗥,瘦猴精赖昌,奋起鞭子穷凶极恶地抽打,他们比牛头马面,似乎还要吓人。 我迅速走下山坡,走进人群,一切看得更真切了。台上跪着的那些阶级敌人的大多数,我不认识,但其中有几个,我还算有些了解。一个是跪在前排最兇恶在阶级敌人,就是前天我见到的那个被赖昌鞭挞的老汉。今天,他耷拉着花白的脑袋,青紫的面上挂着珠泪,一幅可怜兮兮的样子,正如骄阳暴晒久烤的枯藁的苗,全然没有那天桀骜不驯的嚣张气焰。看来两天来的车轮战,已摧垮他坚固的设防,精神全面崩溃了。那天,我曾向人打听过。有人告诉我,解放前,他家有几亩田,自耕自种,土改中被划为中农。家底殷实不求人,又有个儿子参了军,他就气粗胆壮,处处不饶人。凡是看不顺眼的事儿,他都尖嘴出头大胆说。以前的干部见到他绕道走,谁都不愿捅这个马蜂窝。可这次他碰撞了抱着区长粗壮的大腿的赖昌,他还语不让人,指斥瑕疵,当然是鸡蛋碰上石头,弄成了目前这副狼狈像。还有一个经常一脸傻笑、平常无缘无故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战歌》剃头匠。还有个与我年纪相仿、我在西城的同学。 望着这些阶级敌人或者准阶级敌人,过去的事,朋友之情,立即汇聚成思虑的汹涌的潮水,在我心胸脑际冲击翻腾,我沉浸在回忆的长河里,眼前的刀光剑影,耳边的海啸雷鸣。渐渐地渐渐地神经麻木了,我熟视无睹,充耳不闻。突然,肩上被人击了一掌,耳旁响起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 喂!张同志,你是干部,怎么不到台上去?
第471页 我回头一看,是曾在厨房与她说笑过的那位切菜的大嫂。她是送菜到工地来的,看见我,就过来与我打招唿,这一声突然的喂,堵塞了我回忆的时空隧道,意识又回到了这闹闹嚷嚷的现实。几乎在她与我打招唿的同时,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被几个彪悍的民兵,押着跪到了台上前排的那个老汉的身旁。他,他不就是刚才与我在厨房里说笑的那位大师傅吗?他说错了什么?是不是就是因为刚才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如果说是因为说了那些话而受到打击,那他一定会怀疑我告密了,我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无法对他说清楚。我真后悔当时不该开玩笑。大嫂似乎了解了我的疑虑,忙笑着说些话宽解我: 张同志,这不能怪你,你不必责备自己。他这个人爱说笑话,嘴巴没遮拦,什么话娘偷人、姑养汉的话都说得出。我们这里处处都有长耳朵,闭口蛇,传话咬人的事时刻有。领导上早就听到他说过的刺耳的话,大会小会都说要整他,今天他又胡说白道,引爆了地雷,挨整受批,那是自作自受。张同志,你现在还没到台上去,这暗地里讨好卖乖告密的,肯定不是你! 听到她能理解我,我非常感激。只是我认为自己已趟了这淌浑水,对这位老哥,就是我磨破嘴皮,这疑团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她走了后,我还在恹恹地生自己的气。 嗨!红玫瑰,你干什么都这般王八敬神,听这种闹哄哄的会,也这么认真!冷不提防,一只手从我侧面伸来,在我眼前晃动,干扰我的注意,同时揶揄我的怪腔怪调的声音,也在我耳边响起。我回头一看,是赖昌。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唿,他便生气地嘀咕起来,你代表尤书记来参加会议,那就是贵客,就应上主席台坐贵宾席。金子不能埋在泥巴里,你这样娇贵的小姐,怎么能让你藏在人旯旮里熏臭气?说时,就拉着我往主席台跑。 此时,姚令闻身穿套银灰色的干部服,头戴缀着五角红星的八角帽,庄重地站起来,紧紧绷着的长方脸,真像阿拉伯半岛涂遍了石蜡,黄沙不乱刮,下颔至两腮边缘绕着半岛的u形连毛胡茬,恰似青灰的海湾。他双目扫视全场,射出让人倒吸寒气的青冷的光。左耳根旁,抹了些红汞,与整体的青灰哑白极不和谐。他模仿重庆谈判时,毛主席站在飞机的舷梯上,缓缓摘下帽子、高高地举过头顶、又缓缓地挥动的神态,生硬地笑着,频频地点头。然后,他接过焦礼达手中的喇叭筒,牛吼似的说话了: 同志们,今天的斗争会,打掉了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鼓起了人民群众的沖天干劲,它是黄洋界的隆隆的炮火,它是上甘岭的滚滚硝烟,它是响亮的进军号角,革命胜利的旗帜。它很有火药味,开得很成功。随着革命的继续深入,敌我之间的你死我活的斗争,更加激烈,如果我们不紧紧抓紧阶级斗争这个纲,阶级敌人就会掐住我们的脖子,甚至掐死我们,要劳动人民走回头路,吃二遍苦。过去,压在我们头上的阶级敌人——帝官封三座大山,毛主席已经领导我们搬走了它们,可是,残留的顽石垃圾,仍然时刻阻塞革命前进的道路。他此时低下高昂的头,用手指着台前跪着的人,语气十分严厉地说: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5大师傅逗笑挨批斗,姚区长大谈新理论 3 这些顽石垃圾,如果不通通把它们抛入东海,革命要前进一步,就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因此,用绳索鞭子教训他们,只是隔靴搔痒,严厉的惩处还在后头。可是,我们的同志对社会主义革命的认识,严重不足。固然,实现**需要社会物质财富的极大的丰富,但关键还是要彻底消灭资产阶级思想,让无产阶级思想占领整个思想阵地。可是,目前我们国家仍是个小农经济占统治地位的国家,农民占百分之九十,农民是小资产阶级,这是一片滋生资产阶级的肥沃的土壤。歷史上,灾难深重的农民,为了摆脱自己的悲惨命运,曾喊出过均贫富的口号,不断地进行起义。虽然大多数失败了,但也有几次获得成功。可是他们给人民带来了幸福没有?没有,丝毫也没有!他们只用劳苦大众的血肉,用死难者的白骨,累建了又一座帝王的金銮殿,让自己做了皇帝。我国歷史上的刘邦、朱元璋就是典型的例子。现在,我们无产阶级虽然夺取了政权,但小农生产还像汪洋大海包围了我们,如果放松警惕,忘记斗争,这些人中就会滋生资产阶级,产生皇帝,到那时,我们就会遭到灭顶之灾。因此,我们必须用最坚决、最果断、最持久的斗争,来捍卫自己。这种斗争,就好像我们锄草,毒草本来是少数,禾苗是多数,但如果不坚决锄去毒草,而让它蔓延开来,它们就会将禾苗吞噬。这种像锄毒草一样的斗争,就是阶级斗争。毛主席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看还不够,要时时刻刻讲,讲到**还要讲。对阶级敌人,只有每天清除一小撮,我们的社会才能得安定,否则,资产阶级就会成为汪洋大海,我们就是被他们包围的孤岛。跪在前排的这几只畜牲,就是毒草,如果不坚决锄掉,社会主义花园中就不能开出鲜花。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怎么教育呢?向他们说理,是一种方式,但不一定都能奏效。对那种不可理喻、九头牛也拉不回的顽固派,对这种阻挡社会主义革命前进的绊脚石,最好的方式就是鞭子与推土机,只有它们,才能让犟牛回头,将顽石搬掉。
第472页 可是,能自发产生资本主义的农民,他们不像地主、资产阶级,有众多的财产,他们的资产与一般人差不多,有的甚至还少些,那么,怎么判定他是该搬掉的顽固绊脚石呢?社会主义革命主要是思想革命,主要是看他们对社会主义革命,是反对还是拥护?拥护的,是我们的同志,反对的,就是我们的共同的敌人。反右派斗争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们把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知识分子,划为阶级敌人,当做反面教员。现在那些还心怀鬼胎的人,遭受到打击,不也是噤若寒蝉了么?而拥护党的广大知识分子,都异口同声地在赞颂党、讴歌社会主义,这大好形势来之不易,我们要百倍珍惜。如今,有些人说自己是贫农爹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蚂蚁咬**。有毒的他偏要吃,反党的话他偏要说。这不是与右派分子同穿一条裤子、同唱一个调子么?这不就是右派分子么?不过我们还是糍粑心,把他们与阶级敌人区别开来,暂且不把他划作右派。我们让这两个傢伙跪在前排,就是把他们与后排的臭狗屎区别开来。其实,许多人都和这两个一样,处在敌我分界的悬崖上,推一下,他就坠入万恶不赦的阶级敌人的深渊,拉一下,他还是自己人。我们今天对他们的教训,就是拉呀。不过,如果教训无力,他们就不会迷途知返。来人,笋子炒肉,让他们好好尝尝滋味! 得令!焦礼达一个箭步上前,扬起刚刚削好的长竹鞭死命地抽,赖昌见状,不甘落后,连忙丢下我,跑上台,拿起鞭子勐地打。抽一鞭,一声惨叫,抽一鞭,一道血痕。一剎那,他们的背上血肉模煳一片,让人目不忍睹;那尖锐的鞭子声与悽厉的惨叫声,令人耳不忍闻。台下千行眼泪暗坠,个个都似寒蝉噤声。 此时,一阵飕飕的秋风颳来,台后枫林里的红叶,惊恐万分地坠落下来,撒满了台上台下,它们瑟瑟嗦嗦,似乎也在哽哽咽咽、无可名状地悲哭。残阳睁着血色的眼睛,无助地瞅着,好像也在悲悯地坠泪泣血。而台下站着的是衣着斑驳的民工,他们,他们又多么像在这暴虐的秋风威逼下,纷纷辞林后,又遭铁蹄蹂躏过的枯枝败叶。 赖昌他们打够了,打累了,姚令闻也看厌了。姚令闻将手一挥,睨视坐在台上左右的来宾,故作高深莫测,骄矜地笑着说: 同志们,人皆可以为尧舜。只要我们拔除自己思想园地里的资本主义毒草,每个人就都能成为无产阶级的香花。但是人也可以为盗跖,如果你不连根拔去思想领地上的毒草,你就可能会变成社会主义大厦的蛀虫。在社会主义革命的十字路口,成仙为盗,全在一念之差,我们每个人都得认真思考。我们党的歷史上的向忠发,苏联的赫鲁雪夫,他们都有出身工人,都做过党中央书记,可是他们最终都成了无产阶级的可耻的叛徒。殷鑑不远,值得我们每个人高度警惕。今天开这个会,教训这两个傢伙,就是想唤醒我们同志的麻木的神经,多几分自律,使自己不至于滑入资本主义主烂泥坑。然后他沉下脸对跪在前排的两个,悲悯地说,你们两个傢伙,放着社会主义的阳光大道不走,专门钻资本主义的老鼠洞,真让人痛心。算了,对你们,我们还是破例开恩,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响鼓不用重捶,今天就这么轻轻地敲几下。你们这两个傢伙就滚下台去吧!至于对这些还未装进棺材的发臭的死尸,怎么教训也不为过,焦大、赖昌,你们就让飢饿的鞭子吃一回饱肉吧!同志们,两类性质不同的矛盾,两种面目迥异的反面教员,分别给大家看了,又分别做了恰当的解说,应该能触动同志们神经,该有一些收穫吧。他将说话时为增强语势而在空中频频舞动的右手,勐地向下一压,像弹奏一曲美妙琴弦,曲终嘎然一划,结束了自己的讲话。他像解牛获得巨大成功的庖丁,环顾左右,踌躇满志,洋洋自得,不可一世。 听了他的长篇讲话,来宾个个拱手称颂:区长的掌握的革命理论,如大海深不可测;区长的革命实践,似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一步一个脚印。您是我们党内吹奏真理的号角,您是引领我们走向胜利的火车头。这次大会让我们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 姚令闻听了这些赞誉,似乎被捧上观音菩萨的莲花宝座,飞上了云端,那种飘飘然的惬意,简直只有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才可以与之媲美。他连忙向左右来宾频频招手,点头哈腰如鸡啄米,亲昵笑着说: 谢谢,谢谢!我姚某的一孔之见,能得到大家的认同,我真的十分感谢!现在,这个烦心刺目的节目总算结束了,即将上演的,是今天的压轴戏——放开肚皮吃饭擂台赛。同志们,现在到后面休息一下吧! 话音刚落,焦礼达就领着台下的人高唿口号: 鼓足干劲生产! 放开肚皮吃饭! dd地主、**! 批臭顽固的资产阶级分子! 焦大喊一句,台下应一声,如炮轰,似雷鸣,山鸣谷应,真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喧嚣了一阵以后,赖昌一声高唿,事先藏在台后束腰捋袖的武士,操着长鞭跑步鱼贯登台,唿唿的鞭子似利剑,悽厉号唿如鬼哭,整个天地顿时成了鬼哭神号的阎罗殿。姚令闻看着这一切,歪着脖子频频点头,会心微笑,好像正在欣赏一首旋律优美的钢琴协奏曲。又一声滚下去的高唿,配合蛮推勐踢,一具具没有装进棺材的腐臭的尸体,一跛一蹶,终于滚下了台。
第473页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6顾囊橐受尽千般苦,错削眉英雄成敌特 1 随着一声滚下去的高唿,已经被斗垮、斗臭、斗得体无完肤的阶级敌人及准阶级敌人,个个成了失魂落魄的行尸,如秋风勐烈地刮着的落叶,纷纷滚下了台;闹哄哄的人群,似枪声惊起的野鸭,狼奔豕突,散向四面八方。我也魂不守舍,似行尸跄跄踉踉走下台,此时有两个鬼影子始终盘踞在我脑子里,唿之欲出,挥之不去。 其中一个让我伤怀的是个女的,她是我西城中学的同班同学,名叫曾雅秀,比我小一岁。她是gmd高官曾志明媒正娶的大老婆生的千金小姐,也是曾志小老婆生的来路不明的儿子、现在高坐在台上的区长姚令闻的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读书时,大概由于滥吃,营养过剩,姚令闻的这个矮矮胖胖、圆圆滚滚、形似气球、皮肤白嫩如纸、好像吹口气也能捅破的妹妹,过去不管我怎么看,也觉得她既不雅,也不秀。可是她性情骄纵,经常耍大小姐脾气,从不宽恕别人。解放前,谁要是惹了她,轻则破口大骂,重则唆使家奴毒打。不过,她对与她友好的同学还十分友好,对因为贫穷、疾病值得同情的人,往往升起援助之手。她曾为好几个上不起学的同学,交过学费。就是曾在她晒在外面的裤子的裤兜里放了活泥鳅的、让他十分讨厌的昌癞子,因无钱交学费哭哭啼啼的时候,她也受帮助他交过学费。她家有钱有势,不靠读书出人头地,她天天搔首弄姿,吃喝玩乐。可是那时要跻身有教养的名门,还得读书。要读下去,要升级,考试就得争六十分。于是她就将我当作救命稻草,目光聚焦到我身上。她打通了老师的关节,每期编座位与我同坐一桌,考试时全仗我给她打帕司。正因为如此,那时我成了她心目中的皇帝,她对我百依百顺。有时老师上课招惹了她,她像疯牛一般地撒野,老师还求我从中斡旋,给他解开这个死结。她读住学我走读,每周她的家奴送几次鱼肉来,她都要分一半给我拿回家。姚令闻当时虽未明言是他的妹妹,可暗中还是不遗余力地关顾她。 临近解放时,据说她爸携着她们母女从昆明机场起飞去香港。飞机引擎响了,她爸丢下沉重的箱箧迅速登上了舷梯,她妈与她死命拖着囊橐没跟上,就差那么一步,飞机冲上了蓝天,她们只好悻悻地转回家。此后解放了,她也辍学了,我们再没见过面,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到她。据人说她爸在家没有置田地,所有的资产全在南京上海,临近解放,全给转到了香港。她爸常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老鹰不打窠边食,她家对周边的乡亲还常常施小恩小惠,在乡村中没有什么仇结,土改中她爸被认定为自由职业,她也没有受什么折磨。但是随着革命深入,人们逐渐认识她家的庐山真面目:她爸是gmd特务头子,她妈当教师。解放时,她爸逃走香港,去了台湾。既然她爸是特务头子,她妈也就免不了是特务,于是她妈就填补了这一空白,镇反运动中给毙了。从此,她孤身一人,便与一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男女鬼混。别的人家庭出身不错,头上有一片蓝天,出了什么事,只是小菜一碟;可她被重重黑幕笼罩,地狱的门向她敞开着,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要担当超出别人十倍的责任。从此她就成了她父母的代罪羔羊,每次开斗争会必须登台亮相。今天她跪在台上,业已失去了昔日粗胖,姿容倒显得苗条清秀,要不是遍体污垢,像从垃圾堆里钻出来似的,也许还楚楚动人,能招惹几个不怀好意的浪荡子的爱怜。此次她滚下台去后,以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据说,她后来受不了这种折磨,在一次遭毒打打折腿后,她爬到湖里,就再没有回来来。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逃走了,实际情况,只有鬼知道。我曾经与她有几分交谊,抚昔思今,心中着实有几分酸楚。过去,她虽然不事生产,却也不曾作恶,如今经常受这般磨难,似乎天道也有些不公。但随即我又自笑起来,一场激战,弹如雨飞,误伤几个不是敌人的无辜,也是常有的事。何况她与穷凶极恶的阶级敌人有着牵扯不清的瓜葛,我又何必这般神经过敏,去扮演那可笑的忧天的杞人呢。 另一个让我伤怀的是贺柱石,可我看到他猥琐的样子,怎么也不能把他与国家的柱石联繫起来。他蠢头蠢脑神经质,别人都叫他黑猪子,那才千真万确,名副其实。据说,母亲生他的时候,正值湖区风雨大作,大雨如瓢泼,他母亲淋得透肉湿,茅屋上的草被颳走了,唯留下几根屋柱。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他母亲居然奇蹟般地生下了他。他父亲觉得屋柱坚牢,就叫他柱子,连起姓来唿,叫贺柱子。不知什么原因,他两岁还不会说话,蠢头蠢脑,于是贺柱子唤成了黑猪子。初上学,教书先生觉得这名字太俗,就被改了一个字,叫贺柱石。可是同学们并不因为他的名字改得意义伟大,就尊崇他,大家仍然叫他黑猪子。他虽然是个小人物,可傻的名气却很大,与洪家垸的傻冬瓜难分伯仲。他是白浪湖人,他出生没几年,多病的父母就弃世了,破旧的房子无人修缮,倒塌了,是姐姐带着他在祠堂里的打谷桶里睡着长大的。后来姐姐嫁给了隔河过虎岗的一个剃头匠,他也就跟着学剃头。他艺成回到白浪湖,白天游乡串户,傻乎乎地吆喝着给别人剃头,晚上仍然蜷曲着身子睡在谷桶里。他的手艺还不错,找他剃头的人也不少。有了收入,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他姐姐还准备在白浪湖集市旁给他搭两间房子,让他开个剃头店。可是老天就是不作美,gmd又来抓壮丁。他人老实巴交一身无牵挂,抓了他,不会有谁喊喊叫叫、哭哭闹闹,能省却许多麻烦事。因此在他十六岁那年,就被保长从打谷桶里里绳捆索绑带走,扛着汉阳棒棒,煳里煳涂上了战场。
第474页 幸好老天有时睡醒了,又睁开了一只眼。他虽然打了几次仗,可横飞的枪子儿没有特别光顾他,他倒活得好好的。一年多后,他就被人民军解放了。在人民军队里,大家待他如兄弟,他才初次尝到了做人是个啥滋味,从此他的生命也焕发出耀眼的光辉。虽然打仗他不那么勇敢,子弹唿啸的时候,有时吓得尿湿了裤兜,甚至还倒地爬不起,可是平时他能运用自己的一技之长,在战斗及训练之余,给伙伴理髮,大家都很喜欢他。同志们的激励,给了上进的勇气,抗美援朝时,他报名参加志愿军,跨过了鸭绿江。上甘岭保卫战打响了,他与兄弟们据守在坑道里。一个黑夜里,他麻着胆子与班长一道下山去取水。敌人的飞机扔下的炸弹就在他身边爆炸,班长为了保护他,伏在他的身上,班长牺牲了,他也炸成严重的脑震盪。从此他的脑子就不听使唤,做事就有些怪异,甚至乖情悖理。于是组织上便将他送回祖国大后方医治疗养。病情大愈后,部队给了他一笔优厚的復员费,回到家乡,依傍姐姐,在过虎岗街上开了家理髮店。 他本来手艺就不错,又是志愿军,南征北战,出过国门。乡下没有见过世面的,都纷纷光顾他的店里,一来来理髮,二来也想听点外面的新鲜事,因此他的生意很不错。天下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特别是过虎岗完小的名牌教师王笑天,他曾经远赴北京求学,亲身经歷中国革命的地覆天翻,他觉得贺柱石,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是国家真正的柱石,他与这个老资格的革命家谈话,才是秦琼战关公,彼此相匹配。因此,王笑天特地为他的理髮店亲笔题写了英雄理髮店的店名。过去为了缓解拮据的经济,王笑天花钱,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抠着用,一向鬍髭拉撒、半年才理一次髮。可如今遇上了这个与自己旗鼓相当的英雄,他也只好捨命陪君子,一反常态,频频出进英雄理髮店,经常剪刮梳洗,让自己容光焕发。他们同是英雄,谈话自然也非同凡响,飙出云表。什么金日成、杜鲁门,鸭绿江、上甘岭,和平解放傅作义,这些鲜亮的词儿,有如秋后柿林的火红的柿子,常在他们的嘴边挂。他们说得飞沫似水枪喷水,别人延颈听得像只只呆鸭,这样,这英雄店呀,有时竟变得像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正在热映的电影院。 一般听众不能听出贺石柱的话说走了嘴,但王笑天心中还是能辨出他话中的瑕疵。比如,麦克阿瑟,他说成隔壁阿三,杜鲁门错说作肚里闷,他们跨过鸭绿江打到什么平南道,他竟说成了打到海南岛。英雄理髮店传出的声音有时也胡说白道,并不那么英雄了。这样王笑天渐渐也忍不住皱着眉头,心里暗笑,此后他谈话的兴致也就锐减了。兼之贺石柱脑子有些贵恙,谈话过分激动时,手就有些不听使唤,剃刀划破皮、头髮剪不齐的事,时有发生。开始大家觉得他的谈话新鲜,瑕不掩瑜,还能忍受;事过境迁,正像现饭炒过三遍之后,狗也觉得倒胃,他似祥林嫂老说的儿子阿毛被狼吃的故事,人们逃亡听腻了。此后,瑜给瑕淹没了,人们渐渐疏远了理髮店,贺柱石的生意便日趋清淡。连自命为与贺柱石是对等的英雄的王笑天,有时也自觉扫兴,懊恼地离开了理髮店。 不过,在尤瑜于白浪湖完小掀起美化生活高潮的五一前夕,王笑天为了与他即将穿上的鲜亮的花布衬衣相匹配,王笑天又到理髮店来美化自己的容颜。平日他被剃刀割破自己的头,往往戴上帽子就了事,可如今天气渐趋暑热,怎么还能捂着顶帽子?何况他五一节他还要在身着鲜亮的花衣、整齐列队的队伍中亮相!因此,王笑天特意警告他小心点,别让他的头上再挂彩。贺石柱也真是黑猪子,仍旧依照同一个葫芦样子画旧瓢,依旧愣头愣脑不紧不慢地与王笑天说趣话。当然头髮剪不齐,头皮也给割破了。王笑天耐心指点他,头髮左边短,右边长,右边的该剪去一点。可他剪去右边的一点后,左边的头髮又显得长了点;再剪去左边的一点,右边的又显得长。王笑天忍无可忍,就讲了个故事给他听: 老伙计,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个木匠给人家做张方桌子。做好之后怎么也放不稳。主人提醒他,是不是有只桌子脚长了一点?要他好好调试调试。木匠觉得主人说的有道理,就将那只长的脚锯掉了一点;可是一调试,仍然放不稳,又只好把另一只长了点的桌子脚锯掉一点。如此循环往復,两尺多高的桌子,锯得只有六、七寸高。主人再来一看,气得吹鬍子,怒气沖沖的对木匠说: 桌子这般矮,岂不要我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去吃饭?你,你,你怎么这样蠢?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6顾囊橐受尽千般苦,错削眉英雄成敌特 2 木匠听到责备,觉得脸上无光,只好脸涩涩地对主人说: 老闆!你放心,它不是只桌子,可中间剜个洞,就是只上好的火盆架。明天我再给你做张好桌子。 贺柱石毕竟不失是柱石,在王笑天掀起的讥讽的狂涛面前,竟然丝纹不动,巍巍屹立如泰山。反而捧腹大笑,对着王笑天说: 老伙计,你不要懵我,哪里有这样的蠢木匠? 由于笑得太过分,柱石居然又偏斜了,他手上的刀一滑,给王笑天脸上贴耳根的地方划了一道口。王笑天气得发疯似的说:
第475页 是的,世上没有这样的蠢木匠,但确实有这样的黑猪子一般的剃头匠!说着,捂着流血的脸,冲出了理髮店。黑猪子走出理髮店,望着王笑天远去的背影,大惑不解地喃喃说: 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他竟然讲这么个木匠做桌子的故事给我听……但他又觉得王笑天不想出剃头钱,是在故意和他开玩笑。于是他随即就轻快地唱起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此后,虽然英雄店已经不英雄,但毕竟还不是空山古寺,连一个香客都没有。只是这个故事就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过虎岗、洪家垸,白浪湖,波及昆阳,成了街头巷尾人们饭后消化食物的笑料。一石激起千重浪,此后,有无相生,接踵而来,没根没蒂的故事便似狂涛汹涌而至。 有人说,黑猪子学手艺时,为了练活手,师傅叫他刨冬瓜,他就用剃刀将冬瓜皮均匀地刨光。按学手艺的铁定的戒律,当时的学徒,第一年不学手艺,专给师傅做家务,第二年边学手艺边做家务,第三年,才真正学手艺。可黑猪子的师傅是他姐夫,他得天独厚,一开头就学手艺。不过,既然是徒弟,仍然免不了要做些家务。每当姐夫姐姐喊他,他便将剃刀往冬瓜上一剁,便去做家务。做完家务后,再抽出刀来刨。冬瓜刨得不错后,他就开始给顾客理髮,可积习难改,听到唿唤,仍然把顾客的头当冬瓜,将剃刀往上面一剁,去做家务。这位顾客痛得哇哇叫的遭遇,真比王笑天的更悽惨。说故事的人最后还要警告说,小心啊!别把自己头颅当冬瓜,随意进入英雄理髮店。 诸如此类的故事,人们明知纯属子虚乌有,但人们还是明知故犯,仍然煞有介事,津津有味、不厌其繁地说。而且大有滚雪球之势,故事越来越多,讲述也越来越生动。我敢保证,如果记录出版,它的篇幅,绝对不小于大不列颠帝国的百科全书;他的雅趣,绝对不亚于《笑林》。笑话说得越多,当然入店剃头的就越少了,他的生意日见清淡,几至门可罗雀。黑猪子》一向淡薄名利,名声好坏,毁誉与否,他都毫不在意。只是如今他还讨了个瞎子老婆,生意锐减,生活难以维繫。幸好此时合作化的高潮迭起,他被组织到了理髮合作社。由于他的特殊资歷,合作社的社长,又非他莫属。可是要他收钱,找钱往往错数;要他办事,事情往往办砸。店里要用的他忘记买,不要用的又买来了。拿他实在没办法,大家叽叽咕咕,正想把他挤出店。幸好反右以后,全国又掀起了大跃进高潮。人民重新指点江山,要高山低头,河水让路,荒山野岭,茫茫水域,都成了沸腾的建设工地。仅省里规划的围湖开河的工程,就调集了二十万劳动力,真有当年西楚霸王破釜沉舟的架势。可是不管他们怎么气贯长虹,饭还是要吃,屎还是要拉,头髮长了还得剃,五百名民工还需徵调一个剃头的。任务分到过虎岗理髮合作社,说来道去,大家都说贺柱石是老革命,政治上最可靠,派到开河的建设工地去最合适。于是黑猪子就背起剃头箱,哼着小刘海,在茅棚的花鼓调,兴沖沖地走出了理髮店的门。 在人山人海的工地,他不停地剃头,虽然很辛苦,但不停地给人讲他渡过鸭绿江、打到海南岛的故事,别人听了,觉得新鲜,报以欢笑,他觉得十分惬意。至于头髮理得是长是短,两边对不对称,民工们没有镜子,谁去考究他的庐山真面目?头上脸上,有人间或划了那么一刀,虽有一点痛,但都被他讲的横生奇趣的故事遮掩了,他们随意皱一皱眉头笑一笑,只当是蚂蚁咬了一下就过去了。 民工们不计较他理髮优劣,可干部们就经常吹毛求疵。不如意的事他经常碰到。当时,领导的权力虽然至高无上,可以随意颐指气使,但是总不能将城里的餐馆、髮廊搬到这荒山野岭的工地。领导们,干部们,他们也和普通老百姓一样,要吃饭拉屎,要理头髮。不过他们比卖苦力的民工聪明,他们口袋里揣着个小镜子,理完髮后,还要掏出镜子照一照,不满意,就会破口大骂,甚至给上纲上线,说他存心搞破坏,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开斗争大会时,剃头匠虽然不能当千金小姐唱主角,可有时也难免要垂手一旁侍立当丫鬟。这事说来就来,大家知道过虎岗乡是区长姚令闻的办的点,事事他要在这里做实验,然后树起他钦定的标杆。办流动理髮店嘛,姚令闻也想从这里起步,搞出个新花样。他想,理髮师贺柱石是共和国的英雄,理髮店就命名为流动英雄理髮点,全地区开河工地上的流动理髮点,哪能有这样响噹噹的名字?何况他的u形的兜腮鬍子像防护林,树木密,林带宽,大概又因为他特别讲究吃喝,这鬍子像频频给泼洒了硫酸錏,老是一个劲儿地疯长,三天两头就得刮,不然,他那狼吞虎咽的狮子大口,就会被堵塞。 流动英雄理髮点办起来的时候,姚令闻第一次来找黑猪子,就是要他刮鬍子。以往,黑猪子整天要像鸣噪的蝉儿,不停地给人讲他那变了味的令人倒胃的在朝鲜的作战故事,哪有时间去磨他的剃头刀?同时,他也没有别的剃头匠那般工于心计,另外准备了一把锋利的剃刀,专给领导剃头用,因此今天吃葱头(沖头),就在劫难逃了。这天,姚令闻带来了一把公款购置的摺叠椅,到了贺柱石那用破被单支起的棚子下,便将它打开,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准备要他刮鬍子。姚令闻笑了笑,带着教训的口吻说:
第476页 贺柱石呀贺柱石,人家都说你是黑猪子,开始我不信,我认为你是出国打过美国佬的志愿军战士,见过世面,有知识。今天一看,才知道你是没有掺杂一根白毛的黑猪子,地地道道的草包!你看你看,你这黑黢黢的破被单,还不知是哪一年洗过的,扯在头顶上,岂不把我们过虎岗颜面丢光了?现在我搬来了椅子,明天我还给你买块帐篷布。你可要好好搞好卫生,将这个流动理髮点,办成全县建设工地顶刮刮的真正的英雄理髮点。来来来,现在你就拿出最好的手艺,给我来刮鬍子。 贺柱石到了工地后,虽然也曾参加过一些区、乡群众大会,可他并不关心谁在作报告,也不想认识谁是区长、乡长,因此,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区长大人,他竟然熟视无睹,并不认识。不过,他从来人教训他的口气,估摸他大概是个大干部。于是,他选出了他认为是最锋利的剃刀,小心翼翼地为他刮鬍子。可是这刀大概也久未磨过,并不锋利,而区长大人的鬍子,几乎像原始森林的一棵棵大树,根根粗壮。贺柱石轻轻地刮,慢慢地割,无异于钝镰刀砍大树,树未砍倒,而连着树的敏感的神经,根根地揪痛了姚令闻的心。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6顾囊橐受尽千般苦,错削眉英雄成敌特 3 痛死我了,痛死我了!你,你用这种割**也不会出血的破刀子,给我刮鬍子,是不是要我的命?姚令闻牛吼着跳起来,左右开弓,狠狠地给了他两巴掌,厉声地骂道,黑猪子,你这没掺一跟白毛的黑猪子!你不要以为你参加过抗美援朝,就是共和国的功臣,其实,你是从gmd部队里投降过来的,在gmd部队里,还不知你干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坏事。现在还想搞破坏,你,你,小心你的狗头! 贺柱石虽傻,听到这些硬邦邦的话,知道自己碰上了麻石一样的硬对头。于是立即拿出磨刀石磨快刀,忍气吞声,重新给他刮鬍子。他轻轻地刮,细细地摸,还耐心给他推拿按摩,可心地过于紧张,不自主地颤抖的剃刀,还是在他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在挨过了咒骂和拳脚的教训之后,他弓身送走了姚令闻,才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久久还在打鼓似地狂跳。姚令闻走后,来剃头的民工告诉他,来人就是谁也得罪不起的阎王区长。这一消息,犹如炸弹爆炸,把他的灵魂轰出了窍。再给别的民工剃头,剃刀频频割破别人的脸。幸好民工们不计较,他才煳里煳涂地过了这一天。 晚上,他不思吃饭不喝水,倒头和衣便睡下。可是,就在这时赖昌来找他。民工把他拉起来,赖昌双手叉腰张开腿,硬着公鸭嗓子骂开了腔: 黑猪子,你有几个脑壳,竟敢得罪姚区长。我警告你,你当过gmd的兵,如果你不认真干,那么,你就是gmd特务,总之,现在你是在帮助gmd搞破坏。我不管你是柱石还是石柱?也不管你是黑猪还是白猪?你再胆大妄为,我就要你的脑壳搬家。现在,我问你,你的剃刀磨好了没有? 黑猪子一听这雷霆风暴的训斥,顿时两眼发黑,连忙拿出磨快的剃刀,汗下涔涔,诚惶诚恐地回答: 磨好了,早就磨好了。长官,我,我,我只有一个脑壳,怎么再敢胡弄你?长官是不是也想剔个头?我给你剃头,剃剪之后,还为你推拿按摩,保证你一定舒服满意。长官,高姓大名,你不妨试试看。 黑猪子真后悔自己从前不去仔细识别人,这个凶神恶煞的长官,他又不认识。他又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原以为天黑了,光线暗淡,干部不会来剃头。赖昌本来是癞子,只有鬓角、耳际、后颈窝上,稀稀拉拉还留着一圈黑髮,平日严严实实捂着帽子,不熟识他的人,瞧着这一圈,谁也不知道他是个癞十八。因此,这几根头髮,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命,他怎么还会让人暴施刀剪虐待它,因此,他一生从来不理髮。不过,明天要开斗争大会,要举行放开肚皮吃饭大竞赛,他要在大会上亮相唱主角,可是自己个子矮小,形象不高大,此时他突发奇想:如果头髮剪齐一点,鬍子刮光一些,脸上会更有光泽,岂不也能显出他的勃勃英气,弥补自己形象的缺陷?于是他便痛下决心,破天荒的要理次髮。他脱下帽子,露出像刨光了的芋头的光亮的头,告诉贺柱石,他就是乡长赖昌。这次头剃得好,他会大力表扬他;如果剃得不好,那就旧帐新帐一起算,骂臭他祖宗十八代。 贺柱石听说他是赖昌,就禁不住两腿觳觫,牙齿磕磕碰碰。他怎么也想不到孩子哭时,乡下妇女唿句癞子乡长来了,就能镇住孩子不哭的阎王,竟然像催命鬼一般,突然从地底冒出来,要索他的魂!不过,他既然能让人这般恐惧,那就定然像牛头马面一样兇残,他真后悔失言要为他剃头。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洗湿了的头就只能剃。赖昌叫来两个民工掌着灯,此刻,贺柱石竟变成根软灯芯,他手执剪子颤颤巍巍地剪,可那几根头髮怎么也剪不齐,好在癞子平日不理髮,身上没有带镜子,也就看不到。接着刮鬍子,他的鬍子远远没有姚令闻的多,没有姚令闻的硬,很快也就刮光了。再来刮脸,癞子乡长看也没看他一眼,他想他一定不满意。这样,他一颗心狂跳手更颤,才开始刮额头,一刀滑下,左边那片眉毛削去了一半,黑猪子吓得剃刀掉到了地上。赖昌用手摸了一下前额,明白了自己少了半片眉毛,一股怒气骤然从心底往上沖,他翻身站起来,如擂鼓,似响雷,边打边骂道:
第477页 你,你,你真是美蒋特务,存心搞破坏!如今竟敢在泰山头上动土,削去老子一片眉毛,让我明天不能狠狠斗争你们这些阶级敌人。你好恶毒呀好恶毒,今天,今天,老子就是要打死你! 好在旁边没有棍棒,癞子拳打脚踢了一阵,觉得疲倦了,就叫骂着愤愤地离开了,贺柱石还抱头蹲着,准备挨拳头。过了好一阵,才知道阎王已走了。晚上,姚令闻与赖昌商量到半夜,最后由姚令闻一锤定音,理由是过去革命的,以后就不一定革命,甚至变成**,高岗、饶漱石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贺柱石当过gmd的兵,谁能保证他没有参加特务组织?就他的现实表现,简直与地主、**一个样,暂时定他美蒋特务不过分。这样,第二天,他就被拉去跪在斗争大会的前台当靶子了。不过区长、癞子虽说他是美蒋特务,可是并没有查实,何况上级领导还认定他是志愿军战士,这是钉子钉铁的事实,因此他们也不好大动干戈,不敢让他当小姐,唱主角,权且叫他跪在一旁演丫鬟。 癞子这天在斗争会上,窜上跳下更猖狂,他将昨晚受到屈辱,用愤怒的鞭子,全发泄跪在前台的那一堆堆肉上。我在台上看到他的眉毛一根不缺,只是左边的眉毛根根竖起,不似一般的眉毛,驯顺地倒向两边。后来,我才知道,赖昌在西城中学就读时,常跟着宣传队悠转,看到年轻的小伙子,贴上鬍鬚就变成老态龙钟的杨白劳。那晚回到他的住所,按图索骥,从房东家的黑狗身上拔了一撮毛,贴在自己被削去眉毛的地方,以假乱真,居然骗过大多数人的眼睛,当场竟无人发现破绽!可见,事事留心皆学问,正因为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这才救了他的命!斗争会结束时,被严厉教训的诸公,个个神情凄伤,惟独黑猪子这个剃头匠,望着茫茫的人群,觉得自己行进在一支队伍中,仿佛当年去摸美国佬的岗哨,十分有趣,他情不自禁地又小声唱起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曲…… 此后,在工地我就再也没有见到黑猪子,我很担心姚令闻、赖昌黑良心,不知把他塞的哪里,恶意地整他。我问了个知内情的人,才知道,姚令闻、赖昌研究再三,认为定他特务,就凭一些捕风捉影的材料,上级不会批准;而且他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志愿军战士,保卫共和国的功臣。他们觉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贺柱石虽然是什么柱石,但他确实是茅坑里的石头,不管你怎么批,怎么斗,他还是那么臭,那么硬,你拿他一点没办法。于是他们当机立断,把他退回了过虎岗。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两年以后。经过几年的瞎折腾,粮食产量递减,有的农田甚至绝收,国家经济濒于崩溃的边缘,人们只能勒紧裤带,肚皮贴着背嵴骨过日子。上级提出,当前首要的任务是保命,学校每天只上半天课。不过革命者永远得革命,即使是上厕所,兜来转去,也得与革命挂上钩。五十年代初期,苏联是革命老大哥,向苏联学习,当然只能一边倒。苏联小学五年,我们的学生怎么能学六年?于是坚决革命,实行五年一贯制。可是苏联老大哥专门欺侮我们这个小弟弟,忍无可忍,弟弟也就只能翻脸来反修,五年一贯制虽不是毒药,也成了泻药。我们把它改过来,当然也是革命。不过这时我们手中无粮心里慌,不能像当年反右斗争那样,全体教师集中到昆阳县城,大吹大擂搞那么两个月。现在大家只能守着个破家,扯些蒿草、刨些树皮,凑合着保小命。迫不得已开会,只能分片简要传达上级精神,悄悄地将五年再改回六年。这样我就有机会来到片区的首府过虎岗,上午传达上级精神,下午听观摩课,然后回自己的学校。这次革命真像秋冬的落叶树,光秃秃的,精简得不能再精简了。平常开会,午间休息,过虎岗那比兔子尾巴长不了多少的街道,挤满了人,可在这年份,肚子空空,谁也不想挪步外出,街道上几乎见不得穷教员的身影。只是我觉得仇虬的头髮太长了,要他趁这机会理次髮。午休时,就催他上了街。 他去了好久不见回,我怕他见理髮的人多,又熘进书店里,于是就上街去找他。集体理髮点店不见人,冷清清的街道上也不见影,我想他大概又去了书店。路过街道转弯处,我发现了一丬小小的理髮店,只见仇虬瞪着金鱼眼睛,与那个店里唯一的理髮师在争吵。原来那位理髮师不要工钱,只要两个鸡蛋。按理说,过去理次髮,工价二毛五,可以买五个鸡蛋,要两个鸡蛋不为多。可现在按照政府定价,理次髮还是二毛五,可鸡蛋价格,涨到五毛钱一个,两个鸡蛋一块钱,为集体店里的工价的四倍。我也准备上前去与他争辩,可是我突然发现,店门的下面,歪歪斜斜写着几行字,留髮不留头,留头不留髮;理次髮,两个鸡蛋,不多,不多;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再看那位理髮师,眼球外翻,白多黑少,正是我在开河工地上见到的那个绰号叫黑猪子、官名称贺柱石的理髮师。我疑心他真的疯了,集体理髮店不要,才让他开丬阎王老子开的、鬼不敢上门的理髮店。我拉着仇虬看这几行字,对他说: 你怎么找上这么丬理髮店?他没有割断你的咽喉,算你走运,还不快点走!说完,我丢下两块钱,仇虬嘿然,就立即跟我走。以后我还几次到过过虎岗,搜遍整个街道,没有找着他,据说,他癫狂的很厉害,他姐姐用根铁链将他锁在家里了。
第478页 我实在扯得太远了,将两年以后的事,也扯到一起来说,真是离题万里了,离题万里了。现在还是言归正传,让我说放开肚皮吃饭竞赛的空前盛况吧。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7 "吃饭赛"里中状元,奖金再减存十元 1 阶级斗争大会开过之后,紧接着,放开肚皮吃饭竞赛开锣了。在焦礼达的指挥下,几个雄赳赳的大汉,在台前并列摆上八张八仙桌;几位身姿窈窕妙龄女郎,笑盈盈端上堆碗叠钵的肉和鱼。台后立柱间悬挂着天蓝的幕布,天幕上一行似朵朵红云的放开肚皮吃饭擂台赛的大字,组成形似彩虹的图案。彩虹两旁缀着醒目的对联: 放开肚皮吃饭,干劲沖云天; 鼓足干劲生产,肚皮填满肉。 彩虹下一个古铜色的木甑,堆尖装着坚硬如铁砂的白花花米饭,米饭上裊裊地冒着青烟似的热气,活像太上老君炼丹的八卦炉。八卦炉两旁各放着一张矮而宽的桌子,有如猪八戒那两片蒲扇耳朵。蒲扇耳上各放置一座台秤,蒲扇耳前各有一大箩筐大小一致的青花饭碗。两个身着红装、俨若待嫁的姑娘,将盛好的饭过秤后,送到台前的八仙桌上。八仙桌上一碗碗堆尖的米饭,将鱼肉堆成山的蒸钵团团围困,众星拱月,真像帝王祭祖祀天时的丰盛的牲礼。 此时台下如煮沸了的大锅粥,咕嘟咕嘟地喧闹着。当我走向主席台时,押轴戏就已开锣了。焦礼达昂着头,站在台前左侧,像只骄傲的公鸡,高唱起来: 来宾们,乡亲们,现在我宣布:过虎岗区放开肚皮吃饭擂台赛正式开始。我们区所属四个乡各选出的两名参赛选手,同台竞技,脱掉帽子比高低。为了保证公平公正,我们规定了下面几条比赛规则:一、比吃时间三十分钟;二、闻哨声开始吃,再闻哨声,即刻放下碗,违者取消参评资格;三、以吃饭的多少,决定优胜。选手们吃的每一碗饭的重量相等,最后没吃完的那碗也过秤扣除,然后计算总重量。吃得最多的是状元,依次推下去是榜眼、探花;四、状元奖金四十元,依次推下去,二十元、十元。当场发奖。随即他将三条分别写有状元、榜眼、探花的缎带,垂挂在拼成一列的八张桌子正中的三张桌子上,又分别用三个红包压着。此时,台下有人尖叫起来了: 这几个傢伙真走运,牛肠马肚胀饱了,还有四十块钱的奖金! 四十块钱,四十块钱能籴八担谷呃!我们做一年田的收入,也多不了多少。他们真走运!台下民工的像饿狼闪着绿光的眼睛盯着缎带红包,叭咂着涎水如泉涌的嘴说。 焦礼达接连吼叫了几声安静,并不见效,反而微波酿成了狂涛,喧闹声甚嚣尘上。要是在平日,焦礼达会破口大骂。可今天贵客云集,他怎么还能撒野?他一时晕头转向,慌了手脚。只好抽出最后一张王牌,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声嘶力竭地道: 同志们,别吵了,别吵了!现在,请姚区长给我们作指示!接着,他就带头鼓掌。情急之下,没想到他手中还拿着个喇叭筒,咣当一声,掉到台上,又嚓啦一下,跳下台去,打到那个站在台下前排的、刚才滚下台的血肉模煳的大师父的肩上,折转来,又掉到一位坐在地上的大嫂的头上,挂住了她的头髮。这位大嫂取下喇叭筒,狠狠地掼在地上,放开嗓子直嚷骂: 唉哟!唉哟!痛死老娘了。焦大,你这只龟崽子,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此时,台下一片喊打声。那个刚才被打的大师傅,本来心中窝着把无名火,这下浇了桶油,即刻燃起了沖天大火: 我日你***,鸟**,你天天横煮烂吃,胖得像头肉猪,连只喇叭筒也抓不稳?你刚刚打过老子,又要用喇叭砸老子,老子同你拼了!说时,他抓起大嫂掼在地上的喇叭筒,愤怒地将它打过去。当的一声,正正堂堂打在焦礼达小腿当面胫骨上,他连连喊着哎哟哎哟,一跛一跛窜到后台去,真像条打折了腿的汪汪地吠着的狗。台下的人群愤怒地跟着吼起来: 打死它!打死它!打死这条鸟**! 赖昌见台下一片混乱,连忙走到前台。情急之下,他忘了自己的属性是十八,竟摘下帽子举着挥舞,光亮的头上腾腾冒着热气,真像个才出笼的浑圆的馒头。他用尽吃奶的力气,跳起来狂嗥: 农民兄弟们,请肃静!请肃静!吃饭擂台赛就要开始了,首先请我们敬爱的区长给我们作指示。 可是,飢肠轱辘的农民,并不卖他的帐,嘴上仍汹汹如大海涨潮,越往下,波浪越高: 戴帽乡长,快戴上帽子,别打烂了电灯泡! 哈哈!哈哈!别打烂了电灯泡!人海里,笑的狂涛,铺天盖地。 姚令闻知道赖昌无力回天,便只好赤膊上阵。他尽力压抑自己心中的不快,装出泰山压顶色不变的持重稳健、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到主席台最前面,匆容地挥了挥手,对着喇叭口高喊: 父老乡亲们,你们好!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千万不要让这几粒老鼠屎,搅骯了我们这一大锅香喷喷的粥。不过,如果有人一定要和这几粒老鼠屎掺和在一起,那么,没办法,赖乡长,我们就只好多带几个民兵把这几粒老鼠屎还臭的破坏分子拣出来。比赛前,赖乡长让我向大家庭讲几句。我看,先进行比赛,然后我们大家也放开肚皮吃,鱼肉鸡鸭,让每个人吃过够!听到说都能饱肚皮,大家咽下泉涌的涎水,稍稍安静下来了,姚令闻就指着后面幕布上对联,继续说下去,乡亲们,你们看看这副对联吧。这就是社会主义、**的原则。放开肚皮吃饭,就是为了鼓足我们的沖天干劲,让丰厚的物质变为崇高的精神力量;鼓足干劲生产,就是要求我们生产出更多的物质财富,物质财富极大地丰富了,那么,奇香四溢的鸡鸭鱼肉,就能让我们放开肚皮天天吃,餐餐吃,吃个够。崇高的精神又变成雄厚的物质力量。这样,良性互动,螺旋直上,社会主义、**就会像水和空气一样,时刻与我们为邻结伴。到那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居住有洋楼,出门乘汽车:我们要什么就有什么,多好啊!因此,我们只能做手握干坤、喝一声叫高山低头、一投足要河水让路的英雄。不过,不过,捨不得兔子套不住狼,我们不鼓足沖天干劲,社会主义**就没指望。毛主席说过,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何况今日建设社会主义,只不过要我们出一身汗,掉几斤肉,并不要我们去死。可是,有些人就与右派分子同唱一个调子,说什么鼓干劲,逼着人没日没夜地干,就是秦始皇要大家当奴隶。这些人反党反社会主义,比右派分子还猖狂,我们用鞭子教训他,只是给他提个醒,如果不改弦易辙,他们也会成为像右派分子一样,变成腐烂的尸体,散发出毒害人的灵魂的恶臭,那么,除了将他们葬入坟墓外,革命人民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人民群众的觉悟是很高的,他们个个都有火眼金睛,能识别一切牛鬼蛇神,他们是我的千里眼,顺风耳。你们大概想不到吧,这两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分子,今天散布的谬论,我们就听到了,刚才开会时,给了他恰当的教育。我说,你们中间的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千万要小心呵!我说完了,现在比赛开始。姚令闻狡黠地一笑结束了他的讲话,仿效旧戏舞台上的王侯将相,踱着方步,转身走向台后。台下又如蜜蜂窝一样,哄闹起来:
第479页 哼!要什么有什么,说得轻巧。你姚令闻偷鸡摸狗,玩了这个玩那个,家花玩腻了偷野花。我只要两个老婆,你会给么?一个青年翻着白眼怪怪地说。这两句轻巧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即刻激起周围的人嘿嘿地哂笑的浪花。此时,姚令闻也觉得自己无法扭转干坤,就要赖昌宣布开始比赛。 赖昌吹起一声尖锐的哨音,八名如山似塔的莽汉,身着武士装,健步登场入席,有的像英武的武二郎,有的似莽撞的花和尚,新鲜的刺激,倒使喧嚣的人海顷刻肃静下来。接下来两名外区的监督员也跟着入场,立于莽汉们的身后。赖昌司令,高高举起信号枪,大声庄严地喊着:各就各位,预备——然后信号枪发出一声叭!焦礼达同时将手中举起红旗往下一挥,按下跑表。此时,勇士们如馁虎,似饿狼,勐扑过去,口舌叭咂叭咂密擂鼓,碗筷咚咣咚咣紧敲锣。如大水襄陵,怒涛汹涌时,大堤突然溃缺,鱼肉鸡鸭白砂饭似哗啦啦的洪水,灌进大垸里;似泥鳅鳝鱼腻腻滑滑,通通熘进了深不可测无底洞。那兇勐的势头,简直赛过势如破竹的飞将军。剎那间,山平了,海干了,个个勇士的便便大腹鼓胀得像个特大的篾丝箩。那势头,简直就是腹如东海可吞舟的鲸啊!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7 "吃饭赛"里中状元,奖金再减存十元 2 这种比赛很稀奇,鱼肉鸡鸭又有无比强大的诱惑力。观看的万人的贪婪的眼光,跟着勇士们舞弄如刀枪的瓢筷转,又不断地将泉涌的涎水往肚里咽。烦躁激动的情绪被压抑,他们仔细瞧,逐个比,只见这些食量大如牛的莽汉,瞪着牯牛的大眼,风驰电掣一般,将大块鱼肉塞进喉,好像吞下头老母猪还不愿抬起头。不过瞧来不去,他们突然发现其中的有个人不一样,他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吞吃一碗铁砂饭,再喝两瓢汤。好像吃斋的和尚,不沾鱼肉,好像初上门的女婿,斯斯文文。大家见春牛如此,个个恨得咬碎牙:他们恨选拔参比的人伯乐瞎了眼,不识自己这匹千里马,不将自己选入今天比赛的擂台上显身手;恨铁不成钢,也恨这只蛮牛今天不蛮,比蠢猪更蠢,空辜负了一年难吃两回的好鱼肉,失去了获大奖的好机会。大家恨他却不认识他,认识他的人便唤他做春牛。 可是,可是,时间不像斗转星移,那般缓慢,而是电掣风驰,瞬息万变。在这激烈竞争的关键时刻,人们发现,武二郎、花和尚们渐次成了不能贯穿鲁缟的强弩之末,他们在鲸吞了三四盘鱼肉、虎咽过五六碗之后,任凭怎么使劲吞咽,吃进口的米饭只往嘴外翻出,喝进肚里的油汤也往外流,个个鼓目伸颈打嗝,真好像老鸭子在艰难地吞瘪谷。倒是持之以恆、水滴石穿、处事不惊的春牛成功了。他还是吞咽一碗米饭喝两瓢汤,一连吃了十二大碗。半点钟到了,焦礼达手中的红旗挥下,赖昌口里的哨子吹响,大声宣布:时间到!此刻,别的勇士的勇气已荡然无存,个个都像那鼓气蛤蟆,只能张口出气。他们慢吞吞地放下筷子,昏沉沉地耷拉着脑袋,站在方桌后面,竟像歷经严刑逼供,被恐怖折腾得魂飞天外、魄散五方、等待宣判的罪犯。两个外区的监督员,上前分别数了各人桌上的空碗,结果,春牛远远超过其他的人,一举夺得了状元。名次一经宣布,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失声地啸唿:哇,能吃十二大碗啊,牛肠马肚没有这般大,简直就是个白浪湖!姚令闻听说春牛获奖很高兴,急忙赶到台前,庄重地给他授红包,癞乡长更激动,他笑容可掬,恭恭敬敬地为他繫上红缎带,焦主任带头为他热烈地鼓掌。台上的掌声,台下的喧嚣,欢送着像怀胎十月的大肚堂客般的勇士,挪着步子向台下走。春牛的胃肠最沉重,企鹅般地艰难地挪着碎步,拉风箱似地唿唿喘气,落在最后。 此刻,癞子乡长小老鼠眼睛咕噔咕噔地转着,三角脸似水波颤动,尴尬地笑着跟在春牛的后面,在春牛走下擂台后,他踮起脚尖,撮着尖嘴,急急忙忙咬着春牛的牛耳朵,似蜜蜂嗡嗡地嗡嗡地唱着轻快的歌: 春牛啊,春牛,吃水不忘挖井人,发了财,别,别忘了兄弟的好处! 这句话像根银针扎进人中这个敏感的穴位里,春牛昏昏颟顸的头,清醒了许多。他记起昨晚半夜后,迷迷煳煳中,觉得有人拖起他,把他拖到要工棚外的月光下,絮絮叨叨对他说: 春牛,我极力推荐你参加比赛,我还要当你的教练,精心指导你比赛的方法,保证你夺取状元。我告诉你,那大鱼大肉无论如何也不能多吃,因为鱼肉吃多了,就是你有牛肠马肚,也难再吃进多少米饭。你吃一碗后,只喝两瓢汤润润喉,保证你一举成名当状元。到那时,春牛啊,你,你无论如何要把奖金,分一半给兄弟!当时春牛还以为,放着让人流口水的鱼肉不吃,争张红纸(奖状)不合算。癞子闻言指着他就破口骂:你真是蠢猪笨牛,圜心没开一条坼。你知道吗?四十块钱的奖金,可以买一头大肥猪。就是你能吃十斤八斤鱼肉,又怎么能比得上!春牛这才勐然醒悟,中了奖他就发财了,连忙点头哈腰,答应分给他一半。癞子走后,他回到工棚怎么也睡不着,老想着这二十块钱怎么用?他要缝件新衣穿上,到村里走走,让那些笑他棉衣开花、单衫开窗的姑娘,对他刮目相看;他还要买两段花布,送给上屋的那个他最喜欢的妹子,让她换掉吊筋挂缕的衣服,显出美貌来。于是他打开红包,按事先的约定,给了癞子二十元。
第480页 可是,谁又料到癞子刚去,焦大又来了来。他把他拖到一旁,癞子刚才说过的话,他又说了一遍。春牛此刻着实犯难了,如果他再拿去剩下的一半,他刚才思前想后才定下的美好的计划,岂不全泡了汤?岂不自己什么也得不到,仍旧是一条寡裤带?没办法,他只好把癞子刚来过的情况告诉他。焦大烦躁地对他愤愤说:人说十八癞子点子多,一点也不错,他居然跑到了我前头!春牛啊春牛,你真是头没有脑子的大笨牛,你,你怎么能答应给他这么多?好了,好了!什么也不说了,你就把余下的分一半给我算了。春牛想,小鬼不恭敬阎王,阎王就要你的命。癞子、鸟**比阎王爷还狠十分,你不答应他,他会要你上刀山,下油锅,够你受;你若答应他,他们吃过鱼肉之后,还能让你喝口汤。于是只好又分给他一半。想起这些,他除了烦恼,还是烦恼,中了状元,也没有一丝儿高兴。 此时,台下的吁声浪笑沖云天。大家翘起大拇指称赞,谁说春牛蛮?谁说春牛蠢?几钵鱼肉能值多少钱?红包里的四十块钱,足足能买一亩田。春牛的心似比干多一窍,足智多谋赛诸葛。只有那横吞鱼、竖胀肉的大傻瓜,才是地地道道的蠢牯牛。当春牛挪到台下时,几个与他要好的,你推一下,我打一拳,又把他扳倒,几个人举起他,抛向空中。都说,中了大奖,不请兄弟喝酒,不够朋友。那狂欢劲儿,真赛过正月十五闹元宵。就是早要下山的红日,此刻也赖着不想下山,红眼痴痴地望着,血一般的涎水,流了一线,再漫开一片,最后红遍了整个西天。只是好朋友的抛掷搓揉,可害苦春牛,他只觉得腹内针在扎,刀在割,似乎倾刻就要见阎罗。 大会发奖后,呵呵几声,群众鸟兽散后,大家涌向食堂去会餐。此时,姚令闻向我招手,邀我同去赴宴。虽然我不想见他,但他毕竟曾是我的老师。何况此前他在台上见到我站在人群中,已支使赖昌来找我,如今又亲切地招唿我,便只好违心地向他走过去,硬着头皮去见他。到了食堂后,他十分高兴地引我坐上贵宾席,然后歪着头用贪馋的眼光上下打量我,十分风趣地笑着说: 几年不见了,长得越发水灵灵的,超群脱俗。张红梅呀!瞧你那会说话的大眼水汪汪,玫瑰花瓣的脸蛋红扑扑,听到你泠泠的音乐般的说话声,使我觉得你真是一朵迎风颤颤裊裊的百看不厌的红玫瑰。此刻,同桌的干部用怪异的目光瞧着我,我真觉得脸上发烧,不好意思。便只好岔开话题,虚情假意对他说,尤瑜本来准备亲自来参加会议,向老师问安,向老师求教。但我觉得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老师了,争着要来,他只好把机会让给了我,并要我代他向老师问好。姚令闻知道我在敷衍,也敷衍着说: 两个都来嘛,何必这么死板。你们毕竟都是我的学生嘛,破个例有何不可。我说老师通知每个单位只来一个代表,老师的话学生不听,又何以服众?并笑着诘问他,你登台作报告时,谁敢将你的脸皮划破?莫非昨晚蒲松龄笔下的狐仙又光临你的府第?他知道我在奚落他,又皮笑肉不笑地搭讪敷衍说: 红玫瑰,你真会说笑话。哪里有什么狐仙?谁又敢划破我的脸?是昨晚检查工作归来走山路,被一根刺划破的。不说这个了。既然你是代替书记来参加会议的,那么,你就是代书记,怎么不到台上就座?我说,老师笑话我了,我连党员都不是,又怎能是代书记呢?他见我这么说,也惬意地点了点头,诡谲地微笑着说: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不过,良禽择木而栖,乃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尤瑜不学无术,不懂得惜才、爱才,他那里是刺丛、草窠,不是梧桐树。像你这样漂亮的凤凰没有飞上梧桐枝,而与燕雀乌鸦一道困樊篱,那真是明珠投暗,太可惜了,太委屈你了。张红梅呀,你要是今天晚上来我们这里工作,明天早晨我就让你就入党,说不定后天,大后天,你就能当上乡党总支书记。以后随着我的升迁,也许有更显要的职位在等着你。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7 "吃饭赛"里中状元,奖金再减存十元 3 周围的人听到这些胡说八道,个个面面相觑。可是却他越说声音越高越得意,到后来竟笑得忘无所以。而我,他越说,我越觉得他像老鸹在聒噪,声音特别刺耳,越觉得他的骯脏的灵魂,太让人噁心。如果不撕破他的画皮,不戳穿他的狼子野心,就觉得自己在犯罪。于是我也不亢不卑、语带讥讽地笑着说: 姚老师,如今您当了区长,按理应该喊姚区长,才能显出您的威严。不过,我总觉得唿老师更亲切。外甥提灯笼,照旧(舅)唿,您不介意吗?此时参加宴会的人渐渐离去了,他也就显得更放肆: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称唿越亲切越好!你如果能叫我大哥,我会更高兴,更高兴!听我这么说,他那沉重的犁坯似的浓黑的眉毛,居然也轻快跳起舞来了。并且得陇望蜀,他要我唿大哥。我想将他深藏在心中的毒蛇引出来,就调他的胃口,先给他甜的吃,我说谄言媚语笑着说: 姚大哥,您说的条条有理,让我信服。不过,不过,您只是说说罢了,也不一定想做到,或者不一定能做到。记得在西城中学读书时,您称赞池新荷娇滴滴、粉嫩嫩,是雍容华贵的牡丹,是刚出水的清新雅秀的芙蓉;说我只是带刺的玫瑰:远观近赏,伯仲分明。后来你排演《黄河大合唱》时,我自不量力,强烈要求演唱女声独唱《黄河怨》,我多次要求,你就恼怒地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人家新荷是啾啾凤凰,你可是嘎嘎山鸡。这演唱《黄河怨》当然非池新荷莫属。你癞蛤蟆不应该想吃天鹅肉。言犹在耳,今天您怎么会捨近求远,弃伯取仲,夸赞起我这癞蛤蟆来了呢?并且,这华贵的牡丹、出水的芙蓉,啾啾凤凰,在您的旗下,已歷三载,不知有多少个今天、明天、后天。您早已连升三级,可她既未入党,也未当长,听说她的日子还过得很尴尬。是不是因为凤凰生了角,牡丹芙蓉也长了刺,变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如果是这样的话,您不如离我这带刺的玫瑰远一点,免得日后扎伤手。因此,我以为您对我,最好保持这种远观的距离,我唿哥哥,你唤妹妹,应该是你我最明智的选择!
第481页 红梅妹妹,你误会了,你把你哥哥看扁了。姚令闻的浓包被人戳穿了,流出腥臭的浓血,让人噁心。不过不管怎样,他还是强词狡辩去掩饰,你怎么说得这么难看?我如今已为人夫,我妻子你也认识。她对我恩爱,我对她钟情。我怎么会辜负她呢?我这么做,无非是想给你提供些便利的工作条件,让你取得更大的成绩。至于池新荷嘛,不是我不照顾她,而是她太任性。如今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这么紧,她却硬要与右派分子同坐一条板凳,我有什么办法。至于我对你是好心还是恶意,你就日后走着瞧。但是我得特别提醒你,尤瑜是根柔弱的藤,不是棵高大的树,暴风雨来临,它就会塌泥委地,又怎么能依靠?我这里大门始终向你敞开,什么时候你弃暗投明,我都热烈欢迎。尤瑜他毕竟是我的学生,我责无旁贷,应该帮助他。请你把我的话转告他,秦始皇修万里长城,没有垒一块砖,隋炀帝开运河,也没挑一勺泥。冒着如雨的矢石攻城的万人的白骨堆成了山,足不出户、运筹帷幄的将军却功成名就,拜将封侯。听说尤瑜赤脚草鞋拼命挑土,想做领头雁,其实他只是拉着重车上长高坡的贵州驴子。阶级斗争四两拨千斤,一抓就灵,狠抓到底,就无往而不胜。可是他冥顽不灵,不仅不抓阶级斗争,反而与右派分子沆瀣一气,与洪鹢暗送秋波,早晚会坠入万劫不復的深渊。张红梅呀,你可得明辨是非,百倍警惕啊!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毛骨耸然。原来他革命的目的,就是要做秦始皇、隋炀帝,就是要人民群众做贵州驴子、拉车的笨牛。他的所谓阶级斗争,就是心狠手辣,打击消灭与他对作对、甚至对他稍不顺心的人。为了逼池新荷就范,他运用手中的权力,将她与你竹海拆开,又设计将竹海打成右派,然后紧紧掐住池新荷的脖子,尽情折磨。池新荷多次申请调离过虎岗中学,姚令闻画地为牢,不让她离开半步。使池新荷终日郁郁寡欢,生不如死。像他这样剧毒的蛇、兇狠的狼、狡猾的狐狸,也可称作明,如果我真的把自己当作珠去投靠他这种明,那岂不是自投罗网,做第二个池新荷?我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平行道上行车好。对这种狂妄而不可理喻的黑心人,还是敬鬼神而远之的妙。此时他还天南海北侃大山,只想扯住我留下来。我知道这里不是百花村,而是虎狼窝。我必须金蝉脱壳,脱网逃走。我急中生智,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貌似诚恳,却又虚情假意地敷衍他: 老师,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真想年年月月,时时刻刻,这么听下去。今天您给我的教育,让我懂得了服从党的领导,钉子钉铁,分毫不能游移。眼下游鱼子毕竟是党的书记,我的顶头上司,他正在等我汇报。正像我不能违背您的意旨一样,我也必须服从他的领导。否则,就是反党,我可吃不消。老师,经你这么一提醒,对不起,我得马上走!话音刚落,不由分说,我便迈开脚步往外跑。 跑了好一阵,听不到身后有喊声,我才放慢了脚步。我这才察觉到渐次平静下来的心鼓,几乎与脚踏落叶枯枝发出沙沙的响声同步。冷飕飕的秋风吹来,使我打了一个寒噤。一轮皓月当空,清冷的月光,给大地洒了一层厚厚的银霜,田野显得格外空阔。纵目远望,蓝天上的朵朵淡淡的白云,恰似海上的片片飘逸的归帆。辽阔的湖面的微波,跳跃着细碎的银光。这皎洁而静谧的世界是多么美好啊。此刻,笼罩在心头的浓黑淡化些了,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我思绪的骏马又驰骋开来了。我想起了今天姚令闻叙说的一切,不禁不寒而慄: 农民中滋生资产阶级乃至皇帝,正如肥沃的土地上滋生杂草一般。整个知识分子就是资产阶级,今天的右派,就是其中的一部分。至于工人阶级,也会产生新的资产阶级分子。党的歷史上的向忠发,苏联的赫鲁雪夫就是具体的例子。资产阶级就像汪洋大海包围着我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抓,才能打退他们的猖进攻。正如农民对待杂草,天天拔,时刻锄,才能阻止杂草蔓延,蚕食庄稼。不过,拔掉的草可以沤死作肥料,拔一根就少一根,坚持不懈,就会草灭苗壮。可是人毕竟不是草啊!把他定为阶级敌人,却不能消灭他们,用鞭子虽然能严厉地教训他们,可他们不是默默无闻的死草,还会嗷嗷叫骂。这样,今天抓两个,明天抓一双,如滚雪球,就越滚越大。今天还是一小片,明天就成了一大片,说不定哪一天,把自己也裹挟进去。秦始皇焚书坑儒,只坑子四百六十个儒,可一九五七年下半年仅六个月,就抓了五十五万右派。如果说阶级斗争越深入,阶级敌人就越多,甚至工人农民,也划入了敌人的范畴,成了汪洋大海,那么,向来提倡依靠群众的我们,岂不倒成了孤家寡人?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这是多么荒谬的逻辑啊!如果真的这样,那么,我们依靠谁去建设社会主义? 教育农民用绳子、鞭子还是隔靴搔痒,那就是说还有更严厉的手段。那么,是不是捆绑、鞭笞、监禁,古代封建帝王用过的墨、劓、剕、宫、大辟等一切酷刑都可以用上?这样,我们与秦始皇蒋介石又有什么区别?长此以往,一个社会,天堂、地狱,两个世界,这完全违背了我们党的宗旨,完全与马列主义背道而驰,哪里还是社会主义?
第482页 社会主义革命是思想革命,划分敌我的依据是你的言论。对党、对社会主义是拥护,还是反对,就是分清敌我的楚河汉界。这表面上看起来黑白分明,而实际上公理长、婆理短,难分泾渭。最终,不管是黑猫还是白猫,对具体党员的颂与非,就成了最切实的分水岭。攻讦当然是毒草,腹诽的也绝非香花。写成文字的可以断章取义,说过的话,能捕风捉影,没有风影的,也可以扣上顶男女兼用、老幼皆宜的帽子,叫做莫须有。对幕前攻讦的,操牛刀严惩不贷,于幕后腹诽的,掘地及泉,也要挖出来。总之,宁肯错划三千、错批一万,也不能漏掉一个。求实的,苛责其立场不稳垂羽翼,造假的,封他坚定的左派鸡犬升。这样,弟可以无中生有谤兄而求赏,夫也能无限上纲毁妻以为荣。人人侧目而视缄口舌,个个敢怒不敢言,这是怎样的悲凉的世界啊! 突然刮来一阵如刀似剑的寒风,使我浑身寒颤,好像坠入了深不可测的冰窟。我勐然意识到,我的思绪的蹇驴,已走到了岌岌可危的悬崖的边缘,它踯躅的蹄爪,不能再前行半步!我抬头望月,觉得它比冰雪还冷,路在何方,我四顾茫然。踽踽独步,惶急万分,只觉得脚下履践的已不是败叶枯枝,而是曾经成就了一将奇功的万人的枯骨……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8秋收怪招粮霉烂,剖腹取饭一筲箕 1 夜来虽然疲惫不堪,可我想起白天的所见所闻,仍旧作着噩梦。梦里,那位满身血污的大师父,瞪着仇恨的眼睛,抡起炒菜的大锅铲,噼头盖脑,朝我勐击;被打折了腿的我的同窗曾雅秀,跪在我面前,不住地磕头,哽哽咽咽地悲诉着痛苦的遭遇,并向我求助。归来时令人舒心惬意的稀星皓月,一剎那转为骤雨狂风,我的头脑顿时变作了万马腾踏的草地,多年来经过苦心培育才长出的一点思想的新绿,被彻底毁灭了。我的神经完全麻木了,对他们,对世间的一切,似乎已失去了爱与恨、是与非的鲜明的色彩,只有一种浑圆的无名的恐惧,充塞天地。我抱着头,在床上滚来滚去,拼命挣扎,半夜过后,才囫囵睡去。醒来时,已红日当窗,鸟雀啁啾。 我洗嗽尚未完毕,弥征行便来唤我,说尤瑜等着我去开会。暮秋的晨风,飕飕如刀,可弥征行赤脚、草鞋、单衣,犹满头大汗。原来他刚从工地回来。我走出工棚中为我间出的那间单人房间,来到食堂,尤瑜左手支颐,正在来回踱步。他的草鞋套着袜子,袜子上沾满了湿泥,裤腿也透湿了,好像是涉水归来。肖陶的爸爸则伏在饭桌上,似乎睡着了。原来开河工地半夜收工后,尤瑜又回去检查秋收进度,跑了两个乡,刚才回来,肖陶的爸爸也是到后山县採购打草鞋用的笋壳叶,挑着重担连夜赶回的。尤瑜见我来了,便推了推肖陶的爸爸,又招手向我打了个招唿,开门见山地说: 来来来,趁吃饭的时间,我们开个碰头会,凑凑情况。肖陶还没有回,我们就边开边等。红玫瑰,你先说说你昨天见到的那边的情况。此时,肖陶的爸爸醒来了,举手伸了伸腰说: 到底岁月不饶人,才一天一夜没睡,就这样像霜打的茄子,没有一点生气!接着,厨房的领班赵荷秀端来了饭菜,两个蔬菜,一个炒鸡蛋。尤瑜笑着说: 嫂子,是不是你又为我们开小灶,额外加了这个炒鸡蛋?要是这样,我不只不认你这个嫂子,那么,痛脚连累好脚,连你的这个亲爱的哥哥9也一併不认了。尤瑜说完,给了弥征行重重的一掌,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平日泼辣的姑娘,脸蛋竟像烈火烧,一剎那红彻了耳根,圆大的眼睛变扁了,歪着头,似怒实喜,忿忿地说: 游鱼子,你这张臭嘴巴要到哪一天才不喷臭气!你是什么东西?我将鱼肉给你吃,不如餵条狗!你要是再欺负老娘,明天你就只有米汤喝。她放下菜,回头一笑,走进了厨房。我们就边吃边聊。 我因为昨天见了太多的不平的事,窝了一肚子气,现在借着荷秀姐造成的浓浓的火药味,通通向尤瑜发泄出来。我横着眼,沉着脸,忿忿地说: 游鱼子,你不要认为我们妇女好欺负,今天算你碰上了硬钉子。你处处要做好人,可你时时让坏蛋横行,使好人受气。你就是把自己的情人送给姚令闻,谁也管不了你,可你牺牲全区人民的利益,助长姚令闻的气焰,就太不应该。你不是不知道姚令闻是什么样货色,他比虎狼兇狠,比狐狸狡猾,简直就是魔鬼!可你却假仁假义,沽名钓誉。你想让人夸你礼数周到,慷慨大方。开河分配任务时,本来你应该与姚令闻抓阄,决定地段。可是,你不抓阄,任姚令闻选择。他却丝毫也不谦让,二话没说,拣肥的,挑了那段任务轻的,把那个任务重的硬骨头抛给你。如今他们轻轻松松,工程进度很快;而我们做牛死命背犁,却工效不高。你把全区人民的血汗拱手送给姚令闻,简直是犯罪! 红梅同志,不要发这么大的火,有话慢慢说。你误会了我,我也不是蠢猪,事情并没有如你说的那么简单,那么严重,迟早会真像大白的。尤瑜倒轻松地耸了耸肩膀,和颜悦色地对我说。 张老师,这事要怨就怨我,因为这是我为尤书记出的主意。肖陶的爸爸双手揉了揉自己憔悴的脸,为尤瑜辩解,张老师,你们对这里的情况不清楚。民国二十五年,我给大地主曹百万做长工。当年,他也曾经僱人想在这里开条河,撇开上面河里的水,围垦西滨湖。他雇的人当然没有现在开河的人多,准备分几年,一段一段地开。先开挖上面这两段,我们这段还好,下面虽也有污泥,但更多的是黄土地,而下面那段,下面全是淤泥,还挖出了两段柳树,丢到岸上,开春时竟发出了嫩芽。这稀奇古怪的事儿曹百万不理解,他截了段木头,专程到省城的大学,去请教地质学教授。教授告诉他,这是地壳移动,山体滑坡,山滑到了湖里。因此,从上面看,是黄土垒的山,而下面却是淤泥。泥水浅的地方,山脚落在坚硬的湖底上,泥水深的,山体搁在淤泥上。搁在淤泥上的这一段,挖去中间的泥巴,两边的淤泥挤过来,上面的泥土垮下来,怎么掏挖也难挖出一条河。由于这样,曹百万觉得工程浩大,财力人力不够,就放弃了围垦的计划。因此,抓阄分段的时候,我就为尤书记出了这个主意,要他选上这一段。表面上客客气气,送了老师的人情,实际上,全为自己打算,挖了他的墙脚。不要看目前我们的进度没有他们那么快,促使姚令闻将眼睛挪到了头顶上,什么人他都不看在眼里,可是再过十天半个月,他们就会像蜗牛那样爬不动,以后,当乌龟的滋味就够他受。张老师,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第483页 听说姚令闻日后还要当乌龟,我心里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不可言传的高兴劲儿,我一把抓住肖陶的爸爸的肩膀,使劲地摇,几乎是放开嗓子大声喊: 肖伯伯,肖伯伯!您说的是不是高子宽慰矮子的心,为了不让我扫兴?我旋转着眼珠,上下打量他,他慈祥的脸上,鬍髭拉撒,表情显出几分木枘,这是旧社会受尽苦难的杨白劳一类的忠厚人,我想他绝对不会胡弄我,肖伯伯,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那么,连毛鬍子区长、鸟**主任、癞子乡长都会变作乌龟、王八、放屁虫,真叫人惬意痛快!好像他说的已变成了现实,我真高兴万分,模仿乌龟丑陋的模样,慢吞吞地爬,引得肖伯伯和尤瑜也哈哈大笑起来。 肖伯伯老实八交,喝水怕噎,走路忘跌,打浮湫还要抓住岸旁的石头,对你这个喜鹊嘴丫头,他怎么会说谎话?同时你也应该知道我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可以砍下脑壳给忠厚老实的人垫坐,绝不会拔一毛送给狡猾的狐狸。姚令闻虽然曾经做过我的老师,但他的阴毒狡猾,远远胜过毒蛇勐兽。他时时刻刻想着害人卖友损公,你怨他,我也恨他。我没有本事与强敌周旋,做不了林则徐,但是我就是做叶名琛,也绝不会对他送秋波。尤瑜像根木桩一样站着,用恳切乞求的目光望着我,掏出心肝,信誓旦旦地说。他与以往我认识的猫弹狗跳的游鱼子迥然不一样。 既然如此,我就无话可说了。接着,我忧伤地了汇报昨天过虎岗区开现场会的情况。听了之后,弥征行极度愤怒,肖伯伯也有几分悲痛,尤瑜大惑莫解而又深有感慨地说: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真的与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一样,同一种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在相距咫尺的地方实践,其结果竟然会像人间、地狱,截然不一样?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理论书,但是,我以为,替百姓着想,为人民服务,与群众同甘共苦,应该没有错。而把老百姓当做牛马役使,当作鱼肉宰割,这哪里有一点马克思主义的气味?动不动就用鞭子教训人,把说实话的斥之为阶级敌人,这与gmd有什么区别?尤瑜说时,眼里射出了愤怒的光芒。他说话停顿了一下,又用坚定的目光审视着众人,见大家的目光同样坚定,就十分恳切地说,如果大家认为我们做的没有错,我们就继续做下去。我昨晚到各乡转了转,看了看。仅管我们各乡的妇女老人夜里擎着火把、呵呵喧天干,可收割的速度,比他们慢得多。如今稻子熟透了,再不收割,雨雪降临,谷子就会烂到泥里,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就化成了水。这事大家看怎么办? 这几天,收工后,我每晚也到各处转了转,看到的情况与尤书记看到的大同小异,不过对过虎岗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海外奇谈的事,你尤瑜可能还没看真切。弥正行接上话茬,笑着说,我们收穫的进度虽然慢一些,但收到的粮食颗颗进了仓,而他们割下的稻子,还通通堆在田里,上面只盖着一层薄薄的稻草,让人误认是稻草堆。他们抢收红薯,方法更是奇特。他们只拔掉了红薯藤,红薯还躺在地里睡大觉。我问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听人说,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蒙蔽那些专走大路、走马观花的检查人员的眼睛,骗取抢收状元。这种自古以来没有的收割方式,是他们区统一布置的,谁不照办,谁就是反党,就要吃笋子炒肉。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仗着自己是军属,说这样糟蹋粮食,会遭天打雷噼。他遭到竹鞭狠抽勐打还在其次,赖昌还把他拖到开河工地,用超重的牛马活,尽情折磨他,他就是昨天被斗争的那位老汉。他们说,癞子还交代,为了鼓足沖天干劲,就要把雨天当晴天,黑夜当白天,晴天一天当两天,因此,他们晚上好烧着稻草火打呵呵,白天回家睡大觉。鸟**、癞子晚上只要听到呵呵声,看见沖天火,以为大家鼓足了干劲,他们就什么也不管了。他们说,他们不只学会了忙中偷闲,如今更精通了忙中偷懒,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我对他们说,往后持续下雨降雪,不是只能瞪着眼睛干着急?粮食烂了,大家不是要喝西北风?他们说,能休息一刻算一刻,能吃饱一餐算一餐,能拖一时算一时,今天谁还管明天的事!至于社会主义、**,说起来像唱歌那样好听,不过,那是天上的太阳、月亮,谁又能摘到?你们看,这哪里是搞社会主义,分明是在搞破坏!说着说着,他忍不住嘿嘿嘿嘿地笑起来了。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创造歷史上前所未有之奇蹟。尤瑜听说,也捧着肚子笑过不已,当年,巴黎公社有个劳工部长,叫路易·布朗,为了解决工人的失业问题,每天要工人将巴黎街上的石板翻过来,再铺上,铺好了,又翻过来,让他们天天有事做。尽管他们做的全是无用功,还美其名曰革命,实际上愚不可及为世界之最,在歷史上传为笑柄。可是他们翻过来再铺上去的仍然是石板,绝不会使粮食霉烂变垃圾。如今我们某些人的愚蠢,真是登峰造极,创造了空前绝后的世界纪录,让路易·布朗也望尘莫及啊! 肖伯伯听了,他竖眉瞪眼,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8秋收怪招粮霉烂,剖腹取饭一筲箕 2 这些傢伙,比曹百万更凶、更狠、更蠢!曹百万如狼似虎,敲骨打髓,把农民的粮食抢到他们家里,可是,他们并没有将它们糟蹋。而这些畜牲,灭绝人性,竟然将劳动人民用血汗换来粮食毁掉,他们真该遭天打雷噼!
第484页 他们是畜牲也好,遭天打雷噼也好,我们管不了。这些就不说了,我们还是先研究怎样把自己的事办好。弥乡长挥了挥手,制止大家的讪笑愤怒,又转过脸对尤瑜说,现在我们的民工,换了草鞋,用上了草鞋码,不怕滑倒,跑得快,大家每担都挑得重多了。估计工程的进度会加快,不至担误完工的期限。如果我们再不趁晴好的天色把谷子抢收回来,恐怕就没有米过年,哪里还说得上放开肚皮吃饭?因此,我建议每个乡派一名主要干部带领一批劳动力回乡抢收,立下军令状,限期半个月收完。我们白浪湖乡开河的事,由修防水利股管,理所当然,肖陶就应该说挑起这副重担子。好在大家已知道那天的竞赛,肖陶不是投机,而是取巧,他重斗力,更重斗智。群众对他的创造,对他的表现,由衷赞赏,我也心悦诚服。由他来领导大家,大家一定会鼓起最大的干劲,少几个人,肯定也能出色完成任务。我想,每个高级社抽两名威武的小伙子,由我领队,逐日划定任务,完成后才收工。这样,就一定能如期抢收完毕。当然,开河的担子我也不会撂,我会蜻蜓点水,抽时间到工地看看。大家看,怎么样? 这样做,很好!至于白浪湖区其他各乡的抢收工作,我已给了仇虬一把谁方宝剑,要他专门抓。他脑子灵,点子多,也定能出色完成任务。他所缺的,以前在区乡没有任职,在群众中的威信暂时不高,推行工作可能会有阻力。弥征行同志,你也是区委委员,你要抽时间协助他,保证他能出色完成任务,为各乡做出榜样,这样最好。你很行,是行呢,还是不很行?这就是检验你工作的试金石。尤瑜採用激将法,幽默地对他说。接着他转过话题说,早班轮船早就到了,肖陶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红梅同志,肖陶回来后,请你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他。你就继续办好战地小报,兼顾刺探过虎岗区的情报。时不我待,现在我们该分头工作了。 说完,他丢下碗筷,正准备走。可就在此时,肖陶像个孩子,蹦蹦跳跳,高兴地出现在食堂门口。尤瑜见到他,心里很不高兴,肖陶的爸爸更火冒三丈: 火烧眉毛了,你还到外面游荡。我问你,昨天夜里,你,你,你到哪里去了?说着,肖陶的爸爸扬起巴掌要打他。 我还能到哪里去呢?你也不问问情况就要骂人打人。肖陶感到十分委曲,气呶呶地分辩,昨天,我在后山买好砌堤岸的石头后,赶到昆阳,已经天黑了,我准备趁着月色赶回来。可是,就在这时,正好碰上春牛被人抬着送医院。春牛唿爹喊娘,痛得要命,他是我的表兄,你的亲外甥,我怎么能见死不救?我就护着他送地区医院。医生急诊后告诉我,他肚子里塞进的食物太多,不能蠕动,要立即开刀,否则小命难保。医生还骂他胀牛肠马肚,死了也活该。医生还说,要开刀,要先交住院费一百元钱。送的人在春牛的袋子里左掏右摸,只摸到十块。送他的人说,明明奖了四十块,现在怎么只有十块了?春牛只是痛哭不回答。有什么办法,十指疼痛连着心,怪只怪我们生得亲。我只好把买石头剩下的五十块钱的全交上。还不够,我说明我是乡干部,押着我出差的介绍信,并且答应第二天一早把欠的钱送过去,好说歹说,医院总算同意开刀了。晚上,我又到昆阳街上的姑妈家借了四十元,今天一早送过去。只见医院大门口黑压压地一片人,他们指手画脚闹哄哄地笑骂着。人们围得像铁桶,外围的人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大唿小叫,都想争着看什么。我以为昨晚春牛开刀开死了,尸体就停放在这里,我即刻感到自己掉进了冰窟里。我立即分开人群进去看,原来对面墙上并排贴着两幅画,一幅画着个人挺着个高出腰围一倍的大肚子,躺在手术台上。旁边写有一副对联: 人心不足蛇吞象,谁耳闻? 腹如东海咽泰山,我目睹! 另一幅画着一筲箕堆得似山的饭上,插着把刀子。旁边也有一副对联: 放开马肚筑进去; 割破牛肠挖出来。 画上书有横幅曰空绝古今的恶作剧。画下面放着张桌子,桌子上搁着一箢箕堆山般的饭,一股酸臭气味袭来,直令头晕作呕。我懂得这是医生杀鸡儆猴,用春牛这个愚蠢的例子来教育群众。用心之良苦,超群的智慧,真让人钦佩感动。看到这一筲箕酸臭的饭,知道春牛已开了刀,走出了鬼门关,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我就钻出人群往病房里赶去。他躺在病床上还没有醒来,过去他那红扑扑的憨笑的脸,今天变得石头一样呆板,雪一般地惨白。我姑父坐在床边,才几日不见,他脸上的皱纹就增添了不少,头髮也上了霜。他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哽哽咽咽地说:陶儿啊,我好命苦!开始人家以为他得了奖金髮了财,到如今,人往鬼门关走了一回,反而欠了九十块钱的债!偷鸡不着,反而丢掉了一担米,今后我们怎么还得起?真是遭报应,遭报应啊!昨天晚上,医生给他开膛破肚,从他肚里剜出的那一箢箕铁砂子饭,现在还放在医院里门口示众,这不等于判了死罪,又贴出了告示,今后顶着这副丑八怪脸,叫我们怎么好做人罗!接着他还告诉我,他们那里参加比赛的人,胀多了油荤鱼肉,个个都上呕下泻,往厕所里跑不赢,裤子不知弄脏了多少条,工棚里弄得比茅屎屋还臭。才一个晚上,就像大病半年,皮包骨头,眼睛陷进去,像个无底洞。姚令闻还说什么没有生命危险,送医院影响不好,在家里抗几天,只不过是掉几斤肉。他们真是丧尽天良,不如禽兽!
第485页 肖陶说到后面,怒不可遏,两眼喷出火一样的光芒。肖伯父不住地摇头,唉声嘆气。尤瑜、弥征行和我,都为之深感忧虑,这可怜的人啊,无端地债台高筑,今后怎么活?但我们又觉得与他不属同一区乡,想帮忙也帮不上。只能隔岸观火,干着急。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大家一一致同意,我们四个干部,每人捐助二十元,肖伯父说他是亲戚,无论如何也得出十元。这样,总算填补了春牛因住院而出现的经济的窟窿。 一切商量停当之后,已是半夜过后。大家急如星火,即刻踏着月色出门,去干他们各自该干的事。我因为是女同志,得到特殊的照顾,下半夜可以休息。皎洁的月光从茅毡墙壁的一个破洞斜窥了进来,正好照着我的床头,撩得我怎么也不能入睡。我记起小时候母亲教我念的一首儿歌的前两句来了: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原来我以为,解放了,大家都是同志和朋友,人与人之间,只有爱护与帮助,不会有人耍阴谋。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只有欢乐,没有愁苦。可现实的严酷的鞭子频频鞭笞着我幼稚可笑的灵魂,我越来越深刻地感到:如今,大家虽然都生活在阳光下,可大部分人的思想还拖着个黑暗的长尾巴。少数人甚至里外都黑透了,只在外表涂抹了一层骗人的朱红色。正像魔鬼手中的葫芦,外表虽然漂亮,里面装的全是毒。这种人,虽然眼下还不是秦始皇、王世仁、穆仁智,可是,他们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走秦始皇、王世仁、穆仁智的老路。农民革命成功后,根本不可能实现什么苟富贵,勿相忘的梦想,而只可能造就又一批刘邦、朱元璋?生活在这九州的善良的人啊,要到什么时候才不受欺骗,不受宰割,不做牛马,不当奴隶,大家只有欢乐,再没有恼人的忧愁,活得像个人模样?我的思想像在风急浪高的海上飘浮挣扎的破船,找不到依託和归宿。整个环宇,什么时候才能像这无边的月光,只有皎洁与宁静,再没有恼人的阴影与黑暗,再没有肆虐的雨暴和风狂。此时,陈子昂的几行诗,像壁立的高山,突兀在我眼前: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泣下。 此时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人类歷史的征途是这般渺茫、兇险与漫长,迈步前行的人又是多么孤独、渺小和和悲怆。无论是古人、今人,抑或是来者,怎么会不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泣下呢?……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9乔俊狂语惊四座,仇虬三祭活亡人 1 张红梅说到后来,思如潮涌,语噎声吞,悲不自胜。她痴痴地望着竹海,渺如隔世。竹海听着她说的光怪陆离的炎凉世态,义愤填膺,珠泪滚滚,陷入了苦苦思索的泥沼。原来今天人类歷史的舞台上演的,全然不是他们预期的霞光遍地、洪福齐天、情意缠绵的喜剧,更多的还是昼黑如夜、虎暴狼贪、尸骸相撑的悲剧,就是今天也不能倖免。许多用红得烫手的辞藻颂扬伟大的革命时代、标榜自己为独步天下的革命者,其实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张红梅说后,与竹海泪眼相对,一个痴,一个呆,悲愤几乎充塞了整个宇宙。此刻,时间全凝固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在他们的思想里,如死一般的撒哈拉沙漠,一片荒芜,一片空白。 你们怎么了?一个是呆呆的木鸡,一个像痴痴的石雕;一个珠泪滚滚,一个怒目横睁。简直是痴情的梁山伯祝英台,都忘却吃喝,全成了哑巴。你们究竟中了什么邪?听到讥讽话语与尖刻的讪笑,张红梅从回忆的时空隧道中走出来了,竹海也从痛苦思索的噩梦里醒过来了。循声索形,他们看见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仇虬,双手端着一个光洁如玉大海碗走来。竹海觉得刚才自己与红玫瑰像情人斗嘴堵气后的僵持情状,确实有些失态,怪不得仇虬讪笑他。但又觉得仇虬话里无端瀰漫着浓浓醋意,着实有几分可笑。于是竹海便接过话题,还以牙眼,讪笑着说: 虬胖子,我虽不能说贵客,但也算得上远客。常言道,故交亲兄弟。我们久别几十年,远道五千里,今天,你竟不来陪我喝几杯,看到红玫瑰与我有几分亲密的兄妹情谊,你就打破了醋罈子,忘了故交兄弟,像话吗? 竹脑壳,你,你,你问问红玫瑰,这些年来,这些年来,我几曾忘记过你?这些年来,我几曾下厨房做过菜?如今你来了,我亲自下厨房,你也不要太不识好歹了!仇虬放下手中在海碗,取了搭在肩上的长毛巾,擦着刚摘下金鱼眼似的眼镜,满脸尴尬,竟有几分结巴地争辩道。 虬胖子,你也别怪竹大哥有意见。竹大哥远道归来,你竟像冬眠的癞蛤蟆,一头钻进洞里不出来。要我一个人陪客,我哪里有这么多话说。好了好了,现在菜都上来了,大家就痛痛快快地喝几盅。张红梅见仇虬面红耳赤,尴尬语塞的窘态,不禁心花怒放,忙抹去眼泪,为竹海帮腔。 我说红玫瑰,我对竹大哥的感情,你不是不知道,又何必翘起舌根说诳话,凭空冤枉好人呢?仇虬颈上青筋凸出,鼓着金鱼眼睛,极力争辨,接着指着海碗里的菜,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竹大哥,这个菜我们曾经见过,叫什么名称,你应该知道。现在你就尝尝吧!味道不一定好,只是我可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啊! 竹海一看,只见一个雪白的大瓷碗被小半个西瓜壳似的东西扣得严严实实,西瓜壳面上星星点点,凸出些深绿的鼓钉似的点子,真像个特大的莲蓬。竹海似曾见过,但又不知在何时何地。他只得迷惘地摇了摇头。
第486页 竹脑壳,去年知道你还在草原上活着,我就去信要你回来。我曾在信中戏说,几十年过去了,不知你这个学生会的大干部,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当年形影跟随你的小兵?你回信时还向我炫耀过你的超凡的记忆力,说你这二十年里,子曰诗云,x+y,都丢得一干二净,唯一保存下来的,是对往事的完好无缺的回忆。在那些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茫茫岁月中,在那些风雨如磐、或者皓月千里的漫漫长夜里,你僵卧草原,数着同班同学的学号编码,旧时同学鲜活的面容,便排成长队从你眼前掠过,他们音乐般甜美的笑声,就在你的耳际久久萦绕。你还说,你我虽然不曾同班,却有缘同寝。寝室里邂逅相逢,一见钟情,忘形尔汝,我们成了超越梁祝的情侣。我想,我们那段甜蜜交往的点点滴滴,你应该浓墨重彩地写进了你记忆的恋人日记。而我们最难忘的情侣的记忆,应该集中在爱情蓓蕾初绽的学生时代。几十年过去,你这个连同学的学号编码,都记得一清二楚的人,怎么会对我们之间的这样一件记在恋人日记扉页上的鼓眼凸筋的事,却不记得? 仇虬的话像一把扫帚,拂去了竹海的情侣日记上久封的尘灰,恋人日记扉页上的清晰的记载,便即刻呈现在眼前。那是暴风雪肆虐的一九五零年,昆阳地区参军赴朝鲜前线的一百多名学生兵,在怡情旅社集中,地区领导为壮士们壮行。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情态,即使蹈死不顾的荆轲,也不能及。当时,军区领导委託昆师负责接待,昆师又把担子压在竹海的肩上。仇虬工于书画,竹海就约他同行,协助布置环境。壮行的高潮是英雄宴,宴上每一道菜餚的烹调十分考究,名目也极其新颖别致。什么丹凤朝阳、鱼跃龙门,应有尽有。据旅店里的工作人员说,就是解放前胡光中宴请高级将领,曹百万招待专员,筵席也没有今天这般丰盛。英雄们入席以后,宽阔的厅堂里高奏着《志愿军战歌》,学生代表载歌载舞助兴。最先送上来的是一海碗热气腾腾的汤,早就摩拳擦掌的勇士们,将瓢羹当枪,勇往直前,直捣汤池。打扮别致的女招待员见状慌了手脚,脸上的笑影也顷刻消失,连忙惊愕地上前制止。告诉他们,这只是洗杯盏筷子的开水,美味佳肴全在后面。可她们的莺歌燕语才挂上嘴边,汤池里的水,已被全部抽干,剩下的是声震寰宇的狂笑。随着一道道的海味山珍款款上来,英雄们的笑浪一浪高过一浪。丹凤朝阳是只展翅欲飞的金色的烤鸡,鱼跃龙门是条掉尾欲跃的红烧鱼。其他的碗碟里奇香异味,虽然色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但只要仔细观察,也能略识端睨。唯有那莲蓬快绿,它像小半个大西瓜扣在盘子里,闪着油亮翠绿的光;球面上星星点点,青黛色,似鼓钉,酷类莲蓬。表面的荷叶绿,酣畅淋漓,周围衬着含苞待放的莲葩,红如火焰,相映成趣。以莲蓬快绿名之,真是恰到好处。可是,尽管勇士们怎么熟察细闻,谁也不知它是飞禽还是水族。待勇士们的枪挑剑割之后,大家才哇地大声唿叫,原来是泥鳅钻过猪皮,鳃帮处被卡住了,着上色,才成就莲蓬模样。猪皮下或红或紫、或黑或白的,为虾蟹、为肉丸、为鸽蛋、为乌枣。那时,竹海与仇虬,不是贵宾,不能入席,仅能目睹,不曾口尝。据吃过的人说,这道菜造型奇特美观,可味道并不怎么鲜美。二十多年了,记忆遭无数次的尘封蛛锁之后,它的影像当然模煳了。如今经仇虬重提此事,这一休眠的往事,便又一一甦醒过来了。 当年,美帝国主义把战火燃到鸭绿江边的时候,为保家卫国,怒不可遏的中国人民忍无可忍,跨过鸭绿江,用自己血肉之躯,去抵挡敌人的炮火,全国青年掀起了参军的热潮。当时竹海仇虬也积极响应,无奈他们的条件不够。竹海体重过轻,他急中生智,在自己的裤兜里塞了两个铅球。谁料检查的医生讵不相信,野蛮地进行搜身,赃物当场缴获,取消了参军资格。仇虬视力才零点二,他只好暗地里牢牢背熟了《体格检查表》最末一行小字,叫十、下、王、子、公、正、举。顺序是从左到右。可检查视力时,他把顺序记反了,误以为由右到左,医生用鞭子指着王,他毫不含煳地大声唿公。围观的人哄堂大笑,他更情急万分,再指到下时,他又念作了正。医生恼怒地将鞭子一挥,他便头脑昏昏,被笑的狂涛推出了检查室。因而这次参军,他们都名落孙山。老师领导褒奖他们爱国热情可嘉,但同学们都奚落他们是最可爱的候补志愿军。当然,当年弄虚作假的还不乏其人。个子矮的借皮鞋穿,年龄偏小的就改大,真是花样翻新,无奇不有。这候补志愿军的队伍也就如黄河长江,滚滚滔滔。 筵宴进行中,像舞台的演出有音乐伴奏一般,勇士们攻击四方阵、碗碟城的进军,似乎也有秦王破阵乐的和谐伴奏。有领导义正辞严、感人肺腑的谆谆教诫,更有英雄气壮山河、掷地有声的扼腕誓言。但最多的还是无穷无尽的海啸般的笑语欢歌。尽管户外雪暴风狂,滴水成冰,可室只有气沖霄汉、降龙搏虎的豪情壮志,没有一丝一毫的易水诀别的悲怆凄凉。其间震人心魄的乐章有两曲,一曲是军区司令员直贯长虹的浩然正气的勐烈喷发,一曲是乔俊的似水柔情的悠悠倾诉。三十年过去了,漫长岁月的万水千山,也不能阻挡这声浪的洪涛。在竹海的记忆的长河里,它如两块纯金,歷经回忆的磨挲,没有沾染一丝尘滓,愈旧弥新。
第487页 司令员曾是热河的大耳兵,出身苦,不怕死。他竖眉瞪眼,声如洪钟: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9乔俊狂语惊四座,仇虬三祭活亡人 2 当年,解放军驰骋于枪林弹雨,奋力攻打锦州。我们塔山英雄团担任狙击秦皇岛方面来援的敌军,使攻城大军不致腹背受敌。解放锦州的战斗打响后,为了挽救即将覆灭的锦州之敌,有如十二级颱风颳起的排山倒海的海涛,秦皇岛的敌军疯狂地扑向塔山,敌人用是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机关枪,我们靠的是从他们手中缴获的刺刀、步枪、手榴弹。我们的战壕被轰平了,我们的同志几乎全倒在血泊中。可流着血的几个孤胆英雄,仍然巍然屹立,如铁塔,似泰山。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刺刀折断了,就抱住敌人用嘴咬。我们的阵地成了坚不可摧的峭壁悬崖,将敌人一股股凶暴地冲锋的狂涛,摔成悽厉号哭的水沫。塔山成了名副其实的高耸的铁塔,它保证了攻城大军瓮中捉鳖,一举将锦州拿下,活捉了范汉杰这只王八。他双目炯炯,如扫射的机枪口,喷出愤怒的耀眼的火光。他一把撕开自己的军大衣,指着胸前几块裸露的殷红的伤疤说,这曾是美国的机枪子弹穿透的弹洞,这就是美国炸弹弹片捅破的伤口。如今,我们共和国的伤痕犹歷歷在目,我们人民的怒火仍在熊熊燃烧。gmd这条走狗被打得五劳七伤,为逃小命将头缩进了台湾岛,它的主子黔驴技穷,只好亲自披褂上阵,将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为了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为了捍卫我们可爱家乡,我已经向上级郑重地提出了申请,坚决与同志们一道,奔赴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不统统消灭这些吃人的豺狼虎豹,我决不还乡!他在桌上勐击地拳,结束了自己的讲话。桌上的杯盘一片惊慌,纷纷跌到了地上。 俊小子乔俊,出身富裕家庭,年龄大,个头高,长得俊,校篮球运动员。父母把他看成掌上明珠,姑娘们将他当作白马王子,常常对他暗送秋波。优裕的生活往往使人不知苦难,阳光下他从未想过世上还有黑暗。他总觉得自己读书是鸭子被赶上架,教室是他的牢笼,考分是他的枷锁,他就是受幽禁的囚徒。为了表示抗争,他不做作业,考卷上自己打上零分。他与一般同学很少来往,只与同气相求的女友石瑾,晨兴迎朝阳,夜阑步清月,眉来眼去,逗爱调情。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如鱼得水,在这囹圄似的学校里,他们才有一片湛蓝的天。同学们批评他的资产阶级的情调,他常翘首睨天,骂他们食古不化,刚刚换牙就变成了古董。同学们白眼冷遇,待他如路人。昆阳人咒自己最厌恶的人为死鬼,大家就唿他们为十七、十八。原来当时语文课本中有篇叶圣陶的《夜》这篇文章里,写了一双革命夫妻,惨遭gmd的屠杀,他们棺材的编码是十七、十八。而天下竟有这等奇事,乔俊与石瑾的学号的编码分别也是十七、十八。老师教这篇课文,刚下课,同学们就异口同声唿他们作十七、十八。可是,经歷了一件事情之后,他们改变了自己生命的航向。当麦克阿瑟把战火烧遍朝鲜之后,战争的乌云又笼罩了全中国。乔俊也从浑浑噩噩中觉悟过来,与大家一样,认识到中华民族又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如不奋起抵抗,神州大地,又将迷漫战争的烽烟,日本鬼子的铁蹄蹂躏中国的惨剧又将重演。在炸弹的唿啸声中,祖国岂能放下平静的书桌?不能再沉沦下去了,他说,如果他再不投笔从戎,抗击美国鬼子的侵略,在人们眼里,他必将成为臭不堪闻的狗屎。溺水时必须昂起头来,逆境中应思振作,于是他也附骥尾报了名。许多人做梦也想参军,可是机关算尽,最终体检还不合格。而他无需斩将,关口处处为他洞开,他轻轻松松地过了关。他的情人石瑾,擅长歌舞,她也轻舟穿过万重山,直下千里,瞬息到达江陵,十分顺利地参军了,他们的胸前,双双挂上了大红花。从此同学们便对他们青睐有加,而他抚昔思今,也有太多的怨悱要适时发泄。第二天,他就要离开可爱的家乡,此时不说,也许再没有机会,那将铸成终生遗恨。因此在许多人的激昂慷慨的战歌声歇后,他激愤地吹奏起凄凉的号角,动情地弹起哀怨的琴弦: 我叫乔俊。别看我长得高大英俊,可在大家眼里,我只是矮塌塌的丑八怪,是垃圾似的铁矿碴。革命迅勐发展,战争风云突变,革命道路上再不容许有拉破车的慢吞吞的羸牛挡道。革命军队是个大熔炉,如今我参军了,在这个大熔炉里我一定能百鍊成钢。到了朝鲜战场,我发誓用自己钢铁般的胸膛,挡住美国鬼子疯狂前进的战车,让祖国人民幸福安康。马革裹尸还,虽也是豪言壮语,但观念过于陈腐,青山处处埋忠骨,才是我们革命青年的坚定信念。如果我战死在朝鲜,青山可以埋,河海可以葬,乌鹞啄肉我不惜,寒水销骨我不惧,我和石瑾是情侣,我们不需要棺材,我们只需要编号十七、十八,烈士纪念碑上无需留下我们的名字,我只求给我们写上十七、十八。如果有幸我能从枪林弹雨的缝隙里钻出来,能佩戴朝鲜共和国的勋章胜利回国,我也不会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我一定当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排头兵。他激动的情绪稍微消歇,高昂的语调暂且停顿,转过脸对石瑾说,那时我们回到昆师,我教政治,负责洗脑;你教音乐,担任移情。我们从不同的侧面,把**的信念注入学生的头脑。你看怎么样?石瑾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更得意地昂起傲慢的头,慷慨激昂地,我以为和平时期,最要紧的是沖刷人们污秽的头脑,塑造人的高尚的灵魂,把像我这样的顽石,雕琢成精美的散发着高昂革命精神的艺术品。如果我能在两年内胜利归来,那么昆师一年级的学生,还能听到我的动听的演讲,欣赏到石瑾的动听的歌喉和优美的舞姿。如果战争三年内不能结束,那么,我的亲爱的同学,不能听到我精彩的讲课,也见不到她的优美的舞姿,那真太遗憾了啊!还有,今晚的菜餚全是奇珍美味,尤其是莲蓬快绿,形态更美,味道更鲜,名目更耐人寻味。现在我吃上了,可是遗憾得很,我的同学,比如仇虬、竹海,他们是最优秀的人才,他们只目见了,却不曾品尝。我想,将来我们十七十八回到昆阳,一定还在怡情旅社宴请老师同学,专吃这道奇珍美味,让大家看个够,吃个饱。我决不食言,请大家骑驴看书,走着瞧。说完,他十分惋惜,不住地摇着头。
第488页 开始,大家对他的慷慨誓言,极其欣赏崇敬,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山鸡终于变凤凰,可喜可贺。继而听到他用艷语淫词,狂傲调侃,个个都认为这是对严肃神圣的革命的亵渎,个个怒形于色。可是谁都敢怒而不敢言,因为大家知道,他毕竟已被征入伍,明天就要开赴战火纷飞的朝鲜前线,用血肉之躯,去筑就捍卫祖国的钢铁长城。除了间或的几声不满的吁啸,谁还能说些什么呢? 竹海,你脸上的阴晴万千变幻,脑子里翻江倒海,可嘴里不吐一词,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仇虬见他呆坐沉思,知道竹海在向遥远的思想源头溯游,一时没有惊破他寻根的美梦。可是他长时间醒不过来,仇虬实在等不及了,将一双筷子塞到他的手上,说,老哥,这道菜当年我们见过,可惜没有吃到。如今,我搅尽脑汁,辛辛苦苦地做出来了。我不期你惊喜赞誉,也望你能点头品尝。你是远客,你不先吃,我怎么敢尝? 竹海原来已经吃得很饱了,不过让仇虬这么一将军,又把他从深邃的酣梦的隧洞里强拉回来,他记起了当年送同学参军赴朝作战时,曾在送别的洒宴上见到这道菜,只是未曾吃到。后来,也多次想去怡情旅社品尝,只是由于它的价格不菲,而自己又阮囊羞涩,三过其门也不敢入。近三十年的苦难的残酷折磨,记忆的屏幕上只有飢谨的魔影,哪里还能闻到它诱人的异香呢?经仇虬提醒,送同学参军的热烈场面,顿时在他头脑里闪现,乔俊要请他品尝莲蓬快绿的狂言,也即刻在他耳边响起。他就告诉仇虬自己人刚才在想什么,并且感慨殊深地说: 革命战争的确是座大熔炉,它能陶冶尽一切人的思想感情上的废滓残碴,炼就意志的纯钢。当年乔俊的脑子里塞满了旧思想的垃圾,可是,在朝鲜战场上竟那么勇敢顽强,战功彪炳,获得了共和国勋章。他坚守上甘岭阵地,子弹打光了,就与敌人拼刺刀,刺刀折了,就与与美国鬼子撕咬在一起,牺牲的时候,嘴里还咬着敌人的半片耳朵。石瑾也在赴前线演出的途中遭遇敌人人的轰炸,英勇地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们真正成了我们同学引以为骄傲的十七、十八,我想,他们要是还活着,那应该不是他请我们吃莲蓬快绿,而是我们应该恭恭敬敬地向他们敬献莲蓬快绿。世事谁能逆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识别凤凰与山鸡呢?人们说他是山鸡,而竟是凤凰,那么,人们说是凤凰的,也许比比皆山鸡啊!记得有人曾写过这么一首诗评价周公与王莽: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年身先死, 一生真伪有谁知。 这几十年来,那些开口革命、闭嘴斗争,把自己装扮成一贯正确的道貌岸然的革命者,不知在光怪陆离的道袍下,隐藏了多少黑暗,包藏了多少祸心啊!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9乔俊狂语惊四座,仇虬三祭活亡人 3 是啊,这二十年来,王莽周公的颠倒,简直登峰造极,就是用天下乌鸦一般黑来形容,也不为过。不过,现在拨乱反正,我们此刻已拥有一片蓝天,那么,我们就暂且尽情享受这和煦的阳光的温暖吧!仇虬用筷子戳破莲蓬似的蒸得烂熟的肉皮,夹了一块给竹海,继续说,当年,我看到了这道菜,却没有吃上,深以为憾。后来,乔俊石瑾已长眠在清川江畔,我以自己过去常奚落他们为十七、十八,而感到深深歉疚。为了向英雄的高洁的灵魂虔诚地忏悔,我决定去怡情旅社买这道菜来祭祀他们。可是这道菜制做方法复杂,且价格昂贵,吃的人少,怡情旅社已多时不做这个菜了。我告诉了厨师想买这道菜的原委。厨师也说,他当年听了乔俊的讲话,对这个混小子的印象也特别深刻,没想到他居然成了真正的英雄。听说他已英勇牺牲,他也掉下了悲伤眼泪。于是厨师就把做这道菜的原料配制和烹饪方法教给了我。他一再叮嘱我,做这道菜的关键就在于掌握泥鳅钻进肉皮方法?就是将带层薄薄的肥肉的猪皮煮得烂熟,然后用另一只锅盛适度的冷水,将活泥鳅放入锅里,再将烂熟的猪皮盖在装有泥鳅的锅中的水面,然后烹煮。当水温升到泥鳅不能生活的程度,便找出路尽力向上钻,泥鳅的头钻穿熟透的猪皮,看身子被第一对鳍翅卡住了,所有的泥鳅头都整齐地露在猪皮外,呈现出莲蓬装。并说这是他家祖传厨艺,从来他不将它的制作方法示人,今后说不定他还要靠它讨饭吃,望我切记不要把它的制作告诉别人。当年,我还没有结婚,我是借了昆师附近一户农家的厨房,半夜过后制作的。我不信迷信,可我当晚确实买了香纸蜡烛,用篮子盛着,像鲁迅笔下的华大妈给儿子上坟那样,在学校后面的三重塘畔遥祭了他。哭诉中,我深深忏悔了过去自己对英雄的亵渎与冒犯,表示了自己对他的虔诚与尊敬,算是偿还了自己欠下他的巨额的感情债务的微薄的利息,此后沉重的心情才稍微轻松了些。后来,听说你效屈子沉江,我也曾想再次做了这道菜偷偷地去祭奠你。可是当时我已定为中右,与右派相隔仅一层薄薄的纸,千百只眼睛盯着我,我这个可耻的胆小鬼私心太重,杂念重重,没有勇气敢捅破它。最后没有做这道菜,仅仅到三重塘畔心祭了你一番。今天你大难不死,我们有幸重逢,因此,又特地做了这道菜来祭祀你这个未亡人。明代有个宦官魏忠贤,还在未终正寝时,他的在全国各地的爪牙,就建生祠崇奉他。现在,你还活着,当然不是死奠,那就算生祭吧!这样,你就有点魏忠贤的嫌疑,不过,不过,我丝毫没有把你当魏忠贤看待,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因此介意吧!说到后来,仇虬调侃起来,嗓门提高了,忍不住笑出了眼泪,竹海和红玫瑰也嘿嘿格格地笑起来了。欢娱洗尽了前时深沉的悲哀。
第489页 有意思,魏忠贤!有意思,阉官!竹海,你,你年早过四十,不老不少,还没有碰过女人,不就是个阉宦!不过你近乎阉,而没有做官,比魏忠贤更惨,更惨啊!张红梅开始听仇虬诉说悲伤的往事,也陪着掉眼泪,后来见仇虬奚落竹海,便迫不及待地从半路杀入,接过话题,故意讥刺竹海,以显示幽默的天赋。接着她又回头愤怒地呵责仇虬,仇瞎子,好傢伙,对这么件巧事、奇事、趣事,你不曾放个屁!二十几年夫妻了,还把我当路人,还不知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你瞒着我!难怪这几天神秘兮兮的,原来就是为了做这个。改天老娘要跟你算总帐。 红玫瑰,仇胖子曾答应过厨师,不告诉任何人。他一诺千金,守口如瓶,这事我们不能责怪他。竹海见红玫瑰怒形于色,剑拔弩张,便立即出来调停,红玫瑰,仇胖子,你们刚才说我是阉宦,十分说中了九分,不过如果说我是和尚,那就更准确,因为我比司马迁的命运好些,毕竟没有被阉。可是,有一点你们却没看到,那就是在当时的中国,连做和尚的自由也没有,我们的遭遇比鲁智深还差得多。那时,你们虽然没有像我一样做和尚,但大家如履薄冰,时刻担心头上高悬着阶级斗争的宝剑,掉到自己的头上,弄得家庭支离破碎,逼得没法,也只能做和尚、尼姑。秦始皇曾焚书坑儒,又规定,偶语者弃市。但是,他坑儒只坑了四百六十多个,没有人打小报告,弃市的偶语者也不多见。可当时我们的中国,儒者虽未被坑,可画地为牢,被幽禁起来的就有五十五万之多,至于形势上虽未幽禁而实则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半幽禁的人,岂止万千?譬如河里海里,有大鱼小鱼,还有小虾米,如我辈,仅识姓名,充其量是小虾米,算不了什么儒者,可也被囚儒缄口的拖网一网打尽。当年,打小报告的多于牛毛,你无需偶语,别人也会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将你推入暗放毒箭的偶语者的行列。因此,那时的中国,哪有一片让人六根清静的净土,能让你能安安稳稳做和尚?好在如今噩梦已经过去,人们驱散了阴霾,又能见到了丽日蓝天。这是我们不幸中的万幸。不过现在还很有些疯子的在顽固地较劲,我们不要以为大局已定,几条泥鳅掀不起大浪。要知道千里长堤,往往溃于蚁穴。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远虑过多,也活得太累。人生不满百,何必长怀千岁忧。我们还是学学尤瑜,不较真,能随俗;不计长短,能适时屈伸;喜笑怒骂,舒徐有度,乐天尽欢。竹脑壳,今天我是东道主,你需听我的指挥。别尽说那些扫兴的丧门话,来!让我们开怀地喝几杯,尽情地乐一乐。仇虬站起来,一反往日不喝酒的习惯,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喝下。竹海、张红梅也为他的豪情所感染,痛快的喝,纵情地笑。几杯酒下肚,仇虬胖嘟嘟的圆脸酡红了。他一反往日持重寡言的脾性,歷年来紧紧关闭的话匣子敞开了,飞着唾沫说:俗话说,近水知鱼性,靠山识鸟音。毕竟我们是同学,长期以来,我与尤瑜一同工作,对他,我比你了解的多。刺玫瑰,关于尤瑜的事,你说得够多了,现在该轮到我说了。竹脑壳,时代瞬息万变,我们都无所适从,步步走错,尴尬狼狈。可尤瑜如鸟飞于天,鱼跃于渊,悠然自得。现在我就竹筒倒豆子,说出全部事实,你就条分缕析,找出最本质东西。 死胖子,我说的故事还没说完呢。儿子要当皇帝,也总得让老子咽了最后一口气。你要说故事,总得让我把故事说完你再说。张红梅见丈夫霸道,用力推了他一把,十分生气地说,我要你守在厨房里把墨鱼炖好,怎么还不把墨鱼端上来? 专横的皇后,这次小太监也想做一次皇帝,可没有听你的话。我要做莲蓬快绿招待我的老同学,早把你的炖墨鱼的锅子撂在一旁了!也许是有竹海在座,胖子的底气足了,他鼓起勇气,居然与红玫瑰斗起来了,至于你说姚令闻与尤瑜的竞赛,那是武大郎与林沖比武,谁胜谁负谁还不知道?尤瑜以身作则,与大家同甘共苦,又能巧干创新,那结果当然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个大胖子,尤瑜率先提前一个月完成开河任务。理所当然地受到了隆重的表彰,树为地县的典型。不过姚令闻也没有挨批评。因为他那段要开挖的河的地底下全是稀泥,任务特别艰巨,他狠抓阶级斗争,昼夜苦干死磨,任务也算完成得不错,加上他擅长吹牛皮拍马,上级还是充分肯定了他的成绩。还特别总结推广了他狠抓阶级斗争的经验。红玫瑰,这件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尤瑜以后的行事,我目睹手摸,还是由我来说。去,去,去!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你还是回到厨房里去亲手把墨鱼炖肉弄好吧! 听说没有给她炖墨鱼,张红梅十分恼怒,但是当着竹海的面,不便像平日那样激烈发作,只是秀眉倒竖,眼里喷火,恨恨地说: 哼!死胖子,煤气炉上两个灶眼,你用一个,另一个还可以炖肉,你怎么把炖肉锅撂在一旁呢? 这还要问么?要是墨鱼炖肉也弄好了,你也坐在这里,有了你这张喜鹊嘴,哪还有我说话的机会?我的玫瑰婆,斗嘴我斗不过你,可使心计你未必能胜过我,你就认输吧!仇虬见这一招制服了老婆,哈哈地开怀地笑起来了。 仇瞎子,死胖子!好,你今天做得这般绝情,休怪我日后寡义。到底是孙悟空的金箍棒厉害,还是唐僧的紧箍咒能吃通?张红梅气得竖顿眉毛横睁眼,牙齿咬得咯咯响,头笃笃地点了点,忿忿地骂着向厨房里走去。
第490页 望着张红梅的背影,竹海嚯笑说: 玫瑰花儿笑盈盈地向你招手,你会觉得是一种美妙的享受;但是你若动手撩拨它,惹恼了它,玫瑰刺向你扎来,那会让你活受罪。仇胖子,你只能惬意地欣赏她,热情地讴歌她,而不能去攀折骚扰她,恐怕这是处理你与玫瑰关系的最佳的艺术。 仇虬听了,摇了摇头,神秘地笑着说: 鱼儿不怕风浪打,泥鳅岂惧泥巴捂。我早习惯了,只当是听一曲悦耳的乐章,缺少了它,反而觉得不舒服。你没有经受过女人的这种嘀咕,当然不会领略不到这份特有的快乐。生活逻辑就是这么奇妙,让人啼笑皆非。 接着仇虬又有声有色地续说起了尤瑜的离奇的故事来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0尤瑜越权委重任,"鸳鸯"誓不两分飞 1 在洪鹢老师被押解到洪家垸的同时,我被充军到白浪湖区最偏远的南门桥,去筹建小学。老师是右派,是阶级敌人,被实行群众专政,三岁小孩都可以任意打骂。我是与右派仅隔一层纸的中右,内专对象,像耶苏钉在十字架上一样,被钉在南门桥,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除了像老牛那样埋头拉车以外,还要定时向组织汇报思想,彻底进行洗脑,折磨自己的灵魂。据说,如果稍有差池,搁在一旁的右派帽子,立刻就会扣到头上。到南门桥后,我的行李卷还没有打开,弥乡长就来亲自通知我,说是一个有严重思想问题的人,被撂在这湖洲野地,无人管教,不利于改造,现在调入白浪湖中学,接受群众监督。可是,到了中学以后,就再没有人来刁难,右派帽子的威胁,似乎也不復存在。倒是校长当着群众说,狗屎虽臭,可以肥田,他的数理教得好,能把科学知识有效地教给了学生,改造得不错。从此,我除了教学之外,就把自己关进斗室,人不犯我,我不扰人,真正钻进了象牙之塔。几个月过去后,革命左派都说我老实,学生也不另眼看我。在漫天风暴的时候,能蜷缩到一个了无风波的蜗牛壳里,那温暖惬意的感觉,真有点与陶渊明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飘飘然相仿佛。 就在重阳过后两个星期的一个午夜里,圆月已经不圆,但还不怎么算是缺月,它的惨白忧郁的目光,看似无情而实则有情地注视着我。畏寒的蟋蟀,钻到了我的床下,悽厉地哀鸣。我到白浪湖已有半年了,事情天天做不完,大家虽也说我好,可谁都像对待麻风患者一样,不愿与我打交道。生活在熙熙熙攘攘的人海中,却像飘浮到荒无人烟的海岛上。我忧思如焚,彻夜难眠。尽管在这皓月千里的明月夜,眼前似乎还是一片漆黑…… 嗒嗒,噹噹;噹噹,嗒嗒,是风摇庭树有声,还是勤妇砧杵铮鸣?梦不成,怨更深,只好伏枕侧耳细细听。嗒嗒,不是风声,噹噹,也不是杵砧,分明是有人扣门。我的心弦骤然如被冰雪,紧缩到快要绷绝的地步。莫不又是祸从天降,反右尖兵再次光临,要数清我的头髮到底有多少根?人们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可如今世道反过来了,不做亏心事的人,即使白天,也常怕鬼敲门。但仔细谛听,又觉得自己杯弓蛇影,怎么连鬼敲门的声音,都辨识不出?此为嗒嗒噹噹,不是嘭嘭轰轰,来人定非鬼类。我再屏息凝神谛听,倒觉得声音熟悉亲切: 仇胖子,仇胖子!开门,开门!我是尤瑜,我是尤瑜!我有事和你商量,我有事和你商量,快开门! 嗒嗒的扣门声,伴奏着节奏急骤的轻声唿叫,是游鱼子压低声音在唿唤我。我冰凉的心顿时嘭咚嘭咚地狂跳。我像弹簧一样蹦下了床,旋风一般扑向门口,啪的一声打开门。门外即刻走进一个黑影来,紧紧抱住我,我不禁泪如泉涌。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湿漉漉的,他也和我一样,热泪滚滚。他轻声地唿唤我: 仇虬,仇虬,你受苦啦!几个月不见,我们好像阴阳异路,生死永隔,我真想死了你。你先关上门,今晚我们了好好聊聊。 我随即关上门,借着月光找到火柴,点燃了灯。他就将手中的一包东西和一瓶酒放在书桌上。此刻我想起往日在昆师的周末的晚上,他拿着瓶酒、抓包花生米来与我啸谈的情景。可如今不是时候呀,他是无产阶级先进分子,**员,区委书记,我是资产阶级中的中右,与右派相隔仅一层纸。我们应该油水分离,泾渭分明啊,又怎么能拖泥带水,搅乱阶级阵线呢?他与我搅在一起,别人会诋毁他与资产阶级沆瀣一气,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影响他日后仕途的升迁,这怎么行?我连忙提着他拿来的东西,将他往外推: 尤书记,你是无瑕的白璧,我是污泥浊水。你与我搅在一起,岂不会青蝇污白璧,今后你这个书记不好当啊! 可你才不是污泥浊水、不是青蝇呀!仇胖子!你皎若明月,纯如白璧,清如山泉,只不过被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泼上了一瓢脏水,青蝇点上一些污点罢了。尤瑜反过来把我推到床边坐下,极为严肃地说,什么先进分子,党员书记,无暇白璧!万变不离其宗,我还是我,我还是尽人皆知,人人可唿的游鱼子。老朋友唤我游鱼子,我觉得亲切,叫我书记,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说这些了。过去你不喝酒,也不见得清醒,今天喝上几杯,也许能忘记不堪回首的过去,能卸下背上背着的沉重的歷史包袱,能让我们能轻松一阵,痛快一时。我等不及了,你快点找两个杯子来。尤瑜解开纸包,里面又有三个小包:再打开,一包干牛肉,一包猪耳朵,一包花生米。我告诉他,自己仅有一个喝水兼漱口的搪瓷缸。他说也行,随即他拧开酒瓶盖,花花地倒了大半杯酒,喝了一大口,撮起几粒花生米抛入口中笑着说:
第491页 杯子找不着,筷子当然无踪影,金龙五爪我自有。那就不客气了,你也请自便。说着,他将手在衣上擦擦,拈起块猪耳朵就往嘴里塞。过去,我不习惯喝酒,但他的豪兴极大地感染了我,长期因重压被扭曲的心,一时经他拂去了压力,恢復了原形。长久地囚于笼中小鸟,逃逸出笼,又欢快地展翅了。我霍地接过瓷缸,勐地喝了一大口,抓起两块干牛肉掼入嘴里,虎嚼狼咽起来。烈酒刺喉如火烧,牛肉辛辣似刀割,但我心里倒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梁山好汉痛饮聚义厅的畅快。喝了几口酒,天旋地昏,头脑迷迷煳煳,思想的野马脱了缰,语言洪涛也漫过了堤。这半年来谨小慎微的我,也一如往日好友聚会那样,豁拳擦掌,山唿海叫起来: 游鱼子,我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办事,到头来他们说我思想滑到右派的悬崖。他们颠倒黑白、似疯狗乱咬一切,倒成了英雄左派。这,这是什么世道?不过,穷叫化不怕贼来偷,老猪婆岂怕一刀阉?我没有地主资产阶级的爹,倒有产业工人阶级的妈。我一不想当官,二不想发财,即使我胡说白道,别人也不能咬掉我的**?倒是你,头戴红顶子,身穿长褂子,天马行空居云端,俨然是个大人物,倒要小心啊!自古以来,权重遭妒,位高人忌,以秦始皇的威严,项羽、刘邦辈尚且想取而代之。今天你与我纠缠不清,言行离经叛道,革命风暴再起,那么,从云端坠落尘埃,头上的乌纱掉了事小,怕只怕你会重蹈歷代忠臣良将的覆辙,我劝你还是以小心为务。 仇胖子,你不能喝酒,就多吃几块猪耳朵。别喝醉了,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许多事要你做。尤瑜抢过我端着的搪瓷缸,掼在书桌上,严厉的眼光盯着我,一字一板,十分激动地说,仇胖子,你以为我把名利看得那么重?别人觉得我不够圆,没想到你也将我看扁了。这些年来,我审时度势,弄虚作假,违心地做了许多事,以求在官场里得到升迁,无非是想向人们证明,我尤瑜立身虽然不学,但处世绝非无术。你看,如今我生活多姿多彩,比起你们这些科场精英来,还略胜一筹。这实是人们始料未及的。不过,天地可鑑,昧心坑人的事,我一件也没有干过。如今一些黑心的人,为显示自己立场坚定、革命彻底,日后能平步青云,他们刮骨剔髓,掘地三尺,搜寻别人思想上的异端,甚至无中生有,任意捏造,将正直的人诬陷为魔鬼。他们对领导千依百顺,对同志似虎如狼。同一句话,别人说出来是毒草,出自领导的口中变香花,领导放个屁他们也奉为圣旨。可你倒好,还是丁是丁,卯是卯,一个死心眼。鲁迅曾经说过,忠厚是无用的别名。过去,你错就错在太忠厚,如果你的心眼能多一个、两个,开只眼,闭只眼,就不至于这么倒霉被动。如今,我牢牢地控制着全区的权力,在白浪湖区这个小朝廷里,我就是皇帝,我说的话就是圣旨。对于你,我说什么,做什么,别人只会阳奉,而不敢阴违。今天我来找你,就是想用我手中的权力,让你摆脱困境。我想只要你暂时掩饰忠厚的本来面目,好好与我配合。经我品题,不用多久,就会成为龙蟠凤逸之士,别人会对你刮目相看。现在我就等你一句话,你到底愿不愿意配合?说着,尤瑜在我胸部勐击一掌,然后得意地笑着。 他说得似乎很轻松,其实,心里也很不平静。我知道,目前虽然有些人自觉或者违心地盲从领导,把他说的每一句话视为真理,但也很有些人即使对领导也虎视眈眈,对于操重权的,他们尤其想伺机推倒,取而代之。想不到他竟却像一个甘闯恶风险浪,去抢救一个奄奄待毙的落水者那样,冒身败名裂的政治风险,来拯救我!我不禁心头一热,鼻孔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泪眼望着他,哽咽了好一阵,才泣不成声地说: 游鱼子,你的这份兄弟深情我心领了,但你的这个主意也太馊了。你为护卫一粒小芝麻,丢失个大西瓜,这样做,值得吗?我看,还是你当你的小皇帝,大步走你的阳光道,我做任人宰割的小羔羊,小心过我的独木桥。这样,有那么一天,也许天从人愿,殊途同归,我们还能走到一走来。否则,一道摔下独木桥,都粉身碎骨,岂不太惨了!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0尤瑜越权委重任,"鸳鸯"誓不两分飞 2 仇虬,你我不只是兄弟,我们还是意气相投、海枯石烂不变心的伉俪。你始终坚持真理,为了维护老师的清誉,弄得自己走投无路;难道我就不能为了正义,为了情人,丢掉头上的小红帽,为你做些什么呢?司马迁为救李陵,遭受腐刑;荆轲为了报恩遇,暴尸秦庭。与他们比,我这么做,还没走出五十步,岂能与百步比?我早已深思熟虑过,我不会像你过去那样硬碰,我只准备软磨。浅水滩上行舟,即使翻了船,也只有一脚背深的水,腐刑、暴尸应该与我无缘,我有什么可怕的。尤瑜狡黠地望着我,轻松地笑着说,胖子!我读书不如你,你捣鬼不如我。危险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处境的危险,或者被突如其来的危险吓昏了头,弄得自己手足无措。事情往往这样,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我对要做的一切都已周密筹划过。你们的校长,别看他在众人面前如豺虎,可在宝剑之下,是条可怜的狗。当年我在这个学校教书时,他曾多次听壁脚想整我,整风开始,他喜欢打小报告,暗地害人,变成了乱咬人的疯狗。不过,它对主子还是俯首贴耳,一味盲从。可自我当了乡长、区委书记后,他站在我面前,百依百顺,摇尾乞怜。今晚到你这里来之前,我已见过他了。他拿出酒菜来殷情招待我。我煞有介事地问及你改造的情况。他知道我们过去是同学,关系很好,便说你态度诚恳,为人老实,工作积极,改造得不错。我想,只要我不倒,你的安全就有保证。我与校长喝酒谈及你的时候,进行了一段很有趣的对话,现在就说给你听听。我故作惊奇地对尤瑜说:
第492页 你们还谈及了我,无非是说我改造得如何。其实按左派们的说法,我与过去一样,是茅坑里的又臭又硬的石头,根本没有什么改变。校长不过是投你所好,说了些违心的假话,我不愿听,更不爱听! 我们说的根本不是这些,现在你就听听我们有趣的谈话吧。在喝酒的时候,我对校长说: 你听到过草原上驯马的故事吗? 你们的校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头摇拨浪鼓似的,十分惊讶地说: 这个,这个,我孤陋寡闻,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我进一步高深莫测地说: 在草原上,英勇的驯马人骑着骏马,追逐着电掣风驰的马群,将一个绳索套子,掷向狂奔的烈马。绳套套住烈马的脖子后,驯马人就与马一道跌腾翻滚,直到烈马力竭精疲,最后彻底将它驯服。草原上最狂放不羁的烈马,一经驯服,就是一匹匹的卢。仇虬才华出众,狂傲不羁,是匹难以驯服的烈马,如果,你能将绳索牢牢地套住他的脖子,使他老老实实地为人民拉车,为你效劳,那么,他就是一匹难得的赤兔,你也就是一位旷世少有的驯马的高手! 听到我夸他,他更加来了劲。他便极口夸赞你的超凡的工作能力,说你如何听话,如何积极肯干,得到了脱胎换骨的改造。他问我今后对你怎么办?我便神秘兮兮地笑着说: 仇虬中师没有毕业就教中师,他是虬,是小龙,是法力无边的孙悟空。我虽与他同学,可那时我考试经常不及格,连猪八戒都不是,他哪里能看得上我?其实我们是北马南牛,沾不上边,并不与一些人说的,我们是砍了脑壳可共疤好朋友。不过,我对他确实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天他能做我的部下,真是我三生有幸。至于如何使用他?我以为我们不能学如来佛,怕他大闹天宫,就把他压在五台山下。我们要学观世音菩萨,将他从五台山下放出来,给他戴上紧箍咒,让他降妖除魔,助唐僧到西天取经,这才是正门道。才华出众的人,只要在他肩上压上千斤担,他就不至于走邪路。我想,他在出色完成教学任务的同时,还应该要他多抓中心工作。如今搜集六个公社的抢收进度缺人手,我看就让他白天教学晚上跑公社。毛主席常说,领导的责任,一是决定政策,一是使用干部。如今,上级党委已为我们决定了正确的政策,关键问题在于我们善于使用干部,而要驾驭像仇虬这样俊杰,需要高超的领导艺术。今天,我们能不能让孙悟空驯服,就全靠你这个既会放手使用、又会念紧箍咒的南无阿弥陀佛的观世音。 我把喇叭吹上了半天云,你们的校长更云里雾里,自鸣得意,不知道自己竟是谁了。他不断地嘿嘿地傻笑,嗷嗷地驴叫: 尤书记,尤书记,过去,我,我为了调动孙悟空的积极性,确实做了些工作,不过要做刘备、关云长、观世音,今后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得到您的夸奖,我更会百倍努力。您是法力无边的如来佛,我这观世音全靠您栽培,我一切听您的。这样吧,您就把仇虬调去搞中心,教学工作我再安排。 刚才还说好马必须驰千里,蛮牛就得背重犁,你怎么能不负责任摘下鞍辔牛鼻绳,让它任意狂奔呢?我看,课务减半就行了。不过战马还要餵粟豆,光啃枯草难飞驰。我们吃剩的这些,就权且当粟豆,让我拿去餵战马,你看怎么样? 我一边戏嚯着,一边包了这几包菜,提着酒瓶便到你这里来。看来你今后的日子定会好过些。现在我们就来喝几盅,庆祝你将要到来的好运。你不习惯喝酒,就多吃点菜。 接下来我们就一如往日,边吃边喝,边说边笑。吃喝了一阵后,尤瑜放下了嗽口缸,停止了嘻笑,严肃地说: 仇胖子,你以为我只要你做匹毛驴跑跑腿,记个数字当个传场筒。你错了,大错特错了。只能做传声筒的是跛脚的叫驴子,区里遍地有,何必找你这只尽惹麻烦的花果山上的小毛猴。我这次把你拉出来,是要你为我出谋划策,当半个书记。你知道,我手下的干部是不少,可大多数是牛身又长着个猪脑子。他们可以背着重犁在迷宫里瞎撞,但要他运用智慧走出迷宫,那是梦想。你看现在开河工程未扫尾,钢铁元帅又上马,正劳力空城空巷调走了,剩下老弱病残,要完成抢收任务那真难于上青天。可是民以食为天呀,人是铁,饭是钢,没有饭吃,人心惶惶,天会塌下来。到那时,开河围垦计划会泡汤,钢铁元帅也会走麦城。事关全局我岂敢马虎,因此算尽机关,才请你出山。你脑子灵,勤思考,过去,那么多数理难题能迎刃而解,我想,今天你也会轻而易举地解出这道难题来。我想好了,开河工程扫尾工作弥乡长负责,我明天率领劳动大军奔赴炼钢前线,抢收的重担就只能压在你老弟肩上。听说这些天你常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我想你也在琢磨着这个事。我也怕那些猪脑干部不卖你的帐,我早叫弥乡长分头将尚方宝剑分别悬在他们的头上,弥乡长是区委委员,我走后他代理区委书记,他做你的坚强后盾,尽力协助你,这事你就一定能办好。现在,你对这事,就谈谈自己的想法。尤瑜说完,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我,眼光就像两把刀,似乎我心中深藏着能解救他倒悬命运的锦囊,他即刻刺穿我的胸膛,将妙计掏出来。我也很理解他的如焚的忧心,就爽快地把这几天所见所想的痛快淋漓地说出来:
第493页 尤瑜啊尤瑜!民以食为天,粮食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你们高喊高唱,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可是,却让那金灿灿的谷子倒在田里发霉长芽,眼看大家就只能勒紧裤带喝西北风了,怎么还能放开肚皮?这样,又怎么能使人民群众鼓起干劲?这几天我是到田边地头转了转,了解到的情况令人担忧。以学校旁的湖洲生产队为例,全队九十八个人,中晚稻四百多亩。思想好,干劲大的二十几个正劳动力、妇女半劳力全上开河第一线,剩下的能出工的老弱病残,不足四十名。除了煮饭的、种菜的,真病、假病请假的,每天参加抢收的不足三十人,二十天才收了五十亩。入冬寒气重,告病请假的会更多,即使老天爷全力配合,不下一天雨,照这样的速度抢收,余下的三百五十亩要收完,至少也要三个月。收到后来,田里的谷子早就霉烂了。老百姓称你们当官的做父母,眼看他们嗷嗷待哺你们无人管,我看你这个父母怎么当! 我粗着脖子忿忿说,说得他脸色惨白,靥旁红疤变黑,痉挛似地抽搐着,他惭愧地低下了头。僵持了片刻,他才仰面忧郁地对我说: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0尤瑜越权委重任,"鸳鸯"誓不两分飞 3 仇胖子呀仇胖子,要不是遇上解不开的难题,在当前横哼鼻子批判,竖瞪眼睛斗争的情势下,我怎么会甘冒身败名裂的风险来找你?我早想好了,如果我们不能同舟共济,就让我们樯倾楫摧,永沉海底。现在你就说说你的锦囊妙计,以救我燃眉之急。 游鱼子啊,这事也真的难为你了。上面好大喜功,急躁冒进,头脑发昏,一个早晨想把满天麻雀都捉尽。又要开河围湖,又要大炼钢铁,还要深耕田地七尺,亩产万斤粮食,这真是病入膏肓的人说的胡话。这些疯子闹出的事,你我都管不了也不能管,不过,这抢收粮食的事儿,事关老百姓生死存亡,我倒想为你出个馊主意。第一,目前,凭仗这些残兵跛将想把全部粮食收回来,那是要水流向上日出西,根本做不到。从实际出发,湖区田地丘快大,稻子割翻后,脱粒一半,谷收归仓,另一半就堆放在田里。下面垫层厚厚的干稻草,中间堆放割下的禾穗,上面再盖上几层稻草,就是频遭雨雪也不会霉变。紧靠路边堆放的全收光,离路较远的地方才堆放禾穗。上级检查团循路走,怎么检查,都会说你如期完成了任务,你的弄虚作假不会露马脚。第二,要改变目前这种吃大锅饭的局面,把任务分解到每一天。还是以湖洲生产队为例,铁定每天收十五亩,二十几天能收完。前天我与生产队社员按这个方法收割了一天,总共收割了六亩多。如果不吃大锅饭,把他们分成几组,开展劳动竞赛,也许每天还能完成七八亩。老弱病残,挑运稻谷困难,拖不动打谷桶,如果能再调回几个正劳力,工效会更高,也许二十天,就能完成任务。至于田边地头的那些红薯,就要厨工挤出人手,每天挖两担,现挖现吃,也不会浪费。第三,重赏之下有勇夫。目前形势不允许我们重赏,但也该给予适当的物质鼓励。干得出色的,奖条毛巾,吃顿美餐,表现更突出的,给缝件衣服,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在物质如此奇缺的今天,一点星火般的物资,也会产生燎原大火般的奇妙效果。失小得大,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现在问题就看你对我提出的对策,能不能痛下决心去落实? 我一古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他听后,霍地站起来,目光如电,勐击一拳,桌上的酒瓶、搪瓷缸都跳得老高,我不禁心里发憷。接着他端起瓷缸,把半碗酒一口喝光,激动地说: 仇胖子,还是你能出奇谋,划良策,滴水不漏,你真是再世的诸葛!好,现在一切就照你的意见办。 我哪有那份能耐,不过是多长了个心眼。听说过虎岗区的抢收进度特别快,我前两天过河到那边看了看。原来他们把稻子割翻,摞在田中,泡在水里。远看像收完了,其实比不收更糟糕。稻子立在田里,还不至于长芽发霉,可这雨水一泡,就会全部烂掉。与其说是收,不如说在丢,他们简直在暴殄天物。不过我也从中获得启发,从中悟出了我刚才我说的那个办法。我到湖洲生产队试验了一下,这办法能行,我才对你说,这能算什么诸葛亮? 诸葛亮也只不过是就是善于观察,勤于总结经验,才悟出克敌致胜妙计,你也不是一样么?不说这些了,抢收就照你的意见办,从明天起,你就脱离教学,提着我的上方宝剑抓抢收。你在每个公社找个生产队,手把手地示范,再由公社干部推广,以后你就逐个生产队来回抽查。谁执行你的指示不力,你可以立即不同程度地做出处理,包括就地免职。我今晚就去通知各个乡、各个公社。明天,我就要带队去炼铁,这个重担就压在你的肩上。我想你一定不会让我这个老朋友失望的。说完,他就匆匆地转身就走。好像只要他稍稍停留片刻,我就会把那副他勉为其难地压在我肩上沉重的担子撂回去,再搁到他肩上。我连忙拉住他,急急忙忙说: 游鱼子,游鱼子!对于你们党委抓的中心工作,我信口雌黄说说可以,但越俎代庖去执行,这万万不行!各级干部大多数是党员,我可连团员都不是,我怎么去命令他们?我怎么能处分他们?我看,还是你自己操起这把权力的快刀,才能有效地斩断乱麻,别赶着我这只跛脚鸭子上高架。我后悔刚才不该尖嘴出头,说出那些看似可行而实际上行不通的办法,最后让自己陷入不可自拔的泥沼。
第494页 仇胖子,你这般聪明,怎么还看不清我们这个时代的形势?在这个时代,权力就是一切,谁也不能、谁也不敢与权力挑战。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如何众口嚣嚣,只要你一旦挥舞权力的宝剑,就会海晏河清,宽阔的天地也会变得很窄狭。去年的整风反右的事实,不是最清楚明白地说明了这点吗?至于说你不是党员,那又有什么关系,整风中不是有许多非党员把党员干部拉下了马?长安世事如弈棋,万千变化走马灯,非党员变党员,党员却成了非党员,你又何必这般死心眼。如今我让你利剑在掌,你就是中堂宰相,你还怕什么?你按你的主张办事,如有梗阻,弥乡长就会出面,再严重点,我立刻回来动手术。他一脚踩定不移,斩钉截铁地说。 游鱼子,这些年来,你已建立了一个小朝廷,忠心耿耿、支撑你这个朝廷的台柱很不少,你又何必捡起我这根灯草当栋樑!何况我是一大捆烂稻草,在这样的暴雨天,越背越重,今后会压死你!你这样做,使我为难,也会给自己招来麻烦,这真是一步蠢笨到无以復加的险棋啊! 自古以来,在错综复杂、变幻莫测的环境中,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那些开口拥护、闭口贊成、叫喊得最凶、表示忠心耿耿的人,只不过是愚不可及的猪头和骗子,他们能做什么事?只有那些正视现实、桀骜不驯、有正确的主张、敢于犯上的,才能勇于坚持真理的补天的良才。汉高祖力排众议,登台拜将用韩信,可韩信曾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项羽手下的人,刘邦竟委以兵权,把国家的命运交给他。唐太宗手下的将相,许多都是隋朝的命官,太宗却用而不疑。而如今,我们不只竭泽而渔,把曾与敌对势力有某些瓜葛、但今天愿为人民效力的人圈禁起来,甚而至于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将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人推入敌对阵营,这是多么危险的事啊!高祖委国于韩信,似乎是个怪招,太宗用隋朝旧臣,也是险棋呀!可最终这些对策都壮大了自己的实力,缩小了敌人的势力范围,是最安全的高招。这些天来,我老是想,备好三牲敬神灵,可以胡言乱语,可要填饱大家的肚皮,只能靠实实在在的米饭鱼肉。喝白开水说是饮美酒,吃萝蔔白菜,说在品佳肴,那是自欺欺人。我弄虚作假,欺上蒙下出了名,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骗自己,骗群众。我不想自己脚下踩棉花,前路处处是陷井。我不想我的手下像我一样,甜言媚语哄上,我要的是说丁是丁、道卯是卯、单刀直入、不留情面的直肠子。因此,我想起了你。我们过去是砍了脑袋可共疤的好兄弟,今天我们还应做同舟共济的新搭当。成功了,我们便是同林鸟;失败了,我们就做鸳鸯鬼。又何必拆散鸳鸯两分飞? 他说得如此诚恳,我便知道游鱼子的本性未变,想起这半年来他对我的关照,我没有理由也不应该拒绝他的要求,于是我答应了他。他这才耸耸肩膀,走出门。我送他到门外,他边走边仰望天空,回头纵情地笑着向我挥手,说: 仇虬,你看,今晚的月色真好!不久,不久,他转入树荫丛中,逐渐与皓皓的月色融为一体,了无痕迹。 我仰望夜空,圆月业已不圆,但还不算缺月,她在将要沉落前顷刻,用严厉目光注视着这光怪陆离的人间。它的清光银辉,似瀑布倾泻下来,给无边的大地洒上一层银霜,远处的湖面上,随波跳跃着细碎的金箔,使这污秽的世界显得格外皎洁。凄冷的风飕飕袭来,恣意拨弄着力尽精疲、将要辞林的枯叶,似弥留之际的老人,发出瑟瑟的哀嘆。蟋蟀噤声,环宇绝响,我好像伫立在北冰洋中的浮冰上,深深领略到了冰川时代的奇寒和飘落荒岛的孤寂。不过,我还是觉得满足,因为清冷明亮的月光,只是的如坚冰似的苍白板滞的嫠妇泣血后的脸,较之黑漆漆魔鬼肆虐的夜,较之无端暴怒逞凶、拔树掀屋、崩天塌地的雷电,着实可爱得多!飢饿濒死的穷叫化,能吃上几口被人倒进臭水沟残渣剩饭,也该知足了。我打了个寒颤,踅回房中,倒头拥被就睡。这一晚,噩梦再没有光临,鼠类也没来骚扰,我着实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个好梦……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1尤瑜夜归讨吃喝,泥炉炼铁结"乌龟" 1 自此以后,我转过山重水复的弯路,眼前展现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天地。我真是大难不死、后福接踵而至的程咬金。自从那夜与尤瑜晤面深谈以后,我就以区巡视员的身份,放手大胆工作。第二天,在我蹲点劳动的生产队召开现场会,全区每个生产队派个代表来观光;第三天就全面推广。此后就全区来回检查,一方面雷厉风行,运用权力的推土机,推去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规定每个脱产干部包片负责;几个公社干部阳奉阴违,弥征行传达区委的指示,勒令他们停职到生产队带队劳动;还撤换了几个不服从领导的生产队长。另一方面,实行物质奖励,给群众实实在在的甜头。劳动积极,天天坚持出工的奖条毛巾;开会评比,每个生产队选出一名模范,用公用布票买布,为他缝制一件新衣。一个星期以后,生产队开展评比,十天后组织干部选优,每个大队选出一名模范,定名为劳动英雄,准备出席区里的群英会。这样,干部工作兢兢业业,群众的劳动热情空前高涨,原定二十天完成任务的,只十八天天就按要求收完。地委、县委的检查团循着大道走马观花,轮番检查,得出的一致的结论是出色完成了任务。此后雨雪降临了,再组织社员对藏在草堆里的禾稻细打细收,虽不能说做到了颗粒归仓,但仓廪却填得饱饱满满。而对河的过虎岗区,虽然地区、县里的走马观花检查团也肯定了他们是抢收的火车头,但雨雪将堆放在田中的稻子全部湿透,后来收回的,大都霉烂不能吃。过年的时候,白浪湖区的社员蒸甜酒,打糍粑,热热闹闹,而过虎岗区的群众,只能靠磨稗子粉,煮稀粥,冷火悄烟。此后,别人都对我刮目相看,说我是非党的副书记,没有挂名的区长。
第495页 就在开河抢收在同时,腰河又涌起了大潮,到处盛传着深耕高产的传闻。说什么深耕一丈三,产量翻两番。粮食吃不完,用来餵猪羊。田地三分之一种粮,三分之一休耕,三分之一种树木花草。到那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餐餐鱼肉鸡鸭;耕地不用牛,出门不须走,路上只见大车小车熘;一个星期,三天工作,三天休息,还有一天走亲戚。人们的嘴巴说歪了,涎水如涌泉,脸上乐得开春花。那些衣食住行的美景,还是水中花,镜中月,浪里雾中的蓬莱仙境,可深耕种田,县委很快就形成了决议:今冬明春,高标准深耕粮田三分之一。头可断,血可流,不完成任务誓不休! 我在地区、县里的检查团检查过抢收以后,还是回到了学校。这次回校后,大家垂青刮目看,白眼也翻作笑脸。往日,不可一世的校长主任,冷眼嗤鼻的老师,不屑一顾的好事的校外青年,都流水不断来串门,高声笑语夸赞,都说我交了好运,今后不当区长也会当秘书。我这间纵横不盈曾丈的蜗居,鲁宾逊飘泊过的寂寞的荒岛,如今顿时倒成了车马喧阗的长安道。不过我知道,对上我不习惯于为了斗米浮名,媚眼低头折腰,对下也不知道瞪眼竖眉打官腔,我根本不是做官的坯子当长的料。对做官当长,我从来不存奢望。倒是讲台如方塘,学生似清亮的流水,一波叠一波地流出去,又一浪涌一浪流进来。我酷爱这叠波涌浪的清熘熘的流水,我酷爱自由活泼的鱼儿,我不能也不应该离开它。而且躲进小池塘,就不怕暴风骤雨、雷霆闪电,可以苟安一隅,过得自在逍遥。于是我坚决辞绝了尤瑜要我出仕的好意,又镇日嬉戏在如花的少年中,彻夜畅游于浩翰的书海里。可是没有想到,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嘭咚一声,一块巨石砸进了方塘里,又掀起巨浪,打破了我梦寐以求且暂时已经得到的宁静。 一天傍晚,我正捧着个热茶杯,从不知是什么年月、什么人用纸煳的窗棂的破洞里,兴致盎然地欣赏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庆幸自己淡薄名利,不祈做官,无需在风雪中奔走挣扎。突然,门砰的一声给撞开了,我下意识地想,今天风雪真大。我正准备去关门,可一个满身积雪的高大的野人闯进了门,他大声地嚷道: 仇胖子!快拿酒来,快拿酒来!这个鬼天气,冻死我了!说时,那个人抖掉了雨衣上的雪,掀翻了雨衣上的帽子,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呈现在我眼前。他头上挽着白袱,纠结如乱麻的长髮,从白袱子下露出来,荫蔽着前额,鬍髭拉撒,好似个破棕刷;雨露风霜,烈日烧烤,那张曾似玉盘的白生生的宽阔的脸,变黑变小了;不过,坏事也能变成好事,那左靥旁蚕豆大的刺眼的红疤,如今若隐若现,不仔细瞧,倒反而瞧不见了。他身着臃肿的灰棉袄,腰间系条黑布腰围巾,脚穿双变成泥巴色的袜子,套上双新草鞋。疲惫狼狈,俨然是个地道的旧社会扛长工的湖洲汉子。他就是尤瑜。我随即拿出两个月前那晚我们没有喝完的那半瓶酒,随手递给他,笑着说: 游鱼子,你即使有牛魔王的妖法,也不管你怎么样变鸡变狗,只要你不躲进盘丝洞,藏到蜘蛛精的胯下,你就逃不过我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你就是上窜下跳的游鱼子。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素来有孙悟空上窜下跳的本能,今天怎么也弄成这么一副落水狗的瘟模样? 死胖子!人家遭受这般磨难,你不同情反而故意奚落我。尤瑜拧开酒瓶盖子,就倒竖酒瓶,将酒往鬍髭掩蔽的洞里灌。咕咚咕咚,几口就把半瓶酒喝光。他用骯兮兮的手,抹去鬍髭上的残酒,十分严肃地说,老伙计,你哪里知道,今天上午县委在炼铁工地开了现场会,布置区社党委第一把手回来抓深耕。会上大家争着表决心: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深耕一丈三,产量翻两番;头可断,血可流,深耕三分之一的田地的目标不能丢。要求贯彻上级指示不过夜,因此我才顶风冒雪赶回来。五个钟头,我冒着风雪走了六十里,真是饥寒交迫,我咬紧牙关死硬撑,这才风风火火赶到你这里。快!快!快!给我弄点吃的来来,不然,我这座山就会垮下来。 我又不是你的老婆,怎么,你的吃喝拉撒竟然也都要找我?我没想到他这个鬼点子多如牛毛的滑头,今天竟饿着肚子回来了?因此我一边从抽屉里去搜出那几块吃剩的饼干,一边继续奚落他。 嘿嘿,你真会说笑话。我的老婆?我的老婆在哪里?他大惑不解,接过饼干呆呆地望着我,但随即回过神来,大笑起来搂住我,将棕刷似的胡茬,在我脸上抹过来,刷过去,哈哈,我的老婆?我的老婆就是你!好老婆,你就让我亲过够!从今以后,我要吃香的,喝辣的,我要伸腰趴胯,钻进你的温暖的热被窝。好老婆,你还不快点为我拿酒拿肉来! 听了尤瑜将我当作老婆的笑话,我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了。我知道,他的罗曼史虽长,桃色新闻也多,可说到老婆,现在还是海市蜃楼,认真查点,还不知在哪个爪哇国。高不成,低不就,他一心一意盯着池新荷,可池新荷又把他当仇敌。他们的好事究竟何时能变为现实,那是x后面还要加上好几个y,等于一连串的未知数。画饼哪能充飢,解除他目前的饥寒,确实只能依靠我这个不是老婆的准老婆。我找出几件干衣给他换,仍然继续笑着与他逗趣说:
第496页 游鱼子,叫化子也有个叫化婆。你当了书记,天马行空,连个老婆也找不到,专看着别人的老婆流口水,真的不争气!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是你的兄弟,只好权且噹噹你的老婆,画个馅饼让你充充飢。你先换上干衣,然后我再去找捆稻草给你塞肚皮。我说的话句句如刀似锥,刺、割双管齐下,他只好咧开大嘴尴尬地笑。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1尤瑜夜归讨吃喝,泥炉炼铁结"乌龟" 2 我正准备去厨房,此刻,厨工端着盆燃烧旺盛的木炭火,校长用个篮子提着酒和肉,顶着风雪往我这儿急急走。走进门,放下篮子,连忙斟酒,连忙点头哈腰,媚言佞语,说: 尤书记,您顶风冒雪,劳碌奔波了一天,回到我们的学校,也不找我弄点东西充充飢。您为人民服务,真正做到了完全彻底,是我们学习的光辉榜样啊。您是我们学校的开国元勛,我们学校就是您的家呀!您明如镜,清如水,但在家里也不应该太检点。您这样见外,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忘恩负义,今后在别人面前,我怎么能抬得起头,说得起话!说过之后,他仍然躬着腰,像孝顺的儿子在虔诚地在聆听严父的教诲。尤瑜没有兴趣和他磨牙敷衍,便不耐烦的支开了他。然后掏心窝与我说着话: 仇胖子,这个多月里,我思想脚步转过的弯,跨过的坑,比前半生二十多年走过的路还多。我总觉得从前自己不学无术,不能脚踏实地做事,只能漫无边际弄虚作假说空话,真正像个疯子。可如今见他们诳说芝麻即大象,胡吹蜡烛是太阳,指鹿为马鸡变凤,他们比我还要疯百倍,他们才是真正的真疯子。而我不过是井底之蛙,根本不知道东海有多大。你知道,月前,我与你月下话别的第二天,就带领全区劳动大军奔赴炼钢铁工地。我们下午三点出发,马不停蹄,到达炼钢工地时,已经是深夜。我们人人心情激动,意气风发,大有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时的雄赳赳、气昂昂的英雄气慨。这晚月华如练,照耀着大地,如同白昼。这里是山区,山上高树葱茏,林间泉流叮咚;傍山田畴如带,谷穗随风起伏,酷似一匹在大江中漂洗的锦缎。我热血沸腾,思如涌潮:祖国江山如此美好,也难怪歷代英雄豪杰,为她魂牵梦绕,为她抛头颅,洒热血。我暗下决心,自己必须豁出命来干,才能无愧于伟大、壮丽的祖国,才能无愧于歷史上装点祖国壮丽江山的英雄豪杰!可谁又能想到我们做的全与英雄豪杰的壮举风马牛不相及,竟是地地道道的堂吉诃德干的忍俊不禁的傻事!真是可笑可悲!尤瑜几番长嘆以后,接着又说起了炼铁工地发生的荒诞不经的故事来。由于他确实饿极了,酒喝得很急,倒竖酒瓶直往喉里灌,一会儿就有浓浓的醉意,说话时口舌直打哆嗦,谈话的内容有些芜杂,言辞也有几分混乱。但是略加梳理,故事还是十分动听—— 到工地后的第二天,天刚刚迓亮,尤瑜就起来了。天上虽然稀星皓月,可地下雾气浓重,灰濛濛一片,十步之内,人畜莫辨。紧急的号角嘟嘟嘟嘟地嚷闹起来,昏睡的山林给惊醒了,各地鹦鹉学舌一般恐慌地重复着这刺耳的嘟嘟声。原来昆阳地区要力争上游,赶超先进,迫不及待地在一早召开誓师大会。山沟里弯曲的茅封的仄道,宽不盈尺,这千多人的劳动大军往哪里走,又往哪里站?可这难不倒我们异想天开的革命家。随着一声令下,谁也不愿落后当乌龟,哪管脚下无路,哪管沟渠阻隔,人们像被驱赶着的一群群鸭子,漫山遍野涌过去,拼命地汇聚到一丘最大的稻田里。顷刻,大田上下锦绣般的稻浪被噼开,人们用推土机巨铲似的脚板,推出一条条宽阔的巷道来。在嚓嚓喳喳的步履声中,田中高齐人腰的禾稻方阵,不堪一击,随即披靡倒伏,被辗成齑粉。突然,几声尖锐悽厉哨音响起,鼎沸的人声即刻平静。元帅披褂上马了,黑压压的劳动大军方阵前,比这丘大田高过一人的上丘田里,横拼着两张方桌,权当将军的点将台。一个身材伟岸的汉子,叉开腿稳噹噹地站在点将台中央,酷类一座坚实的铁塔;他举起的喇叭筒,发出的炮轰雷鸣般的声音,震憾了整个山野,连林间的宿鸟也被惊起,格格地鸣叫着,仓皇逃窜:好一位威严的将军!他就是原地委副书记、如今的地委书记、眼下十分霸道的钢铁元帅高达。 听昆阳人广泛传颂,高达是个全凭战场上硬拼死打,从尸骸堆里爬出来的将军。他英勇战斗的故事多得很。在打鬼子的硝烟瀰漫的年月里,他经常通过日伪的封锁线,身上曾多处留着敌人的子弹;烽火连天解放战争中,打锦州,攻上海,他没少流过鲜血。尤其是他在东北雪原背牺牲的战士的遗体的故事,在部队里有口皆碑,被人尊为天神。当年,在冰封雪锁的东北战场,与敌人激战后,倒在敌人枪口下的战士的尸骸,必须抢回来,庄严安葬。夜间,他就奉命率领战士去把战士的遗体背回来。冰雪很滑,尸体很沉,许多战士害怕,往往用绳子套着死难烈士的脚踝倒拖着走。这样倒很轻松,可上级领导认为,这是对烈士的崇高的躯体的侮辱、对烈士高尚的灵魂的亵渎。他常常严厉地批评这种不尊敬烈士的行为,自己则往往流着泪肩扛着两具烈士的遗骸走。有时被敌人发现了,弹下如雨,他就将烈士的遗体压在背上,咬紧牙关在地上爬。他不怕死,战功卓着,由战士、班长、排长、连长……到最后当上了副师长。他在部队读过几次干校,大字小字还是认得几个。囫囵吞枣,也能读懂一些比较简单的文件。至于读书,除了对毛主席的书情有独钟外,别的书他从来不读。他把别的书籍都当作狗屎,只有毛主席的书此时香饽饽。照他的说法,不入茅房,就不会招惹屎臭。不读那些乌七八糟的书籍,就不会搅乱思想不会当右派,或者犯右倾的错误。近年反右派,他就认为右派分子就是专门蹲茅房,因而全身臭。这次,他是接替在反右倾斗争中犯了错误的原地委书记丰满楼而当书记的,他不想重蹈丰书记的覆辙,因此他时时唱着革命高调,处处锋芒毕露。在这被夜的浓黑还笼罩着山山水水的时刻,他便似报晓的雄鸡,引吭高歌,庄严地宣告了黎明的降临:
第497页 同志们,如果说过去我们靠小米加步枪,消灭了飞机坦克武装起来的蒋介石、美国狼,那么今天我们就能靠群众运动,土法上马,大炼钢铁,让全国钢水奔流,淹死敢于侵犯我国的美国鬼子和梦想復辟的蒋匪帮。我们六万万同胞,每个人只要揿一个指头,就会吓得反动派屁滚尿流。我们六万万同胞同心同德,炼铁炼钢,用钢铁制成飞机大炮,帝国主义就会胆颤心寒,睡不稳觉。只要我们的卫星上天,美国的星条旗就会落地,燎原的革命的烈火就会烧遍世界。而这一切,一靠人民群众,二靠钢铁元帅。我们说钢铁是元帅,就是说大炼钢铁是指挥一切,压倒一切工作。高山听了它的号令,必须低头,河水听它的指挥,必须让路。 我们中国地大物博,处处地下有矿藏,山上树木多,我们人民聪明勤奋,烧炭炼铁,家常便饭。洋鬼子能够做到的,我们中国人一定能做到。我们的土窑瓦罐能炼铁,草窠里能飞出金凤凰。不过,不过,如今还有那么一小撮眼光近视,与右派分子一个鼻孔出气的可怜虫,他们诅咒伟大的群众运动,胡说什么砍光了山上的树,糟蹋了田中的粮,饿扁了肚子压弯了腰,到头来炼不出四两钢。这些愚蠢的傢伙,他们懂得什么?他们摸着象腿当屋柱,误把热水当太阳,他们全是睁眼瞎。他们哪里懂得没有付出哪有收穫、没有牺牲哪来的胜利的道理。古今作战,杀人一万,自损三千,要获得战争的胜利,就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只有丢卒,才能保帅嘛。世上哪有只收媳妇不嫁女的便宜事?炼铁炉我们地区要建一百个,我们省就能建一千多,全国就能建成两万多,那真是高炉星罗棋布,烟囱林立啊!到那时,全国每年定能生产两千万吨钢,不要多少年,我国定能超过美帝,将英国老远老远地甩到我们的屁股后面。今天我郑重宣布,头可断,血可流,我们地区每年炼出千吨铁的目标不能丢。谁要是说三道四,他就是帝国主义的应声虫,gmd的走狗,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我们就要砸烂他的狗头! 接着就是山鸣谷应,地动山摇,口号声响彻云霄;接着就是人人噤声变木头,山河噤声,大地死一般地静;接着就是将军点将似狼嗥,万人听令走牛马。有的县砍树烧炭,有的县钻洞挖矿,有的县建炉炼铁,全区各县还有个共同的任务,就是全面、彻底、干净收集废钢铁。昆阳县的任务是建炼铁炉四十座,尤瑜姚令闻被点为打先锋的哼哈二将将,率领民工修建炼铁炉。 土法上马炼铁炉的方法的真正土,用来建炼铁炉的材料几乎全是土砖。先在平整的地上画个直径五六米的大圆圈,掘去圈内表层壤土,达于硬土层。之后,用青砖砌内圈,用泥砖砌外圈,循着先画的圈儿往上砌,青砖砌一圈,泥砖砌两圈,砌成的炼铁炉炉壁约一米厚,内径三米,高四五米。然后在炉的周围扎上几个粗铁丝箍,炉底搁上炉桥,一个炼铁炉就建成了。建炉子需要大量的泥砖与青砖,可烧、制这些砖需时日。不过,从群众中锻鍊成长起来的领导们,个个都是革命闯将,都是诸葛亮,都敢闯敢干,又都肯牺牲自己和群众的利益,把一切献给钢铁元帅。于是一个伟大的决策出炉了,凡有用来建造炼铁炉的泥砖、青砖的茅屋、瓦屋,统统推倒,墙砖用来建造炼铁炉,瓴木、楼栿用来烧木炭。不到两天,泥砖、青砖源源不断地运到了。外国人建座炼铁炉需要一两年,昆阳地区不出一个月,遍地开花,就建造了两百座。接着,木炭运到了,说是木炭,实际上只是烧黑的木头;接着是铁矿石运到了,说是铁矿石,什么样的石头都有;接着是废铁也运到了,说是废铁,其实是砸烂的新鼎锅、搜集上来上好的菜刀、柴刀、锄头。昆阳县建的四十多座炼铁炉,在狭长的山沟里排开一字长蛇阵,浓烟滚滚,白日都见不得天,真正比当年英国工业革命时的浓烟滚滚的钢都伯明罕还壮观。此时,我们的铁塔书记,不时来回视察,口中吹奏着优美动听的乐曲,脸上绽开了灿烂的春花。 在这些人们不眠的日日夜夜里,尤瑜确实目睹了许多亘古以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震人心魄的场面;见到了无数乖情悖理、酷类唐·吉诃德、阿q一类的人物。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1尤瑜夜归讨吃喝,泥炉炼铁结"乌龟" 3 先说拆屋运砖的。为了完成上级布置的天文数字的任务,当然要贯彻多快好省的总路线精神,是茅屋,先一把火先烧掉屋上的茅草,是瓦屋,先哗哗啦啦扒掉屋上的瓦;然后用瓴木、楼栿抵着墙,几十个、上百个人,齐声喊着震天的号子,齐心协力推。墙倒众人推的古训,到今天总算得到了最全面、最彻底的实践。之后,大家打扫战场,倖存的整块泥砖、青砖,拣出来,就成了如女娲用来补天的美石,由伟大而可爱的女娲的嫡传子孙,运到工地,给轩辕皇帝的睿智的儿子,建造炼铁炉。二十里以内的女娲的子孙不够,还有二十里以外的,三十里、四十里以外的,总之,女娲的子孙多得很。他们效愚公移山,把泥砖从渤海之尾、率土之滨运到的工地。那些摔得肢体残缺的泥砖,不能用来建炼铁炉,女娲的最聪明的令人引以为骄傲的后裔,也能将它变废为宝,成为了亩产万斤粮的上好肥料。这些时日,天公似乎要考验新愚公的坚强意志,不是下雨就是飘雪花,路上抹油琉璃滑。可是,我们可敬的老黄忠、英勇的青壮赵子龙、勤劳的女杰穆桂英、不怕虎的初生牛犊小罗成,他们敢与天斗,敢与地战。他们赤脚草鞋,顶风冒雪,成群结队,挑着泥砖拼命往前奔。老人挑着重担喘不过气,还是咬紧牙关,一步一步、一寸一寸,艰难地移;稚嫩的孩子,倒地滚泥像个盐鸭蛋,还是即刻跳起来,含着眼泪挑起泥砖继续赶,真让人想起九十高龄的北山老愚公,和他的邻人京城氏的遗孀的那位才换牙的公子,以残年余力,竟然移走了两座万仞高山!当然也有埋三怨四、胡说八道的河曲智叟在,那也没关系,只要用阶级斗争的大棒轻轻敲一敲,任意胡闹的孙猴子,就会安静下来,理智地反省自己,皈依佛门。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有怎样的通天本事,也斗不过如来佛的无边法力。为脱逃五台山重压的厄运,就只能乖乖认命。
第498页 再说砍树烧炭的,他们全是从滨湖的两个县调来的。他们下湖捕鱼倒很内行,可上山砍树,却是大姑娘上轿,着实是头一遭。但是,军令如山倒,就是要用血肉之躯挡枪炮,他们也得上。可这砍树烧炭,不是牵着猴儿变戏耍,要保证供应四十多座炼铁炉木炭,就得真刀实枪玩命干。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身为为万物灵长,他们总会有办法。弯腰平地锯树太费力,他们就伸直腰杆锯树干。每棵树留个一米多的高树桩,排列得整整齐齐,如训练有素的士兵的庄严在队列,让人看起来真舒服。砍树应该砍大的,宰牲不应杀小鸡。可是在这特殊的年代里,在这特殊的情势下,他们实在有太多太多的天才创造。他们说,可怜的小树啊,我们本不想砍掉你,可是运送木柴时,谁要你不会卧倒,挡了我们的道?你误了我们的工,使我们交不了差,那就对不起,必须拦腰给你砍一刀。你受了委屈,欲哭无声,可我们也走投无路啊!你也得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可怜人的心也在滴血呀。就这样,千山和尚头,百鸟无踪影。远看,真像墓碑林立的坟场。 至于烧炭嘛,山里人烧炭先得挖个木炭窑,装进木柴棒后点火烧。火候适度、木柴棒烧透时封窑浇水,才能烧出燃烧时不冒烟、燃烧时热量高的木炭来。工序繁多,没有半个月,烧不出一窑木炭来。如今是捏着粑粑等火烤,怎么还能等上十天半个月?何况这些湖乡汉子从来没有见过木炭窑是啥模样,虽然也曾经人指点,但还是捕风捉影,闭门造车,结果烧出来的或者不是木炭,而是穿着丧服的黑咕隆咚的木柴棒,或者干脆变成了一窑灰。一窑木炭不过千来斤,一个炼铁炉一天就将它吞吃光还不够。县建的四十多个土炉子要吃饱,一天该要多少斤?不过,大活人毕竟不会让尿憋死,遭风暴雷霆般的痛骂过后的湖乡汉子,他们也琢磨出了一些新门道。他们在溪涧旁边挖一串张口朝天的葡萄窑,木柴棒刚刚烧黑,就引溪水浇灭。这样,一天就能烧出几十、甚至上百窑着黑丧服的木棒炭。更有甚者,放干了一眼塘,权当大窑,把木柴棒堆放在里面,在柴堆周围点火,燃烧旺盛的时候,火光沖天,晚上,映红了整个天空。那壮观的景象,恐怕只有《三国演义》中描写的火烧赤壁的大火,才能与之并驾齐驱。一个张开狮子大口的炼铁炉,狼吞虎咽,一天就能吞灭半个山头的木柴,要源源不断地让地区建的两百多个炼铁炉吃饱,那将有多少青山被削为和尚头?而且,夹生饭吃进去肚子痛,这些着黑丧服的木柴棒,根本炼不出铁!它们与砸烂的锅铁一道囫囵装进窑,烧起来黑烟滚滚,不见火光;炼铁的人,个个也被熏成着丧服的黑咕隆咚的木柴棒。开炉时,有的炉子木柴棒早烧成了灰,而收集上来的锅铁好似法力无边的孙悟空钻进太上老君八卦炉,一根毛髮都没有受损伤。另一些炉子里的炭好温度高,锅铁与熔化的石头结成一个大乌龟。似母鸡屁眼小,鸡蛋个头大,炼铁炉疴不出来。可是,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聪明的阿凡提,他们就杀鸡取卵,掀掉炉子,抬出这个大乌龟去报喜,说什么半个月炼出了百吨铁。然后又拆掉一批房子,运来泥砖,再建一批土法炼铁炉,然后再炼再结一些大乌龟,然后再掀炉子再抬着乌龟再去报喜。…… 白浪湖区和过虎岗区的民工都在建炉子,白浪湖区在尤瑜的指挥下,炉子的圆墙脚下还砌了石脚或青砖,而过虎岗区就在泥地上垒泥砖。他们建造的速度快,曾多次受到各级领导的表彰,白浪湖的建设速度慢一些,屡屡遭到高达书记的严辞训斥。,由于勐火烧,雨水泡,没过多久,过虎岗建造的炉子一个接一个垮掉了。有的炉子突然倒塌得,压死烧伤了人,层层封锁不上报。后来上级虽然知道了,可是领导日前还照样大力表彰,因为领导们懂得家丑不可外传的古训,怎么也不应该说自家的闺女当婊子。为了自圆其说,不打自己的嘴巴,就高奏起什么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要学习新东西就得交学费的交响曲。还说什么社会主义建设没有现成的路,姚区长勇于探索,敢于创新,他就是社会主义革命的优秀的领路人。 说到这里,尤瑜霍地站起来,又将半把碗酒一口喝光,透过窗棂,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望着漫天狂舞的雪花,十分激愤地大声嚷道: 你看,你看,这,这里除了霸道,哪里还有是非,哪里还有天良?说过之后,还久久地望着天宇,仿佛定要天老爷给他一个明确的答覆。 是非?天良?赵高指鹿为马一类的事,在人类歷史上还少么。自古以来,又何曾有什么是非?又何曾有什么天良?我觉得尤瑜经歷了这么多事,应该见怪不怪,怎么竟如此少见多怪,便着意开导他,还是古人说得好: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无是非感,庶几无是非。游鱼子啊,我们这一类人最大的错误就在于太老实,凡事打破砂锅问到底,查究实事辨是非。如果我们也人云亦云,是非莫辨,甚至故意闭上眼睛,把黑说成白,将非说作是,就不会没有吃羊肉,也惹上一身腥臊,弄得如此狼狈。游鱼子啊,过去许多事,你不辨黑白,可今天为什么要一反常态,去辨是非呢?这叫做叫花子背不起米,是你自讨的,那又能怨谁呢。 听了尤瑜的愤慨的诉说,见他如此狼狈,我开始对他有几分同情,但又觉得他惯常弄虚作假,指鹿为马,今天别人这般对他,吃上苦头,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此我还是极其愤慨地指责他。可酒入喉,菜下肚,旺火烤得他周身暖融融,他并不在意我的斥责,他又继续讲他别后这段时间离奇的遭遇
第499页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2杀鸡儆猴火烧中游,画饼充飢企盼新楼 1 在大炼钢铁的这些沸腾的日日夜夜里,悖情逆理、匪夷所思的事,实在太多了。尤瑜好像飘泊到了女儿国,男错成女、阴变为阳的光怪陆离的一幕幕,真让他眼花缭乱,惊惶失措。 那是一个让人永世难忘的恐怖的夜。低沉的天,黑如锅底,严密地笼罩着大地,让人透不过气来。霎时,老天噼头盖脑,将大把大把的急风裹着霰雪,砸向人间。山沟里的炼铁炉冒出的火舌,映出炉子上升腾的滚滚浓烟;四十多个炉子排列在一条两公里长的蜿蜒曲折的山沟里,时隐时现的火舌连成一线,真像一条在翻滚的乌云中蜿蜒腾飞的金色的游龙。 地区炼铁指挥部驻扎的关帝庙的庙门洞开着,恰似狮虎张开的血盆大口。关圣帝生前尽管曾过五关,斩六将,杀颜良文丑,叱咤风云,可如今他不只管不住人间是非,连木雕的自身都保不住。他的金身连同关平、周仓的木雕、神龛,已被力仅能杀鸡的革命闯将胡干事扳倒、拆掉,噼成了丁柴,因此殿堂显得十分空阔。昔日森严的神殿,今天变作了大家可以随便笑骂争吵的开会集合的场所。歷经上百年业已枯干了的木柴,围了个中空直径两米多的圈子,要是烧起大火,一个比炼铁炉的熊熊大火还会强烈得多。木柴圈外,或站或坐,活动着好些人,他们争先恐后议论着将会被推入火圈里的人,显示自己极度的义愤。这疯狂的叫声,搅乱了这山沟里自盘古闢地开天以来的静谧。 尤瑜也是接到地委书记通知后,便匆匆向关帝庙赶去。平日通知开会,一般有书面通知。如果临时开会,来通知的人会哈腰点头,客客气气地躬身笑着说清开会的时间、地点,其中请您参加这样的恭敬的词儿绝对不会少,可尤瑜过去对它毫不在意。今天,地区通知他的那个干部,腆着个肥猪肚子,倒竖着逗点眉,白眼望着蓝天,爱理不理地说了开会的时间地点后,直唿其名,加重语气说: 尤瑜,我老实告诉你,今天会议十分重要!高书记叮嘱你务必准时参加,否则,后果自负! 他说过之后,再没瞧尤瑜一眼,便扬长而去。尤瑜知道,自姚令闻、李健人成了高达书记的红人以后,他们的旧仇新恨汇聚到一块,见面便对他白眼相加。这次不知姚令闻又在高书记耳边搬弄了什么样的是非,特意要开这个会来整他。 他低头慢慢地走着,觉得今天与往日大不一样,许多人都斜睨着他,悄悄地在说长道短,此去他定然凶多吉少。他想,以往成县长对他的印象不坏,要是他能参加会议,为自己开脱几句,那该多好。尤瑜这么想着走着,已来到庙门外。他隐匿在门左,侧身向里窥视,只见地委书记高达取代了往日神龛上的关圣帝君的位置,正襟危坐,满脸愠怒。关圣爷君两旁侍立着关平与周仓,那关平是沉着一张阴毒的沙漠长脸姚令闻,那周仓即块片大得似门扇一般的焦礼达:两个都威严地站着,一动不动,是一双十足的木雕。还有些干部围着个用干柴堆砌的圆圈端坐着,个个板着面孔,俨如佛殿两旁的十八罗汉。他们是地区所辖各县派来的代表及昆阳县的部分区乡的领导。 还有一个跳来跳去、在柴圈上添柴点火的,酷似李健人,但过细看却又不是。因为他虽然也扁头、逗点眉、三角眼,腆着个大肚子,似乎与李健人一模一样,但过细一瞧,那逗点的尾巴较李健人的约莫长半分,而且表情有几分轻佻,不类李健人那卖牛肉的凶神像。尤瑜真嘆服造物主智慧无边,技艺高超,创造万物时在极细微处显神功,竟然使这世上没有两片全同的树叶,没有两粒等同的沙子,仅在眉毛上做这么一点点改动,大家就能准确地区别他不是李健人。这个人就是地区派去通知他开会的那个干部。听人说,他姓胡,与人交往,往往不道名字,而称自己作胡某。别人以为他自谦,其实并非如此,而是他觉得惟其如此,才能显示他鹤立鸡群,与众不同,这是他心里灌满骄傲的铁水的自觉或半自觉的泻露。他是新近从区乡越级提拔的地委秘书处的干事,副处级。要是担任县、区一级领导职务,别人会将他捧上天去,让他与王母娘娘同坐一块吃仙桃,可处级干部多如牛毛的地区机关,他只不过是领导身边的鞍前马后的办事员,行事还得看别人的颜色。他是李健人的姑表亲。俗话说外孙像舅,外孙的血管里流着与舅舅同一来源的血,那是遗传基因所使然。可谁又能想到,遗传基因竟然这般顽固,隔了两代才有这么点微不足道的差异!不过据人介绍,他被破格提拔到地委秘书处当主管干事,也不全靠裙带关系,而是他确实有骄人的政绩在。他不信神,不怕鬼,六亲不认,是最响噹噹革命闯将。土改中,他不顾老父的咒骂,一举斧噼了全村人供奉的观音娘娘的塑像,取得了干部的勋章。反右运动中,狠心揭发哥哥幕后散布的右派言论,爬上了科长的宝座,不久就被提拔任现职。他一入地委机关,他就昼夜不停睁着三角眼,寻找机会立功,拼命一搏,爬上云端。没想到机会说来就来了,眼下开展火烧中游的斗争,高达正愁炼铁用的刚刚燻黑了湿木棒,只会冒烟,燃不出明火,恐怕火烧不成功,中游烧不了。黑诸葛姚令闻也察觉了高书记的隐忧,黑心一时也乱了方寸。就在这时,头脑机灵的领导腹内的蛔虫胡某,听到了领导紊杂的心音,就胡干起来了。就在开会的前夕,他提着利斧闯进关帝庙,三下五除二,将关公、关平、周仓等的高大的塑像全噼了,他怕干柴还不够,又噼里啪啦将关圣帝君座下的神龛也噼光。战果辉煌,噼得的超越百年的干柴堆得似山一般。高书记见了夸他能干,姚令闻得知心里暗喜。
第500页 长久以来,地委书记信任姚令闻已经达到了盲目的程度,姚令闻可以任意将他手中紧攥着的那块权力巨石,打压他。只待他尤瑜踩偏一只脚,无需落井,他姚令闻就会狠狠地下石。这次,将他作为中游的标本,接受他们的火烧。见此情景,尤瑜知道,自己难逃厄运。他的两只眼睛在庙里仔细搜索,希望找到成县长,因为成县长一向实话直说,不畏权要,十分肯定自己的工作,成县长今天是唯一能救他的一根救命稻草。可是找来找去,不见县长的身影,他绝望了,心想,如今自己落井了,又没有了庇护所,而姚令闻却得到了胡某这样一个好帮手,狼要吃羊,羊怎么辩冤也无用,等待着他的,只能是狼狈地败走麦城。他不想让人推推搡搡,遭人侮辱,正准备走进庙里,站到木柴圈里去。 可就在此时,胡干事从关帝庙后院厢房里推出一个剥光了衣服、仅穿了条裤衩的人,将他推进木柴圈内,然后从四面八方点燃木柴圈。这个被推入的人形貌猥琐,耷拉着脑袋,赤膊呆立,瑟瑟索索,不知所措,显得很难看。原来他就是以个子矮小、胆子天大闻名于昆阳的梁大胆。他被胡干事剥光衣服的一剎那,在这样滴水成冰的雪天里,他想起了很多往事。当年曹百万为了惩罚交不清租子的佃农,曾设立水牢,他爸爸就在水牢中呆过;土改中,为了逼地主交出浮财,在寒冬里,他也曾剥光最顽固的地主衣服,搁在搅动风车的风口前吹过。那真是没有死罪,可活罪难熬啊。但他却被推进火圈里,感到无比的温暖。他的目光不停地在高达、姚令闻的脸上搜索了几遍以后,心中似乎有了底,慢慢地抬起头来了。他觉得姚令闻曾经十分信任他,提拔他当副乡长;高达也曾夸过他立场坚定,是破案能手。现在只是因为他犯了错误,适当地对他进行教育,不然,怎么在他被剥光衣服后,还给他火烤?当梁大胆转过脸来后,在门外的尤瑜,才发现是他。他是姚令闻最信得过的拳头,因此姚令闻曾用他来监视恩师洪鹢,这次不知他怎么触怒了姚令闻或者高达,才将他拉出来示众。看梁大胆那不甚紧张的表情,尤瑜觉得这只不过是走走过场。演重头戏的还是他尤瑜。既然自己现在已是他们砧板上的鱼肉,那就只能任其宰割。他目前唯一能採取的对策是拖延战术,暂时不进会场,静观其变,等待成县长的到来。 梁大胆!你平日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审理犯人,动不动就敬三杯酒,今天别人敬你三杯酒,你得好好尝尝这酒的滋味哦!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大步流星走进庙里,边走边瞧着梁大胆,接着转过脸来对高达说,高书记!梁大胆给犯人敬的盪鞦韆、喝红酒、吃烧烤这三杯酒中,就没有你给梁大胆敬的这一杯离奇古怪的酒。你一方面剥光了梁大胆衣服,另一方面又怕他着凉,在他周围生起火让他烤;大家隔火批判他,这些年来是批判斗争中惯用的拳头、巴掌打不着,手臂也没有那么长,按不着头,也不能向天反剪手臂,来过让他难受的喷气式,这杯酒真是杯上好甜酒啊。高书记啊,是不是梁大胆是你的小舅子,竟得到了这样好的保护!高书记,我是炮筒子里打出来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个新玩意儿,请你告诉我,这杯甜酒到底是哪个和尚到西天取经,从牛魔王那个酒葫芦里倒出来的? 这个人声如洪钟,说话满口出臭、带刺。正襟危坐的高书记听到他的奚落,开始满脸愠怒,准备挥起批判的利斧头奋力砍过去,以泄他心头之恨。但他又觉得这样,成大山定会抡起反批判的重磅铜锤顽强抵抗,自己不一定能稳操胜券,说不定抓不着鸡反而丢失一把米,让参加会议的下属笑话。于是他只好强压心中的怒火,笑着起身尴尬地招手: 成县长,我的妻子远在万里之遥的东北,怎么会有梁大胆这么个南方的小舅子。倒是你的老家与梁大胆的家只隔着几座山几条沟,也许转弯抹角算起来,他是你的小舅子,因此你才这么关心他。好!别开玩笑了。与会的人早到齐了,县长的大驾也已光临,现场会马上开始!县长大人,请到这里坐。高达也反语相讥,并示意要他坐自己身旁的一把椅子。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2杀鸡儆猴火烧中游,画饼充飢企盼新楼 2 高书记,说是小舅子的这句话,我们都说错了。成县长坐下来后,又笑着用讥诮的口气说,你想想,过去皇帝称劳动人民为子民,我们**则把人民当衣食父母。被火烧的中游,思想落后,不力争上游,可他们还没有滑到下游,并不反动,他们还是人民,他们应该还是我们**员的父母,是国家的主人。我们不能把他们看作子民,将自己当作皇帝。我们说梁大胆甘居中游,可见他也是人民呀!我们称他作小舅子,那是对人民的轻蔑与侮辱。这样,我们的思想也就没有处在上游,而应该隶属甘居中游之列。你不是经常提倡领导带头,那么,该火烧的,首先应该是我们自己。看来用火墙把被批判的人与批判他的人隔开这种形式,是个明智之举,今天它保护了梁大胆,说不定以后还能保护我们呢。 成大山幽默的抢白,如一阵春风,将参加会议的各级干部似严冬冰封的的脸解冻了,陡然长出了绿枝,绽开了鲜花。可高达听着,如坐针毡,脸上似有成群结队的蚂蚁在涌爬,肌肉在痉挛似地抽搐,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想,如果再让成蛮子说下去,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于是他就别开这个话题,转过脸来貌似轻松,实则十分尴尬地对成县长说:
第501页 什么衣食父母、小舅子,我懒得去分辨它,我只晓得我们应该为人民全心全意服务,不管他是衣食父母还是小舅子。你说火烧中游保护了人民,我很开心。可我这个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黒脚杆子,哪有这个能耐,能从牛魔王的葫芦里倒出这杯酒,还不是靠那些喝足了墨水的鸡屎分子,从从孔夫子拉的臭屎堆里找到这玩意儿。成县长,搞社会主义建设,梁大胆一类的人,如果不依靠刘伯温一类的军师,就成不了大气候,只是芦蒿杆,挑不起大梁,我们要挑大樑,还得依靠那些鸡屎分子出主意呀。姚区长,这个事你就给成县长好好说一说。 姚令闻听到高达左一个鸡屎分子,右一个鸡屎分子,心中直泛酸水,但是高达说他是军师,又给了他一个在地区一级的干部会上炫耀自己的机会,心中还是甜滋滋的。于是就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前排,向左右前后深深地行了鞠躬礼,然后清了清嗓子,用老妓向嫖客卖弄风骚的口吻说: 高书记、成县长、各县区领导,在坐的各位领导都是久经风浪的老革命,我水平不高,如果我说得不好,敬请批评指导。…… 此刻尤瑜见成县长来了,胆子壮了许多,又听到高书记与成县长针尖对麦芒的谈话,估计高书记一时无暇注意他,便无精打采从庙门口蹩进来。可是他没料到高达为了摆脱成县长对他的指责,急需找个发泄自己心中愤怒的对象,高达正在庙里的各个角落搜寻,尤瑜的霜打的茄子的身影,立刻被隔着火坐着的高达发现了。他缓缓地站起来,打断了姚令闻的说话,一双鹞子眼像瞅着小鸡一般,严厉地盯着尤瑜,直指着他厉声喝道: 尤鹏,人都到齐了,你还慢吞吞的,像个小脚女人,哪里还有一点**员气味!告诉你,今天是要你来受教育的,不是请你喝春酒。过去,你思想右倾,背靠你姐夫那座冰山,日子过得挺舒坦。不过,如今冰山消溶了,如果你再要翻那页老黄历,向右挪半步,我老实告诉你,前面是悬崖,身后有地雷,是碰得头破血流,还是炸得粉身碎骨?你应该知道! 别发火,高书记!十个手指有长短,十个儿子九条心,何况尤鹏与丰满楼不是一个娘生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丰满楼的旧帐不应该算到尤鹏头上。好歹尤鹏也是个区领导,应该有个座位。成县长说着,便站起来向庙门口招手说,尤鹏,尤鹏,你是区委书记,姚区长是区长,行政级别你比他高半级,按梁山寨排座次的惯例,你应该坐在姚令闻区长的上边,那么,你就坐他这个位子吧!尤瑜见成县长来了,而且明显地袒护他,有了底气,就坦然地走上前,紧挨着成县长坐下。然后成县长又向姚令闻摆了摆手说,姚区长,你不要认为我对你有什么意见,按道理本来就应该这样。你看,中央领导坐位子,毛主席做中央,右边刘少奇,左边周恩来,从来就没有坐错过。不知这次是哪个不懂礼数的傢伙搞的,竟没有给尤鹏书记安排座位?现在听众真的到齐了,姚区长,就请你说说孔夫子拉的那些臭屎,让我们也闻闻臭气吧! 姚令闻首先被高达打断了话,接着又给成县长奚落了一番,心中的一丝丝惬意的甜早被扫光了,听到说臭屎、臭气,一阵阵倒胃的苦酸又泛出来了。不过,能在地区一级会议上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渊博,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姚令闻当然不想放弃。于是他又做作地清了一下嗓子,公鸡打鸣似地说开了: 各位尊敬的领导,既然高书记、成县长要都我说,那我就献丑了。有个成语叫请君入瓮,说的是女武则天的手下有两个着名的酷吏,一个叫周兴,一个叫来俊臣。有一次,周兴被人密告谋反。武则天便派来俊臣去审理这宗案件,并且定下期限要审出结果来。来俊臣平时和周兴关系不错,感到很棘手。他冥想苦思,生出了一计策。一天,来俊臣故意请周兴饮酒聊天。来俊臣装出满脸愁容,对周兴说:唉!最近审问犯人老是没有结果,请教老兄,不知可有什么新术绝招?周兴一向对刑具很有研究,便十分得意地说:我最近才发明一种新方法,在一个大瓮四周,堆满烧红的炭火,再把犯人放进去。再顽固的人,也受不了这个滋味,不怕他不招。来俊臣听了,便照着周兴所说的方法,用炭火把大瓮烧得通红。然后来俊臣突然站起来,把脸一沉,对周兴说:有人告你谋反,如果你不老实供认,那我只好请你进这个大瓮了!周兴听了,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只好俯首认罪。 这次运用火烧中游这个办法,情境与请君入瓮描述的有某些近似。不过,我们不是对待犯人,而是教育那些甘居中游的人,不能生搬硬套。根据高书记的指示,我们不用大瓮,改用个火圈,让那些人到火圈里面受到火烧的洗礼,感到有点难受,但不会伤及肌肤。这种形式新颖,那些甘居中游的人,定会受到深刻教育,改变惰性,力争上游的! 高达是煤窟窿里钻出来的煤耗子,别看他呆头傻脑,可心中老想着他的属下挖空心思,为他弄出点新套套,以显示自己的高明。此刻他看到听众不像他作报告后,立刻激起暴风雨般的掌声,相反表现出惊疑的神色,他怕姚令闻出的黑点子得不到与会的人的认同,当姚令闻的话音刚落,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唱赞歌: 这种形式不错,很不错!同志们,过去批判斗争阶级敌人时,拳打脚踢、鞭子抽打、跪禾刷子、吊边猪盪鞦韆,梁大胆用的这些刑罚,不管怎么用也不过分。可如今要对付的是我们队伍中的那些思想落后的人,是人民内部矛盾,解决矛盾的方法决不能与敌我矛盾划等号,因此,梁大胆的这一套对人民绝对不能用。只是人们已经习惯了开斗争会,情绪激动起来,痒痒的手脚就难免停不住,如果做出了伤及皮肉筋骨的事,岂不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如今用火圈将被批判的人与批判他的人隔开,批判的人的手再长,也不可能伸到火圈内,何况人的手也是肉长的,穿过烈火也不可能不受伤,谁愿意去干这种傻事。这样,岂不很好地区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对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理论作出了新的发展,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作出了新贡献?
第502页 在座的人听说要用火烧的方式,强迫人承认错误,个个面面相觑。但既然高书记已作出了如此高的评价,谁敢再提出异议,岂不是又走右派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老路?这顶顶钢铁铸造的帽子,谁能戴得起!于是大家立刻用革命大批判的锋利的刀子,削去脸上的惊疑与惶恐的神色,报以震雷般的掌声。接着似佛教徒晨起诵经一般,装出极其虔诚态度,齐声绝口吶喊: 高书记英明,高书记英明!火烧中游的伟大革命实践,是毛泽东思想的新发展,是马列主义理论发展的又一个新的高峰! 马列主义发展了几百年,还只有马克思、列宁、毛泽东这三座高峰。成大山听到大家肉麻的吹捧,直觉得倒胃,他按捺不住,又忘无所以地说开了。目前全党全国都在实践毛主席的伟大理论,各地都会有新的创造、新的发展。如果这些也算马列主义的高峰,那么,遍地开花,那就不知道全国同一时期,要耸起多马列主义的高峰!同志们,我们千万别将萤火虫光当太阳,别用癞痂蛤蟆充天鹅! 听到成大山不识时务的奚落,吹捧书记的在座诸公媚笑的脸又板滞了,似乎还有成群结队的蚂蚁在涌爬,恰如一贯装正经的婊子,突然让人在床上抓着了那样。书记惬意、快速的意识流也突然触礁,流速立刻大大放慢了。书记深知,暂时自己无法、也无力炸掉这块礁石,便只好自下台阶,低调、尴尬地说: 高峰不高峰,我懒得去管它,只要我们在工作中,有创造、有发展就够了。我们别再在概念上打口水战,我们还是将毛主席的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新理论付诸实践吧。现在我宣布火烧中游现场会正式开始!……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3梁大胆蒙冤遭火烧,成蛮子仗义救小舅 1 火烧中游的现场会终于开锣了。开始梁大胆看到成县长来了,而且他与高书记针锋相对的口水战中,又重提了当年他审洪鹢时敬三杯酒的旧事,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因为梁大胆知道,洪鹢曾是成大山的救命恩人,他过去对洪鹢严刑逼供,诬陷了好人,今天成县长定会与他算总帐。如果照蛮子的蛮法子办事,是剥皮还是抽筋,谁也预料不到。好在高书记与姚区长还护着他,虽然剥光了他的衣服,却有火围着,大雪天,他不用怕冷;隔火批判斗争,按头不着,拳打不及,又不用跪禾刷子,再厉害、再恶毒的咒骂,也不过等于隔河骂娘,骂上十天半月,也不会损伤他一根毫毛。他真感谢高书记、姚区长煞费苦心的巧安排,心中不免有种轻舟过险滩、有惊无险的飘飘然的感觉。 尤瑜感触却不同,他还是垂头丧气,如坐针毡。他细想火圈里的梁大胆,他是本地人称颂的人物,他虽有某些劣迹让人觉得可恶,但他的传奇经歷,还是让人钦敬。解放前,他父亲是大地主曹百万的佃农,曹百万欺压他父亲,梁大胆就进行报復。一次,曹百万的二儿子骑马到他家逼租,马吊在他家茅屋旁的一棵杉树上,梁大胆偷偷用柴刀砍断了马脚,曹百万的家丁四处搜寻他,没找着。他知道在家呆不下去,只好跑到gmd部队当了兵。曹百万闻讯发了狂,便命令狗腿子穿山甲将他的父亲绑在原来吊马的树上,也打断一条腿。还说一条瘦狗腿怎么也不能赔上一匹千里马的马腿,又将他家的牛牵走,将能卖几个钱的东西全拿光。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梁大胆这一走倒走了运。梁大胆所在的gmd军队开到东北打内战,人民解放军解放长春时,郑洞国投降,梁大胆也解放了,当上了解放军。随着大军南下,曾屡立战功,入了党,当上了排长。解放上海时,无情的子弹打折了他的左腿。治癒后仍然行走不便,就让他转业。原来组织上准备让他留上海,可他偏要回昆阳。他腿脚不便,让他转到行政部门,破格提拔他当乡长他不干,他定要转到公安部门,当了个近乎战士的公安特派员。他不想当官,也不想发财,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要抓获在逃的曹百万的二儿子及狗腿子穿山甲,将他们绑到他家门侧边、曾经吊过曹家的马的杉树上,由他亲手各砍断他们一条腿! 正因为梁大胆对反动分子疾恶如仇,每次审理案件,严刑逼供,破案神速,曾被上级誉为破案高手,得到各级领导垂青。也正因为如此,他审理的案件,冤案丛集,不过被他审判的基本上都是阶级敌人,又有谁去过问是非曲直、冤与不冤呢?只有在审理洪鹢**一案时,遇上了洪鹢和成大山,他的看家本领失灵了。先是不管他怎样吊打,洪鹢矢口否认,弄得他黔驴技穷,焦头烂额。最后县长成大山又大发雷霆,给了他严厉的处分,调离了公安部门。原来姚令闻觉得他头脑特别简单,行动极其鲁莽,可以将他当作能代替自己攻击一切的拳头。姚令闻费了大力气,才争取过来,让他当了洪家垸乡的副乡长,工作的重点就是监视洪鹢。可后来长芳回来探望洪鹢,他弄清了白玫瑰旗袍事件的始末,深悔自己过去伤害了好人。此后他对洪鹢名为监督,实则保护。尤瑜多次派肖陶来看望洪鹢,他装聋作哑。有一次还遇上了尤瑜去看老师,他装作互不认识。其实他们共同破过穿山甲一案,尤瑜成了他十分敬重的朋友,他这么做,只不过是为掩人耳目。姚令闻很快就嗅出了其中的异味,要他作证,狠狠打击尤瑜,他却矢口否认有这种事。他再不愿做姚令闻的鹰爪与狼牙,这个铁拳如今不会打别人,反倒伤及姚令闻自己,成了姚令闻的一颗烫手的山芋。姚令闻自己被调到了建炼铁厂工地,深怕梁大胆在家继续包庇洪鹢,也将他调来建炼铁炉。这次火烧中游的批判会,姚令闻当然会算旧帐,斗争他包庇阶级敌人的罪行,但是,在地区一级的干部会上开展批判,梁大胆应该还有新的劣迹,否则,高达不会同意在建设炼铁厂的工地开现场会。那么,他又犯了什么错误呢?
第503页 尤瑜知道,这些年来,他思想上虽然想尽量追随革命的步伐前进。他凭良心办事,处处力不从心,他知道自己乘坐的牛车永远赶不上别人的火车。城门起火,殃及池鱼,他姐夫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撤职远调,那么,他被打入另册,就是意料中的事。何况他的竞争对手姚令闻的心那么黑,过去,在他一次深夜秘密去看望恩师的时候,被姚令闻从别的渠道得到消息,抓住了把柄。可梁大胆做铁桿证,矢口否认此事致使姚令闻无可奈何。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姚令闻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 尤书记,我们的大书记!你对老师情深义重,让人十分感动。不过,这是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的事,一个**员,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做。我也曾经做过你的老师,唇齿相依,你出了事我就有错。这件事嘛,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不过,今后你要百倍小心!。姚令闻似乎挺关心他,但尤瑜十分清楚,姚令闻一直在谋划借刀杀人的鬼把戏。在当时,这是能置他于死地的热核武器,姚令闻怎么会弃置而不用呢?事实上他当时即刻向县委、地委汇报了,只是梁大胆不肯作证,他才没有开批判会。后来,地区派去处理这事的干部,是过去丰书记的一位助手,他说查无实据,将大事化小,才了结了此事。丰书记的这位助手,事后还告诫尤瑜,要警惕披着羊皮的狼。如今,尤瑜的姐夫走了,正是披着羊皮的狼对他落井下石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姚令闻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此刻姚令闻正像饿狼贪婪的眼光盯着猎物那样,得意地盯着他,似乎在说,哼,现在时机成熟了,我会像勐虎一样扑过来,咬断你的喉咙,撕吃你的肉,看你这顽劣的泼猴还往哪里逃? 尤瑜非常清楚,用今天的阶级斗争的天平来衡量,梁大胆是块谁也动摇不了的花岗岩,自己却是散发知识分子臭气的一钱不值的灯心草,梁大胆哪一方面都比他硬,比他重。此刻梁大胆也成了砧板上的肉,那么他自己是什么,就不言自明了。他想,草草批判梁大胆过后,他们就会像斗右派那样,狠狠地斗争他,姚令闻他们究竟将对自己怎么割,怎么剁,他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他这么一想,心地反倒平静了。 批判会的场景与往日的斗争会并没有两样,新鲜的是多了个火圈。火圈的内径有两米多,矮小的梁大胆蹲在里面,开始简直像牛栏里关着只猫,梁大胆蹲在中间,周边空荡荡的,周身暖洋洋的,批斗他的人的拳脚不能及于他,他面带微笑,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可怎奈此刻殷红的火焰,像群玩疯了的顽童,尽情地嬉戏打闹,霍霍地蹿着的火苗越烧越旺,一会儿,就足足蹦到了三尺高。火圈外坐着或站着的、距火圈一米多远的勇士们,顷刻勇气荡然无存,个个慌了手脚,丢盔卸甲,狼狈败退,撤离火城。他们层层解开大衣、棉袄、衬衣,露出被火烤红的前胸。姚令闻血红的胸脯上的那撮黑色的捲毛,尤其显眼刺目。梁大胆在火圈内光着身子,全身烤得通红,汗流如河,真像一只刚从油锅里捞出的遍体流油的大虾子。大概又因为木柴燃烧耗氧过多,火圈里氧气渐渐稀薄,梁大胆像个可怜的弥留之际的人,拉风箱似的艰难地唿吸着。只有那一双瞪得很大的像斗红了的公牛的眼睛,还在射出愤怒而兇狠的光芒。要是没有火圈捆住了他,他定会像受伤的虎狼,死死咬住使他受伤的人,与他同归于尽。 梁大胆!你算什么东西!你小得像只老鼠,可胆子倒比天还大,居然敢攻击社会主义,胡说大炼钢铁弄得民穷财尽,民不聊生。你,你比右派分子还恶毒!我告诉你,你再不老实,我们就要砸烂你的狗头!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3梁大胆蒙冤遭火烧,成蛮子仗义救小舅 2 在地委书记身旁、类似周仓的焦礼达,不顾烈火的燎烤,两步将门片似的身躯搁在众人前面,摩拳擦掌,呲牙咧嘴地咆哮起来。要不是隔着不可逾越的火墙,不堪一击的梁大胆,早就被他的重拳打成四页八块,连小胆都没啦,梁大胆哪里还敢大胆?可是毕竟隔着火墙,鞭长莫及,门片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是,事情倒也奇怪,奄奄待毙的小老鼠,嘴里居然发出了如勐虎的洪亮的吼声: 我,我,是什么东西,我当然,当然知道。吊**,你给老子好好听着!我,我出身贫农,给地主打过长工,砍断过地主的马腿,当过解放军,打过gmd。而你,你,吊**,出身,出身怡情院,给婊子,给伪师长的,姨太太,倒马桶。我,我是小老鼠,我不算,不算什么东西;你,你又长又粗,是牛鞭马卵,是婊子胯里要,要的,好,好东西! 焦礼达深知梁大胆舌不饶人,平日不敢与他正面交锋。可今天他想,梁大胆已被折磨得像个死人,早没了气力,更没有胆量,敢在地委书记面前尖嘴出头,对他说长道短。于是,他才装怯作勇,打死老虎,以求博取主子的青睐。谁又料到这条死泥鳅,居然在死水坑里也掀起了大浪,到了这个份上,梁大胆居然还能这么大声骂人,一个劲儿揭他的老底!他这个腐烂了的草包,又怎么能抵挡梁大胆的攻击的烈火的焚烧?再辩论下去,遮羞布也会被烧个精光,自己满身的疮癣、浓疱将会毕露人前,尴尬难看还不要紧,就怕被高达书记一旦识破,从此失去了对他的信任。于是他便迅速缩回龟头,狼狈地退到姚令闻的背后。姚令闻见焦礼达重拳出击不利,立即改变策略,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悠悠缓缓地打起太气拳来,他慢条斯理地说:
第504页 梁大胆呀梁大胆,你出身贫僱农,**员,革命军人,你和我们一样,身上都流着工人阶级和贫苦农民的血,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和右派分子遥相唿应,攻击社会主义,诋毁革命干部,为老右派洪鹢鸣冤叫屈,你真是罪恶滔天!不过我们还是把你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恨铁不成钢,今天,才给你以火的洗礼,来次火烧中游,让你变成钢。梁大胆,你过去这样做是何居心,又是受何人指使?梁大胆,你不要老以为只要大胆,什么事都可以扛过去。老实告诉你,现在横在你面前的,已不是黄河、长江,而是宽广无边、波浪滔天的太平洋,你再怎么大胆也扛不过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你痛必前非,重新做人,我们还是给你机会的。 梁大胆过去审讯罪犯,能挖空心思想出种种办法折磨犯人,逼使犯人招供,即使最复杂的案子也很快就能结案。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姚令闻竟远远地超越了自己,能想出这等残酷的刑法,让他此刻生不如死。不过他毕竟是从子弹的缝隙里钻出来的,什么痛楚都能忍受。过去,没用**取肩胛上的子弹时,他咬咬牙关挺过来了,他被炮弹炸断了腿,还是照样爬着沖向敌人的阵地。对他来说,皮肉之苦,只是小菜一碟。此刻他推己及人,在他的思想激流漩涡里碰撞的倒不是自己,而是过去由于自己的莽撞草率,不知给多少人造成了深重的灾难,冤枉了多少好人?此时,尽管他被烧烫得像只烤鸭,皮肤渐次由红变暗,如同有上万把锋利的刀子在割,周身揪心地剧痛,但是,此刻愤怒的狂涛的伟力,已将这些鸡毛蒜皮卷沉海底,他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似十二级地震时诱发的海啸: 姚令闻!你,你丧尽天良,不择手段,捏造白,白梅花旗袍事件,妄图把如父如母的老师,打成**,不成,又伙同,伙同李健人,将他划为右派。他被充军到湖洲野地后,你们,你们还不放过,你要我监督他,捏造罪名,一定将他置于死地。如今,你竟将贫僱农也当作地主、**,任意咒骂鞭打。你根本不是人,你比虎狼还凶,比蛇蝎还毒,你,你,简直是魔鬼,比gmd的还兇狠百倍。…… 本来,火圈内氧气稀薄,他唿吸都十分艰难,但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支持,他竟像疯狂扫射的机关枪一样,将仇恨的子弹唿啸地倾泻过去,姚令闻白得发青的脸,顿时变紫变黑了,右侧眼角连着嘴角的肌肉,牵掣着浓黑的兜腮鬍子,频频地抽搐,简直像个悬挂在悽厉的北风口的霜打的茄子。平日辞锋似剑、咒语连珠的姚令闻,此刻张开山洞般的大口,却喉锁舌结,骂不出来。那两片厚重如城门的嘴唇,不知笨拙地张合了多少次,才挤牙膏似的,艰难地挤出了些断断续续的连不成句的词: 梁大胆…你…你造谣…污衊,你…你无耻…… 多加些柴,把这个傢伙焙成淡干鱼,看他还嘴硬不嘴硬!那个自称胡某的胡干事,一边跳来跳去在火上加柴,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 地委书记眼看自己精心导演的精彩一幕,自己旗下的几个蹩脚演员就要演不下去了,就只好从后台冲到前台,白脸诸葛唱起了黑头张飞戏。他暴跳如雷,连珠炮似地吼叫: 梁大胆,你,你也太放肆了!你究竟是**还是gmd,你究竟还有没有一点**员的气味,眼中还有没有党的领导?你…… 批判会开始的时候,成大山觉得让一味打别人嘴巴的梁大胆,尝尝别人打自己的嘴巴的滋味,是件十分有趣的事。因而存心作壁上观,好好看热闹。可是慢慢地他看到梁大胆实在支撑不住了,而书记的长篇报告才开头,便急忙打断了书记的谈话,也粗鲁地大叫起来: 高达,高达,你还胡说什么!你也不鼓起牛眼睛看一看,这小子拉风箱似地吸气,眼看命都保不住,他还怕什么批判?高达,你我很快就管不着他了,他只会听从阎王老子的使唤,心中怎么还会有党领导?如果你不相信,你自己也剥光皮,到里面去试试! 成大山如此当着全地区领导干部的面,严厉斥责高达,高达立刻火冒三丈: 成大山,你是不是也想与梁大胆穿连裆裤?……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3梁大胆蒙冤遭火烧,成蛮子仗义救小舅 3 站 可是就在高达连珠炮勐轰的时候,火圈内的梁大胆一头栽倒了。他竖立着,身子前后左右离火均有一米多,要是横躺着,如果像工程师准确作图,头、脚离火等距离,应应还有半米多。可是梁大胆栽倒下去,并不吻合工程师作图的准确位置,脚离火较远,而头却贴近火,头髮即刻燃烧起来。此刻压缩身子,躲在铁塔书记背后的焦礼达,见活老虎变成了死泥鳅,再也无法反扑,又立即将门片似的身躯再挪出来,姚令闻这只霜打的茄子,也似乎又回到了炎夏,焕发了精神,一步跨到胀大了的门片的侧面。他们的手那么协调地指着火圈晕过去的梁大胆,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异口同声地破口大骂: 烧死他!烧死他!把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全烧光! 他们表面上虽然在骂梁大胆,但那些一词昭示人们,他们指桑骂槐,连同尤瑜一起骂。而高达又觉得他们在骂成大山,有如六月天吃冰淇淋,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此刻,参加现场会的外县来的领导,都毛骨悚然,个个下意识站起来,面面相觑。原来说火烧中游是改造人的灵魂,让那些思想后进的人跟上革命前进的步伐。怎么?如今竟衍成了消灭肉体,说是毒草,要统统烧光?目前自己是处于上游,还是中游,或者下游,得由书记钦定。说不定一朝书记看不顺眼,滑落为中下,岂不也要火烧?因此个个诚惶诚恐,莫名惊诧!尤瑜更是心中有数,他曾经与姚令闻他们针锋相对地斗过,如今他们抱住了高达的大腿,定会肆无忌惮地打击他。接踵而至的对他的火烧中游批判会,也许还不再是一碟小菜,正等着他的将更丰盛的筵宴!如今他们不讲民主,滥用酷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法西斯,简直取代了蒋介石的位置?他看到梁大胆命悬一线的惨状,正准备冲进火圈去救,与梁大胆共存亡。就在此时,成大山霍地站起来,用自己坐的椅子去掀火圈的柴火,大声唿尤瑜:
第505页 尤鹏,你还不快点冲进去,把梁大胆抱出来,迟一刻他就没了命!救命要紧,救命要紧,我才不怕什么穿连裆裤!高达,出这种黑主意杀人的,你还说是军师,是鸡屎,依我看,臭狗屎都不如! 成县长一边说,一边将燃烧着的柴片往后掀,自己的衣服也着了火,他全然不顾。柴片如雨点般地落到殿堂的各个角落,参加会议的或坐或站、或大或小的干部们,都似秋风中纷纷坠落的枯叶,惊慌失措地往后撤。高达、姚令闻惶恐地撤到了后墙根,已是穷途,无处可退,更不敢返。可就在此时,一块着火的柴噼正好坠落到姚令闻头上,他的头髮立刻着火,姚令闻急忙去拨,吓白了的一张脸,立刻给抹黑了半边,看来只能痛哭了。 尤瑜听到唿唤,立即从成县长掀开的火墙的缺口冲进去,抱起头髮着火的梁大胆冲出来。梁大胆已晕过去,仅存微弱的唿吸。一边又命人提水来扑灭火,成大山一边继续掀燃烧着的柴片,极其愤怒地大声斥骂: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屄,我们老祖宗珍爱生命的好传统不学,反动统治者残害人民的酷刑通通学过来了。说不定有那么一天,脸上刺字、割鼻子、耳朵、五马分尸,统统都会用上,这哪里还是**?胡干事,你不要再胡干了!还不找两个人,取块门板,把我的小舅子抬到医务所去! 见到成县长怒气冲天,听到他的厉声唿喊,胡干事和几个干部便分头去找门板。可是庙前的大门太重,庙后厢房的门片又取不出来,成大山更是火冒三丈: 胡干事,你噼菩萨,不知怎么来了那么大的一股牛劲?要你取块门板,就像快死的人抽气——没一点而力。妈的屄,没用的傢伙,让你们这么胡干,慢腾腾把门板取下来,我的小舅子早断了气!说着,背着梁大胆就走。走到庙门口,还回过头来厉声对高达说,高达,错不错梁大胆是我们县的人,错不错我还是县长,你开这种会,干这种攸关人命、伤天害理的事,也不向我通通气。要是梁大胆死了,我向你倒好交代,可是,我怎么向我们县里的衣食父母交代呀?高达,你今后别再插手把该我管的事管糟了!我要认真处理这件事,这会议我就不参加了。 平日高达念念不忘的党的领导权,将他当作党,要是谁有丝毫不尊重他,戴高帽、穿小鞋谁也免不了。可是这次,成大山竟喧宾夺主,将他搁在一旁,夺去了他高达地委书记的职权,指挥了这次救人、灭火的战斗。目睹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与会的人都感到心惊胆战。大家都在想,要是梁大胆真有什么不测,成蛮子定会让高达脱不了干系。高达自当地委书记以来,大权在握,从未碰到这么的尴尬局面。此时此刻,他心中深深埋怨姚令闻不该出这么个馊主意。他想,梁大胆固然太大胆了,有时竟至连他的话也不听,开展大批判,火烧中游,是非常必要的,可是套用请君入瓮,这么胡弄,是会整死人的。他也恨自己利令智昏,怎么连当年冬天自己在东北老家烧着炭火洗澡、一时昏过去了、要不是老婆将他赤条条的抱出来、他早就没命了的惨痛教训也忘记了?要是梁大胆真的死了,没有成大山对着干,这事他还可以推诿责任,从手下找个替死鬼,敷衍过去。可如今他碰上了这个不怕死的程咬金,恐怕他真的要倒霉了。于是他只好怯怯地站起来,摆了摆手,乜斜着身旁的姚令闻,自下台阶,发出了破锣似的声音: 梁大胆这傢伙顽固透顶,而且十分狡猾,为了逃避人民的批判,他就在装死!现在,现在成县长把他背到医务所去了,生命不会出问题!不过,解决人民内部矛盾,这种方法似乎也有些不妥。好了,好了!今后,我说今后,即使是对甘居中游的人,也只能教育,决不能再用火烧! 听到高达出乎意料的讲话,姚令闻、焦礼达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刚刚长出的笋子,顷刻居然变成了卦,原来他说过的整死一个,成单;整死两个,成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算数了,出了问题他们就是替死鬼。但是他们懂得主子放的屁也香的道理,此时,他们怎么还出大气?此刻,与会的大多数人,也懵懂地意识到,对待自己人如此无情打击,说不定有那么一天,火也会烧到自己身上。都下意识地用厚厚的棉衣,严严实实地捂盖着刚才因过热而裸露的胸膛,缩着脖颈,像一只只病鸭子,尴尬地走出了关帝庙,一任风雪肆虐了。 尤瑜十分清楚,他是第二个梁大胆,这次也是来接受火烧教育的,幸好梁大胆为他挡了这一劫。他从火中抱出梁大胆,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样子,同病相怜,不禁伤心落泪了。成县长背走梁大胆以后,他又与几个干部一道,提水来扑灭了火。他庆幸自己今晚不会被火烧了,不过他意识到自己是高书记的眼中钉,是既定的火烧对象,因此别人走了之后,他仍然呆呆地站着,如果书记不发话,他绝不能挪动半步。可此刻高达的思想也受到极大的震撼,还是痴痴地地靠着墙站着。人走光了,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见尤瑜还站在那里,便将一肚子怒火烧向他,他瞪着红眼睛,指着尤鹏的鼻子直骂: 尤鹏,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有人早将你的反动言行直接告诉了我,你同梁大胆是一窑烧的货!一个**干部的觉悟,反而不如一个普通群众,真丢人!你应该从中汲取深刻的教训,悬崖勒马,否则,他的前车,就是你将来的覆辙。今天算便宜你了,今后等着瞧!高达毒毒地点头说过之后,怒气沖沖,扬长而去。可尤瑜还久久地站在关帝庙里,望着扑灭了火而吱吱冒烟的余烬,心中如沸水一般翻滚:平日,一般县处级干部要见高书记,一约再约,有时还见不到他。而这个普通群众究竟是谁,他竟有如此通天的本领,可以自由出入高书记的官邸,反映他手下领导干部的情况……
第506页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4尤瑜月夜登险峰,普通群众不普通 1 尤瑜,火烧中游现场会散了,高书记也拿你没有办法,气沖沖地沖走了,你还害怕什么有通天本领的群众?羊远离了狼,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还这般似惊弓之鸟,忧心如焚,丧魂失魄?我为尤瑜脱离了虎口而感到庆幸,可是尤瑜却摇拨浪鼓似地摇着头,不以为然地说: 仇胖子,你是虬,是蛇,可以躲进洞里,避开酷暑严寒。如今我可是裸露在高山上的一棵树,虽不甚大,却很招风。自古以来,灭九族,斩草除根,即使才哌哌坠地的婴儿也不能倖免,我们老祖宗清除政敌的这个唯一的最彻底的方法一直沿用至今。当然,如今时代不同了,族灭杀人当然不会再捲土重来,但族灭的变种——株连的余毒却根深蒂固,族灭九族只及于直系血亲,而如今的株连,师友也难于倖免,那更是在灭十族甚至更多的族呀。狗地主dd了,有地主的狗崽子;划出的右派分子,他们的子孙,自然也是右派兔崽子;曾经尊敬过已划为右派的老师的,自然也是右派分子的孝子贤孙,或者还孳生出别的什么瓜葛。过虎岗区有个小学教师被划为右派,有个朋友送给他一条鱼,领导便怀疑那个送鱼的人是美蒋特务。城门起火,殃及池鱼。我姐夫虽然不是右派,却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与右派相隔仅一层纸。他这株大树被砍倒了,与这株树连根的我这棵小树,岂能免于斧钺?封建皇朝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刑罚极其严酷,但那个时代通讯不畅,交通不便,天高皇帝远,总有皇帝管不着的地方。你大概记得请君入瓮这个典故吧,当年,想出这个办法的来俊臣虽然穷凶极恶,但他的眼线疏而不长,不能及于全国,只能用来对付周边的区区几个像周兴一类的逆臣,对管不着的偏远地区,还是鞭长莫及。可如今的来俊臣们的眼线简直似生命躯体的神经,远比蛛网缜密。就是如蝼蚁一般的小民,也在他们的严密监控之下,即使只有一丝微风掠过,也会牵动这网罗的每一个敏感的网结。因此羊怎么也无法摆脱狼,在短短的半年之内,全国就抓出了五十五万多个右派,从共和国的心脏,直至边陲的小镇,幕前台后、大大小小的周兴,都被请入瓮中,错请入瓮的恆河沙数,倖免入瓮的凤毛麟角。其所以取得如许骄人业绩,普通群众功不可没。今天的火烧中游,又一次张开严密的网罗,这种能通天的普通群众,更是这权力生命躯体的一根根最敏感的神经,只要你触动它,它就会请君入瓮。我尤瑜就是有孙悟空的本能,也逃不出他如来佛的手心。惊弓之鸟、忧心如焚的阴影将会长期笼罩着我,走麦城的厄运时刻会让我胆战心惊?为了让你更清楚地认识这一点,使自己多一分警惕,我还想讲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于是,尤瑜就凄悽惶惶地讲起了一个晚上的奇遇—— 尤瑜从火烧中游的现场——关帝庙走出来后,急风裹着霰雪,噼头盖脑,大把大把地向他砸来,火烧的炽痛刚刚消失,刺骨的奇寒阵阵袭来。低沉的天,黑如锅底,严密地封锁大地,让人透不过气来。在一条两公里长的曲曲折折的山沟里,四十几座炼铁炉排成一字长蛇阵。先建好的炉子已开炉点火炼铁,冒出的一群群的火舌映着炉子上升腾的股股浓烟,红光与黑烟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真像一条翻飞在的乌云中的蔚为壮观的孽龙,这种雄伟的奇观,恐怕只有古代北方的强敌骤然入侵,万里长城的万千烽火同时点燃的时候的壮景,才能与之称雄道雌。这沉重的壮景像横梗天宇的崑崙山紧紧压迫着尤瑜,他平日的高慢自大已不见了踪影,他只感到自己渺小得还不如浮尘蝼蚁。此刻,他想起王勃的名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顿时不禁周身战慄,感到无名的恐怖。他想,当年王勃虽然感到了关山难越的悲痛,但他尚只是暂时失路,异时还有别的路可走;王勃当时虽难越关山,但他日后还有机会能越关山,又何需悲!而今天,全国一盘棋,此处失路,别无他途;日后想越关山,也无异于缘木求鱼:这才是超越千古的悲痛。为了苟延残喘,尤瑜反覆告诫自己,此后处处只能低调,决不能像往日那么张扬;危难当头,时刻应该如履薄冰,小心应付,庶几能在夹缝中求得生存。 尤瑜此刻更清楚地意识到,严惩梁大胆,不过是杀鸡儆猴。可是梁大胆硬挺硬撑,让姚令闻们乱了方寸,慌了手脚,这才让自己这只可怜的猴子的毛,未被烧光。尤瑜正在感激梁大胆的时候,不知不觉已走出了关帝庙大门。老天正板起的周仓的黑脸,沉重地压下来,不断地沉重压下来,把辽阔的天空压缩成一个窄狭的黑洞;它又像神话中的魔鬼,不时抓起冷冰冰霰雪,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到刀割似的疼痛。奇寒难当,尤瑜像害了虐疾一般,筛糠似地浑身颤慄。此刻尤瑜身后似有一串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急骤响起,他疑心沉睡了千多年的关圣帝君,已感受到备施斧钺的剧痛,已命令座下执大刀的周仓,来缉拿他归案。为逃避劫难,他只好急急如漏网之鱼,狼狈逃走…… 事后,尤瑜进一步了解到,他把自己看成猴,那是老鼠悬秤钩,过高地估量了自己。在高达他们眼里,其实他还不是猴,也是只小小的鸡。据消息灵通的人士透露,真正的猴儿是县长成大山,因为成大山在开会时曾多次当众顶撞过他,这在书记二十年的革命生涯中,还是他碰到的第一人。要是在过去战争在年月里,早就以不服从军令为由嘣了他。但现在是和平时期,政策明确,他岂可横行无忌?兼之,成大山战功卓着,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和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的最高荣誉勋章的获得者,是上了铜板册的双料英雄,要从这铜板册上勾掉他的名字,至少得通过省里,他的手臂还没有这么长,手掌也没有这么宽,过去不能、也不敢把他划成右派?今天也不敢遽然将他定为中游,列入批判对象。正在他愁肠百结、忧心如焚的时刻,善于察言观色、早钻进书记肚子里的蛔虫姚令闻,歪曲总路线的精神,向书记敬献了一条火烧中游的毒计。书记认为此计绝妙,它可以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让成大山乖乖听命。于是他立即决定,从梁大胆开刀,步步进逼,彻底制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成大山。还有消息灵通的人士说,成大山也是一只鸡,至于成大山背后深藏的猴子是谁,应该是地委里面给书记掣肘的政敌。只是时机未到,天机不可泄露。书记以为这样步步为营,那些与他过不去的政敌,就会一一被他扫除。他怎么也没料到,他的步步为营的连环妙计刚刚起步,就风云骤起,丽日蓝天变作了倾盆大雨。小小的梁大胆像块巨大无比、坚硬如钢的顽石,堵住了他大展拳脚的前路,让他一筹莫展。因为书记想到,对右派,中央也只给戴上帽子,降薪开除,对处于中游的人,又怎么能消灭肉体?因此,当梁大胆晕厥过去、成大山怒吼的时候,他也觉得这样对待,不符合中央的政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于是只好违心地作出了放梁大胆一马的决定。清除政敌才挪出第一步,就碰上了钉子,高达当然就不好再走第二步,因而他尤瑜这只躲在顽石背后的猴子,才倖免于火烧火燎之苦。
第507页 鑑于目前的危殆处境,尤瑜觉得自己只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工作。可是由于他已被别人目为中游,甚至下游,虽然他眼下还任书记,但往日能指挥一切的手中指挥棒业已失灵,工作处处掣肘。由于他苛求质量,又因为建炉的土砖供应不上,虽然他日夜镇守在工地上督建,可炼铁炉建造的进度还是十分缓慢。火烧中游场景还歷歷在目,他不想步梁大胆的后尘,因此他要立即去催促为建炉子送土砖的桐木沖人民公社,火速运送土砖。同时,他听说梁大胆的家也在这个公社,就在工地背后的山那边。同病相怜,他早就想去看看,可是又怕人说他兔死狐悲,同流合污,仍然不敢挪步。思想几经反覆,他觉得在这骨节眼上,是偿还欠下樑大胆的旧债的最好时机,白天没有工夫,不如趁这雪后晴好的夜晚,公私兼顾,到桐木沖走一趟,或许不会被普通群众发现。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4尤瑜月夜登险峰,普通群众不普通 2 一轮皓月当空,湛蓝湛蓝的天空,如一碧万顷的平静的海洋。月光铺天盖地倾泻下来,如流水,似瀑布,将整个寰宇照得通明剔透。时令已是三九,虽然没有一丝儿风,可寒气仍然浸透骨髓。眼前是座高山,叫做蟠龙岭,山势高峻陡峭,直刺苍穹,但尤瑜看不出有龙蟠的迹象。半山腰的山坳里还有处幽静的庙宇,这里离他外婆家不很远,解放前,他曾与妈妈到这里烧过香。这座寺院座落在一个三面环山、似坐椅的山坳里,周遭的葱茏参天的古木上,翔集着数不清的白鹭;庙前前有半亩清池,云树晃动的影子,倒映池内,着实可爱。庙宇有两进,前院进门有神龛,供的神像是女的,也许是观世音菩萨。绕过神龛有个天井,中间有甬道,甬道左右各有一丛郁郁葱葱的芭蕉。穿过甬道即佛殿,殿门上方有大雄宝殿四个金字。正殿正中坐着位与殿宇齐高的佛像。庙宇虽不甚恢宏,但香客却络绎不绝。这庙有个怪怪的名字,叫雨香庵。尤瑜和他妈来进香的那天,正值微雨,可他丝毫也没有闻到雨香。他想,大概雨太小,香不浓,一时闻不到,日后大雨的时候,他定要再到这里来,隐身芭蕉丛中,听雨声、闻雨香。只是解放后,他读书、参加工作,很少去外婆家,以后再没有到这里来探奇访幽,听雨闻香的夙愿也就未实现。他素来不信神鬼,平日往往窃笑母亲虔诚拜佛。可是此刻处境如此,他真想神灵有灵,只要他虔诚祝愿,就会庇护他。此次他催送土砖要路过这里,他定何要进去磕个头,许个愿! 尤瑜沿着山路估摸爬了两三里,左侧有条宽阔的路通向寺庙,他便循着路信步向庙里走去。此刻,他又想起古人步月吟诗的逸事,不禁脱口吟咏起了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的佳句。仿佛自己就是刚刚醉酒的贾岛,正步着皓月的清辉,苦吟着艰涩的诗句,去推,或者去敲那深深掩着的僧舍的大门。但即刻他又自笑,他毕竟不是诗人也不是僧,也许只有将诗句改作鸟宿池边树,月下推僧门,才符合实际情况,但是,这么一改,它又不像诗了。蹩脚的诗人,左改右改,都不能改出好诗句。做人如作诗,失路之人,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路;落魄的人,无论如何屈心抑志迁就,还是左右不是人。难怪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刚直不阿的人,穷途痛哭之后,或者鄙弃、或者远离政治,躲进避风港做僧人。此刻,尤瑜想,他若是个僧人,能在这所庙宇里念经拜佛,该多好! 可就当走到那里的时候,一个撼人心魄场景呈现在尤瑜面前。古木不见了,庙宇也荡然无存,只留下高高低低的约半人高的大树桩,好似坟茔密集的坟场里的大大小小的墓碑。地基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泥土、茅草,连断壁颓垣也不见影子。古书上曾说鲁智深醉打山门,那个山门是不是全被推倒打烂,书上还说得不够明白,但至少佛殿没有被损毁。可如今的和尚,比鲁莽的鲁智深少说也鲁莽百倍,佛像不见了踪影,山门佛殿,也全被夷为平地。此时,一片狼藉的废墟上,一个光着头的高大的影子,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正点燃一大堆断木茅草,顷刻火光沖天。这大概是这里最后一个尚未远走高飞的和尚。 尤瑜十分诧异,想走过去前前后后看过究竟。原来庙宇两进,地基很宽;可如今的房基变成了一横列,应该是土砖砌墙,上盖茅屋,四墙三弄,两端还有横屋。虽不及庙宇宏大精緻,但规模也很不小。过去建佛殿的巨木砖瓦,不翼而飞,残留下来的是泥堆茅草。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尤瑜便走过去究问那个和尚。原来那黑影不是和尚,而是位近四十岁的男子,是个农民。 地基上无遮拦地还留下几个孤伶伶的橱柜。这个农民在烧旺了柴草堆之后,又抡起锄头,噼啪几下,将一个双门高立柜打翻砸烂。自古以来,农民含辛茹苦,似燕子一口口含泥造窝,建造房屋,添置家具,竹头木屑,一点一滴,都捨不得丢弃,今天他怎么竟捨得将大堆柴草烧掉,又捨得将一个立柜打烂?这一近乎疯狂的举动,如强地震震撼了尤瑜的灵魂,让他大惑不解。尤瑜急忙上前拦住他扬起的锄头,去打另一只柜子,并厉声责问道: 同志,同志,你疯了!上好的一个柜子,为什么要打烂它? 我疯了,笑话!社会主义革命要快马加鞭,怎么能婆婆妈妈?解放前,这里有个和尚庙,土改中噼了菩萨,拆了庙宇,砖瓦用来修建学校,孩子有了书读。这里是个好屋场地基,可许多人笃信迷信,怕菩萨降灾,不敢在这里修房子。我想,党领导我们破除迷信,几千年根深蒂固的地主资本家的命都革掉了,还害怕什么虚妄的神灵菩萨!我就在这里建起了自己的房子,几年来子女个个健壮如牛,六畜统统兴旺。如今党又号召大炼钢铁,拆掉旧屋,泥砖运去建炼铁炉。不久的将来炼出了钢铁,就会造出拖拉机,建起高楼大厦。到那时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鱼肉鸡鸭,想呷就呷。俗话说,旧的不烂,新的不来,不甩掉烂草鞋,就穿不上新皮鞋。我们既然有了这样的幸福生活,我还要这破茅草房干什么?社会主义、**向我们走来了,难道我们不应该热情欢迎,还要守着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走资本主义的回头路?再说,如今人民公社都办起了的食堂,一家一间房,放上三张床,这么大的柜子往哪里搁?我看你才是个大傻瓜,像梁大胆一样,真正疯了呢!那个中年男子放下手中的锄头,指着尤瑜的鼻子直骂。
第508页 听到这些只有发高烧的病人才能说出的胡话,尤瑜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看来一些愚昧的人,被一些愚昧的宣传的风暴,颳得晕头转向,错将自己的猴子尾巴竖起来当旗杆,误将遥远的未来当现实。他应该好好开导他几句,使他不要只昂首望天,还得低头睁眼认清眼前实实在在的路,免使自己似盲人骑瞎马,摔下悬崖,还云里雾里,误以为登上了天庭,陪伴着王母娘娘吃仙桃: 同志,同志!你说的美好的社会主义、**,将来我们一定要实现,不过,它离我们今天还很遥远,还很遥远啊!将来耕地用拖拉机,照明用电灯,那是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以后的事,可今天还得用牛耕,还要点油灯啊!柴草还可以烧火作饭,柜子还能收藏东西,我们目前生活还很艰难,寸草寸木都应该珍惜,我们怎么能将这些生活必需品随意浪费呢?一间房三张床,七八个人挤着住,而把现有的房子拆掉,把现成的柜子打烂,这不是建设社会主义,这是重走吃苦受难的回头路,多么愚昧,后果又多么严重啊! 听尤瑜这么一说,这个人先是一愣,继则莫名惊诧,呆呆望着他;进而愤怒,横瞪眼睛竖瞪眉,破口大骂,振臂豁拳,仿佛要吃掉尤瑜一样: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错把遥远的未来当现实,那就是说搞社会主义还是将来的事,今天只能搞资本主义?你,你简直和地主资本家共裤连裆,同右派分一个鼻孔出气。今天老子要一锄头脑壳砸死你!说时,他已将锄头高高举起,尤瑜将身子一闪,此时这个人背着月亮的脸,转过来向着月光对着尤瑜。他大概看清了尤瑜的容貌,随即放下了锄头,悻悻地说,哦,原来你是尤书记。尤书记,你是大干部,**员,怎么也说出这种话?我听过高书记说过,我们要清除一切旧社会的污泥浊水,跑步走进社会主义。高书记还说我们的一些同志,过去冲过了枪林弹雨,没有被敌人dd,今天却被什么什么叫做糖衣包着的炮弹打中了。我们大队的梁大胆,翻身忘本,也说过你刚才说的这些的话,我向高书记汇报了。原来我以为你是个革命领导干部,没想到你竟和梁矮子是一窑烧的破烂货!你们这些人,是党员,是领导干部,正如上级领导说的,是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是最危险的敌人。过去你我曾经有幸见过面,相约为友,今天我就不揭发你,不过你应该把自己脑子里的资产阶级思想彻底清洗干净。 这次火烧中游会后,地委书记怒斥了尤瑜,一个**干部的觉悟,反而不如一个普通群众,当时,尤瑜真想见见这位普通群众。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这里见到那位普通群众!尤瑜真想和他好好交流一下思想。可是这个人说完后,不容尤瑜分辨,扭头就走。尤瑜望着他那大步流星向前的背影,陡然记了一个人。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4尤瑜月夜登险峰,普通群众不普通 3 那是去年开河的时候,他曾经到这里购买木料,并且急着要把木材运回去。当天,濛濛细雨,山路很滑。当时,僱请当地的劳力抢运木头下河时,正值人民公社吃大锅饭,别的人两人抬一根,懒洋洋地走,唯独有一个人,每次一人肩一根,别人一趟未运到,他却跑了两趟。在他的带动下,提前完成了抢运任务。尤瑜感激万分,走过去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十分激动地说: 同志,你不辞辛劳,出色地为我们工作,真是建设社会主义的英雄,我们学习的好榜样,我想与你交个朋友也十分感谢你。我叫尤鹏,今天没时间,日后你若到白浪湖区去的时候,希望你能招唿我一声,我定要陪你这个朋友好好喝杯酒!他当时高兴极了,拍着尤瑜的肩膀说: 尤书记,尤书记!为建设社会主义拼命劳动,是我们贫下中农应尽的义务,又何必分你我,谈什么感谢!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大书记,能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一起,爬山过坳扛粗木,真是毛主席的好干部,我们老百姓的贴心人。你愿意与我这个粗人交朋友,我真的蛮高兴。你的这杯交友酒,我就喝定了!至于我的姓名嘛,将来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再告诉你。他说完,眨眨眼睛笑了笑,就匆匆走了;任务紧迫,尤瑜也匆匆赶回来了开河工地。回家的路上,虽然细雨仍旧飘飘洒洒,路滑行走艰难,但他心中却呈现出一条坦途:在这样一批公而忘私的社会主义建设火车头的拉动下,社会主义建列车正风驰电掣,驶进**。此刻,他仿佛细雨已经停歇,阴霾已经尽散,眼前升起了一轮璀璨的朝阳…… 此后他们就没有再见面。一年来,每当紧迫的任务不能完成时,更深夜静,尤瑜就想起了他,多好的同志!多好的朋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过去,尤瑜为与这位可敬可爱的朋友失之交臂而无限惋惜。谁又料到今天竟在这样的情况下,窄道邂逅相遇,交友酒喝不成,他反将自己当作垃圾抛弃了。可尤瑜听到他说的那些疯话,总觉得甜发酵变作了酸,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古以来,统治者欺骗愚弄人民,往往指鹿为马。可赵高指鹿为马时,虽没有马,但毕竟还有鹿在。而如今马与鹿都没有,却在痴人说梦,侈谈千里马,简直是白昼见鬼。可是被愚弄的人,竟然坚信愚弄他的话是真理,误认为实际并不存在的鹿是千里马。丢掉自己的实在的布大褂,去穿虚无的皇帝的新衣,岂不可笑可悲!谎言千遍竟让人盲目相信是真理,这是多么可怕的现实!他现在定要弄清这个普通群众是什么人。尤瑜想梁大胆也是个铁汉子,他的事迹整个昆阳地区的人都知晓,他是本地人,不会不知道?尤瑜从自己的感知中,觉得眼前这个人,虽然愚昧,但还胸怀坦荡,并不小肚鸡肠,他应该也十分崇敬梁大胆。也一定不会出于妒忌而憎恨他,那么他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向高书记告密,高书记又由于什么原因而信任他?让梁大胆遭受火烧中游的严酷的刑罚。这事他定要理清来龙去脉,然后小心应对,避开这个普通群众的并不普通的枪弹的狙击,免使自己成为第二个梁大胆。于是即刻快步走上去,一把拉住他,恳切地对他说:
第509页 朋友,请慢走,请慢走。我有话对你说。尤瑜虽然知道,对于一个笃信天圆地方的宗教徒,不管哥白尼怎么运用莲花巧舌,不厌其烦地说明,他也不会相信地球是圆的。他的朋友固执地坚信明天早上社会主义、**的馅饼就会掉到他头上美梦是真的,你又何必将他的幻梦搅破,使他感到无尽的痛苦呢。于是尤瑜就违心地用模稜两可的稀泥,去抹平他们观点之间的缝隙,朋友,你不信迷信,敢于在寺庙的地基上建房子,你真有眼光!其实我们都相信社会主义、**一定会到来,只是各自对到来时间的迟早的认识,稍稍有差异,这事以后我们再讨论。不过有件事我想问你,当年你帮了我的大忙,我没有来得及感谢你。今天重逢,你总得把高姓大名告诉我。眼下我虽不能报恩,但总不能忘恩,连朋友的姓名也不知道! 尤书记,你知错能改,我们还是好同志。前年扛木头,不就是为社会主义出了把牛力吧,有什么值得惦记的。我叫梁达利,桐木沖大队的民兵营长。大字不识几个,就是有股力气,因此大家干脆喊我梁大力。尤书记,只要是搞社会主义建设,如果用得着我,我一定为你拉重犁。 尤瑜听说他姓梁,他还向高书记汇报过梁大胆的右倾思想,他与梁大胆及高达究竟是什么关系?在自己遭人白眼、时刻可能挨整的骨节眼上,多了解一层关系,就可能多一些应付的办法。何况梁大胆还为自己挡过了一颗向他射来的子弹,于情于理,他都要去看看梁大胆。夜晚,没有人指点,他怎么能找到?为了不引起梁大力的怀疑,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昂首望了望天上,十分亲切地说: 今晚的月色真好,我正要去你们公社去催送建炉子的材料,顺路还去看看嫂子。大力同志,那就请你前面引路。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催送建炉子的材料,工作真的负责。不过,此刻公社负责人早回家抱老婆去了,那么今晚我就陪你去各大队走一次,把他们从被窝里拖出来。我虽然不是公社干部,但凭我与高书记的特殊关系,他们不看金面看佛面,定会买我的帐!梁大力说着,又看了看自己的被拆去房子后的杂乱的的地基,尴尬地笑着说,尤书记,你也看到了,我的旧房拆除了,上下三代、一家六口挤在间半房子一块,像温床上排红薯种,一个接一个,横摊着,竖躺着,针都插不进,哪里还有你坐的地方。依我看,看嫂子的事,今晚就免了吧。你是区委书记,很容易找到的。日后高楼建好了,我就电话请你到我家做客。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快点赶路吧! 他说得轻松,尤瑜听起来尴尬,这日后嘛,还不知在哪个猴年马月。不过尤瑜觉得还是不搅破他的幻梦为妙,因为这个美梦的支撑,他这个像在温床上排的红薯种,一刻也不会安宁,哪里还能做梦。何况说他扫兴的话,又将成为这个普通群众汇报材料,那又何况呢? 于是他们就默默地赶路。拐出去庙里的那段路后,梁大力拉紧步子前面走,尤瑜就在后面紧紧跟。……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5兄弟反目成寇雠,尤瑜弥缝抹稀泥 1 他们拐出去庙里的那段路后,顺着山谷一旁的一条窄不盈尺、坡度很陡的茅封草壅的路,艰难地向上爬。幸好山上的树木砍光了,月亮没遮拦地垂照,险峻的悬崖一览无余,仄足夜行,不会失足,处险不惊,尤瑜倒觉得很有几分诗意。尤瑜想向梁大力说出这层意思,不过觉得说诗意梁大力不甚理解,便改作了快意。梁大力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停步指着两山之间的陡坡说: 快意?我的大书记呀!这是你们城里人吃腻了鱼肉,偶尔尝一尝山沖里的野菌的新鲜的感觉,我们祖祖辈辈呆在大山里的人,却只觉得苦!这山叫做蟠龙岭,其实哪有龙。要说有龙,那就是这山两边弯弯曲曲、盘旋而上的路。我家在山那边,这边上山四五里,那边上山三四里,走起来步步如登天。如今树木砍光了,月光噼头盖脑照下来,有如朗朗晴天。可是,原来两边的大树的枝柯层层覆盖着这条路,人在这路上攀登,正午见不着太阳,仿佛走进幽暗的山洞里;晚上举着火把,却辨不清路的高低,踩虚一脚,摔下悬崖,就会粉身碎骨。间或老虎经过这里,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吼,两束绿色的光柱射来,即便是数九寒冬,你也会吓得汗透棉袄,尿湿裤子!解放前,我和梁大胆吃尽了这路的苦头,嘿嘿,哪有什么快意的感觉? 尤瑜没料到快意一词,竟引出梁大力这么多的辛酸,惯于在街上数麻石的他,怎么会有这种新奇的感受!不过,更使他感兴趣的是,他与梁大胆解放前既然一道吃苦,应该是苦瓜加黄连的苦命的兄弟,今天梁大力怎么会忍心出卖他,让他遭受火烧中游的巨大灾难?这事今晚定要查过水落石出。于是尤瑜故作惊讶,惊愕地问他: 大力哥,这路虽很陡峭,今晚我们走起来不是也很舒服,你怎么说吃尽苦头? 尤鹏弟弟,你既然叫哥,我唿你弟,你不见怪吗? 尤瑜见他称自己为弟弟,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便十分高兴地说: 我们党视父老乡亲为父母,时刻教育干部和群众打成一片,你愿意做我的哥哥,我们就是一家人,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见怪呢?我还想告诉你,梁大胆曾和我一起破过一桩奇案,抓住了地区悬赏捉拿的地痞、流氓、恶霸穿山甲,此后我们也成了好兄弟。今天又遇上你,真是亲上加亲,我们是身处桃园但尚未结义的刘关张呀!
第510页 你与梁大胆抓穿山甲的事,梁大胆曾告诉过我,这事我们山沖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正因为你还在学生阶段,就有如此作为,因此我特别崇拜你,前年给你扛树,才那么卖力。你是书记,愿意将我们的关系定为刘关张,高攀了,我真的十分感激你!梁大力回过头来握住我的手,非常激动地说。 是亲戚不说见外的话,是兄弟不喝两盅茶。大力兄,大胆同志,当年帮我破了案,可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这次重逢,却在火烧中游的现场会上。眼睁睁地看着他受折磨,我的心真如刀割。可地委书记、县长都在,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对不起大胆兄弟,也对不起你!尤瑜也紧紧握住梁大力的手,很有些惭愧地说。 刚才我说过,解放前我与梁大胆在这山路上受尽了苦,其间的原因你不知道。梁大力反身继续往前走,又悠悠说起来当年的事,解放前,我们大山区山多田少,靠山吃山,我们的生计全靠卖柴烧炭。春夏一担丁柴,秋冬一肩木炭,百多里送到昆阳,回头粮油、日用品又满满挑一担。百几十斤的重担压弯了腰,还得咬紧牙关、一步一喘,爬这如梯子一般陡峭的山,那痛苦的滋味,真如下油锅、上刀山!一次不小心我摔下山崖,大胆哥咬紧牙关绕着陡峭的悬崖,攀着带刺的灌木,将我从山沟里背上来,送回我家,又来回几趟,将我们挑的货物运回来,每当我想起这些,想说说不出,欲哭没眼泪。梁大胆呀,他真是我才好哥哥。他与我是堂兄弟,按农村习惯,族里用辈分命名,他唤梁达南,我叫梁达利,他比我大三天,他是我的哥。我的个子大,力气大,别人习惯称我梁大力,他个子小,胆子却大,大家叫他梁大胆。我们从十四岁开始,就跟着父兄百多里来往昆阳,老老实实做牛马,大胆哥就一直是我的知冷知热、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当年,恶霸地主曹百万的二儿子来他家逼债,梁大胆砍断了曹家二儿子的坐骑的马脚,曹家的狗腿子穿山甲赶来捉拿他,还是我凭着一股牛力气挡了几下,梁大胆才得以逃脱,事后我挨了一顿毒打才算了结。那次要是穿山甲抓住了他,曹百万的儿子说要赔偿马腿,也要被打断他一条腿。他跑了,他爸爸代他受罪,被绑在吊马的那棵树上,毒打一顿之后,还是打断了一条腿。 不过背时有时也能变为好运。大胆哥哥逃到gmd的军队里当了兵,在东北战场上,他们的部队起义,他当上了解放军。他作战勇敢,入了党,当了排长,又学了文化。解放上海时不幸腿受伤,治癒后转业,原来组织上决定他留上海,可他觉得父亲腿断了,行走不便,他无论如何要回昆阳照顾父亲。又认为大仇未报,坚决要求转业到公安部门,他要亲手将在逃的曹百万父子抓回来。可是曹百万一家已逃亡香港,抓不着,他常深深懊恼。因此对你为他抓到曹百万的狗腿子穿山甲,他十分感激,他每次碰到我,总要夸奖你!现在,我们能成为兄弟,真让我万分高兴。不过你们都是干部,而且你是大书记,我虽然也入了党,但是没有文化,为革命贡献不大,还是个普通农民,你与我称兄道弟,岂不有辱你书记的名声? **视劳动人民为父母,每个**员应以自己是劳动人民的儿子为光荣,为骄傲。我经常怕我这个儿子不能好好孝敬父母,使父母感到羞辱。梁大胆是你的哥哥,他有错,你也严厉地批评他,今晚,我说了些错话,你也毫不客气地指出来。我以能交上你这样的刚正不阿、毫无私心的好兄弟而引以为光荣! 开始,尤瑜走在陡窄的山道上,小心翼翼,后来听到梁大力娓娓说起梁大胆的离奇的故事,放松了警惕,不留意踩着一块松动的石头,身子一偏,滑到山崖边缘,是梁大力一把拉住他,他才没有摔下去。而那块石头,哐啷哐啷,滚了好久,才滚到见不到底的山谷里,像雷声一样,不断传来阵阵令人恐怖的回声。梁大力也心有余悸地说: 幸好这山沟里的树木砍光了,不然,这块石头滚下去,惊起满山树上的鸟儿,万千种怪叫声音,如狂风暴雨,似鬼哭狼嚎,将人的魂魄都要勾去,那才真正的恐怖呢。尤鹏老弟,现在不能再说话了,要小心看着路,千万不要发生意外! 此后,两人放慢了脚步,都不说话。尤鹏还弯下腰,攀着路旁的灌木,好似寻找什么细小的东西。山势越来越高,两山间的沟谷渐渐消失,似乎一座接天的高坝横在眼前。尤瑜与梁大力行进的距离,应该还有一米多,可尤瑜的鼻子有时竟碰到了梁大力的脚跟。以往读诗,尤瑜总是囫囵吞枣,此刻,他才真正领悟到杜老的山从人面起这句诗的精确的含义。他们气喘吁吁爬上了高坝,两座壁立的巅峰之间,确实还有块似一个篮球场宽窄的如堤坝表面的平地。尤瑜很想在这儿喘口气,可是没想到,山下没有一丝儿风,这儿却如海上颳起了颱风。山顶没有树木,仅存的劲草,顽强地抓住坚硬的土,身子顺着风势弯下腰,犹如驯顺的臣下列队在恭迎威严的帝皇一般。古语疾风知劲草,看来也说得不甚准确,精确地情境应该是劲草顺疾风。尤瑜不是劲草,当然敌不过劲风,在这隆冬苦寒的地方,他哪里还敢停留。他以百米赛冲刺的速度,超越梁大力,一熘烟跑过了堤坝,走到另一面堤坡下。 说堤坡,是说这边山坡像堤坡。顺着南坡的蜿蜒的路,比来路平缓得多,他们又恢復了刚才很不平缓的谈话。梁大力指着山下远处的一个山窝窝,十分动情地说:
第511页 鹏弟,那里就是我与梁大胆的家。我们祖祖辈辈住在那里,都不想离开。土改时,我们两家都是土改根子,农会将地主的大瓦屋分给我们,我们的父母都不要。照梁大胆的爸爸说法,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们就把应该属自己的大瓦屋让给了别人。为了支援钢铁元帅上马,现在我们的狗窝给拆了,这建造狗窝用的土砖,用作建造炼铁炉的材料,叫花子的破棉袄,变成了元帅的战袍,我感到很荣耀。现在我们家又搬到了那原来地主住的瓦屋——现在的人民公社的食堂里去了,上下三代、一家六口挤在间半房子里。不过不要紧,旧的矮塌塌的土砖房拆了,新的高楼大厦就会修起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才是社会主义新生活! 他说话时望着前方,仿佛他的高楼大厦就在山那边,今晚他就要走过去,住进去。不过有了前一段谈话的教训,尤瑜也不敢再说社会主义还在遥远的未来的话。还是小心翼翼、试探着问梁大力: 大力哥,你思想境界高,你着眼未来,但不知梁大胆是不是也如你一样,能够牺牲眼前的小利,忍受暂时不便,拆掉自己的旧房,为建设理想的社会主义社会贡献自己的一切?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5兄弟反目成寇雠,尤瑜弥缝抹稀泥 2 解放前,梁大胆和我一道与地主斗,解放后,我们努力为人民工作,我们一直是手拉手、肩并肩的好兄弟。可是就在最近,我们却分道了,对立了。这次建炼铁炉,上级布置拆土砖房,用土砖建炉子,群众思想一时不通,我们干部当然只能带头。我先拆了自家的房子,想先拆他家的房子,大胆兄的爸爸不同意。任务紧迫,我没有来得及徵求在昆阳工作的大胆哥的意见,就拆他的房子。那天我因工作没有在家。拆房子的外县劳动力,将又骂又打的大胆他爸,绑在屋旁的一个树桩上。而个树桩碰巧正是从前曹百万的二儿子吊过马、又绑了大胆兄的爸爸并打断了他爸腿的那棵杉树。这件事竟成了我们兄弟反目成仇的导火线。说着说着,我们走下了山坡,梁大力领着尤瑜偏左走进一个屋场。这屋场也呈座椅状,屋场四面均有两尺来高的大树桩,它们向人诉说着这里原来长满了参天树。好像经歷了一场兵燹,断壁残垣都荡然无存,场地一片狼籍,真让人伤心落泪。梁大力指着左侧的一个树桩,十分惋惜地说,这就是绑了大胆哥爸爸的那个树桩!外县的那些人就这么让大胆哥的爸爸哭喊着,眼巴巴地望着他们把房子推倒。俗话说,旧的不烂,新的不来。为了建设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就必须清理地基,根据大跃进的精神,房子是应该拆的。可是,他爸拖着一条腿,披星戴月,拼死拼活地干了一世,建起座茅屋,也真不容易。一朝让人拆了,他怎么会不发疯?是我没有做好工作,致使我们两家就成了仇敌,我真该死。 事已如此,大胆兄自责也没有用。不过,大胆兄的爸爸的工作做不通,你可以做大胆哥哥的工作。他是国家干部,会识大体,配合你化除两家矛盾的。这是一着好棋,你怎么不用呢?尤瑜也很惋惜地说。 尤鹏兄说得对,是我大意了,是我大意了,才将事情弄得这么糟!梁大力背过身子说话,声音似秋风中的树叶那般战慄,我感到他在深深地歉疚,一会,他霍地转个脸对着尤瑜,一双眼睛明晃晃地闪光,原来这样一位硬汉子居然也哭泣了,开始我也是你这么想的,我觉得大胆兄是党员干部,是解放军战士,转战长城内外、大江南北,见识比我广,觉悟应该比我高。地区决定在我们这里建炼铁炉的时候,他还托人传话给我,这次大炼钢铁,家乡建起炼铁炉,日后发展成钢铁厂,我们这里会跑步走进社会主义,要我好好干。这次如果争取回乡,我一定要像牯牛背犁,拼命干,把家乡建设得更美好!我觉得他的思想境界比我高得多,怎么还会要我去做工作?可是,他回到家乡,看到自家的房子给推倒了,耕牛被牵走了,两千斤粮食给挑去了,房前屋后他栽的树被砍光了,他爸爸也被人绑了、打了,这样他的牛脾气又犯了。他像当年砍曹百万家的马腿那样,他回乡的第一件事,就是扛着锄头,冲进了拆他家房子的外县人的食堂,打伤了他们的人,砸烂了他们的锅灶。我闻讯前来劝阻他,他不由分说,红着眼睛,举起锄头就噼头盖脑打过来。严厉斥责我,还在解放前,我们就相约栽树,准备将来建座比地主的庄园还漂亮的楼房,现在你却把我的树全砍光,又将我和爸爸辛辛苦苦建起的茅屋推倒,让我无家可归;田里的稻谷你们不去收割,却将我家储备用来建新楼的粮食抢走。你,你,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谈什么建设社会主义!今天我要打死你,打死你这害群之马!幸好他腿脚有点不灵便,追不上我,我才有幸得以逃脱。后来又由于外县人对他群起攻之,将他绑在那棵曾吊过马的树桩上。此后,他便以为是奇耻大辱,从此怨声载道,怪话连篇。说什么大炼钢铁,民穷财尽,民不聊生;用泥砖砌炼铁炉,是小孩子过家家,是发高烧的病人在说胡话、干蠢事。还说他家的房子地主老财不曾拆,却被自家的兄弟推倒了;几千年来,我们祖先培植的茂密的树林,不到两个月,就被我们砍光了。说我们是败家子,在做过去gmd也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我知道他的牛脾气,自知不能处理好这件事,我就去找地委书记高达。因为土改时,高书记曾带领工作队进驻我们村,我爸爸一大胆哥哥的爸爸都是土改根子,高书记就住在我家里。我希望他能个别做思想工作,或者开个什么批判会,使大胆兄认识自己的错误,让我们还能做好兄弟。可是没想到姚令闻竟为高书记出了这么个火烧中游的馊主意,还胡说这是新时期有效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好办法,是马列主义的新的发展。结果把事情弄得这么糟,使我无法再面对自己的好兄弟。
第512页 既然这事你曾向高书记汇报过,那晚你为什么没有参加现场会?如果你能参加会议,也许事情不会这么糟。尤瑜觉得事情由梁大力汇报引起的,而开现场会却没要他参加,觉得十分奇怪,因而惊疑地问。 高书记说,火烧中游的现场会是个什么什么新鲜事物,先由干部试点,取得经验再推广,今后还会开一系列这种会,群众开会批判梁大胆时,你再参加。高书记还说我能大义灭亲,真正站稳了无产阶级立场。书记还说,这次不过是整一整浮头鱼,今后小鱼、大鱼,还会一批一批整。没想到第一个整浮头鱼火烧中游现场会才开头,梁大胆就晕过去了。要是没有成县长出面阻止现场会继续开下去,梁大胆早就没了命。其实,我只是想坚持大义,请高书记教育他,我怎么会想灭亲,要大胆哥的命!我真是鬼摸了脑壳昏了头,险险害死自己的好兄弟。我真该死,真该死!说着,他竟像个受了委屈、不由分说的孩子,捶着脑袋哭起来了。 大力兄,第一个火烧中游的现场会过去已有半个月了,谁也没有听到要再开这种会的消息,看来火烧中游不只烧了别人,也烧着了他们自己。这种会还未生出来就断了气,是成不了气候的短命鬼,以后大概不会再开了,你也不用担心自己要与兄长面对面斗争的尴尬的事出现。因此你不必这般紧张,也不必这么伤心。尤瑜听着梁大力伤情的自责,也十分同情梁大力的处境,就设法为他排揎心中的苦闷。同时他也知道,对梁大力这种好心的坚持错误的人,不能碰硬批判,只能小心诱导,大力同志,人是容易犯错误的,有时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就犯了错误,大胆兄、我与你,都一样。比如这次走山路,我不小心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几乎摔下山崖,要不是你拉住了我,我不是没了命,就是摔断胳膊跌折腿。这样的错误难道是我有意犯的吗?大胆哥犯错误的情况应该与这种情形相类似,我们应该好心劝告,而不能用火烧中游的办法刻意整他。大力哥,不知你是不是有时也在不知不觉中犯错误? 尤鹏老弟,在不知不觉中犯错误的情况,我也多得很。我也是你这么想的,只想对犯错误的人进行教育,但高书记不这么想。这次现场会加深了我与我哥的矛盾,这就是我好心办坏事,无意中犯的错误。火烧中游这种会今后开不开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恐怕这一生一世,我们也无法和好如初。何况我哥确实中了资本主义思想邪,他的脾气犟,即使要砍他的脑壳,他也不一定回头。而我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决不会动摇,愿为实现**理想献出自己的一切,也不能容忍他的错误。现在我们成了相背跑车,今后恐怕永远跑到一块来。梁大力还是忧心忡忡地说。 大力同志,你是我的好哥哥,梁大胆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尚未结义的桃园三兄弟。两位哥哥目前有摩擦,我这个做弟弟的当然应该做润滑剂。不过,你既要坚持真理,但也得顾及大胆哥的面子,我看你们各退让一步,我再好好开导他,保管你们一定会和好如初。大力哥,大胆哥的家在哪里,今晚我就去与他说说看。尤瑜见梁大力还为损伤兄弟旧情痛心不已,就想从中磨合。并找这个藉口,去看梁大胆。 大胆哥的家也在生产队的食堂旁,也只有一间屋,怎么还能住病号?何况他皮肤烧伤的面积大,医务所的医疗条件差,成县长漏夜把他送进了县医院,我也没有见到他。他苦笑着拍了一下尤瑜的肩膀,说,尤鹏老弟,这事只能以后再说,今晚不早了,还是到各大队催送土砖要紧。 接着梁大力领着尤瑜走了好几个大队,把大队支书或大队长从热被窝里拖出来,打个钉子覆个眼,将第二天送砖的任务一一落实。尤瑜回到工地住所的时候,雄鸡已高唱了三遍……他真庆幸不虚此行,它既磨合了与普通群众的思想裂痕,免除了他的告密,使自己逃脱了火烧的厄运;又因为他的帮助,建炉子的材料能及时送到,加快了炼铁炉建造的进度,工作提升到了上等。一箭双鵰,都是这位可敬而又可怕的普通群众的功劳。 尤瑜的工作干好了,鸡蛋无缝苍蝇没处叮。书记又怕他有成大山撑腰,与梁大胆更会一唱一和,亦步亦趋,他又多一重难越的关山。于是就要县里通知尤瑜回县抓深耕。他这惊弓之鸟,才有幸诚惶诚恐地逃回来。……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6仇胖子巧设陷阱,弥乡长青出于蓝 1 说到此处,尤瑜的声音细若游丝。他噙着眼泪望着窗外,天,灰濛濛一片;地,白皑皑望不到边;雪花,被暴怒的风驱赶着,漫天纷纷坠落。在暴风雪的威逼下,万物缄默无声,夜来绕床吱吱的飢鼠,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喝光了,菜吃完了,炭火也灭了,书桌上一片狼籍。浓重的寒气乘虚阵阵袭来,透肌啃骨,我不断地搓手顿足,还是颤慄不能自持。我打了个哈欠,一边脱衣服,一边迷惘地望着尤瑜,十分睏倦地对他说: 游鱼子,诚然,你讲的精彩的故事,正如歆享山珍海味,给人们以最美的享受。但是,过多地吃鱼肉腥荤,也让人倒胃,还是留点下次再说吧。看来你我都疲惫不堪,早该美美地睡一觉了。来吧,上床吧!我掀开被窝,正准备钻进去,他一把拉住我,焦急地说: 仇胖子,现在你还不能睡,因为最要紧的事我还没有说呢!
第513页 不就是深耕的事嘛!游鱼子,这又不是弥留之际的人写遗嘱,等到天亮恐怕就来不及。你会长命百岁的,明天,我陪着你,让你痛痛快快地说一天。不够,就让你说一年,说两年,怎么样?我狡黠地对他笑了笑,就钻进了被窝。 胖子,这与将死的人写遗嘱一样紧迫,今晚不筹划好,明天一早我们怎么行动?如果上级派人检查,我们如何应对?尤瑜又要拖我起床,我甩掉了他的手,十分生气地说: 活人就一定要让尿憋死。这热被窝又不是棺材,钻进被窝并不等于将死尸放进棺材,怎么就不能说话?难道就硬要坐冷板凳将自己冻成冰棍?他听到我这么说,立即笑着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紧紧搂住我,亲着我的脸,咬着我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 能说,能说,我的又白又胖的好老婆。两口子热被窝里说说悄悄话,就是夜游的老鼠也听不清,我还怕什么长耳朵?你真是我的武媚娘。我觉得他行为猥琐而又胆小怕事,可笑可憎又可怜,全然不像往日的游鱼子,连忙推开他,不无抱怨地奚落说: 游鱼子,我说你真的不可救药,比梁山伯蠢十分,比呆张生傻百倍,放着现成的莺莺小姐、祝英台不去搂抱,不辨牡牝,反来亲他这个带把的红娘。要是别人,当上书记,做了皇帝,妃子至少可以捞一打。可你还是一条光棍打上我的门,真让人笑掉大牙。当年鱼戏新荷动的游鱼子的绝技,难道真的丢到了爪洼国?好好好,不要闹了,你有屁就放,有话就说。此刻,他松了搂抱我的手,双目炯炯盯着我,十分严肃地说: 虬胖子,解放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官场竟这么险恶!往日,我自以为在官场鱼水得意,左右逢源,谁又能想到,火烧中游的现场会以后,上上下下,所有的眼睛居然都盯上了,我已成了等待众人推的危墙。说不定,过几天,你们的校长知道了我目前的处境,为了捞取政治资本,我再与你说话,他一定会来听壁脚。因此,今晚我要请教你,把深耕这件事安排妥当。日后我们少见面,就可以少听那些屎渣子屁话。你身单力薄,我这样一大捆稻草,在这么个大雨天,你根本背不起。 深耕一丈,亩产万斤,以为揪着自己的头髮,就能离开地球,飞向太空,真是痴人说梦。不过这也容易,他们喜欢说梦,你就给他们报好梦吧。弄虚作假,瞒天过海,做领头羊,独领风骚,当特级模范,这是你的看家本领来。游鱼子,你不如将这齣戏再唱一回,深耕三尺,上报一丈,岂不万事大吉?如今转而问道于盲,我这盲人怎么能为你这个明眼人引路?我见了他前所未有的怯如鼠雀的情状,便故意奚落他。他长长地嘆了口气,很有几分伤感地说: 人说骑虎难下,今天我才真正体察到这种处境的难处。骑虎而能驭虎,那就能咆哮山林,称王称霸,青云直上。人们常说的虎威,大概是描述这种情状。可是,一旦不能驾驭,虎左扑右剪,你欲下不能,欲骑不稳,稍不留神,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权力就是这种可怕的老虎。我目前的处境就是失去虎威的人骑虎,我只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那种弄虚作假的把戏,已不可再玩,再玩,就会被人家戳穿西洋镜。何况,虚和假也不是随意可弄可作的。韩非子曾说,画鬼魅易,画犬马难。无形的鬼魅,你想把它画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只有无形事物,才能弄虚。比如扫盲,一个村,一两百人;一个乡,四五千,一个县,十几万几十万。上面来检查的人一般只会走马观花,谁愿意蹲下来一个一个地呆呆数数?因此,你尽可以胡说八道。这正如吹气球,你不吹它,它塌地如一张纸;你使劲将它吹起来,它便膨胀成一头牛。更何况官员们都想夸耀自己的政绩,你能弄虚,他水涨船高,政绩就能斐然。你就为他树起一座高耸的纪念碑砌砖垒石,他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戳穿你的西洋镜?可是,犬马有形,走笔稍不留神,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就会变成了四不像,人见之皆会嗤其非,有形的东西又岂能作假?比如开河,一担泥巴、一块石头不运走,就不算完成任务。又如深耕要求一丈,钢钎插下去一查,少几寸、一尺,就是取巧偷工。这种盘石般的硬东西,你使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别想它增大半寸一分。上级要求,到明年春耕前,要求深耕农田三分之一,那简直是要挟泰山以超北海,又怎么能完成任务?因此我特地来求你给我点金术,你这个智多星,一定要为我指点迷津。 听了他的话,我简直气炸了肺!这些人将自己的幻想当作现实,远远越过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梦想自己成为骑士,还凭藉自己的实力与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6仇胖子巧设陷阱,弥乡长青出于蓝 2 风车奋斗,他虽被碰得头破血流,可于人丝毫无损。而我们的唐·吉诃德们却信口开河,把下属当作牛马,当作唐·吉诃德,一味驱赶着他们去暴虎冯河。他们明知其不可为,可是,胳膊扭不过大腿,驯顺的牛马岂敢与凶暴的狮虎抗衡?游鱼子如今不管怎么奋力涌浪掀波,也无从跳越龙门。我沉思良久,总算想出了一点门道,我深深嘆了口气,说: 我的天吶,深耕一丈,三个月内,全国要深耕三分之一的土地,那不等于要修建若干座万里长城?万里长城举全国之力,歷经千多年,而后修成,而这却限定在三个月内!我以为,即使用上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掘土机,几十年、上百年也不可能完成任务,何况我们全靠手挖肩挑,更何况挖掘出来的泥土不能运往渤海之尾,那么岂不是要在全国堆出一座座泰山、崑崙山来。人们常说,为官易,做百姓难,没想到,如今做官也这么难。不过,我不求上进,没有听你的话,没有走进南柯郡,不会招驸马,但也不会遭国王猜忌,总算躲过了你如今的这一劫。不过,既然我们义若兄弟,情同夫妻,我怎么也应该为你提出几条应对的策略。老公,我看这样做大概能应付检查。接着,我就唧唧哝哝将我的应对办法,塞入了他的耳内。他还没听完,就嘿嘿地笑个不停,搔着我的腋下说:
第514页 仇胖子,我的好老婆,你的智商远远高过武媚娘。这是虚与实的完美互动,真与假的巧妙结合,水与火的激烈碰撞。这是魔鬼共圣女翩翩起舞,这是君子伴婊子共枕同床。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那些下车伊始、信口雌黄、自鸣得意的昏聩的外行们,一定会错将虚当实来假作真,错把魔鬼、婊子当作孔圣人,演出一幕又一幕荒唐的闹剧。让我们这些终日愁眉苦脸、能看出门道的人,也凑合着乐一乐。好,就这么办!明天一早我就叫弥征行来你这里取经,先办好第一个点。我就去各乡秘密传授这一妙方,我想我们一定能斗过当代的唐·吉诃德们,矇混闯过关…… 他也实在太疲倦了,话才说完,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可是,我焦躁、恼怒,怎么也睡不着。窗外,风狂雪暴,大地一片白茫茫。此刻,我的脑子也空荡荡白茫茫的。我真不敢想像,搞社会主义建设,居然也如此弄虚作假!口称是人民的忠诚的儿子的党员干部,居然也如此胡作非为,丧心病狂!当年,巴黎公社的劳工部长路易·白朗,导演的那场解决工人失业问题的闹剧、悲剧,如今改头换面、变本加厉,又在我们现实生活中上演。当年,路易·白朗要工人们把大街上的石板,翻过来再铺上,铺上再翻过了,那还是一条街呀,他们虽也劳民了,却并未伤财,石板还是有那么多块。而我们的路易·白朗们却异想天开,走得更远,要将水田深耕一丈,让它变成烂泥坑,沼泽地,此后无法耕种,只能长野草!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超越他们的老祖宗千万倍!他们口口声声叫嚷耕地不用牛,如今却逼着每人顶十条牛。他们哪里知道,这样深耕过的田地,人和牛下去,都会招至灭顶之灾,今后又怎么能用拖拉机?他们这样一意孤行,劳民伤财且不说,到头来,田里不产粮食,老百姓都得终日飢肠辘辘,做无肠公子,做遍野的饿殍,这真是人类前所未有的浩劫。我的脑子像机器的飞轮疾转着,彻夜不息,雄鸡三唱之后,才囫囵睡了过去。 砰砰,砰砰,敲门声急骤地响起来了。我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天才刚蒙蒙亮,可枕边空荡荡的,早已不见了尤瑜,原来我抱着的已不是尤瑜,而是只枕头。我正恼他鬼鬼祟祟、来去无踪之时,弥乡长推开门,风风火火,闯进了我的房里。他粗黑的眉头打了个大疙瘩,开门见山,急急地对我说: 我开完深耕动员大会回来,整个一晚没合上眼。天哪,深耕一丈,要翻耕全部耕地的三分之一,真的这样去做,恐怕只要翻松白浪湖区的泥土,就可以填平洞庭湖。他们逼着人三个月要完成这个任务,否则,就要火烧中游,这不是逼着人背着泰山登天么?我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尤书记敲开了我的门,说他要抢时间去各乡布置深耕,至于如何具体做,他要我来找你。看来此次你又是我的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仇老师,你就去给我们指导工作吧!说时,拖着我就走。我用力甩掉他的手,也没好声气地说: 弥乡长,你没看见我衣都没穿好,这么冷的天,你是不是要把我冻成冰棍呢?弥征行这才意识的自己的行动卤莽,讪讪地松开铁钳似的手。我说,现在书记也被人盯上了,我是上了铜板册的中右,再把我牵掣出去,对你和尤书记都不利。然后我把昨晚我与尤瑜研究的办法告诉了他,他莫名惊诧,目瞪口呆地望着刚刚坐起来的我,几乎惊叫起来: 这,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弄虚作假?仇老师,你一向摸着石头打浮泅,脚踏实地办实事,怎么也说出这种没牙齿的话?我随即披衣起床,趿着鞋子,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 是啊!这确实是弄虚作假,不过这是以毒攻毒啊!他们弄虚作假,误党误国害人民,我们弄虚作假,是矇骗颟顸的皇帝,是实事求是呀!残酷的现实教育我们,老实巴焦的只会走进死胡同,胡说八道的才会有出路。过去,我认定目标不回头,碰得头破血流,到头来还没路走。以往整风反右时,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那些踏着别人的尸体向上爬的人却嚼舌根,说我是闭口蛇,外表老实心狠毒。说我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其实,我那不到十平方的楼梯间,经常无人来往,哪是什么密室,哪有什么基层?这种颠倒黑白的黑天冤枉我受够了。没办法,以后我们只好请古代的赵高当先生,学会指鹿为马的方法,才能适应这个秦二世当道的时代。如今,我改变了自己呆鸭般的老实,学会了狐狸似的狡黠。过去不敢做的事,今天我也敢大胆做。来而不往非礼也,过去阎王老子骗小鬼,今天小鬼也要骗骗阎罗王。今天我与你策划于密室,明天你就点火于基层,让大地燃烧起弄虚作假个熊熊烈火。说时,我将哂笑的阵雨洒向弥征行,他立即回报以狂笑的风暴。此后他几乎每晚都来,谈当天深耕的情况,研究下一步的对策。他那纵情的笑声,有如钱塘江上的子午潮。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旧历年关到了。过旧历年是中国传统的盛大节日,从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开始,到正月十五闹元宵,二十多天里,人们都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欢乐中。可今年的革命不平常,说是一天等于二十年,打破常规,连国务院规定的三天假期,下面也要缩短到一天。正月初二,朔风裹挟着冻雨飘飘洒洒地下,白浪湖乡的深耕工地的民工,就车水马龙地忙起来。正月初二这天,地委书记也如赶鸭子一般,赶着地县的一班人马,在检查了书记的试验点——过虎岗乡之后,正月初三,风风雨雨,来到了白浪湖乡。在炼铁工地火烧中游那次现场会上,该死的梁大胆不听话,致使他杀鸡未成,让尤瑜这只狡黠的猴子熘掉了,结果书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干部群众面前威信扫地。从此,书记便把尤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将尤瑜当作丰满楼来整。书记知道尤瑜喜欢弄虚作假,这次深耕,任务这么艰巨,他肯定完不成,这是整垮他的最佳时机。于是,他决定在他的忠实走卒——姚令闻领导的过虎岗区办的试验点上,树起全区的标杆,给尤瑜以精神上的强大压力,再深入检查尤瑜的深耕实验田,揪住他的狐狸尾巴,抖出他欺上瞒下的可笑的事,当作反面教员,让他出洋相。并且,一箭双鵰,借打击他来打击成大山,进而打击丰满楼在地委中残余势力,彻底肃清他对自己的不利的影响。
第515页 这天,又是天才亮,弥征行又来敲我的门,煞有介事,要我去观看现场会。我哼了一声,毫不经意地说: 弥乡长,你现在做的还不是日前我对你说的?要我去看,无非是翻老皇历,炒现饭,这味道啊,还抵不上一杯的白开水!说着,我端起杯子去给他倒开水,眼睛却乜斜着他。不过,这一瞟,让我感到十分蹊跷,从来都把紧张挂在脸上的你很行,此刻却挤眉弄眼,神秘兮兮地笑着,诡谲地对我说: 我的仇小弟,你以为我永远不懂世事的孩子,老是只能变作乌龟跟在你的屁股后面爬!告诉你,你错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这两年,通过党的教育,多谢你的栽培,我已不再是错认银行为很行的傻大头。老实告诉你,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我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的鬼点子远比你多。你为什么不去欣赏你的学生的杰作,分享你的学生的喜悦呢? 他这么一说,倒使我觉得自己的认识封闭保守,时代已日新月异,却看不到这时代的人的万千变化,还在翻陈年老帐。我要他快点把秘密告诉我,他反而越说越神秘。说什么把戏玩穿了,就不值一文钱。眼见是实,口说为虚,纸上谈兵、空口道白,有屁味!不如到那天亲眼去看看。他的话音刚落,作了个鬼脸,又神秘地笑笑,扭头便扬长而去了。他一反常态的行为,倒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想,他既然出了个哑谜,我就一定要去揭开这个谜底!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7焦大逞能遭灾灭顶 怪异标语"亩产斤粮" 1 早餐后,我穿上前些日子雨天下乡工作的那套行装出发了。我头戴蘑菇状的晴雨兼用的斗笠,身披件黑油布雨衣,脚着一双缀上铁码的防滑的草鞋。为了不让姚令闻等认出我来,我还扛了把锄头,融入了深耕的民工队伍,在已完成深耕任务的弓丘的上两丘的田里劳作。 近距离观察,这丘深耕好了的田,大约四五亩,离大道足足有一里,通往这丘田的田塍路,只有尺把宽,早给去田里深耕的民工的脚板磨光了,飘飘洒洒的雨,又在上面抹了层油。深耕试验田正中的似弦的田塍上搁着一排门片,上面写着翻耕一丈深,亩产万斤粮!,每个字之间,有适当的空隙。弓丘的弓形田塍上也搁着门片,书就两幅标语:一幅写着热烈欢迎地委检查团莅临我乡指导工作;另一幅写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完成深耕任务。门片将田塍塞得满满的,让人无法插足。大红纸上的篮盘大的黑字,经雨淋后,雨水、墨汁与大红颜色交汇流下,留下一道道黑紫的蚯蚓状的痕迹,不知是流泪还是流血。弓丘似弦的田埂,原来比弓形田埂约低两尺,深耕时,将田里底层的青夹泥垒在似弦的田埂上夯实,使弦与弓齐平,成就了一个标准的半个月亮。田里的泥土已经耙平,且灌了水。我想靠近田塍一圈的深沟时,至少应该深挖了八尺,加上填高了田塍,深耕应该足足有一丈。不过少挖两尺,虽不能说投机,但至少可说取巧了。靠近弦的一边,也应该挖了两三条深沟,通向田的中心。而挖沟时,将壤土堆放在田中间,至少也有两尺深。这样,这丘田的大面积,就无须深挖。隆冬奇寒,人们都不愿意涉水到田中心去检查,他们就能走捷径顺利过关。如果真有人要故意找岔儿,那就诱他去检查通向田中心的深沟,让他吃苦头。因为田塍又窄又滑,行走极其不便。三条深沟都被写标语的门片挡住了,门片是从各家各户凑集起来的,宽窄不一,左沟对应的门片为耕字,由两片门组成,分别写了耒与井;偏右的沟对应的是块大门,上马写着个粮字,粮后的一片窄门打了个感嘆号,像个从高空投下的炸弹;中间的那条沟并不居中,与这条沟对应是个万字,书写万字的门片是一块从宗祠取下的大门,很沉。我与弥征行讨论的时候,估计检查人员智商不会很低,特别是姚令闻还十分狡诈,他们决不会从门片没有挡住的留下的空处下田,因而决定把这几处深沟隐匿在标语后面。这一切都按我们商定的意见实施,丝毫也没有走样,哪里还有什么秘密?看来,弥征行是在故意捉弄我,要我今天在冷雨寒风中受半天罪!不过我觉得,单就这一点,弥征行改变了原来一是一、二是二的老实,领悟了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古训的真谛。孺子可教也,我为他的进步感到十分高兴。 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灰濛濛的天尽头,似乎有条细长的蛇在蠕动。渐渐地,渐渐地变粗变长了,渐渐地,渐渐地能辨清人影了,原来那不是蛇,而是一行人在这野茫茫灰濛濛的天宇间,划出的一条歪歪斜斜的蠕动的蚯蚓。近了,近了,嘈杂的喧嚣声可以听到了。近了,近了,人在泥路上跛行的怪模怪样,也看得清楚了。走在最前面的,穿件崭新的灰色干部装,肩腰宽如一片大门扇,他就是焦礼达。他肩着两根长长的有镰刀把粗的沉重的钢筋,钢筋咣当咣当地响,忽悠忽悠地闪动。他穿双乌亮的套靴,裤腿纳入靴筒里,靴筒上、衣裤上到处都溅满了泥。路滑难行,他仍然趾高气扬,大步流星往前走,把泥水溅得老高老高。焦礼达实在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因为他觉得今天正在惬意地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这只老鼠过去凶如狮虎,曾经咬伤过他,如今它受了致命伤,变成了过街老鼠,顷刻就要成为他囊中的猎物。在他身后的挪动的像座铁塔似的东北汉子,就是现任地委书记高达。他是焦礼达的强有力的靠山,不过,他那习惯穿东北大头鞋、在干燥的路上赶大车的脚,不习惯穿长筒靴在江南的雨中走泥路。在抹了油似的路上,这铁塔般的汉子东倒西歪、一步一滑,颤颤波波、惊慌万状,煞似外小脚女人。他的臀部、上衣沾满了大块大块的湿泥,显然,他已摔了好几交,他眉头打的结竟有核桃那么粗。他一生什么硬仗恶仗都打过,千难万险没皱过眉,就是没见过这种鬼地方,软折细磨,让他有力无处使,逼得他透不了气,简直比要他的命还难受。今天这只曾傲啸山林的吊睛白额虎,远离森林走泥沼,还不如一条丧家犬。他真后悔把他的深耕实验田,定在过虎岗区,更不该为了找尤瑜的岔子,到离城七十多里到白浪湖来检查。昨天乘拖拉机沿堤颠簸了半天,身子骨像散了架,才到过虎岗;今天,天雨路滑,好像扭秧歌似的走了二十多里,还没有到实验田。再折腾下去,他这铁塔也会塌泥倒地。在他身旁紧张照料他的兜腮鬍子,他左手高高擎起的那把昆阳特有的酱红色的油纸伞,好不容易才遮盖了高达的头顶;他右肩上耸,死命撑着高达的腋,简直像根支撑着将要倒塌的岌岌可危的高楼的歪柱子。一把小伞遮住了高塔的头,就盖不住马脸,马脸早被淋得像落汤鸡。脸变青了,面肌筛糠似地颤动,眼里射出坠崖时濒死的人的惊恐万状的光。
第516页 稍不留神,突然,兜腮鬍子的一只脚踩入水凼中,身子向一旁虚幌,啪啦一声,塌泥倒下。没有了支撑柱,高塔顷刻塌下来,重重地压在兜腮鬍子身上,唉哟!唉哟!上下两人齐声悽厉唿叫。油纸伞被摔成了好几片,雨水没遮拦地往他们脸上打,衣里钻,无可名状的奇寒,如刀似剑地刺着他们的心。他们真恨自己的块片这么大,要是能缩小成猫或鼠,在别人的袖里胯下能藏身,也不会落到这般悲惨的境地!门扇听到啪啦声,知道他身后的两座靠山崩塌了,即刻转身来搀扶,哌嗒一声,也来了一个嘴啃泥,两根钢筋咣当砸下地,一端砸中了兜腮鬍子的脚,虽然隔着长筒靴,还是伤得很不轻。痛死我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姚令闻裂开的兜腮鬍子的缝隙里蹦出来,真像芭茅中噗地窜出只夜嚎的猫头鹰。整个队伍像突然遭到强敌的袭击,惊慌万状,乱成一片。藏在兜腮鬍子身后不远的癞痢头,他形容猥琐,以往书记不愿意见他。他想,患难见真情,此刻书记有难,帮他解围,定会得到书记的垂青。过去他曾以抓鳝鱼泥鳅为业,走这种油滑的泥路,训练有素,这样,他像蜻蜓点水一般,十分轻快地蹿了上来,去搀扶书记。可是,书记立刻闻到了癞痢头刺鼻的腥气,鼻翼紧缩,显出鄙夷不屑的神态。兜腮鬍子见状,连忙厉声喝令退下,癞痢头只得讪讪离开。此刻兜腮鬍子顾不得被砸的脚的揪心的疼痛,想立即挣扎着站起来去扶,但书记的超重的身体,像座大山压着他,他不能挪动半寸。 幸亏此时他们身后有双铁手把高塔扶起来,支撑住,并将自己头上的蘑菇斗笠罩在高塔头上。他用力撑住高塔的左腋,简直像背着他。高塔低头一看,见他头挽白袱子,腰系黑色腰围巾,袜子套着草鞋的双脚叉开,像两个铁桩,稳稳噹噹地钉在泥地上,俨然是个地地道道的湖乡汉子。仔细一瞧,瞧见了他古铜色的脸上的左靥旁的疤痕。高塔顿时心头一热,这不就是他准备火烧中游时,要烧掉的尤鹏吗?此刻,他有几分懊悔,觉得过去做得太绝了。要是那天在炼铁工地的火烧中游的现场会给烧了,他今天岂不是要在泥里滚?细想起来,这尤鹏虽然不那么听话,但工作还算不错,开河任务完成得很出色,炼铁炉也建得比姚令闻的好。可是他不搞思想革命,专靠物质奖励,明目张胆地执行修正主义路线,如果不拨正航向,他定会被狂风恶浪吞没。何况他的姐夫是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在昆阳的代理人,而他又是这条路线的忠实执行者,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决不能怀妇人之仁,姑息养奸,一定要无情打击,拔掉这棵修正主义的毒草,剷除滋生资本主义的土壤。不过目前自己马失前蹄,进退维谷,还得仰仗他这根拐棍。此刻,好几个县的领导见书记这般狼狈,都投书记所好,说天雨路滑,行走不便,检查最好延期进行。不过,高书记心里想,今天是突击检查,定能抓到尤瑜思想右倾的铁证;改期,这猴头做好了准备,还能查出什么实据?领导者要以理服人,就要抓住铁的证据,让他口服心服。何况自己经常教育干部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又怎么能临阵退缩?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伟大理论的忠实践行者,是支撑社会主义大厦的栋樑,如果遇到一点困难,就打退堂鼓,变作灯芯草,遇上一级风,就塌泥倒地,那岂不让尤鹏一类人看笑话?现在他距离试验田不足三百米,只要稍稍坚持一下就到了,比如洗澡,全身都洗完了,干嘛要留下条**不洗?他一定要去看清究竟,决不能半途而废。于是他宣布继续前进,并告诫大家,在困难面前,决不能做缩头乌龟。 大路走完了,折转走上了民工来往踩得熘光、细雨又给它摸上了油的又窄又长的田塍路,这一行人走在上面,左歪右晃真像马戏团的丑角走钢丝。而兜腮鬍子姚令闻更狼狈,他拖着被砸伤的腿往前挪,腰弯得像张弓,有节奏地时升时降,好似尺蠖在枯树枝上一屈一伸地爬行。他的受伤的脚一点地,就像踏在刀口针尖上,如此奇寒,他居然汗下如雨!好几次还滚进了水田里,可是他不敢哼一声,因为这一次的行动全是他策划的,书记只是他的传声筒。自作孽,即使痛死他也不敢吭一声!书记几乎是被尤瑜背着走,脚虽不听使唤,但也不怕摔倒。不过,他也大惑不解,一向好表现的尤鹏,一贯实行路边政策,将试验田摆在路边,好让检查的领导第一眼就能看到。怎么,今天却让自己的深耕试验田远离路边,这岂不如古人说的衣锦夜行,风光尽丧,真让人摸不着头脑。于是他就挑剔地问尤瑜: 尤鹏,你把试验田撂在塅中间,离大路老远,在大路上走的人,检查工作的领导,怎么能看到?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高达不明白个中的蹊跷,尤瑜心中不禁好笑。不过他还是王八敬神,装出极端虔诚的样子,小心谨慎地敷衍着说: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7焦大逞能遭灾灭顶 怪异标语"亩产斤粮" 2 书记,您不是常常教导我们要做老实人,办老实事么?过去我工作飘浮,做表面文章;自火烧中游现场会后,我深刻认识了它的严重危害,决心痛改前非,扎扎实实工作。将试验田搁在塅中间,逐步向路边延伸,这是我们决心向领导、向祖国、向人民表明搞好深耕的宣言,向高书记您交一份满意的答卷。也只有这样,我才配做您的学生。
第517页 听他这么说,书记突然眼前一亮,过去是不是自己把尤鹏看扁了,或者他真的变好了?现在他贯彻地委的决定很坚决,对自己也很爱护,并不像姚令闻说的那样,花言巧语,敷衍应付。而姚令闻想的与书记不一样,尤瑜这猴头,让试验田离大路这么远,别人不能清楚看到这里的情况,便于他弄虚作假。今天无论如何,要将这虚假揭出来,让这猴头原形毕露。姚令闻看得比高达深一层,但还有一层没看懂。试验田离大路远,路窄行走不便,雨雪天能更有效、更残酷地折磨那些喜欢整人的专家。就这样,半里多路,一行人连滚带爬,走了半个钟头,才陆陆续续站到试验田边。 田整得很平,泥上放了层薄薄的水,水面盪起细微的波浪,有如静夜遥远的天际送来的旋律优美的乐曲。大概施了不少的人粪尿,就是在这隆冬时节,也送来了阵阵浓重的刺鼻的臭气。书记问从哪里运来这么多肥料,尤瑜指着前面一条通往大堤、被人用脚板磨光的田塍路,告诉书记: 这田里的肥料是用船从昆阳运来的。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我们区靠近河边的几个乡,秋收后,每个乡就调拨两条船去昆阳城里运肥,准备在今年插秧前,每丘田里都撒一轮人粪尿。书记放眼堤旁的田里,撒落着的如眼镜片的圆形的水凼,有如夜空里的璀璨的繁星。大概那些圆凼里,也灌满了人粪尿,不然,这般空旷的田野中,怎么会瀰漫着这么浓厚的臭气?书记想,千里马不是笨驴,它不会那么驯顺。如果因为它不驯顺,就赶走它,甚而至于宰掉它,岂不是黑天冤枉、暴殄天物?此时他注视着坦荡地凝望远处的尤瑜,心中不禁幽幽地升腾起几分自责。 宣布检查开始后,门片焦礼达和和癞痢头都来了劲。门片把一根钢筋塞给赖昌,板着面孔,用命令的口气,不无讥讽地说: 我的赖乡长,田那边写标语的门片窄些轻点,你到那边去检查,这边的门又宽又重,你搬不动,我就检查田的这边。注意!钢筋要直插入去,才量得准;田里的泥水没过了钢筋上红标记,才有一丈深。你三根骨头四条筋,平日只能拿根绣花针,今天要使用这又粗又长的钢筋,那是蚂蚁要扛孙悟空的金箍棒,不使出吃奶的力气,就别想把它插直插到底。 焦礼达当着全地区干部的面,不留半点情面,将带刺藏针的话,掷过去,刺得赖昌心慌脸发烧。他肩着钢筋,气呶呶地走向田塍的那边走去,心里不停地嘀咕:你***鸟**,狗眼看人低,不就是块片如牛力气大,有什么了不起!插根钢筋又不是拉大车,我就不信比不上你。他磕磕碰碰,像在扭秧歌似的走到田塍的那边,选择了一块上面写着耒的较轻的门页,将它搬开,双脚站在田埂上,双手紧紧握住钢筋,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往下插。谁知用力过勐,这一插的速度过快,钢筋犹如插入无底洞。他的上身即刻快速弓下去,屁股高高撅起来,变作了头;头坠下去,取代了屁股的位置。遮羞的棉帽甩掉了,裸露出光滑的头。手抓不稳钢筋,身子左偏右歪,一个倒栽葱,磨擦系数极小的癞头,像根打了蜡的玻璃棒,深深插入了泥里;而双腿向上叉开,在空中胡蹬乱摆,活像马戏团的小丑,倒立着摆动双腿做体操。这幅千古奇观的漫画,有如平地一声雷,简直把死人都惊醒了。被严寒压得缩着脖子,像半死不活的瘟鸭的检查人员,顿时活跃起来,他们伸长的鸭公脖子上的头,恰似拨浪鼓在摇;他们弯腰捧腹,张开鲇鱼大口爆炸般地笑。赖昌挣扎了好一阵,总算从泥里拔出了头,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不敢仰视众人,几乎将头埋在胯下。他原本小若猫兔的身子,此刻蹙缩成了田螺蚌壳,哪里还敢再向田中迈出半步!好在他是洞庭湖的铁麻雀,见过几迴风浪的,这种尴尬的场面,对他来说,已不是第一次。稍过片刻,便掩饰了内心的惊慌,镇定下来了。虽然头上沾满粪泥巴,酷似个长满了黄霉的驴粪蛋,虽然浑身滴水,寒气钻心透骨,虽然听到了一片如雷贯耳的狂笑声,但他这只胆大的过街老鼠,一如既往,无需抱头、也不惊慌,更不觉得腆颜,坦然地走过去了。只是冻僵了的手脚不听使唤,走路趔趔趄趄,完全失却了此前常在人前炫耀的情态。 焦礼达原来与赖昌仔细研究过,他们认为,请人哭娘没眼泪,这次检查一定得自己动手。两人分工负责,地毯式地检查,一定要揪住尤瑜作弊的黑手。可没有想到,癞痢头才上阵,就败倒下来了。他望着癞头歪歪斜斜的背影,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鄙夷地说: 呸!该死的癞痢头,纸煳泥捏的,才碰上几滴雨,就被打得稀巴烂。与你这种背时鬼搭伙办事,真是挑水找错了码头,走进了茅厕里,倒***八辈子霉! 为了显示他迥异于赖昌的英雄气慨,此刻,焦礼达手操钢筋如握枪,迈开大步向前闯,真有几分像武二郎提着哨棒迈向景阳冈。走到田边,他想,这没有搁门板的空缺处,肯定翻耕很深,留着让偷懒的检查人员去检查。翻耕不合格的,一定用写有标语的门片挡着,不让人去检查。哪里深耕了,哪里未深耕,他们不会让人摸到规律,他可不上他们的当。他决定不是中间,也不从两边着手,因为从门片的空缺处进入大田那块,一定挖得很深。俗话说,身大力不亏,他大步从右面的田埂走过第三块门片,将写着万字的那块最大的门片搬起来,啪啦一声摔下去,铺到田里。他汲取了癞子倒栽葱的教训,稳稳噹噹在门板上站定后,单手舞弄起钢筋傍着门板直插下去。左边右面,提起插下,一连七八次,毫不费力,好像孙悟空在耍金箍棒。人们一支烟还没抽完,他就报出了八个合格的数据。
第518页 此刻,我心里惶急极了。我想,焦大凭藉门板稳步推进,定会化险为夷,就能进行地毯式检查,直达田中间。我和弥乡长彻夜不眠,设下的陷阱,岂不就会露馅?可就在这骨节眼上书记觉得天气实在太冷,自己不愿再受磨难,不想再检查下去。听说检查合格后,书记回头用总结性的口吻,对参加检查的县区领导说: 同志们,白浪湖乡的深耕,与过虎岗区的一样,完全符合要求,今天检查告一段落。下午开会,请姚令闻、尤鹏同志介绍经验。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7焦大逞能遭灾灭顶 怪异标语"亩产斤粮" 3 以姚令闻的经验,二十多天里,一丘这么大的田,要全面翻耕一丈深,简直不可能。他深知尤瑜鬼点子多,还是做他的学生时,他就经常捣鬼,自己没少吃苦头。当年,他晨起查教室时,尤瑜趁早晨光线暗淡,神不知,鬼不觉,将只粪撮箕罩在他头上的事,他至今记忆犹新。他想,田周围耕的深度与田中间的绝对不是一样的。傍田埂的地方深耕合格,田中也许还没有翻耕。尤瑜还在试验田周边田埂上摆满了写着标语的门片,只留着几个通向田中的口子。显然,留着口子地方深耕合格,让人去检查;搁着门片的地方深耕不标准,用重重的门片拦着的,也许还未翻耕,使你为难不敢去。这猴头以为别人都是白痴,居然在关夫子面前耍大刀。此地无银三百两,明眼人只要刨开此地,不就见到了银么?现在只有检查尤瑜用门片拦着的地方以及田中间,这脓包不就给戳穿了。可惜他自己被砸伤了脚,痛得如刀割,不能下田,否则,他会罈子里抓乌龟,手到便抓着。他将这一意见告诉了焦大,要他吃点苦,无论如何要到田中间去,查个水落石出。接着又走到高书记面前,当着尤瑜的面,皮笑肉不笑地很不客气地说: 高书记,尤书记像流寇李闯王那样,曾熟读《三国》,兵不厌诈、声东击西这些传统的用兵原则,他当然熟悉。如今他用的是空城计。这空城不在田埂边,而在田中间。外边他掘了道护城河,使人不敢到中间去。高书记,王麻子阉猪要过硬,决不能留下个假太监。我们一定要派个人到田中间去彻查? 姚区长,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天这么冷,赖昌在田埂边检查,就来了个倒栽葱,谁还敢再窜到田中间去淹死? 高达心想,在过虎岗区也只检查了深耕田的周边,他既然了解个中底细,他那丘深耕试验田中间肯定也是空城、假太监。其实,当时他也想到了这点,由于姚令闻是他的亲信,他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而尤瑜则是另一只船上的人,那就应该横挑眼睛竖挑鼻,像拖网打鱼那样,不留死角,处处都拖到,可他就是担心没人去。焦礼达已被姚令闻面授机宜,心中有了底,更何况这样能在高书记面前表演一番,树立起自己的美好形象,何乐而不为?于是他立即伸直腰杆,举起右手,像入党宣誓那样,庄严地说: 高书记,您不用担心没人去。如果真的没人去,我去,我去!说着他取下写着万字的那块最大的门板,啪嗒一声,铺在田中,然后跳到门板上,如戏台上的孙悟空舞弄金箍棒那样,将钢筋挥动起来,大声嚷道,同志们,果子不亲口尝一尝,怎么会知道它是甜还是酸?我说尤书记的试验田像个红漆马桶,外表漂亮里面臭。不不去田中间检查,怎么知道这丘田翻耕的深度,里外都一样?你们怕冷不去我敢闯,豪杰从来与人不一样。游鱼子最会玩鬼把戏,我们千万别让他的当! 舞过一阵钢筋之后,他下到田里,又将门板向前推进了一米多。然后跳到门板,左右两边插钢筋,一声一声嚷合格。一道来检查的领导无不啧啧称赞他勇敢,都投以钦佩的目光。我见到这一情况,急得一颗心擂鼓似地跳起来:一块喏大的门板,抵得上一艘小船,驾着它几乎可以到大江大河里闯风浪,一丘浅水田里,哪一处它都可以去?那么,原来我和弥乡长苦心孤诣设下的陷阱,岂不全派不上用场?游鱼子呀,如今我再也帮不了你,雪上加霜,你该倒大霉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学楚霸王唱天亡我也的悲调了。 听到众人的赞扬,焦礼达情绪高涨,此刻他已不知自己在人间,还是在天上。他抓起钢钎站到门板靠田中的一边,将钢钎插下去,开始大概碰到了一块石头,钢钎没有全插下去。于是他就用尽全身的力气,勐插!这下可糟了,他失却了平衡,站脚的门板的这端被踩下去了,而另一端又如跷跷板,翘上了天。焦礼达立即滑入了犹如稀粥的粪泥里,踩下去虚若无物,人直往下陷,顿时泥水没腰,齐颈。而那块门板的那一端,翻转一百八十度,直向他头上盖过来,幸好焦礼达是游泳高手,施展潜泳的高超技术,一头扎进粪泥里,否则会头破血流,后果不堪设想……站在田埂上屏声息气观看的干部们,见到这惊险的一幕,终于都忍不住,久憋在胸中气,像喷泉一般迸出来了,几乎同时尖声惊叫着: 出事啦,出事啦!焦礼达没命啦! 事情到没有人们惊叫的这么可怕,焦礼达在门板下挣扎了一阵,终于钻出来了,在泥上胡乱地划着名双臂,歇斯底里地高喊救命!前车之覆,后车之鑑。才一会儿两个傻瓜掉进了陷阱,谁还愿意为了救一个傻瓜,与他绑在一起出洋相?因此,各路诸侯面面相觑,都作壁上观。尤瑜知道这沟的深浅,人命关天,此刻他心急如焚。他顺手拿起赖昌丢弃的那根钢筋,将写有一字的那块门板推向田里面,随后自己跳上门板。尤瑜在湖区工作了多年,他知道行船需要平衡,他不会像吊**这个傻瓜,站在门板的一端玩跷跷板。他在门板中间站稳后,才将钢钎伸过去。嗷嗷叫的吊**,慌忙中头只顾往上蹿,嘣的一声,碰到钢钎上,一缕殷红的血在满是粪泥的脸上流淌,可此刻吊**毫无察觉,牢牢地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另一端,下口气接不着上口气,断断续续地唿喊着:
第519页 尤,尤书记,你,你救了,救了我的命。你,你是我的再生父母,重生爹娘。接着,尤瑜拉着钢筋的这一端,像牵牛一般,把吊**拉到了门板上。长筒套靴早掉了,他冻僵的光脚丫子站不稳,一头又栽倒在泥坑里,尤瑜一把拉住他,才没有再此陷入粪泥中。此刻,作壁上观的智叟的鼻孔里又哼出了冷冷的奚落声: 哼!这么大一块满身黑,真像一只大河马!屎壳螂改变不了呷屎的本性,鸟**毕竟还是鸟**,他能办成什么事!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7焦大逞能遭灾灭顶 怪异标语"亩产斤粮" 4 事情就这么匆匆过去,检查也就只能草草收场,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因为此时无论怎样重赏,此地再也无法找到如焦礼达那样的勇夫,竟敢于踏着焦礼达的尸骸,再往深不可测的沼泽中闯。只是尤瑜这一招,可害苦了高达书记和马脸区长,因为尤瑜要去救吊**,他勐一松手,高书记站立不稳,又倒了下去了,像泰山一般,重重地压在兜腮鬍子区长身上。幸亏斗牛士般的弥征行适时赶到,笑着扶起了他们。 这件恼人的事刚刚过去,又一件惊心的事又接踵而来。回走的路上,不知那个还有闲心的干部又回望了那丘可怕的试验田,即刻惊叫起来: 同志们,你们看,你们看!那田边的标语……大家蓦地回首一看,个个都惊叫起来: 翻井丈深,亩产斤粮!这般攻击总路线、大跃进,何等猖狂! 讽刺深耕为翻井,何等恶毒! 这是反动标语,这是反动标语呀!这个鸟**,还有那个癞痢头,竟将好好革命标语篡改成反动标语,真是狼心狗肺,丧心病狂! 高达听到众人斥骂,回头一看,也不禁心惊胆颤,立刻在一行人中间搜索焦礼达。天气这般冷,焦礼达一改平日的洁癖,头上的粪泥不敢洗,湿透的衣服不能脱,缩颈、弓背、赤脚走在油滑的泥路上,高大的身躯早矮了一半,成了名副其实的鸟**。高达见到他,就将冰雪撒向他: 焦礼达,赖昌,没想到你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你们生崽生不出,无事生非,却疴出个妖怪来!依我看,定你们个**不为过。 要不是大家都在雨中走,书记自己也冻得浑身战慄,他定会命令大家停下来开个批判会。好在弥征行早有准备,马上拿出裁剪好的方块纸片,钉到门板上,就写起来。他写的字虽没有原字笔力遒劲,倒也落落大方。不是十分细心的行家,恐怕还辨不出来。 中午,白浪湖公社的招待餐颇为丰盛,诱人的异香盈溢公社礼堂。宾主们殷勤地举杯,盛赞书记决策英明的谀辞累牍,肯定深耕伟大成绩的艷语连篇。只是人人心中都深藏着的话不敢说:深耕过的土地,人下去就遭灭顶之灾,牛耕尚且不行,那又怎么能用拖拉机去翻耕?看来宣传的警语中的耕地不用牛之后,还得加上一句耕地不用拖拉机!照这样下去,社会主义建设每前进一寸,生产技术就得倒退一尺,这是谁家的奇妙逻辑? 赖昌此刻什么都不考虑,他冥思苦想的是,要借件能御寒棉衣,火房大师父满足了他这个愿望,乐得他唿爹叫娘。他立即剥去今天才穿上的不过现在已透湿了的新大衣,穿上油光可鑑的寡棉袄。他的形容本来憔悴,如今低眉不敢瞧人,穿着又这般寒碜,显得更加窝囊,但总算还能忝坐盛宴之末,啜饮芳醪,遍尝佳肴。最悔恨的是鸟**,他恨自己的块片大如牛马,在白浪湖这穷乡僻壤,除了蚊帐,再也借不出这般宽阔的衣裳。如今人类已高度文明,书记、别县的贵宾在座,他总不能效原始人,赤身**,出现在这大雅之堂。他是昆阳着名的三双筷子中的最能冲锋陷阵的先锋,可今天他只能自己画地为牢,用伙夫的油滑铁冷的被子捂着,孤零零、赤条条地僵卧在厨房的楼上。有生以来,他这个英雄第一次眼巴巴地失去了用武之地。筵宴间杯盏勺箸敲击的美妙的仙乐,不绝于耳,鱼肉鸡鸭喷逸的诱人的异香,充盈于鼻。他翻肠倒胃,涎流浮枕,真觉得生不如死。 赖昌、焦礼达心中还放不下的,就是不知高书记怎么整他们。不过书记对自己人往往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不管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事,斥骂几句就过去了,因为孩子毕竟是自己的。只是今天情况特殊,两次改变了他预定的计划:下午介绍经验,原来准备让姚令闻唱独角戏;在检查深耕之后,肚里一盘算,又改为由姚令闻、尤瑜唱双簧;宴席上几杯酒下肚,听着干部们、特别是各县领导干部的风生的议论,又决定让尤瑜来唱独角戏。下午,书记让尤瑜出尽了风头,而使姚令闻如坐针毡。 晚上,弥征行的笑的狂涛又冲击着我房间的四壁,让人觉得整座房子都在晃荡。他向我亮出了今天早上给我出的哑谜的谜底: 我们在刁钻的检查人员可能从这几处下到田里、通向田中地方,分别掘了个宽两米的深坑,坑的外侧的用削得浑圆的僵硬如石的泥块与浑圆的萝蔔交互砌成陡磡,坑内灌入人粪尿、草木灰和部分壤土,然后奋力将它们搅拌成煳状。在深坑前方,他又故意让一些土块露出水面,误导好事的检查人员做出错误的判断,此处耕的深度不够,急切地要到里面探查。当他走到坑外侧的坑沿边时,浑圆的泥球与萝蔔受重压滚入坑底,强行的人,自然也滚进泥沼里,陷没头顶。这样,杀了一只鸡,儆住了一群猴,谁还再甘冒坠入粪坑尿池、出尽洋相的风险去检查?我还估计他们检查时或许会破坏标语,所以我预备了纸笔。没想到居然派上了用场,也让我能一显身手!这些就是你的学生的别出心裁的创造。不过说青出于蓝就太夸张了,因为你的心有七窍,而我才被你给开了一窍。
第520页 弥征行的话如九天飞泻的瀑布,立刻激起了我恣笑的洪波。这瀑布与洪波叠加在一起,震撼着我脆弱的心灵,我只觉得天地都在摇晃。但我也不得不打心底里佩服他,翘着大拇指极口夸赞: 不夸张,不夸张,一点也不夸张!你的字居然也写得这么好!你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弥征行,如今真的你很行!我不能再做你的先生,倒应该老老实实做你的学生。 屋里,叠加的笑的波涛再度倒海排山,户外,肆虐的风雪又忘情地漫天癫狂。我真嘆服造物主的无穷尽的睿智,居然能造出一个这样的奇妙世界!……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8深耕良田变沼泽;报喜缺数留空白 1 唉!过去我们视真理如盘石,没想到世易时移,如今真理到了你们手里,竟敢变成柔软的面团,可以任意搓圆搓扁,照这种做法,,这些年来,一些人粉饰浮夸,弄虚作假,指鹿为马,都无可非议。仇胖子,古人曾说,何意百鍊钢,化为绕指柔。看来你这百鍊钢一般的脑袋,如今也随着季节的变化,热胀冷缩,化为绕指柔了;你身上的毛色也适应环境变换,变成了让人嘆为观止的变色龙,真是时势造英雄啊!按这种逻辑推断下去,我也是一只该杀的儆猴的鸡。胖子,道不同,不相与谋,那么,今天你就不应引我为座上宾,我该去理想的地方应该还是北大荒。竹海长嘆一声,不无揶揄地说。 竹大哥,我的话没说清楚,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仇虬胖嘟嘟的圆脸上,鼓鼓地睁着两只圆眼睛,面红耳赤、赌咒发愿地争辩道,如果我和尤瑜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就不择手段,指鹿为马,粉饰浮夸,那么,这些年来,我们就不会苦苦地寻找你。可是,长期来,严酷的现实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我们,逼得我们非变不可呀!不过,我们的外表似乎有些变化,我们的心,却始终滴着殷红的血。我们不是不知道真理如盘石,不可转移的道理,不实事求是,弄虚作假,粉饰浮夸,就会祸国殃民。但是普天滂沱大雨,地下就很难保留一块干地。一床大被子,几只小跳蚤怎么能撑得起?人在矮檐下,暂时也只能低下头。君不闻,古代韩信为售大志,曾忍辱从无赖的胯下爬过去;近代蔡锷装疯,才有机会反袁走云南。老子曾张嘴示人说,硬的牙齿掉了软的舌头在,我们明知自己如鸡蛋般脆弱,为什么一定要偏要往坚硬的石头上碰?这些年来,我们曾做了一些为洪涛推波助澜的事,但天地可鑑,我们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追名逐利,而是在一定范围内,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可怜的人民的利益。就以这次深耕为例,上级压下的指标,那是漫天乌云,滂沱大雨,谁也无法抗拒。如果你跟着他的指挥棒转,深耕一丈,那上好的稻田不就变成了人不能入、牛不能耕的沼泽地。如果你针锋相对,力责其非,即使不被划为右派**,梁大胆火烧中游的下场,也在等着你。对待这种事,显然不能实事求是,而只能弄虚作假。我们这样做了,既惩罚了伥鬼,也蒙蔽了老虎。至于这些年,尤瑜在一定程度上,救助过你,他还不是也仰仗弄虚作假变戏法?如果他赤膊上阵,岂不与你同归于尽,都成了右派?他又还能保护谁,救助谁?他在粉饰浮夸的滂沱大雨中,能支起顶小帐篷,保存了一小块可怜的干燥的土地,这难道错了么?我受他的影响,改变了自己僵硬的外表,这难道不应该么? 竹海见到仇虬委屈的样子,想起这些年来他们忍辱负重,在极端险恶的形势下,在一定范围内,曲折地伸张了正义,为人民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而自己却无端指责,岂不恩将仇报?于是他觉得十分痛心,十分歉疚地说: 你们没有错,你们没有错!是我一时情急,错怪了你们!胖子,你的一番话,让我从本质上认识了实事求是的精髓,那就是一切从实际出发。有些事看似做错了,其实做得对;有些事好像做对了,其实全错了。世事光怪陆离,实难辨认,只有从实际出发,才能判定真与伪,是与非。坚持真理,坚持正确的路线,是一门高超的斗争艺术。一厢情愿地痴人说梦,依样画瓢的笨牛苦干,都无助于现实的前进,而只会将它弄得一团糟。大跃进后的农村的哀鸿遍野的现实,岂不发人深省么?是啊,在特定的形势下,你们从实际出发,在夹缝中坚持正确的东西,你们是真理的捍卫者。过去,你们不以我为异类,深切地同情我,热情地帮助我,我应该深深地向你们表示我的敬意。来,请你干了这一杯!竹海想起他们过去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帮助自己的可昭日月的深厚情谊,不禁泫然泪下。 竹兄啊,我们确实想坚持是正确的东西,我们确实珍视我们之间的纯真的友谊。但是我们没有常山舌,也不敢唱《正气歌》,我们也不过是猪八戒的嵴樑——无能之辈(悟能之背),好事做得不多,违心的事却干得不少。当年,恩师罹难,我缄默不语,袖手旁观;为博取名利,尤瑜虚报瞎说,为浮夸风推波助澜。真是俗不堪耐,不堪回首,我们问心有愧呀!只是深耕中我们弄虚,从实际出发,为百姓保护了一片耕地,算是有功;可是接下来我们作假,谎报产量,多征了公粮,使百姓无米为炊,又实在害苦了他们。说到此处,他悔恨自己的所作所为,低头不敢正视我,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站在老师的面前。接着他就说起谎报产量的前前后后的情况——
第521页 自深耕检查在浪拍湖捅了漏子,两名干将出尽洋相以后,高达书记一个多月卧病谢客,领导们谈起深耕,就色变口噤。从此除了为炫耀自己的干劲,嘴边纸上,瞎说胡夸,向上级汇报外,深耕的事,就让它自生自灭。不过,农村其他方面工作的虚报浮夸,盲目冒进,却愈演愈烈。新的学期开始了,我把自己圈在校园里,每日引导学生与牛顿对话,与华罗庚牵手,校外的烦心事,也懒得去管。不过,学校毕竟不是封闭的真空,这些事就难免不被风颳进来,目睹的虽少,耳闻者却多。这年,才吃过年夜饭,生产队就浸种育秧,全面推广双季稻,据说,有的人民公社还提出一年种三茬。为了实现高产,从东北引进了一种粳稻。这种稻子很奇妙,个子矮,腰杆粗,颱风刮不翻,洪水沖不倒;谷粒紧紧咬住禾穗,鸡鸭吞入肚里,就像鱼儿吞进了鱼钩,怎么也甩不掉。为了逼使老天低头,保证秧苗生长有适宜的温度,人们鼓足了沖天干劲。在秧田北面,高高地树起了一道挡风的屏障,门板、晒簟、雨伞、斗笠、被单、蚊帐,乃至五颜六色的女人的破衣裤,全都用上了。这些屏障,似断断续续的长城,如千姿百态的游龙,在南中国大地上绵延,扩张。万户千家,男女老少,用鼎罐炉锅、盆钵茶壶,昼夜不停烧热水,穿梭般忙着把它倒进秧田里,提高秧田的水温。就只没有将白日挡风的破棉袄,冬夜御寒的烂棉被盖在秧田上面,真是诚心可悯啊!可恨那玉皇大帝、雷神雨师,太黑心了,接连几十天,风雪冻雨,纷至沓来。防风的长城倒塌了,保暖的秧床结冰了,可怜的秧宝宝夭折了。那些可恼的稗子,却鸠占鹊巢,无忧无虑、无边无际地疯长起来。人们只好免为其难,让弱女充壮男,将野稗当作佳苗,堂而皇之插到大田里。除了插上稗子的大田外,其他的稻田,到五月末又插上了补种的东北粳稻。可人粪尿,猪牛屎,都堆灌进了实验田,其他的田,水清如镜,泥坚如石,鸟不曾拉屎,简直是空绝古今的最标准的卫生田。而那东北粳稻,却是蚂蚁个子,牛马肚肠,吃肥特别多。按老百姓俏皮的说法,这种稻子只能插在屁眼里。可如今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硬要把它插在清水中,它们就像小人国训练有素的士兵排列的方阵,个个笔桿似的钉在大田中。那些深耕实验田,则成了粪尿坑,烈日蒸煮粪发酵,田中一丈深的泥巴化作一锅粥。牛无法耕,人不能下,只能让稗子杂草漫天霍霍长,眼巴巴看着它变成沼泽地。 姚令闻是绝顶聪明的智叟,他与众不同,实验田牛不能耕,人不能下,他就让一些人用绳子牵着牧鸭划子在田中来回穿梭,将田耙平,然后插上秧。这田肥料充足苗疯长,即使到收割时还只有尺多高的东北粳稻,插在这实验田里,不足一个月,就出类拔萃,长到一米多,才出生的女婴瞬息长成了大姑娘。可怜一夜北风起,株株苗子塌地嘴啃泥。可你别嘆息,莫惊慌,我们的智叟就是有办法。他放干田中的水,任炽热的阳光将泥晒干。稻子黄熟的时候,他又发动干部教师人民公社的全部劳力,将好几丘田里的稻株移植到一丘田里,稻株挤挤挨挨,就是丢颗石子,也只会搁在稻穗上。他在田中树起块又高又大的牌子,上书着醒目的红字:翻耕深一丈,亩产万斤粮。旁边空出的田,插上秧,牌子上写着:稻麦一年两熟,亩产粮食三千斤。 五谷不分,或者能分而不敢分五谷的钦差大臣们,个个昂首望天,绝口夸赞今年人民公社的庄稼的长势好,秋后定会平均亩产双千斤。他们尤其佩服姚区长脑子灵,点子多,多快好省,生产实现了大跃进。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大臣,明知皇帝老儿一丝不挂,但都虔诚地齐声讴歌:我们伟大英明的陛下,如今穿上了空绝古今的最最漂亮的新衣裳。他们知道只要歌功颂德,皇帝决不会亏待他们,瞎说无关紧要。 可是也有不更事的小孩,天真地坚持实事求是,傻乎乎的,硬要说皇帝老子一丝不挂。白浪湖人民公社的南河口大队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8深耕良田变沼泽;报喜缺数留空白 2 党支书的萧月秋,也就是萧陶的爸爸,他过去扛长工时,曾为曹百万运谷进仓装船,知道一百斤谷有多少升,一万斤谷的容积有多大,一万斤谷平铺在田里应该有尺多深,鬼才相信一亩田能产这么多谷!他也深知姚令闻尽搞鬼,要压倒尤书记,好自己当模范,他心里实在憋不下这口气。照他的说法,王麻子阉猪要过硬,要当模范,就要脱了帽子比高低。于是,他就带领十来个劳力,扛着扮桶,到姚令闻的实验田去收割,看他的实验田到底能不能亩产万斤粮?一个时辰过去了,一亩多田收了一小半,毛谷才有十几担。姚令闻闻讯动肝火,发动百多民兵,大打出手。萧月秋带去的人个个都吃了棍棒,萧支书被五花大绑,火烧中游一整夜后,才被送还白浪湖乡政府。姚令闻又恶人先告状,官司打到地县两级。高塔书记认为,不管产量有多少,以下犯上,攻击领导,此风决不能长。何况他曾多次想藉故发难,狠狠打击尤瑜,可是,都因谋划不周,节外生枝,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反让尤瑜占了高枝,抖尽了风光,而弄得自己尴尬狼狈。前次检查深耕,简直使他下不了台,这次总算找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于是,萧月秋被认定为破坏大跃进、攻击三面红旗的现行犯,开除党籍,削职为民,交生产队管制;弥征行纵容下属,撤销乡长职务;尤瑜监管不力,党内严重警告。尤瑜清楚地知道,敲屋柱,惊磉礅,指桑就是为骂槐。反右派斗争后,他姐夫被敲了一下,由昆阳充军到了海南,任原职没有几天,又因被目为桑槐,被痛骂之后,改任副职。今后还不知有什么样的厄运在等着他。影响所及,此后自己的前路必然处处是悬崖,步步有地雷。有心栽花变成刺,喝口白开水也会卡住喉。他后悔当时没有认识从政就是踩钢丝,稍不留意,就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歷史上李斯,处心积虑,求得了高位重权,也曾抖尽风光,可是到头来从青云之末,坠入地狱,车裂东市时,他才悲哀地哀嘆自己再不能牵黄犬,唿苍鹰,出上蔡东门,可悔恨已来不及。他觉得目前自己的处境与李斯正有些相仿,船行激流中,溯游不可上,顺流又会打翻船,到了那么一天,恐怕他想再当小学教员也不能。如今,各地深耕实验田遍地长荒草,苗子长势好的田里插的很多是稗子,插上粳稻的卫生田的禾稻,冒尖只长了那么三粒谷。上级领导不是不知道,如果派出的检查团实事求是地检查,岂不会戳穿西洋镜?可是,我们可敬的上级领导一反常态,一个检查组也不派,由下级层层虚报,他们就可以不负责任。这样即使现实的生产、生活已经骨瘦如柴,他们仍然可以打肿脸充胖子。
第522页 而尤瑜属下的各个公社与全县别的区社不同,田里肥料施得足,并根据老农的建议,又在冬末岁首浸秧谷时,准备了第二批种谷,第一批种子坏了,立即浸第二批,适时下种,有肥壮的秧苗,没有插一蔸稗子。深耕的实验田也并未全深耕,亡羊补牢,又曾在那深翻的沟里,填充了几尺深的死黄泥,人能下去耕作,禾苗也长得很不错。要是领导下来检查,核实产量,年初定的浮夸指标,虽不能实现,可与别区的公社比,他一枝独秀。可如今自报产量,鼓励瞎说,谁把虱子吹成大象,让产量高入云端,谁就会被封为模范。如果如实上报产量,就会被众人踩入泥坑里。而尤瑜此时已被高达视他为眼中钉,如果他也效法他们虚报,高达便会作梗挑刺,又会加于他种种莫须有的罪名。他真如履薄冰,进退维谷,于是他又来找我。 那是五九年的九月末的一个傍晚,天气反常,骄阳还在不可一世地抖着余威,大地像个炽热的火炉。我赤膊坐在临风的门口,摇着蒲扇,仍然汗如雨下。此时,尤瑜背着个黑提包,拎着两瓶酒,像走亲戚一样,轻松地向我走来,大声嚷道: 老同学,好久没见面了,叫红玫瑰弄两个菜,我们痛快地喝几杯!进门后,他机警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指着提包,轻声地讪笑说,仇胖子,这里面装的全是鱼肉,让红玫瑰看到了,她定会乐得晚上睡不着觉。 到了五九年,浮夸风、共产风比十二级颱风颳得凶。民穷财尽,物资奇缺,国家工作人员每月计划二十五斤大米、半斤肉,二两糖。有时肉糖当月买不到,票证下个月便作废了。他这一大包起码有二十斤,超过一年的供应指标,我就喜不自胜去打开。可是,这包里哪有鱼肉的影子,全是作画的用品:一块足有晒簟大的画布,十来瓶广告颜料,大大小小七八支画笔,外加一瓶大墨汁。顿时,我脸上的春花尽萎蔫了,蒙上了一层被人捉弄的不快的乌云。他见我倒翻提包时的表情的潮起潮落,作了个鬼脸,又笑着神秘地奚落我: 仇伴子,我是来求你出谋画策、列表作画的,不是来给你送礼的。如今物资供应这么紧张,你那张长了铁屎锈的嘴巴,最好还锁紧为妙。目前,政府机关的计划也不能到位,县太爷也常常三日不知肉味。就是我想送你点什么,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不过主意敲定了,画作好了,将来这礼一定不会少。今年过年,就是自己不吃,我也要给你弄个过年场面,像敬菩萨那样,鸡鱼肉三牲一定不缺。至于现在嘛,袋子下面还有包花生米,你这只馋猫,就凑合着用它下酒吧!他边说边走进房里,眼睛四处搜索,好像我是个臭名昭着的小偷,他丢了十分珍贵的东西,理所当然要在我这里寻找。红玫瑰大概早听了他的罗唣的叫唿,倒了杯水,笑着从房后临时搭的简陋的厨房里迎出来,接过仇虬的话茬说: 游鱼子啊游鱼子,你当书记,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不能带点奇缺的东西给我们,你还要死皮赖脸,称自己是巧媳妇,不能为无米之炊,如今倒要我们这些笨媳妇为你做有米之炊,真是滑稽透顶。好!现在我就勉为其难给你做,一碗火辣的空气,两碟狠毒的太阳,一壶醉人的白开水酒,取之不完,饮之不尽,让你撑破马肚,胀穿牛肠。你就尽情地用吧!先喝光这杯醉人酒,马上滚到没遮拦的田野里去品尝火辣的空气与狠毒的太阳!尤瑜接过水杯喝了一口,便开门见山,也逗趣地说: 剌玫瑰,叫化子为了要讨口残羹剩饭填飢腹,他除了低三下四,哪里还敢说气话?我今天是来讨饭的,只要你们能赏给我一张图表,赐给我一个良策,莫说骂和打,就是割与剐,我根本也不会计较它。尤瑜用手指着屋里那块墙壁,很风趣地说,我闯进你的房里,不是来偷东西,因为你们家徒四壁,没什么可偷的。倒是这空阔的墙壁,我觉得还有点价值,不妨暂时借给我用一用。听说要借墙壁,红玫瑰真觉得他丈二金钢,摸不着头脑。于是,便噼头盖脑地问: 游鱼子,去年,头头们头脑发烧,群众跟着发疯。瓦屋洗澡,茅屋沖天,泥砖拆去作肥料。莫非你真的还那么黑心,那么霸道,要拆走这道墙,让我们冬天喝西北风? 岂敢,岂敢?我猪八戒即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在王母娘娘头上动一撮土。我只不过想利用这面墙壁,求你们为我作张大幅图表。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8深耕良田变沼泽;报喜缺数留空白 3 要在卧室里作图?把房子弄得脏兮兮的暂且不说,就是这暑热也足以要人的命!我们不是你的奴才,没有为你效死的义务。你走吧,别再来搅乱我们平静的生活!红玫瑰装作一边气呶呶地说,一边将尤瑜往户外推。尤瑜用手牢牢抓住门框,也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苦苦哀求道: 我的姑奶奶,你且听我说明白。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和毗邻的过虎岗区是竞赛的对子,他们天天在窥探我们的动向,我的眼皮底下就有姚令闻的暗探。这事只能十分保密,将来才能出其不意。如果在教室里绘图,你们高超的画艺,定会像鲜花招蜂引蝶,招致不少观光者,这又怎能保密?因此,我以为你们最好还是夜间关起门来作画,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为了老朋友,又只能委屈你们,让你们再脱层皮了。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笑出声了:
第523页 嘿嘿,嘿嘿,什么时代了,搞社会主义建设,还搞地下工作!你向来八块牌向天打,是个实足的阳谋家,现在怎么也搞起阴谋来了?我接过了话茬,红玫瑰便去厨下炒菜。尤瑜在房中来回踱步,不住地笃笃点头。我的话音刚落,他站住了,哈哈哈哈地笑开了,手指着我,用教训的口吻说: 胖子,你呀,你呀,真是个书呆子,不懂政治。我们常说政治风云,那就是说政治如风云,瞬息万变。天上有了乌云,人间便会只阴不晴;颳风自然有一定的方向,不是送东风,便是刮西风。一定的政治力量,为了集团的利益,往往不择手段地用阴云遮蔽蓝天,肆意颳起西风,这就是搞阴谋。不搞阴谋,就没有政治。纵观歷史,政治家们特别是那些纵横捭合、玩弄权术的阴谋家,是最骯脏的。他们弒父杀妻,偷鸡摸狗,什么坏事都干得出。说一不二的忠厚老实的人,便只能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到头来弄得身败名裂,暴尸东市。这就是自古以来,忠臣总是斗不过奸佞的真正原因。今天虽然解放了,但时代的列车还有强大的惯性,旧社会的腐烂的尸体还会散发出恶臭。许多人身在曹营心在汉,人在新时代,心在旧社会。他们口里喊哥哥,背后砸秤砣。今天高喊钢铁般的团结,同志加兄弟,也许明天,父子兄弟,都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这是一条链,这是一张网,拨动链中一个环,牵动一个网结,整个链条、整个网都会剧烈抖动。如今,我已是这链条中的一环,网中的一结,前后左右都动,我怎么能不动?别人搞阴谋你不搞,那你的尸体就成了别人的垫脚石。不过,我比起别人来,我搞的这些只是小儿科。我弄虚作假,把产量报高点,无非是不想让那些实际比我骯脏的傢伙,如姚令闻那样的人,不至于爬到我的头上拉屎尿。我的这点可怜的愿望,你大概不会认为过分吧! 他的话字字似刺,句句如刀,刺割得我心头颤抖阵阵揪心痛,我十分痛楚地说: 尤瑜啊尤瑜,产量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怎么能随意报高?欺上瞒下,那是对党和人民的犯罪,岂是我们一代青年所为? 仇胖子,你,你真是不可理喻!两军作战,军队的数量、粮草的多少都是客观的。如果那一位统帅将这些数字如实公布,谁都会骂他是蠢猪。为了迷惑对方,使他们处于被动,不这么做,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我何尝不想向党和人民老老实实汇报真实的产量,可是以目前的形势是,秦二世喜欢赵高指鹿为马,不接纳臣下忠言。我如果尽说真话,等待我的那就不只是火烧中游,甚至于会被人诬陷为右倾机会主义。前地委书记与我的关系,你不是不知道,他已倒台,我总不能也跟着他倒霉!尤瑜先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式,继续振振有词地教训我,可到后来竟悽然伤情,我也不禁为之心动悲悯。几千年前奴隶主发明的老掉牙的株连之法,今天我们某些标榜自己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家的人,还在广泛运用。想逃脱勐兽追捕的无辜的兔羖,一时躲躲藏藏,不能光明正大,也无可厚非。他目前的处境既已如此,我们既是情投意合的兄弟,我又何必口诛笔伐,穷追不捨,使他雪上加霜呢?于是我违心地答应了他,赌咒发愿地对他说: 好,游鱼子,我不管什么阴谋阳谋、呆子蠢猪,我也不管什么东风西风、是非曲直,我只认你是我的老同学,好兄弟。我在三天内,一定把自己禁锢在闷热的罐头里,保证完成你交代的任务。 他接着对我说,这块绊脚的石头搬掉了,但另一根骨头仍卡住他的喉。他们区在昆江入湖处,到县城要经过姚令闻管辖的过虎岗,要光明正大从姚令闻的眼皮底下过去,他的根根头髮都会被他数清楚。研究来,研究去,还是我为他出了个主意。装扮成渔民,化整为零,提前两天,轻舟暗渡陈仓,从姚令闻鼻子下面滑过去,到昆阳找个地方藏起来,然后伺机行事。事情商量妥当了,我想刺玫瑰也应炒好了菜,就约他痛痛快快地喝几盅。他摆了摆手说: 不行!大战迫在眉睫。我是司令,没有你这山野逸民的闲情幽趣。我走了,三天后见。说完,就走出了门。太阳已下山了,霎时,他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三天后,夜幕降临了,我不时在门口张望,自言自语地说: 三天过去了,到了这个时候,尤瑜为什么还不来?红玫瑰骤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着逗趣说: 如今游鱼子已成了疯子,早忘了你这个呆子。你还傻乎乎地痴心等他来,难怪他经常说你是他的好老婆。 可就在这时,有个人,影影绰绰地蹩进了他家里,说尤书记要他来拿东西,还留了个提包在这里。这时我才记起那天,尤瑜将提包塞在坐椅背后。我将画好的图表装进这个包,来人提起就走,像当年地下工作者对暗号一般,让我相信来人可靠。他走得很快,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中…… 过了三天,地县报喜会上传来了好消息,白浪湖区早稻平均亩产八百七十五斤,深耕实验田亩产三千五百五十斤,双双名列地县第一。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9放卫星产量节节攀升出奇兵尤瑜稳操胜券 1 报喜人人浮夸,个个虚报,大家都心中有数,但两项指标差距,白浪湖区比第二名的过虎岗区仅分别高出五斤。四两压千斤,白浪湖稳居第一名,这在人们心目中,却是个十分蹊跷的难解之谜。我虽然知道大致情况,但具体细节,也不甚了了。经一些目击的好事者,回来大肆渲染,还是不甚明白。大约一个星期后,尤瑜又到了我这里一趟,这次犒劳的鱼肉菸酒都带来了。经他细说,当时报喜的盛况,才在我脑海里形成具体生动的影像。我不能不佩服尤瑜的表演天才,我想要是他侧足于演艺圈,也许会是再世的卓别林、梅兰芳。现在我就将一个个电影镜头公演于后——
第524页 报喜的当天,从石码头通往县政府的那条街上,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两旁攒动的人头,将街道堵成一条窄狭的长巷。各区的代表,抬着报喜牌,像新年耍龙舞狮一般,盛装登场。县政府门前搭了个高台,台上高悬着报喜台三个大字,台柱上庄严地贴着幅对联: 高举伟大三面红旗; 赶超英美两个强国。 台上遍插三角彩旗,台正中向左右各斜插了一面大红旗,分别绣着擂、帅两个黑绒剪就的大字,战鼓擂得震天价响,好一个让人望而生畏、倒吸冷气的比武台。台下,两头狮子配合着锣鼓的节奏,或腾跃,或翻滚,好似钱塘江上的子午潮。观者如堵,人流如织,街道两旁封闭的人墙就是河岸,使人仿佛置身于波浪滔天的长江岸边。地委高书记、县委书记和县长,在台上来回踱步,不时看看手錶,翘首望着江流的入海口——街道的尽头,真让人想起古人远眺长江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千古名句来。可始终不见报喜彩舟的影儿,他们心焦万分。这头心焦,那头报喜的区社领导,心里更急,不过,他们的脑子都没有毛病,都知道这不是赛跑,跑在最前面的,就能独占鰲头,勇夺第一。而往往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来居上。后报产量的,只要昧着良心,大笔一挥,就一定超过先报的人,因此他们都按兵不动。 来了,你们看,来了!台上的书记将手掌罩在眉宇上,惊喜地尖叫起来了。不知是哪个区社的性急的鲢子鱼沉不住气,经不住别人在水中一搅,立刻跳出来了。台下的人的拨浪鼓似的头,闻声即刻转向注视着江流的入海口,也发出撼地惊天的唿叫: 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挤挤挨挨的人群纷纷后撤,街道上即刻空出一条巷道,好像飞速前进的舰艇,在江面上划出一条深深的水沟。看到了,看到了,人们都看到了!巷道的尽头,四个画着粗黑剑眉、面敷粉脂、身着镶着红边武士装的英俊的青年,抬着报喜牌,庄严地阔步前进。后面紧跟着的是每个成员也化了妆,表情如泥塑木雕的菩萨一样严肃。他们机械地频敲锣,勐击鼓,鼓着葫芦般的腮帮吹喇叭,咚锵咚锵,呜里啦里,一个劲儿地喧嚣。真像旧戏舞台上的大将凯旋归来时前行的仪仗队。大将终于出场了,区委书记、区长以及他们率领的狼牙虎将——公社社长登场了,他们虽然没有化妆,但从头到脚跟,一身簇新。平日鸟窝似的头髮,今天梳得光熘熘的,即使是长于缘槐的蚂蚁,使出浑身解数,此刻也不攀缘上去。平日欢蹦乱蹿地疯长的零乱如杂草的拉撒鬍子,此刻也被野蛮地拔尽刮光,上嘴皮、阔下巴似巴黎的协和广场、莫斯科的红场一般,现出前所未有的空阔。平日深藏不露的或歪或正、或圆或扁、或宽阔如撮箕、或窄小似瓶口的气象万千的嘴巴,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此刻,在如火炉一般的烈日下,人们赤膊也难耐奇热,只想扒下一层皮来透透气。可这些大将,白色长袖衬衣纳进裤腰里,黑色西装长裤上宽皮带紧紧地繫着。平日的光脚丫穿上了袜子,草鞋换成了皮鞋,很将军的风度。只可惜近年来破旧立新的革命太彻底,剧团里的龙袍帅旗都被烧光了,不然,身上再罩一件帅袍,背上插几面将旗,那该有多威风!他们左顾右盼,庄严地向人群挥手致意,俨然是不可一世的救世主。市民则衷心仰慕,报以热烈的鼓掌和雷动的欢唿。街道两旁的机关、商店、工厂、学校,燃放鞭爆恭迎。那比炽热的太阳光还火爆百倍的热闹劲儿,即使你搜尽浩如烟海的词库,找出最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也会显得苍白无力。威严神圣的队伍,高视阔步,行进到比武台前,如迎接来访大国元首鸣放礼炮那样,三眼铳接接连连骄傲地高歌起来,率领着疯狂的鼓乐与啸唿的鞭爆,合奏出了一曲格调高昂的交响乐。交响乐暂歇,报喜队的主帅——书记或区长,就迫不及待地领着全体部将高唿: 敬爱的地委高书记、敬爱的县委领导同志,请接受xx区区委和全区人民公社的的报喜!今年我们在地委、县委的英明正确领导下,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夺得了亩产xxxx斤的好成绩。让我们纵情高唿:**万岁!毛主席万岁!三面红旗万岁! 此刻,台上走下两名装扮一新的武士接过报喜牌,放到报喜台中央,接着地、县领导带头鼓掌,挥手向大家致意,提高嗓门,简直像念快板词一样齐声高唿: 同志们辛苦了。党感谢你们,人民感谢你们,我们感谢你们,我们向你们致敬!**万岁!毛主席万岁!三面红旗万岁! 接着,领导们弯腰三鞠躬,三眼铳嗵嗵嗵鸣三响。接着,锣鼓乐、爆竹雷、口号潮,一个调子、一个劲儿喧嚣。就这样,报喜队一茬又一茬地过去,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以产量高低为序,一块又一块的报喜牌,自左至右,蝉联鱼贯,排列在台中央。这真是昆阳亘古未有的盛大节日。 下午四点多了,结成竞赛对子的过虎岗区与浪拍湖区的报喜队还没有露面。他们不是搅动水,就爆出水面的鲢子鱼,他们是处变不惊的沉潭鲤。原来昨晚,过虎岗区调来一条运货的大船,载着报喜的用具和报喜的人员,半夜里就悄悄地停泊在轮船码头。船舱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烈日炎炎,舱里热得像蒸笼,为了保密,箬篷也不敢裂一丝缝儿透风,仿佛装进罈子里的腌菜,罈子裂缝透风,腌菜顷刻变味。他们只在箬篷上钻了个指头大小的洞,姚令闻的一只眼睛紧紧贴在上面,注视着乘船来报喜的人由此登岸的情况。又重金雇用了两个机灵鬼,流水般地在街头穿梭,打听各区上报的产量数字。又布置沿街他熟识的一些的店铺伙计,也为他关注此事。他还派人像查户口一样,遍查了停泊在轮船码头上的每一只船。他最担心尤瑜这猴头乘只有他们区才有的拖拉机的优势,快速袭来,让自己措手不及,于是又派人带着望远镜,站到昆阳的最高楼眺望。可是望穿秋水,不见伊人。他要求所有去探听消息的人,尤其要注视白浪湖区的动向,就是大海捞针,也要把他们上报的数字弄到手。如果谁弄到了这个数字,是干部,越级提拔;是群众,招为国家职工。密探派出了不少,各个区上报的数字都已掌握,唯独不见尤瑜及其报喜队的踪影。这使他焦躁万分。他曾读过二战的歷史,英国的蒙哥马利元帅在北非与法西斯德国的隆美尔对阵的时候,蒙哥马利的几十万军队,好像蒸发了一样,一下子在沙漠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英军发起突然袭击,出其不意地打垮了德国法西斯被吹嘘为战无不胜的王牌军,一举扭转了盟军的被动局面。难道尤瑜也有这种本事?果真如此,那自己只能像项王自刎乌江时长嘆,乃天丧吾也。但是,他不信,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花花公子的尤瑜竟有这种通天本事!他想,尤瑜大概觉得自己与领导的关系很糟糕,看清楚了自己走麦城的命运,害怕与他较量,临阵退缩了。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他的思想像水车上的车叶那样翻转,搅得他寝食难安。他平日最注重仪表形象,在大家以不修边幅为荣的革命年代,他经常穿上笔挺的中山装,领扣也要严严实实地扣上,可今天骄阳如火,他躺在密不透风的船舱里,真像请君入瓮这个成语所描述的那样,他蹲在船上,正如蜷曲在一口周围被炽火烤着的罈子里,即使剥光了衣服,也还唿哧唿哧地喘粗气,大汗瓢泼像洗澡,他真像一头爆晒得半死不活的大肥猪。他不禁自我解嘲地说,火烧中游竟然烧到了自己的身上。四点多了,没有报喜的只剩下他和尤瑜。他想尤瑜如今名声很坏,他破罐子破摔,产量迟报、早报,多报、少报,都无所谓。而他在领导心目中有着很好的口碑,他不能给尤瑜陪葬,不能与尤瑜一道吃西餐。他再也忍受不了,再也按捺不住了。四点多了,搜遍全城,还不见他的踪影,再从外地赶来,即使乘坐拖拉机,也应该在五点以后。你尤瑜既然要我行我素,好吧,那就让地、县领导狠狠给你刮鬍子吧!于是他立刻命令掀掉船篷,整队出发。
第525页 过虎岗区的报喜队到底与众不同,他们一出现在街头,立刻就引起轰动。走在报喜队最前面的是个身着黄衣的莽汉,他高举着一块一丈多长的旗幡,白底镶嵌黄边,过虎岗区报喜队几个粗壮的黑字,赫然在目。后面八名彪形大汉,好似夜行的武松,身着黑色武士服,抬着一块如墙面一样大的红框黄底报喜牌,报喜牌用两寸厚的木板镶嵌而成,为防偏斜、倾倒,下边还安装了一个沉重的支架。别看大汉们都壮实如牛,可仍然不堪重负,个个汗如雨下。沉重的报喜牌上,浓墨重彩书写着两行沉重的大字: 深耕实验田:亩产五千五百四十五斤。 早稻亩产:八百七十一斤。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9放卫星产量节节攀升出奇兵尤瑜稳操胜券 2 这些数字刚刚填上,每个字的下面,都有浓墨往下流,好像在伤心淌眼泪。紧跟在后面的人,横列四排,擎着的长长的条幅标语,黄框红底,标语写的是:总路线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三面经红旗万岁!毛主席万岁!后面便是火爆的锣鼓队、秧歌队。他们个个头挽白袱子,身着镶着红边的白色对襟便服,脚踏白色跑鞋,俨然是陕北走来的一支宣传队。后面就是板车队,每辆板车由两名打扮成身着红妆的妙龄女郎的健男拉车,姚令闻和区乡干部们每两人分乘一辆板车,模仿国家元首检阅仪仗队那样,严肃地向市民招手致意。车上的人个个都以为自己是创造了人间奇蹟的英雄,洋洋得意。姚令闻更觉得胜券在握,好像自己是救世主,不可一世。新奇的刺激让市民们狂欢雀跃,整条街道变成了夏水暴涨的长江。不过也有人颇有微词,说什么让假女郎招摇拉车过市,比隋炀帝下扬州时,让宫女当縴夫还阴阳怪气。高擎的白色条幅标语,酷类灵幡;yx人员着装以白色为基调,酷类孝子:像支真不伦不类的送葬的队伍。 地委高达书记见了,欣喜若狂。不禁脱口说: 读书人当区长,点子多,就是与黑脚杆子不一样! 这话招致台上所有黑脚杆子出身的干部,都睁大眼睛盯着他,诧异他这个黑脚杆子,竟然说出这种话!不过他毕竟是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干部,处变不惊,他泰然与姚令闻亲切打招唿,命令打扮成武士的工作人员,把墙面一样的报喜牌,抬到比舞台上来。可是牌匾太沉,多亏牛高马大的高书记使劲地扯了一把,两名武士才没有马失前蹄,摔到台下。高书记认为这是全地区的龙头,立即吩咐鸣铳六响以示嘉奖。 过虎岗区的报喜队走过去还不到三分钟,像从地底下突然冒出了白浪湖区的报喜队伍。他们的列队更是花样翻新,让人啧啧称赞。四名身穿镶嵌红边的靓丽的黄色武士服的勇士,肩扛着块这次报喜中最宽阔的报喜牌,阔步走过来,让如堵的观众瞠目咋舌,欣喜若狂。画布上方绘有双龙戏珠的图案,中间红绒地上缀着碧绿的兰草,上面浮雕似的凸起两行金色的碑体大字: 深耕实验田:亩产五千五百五十斤。 早稻平均亩产:八百七十六斤。 不过,这个报喜牌只用木架支撑,将一块画布铺在上面,看似巍峨,并不沉重。扛报喜牌的似凯旋归来的将士,欢天喜地地扭着秧歌,报喜牌有节奏地悠悠闪着,真有几分元宵灯会舞狮的韵味。紧跟其后的便是中西乐队,西乐曲节奏明快,似鼓舞勇士出征;中乐热烈高昂,似欢迎功臣凯旋归来。压阵的当然是大家崇敬的书记,他的举手投足都牵动每个人的神经。此刻尤瑜正戴着火红的遮阳帽,率领区社干部,欣然屹立在紧随队伍后面的拖拉机上。拖拉机此刻也像个出嫁的新娘子,头上缀着个篮盘大的红绣球;尤书记身披缎带,打扮得像个新郎,他那堆笑的脸像朵盛开的牡丹,那靥旁频频颤动着的紫色的瘢痕,真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他见人潮中爆出海啸般的欢唿,就摘下红色的遮阳帽,踮起脚尖,高高地举起,有节奏地舞动,热烈地高唿: 感谢同志们的支持!向同志们学习!向同志们致敬!**万岁!毛主席万岁!同志们万岁!大有最高统帅乘敝篷车帅检阅百万雄师的风度。紧随其后,乡长弥征行身着大红的紧身武士服,像一团烈火,舞动着宝珠,指引那一红一黄的两只欢快的狮子狂舞。那狮子也模仿书记的神态,头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媚态可鞠。此刻,市民们的感情的潮水冲出闸门,咆哮奔腾,他们跳起来热烈鼓掌,放开喉咙高唿口号,奏出了震撼天地的最强音: 热烈欢迎你们,建设社会主义勇士!白浪湖区的同志们! 热烈欢迎你,可爱可敬的游鱼子书记! **万岁!毛主席万岁!游鱼书记万岁!尤瑜是昆阳土生土长的,自童稚开始,娇生惯养,整日踯躅街头,闹出过许多笑话;他的歌唱得不错,刚解放时,演了不少的戏,他那讨人喜欢的俊俏模样,大家都很熟悉,一见到他都觉得十分亲切;兼之他曾是前地委书记的小舅子,人们对地委书记十分崇敬,爱屋及乌,对他也格外垂青。因此,大河涌浪,才出现似最高洪峰的壮景。 扛报喜牌的小伙子深受市民的狂热感染,他们不用肩扛,率性把报喜牌高高举过头顶。台上的县长成蛮子看到了,即刻惊唿起来: 你们看,沉潭的大鱼终于浮出水面了!成蛮子又踮起脚招手,放声高唿,尤鹏,尤鹏!快把你们的报喜牌送到报喜台上来!是骡子是马,牵过来让大家看过明白!举报喜牌的听到县长的唿喊,劲头更高了,便风驰电掣地赶到台前。成县长亲手把标语牌提上台去,放在比武台的最左面。报喜牌虽然不重,可是,它版面宽阔,绘制精美,色彩鲜艷,在这次比赛中,堪称龙头老大。成县长晃头侧脑瞧了又瞧,然后指着牌上凸起的金字,对地委高书记说,高书记,你看,这些金光闪闪的字,是精雕细刻在铜板上的,任凭雨打风吹,也不会磨灭。不像那些随意写上的还滴着墨的字,只要洒点毛毛雨,就变得模煳不清,无法辨认了。高书记,你说是不是?
第526页 台上的其他领导向来对高书记的霸道作风颇有微词,对姚令闻不择手段打击别人、吮痈舔痔卑躬地巴结领导的丑恶行径,感到十分噁心。听到成县长奚落高书记的话,大家会心地笑了。高书记曾与成大山较量过多次,深知他是块咬不动的硬骨头,也只好点了点头,尴尬地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于是成县长立刻吩咐下去,鸣铳六响,并唤尤瑜上台,亲手将上面有一朵特大的绣球似的红花的缎带,斜系在他的身上。十分高兴地说: 尤鹏,你中状元了,你中状元了!随即转过头来,命令台下的一名打扮成马弁的工作人员,快!快!快牵过马来,让状元打马游街!于是马弁立即从台下牵出匹颈上悬着大红绣球的枣红马,让尤瑜骑上去,由这个马弁牵着,穿过茫茫人海,向大街的另一端走去。人海中发出雷动的欢唿。…… 事后我问起尤瑜,他哪几天于何处隐身匿迹,怎么一下子突然从街头冒出来,演出了这么精彩的一幕?他神采飞扬,脸上那暗红的疤痕,似乎也闪着异样的光,他真像才作新郎那样春风得意地说: 是演戏,是奇袭,是暗度陈仓,出其不意。你知道,从我们区到昆阳去,不论从旱路,还是经水道,都得从姚令闻眼皮底下滑过去。而姚令闻遍设关卡,广布密探,真是插翅难飞。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哪里能料到我这匹骆驼也能穿过针孔?就在我派人到你那里去取图表的当晚,我按照你的提议,将报喜队化整为零,将报喜牌拆散,分乘五艘渔船,从午夜开始,每隔半点钟发出一艘。我们的人隐匿在船舱里,渔夫照样撒网捕鱼,经过姚令闻设下的关卡时,渔夫还与他们的守关的人亲切打招唿。就这样,到凌晨五点,我们的人员才在昆阳的轮船码头汇合。而在此前,我们在轮船码头的泰安旅社的三楼,预定了当街的五间客房,我们像蹲监狱一般,在里面蛰居了两天两夜,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谁也不能离开半步。我嘱咐老闆,别人问及,只说江西卖水竹的客人已包了房,这几天他们回家了。姚令闻也派人来这里查过,见门外都上了锁,也就信以为真,毫不介意了。报喜迫在眉睫,县里的领导,下面的干部,都不知道我们到哪里去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而在此前的五天,我们又以运送公粮为名,将拖拉机弄到泰安旅社,藏起来了。因此,报喜前的准备工作,我们已做得非常充分,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报喜的当天,我们居高临下,二十几双眼睛鼓凸得像电灯泡,死死盯着街心。一个个区的报喜队伍,欢天喜地地开过去了,唯独不见过虎岗区报喜队的踪影。到了下午四点钟,大多数人已沉不住气了,可我觉得还是要坚持到底。我笑着对大家说,如果姚令闻不来,我们也不去,即使领导的批判的大棒疯狂地打来,我们也有个伴,不至于做孤魂野鬼。不过,我估摸姚令闻没有这个胆量,他困守在船上,像晾在沙滩上的鱼,比我们还急。我想,不出十分钟,他们就会跳出来。性急吃不了烫山芋,我们还是耐下性子等片刻吧!果不出我所料,我的话音才落,姚令闻的报喜队即刻出现在街头。我们立即整队出发,才演出了上述的奇袭的精彩的一幕。你说这是阴谋,其实比起真正的阴谋来,这只是个小魔术。老弟,在当今的激烈的政治漩涡中,连这样的小魔术也不会玩,那就是政治上的白痴,等待他的命运,就只能是樯倾楫摧,沉溺海底。 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除了玩弄点小聪明,搞点恶作剧,尤瑜的人品不坏,不过他实在没有太大的能耐。听了他的绘声绘影的描述,不禁使我想起歷史上的一个典故。想当年,魏国灭蜀,两军对峙于剑阁,一时难分胜负,主帅钟会准备退军。此时邓艾率偏师,出奇兵,自阴平,沿景谷道,攀小道,凿山开路,修栈架桥,越七百里无人烟的险域,捣江油,克绵竹,逼成都,轻而易举地平定了蜀国。尤瑜此举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但大巫小巫,似乎某些地方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些年来,你与他隔绝在两个世界,你对他的变化,知之甚少,如今你对他也不能不刮目相看。他那十分精彩的表演,我不能不为之喝彩。对他的应变的能力,我不能不由衷钦佩,我不能不称赞他是最高明的魔术师!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0剧院人满警官冲进去饥民豁拳姚奸脸鼻肿 1 什么高明的魔术师?真正高明的魔术师在这里!你瞧瞧,仇胖子,这才是最高明的魔术师导演的最精彩的魔术!循声索迹,只见红玫瑰的眼睛专注着双手端着的那个海碗,如履薄冰,轻脚慢步走来,缓缓地把海碗放在桌子中央,挑战似的对竹海说,竹大哥,据胖子说,过去在昆师,你一餐吃了二十个馒头,而我当时只能吃两个。今天这碗汤,是我精心熬制的,墨鱼炖鸡脯,应该远胜馒头。那么,你吃一半,我和胖子吃另一半,这应该是公平不过的。说时,她便把一支大勺子塞在我手里,并向仇虬努了努嘴。 竹海当年一餐吃十二个馒头,确有其事。那是一九五四年涨大水,江湖全面溃堤,湖区缺粮,北方运来面粉支援。学生早餐平均每人计划吃五个馒头。可馒头不合南方人的胃口,一些人吃不完。而另一些人肠胃好,吃得多一些。竹海就是其中的一个,有一次确实吃了十二个。好恶作剧的人,故意把数字倒过来,说是吃了二十个,一时在学校广为传播,成为笑柄。二十多年了,她与竹海又不同在一个学校,没想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飞越校界,传进了红玫瑰的耳朵,她还记得,今天又用来逼他钻她设下的圈套。可竹海今天吃得够多了,怎么能再吃呢?竹海只好郑重地放下勺子,双手捧着肚子,犯难地说:
第527页 红玫瑰,你饶了我吧!我,我实在不行了。你看,这傢伙已鼓得像猪八戒的肚皮,再往里面塞东西,它肯定会爆炸的! 哼,竹大哥,你也长到几十岁了,难道没有进剧院看过戏?红玫瑰一招不让,语气咄咄逼人,尽情地奚落他,怎么?连瞎子都会走的道,你明眼人竹海竟然迷路了!是啊,对夏天的虫子说冰雪是个什么样子,岂不是对牛弹琴?我忘记了,这二十多年,你被撂到北大荒,天天与牛羊为伍,压根儿没进过剧院,当然不知道这些。不过,学生时代的高材生,今天大概也不至于退化我原始人,变成白痴。这事即使没见过,按照常人推理,也该能推出结果来。我问你,剧院里的人爆满了,连走道上也挤得不透风,可是,现在警察局长要进去执行公务,你看怎么办? 那,那就只能让他挤进去。竹海顺理成章地信口回答。 是的,只能挤!红玫瑰见竹海像只飞蛾撞进了她张开的网,,便穷追不捨,指着刚端上来的海碗说,竹大哥,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么我就明白地告诉你。这是我做的拿手好菜,是我的关公刀,岳家枪,是警察局长。你的胃肠即使是个三流的剧院,不能没有警察局长的座位。现在警察局长来了,是你把他请进去,还是让他冲进去! 已经掉入了陷阱,就只能让她恣意宰割了。没办法,竹海只能硬着头皮舀汤喝。可碗里汤少,鸡脯丁、墨鱼片多,小心翼翼地送进口里,只觉得浓浓香,丝丝甜,脆嫩脆嫩,腻滑腻滑,无一丁点儿油腻腥味。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关公刀、岳家枪、警察局长,地地道道的压轴菜。 好菜!好菜!是警察局长!那就让它挤,让它沖吧!竹海一边说,一边大勺大勺地吃起来。 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时代不同了,就是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暂别一刻胜数年,就得加倍地刮目看了。仇虬见妻子忘无所以,高兴过了头,顺便泼她一瓢冷水,送她几句风凉话,竹海呀,我的老婆大人已经远远不是昔日的只会唱12345的黄毛丫头了,如今,她居九天之高,上识天文,下知地利,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尽收眼底。她不吹灰之力,顺手牵羊,就把俄国的乞乞科夫抓来为她效力。只是老婆大人粗枝大叶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变,错把比作肚子的教堂,当成了剧院。 竹海知道,红玫瑰说的典故,出自果戈理的小说《死魂灵》,作者以教堂比喻肚子,以警察局长比喻牛排。将强逼乞乞科夫吃牛排,比作警察局长要进教堂。也就是说,正当红玫瑰像孔雀开屏以显示羽毛的艷丽那样,在得意地炫耀自己渊博的学识的时候,没想到仇虬竟故意在鸡蛋里面挑骨头,挑出她引用的典故不准确,正如指着孔雀屏下的骯脏的屁眼给竹海看,让她下不了台。因此,她十分气恼,撅着嘴巴恼怒地说: 怎么?死胖子,只许你引经据典,不许我据典引经。你那比芝麻还小的浮尘官,还没有做三天,也仿效起州官来,只准自己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你不是太霸道了么?她面对老公的淡淡的冷嘲,回敬他以浓浓的热讽,我天天与孔夫子耳鬓厮磨,难道不准沾一点孔夫子的书卷气?我明白地告诉你,只要我今后继续努力,说不定有那么一天,我会青出于蓝,而你江河日下,会栽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其实,如果也以做菜为喻,你今天向老同学描述的,虽也比较精彩,是你所说的燕乐,但这算起来,还只是半个警察局长,在表达方面的真正的警察局长还没有露面。你仇虬没有本事恭请局长光临,那么,我就只好勉为其难把他请出来,让你竹海一睹他的风采。 好!我承认,你的表达能力比我强得多。我说话的魅力也许还不够警察级别,哪里有什么警察局长的风采。不过,我得告诉你,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不给你提供鸡鸭鱼肉,你又怎么能烹制出美味佳肴?饮水不思源,你真让人太失望了!仇虬瞪大眼睛忿忿地说。 你真是少见多怪!胖子,我问你,你上宝聚园品尝过美味的饺子以后,你是赞扬厨师的精湛厨艺,还是夸奖养猪农妇和种田的农夫,甚而至于去颂扬养猪的猪圈和长庄稼的土地?你坐井观天,如此孤陋寡闻,岂只使人失望,更严重的是让人倒胃噁心。现在,再让我这个巧媳妇,用你这蠢笨的农夫农妇提供的关于尤瑜事迹的鸡鸭鱼肉,做一道超警察局长级别的、等同总统主席级别的国宴佳肴,请你竹大哥赏脸尝一尝。于是她又绘声绘影地说起尤瑜的故事来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0剧院人满警官冲进去饥民豁拳姚奸脸鼻肿 2 前面胖子已经说过,尤瑜报产量时的表演确实精彩,不过,在特定的环境,它已是强弩之末,抖尽风光后的春花,弥留之际的迴光返照,接踵而来,便该是零落成泥的命运了。他虽然善于演戏,表演也十分出色,不过,他以后并没有因此青云直上,相反,倒招致无穷无尽的忧患。因为地委高达书记像压城城欲摧的黑云,压在他的头顶;像高山悬崖,壁立在他的仕途的前面:使他无法超越。就在他夺得全地区早稻亩产第一的当口,上级下达了反冒进的指示。在高达看来,他报的产量既然全地区第一,那么便是虚报浮夸的罪魁祸首。他平日逞能,语不让人,让许多干部十分难堪,如今当然成了众矢之的。何况他与姚令闻一直是竞争对手,仇怨很深,尤瑜过去虚报浮夸的点点滴滴,经姚令闻藉机打小报告,加油添醋,大肆渲染,尤瑜几乎成了青面獠牙的怪兽,高书记当然不能轻易放过。反冒进运动一开始,口诛他的唾沫汇成了江河,笔伐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勒令停职反省,作为反面教员,让革命干部群众受够教育之后,被发配他到农场里去劳动思过。
第528页 幸而他领导的区的产量比别的区高许多,交了超购粮之后,公社食堂还有口粮。虽然社员们再不能放开肚皮吃饭,但细水长流,添加点瓜菜,总算还能度日。过大年时,有猪杀,糍粑甜酒也还丰盛。不像别的区、社,交了超购粮之后,仓底扫得精光,大年三十,社员们只能磨些稗子,搅锅稀汤,掺些萝蔔白菜,和着眼泪填肚肠。中国农民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也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们不是有奶便是娘、见钱眼就开的官场市井的势力小人,他们不媚上,不唯权,不信邪,不怕鬼,是铁骨铮铮的顶樑柱。他们能掂出一粒芝麻的轻重,感知一滴水的冷暖,一丝一毫也不差地觉察到一个烧饼的厚薄。他们饮水思源,知恩图报。谁关心他们的冷暖,给他饭吃,他们就感激涕零;谁不管他们的死活,让他饿肚皮,谁就是他的仇敌。因此,尤瑜被革职查办以后,白浪湖区的农民就成群结队,上县府,诉地委,为他奔走唿号,几至酿成烈火燎原之势。地县虽然接二连三派出了一支支消防队,软拉硬打,也无济于事。 此时,姚令闻反冒进有功,已提升为县委副书记,他每天醒过来考虑的第一件事就是消除尤瑜笼罩在他头上的阴影。这些天来,他听说白浪湖区农民上县府,诉地委,为尤瑜奔走唿号,就气的发昏。他想如果不把这种嚣张的气焰打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便派出一批又一批的工作人员,上街贴标语。美其名曰宣传反对冒进,实际上是为了消弭尤瑜的强烈影响。可是布置去街上贴标语的人回来对他说,他们贴的标语,刚转身,就被人撕掉了,他们去阻止,一群人就想黄蜂一般一下子就围拢来,他们挨骂、受气、还挨打。姚令闻听了暴跳如雷,马脸拉长,刮光的连毛鬍子留下的半圈显出更青,注入了浓墨的黑心当然就更黑了。他认定这是尤瑜又挑起白浪湖区的农民上街闹事。第二天,他照样布置人贴标语,自己带几个便衣警察在后面紧紧跟着,决心要抓住蓄意闹事的人,揪出他们幕后的黑手尤瑜。他们尾随到石虎码头,他预料到的事终于发生了。一群乞丐模样的男男女女,涌上去,将标语撕了,只有一条标语没撕,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些脏兮兮的报纸,写上姚令闻的字样,覆盖在dd左倾冒进分子尤瑜这条标语的尤瑜二字上面。姚令闻认定是尤瑜这猴头派来捣乱的,他立即来个勐虎洗脸,厉声命令警察去逮捕他们。这些人说也奇怪,他们居然个个上前,怒目横睁,一个也不跑;要抓他们回县衙,一个也不动。姚令闻当街审问,问他们是哪里人?是谁派他们来捣乱的?他们瞧都不瞧姚令闻一眼,回答的话语咄咄逼人很干脆: 我们都是过虎岗区的饥民,谁能给我们饭吃,我们就跟谁走!谁要我们饿肚子,我们就与谁拼到底! 我们要求尤瑜当书记,他当书记,我们过虎岗的老百姓同样就有饱饭吃! 更有甚者,几个饿得刮瘦的有气无力的汉子,不知哪方神仙,突然运功,输给了他们一股勐力,他们冲上前,一把逮住姚令闻,扬起拳头,声声有如虎吼: 姚令闻,你,你咯只魔鬼,我们上好的田地让你折腾得长野草,我们的鸡鸭猪羊,都给你吞吃光了。现在我们不能活命了,你,你把我们抓到牢里去,让我们看看大米饭究竟是个什么样!姚令闻,你抓,你抓呀! 饥民如饿虎,他们几拳打下去,姚令闻鼻子流血脸红肿。幸好警察连忙赶上去,分开了他们,姚令闻才没有真的被dd。可此刻几十个乞丐模样的人,一拥而上,围着姚令闻和警察高声嚷: 姚令闻!你吃光了我们的肉,吸干了我们的血。现在,你给我们饭吃,给我们饭吃呀! 姚令闻!你是不是要抓我们去坐牢?告诉你,我们不怕坐牢,我们就怕饿死。抓进牢里,总还能吃点吊命食。姚令闻!你抓,你抓呀!警察见事不妙,急忙对姚令闻说: 这些人这么目无领导,无法无天,是不是统统抓起来? 统统抓起来?今天抓一批,明天又来一拨,你抓得完吗?县里有这么多监狱吗?国家有这么多饭给他们吃吗?你真是个猪脑子,还不快点驱散他们,让我们回去! 我们警察生来就是抓人的,你不许抓人,要我们来干嘛?他们都是你过虎岗的人,你拉过屎后,难道要我们给你擦屁股?有个警察愤愤地说。 说归说,但做还得做,领导拉屎属下当然要擦屁股。警察还是掏出驳壳枪,对天鸣放几响,分开人群,让姚令闻拔腿跑。当时枪声镇住了人群,待人们回过神来,知道警察不敢用枪打他们,急忙去赶,姚令闻已转过小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从此,姚令闻不敢在街头露面,必须出来,不敢走前街,而在后街熘。过虎岗区的饥民无钱买纸,不会去写标语,姚令闻不贴标语,他们也就没有标语可撕。自此他们每日除了沿门挨户乞讨、勤翻垃圾堆,找点填肚皮的食物外,也不做什么事,这街上反而日见太平了。这又一次雄辩地证明了老子的无为而治,乃是天地间颠扑不破的永恆的真理!无怪乎我们的某些政治家,说老子的《道德经》充满了辩证法。 而白浪湖的老百姓,他们现在有吃的,还想今后还有吃,他们诉求唿号之后,还得回去把锄扶犁,他们哪有时间守侯在昆阳街头撕标语。不过他们也怕尤瑜不出山,反让姚令闻到他们区里瞎折腾,于是,农事稍微清闲,他们也成群结队到地县诉求他们的心愿,而且人数越来越多,县政府填门塞道。姚令闻任副书记管群工,这事理应由他来疏导,可是,他自己治下的饥民都管不了,视他如仇敌的白浪湖区的怒狮他怎敢碰?好在他们闹过之后又回去了,不过这事还是没完没了地闹。县里为了求安宁,又只好把尤瑜从农场里调回来。
第529页 可是,尤瑜回来没有几天,庐山会议上又传来了消息,形势发生了逆转,说什么如今已不是左倾冒进当头,而是右倾机会主义挡道。一些人像小脚女人,裹足不前,阻塞了社会主义阳光大道。于是一场反右倾的浪潮迅速在全国兴起。本来,原来被斥为冒进的尤瑜,应该不至于又保守右倾,与小脚女人挂上钩。可事在人为,为肃清丰满楼的深远影响,高达书记又暗中指示姚令闻,按新的政策精神,改头换面,甚至无中生有,罗织罪名。说什么尤瑜顽固地执行了丰满楼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专门搞物质挂帅,疯狂地反对突出无产阶级政治,反对总路线,阳奉阴为,拒不执行上级党委的指示。开河围湖建农场时,奖励吃红烧肉、坐英雄席;深耕不及两尺,居然谎报一丈。建土炉子炼铁炼钢时,他胡说劳民伤财;大兵团作战,他胡说是吃大锅饭,累死臭驴子,拖的是空车,得不偿失。于是,尤瑜又陷入了右倾机会主义的泥沼,白浪湖区的党委书记的交椅才坐三天,又给撤了。他的凄凉的遭遇,说起来让人跟着流泪。 不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干部的频繁调动,好似走马灯,没几天,他又峰迴路转走好运。就在此时,文化部下放了一位司长来到昆阳挂职任县委书记。他职务上虽然只是县委书记,可原来的职务与地委书记的级别相当。他是搞理论的,是下来调查研究的,他手中握着尚方宝剑,负有特殊使命。上能直达中央,下可以不受地委约束,他能採取特殊措施,省委也常常瞧他的颜色。按群众的说法,他是通天干部。他下来后,尤瑜眼前又柳暗花明。胖子,这些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你却故意找岔儿,无非是想一个人抢着说这些生动的故事,摘尽所有靓丽的花儿,不想让我摘一朵花。可是我偏偏不让你随心愿。这些靓丽的花儿,我统统要摘,这生动的故事我要说,我要说,我要说得河水倒流、数九寒天开春花,羞杀你这个胖子,气死你这个胖子,好让我们的竹大哥看笑话。 接着,红玫瑰就抢过仇胖子的话茬,又绘声绘影地说起尤瑜以后的故事来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1书记暗访知百姓冷暖 尤瑜酒酣吹猎鸭绝技 1 庐山会议吹响了反右倾的号角。就在这年腊月,中央下放到昆阳来任县委书记的左林司长,来到了昆阳。他五十上下,矮矮胖胖,头顶光光,现出一副学究的气派。据说他是研究理论的,是个大知识分子。他作报告,不起稿子,只在巴掌大的纸片上写几条,便滔滔不绝地演讲;记下来,不用修改,就是一篇锦绣文章。县委、县政府的笔桿子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从中央来的,挪不动,惹不起。因此,高达书记事事对他礼让三分,出现了昆阳亘古未有的婆婆讨好媳妇的怪现象。左司长的作风也确实与人不一样。他不抛头露面,不苟言笑,不赴宴,不收礼,说一不二,人们很难接近。他到县不久,昆阳的一桩公案,让他十分诧异。他认为,左倾冒进与右倾保守,形同水火,不可能同出一源,同生一根。这个尤瑜,既然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在同一时期内就不可能左倾冒进。理论上鼓捣概念容易,实践中明辨是非困难。对这种荒唐的事,他一定得联繫实际,问个究竟。他到任后,板凳还没有坐热,就开始了他的湖乡之行,去白浪湖看个究竟。 离春节只有一个星期了,也就是农村过小年的那一天,他不要秘书陪同,与通讯员一道,骑着自行车向湖区进发了。照左林的想法,他新来,未开过会,也未下到基层,干部群众谁都不识他这张面孔。就在这个时候下去,谁都将他当作个糟老头,干部群众什么话都敢说,了解的情况最真实。 照常理,农村里这一天,大人忙于杀猪宰羊,小孩欢乐地点火放爆,那热闹的劲儿,非同凡响。可是,如今阴沉沉的天笼罩着的滨湖平原上,显得那么空阔。呜呜北风削面,莽莽荒草杂陈,歷史仿佛倒退了千年,让人回到了渺无人迹的洪荒时代。可仔细一瞧,这儿不是荒原,而是人居稠密的乡村。星星点点,到处散落着窳败不堪的灰白的茅屋,那么低矮,仿佛狗都能轻易跳过去。草莽之间,有似几何作图画出的横竖笔直的田埂,许多丘块里排着宁折勿屈的低矮的植株的方阵,这不是野草,这是未经刈割的东北粳稻;中间夹杂着一丘、两丘,植株虽然委地,但它们的尸骸堆积起厚厚的一层,远比未刈割的矮个子粳稻高得多,这是深耕试验田留下的高大肥胖的稻株的尸骨。当然也有许多稻田已经收割,其中有的翻耕过了,一行行整齐的犁坯依稀可见。一些田里还种着冬季蔬菜,这儿巴掌大一块,那儿豆干状一片,呈现出盎然绿意,这大概是这萧索的原野上仅存的一点点生气!远处,烟雾迷茫,天宇紧压着地,好像人不贴地爬行,它就会碰破头皮。路上没行人,河里不行船,屋上无炊烟,田野死一般地沉寂。越往下行,苍山渐远,越显得荒凉。堤上凹凸不平,自行车剧烈地颠簸,才走上十几里路,就累得人又飢又渴,疲惫不堪。 书记走进堤旁的一座茅屋里,想讨口水喝。他走进屋内,热情地向主人问好,可好像向无边的旷野,没有回声。一位大嫂沉着脸埋头在磨稗子,不吭一声;一位老人头歪在一旁,抽着菸斗。书记再三说明来意,老人仍歪着头,没看书记一眼,牛头不对马嘴、瓮声瓮气地说:
第530页 如今阎王好过,小鬼难熬。我们只怕能挨过初一,也过不了十五喽,恐怕不要到开春恐怕就没了命。他努了努嘴示意,让书记自己到缸里舀水喝,此后便不搭一句腔。书记用水提子舀了口冷水喝了,想了解一些真实情况,便坐下了找话茬与他攀谈。 老人家,过年了,你们家里要杀几只鸡? 现在是人民公社,鸡呀猪呀,只能集体养,个人养就是搞资本主义。集体养的鸡鸭又发瘟,连鸡毛都没一片,哼,还谈杀什么鸡?往日来了客人,家家鸡鸣狗叫,现在吃不上半斤粮食,还有什么餵猪狗?现在各家的狗都被打死吃了,方圆十里都听不到狗叫声。不过也好,家家户户没有什么可偷的,大家都偷集体的,没有狗叫,人们的行动倒还方便些! 左书记再追问造成这种惨景的原因,老人长嘆数声后,叙述了这年公社生产的状况。早稻年前就开始育秧,种谷全烂了,田里只长野草,晚稻种的是抗倒伏的东北粳稻,不长苗,结谷少,捋了冒尖的几粒谷,稻秆如今还蹲在田里。今年早稻成熟时,生产队为了不让社员偷养的鸡吃谷,田埂上撒了拌了农药的毒谷子,他家的鸡被毒死了。这两年逢年过节也难尝到肉,死了的鸡当然捨不得丢。这时正值防汛紧张,他与儿子、媳妇都上了大堤。他婆婆将鸡煮了,与孙子孙女一道吃了,结果都丧了命。老人悲愤地诉说着,嫂子停止了磨磨子,嚎啕大哭起来。左书记听说,也无限悲悯地陪着她洒眼泪,然后掏出十元钱,要老人家买几斤米过年。 书记辞别老人又上路了,通讯员也没好声气地告诉他,今年,过虎岗区瞎指挥,折腾得许多农田绝收了,百姓没米过年,大家眼泪汪汪,他们见了谁都没有好声气,谁见了这种惨景都心酸。行车路上,一首古诗突然跃入了左林的脑际: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迎犬吠,风雪夜归人。左林心想,这里虽然写出当时现实的极度贫困,但百姓还可以养鸡鸭,饲猪狗。风雪夜归,固然孤苦劳累,但还有犬声相迎,可如今除了白屋风雪,什么都没有。 他们又颠簸了几十里,过了河,走进了浪拍湖区的领地,才见到了一些生气。靠近堤旁的一个生产队的食堂前,人来人往,熙熙嚷嚷,猪已杀了,食堂负责人正在给社员们分肉。劳动力手提着三五斤肉回家,儿童跟在他们背后,嘻笑打,闹老人妇女见了,个个欢天喜地。那些散落在广袤的田野里的灰白的草屋上,炊烟裊裊,靠近大堤的一所草屋里,还传出了鸡的尖叫声;见有人来,门前的黄犬即刻仰头汪汪吠叫,告知屋内的主人。这里同样天寒,可同样的白屋,并未显出贫寒,柴门还有声声犬吠迎上,左书记心头立刻升腾起丝丝暖意。 左书记走到食堂前暂时用门板搭起肉案前,持秤红衣女郎瞪着大眼睛,诧异地瞧着他们,头挽白袱子正在割肉的老汉,抬起头来,尴尬地笑着说: 同志,这,这肉是分给社员们过年的,不卖给外人,不卖给外人,抱歉,十分抱歉! 大爷,我们不是来买肉的,我们是来找个人。通讯员迎上去说明了来意。听说他们来找人,老汉脸上尴尬地紧绷着的皱纹松弛了,红衣女郎的大眼睛眯缝着笑了起来,语气甜蜜地问来人: 同志,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我没有一个不认识。请问您找那一位? 找你们的社长,请问,去他家该怎么走?老人听到他操北方口音,仔细一瞧,又见他白白胖胖,估计他是个干部,而且官职应该在社长之上,便放下手中的尖刀,热情地打招唿: 老同志,您是上面来的干部,社长不在,我们怠慢了。今天过小年,生产队杀了猪,正好有菜,如果您不厌弃的话,那么就在这里同我们一道过小年吧!至于弥社长,刚才他与尤书记到过我们这里,吩咐劳动力到湖里支网打鱼去了。尤书记说今年肉不多,要保证每个社员至少能吃上三斤鱼。刚才他们向湖边走去了,只怕也上了打鱼船。 听他这么说,通讯员有些抱怨了:左书记,来时我说要通知下面一声,你说检查工作,事先通知了,那就像罈子掀开了盖,透了风,里面的陈菜就会变味,看不到实际情况。你看现在人都找不到,这菜不只变了味,恐怕就要霉烂了呵! 小同志莫性急。两个大男人,又不是一粒粟米,怎么会找不到?我这就去找,你们就在这里坐坐,喝杯茶。大爷说完,丢下刀,就往湖边走。 我们乡里的风俗习惯,杀年猪时,要请亲戚来家喝猪血心肺汤。如今不许社员养猪,各家无猪杀,自然无客来。你们来了,当然是我们的稀客呀!红衣女郎招唿他们到了里屋一边沏茶,一边笑着告诉他们,尤书记现在虽然被撤了职,但他和社长一样,还是最关心我们,他们是大家最亲最亲的人,我们不请他们还请谁?他们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并且说过年走亲戚不能没礼物,要大家自己动手,到湖里打几条鱼送亲戚。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的庙在,那两个和尚一定不会跑。接着她又为客人生起了火。左书记顿时觉得好像辞别了严冬,沐浴着春日,周身暖洋洋的。左书记心中不停地捉摸,这几年,瞎指挥、共产风,把群众折腾得叫苦不迭,将干群关系弄得糟糕透顶,搅得长江碧水变黄汤,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一泓清熘熘的净水,干群鱼水般地融洽。这个尤鹏啊,既然招群众喜爱,那么,也就不会那么坏。那些乌鸦嘴拨弄是非,既骂他右倾,又责他冒进,岂不是蜀犬吠日,吠其所怪?
第531页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肉炒熟了,散发出诱人的异香,左书记的飢肠经不住诱惑,轱辘起来了。可就在这时,食堂的大门外有人高声喊: 左书记,没想到,您老也来与我们一道过年了!真是贵人来了喜事多,上船不久就捡到这么多野鸭子。左书记,您真的好口福!顺着喊声,左书记从里屋探出头来一看,只见三个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最前面的那个挽着白袱子、左靥旁有块黄豆大小的红疤的青年,举起手中提着的两对野鸭子,在与他打招唿;中间那个小伙子,手里抓着瓶酒,满头浓密的乌髮,粗眉下一双大眼,穿着单薄,浑身却冒热气,简直像块烧红的铁,丢在水中也能淬出响声来。两个人都穿了长筒套靴,腿上的裤管还是被水溅湿了,显然他们刚才还在撒网捕鱼。刚才去找人的那个的老汉在最后,那么,前面那两个就一定是尤瑜和乡长了。红衣女郎见他们来了,便似嗔又喜地说: 饭菜早熟了,只等你们回来就开餐,可你们倒好,死在湖里不回来,让贵客饿得肚子哌哌叫。提野鸭子的连忙制止说: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1书记暗访知百姓冷暖 尤瑜酒酣吹猎鸭绝技 2 左书记是北京来的大干部,国宴部宴,山珍海味,什么没吃过?你们炒的这几片肉,书记怎么能吃得下?还是我来献丑,炖两只野鸭吃。三人行里的第二个见嵌在灶口的炉罐里的水滚开了,就从前面的人手中接过野鸭子,用火钳把它扠入开水中。拎出来,从头至尾,用手一剐,鸭子的毛皮都光了。一刀剖开鸭腹,剜去腹内的肚肠,乒桌球乓,霎时切割成块,下了油锅。左书记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脱口称赞说: 好傢伙!他褪毛剖鸭的娴熟动作,合乎音乐的节奏,简直是最优美的舞蹈,真可与庖丁解牛媲美! 左书记,我叫尤鹏,他叫弥征行,他是白浪湖公社的社长。尤瑜指着弥征行的背影,向左林介绍说,别看他是社长,可犁耙锹锄,打鱼摸虾,蒸炒烹煮,无一不精。他原来不认识几个字,曾经错认银行为很行,可现在读文件,看报纸,写报告,都没有困难,字也写的很不错,是我们农民中的秀才呀。他知农民兄弟的冷暖饥寒,能掂出事情的轻重缓急,把集体事业当作自己的生命,搞农村工作,那是一把好手啊。 左林转过视线,上下打量尤瑜,瞧着那挽在头上与湖乡农民没有丝毫区别的的白袱子,瞧着那饱经风霜的古铜色的脸,瞧着那沾满泥水的腰围巾,他觉得他是个与农民血肉相连的好干部,他怎么也不能与一些人说的花花公子联繫起来。百闻不如一见,要知道梨子的滋味,还得亲口尝一尝,要知道农村的真实情况,必须到田角地头走一走。否则,便会指鹿为马,或者把只虱子说得篮盘大。他忧郁地点了点头,感慨殊深地问尤瑜: 尤鹏啊,县里规定从今天起放年假,你怎么还没有回家? 左书记,今年我们的生产搞得不好,群众生活还有些困难,我调查过十几个生产队,一般每个社员只能分到斤把肉,比起往年过年来,显得太寒酸。因此我想敦促公社布置社员捞些鱼虾,让年轻人给岳父母拜年,也能提条鱼做礼物。这两年的阶级斗争把群众吓得如惊弓之鸟,上面不开口,下面就不敢动,他们不敢下湖捞鱼虾。听人说目前我被撤职了,但文件还未下达,新的书记也未来,我还是看守政府的总理。做天和尚就要撞天钟,离职前,我还要做好我该做的事,因此我就决定让生产队组织劳动力下湖。各公社的社长是我的老朋友,我就给他提个醒,让社员弄条把鱼回去开开荤。要负责任我承担,反正我已经是布满缺点的麻脸,再加一两点麻子也无所谓。左书记,这次行动是我一手策划的,因此,您千万别追究别人的责任!这一年来我的工作差劲,实在愧对党和人民,请领导批评处分。左书记,您关心人民的疾苦,年节里仍冒着风雪,骑自行车百里来看望大家,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尤瑜无比真诚而又十分惭愧地说。 左书记,不要听他的那些虚情假意的婊子话!他老大不小,还没有老婆,过年了感到孤单,才跑到我们这里来凑热闹。这次让社员下湖捕鱼,全是我精心安排的,他居然尖嘴出头冒领功。他说的什么愧对党和人民,全是婊子的梳妆,癞皮狗放的臭屁!正在炒野鸭肉的弥征行从半路上杀出来,狠狠打了尤瑜一闷棍,菜已烧好了,左书记,请你品评品评我的厨艺。接着他就一盘一钵端上来,外加一碗罈子里沤的剁辣椒。尤瑜也找来了几个大碗,斟了酒,他们摘掉头巾帽子,陪着左书记围着火炉大嚼起来。 左林既欣赏他们从实际出发,敢作敢为,又敬仰他们毫不推诿,争着承担责任。这些年的阶级斗争大棒,将干部都打成了缩头乌龟,掉下一片树叶也怕砸破头,这样的天掉下来一肩扛的硬汉子,实在少见了。革命战争年代左林生长在东北,长期转战北方。解放后进了北京,职位也不算低,国宴部宴,参加无数,山珍海味,穿肠过肚,习以为常,唯独没有吃过野鸭子。又值枵腹轱辘,因而一反往日彬彬有礼的常态,狼吞虎咽起来。红烧野鸭,细嫩,酥脆,麻辣;清炖野鸭,肉烂如泥,入口即碎,萝蔔纯白,晶莹透亮,脆嫩脆嫩。用炊炉子煮着,热气腾腾。喝着酒,微微醉,周身酥;吃热菜,品奇味,暖洋洋:书记仿佛置身于蓬莱仙境中。尤瑜不敬酒,不荐菜,任书记随心所欲,细细品尝。
第532页 尤瑜见书记对他们领着社员下湖捕鱼的不符合上级要求的非法行为,毫无责备之心,胆子壮了,旧病復发了,大碗喝起酒来,没遮拦地说起来了,一会儿就半醉了。酒酣耳热之际,便向书记娓娓地吹起有关猎取野鸭的异闻奇趣来: 左书记,这野鸭的品类繁多。湖乡出售野鸭不过秤,以对为单位,一对的重量约略是五斤。两只五斤的称对鸭,五只五斤的称五鸭子,七只五斤的称七鸭子,八只五斤的称八鸭子。其中对鸭最为肉肥味美,是野味中的珍品。猎取野鸭有三种方式。一种是毒杀,就是将稻谷用农药浸透,撒在野鸭经常出没的地方,将它们毒死。这种方法最简单,但野鸭肉质差,人吃了有害。第二是钓取,找些宽窄各七八寸的木板,在木板上钻几个孔,在每块木板的钻孔中,拴上几根用猪牛血浆过的不沾水、坚韧难断的细麻绳,麻绳末端系个钓钩,钩上挂只活鱼或者活虾。将这些木板撒在野鸭经常出没的湖面。野鸭夜间觅食吞食鱼虾,也吞下了钓钩,就被钓住了。第二天一早,驾着小船把木板捡上来,就会捡着一些被钓着的野鸭。用这种方法,要注意两点,一是木板不能太轻,否则,野鸭未死,便带着木板一道飞走了;一是绳子要十分坚韧,钓钩也应该粗一点,否则,野鸭会挣断绳索飞走的。缺点就是有些被钓着的野鸭,带着木板游走远了,捡不着。第三种,用排铳打。排铳的枪管粗长枪膛大,可以灌进一升多铁砂。冬季天寒,夜间几百只、上千只野鸭,挤挤挨挨在一块歇息,越是天黑如墨,大雪奇寒,它们就挤得越紧,最便于猎杀。此时,你带上排铳,卧在小船上,轻轻地划着名,做到绝无水声,让小船熘向野鸭群。到相距只有四五米处的地方放铳,砰的一声惊天巨响,铁砂冲出枪膛,洒射到野鸭群中。此时,噗噗、噗噗的响声大作,没有打死的野鸭惊起,嘎嘎地飞向远方。一次铳管中洒射出来的铁砂,足足可以打死打伤挤在两三米宽、四五米长的水面上的野鸭。放了铳之后立即清扫战场,可以捞上一大批野鸭,第二天一早,还可以捡到许多。运气好,放一铳,可以猎取百多只,几乎能装满一个船舱。可是,放铳的时候,排铳有一股很大的后挫力,使船箭一般地退向后方。没有猎鸭经验的人,往往因为惊惶失措而翻船落水。 野鸭肉,使书记齿颊芬芳生津,味够美了;猎鸭经,尤瑜娓娓叙述起来,百趣横生,更使书记心花怒放。天更冷了,风更大了,夜幕压下来了,雪花纷纷扬扬下起来了。书记头上微微冒着热汗,脱下帽子,头皮锃亮发光,双眼射出特异的光芒。他望着窗外,霍地站起来,将手在尤瑜肩上一拍,坚定地说: 天助我也。夜雪奇寒,是难得的猎野鸭的好机会。尤鹏,我们走!让我也当一名出色的猎鸭手! 听左书记这么一说,尤鹏急了。书记是东北汉子,是从来没见过水的穿山甲,怎么能做大海鲸到海里去闯风浪?中央派来的高级干部,那是钦差大臣要是出了事,他尤鹏就是死一百次,也赎不了罪。他急得满头冒汗,说话像机枪扫射一般,连连制止说: 这不行,左书记!左书记,这不行!这是很危险的。老百姓为了生计铤而走险,可是,可是,您是昆阳人民的嵴梁骨,我们头上的太阳。我让您去冒生命危险,那是对人民的犯罪!尤鹏没有想到自己的叙述,会诱发书记萌生猎鸭的奇想,竟然想甘蹈险地,他实在惊慌不已,后悔莫及。他近乎哀求地说,左书记,枪膛里装的火药多,枪管爆炸会炸死人;即使不爆炸,放铳时的后挫力那么大,也会掀翻船。这是牯牛般的小伙子干的事。您是读书人,年龄也大了,怎么能挺得住?万一有什么闪失,我,我,……尤鹏像个闯了祸的学生,耷拉着脑袋,站在严厉的老师面前,哭丧着脸说。 怕什么。抗日战争中,我们经常在日本鬼子的眼皮底下,穿越碉堡,通过封锁线;解放战争中,在蒋匪军的狂轰滥炸下,我们驾着木船,飞渡长江;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在冰雪封锁的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里,我们顶着枪林弹雨,沖向美国鬼子声称的坚不可摧的阵地,我怎么为一杯之水的湖泊屈服?何况我还是游泳高手,曾多次横渡松花江,即使翻了船,也不过是洗个冷水澡。至于打野鸭放一铳,只不过是放个鞭炮而已,尤鹏,我不怕,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翻江倒海的混江龙怕什么!他说着,在尤瑜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爽朗地笑起来了。 尤瑜无法,只好对弥征行说:弥乡长,一只小船上只能呆两个人,你是猎鸭高手,今晚陪左书记打野鸭的任务就交给你。你要千方百计保证书记的安全,决不能像往日那样马大哈,有丝毫闪失。 没问题,没问题!不过要做到万无一失,左书记,您必须依我一个条件。弥征行望着左书记诡谲地说。 什么条件?左林迫不及待地问。 左书记,那就只能委屈您,暂时不能当书记、司令,只能当我手下的一名小兵,老老实实听我的指挥。否则,我一百个不答应。 左林满口答应了,弥征行放心了,可尤瑜心中尚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2 雪夜猎凫书记当小卒吟诗引导求实悟真理 1 他们丢下手中的杯子,便骑着自行车上路,走向南门桥。顶风冒雪,行车一个多小时,到了弥征行的家里。二话没说,丢下自行车,左林和弥征行戴着斗笠,披上蓑就出发了,尤瑜打着雨伞紧紧跟在后面。到了湖边,弥征行严厉地命令左林伏在船舱中,头靠船舷的左边,不许动。左林没想到他真的动真格,但事先有约,不能反悔,只好老老实实卧在船舱中。排铳搁在船头,大口径的枪口对着正前方。弥征行也卧在船舱中,头靠着右边的船舷。尤瑜用力将船一推,小船箭一般地驶向湖中,弥征行轻轻地划着名水,船缓缓地向无边的黑暗中驶去。雪很大,霎时,四野一片银白。船上有积雪,尤瑜开始还能见到一方游动的白色,一会儿,便什么也见不到了,只听到花——花——花——的慢悠悠的水声。再过一会,便只能听到单调的瑟瑟雪花声。
第533页 出发猎鸭时,左林要尤瑜不要去送,他怎么能不去呢?到湖滨时,左书记又嘱咐他回去,他又怎么能回去呢?他是顶头上司啊!此刻,正是表现自己忠诚的绝好机会,他绝不能轻易丢弃。于是他便撑着雨伞,在湖边来回踱步。雪越下越大了,一会儿,积雪没过了脚背。他浑身颤慄起来,他虽然穿着套靴,却好像打赤脚一般,有无数的针在扎,有一把把刀在割,后来就失去了知觉。于是他就在湖滨跑起来,跑过来,跑过去…… 约莫跑了一个钟头,远处冲出一袭火光,接着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尤鹏知道这是他们在放铳。是安全无虞,还是发生了意外?他的一颗心简直要冲出胸膛来了。又过了半个小时,听到前面传来了花花,花花的轻快的划水声,他知道书记安全地返回了,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着了地。接着便听到了左书记高昂的欢唿声: 尤鹏,尤鹏!我们打到了好多好多的野鸭子! 尤鹏听到书记的唿喊,仿佛是从冬眠中甦醒过来的蛙,疯狂地噪叫起来: 左书记——,左书记——,祝贺您凯旋归来!您南征北战,跨过黄河长江,顶风冒雪冲过鸭绿江,今晚,不知打死了多少日本鬼子,多少蒋匪军,多少美国狼?这是尤鹏在雪地里跑步时反覆斟酌过的一句话。他想如果不把左书记的革命生涯与他打野鸭的果敢行为联繫起来,是难以把书记的兴致提到最高度。 不多,不多。日本鬼子十几,蒋匪军几十,美国狼百多。我们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左林的兴致确实高到了极度,简直是竭尽全身力气叫出来的。船靠岸了,书记稳稳立在船头,任凭风雪吹打,真像古代乘着隆隆滚过的战车、指挥着千军万马沖向百丈冰的瀚海杀敌的神武将军。将军的兴致高凌云霄,不禁脱口吟诵起柳宗元的《江雪》来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迹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尤瑜此刻也觉得自己像长于出奇谋致胜的军师,谋划了一次出奇制胜的战役,赢得了统帅的高度的信任,因而也感到无比的兴奋。 热情驱散了奇寒,大家一齐动手检点战利品,真不少,竟有九十多只。弥征行扛着排铳,还背了一大篓;书记也忘了抖掉斗笠蓑衣上的积雪,双手提着两串野鸭,真像一位钓雪夜归的渔翁。尤鹏这时将伞的弯把挂在胳臂上,双手各拎着两串,伸直原来缩着的脖子,紧跟在书记的身后,大步流星地走着,一任雪暴风狂。船丢在湖边,船里面还有许多提不完的野鸭,他们笑着将它委弃在无人看管的郊野。在物质奇缺的那个特定的年代,那真是只有《天方夜谭》的故事里才有这样的情节。 回到弥征行家里,何花秀早准备热水,左林和尤鹏痛痛快快地洗澡。澡洗完了,弥征行又把野鸭弄熟了。大家坐在旺盛的火炉旁,喝酒,吃野鸭肉。吃了一阵,尤瑜弥征行觉得浑身软酥酥,暖洋洋,头渐低垂,惺忪着眼唯思睡,只有左书记仍旧意趣凌云,叙事、论理似行云流水。此时他突然记起刚才念过的《江雪》那首诗,觉得它写的情境固然与今晚有些类似,但它毕竟不是写猎鸭,而是写钓鱼,内容迥异,圆凿方枘,而尤瑜与弥征行似乎没有察觉,他便深有感概对他们说: 尤鹏、弥征行,凡事一切都得从实际出发,否则,就会闹笑话。我不是圣人,稍不谨慎,也常常闹笑话,今晚就是一例。你们千万不能盲从。弥征行闻言,十分惊愕,书记怎么会出错?特别是今晚,深入群众,进行调查,又错在哪里?他便憨厚地笑着对书记说: 嘿嘿,左书记,今天,大家都热热闹闹过小年,您却下到基层搞调查。晚上又与我们一道打野鸭,与群众打成一片。这样关心群众的干部哪里有,今晚书记又哪里出错闹笑话?您是不是要逗我们开玩笑? 弥征行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看,这次,我下基层了解情况,掌握第一手资料,使我今后工作中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这当然没有错。只是今晚,本来是冒雪打野鸭,我却张冠李戴,吟起了寒江钓鱼的诗句。文人念的诗句与现实对不上号,固然不会伤筋动骨,但如果政治家实行的政策与现实牛头不对马嘴,那就不知有多少人要付出身家性命?歷史上鲧治水不用疏导而用堙堵,致使天下洪水横流,人为鱼鳖;赵括不务实际,纸上谈兵,一举被秦军坑卒四十万,老百姓付出的代价够惨重啊。因此几千年来,善良的人民用孟姜女的悽厉的哭声,向独裁的统治者提出强烈的抗议,并提醒当政者,治国的政策一定要实事求是,千万不能出差错。可是,可是,这血与泪的惨痛教训,对许多人似乎还不够刻骨铭心,歷代流血漂橹、饿殍载道的惨景,孟姜女的悽厉的哭声,不绝如缕,迟至今天,我又一次,又一次听到了孟姜女的哭声! 说到这里,左林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眼眶里闪着泪光,一时喉哽语噎,说不下去了。通讯员很受感动,便把书记在过虎岗区与那个老人的谈话,和他的媳妇的痛哭的事告诉了尤瑜、弥征行,尤瑜、弥征行听了也黯然伤怀,何花秀在一旁还掩面哭泣起来了。左书记见大家闻百姓苦难,十分伤心,他很感到欣慰,接着他语重心长地说: 你们能以百姓苦乐为自己的苦乐,可见你们是群众的贴心人。但我们仅这种愿望是不够的,因为如果不从实际出发,往往事与愿违,好心有时也说错话、办错事。几十年我做的傻事很不少,不知你们有没有?
第534页 一石激起千层浪,书记的话好似暗夜升起的探照灯,将山川万物照彻,让他们认清了过去的许多的模模煳煳的事物。这些年来,产量放卫星,土法炼钢铁,逼着老百姓推倒旧房,搭起登天梯子盼新楼,匪夷所思的奇事怪事,真是数不胜数。 左书记,这些年来我们办事想问题,一个劲儿昂首望天,目光瞧着顶头上司转,几曾有人低头看清脚下的路,因此我何尝没有做过这样的蠢事?尤瑜望了望弥征行,十分愧疚地说,就说那年扫盲,我来到南门桥村,这个村识字的没几个,居住分散,集中学很困难。可上级的刚性指标,要求半个月组织全部文盲入学,三年扫除文盲。这不是扯着耳朵要人离开地球么?我与弥征行商量之后,就採用这么个对策,每天摸摸脑壳报个数,十天后,就组织全部文盲入学了。尔后我与弥征行双双都当了扫盲模范。此后我常常运用这种手段,也屡屡得手,频频受到领导表彰,职务步步提升,我真是对人民犯了罪。 尤书记,要说弄虚作假,我是你的师傅,你虚报扫盲数字还是我教的。不过我们弄虚作假是为了应付不实事求是的菩萨,我们虽然在庙里装神磕头,可我们并没有做鬼害百姓,还时时处处想人民的利益少受些损害。比起那些又装神又做鬼的人,我们的罪孽轻得多。弥征行听到尤瑜自责,便为他解脱说,左书记,这些年来,虚报浮夸、一味迎合上级的千奇百怪的故事太多了,现在我就说千万个故事中的一个吧。过虎岗建校舍,本来计划建在坐北朝南、背后有山的平地上,可是一次区委书记一句话,改变了当时还是校长的姚令闻的想法。书记说,过虎岗学校建得很不错,就是给山挡住了,上级领导、外地来宾乘车来往省城看不到,一碗肥肉埋在野菜下吃掉了。姚令闻听到书记这句毫不经意的的话后,便在来往省城要看得到上面做文章。他想,校后的山高仅百多米,比起两千多米高的太行王屋两座山来,是个小泥丸,愚公连同子孙能挑担子的只有三个人,外加邻居的一个才换牙的娃娃,他们居然搬走了两座大山。学校有几百师生,区委还会动员广大农民群众支持,一颗泥丸小山,怎么会挖不平?于是他即刻发动师生讨论移山的事。自五七年来,人们都学乖了,就是领导放的屁,都说不臭还很香,教师一致坚决拥护。只是学生提出疑问,挖出泥土不能堆放在农民的田里,难道也要运到渤海之尾去?那么他们还要不要读书?姚令闻想来想去,不得要领。一天晚上,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想起学校升国旗的事,他觉得如果把教学楼建在山上,再在屋上树起旗杆,国旗岂不升得更高?那么,不只来往省城的车上的人,就是远在百里之外的都能像看太阳月亮一样,清楚地看到。当晚已过了十二点,他还是立即敲响集合铃,集合全校师生宣布:头可断,血可流,截去山顶建教学楼这事,无论如何不更改。第二天分班轮流挖山,稍后学生分头到各地拆民房,将瓴木砖瓦运到山上。地基上有块石头太大太坚硬,就砌在一间教室里,一定要赶在在地区党代表会召开前完工。两座楼房,十六间教室如期竣工,一大片红墙,恰如飘在高空的一面大红旗,树在屋顶的更高的旗杆上,猎猎飘动的国旗,地区党代表及来往省城的官员们,都说是刚刚升起的一轮红日。 可是,就在他们雀跃欢唿的时候,灾难已经悄悄降临。这年的五风颳得人晕头转向,入冬后食堂里稀粥都供应不上。一百米的山比起三山五岳来,是不算高,可是因陡峭的山路似长蛇蜿蜒,其长度已超过两百米。要腹空如山谷的师生,搬着课桌上山,无异于背着泰山上青天。就是姚令闻也不想徒步爬上去。没办法,姚令闻只好逼着一个工人住上去,每天补助他二两粮。可是建教室的材料是拆民房得来的,许多瓴木上还写有原来房主的名字。食堂下放后,被拆了房子的人没屋住,黑夜雨天,就来拆属于自己木料。一个工人不敢阻拦也阻不住,最后只好拆掉房子,将材料运下山来。两幢楼房,起起散散建了两年,一个工人被逼住了三个月,最终的结果郁郁葱葱的青山变作了和尚的光秃秃的头。不从实际出发,我们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代价啊。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2 雪夜猎凫书记当小卒吟诗引导求实悟真理 2 嗨,弥征行呀,你尽说人家是麻子,却不知道自己是个癞痢头。何花秀见丈夫没完没了在书记面前说别人,也插话煞煞他的锐气,当年,你在昆阳街头与尤瑜赌吃皮蛋,你认为自己牛高马大,而尤瑜身子单单瘦瘦,一定能赢,一定能赢到他的那件卡机布衣。结果呢,输掉了钱,受了气,你的想法做法当时是从实际出发吗?弥征行被妻子羞得脸通红,接着尤瑜又详细地介绍了那次赌吃的情况。左林听后,不由得也笑了。 是啊,连花秀同志知道道理,而我们许多同志却脑子里一片空白,工作中往往背离实事求是的原则,给人民造成多么巨大的灾难啊。其所以如此,究其原因,一是我们脱离实践,根本没有认识现实,就荒谬地採取行动,怎么不四处碰壁?一个地方胡说小麦亩产两万斤,马铃薯亩产百万斤,中央某个领导同志居然信以为真,认为粮食吃不完,要大家放开肚皮吃。结果,地里没收成,前些年储存的粮食都吃光了,今年许多地方断粮,国家没有粮来救。今年,我去管安徽,哪里许多地方饿死了不少的人,个别地方已空村。我们这里好一点,但问题也很严重。再这样下去,就会亡党亡国呀!尤鹏啊,我们虽未手操重权,不至影响一个省,乃至全国,但这一点点权,也关系着一个区、一个县的百姓的身家性命啊!你想想,如果我们的生产真正大跃进了,老百姓不愁吃穿,谁还会去吃被农药毒死的鸡呢?左林越说越激动,就离席在屋里来回踱步,因此我们每一个当政者,做每一件事,都要深思熟虑,力求最大限度地正确,如果有错误,哪怕只走错一小步,也必须立即回头,马上改正。今晚念错了诗,我也得补正,现在心中有了一首,就念给你们听听。他在房中又兜了一圈之后,便信口吟出来:
第535页 雪夜猎凫 月黑天昏风癫狂,牧鸭艇子横猎枪,飞舟淼淼弋胡雁,极目炯炯穷洪荒。砰訇 声震纷弹雨,杂沓凫坠实小舱。傲立船头绿蓑白,燕雪如席满江湘。 望着左林书记无比激动的样子,尤鹏也思如潮涌。他这些年来,虽然力求为百姓做些好事,但迫于环境的压力,浮夸冒进,让群众付出的代价还少吗?想起左书记几十年革命生涯中,一切以人民利益准绳,实在是自己学习的楷模。激动之余,他以手支颐,艰苦思索,一会儿,也凑足了八句,也摇头晃脑念起来: 功成归隐—— 步原韵,右呈左林书记 卅年革命风雨狂,锄头大刀汉阳枪。井冈山上擎火炬,南泥湾里炼大荒。挺进 敌后扫顽寇,飞舟渡江堵罅舱。功高盖世曜寰宇,归耕垄亩隐三湘。 尤鹏虽然读了些古诗,但按古诗的韵律来朗诵,还是头一遭。声音难免有些诘屈聱牙,怪腔怪调,弥征行和他的妻子听了,都禁不住捧腹大笑。弥征行的妻子鼓着腮还瞪着眼,学着尤瑜的腔调说: 尤瑜啊尤瑜,什么好听的歌你不学着唱,偏要学猫头鹰半夜里的怪叫声。呜——哇,呜——哇,真是吓死人! 弥乡长,荷花,你们也不要难为尤鹏了。他平日不作诗,能写得这样,也就很不错了。只是其中有一句意思还不明朗,飞舟渡江堵罅舱,能飞舟渡江,说明船并未破,那又何需去堵,不如改为弹洞飞舟堵罅舱。你看如何?至于古近体诗,讲究韵律,那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多读多写,以后自然会明白的。 好极了,好极了!左书记,我这个冥顽不灵的弟子,今天总算找到了好老师!说时,他像最守纪律的学生,虔诚地鞠躬,荷花禁不住笑起来了。 游鱼子呀!你平日猫弹鬼跳,胡作非为,油里油气,算得上半个天不怕、地不怕牛魔王,今天被托塔天王降服了,作揖打躬,突然变得老实八交,像只烧了鬍鬚的猫?何花秀进一步挤眉弄眼作鬼脸,夸大其词,揭他的老底,出他的洋相,现在我明白了。媳妇怕家娘,小鬼怕阎王,你牛魔王也怕观世音菩萨管。今天孔圣人光临了,你就只好装模作样,装出副丑陋可怜的颜回像。说完,便格格格格地大笑不止。 荷花呀,你那张臭嘴巴怎么没收留,那么堵不住,不管是什么臭屁,都让它放出来?你看,你看,大家愉快的心情,全让你搅得乌烟瘴气!左书记,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农村里的堂客就是这么不懂事,别听她胡说八道!弥征行见妻子恣意挖苦尤瑜,心里冒火了,就严词厉色地呵斥她。左林倒觉得荷花的话很有趣,倒出面为她打圆场: 弥乡长,她说点轻松的话儿,不是更有趣,更能助酒兴?我不是孔圣人,我不喜欢老实可怜的颜回,我倒喜欢猫弹鬼跳的孙悟空。花秀妹子,只是你说的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尤鹏他没有妻子,齐天大圣怕观音菩萨管,究竟是什么意思?听左林这么一说,弥征行放心了,便便接过话题,有声有色地说出了尤瑜与池新荷缠绵悱恻的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来,尽管尤瑜怎么哭丧着脸,他都全然不顾。她说了尤瑜与池新荷两小无猜的童年;说了他们钟爱歌唱的金色的爱情生活;说了因姚令闻见色而起贼心,从中破坏,致使劳燕分飞;说了池新荷误入牢笼,到过虎岗中学工作,又被姚令闻的魔掌控制,使仅相隔一条河,相距三十里,却像牛郎织女,望眼欲穿,就是见不了面。还说了池新荷与竹海热恋,也被姚令闻迫害拆散的事。末了,他十分悲伤地说: 如今池新荷最心爱的竹海已被划为右派,而她又被姚令闻幽禁在过虎岗中学,不能越雷池半步。而一心想帮她的尤书记却隔水阻山,手中的权力用不上,根本帮不了忙。一桩桩美好的爱情,竟变得如此尴尬,三个人各自在一方空流泪。已经是新社会了,竟演出了与旧社会同样悲惨的戏!这不是老天爷作祟,而是王世仁捣鬼,才使白毛女遭受这种不明不白的冤枉,才让王大春无缘无故地忍受这种了无终结的痛苦。左书记,您要做公正的包青天,您要做慈悲的观世音,解救这无辜受罪的人。 左林静静地听着这些动人心弦的悲恸的叙述,心里很不平静。他没有想到,在地区、县里被人笑骂的傻瓜,竟被群众如此拥戴;被人讥讽的无赖,竟是个情种。上下反差如此之大,可见人言可畏。在不实之风甚嚣尘上的今天,这样求实钟情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中央要求干部下放锻鍊,大兴调查研究之风,他就要抓住这件事,解剖麻雀,扫却笼罩昆阳大地的阴云浓雾,让人认识事物的本来面目,洗去尤鹏身上被人泼来的脏污,还他以清白之身。不过,非一日之寒的冰冻,也不可能一朝溶化,此刻他还不能轻易表态。于是他就模稜两可地说: 真金不怕火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尤鹏如果是个好干部,就是压在五台山下,也会重见天天日。不过过去勐刮的那股风,目前还很强劲,我们一定要认真对待,绝对不能意气用事。不说这些了,别让别的事扫了今晚的兴,辜负了野鸭的美味。于是大家又兴高采烈地喝酒吃肉。 第二天一黑早,弥征行又划着名船到湖上搜寻到十几只,合计一百零八,恰好是梁山寨英雄的数目。弥征行要三一三十一平分,尤鹏说自己未劳无功,不应该分,他应该与左书记二一添作五。左林笑着说,分一半,每两天吃一只,会吃到劳动节,美味早变成霉味了,而且弄回去没有地方放。他每一种鸭子拿一只,剜去肉制作成标本,天天能欣赏,那才有意思。于是对鸭、五鸭子、七鸭子、八鸭子,他分别拿了一只,其余全送给了食堂。夜来大雪,路上积雪很厚,弥征行就用小船送他们横穿白浪湖。第二天,雪霁风静,蓝天似海,红日如火。天水上下相映,汇成一个色彩缤纷的世界。穿行在湖面的小船,恰如一朵飘浮在天边的白云,是那么悠然自得。金色的阳光,照射在左林胖乎乎的脸上,映射出彩霞般的光芒。此刻天宇明净,视微若着,不管什么若隐若现、模煳不清的东西,都左林晶莹、空明的心屏上留下了清晰的影象。过了湖,便是一条通往县里的大路。路上的雪基本溶化,虽然雪凘碍路,但左书记的兴致很高,驱车如飞,车把上挂着的那串野鸭,忽悠忽悠,好似马颈上悬挂着的敌酋的首级,他,他真的像个威勐的凯旋归来的将军。
第536页 后来,尤鹏还联繫省报记者前来採访,发表了一篇书记年节深入基层调查、拒绝宴请的长篇报导,让书记欣喜若狂。从此,左书记对尤鹏青睐有加。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3欲避左倾左林求对策,揣摩书记心意出奇招 1 为了证明自己初步调查得出的结论的正确,春节过后,左林又布置干部下到区社,进行深入的调查,得出的结论与他的完全吻合。于是他便澄清是非,大胆拨乱反正。在开春的第一次三级干部会上,大力表彰尤鹏,又通过党委常委会议作出决定,破格提拔尤鹏任县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为了不至于过多树敌,又考虑到一些人犯错误的歷史背景,对犯错误的干部批判从严,处理从宽,一反常态,对他们不做任何组织处分,姚令闻因此也逍遥法外。这些意见完全与地委高达书记的看法相左,无奈左林原来的职务与他相当,而且他又是京官,抵得半个钦差大臣,他要与他斗,岂不是以卵击石?他虽然个子比左林高出一个头,但照老百姓的说法,那是一块泡沫肉,四两就能装满了一渡船,桅杆上还要挂一块,充其量不过是只能吓人的蠢笨的黔驴。而左林短小精悍,勇于攻战,那是贵州的小老虎,旗鼓岂能相当?至于在理论素养上,左林更是个巨人,而他只不过是侏儒。在唇枪舌战中,他更是不堪一击。因此,他转攻为守,完全同意左林的决定。 光阴荏苒,春去夏来,一年一度上报早稻产量的事儿,又轮到了当口上。这半年来从实际出发,开展工作,群众积极性有了很大的提高,生产也有了一定程的发展。但是另一严酷的现实,逼得人透不过气。去年违背客观规律的左倾盲动,极大地破坏了生产力,去年,一般的农田收成很糟糕,那些实验田几乎绝收。大多数农民靠野菜度日,干瘦的,有如枯树枝,粗燥的皮,包着嶙嶙的骨头;浮肿的,酷似充满气的气球,连举手投足、唿吸都很困难,他们哪里还有力气从事农作?上级党委和政府虽然全力救助,无奈中国广大的农村,犹如浩瀚草原、广袤的森林,一旦燃起燎原大火,非扬东海之波,无以遏止火势。可是,如今江河枯竭,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飢饿的大火蔓延。因此,左林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提出了全县的工作重点是保命。上山采野菜,下水捞鱼虾,成了大家的首选,大田集体劳作,业已成了右传第二章。早稻就要收割了,有的禾苗竖立在田中还未散叶,犹如扇子把,禾穗头上三粒谷,昂首望天不低头,犹如野地里长的狗尾草。是到收割稻子报产量的时候了,他能报多少呢?实事求是,要求群众核实产量上报,每亩就那么三五百斤,在反右倾运动还甚嚣尘上的时候,那不是自己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仍像过去那样虚报浮夸,那么,这半年来对干部群众进行的实事求是的教育,不等于白搭,那岂不是自己又重蹈机会主义的覆辙?但是,坚持真理,他的上级,特别是当前他的顶头上司高达,岂能放过?他也曾想过革命先烈曾说过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话,准备与真理同进退,共生死。但是他又想到,他被人dd,下了地狱,在左倾机会主义的暴风骤雨之下,老百姓就少了一把遮风挡雨的伞。此刻,他想起了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故事,也记起了《孙子兵法》中也说过避其锋锐,击其惰归的话,觉得俗话说的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还是很有道理的。如今他为了避开左倾机会主义的势不可挡的锋锐,稍微弄虚作假一回,应该也是明智的选择。可是具体做起来,他觉得犯难:由下面报,实事求是报的产量太低,过不了关;自己凭空报个数字,这不符合他一贯倡导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作风。他想得焦头烂额,还是一筹莫展。最后,他想起了尤鹏,觉得他这些年来的工作机动灵活,上面传达下来的不切实际的政策,他有一套切合实际的对策。他应该向这位高明的老师学习。于是他决定成立两个早稻收割验收组,一个由尤鹏任组长,他想他一定会不负众望,报上个理想的数字;一个由成大山县长任组长,他的牛性子,犟脾气,决定了他不会虚报浮夸。而他们两个思想接近,关系融洽,他们定会报上个上下都能通得过数字。 接着,左林召开了检查组会议,大家充分讨论之后,觉得由下面自报,会像过去那样,牛皮吹上天;逐个单位检查,没有这么多的人力和时间。于是决定採取由下面自报和上面抽查相结合。县里组织两个检查组,进行抽查。昆阳县地跨昆江,上游依山傍水,往下滨湖。十四个公社,河南河北各七个,由每个公社选出一个检查点,让检查组验收;两个检查组,循昆阳河南北两岸往下走,先山区后湖区,七天检查完,第八天向县委汇报。河南组,由成大山县长率领,河北组,尤副书记挂帅。具体办法是:先选定一丘典型的丰产丘,再现场收割晒干,车干扬净过秤。检查完后,评出先进,树立典型,上报地委。左林还特地关照成县长,意味深长地说: 老成啊,我们长期处在领导岗位,对下情了解不多,还是尤鹏处在基层,水里泥里,长期和群众滚在一起。我们要好好向他学学。这次检查验收,这点尤其显得重要!然后宣布散会,检查组即刻出征,当天即下到生产队。左林知道,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再让大家讨论领悟,他的把戏玩穿了,难堪倒没有什么大不了,让别人抓住把柄,给人以口实,这才是最糟糕的事。
第537页 检查组如期下到了生产队河南组,成县长亲自动手,割稻,打谷,晾晒,车谷,过秤,进仓,忙得汗泡水流,喘不过气来。检查了好几个公社,个个公社产量很低。这哪里是什么大跃进,简直是大倒退!县长掌握了具体产量,粗眉更粗了,嗓门更大了。他咒公社干部没干劲,骂检查组成员是饭桶。可是,咒骂无法改变现实,下一个公社的产量仍然很低。他想,如今左书记不搞瞎指挥,也不强迫命令,让自己放手干,可是,饿昏了的老百姓出不了力,生产弄得如此糟糕,这怎么能与总路线精神对上号?作为县长,是生产的第一责任人,他怎么向上级交差,怎么向百姓负责?浮夸虚报,他又觉得与自己的刚性子格格不入,但不稍稍拔高,就会被人踩入泥底。为了这个,几天来,他寝不安枕,食难下咽,形容憔悴。 河北组的尤鹏,他却心里亮着盏灯。他知道,左书记一向重视理论与实践结合。如果确实要动真格,书记早就下到了田边地头,亲自解剖麻雀,掌握第一手资料。如今他不亲自下来,就是说他不想得到真实产量的汇报,示意要下面虚报。至于要虚报多少,他心中早已有数。这个数字不能水分太多,把小猫画成了老虎;也不能丁是丁,卯是卯,武大郎就是武大郎,最多只能让他穿高跟皮鞋,决不能将他无限制地拔高,变成英俊的武松。尤鹏心中有了底,心里就不急。他下到生产队后,分配调查组两个成员巡视抢收,要求务必做到颗粒归仓;两个协助晒谷过秤;两个深入农家,听取群众的反映。而他的主要任务,就是专心致志地改善大家的生活。白天他各处走走看看,看准哪些地方能捕捉野鸡野兔,抓到鱼虾蛤蟆,当然,为了塞责,也和群众敷衍。一到晚上,或上山,或下水,雉兔鱼虾蛤蟆,都变作他的囊中之物。第二天吩咐食堂给他们检查组成员加一个菜,还轮流邀请生产队长和部分群众一道品尝,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七天,在岁月的长河里,只不过是一滴微不足道的水,人类社会疾驶的风帆,当然一晃眼就过去了。第八天,大家已稳稳噹噹坐到了鸦雀无声的县委会议室里。到会的有县委常委,区社书记、区长、社长,他们谁都缄口锁舌,一言不发。大家都知道,龙鳞不可逆,虎鬚不能捋,去年报产量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他们仍心有余悸。前县委书记蹲点的一丘实验田,收割了一半后,宣布亩产七千多斤。一位县委委员,觉得荒谬绝伦,便带领了一些毛躁的小伙子,收割了另一半,结果产量不上一千斤。这位土改根子出身的委员,自以为掌握了真理,要与书记辩明是非,谁知道,他还没有开口,就被投入了火烧中游的烈火阵。可是,他比又臭又硬的茅坑里的石头梁大胆还死硬,毛髮烧焦了,憋得出不了气,可他还是嗷嗷叫嚷不服输,直到一头砸在地上晕过去。如今虽然为他纠错了,可他仍不死不活,躺在家里活受罪。前行的车子翻下了悬崖,后面的车子当然要煞车。新来的书记怎么样,最好还是走着瞧。而不在区社当差的县委委员们,觉得此事暂时与己无关,少吃咸鱼就少口渴,他们大可以端上一杯水,紧紧闭上嘴,安安稳稳坐山观虎斗。区社干部们便没有这么安闲自在,他们的思想弓弦绷得特别紧,因为检查组宣布的数字,等于严厉的法官对他们进行宣判。他们忐忑不安,一双双贼熘熘眼睛都在注视别人的脸色的微妙变化,妄图通过它,叩开别人心灵的窗扉,窥视难以捉摸领导的神秘的思想轨迹。他们想找个人渲泄自己的苦闷,可是又好像有块骨头梗在喉咙里,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同时他们也不敢吐。于是他们只好咳,咳,咳,咳地干咳。也有个别再也憋不住的,用手肘推推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句不痛不痒的话: 老兄,你,你怎么了,这么个大热天,怎么,怎么也感冒了,咳咳咳咳多难受! 是啊是啊,冬天严寒,多捂几床被子,不会受冻,就不会感冒。可这暑热炎天,上半夜不盖被子还觉得热,可下半夜就因为没有盖被子受凉感冒了,真是防不胜防,防不胜防啊!老兄,老兄,你也不是一样么? 咳咳!彼此彼此,一样一样,大家都一样。咳咳!还是小心为妙,小心为妙!大家彼此相互关照着。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3欲避左倾左林求对策,揣摩书记心意出奇招 2 只有成县长与大家不一样,他是个蛮子,当年他一个人坚守阵地,也击退了潮水般涌来的蒋匪军,他劳苦功高,是高耸在海滨的悬崖,不怕狂涛的冲击,此时此刻,他并不恐惧。不过这几年来,他也长了见识,也改变了坚守阵地的习惯,学会了睁只眼闭只眼,能不管的他就不管。但这次他是检查组的组长,他不可能蹲在干岸上,不沾一滴水。这报产量嘛,首先得他开口。究竟要报个什么产量,书记才会满意,他始终捉摸不透。他想,实际产量才那么几百斤,总不会要人像别的省、地、县那样,上报亩产几千斤、甚至上万斤吧。但是如实报吧,产量过低,他是一县之长,自己说不出口,也觉得脸面无光。尤鹏看清了成县长的思想图像,想为他分忧解难,又想到日前左书记对目前形势的暗示,勐刮的那股风,目前还很强劲,我们一定要认真对待,绝对不能意气用事,他便走到县长面前,与他协调步调。他十分诚恳地说:
第538页 成县长,您是一县之长。您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功勋卓着,经验丰富,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长。还是您先汇报,我老老实实地跟您学。同时眼睛向上瞧,摇摇头,向下瞧,摆摆手,向县长示意,这个数字不能过高也不能低。成蛮子也意识到此刻不能蛮,倒是尤鹏的想法很合理,但是究竟要报个什么样的数字,他心中还是没有底。于是,就把尤鹏抛过来的球再抛过去: 尤鹏,你这猴头,竟把我当猴耍,给我灌起迷魂汤来了。县长半责备、地半开玩笑说,县里哪个不知道我是根吹不燃火的实竹子,丢弃不用的擀面杖,笨嘴拙舌,就是一朵漂亮的花,也会被我说成狗尾草,你又何必赶着我这只跛脚鸭上高架!谁都知道你是个机灵鬼,阎王老子都会被你说得团团转。我看,还是你先说,你先说!县长最后将手向下一挥,表示不容置疑,所有与会的人,都想看尤瑜的笑话,嘻笑着附和县长,会场里充满快活的空气。 此时,左书记出来了,如风捲残云,快活的空气一扫而光,会场又回到羲皇时代的宁静。常委们、部长们、区长们、社长们,个个都像听到上课铃响后的小学生挺直腰板,毕躬毕敬地站起来。会场前边横摆着一列桌子,桌上蒙着白色的桌布,上面匀称地陈列着三盆鲜花。桌子后面摆放了七把椅子,每张椅子前面的桌上摆了个茶杯。左林在正中的那把椅子上坐定后,常委们依次两旁入座。左林向前后左右招手顾盼,可与会的人都正襟危坐,俨然是分立在大雄宝殿两旁的泥塑木雕的佛像。佛座后面的墙上,高悬着昆阳县早稻验收总结大会巨额横幅。书记喝了口茶,也咳了两声,但他不是因为感冒,而是为了清清嗓子,准备说话。接下来便笑着说: 同志们,我们同在一条战壕里,不论职位高低,都是革命同志,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开会时,就是要大家畅所欲言,把问题讲个清楚明白,何必这么严肃!今天我郑重宣布,今后我们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还大家以自由活泼的空气。现在我抛砖引玉开个头,今天会议的议程,首先汇报验收情况,接着大家各抒己见,充分讨论,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最后我说几句,归纳几条。书记的开场白要言不繁,简直像天才的画家的素描。可大家惯性的理解,仍旧那么顽固。有的私下里想,反右派斗争才过去几天,你又来下这个套子。刚才说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回过头来,换了副面孔,板起卖牛肉的脸,声嘶力竭地叫嚷:言者就是有罪!以往让你们说话,那是引蛇出洞。因此他们一如既往,仍如泥塑木雕。不过,按会议程序是先汇报,成县长和尤鹏不得不站起来。他们相互谦让了几句,最后还是尤鹏先说。他先扫视了全场一眼,又转过头注视着左林,流露出十分恳切的目光。左林点了点头,他这才开腔说: 左书记,县委领导,区社同仁们!尤瑜想,如今他虽然也是县委领导,高出区社领导一个头,但还是把自己说成是他们中的一员,容易博得他们的理解和支持,因而他特别选用了同仁这个词,今年,由于三面红旗的光辉指引,县委的正确领导,特别是左书记耳提面命的教导,全县人民鼓足了沖天干劲,我们县的早稻生产接二连三,爆出了高产量。我们由成县长亲自带队,分两个组,从山区到湖区,检查验收,歷时七天。第一天,我们组来到楠竹山生产队,逐丘查看,丘丘禾苗精壮,稻穗斩齐,黄澄澄,金灿灿,一片丰收景象。最后,我们选定了河边的砧板丘现打验收。检查组成员亲自动手收割,亲自翻晒过秤。一亩五分田,实收十粒五双的干谷,一千一百三十四斤,平均亩产六百五十二斤四两。投石问路,他先报了这个比实际拔高的数字。与此同时,他的眼光不时移向身后,捕捉书记脸上的阴晴变幻。他见书记眉头紧蹙,脸上阴云密布,马上意识到这个数字低了,立即改弦更张。 同志们,这是我第一天检查的情况,这是我第一天检查的情况。他加重语气,又重复说了一次,向书记递了个不止如此的信息。接着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然后话锋陡转,不紧不慢地说下去,第二天,我们验收组来到十里舖生产队…… 然后第三天……,然后第四天……,照这个模式说下去,一直说到第七天。尤瑜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说书方式说下去,与会的人张嘴流涎,听得津津有味。书记的表情,也像绕着青山流转的绿水,随着山势而万千变化:眉头紧锁,面带微愠;面无表情,眉目略舒;点头微笑,打开笔记本;凝神思索,晃动笔桿;放下钢笔,低头沉思;又拿起笔来,又再次放下;频频点头,再次提起笔来…… 这是我们第六天验收的情况。他满脸胀得通红,因为紧张而满头冒着大汗,音调提高了八度,几乎是放开喉咙在喊,同志们,芝麻开花节节高,沉潭的鱼才是最大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天,我们来到了小河口生产队。这个生产队的社员思想红,干劲大,生产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气象,整个田野的稻穗翻起黄金浪。为了送谷少走一些路,我们验收选定晒谷坪下的葫芦丘。二亩一分七厘田,净收干谷二千五百零二斤,平均亩产——似急驰的飞车紧急煞住,尤鹏的话语突然一顿,与会的人心灵为之一震,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这才把声音提到最高度,像万吨压力机的重锤,锤在铁砧上,一字一顿地发出了最强音:
第539页 平均——亩产,一千、零、五十、三斤!左书记听到此处,双眉频频跳动,两目奕奕闪光;他不停地点头,难得的笑影掠过了他的脸颊。他这才郑重地提起如椽巨笔,像雕塑家用那千钧重的钢刀,把字镌刻在铜板上一样,每一笔,每一画,都是深重的铁画银钩,记下了这一令人永志不忘的歷史:亩——产:一千、零、五十、三斤。 尤鹏见书记记下了这个数字,突突狂跳的那颗心才渐渐平静下来。他掏出手帕抹掉自己头上泉涌的大汗,庆幸自己又峰迴路转,撞过了一道险滩。最后还特意补充说: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3欲避左倾左林求对策,揣摩书记心意出奇招 3 同志们!我们检查的是个别丰产的丘块,并不能代表每个公社的实际产量,具体的产量,还得由各公社完成收割任务后再如实上报。工作中难免有疏漏粗燥的缺点,请同志们批评指正。 说完,他亲切地环视曾与他一同工作的同僚,眼神似乎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我没有刁难你们,有我在,你们大可放心。事实也是如此,他报的第一天验收的产量,是此次检查中报的最低的产量,而他当作最低的产量上报时,已拔高了不少。以后水涨船高,依次递增,产量低的不低,产量高的也高不了多少,因而皆大欢喜。就是对于一向与他为难的姚令闻,也觉得满意。因而与会的部长、区长、社长,个个都似被拘禁的重囚意外获释,紧张的心弦,顿时松驰,长长地吁了口气。左林此时虽然也知道尤鹏上报的产量有些偏高,但再低,他也不好向上面交差,特别是过不了高达那一关。自古以来,官骗民,民骗官,所有的人都骗皇帝,上欺下骗形成一条链。想不到今天他左林也被扣进这上下交骗的链条中。不过,他觉得自己总算良知未泯,不是这链条中最粗大的一环。他比起那些上报的亩产几千斤,上万斤的大巫们来,他真的连个小巫也算不上。他也没有看错,尤鹏的确有在上下激烈碰撞、情势紊乱如麻的局面中,找出能平衡冲突、让各方面都可以授受的方案来。此刻,书记心中的阴云也被驱散了,他轻松地放下手中的笔,左顾右盼地点着头,有意装模作样地笑着说: 总路线方向明,人民公社好,人民群众干劲大,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我知道,我知道,今年早稻的产量就有这么高。说完,他庄重地站起来,带头热烈地鼓掌。像回声一样,与会的人也像弹簧一般跳起来,疯狂地鼓掌。如雷霆,如山崩,整个会场煞似原子弹爆炸的一瞬间。 接着,成县长也依样画葫芦,汇报了他检查的情况。无非是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七天,个个公社产量拔高,只是成县长觉得尤鹏的工作比别的区更扎实,汇报时,更突出了尤鹏原来领导的白浪湖区的成绩,连产量较低的湖底南门桥村生产队的产量,也上报了九百五十斤。汇报完毕,大家又依样画葫芦站起来热烈鼓掌。讨论时大家都讴歌三面红旗,赞颂党的英明,特别是左林书记的正确领导。只是这次总结会与以前的会议有一点大不相同,这次不那么重视产量的高低,左林着重引导大家认真总结成绩、吸取教训。没有火烧中游,更没有放干塘水,深掘塘泥抓乌龟,因而皆大欢喜。最后左林肯定了大家的成绩,总结了几条经验,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发言。多年来,昆阳县的干部们才第一次这么轻松地走出县委的礼堂。两年后,左林完成了下基层的调研任务,又返回中央,他推荐尤鹏担任昆阳县委书记。 这些事过去二十几年了,可它在我的脑海里,仍像久埋的金子,掘出来依旧锃亮发光。张红梅说过这些故事后,用手理了理因说话时激动而散落在前额的头髮,俨然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大笑着深有感慨地说,每当我想起他的这些故事,我就记起了弄潮儿向潮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的词句来。宦海沉浮,惊涛骇浪,许多人都因不能巧妙应对而纷纷落马;可尤瑜遇事沉着,处险不惊,举措奇谲,往往绝处逢生,他的确是在瞬息万变的险象环生的宦海中的弄潮儿。竹大哥,你评评,游鱼子故事是不是很生动?我的讲述是不是够精彩?他的这些故事,经过我这个干隆皇帝御厨特级烹调,是不是山珍海味?能不能让人生津流涎?是不是最能佐膳的燕乐?它是不是警察局长?这样的最有权势的警察厅长来了,什么样的筑满了人的剧院,敢不松裂出一条缝,让它挤进去?自以为是的仇胖子,不可一世的仇瞎子,这回,这回你该老老实实服输吧! 哼!服输?瞎子?仇虬摘下眼镜,冷笑了一声说,你才是被人牵着走的瞎子!别忘了,最高超的厨师没有山珍海鲜,也烹调不出美味佳肴。这些故事都是我讲给你听的。我说故事的声调,即使像猫头鹰怪叫一般难听,可也是发自自己肺腑的声音。你说的也许如世界一流的歌唱家唱的一样美妙,也只是鹦鹉学舌。到底谁该服输?我老实告诉你,你做你的就是了,又何必要屡屡开屏,露出让人难堪的屁眼。 听到老公刺耳的奚落,红玫瑰的笑眼换成了怒目,她怒气沖沖地用手中的筷子去戳打他。仇虬即刻离席躲避,竹海顺手拦住红玫瑰,赔着笑脸劝她说: 玫瑰有刺,不饶恕损花的无赖,理所当然。不过,红玫瑰,连惜花的老公也不放过,那就确实不妥!只是我认为,有了鱼肉、就一定能有佳肴的认识,也是十分荒谬的。因为即使是熊掌鱼翅,没有技艺精湛的厨师的精心烹调,也绝不可能成为美味。卞和献璧被刖足,就是因为这璧还未经雕琢,是块璞石,人们还没有认识它的连城的价值;蔺相如冒死完璧归赵,就是因为璞已琢磨成玉,秦赵都认识到它是稀世瑰宝。仇瞎子啊,你不辨璞、玉,错把璞石当美玉,眼睛确实瞎了,而又未罹卞和的惨祸,算你走运。一块木头,在你手中只是块木头,可到了红玫瑰手里,就变成了精美的雕塑。在这方面,红玫瑰岂止胜你一筹?怎么?你这不开窍的猪脑子,怎么还不服输?
第540页 我服输,我服输!仇虬看了一下表,语带讥讽地说,已经两点多了,局里还等着我开会,就是跑过去,也要迟到半点钟。叫花子都到齐了,我这个领头的王叫花却迟迟不去,这像什么话!可爱的老婆,尊敬的女王,你精心烹调的熊掌,我已无心品味,你精细雕琢的美玉,我也无暇欣赏。今天就是公安局长甚至公安厅长来了,我的剧院里也已爆满,铁板一块,他也无法再钻进去。可爱可敬的夫人,如今我急如星火,你就饶了我,放我走吧!仇虬即刻离席,连连打躬,声声哀求。 老公,老公!现在我要说的是尤瑜结婚当晚的事,我念他的情书的那场面应该特别精彩。这可是我亲自采割的燕窝鱼翅,不是你提供的死鱼臭肉。这些燕窝鱼翅,经过我亲手精心烹调,那是天国的佳肴,美味之中的美味,不只是警察局长,也不是公安厅长,而是公安部长,乃至总统主席。老公,十分钟,就那么十分钟,你就能品尝人间极品的美味,又何乐而不为!她还在喋喋不休,可是,她老公退行着向门外走,转过身,一剎那就不见了。 竹海知道,她说她亲自采割的燕窝鱼翅、亲手精心烹调的总统主席级的天国佳肴,就是尤瑜在昆师读书及以后一段时期,她为尤瑜传递的那九十九封给池新荷的情书。同窗时,他与尤瑜成为了密友,尤瑜把自己做过的或者他想做的一切都告诉给了他,唯独这书信的内容,他不肯透露丝毫。这是竹海心中长久隐藏的一个疑惑,二十多年来,他时刻都想知道。二十多年过去了,世事沧海桑田,面目全非,许多事在他的记忆里已了无痕迹,唯独这件事总在他的脑海里颠来倒去,倒像镌刻在青铜器上的铭文,经过反覆摩挲,愈旧弥新。他正想听她亲口说说。无奈这是他在昆阳消失二十年之后回来第一次参加的组织上安排的集体活动,他总不能中途退出。何况那位气功大师,已经被仇虬、张红梅证明验身,他就是尤瑜,并且他们一再说明在尤瑜竹海死后,他无限悲伤,并为竹海厝坟、频频祭奠等事,出自至诚。他有太多太多的话马上就要对他说。已超过开始练习练功时间四十分钟了,再迟迟不去,尤瑜走了,他们又会失之交臂,他得马上走。于是他也只好效仇虬立即离席,连连打躬,苦苦哀求,十分歉疚地向她说明了自己的苦衷: 红玫瑰,你要说的是二十多年隐藏在我心中的一个谜团,我真想及早地知道它的谜底。可是,可是,我再晚去些时间,我就见不到尤瑜了。你的精彩的表达,确实不止公安局长的水平,而是总统主席的级别。来日我一定专程来品尝你的高超的厨艺,别忘了,好酒还得为我准备一瓶。对不起,现在请你放我走! 急什么,乌云遮不住太阳,风吹不走月亮。太阳、月亮今天下了山,明天还会升起来。今天见不到游鱼子,还有明天,以后说话的日子多得很!何必丢下总统级的美味不享受去吃生肉。 她仍旧拉住我,非要我听完她要说的故事不让走。竹海又与她磨蹭了好一阵,还是不能被赦免,竹海只好也仿效仇虬,挣脱手,转身就走,急急如漏网之鱼,迅速离开了,转过一条巷子,身后频频送来一串串刻薄的咒骂声也就听不到了……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老书记调车不买帐青龙亭旧貌展新颜 1 竹海挣脱了红玫瑰以后,头也不回,跄跄踉踉、急急忙忙穿过两条小巷,向练气功的三中的礼堂走去。他气吁吁地跑进练功的礼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半,足足迟到一点钟。好在他在昆阳只工作了一年多,认识他的人不多,二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参加练功的人,谁都不认识他,谁也不会指责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虽也有些人回过头来睁着怪异的眼睛看他,与人们在动物园里,看刚从非洲运过来的从未见过的河马一样,惊异世间何以竟有这等怪物!但这与己无关,他们都没有以言词苛责他,站在礼堂舞台中央的气功大师,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他反覆观察,仔细思量,尤瑜早年与他相知很深,但是经过二十多年的凄风苦雨的残酷沖刷,对他的记忆的痕迹,大概早已荡然无存,现在即使路遇,也与见到一个陌生人无异。也许看到他目前的猥琐的样子,便会判定他是异类,不屑一顾。因为礼堂里别的地方,大师的炯炯的目光时时扫射,唯独他站的地方,他的眼神从未光顾,显然由于他的到来,这里成了被遗忘的角落。中午,红玫瑰灌了竹海那么多酒,他确实有几分醉意。经过练功的簸荡摇晃,头脑早有些晕眩。眼前好像是一片浓雾迷濛的大海,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他下意识机械地模仿着大师的动作,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嘿嘿,怎么啦?竹海兄弟。老朋友站在你的面前,你竟然如痴呆的癞蛤蟆,明明看到我站在面前,怎么竟视而不见?此刻竹海觉得有人在肩上重重地击了一掌,一个讪笑的质问声接踵在他耳边响起。竹海像从梦中惊醒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气功大师已站在他的面前。他头脑中的茫茫迷雾,顷刻一扫而空。已到了下午五点了,今天练气功的课程已经结束,礼堂里的人大多离开了,而他竟然不知。这确使竹海有几分懊恼,原来岁月的流逝,并没有磨去他在尤瑜记忆的痕迹,而他却认为尤瑜不愿与他相认,责他疏远了老朋友,觉得自己真让人噁心。不过,他心中始终有个疙瘩,既然是老朋友,为什么他迟迟不想见他,而现在又向他招手?阔佬家不会延请叫花子作上宾,如今他是县太爷,怎么会去招惹个连叫花子也不如的人?是不是中午回家,池新荷责备了他,他才不得不已向他表示友好的姿态?抑或时过境迁,他早把他忘了,中午仇虬给了他电话,才将沉在海底的他的影像打捞出水面?是的,肯定是的。他还没有沦落到乞丐的地步,不需要他施捨感情。于是他也没好声气地说:
第541页 究竟是谁视而不见,你我心中有底。是啊,几十年过去了,你我早已不是天河梗隔的牛郎织女,朝夕绵绵思念,而是阴阳异路,人鬼殊途,窄路相逢。我也不想脏污你的阶前盈尺之地,搅乱你悠闲的清梦,因此只能效癞蛤蟆视而不见。 竹海啊,真没想到漫长的岁月,竟在我们冰清玉洁的情谊上,堆上了这么厚一层的龉龊的尘埃!你误会了,中午我没有和你打招唿,一是因为池新荷还不知道你回来了,贸然接你到我们家去,她一时还接受不了这般残酷的现实,我得事先与她通声气,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一是觉得我中午如果去仇胖子家与你会面,恐怕胖子和红玫瑰谈话受拘束,我的一些笑话他们不会说,使你失去一个能重新认识游鱼子的机会,因为我毕竟当了十几年的县委书记。因此,我才有意避开你。如今该是我们拂去岁月积淀的尘灰的时候了,走,我们还是去重游秋爽阁! 听尤瑜这么说,竹海深深感到,没想到二十多年来山一般的政治重压,竟将自己的心胸挤压得如此狭窄,简直不能容下一粒粟米,连他朝思暮想的情胜兄弟的老朋友,也如此刻薄,因而感到深深的内疚,十分痛心地说: 尤瑜啊,我真的错怪了你,我们是应该好好聊聊。只是我回校还有三十多里,误了时间搭不了上车。我看,我们还是明天再叙吧! 要等到明天,今晚我们还能睡得着?不要紧,我们谈够了,兴尽了,你暂时不愿去我家,我可以派车送你回去。我县委书记的权交了,可我调车的权利,新上任的领导还给我留着。我不常用,今天用用应该没问题。说时,就拿出手机拨电话,要调桑塔拉。可是对方回答说,书记要外出,只能调吉普。这下,尤瑜可来了火: 喂,喂!我不是还是书记吗?我才退居第二线几天,你就不认得了么?好!你不买我的帐,我就向你们的书记讨帐去。今晚我有贵客,非要桑塔拉不可!不等对方回话,他就挂了电话,气愤地说,真见鬼,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气什么?自古以来,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事还少吗?我想,飞将军李广与霸陵尉的故事,你应该还记得吧。当年,李广军败被削职为民,回到了故乡。一次南山射猎归来,天色已晚,途经霸陵。霸陵尉不许李广通过,李广对他说,我是故李将军。霸陵尉趾高气扬地申斥道,今李将军也不行,何况故李将军!这样,飞将军便只好终宵达旦,僵坐霸陵。你让了岗,交了权,就是故李将军。调不动桑塔拉,还可以坐吉普,热气腾腾的茶固然喝不上,尿热一般白开水还够你喝,而平头百姓,有时连脏水臭水也喝不上。比起他们来,你的待遇是够优厚的了。你做官当老爷惯了,真是少见多怪!你我不是要怀旧么?这里去青龙亭也只那么四五里,那么我们就彻底回到过去,开动十一号车,我想,不到一个钟头就到了。游鱼子,我们走! 竹海极尽其揶揄之能事,将尤瑜羞辱了一番。可尤瑜并不生气,他脱掉身上的道家服装,搭在肩上,拉着竹海的手,就像当年一样,活蹦乱跳地向前走。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那欢快的青年时代。那时,青龙亭简直是他们的天堂,他们一有闲暇,就像自由活泼的小鸟,成群结队地飞到那里去。他们或在古树下冥思苦读;或于深潭中高歌击水;或登青龙亭远望,将白云依偎着北塔的倩影,收入眼底;或坐秋爽阁品茶,谈天说地,啸傲古今。这一切都那么惬意,那么迷人。竹海自离故土流亡以后,在那漫长的不眠之夜里,青龙亭、秋爽阁依旧像慈祥的父母那样,令他眷恋;像天真年幼的弟妹那样,招他喜欢;像如胶似漆的情人,使他神魂颠倒。那种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的贪婪地念旧的情怀,像汨汨的清泉,时刻流淌进他的心田。他的心在飞,人也在飞,好像他们还是一双无拘无束的鸿雁薄天飞。 老书记,老书记!您等等,您等等!您老要的桑塔拉我开来了!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老书记调车不买帐青龙亭旧貌展新颜 2 尤瑜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只见车窗里一个人伸出头来,冲着他叫喊,那是曾为他开过多年车的司机。乌亮得能照见人影的桑塔拉停下了,他便拉着竹海钻进去。大汗淋漓的三伏天,车内竟舒爽如凉秋。原来人们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其实,权力比钱更甚,不只能摆布一切,而且能生杀予夺,能让人过上像神仙一样舒服的日子,难怪人们要像野兽撕肉啃骨头那样,为权力而拼个你死我活。今天见了尤瑜调车的事,竹海总算有了切身的体验。 桑塔拉风驰电掣,过了水府庙,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消失了,车道两旁广袤的织锦般的禾稻,像大海里的波涛,向车后飞速流去。不到十分钟,青龙亭就矗立在我们眼前。金色的青龙亭,像是晨间东方的启明星,在西天的晚霞中闪烁。车愈来愈近,青龙亭婀娜的身躯也愈显出其颀长的俊美,俏丽的姿容更加光彩夺目。见此不油然让竹海想起远古时代,女娲头顶湛蓝湛蓝的天,脚踏无边无际的大地,拣五彩石以补苍天的飒爽英姿来。下了车,仔细瞧,只见青龙亭耸立在闯入昆江中的高昂的青龙头上。上下三层,下宽上狭亭顶尖,酷类古代将军的头盔。下层由八根圆柱支撑,远望它们像一支支红蜡烛,其实,每棵圆柱一人还不能合抱。当年颜色剥落,十分难看,如今刷饰了亮丽的朱红色,每棵红柱上都盘着条凸出的金色巨龙,金碧辉煌。柱间有板壁,壁中有门窗,皆朱红;窗棂上雕琢着花鸟人物,青碧绛紫,栩栩如生。上二层,形状相类,只是形体渐上渐小。亭覆以青碧琉璃瓦,色泽对比鲜明。亭顶稜锥状突起,锥末缀颗浑圆的宝珠,呈金色。层层龙首状的檐角翘起,突出亭外,龙首凸出乌黑的眼珠,张开血色的大口,回首虎视着亭顶金光灿烂的宝珠,人们称之为八龙捧珠。
第542页 原来这里衰败不堪,可现在修葺一新,成了公园。围墙周绕,门楼宽阔,门楣上飞舞着游龙般的五个大字:青龙亭公园。走进大门,因石嵴的形状,凿出了一条蜿蜒的石级,通向青龙亭,上下几十米,真像虬曲的龙嵴。龙状的石嵴中间,两边略低的积石稍为平缓,长十几米,宽六七米。左边用木头构建了一幢平房。建时在石嵴上凿孔,将巨木插入所凿石孔中,巨木横卧在平缓的积石上,左边悬空,然后在巨木上立柱子,搁檩木,钉椽子,然后剖竹为瓦覆之。小巧玲珑的三间房子就建起来了,末一间悬空,恰如高翔的鸟的翅膀。门户浅栗色;上面凸现巨松瘦竹的图形,屋顶深绿,绘着白鹤掠翅的倩影;洞开门户,清风徐来,临窗一坐,酷暑顷刻变秋凉,心灵如洗,倍觉清爽:题名曰秋爽阁。右边也用巨木构建了一幢平房,也是三间,建造材料、构建方式、形状,与秋爽阁同,只色泽与之迥异,猩红屋顶,翠绿门墙,寓万绿丛中一点红之意,名曰春望轩。两屋相距约二十米,与中间龙形鼻樑石阶梯构成个十字,与高处的金顶红亭子浑然一体,诚如一只展翅蓝天的雄鹰。这些建筑,形同旧貌,却质地全新,房基横卧的巨木,已为仿木的钢筋混泥土横樑替代,上覆的剖竹已换成仿竹的陶瓦。又于壁立的石隙间凿孔,灌以钢筋混泥土立柱支撑横樑,立柱绝类古树,上贯屋顶。阁、轩外多古枫,虬枝旁逸斜出,枫叶沙沙颤裊,酷类远古有巢氏的仙居。步入最外凌虚的那间,俯瞰深潭,真让人有一种高居云端、飘飘欲仙的感受。这里房前屋后,千奇百怪的立石,如卧虎,似奔马;如引臂揽物的清猿,若延颈长鸣的雄鸡。又于山石缝隙间填些沃土,遍植春兰秋菊,翠竹红梅。四时花卉,芊芊莽莽,馨香馥郁;傲梅谦竹,吟风斗艳,飘逸潇洒。其上虬枝碍日,层叶蔽天;其下好风如水,碧潭千尺。信步闲楼,尘缘杂念,顷刻尽销。不过,徐行审视,秋阁春轩,又各有千秋。当秋风送爽之时,秋爽阁周遭,丛菊绕修竹,深绿间鹅黄,恰如渊明庭院;值春暖花开之际,春暖轩前后,蕉叶拦风斗雨,呵护多情牡丹,又似演义一出《西厢》。 且行且观,他们携手在灰色的似鸟的嵴樑般的石级上攀登,情致极浓,犹如雁舒蓝天。不一会,他们就登上了青龙亭的最高层。青龙亭台基突兀,亭身跻于参天古木之间,与对面傲然矗立的北塔,遥遥相对。抚栏鸟瞰,蜿蜒的昆江,恰如仙女舞动的澄蓝缎带;昆阳市高低错落的房舍,又似好奇的神童精心堆砌的五彩积木。三面临水,八面来风。此刻登临,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不禁油然涌上竹海的心头。时值日落,西天流动的云霞,恰如刚刚出炉的炽红的铁水;亭下如镜的碧潭,映出的亭塔的黧黑的倩影;点点飞鸟翩翩归巢,双双健臂奋力击水;渔舟桨声悠悠,滩下流水溅溅。秋爽阁、春望轩更似鸟儿鼓动的双翼,与青龙亭浑成一体,真像只展翅欲飞的丹顶鹤。这是一幅人间罕见的妙笔丹青。这一切,竹海曾经多么熟识亲近,但今天又觉得何等遥远陌生!多年来,竹海在北国与黄沙为伍,共牛羊结伴,胸间好像完全被恼人的黄沙遮掩,为牛羊的腥膻充塞。今天见到的这一切,仿佛把他的五脏六腑,淘洗得冰清玉洁,把他狭窄的心胸,扩张到了无际。仿佛多年飘泊异乡的游子,又投入了母亲温柔的怀抱。 欲穿的望眼看够了,淋漓的淫汗止息了,他们又挽着手,迤逦走下青龙亭,步入秋爽阁最外的凌空欲飞、三面有窗的那间,环视一切,只觉得阁内的布置别致而有诗意。正面有虬屈松枝图像的栗色板壁上,凸现着深绿的阳文隶书的诗句: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山气日夕佳,飞鸟相 与还。此中有真趣,欲辩已忘言。 窗下的小几形如鸟翼,小几的脚瘦长似鹤足。鹤颈亭亭,长喙啄起,鹤首回眸阁内,头顶上亮着一盏红灯,形似鸟冠,酷类一只栩栩如生的丹顶鹤。几面似展翅的鹤翼,靠近鹤颈的地方,摆放着一把极类仙鹤的水菸袋。清风从窗外灌进来,酷暑时节,此处还有微微凉意,让人觉得好像在水中徜徉。竹海顿时诵起了李白平头奴子摇大扇,六月不热拟清秋的名句。尤瑜笑他少见多怪。说这塘里无鱼虾也贵,平头奴子摇大扇境界,其实只不过是虾而已,要是谪仙有幸能欣赏到此时此地的美景,他老先生再写出的优美诗句,那才是真正的鱼。此时,白天览胜的游女依依不捨地离开了,晚间纳凉的男士还姗姗未来。阁中闲坐品茗的人不多。他们仿佛穿越时空隧道,又回到了二十多年的往昔。尤瑜仍像当年同学时那样,直唿竹海的绰号。 竹脑壳,几十年生离死别后,你千里迢迢,从北国归来。老朋友相见,不能无酒。你看,是喝杏花村,还是喝二锅头? 游鱼子,这里是品茶的佳处,哪来的酒喝!竹海也觉得唿绰号亲切,便顺口喊出来了,但随后又觉得,自古以来,职务高高低低的官,都有大大小小的官架子。既然尤瑜已做官入品,他还像陈涉往日的朋友唿陈涉作伙计一样,是极不不妥当的,因此,随即又解释道,尤书记,时过境迁,二十年了,我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唿你的绰号,不成体统,你不介意吗? 也是啊,硬要到茶楼买酒,那岂不是逼着和尚要木梳!尤瑜禁不住笑了起来。接着他指着自己的一身农夫便装,笑着说,竹脑壳,我这里已是茶楼,早不卖酒。我弃了官,又哪里还有什么官架子?你看我这副山野村夫模样,还会像陈涉厌恶老朋友唿伙计么?老同学忆旧,唿绰号,唤小名,多亲切!老伙计,没想到,二十年的风雪肆虐,竟把你煎熬成了新时代的闰土,连曾经是砍了脑壳能共疤的兄弟,也唿起老爷来了,真令人寒心啊!今天你是贵客,我游鱼子是东道主。我掏钱,你点吃,你看吃什么?尤瑜的格外随和,唤醒了竹海冬眠了的往日忘形到尔汝的记忆,于是他也喝五吆六起来:
第543页 游鱼子,我看,还是外甥提灯笼——照旧,两杯清茶,三样点心。让我们重温往昔论战秋爽阁的美梦吧!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1老书记调车不买帐青龙亭旧貌展新颜 3 好极了!不用多掏钱,就能抽出回忆的丝丝缕缕,真是妙不可言!尤瑜随即转过身来叫店里的伙计,茶房,两杯清茶,三样点心。伙计应声后转身就走,尤瑜又叫住了他,你还告诉你的经理,今晚这间房子我包了,按座付钱,谁也不许打扰! 这里,不只茶特别香浓,点心格外别致,连送点心筛茶的方式也很新奇。首先听到有人放开嗓子,拖长声音叫道,来——了!然后看到一个小厮,托着个雕花圆盘快步走了进来,这么热的天气,他还头戴一顶帽尖有个可以晃动的纱球的紫色锥形纱帽,身穿白色对襟袄,腰上繫着条红色的绣花围巾,要是鼻樑上还涂抹一点白粉,谁也不会怀疑他是杂技团的专门搞笑的小丑。他将点心和茶碗放在几上,一连鞠了两次躬,像淘气的儿子撒娇地唤妈妈那样,甜甜地唿道,贵客,请,请!请慢——用!然后,迈着似胡旋舞的步子走出门。这点心制作也真讲究,小如鸡蛋的小笼包与印着红梅状花纹的烧卖,嫩绿的兰草图案的卷子,个个都是精美的工艺品;垒放的造形也很考究,两个叠放,三个垒成品字,四个下三上一成锥形,五个下三上二呈梯状,再多几个就垒成金字塔。 送点心的小厮刚消失后,沖茶的老汉登场了。他头戴宽边礼帽,身着蓝色长袍,手提鹤颈嘴茶壶,耳根夹着根点着火的细长的纸捻。走到门口,很有节奏地弯了弯腰,微笑着亲昵地压低语调拖长声音唱,先生——,先生,茶——来了,请。话音刚落,一股冒着热气的彩虹状茶水,自空中倾泻而下,在茶碗里形成个小漩涡;碗里的茶刚满,倾泻的茶水就打住,没有一丁点洒到茶碗外。此时斟茶的老汉,仍擎着鹤颈嘴茶壶,庄严地站在距米多远的大门边。接着他将擎茶壶的手垂下来,有节奏地点了点头,取下耳根夹着的纸捻,吃吃地笑着说,先生,先生,要不要喝口烟?尤瑜摆摆手道了谢,他才款款地消失在门外。自五十年代开始,思想革命高潮迭起,破旧立新,万事万物,面目全非,这些东西也早进了歷史博物馆。没想到改革开放才这么几年,一切又恢復了旧观。这种像恐龙化石一样古老旧习俗,又鲜活地展现在人们面前,真让人瞠目咋舌,唏嘘长嘆。化石似的习俗勾起了他们对往日化石般的生活的深深追忆。伙计走出门后,尤瑜随即关上了门。接着他们就上下古今、天南海北,滔滔不绝地说开了。竹海喝了口茶,望着窗外繁星似的灯火,听着江流的溅溅水声,感慨殊深地说: 世事沧桑难料,人间是非难明,其实千古自有公理,谁也不能颠倒黑白。古今歷史,每件事开始都纷繁杂乱,如大河洪水暴发,一时浑浊难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泥沙自然沉淀下来,河水自然清澈见底,清水污泥,判然分明。远古的暂且不说,就如自一九五七年那个不平常的夏天开始,无知的好心人或别有用心的野心家,掀起的一股又一股的浑浊的滔天巨浪,一时是非颠倒,黑白混淆,搅得天昏地暗,如今不也玉宇澄清了么?往日那些自以为不可一世的救世主,今天不也显出了螳臂挡车的本来面目?过去疮痍满目的昆阳,不也旧貌变新颜,让人觉得江山不可復识了么?看来沧海变为桑田的发展趋势,谁也不能阻挡。 是啊!人类社会,犹如波澜壮阔的大海,要说有多宽就有多宽,有多深就有多深。人们对它广深的认识,错误常十之八九。那些叫嚷自己一贯正确的,不过是有意或无意的骗子而已。检点我二十几年的无意中骗上、骗下、骗人、骗己的经歷,自己又何尝不是个有意或无意的骗子。我想,这些年来,我的那些光怪陆离、滑稽可笑的表演,红玫瑰应该已向你描绘得淋漓尽致。我对你从相识到相知的过程,也没有逃出这一规律,正像从哈哈镜里看人,往往把人看扁看歪了,旷世美人也变成了丑八怪。同窗时,我认为你掩盖了我的光辉,就千方百计奚落你,打击你。可是你却如初升晓日,愈升愈高,光焰愈强。谁又能料到顷刻间寰宇乌云密布,日月潜光,你被人推入无底深渊,不见天日。当时,我又何尝不是一片碍日的浮云?迟至今天,虽然骤雨已过,乌云散去,显现出丽日蓝天。但零散的阴云还不时在空中显现,蓝天还不甚蓝,白云也不够白。岁月苦短,眼看日薄西山,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显示出应有的光辉?这世道,这世道真的太不公平!尤瑜也喝了口茶,痛苦万分、而又强烈自责地说,好了,这些往古圣哲冥思苦想都不能探究明白的奥秘,我们就不必说了,我倒是想相互补缀上这些年来,你我交往长链中缺漏的环节。把我们过去纠结不清的感情乱麻,理清一二。我的为你所不知的交往链中的缺漏环节,红玫瑰已为我补缀上来了,那么你就择其要约略,先说说你我分离后,你人生的际遇和思想的轨迹。 尤瑜啊!水总要向下流,人终究要向前走,是升上天堂,还是坠入地狱,那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但是,只要不到生命的终点,我们始终还得走下去。二十多年来,虽然我不停地抗争,但还是一步一步滑入了暗无天日的地狱。其间,昧着良心落井下石的,大在有人在。我春风得意的时候,你开始虽然也曾对我的百味人生,尽情挑剔,可是,在我众人皆欲杀的时候,你却吾意独怜才。像飞蛾扑火,冒着毁灭自己的危险,妄想能解除我的困厄,为我做了许多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我就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知遇之恩于万一,我怎么还能昧着良心,桀犬吠日呢。倒是我,却做了些有损朋友之义的事,特别是我横刀夺爱,与池新荷相恋的事,几十年来,我一直骨梗在喉,羞愧难当。今天你不以为它为污秽,就让我干干净净地吐出来吧!竹海流着感激而又愧疚的泪水,呜呜咽咽地诉说着他的离奇的悲欢离合故事
第544页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一见倾心赠书画一曲黄河成知音 1 一九五五年八月二十四日,这是个让我永志不忘的日子。 我于昆师毕业后,被分配到昆阳县。暑假在县里集中学习了一个多月,之后我被分配到过虎岗完小附设初中班。一同被分配到那里的同学还有永远、黎疾。他们离家近,学习结束后,请假回家一趟,到开学时才到校。那时山区不通车路,由于帝国主义封锁,有些地方即使通车路,路上也没有车跑,人们外出全仗走路。我离家远,往返六天还不够,于是就在学习班结束的这一天,挑着简单的行李,边走边问,向未知的新生活领地一一过虎岗镇进发。天下着雨,泥路很滑,幸好我挑的行李卷不重,又穿着草鞋,走起来还挺轻松。不过三十多里,没到中午,学校就展现在眼前了。 这所学校是由原来的李家宗堂扩建而成的。中间是幢两端有封火墙的青砖瓦屋,约莫能进出汽车的大门洞开着,门右边挂着红漆书写的过虎岗完小附设初中班校牌。门两侧各开了两个窗户,大概新辟了两个教室。宗堂两旁,各修建了一幢两层的红砖楼房,每层三个大窗户中间间着个小窗户,昭示每层两间教室夹着一间教员室。当年,国家底子薄,一次能投入这么多资金,修建两幢砖房,可见上级对这个学校的重视。宗堂前的操场上,有两对篮球的架,操场前有个宽出操场好几倍的大水塘。学校后面低矮的山上,满山高大的樟树地傲然挺拔;成片的竹子郁郁葱葱。正值中午,田野无人活动,又未开学,学校里十分幽静。唯有塘里的鱼儿,迎着细雨,似顽劣的儿童在嬉戏,不时掀起阵阵波浪。我挑着行李卷在水塘的码头上,甩掉草鞋,脚擦脚洗干净脚上污泥后,就踏着光洁的石板路向学校的大门走去。 好像深山古寺,宗堂里静悄悄的,我那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显得特别刺耳。这时,从宗堂左侧的门里,走出了一位女郎。她个子颀长,步履端庄;泼墨似的长髮,新月般的修眉,目如一泓明净的秋水,面若早晨灿烂的彩霞。雪白的短袖贴身袄,乌黑的撒花摺叠裙。一瞥眉眼呈笑,不语嘴角传情。她大大方方几步走到我面前,挑战似地说: 竹海,你来得虽早,但还是迟我一步。龟兔赛跑,兔子拉后。一个大男人,屈居亚军,不知你羞也不羞?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突如其来地出现在面前,噼头盖脑的无情的揶揄指责,让我有点像牛郎在荒山野地里遇上了织女那样,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她说着,接过我手中的袋子,在前面引路,很有几分幽默地笑着调侃说: 你发什么呆?我告诉你,你的住房在这边,我的住房在那边,中间只隔着这座宗堂。但愿这宗堂不是天河,我们近在咫尺,可不能远隔重洋哦! 说时,我们走出了宗堂,走过一间教室的走廊,就到了我的房间里。她放下袋子就去打扫床上的灰尘,又把我的行李卷打开,要给我铺被褥,好像自家人一般。此时,我的因新奇的刺激而痴呆了神经,活泛过来了。我想,如今解放了,在伟大的祖国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不管你在哪里遇到的陌生人,都是自己的同志,胜过亲人的关心与帮助事情,如雨后春笋,随处可见,因而我也习以为常。不过,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们素未谋面,她怎么会认识我?我便好奇地问: 女同志,我初来乍到,你怎么认识我?难道你是神仙不成? 未卜先知,莫非你把我当成了七仙女?她闻声故作娇态,幽默地反问,其实这很简单,上午我来的时候,学校里的李师父说,今天还有个叫竹海的来学校报到。竹海何许人也?昆阳市、昆阳地区三好学生中的头名状元,只要有人轻唿一声,哪个不如雷贯耳?明星不识普通百姓是常事,但岂有百姓不识明星之理?不过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我真有一种如沐温泉,如临清风的感觉。说后,她琅琅一笑,盪着微波的秋水般的眼睛,露出的两排整齐的白玉般的牙齿,显示出天真无邪,这似乎在明白地向我诉说着,竹大哥,我的这番好意,你要好好领略领略。 你真会给人戴高帽子、灌米汤!常人惯用的奚落别人的手法,你真运用得炉火纯青。你这么说,与其说是贊,倒不如说是骂。不过,我知道,初次见面,难免有些外交辞令,日子长了,我们一定会真诚相见的。我边说边展开自己的被子,边反唇相讥说,好比追逃犯绘影摩形,你把我的头髮都数清了,现在你也该把你的尊姓大名告诉我! 池新荷!一个仰慕你已久的池新荷!你是将军我是兵,现在小兵池新荷向将军报到!说时,她挺直腰杆,庄严地行了个举手礼。然后脖子一歪,格格格格地笑起来。 池新荷?你的一曲《黄河怨》,拨动了昆阳人的心弦,你的芳名,昆阳的男女老少,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对你早就像虔诚的佛教徒对观音菩萨那样顶礼膜拜,岂止是法国人崇拜拿破崙,美国人崇拜华盛顿?只是我不甚喜欢音乐,当年你演唱的时候,未能光临一睹风采。遗憾,遗憾,真是遗憾啊!我由衷地仰慕她,因而不自主地连连弯腰,做出了顶礼膜拜的样子。 竹海,你真善于使用外交辞令,转弯抹角骂人!你真是噼尖的竹子,茅坑里的粪水,开口就要刺伤人,出语便是泼脏水。我可不是箭靶子,不是下水沟。我是池新荷,荷花剑,刺破青天锷未残的依天剑。不是随便可以玷污的,你可要认真对付呵!池新荷噘着嘴,半是嗔怒,半是欣喜地说。
第545页 这个我知道,笨拙的猪八戒,遇上了聪明颖悟的铁扇公主,不认真对付,不被她吃掉才怪呢。此时,我正在抖开被子里,冷不提防,一个纸卷掉出来了,还来不及拾掇,池新荷便闪电般地把它攫取过去了。她展开一看,见是一幅草书书就的条幅: 九万里扶摇直上,甘从鲲鹏徙南溟。 咫尺间枪枋控地,岂效燕雀戏樊篱? 自励一九五六年六月三十日 好傢伙,被窝里还藏着鱼肠剑,大有侠客的风度!池新荷欣喜若狂,连忙将它捲起,语气咄咄逼人地说,这是违禁物品,理应予以没收! 自己信手书写的条幅,眼看要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拿走,便急忙上前争夺:小池,小池,这是朋友的赠品,我怎么能转赠他人呢?池新荷见我去夺,转身就走。并装出嗔怒的面孔,不无讥讪地说: 你以为我是白痴,连三岁小孩都可以蒙哄!走到宗堂侧门边,回头将手中的画卷扬了扬,这是违禁品,收藏已属情理难容,还要巧语骗人,那么,罪孽就更为深重。自励,难道也是朋友的馈赠?自励者为谁?难道是来自花果山的孙悟空?抑或是出自盘丝洞的蜘蛛精?对于这些,你,你竹海应该比谁都明白。你以为我是笨牛蠢驴,容易上当受骗,让你牵着鼻子走?我没有想到她那么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后面的题款,追到门口,停住了脚步,只好赧颜羞愧地说: 小池,马可以不识面长,但人应该知自丑啊。我的那垃圾式的涂鸦,给人赏鉴,定会污人眼目,颖川水能给人洗耳,可没有听说能为人洗目。你还是饶了我吧,免使人笑掉大牙。可是,她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头也不回,穿过宗堂的侧门,回自己的房里去了。我觉得自己的丑陋不堪的题句,被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拿走,那真像见不得公婆面的丑媳妇,偏偏被公婆撞见了,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尤其恶劣的是,自己又像被人逮了个正着的小偷,还故意撒谎掩饰,更属情理难容。这给一个自己企慕的将来要与共事的姑娘,留下了极坏的印象,着实使人难堪。因此,我恨自己笨拙,心不在焉,怄怄气气地在铺被褥,竟把竹蓆铺在被子上面。 嘿嘿!我们的天才真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居然将竹蓆当盖被,盖被作垫席,正与孔老夫子说的章甫荐履,用帽子当鞋垫,异曲同工,异曲同工啊!听到讥讽,抬头一望,见池新荷又站在门口了。我的脸上像着了火,一颗心擂鼓般地跳,要是身边有个老鼠洞,我真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我连忙把铺好的被子掀去,重新铺竹蓆。 你疯了,地上这么脏,竟把被子往地上掀!池新荷接过被子,待竹海铺好竹蓆后,将被子摺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亲切地说,你这里还没有收拾好,暂时到我那里洗把脸,别让这么样的漂亮的小伙子给灰尘埋葬了。说着拉了竹海便往她宗堂里跑。走进宗堂,见宗堂左侧门口放着桶水,竹海就提了水,跟着她走进房里。她的房里已收拾得停停当当,光洁的红花被子,叠得像只箱子,放在平铺的嫩绿的被单上,简直像碧绿的芳草地上盛开着的一丛光彩夺目的牡丹花。床后墙上贴着一幅水墨山水,高峻的险峰上,郁郁葱葱,烟雾缭绕;险峰下峭壁千丈,壁上凿着一条曲折逶迤、断断续续的羊肠小道,中断处以栈道相连;峭壁下方,自西向东,一水横陈,河中浪花千叠,久久注视,凝神谛听,仿佛还可以听到溅溅的水声。山水图左上方,有片约占画面四分之一的空白,空白处的上方,也为隐隐约约的奇峰云雾所填塞,愈远愈淡,愈淡,愈显出虚无飘缈。从整体看,水绕山,山穿云,云拥树,层层叠叠,九曲十转,阔无边际,高无终极。空阔处隶书题句曰: 西登太白唯鸟道,誓排万难臣青云。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一见倾心赠书画一曲黄河成知音 2 新荷谨志一九五年六月三十日 画题:《何惧蜀道难》。 走进房里,专注着这些,我似乎飞越了鸟道,隐没在云树中了。我不禁热烈地鼓起掌来,忘情地叫道: 好画!奇山险水,吞云吐雾;奇志!浩气凌云,意趣高远。好极了,好极了! 竹海,你怎么了?中了邪了?像只夜半怪叫的猫头鹰。池新荷把水倒进面盆里后,坐在床沿上,瞪着大眼,望着我笑,呔!忘情公子呆头鸭,还是先洗把脸,干干净净把傻气呆气洗去吧! 她这么一唬,我仿佛从梦幻的谲云怪石中跳出来了,意识到了刚才的忘情失态。让她见到了我的痴傻,而未觉察到我之真诚。我连忙走过去,一边洗脸,一边解释说: 小池呀小池,似这般奇巧的水墨丹青,像这种珠联璧合的题辞,为我见所未见。画面新颖别致,题句意境深邃,引人入胜。小池,我真服了你,你不愧是女中豪杰。难得,难得! 我的真情的夸赞,倒使她觉得不好意思。她连忙站起来,红着脸,摆着手,愤愤地说: 竹海呀竹海,你与其说是盛意贊我,不如说在刻意讥诮我。把我高高抬起来,然后狠狠摔下去,让我粉身碎骨。你好阴毒啊!你再这样说,是不是要逼到悬崖边,甚至要将我推堕万丈深渊呢?接着她又自悔失言,愧疚地解释说,地下熔岩的运动的伟力,长期蓄积,难免有一天会火山爆发。人的思虑的涓涓泉流,汇集在头脑里,不渲泄出来,实在也不是滋味。在这种情况下,忘情吟咏,奋笔涂抹,那是激情的倾泻,情真是实,意未必切,说不上它有什么画意诗境,只不过是只自珍的敝帚,真令人捧腹作呕。
第546页 不,不,自古以来的名人佳作,无不是真情火山的迸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难得的珍品、最高的境界啊!我将手巾拧了一次又一次,把脸抹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有一股前所未闻的幽香,从纯白的手帕中扑面袭来,透过了皮肤,钻进了血管,沁入了心脾,直觉得自己闯入了云缭雾绕、温暖如春、凉风习习的蓬莱仙境,周身热乎乎的,又不觉脱口盛赞道。 竹海,你又不是喝醉了酒,怎么老是这般胡说白道?莫不是你近来入污泥已染色,一改往日濯清涟而不妖的刚正不阿的君子的耿介,而染上了曲意逢迎的魔鬼色调?你不觉得肉麻,我可觉得脸涩!你再这么说,我只能说两个字,送客!池新荷几次想制止我用艷词赞美她,可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我由衷的赞美,反而更盛,于是她只好使出送客的杀手锏。我还想闻闻房里的幽香,不想即刻离开,便赶忙拧干手巾,泼掉洗脸水,老老实实坐到办公桌前的凳子上,享受这脸上、手中的不绝的缕缕幽香: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是过谀,还是确评,再让有识之士来作结论吧。现在我倒想听听你的自我评价。 正在我被她斥得理屈词穷的时候,突然看到她身后的画图下方,挂着个形似扁平葫芦的黑匣子,匣子上篆书小字一行:勤学苦练传韶韵,高山流水有知音。 我想那一定是小提琴,既然她勇于把它挂出来,便一定很精通。因此,我又找到了另一个话题,从侧面迂迴,进行反驳。我像斗败了的垂头丧气的公鸡,突然发现了对方斗技中的破绽,于是就重振旗鼓,继续再战。我指着壁上的琴盒,得意地笑着反驳: 嘿嘿,小池,那是提琴吧!既然你敢于把它亮出来,说你精通,也许你又会说是过谀,但说粗通,应该是实事求是。高山流水有知音,你我萍水相逢,不知道我算不算你的知音?如果你认为我是,那么,我恳求你为我弹一曲,让我饱饱耳福,如何?池新荷见我据事究理,无可辩驳,再辩,就会欲盖弥彰,岂不给刚刚建立起来的白雪似的友情,塞进了挥之不去的污秽?于是她只好放下送客的杀手锏,亮出迎宾的橄榄枝。她从壁上取下琴来,嫣然一笑说: 既然钟子期有逸兴听取高山曲,那我拙伯牙也只好勉为其难,愧弹一曲流水调。如果有污圣聪,那我就只好不畏艰险,远去颖川为你取水来洗耳了。接着她就铮淙调弦,奏出了似九天银河瀑布倾泻的乐音。我平日也喜好音乐,革命歌曲、花古小调也常挂在嘴边。尤其是对《黄河大合唱》情有独钟。其中的《黄河颂》,早晚不唱一遍,简直不能餐宿。于是我也跟着提琴奏出的铿锵曲调,饶有感情地哼起来: 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水滚滚,奔向东南,惊涛澎湃的。掀起万丈狂澜,浊流宛转,结成九曲连环,把东南大地,噼成南北两面…… 我哼着听着,只觉得自己仿佛乘舟穿过夏水襄陵时的黄河的惊涛骇浪,冲进了波浪如山的辽阔无边的东海。突然,她的激越的琴弦嘎然而止,可是这种天末的奇响逸韵,仍然在耳际迴荡,如品奇味,如抿佳酿,我仍旧拍手击节,痴痴呆呆地哼着,哼着…… 咳!竹海,你着了什么魔?痴呆得像截木头!一只可爱的伶俐活泼的猴子,居然变成了笨头笨脑的猪,真是大煞风景,大煞风景呀!她的一声惊叫,吓得我从幻梦中惊醒过来了。见她正在笑着收拾琴弦,眉宇嘴角透露着善意的讥讽。 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能娴熟地演奏出如此高雅的乐曲!酒逢知己千杯少,琴遇知音心沸腾。听你的激昂慷慨的乐曲,我觉得自己脑海里突然涌起了一泻万丈、咆哮奔腾的黄河波涛,觉得自己胸中顿时点燃了沖天大火,在漫天的草原上熊熊燃烧。这惊涛骇浪、这熊熊大火,汇成了一股涤盪着旧世界的一切污泥浊水、烧毁五千年来的所有枯木朽株的伟力。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像傲立在歷史长河旁的刺破青天的高峰上,望着这五千年来咆哮奔腾、冲决一切的歷史巨澜,深深感到我们民族排除艰难险阻、战胜魑魅魍魉、创造美好明天的崇高伟大精神。而你,形象再现这种伟大精神,岂止是伯牙再世,相如重生啊?我确实被这美妙的乐音迷住了,不禁油然深有感触地说。 这次她没有斥我曲意逢迎的酸臭,她的感情也如黄河浪一样激盪。她那一泓秋水般的大眼,羞涩地斜睨着我,深情地说: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2一见倾心赠书画一曲黄河成知音 3 竹海啊,我老实告诉你,我每次拉这支曲子的时候,也有你这种同样的感受。不过,我还深深地感受到,黄河之所以有这种伟力,还在于有祖国的高山大川的孕育拥抱,没有刺穿云天的崑崙山孕育,哪有好似天上来的黄河水?没有华北平原的慈母般的拥抱,哪有汪洋恣肆的黄河浪?今天,我看到你听乐曲的神情,使我想起你百折不回的求学的艰辛经歷,我只觉得你是伟大的滚滚滔滔的黄河浪里的一朵璀璨的浪花。至于我?只是黄河岸边的一小撮卑微的泥土,有什么可值得称道?你该听说过,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水土气候不同,决定了万物成长的千姿百态。我的父母分别在师范学校任教音乐美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从小耳濡目染,在艺术方面,我自然暂时领先别人。至于其他方面,我老大不小了,还在牙牙学语,远远落在别人后面,让人啼笑皆非。比如你的那副《逍遥游》的条幅,狂放的笔致,深邃的意境,就是我踮起脚尖仰望,也难见到你的项背。那么你就把它当作颗佳木的种子送给我吧。我会把她种在水土肥沃、气候宜人的淮南,让她繁衍成经冬绿叶不衰、秋日硕果纍纍的橘林。说完,她眼里闪烁着无限企盼的光芒。
第547页 我听到她潮水般涌动的感情的诉说,好像万人轮唱的《船夫曲》,在我耳边排山倒海,那么有力量,而又那么和谐。她认定我是伟大的黄河水里的璀璨浪花,我也多么希望她是华北平原上的金子似的土壤,她能用慈母般的宽厚温暖的怀抱,将她最钟情最钟情的黄河拥抱,五千年,一万年,直至永远,永远,让我这朵小浪花,也永远真真切切地感到慈母胸怀的热烈、温暖、宽广……不过,这些粘胸贴心的话,仓促之间,我实在没有勇气说出来,也只好怯怯地搭讪说: 小池啊,那几个字,是昆师同学在临别时,我应邀书写赠人的。这幅笔力颓靡,难登大雅之堂,就留作自励,并时刻藉以勾起对往日同学的兄弟姐妹般的情愫的回忆。自珍的敝帚,从不敢示人,没想到躲躲藏藏的丑媳妇,今天却被严厉的公婆逮了个正着。还有什么办法呢,那就只好献丑,任凭你处置。不过,物极必反,旧戏舞台上的小丑,丑到极致,就能给人以新鲜刺激,让人忍俊不禁。我想以后,当你夜半攻读疲倦的时候,瞧瞧它,也许会像悬樑刺股一样,兴奋你的倦极的神经。我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想入非非,拉拉杂杂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我怕自己言语不慎露馅,便急忙走出她的房门,走向厨房。我想工友师父不在,弄点吃的这种麻烦事,总不能推到女同志身上,何况藉此能献点殷勤,在人际关系间注入点润滑剂,能让它像机器一般灵活地转动起来,使她对自己另眼相觑。可她仍呆呆地坐在床上,久久地深沉地思索着,我到了厨房很久,还不见她来,她简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现饭现菜,不一会儿,就烧热了。她这才来到厨房,吃过饭,她洗碗,我餵猪,共同第一次经歷了农家的小日子生活。我唧唧滑滑,挑着行李,在泥路上折腾了半天,已疲惫不堪,饭后,眼皮就开始打架,回到房里,倒头便睡,一下子便沉入了梦乡。 池新荷掌着灯,来敲开我的房门,喊我吃晚饭。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下午她被一件事迷住了,她忘记了作饭,把我饿坏了,实在对不起。我也笑着对她说,在旧社会,作饭是女同胞的专利,新社会,妇女解放了,男女平等,男人也应该分担家务,她做了饭,我应该感谢才对。于是我们就一道来到了厨房。灶里的火很旺盛,锅里热气腾腾。揭开锅盖一看,原来煮的是面条。面条已煮成了一锅粥,而里面的半寸见方的肉块,坚挺的稜角对峙着,大有困兽犹斗的劲头。池新荷紧蹙新月眉,频搓纤縴手,大惑不解地说: 从前,我和父母常常光顾盛光宝,总觉得面条上的那几块盖面的勺子肉特别好吃。今天,我特地多弄了些,可不知什么原因,它无盐无味,挺折牙齿,撑破喉咙,让人咽不下去,而面条倒成了浆煳,贴锅还有一层厚厚的黑锅巴。竹海,你说说,这,这,这究竟是为什么? 目睹这烹饪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观,耳闻她大惑不解的内心的倾诉,真让人啼笑皆非。我知道像她这样出身教师世家、终日手不释卷的年青人,除了从买饭菜的窗口,看到炉灶瓢勺以外,从未接触过油盐酱醋,又怎么能烹调出让人齿颊流芬溢芳的美味呢?我强压住满肚子躁动的笑,不无揶揄地说: 光看到狼奔豕突、光听到雁唳鹿鸣,是不可能亲手烹制出美味佳肴的。从嗷嗷叫的猪变作一碗面条上的勺子肉,其距离之遥远,不啻越过太平洋。其间炖炒烹煮,调和五味,大有文章。怎么能一蹴而就?这面条与猪肉的质地不同,要求的火候迥异,怎么能一锅同煮?好了,走错了路,回过头来再走。没有烹炙好的菜,也可以再烧再炖。我从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煮饭炒菜的机遇比你要多,现在我就权充一回里手,来烹煮一碗还能下咽的面条。你看如何?于是她烧火,我掌勺。先把肉块从粥状的面煳煳里拣出来,洗去面煳,加上调料,再烹煮炙炒,做成罩面勺子汤,然后再另烧清水煮面条。味道虽不甚佳,可她仿佛比吃燕窝熊掌还有味。边吃边侃,兴致骤然高涨起来,她也幽默地说: 古时的闺女不出闺门,今天,虽然解放了,可城市里的少男少女,仍然难出城门。肉铺里挂着的猪肉倒是经常瞧见,可还在豕突的猪、狼奔的羊,却从未见过。食肉远庖厨的孟老夫子,不会有庖丁那样高超的解牛术,何况我还不是孟夫子,当然不懂皇宫御厨的烹饪法。你笑什么?阗犬吠雪,蜀犬吠日,真是少见多怪!她吃完面条,将碗筷一丢,装出一副气愤的样子,嘟着嘴巴,挑衅地说,孟夫子迂腐无能,这就告退,伟大英明的庖丁,本领通天,那就有劳了。说着,一熘烟跑回房里去了。 我自悔逞强失言,得罪了她。自作自受,只好沤沤气气,洗碗餵猪,两副担子一肩挑。回房睡觉的时候,见她房里还亮着灯,本来想去赔罪解释,无奈夜阑更深,初次见面,深夜独自造访,岂不让人疑为举止轻狂?可是倒在床上,脑海里仍然翻腾着滚滚滔滔的黄河水,耳际始终迴荡着提琴高奏的《黄河颂》,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只好起床挑灯夜读。也不知为什么,这晚白纸黑字,竟悠悠晃晃,幻化成隐隐约约的各种各样的美丽的倩影:泼墨的乌髮,似新月的眉毛,秋水般的眼睛,白玉般的牙齿,彩霞般的脸蛋,玉树临风的身姿。海潮激盪的琴弦,悠悠幻化作一只只轻盈的白鹭,在晨光薄雾中翩翩翻飞。于是我又只好起身于斗室中来回踱步,轻声吟唱《黄河颂》。
第548页 嗒嗒,嗒嗒,有人轻轻敲鼓门。我以为夜归李师父深夜回来,急切地来见我。我记得,刚入昆师的那年,他与我的关系不错,由于查膳食团的贪污帐,牵涉到他,我们的关系,曾经一度十分紧张。后来我了解了他的困难,转而同情他的处境,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彼此亲如兄弟。尤瑜走后,大家对他疑神疑鬼,他在昆师也不好安生。而那时当了过虎岗完小附中班校长的姚令闻,在昆师读书时,曾与焦礼达合伙盗卖招生考卷,李师父参与了试卷的印制工作,深知内情,可是他一声不吭。姚令闻觉得他老实,便把他调进了离家很近的过虎岗完小附中班。他原来迷恋听说书,日常生活中,常常模仿说书的韵调,小生公子,孤家寡人,常不离口。我与他来往日久,也常常仿照他的腔调,调情逗趣。当晚我受池新荷华北沃野拥抱黄河激浪的趣话的鼓动,兴致极高。因此,我故意迟迟不开门,仿照说书的口气,信口雌黄地逗趣说,夜半——敲门,莫不是书仙颜如玉来也?颜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一串串银铃般的声在门外响起,开门抬起头一看,来人不是摇头晃脑的李师父,而是掩嘴讪笑的池新荷,这不禁使我惶急万分。我匆匆忙忙连声唤请进,结结巴巴答不上话。她跨进门,又是一阵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灿笑声,然后大大方方地讥讽道: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还有千钟粟。竹海啊,祝你青云直上,洪福齐天,实现你的美梦,但愿我这个邂逅相遇的萍水客,日后也能轻轻松松地分尝一杯羹。不过我得严肃地正告你,我可不是颜如玉。古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夜访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了酬答你的书赠,算是偿清我白天欠下你的一笔帐。你可千万别想入非非,乱了方寸。接着她又迸出一串金玉碰撞的格格的笑声。然后展开一幅墨色还未全干的水墨给我看,书呆子,回赠你这个,大概你不会折本吧! 我被她抢白得无话可答,幸亏她没有穷追勐打,我才不至于那么赧颜腆面。我急忙接过这幅水墨,匆匆钉在床前正面的墙上。眯缝着眼,仔细端详:画面下方,自西北向东南,横陈着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河,河中浪花千叠,恰似隆冬北国平原上劲风捲起的千万堆白雪;画卷上方是广阔无垠的碧绿的草原,风吹草低,隐没于草中的牛羊依稀可辨;再远处,是隐隐约约的淡淡的雪峰,烟笼雾绕,神秘莫测;天空湛蓝湛蓝,零星飘逸的朵朵白云,好似无风的海面上的片片归帆;一只大鹏,薄天展翅翱翔,真像硕大无朋的海军旗舰,乘风破浪。大河下方,几间破旧的茅舍旁,一群自命不凡的燕雀,在叽叽喳喳地噪叫。画面左上方的蓝天上,兰亭笔致的题辞格外醒目: 九万里扶摇直上,誓从鲲鹏征南溟; 咫尺间抢枋控地,岂效燕雀噪樊篱? 一九五五年六月三十日,亭竹雅玩,新荷写意 画题,《乐此逍遥游》。墨迹还未全干,显然她整个下午没有休息,又焚膏继晷,连续作战,才刚刚辍笔。难怪她吃了晚饭,丢了筷子就走。原来她全神贯注在这幅画上,大有孔老夫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逸韵。 我眼睛滴熘熘地望着这幅画,心情万分激动。先是眉飞色舞,脱口叫好,继而眉锁眸定,怔怔出神。我总觉得这幅画不只画面精美飘逸,题辞仿我的笔致而更富有神韵,最可贵的是在画的背后,还隐藏着一种神秘而又珍贵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不过,无论是从她作画的认真态度与对自己友好情谊,哪一个方面,我都应该十分感激。于是我诚恳地极口夸赞道: 好!妙!好得很,妙极了!好个《乐此〈逍遥游〉》,我的黯淡无光的陈词僵句,你漫不经心地轻轻一点,顽石竟变成了真金,射出了耀眼的光芒。变得如此鲜活,如此有神韵。真是妙极,妙极! 又来了,如此酸不熘丢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池新荷噘着嘴半嗔半喜说,要知道,肉麻的吹捧,比乌鸦的聒噪还让人难受,真让人活不下去。在你的房里,我不能送客,但我可以走人。说完,掣电般的眼神,亲昵地瞄了一眼,羞怯地扭头便走。 我急忙放下手中的画去追,大声喊新荷,新荷!她没有回话,追到门外,只听到一串噼噼啪啪的脚步声…… 我回到房里又拿起画反覆观赏,久久遐思,我终于揣摩到了她的思想脉搏:她自励的画,山是主体;送我的画,水是基调。一个志在高山,一个心存流水,高山流水有知音,真是思虑周密,寓意深远。此时,我真有点像穷叫化骤然拾到了金元宝,思潮澎湃,睡意全消了。直到鸡啼三遍,才囫囵地入睡了……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 牛刀小试抢险建奇功机关算尽咒语翻赞歌 「竹脑壳啊,你怎么啦?痴痴呆呆的,真像一截刚刚裁下的做棺材的木头!」尤瑜将手掌在竹海眼前不住地晃动,刻意笑着挖苦他,「我想,你思念池新荷真的走火入了魔,那天晚一晚没睡好觉,要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晚上给补上?你在美梦中又梦见了陕北高原、华北平原紧紧拥抱着黄河?老伙计,你要清醒清醒,弄清楚到底你是黄河,还是我是黄河?千万别把梦幻当现实。」 「你说得一点也不假,我确实梦见了华北平原像温暖母亲的怀抱紧紧拥抱着一泻万丈的黄河。但是,它不是虚无飘渺的梦幻,而是二十年前的现实,也是我这一生的唯一的让我神往的五彩斑斓的美梦。游鱼子,你妒嫉也没用,你只能硬着头皮酸熘熘的忍受,因为它千真万确事实。」竹海从回忆时空隧道中走出来,望着窗外灯光灿若星空的昆阳,指着峭壁下的青龙潭,悠悠地说,「今天,从这个窗口,我们见到的明星荧荧的昆阳,这是现实;但是二十年前,我们从这个窗口远望,只见到几点如豆的灯火,整个昆阳漆黑一片,那也是歷史的真实。我们总不能因为今天现实的光明,而否定歷史的黯淡!同样,你也不能因为你后来据有的光明,而否定我昔日曾经拥有的荣光。我现在就给你讲讲我这段至今我引因为自豪的罗曼史,但愿你不要妒火勐烧,不顾一切,纵身从这个窗口跳下青龙潭。」
第549页 接着,竹海又继续讲起了二十年前那段灯火如豆,但又令人神往的歷史…… 初到过虎岗的那天晚上,聆听了高昂激越的提琴乐曲《黄河颂》,听到了华北平原拥抱黄河的奇闻异论,我确实一夜没有睡稳。第二天雨后放晴,太阳出来老高了,我还在床上没有翻身,一个个美妙的梦幻镜头,仍我的脑海里闪现。突然,一阵砰砰的打门声惊破了我的美梦,迷迷煳煳,我以为是李师父一早回来了,我便又仿效他用《三顾茅庐》中诸葛亮道白的口吻逗趣说: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何方来的山野匹夫,搅乱了山人的清梦,你可知罪?」我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打开门,侧着身子弯下腰,说,「尊敬的李师父,凌晨来访,必有要事,快快请进。」 可是,来人并不吭声,也不进来。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仔细一瞧,他不是矮墩墩的李师父,而是一个穿着怪模怪样、不似农夫、不类干部、三分像外国佬、七分还是中国人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他,蓄着的西式长发,半圆兜腮鬍子,自两鬓紧连双颊,直达下巴,他虽然像农民薅草皮那样,将钢针似的鬍子被颳得精光,但双颊下巴仍然顽固地泛着青光,被它围困的黄沙似的面颊,真像阿拉伯半岛伸入了红海波斯湾。他上穿白色长袖衬衫,衬衣下摆纳在裤腰里,领扣袖口都扣得严严实实;下着银灰的笔挺西裤,透明的玻璃裤带上吊着串丁当作响的钥匙,钥匙串上串了个塑料丝编织的大红虾;脚踏一双编织得十分精緻的草鞋,里面套着双起白花的黑色袜子。他左手拿着顶书有『劳动模范』字样的蘑菇状的斗笠,右手十分在意地掸着衬衣上的灰尘。英国的皇子,中国的贱农,刻意打扮的嫖客,在这里竟结合得如此完美巧妙,不能不让人嘆为观止。他见我油腔滑调,粗黑的眉头,顿时打上了死结;圆白的脸颊,即刻笼罩着乌云。初次见面,他本来想摆出副绅士面孔,但又无法掩饰内心的愤怒,本来想装出彬彬有礼,最终还是凶相毕露。他怪腔怪调、忿忿地说: 「你大概就是竹海吧!听说你是百里挑一的三好学生,哼!怎么也竟像老鼠掉进了油篓里,满身沾满了油?太阳晒坼了屁股,还赖在床上,像个什么样子!我没有时间和你磨牙拌嘴。李师父下去送通知,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回来。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上午煮好猪食,下午到防汛指挥部报到。防汛如打仗,军令如山倒,小子,你如果再这么油腔滑调,吊儿郎当,小心你的饭碗打飘飘!」说完,头也不回,转身怒气沖沖地走了。我真想不通,我初来乍到,没有什么越轨行为,只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怎么就这么对待我?后来听李师父的介绍,才知道个中原委。原来,姚令闻是将我作为优秀的人才引进来的,后来他从赖昌的口里知道了我与你尤瑜情同兄弟,便觉得我们都是一窑烧的破瓷器,他不该要,因此,他才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态度变得如此恶劣! 当时我对自己也十分气恼。日上三竿,还未起床,这是初参加工作的人的大忌,何况自己又不分青红皂白,牛头错对马嘴,乱开玩笑。平日骑马没有遇上亲戚,今天骑牛倒冲撞了亲家,他是一级领导,今天我给他的第一印象竟如此糟糕,今后吃西餐,刮鬍子,穿玻璃小鞋,那是日出月落,天天都免不了的事。 我边想边走,来到了厨房里。池新荷已在涮锅,我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觉得事态严重。池新荷却不以为然,轻松地说: 「刚才来的是姚校长,他从堤上回来,本来想吃过早饭去县里开会,可我们还没有起床,哪有饭吃?他布置我的工作时,说照顾我守校,语气却十分柔和。他还开玩笑地对我说,我父亲是他的恩师,我是恩师的千金,他得修间金屋子,好好将我藏起来。可他通知你上堤防汛,说话的火气十足,也不知你怎么惹恼了他。姚校长是我的老师,平时对工作十分严肃,遇事还通情达理。我为你打打圆场,把事情好好说清楚,一场误会的风云散去,就会雨过天青。校长又吩咐我吃过饭后,就去催促学校附近生产队的劳力上堤,因为湖水继续上涨,防汛处在千钧一髮的关键时刻,要我不要有丝毫懈怠。餵猪的事,他要你迅速做好,然后马不停蹄赶到堤上,到洪家垸防汛中队报到。」 事已如此,也只好这样了。她丢下碗筷走了,我便忙着剁猪菜煮猪食。四头大肥猪,一天要吃一老铁锅食,红薯藤剁了一堆,像座小山,煮烂后餵了一次,已是午后三点,囫囵地扒了几口饭,我就急急忙忙往堤上赶。才过三伏天,雨后的太阳仍然像火烧,热气蒸腾,田壠里像个大蒸笼。我手拿了件衬衣,穿着背心走出门,走进蒸笼里,周身大汗似雨淋。田野里不见有行人,幸好通向防汛大堤是条大路,不用问也不会走错。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终于赶到了大堤上。放眼望去,水天茫茫,勐烈的北风,抱起如山的白浪,狠狠地摔在大堤上,溅起米高的水花,厚厚地铺在堤上,倒灌进垸子里。喏高喏大的长堤,似乎被撞得左右摇晃。飕飕的北风挟着冰冷的水花,溅到身上,顿时浑身为之颤抖。真没想到,塞外「朝穿棉袄午穿衫,怀抱火炉吃西瓜」的谚语,如今在江南的暑热天里,竟变成了现实。 奇寒确实使我不能自持,我走进堤上的工棚,向防汛中队报到。一个纺锤模样的的傢伙见我来了,顺手抓去头上的脏兮兮的鸭舌帽,露出个像刨光了的芋头崽似的脑壳,一双滴熘熘贼眼,上下打量着我,怪腔怪调地奚落说:
第550页 「你就是竹海吗?你以为地区三好学生到处都能吃香,可在防汛大堤上,风神爷、老龙王就不会卖你的帐。地区三好学生的这块金字招牌不能当衣穿,今晚风爹爹、水爷爷会把你这只剥光皮的兔崽子整得变龟孙。我这只是说个笑话提醒你,竹老师,我少见多怪,我少见多怪,你就别往心里去。」说完,刨光了的芋头笑得摇来晃去,活像个拨浪鼓。然后他递给我一支手电筒,命人带我去分一段堤巡查,并板着卖牛肉人的苦瓜脸,操着地道的流氓腔说,「竹海啊,这防汛就是打仗,真刀实枪干,不能像你们学生,昂首望天说瞎话,可长可短,可上可下。这巡堤就是钉子钉铁,硬碰硬,二十四小时连续巡查,一刻也不能歇息。当逃兵,做懒汉,指挥官的枪子儿,那可就不认得人罗!」说时,他挥动右手,好像在舞弄手中的枪。 他真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奇丑人。粗看大体像纺锤,仔细瞧,真像一个刨光皮的芋头崽,用根竹籤承着,插在一个羯鼓似的南瓜上,然后再将羯鼓搁在个细脚伶仃的圆规上。这种无以復加的奇丑,早已让我噁心,他那乌鸦似的聒噪,更加使我意乱心烦。「黄钟委弃,瓦釜雷鸣」,猫头鹰变成了维纳斯,我还有什么话可说!于是就跟着划分堤段的人默默地走出了工棚。划堤段的是修防会的技术员,他告诉我,这个防汛中队姚令闻负责,刚才那个训人的是过虎岗中学的总务主任,叫赖昌,他头上泛黄油,别人觉得他不过是条癞皮狗,可他居然当上了中队的秘书。他,什么也不懂,只擅长于用鳝鱼泥鳅,调起姚令闻的胃口。吃了鳝鱼泥鳅粘了牙,姚令闻就专门甜言蜜语替他抬轿子。他当上总务主任,从此也就猴子坐上了板凳,装出一副人模样。他说自己农校刚刚毕业,分到乡政府,赖昌欺侮他初来乍到,动不动就刮他的鬍子。他说我也才初出茅庐,不知防汛的水深水浅。这伏天高山积雪融化,雪水注入江河,咬人肌肤。你没穿棉袄,晚风颳来,只怕难以挺住。技术员划给我一公里长的责任堤后,嘆了口气,爱莫能助地走了。此时我记起了从前你尤瑜说过的在初中读书时整赖昌的事,知道赖昌对你恨之入骨。而在昆师,后来你成了我的好朋友,既然「爱屋」可以「及乌」,当然「憎乌」也会及「屋」的,他给我刮鬍子、穿玻璃小鞋,也许就是你引发的。这样看来,更厉害的雷霆风暴,恐怕还在后头呢。事已如此,我也就只能拼着小命去硬顶了。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 牛刀小试抢险建奇功机关算尽咒语翻赞歌1 「竹脑壳啊,你怎么啦?痴痴呆呆的,真像一截刚刚裁下的做棺材的木头!」尤瑜将手掌在竹海眼前不住地晃动,刻意笑着挖苦他,「我想,你思念池新荷真的走火入了魔,那天晚一晚没睡好觉,要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晚上给补上?你在美梦中又梦见了陕北高原、华北平原紧紧拥抱着黄河?老伙计,你要清醒清醒,弄清楚到底你是黄河,还是我是黄河?千万别把梦幻当现实。」 「你说得一点也不假,我确实梦见了华北平原像温暖母亲的怀抱紧紧拥抱着一泻万丈的黄河。但是,它不是虚无飘渺的梦幻,而是二十年前的现实,也是我这一生的唯一的让我神往的五彩斑斓的美梦。游鱼子,你妒嫉也没用,你只能硬着头皮酸熘熘的忍受,因为它千真万确事实。」竹海从回忆时空隧道中走出来,望着窗外灯光灿若星空的昆阳,指着峭壁下的青龙潭,悠悠地说,「今天,从这个窗口,我们见到的明星荧荧的昆阳,这是现实;但是二十年前,我们从这个窗口远望,只见到几点如豆的灯火,整个昆阳漆黑一片,那也是歷史的真实。我们总不能因为今天现实的光明,而否定歷史的黯淡!同样,你也不能因为你后来据有的光明,而否定我昔日曾经拥有的荣光。我现在就给你讲讲我这段至今我引因为自豪的罗曼史,但愿你不要妒火勐烧,不顾一切,纵身从这个窗口跳下青龙潭。」 接着,竹海又继续讲起了二十年前那段灯火如豆,但又令人神往的歷史…… 初到过虎岗的那天晚上,聆听了高昂激越的提琴乐曲《黄河颂》,听到了华北平原拥抱黄河的奇闻异论,我确实一夜没有睡稳。第二天雨后放晴,太阳出来老高了,我还在床上没有翻身,一个个美妙的梦幻镜头,仍我的脑海里闪现。突然,一阵砰砰的打门声惊破了我的美梦,迷迷煳煳,我以为是李师父一早回来了,我便又仿效他用《三顾茅庐》中诸葛亮道白的口吻逗趣说: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何方来的山野匹夫,搅乱了山人的清梦,你可知罪?」我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打开门,侧着身子弯下腰,说,「尊敬的李师父,凌晨来访,必有要事,快快请进。」 可是,来人并不吭声,也不进来。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仔细一瞧,他不是矮墩墩的李师父,而是一个穿着怪模怪样、不似农夫、不类干部、三分像外国佬、七分还是中国人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他,蓄着的西式长发,半圆兜腮鬍子,自两鬓紧连双颊,直达下巴,他虽然像农民薅草皮那样,将钢针似的鬍子被颳得精光,但双颊下巴仍然顽固地泛着青光,被它围困的黄沙似的面颊,真像阿拉伯半岛伸入了红海波斯湾。他上穿白色长袖衬衫,衬衣下摆纳在裤腰里,领扣袖口都扣得严严实实;下着银灰的笔挺西裤,透明的玻璃裤带上吊着串丁当作响的钥匙,钥匙串上串了个塑料丝编织的大红虾;脚踏一双编织得十分精緻的草鞋,里面套着双起白花的黑色袜子。他左手拿着顶书有『劳动模范』字样的蘑菇状的斗笠,右手十分在意地掸着衬衣上的灰尘。英国的皇子,中国的贱农,刻意打扮的嫖客,在这里竟结合得如此完美巧妙,不能不让人嘆为观止。他见我油腔滑调,粗黑的眉头,顿时打上了死结;圆白的脸颊,即刻笼罩着乌云。初次见面,他本来想摆出副绅士面孔,但又无法掩饰内心的愤怒,本来想装出彬彬有礼,最终还是凶相毕露。他怪腔怪调、忿忿地说:
第551页 「你大概就是竹海吧!听说你是百里挑一的三好学生,哼!怎么也竟像老鼠掉进了油篓里,满身沾满了油?太阳晒坼了屁股,还赖在床上,像个什么样子!我没有时间和你磨牙拌嘴。李师父下去送通知,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回来。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上午煮好猪食,下午到防汛指挥部报到。防汛如打仗,军令如山倒,小子,你如果再这么油腔滑调,吊儿郎当,小心你的饭碗打飘飘!」说完,头也不回,转身怒气沖沖地走了。我真想不通,我初来乍到,没有什么越轨行为,只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怎么就这么对待我?后来听李师父的介绍,才知道个中原委。原来,姚令闻是将我作为优秀的人才引进来的,后来他从赖昌的口里知道了我与你尤瑜情同兄弟,便觉得我们都是一窑烧的破瓷器,他不该要,因此,他才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态度变得如此恶劣! 当时我对自己也十分气恼。日上三竿,还未起床,这是初参加工作的人的大忌,何况自己又不分青红皂白,牛头错对马嘴,乱开玩笑。平日骑马没有遇上亲戚,今天骑牛倒冲撞了亲家,他是一级领导,今天我给他的第一印象竟如此糟糕,今后吃西餐,刮鬍子,穿玻璃小鞋,那是日出月落,天天都免不了的事。 我边想边走,来到了厨房里。池新荷已在涮锅,我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觉得事态严重。池新荷却不以为然,轻松地说: 「刚才来的是姚校长,他从堤上回来,本来想吃过早饭去县里开会,可我们还没有起床,哪有饭吃?他布置我的工作时,说照顾我守校,语气却十分柔和。他还开玩笑地对我说,我父亲是他的恩师,我是恩师的千金,他得修间金屋子,好好将我藏起来。可他通知你上堤防汛,说话的火气十足,也不知你怎么惹恼了他。姚校长是我的老师,平时对工作十分严肃,遇事还通情达理。我为你打打圆场,把事情好好说清楚,一场误会的风云散去,就会雨过天青。校长又吩咐我吃过饭后,就去催促学校附近生产队的劳力上堤,因为湖水继续上涨,防汛处在千钧一髮的关键时刻,要我不要有丝毫懈怠。餵猪的事,他要你迅速做好,然后马不停蹄赶到堤上,到洪家垸防汛中队报到。」 事已如此,也只好这样了。她丢下碗筷走了,我便忙着剁猪菜煮猪食。四头大肥猪,一天要吃一老铁锅食,红薯藤剁了一堆,像座小山,煮烂后餵了一次,已是午后三点,囫囵地扒了几口饭,我就急急忙忙往堤上赶。才过三伏天,雨后的太阳仍然像火烧,热气蒸腾,田壠里像个大蒸笼。我手拿了件衬衣,穿着背心走出门,走进蒸笼里,周身大汗似雨淋。田野里不见有行人,幸好通向防汛大堤是条大路,不用问也不会走错。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终于赶到了大堤上。放眼望去,水天茫茫,勐烈的北风,抱起如山的白浪,狠狠地摔在大堤上,溅起米高的水花,厚厚地铺在堤上,倒灌进垸子里。喏高喏大的长堤,似乎被撞得左右摇晃。飕飕的北风挟着冰冷的水花,溅到身上,顿时浑身为之颤抖。真没想到,塞外「朝穿棉袄午穿衫,怀抱火炉吃西瓜」的谚语,如今在江南的暑热天里,竟变成了现实。 奇寒确实使我不能自持,我走进堤上的工棚,向防汛中队报到。一个纺锤模样的的傢伙见我来了,顺手抓去头上的脏兮兮的鸭舌帽,露出个像刨光了的芋头崽似的脑壳,一双滴熘熘贼眼,上下打量着我,怪腔怪调地奚落说: 「你就是竹海吗?你以为地区三好学生到处都能吃香,可在防汛大堤上,风神爷、老龙王就不会卖你的帐。地区三好学生的这块金字招牌不能当衣穿,今晚风爹爹、水爷爷会把你这只剥光皮的兔崽子整得变龟孙。我这只是说个笑话提醒你,竹老师,我少见多怪,我少见多怪,你就别往心里去。」说完,刨光了的芋头笑得摇来晃去,活像个拨浪鼓。然后他递给我一支手电筒,命人带我去分一段堤巡查,并板着卖牛肉人的苦瓜脸,操着地道的流氓腔说,「竹海啊,这防汛就是打仗,真刀实枪干,不能像你们学生,昂首望天说瞎话,可长可短,可上可下。这巡堤就是钉子钉铁,硬碰硬,二十四小时连续巡查,一刻也不能歇息。当逃兵,做懒汉,指挥官的枪子儿,那可就不认得人罗!」说时,他挥动右手,好像在舞弄手中的枪。 他真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奇丑人。粗看大体像纺锤,仔细瞧,真像一个刨光皮的芋头崽,用根竹籤承着,插在一个羯鼓似的南瓜上,然后再将羯鼓搁在个细脚伶仃的圆规上。这种无以復加的奇丑,早已让我噁心,他那乌鸦似的聒噪,更加使我意乱心烦。「黄钟委弃,瓦釜雷鸣」,猫头鹰变成了维纳斯,我还有什么话可说!于是就跟着划分堤段的人默默地走出了工棚。划堤段的是修防会的技术员,他告诉我,这个防汛中队姚令闻负责,刚才那个训人的是过虎岗中学的总务主任,叫赖昌,他头上泛黄油,别人觉得他不过是条癞皮狗,可他居然当上了中队的秘书。他,什么也不懂,只擅长于用鳝鱼泥鳅,调起姚令闻的胃口。吃了鳝鱼泥鳅粘了牙,姚令闻就专门甜言蜜语替他抬轿子。他当上总务主任,从此也就猴子坐上了板凳,装出一副人模样。他说自己农校刚刚毕业,分到乡政府,赖昌欺侮他初来乍到,动不动就刮他的鬍子。他说我也才初出茅庐,不知防汛的水深水浅。这伏天高山积雪融化,雪水注入江河,咬人肌肤。你没穿棉袄,晚风颳来,只怕难以挺住。技术员划给我一公里长的责任堤后,嘆了口气,爱莫能助地走了。此时我记起了从前你尤瑜说过的在初中读书时整赖昌的事,知道赖昌对你恨之入骨。而在昆师,后来你成了我的好朋友,既然「爱屋」可以「及乌」,当然「憎乌」也会及「屋」的,他给我刮鬍子、穿玻璃小鞋,也许就是你引发的。这样看来,更厉害的雷霆风暴,恐怕还在后头呢。事已如此,我也就只能拼着小命去硬顶了。
第552页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 牛刀小试抢险建奇功机关算尽咒语翻赞歌2 入夜,乌云遮蔽了蓝天,眼看就要下雨。可百里长堤上,手电的白光明灭,火把烛天,真像一条用宝石镶嵌成的珠光闪烁的长项鍊。就是昆阳的十里长街的夜景,比起她来,也会黯然失色。风这么大,水这般冷,人们用绳子繫紧身上臃肿的棉袄,尽量缩短自己的脖子,身子弯得像只老虾公,在自己的责任堤的堤坡上来回走动,好像在寻不慎丢失的绣花针。上级交代,内堤渗清水,无事;流浊水,危险,就得马上报告。谁巡查失职,堤段出险溃决,谁就像在保卫祖国的战斗中弃城失地,谁就是千古罪人,撤职、开除、坐牢,罪有应得。因此,不管是干部还是群众,谁都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唿啸的北风抱起汹涌的波涛,恶狠狠地撞击堤岸,激起的浪花如阵阵骤雨,我仅仅戴着个遮阳的小笠,又如何能挡住它的倾泻?不一会儿,单衫短裤就淋漓滴水,奇寒袭肌透髓,身子筛糠似地颤抖。我在大堤内坡踽踽巡视,就像寒风中飘零的一片枯叶。湖里涨水,湖洲全被淹没。过去栖息在湖洲上的蛙鼠蛇虫,都逃迁到了大堤之上。大堤外坡巨浪汹涌,堤面人流如织,它们无处安身,全藏匿在大堤的内坡。巡行堤内,几乎步步踩着这些丑类。被踩死的蛙鼠蛇虫的尸骸,遍布堤坡。我好像一场恶战以后,在凄风苦雨的午夜,一个人穿行于尸横遍野的战场,那种惶恐的心情,真让人难以忍受。幸而晚上很冷,蛇虫大多冻僵,才没有被它们咬伤。与我同巡这段堤的,是位两鬓花白的心肠特别好的大爷,他家就在我巡查的这段责任堤旁,他即刻回家,拿了件蓑衣给我穿上,避开了骤雨般的浪花的溅射,我身上才略有余温。不过,经歷了一夜风吹雨打,我已开始咳嗽发烧。可上级的要求是誓与大堤共存亡,因而我只能苦撑。这位大爷说我病得厉害,要我回工棚休息,他替我巡堤。这种不负责任的自私自利的事,当然我不能干。于是他就说,白天我巡堤,晚上他给我巡上半夜。第二天晚上他上半夜巡堤过后,下半夜我接着巡堤,他执意将棉袄脱下,披在我的身上。顿时,一股热流在我心中涌起,使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下半夜,一部分监督巡堤的干部偷懒小憩,巡堤的人员逐渐稀少。我可不敢懈怠,每一寸堤坡都得仔细搜索。我的责任堤坡这内,虽有几处渗水,但处处都水流清澈。天快亮的时候,我巡查到我的责任堤面的左端,发现邻区大堤内坡,有股碗口粗的虹状浊流,径射到内湖的深潭中。哗啦啦的水流激射声,打破了凌晨死一般的寂静。据与我一道巡堤的大爷说,这是洪家垸的一个倒口,原是一条河,围湖的大堤通过这里,下面基础并不牢固。这个垸子决堤溃垸,每次都从这里开始。我意识到这是溃堤前的兇险徵象,就一边惊唿,一边马上爬过堤,扑向射出水流的堤洞。穿水的洞在水下约两米的地方,水柱已冲出十几米远,在堤下的深潭里溅起丈多高的水花。且水洞逐渐扩大,上方还裂开了一寸多宽的口子。情势已千钧一髮,我怎么还能有片刻犹豫?我即刻跳下水中,用脱下的棉袄连人一道去堵那个喷射出水柱的洞。开始我感到水流小了,只觉得水的强大的压力,压得腹背撕心裂肺地剧痛。水洞继续扩大,不一会儿,洞上有裂缝的土堤,哌啦一声被撕开,巨大的水流沖向内湖,我也随着水柱腾空,坠落到深潭里。幸好我还抱着棉袄,抵挡了水流的部分冲击力,没有被垮堤的泥土埋入潭底。虽然头部、手脚,被划破了,但未伤及筋骨,我的水性还不错,不久就浮出了水面。挣扎着滑倒岸边后,我晕过去了。此时,如晴天霹雳,三眼铳的三声巨响,划破了凌晨的宁静,昏迷过去的我,又即刻甦醒过来。只见大堤像高位水坝打开了闸门,奔腾咆哮的洪水从天上倾泻下来,灭顶之灾,顷刻就要降临到人们头上。「倒堤啦!倒堤啦!」一片惊唿声,如雷霆,顷刻响遍湖乡远近。堤垸内即刻沸腾起来了:大嫂背着娃娃,挟着被褥,哭声震天;老大爷牵着牛,赶着猪,气喘嘘嘘;老太婆提着篮子,牵着孙女,唉声嘆气;小孩子,抱着鸡婆,逗着猫狗,哭爹喊娘。整个垸子里鸡飞狗叫,惊唿哀号,好像当年冷不提防日本强盗袭击村庄时的悲惨情状。当然,也有些不守本分的劳动力,他们偷偷从堤上熘回来,他们不急不缓,取下搁在茅檐下的小船,把家里的笼箱、床铺、被褥、鱼网、盆锅碗碟猪狗,都往船舱里装。如果大水一来,他们就掀下盖房的草,拆下檩木房柱,捆绑在小船两旁,此后便以穹庐为盖,以小舟为家,飘泊天涯。 此刻我仰望决口的大堤上,许多负土扛木的人,犹如冒着如雨的矢石、肩负着云梯、蚁涌蜂聚地攻城的一往无前的士兵,他们高唿着誓与大堤共存亡口号,奔向倒口。在这千钧一髮的紧要关头,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就忍着钻心的疼痛,奋力爬上大堤。只见原来停泊在倒口附近的那只装满沙石的船,已横搁在外堤的倒口,在船外加绑了个原木扎成的井字木架。人们紧急地在船内堆沙包,船迅速沉下,挡住了大量倒灌的湖水。可是船底下仍泛涌着股股浑浊的泥水,船底下的决口继续扩大,丢下去的沙石袋,即刻被激浪捲走。脑壳似刨光了的芋头的赖昌,在决口的一端,跳起来声嘶力竭地狂叫,命令群众跳下水去,筑一道人墙,以阻断激流。并且威协说,谁胆敢不去,就以临阵脱逃的罪名,把他送进牢房。可是大家都首鼠两端,絮絮叨叨地埋怨道:
第553页 「死癞子,就你的小命要紧,老子就不是人!」 我知道,稍有延误,大堤顷刻就会溃决,我心急如焚。一个有良知的人,怎么能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为儿戏? 「为保卫大堤、为保护父老乡亲而死,死有重于泰山。同志们,不怕死的,跟我来!」我高声唿喊着冲过去,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倒口里,死死抱住绑在船帮上的横木,站到齐颈的激流中。左肩被划破的那条很深的伤口流淌着的鲜血,在水面画出了一支的殷红的箭。抢险队员们见不是抢险队员的陌生人,毅然跳进了激流,他们也高喊着「要想吃饱饭,就要保大堤」、「**员打头阵,共青团员当先锋」的口号,也纷纷跳进水中。大家沉着地站在将要吞噬人们生命的激流中,毫无惧色,傍着沉船,迅速筑就了两道人墙。这是沖不垮、打不破的真正的铁壁铜墙。十几名牛高马大的汉子,站在沉船上,抡起重锤,傍着靠近内堤船帮的原木,将粗木桩鳞次栉比地钉进决口的堤身。与此同时,牵线般的运送沙石的队伍,骤雨般地把沙石袋投进激流中,木桩挡住沙袋,堆积成一道水坝,扼住了激流的咽喉。不可一世的洪水,偃旗息鼓,却步了,我也筋疲力尽,再也不能支撑下去了,眼前一黑,就倒在外湖的水中,……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3 牛刀小试抢险建奇功机关算尽咒语翻赞歌3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睡在一户农家的床上。床前围着一群人,我刚上堤报到时,奚落我的那个刨光了的芋头仔,此刻昂着头,挥着手,在滔滔不绝地介绍我的事迹: 「……这个竹海啊,在校读书是有名的三好学生,参加防汛抢险是无畏的战士。他巡堤发现漏水小洞,就脱下棉衣去堵,没堵住,随着冲出的水柱,掉到深水潭里。可是,他不顾身上好几处受了重伤,流着血,爬上岸,冲上堤,又跳进倒口的激流中,继续战斗。他是我们过虎岗中学的老师,是我们过虎岗中学的骄傲!……」 「好了好了!竹海醒来了!大家早就听到了群众传颂他的英勇事迹,你还罗嗦干什么?他是英雄,你是狗熊,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坐在芋头仔前面的一个瞪大眼睛关注着竹海的中年汉子,霍地站起来,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浓黑的粗眉像两把锋利的刀,炯炯的目光如两支犀利的剑,逼视着站在刨光的芋头及芋头身后的姚令闻,他的威严立刻震慑了围在床前的干部,个个望而生畏。他捶着胸脯,语气十分严厉地说,「我们中许多人是**员、国家干部,可是我们贪生怕死,当缩头乌龟,光喊空口号,不去抢大堤。姚校长,你是防汛中队的中队长,群众流着血跳到激流中堵倒口,而你穿草鞋,还要套上袜子,摆出副阔少爷的臭架子,站在干岸上丢人现眼。这是我们**的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如果所有的**员都像你,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先进性?姚校长,你知道吗?这洪家垸是我们昆阳县的大粮仓,十几万亩良田,两万多人口,每年向国家缴纳了几千万斤爱国粮。现在丰收在望,眼巴巴地望着这个黄谷垸子倒了,我丢了县长不要紧,今天的事出在你的责任区,你有几个脑袋,能负得起这个责任?今天,要不是这个刚刚参加工作的毛小子带头,带动群众,冲锋陷阵,保住了堤垸,那么,我们的老百姓早见了阎王爷,你和我也都得下地狱。」他又转过脸,弯下腰,拉着我的手说,「竹海啊,你为了人民的利益,英勇无畏,一往无前,你是我们时代的赵一曼、黄继光。老姜还不如子姜辣,我们这些参加革命多年的**员、国家干部,还有什么颜面在大家面前说大话!竹海啊,你年纪轻轻的,就有伟大的报国志向,你为我们保住了洪家垸。今后你继续好好干,一定能成为国家的栋樑。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向你学习,向你致敬!」然后他弯下泰山腰,深深地向我一鞠躬。听他说话的口气,见姚令闻、芋头仔对他的卑躬的态度,我估计他就是闻名遐迩的共和国的英雄、铁面无私的昆阳县的蛮子县长。我急忙挣扎着起来,想向他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此时,穿着讲究、站在县长身后的姚令闻,急忙跨到县长前面,低下头,批着自己的脸瓜子,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哭丧着脸说: 「成县长,是我没用,是我没用,丢了**的脸。我请求党给我严厉的处分。」然后转过身来,假惺惺地抚摸着我的肩膀,似乎无限关切地说:「竹海老师,竹海老师,是你为我们保住了堤垸,拯救了人民,我们十分感激你。你目前还很虚弱,不要起来!不要起来!」说完,就想拉着成县长走,可蛮子县长不买他的帐,甩掉了他的手,严厉斥责道: 「批评和自我批评,是保证我们**永远先进的法宝。**人有了错误,就是要敢于当众脱裤子,毫无保留地检讨错误,总结经验教训。上樑不正下樑歪,今天就得把歪梁扳过来。姚令闻,你现在马上甩掉你那双浪荡公子的臭袜子!」陈县长目光炯炯,干部们目光睽睽,此刻姚令闻心里真如打破了五味瓶,酸涩苦辣咸,全聚集心头,他只好当众尴尴尬尬甩掉那双丝光袜。接着成县长语重心长地说,「姚校长,从前打仗,提倡火线入党,这个好传统我们不能丢。竹海是你们学校的老师,你认真考察一下,如果他符合条件,即刻吸收他加入党组织。」 姚令闻知道蛮子县长还像当团长时一样蛮,从来说一不二。如今他的严厉的斥责,已把他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墙角,他除了顺水推舟,给竹海唱颂歌、抬轿子外,还有什么办法?于是他就捏着一把汗,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心惊肉跳,尽拣好的说:
第554页 「成县长,竹海的档案我早查过了,他是昆阳地区的三好学生,昆阳师范学生会主席,学业成绩、工作能力都是一流的。他在学校里读书时就写过两份入党申请书,正因为这样,我才千方百计把他争取到我们学校来工作,发展他入党,那是迟早的事。现在有了您的指示,这件事我们就立即着手办。」 「这还像我们**说的话。打铁趁热,要赶在县防汛抢险表彰大会之前做好。如果一位大英雄还不是**员,岂不丢了我们**的脸。」成县长又转过脸来,对随他来的宣传部的干事说,「你要尽快总结材料,上报地委、省委,最好争取见报。」说完就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竹海,你好好休息,过几天再来看你。」 此刻,姚令闻似乎换了张脸,对我表示十分关切,转过脸来冲着芋头仔说: 「赖主任,你好好给我听着。竹老师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调到我们学校里来。如今他保堤垸为人民立了大功,理应享受最高的待遇。要是有半点差池,小心你的猪脑壳!」然后,尾随着县长走进了工棚。 对于姚令闻的张牙舞爪,前天早晨我已领教过。谁又会想到今天他前倨后恭,一张卖牛肉的魔鬼脸,一剎那,竟然翻作了绽笑的春花面。我的栗木脑袋太不适应这种阴晴变幻,只好眯着眼睛装睡觉。芋头仔脑壳也跟着叫嚷人民的功臣要好好休息,赶走了人群,将门关上,嘱咐房主要精心侍候,然后悻悻地熘走了。 原来防汛一开始,姚令闻就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他想,秋后涨大水,那不过是强弩之末,后继无力,不足以威胁大堤。保卫大堤的英雄桂冠,决不能戴到别人头上。于是他也故作姿态,安排自己下半夜巡查这段险堤。他听说,这段堤曾因次次出险溃堤,后来修堤时修得特别牢固,因此名为有险而实则无惊,把这段险堤留给自己巡查,岂不更能显示自己的高风亮节?他认为这样安排,是状元的应试文章,生花的妙笔。他还特意上报了县委、行署,得到了行署专员高达的夸奖。为此,他像喝足了陈年老窖杏花村,云里雾里,真有说不完的洋洋自得。他分配赖昌白天巡堤半天,兼顾抓鳝鱼泥鳅;一个老实巴焦的农民自午后到半夜;安排自己下半夜巡堤,他不在,就由防汛抢险的技术员顶上。实际上他不是开会,就是检查,他的巡堤任务,全由技术员承担。 据知情人说,就是在大堤出险的这天晚上,赖昌抓到了好多鳝鱼泥鳅,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瓶竹叶青。为了遮人耳目,三更过后,他们才开始大嚼豪饮,牛饮狼吞了一个时辰以后,姚令闻头重脚轻,浑身酥软,才挪动了半步,就啪啦一声,倾倒了玉山。可是此刻他也不好叫技术员代为自己巡堤,因为这样做,就会把自己吃吃喝喝的腐败作风,鼓眼曝筋地摆在众人面前。因而他只好叫赖昌去画个卯,代他到堤上走一遭。此刻赖昌也醉眼朦胧,只觉得天地颤抖,干坤颠倒,不想挪动半步。但是他不敢与姚令闻较劲,没办法,只好拄着条竹扁担,踉踉跄跄走上大堤。这段责任堤还没有巡查一半,他已跌倒了三次。他想走下堤的内坡看看浸出来的水的清浊,不小心,脚悬空,身子囫囵往下一滚,丢了手电筒,人滚到了堤下的哑河里。幸好为了防止堤身垮塌,水中钉了两排木桩。这些木桩虽撞得他疼痛难当,可就是因为有了它们,他才没有钻身鱼腹。当晚昌癞子不敢再走下去,连滚带爬,爬进了工棚。此时姚令闻横躺在床上,像头死猪,昌癞子也剥光了湿衣服,钻进了被窝。日后人们常相聚说笑,昌癞子这个茅屎缸里的石头就是硬,醉醺醺地滚下哑河还保住了命,祸它子真的能活一千岁。 大堤差点溃决的事出现以后,姚令闻知道,如果不设法掩盖,自己便难辞其咎。而最有效的掩盖办法,就是不遗余力地表扬护堤有功人员。解放后这几年他当干部,表扬了许多人,他们都对他十分感激,没有一个人指斥他的表扬不切实际;相反,若批评了哪一个,没有一个不千方百计来解释说明的。可见表彰这块肥得滴油的肉啊,它能有效地堵住别人的嘴。现在,他就只能违心地开动宣传机器,用铺天盖地的表彰的红花绿叶,去遮掩自己身上的污泥浊水了。大堤出险的第二天,我的先进事迹的材料,就被送到了地、县办公室的案头,洪家垸内民居的墙上、屋顶上,到处都写出了颂扬我的巨幅标语。第三天,防汛抢险中队党支部开了个特别的支部会,一致通过我火线入党。他还有意把我说成是他的忠实部下,将我的表现,幻化成璀璨的光环,戴在他的头上。以后地县防汛抢险表彰大会,我成了当然的模范。一个月后,我的事迹还登上了省报,成为地县的一面大旗。姚令闻就死死扯起这面大旗,当作虎皮,妄图掩盖他满身糜烂的毒疮。对他的这种惺惺作态,我感到十分噁心。但开始并不知情,后来我察觉了这些情况,对他的倒行逆施,我也想向上级反映。可是他处心积虑,多安排我的工作,把我的时间填塞得没有一丝缝隙,使我无机会走出学校。我也曾几次写信向上汇报,可是,发出的信,如石沉大海。后来据消息灵通的人说,姚令闻神通广大,我写的材料,件件都被他中途拦截,扔进了垃圾箱。此后,他就瞪着双饿狼的绿眼紧紧盯着我。就这样,我坐在没有引擎的时刻可以坠落的直升飞机上。直到一年后,我升入了大学,以为自己这只鱼已漏网了,这才暂时舒了口气。
第555页 尤瑜啊,我这一生恰如眼前曲曲折折的昆江,在暗夜里凄悽惶惶地流淌。回头看,是茫茫的黑暗,向前望,漆黑一团,只有在它绕过昆阳的时候,才见到短暂的光明。你再看,昆江水在青龙潭里迴旋,多么不忍心离去;你再听,过了深潭后,它那下滩的溅溅水声,你不觉得是它在呜咽么…… 说到后来,竹海已泣不成声,尤瑜也泪眼望着眼前一片光明的昆阳,及其映在昆江里的光怪陆离的倒影,心潮澎湃,……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4女英杰巡堤破天荒着毛衣竹海泪涔涔1 「唉!竹海啊,古人云:往者不可鑑,来者犹可追。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把它忘却算了,重要的是把握现在,拥抱将来,拥有幸福。」尤瑜长嘆地声,将头探出窗外,欣赏着昆江不夜城的倒影,一手抚着竹海的背,感绪万端地慰藉他,「不是嘛,眼前的昆阳不是比过去的昆阳更光明、更美好?我们过去不也曾磕磕碰碰,尴尴尬尬、窝窝囊囊地活着。经过几十年的大风大浪的沖刷,各自磨去了稜角,现在重新开始,我们关系定会和谐融洽,活得有滋有味。你说,是吗?」 「是啊,流到了东海的水,永远也不会西上崑崙山,我也确实不应该老揪住歷史的旧帐,时时刻刻、年年月月,像老和尚念经那样,絮絮叨叨,永无休止。不过,从刀光剑影中走出来的人,抚摸着自己的伤痕,往往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割肉锥心的剧痛。」竹海从记忆中的朔风冷冽的严冬,回到了春光明媚的现实,抹去脸上漫流的泪水,拉着尤瑜的手,艰难地笑了笑,深情地说,「廉价的眼泪,洗不去岁月的累累伤痕,乞丐的悲诉,也不一定能博得善男信女的同情,那又何必让它永远梗塞在心头!好啦,该忘记的就让如流水一般逝去,刻骨铭心的事还应当永志不忘。刚才我和盘将我五彩斑斓的遥远的梦和我昔日曾经拥有的荣光,当作贡品,陈列在你这个草头王面前,究竟是甜是酸,你就好好品尝吧。投桃报李,别后几十年,你青云直上,同时拥有江山美人的温馨的梦,也应该向我这个逃逸天涯海角贰子逆臣,描摹一二。现在轮到你啦,你该老老实实地交代。」 「有了红玫瑰那张添油加醋、七八分能说出十二分的喜鹊嘴,二十年来,我的行事,今天中午你应该听了个够,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至于说到老实,我以为该老老实实的,不是我,而是你。在到虎岗中学,你与池新荷的幽情蜜意,你全给装进了宝葫芦,现在才漏出一丁点儿气,你又即刻将葫芦口严严实实塞住。竹脑壳,这也算你老实?今天,你不从实招来,我可饶不了你!」尤瑜甩开了竹海的手,在他的胸前击了一掌,以攻为守,笑着反唇相讥道。 是的,竹海着实是有意抹去这段对双方都很痛苦的经歷。如今尤瑜逼着他说,他就只好带着几分苦涩、几分自得的心情,揶揄他: 「尤瑜啊,你与池新荷青梅竹马,交往十几年,你只想酿出缸缸美酒,没想到,到头来坛坛都是酸醋。我与她萍水相逢,却一见钟情,顷刻间,遍尝到了玉液琼浆。对于这件事,二十年来,我想你一直耿耿于怀。久别重逢,我又怎么能忍心抡起刻薄的栗木棒,打破你的敝帚自珍的醋罈子,而我却骄傲地端起自己心醉的夜光杯,品尝沁人心脾的葡萄美酒,让你觉得无地自容,去钻老鼠洞呢?」 「哈哈哈哈,新年早过了,真没想到,你还在不厌其烦地翻阅去年那本破旧不堪的老皇历。我愚蠢地造的酸醋早泼了,你精心酿的美酒送给了我。我春风得意占高枝,你却磨牙砺齿,讥诮我无地自容钻鼠洞,你颠倒人牛的位置自己反拉犁,不知自丑反笑别人马面长,恐怕《笑林》里也找不出这样离奇的故事。竹脑壳,你,你不要再胡磕乱碰,将打掉的牙齿,往肚里咽。你就痛痛快快地道出与池小姐花前月下的那些幽情蜜意,高奏出那首你心嚮往之的高山流水曲吧。」 尤瑜穷追不捨,竹海已被逼到了墙角,无法再绕弯子,于是他只好和盘托出,娓娓地诉说起他当年痛楚与快意、挚爱与悔恨交织的美如梦幻的故事来—— 尤瑜呀,其实,我与池新荷昙花一现的彩虹般的爱情,透过当时好事者的流言蜚语,你应该了解了一个大概。可是,你还要一再将军,打破砂锅究到底,逼着我说出其间的细微末节,那么,我希望你千万不要再钻进醋罈子。事情还得从当年出发防汛那天说起。 那天午后,我顶着骄阳,循着大路向大堤走去的时候,我不时回头望,新荷竟然像个远送情郎出征的姑娘,久久地伫立在校门口目送着我,好像高高耸立在巫山之巅的望夫石。直到见不到影子,我屡屡回眸,觉得她那双一泓秋水般的大眼睛,还在痴痴地眺望着我…… 为护大堤,后来,我再次跳到激流中,晕厥过去了。醒来的时候,红日已窥进西窗。我迷迷煳煳,仿佛听到有人啜泣。睁开眼一看,床前坐着一个个子高挑的姑娘。她,泼墨的短髮凌乱了,跳动的新月眉紧锁着,秋水明净的眼底,红丝芊绵,簌簌地滴着伤心的眼泪,脸颊笼罩着滚滚的忧伤的云。她是新荷,是新荷!是这些天来,自己朝思暮想的新荷!我忘了浑身的疼痛,立刻像弹簧一般弹起来,迫不及待地问她: 「新荷,新荷!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特地来看我?真让我感激万分,感激万分啊!」
第556页 「竹海,竹海!你身体无大碍,我这就放心了。」池新荷见我能霍地坐起来,知道我没受重伤,就破涕为笑,解开带来的包袱,娇声地解释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你受了伤?你上堤的那天,夜深了,李师父送完通知,风风火火赶回学校,噼头盖脑问我,『竹海上堤带了些什么?』我告诉他,你单衣短裤,什么也没带。他听说后跌足叫道,『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晚上,堤上勐刮着北风,溅起的如雨浪花,铺天盖地。即使身穿棉袄,也觉得奇寒难挡。身着单衣,即使是牯牛一样的汉子,也熬不住啊!何况竹海是个没有经歷风雨的书生!』这天晚上,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我连夜将自己的一件旧毛衣改了一下,想送给你这只寒号鸟。第二天,李师父又特地赶回家,拿来这件老棉袄,还用他的计划票证,买了这双套靴。我真不知你哪一辈子修的福,竟然能遇到这样的好人。李师傅又说,『防汛抢险,上级要求,人与堤共存亡,劳动力只能上,不能撤。偏偏我是个男的,送上寒衣回不来,学校里这如一团乱麻的事儿谁来管?既然这烦心的事儿避不开,躲不了,那就只好请池老师走一趟。』还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充一回英雄好汉,代李师父来送寒衣。竹海呀,这是李师父的棉袄,这是我给你的毛衣。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4女英杰巡堤破天荒着毛衣竹海泪涔涔2 「昨天晚上,我还听到李师傅说起你堵大堤的决口,被大水冲进深潭里的事,我的一颗心,也好像被撕裂了。后来又听说龙王爷搭救了你,你没伤一根毫毛。人们还传说你如今被龙王爷招了驸马,有了通天的本事。你自己浮出水面后,又冲上大堤,跳进决口的激流中,用龙宫的镇海神针,一下就把勐兽般的洪水镇住了。你这一下子成了人们心目中的活菩萨,竹海呀,你真神!你这么无私无畏,可我什么也没做,真让我羞愧难当。」 「新荷呀!我是个平平凡凡、实实在在的人,我不是天马行空、法力无边的英雄,哪里有你说的那么神?」听她这么说,我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觉得我只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接着我便向她说起了自己这几天前所未有的感受,「不过,这几天生活的暴风骤雨,沖刷掉了我头脑中堆积的曾一度自恃甚高、轻视劳动人民的思想垃圾,使我深切地感受到,劳动人民才是终身养我育我的父母,他们敞开的怀抱,始终温暖着我。当我感冒发烧、夜半巡堤被冻得瑟瑟嗦嗦、像片寒风中飘零的枯叶的时候,两鬓苍苍的何大爷,脱下身上的棉袄,披在我身子。望着他缩着脖子,跄跄踉踉地奔回家去的背影,我真想,我真想大声唿叫一声爹爹。我晕厥过去后,抬到这户人家的家里,一位佝偻的老大娘,坐在床前为我餵姜汤,老实说,我真想,真想喊她一声娘。新荷呀,只有广大的人民,才是天马行空的神。」说到后来,我泣不成声,池新荷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此时,她取出了李师父旧的棉袄,给我披上,让我感到了春天般的温暖;我抚摸着她手织的枣红毛衣,只觉得它灿如春花,美胜朝霞。不过,我总觉得这不是如她说的是穿过的旧毛衣。这毛衣色泽鲜艷,织得很紧,伸缩性强,左胸间还用绿色的细毛线绣了几竿修竹。这分明暗示我,她是为我连夜特意编织的。而且,毛衣的胸围竟这么大,要是她那苗条的身材穿上云,那简直是牛栏里关着只小巧玲珑的猫。我正想向她说出此时我心里地动山摇的感受,表示我对她的衷心感激,她却更张琴弦,嘱咐我永远不要忘记李师父对我的爱护体贴。 「竹海呀!古人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李师父与老大爷一样,关心你胜过亲父兄,对于李师父,你就是唤他老哥哥、亲叔叔,一点也不过分。李师父以同志般的海洋博大的温暖拥抱着你,你千万不能将琼瑶当木瓜,涌泉之恩滴水报。我倒没出什么力,将自己的旧毛衣送给你,算是表达我对英雄的由衷的景仰。你不要说了。我的那点绵薄之力,说起来已让人汗颜愧疚。再说下去,简直不让人活!」此时,她含情脉脉,垂泪低头叙说。彼此的言语虽然似乎还隔山阻海,但我们心灵的地火却已脉脉相通。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只好紧紧地抱着毛衣,默默地陪着她簌簌掉眼泪。 我们就这么,就这么默坐着,默坐着。悄悄地,悄悄地,窥入窗里的落日的余辉消逝了。悠悠地,悠悠地,在霞光中飘逸的我思想的梦幻的彩云,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散了,顷刻间,顷刻间,我坠落到了严酷的现实中。夜幕降临了,何大伯已代我巡了一天堤,我怎么还能让他夜以继日,劳累到天明。我向新荷说明情况,嘱咐她就在何大伯家好好休息,便挣扎着起来,拄着条扁担向堤上走。池新荷一把拉住我,说我身体虚脱,她现在比我坚实,就让她代我去巡查。争来争去,她还是执意要巡上半夜。她从提包里掏出手电筒,扬了扬,挑逗地瞧了我一眼,幽默地说: 「竹海呀,谁要你弄得遍体鳞伤?老天又不保佑你,电筒也丢了,瞎马盲牛,还巡什么堤?」此时,我才记起晨间自己坠入深潭中丢了手电筒的事。看势头,她下定决心往前走,你就是用九头牛拉她也拉不回。既然如此,也就只好由她去吧。平日,她刻意着装,把自己拾掇得像一朵花,可是,今天晚上,她却随意披上李师父的补丁百衲的棉袄,就兴沖沖地向堤上走。自古以来,湖区防汛女子不上堤,今天她敢于做别人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我不能不由衷地钦敬她。不过,我觉得一个身段如花似玉的姑娘家,披件牛蓑衣一样的破棉袄,岂不是让千金小姐当乞丐,不伦不类。我大声唿喊要她脱下破棉袄,穿上毛线衣,可她却不回头、不吱声。此刻,我也全身乏力,追不上她。我就自我宽慰,不如就此偷闲,蓄足精神,早点上堤去替代她。于是,我就强压自己的焦燥情绪,想抓紧时间睡个囫囵觉。
第557页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是谁捶门捶得如此凶而且急。是大伯大妈吗?应该不是,他们给我送吃的,刚才来过。而且他们的敲门轻且慢,『嗒嗒,嗒嗒』的响声很轻脆,不似这等野蛮。是新荷遇上不愉快的事,赶回来了?应该也不是,因为上半夜大堤上灯火通明,人流如织,有如闹市。妇女巡堤,那是不同凡响英雄行为,大家都会十分钦佩,谁也不会有越轨的举动,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那么是不是大堤又出现了险情,有人来通报我?是的,肯定是的。这兇险的敲门声,触动了我那根敏感的神经,我雷急火急从床上跳了起来。打开门一看,原来是不可一世赖昌。这一晚,他打扮别致,枣红的鸭舌帽,天蓝的长袖衫,银灰笔挺的西裤,洁白的跑鞋,俨然把自己打扮成理想的王子模样。他不可一世,噼面气势汹汹地问: 「竹海,竹海!池新荷老师是不是来过了?如今她在哪里?你快点给我说清楚。」 「来了,来了!她给我送棉衣来了!不过,她又走了。我没有权力看管她,如今她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管得着?」我看不惯他那种当面像人、背后弄鬼的颐指气使的令人作呕的龌龊样子,我回答的话也没有好声气。 「你管不着?她专门为你送衣来看你,这是何等亲密的关系!跑了和尚,你这个庙能跑掉?你快说,她到底到哪里去了?现在姚校长还在等着她说话。你有几个脑袋,敢于这样油腔滑调,向领导支吾掩饰?」 「我与她萍水相逢才几天,都是普通教员,谁又能管谁?倒是你赖主任,是学校领导,你没有管住她,倒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自己骑着跛脚驴,倒来责备骑马的,真是瞎胡闹!如今大家都在守大堤,她不在屋里,就在堤上。天黑了,她不会去田里抓泥鳅,也不会到沟边捉鳝鱼,请英明的领导放心,不会有什么危险。」他听了我几句有骨带刺的话,便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跳起脚跟骂: 「竹海,你,你,你真是吃屎长出的臭狗肉,永远上不了敬神灵的台盘。你才做了件芝麻大的事,领导夸奖了你那么两三句,你就云里雾里,分不清南北东西,不知道自己该算老几!我老实告诉你,她为你送衣,到了你这里,你就要负责到底。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防汛是个危险的差使。她是池县长的千金,姚校长的得意门生,金枝玉叶,你可以死一千遍,她也不能让她损伤一根头髮。竹海,你有本事耍贫嘴,但不是真金怕火烧,老子就等着看好戏!」眼下毕竟我在抢险中出了名,癞子只颳了阵干风暴,终究不敢倾下滂沱雨。说完,他毒毒地点了两下头,恨恨地挥了三次手,摇着拨浪鼓脑袋,翘起粪箢箕嘴巴,噔噔地走了。他,猴子坐在板凳上,俨然装出人模样,着实使我气恼,也着实令人可笑。我砰的一声关上门,倒在床上恹恹地生闷气。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 4女英杰巡堤破天荒着毛衣竹海泪涔涔3 可是,山不转水转。估摸还不到一个钟头,我的看法全变了。防汛抢险确实危险大,晚上独自巡堤,巨浪狂风肆虐,夜黑蛇鼠猖獗,对于一个从未经歷风雨的女孩子来说,任何偶发的事情,都可以诱发出不测的可怕后果。她情深义重,视我为知己,我怎么能薄情寡义,待她如路人?何况我已把自己的生命之舟,牢系在她情窦的常青树上,如果这常青树一旦倾倒,我的生命之舟岂不会顷刻倾覆?时不我待,我岂能再有片刻迟疑?我穿上新荷为我编织的新毛衣,便匆匆忙忙往大堤上跑去。尽管湖滨风大浪急,冷若北国严冬,我还是感到周身暖洋洋的,仿佛雪夜归来,抱着个暖融融的火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堤上,可我巡查的责任堤段漆黑一片,不见她的身影。我的脑子里即刻电闪雷鸣,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不测,甚至不慎坠入水中?我焦急地大声唿喊: 「新荷—一,新荷一一,你在哪里?」我连唿几遍,不见回音,听到的只是北风的怒号,狂涛的喧嚣。我从大堤的这端跑到那端,发疯似的叫喊,心弦紧绷到了极度。可不留神,突然大堤一旁冒出个黑影,紧紧抱住我,轻声地唿唤: 「你叫什么,叫什么,这般兴师动众,是不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盯着我?我在这里,不是好好的。竹海,外面怪冷的,还是棉袄温暖,你快来暖一暖。」池新荷敞开肥大的棉袄,用柔软的胸脯温暖着我。然后松开手,揿亮电筒照着,上下打量我好一阵,格格地一笑说: 「金鞍映骏马,盛装显英豪。竹海啊,你穿上这件毛衣,线条明快,柔中有刚;红裹绿,艷而雅,活脱脱地衬托出一竿直节亭亭的萧萧竹,令百花垂涎,百花垂涎啊!想不到我妈为我编织的毛衣,你穿上,竟然如此中身!是巧合,也是缘分。好!这件衣,我就送给你。」她,拍着我的肩膀,柔和的目光似水,热烈的感情如火,那悦耳的声音啊,真像丁丁东东的清泉,滋润着我的心田。我虽然被她的炯炯的目光,悠晃得头晕目眩,又让她甜沁的言语,挑逗得如痴如醉。但是我那根认知的神经,还很清醒。我知道,这毛衣绝对不是她妈为她编织的,应该是她连夜特意为我织就的。因为一个大男人穿着合身的衣服,她这个身段苗条的女孩穿上,岂不像马厩里关只小白兔?体贴她的妈妈怎么会干出这种荒唐事?但我也怕挑明真相,让她尴尬,也扫了自己的雅兴,我真不知该如何回话?幸好李师父的那件旧棉袄解了我的围,见到了它,我一时冰塞的脑筋,突然流水绕山,转活了。我怀着无限的感激,兴致勃勃地说:
第558页 「新荷呀!你送来的毛衣,如火炉温暖着我冻僵的身子,她又如绿叶映衬红花,使我增添了几分潇洒英俊。你将一切靓丽送给了我,却把所有的灰暗留给你自己。你穿着那件油光可鑑的百衲棉袄,简直是皇后公主混入了乞丐队伍。乌云蔽日,粪土埋金,美丑易位,真是太委屈你了。」 「竹海呀!听说你与人交往,显山露水,直来直去。怎么与我打交道,就藏头露尾,违心谄媚?其实,世间万物,很难说清黑白美丑。在我看来,今晚这件破棉袄成全了我,它不只为我过滤了世间许多尘杂烦恼,还导演出了一场令人捧腹喷饭的滑稽剧,你说,它到底是美还是丑?」池新荷故意轻松逗趣、高深莫测地说。 「我知道了,当年伍子胥被楚王图牒追捕,急得一夜白了头,结果蒙蔽了守关官吏的视线,混出了昭关。你不穿红毛衣,穿上破棉袄,把自己融入『野径云俱黑』的衣着灰暗的人群里,显不出『江船火独明』的奇异景观。人们即使擦肩而过,也会不辨雌雄,免去了好奇的人争看西洋景的烦恼。你打破了这里自古以来女人不上堤防汛的清规戒律,而又不显山露水,简直与伍子胥过昭关异曲同工。令人佩服,令人佩服。刚才你说它导演了一出滑稽剧,其间的奥妙,我一点也不明白。是不是你故意卖关子戏弄我,指的就是我们刚才上演的那一幕?」我望着她那怪异的眼神,觉得她好像有意捉弄我,因而忐忑地猜测说。她听了我无根据的猜测,纵情地大笑起来: 「哈哈,竹海啊,想不到你一个大男人,小肠子却不少。是不是你也自作多情,让人觉得你的份量重!你真的确信自己是超级笑星,能演出轰动世界的滑稽剧?依我看,你不论是形象或演技,你都是蠢猪笨驴的级别。就是再苦苦熬上十年八载,争做『小丑』也不够格,难道还想觊觎超级笑星?今天我要说的不是你,而是超重量级的搞笑天王,侯宝林远远比不上,卓别林也望尘莫及。他不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他就是此时此地、土生土长、瞬间形色万变、令人忍俊不禁的电灯泡子癞痢头!意想不到吧,你这个栗木雕的猪脑壳,当然会意想不到!格格,格格……」她用手指笃笃地戳着我的额头说。紧接着,一串尖锐的银铃般的笑声划破宁静的夜空,远处夜栖湖中的野鸭也被惊起,嘎嘎地飞上了天。我姓竹,平日,朋辈们暱称我「竹脑壳」,万万没有想到,她竟借谐音之法,奚落我作「猪脑壳」。不过,我察觉不到一点羞辱,只觉得格外亲昵,我也忍不住纵声笑起来,拍着她的肩膀说: 「池新荷呀池新荷,你也真的太损人!骂我猪脑壳不打紧,骂人家电灯泡子癞痢头,可是挖了人家的祖坟,他可是你的顶头上司,犯上作乱,这滔天大罪你担待得起?」 「竹脑壳啊,我说你真是『猪脑壳』!你知道吗?男人是山,女人是水;世上只有水冲垮山,谁又见过山压住了水:男山、女水隔天壤,其间的蹊跷你懂不懂?刚才我说的只不过是『小损』,那『大损』还远远在后头,现在你且听我好好说。」 下面池新荷就不紧不慢地说起她「大损」赖昌的故事来一一 第六章夜茶品梦 5苦苦哀求赖昌唿老伯 「南瓜」咕咚滚入粪坑里1 池新荷刚刚从我歇息的房里走出来,走到堤上,何大爷见她只穿着空肚棉袄,担心她细皮嫩肉,经不住飕飕冷风向体内倒灌,就脱下蓑衣给她穿上,又替她紧紧系好腰带。何大爷说这样棉袄能沾皮贴肉,暖和;虽不好看,却很中用。接着何大爷上下前后瞧了个遍,点了点头,然后擎着火把回家走。他刚刚走下堤,一个熟悉的嘶哑的公鸭声就在那边叫起来,就是唿啸的北风、拍岸惊涛的剧烈声浪,也遮掩不了那歇斯底里的怪叫: 「池新荷一一,老同学一一。你来了,怎么,怎么也不向老同学招唿一声。这个死竹子,黑猪子,真的是,真的是牛魔王,不识观世音,他,他,竟敢要你公主巡堤,看我,看我怎么把他那个讨厌的『竹』字倒写起!」这怪唿怪叫的是赖昌。他跑得上口气接不上下口气,跑到了堤上,还没站稳,就一把抓住池新荷的蓑衣大声叫, 「老伯伯,老伯伯,刚才有个姑娘,有个姑娘在巡这段堤,老人家,不知道你看见了她没有?」 大概因为池新荷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破棉袄,赖昌就不辨男女,误认为她是老人,唿她老伯伯。池新荷也不想被这个小流氓识破,就将错就错,装出弯腰驼背的样子,又用蘑菇斗笠遮着面。池新荷知道一旦被他识破沾上了,就别想脱身。为了挣脱他的纠缠,池新荷用力一甩手,右手打着了赖昌的帽子的鸭舌。像片落叶,帽子随着唿啸的北风,飘落到了内堤那边。这下将他一向严严实实隐匿的光头完全暴露了,他好像女人被人扯下遮羞布,慌了手脚。他一边慌忙奔下堤拾帽子,一边声嘶力竭地咒骂她: 「老东西,你,你有几个脑壳,竟敢太岁头上动土,冲撞我!你等着,你等着,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也许是又气又急的缘故,此时,他踩虚了一脚,竖立着的南瓜,顿时变作了横滚的冬瓜,轱辘轱辘,嗵的一声,汆进堤下的水沟里。说是沟,并不窄,且很深,帽子没捡到,电筒也丢了,咕咚咕咚,他也没少喝水。此刻求生心切的他,才不得不低声下气装孙子,苦苦哀求道:
第559页 「老伯,老伯,我刚才态度不好,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您爷爷不记孙子的过,请您再揿亮电筒照照我!」 池新荷居高临下,用手电光一照,只见他那像刨光了的芋头似的脑壳,在堤下水沟里上下蹿动,这不禁使她想起了莲师厨房后面那条臭水沟里,浮动着的让人噁心的烂萝蔔。狐假虎威的狐狸突然喊爷爷叫奶奶变龟孙,你说可笑不可笑?也许人皆有恻隐之心吧,池新荷怕他淹死,还是揿亮手电照着他爬上水沟,然后将电亮移过来照自己巡堤的路。 「老伯,您老是我的好爷爷,您总不能让孙子跌得缺胳膊少腿招人笑。我的亲爷爷,您慢点走,求您再照照我!」 池新荷不禁心中窃笑,跛腿的豺狼狐狸少作恶,还照他干什么。可是不一会,他居然跌跌撞撞爬上了堤?这堤顶离湖水距堤面只有一米多,大浪扑来,溅起的浪花,就如小雨、暴雨交替下。堤面湿漉漉的,经来往的人一践踏,满是泥泞,就是小心翼翼行走也常跌倒,何况他情急,为救自己的小命夺路逃!他才踏上堤面,就啪哒一声,跌倒在泥泞里,他想翻身爬起来,可是脚下一滑,又一声啪哒,塌泥倒地。池新荷用手电光再一照,白衬衣、光脑壳,上上下下都滚上了一层厚厚的泥。池新荷虽然无比厌恨他,但恻隐之心又支使她拉了他一把。这回他站起来了,显出一副老实巴交的可怜相。寒气透骨彻髓,全身似箩筛筛糠,烂泥煳满了他的头,鼻眼分不出高低,烂泥面上,有个时开时合、时圆时扁的黑洞,鼓着气泡,又发出哀求的声响: 「老,老伯,您做做好事。告,告诉我,是不是有个女的,来,来这里巡过堤?」池新荷心中窃笑着点了点头。他又哆哆嗦嗦地问: 「老,我的好老伯,我再请问您,她,她,现在去了哪里?」池新荷顺手指着离堤百多米远的地方的晃动的火把,意思是说前面举着火把走的就是她。当时上堤的人都穿棉袄,远望自然分不出男女。他听说池新荷在那里,回过头,一边拔腿就向堤下跑,一边高声地喊: 「池老师,老同学,等等我,等等我!」他像长期圈禁的兔子刚刚放出笼来,箭一般地跑下了堤。堤下有一大片西瓜地,葱茏的藤蔓遍地长。他情急之中不辨路,像头只想逃脱猎人追捕的兔子,不要命地跑。藤蔓绊着脚,一个嘴啃泥跌倒,可他惟恐追不上,一个弹弓爬起来又继续跑。连续两三次跌倒、爬起,跑到了西瓜地中间,「咕咚」一声,像一股青烟被魔鬼的宝葫芦收进去了,赖昌的踪影消失了。原来这地中间有个大粪池,郁郁葱葱的藤蔓完全把它遮蔽了。就是白天不留意也难发现,晚上赖昌急不择路,又怎么能看清楚?这样,赖昌便一头扎进了粪池中,真的变成了茅坑里的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大概粪水呛人臭气难闻,抑或这种事情让人知道了难为情,他爬上粪坑后,再没有唿爹求爷,而是哼哼唧唧,一跌一跛地走回去,真成了一只被打断了嵴梁骨又打折了腿的跛脚狗。 池新荷说得那么开心,笑得那么酣畅,真像全胜归来的将军在饮庆功酒。受到强烈感染的我,心里也很高兴。不过我以为过犹不及都是错,做得太过分,日后不好和赖昌打交道,因为他毕竟是领导。于是我就想说几句刺耳的话,扫扫她的兴。我话中带刺藏骨,笑着对她说: 「人说黄蜂尾上针,毒不过妇人心。我看你的心思也够狠毒!《红楼梦》里狠毒的王熙凤害贾瑞,冬天里也只在他头上抹脑泼了一盆洗身的脏水。而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这还不算,什么臭水沟里的烂萝蔔,滚上粪泥的臭皮蛋,茅坑里的又臭又硬的石头,打断了嵴樑的跛脚狗:集天下之大成的最恶毒的语言的脏水,噼头盖脑,你全泼给了他。你比王熙凤聪明十倍,也比她狠毒三分。善恶到头终有报,癞子机关算尽害别人,他今天总算得轮到了他吃你赏赐给的苦头。但是,你如今这样狠心地整他,难免有一天你也要遭报復。因为现在他毕竟是手中有权、能张牙舞爪的领导,今后为你量身定做的种种漂亮的玻璃小鞋,够你穿,也够你受!另外,破棉袄,烂蓑衣,将你这个荷花仙子作贱成了丑八怪,为的就是与这个三分像人、七分是鬼的邪恶小人较劲斗气,值得吗?」 第六章夜茶品梦 5苦苦哀求赖昌唿老伯 「南瓜」咕咚滚入粪坑里2 「竹海啊!你知道吗,对戕害别人的邪恶势力的同情,就是对善良的人的残忍。一个人只有有深刻的恨,才会有热烈的爱。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对待邪恶势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即使有那么一天,我遭他暗算,身败名裂,但我也不后悔,因为我总算曾经同他们搏斗过。怎么能说不值?」池新荷逆着冷飕飕的北风,顶着狂涛溅起的浪花的骤雨,听着拍岸波涛发出的雷鸣般的巨响,挺立堤上,感慨殊深地说,「至于破棉袄,烂蓑衣,是美还是丑?虽然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非曲直,仍有一定的准绳。崇尚金迷纸醉的,当然对它鄙夷万端。嚮往世外桃园的,却对它青睐有加。因而鸱夷子挟西施扁舟五湖,陶靖节不为五斗米折腰策扶老归去,烟波钓徒高吟『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需归』,才成为千古佳话。俗话说清油炒菜,各喜各爱,我就是偏爱斗笠、蓑衣。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能在『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时候,戴上破斗笠,披上烂蓑衣,斜风细雨钓春江,予愿足矣。竹海,我爱的就是这个,你说值不值?」
第560页 她的这番议论,似林中风,石上泉,玲珑剔透,无一丝尘滓,类勒石的碑铭文,若镂金的甲骨,如此精彩深刻!我自觉鬚眉有愧,低下了头,无言以对。接着,我们顶着凄凄的老北风,冒着冰冰的浪花雨,并肩默默徜徉大堤上。沉默了片刻之后,思想开始碰撞出火花。我谈理想,她说古今,两颗火热的心儿同步舞,一矫健的天鹅薄天飞。时间不早了,我催促她回去休息了。此后几天,她巡上半夜,我巡下半夜,直到水落露湖洲,我们才神清气爽回学校。 我们刚刚走进学校门,李师父就把我拉到他房里。他神秘兮兮地说我走桃花运,没有红娘牵红线,崔莺莺自己送上了门。他又说他那天送完通知回校,说到夜晚堤上风大,寒冷似严冬,上堤巡查必须穿棉袄。池老师心急如焚,马上回房就拆了自己的新毛衣,足不出户,不分昼夜,为我织寒衣。第二天李师父又把他听到的关于我护堤坠入深潭的事,告诉了她,他当即热泪盈眶,连他送去的饭菜也没有吃。一天两夜过去后,她脸苍白,人瘦了,饱噙泪水的眼里牵红丝。她去堤上送寒衣那天早晨,他到她房里收碗筷,捡到了一张字条,他把它交给了我。我展开一看,清秀的字迹写着二首诗: 诗二首 其一 萧瑟秋雨淫,江湖雪澌涨。 排山勐浪恶,大堤十九伤。 小罅成大洞,水虹自天降。 鸣铳厉声啸,豕突人惶惶。 竹兄堵急流,随虹堕寒塘。 奋起三号唿,百千铸铜墙。 孽龙伏地喘,欢唿震天响。 傲竹耸山岳,侠骨千里香。 其二 浪花坠冰水如刀,衣葛竹君岂能抗。 遽拆红袖情切切,勤织寒衣心浪浪。 古馈香囊留幽趣,今赠毳衣诉衷肠。 兴浓不觉鸡三唱,推窗微笑迎朝阳。 我将虔诚地诗捧在胸前,觉得她不是普通的白纸黑字,而是一颗殷红火热的心。此刻,我的脑子在轰鸣,我的热血在沸腾,我饱噙着的眼泪,像冲决了闸门的洪流,滚滚地倾泻。到这时,我才深刻认识到,池新荷她一面横眉冷眼对邪恶,一面炉火热情暖人心,寒暑未至早知冷暖,别人不分善恶她明是非,她默默地将一颗心献给了我。她虽然没有打开天窗明说话,但我深知,「下自成蹊」的树上,定然有「桃李」!新荷呀,你屡屡投我以琼瑶,我却无木瓜报,今后,如果我不能像精卫填海那样,一撮土、一块石,矢志不移地垒起喜马拉雅山,为你抵挡雷霆风暴,雨雪冰霜,让你能时刻享受丽日的温暖,那么,我还什么颜面面对你,我还有什么颜面立于人世间?自此,五更雄鸡就是吹响的进军号,落日霞光就是悬挂胜利旗;晓行我似骏马驰千里,夜半我放眼见曙光。我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们学校也因为有了这么一批辛勤的园丁的努力耕耘,面貌日新月异。学校里时时飞扬着欢乐的歌声,处处展现出灿烂的笑脸。 第六章夜茶品梦 6「严陵滩」上,落红如雨柳毵毵;泛舟十里,斜风细雨钓春江1 光阴荏苒,一个学期即将过去,眼看春节就要来临。一期来,我的工作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学习也有很大的收穫,但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教学中时时捉襟见肘,因此我觉得只能请老父原谅儿子的不孝,假期不回家,留下来读书。这样,别人在搞好期末工作的同时,还紧锣密鼓地打点行装,频繁出进市场,购买湖区的特产,鱼呀,野鸭呀,忙得不亦乐乎。而此刻,荀子的《劝学篇》给我以很大的启迪,「学不可以已」,它鼓舞着我更加拼命地读书。 放假的一天深夜,我正在专心致志地读书,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嘿嘿,竹海呀!我走进来这么久了,你竟然没有发觉?你真是一截木头!」不知什么时候池新荷悄悄地走进了我的房间,「猪不餵食嗷嗷叫。半夜过了,肚子早该饿了,你却不知道叫,你的感觉竟然比猪还迟钝。呵呵,这里有包我吃剩的东西,本来准备丢到猪食槽里去,可是我突然想起你经常熬夜,这包东西还是丢到你这里的好。」说完她就将手里拿着的那包东西,丢到我打开的书本上,然后格格地放声笑。 她不说我倒不觉得饿,她一说,我确实觉得饿急了。我打开那个大纸包一看,原来是黄澄澄、香喷喷的我最喜欢吃的鸡蛋糕。我一边往口里塞蛋糕,一边也笑着对她说: 「新荷呀,你吃剩的这些至少有一斤,我放开肚皮一顿也能吃不完,那么,你吃的那一顿少说应该有两斤。怎么?往日你那只吃一笔筒饭的小姐的肚腹,今天竟比我这『猪』的肚肠更空阔,变作了马肚牛肠?看来,如今你这位小姐,已变成了大姐,我应该刮目相看了。」听到我这么奚落她,她竖眉瞪眼,扬起拳头示意要打我。我起身在前面走,她在后面紧紧追: 「有了吃的还塞不住烂嘴巴。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拿它去餵狗!」 「不用追了,不用追了!如今我进步了,我已经从猪进步到了狗。狗比猪聪明,对主人无限忠诚。你不用追,不要打,让我吃饱了你奖励的食物,即刻给你摇尾巴。」我停下脚步,摆手弓背,扭扭腰臀,作出狗摇尾乞怜的样子,幽默地说。我停步了,她也停下来,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我,气喘吁吁地说:
第561页 「竹海,这是你,你自己说的,你可一定要算数。现在,你坐下,你且听我,听我慢慢地说。」她以手示意,要我坐下。我坐定后,她紧挨着我坐下,低下头,红着脸,神神秘秘、羞羞答答地说,「以前你说过,今年春节你要留下来读书不回家,可是我又担心伙食没着落,那么,我就帮帮你,给你提供一个不愁吃的好去处。只要你勤奋钻书本,在这里,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知道你死爱面子,往往活受罪,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衣冠不振,你不会去那里。那好,现在我给你发放无息贷款,让你做两件高档的衣服,你就成了白马王子。你能那样,我也感到很风光。」说着,就将钱和布票放在桌上,「我明天就打算回家,我会天天恭候你的大驾光临。昆阳虽然无大街,可是鸡肠小巷却不少,要找我的家,也不那么容易。记住,昆阳城中段的横巷子,和平街51号就是我的家。记住,和平街51号,你千万别记错!要是你记错了,我可饶不了你!」大概她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不等我回话,说完,她歪着脖子一笑,扭头就走,我怎么喊,她也不回头。 我想,我们的事,大概她已向她家里通报了,是她的父母想见我。她父亲是县长,母亲在县里也有头脸,我本来想不拂逆她父母的美意,但又觉得穿上她为自己做的衣服去见她父母,实在显得太窝囊,我悔不该这期来将自己的工资全买了书。不过,我又想,风吹不走月亮,来日方长,推迟一年半载,做好充分准备,从从容容登门,不是更理想。于是我寄信退了钱和布票,託辞说老父有病要回家。新荷一向叮嘱要记住的「和平街51号」,总算写信时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用上了它。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以至一生的夙愿成泡影。说实在的,她为我付出的实在太多了,而且还继续在付出一切。人言滴水之恩应该涌泉报,可她恩如涌泉,而自己却不能报滴水,因此我常愧疚不敢面对她,可是,她倒豁达大度宽容我,说男子汉自立自强自尊,她佩服,今后「和平街51号」的大门永远向我敞开着。听了她感人肺腑的话语,我的热血似长河浪滔滔,此后我对她感恩的情谊日日长。愚人千虑有偶得,此刻一种异样的情思,在我心里潜滋暗长,她不是曾经说过她有个愿望,如果有那么一天,正值『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时候,如果能箬笠蓑衣,斜风细雨钓春江,她就十分满足了。目前别的事情我做不了,但助她实现箬笠蓑衣钓春江的愿望,我应该能做得到,而且一定要做到。 下定这个决心后,我就在沿江上下,多方询问,想找到一处最富有情韵的垂钓的处所。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我的询问有了结果,这里的农夫渔民都说,这昆江下游五里处,对岸傍堤有桃树,上下连绵六七里,人们称它十里桃花岸;桃林下面续柳林,前后牵延五里长,大家叫它五柳林。春暖花开时节,顺流而下,撒网垂钓,应该别有一番风韵。据学校里的老教师林镇南说,这是洪鹢老师当年当年僱人、自己亲自参与种植的。桃林在昆江北岸,原来洪鹢老师想夹江两岸种桃,营造出「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园的意境。可是,洪鹢老师只拥有昆江南岸的土地,北岸的土地属曹百万。洪老师想尽办法与曹百万兑换土地,曹百万就是不答应。因此,只有南岸种了桃。林老还说,当年植树的时候,他也赶去了,与洪鹢老师共同种植了十株桃,这十棵树紧靠着五柳林。 询问有了结果后,我就去实地察看。我沿着昆江南岸往下走,不久就到了桃花岸,继续迤逦向下,便走进了宽阔的五柳林。林边的水下,白砂歷歷,人言洪鹢老师唤它「严陵滩」。于无柳林翻过大堤,内堤下有愚池,池中遍植莲荷,中间假山危石突兀,上面有松有亭,曰智峰、曰智亭。愚池紧靠着的是「芷园」,这是恩师的庄园,如今办起了「洪家垸小学」。尚文曾邀我到这里吃过蛇肉。园中的一切布置,仍歷歷如陈目前。能在这样一个人间尽有的如诗如画的蓬莱仙境,趁良辰,偕知音,泛舟垂钓,奏高山流水,箇中情趣,即使是放浪的烟波钓徒,恐怕也不能领略!于是,我就暗暗地做着各种准备。我想,届时我定能如摘下天上的星星那样,送给新荷一份她意想不到的别开生面的生日礼物!以前,星期假日,课余傍晚,霞光中,投竿碧水,钓几条活蹦乱跳的鱼,我们就觉得是一幅富有诗情的美妙的画图,如今能这么潇洒浪漫,俨然似乘槎泛河源升天界,那是一种多么令人爽心的超级享受!那时该不知新荷会怎么高兴?可近来天天丽日蓝天,没有变化的徵兆,她生日那天,又怎么会有「细雨斜风」?这真使我忧心如焚,如果真的那样,那垂钓的情韵,岂不是会大打折扣、大杀风景? 第六章夜茶品梦 6「严陵滩」上,落红如雨柳毵毵;泛舟十里,斜风细雨钓春江2 三月三这天终于来到了,这天是新荷的生日,又值是星期天,我早计划好的垂钓就要开始了。新荷知道我是为她庆祝生日,让我们泛舟到一隈幽静的水陬,去品尝爱情的甜蜜,她也早精心做了准备。他刻意将平日似瀑布似的长髮梳成个髮髻,拢于脑后;穿上深蓝的右衽布扣的短袄,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精緻的渔妇。然后,戴上顶遮阳帽,披了件风衣,扛着根钓竿,拎着个鱼篓,狡黠地笑着,趁众人懒睡尚未起床的时候,走出了校门。临行前,她咬着我的耳朵诡秘地嘱咐我,『你马上出来,我在前面等你。』新荷这一装扮,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戴上遮阳帽,路遇的人,便不会发现她在脑后拢了髮髻;披上风衣,别人就不能见到她穿的农妇的便装。到泛舟垂钓时,摘下遮阳帽,戴上斗笠,脱下风衣,露出便装,岂不便是一个活脱脱的渔妇?这样,别人就不以为怪,而自己则满足了猎异求新的心理。她走出校门不久,我还与平日的装扮一样,尾随着走出学校,很快就赶上了她。近旁没有行人,她侧眼瞟了我一眼,见我这副模样,便板着脸,撅着嘴,十分生气地严厉指责我:
第562页 「哼!看来你永世抛却不了知识分子的臭皮囊,钓鱼还装出副相公模样,真没劲!」我笑着向他眨眨眼,做了个鬼脸,兴沖沖地赶到她前面,她也只好沤怄气气地跟着我。 老天似乎真善解人意,一周来连续蓝天丽日,没有一丝儿云影,我真担心「斜风细雨」成泡影,没想到昨晚午夜北风兴,凌晨起来大地雾蒙蒙,眼下空中仿佛飘起了雨星星。我回过头来激动地对新荷说: 「新荷呀,你埋三怨四干什么。你看,老天也有意成全我们,连日晴空万里,如今它兴云布雾,眼看要下雨,我们定能实现『斜风细雨钓春江』幻梦!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满意?我曾对你说,我们一道为这次活动作准备。你说不用**劳,一切都由你来策划,保证我满意。现在我问你,『青箬笠』、『绿蓑衣』在哪儿?没有渔船,我这个样子,蹲在杂草丛生的河边钓鱼,你这副模样,没有一点儿渔夫形象的影子,你我蹲在一块,不伦不类,真让人觉得王昭君嫁给一个叫花子。」 我毫不理会她,兴沖沖地在前面走。进了剃头店,洗湿了头髮就得剃,她也只好窝着一肚子跟着我。一会儿,就到了听江亭。年久失修,木构的四方尖顶的亭子已黯然失色,但枝叶广布的枫树却郁郁葱葱,上面千百白鹭嘎嘎自由奋飞,点缀这灰濛濛的天空,给这近乎死气沉沉的寰宇,带来了一线生机。我在亭内坐定,从帆布袋里取出农夫便装穿上,挽了白头巾,系上腰围巾,俨然是个地道的渔夫。我又将一根可伸缩的金属钓竿递给她,笑着说: 「新荷,像你这样的漂亮的女士,拿根竹棍子去钓鱼,那是让高贵公主操起讨米棍,那是天大的罪过。小生岂敢,小生岂敢!」新荷此刻才发现我以前是逗她玩,她想一定还有更让她惊喜的事在后头。她皱着眉头撅起嘴,很有几分喜悦却又装出嗔怒的样子说: 「猪脑壳,没想到你竟在穆桂英面前大摆天门阵,搅得我晕头转向,不辨西东。现在你老实说,还有些什么鬼名堂,你就一股脑儿痛痛快快捅出来,不要十里疴羊屎,让人厌烦没个完。」 「新荷呀,山涧汩汩流淌的清泉有什么不好?何必定要怒涛灌决大堤才痛快。」见新荷有些不快,我心中暗笑着劝慰她,「人的情趣很有些像登名山,山穷水尽,继之柳暗花明,千迴百转,才会愈新愈奇,最后才能凌绝顶。新荷呀,你不用急,慢慢走,仔细瞧,自然会领悟到探奇访幽的妙处。现在我们走!」 我拉着新荷转过听江亭旁的枫树,循石级而下,站在码头上,只见河中鱼儿来往穿梭,淘气的鲷子鱼竟然跳出了水面。新荷喜不自胜,连忙抽出伸缩钓竿的长竿,急切地投于水中。 「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如果这也算有趣,那么如淘气的鲷子鱼般的奇趣,还远远在后头。」说时,我指着码头下的一棵树给她看,原来这树下拴着条敞蓬船。我解下缆绳,将船拖到码头边,「谁说远赴蓬莱无路径?谁说泛河源上天庭没有槎?这不是八仙为我们安排了乘风破浪过海的船?新荷呀,莫耽误了良辰美景,我们快上船!」 船给拖到了码头旁。这条船长不过四米,宽不过五尺,是条常见的打鱼船,只是中间船舱的箬蓬卸下了,舱里放着用青棕叶制作的箬笠和蓑衣,船头船尾各放着一把竹靠背椅。新荷即刻跳上船,我急忙收好缆绳随即跨进船舱里。这时,细雨濛濛连江,我们迅速戴上青箬笠,披好绿蓑衣。新荷兴致勃勃坐在船头垂钓,我在船尾悠悠荡桨;新荷银铃般的笑声、歌声,惊起栖止的白鹭嘎嘎叫,我的桂桨摇动搅起的层层波浪,吓得鱼儿箭一般地飞窜。 船儿依傍困江南岸行,岸畔圆荷始露,菱荇初浮,柔韧如兰的水草,在流水中缓缓摆动,真像仙女们浸泡的流水中濯洗的长长的秀髮。突然,浮标激烈地晃荡,一条鱼上钩了!新荷勐力提起钓竿,一条鱼被拉出水面,鱼尾拨剌剌地击水,新荷开怀惬意笑,朝霞般的颜面真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荷花。 流水浅浅,桨声悠悠,渐渐地,渐渐地前面出现了一片彩云,新荷惊唿,唤我快快摇船;我加速盪桨,船儿像条大鱼,贴着水面上飞。近了,原来是顺着堤岸栽植的一片花儿灼灼地开放的桃林。堤岸的下方,用花岗石循斜坡砌了约两米高的墈,墈上一丈多高的堤坡上,长着如毡的绿茵茵的草,约莫五尺种一株,整齐排列的两行如火的桃树,顺江而下,这彩云似乎绵延到了天的尽头。船到石墈,只见墈的端头刻有几个隶书大字: 落英缤纷桃花岸 隶书字旁,用红纸书有条幅: 恭侯桃花仙子到此垂钓! 我们弃舟登岸,爬上石墈,石墈竟有一米宽。循石墈往下走,新荷突然惊唿起来: 「竹脑壳,你看你看,那是什么?」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墈上摆着两把竹椅子,中间放着个精緻的饭篮子。背后一棵桃树上,贴着一条幅,上书「桃花仙子垂钓处」。我们走过去,在椅子上坐定,揭开饭篮子一瞧,里面有半篮子包扎精緻的粽子。忙了半天,我们确实有些饿了。拿起粽子来吃,粽子还烫手。剥开棕叶,里面亮晶的糯米饭里间杂着红枣瘦肉,那么鲜,那么香!新荷站起来左顾右盼,在桃林上下搜寻,惊喜地说: 「粽子未凉,这送粽子的人,肯定还在近旁。竹海,竹海,我们去找找。你说,这送粽子的究竟是谁?」此刻,我心里在想,这个人,原来我只要他送把椅子来,没想到他锦上添花,竟出了这么个点子,后面还不知他会弄出些什么样的新花样?新荷高兴不已,我也暗自欣慰。不过,按我们的约定的时间,他应该已走了二十分钟。我就对新荷说:
第563页 「粽子快凉了,人应该走远了,你到哪里去找?究竟是谁送来的,我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尽情享受它。」 「竹海呀,我知道,你马肚子如海大,花花的牛肠子比长江长,装的全是鬼点子,不知你会搞出些什么鬼名堂。我不管这些了,有玩的有吃的就够了,我还问长问短干什么。」新荷笑着将那个剥去棕叶粽子,塞进我嘴里,撒娇地说,「我把你的牛肠马肚都塞紧,看你还有什么鬼点子跑出来!」 接着我们各剥吃了两个粽子,然后把余下的粽子投进水里。勐不提防,新荷在我脸上拧了一把,轻佻地说: 「竹脑壳,让我吃过之后,你再去悼念屈子,这么做,对古圣先贤,你也太不恭敬,太没良心了!」 「时代进步了,如今女士优先。有湘夫人在,湘君就得避席,那么,屈子退避三舍,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哦,何需大惊小怪!」于是我们坐下来,钓了几条鱼。雨停了,我们觉得还有许多新奇的事等着我们,我们得迅速赶往下一站。新荷问我,饭篮、竹椅怎么办,我说既然有人送,自然有人收,何必自找麻烦管这事! 于是我们丢下了饭篮、竹椅,解缆登船,傍着桃花岸顺流而下,岸上桃花,如雨一般飘飘洒洒。新荷简直像喝醉了酒,兴致高到了极度,她竟然傲立船头,像狂放的烟波钓徒,仰天高歌《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需归。 我受到了极大的感染,也禁不住摇桨击节,改动了储光羲《钓鱼湾》诗中的几个字,大声吟诵起来:垂钓昆江(绿湾)春, 春深杏花乱 江(潭)清疑水浅, 荷动知鱼散。 日中偕(暮待)情人, 维舟桃花(绿杨)岸。 她唱罢,大笑丢下钓竿,仰面双手去接那缤纷的桃花瓣;我吟完,也含笑停桨俯身流水中弄荇叶。紧接着,她拿起提琴,挺立船头,奏起了悠扬的《黄河颂》;我迎着风雨,短笛横吹殷勤和。琴笛歇,歌吟罢,天际余音久萦绕。就这么,我们于石墈爬上爬下,在舟中傲笑歌唱,确实有些倦了,有些热了。此时,多情的雨住了,羞涩的太阳露面了。我脱下蓑衣,铺在船舱中,舒展腰肢躺下。新荷一步不拉,也铺好蓑衣,躺在我的身旁。片片粉红的桃花,纷纷扬扬任飘洒。我们双双眯着眼睛,一任乱红亲吻,一任小舟自流,一任思想的野马放纵。纷纷坠落身上的桃蕊,堆积起来,似乎让我们拥着一床亮丽的红被,徐徐吹送的清风,使人浑身倍觉凉爽。此时此刻,我觉得这茫茫宇宙,仿佛就是这么窄狭的一窝居;人类文明的五千年,就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长天空阔,我们仿佛如太仓中仅存两颗粟,大河滔滔,我们只是其中两朵小小的浪花。我们仿佛回到了羲皇时代,在这茫茫的大千世界里,就只有伏羲、女娲孤零零的两个。躺了一会,新荷起身到船头钓鱼。我意犹未尽,还静静地躺在舱中想入非非,遐思犹如汨汨流淌的昆江水,裹挟着数不尽的千姿百态、风驰电掣的鱼儿。宇宙的过去,人类的未来,自己的憧憬,在头脑里翻江倒海。突然,池新荷扬起钓竿,泼剌一声,一条大鱼跃出了水面。她取下钓钩上的鱼后,又仿佛逮住了我思维的流水中的另一条大鱼,好像我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用怪异的目光盯着我,惊奇地说: 「竹海,你啊,你啊,你刚才念什么来着?前面说『春深杏花乱』,后面说『维舟桃花岸』,杏花桃花,牛头对不上马嘴,你说得如此不伦不类,不知你羞也不羞?告诉你,今天我不是钓『杏花』,而是在钓『桃花』鱼。竹海,你起来看看,这才是真正的钓春,钓上这么一条桃花鱼!」 第六章夜茶品梦 6「严陵滩」上,落红如雨柳毵毵;泛舟十里,斜风细雨钓春江3 我起来一看,她钓上来的是条草鱼,足有两斤重。由于她过于激动,在船头手舞足蹈,我也忘记了盪桨,船横了,且左右摇晃,我不禁自笑道: 「古人说,『野渡无人舟自横』,而我们,船中有两个大活人,无风无浪舟也横。我们连行船的方向都不能把握,还去分辨什么『桃花』与『杏花』?」我立即翻身起来盪桨拨正航向,然后对新荷的讥讽回敬以一哂,「新荷呀,我诵的诗与现实,固然牛头对不上马嘴,不过,你吟的词,也有些马嘴对不上牛头。桃花流水,箬笠蓑衣,斜风细雨,与现在的情境似乎吻合,但是如果吹毛求疵,也有不贴切的地方,词中说的西塞山在哪里?你如今钓许多种类的鱼,但几曾见到了鳜鱼?岂不也以五十步笑百步?看来你这朵荷花,也不见得怎么新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也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狂笑不止。我的桀骜不驯的笑浪,冲决了她自以为是的堤垸,她显现出一种难为情的窘态,笑着恳切地说: 「竹海呀!我逮住了你的秃尾巴,你也揪住了我的小辫子,彼此彼此,半斤八两。鳜鱼专门食鱼,不食浮虫青草,就是春暖鱼跃的晴日,也沉于水底,当然钓不到。你看,鲫鱼、草鱼、鲤鱼、鲦子鱼,我都钓到了,就是不见鳜鱼。张志和箬笠蓑衣钓鳜鱼,岂不是庸人自扰,神经病?看来,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错误往往难免,能矢志不渝、深入实际、反覆实践、达于真理境界的,只是凤毛麟角。张志和、储光羲等古圣先贤,也往往不能自脱其窠臼,以想当然代替现实,何况平庸的我辈。人们常说大智若愚,就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实践不够,认识未臻于真理,不愿草率下结论,因而议事十分谨慎的缘故。点石成金,自古以来,除了用作比喻外,人们都认为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可是,科学发展到今天,原子裂变,梦想将变为现实。世界瞬息万变,实践没有止境,真理没有终极,智慧高于泰山的伟人,在复杂纷繁的客观世界的珠穆朗玛峰面前,也只是个可笑的侏儒。可见那些自恃才智过人、天下唯我正确的笑人者,实质上往往就是在愚蠢地笑自己。我们今天又双双重演了这幕古今长盛不衰的闹剧。是巧遇,是奇蹟,一个傻瓜,一个草包,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我们真是一双可笑而又可怜的侏儒。」
第564页 我觉得她析《渔歌子》而归结到「实践没有止境,真理没有终极」,乃是至理,只是「杏花」「桃花」的龃龉,原为自己随意篡改诗句取笑,思虑不周,怪罪储光羲,实属冤枉。于是我便把自己将诗句中的「绿杨岸」改为「桃花岸」、致使杏花与桃花前后对不上号的事告诉了她。但新荷则说,古人以想当然代替现实,你想当然篡改诗句,这些事实更进一步说明了任何智慧高于泰山的伟人,在复杂纷繁的客观世界的时候,不深入实际、反覆实践,就草率下结论,不只认识不能臻于真理,而且会闹出千奇百怪的笑话来。 我们说倦了,笑够了,船过了桃花岸,一片鲜亮的绿树林映入帘。此刻风又刮起来了,雨又飘洒起来。近了,只见柳树的柔条随风向后飘拂,有如一群奔腾的野马飘拂的长长的马尾;又似浩浩荡荡的绿波,好像裁下的大海的一幅。再近,便清晰可见,横行五棵,整齐地排成纵队,不知绵延有多远。原来这是一片辽阔的柳林。湖滨横卧的巨石上,镌有三个大字,曰五柳林。大概因其每排植柳五棵,故名。林下是片一望无际的绿茵茵的草地。我们喜不自胜,甩掉了鞋子,活像孩子乱蹦乱跳地奔在草地上,只觉得脚下似踏着厚厚的毡子。才走不远,前面毵毵的柳条深处,青烟裊裊。我们奔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柳下燃着堆篝火,篝火上的三脚架上有铜壶,壶中的蒸气冲着壶盖,霍霍有声;火堆旁两两相对地搁着石头,可以相对坐人。我们奔过去,又见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搁着两个碗。我们还来不及坐下,便听到远处有人高唿: 「五柳公主,请呷茶!」 等我们抬头望时,只见一个尖纱帽的机灵的牧童,倒骑在牛背上,用他的短笛轻轻一指,掉转头,赶着牛匆匆走了。我们十分诧异,怎么五柳林里,竟贸然蹦出个「遥指杏花村」的「牧童来了,我们赶忙追过去,牧童已不见了踪影。我们也确实口渴了,便返回来坐于石上喝茶。只见辽阔的草褥上自由龁草、膘肥腿壮的牛儿很多,欢蹦乱跳的小牛犊也不少,还有几只羊在咩咩叫。这里没有庄稼,无须主人放牧,是个天然牧场;这里草场肥美,湖边有水,牛羊们可以无拘无束地饮龁嬉逐,应该是它们理想的乐园。 喝过茶后,我们又回到船上,傍着柳林慢慢游。岸旁处处堆积着石头,远看似猫如狗,如虎似狼,可是近看什么都不像;岸旁水底平铺着白砂,间或有些被淤泥掩盖;石罅间植兰种菊,虽然未到它们的花季,不能显出耀眼的粉红与鹅黄,可它们雨里呈现的生机勃勃的浓绿,已让人耳目一新。这一切都让新荷十分诧异,她不时向我提出一些怪异的问题,特别是这湖水底下的白砂,从哪里来,做什么用,她百思不得其解,可我「大概」「也许」说了一大堆,还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突然好似天上飘来一个声音: 「这有什么奇怪的!五柳公主,你已经到了『严陵滩』。既然是滩,水下怎么会没有砂呢?你来早了些,要是待到赛龙舟的时节,在这里奋臂击水,你定会觉得飘飘欲仙。」 我们循声放眼望去,前面水上没有船,岸边没有人;抬头看,才见到柳树梢头的那边,峋石垒就的高台伸出块悬空的巨石,巨石上踞坐着一位佝偻的长者,赤脚、便装,多须髯,面目紫铜色,戴顶蘑菇状的破斗笠,俨然是个老渔民。他投钓于水,注目侧耳,似在倾心地搜索鱼的踪迹,简直忽略我们的存在。高台的当面,歪歪斜斜篆刻着「严子陵垂钓处」。垒石的罅隙中,层层栽植着杜鹃,盛开的花像一束束火炬,霍霍地燃烧着。这白砂已使新荷无限惊异,这高台及高台上踞坐的怪异的长者,更让她莫名惊诧。但她思维的水流,随即绕过阻塞的山,奔流直下。她想,既然这铺有白砂的水,是假严陵滩,那么,这高筑的台,当然是假严子陵垂钓处,那垂钓的人,更是赝品的严子陵。人言假亦真来真亦假,这这世间的事物,最好还在是是非非朦胧莫辨间。山间云蒸雾绕,那是披纱的美人面,让人如啜饴饮蜜,神清气爽;了无遮拦,枯枝败叶,一览无余,那是一杯白开水,索然寡味。新荷意识到了这一境界,便格格地笑起来,双手撮成喇叭状,向上大声唿道: 「严先生,您这般虔诚地垂钓,一定钓到了很多鱼!」 「姑娘呀,我不是严子陵,我是姜太公。醉翁之意不在酒,可钓翁之意就是在钓大鱼!呵呵,我这不钓到了这两条比目鱼么?」他笑着扯掉了嘴上的鬍鬚,摘下了斗笠,走下了钓鱼台,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原来他就是活脱脱的尚长子。他开怀大笑,我们也笑疯了。看到了他,新荷的谜团顿时冰释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尚长子导演的。我也惊嘆尚文的苦心孤诣的创造,我曾经只要他安排一下行程,没想到他竟然布置了这么个美不胜收的迷宫。我惊喜不已,感激万分地说: 「尚文,就是山**,也只是一株杨柳隔株桃,红绿相映才五里,就让人目不暇接;而你导游的这条路线,桃柳十余里相续,沙滩高台掩映其间,真使我们眼花缭乱。不知你还有什么样的奇招,要让我们神魂颠倒。你就快拿出来吧!」 「没有了,没有了!已经山穷水尽,还有什么怪招?现在就恭请公主上钓台垂钓吧!我在这里恭候了老半天,现在也该喝口水了。」尚文欠身一指,我们弃舟绕石,爬上高台,尚文转身向台后走去。高台突出的巨石上有个纵横一米多宽的平面,新荷也仿照尚文那样,踞坐在群花簇拥的石台上专注垂钓,真让人想起端坐在莲台上的观世音。我站在她的身后,遥望水天一色,不见终极。蔚蓝的天宇上,飘着几朵如浮冰的淡淡白云;荡漾的水波里,时隐时现的是点点水鸟;天水之间点缀着一只展翅翱翔的苍鹰。向南望,是无边无际的苍翠欲滴的芦苇,万千白鹭上下翻飞。这是一幅多么雄伟壮阔的生机勃勃的画图啊!这里严子陵、陶渊明都未曾涉足,但又不能不让人深深感到,这里处处闪耀着严子陵、陶渊明的智慧的光辉。
第565页 第六章夜茶品梦 6「严陵滩」上,落红如雨柳毵毵;泛舟十里,斜风细雨钓春江4 「天子不遣饿兵。竹海,跋涉了一天,你总不能再让公主枵腹出征。人类进化到今天,已不习惯茹毛饮血,你们钓到的那些鱼,不用火攻,是不能填塞肚肠的。还是下来,享用我给你们制作的残羹剩汤吧!」 尚文的唿唤打断了我的绵绵思绪,随即我们走下来,转到台后,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又呈现在眼前。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竟挪来了那么大的平整的青石当桌子,四旁又搁置方石作凳子。尚文在摆杯盏,石桌正中央摆放着颗大寿桃,寿桃四旁各放着一片荷叶,叶上各置两条插入一根剥去皮的树枝的烤熟了的鱼,一条是武昌,一条是鲇鱼;荷叶后过摆着的杯子也很特别,形似喇叭,不类玻璃不类瓷,也许是木雕的。尚文正将一个葫芦里的一种乳白的液体,注入喇叭里,我想,那大概又是一种不知名目的特制的酒。桌旁不远的地方,有个戴尖纱帽的小孩,在拨弄着火,烤着鱼,从他的背影瞧,就是我们前面见过的那个小牧童。只是他手里拿着的已不是短笛,而是一截木棍。新荷怀着感激的心情对他说: 「小弟弟,这一路来,辛苦你了!」 他听我这么说,站起来,转过脸,尴尬地笑着说: 「池老师,今天是您的大寿,我祝您富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着,就向新荷鞠躬。新荷马上上前去制止,一看,不禁使我们大吃一惊,他个子虽小,可额上的皱纹有如纵横的沟壑,少说也四十出头。他却处变不惊,十分幽默地说,「竹老师,你弄错了。我今年四十一,应该是你们的老大哥,可你们偏偏把他当作小牧童。你说好笑不好笑?」 开始,都觉得有些尴尬接着,但随即大家都开怀大笑。接着,尚文邀我们入座,四人个坐一方,新荷是寿星,是帝王,当然坐北朝南。入坐后,尚文说: 「山村水陬,还是混沌初开时期,远不能与车水马龙的闹市相比。不过,贡品虽然粗陋,感情却十分真挚,现在就让我们虔诚地祝新荷公主生日快乐,健康长寿!」接下来尚文笑着告诉我们今日食用的食品的特殊含义,「这武昌鱼的『武』与『福』音近,这鱼来于水,水入于『海』,寓『福如东海』之意。这鲇鱼的『鲇鱼』与『年余』同音,含延年益寿之意。这寿桃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摘下来,食之与天齐光,这杯,是裁下葫芦顶端的一段雕制而成,这盛酒的葫芦,乃是古人盛浆液的东西,它长与土,延及当代,含与地同寿之意。这酒是乡下人制的甜酒,古人称作『醪』,现在有些地方还叫它『醪糟』。我们用古人的办法新漉醪糟,制成此酒,据说,《诗经》说的『以戒寿眉』的,用的就是此酒。我们用的祝寿的礼物实在平常,可我们的用心确实良苦。这中间有许多主意还是善彰出的。」尚文还指着这个老牧童说,「善彰姓洪,是洪鹢老师的远房侄子。」 准备如此周到,寓意如此深刻,我们玩得如此痛快,对尚文,除了千恩万谢,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我也十分愧疚,我说,我们一路走来,四处撒落的饭篮、椅子、铜壶、碗盏,现在也该收拾收拾。尚文狡黠地笑着说: 「急什么,世间万事万物对有该去的去处。落红从流水,柳絮随风扬,这桃花岸的饭篮、椅子,有人送,就一定有人收。你看,那供应茶的铜壶,不是已到了这里?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开心地享用粗砺的寿品,尽情地享受这人间的欢乐。现在请百花公主接受我们最诚挚的祝福!」 尚文又说现在太阳露脸了,我们不妨去愚池、智亭游一游,坐一坐,那里还有许多的奥秘、更多的惊喜等待我们去领略。新荷仍跃跃欲试,但我觉得,愚池、智亭我们曾去过,现在日已偏西,我们还要送船给船家,明天还要上课,那更多惊喜,我们只能日后去领略。于是我们就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与他们道别上船,桨声咿呀了好一阵,我们回过头来,还见一高一矮,伫立在严子陵钓台上,在依依招手。 舟行过了五柳林,回首见不到他们,新荷怅然若失,蹲下来用手在水中弄荇叶;我也心地不快,悠悠地摇桨深深思。突然,新荷似乎发现了新大陆,她跳站起来,奋出双臂,激动地欢唿: 「竹海,今天震撼人心的生活,简直就是维也纳音乐大厅里,顶级大师演奏的一曲盪气迴肠的交响!」我也才深沉的回忆的迷宫里走出来,对着新荷感绪万端地说: 「新荷呀,太震撼人心了,我只觉得它是琳琅满目的罗浮宫里,技艺超群的画家精心布设的一条美不胜收的画廊。」 竹海的泣诉停了,还久久地沉浸在无边的哀伤中,尤瑜也陷入了苦苦回忆泥沼中。清凉的晚风,从窗外探头进来,轻轻地摇动他们如痴如醉的头。他们梦醒了,思想的野马停下了放纵的脚步。竹海感慨万端,发出了既是嚮往又是悲悯的深深嘆息: 「尤瑜啊,这些对我来说,虽然只是昙花一现,但她确实是我们最真挚的、诗一般爱情,画一样的幸福!我的确十分留恋,但不知你一生中是否领略到这种境界?」 尤瑜听着下滩的昆江水的呜咽,心乱如麻。他透过回忆的渺茫的时空,久久地搜寻,想在脑海里找到往日他与新荷爱情中诗画般的一丁点痕迹,可是或者浮云遮月,或者雨雾蒙蒙,他没有找到。他摇着头,痛苦万分地说:
第566页 「竹海啊,我与新荷结婚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见到一丝儿你曾经赏鉴过的璀璨的爱情的霞光……」 第六章夜茶品梦 7昆江涌浪,眷眷挥泪送学子;南山凄雨,拳拳愧对父老情1 夜深了,竹海从秋爽阁的窗户,仰望着广阔的碧空,寻觅过去他与新荷乘槎溯游河源上青天的遥远的轨迹,搜索那两颗久已潜光远逝情爱的星星,虽然云遮雾掩,他还是大致确定了它们在夜空的位置。尤瑜久久地凭窗,俯视着青龙亭下的深潭,痛苦地思索着,仿佛自言自语地悲哀地诉说着: 「我与池新荷共同走过了二十多年的人生征程,沉重的感情,如山一般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就像早春在崎岖的山路上攀登一样,一路上虽然也曾见到几处新绿,几颗蓓蕾,但鲜艷的花朵却很少见。让我刻骨铭心地感觉是料峭春寒,无法摆脱无穷无尽的悲哀。它正像这亭下的潭水,你永远也看不透它究竟有多深?竹海啊,我又何曾领略过你说的那种如诗如画的爱情境界!」 「爱情,应该是世界上最甜的鲜果,可在我们这个时代,竟变成了一杯苦酒。你饱尝了郁郁寡欢的痛苦,我也受够了相思成疾、痛不欲生的悲哀。」竹海也附和着尤瑜的悲苦,进一步诉说自己的爱情走过艰辛痛苦的歷程—— 你应该记得,一九五六年,国家为了培养急需的建设人才,曾广泛动员干部教师中合格的青年考大学。你知道,那时,我国还是个文盲充斥的国家,解放后,小学毕业的也能当教师,高中毕业能有资格考大学的,更是凤毛麟角。当时,过虎岗中学是昆阳县的第二所中学,符合报考条件的也只有四五个。永远结了婚,有妻儿;黎疾、彭芳都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母,有拖累;尚文觉得自己才小学毕业,水平低,如果考不上,怕人笑话:都没有报名。真正报考的只有我和池新荷。上学期我们一边努力工作,一边积极复习迎考。可是,高考前夕发下准考证的,就只有我。池新荷气急了,诘问姚令闻,姚令闻装聋作哑,说是县里删去了她的名字,他根本不知道;找县招生办,工作人员翻开报名册,郑重地说,「国家号召青年考大学,贴出皇榜招贤。我哪有那个豹子胆截留人才,敢删去你的名字?你看你看,删去你名字的人,还在下面签了名。」她一看,签名的正是姚令闻。回来再问他,他却装作十分关心她的样子,赌咒发愿说,「新荷,你是最优秀的人才,又是我的学生,我怎么捨得你走?父母心疼儿女,老师也最疼爱学生,我怎么会亏待你?今后,只要你跟定我,入党、提干、长工资,你就是入药的甘草,处处不少你。要升学,明年第一个也是你。」离高考只有三四天了,重启报名手续,要层层申报,省招办审核批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只好背地里忿忿生自己的气。这样,这次获准考大学的就只有我。我也不负众望,以高分考入了大学。 池新荷虽然恨自己一时圆不了大学梦,但对我能升入大学,着实打心眼儿很高兴。我将要离开过虎岗上大学的当晚,油灯下,我们几乎畅谈了一整夜。谈理想,说机遇,声宣决心攀登科学文化最高峰。说友情,谈爱情,誓言我们心心相印,比翼双飞,永不分离。末了,她流着泪水笑着对我说: 「竹海,今年你先上,明年我后来。我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黄河心不死,不上大学,不成奇才,不与你比翼高飞,我决不罢休。』 我们过虎岗区考上大学的有五个,两名教师,一名干部,两个应届高中毕业生。我们乘船离开家乡上学时,区乡组织了盛大的欢送。欢送的这天,简直成了过虎岗镇人的最热闹的节日。我们学校组织了学生,敲锣打鼓,扭秧歌。镇上的居民夹道欢送,区政府、乡政府、镇政府、过虎岗中学,还分别写出了「热烈欢送我区考上大学的干部、教师、学生上大学」的横幅,我们几个胸前挂着大红花,挑着行李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区长、乡长、镇长,我们学校的老师,欢歌笑语,后面紧紧跟。他们殷勤地叮嘱我们,「发狠读书,学好本领回来,把我们的家乡建设得更美好。」到我们上船的时候,高高地缠在竹竿上的万籽鞭又燃放了,码头上,河岸边,如山如海的欢送的人群,发出了山崩海啸的欢唿声,人们眼眶里饱噙着泪水,脸上写满了欢笑。顽皮的孩子,还爬到了河边的高树上高声喊叫。那如漫天燃烧的大火的热烈劲儿,此刻达到了最高峰,好似昆江水涌起的排空的浪。最使我难忘的是那双哭红了的又圆又大的眼睛,透过泪帘,她向我射来热切期待的似明晃晃的剑一般的光芒。这种眼神,只有在革命战争时期,在送人民子弟兵参军的母亲和妻子的脸上,才能找到。她跳起来忘情地舞动着手绢,挥洒着幸福的泪水,她好像带露的花朵,在晨间清风的吹拂下,颤颤裊裊地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 「呜一一,呜一一」汽笛骄傲地两声鸣叫,轮船依依不捨地离开了码头。顷刻,马达哒哒地高歌欢送,昆江水托起轮船,乘风破浪。我的思想感情,也像长江水放纵奔流,我的心灵不禁为之阵阵震颤。祖国的召唤,如一轮红日,在前指引光辉的道路;亿万人民群众,如大海洋流,在后奋力顶推,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全力以赴,乘风破浪,畅游到理想世界的彼岸? 就像传说中说的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那样,我在大学里的神仙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快一年了。要不是池新荷和我三天两头相互传书,那么,我定会忘了一年还有春夏秋冬,一个星期还有七天。她给我的那信笺,好像是从天国花园里摘下的五彩缤纷的花瓣,或淡蓝,或嫩绿,或鹅黄,或桃红,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抚摸这信笺,就好像亲吻着她那滚烫滚烫的红扑扑的脸蛋,摩挲着她那腻腻滑滑的艷丽的裙裾;自己也好像幻化成了一只辛勤的蜜蜂,伴着轻轻颤裊的花朵,不倦地翩翩起舞。她那舒舒服服地躺在彩色褥垫上的一个个词儿,一句句话,就像她那魔幻般的提琴上,掷出的一串串美妙的音符,时刻在我的耳际萦绕。她的频频来信,犹如雪山上流下的淙淙铮铮的圣洁的清泉,将我那被世俗的尘滓玷污的五脏六腑,濯洗得干干净净,有如玲珑剔透的玛瑙水晶。我夜以继日,刻苦学习努力工作,期中考试,考出了系年级第一名的好成绩。全校学生会改选,被选为学生会副主席。像风平浪静的丽日晴天,万物欣欣向荣,整个学校像个万紫千红的花园。我,山沖里的一棵野草,居然也成了这名园里的一朵名花——华贵雍容的芍药、牡丹。
第567页 可是,一九五七年春的一声惊雷,打破了校园的宁静。入夏,群众帮助党整风的热情,业已高涨,学校已经很不平静。年轻人犹如水库里的平静的水,一旦打开闸门,立刻就咆哮奔腾。上学期和风细雨的座谈,下学期竟衍成了暴风骤雨的攻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鸣」的千古信条,被一些别有用心或者别无用心的人,当作引蛇出洞的诱饵,将那些幼稚的头脑搅得晕头转向。谁叫嚷的声浪最高,谁的大字报写得最多,谁就被封为鸣放英雄,革命闯将,整个校园里鸣放声浪直上干云,大字报铺天盖地。他们哪里知道,黑暗正步步向他们紧逼,那些躲在密室里策划的蒙面人,正瞪着饿狼的绿眼睛,在暗中窥视他们,已把他们锁定为出洞的毒蛇,准备在最恰当的时机,勐扑过去,狠狠地咬住七寸,一击而将它们置于死地。一场人为的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的血腥撕拼,已经迫在眉睫。 第六章夜茶品梦 7昆江涌浪,眷眷挥泪送学子;南山凄雨,拳拳愧对父老情2 当时,我远没有意识识到问题竟如此严重。我以为,虽然韩非子曾锥心嗟嘆「说难」,秦始皇曾焚书坑儒,清代也曾大兴文字狱,伤及众多的无辜,制造了许多骇人听闻的冤案。但是,即使在旧社会,这也只是大厦的一隅,太仓的一粟。杀鸡儆猴,秦王朝被坑的儒生只有几百个,文字狱冤株连虽广,每案族灭的也只以百计,与全国庞大的人口相比,涉及的人数,只是恆河沙数中的小小一撮,它不是全面的攻城略地的战争,不至于尸横遍野,流血漂杵。更何况今天解放了,阳光照亮了每个黑暗的角落,旧社会的形形色色的鬼魅,已销声匿迹。即使说错了几句,那也是言者有错,应该无罪,不怕遭人算计。大鸣大放,无非是口角之争,笔墨官司,语言风吹不留音,黑板上的字抹过不见影,有价值的就採用,无用的就搁置,炼五彩石以补苍天,对社会未必无益。又何必杞人忧天,大惊小怪? 那时,我还是沉迷于书海中,做着未来专家的美梦。间或也曾探出头来,鸣放了几句,也是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说的,没有丝毫的无知妄说。一次,我曾谈过对小学实行五年一贯制的看法。我说,解放后,彻底清除了封建主义的东西,祖国的教育事业的发展,取得了彪炳史册的骄人业绩。不过,传统的教育也不完全一无是处,我们应吸取其精华,剔除其糟粕。学习苏联经验,也要斟酌它是否合乎中国国情,有所取捨。苏联人使用拼音文字,小学生记住几十个字母就能拼读,而我们的学生要牢记几千个方块字,才能勉强阅读。把六年的学习内容,压缩到五年内学完,生硬的东西吃多了会拉肚子,疲牛拉不动重车,又怎么能达到目的地?小学实行五年一贯制,与中国国情不甚吻合,推行应该慎重。我还说过,选拔领导干部的标准,应该是德才兼备,尤其是知识领域,比如科研机关,教育部门,不学无术的领导,以其昏昏,又怎么能使人昭昭?我说,苏联有句很流行的话,**就是苏维埃政权加上电气化。「苏维埃政权」是政治,是一颗红心,即「德」;「电气化」是科学,是人飞过硬本领,即「才」。我们的干部只有具备一颗红心加上过硬的业务技术,才算德才兼备。我说过之后,也照样得到领导的大力表扬,还说什么有头脑的精英就是不一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可是没有多久,东风逆转西风骤,人们常识性的真理的认识,竟变成灾难性的错误。自古以来,政治是骯脏的政治家竞技场,在那些不择手段的政治家的眼里,父可以弒,妻可以杀,头可以借,为「人镜」树碑的明主,也是毁「人镜」的暴君。他们出尔反尔,招贴即扯,颠倒黑白,有权就是爷,有钱就喊妈,指鹿可为马,哪里还有什么是非准则、道德标准?如今虽然解放了,但旧社会的死尸还会腐烂发臭,骯脏的政治家的阴灵,还会借尸还魂。一些头顶红星、身着干部装、高喊革命口号的人的灵魂深处,未必就没有一个穿长袍马褂的?温顺善良的羊群里,未必没有间杂着几只披着羊皮的狼?人们身在新社会阳光下,心态还是旧的,思想的王国里,还残留着浓厚的旧思想的阴影。领导表扬过的人无数,有时也有差错,可没有一个人去找他,责他表扬错了;可是,不管领导实事求是批评了谁,谁都会来进行解释,不是说事实有出入,就是说有某种客观原因:总之,夸人是花人人爱,说人豆腐渣就是掘祖坟。极平凡的普通人尚且如此,死爱面子、一心想树立光辉形象、能翻云覆雨的政界权要尤甚。鱼龙混杂,阳光灿烂的新社会,谁能说没有几处有阴暗?我真悔自己连这样一个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数学题,也算错了。本来我不想捲入这纷繁复杂险恶的政治旋涡,可是,这要吞噬一切的政治旋涡,偏偏要把我卷了进去。 暴风雨终于来临了。那些乱窜的浮头鱼,已经被捞起搁在砧板上,原来那些蛰伏的虫豸,如今高喊口号,成了操刀宰割的庖厨,敢打死老虎的勇士。暖融融春天,一时间寒风冷冽,天冻地封成严冬。平日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侏儒,被拔高成了巨无霸。而高飞的大雁翅膀摧折,只能在地上爬。顷刻间,一切事物都变了味,天成了地来地变作天。 我们六个学生同住一间房。平日休息时间,相互说笑,别的寝室的人也来串门打闹,这里有如长街闹市。可如今,寝室里空荡荡、静悄悄,恰如夤夜的深山古寺。面窗的南山,山势柔和,山色明快。在以往,春来,漫山遍野的杜鹃红如火;夏日,柔和的绿色的山坡上,百合点点,好似蓝天里闪烁着繁星;秋天,枫林一抹璀璨如红霞,纷纷堕叶有如彩蝶舞翩翩;隆冬,傲雪绽放的红梅,仍然殷勤地阵阵送清香。她多么像张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的脸,简直能逗得忧伤觅死的人展笑颜。可今天,那重重的雨帘雾幕,如阿拉伯妇女的黑色面纱,严严实实地遮掩了那张悲泣的脸,瑟瑟的寒风中,凄悽惶惶纷纷坠落的枯叶,正是它挥洒不尽、挥之不去的噩梦;那淅淅沥沥才漫天雨啊,就是噩梦中将要冤死的人的流不尽的眼泪。见此,即使是春风得意的状元郎,也会收住疾驰踏花马蹄,为之洒下哀伤同情的滂沱泪。才过重阳,萧萧秋风不歇,凄悽苦雨不绝,不禁使人心胆寒,愁肠断。
第568页 尤其使我感到心寒的是,一个多月,池新荷的来信,已如断线风筝,久不见踪影;我的去信,也如泥牛入海,无一丝儿消息。我苦苦地寻思,久久地痴想,是不是宁折勿屈的她,处境比我更糟糕?是不是她宁肯玉碎,不为瓦全,终日怒气沖云天,压根儿忘记了天这边还有个我?是不是她已得知我不祥的消息,她摔断了琴弦,紧锁着歌喉,镇日地孤零零地竖眉瞪眼生闷气?是不是她久已不高歌《黄河颂》,天天只哀吟《黄河怨》?我昼不能餐,夜不能寐,只想回去与她促膝好好叙一叙,抱头恣意哭一哭。削却离愁山,填平怨恨海,重续断弦,求得破镜能圆。可是如炽火迫切的请假要求,竟招来暴风骤雨的严词训斥。我黔驴一鸣之后无他计,只好终日面对哭丧着脸的南山干着急。 等呀,等呀,终于等到了那一天。浮头鱼抓光了,轮到了抓我这条沉潭鱼。那些天天到潭里来捕鱼的人说,如今水搅浑了,天罗地网也撒下了,就是最滑头的鲶鱼也会晕头转向,逃不掉。说我如果还避重就轻兜圈子,或者死赖不认帐,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们逼着要我竹筒倒豆子全交代。可是豆子在哪里?我交代什么呢?说小学实行五年一贯制,不符合中国国情,已被定性为攻击教育革命,为封建统治者涂脂抹粉;反对苏联,破坏社会主义阵营的大团结。接着,在我的名字上打上红叉的滴血的大字报、漫画贴出来了,说我是储安平的孝子贤孙,是替他的党天下的谬论吹喇叭的吹鼓手,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急先锋。这些别有用心的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硬要把温顺的羊诬陷为兇恶的狼,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我只好沉默,沉默。可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既然出动了,他们又怎么会空手而归呢?你什么东西也没有,那他就剐你一层皮!你想沉默,他们怎么会让你沉默?于是,白天他们厉声吼叫如轰雷,愤怒的拳头似雨点;晚上让人轮番监守着写反省,还说什么就是要用车轮战,搅肉机,搅得我晕头转向,体无完肤,看我的嘴还硬不硬。开始我曾想,真理决不可亵渎,士可辱而不可屈,谎言必须揭穿,狼披的羊皮必须扒掉。我愤怒地追问大字报材料的来源,指斥他们无中生有,可回答是「右派不老实」的狂吼,雨点般的拳头。如此循环往復七八天,勇士们也焦头烂额、极度疲倦了,于是车轮战歇了,搅肉机停了。但是,「莫须有」的罪名,却一项也不少,加上态度极端恶劣,我就被认定为右派,关进了一间看守极其严密的反省室。 第六章夜茶品梦 7昆江涌浪,眷眷挥泪送学子;南山凄雨,拳拳愧对父老情3 这原来是学校办公楼底层堆放杂物、打扫卫生工具的收藏室,如今将杂物堆放一边,另一边就让我们几个极右打地铺。小窗尘封蛛锁,室内黑黢黢的,昼夜没有明显的分别,专靠一盏昏暗的电灯照明。学校里的人如蚁群,处处似蜂窝闹闹嚷嚷,但此地却人迹罕至。只有鼠族蚊类,在这里麇集喧嚣,它们整天不闲,吱吱呀呀、哼哼嗡嗡地奏起仙乐。几只从破窗里钻进来的飞蛾,冒死向灯光勐扑。它们真是快乐的天使,使我们这几个彻夜不眠的人感到几分慰藉,而不至于那么寂寞。一日三餐有人送饭,室内还有便桶,大小便不用出门,设备等同宾馆。门外日夜有人护卫,安全不亚于将军。领导怕我们闲得心发慌,就布置我们写写画画,地做坐椅膝当桌,镇日依样画葫芦,写了一遍又画抄一遍,这样写写画画了一天有一天。不愿抄写的他们也宽容,交上张签名的白纸也作数。我终日什么也不想写,可脑子一刻也不得闲。白天,透过那宽窄不过三尺、满积灰尘的玻璃窗望南山,雨雾蒙蒙什么也看不见,夜晚,苦雨淅淅漓漓风凄凄,僵卧地铺翻愁肠。 二十几岁的寿命不算长,但比起隆中对策、话说三分天下的诸葛又能差几春?人家少年成就英雄业,可如今自己却翻作笼中鸟。过去自己虽也曾焚膏继晷,立志报国,一心想创伟业,怎么转瞬倒变为了阶下囚?我家祖祖辈辈守贫贱,世世代代居大山,应该说一尘不染,一个家无长物的人,怎么竟然是资产阶级?我扪心自问,我一天除了睡觉外,连吃饭睡觉,都在背诵唐诗、推演数学物理公式,用古今优秀的文化科学知识武装自己的头脑,我有什么错?打开了知识这个窗口,我确实认识了这个世界无比的精彩,对它的歷史、现实与未来,有了鲜明的认识。我深信知识不是细菌和病毒,它决不会戕害我。那么问题又出在哪里?我握着窗棂,对着南窗问南山,窗外只有风凄凄、雨淅淅、雾蒙蒙,我只觉得眼前黑黢黢,路茫茫,不由得一阵阵心沉沉,泪潸潸…… 那么问题究竟在哪里呢?突然眼睛一亮,一件事骤然凸现在我眼前。刚解放时,帝国主义的预言家们曾预言,上海是个大染缸,**人红着走进来,只能黑着走出去。可是,我们**人在纸醉金迷的南京路上站住了脚跟,不仅没有被染黑,而且红得发亮,预言家们的预言彻底破产了。那么知识是不是也是个大染缸呢?我心里惴惴地这么一想,不禁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已深深陷没在这太平洋一般大的染缸里。不是吗?不读书,是贫农,是无产者,心红根子正,长出的苗子、结出的果子全都红彤彤。与我同根同源的无产者,他们不识几个字,可他们是响噹噹的贫下中农,有些人入了党,当上了村长、乡长,成了人们心中的偶像。可是我读书得到了知识分子的头衔,就属于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的右翼是资产阶级右派,当然是怙恶不悛的阶级敌人,那么资产阶级的左翼的左派,也不过是改造好了的资产阶级。这岂不是说知识分子与资产阶级分子应该完全划等号?一个贫农儿子读了书,有了知识,就变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那么,大大小小的学校,岂不都是大大小小染缸,而汗牛充栋的书本,浩如烟海的知识,岂不都是骯脏的染料?难怪秦始皇要坑儒,项羽要焚书,清朝要大兴文字狱!难怪韩非子着《说难》,难怪人说刘项从来不读书!因为,「万言不值一杯水」,直言不讳、凿人嵴樑,就会招来杀身祸。「出不入兮往不返」,在崎岖险窄政治征程中,永远没有回头路。红染成黑,易如反掌,褪黑变红,难于登天。如今要褪尽知识黑漆的玷污,还我一张无知的白纸,那是白日做梦!一着之失,全盘皆输,看来李斯哀嘆不能再出东门、牵黄犬、猎下蔡的命运,正在等着我。
第569页 前前后后看清了,方方面面想透了,我心里的洪涛也就安澜了。我想,人言砍头也不过风落帽,何况我辈仅仅说了几句别人认为不该说的几句话,大概不至于砍头,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至于个人有什么飞来横祸,那就顺其自然吧。至于对与错,是与非,真理与谬误,歷史终将有个铁面无私的裁判,泾渭自然分明,绝对不会含混,山鸡绝对不能冒充凤凰。唯一使牵肠挂肚的,就是那双隐在人群中的哭红了的也圆又大的眼睛,及其射出来的灼人的明晃晃的殷切企盼的光芒。无论是梦里或者醒来,它无时无刻不在如明晃晃刀枪在刺着我,它刺透了我已破碎的心,使我一刻也不得安宁!折断了翅膀的苍鹰不如鸡,我如今怎么还有颜面能与凤凰比翼薄天飞?不能,永远不能!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与她同声纵情高歌《黄河颂》,而只能凄悽惶惶孤零零地哀唱《黄河怨》。 我无言默默对南山,窗外仍然风凄凄、雨淅淅,南山还是对我哭丧着寡妇的脸;我也久久苦追忆,眼前仍然视茫茫、泪潸潸,心头还是如串珠断线、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第六章夜茶品梦 8巨人颐指气使抹幼芽,崎岖用心良苦传疯话1 竹海悲诉了这段撕心裂肺的故事后,手还紧紧地抓着秋爽阁的窗棂,痴痴地望着窗外,好像窗外堵面的不是北塔,仍然是南山,风凄凄、雨淅淅,眼前的一切仍然对他板着寡妇哭丧的脸;他也仍然视茫茫、泪潸潸,心头滴滴答答、串珠断线地滴着殷红的血。仿佛那严酷悲伤的歷史惨剧,还在眼前重演。其实,此时此刻,秋爽阁外蔚蓝如海的天空,群星闪烁;春风十里的昆江城,正灯火阑珊。江城宛若一条金光灿烂的游龙,从天际蜿蜒而来,与天上的银河交相辉映。那是青龙潭下的龙宫里的的最高明而又最贪心的摄影师,将这变幻莫测的一幅幅美不胜收的剪影,摄下来,准备把它珍藏到深不可测的龙宫里。大概街上的几个剧院正在上演着经典剧目,夜空里频频送来清脆悦耳的乐音。这是多么美好的画图,这是多么动听的仙乐,可是竹海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几十年来,他还没有流干滴尽的歷史的血泪,堵塞了他通往现实的视听之路。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可是生命究竟能拥有多少青春年华?人生七十古来稀,而他这被踩入泥底、打入冷宫、不见天日的时间竟然长达二十几春,占去一个能寿终正寝的人的整个生命的三分之一。自弱冠至不惑之年,这是一个人最闪光的青春,这是一个人能最能为祖国人民效力、最能创造英雄业绩的最宝贵的年华。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它,那么,一生就只会庸庸碌碌,青春黯然失色!那些高踞歷史雄关的巨人啊,总以为只有自己高明,别人的意见不啻一哂。覆巢之下无完卵,巨人只要指头随意轻轻一点,就可以捏死无数只蚂蚁一样,只要毫不经意地颐指气使一抹,就会抹掉无数日后能成长为参天大树的幼芽,使他们从此成长无望,默默无闻。难怪自古以来,仁人志士都扼腕流涕,哀嘆生不逢时,怀才不遇。其实,那些高拘雄关的歷史巨人,也是从哌哌落地的婴儿成长起来的,开始也是幼芽,也是微不足道的蚂蚁,而不是大树呀。只是因为偶然的机遇,他从前代那些高踞歷史雄关的歷史巨人的狠毒的手指的缝隙中漏网了,他这颗幼芽才侥倖得以保存,他这只蚂蚁才侥倖未被捏死。可是他一旦长成为参天大树,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屋檐水滴在旧的窝窝里,也干起了煮豆燃豆箕的相煎同类的勾当。焚书坑儒、文字狱,几千年一脉相传,解放后这些年,给它披上华丽的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革命的外衣,变本加厉,愈演愈烈。还大言不惭地称秦始皇只坑了几百个儒,他转眼间坑了几十万,远远地过之而无不及,创造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歷史奇蹟。这是多么可怕的歷史悲剧啊!二十多年,侈谈解放之声,甚嚣尘上,从头检点起来,人们连说句心里话的权力也没有,其实又何曾解放!生命是脆弱的,自己既然已沦为被抹去幼芽,微不足道的蚂蚁,即使遭遇彻底毁灭,夫復何怨?事物都有盛衰,大树也会枯朽。这些年来,人们从刻骨铭心的痛苦遭遇中,认识了它的庐山真面目,这种噩梦般的悲剧,演到了尽头,时代就会揭开新的一页。但愿歷史顺从善良的人的愿望,这种恶作剧从此绝子灭孙,不再重演。 尤瑜瞧着眼前竹海揪心的痛苦的表情,想到古往今来贤哲失意的悲惨遭遇,心灵为之极度震撼,也不禁潸潸泪下。他摇着竹海的肩膀,动情地宽慰他说: 「竹老弟呀,黑夜过去了,光明就在眼前,老是回头去况味过去在暗夜中恐怖的滋味,只会使人倍添人穷志短的忧伤,而顿失扬鞭跃马的勇气。往者已不可鑑,可来者犹可追呀。老弟,忘记过去吧,好好地策划将来,让你这块久埋的金子重现熠熠的光华吧!」 「尤瑜啊,狂涛的长期恣意沖刷,就是坚不可摧的岩岸也会崩垮。我不是金子,我只是在狂涛中颠簸的一叶扁舟,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已使我百孔千疮,脆弱得不堪一击。要不是爱情这盏闪亮的红灯给我以信心和力量,我早已樯倾楫摧,永沉海底。二十多年前,为了使她幸福,不至于与我一道沉没,我远离了她。可是爱情的丝丝缕缕,仍然牢牢地缚住了我的心,往日的柔情的逝水,时刻还在心中流淌,外界的每一丝风,每一叠浪,都震撼着我破碎的心灵。此时此刻,你掀波涌浪,又一次激盪着我心灵扁舟的碎片,使我痛苦地意识到,覆水不可收,心灵的碎片再也无法拾掇成扁舟,还是让它飘然散去、无处寻觅的好,还是让它飘然散去、无处寻觅的好啊。我想,既然你从道听途说一鳞半爪的事实中,大致推断出我这半生行事的一些因果,还在冥思苦想,猜测其间深层次的奥秘。那么,今天我就痛痛快快地说清它的原委吧!」接着他又泣诉着他以后痛苦而又悲惨的经歷——
第570页 就在我与老鼠蚊子为伍、痛不欲生的时候,突然,上面通知我们搬到二楼原中文系主任住的高档的房间里。我们只好告别这段时间里与我们相依为命的蚊子老鼠,乔迁到我们做梦也不敢想住的地方。这房间前后两间,前一间窗明几净,办公桌椅,一应俱全,平日是主任会客的地方。据说原主任也被划为右派,从云端坠落到了地底,已不配住这样高档的房间,灰熘熘地搬出去了。高档家具虽然紧跟在主任的屁股后面,搬走了一些,但有许多还来不及搬,沙发、茶几、橱柜、衣架、暖水瓶还在。只是新搬进的两张双人床,有些与高等华人、主任的身份不很相称。房间前有条过道,轮番监管我们的两个同学,就住在我们房间的对面。如果他们算是警卫员的话,那么,我们至少也享受到了地师级的待遇。因为我们的院长是省部级副职,除了房子多几间外,警卫员还比我们还少一个。 第六章夜茶品梦 8巨人颐指气使抹幼芽,崎岖用心良苦传疯话2 突如其来的待遇的改变,让我们感到十分蹊跷,听人说,好象有什么重要的大人物要见我,在堆放杂物、充满垃圾的地方见面,有失学校的体面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恐怕是对上峰不好交代,所以学校才作出换房的反常的决定。几个同病相怜的室友戏嚯我,说来人大概是我的岳父,他们也伴佛沾光,享受了一次地师级的待遇。不过他们也知道,我是从山沖旮旯里走出来的穷学生,应该没有达官贵人的亲戚。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应该很不可靠。但是他们搜尽枯肠,也找不出学校为什么要他们更换卧室的理由。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谁也不知道。 不过,我觉得这不是坏事,吃蜜糖总比强咽苦菜甜,高等监狱总比地牢好。也许真的有那么一个重要的人物要见我,因为这两年我也曾名噪一时啊。说实在的,以前在学校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在鸦雀无声的课堂上,人们的企羡的目光总是瞧着我,都争着和我亲切打招唿,晚上还有不少的人到寝室串门子。我觉得真的太累了,真想有那么一所无人涉足的空山古寺,让我能过上几天宁静的生活,多读几本书。可是,被羁押后,大好的晴空,瞬间布满阴云,许多人泛起白多黑少的死鱼眼睛,板起寡妇的脸,把我当作麻风病患者,见了我远远地绕道走。就是往日的好朋友也心怀惴惴,侧目而视,表明他已与我割席绝交。我像一只高飞的雁,中了致命的一箭,突然从云端坠落到地下。由『一曲红绫不知数』的红得发紫的琵琶女,顿时变作『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商人妇。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住进了空山古寺,感到无可名状的孤寂与惶惑,我真想有那么个熟人或者陌生人来看我。如今真的有人来,不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都很高兴。 但来人究竟是什么人?我想可能是洪鹢老师,在昆师,除了正常的师生关系外,我衷心地爱戴他,心底里把他看作自己的父亲,平时为他扫地,打开水,眷顾他的生活。他也曾为自己交学费,制棉衣,几乎把自己当作亲儿子。他虽只在中师教书,但他曾是知名学者、大学教授。他来看自己,学校定会刮目相看,那调换宿舍,也是情理中事。但过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因为他虽知名,却无权,在这唯权是举的时代,不划他的右派,算是便宜了他,谁还去卖他的帐!不是嘛,梁淑溟早上为贵宾,晚上变成眼中钉的事实,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何况洪鹢老师唯理不唯上,处处放大炮,正是这次运动要掀掉的绊脚石,也许现在已成了惊弓之鸟,就是他想来看也做不到。 那么他又是谁呢?想来想去,我以为只可能是池新荷。因为她对自己,是飞蛾扑火铁了心,过河的卒子不回头。我清楚记得她赠画给我时,那双电光闪闪的多情的眼;我清楚记得她送我上大学时,眼里噙着的盈盈泪;寒风中,我穿上她夜以继日为我编织毛衣心头暖;我入大学孤独的这一年,她的封封来信如蜜甜。更何况她去年曾约我到她家里过年,告诉我她家的门牌号码:和平街51号。虽然由于自己觉得寒碜推故未赴约,但此举她已把那可触可扪的眷眷之心,交给了拳拳的我。解放前,她父亲在省里也是教育界知名人士,地下党员,老资格的革命家,如今当上了副县长,手中操持着一定的权柄。他出面交涉,也许学校会卖帐。这么一想,我惊喜若狂,我凝神谛听,仿佛门外已响起了轻盈而有节奏的脚步声。 但继而一想,不对,不对。说池新荷的父亲知名,那是因为昆阳山中无老虎,他这个猴子才称霸王。如果从全国、全省着眼,昆阳不过是弹丸之地,光秃秃的小山包,充其量只能藏兔子山鸡,怎么能藏得住啸傲山林的老虎?现在,就是那些深山老林里的似乎不可一世的老虎,如章伯钧、罗隆基等,在武督头的重拳的狠狠打击下,也已哼哼唧唧,奄奄一息,业已成了泥菩萨,自身难保,更何况他这小山包里的兔子山鸡呢?另外,副县长,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天,是父母官;而在副省级的大学书记、校长的眼里,副县级是微不足道的芝麻官。副省级的狮虎怎么会俯首帖耳地听从副县级的狐兔的摆布,上演换房这么一幕荒谬绝伦的滑稽剧!还有,池新荷的父亲虽然很爱才,但他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副县长,形势发展到今天,我落到这步田地,他怎么会让女儿逆潮流来见我?听说他的思想与上面也不合拍,大有右派的嫌疑,嗅觉灵敏如猎狗的当今领导,又怎么会为他开绿灯?在这严冬般的政治气候里,他怎么会拉下老脸,用自己的热脸皮去亲别人的冷屁股,求助别人干这么不合时宜的事?这不可能,这完全不可能!他不会做我的岳丈,我也做不成他的女婿,这是钉子钉铁的事实。想到这一层,我觉得天真的就要塌下来了,我眼前一片漆黑……
第571页 那么来人究竟是谁呢?大家七嘴八舌说不准,我冥思苦想也猜不透。尽管这些都不可能,不过我还是异想天开,希望来人就是池新荷。我心中盼呀等呀,终于盼到了,等到了,不知是急还是喜,我的那颗心狂跳似打鼓。我终于被通知有人来看我,通知的人板着卖牛肉的脸念着紧箍咒。要我不要乱说,说走了嘴,自己吃不完,就得兜着走。看来来人不是池新荷,我的心又被刀子割得阵阵痛。不过是好是歹,问题总算快有答案了,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着了地。 就在这天下午,学校里的一名干部走进了会客室,对着我们住的房间唿我出来。我走出来后,只见一个中年军人,已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军人招手示意,要我坐下,然后乜斜着雨雾蒙蒙的南山,旁若无人自言自语地说: 「崎岖首长是你老师洪鹢的老战友,他南下检查工作,本来想专程去拜访他,可是时间紧迫,不能如愿。首长是本省人,也非常关心家乡的事。去年他从省报上看过报导你的事迹的文章,知道你是洪老师的高足。他路过这里,也想来见见你,望你能替他能转达他对洪老师的问候。没有想到你竟然这么不争气,落到了这步田地,你真让首长失望!」他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显出十分惋惜的样子,「可是首长行程紧迫,目前又没有找到适当的人传话,因而首长只好又把目光转向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也只好将首长对洪鹢的指示转告你,日后望你原原本本、不走样地转达给他。不过首长也要我向你说清楚,这些指示对你也有益。首长说,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当堂记录,即使是力求准确的人,记的东西也会变形走样,记录的内容,有时与说话人的意思,甚至大相迳庭。正如瞎子摸象,摸到象足,就认为是房柱。许多饭后闲聊的话,说的陈年烂谷子的事,其中许多就是『莫须有』,『客里空』,谁又能记清楚?退一万步说,即使说的像照相那样,百分之百的准确,可世间的事物是纷繁复杂的,人的认识的正确与否,有时候又是杆没有定盘星的秤,一时谁能说得准。茫茫宇宙,邈邈干坤,发展没尽头。地球上自有人以来,至少也有百万年,广袤无垠的太空不知有多少个亿万里。一个人即使活上一百岁,面对它们,那也只是短暂的一瞬,恆河沙中的微不足道的一粒,一个人又怎么敢说自己完全认识了它们。那些拍着胸脯宣称自己全面正确地认识了过去与未来的先知、圣哲,至不过是有意或无意的骗子。早晨日出如铜盘,中午日照如探汤,太阳离地球究竟是早晨远,还是中午近?在古代,这个问题不止小孩辩不清,而且还难倒了孔夫子。可是科学发展到今天,我们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运用人类获得科学知识,对许多古人不能认识的事物,有了真理性的认知。这个问题当然成为了人们普通的常识。可是从孔夫子的当今,经歷了两千多年啊。至于我们对待未来的认识,我们还停留在小儿辩日的阶段,即使睿智远远超过孔夫子的最伟大的圣哲,即使他活上了一百岁,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人类几千年的认知的长河比,他又怎么能说他的思想全部是真理?知识那么渊博的马克思,也曾错误地说过,社会主义革命不可能在一个国家首先取得胜利;革命实践那么丰富的列宁,不也得出不是普遍真理的结论,无产阶级革命必须首先占领城市。周恩来在《回忆毛泽东》一文中说,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路线,开始是恽代英提出来的。当时毛主席还说,城市工作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搞农村工作。但是,实践使聪明的人增长了才干,革命的严重挫折,使毛主席改变了以往的看法,迈出了正确的步伐,走出了城市,登上了井冈山。伟大的圣哲,站在高高的歷史雄关上,眼观千里,耳听八方,有时认识也难免有错误,何况我们这些闭目塞听的井底蛙!长河流转曲折多,公理婆理一时道不明,一切是非曲直,正义邪恶,周公王莽,谁又说得准。『山不转水转』这句话,透透彻彻说明了一时难于获得对复杂的事物的真理性的认识:山是客观事实,不可转动,不会游移,水是人的认识,水随山转,方向随时改变,对同一事物的认识,因时间不同,地域不一,也就各有千秋。只有时间是公正无私、至高无上的审判长,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她将一锤敲定正确铁铸的音符。你可以判取布鲁洛的火刑,但日心说还是客观真理,任何人也无法扭曲。这次,在知识分子中的意识形态领域的革命,凭藉一时人们的片言只语,来划分一个人所属的阶级,那么,是非曲直,冤与不冤,罪与非罪,岳飞秦侩,就更难区分了。只是到了时间这个公正无私、至高无上的审判长,能判清楚是非曲直、冤与不冤、罪与非罪、谁是岳飞、谁是秦桧的时候,也许在十年、百年、乃至千年以后。到那时,当代人冢中的枯骨早已腐烂成泥土,还谈什么是非曲直,岳飞秦桧。鬼门关前熙熙攘攘,唿天抢地的冤魂多得很,忠魂、怨鬼不黑白不分是非莫辨,一道走过了奈何桥。已经栽倒了,就乖乖地认命,再不要怨天尤人!善良的人首要的任务就是要认识,渺小如浮尘的凡夫俗子,一时根本不能改变独裁者的裁决,目前除了从他的胯下爬过去,再无他法。隐晦韬光的哥白尼是聪明的,剑拔弩张的布鲁诺愚不可及,能从别人胯下爬过去的韩信,才是识时务的俊杰。首长切望洪鹢老师能做哥白尼、韩信,决不要做愚不可及的布鲁诺!如果你能有机会,定要把首长的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转告他。」他是来传达首长意见的,大概他不想也不愿听别人说话,他说完后,随即起身走到窗前,昂首侧目望着灰濛濛的天。
第572页 第六章夜茶品梦 8巨人颐指气使抹幼芽,崎岖用心良苦传疯话3 同来的那个干部,也是学院里握了一定权柄的宣传部门的整风运动的知情人,听到来人的说话,首先为他捏了一把汗,这不是典型的右派言论吗?如果检举他,能抓住条中央一级的大毒蛇,他不是可以立大功?但他随即又想到,以他现有的能量,可以任意把什么小人物当作毒蛇抓,可要抓这种大毒蛇,就比登天难。到头来,羊肉吃不到,反沾上一身腥臊。这些年来,特别是近一年,他看惯了怪得太多的离谱的事,同一句话,出自高层领导之口,是真理,是指示。自一九五六年三月,至一九五七年六月,领袖南巡作指示,最高国务会议、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作报告,tam城楼召集民主党派人士和无党派人士座谈,他不也同意邓子恢收缩农业合作社的规模?不也声称自己支持王蒙、刘宾雁,还说他们做得不够,只写了地方能出官僚主义,难道中央就不能出?不也说过高校实行党委制不合适,要章、罗组织人调查研究一下,提出相应的对策来?甚而至于公开号召大家要捨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引导大家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各级领导,甚至党中央。可到头来,邓子恢被撤职,长期打入冷宫,整风中,下面的一些人在他的思想指引下,也说了许多这这样的话,可他后来,腰河里涨大水,制定了与他这一年多来说的意思相反的六条政治标准,就将下面说过这样的话的人,通通都打成了右派。其实,要是用这六条来衡量他自己,他岂不是个比别人放毒更全面的货真价实的大右派。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几千年的封建统治一脉相承,今天一时还难以改变。崎岖是割据一方的方面大员,是护卫太阳的青云,远比贾府焦大的地位高,当然是高官,他说的不也一样是真理,是指示,即使领袖目前察觉了他的一些不妥的言论,咬住他,他不也可以抓住领袖近年来言论的众多的小辫子,回敬他。我们的领袖是绝顶的聪明人,他又何必以钉子去碰铁,双方都碰破头。既然领袖暂时对他的态度都如此,而他只不过是一个大学的小小的宣传部长,无名小卒,根本奈何不了他。因此,如果他检举了首长,领袖暂时不会管,而首长一怒,就依据六条政治标准,说自己反对领导,恶毒地攻击党,这顶不轻不重的右派帽子,就会不偏不倚地戴在他的头上,他吃不了,只能兜着走。可是,如今他在这里跟着来人胡说白道,来人会高兴,竹海不敢去汇报。他脚踏两只船,这边唿爹,那边也喊娘,日后自己东方不亮时,也许西方会给他开绿灯,那不是太阳下山后,他又有月亮?为自己今后计,迎合来人的心意、向首长暗送秋波、显示自己对首长的忠心耿耿,乃是上上策。因而他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竹海,你知道吗?正如领导同志刚才说的,说话不留声,运动中检举的不实的材料,谁也不会去作证。搞运动嘛,就一定要声势大,因此,检举的右派言论的材料,只有一个人检举就作数。只要将这些材料罗列上报,相当县一级领导整风的五人小组批下来,划为了右派,大家同声口诛,一致笔伐,即使是个最清白的人,他的罪恶也罄竹难书;这可怜的乌龟被抓进了罈子里,就永远跑不掉;钉子钉铁,他的名字刻上了永远不可磨灭的铜板册,遗臭万年。反右是与阶级敌人的真刀实枪的斗争,除恶务尽,错打几个又有什么关系,怕就怕有人漏网,大家都脱不了干系。俗话说得好,『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万骨』能有几个不是冤死的。竹海,还是领导同志说得好,是非曲直,冤与不冤,罪与非罪,岳飞秦侩,永难区分,待到公正无私、至高无上的时间审判长宣判时,也许在十年、百年、乃至千年后,到那时,当代人冢中的枯骨早已化为土,还谈什么是非曲直,岳飞秦桧。鬼门关前冤魂多,谁知他是忠魂,还是厉鬼,嘿嘿,多你一个忠魂,或者少你一个厉鬼,那又算得了什么!如今,横在你面前的唯一的路,就是如首长指出的,不分黑白,不辨是非,做隐晦韬光的哥白尼,不做剑拔弩张的布鲁诺!留得青山在,日后就会有柴烧。」 那个部队干部见他谄媚与傲慢互出、颜面阴晴相间的尴尬像,不知说什么好。他十分尴尬地笑了笑,就十分尴尬地走出了门。学院里的那个干部也跟着他十分尴尬地笑了笑,也十分尴尬地走出了门。他们出去后,我哭笑不得,也只好尴尬地笑了。在里屋的人都走出来,开始他们反映迟钝,也觉得很尴尬,但不久他们就活跃起来。他们张开双臂,躺到沙发上,开怀地大笑,一个说: 「『嘿,奇哉怪也,那个人说了半天,说了这么多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疯话,根本没说出我们究竟是对还是错,真是怪也奇哉,神经病!』 「你管他什么神经不神经,总之,此行他没想得到什么,我们倒大有收穫。他总算为我们拔掉了『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这块牌子,让我们这些『狗』也有机会走进租界内的外国人的公园。」另一个手舞足蹈地也在沙发上跳起来,指着这宽敞明亮的房间说,「伙计们,如今我们在这外国人的公园里徜徉,多么惬意呵!我们尽情地欢乐吧,恐怕我们今生今世再也得不到这种享受啊!」 我虽然也加入了这个暂时的的欢乐的队伍,但心里老是不踏实。如今反右才到省城,洪鹢老师暂时还很安稳,为什么首长要传消息不直接传,还要转弯抹角找到我这个已刻上右派铜版册的人来传?老师桃李遍天下,省地县各级那个地方没有得意门生,为什么不找他们,偏偏找我这个现已身陷囹圄,无法传递信息的人来传?我冥思苦想千百遍以后,终于得出了要领:现在不是首长要我传信息给恩师,而是恩师通过首长将信息传达给我。老师深知我坚持真理、宁折勿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告诫我在特地的形势下,为了「瓦全」,只能「屈」,无论如何要留住青山啊!今天中午仇虬筵间的谈话证实了这一点。恩师如飞蛾扑火,捨身救得了他仇虬,可是没有救下我。
第573页 疯归疯,乐归乐,租界上外国人的公园里,终究还是不准华人与狗进去,这副师级主任居住的房间,当然不是右派分子的栖身所、安乐窝。大概学院领导弄明白了我不是首长的沾亲带故的人后,第二天,就将我们押解回原来的房间,我们仍旧尿桶为伴地作床,膝当桌子写服辩,而此后左派们恼羞成怒,监守得比原来更加严厉。往后,无限空阔的天宇似乎变成了钢筋混凝土,在我的周遭,仿佛筑起了上接云汉的高墙,墙上只开着一个比井底蛙见到的井口还小的铁窗,看来自己将永远戴上南冠,蹲在这没有底的地牢里。井底蛙虽可怜,但还能仰望那么一块小小的蓝天,而自己却运交华盖,头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老师朋友不会来,情人亲戚远离我,我将比北海牧羊的苏武还孤寂。天哪,浩瀚星空,无垠大地,几千年的歷史长河,怎么竟容不下一个小如蚂蚁、渺如大海一滴的我…… 透过昏暗的小窗望南山,窗外仍旧风凄凄,雨淅淅,南山仍然雾蒙蒙,云漫漫,我也依旧觉得路迢迢,心茫茫,情不自禁地心里阵阵寒,止不住又落下潸潸泪…… 第六章夜茶品梦 9丧尽天良,砍树刨根暗中施毒计;飞蛾扑火,但期携手同过奈何桥1 「竹海啊,你是竹脑壳,实打实。你取得的成绩是磐石,是铁砧,压不垮,打不烂。可是,你不通世情,不识时务,你事事顶真,处处求实,你,背着上沉重的十字架,从天堂坠入地狱,在那这样噩梦似的年代,当然是情理中的事!」尤瑜站起来抚着他还在抽搐的背,无限同情的说,「不过,如今改革开放以来,思想钳制放开了,许多荒诞不经的怪事也冒出来了。人死后做道场时,挂出许多鬼魂在阎王的牢狱中受罪的画里,下油锅,锯成两半,磨成齑粉,无奇不有,令人惨不忍睹。每当我见到时,心灵都为之极度震撼。心想,幸好这反映的不是人世,以往人们虽也曾受过千般苦,但总不至于受这种罪。可是从你二十年的遭遇看来,我们的现实社会有时何尝不是一个大油锅,一盘大磨子,一把大锯子?你受的煎熬,不也正反映你的灵魂被噼成两半,被磨成了齑粉。一半紧紧缠绕在池新荷身上,使她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苏,痛不欲生;一半留给你自己,让灵魂背上泰山般的沉重的枷锁。勐兽残忍,只残害人的躯体,痛苦只那么极短暂的一瞬;而万物灵长的人,手段就比它就高明得多,他将你的灵魂撕成碎片,磨成齑粉,让你像古代遭受凌迟酷刑的罪犯一样,一点一点,一丝一丝,时时刻刻割,年年月月割,让去细细况味那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的滋味。」 听了竹海唿天抢地的悲诉,尤瑜也泣下数行。他痴痴地望着窗外,似乎顷刻这个世界都变了样。晚风吹着的枫叶,瑟瑟哀鸣;昆江下滩的流水,溅溅喧愤。昆江对面剧院里传出的裂帛撞金的哀伤的琴弦,动地惊天的悽厉的唱腔,告诉人们梁祝难捨难分的爱情的千丝万缕,已被恶魔斩断。璀璨的星空,金色的火龙,一切流光异彩,都全然引退了,呈现在他眼前的,也是风凄凄,雨淅淅,雾蒙蒙,云漫漫,他也觉得路迢迢,心茫茫,心里情不自禁地阵阵寒,止不住也落下潸潸泪…… 「尤瑜啊,时间过去几十年了,你又何必替古人担忧,把我卸下的十字架,背在自己的身上。俗语说,饱汉不知饿夫飢,鸡肚焉知鸭肚里的事,一帆风顺的你,怎么能体会到别人樯倾楫摧的伤悲。如果要说这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还说得太轻巧;这只不过是热带风暴刚刚形成,强颱风、超级飓风,还远远在后头。」 尤瑜听着,退回座位坐下来,茶凉了,三样点心仍然像供神的馒头,整整齐齐地堆放着。竹海说着转身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继续说下去—— 人说「山重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种状况,在我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也曾多次出现。我在系主任的房子里只住了两夜后,又被圈在那间原来堆积杂物贮藏室。此时,我的思想已灰暗到了极至,什么祖国的前途,人类的理想,自己的抱负,如过眼云烟,已见不到踪影。我头脑的银幕上,流水般地映现的,是池新荷对我情真意切的倩影。夜半赠画,灯下织衣,我们手拉手、肩手并肩巡堤,她邀我到她家度春节虽未成行,但「和平街51号」却如泰山一般,树立在我的心头……,这一切,这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可是已经远离了我,成了遥远天国的美好的回忆。如今我蹲在那深不见底、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怎么还会有见到天使的机会?为此我悔恨,我懊恼,我痛不欲生。我心底里常愤怒地质问自己,国家大事,人类的理想,社会的公正,你有什么能力能管?明知皇帝老子赤身**,许多人仍然闭着眼睛说瞎话,称颂他穿上了最美丽的新衣。而你偏偏要附和不懂事的小孩,说皇帝老子一丝不挂。如今你遭人怨,受天谴,上刀山,下油锅,那是自作自受,只是害苦了可怜的池新荷。她把一颗圣洁的心交给了我,可我却刀割锥扎,让它处处添伤,时时流血。如今更是天河永隔,她想见我一面也不可得。我是这样急切地想见到她,但又惶恐地想,可千万别见到她。我如今已被人踩进屎坑里,谁招惹了我,都会弄得一身比狗屎臭。就这样,见与不见,在我头脑里展开拉锯战,她,她,她那张悲戚戚的泪水滚滚的脸,时时刻刻呈现在我眼前。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我只能白日泪眼望南山,晚上捶着胸脯吞声泣,我真想一死了却终生恨。
第574页 可是,就在我想找机会了却自己百般痛苦的残生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了。那是十一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伴着兇巴巴的打门声,一个恶狠狠的唿叫声,突然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开门!开门!竹海,快出来。有人居然要来看你这个死右派!」停了一下,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我真不懂,罪囚还能走桃花运,天上居然降下仙女来看你!」 「竹海啊,这臭气熏天的反省室里,还有另外几个臭男人,这不是与仙女谈话的地方,那么,你们就到二楼那间监督室去谈吧!」另一个语气较为柔和的人说。为了便于管理,学院把所有的学生右派都关在这幢楼房里,监督室就是审问右派的地方,在二楼。 他们把我带到监督室。前一向天雨阴冷,立冬后反而燥热。监督室里,几只飞蛾轮番向着明晃晃的电灯扑去,办公桌上,除了杂乱地撒落着扑克牌外,还横陈着许多飞蛾勇士的尸体。桌旁,一个身着荷绿色上衣、满头泼墨长发的青年女子背对门口坐着。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池新荷,我就像飞蛾扑火那样哭着扑过去,绝望地唿叫着: 「新荷呀!你怎么要撞到这里来?你知道吗?这里一团漆黑,是口大染缸,白的走进来,黑着滚出去。你从这里回去后,你怎么向那些虎视眈眈地瞧着你的人交代?天哪,你怎么瞎了眼?竟然撞进了这个鬼地方!」 池新荷闻声,急忙转过来,抱着我的头恸哭,接着用拳头勐捶着我胸,怒气沖沖地指责我: 「竹海啊竹海,两个月来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可你,可你就是没回一句话,你你你,你的心真狠!」 第六章夜茶品梦 9丧尽天良,砍树刨根暗中施毒计;飞蛾扑火,但期携手同过奈何桥2 「新荷呀,这是怎么回事?我与过去一样,每周寄出两封信,怎么,你都没收到?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竹海莫名惊诧地说。 「竹海呀竹海,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还是学生会副主席,还想享有通信自由的权力!明白地告诉你,如今已验明证身,你是个顽固透顶的死右派,怙恶不悛的阶级敌人。一言一行都受到革命人民的监控,你怎么还能收到别人的来信?你好好的学生会副主席不当,偏要飞蛾扑火,当右派。」那个五大三粗、兇巴巴的学生又恶狠狠地说。接着他转过脸来阴着眼睛瞧着池新和,阴阳怪气地奚落她,「看你嫩皮细肉,似乎只要手指轻轻一点,皮就会被戳破,没想到你的脸皮竟然这么厚,连最锋利的刺刀都捅不破。你知道吗?如今与右派结了婚的都得离婚,你是未婚妻,又算哪根葱!偏要飞蛾扑火来看他,真是淡干鱼放生,不知死活!」 「未婚妻?你弄错了。我们是要好的同志、同事,清水淘白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可不要混淆干坤乱说话!」我听他说新荷是我的未婚妻,心急了,赶紧反驳道。 「我乱说,你问问她,到底是我乱说,还是她胡说?」五大三粗的指着池新荷兇巴巴地说,「如今右派分子太多了,哪有这么多监狱关?权宜之计,只好每个单位划出几间房子充班房,我们也只好权且当狱卒。你知道吗?上面明文有规定,能探监的只能是亲属,未婚妻还隔着条门槛。是那个看门的老头不坚持原则,听她胡说,才放她进来。你问问她,到底是我胡说,还是她不要脸?」听他这么说,新荷低下头,脸红得像猪血。 「你有没有完?也许他们政治上反动,可人家感情很真挚,是祝英台与梁山伯。天若有情天亦老,看门的老头都同情,可你竟这般铁石心肠,冷血动物!这是他们的生离死别,以后就各自西东。他们十八相送已唱不成,我们就为他们流几滴观音菩萨的悲悯泪,让这对可怜的人诉诉衷情,唱一折《楼台会》。好,这一回,我也飞蛾扑火豁出去,就是天塌下来,我一肩承担。我们就走吧!」说着,拉着五大三粗的走出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他们的脚步声远了。我再也堵不住了自己感情的闸门,眼泪的激流冲决而出,飞流直下。她第一次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有生以来,我也第一次失声痛哭起来: 「新荷啊新荷,你,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根本不应该来看我。如今我的政治生命死了,我们还不是夫妻,你又何必效旧时代的寡妇抱着灵牌哭?自从我出了问题以后,我就是怕你受牵累。既然没有收到我的信,那么,你,你,你究竟怎么知道了我的境况,拼死拼活,不顾一切后果来看我?」 「竹海呀,这一学期我没有收到到你的信,我就知道你出了事,但没想到竟这么惨!」池新荷拉着我的手,泪眼望着我说,「今年开学以后,秋风冷冷凄凄,秋雨淅淅沥沥,把大地搅得凉透了,也把人搅得透心凉。我对你总不放心,几次想请假来看你,可姚令闻总说工作忙不过来,连星期天都安排我排节目。就只有晚上,我呆呆地坐在窗下,遥望南天愁肠断。 我望着银河两旁牛郎、织女,痛苦地遐想,狠心的黄母娘娘用最严厉的方式惩罚他们,还让他们七夕会鹊桥,而我们却只能咫尺千里永乖隔。昨天晚上,天放晴了,我正准备到你这里走一趟。 「『嗒,嗒嗒!』正在我的愁思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候,响起了轻轻的扣门声,『池老师,是我,是我,我有要事告诉你,请开门!』这是李师傅的声音。李师傅为人乐观,平日好听说书、看戏,也喜欢学着说学着唱,平日碰上我,总要说几声,唱几句。可这天他十分严肃,小心翼翼,我想他一定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于是我蹑手蹑脚走去轻轻地开门,门才开了一条缝,外面就立刻闪进一个黑影,一屁股坐下来。我拧亮了灯,只见他脑门冒着汗,眉头打着结,光着脚,气喘吁吁。我准备去沏茶,他立即阻止我,压低声音说:『火烧眉毛尖了,还客气什么!我,我只有几句要紧的话,说了就走!』下面就是他亲口向我转述的一段对话:
第575页 「今晚姚校长和赖主任喝酒吃鳝鱼,我帮他们弄好就回房睡,他们就在食堂里吃。这食堂最偏僻,晚上没人去。而我的房间正对着食堂的窗户,他们的一举一动,我看得见;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我全听地清。他们狂饮了一阵后,喝得醉醺醺的姚校长,十分得意地说: 「『赖主任,前些日子,你给竹海吃的那副勐药发作了,呵呵,现在他的日子已不好过。打蛇打七寸,你检举他的材料真是根栗木棒,一击就中,一打就倒!以后,竹海将戴上右派分子的紧箍,谁都可以念咒语。你用狠毒的鞭子,收拾了烈马,功不可没,功不可没!』 「『还不是师高弟子强,没有您的指点,我能有什么高招?只是我还有些不明白,你从哪里得知反右的消息?竹海已调离了我们的学校,扳倒他对我们有什么用?他也是个好人,怎么不放他一马?』赖昌此时已半醉,忘记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摔掉帽子,露出电灯泡一样的光头,得意地问。 「『你真是没有掺一根白毛的黑猪子。俗话说,无毒不丈夫。只有敢于焚书坑儒的人,才有资格做秦始皇。心软胆怯,连一只鸡都不敢杀的,那只是在屎堆里爬滚的屎壳郎。竹海虽然暂时调离了学校,可他带薪读书,编制档案还在县里,说不定毕业后又回到学校。他是地县的红人,学歷又高,一旦他回来了,发现了我们做的那些事,我们就会倒大霉。不如趁早把他连根拔。』姚令闻端起一碗酒一口灌下,做出拔树的姿势,然后咣当一声,把碗摔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要想做官,就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各种消息的来源,应该有秘密的渠道。我告诉你,这反右派的精神,上面早已向党内县团级以上的干部吹了风,要对那些对党心怀不满的人,多长只眼睛。现在我们已多长了这只眼睛,我们已经立了大功。做了官就不怕没人抬轿子,你就等着升官吧。至于这消息的来源,我告诉你,你,你得为我保密。你知道吗,你认识的那个李健人,李矮子,他如今已是县团级,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还布置了我一个任务,要我检举洪鹢那个死老头。』 「『老师神通广大,真让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有一点我不很清楚,池新荷和竹海是一路货色,可老师好像没有丝毫想扳倒她的意向,这又是什么原因?』 「『物尽其用嘛,好东西不用,那是暴殄天物。这其间的奥妙,你不懂,你不懂。』姚令问口流着涎水,乜斜着眼睛望着赖昌,频频点着头说。 「『我懂,我懂!因为她是漂亮的妞,留着她老师还有大用。刨掉了竹海这棵大树,池新荷这根藤就没了依靠,她不缠着您还能缠谁呢?真高明,妙妙妙!』赖光头伸出大拇指连连叫好。 「『能懂就好,能懂就好!还是那句老话,我吃肉,你喝汤。担黑皮箩(当黑陪奴)的太监,皇帝决不会亏待他。……』 「李师傅听到这儿,知道这是十万火急的事,再没有继续听下去,便急急忙忙赶来告诉我。临了他还特地嘱咐我: 「『竹老师对我有恩,我不能使你有难,你就时刻防着点。但是,姚校长也对我有德,我一个工人,没有能力、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反对他,这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说完之后,李师傅又蹑手蹑脚地走了。 第六章夜茶品梦 9丧尽天良,砍树刨根暗中施毒计;飞蛾扑火,但期携手同过奈何桥3 「第二天上完课,我便破釜沉舟,什么也不顾,走出了学校。我走了几十里,在马路上拦了辆货车,这才赶到你这里,没想到你已经落到了这地步!」 池新荷转述完李师傅的话,她就埋下头嘤嘤地痛哭起来。但随即又昂起头来,发疯似地捶着胸脯,痛苦地说: 「如今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这一切都怪我,都怪我!我怎么没想到疯狗会咬人,没早一点来把这一切告诉你?如今只能豁出去,有冤辩冤,有屈叫屈。也许万一能遇上包青天,还你一个清白。」 「没有用,没有用。如今是越辩越冤,越叫越屈,不辩不叫还好点。因为,凡主人都只喜欢逗摇尾乞怜的哈巴狗,而要死命鞭挞不听话的背犁的犟牛。这里,包青天不是没来过,可是他也不敢违抗王命呀。这一层意思,崎岖将军手下的人,已向我说得很清楚。据说彭德怀元帅的妻妹浦西休被划为,这位曾叱咤风云的将军,也一筹莫展。据一个知情人告诉我,右派的材料只要五人小组批覆向来,就上了铜板册,即使冤情深似海,谁也翻不了案,因为皇帝从来没有错,他怎么会下罪己诏?目前,谁碰上了这桩无头案,谁就只能吃这哑巴亏!事到如今,我只能听天由命,还有什么可说的。」 池新荷听了这离奇的神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毛髮根根竖起,愤怒地说: 「世上竟有这样荒诞不经的事,害人的恶棍可以胡作非为,坚持真理的勇士只能蒙冤受屈,这简直逼得人没法活!」 「我从前总以为,解放了,四海八荒,统一在红旗下;天南海北,都沐浴在阳光里。人与人之间是同志和兄弟,人人都能像鸟儿那样,可以自由地在蓝天飞翔。可谁又想到顷刻黑云压城天地暗,同志兄弟翻脸成仇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在一个地方垮下去,就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让你爬起来。说实在的,如今我真羡慕孙膑,他在魏国被刖足,还可以逃到齐国当将军。我是彻底毁灭了,可你还有广阔的生活空间呀,新荷,你何必还攥着我这个腐臭的烂苹果,牵连自己发霉腐烂,与我同归于尽?」我强压自己心头刀割般的疼痛,忿忿地说。
第576页 听我这么说,她像受了极大的侮辱似的,简直气得发了疯。她霍地站起来,两只眼唿唿冒火说: 「竹海,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你与我现在同是烂苹果,相隔就只有那么一层薄薄的纸,捅破了全是一样的。来时,我爸爸还对我说,『你去看竹海,告诉他,世界上国与国之间的国界,明明白白标在地上,可两国之间,故意搅浑水,不愿分清,挑起战争;思想人活在世上就那么几十年,对天地而言,曾不啻一瞬。但对一个人来说,就是与几千年、几万年时间长河的全部。与其跪着生,不如站着死!如果我们不能比翼飞南天,那么就让我们携手同过奈河桥。」 「小池,要你们只谈半点钟,可你们倒好,说了点半钟,还与大河流水一般,没完没了。《楼台会》早该唱完了,还拖拖拉拉、婆婆妈妈干什么?快刀斩乱麻,一句话,一刀两断,各奔东西。」两个保卫砰的一声推开门进来了,那个五大三粗的板着一副左派的面孔,阴阳怪气地说。 「好的好的,我们是应该一刀两断,一刀两断。只是还有几句话要说清楚。」我想到这次分离,就是我们的诀别,只想延挨几分钟,多谈几句话。可五大三粗的又拉又推,把池新荷推出门,他仿佛像行刑的刽子手,兇巴巴地说: 「午时三刻该斩的犯人,怎么能拖延到未时?快走快走!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眼看就要永别离,池新荷死死扳着门框不放,像受伤的野兽那样嚎叫: 「竹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歷史上,人说女人是祸水,我总觉得不公平,今天我才认识到它竟然是真理。你想,要是你不痴心地爱我,别人怎么会把你往死里整?如今你不能没有我,我也不能失去你。我们就生在一起,死作一堆,黄泉路上,永不孤寂!」她的唿喊,把我的心轰毁了,我也扑过去抱着她哭起来。但是,我随即冷静下来,如今任何不经意的疏忽,就会引出严重后果,我不能再戕害她了。我即刻松开手,止住泪,安慰她: 「新荷,新荷,现实是残酷的,不如意的事常十之八九。你曾读过鲁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应该知道由于生活的逼迫,涓生和子君的爱情之舟,不能继续远航,而必须分道扬镳,只能将幸福甩到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的彼岸。今天,政治的狂涛远比生活逼迫的风浪更险恶,我们的爱情之舟,当然不可能乘风破浪,天各一方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听说我们这批右派还要发配新疆,不知道什么猴年马月,才能返回故里?也许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我会魂飞天山,尸埋绝域。这样,就是过奈河桥时,我们也不能结伴。那么想求得生在一块,死作一堆,岂不是不切实际,愚不可及?何况人生于天地间,即使能活百岁,也只不过是歷史长河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而短暂的爱情,那更是一现的昙花。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现在是该散的时候了。还是古人说得好,『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今后,只要我们能久久地活着,时时相互惦念着,我们就应该心满意足了。又何必定要头撞南墙,寻死觅活,挤挤撞撞,争着过奈河桥呢?」 「对呀,你竹海说尽了屁话,就这一句倒有见地。」五大三粗的为了炫耀左派的高明,显示自己的渊博,横撑一篙,带着讽刺的口吻说,「古人有诗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划了右派,流放新疆,出阳关当然无人劝酒,不过出了阳关,你不相识的故人就多了。听说,从中央到省市,一大批右派都会流放到天山南北,据说着名的诗人艾青也会从流放到北大荒改判到那里去。平日,他高居云端,你想见到他比登天还难,如今,他虎落平原,与你们这些猪狗一般的右派为伴,你岂不三生有幸,门庭添光?说不定你还能与他朝夕相处,凑合着成为知己,那更是你家的祖坟向阳开了坼。至于将来贱骨埋天山,冤魂飞绝域,不用马革裹尸,那更是亘古豪杰的壮举。又何必这么泣下沾巾,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竹海,你此行既能显现英雄气概,又富有浪漫情调,简直是首好诗。这次,你真的交上了好运,你真的交上了好运啊!」 可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我的安慰与劝告,使新荷十分狂躁;五大三粗的讽刺,更使她无比愤怒。她挣脱了钳制她的勐兽的铁爪,哇的一声大哭,像发了疯似的勐扑过来,又紧紧地抱住我,拼命地嘶喊道: 「竹海啊,你无论如何要振作,不要听那些疯狗的狂吠。于谦曾说过,『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似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间。』在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中,邪恶一时往往甚嚣尘上,正义却时时蒙受不白之冤。在纯真清香的爱情醇酒里,那些下三烂往往尽量要在其中搅和酸醋,甚至羼入毒药。自古以来,仁人志士、义种情痴,为了要在人间留得清白,不怕千锤万凿,甘心粉身碎骨,他们是我们的光辉榜样。竹海啊,我已横下了一条心,不到黄河心不死,撞着南墙不回头,即使海枯石烂,我,我,我池新荷,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等着你!」 她一改往日的文静,像只发了狂的野兽吼叫着。她说着说着,一头栽倒在地,晕过去了。那个说话文静的学生听着陪她掉眼泪,她晕过去后,更慌了手脚。他愤怒地望着那个语言粗鲁、行为粗暴的学生说:
第577页 「你推,你推呀!看你把她推到阴曹地府去?夜深了,让一个女孩子露宿在街头,你究竟安的什么心?现在,我看就让她在监督室坐一晚,你怕事,走开点,一切责任都由我承担。」说时,他扒开五大三粗,要我把她掺扶进了监督室,随后他把门带上。此刻,他狠狠泼的那瓢冰水,也使那个兇巴巴的五大三粗清醒了。那被鼓譟起来的狂热退烧了,他眼圈红了低下了头。 然后他们把我送回杂物贮藏室,又将我当作杂物收藏起来了。老鼠们仍旧一如往日,在我枕边无忧无虑地猖狂嬉闹,而我却仿佛远离了它们,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仿佛被抛到人迹罕至的空山古庙里,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凉、孤寂与恐惧揪住了我的心。天气还十分燥热,可我却像掉进了冰窟里,只觉得阵阵奇寒,浑身抖颤。此刻,裴多菲用鲜血写成的诗句,骤然在我眼前闪现:「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是的,无论是爱情或自由,都比人的生命珍贵千万倍。我怎么能为了苟全性命,而抛弃自己珍爱的爱情和自由呢?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个人失去了尊严,失去了爱情和自由,真比死更难受。新荷呀,面对你高大而圣洁的灵魂,我问心有愧,问心有愧啊!新荷,我向你保证,为了保留我们清白无瑕的爱情,我一定像你一样,不怕千锤万凿,甘心粉身碎骨! 反右接近尾声了,我们的悔过书也不知写了几十、几百遍,大概左派们也已看腻了。皇恩浩荡,如今我们可以不写了。此后我们真正像古董一样,被严密收藏起来,再也无人问津了。这贮藏室里,能发出微光的灯泡坏了,当然也没有人管。我们的任务,就是尽情享用这挥之不去的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黑暗。夜的浓黑像暴雨来临之前的滚滚乌云,像十二级颱风颳起的掀天巨浪,越压越近,越压越紧,而这特别关爱我们的贮藏室,竟浓缩了天下所有的黑暗,简直像座坟墓,压得我不能唿吸…… 第六章夜茶品梦 10示众两百里,反面教育绝古今;大胆唿同志,右派哼唱花鼓调1 「唉,竹海,原来我总觉得最痛苦的是失恋,这世上属我最不幸;热恋是最甜蜜的,我以为你在这方面享有专利,应该幸福无边。没想到你的热恋也是戴上镣铐的舞蹈,比我的失恋更痛苦百倍!」尤瑜望着竹海痛不欲生样子,也簌簌地掉下眼泪。为了排解的他痛苦,尤瑜极力摒弃悲苦,营造欢乐的气氛,他诙谐地说,「旧时代哭嫁,出嫁的女子是真哭还是假哭,真伪难辩,可请来陪哭的是假哭,那可以确定无疑。可今天,你是真心实意地哭嫁,我也真心实意地陪哭,你我都情真意切。前面你曾说,你的爱情在『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候,展现出『柳暗花明又一村』来,可听你说来,我觉得你昙花一现的热恋,只有『山穷水尽』的揪心悲痛,哪里有『柳暗花明』的片刻欢愉?唉,你真的实在太可怜了!」 「是啊,这在别人看来,我们的热恋只是昙花一现,可在我看来,我对她的刻骨铭心爱,永远回味悠长,确确实实是『柳暗花明』的永久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如果说这也可怜,那更可怜的还在后头。我就慢慢地说给你听——」 反右派斗争结束以后,省城里的『极右』,原来准备流放新疆。因此另外几类右派派遣到农场监督劳动了,我们还被严密地封闭在收藏室。以后被送到东乡一个山沖旮旯里养猪。这里四面环山,只有一个山口可以出入,完全像个罐头,把我们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这是一个扩大了的杂物贮藏室,一个保险系数极高的保险箱。但是,我们毕竟不是收监的重囚,有要事,经过层层审批,还可以请假出去。不过,我还是把自己当作毒气,用这个坚壳的钢瓶藏起来,因为我不想别人得到我的任何信息,我不希望别人还意识到我的存在,特别是池新荷。我整日埋头种地煮猪食,围着猪娃转。老父风烛残年,禁不起我被划为右派的狂风勐刮,摇曳的生命的微光转眼熄灭了。父亲别世后,我悲痛地回去草草安葬了他。从此我了无牵挂,家乡与我无缘,此后我在没有走进山旮旯半步。可是,这年中秋过后,这个扩大了的杂物贮藏室外边刮来了一股风,说省里要大量围垦湖田,罪囚戍边的政策有了改变,我们这些臭肉死鱼又成了宝贝,不必西出阳关,随即我们开赴一个亘古无人居住的湖洲。因此,我也无缘卜居天山,与艾青结邻为伴了。 大约是中秋后的第三天的清晨,我们挑着简单行李,走出山旮旯,向湖洲进发。大概是带队的要鼓起我们的积极性,还夸奖我们是战斗队。不过,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怎么看,都不像。经过了一年痛苦的劳动,我们都衣衫褴缕,面目黧黑,鬍髭拉撒,步履蹒跚,已完全失去年青人的风采。实在像一群逃荒的难民,哪里还像一支雄赳赳的战斗队?又因为我们前后都有人押解,说是一队罪囚,才最恰当。我们走过田野,横过铁道,穿越城市。行人都惊讶地驻足观看,好像看到了酷热的非洲的河马,南亚丛林中的大象。人们都窃窃议论: 「这就是右派?报上说得他们那么兇恶,怎么也是横眼睛,直鼻子,没有青面獠牙?」一些不谙世事的人莫名惊诧地问。 「都是些青皮后生子。嘴巴上没长毛,说话不牢靠。不知天高地厚,竟摸老虎的下巴!落得如此下场,可怜,可怜!」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很有几分同情地说。
第578页 「不就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嘛,又不是杀人放火,怎么也同**一样游街示众?」一些血气方刚的年青人大惑不解地问。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不把你的臭嘴巴闭紧,惹出祸端,小心你的脑壳!」有经验的长者戳着这些年青人的额头,严辞厉色地训斥。 「那不是我娘家的那个讨人喜欢的伢子么?土改时就当了基干民兵,要是不读书,早当上了村长。可一读书,倒成了右派!这读书真不是好东西。我明天就要把我的伢子从学校里喊回来,跟牛屁眼总比当右派好。」一个饶舌的妇女,指着难民队里的一个年青人,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路,十分惊奇地说。 「戴上右派帽子,那是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压到了五台山下。唉!真不知要到什么猴年马月,他们才有出头之日?」大家都长吁短嘆,异口同声地哀悯道。 右派们歷时两天,跋涉了两百多里,确实是歷史上罕见的一次盛大的罪囚yx示众,他们以穹庐似的蓝天为课堂,以辽阔的大地当黑板,以双腿作铁笔,在喧嚣的城市、在宁静的乡村,以及盘古还未涉足的崇山峻岭,划出一条深深的轨迹,让世人将他们反面教员的狼狈面目,铭刻于心,传之子孙,万代千秋,永志不忘。古代罪臣流放,如苏东坡流放琼州,文天祥充军伊犁,押解者与被押解者一行,不过数人,且目见者极少,耳闻者居多,即使成为饭后谈资,茶余笑料,知者寥寥,影响渺渺。而右派有如一夜春风骤来,千树万树花开,遍于城乡,即使是山陬海曲,也频频能见到他们的可恶的身影。特别是这次罕见的盛大的罪囚yx示众,一时集合的罪囚之多,通过的地域之广,在人们心中引起的惊恐之大,无异于十二级颱风,九级地震。古代的罪臣充军流放,那不过是天末飞着的几只受伤的孤雁,与大众的生活毫不相干。可是右派与自己的生活,贴得这么近,联繫这么紧,其中有些人,还是他们的师友邻居亲戚,有的甚至是自己的父母叔伯兄妹。他们手摸着,足踏着,他们的头髮根根能数清。可是他们居然也因言获罪?如果不谨言慎行,也许他们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从此万民侧目裹足,缄口藏舌,真正实现了天下太平。因此,这次盛大的罪囚yx示众,把个反面教员的教育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其儆世作用,罪臣流放充军又怎么能及其万一。恐怕歷史上最英明最伟大的政治家,最理想的舜尧治世,踮足也无法望其项背! 第二天太阳落水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湖滨,几艘小船已在那里等候。挤挤挨挨,我们被囫囵地装上了船。双桨如鸟翼,小船似凫雁掠过宽阔的湖面,顷刻,我们就被撂到荒草没膝的湖洲上。可惜天黑了,要是在白天,如果又有风,那真可以欣赏南方人不可能见到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奇观。 我们蹒跚地在草丛中没走多久,就找到了条杂草丛生的路。磕磕碰碰前行,总算发现了前边有摇曳的如豆的灯光。饥渴疲惫的鞭子驱赶着我们加快了步伐,到达目的地后,大家狼吞牛饮之后,煳里煳涂倒头就睡,顷刻鼾声如雷。第二天晨曦初露,敲破了铜锣,总算才把一群死猪惊醒。我睁开惺忪的眼睛,只见一个身着皂衣的跛脚汉子,像一截粗短的烧焦了的木头,提着铜锣,微微叉开腿,侧身站在房前的草丛中。瞪着眼,板着脸,撅着嘴,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五斗粮。有人认识他,他就是闻名遐迩的破案高手,昆阳县心狠手辣的阎王爷一一梁大胆。他就是我们中队管理员。因为我们都是极右分子,上司认为,只有他使出杀手锏,才能治服我们。大家都窃窃私语,才走出狼窝,又落入了虎穴,栽在这个黑炭头手下,真是命途多舛。不过,事实却不如我们想像的那样,他并不似狼虎那般兇狠,倒有几分木讷笨拙,两片厚厚的嘴唇颤动了好一阵,才说出几句语气平和的话来,而且我们还从中听到了久违的「同志」的称唿: 「同志们!你们走了两天两夜,辛苦了!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你们都是才高八斗的大学生,我是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石的大老粗,你们个个都可以当我的先生。我也分辨不清什么左和右,我只晓得三担牛屎六箢箕,是骡子是马就得牵出去遛一遛。埋头苦干、成绩突出的,就是左派,吊儿郎当、办不成事的,就是老右。你们读书读昏了头,说了许多屎渣子话,成了臭知识分子。通过艰苦的劳动,洗刷掉身上的屎臭,你们就是建设祖国的好人才,生活中我们的好同志。现在党派我作中队长,我无文化,不懂得之乎者也,管理不好你们这些大学生,现在就任命一名副中队长,他过去是劳动模范,优秀的大学生,他就是竹海。」他要我从队伍中走出来,笑着拍了拍的肩膀,继续说下去,「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天子不遣饿兵。如今供应不足,填不饱肚子,又怎么能鼓足干劲?别的本事我没有,但我会捉鱼摸虾。你们在前方打仗,要多多消灭敌人,我当后勤部长,保证让你们吃饱吃好。今天上午放半天假,整理内务,扯掉房前屋后的杂草。下午,我们从人民公社请来一位建房的高手,帮助你们建造新屋。以后,这里就是要开展大生产的南泥湾。我想,你们都是化学脑壳,一定能把新房建设得漂漂亮亮,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很好!没有什么人来管理你们,就靠自己管理自己。现在我就宣布各分队成员名单,及各分队的分队长。」他确实不识几个字,他又把我给他写好的名册交给我,要我代他宣布。
第579页 第六章夜茶品梦 10示众两百里,反面教育绝古今;大胆唿同志,右派哼唱花鼓调2 以前,我总以为,今后管理我们的人,大概都是些手执钢叉皮鞭的牛头马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这些同类项合併在一起,应该都是他的专政对象,没想到他竟这般面不善而心慈。他长工出身,**员,国家干部,应该属另一类,没想到他竟然称我们为「同志」,称我们才高八斗,是他的先生,让我们自己管理自己,我居然还当上了副中队长!他要我给大家分配劳动任务,说完转身走了。大家都不禁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是好。 头上的千斤重压掀去一半,心里的愁云也就驱散了八分。我抬头放眼远望,千顷波涛,万里平畴,这是一个多么绚丽多彩的世界!太阳升起来了,天边飘浮的彤云,水上蒸腾的红雾,交相辉映,溢彩流光;晨风吹皱的浩淼的水面,似千万匹彩绸在阳光下轻轻地抖动,闪着细碎的金子似的光芒;头上,白鹭舒展羽翼争上下,有如隆冬片片飘雪花;眼前浅水湖里野鸟觅鱼虾,嬉戏追逐声叽哑;间有几苇渔舟滑过碧琉璃,渔歌悠悠飞天际。靠近水边,芦苇无忧无虑地遍地生长,筑就一圈绿色的城墙;中间碧草没胫,恰似龙宫遍地铺绿毡;绿毡上稀稀落落的几点褐色草房,又如草丛中长出的蘑菇:整个湖洲,真是一幅巧夺天工的刺绣,一个美如梦幻的童话。 目睹大自然如诗如画的壮观景象,我更深地感到人类社会现实的卑污严酷,我们虽然也号称万物灵长,其实与牲畜何尝有什么区别。我们居住的几所草房,乃是邻近的人民公社的生产队的牛棚。牛棚虽有柱支撑,而房顶却处处漏光,四面穿风无墙。地上虽然匆忙地草草铺上了稻秸,可幽幽的牛屎臭时时喷鼻。这里春夏涨水,一片汪洋;而秋冬两季,水落绿洲裸露,周围水绕波涌,与农田庄稼绝缘。春秋牛群在这里可尽情追逐,无需有人放牧,是个天然的牧场。入冬天寒,湖洲朔风野大,主人怕它们遭受冻馁,就把撤回生产队圈养。如今这里围垦开发为国营农场,集体的牛群当然只能撤走。我们是万物灵长,就不应在肆虐的北风面前低头,因此,我们就取代了牛大哥,将填补了冬天的空白,成了这里的主人。据说,上帝造物,首先造人,以显示人的高贵;可着眼现实,却是牛贵人贱,可见上帝有时也一派胡言。湖洲四面波涌浪阔,古今中外,有哪座城池,有如此宽广的护城河?凭藉天险,易守难攻,难怪宋代的钟相杨么,曾把它当作「水泊梁山」,作为聚义的根据地。到了近代,飞机、战船、火箭问世,这儿虽无险可守,但它也无路与外界相通,用来关押囚徒,尚不失为最佳的选择。据说拿破崙在剪除羽翼后,就曾囚禁在一个海上的荒岛上,中国的圣哲们大概经过多方面的周密考虑,殊途同归,才做出了这种无与伦比的睿智的选择。如今已在湖洲的那一边,万人蚁聚,开条新河,让原来的河水改道,摈除上游来水对新辟农场的压力。后来又派人负土堙水,修条马路,好运进拖拉机,开垦荒地。还在马路入口,设置关卡,盘诘过往行人,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也是个有多重保密功能的保险箱。我们这些政治犯被抛在这里,好像装进了密封的棺材里、深埋于地下的死尸,就是发生强烈地震,它也不会散发出毒化别人的恶臭! 下午,建房的高级技师驾到,我们就分队包干,修葺草棚。中队下分三个小队,每个小队负责修葺一所。大家先齐心协力,唿着「唉哟、哎哟」的号子,扶正歪斜的屋柱,然后分工劳作,一部分人效《诗经·七月》中描述修葺房子的方法,晚上搓草绳,白天爬到草屋顶上补罅漏;另一部分人则白天制草砖,晚上挑灯砌墙壁。我们将湖洲上茂密的湖草,贴地割去,把草根板结的草皮,斩切长约一尺,宽为八寸,厚两三寸的草砖。砌墙时草砖与草砖的草茬相互咬合,只砌那么一米来高,不用砌泥粘合,草砖墙也十分稳当。这大概也是在艰难竭蹶中挣扎的伟大的中华民族的伟大人民的天才的创造!老天爷大概也怜悯我们,三天来红日高照,星月有光。三天三夜,草屋就让我们修葺一新,房前屋后,杂草尽去,俨然精緻的楚楚人家。大概老天爷同时也要考验我们的意志,第四天就派遣风神雨师光临,风神怒气沖沖地把一所草房房顶的稻草掀去了大部分,还将一扇草砖墙推倒,雷神助阵,雨师抖威,从房顶的罅洞里灌注雨水。幸好其他的草房都只剧烈地摇晃震盪,草砖墙却没有一处倒塌。初出茅庐的建筑师们,通过了严格的考试,居然取得了八十分的成绩。不过,注水倒墙的房子里的人的遭遇就很惨烈。劳动一天,疲惫已极,个个都睡得像死猪一样。屋内的积水几乎将他们浮起来了。最惨的要属那些被压在倒塌的墙下的人,翻出来个个鼻青脸肿,唉哟连声。有两个还压折肋骨,送进了医院。不过,我们是一个个都有充满生命力的机体,些须伤口,就如破了的草屋,很快就修復了。以后劳动之余,星月之下,人们弹琴吹笛,笑语喧阗。还有人凑在室内唯一的昏暗的油灯之下阅读书报。这里简直成了我们的世外桃园,生活又充满了无限的欢乐和希望。 更出人意料者,不知是什么原因,如今老虎也学会了弹琴鼓瑟,原来凶暴的梁大胆,变得和颜悦色,居然像对待一般人那样,平等地对待我们。事事与我们商量,间或还来嘘寒问暖。在修葺房子的时候,还特地间出一间房子,他命名叫鹊桥居,让我们中间久别前来探望的织女与牛郎重聚。他还搅尽脑汁,千方百计改善大家的生活。他说,人民公社社员有自留田、自留土,生产粮食蔬菜,补添生活的不足。说我们每月十五元的生活费,还要拿一部分养老婆孩子,剩下的做胡椒不辣,做豆豉不香,要想填饱肚皮,难上加难。于是他就划出一片自留地种蔬菜。与此同时,他还想方设法捕鱼捞虾。人民公社旧有的堤垸的许多沟涧涵洞的水,都流向湖里,过去,社员们在这里放置鱼濠(一种竹篾织制形似葫芦的捕鱼工具,放置流水口,鱼逆水而上,进入鱼濠中。里面有倒织的篾条,鱼虾可以进去,就是不能出来)捕鱼。如今公社的精壮劳力,都被钢铁元帅徵召去了,剩下的老弱病残,不分昼夜忙抢收,还不能完成任务,哪个还敢装濠捕鱼?何况这片湖洲水面,如今已闢为农场,滴水寸草都归国家所有,公社社员不敢侵占分毫。因此,老乡装在水口捕鱼的鱼濠,梁大胆一律没收。他每天晚上驾着一种叫双飞翼的小船去放鱼濠,凌晨又盪起如鸟翼的双桨去收集鱼虾。他还买了些大针,教大家将它们缠织成一排,并安装个米来长的竹条把的一端,这种捕鱼工具,叫针啄子。晚上我们擎着火把在水边巡行,发现鱼,用针啄子一啄,就像水鸟啄鱼一般,顺顺噹噹,就把鱼啄上来了。两方面凑起来,每天的收穫总在二十斤上下。
第580页 另外,离我们居住地不远的地方。有条河,穿过新辟农场的湖洲。另一个地区的平阳县在这里有个码头,码头上有个供销社,全县出入的物资在这里集散。而围湖建农场,新修的大堤已截断了通向农场的小河。农场进出物资,就要在这里翻堤转运。于是,农场在这里设了个转运站。船一靠码头,就通知场里的劳动力前来搬运。而梁大胆管辖的我们中队,离这里最近,这个任务就由我们承担。湖区盛产鱼虾,那个县的外销鱼在这里加工。鱼肚里鱼鳔鱼肝鱼油,统称鱼杂,不能加工远销,只能就地销售,价格极为便宜。当时一级鱼每斤三角七分,而鱼杂八分一斤。在物资极度紧缺的情况下,另一个地区的昆阳人当然买不到。可是,那个供销社从这个码头进出的货物很多,如今他们县的劳动力全被钢铁元帅统帅了,货物压在船上,无人搬运,天天都得出延挨费,供销社的经理为此伤透了脑筋。那边供销社眼睛滴熘熘地转动的经理,就来求梁大胆帮忙。梁大胆也盯紧了这块肥肉,对他们提出了苛刻的要求,除了照付工资,还要求他们每天供应一定数量的鱼杂,价格减半。经理也只好答应。这样,在极度饥馑的困难时期,我们每天能吃上一顿鱼或者鱼杂,谁也没有饥荒的感觉。梁大胆是这个中队头,有时农场领导还求他从这里替他们购买些菸酒鱼肉,农场上下,皆大欢喜,都夸他能干。一段时间,我们中队成了人们嚮往的沙漠里的绿洲。 第六章夜茶品梦 10示众两百里,反面教育绝古今;大胆唿同志,右派哼唱花鼓调3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把我看成同志,我就把他当作亲人。我平日认为祖国是我的母亲,耳濡目染、比比皆是的事实,让我们也分辨不清,究竟是梁大胆亲,还是祖国亲。同志啊,你可千万别怨我像胡博士那样,对任何事物採取实用主义,有奶给我吃的我就喊娘。你应该记得韩信时刻准备报答漂母给他吃了一餐饱饭的恩惠,何况他天天我们天天吃着这样的饭。我想你如果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遇到有人从天上投你以馅饼,说不定你还会天天喊她作奶奶。 韩愈曾写过一篇《马说》,说吃不饱的千里马也跑不动,与普通的马没区别;而吃饱的普通马,不用扬鞭自奋蹄,速度也能追上千里马。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锻鍊,我们每个成员都成了劳动疯子工作狂。我们在曾经似鲁宾逊飘流过荒岛上寓居了半个月以后,拖拉机昼夜不停的隆隆的轰鸣,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我们的工作就是把拖拉机翻耕过来的门片样的犁坯,整细去草,成为可种庄稼的土地。茂密的湖草尺来深,板结的草根三五寸厚。一耙头头挖下去,力气小的,耙头歪倒一旁,犁坯上只留下四个耙齿印;力气大的挖下去,耙头被草根板结的犁坯咬住拔不出。陶渊明南山种豆,『草盛豆苗稀』,那是因为他除草不彻底。我们决心去掉这种知识分子的劣根性,斩尽盘根错节千年的湖草的顽固的根,决心让这片土地,明年长出茁壮的苗。我们咬紧牙关,一耙头一耙头地挖,一寸一寸地啃,将桀骜的泥土驯化。我们夜以继日埋头干,汗透衣衫干又湿,双手血泡破裂起老茧,汗水泪水交互浸透了这片**地。沃土一畦一壠、连块连片,扩展到天边,农场垦荒的擂台赛上,我们矮而且黑的梁大胆,终于骄傲地夺得了大红旗。 垦荒过后就是栽种种萝蔔。据说来年萝蔔籽的价钱好,栽种一亩种萝蔔,胜过种两亩水稻。栽种萝蔔开始了,整好的土地分片划到各个中队。小寒已过,季节不等人,限期一个月,要求保质保量、出色地完成任务。梁大胆一声唿,我们中队的人,个个像出征的勇士,闻风而动。每天曙光初露,锣声还没有敲响,栽种萝蔔的地里,就出现了我们忙碌的身影。挖穴、栽种、殷勤浇水一条龙,快步、欢歌、喧喧笑语一台戏。真的,在隆冬紧逼的冬天里,这世外桃园里竟然这般春意融融。可是,冬天毕竟是风雪的家。好景不长,先是冷冽的朔风勐刮,漫天蒙蒙的雨雾细洒;接着雪花飞舞,大地银装素裹。我们没有蓑衣,浑身任雨雪淋洒;由外及里,衣衫湿透,颤颤慄栗,如披冰甲。特别是冒雪劳作,手指僵硬,对之哈气,绝无微温,呆立若藁木,笨行如企鹅,可是我们无所畏惧,咬紧牙关顶住。这情境,像燕太子着白衣为荆轲易水送别,像李朔雪夜率军袭蔡州,何等英勇悲壮!真让人想起唐人「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诗篇来。 寒梅傲霜斗雪,博得大地春回。元旦过后不久,我们中队栽种萝蔔的任务又提前完成了,我们的草屋顶上,唿啦啦地,又飘起了骄傲的红旗。此刻,个子小、胆子大的梁大胆,又别出心裁,提出个新主意。他说获得了重大的胜利,就应该举行盛大的庆典,这个庆典距离元旦、春节各十五天,那就叫它候补元旦,超前春节,过双年。看来他是老谋深算,早有准备。这一向,晚上,他忙着堤旁放鱼濠,湖上抛掷野鸭钓;黎明,他笑着从濠里取鱼虾,飞舟到湖中捞野鸭。樊哙曾吃过的那种「全彘肩」,他买回了两只;我们爱吃的鱼杂,他又备有一大筐。老天真也有怜人意,特意扫却寡妇脸上的愁云,绽开了少女般的笑颜,晨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朵朵白云在蓝天相互嬉逐,地上,皑皑的白雪,用藏胞最隆重的礼节,为我们献上了哈达。我们全民动员,扫积雪,打梁尘,贴对联,剖大鱼,褪鸭毛,洗碗碟,于露天地坪里燃起熊熊篝火;山围水绕,用石灰在篝火旁,画出个个方框,寓庄于谐,这大概就是水泊梁山聚义厅里的餐桌。蒸钵,菜碗不够,我们就仿效国宴程序,一道一道地上菜。大碟大鱼,满钵野鸭;油炸小鱼逸奇香,红烧鳝鱼腻且滑;中间炊炉子上放置个耳锅子,旺盛的火苗,煮得鱼杂滚翻了天。织个草把作龙椅,一杯米酒当茅台,吆五喝六开怀笑,都说人人是兄弟。大家请出黑宋江梁大胆,要他那天什么事也不做,安安稳稳当上一天好皇帝。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遇知己人易醉。三杯下肚,个个肝胆如火旺,唱山歌,哼小调,现代歌曲伴和花古戏一锅煮。梁黑子也依依呀呀、妞妞捏捏唱起了《大砍樵》:
第581页 「胡大姐,我的妻,你把我比作什么人?」旁边马上有人尖着嗓子,接过腔来: 「刘海哥,奴的夫,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接着,大家离席捲袖奋臂,将梁大胆高高举起,不断地抛向空中,不断地高唿: 「梁大胆,乌拉!」「乌拉,梁大胆!」 欢唿声如山唿海啸,人人的心潮逐浪排空。说实在的,这是我二十多年来最激动、最开心的一天。在一起工作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称我作老弟,我唿他为大哥,彼此不分你我。一次我问他: 「大哥,听说你过去曾说,三句好话抵不上一马棒。审案子,你什么酷刑都用上了,人家称你作阎罗王。我们也是阶级敌人,可是你却把我们当兄弟。你为什么能有这么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是啊!不经一事,难长一智。过去我总迷信棍子底下出口供,常常用棍棒撬开别人的嘴巴,后来,『火烧中游』时,别人也用棍棒来撬我的嘴,我遭到了应有的报应,这才知道勾魂要命的棍棒下多冤魂啊,我竟然也成了其中的一个。现在我才认识到,人啊,不管是什么人,总比畜牲高一等。人对畜牲都要和善,我又怎么能对同类施暴刑?何况你们都只说错了几句话!如今有些人也做得太过分,动不动用阶级敌人、右派分子来压人。我是黑脚杆子老贫农,我这么做,他们拿我又有鸟办法。」 此后的几十年里,我常常想,人间尚有真情在,世上终究好人多。攻地略城,杀人盈野,以力服人,屠夫刽子手也可作帝王,可是,那只是人们侧目腹诽的暴君。只有那些视百姓如父母、如妻儿,与百姓同坐一条板凳、同穿一条裤子、而不想做皇帝的人,才能在百姓心中高高树起纪念碑,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才是人民真正的皇帝。回视五千年歷史,这种人,真是前不见古人,展望未来,但愿今后有来者,东西南北,全国上下,但愿能如涌泉一般,出现千千万万个梁大胆。我坚信,将来一定会这样!因为歷史的激流,已经滔滔地流到黄河口,它再也不可能流回崑崙山!解放后,阳光普照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暂时的乌云笼罩,那只是病入膏肓的旧世界的迴光返照。我想,不管歷史的步伐多么蹒跚,但它一定能永远向前,终究有那么一天,会驱散气势汹汹的滚滚乌云,迎来永不逝去的艷阳天。 第六章夜茶品梦 11学舌遭毒打,一声狼嗥一虎鞭;挺身揭老底,撕开假面戳嵴樑1 竹海说完,双眸凝视着茶几上的鹤颈上的丹顶似的灯,似乎自己也已经乘鹤翩翩舞九霄。他回味着这段充满激情的生活,心里似涓涓泉流淌蜜汁,脸上如璀璨的春花绽开了笑…… 尤瑜看见竹海面带笑容,知道他沉重的心情舒缓了些,便继续开导竹海说: 「竹海啊,反右派斗争虽然把你打入了黑暗的十八层地狱,没想到在黑暗的地狱里,还有人为你们擎起一盏皎如皓月的明灯。可见冰雪封锁的极地,尚有炽热的地火在。这真是暗夜里的一点渔火,沙漠里的一片绿洲。几十年来,我虽然也曾有些挫折,但基本上还一帆风顺。可是,在我生活的天宇中,浮云总是遮遮掩掩,皎皎的朗月尚与我无缘。我见到的,往往是『暗夜』、『沙漠』。所以,我时时觉得,我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在演出一幕幕令人『苍然而泣下』的悲剧。错误往往是正确的先导,逆境往往是塑造人才的大师,挫折又何尝不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奋斗永无止境,前路没有尽头,希望不能太奢,能见到一点『渔火』,拥有一片『绿洲』,我们就应该满足。」 「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被打成右派,幽囚狱底,充军荒洲,能永远见到『渔火』,拥有『绿洲』么?其实,我们中队出现的『渔火』,也只是风中残烛,顷刻即灭。在梁大胆大胆地实施胡萝蔔政策、称同志的时候,农场里的别的中队,处处抡大棒,饿狼的绿眼睛时刻盯着我们。」接着竹海又向尤瑜说了场里抡起血腥的大棒的情景—— 我们这个右派中队是四中队,此外还有三个中队分布在这十里的湖洲上,荒凉的湖洲无鸡犬,近在咫尺几个中队的右派,谁也不敢相互通来往。来到农场一个月后,离我们中队三里远的一中队,召开了一次斗争会,我才知道另一个中队还有我的吻颈之交在。一个中队开斗争会,其他中队派代表参加,我们中队的人都是极右,个个都得去受教育。其实凡右派都是反面教员,不过一般的右派只是普通的反面教员,而极右才是重量级的反面教授。可如今时代不同了,山中有老虎,猴子也敢称霸王,刺窝窝里的野鸡居然变成了金凤凰!普通的反面教员,如今后来居上,被破格提拔,居然成了教育我们这些超重级的反面教授的超重量级的伟大的反面导师! 开会的当晚,皓月千里,朔风冷冽,严霜铺地。东南远眺,绵延到天边的广阔的湖面,微风盪起的涟漪,跃金跳银,如轻轻抖动的滑腻的撒花绸缎;西北望,湛蓝湛蓝的天穹下,紧贴着天宇的连绵起伏的远山,像最优秀的骑手,驾驭着驯顺的骏马,在草原上竞奔。远处拖拉机吹奏的砰砰砰砰的有节律的乐曲,敲碎了千千万万年来沉睡的湖洲的梦,静谧的大地沸腾了。造物主以极大的热情,将大自然打扮得像个妙龄女郎,花枝招展,可对万物灵长的人,却这么冷酷无情。每月十五块钱的生活费,连吃都顾不上,谁还能顾穿?一年多来,我们像野兽一样地生活着,风雨荆棘,无情地将本来破旧的衣衫,撕扯得筋筋缕缕,哪里还能有效地遮风挡雨?在严寒的威逼下,我们只好缩颈弓背,倒吸冷气,步履蹒跚,怀着无名的恐惧,像被吆喝着赶进屠场的牛羊一样,向一中队走去。才三里路,走了约莫一点钟。
第582页 一中队的宿舍,原来是这个湖洲上最大的牛棚。当年,善良的农民,为了防止牛棚里面浸水,在建牛棚之前,先垒起了一个约两尺高的地台,然后在上面树木柱,架横樑,盖草棚。他们哪里会想到,这一结构,今天,给了革命左派们教育右派,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们只要在牛棚的地台前,搁置几条板凳,卸下几片门板,往上一搁,就能轻而易举地搭个宽敞的舞台,不要半点钟,斗争顽固右派的好戏就可以开锣了。大概由于这个地方天然条件好,大队就设在这里。就像要吃饭睡觉一样,这里天天得开大大小小的斗争会,不这样,这里的领导就觉得显示不出革命左派的威严,感到心里不舒服。只是每次开斗争会要写揭示斗争会主题的横幅,这可使威严的领导犯难。有头有脸的领导自己来写,字写得歪斜倒不要紧,俗话说得好,孔夫子不嫌字丑,字写得糟糕,正是他们有别于右派的显着标志,他们常此引为骄傲。何况这里能笑话他们的这些读书人,都是不折不扣、不许乱说乱动的右派分子,即使字写得再差,他们也不敢放个屎渣子屁。可是许多可恶的右派分子,好像从出生以来,就故意与他们为难,把个名字起得怪怪的,许多字的笔画都有那么一大堆,好像大队人马向他们愤怒地示威似的。比如,有个右派分子叫作『秦鹗霄』,个个字的笔画都像队水牛屎,点名时,英明的领导把它念成了『泰鸟肖』,至今广为流传,在农场成笑柄。这横幅要右派分子写嘛,又觉得家娘去求调皮的晚媳妇,用热脸皮去贴阶级敌人的冷屁股,那他们的立场何在?尊严何存?这左派的阔脸今后往哪里搁?他们真想将他们的名字改为胡一、高二、张三、李四……一直可以起到『万』,容易记,不出错,这样,即使当上师长,士兵的名字也难不倒他们。从掌灯到鸡鸣,一连研究七八夜,全大队每个右派的名字全敲定,最后一名名字是四二三。可是正将付诸时,有人提出异议来,说是上面没政策,这么一改,届时上级找不到他们要找的人,该怎么办。此刻他们才知道,他们的官是上级赏的,这事没有上级的首肯就不成。功亏一篑,他们只好哀嘆一声全tf。不过他们又觉得,大字不识几个的他们,既然能当上领导,统治着一群孔夫子,本身就是古今绝无尽有的奇蹟。能创造这种奇蹟的人,当然比鬼机灵,比孔夫子更聪明,这么绝顶聪明的大活人怎么会让尿憋死?几个新当领导的左派,加上几个痴心想当领导的次左派,大会小会有开过了十几次,长话短话说了足足三箩筐,总算想出了个令人拍案叫绝的高招。他们说,反正要斗争的人都是右派分子,横幅上统称右派分子不写实名,斗争哪一个右派都能用得上。于是他们就远走七村又八店,求了四嫂拜三哥,总算求到了个闻名十里、政治上又极端可靠的书法家,写了幅妙笔生辉的『dd死右派斗争大会』的横幅。据说,才到农场四十天,这横幅就用了二十次。它虽然不像人们吃饭,一天得三次,可与那些消化力极强的人一样,隔天必须拉一次屎。隔天还不开次斗争会,他们就觉得肚子胀,屁眼痒,周身不舒服。不过,像今天这样吃了大量泻药,大量拉屎,这么蚁拥蜂聚、兴师动众,召开的这般声势浩大的斗争会,恐怕还是破天荒。 第六章夜茶品梦 11学舌遭毒打,一声狼嗥一虎鞭;挺身揭老底,撕开假面戳嵴樑2 我们走得很慢,而我们的领导梁大胆,比我们走得还慢,虽然我们离这里不远,可到会的时间最晚。因此,当我们走进会场的时候,迎接我们的当然是厉声詈骂: 「又不是请你们呷春酒,还要抬轿子接?你们也不洒泡尿照照,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们都是些狗屎不如的死右派,还摆个什么臭架子?」虢栋臣叉开腿,高高地捲起袖管,将眼镜推到额上,两只瞪得极大的牛眼睛,恶狠狠盯着大家,恨不得一口将我们统统吞下去。 我们早已习惯了咒骂,只把它当作牛吼犬吠。我们走到台前,还没有站稳脚跟,台上的门片似的焦大,就命令我们转过身来,排成两行,分别站在斗争台的两侧,面对台下的人,低头认罪。我侧目窥视台上,平日主持斗争会的虢栋臣,裤管高一只,低一只,歪站在一旁,「门片」捋袖蹬脚,站在台中央。大将出场主持今天的斗争会,显然,今天唱的戏非同一般。「门片」,用白袱子将个头挽成个倒置的巴斗,大冷天,灰色的列宁装棉袄敞开,心窝里露出一撮黑油油的毛,皮球的肚子上系条黑色的腰围巾,一双深筒乌靴闪着光。他擎着鞭子,如狼嗥虎啸: 「你,你,你***,人小鬼大。当了右派,坐着一屁股屎,还不晓得臭。老子今天就是要打死你,断了你,断了你这条祸根!」 「门片」的前面,有个人赤膊短裤,跪在禾刷子上,仇恨的鞭子如雨点般地勐抽,可他仍然像犟牛一般,高高地昂起头。真不愧是反面教员中的姣姣者,铮铮铁骨的好教授。这情境,真让人想起前清时将要凌迟处决傲慢的死囚——谭嗣同。 台上声声如牛吼,可台下乞乞笑不休。有人故意嗡声嗡气、怪腔怪调地挑衅问: 「这傢伙到底犯了什么罪?这傢伙到底怎样不老实?大队长,您就明白地告诉我们,好让我们受一次深刻的教育。」 「这怎么能说明白?他要是说出来,不是把『鸟**』的**也露出来,给自己画了幅惟妙惟肖的漫画像?!」
第583页 「党制定了《三大纪律,八大注意》,犯人就是犯了砍脑壳罪,明天要杀头,今天也不该打骂。你们这么做,还算不算**?」有人在台下轻声指斥道。 「他算什么**?解放前他是在怡情园窑姐胯里熘来爬去的下三烂。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不知怎么竟钻进了**?」 从大家小声的讥诮中,我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焦礼达以把我们当牛马役使为乐,大家都怨恨交加,工间休息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焦礼达往往装做没听见。可是,这次黎疾凑了这么四句顺口熘: 东方未亮就鸣锣, 房中充满阿哟哟。 只有某人真快活, 高唱梭梭咪乃佗。 大家说,「『东方未亮就鸣锣,房中充满阿哟哟』,嘻嘻,有意思,真有意思!『只有某人真快活,高唱梭梭咪乃佗。』嘿嘿,有趣,真有趣!」 这几句顺口熘一出来,农场里就颳起一阵风。大家都背着焦礼达经常念着,打趣取笑,没想到才初师毕业、刚过了十七岁生日的叫匡朗的这个楞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觉得这顺口熘新鲜,竟把它当歌唱。这天下午他又肆无忌惮地在唱,被焦礼达、虢栋臣逮住了,这就成了替罪羊。 台下的人叽叽喳喳,嘻嘻嘿嘿,低头鼓譟。「门片」似乎听到了什么,问他们在说什么,问了这个问那个,都说不知道,没听到。虢栋臣恨得咬牙切齿,就把满腔仇恨发泄到匡朗身上。没想到嘴上没长毛的匡朗,平日说话没遮拦,此时嘴巴却很坚牢。一声狼嗥一虎鞭,沾着肉的鞭子滴鲜血,可不管怎么逼问,匡朗就是不答话。 「这首打油腔是我编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要打就打我吧!」台下有个人,霍地站起来,愤怒地沖向台上,抓住虢栋臣扬起鞭子的手,恨恨地说,「每天天不亮,你们硬着公鸡嗓子,哼着歌曲敲破锣,如狼似虎,逼着我们出工,不管我们的死活。可是你们什么都不干,整天不是打朴克、弄吃的,就是睡大觉。难道这打油诗说得不实际?」冲上台的原来是个个头不高的的小伙子,他声音嘶哑,黑瘦的像根枯树枝,我真担心他瘦弱的身体承担不起这副重担!大概他知道焦礼达、虢栋臣不啃骨头,专吃豆腐,认为匡朗软弱好欺侮,就先杀这只鸡来「儆」他们这些「猴」。他也不忍心匡朗代自己受过,于是就挺身而出,肩过自己应负责任。 「焦大」见他逼问,心里早有三分怯意,因为焦大似乎知道这个人了解他过去的那本见不得人的帐,他怕揭老底。不过,稍稍迟疑之后,「焦大」觉得无论如何,他不能在右派面前示弱,于是装怯作勇,高高地扬起鞭子厉声威协道: 「怎么?怎么调皮捣蛋的又是你?别人不敢走钢丝,可你偏要揽下这要命活。你们,你们这些右派,思想极端反动,不磨得你们喊爹叫娘,白天黑夜喊唉哟,又怎么能脱胎换骨?至于我们左派嘛,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难道你们右派还管得着?你,你快点回去,快点回去,这儿就没你的事!要不然,小心你的皮肉绽开花。你知道吗,老子的鞭子从来就是要吃荤!」 「左派?从怡情园里的伪师长九姨太的胯下爬出来的,也是左派?那么,这里个个都是左派,还有什么右派呢?」伪师长胡光球的九姨太是怡情园的妓女,解放前,焦礼达曾在怡情园,卑躬屈膝地侍候过她,解放初期,昆师的许多学生都知道。大概这个人也是昆师的学生,他撕去焦礼达的假面,狠狠地戳他的嵴樑。大家都恨透了焦礼达,见他仗义执言,为自己出了口气,于是都挺身而出,争着揽责任: 「别怪黎疾,这首诗是我写的!」 「别怪黎疾!这首诗是我写的。」 「嘘一一,这傢伙原来是伪师长的小舅子!臭婊子的大表哥!居然也摆臭架子!」这时,台下一片嘘声,一片譁然。…… 混乱中,我扭过头去仔细一看,灯光虽然暗淡,声音变了,可我确确实实看清了,他就是黎疾。两年多不见,他竟黑瘦成这个样子,乱蓬蓬的干枯的茅草似的头髮像鸟窝,久已不刮的鬍子像把破棕刷,天气这么冷,他居然只趿了双破鞋没有穿袜子!要不是有人直唿其名,我还会把老朋友当作犯人或乞丐。见大家这么同仇敌忾地嘘骂,「门片」恼羞成怒。眼睛瞪大如铜铃,鲶鱼嘴歪得似撮箕。当年在昆师他经常穿着西服装阔老,其实是个油腔滑调的剃头匠,如今旧店换了新招牌,混迹革命,穿上了农民装。披上了羊皮,可狼的本性却变本加厉了。他一把揪住黎疾的头髮,啪啦啪啦批嘴巴,打得黎疾口流鲜血,然后张开鲶鱼嘴巴叫: 「你,你,你死一样哈气的叫驴子,还敢污衊左派,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洒臊尿!今天,今天老子就要了你的命!」焦礼达简直发疯了,丢下鞭子,抓起一根倒在一旁用来抬东西粗竹槓,恶狠狠地勐击过去,黎疾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鸟**』打死人啦!」「『鸟**』打死人啦!」愤怒的人群里,发出的唿喊如山唿海啸一般。 第六章夜茶品梦 11学舌遭毒打,一声狼嗥一虎鞭;挺身揭老底,撕开假面戳嵴樑3 此刻,我的心也刀割一般地痛。我想鱼游于水,鸟飞于天,何等自由,何等惬意!虽然也有人撒网张罟,鱼鸟备受其害,但是网罟不可能遍及所有的山川水域,鸟兽们还有比较广阔的生存的夹缝。而人呢?只要一声令下,网罟遍于山陬海曲,虾蟹鼠雀,也无所遁逃。冤狱丛集,谁也难觅这生存的夹缝。难怪苏东坡长嘆『常恨此生非我有』,陶渊明也以『尘网』喻人世。原来自古以来,人们都是被人驱赶着上屠场的浑浑噩噩的牛羊。你赶过来,我赶过去,即使秦王汉武也不能倖免。不然,怎么会出现尸车挂鲍鱼、儿子弒君父的咄咄怪事。做人做到这份上,真的远不如禽兽。
第584页 就在这时,「门片」抡起竹槓扑打的时候,我见事不妙,立刻冲上去,夺过焦礼达手中的竹槓,瞪着仇恨的眼望着他,怒不可遏地指斥道: 「你们把人往死里打,你究竟想做日本鬼子,还是要当gmd特务?焦礼达,你认识我么?我是竹海,昆师时你的旧相识。肃反镇反时,昆师深挖**,曾派人到怡情园去调查,调查人员中就有我。你在怡情园的见不得人的那本烂经我知道。你一厢情愿,想傍着胡光球九姨太的大腿,求得gmd要员的青睐,可他们没把你放在眼里,你羊肉没吃着,反而沾上了满身臊?那时你还求过我,说树有一层皮,人有一张脸,千万别让大家知道这些事。当时学校党组织认为,你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工人,但毕竟不是gmd。这样**宽容了你,组织上没追究,我也没声张。谁又想到你本性难移,时过境迁,一有风吹草动,你又沉渣泛起,兴风作浪,再干那些gmd曾经干过的事?黎疾说的全是事实,你要不要我再补充?」 「打死他,打死这个日本鬼子!」 「打死他,打死这个刽子手!」 台上台下,摩拳擦掌,一片怒吼,人们如海浪一般,涌向前台。 虽然焦礼达劣迹斑斑,但他毕竟不是阶级敌人,何况现在他是名正言顺的领导。图一时痛快,乱沖乱打,势必会酿成重大事故,弄得不可收拾。于是,我又只好强压怒火,开导大家说: 「伙计们,药不能乱吃,话不好乱说。焦礼达虽然胡作非为,在学gmd,但他毕竟不是gmd,他还是个工人。我们不要像他那样,说过头的话,採取过火的行动。现在请大家安静,就让焦礼达说个明白。」 焦礼达、虢栋臣,原以为通过斗争匡郎,杀鸡儆猴,可以树立自己的威信,谁想到半路上撞出了两个李逵,两个李鬼实在无法招架,顿时酥软下来,十分尴尬地低下了头。不过,焦礼达毕竟是在怡情园混迹多年的老油条,见过大风大浪的洞庭湖的铁麻雀。不自在片刻之后,也就镇静了。他是这里的领导,手掌虽小,还是可以遮住这一片天,而我们是右派,胳膊无论如何扭不过他这条大腿。于是他又像撒了石灰的田里的泥鳅,高高地昂起头,跳起脚跟直嚷骂: 「竹海,你,你血口喷人!你,你攻击党的领导!你是个死不悔改的右派,现行**!把他抓起来,抓起来!」主人一声吼,虢栋臣死死钳住了我,众喽罗一哄而上。焦礼达又在筐上抽出一根箩索丢过去,喽罗们就乱七乱八地捆绑我。虢栋臣又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根竹篾条,狠狠地抽打我。大家极端愤怒,不约而同地齐声高喊,冲上台去: 「不许打人,反对法西斯暴行!」 没想到冲上台的人过多,垮嗒一声,搭台的几条凳子的脚折断了,台塌下了。几个职工都四脚朝天,跌倒在门板上又滚下了台。焦礼达更是用力过勐,踩着的一块门板,门板勐地一翘,他一个倒栽葱,被掀在泥地上,弄得满嘴满脸都是泥。额头碰在门板角上,碰了个窟窿直冒血。虢栋臣也一个趔趄,跌到台下,掉了眼镜,他一边慌慌张张地在地上摸,一边焦急地喊道: 「没有眼镜,我就是瞎子,我就是瞎子!竹海,竹海,老子一定要剐你的皮!」 此刻,真像看到了伟大的笑星的最出色、最精彩的表演,台下一片嘘声、笑骂声: 「哈哈,杀鸡儆猴,可如今杀了猴,却不能儆住鸡。哼!你们这些鸡啊,真太无法无天!」 「嘿嘿,时代不同了,笨猪也能变神猴,你看他活灵活现的表演,哪一点比不上侯宝林!」 「是啊,猴子坐在板凳上,俨然像个人样子;一旦栽倒在地,就是一只让人哭笑不得的大马猴。呵呵呵呵。」 「一心想害人,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真是天报应,哈哈,真是天报应!」大家又笑又闹,我们这些被压在五台山下的人,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 焦礼达受了众人的羞辱,简直成了一头受伤的野兽,拾起丢落在地的竹槓,疯狂地向我扑来。就在这时,工棚里传出一声愤怒的指责: 「打狗也得看主人,竹海好歹也是我手下的人,我那个中队的副队长,没有我的命令,天王老子也不能动。焦礼达,你真是癞子打伞,无法无天!」话音落处,像一截黑木桩的梁大胆,从茅棚里蹿出来,抢过焦礼达手中的竹槓,横扫过去,「焦礼达,老子打老蒋的时候,你还在舔九姨太的屁眼;老子打美国佬的时候,你还是个剃头匠。你算什么东西,敢爬到老子头上拉屎拉尿!『鸟**』,你要胡作非为,老子也就目无王法,打死你们这几个王八蛋!」说着,扬起竹槓就噼。焦礼达见势不妙,避开竹槓后,就夹起尾巴逃回草棚里去了,几个职工便立即赔罪,给我解开绳子。虢栋臣见事不妙,就脚板上抹清油,高唱「熘之经」。梁大胆「三句好话、抵不上一马棒」的伟大理论,在这里又得到了一次最可靠的验证。 原来梁大胆自从遭遇过「火烧中游」的劫难以后,对以势压人、动不动就打骂的阶级斗争,已深恶痛绝。他奉命把这批反面教员送到这里以后,就到草棚里睡觉去了。到斗争台垮塌时,剧烈的吵闹,超过了他如雷的鼾声,打破了他的美梦。他跳起来一看,见我被几个横蛮无理的人绑起来了,他便跳出来大反西天。接着,他集合他管理的一百多人,不打招唿,忿忿地离开了一中队。
第585页 仍然朔风冷冽,皓月如银,严霜铺地;广阔的湖面上的如绸缎般的涟漪,仍然跳金跃银;远处连山,仍然如如万马竞奔。无一丝云影的蓝天,昭示了我们的清白,天真的星星,像孩子一样,快乐地向我们眨眼。此刻,我们只觉得觉得祖国河山的无比壮丽,丝毫也没有感到严寒的威协。都觉得,只要地下的火种不灭,人间就不会永远是冰雪覆盖的冬天…… 第六章夜茶品梦 12声声泪,「梁祝楼」生人话死别;切切啼,苦命人夜半嘆命苦1 「竹海啊,你这里说的哪里是什么『柳暗花明』的热恋,简直全是走投无路的哀鸣,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尤瑜站起来望着对岸北塔模煳的影子,十分不满地说,「你将一切事物置于暗夜里,即使是庞然大物,就像对岸的北塔,也会模模煳煳,让人觉得江山不可復识。竹海,不要卖关子,你就直来直去,痛痛快快,把你与新荷最激动人心的热恋的情节说出来。」 「水有源头树有根。不说出这源与根,又怎么能全面认识水与树?天下黄河十八弯,事物发展,曲曲折折,一时怎么能看到它的源头与终结?你要想真正了解它,你就只有静下心来,慢慢听我说。」竹海见尤瑜急切想了解事情的原委,又故意卖关子。然后痛苦地对尤瑜说了黎疾与彭芳离婚的事—— 这次斗争会,虽然我们受到了极大的委屈与侮辱,但是我们也有不少的收穫。首先,焦礼达发现我们并不是一团柔软的面,可以任意搓圆或捏扁,而是一只只刺猬,抓住它就会扎伤手。于是,他们就向上级汇报,要求法办其中为首的闹事者。上面派人来调查,梁大胆为他们奔走唿告,说这不是右派闹事,而是焦礼达他们处事不当。他对来调查的人说,过去,这些人在言论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已被戴上右派帽子,开除了工职,被监督劳动。如今他们又没有触犯刑律,就因为他们说了几句干部不参加劳动的话,难道就判他们的劳改、杀他们的头?他们已经戴上了一顶帽子,就凭这事,我们还能给他们再戴上几顶什么帽子?来人觉得梁大胆说的很有道理,严肃批评了焦礼达不做思想教育工作,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力量,反而滥用斗争,激化了矛盾。并告诫他们: 「我们与右派的矛盾,是敌我矛盾,但在特殊的形势下,我们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并没有判他们的徒刑。他们如果老老实实,我们应该给他们自由。你们自己也应该检点这的行为,不参加劳动,专门吃喝玩乐,这怎么是**,这怎么算是建设社会主义?」 来人给他们狂热的斗争的头,泼了一瓢冰水,他们的头脑大概清醒些了,以后就只像鬼魅一样,暗地里害人,公开的斗争会就开得很少,即使召开,也不敢随意打人。此后,右派们自由来往,他们也不视为非法。我更因为这次斗争会,得知这近在咫尺的湖洲上,还有与自己交往密切的黎疾、尚文的存在。此后,劳动之余,我们频频相聚,纵谈古今,不觉孤寂。 我们在这封闭的「孤岛」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知道春夏秋冬的递禅,久违了星期假日,亲情、友情、思想,似乎与汗水一併渗入了地底,自己纯乎成了一架劳动的机器。可一个突然事件的出现,又使我们又记起了寒假的来临。 一天,我也不知道是初一还是十五,恰好场里移栽萝蔔的任务完成了,风雪很大,农场就破例放了半天假。被剋扣了三分之一的不足三两米的如粥的饭,刚下肚,暂时阻挡了飢饿的兇勐的攻击,可一会儿,飢饿与寒冷又捲土重来,大家只好赶快钻进了被窝。我惦记着日前黎疾的被打伤了的腿。我知道他的性子很倔,担心他的心情很糟,破罐子破摔,不去治疗,将来会落得终身残疾。工作被开除了,我们虽有脑,可这脑力无处使力,今后全靠发达肌肉与健全的四肢讨饭吃。无论如何,我也要开导他珍惜自己的身体。于是想利用这个难得的空闲,去看看他,看有什么地方能帮点忙。 以往在工作岗位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么就怎么着,觉得自由如地里的泥土,恆河的沙粒,太多太多,并不觉得怎么珍贵。可是,这两年多来,被关在笼子里,还用根绳子牢牢拴住,一刻也不许动弹。有了这种长期失去自由的切肤之痛以后,才真正认识到自由如空气和水一样,人们须臾也不能离开它。难怪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要发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千古慨嘆。今天,能够在广阔无边的天宇下,这么独来独往地自由自行走,那简直是沧海变桑田,是件多么富有有意义、令人高兴的事!我真不知如何感激梁大胆才好。 我昂首快步走在空旷的湖洲上,朔风似泠泠的凉水沃面,雪片如漫天白鹭翻飞,地下铺了层厚厚的棉絮,湖面波动着腻滑锦绣。我未觉察到一丝一毫的奇寒,倒觉得心里的温暖如无边的春天。以往这三里路,犹如分隔北国南疆黄河楚界,即使近在咫尺的「比邻」,旷若「天涯」,天各一方,彼此可望而不可企及。没想到今天竟似迳庭相连,可以自由来往。走着走着,顷刻蘑菇状的牛棚就显现在我的面前。对阔别多年的兄弟,我确实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我即刻像鸟儿一样飞过去。 近了,近了,我见到了他们的茅棚上升腾起的裊裊青烟;近了,近了,我听到了人们的笑语如浅滩的溅溅流水,这是一幅多么柔和、生动的社会画图。可是,就在此刻,我却听到了一个极不和谐的嘤嘤的哭声。怎么?这里又在开斗争会!不对,这个大队的右派都是男的,而这哭诉的分明是女的。我快步走向牛棚,突然从旁侧的『梁祝楼』里走出来一个人,紧紧抱住我,惶急地说:
第586页 「竹海,竹海,你来得正好!别人的爱人来了,『梁祝楼』里总会传出几声欢歌笑语,可黎疾的爱人来了,他们哭了一晚,如今还在抱头伤心痛哭。我左劝右劝苦苦劝都他无用,你是他们最要好的同学,快去为劝劝他们。」抱住我的人是尚文。艰难的生活,使他瘦了一圈,身子像根竹竿,显得更长了。他泪眼汪汪,说过这几句后,嘴唇还嗫嚅着,看来他还有许多话要说,可就是说不出来。 第六章夜茶品梦 12声声泪,「梁祝楼」生人话死别;切切啼,苦命人夜半嘆命苦2 原来自上次斗争大会以后,一中队出了许多事,右派们虽然不敢放屁,可有些右派的老子不是右派,也不是地主**,他们囿于亲情,就站不稳阶级立场,要为右派儿子说几句话。特别是匡郎的父亲,性子火暴,还是个干部,他见儿子遭了毒打,他就替儿子告了长假,把儿子带回了家,还告发到了县里。他说他要儿子不要官,大不了再回家当农民。县里的领导虽然觉得他的立场问题很严重,但他毕竟贫农出身,只撤了他的不入品的官。不过,县里有些领导也认为,右派虽然是阶级敌人,但他们毕竟是人啊,不是野兽和畜生。党中央的政策宽大为怀,将敌我矛盾当作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将人往死里打,比对待畜生还过分,这不符合党的政策。于是也派人到农场里去处理这事,一方面夸农场干部职工警惕性高,立场坚定,另一方面也不疼不痒,对他们进行了「严肃」的批评,说弦绷紧了会断,老是下暴雨,河水就会泛滥成灾。焦礼达从上级的话里意识到,他自以为「功」的,反而变成了「过」,做了好事反挨批,受了委屈心理不平衡,更害怕诱发黎疾等一干右派戳他的嵴樑,进一步揭他的老底,从此住进了场里干部宿舍的自己的房间,再也不过问这里的事。此后虢栋臣也像敲掉了牙齿的老虎,烧掉了须的猫,心里惴惴,行为怯怯,认识到自己过去鸣放时言语不慎,早就害了冷病,今后哪里还敢吃西瓜。为了迎合右派们的心理,也效梁大胆的做法,在右派住的牛棚外搭建了一间草房,给久已乖隔、来场探问的旷夫怨女住,不过,为了不使人觉得他在舔梁大胆吐出的痰,吃他拉出的屎,他建的草房不叫「鹊桥居」,他搜尽枯肠,反覆斟酌,美其名曰「梁祝楼」。 大家听了都笑着说,仅一层的草房也称「楼」,那么,这房子的下一层岂不在地下?那么,住进这房子的人,岂不魂已归地府?梁祝有情却无缘,这不明明在咒人入地化蝶快点死?不过,怨归怨,做归做,如今右派分子的因缘的脆弱胜梁祝,只要能有鹊桥相会,就是相逢在十八层地狱也高兴,因此,这个「梁祝楼」啊,仍然给这些在苦难中煎熬可怜人,带来些须的欢乐。不过,这「梁祝楼」啊,却没有带给黎疾和彭芳一丝一毫的慰藉,他们哭哭啼啼,唱了一夜的「楼台会」,如今还呜呜咽咽,还要继续唱下去。他们又不是林黛玉,哪里有这么多眼泪,禁得住春流到夏来秋流到冬? 我听到尚文这么说,想起他们过去走过的荆棘丛生的坎坷路,不禁鼻子一酸,慨嘆这对苦命的人儿,真的命比黄连苦。我快步掀开草帘,快步闯进了一丈见方的「梁祝楼」。唤了声黎疾,黎疾还没反应过来,像触电一般,披头散髮的彭芳,即刻松开了抓住的黎疾的手,扑过身来,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红肿如桃的泪眼痴痴地望着我,声泪俱下地说: 「竹大哥,怎么我们的命这般苦!解放了,才从狼窝里走出来,没过上几天的好日子,又掉进了虎口里。如今天容不我地不收,今后哪里还有我们走的路?竹大哥,你说,你说!我们究竟有什么错?」 我听她说,也不禁泪如雨下。如今她是人民,我是右派,她不过是霜,我才是雪,她这个比我自由的明眼人,竟然问道于盲,这是何等的悲哀啊!对她提出的问题,我不知如何回答,也找不出能安慰她的话。我视线只好越过她的头顶,看着踞坐在床上、潸潸落泪的黎疾,别开话题,焦急地问: 「黎疾,黎疾,你的伤究竟要不要紧?」 「人活到这分上,多活几天,就多受一些苦,这日子真的生不如死,缺只胳膊少条腿又何妨?可是,我,我还有老母在受煎熬,还有彭妹妹在为我流眼泪,我怎么就能撒手别人间?竹海啊,这往后的日子,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过?」黎疾捶着搭草房的柱子,痛不欲生地说。 「黎疾,黎疾,蝼蚁尚且偷生,生为万物灵长的人,怎么能说这种丧气的话!车到山前必有路,绝处逢生的奇蹟不也常有?何况我们还远远没有到绝处。现在重要的是要养好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上前一步,缓缓掀开他那很久没洗的破被子,只见左脚的脚踝红肿隆起似面包,脚背上张开大口流血水。我轻轻地按了下,伤处冰凉冰凉。他痛得眼泪簌簌地下,我不由得泪下如涌泉,无限伤心地说,「黎疾啊,看来这伤很不轻,你的抓紧治疗莫延误。如今我们已被开除了教师职务,往后全仗体力劳动谋生,你如果耽搁了最佳治疗时机,落得个半身不遂,后半辈子就无法过!」 「怎么治疗?我被打伤后,送到农场刚刚成立的卫生所。医生说是脚踝扭了一下,养几天就会好,不需要用什么药。我告诉医生,脚掌上有块骨头凸起,是不是骨折或脱臼,请他仔细瞧一瞧。医生此时就横瞪眼睛破口骂,『你污衊左派,挑动右派攻击党,你死有余辜,打跛一只脚,算是便宜了你。哼!还想别人把你当作受伤的英雄来治疗,别做你的春秋梦!我这里从人道主义出发,给你一点药,算是医治一条受伤的咬人的狗!』说完,包了几粒消炎丸子,丢给我指头大一瓶碘酒,小半瓶红汞水,就变把我推出了门。竹大哥,如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我当了右派,被赶出了人民的队伍,就猪狗都不如,到哪个医院治疗都一样。我又怎么还能抓住最佳治疗时机,治好自己的伤?但愿没有毛的鸟儿天照应,能留下这条命,至于跛了一条腿不要紧。」黎疾十分沮丧,忿忿地说。
第587页 「人上一百,五艺周全,我想我们中间定有能治病的人。黎疾,你不要过于悲观。我们分头去找找,定能找到能治好你腿伤的人。」此刻,我虽然不是高个子,对这事心中无底,但也只好这么宽慰矮子的心。 「竹大哥,你能力强,人缘广,有了你这句话,黎疾治伤的事,我就放心了。」听我这么说,彭芳抹掉了眼泪,凄楚地说,「不过,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偏遇打头风,这边迫得紧,那边也逼得急。他们说,上面有政策,凡是国家工作人员,所有右派的配偶都得划清阶级界线,与右派分子离婚,否则,一律开除工职。我被开除不要紧,可是,可是黎疾家还有老母要赡养,我腹内有儿子要出世,没有这几块钱的工资,叫我怎么去养活他们?昨晚我与黎疾商量了一整晚,黎疾决定与我离婚。我们才恩恩爱爱生活了两年,就这么劳燕分飞,我,我实在不甘心!」说着说着,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怎么会这样,上面明明规定,是**员的,一定得与右派配偶离婚,否则开除党籍。对非党员,没有明文规定,怎么也这么执行?何况即使是党员违反这一规定,也没有说要开除工作。这不明明违反党的政策?」 「竹海啊,执行政策,歷来是『宁左勿右』,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认为,『左』是态度问题,即使过『左』,造成重大损失,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批评几句;『右』是立场问题,屁股坐歪了,就是与阶级敌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此后就可能被抛入**营垒。我们在整风中并没有『右』,只是由于没有『左』,就陷入了不可自拔的阶级敌人的泥坑,这就是有力的证明。现在的那些所谓左派,以昧着良心整人为立功,他们什么事的干得出来。听彭芳说说他们学校的做的事,你就会觉得如今是哈哈镜里看世界,什么人的脸谱都变歪变扁了。你还想他们执行政策,后半辈子能凭藉自己的辛勤劳动平安过下去,真是缘木求鱼做美梦!」黎疾咬牙切齿忿忿地说。 「竹大哥,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飞升。过去如此,如今何尝不一样。姚令闻踏着所谓右派尸骸垒就的台阶,青云直上,当上了区长,尔后,水涨船高,他们那一伙都当了官。赖昌先当校长后当乡长,劳昆始任教导主任再任校长。如今他们的头脑膨胀得如笆斗,他们云里雾里,不认得别人,也忘了自己祖宗究竟是谁,他们什么坏事都敢干,还顾及什么政策不政策。他们是靠斗争别人起家的,他们的看家本领就是立起良心、挖空心思害别人。你们这些右派离开了学校,他们觉得碍眼的另一批人,就填补了这个空缺,成了他们操刀待宰的牛羊。我是右派的妻子,攻击的矛头当然首先指向我。县里的整风会结束回到学校,他们就大会小会,大轰大擂,批我严重丧失阶级立场,与右派分子同穿一条裤子,同一鼻孔出气。如今他们又根据上面的所谓政策,逼着我马上与黎疾离婚,否则,就开除工职。我极力辩解,说我不是党员,不符合这一政策,他们无权开除我。可是越辩越冤,越辩,他们越说我反动。他们说到做到,停止了我的教学工作,逼我做勤杂工,扫地养猪,每月只发十五元的生活费。我不服,到县里反映,接待的干部反而斥责我说,『你如今没有儿女,没有牵挂,要求你与阶级敌人划清界线,这是组织对你的最大的关心,你怎么竟这么执迷不悟?』而对学校领导的胡作非为,不置可否。看来,等待我的,只能是被开除,今后的日子我真的没法过?」彭芳哽哽咽咽地诉说着近一年多来她的痛苦经歷。这些不可思议的咄咄怪事,如五雷轰顶,使我气得浑身颤抖,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般畜生!根本没有一点人性,真该千刀万剐!」但是继而我又想起,压在顽石下的竹笋,是无力掀翻石头,见到天日的,该千刀万剐的不是竹笋,而是石头,可如今你一刀也割它不着。于是,我也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三个人泪眼相望,泣涕涟涟。最后,还是我打破语噎僵持的局面,劝导她说,「彭芳,结婚不过是爱情的一种公开的形式,并不是它的实质。这种形式限制不了爱情的实际内容。你们俩的感情经过了风风雨雨的考验,就是海枯石烂你们也不会变心。无论如何,你们也不会因为被逼离婚,这种感情就消失。为了度过这一难关,你们就暂时办个手续,骗骗他们。只要心在一起,任何人也无法分开你们,事过境迁,你们又可以重新结婚。黎疾,你认为怎么样?」 第六章夜茶品梦 12声声泪,「梁祝楼」生人话死别;切切啼,苦命人夜半嘆命苦3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彭芳就是想得太多,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当,哭哭啼啼,烦烦恼恼,商量了一个晚上,还没有想出个好办法。既然你也这么认为,事到如今,也就只有这条路可走。」 「黎疾,你真是猪脑子。我不是告诉你了么?他们难道就只逼着我们离婚就了事?他们会上公开逼我离婚,会后又像毒蛇一样缠着我。这半年来劳昆找了我好几次,他说离了黎疾,不过是摔掉只烂草鞋,他会给我介绍个政治上可靠的好伴侣。赖昌也没少缠我,说他今后对我一定如何如何好,他什么下流的话都说了,什么卑鄙的事都想做。我怒斥了他,拒绝了他,就被他们停止了工作,今后我还有什么好结果。」说着说着,彭芳号啕大哭起来。草屋外北风怒吼,大雪纷纷扬扬,搅得整个世界没有一处宁静,她真正觉得到了世界的末日。不过,我总以为车到山前必有路。此时,我想起了尤瑜。他对任何人都愿意无私帮助,何况他们还有一段真挚的感情。于是,我就提醒她:
第588页 「彭芳,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去找尤瑜,凭他往日对你的感情,他会不遗余力帮助你,将你调出这个虎狼窝。但是,前提你得先与黎疾办好『离婚』手续,因为只有你与『阶级敌人』划清了界限,他才有理由好帮你。」 听我这么说,彭芳哭得伤心。她哽咽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地说: 「竹大哥,我对不起尤大哥,以前我们确实感情很融洽,可是他还有些情感纠葛没理清,当时我答应等他。可后来我妈说,既然尤瑜心里另有所属,就让我与黎疾结了婚。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没等他,现在,我怎么还有脸再求他?」 「尤瑜死心塌地地认准了池新荷,你与黎疾结婚没有错,你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他。应该说,从实际出发,他倒有几分对不起你。他如今当上了县委副书记,这事他一定会给你办好。」 听我这么一说,黎疾也记起那时尤瑜一直把她当亲妹妹对待,他忠心希望她与自己好。如果知道她目前的困难处境,肯定会设法帮助她。只是黎疾又觉得自己身陷不可自拔的污泥坑,帮他们会让他溅上一身污泥浊水,现在看来,除了离婚,再没有别的选择。他当即向彭芳表明了态度: 「芳妹呀,我们心心相印,只要人在,感情就会永存,滚滚滔滔的天河不能阻止牛郎织女来往,那么谁也就不能分开我们。竹兄的这番话,让我茅塞顿开,有了主心骨。『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只要我们的『青山』,没有被汹汹的浊浪吞噬,我们的情感的『夕阳』还会『红』起来的。倒是竹大哥的情感如理不清的乱麻、解不开的结,池新荷如今像坐在火炉上烤,反倒不好处理。」黎疾痛下了决心,心里畅快得多了,转而来开导我。 「我有什么理不清的乱麻、解不开的结?我与新荷没有结婚,她没有背上我这个沉重的千斤闸,她是个自由人。感情的旧苗死了,冬天过去,新芽定会再生。以她的才能与勇气,不倦地去追求,她的生活一定会灿如晓日,红霞满天的。」我为了宽慰他们,故作镇静,说了这番话。其实,我心里十分矛盾,我希望新荷忘却我,可是我知道她像我不能忘却她一样,她无论如何也抹不掉我在她头脑中的影子。我只想她还以为我去了西北,如朝露蒸发了一样,永远不知道我的消息,日子久了,时间会抹平旧的伤痕,开始新生活。 「唉!你说得倒轻巧。竹海呀,你以为她的灵魂就像块黑板,你闯入她的生活,只是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随便可以抹掉的。你可知道,你在她灵魂的镌刻的字,是那么清晰深刻,即使暴雨激浪,勐火冰雪,也无法剥蚀它。如今,外界的种种压力如一座座泰山压着她她内心的无边的痛苦似强酸腐蚀她,她目前她的处境,简直是被放在火上烤。」彭芳深深地嘆息着,痛心疾首地说。 「怎么会这样呢?她虽然与我有些瓜葛,但她毕竟不像你彭芳,是右派的妻子,她的境况应该比你好。何况她还有个当县长的爸爸,别人整她,应该有所顾忌。」我大惑不解地说。 「顾忌?如今形势大变了,他们还顾忌什么?整风中,先是池县长曾为一些正直的人,说了些公道话,特别是他为洪鹢鸣冤叫屈,为永远打包票,引起五人小组的强烈不满,后来定为中右,撤消了县长,发还莲师教书;嗣后审干,又说他是三青团的分队长,他否认这事,组织就说他隐瞒歷史问题,不老实,停职反省,交代问题。后来,据当年池县长的高中同学回忆,那是一次做完晨操以后,学校的三青团组织宣布,所有的在校学生集体加入青年团,还宣布了他任分队长。大家没有把这当回事,都以一笑付之,随后也就忘却了。而当时他回家了,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没有想到,如今居然把当年大家不当回事的事,重提起来,居然当作了天大的事。说他是漏划的右派,混进党内的**。从此他被搅在浑水里,怎么洗也洗不清。最后被遣送到北湖那个血吸虫猖獗的农场去改造。如今她爸不仅不能保护她,相反,倒成了她泰山一般重的包袱。他们还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老子反动透顶,儿女怎么会不反动?如今,我还有个右派老公,而右派是致人死命的高压电,又怕我是电的良导体,与我支支吾吾频繁套近乎,难免高压电要了他们的命,因此他们的咒骂虽然如炸雷,但怕接触遭雷电。你虽然也如黎疾一样是高压电,但新荷没有与你结婚,就算断绝了电源,他们就毫无顾忌,她的情况比我更糟糕,情势比我更危险。姚令闻经常来骚扰,瘌痢头、老棍子时刻盯着她,拉拉扯扯不停歇。不顺他们的意,恶语毒言千般侮辱还不够,更用牛马活镇日彻夜折磨她,她简直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她,她真是个苦命的人,她的命比我还要苦!」 彭芳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使我混浊的思想天空,骤然乌云滚滚。以往,我总以为断绝了对新荷的情思,割断了与新荷的联繫,她就能获得安宁,久而久之,新荷忘却了我,进而能追求到自己应有的幸福。我向来凡事都往最坏处想,万万没有想到此次竟超乎我的预料之外,现实变得比我预想的还残酷百倍!漫天的风雪纷纷扬扬,捲起的一堆堆雪,散落在湖洲上,像一座座坟墓。人说生命是最宝贵的,因为她只要一次,因此,求生是人的天生的本性,甚至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我如今像鼠疫霍乱病菌一样,接触了谁,谁就无法脱身。我害苦了与我曾有过友好接触的人,尤其害苦了自己最亲的人,我真恨自己比魔鬼还可恶。因此,我真觉得自己生下来,本身就是个极大的错误,要是我真的能钻进坟墓里去,岂不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岂不让这个世界干干净净?我发狂似的捶着胸脯号啕大哭,将自己的头向草房的房柱上撞过去,想即刻了却此生,向过去对我友好的人谢罪。
第589页 黎疾彭芳见如此,也慌了手脚,他们立即双双抱住我,苦苦相劝。原来我是来劝他们,现在反过来他们来劝我,于是我们三个就抱在一块,伤心地哭起来。还有什么办法呢?望门外,天,风雪肆虐;地,白茫茫一片。可怜的人啊,真渺小得不如一只蚂蚁,哪里还有出路?哪里还有归宿?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没有什么话可说,再没有什么话要说,我们就这么痴痴呆呆,泪眼久久地相望着。 这里的人的神经早麻木了,对哭泣与眼泪,早已司空见惯。开始,我们的喁喁的哭声,大家置若罔闻,及至号哭震天,雨泪滂沱,尚文和大家忙赶过来劝说,可他们也只是感喟连连,觉得无话可说,只好陪着我们坠泪。 以往,人们常说的家常便饭,虽说它不那么丰盛,可是到处有吃,常常有吃。可是那个年代,每人每餐在定点的食堂只有那么一钵稀饭。吃饭过了此店,就没有那家,我不属这个食堂,当然没有吃的。黎疾说端来分食,就那么一点,进了他们的口,到不了他们的肚里,我怎么还能忍心去分食?于是就起身告别。我一再嘱咐,我在这个农场的消息,决不能让池新荷知道,使她还认定我在天山脚下,以牛羊做伴,与艾青为伍,让她心中仍然能浮起片幻梦的云,决不能让我的地狱生活,把她已不安宁生活,也搅成地狱。彭芳再三首肯了之后,我才走出没有楼的「梁祝楼」,钻进风雪里去。也不知是有了某种预感,似乎觉得这就是与他们生离死别,我走出了老远,屡屡回望,还见到他们在痴痴地流泪…… 我缩颈弓背,踽踽地走在空旷的湖洲上。飕飕的朔风割面削骨,纷纷飘落的雪片,如绵绵送葬的人的飘动的白衣,地上层层叠叠的雪堆,似挤挤挨挨的坟冢,湖面涌动诡谲的如山的波涛,那是魔鬼的恣情纵意的狂舞。我只觉得周身震颤麻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奇寒。这短短的一坦平洋的三里路啊,平日如一墙之隔的邻居,投足便至,可今天犹如北国南疆,阻隔万水千山,似乎前路处处都有陷阱,越走越觉得没尽头。我像只冻僵了的蛤蟆,艰难地在雪地里无目的地一寸一寸地爬行,我真不知道我的如风中微弱烛光的有限生命,什么时候熄灭,更不知道这广阔无垠的天地里,哪个最偏远的山陬海曲才是我这蝼蚁般的生命的归宿…… 第六章夜茶品梦 13疏星傻眼,拟将玉体售知己;朗月作证,誓为情侣斩孽缘1 当我回到自己中队的时候,虽然天才黑下来,但奇寒已将大家逼进了被窝。生活在漫无边际的湖洲野地,在狂风暴雪的疯狂肆虐的时分,能有个躲避风雪蜗牛壳,已是老天垂怜,比起在苦寒的北国牧羊的苏武来,实属贱奴的万幸。人是一种奇妙的动物,现实生活中无法企及的东西,往往在幻梦中能够得到充分的满足。疲敝以极、枵腹飢肠的流民,才倒下去,会梦见自己在饱啖流油的肥鹅;寒彻肌骨、奄奄待毙的卖火柴的女儿,划燃一根火柴,就能享受到了天国的温暖。我的那些未至「而立」之年而「未立」的可怜的同伴们,吃过饭后,已发出均匀的轻微的鼾声。大概他们的浪漫的灵魂,已飞升到了温暖的天国,正在歆享肥鹅的味美;抑或正投入情人的酥软温暖的怀抱,在尽情地啜饮着甜蜜爱情的玉液琼浆。只有少数几个旋近「不惑」之年的,夜不能寐,也许在检点以往的行踪,觉得后顾已不堪回首,前瞻更前途渺茫,因而长吁短嘆。他们与我一样,虽未登「幽州台」,而「前不见」的「古人」、与「后不见」的「来者」的鬼魅般的万分艰难的影子,均歷歷浮现在目前,万端感喟之余,不禁在「怆然而泣下」。 暗夜与乌云的双重浓黑,狂暴地压下来,压下来,将整个辽阔的天宇,压缩得像座狭小的沉重的坟墓,沉沉地压迫得我不能透气。我像惊恐万状的小鼠,夺路钻入洞穴一般,即刻钻进这蜗牛壳似的牛棚,又钻进更小的蜗牛壳似的被窝,以期得到它们的保护。可是牛棚里的景况比外面更糟。牛棚外有雪光映照,还有一丝丝光亮,可牛棚内却又增添了一重铁一样的浓黑。我惶恐万分,赶紧被窝将我压得更紧更紧,这天宇、牛棚、被窝,似三重坟墓重压着我,似乎要将我压碾成齑粉。难怪死去的人埋入坟墓时,古人要备下棺、椁,殓尸的棺材外面,还要套上用粗木制成的椁。我想,无非是想用棺椁的粗重的木头,来抗拒这重重的死一般的重压,在坟墓中能留下一小片空间,让死人也能透透气。我没有棺椁,我还没有死,但我早已感受到了它的层层重压碾磨的滋味。 在重重的铁幕一般的重压下,我如被钉在十字架上,丝纹也不能动弹,可我的脑海里却掀起了无边无际的狂涛。有如登高回望,「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我想起自己独自勇敢地走出大山的艰险的仄径;想起了自己在宽阔的知识的海洋里奋臂击水的英姿;想起了自己为了人民的利益,奋不顾身的果决的斗争;想起了自己与志同道合的同伴的关系,如鱼水般的融洽;想起了自己与亲密无间的情侣,如双飞的蜂蝶,在花丛zg品爱情的酸涩与甜蜜。 特别是与尤瑜的恩恩怨怨、与新荷的甜甜蜜蜜,如排空巨浪,更把我这具行将「腐烂的尸体」,托上了天际。过去,尤瑜剔除自己的纤芥私心,竭尽全力为人做好事,我错怪了他;我不顾朋辈大义深情,横刀夺爱,我对不住他。可在我世人均白眼、众人皆欲杀的时候,他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冒着阶级斗争的枪林弹雨,前去省城探望我,这种纯真的情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第590页 新荷呀,我永远忘不了你萍水相逢赠画传真意;我永远忘不了你夤夜真情为我织毛衣;我永远忘不了共同巡堤时,你誓言海枯石烂不变心;我永远忘不了你为我置办新衣,邀我到你家和平街五十一号过新年;我永远忘不了送我上学时,你的那双如泉的泪眼;我永远忘不了此后我们两地书信飞雪片。最使我难于忘怀的,在我身陷囹圄后,你仍如灯蛾扑火来探监。新荷呀,我们交往的日子虽不算久,可你这种深深的情义,比山高,比水长,比海阔。就是我为你死一百次,我也会觉得如啜蜜那般甜。可是,你赠给了我一座泰山,我不能回报你一撮土,相反,我给你招来了风暴雷霆,让你片刻也不得安宁,让你将在如山的海浪中漂浮,我真害怕有那么一天,樯倾楫摧,你也将如我一样,推入海底。 我不能这样,我永远不能这样。这两年来,我下定决心,要与她彻底割断一切联繫,让时间的铁扫帚,干干净净扫却她头脑中对于我的记忆的灰尘。让她知道我此生将老死天山,连马革裹尸还的机会也没有。可偏偏这个时候,彭芳出现在这里。虽然我曾千叮万嘱,要她不给新荷透露一丁点儿风声,她也答应守口如瓶。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阴差阳错,什么时候这墙开裂了一丝儿缝隙,这风儿就会钻过去,引发出轩然大波。我的脑子此刻如拉锯一般,这种思想的锯齿拉过来,那种想法的锯齿又拉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煳煳睡过去。 风雪停息了,天晴了,渐渐地湖洲新绿,南雁北飞,春天来了。三个月过去了,我庆幸池新荷这只飞蛾,没有前来扑火。我感激彭芳一诺千金,能守口如瓶。我想,大概如我们计划的那样,彭芳回校后,即拿着黎疾同意离婚的签字,办好了离婚手续,在尤瑜大力协助下,她应该已经调离过虎岗中学,回到了黎疾的家乡。此后她已不是右派的配偶,又远离他们,左派们对她也无可奈何,她能安安稳稳地教着小学。半年之后,儿子哌哌堕地,从此,她上侍母亲,下育雏婴,生活虽然艰难,但也应该比较宁静。待过十年八载,雨过天青,他与黎疾再破镜重圆,也还不错。至于新荷,她并未与我结婚,虽然过去似骨肉相连,一朝割捨,伤口淌血,不可避免。但事过境迁,伤口定然癒合,她会找到更好的归宿。如此,虽然自己的心里时刻滴血,但衷心地爱一个人,就要让她获得最理想的幸福,这样做,应该是自己别无选择的一种最佳选择。 尽管我不断地宽慰自己,尽管这事我处处往好的方面想,坚信池新荷已摆脱了我这魔鬼的阴影。可「抽刀断水水更流」,在我每夜无休止的无可名状的噩梦中,她的处境,依旧比被狼吞噬的可怜的小羊更可悲!春到人间,别的地方也许已百花吐艷,湖洲上也野草葱绿,可我崩溃的的思想,仍然是一片荒漠。意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第六章夜茶品梦 13疏星傻眼,拟将玉体售知己;朗月作证,誓为情侣斩孽缘2 自投入劳动的两年多来,每天没日没夜、累死累活地干,凭冷暖才知冬夏,见花开叶落始识春秋,谁还去记那初一十五?这人啊,是个极其可怜的奇怪的动物,譬如一只猎狗,在被勐兽撕开一个巨大的伤口、经歷着撕心裂肺的剧痛的时候,汪汪狂吠,但只要猎人啖以些许食物,它就会愉快地摇尾乞怜。又如一个挨打后疼痛万分的孩子,只要获得母亲温柔的抚摸,就破涕为笑。今年五一劳动节,破天荒放了一天假,凡离家近、家中有父母妻儿、一天之内又能往返、过去被拴得牢牢的万恶不赦右派,也可以回家。第二天,他们回到农场,就扫却了黑惨惨的寡妇脸上的愁云,展现出灿灿的春花似的笑容。傍晚收工,正值夕阳西下,霞光满天,在风吹绿草、盪起的碧波中,蒙古包似的牛棚前,琴声悠扬,笑语喧喧。我殁了父母,又无妻儿,没有回家的资格,就只能钻进坟墓似的牛棚,再钻进坟墓似的被窝,重温旧日的噩梦。此刻我只觉得溃烂的伤口的裂肺椎心似的剧痛,没有察觉一丝一纹值得愉悦的事。这天傍晚,我就倒在牛棚旁的草丛中,板起黑惨惨的寡妇脸,捧着本《南华经》,静观尘世纷扰俗务,闲听荒野讴哑弦歌,我真深深嘆服庄夫子的彻底的解脱。他丧妻,秦佚悲戚戚地前往弔慰,而他竟情切切地鼓盆而歌!反说什么,「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我庆幸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如今没有什么可牵挂的,如远在天边的断线的风筝,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赤条条、光熘熘的一个。我不是庄子,没有妻子可殁,秦佚也不会来弔慰我。嗡嗡如蜂酿蜜、嚷嚷似蝇争血的人间,应该与我无干、无缘。解脱的条件,我应该远远胜过庄周。我且葬身草丛,埋头书中,去寻觅超然物外的哲人的足迹,感悟这世事无常的人生真谛,哪管它寰宇中还有春夏秋冬。 此时,一个奇异现象出现了。一个疲惫已极人,像喝醉了酒似的人,循着人们用脚板磨光的草丛中的路,踽踽地蹒跚着,跌跌撞撞地向我们的「蒙古包」走来了。近了,只见她衣着整饬,身段苗条,是张新面孔,她分明是个超尘脱俗的女子。大家都非常诧异,我们这里没有多情的刘海哥,怎么竟招来了胡大姐?这么只高贵的凤凰,怎么会到草丛里来觅俗不堪耐的山鸡?何况这草丛中,如今连可尊敬的左派不屑一顾的山鸡都没有,尽是些乌龟王八般的右派!再退一步说,即使这里还有那么一只两只折断了翅膀的山鸡,他们不也刚刚探问凤凰回来,凤凰怎么会接踵来?在阶级斗争烈火沖天烧、人情薄如纸的今天,浓情竟能这般如胶似漆,哪个幸运的王八还能走这种桃花运?不过,我觉得自己不是牛郎,没有织女过鹊桥来与我会七夕。我没有同伴们翘首企望的兴趣,将自己的身躯隐没在草中,埋首《南华经》,穷觅庄周化蝶的逸乐。但是别人不似我六根这么清净,这种奇特的事儿当然震慑了他们的灵魂,他们放下了手中的书,搁置了刚弹的琴,终止了高唱的歌。立即凑过去,争着殷勤地笑着,恳切地问:
第591页 「喂,女同志,看你疲惫的样子,定是远道而来,辛苦了。请问,你找哪一位?」他们觉得自己是右派,唿她做「同志」,名不正,言不顺,很有些不妥;但是非亲非故,唤她姐妹,更觉得别扭拗口。反覆斟酌,最后别无选择,只好还是尴尬地称她作「同志」,特意在「同志」上冠以「女」字,以资区别。可悲啊,泱泱五千年的中华文明,浩如烟海的汉语词彙,此时此地,竟然没有一个恰当的词儿能描述此情此景! 听到有人问,她似乎从醉梦中醒过来,举头环视周遭,寻找她熟悉的面孔。她搜索了好几遍,张张脸陌生,望穿秋水,就是不见有伊人。她不禁眉头紧蹙,忐忑地问: 「好兄弟,有个叫竹海的,他犯了点错误,来到了农场,是不是也在你们这里?」 「在这里,他在这里。从来没有人探望过他,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还有个你这么高贵的夫人。既然你是竹大哥的夫人,那也就是我们的嫂子!嫂子,我们这就去找,我们这就去找。」此刻,湖洲上顿时不约而同地爆发出阵阵的欢笑,络绎不绝地喷射出响亮的喊声,「竹脑壳,竹脑壳,你在哪里?快出来,快出来,嫂子看你来啦!」 我毕竟不是庄周,写不出《南华经》,也不能化蝶,我脱不了凡夫俗子的蜗牛壳。听到喊声,我即刻意识到她不能来、我不该见的池新荷终于来了。听到第一声唿喊,我即刻摔掉手中的《南华经》,跳起来,窜出草丛,飞过来,紧紧地擒住她的双臂,盯着她惊异的眼睛,顿足失声地说: 「新荷,新荷!你疯了,怎么跑到这个鬼地方来?这里是口黑色大染缸,你红着走进来,就会黑了走出去,新荷呀,值得吗?」 池新荷见到我,不禁为之愕然。她说我头髮枯黄,像丛杂草;颜面黎黑,鬍髭拉撒;衣着筋筋绺绺,纯蓝变作了灰白:俨然是舞台上的杨白劳。要不是我那泪下如泉、炯炯有神的眼睛,唤起她往日的不可磨灭记忆,她简直不敢相信,我就是她睡梦中过电影似的出现的英气勃发的竹海!她说,岁月的斧凿居然这般严酷,才两年多,竟然将你雕塑成饱受煎熬的北国牧羊老汉,真让她恍如隔世。她继而回过神来,确认我就是竹海,她鼻子一酸,珠泪滚滚,紧紧的搂住我的脖子,痛哭失声地叫起来: 「竹海呀竹海,才两年不见,没想到,没想到你竟变成了这副模样!」接着她推开我,两个拳头擂鼓似的捶着我的胸脯,近乎发疯似的叫道,「竹海啊,你象罐头隔绝空气一样,死死地瞒着我,将我隔开。咫尺千里,不让我来见你,让我哭干眼泪。你,你好狠心,好残忍呀!」这一声声哭诉,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变态的灵魂,像利箭一样射穿我滴血的心,我除了深深的诅咒自己,抱着她痛哭以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妻子来场里看望右派的时时有,哭得伤心的、闹得别扭的,也屡见不鲜,可像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中,抱头痛哭、倾诉真情的,大家才第一次见到。见此情景,大家才知道来的就是我对她梦牵魂绕、她对我也一往情深的池新荷。大家都涌过来劝我们: 「竹海啊,嫂子呀!这年头能够有机会见次面,那是骆驼穿针孔,牛郎织女会鹊桥,多不容易啊!今天见到了,你们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这么哭哭啼啼、烦烦恼恼?」 听到大家这么劝解,我们都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态。我松开紧紧搂抱的手,抹去滚滚流淌的泪,附和着说: 「是的,我们是应该高兴,应该高兴才是。」 「好啊!妙啊!牛郎织女终于会鹊桥!」大家跳起来,笑起来,欢唿声地动山摇,直冲九重霄。人人都深深地感到,兄弟义,父母情,夫妻爱,血溶于水,铁炼成钢,是泰山压不垮、利剑斩不断的。可是她还是紧紧地搂着我,他喷射出的激越的情感,如地下的熔岩,冲出了严封千层的大地,顽强地燃烧着,而且越烧越旺…… 第六章夜茶品梦 13疏星傻眼,拟将玉体售知己;朗月作证,誓为情侣斩孽缘3 此刻,群起迸发的感情,有如暴雨后骤发的山洪,他们笑闹着簇拥我们进入鹊桥居,然后无限羡慕地三三两两退出去,如雨歇后锐减溪涧水,渐次只剩下我们俩的山泉丁冬。我问新荷,她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她狡黠地笑着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高墙,也没有完全可以阻断的流水。是彭芳的良心没有泯灭,终于憋不住了,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原来彭芳自农场回校后,学校的领导逼着彭芳嫁给赖昌,此刻赖昌觉得自己是乡长,周沛云已被魔鬼吞噬,曹桂英仍是右派,玩玩可以,不可能与她成为夫妻。彭芳无论从姿色还是人品,都强胜她们百倍,是只非梧桐不栖的高贵的凤凰,过去他不敢企望。可是如今她嫁与了右派,美丽的羽毛脱落了,充其量是只山鸡。过去她对他不屑一顾,而今天他当了乡长,毛驴变作了骏马,足以与她匹配。虽说她已被黎疾捷足先登,吃去了许多鱼肉,但她还不是右派,黎疾留下的这碗汤里还有肉,比姚令闻给他的那碗寡汤充实得多,鲜美得多。因此,赖昌期在必得,他要不择手段,全面出击。劳昆此时是赖昌的忠实走卒,当然助纣为虐。他们像围捕猎物一般,各方设关立卡,围追堵截,不许彭芳远离过虎岗中学半步;他们红脸黑脸,文戏武戏,交互唱遍。赖昌自以为竭泽而渔,她这只美人鱼无论如何熘不掉。没想到大水冲倒了龙王庙,她这只看似煮熟的鸭子竟然飞走了。彭芳原本不是盏省油的灯,她周全地应付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她被迫与黎疾离了婚,卸下沉重的政治包袱,与赖昌套近乎,准备一走了之。可是赖昌也不是傻乎乎的乌鸦,不管你怎么赞美它,它也不会得意忘形地松口,丢掉他口中已经紧紧咬住的肥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尤瑜得知实情,助了她一臂之力,一声关照,使她终于以摆脱魔爪的控制。彭芳此前恪守诺言,始终没有向池新荷透露我在农场的消息。及至调离魔窟的时间临近,彭芳再也按捺不住她内心涌动的激情。她想,尤瑜钟情于池新荷,他既然能助自己走出狼窝,定然也会救池新荷摆脱虎穴。于是在将离开过虎岗中学的那天晚上,她向池新荷道出了她在湖洲上同我及黎疾见面的实情,并说我千订万嘱,要她求助于尤瑜。池新荷闻讯即刻赶来,因此今天湖洲上才出现了今天扣人心弦的一幕。
第592页 她说话如汩汩清泉掷腾跳跃,倾诉了一阵后,厨房里送来了饭菜。一碟蔬菜一碗汤,外加了一条香喷喷的红烧鱼。这是这个右派中队并未「约定」,而竟「俗成」的一条铁规定,凡是有家属来,就派人去抓鱼,给客人加个菜,送进「鹊桥居」。他们说,别人将我们踩入泥里,我们就要把自己供在神龛上。让人们知道,这世界上除了暴虐的太阳,还有温柔的月亮…… 烈焰般的红日沉沉西下了,满天的霞光渐渐消失了;似玉盘的皓月冉冉升起来,将清辉洒遍了人间。由于过度的疲劳的袭击,玉山倾倒,大家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为了让旷夫怨女的倾诉,不至于受到干扰,大家建「鹊桥居」的时候,就让它独立于牛棚之外。由于是草房,担心有火燹之灾,大家制定了一条不成文的禁令:入夜,不许点灯吸菸。久在暗室里唠叨,过于沉闷,我们就携手走向空阔的原野。如银的朗月,高挂在蔚蓝的天幕上,谛视着人间;天边数点稀星,在狡黠地眨着怪眼。晚风泠泠似水,湖草绵绵如毡,走在上面,真有一种国家元首信步于迎宾的红地毯上的惬意的感觉。我们默默地走着,深深地吸着清新空气,尽情歆享着这片刻自由的馥郁的芬芳。走着走着,在无边的跳金跃银的水波之中,一片野荷横陈在我们的面前。这种野荷,无人栽种,自生自灭。秋后农夫恣意採掘,湖中残梗败叶,一片狼藉;可当春风掠过,她们又如「野火烧不尽」的「原上草」,无忧无虑地漫天生长起来。如今虽未着花,但高高的荷梗已擎着圆圆的荷叶,芊芊莽莽,在微风中摇曳,一拨又一拨的柔和的波浪,不断地涌向天边。席地坐下来,湖草高过了几乎我们的肩膀,要是在白天,风过处,会让人想起「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优美的诗句来。四野宁静极了,我们相互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大自然是神奇的雕塑家,将人类生存的环境,雕塑成一件如此富有诗意的尽善尽美的艺术品,而我们的一些龌龊的人,却肆意搅乱我们的生活,如一筐鸡蛋让人恣意碰撞,使它们个个支离破碎。一些人腹似利剑口如刀,时时运用刀剑刺别人;而另一些人的心被剑刺刀割,时刻在滴血。一些人鹦鹉学舌,常常称颂人是万物灵长,如何崇高伟大,其实,说穿了,许多人从来就是破坏大自然如诗如画的风景的蟊贼!可悲可嘆的人啊,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让这些人改变豺虎噬人的劣根,放下手中的屠刀,拔去他插入别人心中的毒剑,让我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境界和谐太平,使整个世界出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盛世美景!可现在这只是海市蜃楼,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景。自己无力回天,但无论如何不能加入屠戮美好事物的行列。我打破了沉默忧心忡忡地说: 「新荷呀新荷,你不该来看我!我现在已经是个彻底腐烂了的苹果,碰碎的臭鸡蛋。不只不能吃,谁也不能碰。要是谁碰着,就会弄得一身脏,一声臭!」 「竹海呀,别人早对我虎视眈眈,我爸爸革命几十年,原以为他是响噹噹的老革命,可现在那些在我爸爸我革命出生入死时还乳臭未干的人,却说他是暗藏的**,漏划右派,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撤掉了县长的职务。我来这里看你的时候,我爸爸对我说,『你告诉竹海,世界上国与国之间的国界,即使用界碑标得明明白白,地震山崩,江河改道,不见了界碑,边界分辨不清。至于思想王国之间的畛域,谁又能明辨?几千年来,孔夫子有人尊为至圣,有人骂他是丧家之犬。这次你也许说了些别人认为是罪不可赦的话,可是异时或许是确确实实的真理,要知道遭火刑的布鲁诺不是罪犯。因此,不管怎样,和平街五十一号的大门始终向你敞开!你可以像农妇进出菜园子那样自由来去。』 「我听了爸爸愤世嫉俗的话虽也极端愤怒,但他已将你作为我们家中的一员,让我感到欣慰。过去我曾约你去和平街五十一号,恐怕将成为海市蜃楼,我们无缘再到那里聚会,因为,不要多久,我家就会从和平街五十一号搬出来。不过,今后不管搬到哪里,哪怕是像你现在住的牛棚我们家的门牌号码仍然是和平街五十一号。 第六章夜茶品梦 13疏星傻眼,拟将玉体售知己;朗月作证,誓为情侣斩孽缘4 「现在我爸爸也是从高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即将腐烂,我这颗由它派生出来的歪苹果怎么还能长期保鲜呢?或许烂掉了更好,因为这样,那些鬼魅才不会再垂涎骚扰,我才能保持片刻的宁静、冰清玉洁。歷史上有人说女人是祸水,我总觉得老天不公平,这是罪恶的歷史往女人身上泼脏水。现在,我才有切肤之痛,深刻认识到,女人,特别是姿色才气出众女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恶!要是我们没有那么一段如花似蜜的情爱,谁又会要掐死你这只可爱的蜜蜂呢?你这个苹果是因为我而腐烂的,那么,就让我们一同腐烂吧!」说时,她双手搂住我的脖子,疯狂得亲我的脸,吻我的嘴,扳倒我睡在草地上,气喘吁吁地哭诉着: 「即使是风和日丽,花也无百日鲜红,更何况还有众多恶少的恣意摧折!时间稍纵即逝,我恐怕难以保住自己的清白。竹海啊!现在,现在就像虔诚教徒将神圣的供品献给最崇敬的神那样,让我把暂时还美丽的青春,献给我心中最景仰的人吧!」
第593页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吓呆了!过去两人在一起,我碰她一下,捏她一把,她总是笑着推脱,说种子刚刚萌芽,开花结果,为时尚早,来日方长,何必这般火急。怎么,自己往日梦寐以求的事,在这个最不可能出现的时间,最不该出现的地方,即将变成现实?这不是自己久已盼望的那一刻么?我的热血沸腾了,我一边紧紧吻着她的嘴唇,一边去解她的衣扣。她像柔软的面团,一任我搓揉。但是,不一会儿,我清醒过来了,我觉得她是被泰山般的高压,压得再也支撑不住,才这样肆意摧残自己;我不应该乘其危殆,让她沾上挥不去、洗不尽的污秽,毁掉她一生的幸福。我立即推开她,坐起来,惶恐地说: 「新荷,新荷!我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如果我也和那些畜牲一样的人渣糟蹋你,我又怎么对得起待我如儿子的池伯伯!今后,我还有什么颜面走进和平街五十一号。我不能毁掉你的清白的一生,我不能毁掉你一生的幸福!」 「哼!清白的一生,一生的幸福?我与你已搅成了一锅粥,永远也不能拆开。你黑,我怎么能白?你下地狱受罪,我怎么还能幸福?我今晚要把纯真的爱情升华的最高的境界,这就向世人昭示了我们的清白,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竹海,开弓没有回头箭,过去,我们勇敢地向爱情王国跨出了坚实的第一步,今天就应该毫不犹豫,成为这个王国的主宰!错过了今天,我难保清白,你也将永远愧疚自己是可耻的懦夫!」才步入爱河的她,刚刚品尝到在爱河里奋臂击水的甜蜜,就被我掀到岸上的荆棘丛中,觉得真不是滋味,她泣不成声地对我说,「竹海,你是不是只同我玩玩爱情的游戏,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 此刻,皓月的柔光瀑布般地倾泻下来,天边的几点疏星睁大多情的眼睛凝视,如水一般凉爽的好风,频频地将馥郁的荷香送来,造化赐予人们的是这么美好,即使是深愁如海的人,也会心旷神怡,我当然想受用这人间最美好的玉液琼浆。可是当我听着她那哽哽咽咽的撕心裂肺的悲诉时,我浑身震颤,心头滴血,禁不住泪下如雨。我知道新荷被压城的黑云笼罩着,好是禁锢在罐头里,连太阳都见不着,怎么能见到星月?深深爱一个人,就要保护她不受到任何伤害,可是我没有这个能耐,如今她已被逼进了黑暗的地狱,我怎么还能效残忍的恶少,用一己偏私的铁蹄,去蹂躏这世间最美的娇花呢?这上帝的造化,仙子的赐予,我这个不若乞丐的人怎么能要,怎么敢要呢?我抬头望着朗月,心中发出了钢铁般的誓言:朗月,请您为我作证,为了新荷,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斩断这伤害她的罪孽的情缘! 我分开了她拥抱我的双手,抚摩着她的涕泗滂沱的面庞,无限凄楚地说: 「新荷呀,天地可鑑,我爱你胜过自己的生命!不过,我们爱情之玉已碎,又何必企求男女之欢的瓦全。如今我已坠入地狱,而你尚生活在人间;你头上虽也罩着鬼蜮的阴影,但偶尔还能见到一丝一缕的阳光。人鬼殊途,阴阳异路,我们之间现在已不只是远隔黄河长江,而是横亘着浩淼的太平洋。我不是恶魔,不能拉人为鬼。我求求你,你一定要小心谨慎,在人世的悬崖上站稳脚跟,决不能坠入的鬼蜮的深渊。」 「唉,没想到你竟这么松脆,才被人重击了几锤,就散了架,委地不起!竹海呀,我们与其劳燕分飞,窝窝囊囊做人;倒不如比翼交颈,痛痛快快做鬼!做鬼蜮没有什么不好,只要你读读《聊斋志异》,就自然知道。来,现在就让我们化蝶双飞,潇洒地做一回梁山伯与祝英台。」她又一次紧紧地抱住我,苦苦地哀求。 池新荷被压城的黑云笼罩着,好是禁锢在罐头里,连太阳都见不着,怎么能见到星月?怎么能享受莲荷的馨香?她紧紧地依傍着我,哽哽咽咽,悲戚地哭诉着我们别后她的非人世所堪的遭遇 「新荷,新荷!我们千万不能冲动!」我用手拭着她的眼泪,十分痛苦地说,「现在,反正我被这个世界遗弃了,我一个大男人,牛一般,干什么都能活下去。可你,一个弱女子,受右派牵掣,如果丢了工作,失去了生活的依据,怎么能清清白白地活下去?爱一个人,如果不能让所爱的人幸福,这还叫什么爱?如果把男女的床笫之欢,视为爱情的最高境界,那么与牛马相风又有什么区别?目前我们在夹缝中求生存,行为稍有疏忽,别人就会藉故扑灭我们的爱情的火种。我过去煳里煳涂,做了许多傻事,害苦了你,现在,我再不能做这种傻事。只要我们清清白白地做人,保存爱情的火种,留住爱情的青山,将来,情爱的火焰就会熊熊地燃烧。」 她为我的深深自责所感动,不禁失声恸哭起来。她抽搐着哭了好一阵后,又哽哽咽咽地哀伤地诉说着: 「竹海,你,你为我好,这个,我知道。但我比你能好多少?从前他们骂我是右派分子臭情妇,如今又骂我是**的狗崽子。我们相隔只有一张那么薄薄的纸,捅穿了,我们就是一样的。一双靴子分不开,你又何必分清它的左与右?这些日子,你,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接着,她就说起了他们别后两年多的处境。 第六章夜茶品梦 14如履薄冰,新荷仍遭毒蛇咬;谎称看戏,赖昌拍胸作假证1 据新荷说,自从我上学离开学校去省城,开始,学校师生认为我的前途无量,对我们的溢美夸奖,似永不停息的流水,她的心情,也如灿烂开放的春花。她从来没有这样忘我工作过,排演庆祝国庆的文艺节目,开展教学比武,准备月夜游湖的表演,她豁出命干。可是,自从我从云端坠如地狱,特别是她到省城里来探望我之后,大家都都视她为异类,就是往日的好友,也侧目而视。她虽然生活在如海的人群里,却成了一只失群的孤雁。这年年末提前放寒假,教师集中到县里整风。鸣放中,先是指桑骂槐,继则指着鼻子怒斥,秽语恶言,如九天瀑布,向她倾泻,她只能忍气吞声,噤若寒蝉。她来看我以后,了解了整风反右的真实情况,县里整风会上,不鸣不放,他们就骂她对抗中央。辩论中,逼她交思想,查立场,挖根子,好像我被划为右派的那些谬论,统统都是她唆使我说的。她为我辩冤,想洗尽他们泼到我身上的脏水,可是越辩越冤,越洗越黑,于是她只好暗自流泪,心头滴血,沉默,沉默,再沉默。
第594页 这年的雪特别大,下的时间也特别长。室外积雪尺来厚,北风搅得周天冷,人间更是彻骨寒。整风学习初期,人们可以自由进出,随意说笑,区整风办公室镇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整风进入反右阶段后,这个地方,栽倒的右派不敢进来,没有栽倒的人又怕栽倒,为了远是非,这里谁也不想来。大家每天热骂了一通右派之外,就是钻进冷被窝。除了几个负责保卫工作的,偶尔来串一下门,再也见不到一个鬼影子。可自从有个右派鬼鬼祟祟地在树上上吊、有个将要被划作右派的偷偷摸摸地投水之后,加强了保卫,人们的寝室,顷刻之间,变成了不上锁的监狱。男女寝室旁,都分别闢出一间小房间作看守室。房中燃着熊熊的木炭火,这里没有长枪大炮,却有木棒竹鞭。不是狱卒但又俨若狱卒的保卫们,扼守着这寝室通向外面的咽喉通道。他们在看守室围炉向火,眼睛却斜睨着过道。即使是上厕所,右派有保卫监送,将要被划作右派的也有人尾随,生怕他们夹杂在人群中跑掉。谁都不愿意冒失职的风险,被抛入右派分子的后备队。保卫们如履薄冰,风雪中,又有谁敢远走几十米,到办公室去串门闲聊,送上门给领导刮鬍子。因此下班之后,特别是临近春节的这几天,许多左派享受年节的欢乐,这办公室除了一盆熊熊燃烧的炭火外,就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死守荆州的值夜班员,简直成了空荡荡的鬼城。甘受这般苦的,自然也不是当今的领导,而是那些想用右派的尸体垒台阶,梦想将来自己爬上去当领导的未来的「领导们」。 大概是大年前两天的一个晚上,池新荷在牢笼般的寝室里,透过结着冰花的窗户,望着黑黢黢的天空出神。冬夜漫长,虽然已经天黑了,可准确的时间还只有六点半。门开处,昏暗的灯光下,晃动着一顶鸭舌帽,接着帽下传出很有节奏的公鸭的鸣叫声: 「池新荷,出来!领导找你去办公室谈话。马上去,老实交出自己的反党反人民的罪恶! 听到了吗?」池新荷知道这是瘌痢头在趾高气扬地喊她。她打从同学时认识他那一天起,一见到他就噁心,她从来就不理睬他,这天也没瞧他一眼。室内其他的人,对瘌痢头也没有好颜色,好声气,他自觉无趣,说完话,就退出了女寝室。 池新荷明知此去,无非是挨骂受气。她真想骂瘌痢头个狗血淋头,出口恶气,但她此时不敢,因为此刻谁敢说领导坏话,就是反党,这顶大帽子,她扛不起。同时她又想,这次,姚令闻对她的态度还不不错,他是爸爸的学生,对爸爸也许还有几分感恩之情,有什么事要特别关照她。她见赖昌埋头弓背,像个刺猬球在雪地里滚回去了。池新荷随即用衣袖遮掩颜面,顶着狂风暴雪,向办公室走去。那个看守宿舍的保卫,即刻扛着木棍的尾随上来。池新荷边走边想,这区整风办公室的领导,姚令闻虽然以区文教助理的身份,只当了个副组长,但当组长的区长还有大量的农村工作,他经常不在,这里还是姚令闻一个人说了算数。赖昌是办公室工作人员他说领导找她谈话,那这领导就一定是姚令闻了。打她未获准假去省城看望竹海以后,东风骤转西风,老师们往日热情的脸上已堆满了冰雪。就是许多原来与她关系不错的,此时也形同陌路,而赖昌及几个自以为革命的人,更成了牛头马面,整天板着卖牛肉的脸,对她捉虱挑刺。倒是姚校长对她比较关心,她从省城回来以后,他没有过多地数落她,反而拉着她的手,十分关切地说,阶级立场是大是大非的问题,错一次已经过分,这次他替她搪过去,今后再错,他就爱莫能助。听了姚令闻的甜言蜜语,她曾一度被感动。她想,姚令闻曾经是自己的老师,又是爸爸的学生,比别人多一层亲情,多一份关爱,也很自然。看来以前他不准她去省城,也是用心良苦,过去自己错怪了他。办公室在礼堂后的房间里,那个如士兵扛着枪一般扛着木棒的保卫,解押她走过一条甬道,又走过一个篮球场,见她走进了礼堂,才转身回去。此时,她听到礼堂后的半开着门的房里,传出了喁喁私语和吃吃的笑: 「赖昌,池新荷怎么没有跟着你一道来?是不是你想网开一面,放走这条鱼,日后留着自己吃?」 「学生岂敢,学生岂敢?老师,您又不是不知道她的牛脾气,她对老师您也时时敢顶牛,她哪里会把我放在眼里?不过这次不像平常,弄不好就会给她戴顶右派帽子,她不会硬抗下去,嘿嘿,老师不必操之过急,我估计,她发一阵瘟肚子气后,一定会送上门来。」 「哼哼,我估计也会这样。不过,随着反右肃反的深入,池中伟先是因为胡说洪鹢原来是**员,是党组织让他留在党外的布尔什维克,领导认为他为大右派洪鹢涂脂抹粉,被撤消了副县长的职务。最近肃反的人员又查出他是三青团的分队长,地地道道的**,不只党证、工职会打飘飘,只怕还会蹲大牢。哼!保护伞变作了催命符,她怎么敢不来?」 「嘿嘿,老师真是诡计多端,选中这么个好时节,这样的好天气,这样的好地方!」赖昌得意忘形地说,「今天晚上,这里鬼影子也没有一个,嘿嘿,老师轻车熟路,办这件事,那是罈子里抓乌龟,十拿九稳。俗话说,虎落平原被犬欺,折翅的凤凰不如鸡。她的老子如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有能力来保护这只折翅的凤凰。哈哈,老师,大功告成了,吃够了肥肉,别忘了扔给我一块骨头。」
第595页 「赖昌!你怎么咒我『诡计多端』?这叫『足智多谋』,或者叫『老谋深算』。你也不多喝点墨水,找个恰当的词儿说说,老是说话没轻没重,丢人现眼。哼!你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你已喝够了鳝鱼汤,还想再吃天鹅肉?曹桂英初师毕业,参加工作不到半年,才十七岁,白白嫩嫩,好比一块奶油蛋糕,咬着它就口里直流油,被你弄到了手,难道还不满足?」 「嘿嘿,我心满意足,我心满意足。不过,你将要吃的那块蛋糕奶更多,油更厚。只是她可是一匹烈马,不给她套上个马嚼子,恐怕就会蹶蹄,难以驾御。是不是也要奴才唱黑脸,先给她戴上顶帽子,让她老实点?」 「你真是黑猪子,没有掺杂一根白毛,蠢到了家。曹桂英胆子那么小,吓一吓就能弄到手,又何必一定要划成右派?小子,这步棋你可走错了。你想想,**员的配偶是右派的,一律得离婚,你讨个右派老婆,怎么还能加入**?你如果入不了党,又怎么能当官?我可不像你那么傻,我不要折翅的凤凰,要一个完完整整池新荷。你想想,如果她折断了翅膀,当了右派,我一个**员,革命干部,怎么还能与她结婚?我把柳沛云打成右派,就是要立即与她离婚,好名正言顺,把池新荷娶进来,你就等着五一劳动节喝喜酒吧!你说池新荷是烈马,过虑了。要是在过去,她有她老子这张王牌,的确是桀骜不驯的烈马,可如今王牌变成了『黑锅』,她背不起,如今她已经成为了乖乖的笼中鸟,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第六章夜茶品梦 14如履薄冰,新荷仍遭毒蛇咬;谎称看戏,赖昌拍胸作假证2 「老师,你的神机妙算赛诸葛,你想得到的还有什么得不到?至于这个曹桂英,一到学校,我就软拉硬拽与她套近乎,我想要她低头喝水,可就是按不下牛头,稍不留意,他就与曾某人结了婚。要不是天助我一臂之力,有这次反右派斗争,把她划为右派,将这匹烈马套上笼头,我怎么会有马骑?曾某人是**员,是校长,按政策,肯定会与她离婚。我暂时与她做做露水情妇,日后如果政策松动了,再娶她做老婆。」 「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其实,我们没有分别,才过了一些时日,再看你时,也得『刮目』啊。没想到,这么短短的一个月,你竟然有这么大的进步,真是时势造英雄啊!」 「俗话说,『名师出高徒』。老师啊,我哪有什么能耐,这一切还不是您教的?」 「不过,当时,你要是能求我指点一下,不把曹桂英划为右派,暂时弄到手,日后结为永久夫妻,事情岂不处理得更圆满?只是她既然已划为右派,就不知什么猴年马月,才能摘去帽子,要娶她做老婆,哼,那只可能是画饼充飢!」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不过,这段您工作这样忙,这里人多嘴杂眼线长,因此,一时感情冲动,我就自作主张处理了曹桂英,真是后悔莫及,后悔莫及。」赖昌虽然口里这么说,心里却另有一种想法,「如果让你插手,曹桂英岂不又成了另一个柳沛云?我不只吃不到肉,连汤也喝不成。何况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不划右派,我怎么能把她抢过来。」 「赖昌,柳沛云是只温顺的羊,当时也咬了我一口。池新荷是只虎,要玩弄她,当然更不容易,不过我的计划也定得很周密。狡兔三窟,才能确保无虞,这个道理我当然我懂得。好吧,今晚这事就这样安排,这边我自然会操作。但我还有另外一种打算,你即刻买两张电影票,等我来看电影。如果我没有赶到,你看完电影在电影院门口等我。我再没有到,那就大功告成了,你可以就回来了!」 「老师,您说的话简直让我摸不着头脑。一件简单的事弄得这么复杂,比如告诉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就会做得更好些。」 「孔夫子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像你这样的猪脑子,知道得太多,就会把事情办砸。天机不可泄露,你照着办,以后自然会明白。」赖昌探头向门外一望,准备走出去。他又回头问: 「老师,池新荷现在还没有来,是不是还要再去喊一次?」 「如今她已是惊弓之鸟,她不会不来,而且越来得迟越好。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吗?去去去,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原来姚令闻根据他对池新荷的倔脾气的了解,以为领导又找她算去省城看竹海的老帐,她会僵持许久不会来,但又觉得自己今晚的算计天衣无缝,她又不敢不来,多年来梦寐以求的那个事,即将变成现实,他简直高兴得昏了头,因此他口无遮拦,与赖昌臭味相投,忘无所以地尽说那下流事图快活。他哪里知道在赖昌传唤她之后,她接踵就来了。她走进礼堂后,姚令闻、赖昌的那些屎渣滓话,就如根根钢针,刺进了她的耳鼓。她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她过去曾经十分信任的老师。过去池新荷总觉得,初中三年,他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她曾经得到过他的不同于一般的呵护和培养。爱莲女师毕业后,他当了过虎岗附中班校长,来求她爸,让她到附中班工作。她爸觉得他曾是学生,可靠,她也认为他过去待她不错,可信。于是她就来到了过虎岗。没有想到,这一切全是冲着她爸爸的名望和权力、冲着她的姿色与能力而来的。事过境迁,爸爸蒙冤受辱,她的笑面即刻翻作鬼脸,算尽机关,要吞噬她。她的血管里的血真像长河的水在奔腾,两只眼睛在冒火,他恨不得冲进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如今北风凛冽,冰雪肆虐,高天寒流滚滚,大地暖气微微,还远不是明媚的春天,因此她遏止了满腔的愤怒。见赖昌走出门,立即将身子闪进黑暗中。赖昌走远了,她才推开门走进去。
第596页 姚令闻皮帽棉大衣,全副武装,沉着青白的脸,锁着粗黑的眉,焦急地在室内兜圈子,不时举起手来,用死鱼的眼睛盯着表。见池新荷进来,青白的脸立即泛红了,粗黑的眉毛与稠密的兜腮鬍子跳起了舞,贪婪的眼睛射出了攫取的凶光。他连忙招唿池新荷: 「小池,小池!天气这么冷,穿过这么远一段风雪地,恐怕冻坏了,快来,快来烤烤火。」他又是搬凳,又是倒茶,万分殷勤。 以前,池新荷觉得他毕竟是他爸学生,他对别人城府深,算计多,而待她并不错,因此,瞧他只觉得不那么顺眼,并不觉得讨厌。如今回想起来,原来他是以关心她做旗帜,掩盖他的司马昭之心,处处使绊子,下套子,陷害自己。因此,这时,一看到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就觉得噁心。她突然感到,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只可怕的饿狼,他正蓄势待发,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她即刻想起了《伊索寓言》中《狼和小羊》的故事,想到自己走进了魔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外面风雪这么大,今晚这里没有别的人,她如果拉拉扯扯、婆婆妈妈与他闲聊,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不能久呆下去,她要快刀斩乱麻,三言两语回绝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愁眉苦脸,装作痛苦的样子,尴尬地说: 「姚校长,今天这般冷,您找我谈话,一定有重要的指示。我一定牢记在心,认真去做。只是我受了凉,身体很不舒服,我想快点回去睡一觉。您说,请您说。」 「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更谈不上什么指示。只是好久没见到你,十分想念,因为你毕竟是我恩师的宝贝女儿。如今老师有难,照顾妹妹的责任自然落在我的肩上。现在形势对你很不利,许多人对你白眼相加,我想你一定十分难受。不过我对你还是一如既往,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要令闻涎皮嘻脸去拉她,「好妹妹,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受了凉,不舒服,烤烤火,就会好。你坐下,你坐下吧!」说着,眼中射似饴糖一样的粘粘煳煳的光,一手捏着她的臂,一手抓着她的肩,强行拉她就坐。 「姚校长,您是校长,又是我尊敬的老师。过去您关于阶级斗争的教诲,我记忆犹新。我有起码的自知之明,如今我是罪臣的贱女,我哪敢搅乱阶级阵线,高攀您,做您的妹妹,使您淌浑水?您应该保持您的那块思想领地的圣洁,我也不能用我的资产阶级的污泥浊水玷污它。我们之间,应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泾渭分明。我的肚子实在痛得厉害,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话,就让我回去睡一睡,好吗?」她边说边奋力挣扎,准备离开。可是,姚令闻的两只大手,像铁钳一般,死死地钳制着她,连扭动一下都不可能。此刻,她记起张红梅曾经说过的关于姚令闻对柳沛云先奸后娶的往事,当时她将信将疑,觉得时刻高谈革命理想的他,不可能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可目前的事实撕开了他画皮,露出了他的魔鬼的兇残面目,推论起来,这事是千真万确的。她脑子轰的一下,似乎爆炸了,她感到了今晚事态的严重。于是,他只好苦苦哀求道: 「姚校长,姚校长!我真的肚子痛得厉害,请您相信我。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您放我回去!」 第六章夜茶品梦 14如履薄冰,新荷仍遭毒蛇咬;谎称看戏,赖昌拍胸作假证3 「我找你谈思想问题,说正经事,你就肚子痛。可你跑到省城去与右派分子幽会,肚子就不痛了。你,你真的太不老实了!你以为我是害你,其实,我是想救你。你也不想想,如今你爸爸脱不了右派干系,又搅入了三青团的旋涡,双料的**,自顾不暇,哪里还能保护你?竹海又是穷凶极恶的右派,你的境况更是雪上加霜。现在人们说歪树上只能结出歪茄子,双料**的兔崽子还有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我保护你,你早就被打成了右派!今天,只有我,才可能成为你的保护伞、保险箱。」说着,就抱着她唿哧唿哧地亲嘴。 「姚校长,您不能这样,您不能这样。您已有妻子,怎么能这样!求求您放过我吧!」池新荷极力挣扎着推开他。 「柳沛云是我的妻子?你看我与她好过没有?要不是她死死缠着我,我怎么会与她结婚?我一直把她撂到洪家院,一年多了,连个儿女也没有。这不就说明我们清水淘白米,清清白白,什么关系也没有。如今她不认识自己是什么东西,自甘堕落,居然反党反社会主义,成了可耻的右派,按政策我们应该离婚。只要你答应我,我马上离了她,与你去登记。」他一边说,一边野蛮地把她抱起来,向临时铺好的床上走去,「新荷,我想死了你,你千万别辜负了我。」 「姚令闻,对柳沛云,你先奸后娶,然后又就她打成右派,抛弃她,再觅新欢。你不是人,你是恶魔!」池新荷奋力推开他,怒不可遏地吼叫起来。 「池新荷!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说穿了,只不过是被竹海玩腻了丢弃的残花败柳!」他兽性发作,把她按在床上,扯衣撕裤,狼嗥起来,「竹海是顽固的右派,你却与他臭味相投,共一个脑袋,为他通风报信。他是右派,你这个右派还跑得了?我念你是我老师的女儿,又是我的学生,兼之我很爱你,你才暂时逃过这一劫。现在我明白地告诉你,右派的帽子拿在我手里,你顺从,你做你的校长夫人,否则,这右派帽子,就稳稳噹噹戴在你的头上。」
第597页 「柳沛云是你的妻子,她那么温顺如羔羊,你玩腻了,想像撂只破草鞋那样摔了她,竹海那么单纯,你昧着良心,无端将他打成右派,你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你手上有几顶右派、**帽子,现在就统统戴到我的头上!」 「可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新荷!我爱你爱得那么深,可柳沛云、竹海却是阻碍我们结合的风急浪高的天河。不狠心地除去他们,我们又怎么能够幸福地结合?我对她的狠,就是对你的深沉的爱。」 「是的,狼要吃小羊,似乎也能找出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今天,你为了爱我,可以除掉柳沛云、竹海,事过境迁,你要爱别人,当然又可以找出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除掉我。不过,我可不是柳沛云、竹海,我不是羊,不是马,可以任你宰割任你骑。老娘是拼命三郎,就是敢与这样的豺狼斗!你,你卑鄙!你无耻!我恨不得剥你的皮,吃你的肉。」她当即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哼!你竟敢骂我,打我!」姚令闻恼羞成怒,也左右开弓,狠狠批了她的嘴巴,怒沖沖地说,「我无端陷害竹海?不错,我是我无中生有陷害了他。可你又能怎么样?我害人,组织相信,这是我有本事。你有本事只管害我就是。就是你老子的三青团的档案,也是我在省立五中的档案室里找到的。我神通广大,你有什么办法。告诉你,我不是竹海,我没有他那么温良恭谦让。你说我是豺狼,我就是豺狼,可豺狼是要吃肉的。嘿嘿,那我就不客气了!」说时,就将早准备的一块手巾,塞入她的嘴里,然后按住她的双手,忘无所以地说,「哼!没有金刚钻,老子怎会常揽瓷器货!现在,你喊,你喊呀!」接着,就拼命吻她,腾出一只手来,胡乱地撕她的衣裤。 池新荷立即用他松开的那只手,拔下一个髮夹,对着他的眼,使出全力刺去。由于他吻时头剧烈地晃动,没有刺中,髮夹刺穿了他的腮帮,他痛得嗷嗷直叫,就松开手捂住腮帮。池新荷趁机把他推下床去,扯出口里的毛巾,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愤怒地说: 「你是只穷凶极恶的狼,却偏偏要披着人皮,板着伪善的面孔教训人,真不知人间有羞耻!恶狗就得蛮棍治,今天老娘就给你一点颜色看!」说着,又踹了他一脚,冲出了门。她想,她要坚强,不能再示弱,就矫健地向县整风办公室走去。她捶开了办公室的门,愤怒地向办公室的负责人揭发了此事,办公室负责人要办事员立即去调查。 办事员走到过虎岗区的整风办公室,接替姚令闻值班的劳昆说,他说姚校长看花鼓戏去了。办事员无法,只好顶着风雪去找。半路上,遇了姚令闻和赖昌,问及此事,赖昌故作惊奇地说: 「什么?姚校长对池新荷如何如何,真是笑话!今晚我和姚校长一道到银星剧院看了花鼓戏。这是戏票,你看看。」说时,将票递给了办事员,「我们还到宝聚园吃了饺子,忘了带钱,姚校长将自己的手錶押在那里,怎么会出现这种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阶级敌人耍花招,你也相信?」紧接着,姚令闻若无其事的不紧不慢地对办事员说: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事!我又不是孙悟空,怎么能有分身法?能在看戏吃饺子的时候,去干出那种事?耳听为虚,眼见是实,我们不妨到宝聚园走走,弄个水落石出。你有没有钱?借几块给我们,好将手錶赎回来。同志,你冒着风雪为此事奔走,给你添麻烦了,顺便招待你吃几个饺子,算是向你陪不是。」 办事员跟随着他们转弯抹角,来到了宝聚园,代他们付了钱,姚令闻取回了手錶。办事员吃过饺子后,姚令闻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揶揄道: 「同志,是不是戏票还不足为凭,我们还要到银星剧院去问个仔细,一睹我分身法的绝技?」这样一问一笑,真使办事员发火了: 「***,原来这一切是假的,害得老子喝足了北风跑断了腿!这些阶级敌人的狗崽子,就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第二天,池新荷污衊左派、搅乱阶级阵线的流言,不胫而走。不了解真相的人都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从**的兔崽子嘴里放出的屁,哪里有香的。池新荷真是百口莫辩,每天只好忍受着这阴沟里冒出来的臭不堪闻的窝囊气。许多人都说要划她右派,姚令闻反说,她只是对他个人有意见,还不是反党,这划右派,还要看看她以后的思想表现。许多人都说姚令闻大肚能容,有宰相心胸,只有赖昌才知道个中底细。 反右结束后回到学校,姚令闻继续骚扰她,但她软硬不吃,每天除了出来工作,日日夜夜紧闭门。姚令闻知道她已横下一条心,他也不敢再大胆吃螃蟹。不过,这日子呀,对池新荷来说,比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还难受。 池新荷好像从茧里抽丝般地悠悠地悠悠地、淌泪滴血、如怨如泣地向我诉说了这些以后,一股无名的怒火,从我心中升起,像受到大海狂涛冲击一般,使我丧失了理性。我从草地上跳起来,奋起拳头狂奔着,「啊……啊……啊……」地,像头受伤的野兽发狂似的狂嗥着。我要夤夜跑去,将他们捶成齑粉。新荷见我如此,也急得发疯似的勐追,声嘶力竭地恸哭: 「竹海,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这样,更把我的心撕碎了。」 我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痛哭,清醒过来了。望着万顷的荷叶,茫茫的波涛,我唿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有什么办法呢?于是,我们就抱头痛哭,直哭的星月隐光,莲荷陨泪。我此刻才真正认识到,狼要吃羊,猫要抓鼠,靠哭,不是办法。重要的是要找个狼和猫都不能进去的安全的洞穴藏起来。这时我想到了你尤瑜。我对新荷说:
第598页 「新荷,如今中国与世界的形势大变了,可在中国,某些人的**武断,始终没有大变。一个皇帝倒了,可冒出千千万万个无冕的皇帝。官高一级,如压泰山,仍然天经地义。尤瑜已当上了县委副书记、组织部长,姚令闻还是个区长,他无法奈何他,那里是个安全可靠的藏身洞。你不妨去找找他。」 「我不能。」她停止了哭,擦干了眼泪,无限痛苦地说,「我过去对他那样无情,如今虽对他没有什么恶意,但也不可能什么好感。穷途末路,即使他愿意帮我,我又怎么有颜面求他施捨?我这一生能得到你这样赤诚的关爱,心满意足了。如果硬有什么祸患降临,将我们永远分开,那么,我就将我们的幸福寄託于来生。」 「尤瑜是个钟情的人,他爱一个人,就想她一生幸福。至于能否得到她,那是次要的。不管你对他怎么样,他始终都会帮助你。」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如果我那样做,那就是我亵渎爱情,背叛了你。我还有什么面目立与天地间。」 我们无话可说了,默默地坐在草地上,各想各的心事。我想,自己处于极度艰难竭蹶之中,她仍然这样深沉地爱着我,我应该感谢上苍的无私的恩赐。但是,自己不能过分自私,暴殄天物,而应该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这种金子似的人间的真爱。我应该尽一切可能,帮她摆脱走向幸福的障碍。 真的天有不测风云,午夜还皓月稀星,第二天凌晨竟下起雨来了。中队有条船要去运东西,顺便也能远送新荷一程路。风凄凄,雨淅淅,新荷踽踽独行,默默地走在草间的小道上,又默默地走了飘摇的小船,泪眼还屡屡回头望,回头望……我伫立湖滨远望,浩淼的烟波里,渐渐地,渐渐地远逝的小船,终于消失在迷濛的烟雨中,我的泉涌的泪眼还是久久地呆望着,久久地,久久地呆望着。我深刻意识到,这虽然未必就是死别,但这生离啊,恐怕是将会到永远……将会到永远…… 新荷走了,新荷真的走了,我的灵魂也跟着她走了,脑子空荡荡的,此刻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具木乃伊…… 第六章夜茶品梦 15鹊桥居奋笔解倒悬,槛外人决心自沉渊1 我似一具木乃伊,伫立湖滨,一任风吹雨打,毫无知觉。我送走了池新荷回来,只觉得天昏地暗,世界末日到了,我和着湿衣倒头睡,两天不吃喝,两夜没起床。伙伴们说我好似大病了一场,容颜已大变:头髮像乱纷纷的枯焦的茅草,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两个眼睛如深不可测的幽黑的山洞,不知里面藏了多少伤心的泪;双颊像刀削过一般,一张苍白的皮贴着嶙嶙的瘦骨,简直像峭壁。原本修长的的身躯,显得更加瘦长了,简直像竿枯死的竹子。此后,脑子里只有新荷如秋后飘零的黄叶的影子,经常神不守舍,忘记了洗脸、吃饭,忘记了洗衣,晨起,左右脚交互穿错了鞋,甚至自己还不知道。 为了摆脱山一般的痛苦的思想的重压,每天,我找最重最苦最累的活干,用极度的疲倦来麻醉自己,使自己忘记这世上的一切,也忘记新荷。可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愈想忘记她,头脑中她的影子反而愈清晰。即使累得趴下似一滩泥,新荷灿笑如春花、悲泣似秋雨的倩影,无时无刻不在头脑中涌现。她笑吟吟向我走来,深情地将发自肺腑的真意——《乐此逍遥游》送给我;她乐滋滋地在我房中,忘情地演奏着悠扬的《黄河颂》;白天工作,我们肩并肩地忘我战斗,是同一条战壕里的亲密的战友;黄昏漫步,田间小道上紧紧相随,我们像比翼双飞的轻盈的燕子。秋汛午夜奇寒,我们共同巡堤,狂风激起的暴雨般的浪花,噼头盖脑,我身着单衣不觉冷;旧历新年将近,她送来布票钱钞,拟为我添置新衣,让我去她家欢度新春。我永远忘不了,在鹊桥居里,她的泣血的悲诉;我永远也忘不了,于湖滨如茵的草褥上,她要将女人最可贵的献给我;我永远忘不了,她那流不尽的滚滚长江的泪;我永远忘不了,她那能压垮巍巍崑崙的深深的隐恨;我永远忘不了,她那在浩淼的波涛中远逝的扁舟上的孤零零的身影;我永远忘不了,我们一同扼腕矢志,决心要用自己诚实的劳动,去开採烟波浩淼的东海的石油,决心将钢铁长龙延伸到黄沙滚滚的戈壁。蓝天,我们誓用我们的英勇翅膀去搏击;长城,我们要用我们的铁肩共同去扛起。这一切的一切,让我的热血如大江奔腾,这一切的一切,我又怎么能忘记?…… 我拘囿于湖洲之后,劳动之余,有时也循湖滨踽踽独行,赤脚践踏着柔软的草褥,我常常想起屈原泽畔行吟的「朝搴陂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的诗句,觉得自己过去蜗居斗室,被书本埋葬,唿吸不到新鲜的空气。今天走出蜗居,效屈子行泽畔,搴木兰,揽宿莽,采杜若,用民间清新、芬芳的思想,来丰富自己的沉闷、空虚的头脑,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此受委屈,遭打击,只不过是蓝天上暂时出现的一片乌云,我坚信,它,它始终遮不住太阳。我想,目前,我的微光虽然已被狂风暴雨吹灭,但她窗前的那盏明灯,定会比过去更加明亮;她的小提琴的和谐的乐曲,定能比从前更为悠扬。她一定会鼓起百倍的勇气,在科学的悬崖峭壁上,继续攀缘,定能登临极顶,沐浴科学的璀璨阳光,纵览宇宙的无比辽阔。……可如今,如今,除了这恼人的美好与痛苦杂揉的梦呓外,一切均已成泡影,我採摘的「木兰」、「宿莽」、「杜若」,也已无「下女」可「遗」。我万万没有想到,世路竟这么窄狭,人心竟如此险恶!一些极其卑劣的魑魅魍魉,为了一己私利,竟不惜毁灭人间最美好圣洁的东西。我是无端地被他们彻底毁灭了,被归入袁世凯、蒋介石一类。可新荷,一朵洁白无暇的晶莹剔透的荷葩,只会给这个世界带来艷美,为人类社会增添逸韵,可它们也用野蛮的铁蹄施暴,将她踩入泥底。
第599页 屈原独行泽畔,还能吟咏《离骚》,而自己被强制湖滨劳动,只能三缄其口。真没有想到,有时歷史竟然这般滑稽地雷同:忧国忧民的志士,往往走投无路;邪恶奸佞的宵小,常常鸡犬飞升;黄钟委弃,瓦釜雷鸣,这是千百年歷史的残酷的现实!如今自己报国无门,缧紲有路,株连所及,自己心仪的人,也将濒临灭顶之灾。霸王垓下殒命,虞姬也不能倖免,何况我远远不是霸王!可悲啊!天这么高远,地如此宽广,我们竟然找不到立足之地!这真是旷世稀有的如撒哈拉沙漠的无边的悲哀呀! 原来我以为自己远放天山的幻影,可以使她只在梦中幽会;可如今残酷的现实的铁锤,已将这光怪陆离的幻影,捶得粉碎。可是,新荷还是如强磁石吸铁般地的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即使海枯石烂,她也不会变心。她宁肯玉碎,不为瓦全,誓与圣洁的爱情一同毁灭。她不计灾难性的后果,两度如飞蛾扑火一般地来幽冥看我,就是铁证。如今她的狂热的感情,如一炉炽热的钢水,不管用理喻,还是以情动,都不可能。与她闹翻,彻底决绝,她决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定会疑心我的一颗心一时被沉重的黑暗的泰山压压扁碾碎了,在为她演绎一出壮士断臂的苦肉戏。浪迹天涯,一走了之,她会苦苦等待,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况当今户籍制度这张天网,用千千万万条有形或无形的钢丝绳织成,较缜密的鱼网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要想离开此地,无异于揪住自己的头髮想离开地球。退一万步说,即使离开此地,浩浩无垠的疆域,我也没有寸地可以插足;茫茫纷扰的人海,个个都会瞪着乌鸡眼,盯着我这个非人的鬼类!今天,没有江东净土,也无乌江亭长的舣渡,我不只逃不出如来佛手心的掌控,反而会坠入生不如死的深渊,甚至因此使同情我的她遭到更多矢簇的攒射,更让她滴血的心备受煎熬。这样,我岂不也成了蹂躏人的灵魂、害人性命的无常? 李清照有句:「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说到生,虽然自己在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也曾想「做人杰」、「为鬼雄」,誓为苍生、誓为祖国建立一番功业,不想自己成为这人世匆匆来去的过客。可我没有「拔山」「扛鼎」的本领,阴错阳差,竟弄到世上无我立足的地方,这「做人杰」又岂能与我有缘?再说死,学霸王自刎,没有为虞姬抆泪泣血,自刎后我的头颅也没有赠友、让他们封侯价值,何况别人得到我的头颅,不只不能得千金、封万户侯,相反还会因此罹祸,从此坠入鬼域。自己白天白死,黑夜黑死,骂名昭千古,臭名遗万年,这样的死,简直是对「人杰」、「鬼雄」的玷辱。因此,我的生,不能使新荷避灾远祸,解除倒悬的厄运。倒是死,让自己永远在这似「蜂酿蜜」、「蝇争血」的喧嚣的尘世消失,让她与自己人鬼殊途,阴阳异路,或许还能使自己在她头脑里留下清烟薄雾一般的回忆。这样,她就不会跟着我走进地狱,她就不会被雨暴风狂的恣睢,「零落成泥碾作尘」,她的被我的毒火烧焦的无望的枯树,经过春雨的殷勤的滋润,也许会长出别样希望的新芽。我以为这能使她避灾远祸的唯一的办法。现在能以自己一文不值的死,而换取她价值连城的生。爱一个人,就要使她终生幸福。如今我没有别的办法使她欢乐,割掉自己这颗毒害她的毒瘤,让她摆脱无穷尽的痛苦与悲哀。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也是自己此生能为新荷作出的最后的贡献!唯一遗憾的是,当年新荷邀我去她家和平街五十一号共度新春,穷学生衣冠不整,又不想接受新荷的赠予,自惭形秽,没有赴约。死爱面子,一错念使自己抱憾终生! 当时我想,新荷摆脱了我这鬼魅的阴影后,唯一能解她于倒悬的厄运的,只有你尤瑜。运用你手中的权力,将她调离过虎岗这虎穴狼窝,别人要促成此事,难于上青天,而你则易于反掌。五千年中国歷史留下的「宝贵」遗产,莫过于官大一级,如压泰山。你当上了书记,当然能堂上一唿,堂下百诺。而当时的姚令闻还是区长,他姚令闻的手,遮不住你的那片「天」,而你的那只手,可以严严实实地遮盖他的那片「地」。你「堂上一唿」,他只能违心地「堂下百诺」。在湖洲与新荷私会的那个晚上,我羞愧地向池新荷说明了这层意思。可她涕泗滂沱地说,这些年来,她对你如此绝情,今走投无路而求助于你,趋利忘义,为人不齿。何况牵扯到情爱纠葛,浊泾清渭,谁能说清道明。她宁可清清白白地死,也不愿意煳里煳涂地生。她还说,彭芳也曾多次提及,说她愿意代她向你表白求助之意,你也曾托彭芳向她示意,可她觉得这事不通情,不达理,这么做,扭曲了她的人格,使她沦为长街上绝望的磕头乞求的乞丐。我面对自己的情人在水深火热、生不如死的困境中挣扎,竟然一援手相助,还算什么血性男子,人活得如此窝囊,还有什么颜面侧足于人世? 第六章夜茶品梦 15鹊桥居奋笔解倒悬,槛外人决心自沉渊2 湖洲暮春的晴日,天蓝水碧,芳草萋萋,令人赏心悦目。可是老天一翻脸,上天狂飙虎吼,拔树撼屋;湖中怒涛如山,摧舟折楫,多么可怕。送走了新荷的当晚,正是这种鬼天气,我头脑中翻江倒海,怎么也不能入睡。当初,为了晚上能独自到「鹊桥居」读书,而不打扰别人睡觉,我睡在牛棚的门口。当晚,我觉得自己既然已下了弃世的决心,也该分别向新荷和你尤瑜通个音信,并恳求你救助新荷。我再不做最后的努力,向你表达我的这种无奈的请求,我将会死不瞑目。我当即从地铺上跃起,抱着《楚辞》,拿了纸笔,走向「鹊桥居」。邻铺的好心人,还以为我又去攻书,十分伤感地劝我:
第600页 「古人云,『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今天,读书越多越遭殃,终南捷径做党员。竹海啊!你比我们聪明,这道理你应该早领悟了,怎么还这么个死心眼让骆驼钻针孔!时运不齐,命途多舛,《资本论》《离骚经》毕竟不是坦克的铁甲,它丝毫也不能使你远祸避灾,你还苦苦追求干什么!」 曾几何时,我总视这种劝辩为误导,往往心存腹诽。窃笑他们曾胡吹自己是搏击风浪的高手,可跳入河海里,没有遭遇几个浪头,就被打得晕头转向,唿爹喊娘地爬上岸。那时,我的脑子总是浮现出孟子的名言:「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常常高唱「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自诩为鸿鹄,目他人为燕雀。可是,一朝排山倒海的政治狂涛冲来,理想的长堤即刻溃决,自己被捲入河海的深渊,再也爬不起来。这哪是什么「鸿鹄」,连「燕雀」都不如,简直就是虫豸!过去黎疾不知疲倦地攻读,永无休止地求索,自己就将黎疾当作「醒木」,每当夜半倦怠,就用他这根「醒木」来敲击自己的偷懒的头脑。可自从黎疾与彭芳离婚以后,黎疾人性的尊严顿失,成了的虫豸。平日他当作午餐的《资本论》、《离骚》经,付之一炬;腰系草绳,操起竹鞭,穿行地头田间,捕捉癞蛤蟆为食,形容还不如乞丐。我心中的「百鍊钢」,顷刻变作了「绕指柔」,薄云飞的大雁,坠落藩篱不如雀。为此事我曾痛心疾首。如今想起来,他不过是效阮步兵白眼睨人,是另一种反抗对世俗的果敢行动,看似行为猥琐,实则不失「阳刚」秉性,勇气可嘉;而自己苟活,于广众,则为碍目;对情人,实成祸殃。看来只有埋入地底,腐尸才不至于散发臭气,我又怎敢与黎疾相比?因此,对同伴刚才的劝慰,我确实情动于衷,愧疚万分。不过,我深埋着自己的痛楚,没有理睬他劝导我的感喟,走进了「鹊桥居」。他哪里知道我此时此刻心中浮起的,是对书籍的百般无奈与万千仇恨! 我在「鹊桥居」中用竹木搭造的床上,茫然地铺开了纸,和着室外的唿唿啸叫的北风,我的眼泪如雨刷刷地倾泻。往日,我总觉得「鹊桥居」过小,还不如一个蜗牛壳,容纳不下自己高大的身躯;想不到今天它竟如天宇一般空阔,自己瑟缩在其中,还不如一只小蚂蚁。即使我声嘶力竭地唿叫,又有谁能够听到?我想特别是你尤瑜,过去与我辈相处,我们关系就有些龃龉尴尬。许多事你明知其非,还是一意孤行,即使我的啸唿雷鸣,有时你也不为情所动;今天,你飞黄腾达,飙升云端,自己似牛羊被宰割、鸡犬遭屠戮的微弱的哀鸣,如蚊蚋的嗡嗡,你又怎么能听到,怎么想听到呢?不过,我还是要吶喊,至于你能否听到,那就听天由命。至于新荷,即使我声如蚊蚋,她也定能听到,只是目前她的头脑为狂热充斥,当然听不进去。不过,人死如烟灭,物质的我不復存在,她也只能痛楚地到梦里去觅虚幻的我了。痛思之后痛定了,痛苦也就如雾如烟,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飘然散去。 过去自己虽曾勤于笔耕,可距自己嚮往的「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目标,还极其遥远,也许此生无法企及。但是以往要清楚地表述自己的心迹,我还是能舒徐潇洒地轻松做到。可是如今,我抓住那长不盈五寸的钢笔,犹如扛鼎,那么沉重,难怪古人称它做如椽大笔,我真不想援笔写信。可是,这与阿q必须在死刑判决书上画圈一样,画得圆要画,画不圆也得画,今天不管这如椽之笔何等沉重,何等干涩,即使写不出,我也得像挤牙膏那样一点一点挤出来呀!即使这文字如何似难产的婴儿,我也得如产妇那样拼着命慢慢地将儿子生出来。 可是当我提起笔时,汇聚在笔端的全是难忘的春花秋月。新荷呀,你我萍水相逢,一见倾心,你的一颦一笑,就是一朵花,一幅画,一首诗;你的一举一动,就是一曲清歌,一出妙舞,一朵灿烂的彩云。就是将我抛入炼铁炉里,烧成灰,化作烟;投进镪水池中,变为水,化成气:你的这一切,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今天,我又怎么能昧心逆志,将我们如花似月的情谊一笔抹杀,将一堆情感垃圾倒给你!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池伯伯向我敞开和平街五十一号的大门的肺腑之言,将如父的池伯伯的殷切期望抛诸脑后?可是,可是,今天我如果在信里,滥叙旧谊,那么,叙一桩,就是将一根绳索套在你的脖子上。新荷呀,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将败叶枯枝、污泥浊水,统统抛给你,洒向你!也只能让池伯伯伤心、失望。想定了以后,于是,在怒号的北风里,在万籁俱寂深夜里,我珠泪滚滚、写下了这些不堪入目的话: 新荷: 我们匆匆见面,聚散匆匆,相思成疾。以往,在你的情感的沃土上,我原以为种下的是佳花,可到头来遍植的却是祸根。也许在你美好的记忆里,还以为我是香花,其实如今的我,臭狗屎都不如,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是毒药,谁接触了我,即使不被毒死,也会周身长毒疮。我只觉得自己误入了罗剎海市,自以为美,可人皆以我为丑类。我本来不想害人,却害遍了所有与我相与的人,尤其是害苦了你。也许你认为真理不能亵渎,如堕入污泥坑的金子,总会有一天会重现天日,熠熠生辉。是的,真理金子经歷沧海桑田的变迁,而会一尘不染。可人的脆弱的生命,即使似璀璨夺目的鲜花,经歷几番风雨,也会零落成泥。岳飞屈死风波亭时,遍体是脏水污泥,还他清白之躯,那是百年以后。我这么说,并不是鼓励人们做懦夫,变孬种。我是想,隐晦韬光,避免无谓的牺牲。蠖屈祈伸,留住青山,才有柴薪,后日才能发出沖天火光。如今我已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即使甘受胯下之辱,宵小也不会放过。因此你不应该与我混在一起,搅作一锅烂粥。爱一个人,不能让她幸福,反而使她痛不欲生,就不如狗彘!我还有一点未泯的人性,不想做这种狗彘。因此,望你将我们的短暂的际遇,当作一朵一现的昙花,一场噩梦吧。望你将制造这种噩梦的我,视为万恶不赦的恶魔。痛下决心,远离我,将我彻底忘却。
第601页 你与尤瑜一同走过了十里风光旖旎的山**,只与我共渡了一条窄狭而又风波险恶的河,你对他的了解应该比我对他的认识深。如今的许多人,别人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一只只小羊、一块块鱼肉,他们时刻瞪着饿狼的闪着绿光的眼睛,伺机张牙舞爪的扑过去,张开血盆大口将别人吞噬,他们是魔鬼。尤瑜完全不像这些人,别看他有时举止乖张,甚至有些恶作剧,可他待人没有恶意,始终将善良的人当兄弟。他帮人不期你报答,救人能捨身忘我,对你,绝不会心存杂念。他虽学无专长,但处世有术,他定能帮助你度过难关。彭芳来农场看黎疾时曾对我说,尤瑜早就想帮你,可你却把他的好意拒之千里外。新荷呀,你一定要应该改变固执麻木的思维,认识移山的愚公犹惜童稚帮助,你一肩想扛起千斤闸非智者,因为今天的事,不管怎样的智者,一肩都扛不起。现实是血腥残酷的,眼泪是苦涩无用的,光靠个人坚挺的嵴樑,撑不起喜马拉雅山,唯有藉助风帆舟楫,才能渡过波浪滔天的太平洋。你应该藉助他的一臂之力,火速超脱苦海。人之将逝,其言善,鸟之将死,其声也哀,望你听我这句肺腑之言,切忌在危急之秋乱了方寸。我还求你代我向你爸爸表达一个不孝儿子的深深忏悔! 时下正值暮春,江南蝶翻莺飞,沃桃烂漫。你还记得吗,正是这个时候,微雨中,我们曾垂钓桃花岸旁,嬉逐五柳林中。如果真有天府地狱的话,不管我到了哪里,我们曾经歷的那无限美好的一幕幕,都将成为我心中最靓丽的长卷,你也将是我心仪的最圣洁的天使。眼看湖水新绿,荷苞初孕,也正是这个时候,我的恩师在我们嬉逐过的五柳林旁怀石沉渊。现在离恩师沉江的日子不远了,我蹑迹前贤的日子就到了。我这半生,生不能有益于时,死又何足可惜。我没有资格附丽前贤,端阳日歆享万民竞渡的隆重的纪念。就只好在桃花雨里钓昆江的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步宗师后尘,赴清流,以洗去周身的污秽。车为山阻,回头有路,卸下包袱,轻装行万里。新荷呀,彻底忘却我吧,彻底抛弃我吧,不要再来农场看望我!因为你再来时,这里除了茫茫的湖水外,你什么也看不到!读过《红楼梦》的,就知道有个遁世的妙玉称自己作「槛外人」。我即将弃世,应该已在尘世的门槛之外,濒亡鲁钝,现在我就东施效颦,唤自己做「槛外人」了。 槛外人竹海绝笔 第六章夜茶品梦 15鹊桥居奋笔解倒悬,槛外人决心自沉渊3 我平生第一次写信的不署年月,歪歪斜斜地写了这些文字。写时,怎么也锁住的飞流直下的泪水,它浸透了信笺,字迹变得模煳不清。本来我想重写一遍,可丢下那沉重如泰山的笔后,再也无力将抓起它来。我浑身战慄,再也无法遏止自己感情的长河波涌,呜咽痛哭。草屋外北风如受伤的野兽咆哮着,草屋似恶浪中颠簸将沉的小船;草房离渺茫的湖虽有数百米,可那拍岸的动地惊天的巨响,撼天动地。此刻,我的心头也掀起了如山的的巨浪:风啊,你咆哮吧,更兇勐地咆哮吧!将这人间的仅有的鹊桥居彻底摧垮吧!浪啊,你掀起来吧,更勐烈地掀起来吧!将人世间的污秽彻底沖刷干净! 我也不知号哭了多久,才昏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灯烛已灭。我记起还没有给尤瑜写信。已无蜡烛,我左手就擎起个冒烟的忽明忽暗的草把,右手奋笔疾书,匆匆写了几句。究竟写了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人在战斗的时候,即使受了重伤,精神亢奋,还是可以一往无前地冲锋陷阵,可战斗一旦结束,撕心裂肺的疼痛与无穷无尽的疲惫袭来,就砸了箍,散了架,垮塌下来。此时的我,正处于这种状态。我丢掉笔,捏没了草把的烟火,就如一截木头委地不起。凌晨起床的锣声敲响,才醒过来。 据说,重囚在判取死刑之前,往往焦躁不安,可一朝判决之后,心地反而平静,勇敢的人,甚至还能阿q式地自我安慰:再过十八年,老子又是一条英雄好汉。我不是个勇敢的人,没有这种感觉,但迟疑不决的事,一旦尘埃落地,心里也就轻松了,因而能从容应对各种复杂棘手的事了。我知道,信写好了,还得不露声色地发出去。平日往往托人代劳办理此事,但此信只能由自己亲手投邮。这天正需派十几个人去为小河口合作社搬运货物。搬运货物虽然是牛马活,但天子不遣饿兵,合作社会招待我们饱餐一顿,能吃上大鱼,间或还能喝上几杯酒。在物质极端匮缺的当时,这种招待对人的极大的诱惑力,简直不亚于娶上娇美的妻子,因此人们都争着前往。以往,我总把这机会让给别人,可今天我只能当仁不让。因而我分配劳动任务时,宣布去小河口的第一名就是我自己。我们到了小河口,在开始搬运任务之前,我抓住几个同伴进入供销社痴眼东张西望的机会,顺顺噹噹地把两封信投进了邮箱。从这一刻起,我顿时觉得背上掀掉了泰山,头脑卸下了紧箍,周身感到所未有的轻松舒服。 我站在新修的大堤上远眺,辽阔如海的碧空,白云朵朵,悠悠掠过,酷似片片风帆;远处淡淡的连山,于薄雾轻纱中,若隐若现,有如一抹丹青;绿波荡漾的湖面上,白鹭上下翻飞,野鸭自由嬉逐。原来这大自然是这样的美好,这样的和谐,并不像人类社会那样,充满野兽的血腥的撕咬,充满如婊子的骗人的虚情假意。昔人有诗: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可是,真让人痛惜啊,几千年来,在这豺虎肆虐的世界里,这无限美好的潋滟的水波里,不只流淌着善良的痛不欲生的行人的眼泪,也流淌着无数惨遭屠戮和遍体鳞伤的人的殷红的血。现在是轮到我流泪淌血的时候了,荡漾的绿水,潋滟的碧波啊,请你将我的流不尽的血泪,带到那能包容一切的东海去吧,让浩浩荡荡的东海之波,洗尽我遍体的污秽,使我能感受到片刻的纯洁和高尚,使我觉得自己还是个血性男儿,也能享受到做人的骄傲与尊严。
第602页 这是我对这个无限美好的世界的最后的一瞥,我怎么也止不住珠泪涟涟。此时此刻,我才真正认识到,人竟是这般脆弱,竟然有这么多的眼泪! 第六章夜茶品梦 16星夜兼程,尤书记往救栋樑士;咒语颂词,虢栋臣转念一瞬间1 竹海说到此处,气咽声吞,此刻的秋爽阁寂静得如深山古庙,仿佛这世界就只有他这么个受尽折磨的人的悲啼。不知什么时候,阁外的星星隐去光辉,让人感伤的秋风似乎又过早来临,夏日应该高傲地吟唱的枫叶,此刻居然瑟瑟索索,发出低沉而又恐惧的哀鸣;给磨成齑粉的雾雨,悄悄布满了天宇,偷偷地飘进了阁楼,顿时使人心头愁云密布;蜿蜒如飘带的昆江城的灯光,隔着蒙蒙的雨雾,闪闪烁烁,似夏夜连片坟茔游动的鬼火;江水急急下滩,呜呜咽咽,凄悽惶惶,如兵败突围、夺路逃命、鬼哭狼嚎的士兵。尤瑜静静地听着竹海泪和着血的倾诉,时而唏嘘,时而愤怒。竹海说到最伤心处,他也觉得天昏地暗,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浑身颤慄,忍不住陪着竹海恸哭起来。竹海停止哭诉后好一阵,尤瑜才回到现实中来,抹了一把横流的眼泪,凄楚地说: 「竹海啊!在你看来,一死了之,抿合了自己被撕裂的剧痛的伤口,抹平了灵魂深处的不可癒合的鸿沟,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可是,对与你有分割不开的血肉情谊的人,你的被划为右派,那也是在他的心上勐刺一刀,现在你又顷刻消失,那更是在他们被撕裂的剧痛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在不可癒合的灵魂鸿沟中,再掘条不可逾越的宽广的河。这简直是地震海啸,风暴雷霆,那是怎样的悲哀,怎样的痛苦啊!」接着,尤瑜便讲起竹海在他们视线中消逝以后,他与池新荷的尴尬的关系,和他巨大的悲哀…… 大约是你竹海发出信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你的绝笔信。其时县里的三级干部会正在召开,参加会议的人陆陆续续走进会场,我坐在大会主席台上,翻阅报告的稿子。我的通信员按时送来了一份报纸和一摞信件,我照例先逐一浏览信封上书写的投邮的地址,确定哪些信与我关系密切,然后决定阅读的先后。突然,一行熟悉刚劲的字迹映入了我的眼帘,这不是你竹海的来信吗?虽然没有书写投邮的地址,但一看我我就知道。这两年我曾多次给你去信,可总是泥牛入海,无一丁点儿消息。那时我想,你是决定与我绝交了。后来又传闻你被放逐到天山脚下牧羊,远隔关山,你就像空气蒸发后,无影无踪了。以后也就再不奢望你有来信,怎么今天你会突然给我写信?我急忙展开信纸一看,有如晴天霹雳,惊得我目瞪口呆: 尤书记: 你一定会怪异于我称你为「书记」。不过我也是黔驴技穷,迫不得已。称你为「同志」,唤你作「兄弟」,我没有这个资格,于是才出此下策。 这几年来,人们常嚣叫于我耳际的一句话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我自受教育以来,总以为自己勤奋刻苦,力求上进,老师、亲友、组织,都肯定我正道直行,是青年中的楷模。现在突然发现这一切全是错谬,全是罪恶。「回头」,雾海茫茫,我不知道「岸」在哪里?难道只有那些认为「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无是非感,庶几免是非」的人,那些朝崇尧、夕吠舜、昨夸彼为白,今吠其是黑的人,他们走的才是唯一的阳光正道?我不愿混淆黑白,圆凿方枘,是头别人强按头也不会喝水的犟牛,不合这种时宜,要想在「苦海」里生还,确实无「岸」。当然只能永沉「苦海」的海底! 回想起来,这些年走过的路,我们虽也若即若离、磕磕碰碰,但大方向始终一致,我想我们「殊途」终将「同归」。可那些朝崇尧、夕吠舜的人与我南辕北辙,当然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非拔掉不可。如今,我已捲入这不能自拔、谁也无法拔出的绞肉机里,粉身碎骨的命运当然无可逃遁。但是,他们现在还要把池新荷与我拴在一起,将她也捲入绞肉机。而新荷却灯蛾扑火,始终要与我纠缠在一起。爱一个人,就一定要让她终生幸福。这两年来,池新荷衷心爱我,到如今也一如既往,不改初衷。我担心她被株连也坠入这无边的「苦海」里,与我同归于尽。为了能使她今后幸福,唯一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斩断她与我的牵牵连连的情丝。关于这点,我会毫不犹豫地做到,夏水襄陵,端阳将至,我会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使她纠缠无着。只是她现在还羊在虎口,危机四伏。过去,你曾让彭芳传语于她,愿意援手相救,可遭到她的严词拒绝,你也只能裹足不前。你应该知道,大凡有良知者,谁也不会因为一个溺水自尽的人拒绝救援,而驻足岸畔,撒手观望?为了池新荷未来的幸福,我切望你这个侠肝义胆的人,能像救助溺水者那样,不遗余力地去救助她。你一向比我灵活,处世有方,善于应对,如今又位高权重,只要不考虑一己私利,就一定能救她出水火。如果能有在天之灵的话,到那时,我定会向你献上我的最崇高的敬意!面对浓黑的夜,黔驴除了喟然悲嘆、抆泪泣血外,确无良方。切望,切望,纸短情长,竹海搁笔顿首。 读了你的来信,我的灵魂深处立刻燃起熊熊烈火。你的信已寄出三天了,你是存是亡,确实让我揪心。救人胜于救火,我决定即刻起程。不过,对眼下的事也得有个交代。其时,矮个子的副书记端着个茶杯笑吟吟地走来了。我立即招手对他说:
第603页 「兄弟,来来来,我正有事与你商量。」我笑着举起你的信抖动着诈称,「左部长到南方去考察,路过省城,约我去汇报县里的情况,并有要事相商。这个报告是我们共同敲定的,你我谁作都一样。时间紧迫,老搭档,也就只好请你代劳了。」左林原是中央下到基层调研的,在昆阳任职两年后,写出了很有分量的理论文章,中央十分看重,调升他任中央农村工作部副部长。左林觉得我在浮夸风甚嚣尘上的时候,还能实事求是,在基层干部中,实在是凤毛麟角,就提拔我接替他的工作,他又把昆阳定为自己的「点」,定期要我向他专题汇报,他也经常来电来信指导。我这么一说,副书记当然信以为真,何况开大会能作主旨报告,在人们心目中,那是权力的象徵,对于这种恩宠,他当然欣喜若狂。他当即昂着头像祈神一般发誓,他一定作好这个报告,并精心组织讨论。还十分关切地说: 「尤书记,如今这车票十分紧张,今天肯定买不到票。而左部长又不能等,大哥,你看是不是把农场里的拖拉机调回来送你?」当时,正值国际对华封锁的三年困难时期,我们的路上少有车跑,车子没有油吃。昆阳到省城只有一辆客车来回跑,车上还背着个大气包;慢吞吞地走似牛吼,而且经常抛锚路旁,一修就是两、三点钟,汽车往往变「气车」,还不如骑辆自行车洒脱。副书记的建议倒是个办法,可是在交通工具极端罕有的年月里,老百姓对乘车的人,就害红眼病。前年他还在区里工作的时候,到县里开会乘拖拉机堤上走过,一些人就曾冷言讥诮说:「书记出朝,地动山摇。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今天,如果说乘拖拉机专程去省里,还不知道大家会怎么咒我。如果进一步了解我是去看一个右派,那么自己定会遭千人骂,万人唾,摔个大跟斗,从此一蹶不起且不说,说不定别人还会雪上加霜,推波助澜,进一步将你往火坑里推。于是我决定骑自行车走,可我煮熟的鸭子还嘴硬,我拍了两下副书记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 「老伙计,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昆阳的地头蛇,车站里的熟人多,他们留下的机动票,不给我还能给谁呢?」 第六章夜茶品梦 16星夜兼程,尤书记往救栋樑士;咒语颂词,虢栋臣转念一瞬间2 说过之后,我就走出了大礼堂,回家骑上那辆久已闲置的自行车上了路。一条喏宽的车路上,就是没有几辆汽车跑,马车、牛车、驴车倒不少,最多的还是人拉的车,这些车在车路两旁牵线砌墙,驴喧马叫、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这儿简直不像江南的汽车路,倒似北国赶集的驴马道。五月,天气虽热起来,但上午的气温还低。自行车穿行在驴马封闭如河道的长巷子里,速度很快,耳边风声忽忽,真有一种「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令人十分惬意的感觉。偶尔一辆破旧的汽车驶过来,如不堪重负的老汉背着个大包,东偏西倒,喘着粗气,嗷嗷叫,仿佛一头受伤的怪兽,闯入了喧嚣的集市里。 时间过午,骄阳肆虐,直射嵴背,让人火烧火燎,驱车赶路,人们汗下如雨。汗水灌进眼里,涩涩的,如眼里梗着沙粒;好久没有喝水了,火风直灌进去,口中的津液被风干了,唇舌像开了坼的干涸的田地。走下坡路还觉得爽快,逆着行上坡路,那简直要命。坑坑洼洼沙路上,我的车行好似狂涛中颠簸的小船,酗酒后蹒跚的醉汉,有时更觉得头晕目眩。中午过后,热极了,人仰卧路旁饮水歇息,驴马卸驾沟里喝水。可救人急如星火,我不敢丝毫懈怠。由于上路急迫,未带茶水,渴极了,路旁有人家,就讨杯水喝,买碗饭吃;无人家,就下到河沟与牛马同饮。心里老惦念着,你那么聪颖,那么勤奋,那么坚强,是棵壮实的苗子,任其发展,定成构建大厦的栋樑之材啊!如今为了拯救新荷,就这样让自己毁于一旦,岂不可惜?我如果走得更快些,也许还能见到你,改变你自戕的主张。我走呀行呀,太阳下山接月亮,昼夜兼程,第二天晨光初露的时候,我穿过「路桥」,经过哨卡的详细盘问之后,循着别人指点道路,车轮碾过柔软的草地,总算来到了一中队的茅屋前。 当年,自行车也是个罕物,骑自行车的人,干部教师中都不多见。这么有身份的人来此探望,无异于达官下天牢探望死囚,大家觉得跷蹊新鲜,都围拢与我攀谈: 「唉,太可惜了!这个竹海,他学识那么渊博,学习又那么勤奋。就是在这般艰难竭蹶之中,还是不知疲倦地学习。每天除了劳动,就是读书,他读着睡,睡醒读。他说他是只背负着重壳前进的蜗牛,他要不懈努力,爬上百尺竿头。」 「笃情的人为了情,就是要他去拴住太阳摘月亮,他也会毫不犹豫。好端端的一对情人,却一定要逼着他们劳燕分飞,他活在这冷冰冰的人世间,还有什么意思。端阳还未到来,他已效屈原随流水,走了。这是一种维护尊严的抗争,这是一种脱离苦海的解脱,这是一种保护心上人果决的英勇的举措,这是千古最纯真的爱的升华!他有种,做得绝,干得对!」 接着大家七嘴八舌说起了你的近况。以前你总爱唱歌说笑,不管遇到多么大困难,你总是豪情满怀地带领大家去应对;有谁意志消沉,你千方百计去点燃他的希望之火。他们还说,那时,大家的意志消沉,只有你始终高擎着希望的火炬。可自从池新荷来农场探望后,你变成了另一个人。春水涟漪般的笑面,变作了镇日满布愁云的苦瓜脸。此后再也听不到你唱高昂激越的《黄河颂》;你缄口不语,不思茶饭,走路弓腰,连个子也矮了一个头。沉沉的死气取代了勃勃的生气,似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改变了旧容颜。痛苦的思想磨盘,这样磨了一个月以后,你呆滞的眼睛突然又发射出异样的光,昂首星月,你又高昂地唱起了《黄河颂》。第二天,你去小河口搬运货物归来,望着天上的滚滚乌云,你还反覆叮嘱同伴,天变了,要注意增添衣服,小心着凉。你又和往常一样,抱着一摞书,走进了「鹊桥居」。谁知道就在这晚风雨雷电肆虐的半夜,你,你,你竟然一头扎进狂涛恶浪,远他们而去了……
第604页 我听着他们对你的绝口赞赏的评介,我尾随着他们走进牛棚,检点遗物:一条薄被子,几件破衣服,可枕下褥下,几乎全垫着书。大家说,书就是你竹海的生命。看到这些如山堆积的书籍,听着你的同伴的哀怨的诉说,我头脑里像打足了一百个大气压,胀得千锥万刺一般痛。以前,我总以为你竹海是新时代的蓝天上的一颗新星,前途铁道一般直,大海一般阔,金子一般亮,即使坠入黑暗的地狱,也会发出耀眼的光芒。而今落魄的这种境地,真是天道不公。想起自己从前为了压制你,不遗余力地奚落你,不择手段的打击你,可你只当是脸上掠过几根蛛丝,轻轻一抹了事。你还是对我一往情深,爱护我,不遗余力地帮助我。我犯了大错,虽然严厉地批评了我,但你却未下毒手毁的前途,相反,以德报怨,以博大的胸怀包容我。过去,我让你受的委屈他太大,我亏欠你的太多,你的涌泉之恩,我不报滴水,那还算人吗?可是,可是,你竟悄然离我而去……我顿时头目晕眩,禁不住簌簌地流下悲哀的泪水,凄伤地问围着我的人: 「唉,他,他,人死了,农场里派人去打捞过尸首吗?」 「哼,打捞尸首?真是笑话!」不知什么时候,农场管理右派的干部虢栋臣,钻进了人群,照例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以显示自己的高贵,然后趾高气扬地说,「一个反动的右派自杀,白天白死,黑夜黑死,还不如一条死狗!狗的尸首捞上来,大家还可以饱吃一顿,一个右派的死尸捞上来,除了散发腐臭,毒化空气,腐蚀人的灵魂,还有什么用?何况湖面这么宽广,湖水这么深,一个暴风雨之夜他去投水,湖边连个脚印也没留下,你知道他投到哪里?到哪里去捞?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们这些活狗惜死狗,那么,有种的,你们这些死右派,就打浮泅去捞,去捞呀!」 听到他的厉声责骂,围观的人纷纷离去,虢栋臣又转过身来偏着头,用挑剔鄙弃的眼光上下打量我,皱着眉头,百思不解,阴阳怪气地说: 「嘿,骑着辆破自行车,揣着个烂公文袋,看样子,你还是个鸟**干部,怎么,觉悟程度还不如一个落后群众?你知道与死狗一般的右派穿一条裤子,是什么性质?好,今天我不计较这些,特别优待你,八千亩的内湖,彻底向你开放,让你仔仔细细去打捞。只是我得老实告诉你,这傢伙死了快一个星期了,臭肉可能早被鱼吃光,也许还能捞上几块黑骨头。你要了解什么情况,到那时,你就抱着黑骨头伤心伤意地去问他。对了,我还没有问你的高姓大名,届时我好向你们单位,介绍你的万里也难挑一的英雄事迹。」他边说边走出牛棚,好像志得意满、满目空一切的凯旋的将军。 「有什么了不起,一个漏划的右派,农场办公室不要的所谓干部,也狐假虎威。呸!真不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对上摇尾乞怜,是条狗;对下凶神恶煞,是魔鬼。人不知自丑,马不知面长,恬不知耻!」 众人瞧着他那不可一世的样子,个个圆睁怒目地说。虢栋臣才走出那么几步,汹汹的骂声已经「充耳」,可是他知道这里的人对他知根知底,没有几个怕他,同时焦礼达也总结了经验教训,不再支持他无休止的斗争,因此他也只好装作「不闻」,匆匆逃走。就在这时,牛棚外传来人们亲切的唿唤: 「池老师,又来看祝大哥了,你真是天上多情多义的七仙女!」 我听说新荷来了,一个箭步走出了牛棚。太阳才升起来,湖洲上的嫩草上的露珠还闪着光芒。不远处,一个身材颀长、面色苍白的女子,背着阳光步履蹒跚地向牛棚走来,恰与像逃走似的虢栋臣打个照面。池新荷不认识他,他可被池新荷的美艷深深地慑服了。由于当年他弟弟虢富天在地下党领导下,从事革命斗争,被gmd沉于青龙潭下。解放后被追认为烈士,因此他爸爸自然是烈属。刚解放的那年的元旦,地区文艺汇演,给他爸爸送来一张优抚券,他闹着要去,他爸爸就把优抚券给了他。汇演中,池新荷姿容、歌喉,在她心中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可此后却无缘见面。以后,他由于是烈属,又读了初中,因而也就顺顺噹噹地参加了工作。又由于会熘须拍马,虽工作上无所建树,却当上了副科长。可整风反右后期,他鹦鹉学舌,写了些大字报,几被划为右派。后来下放的农场劳动。听说前不久池新荷来看过你竹海,他屡屡对人忿忿地说,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爱上个死右派,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如今你姓竹的右派死了,她又来了,他现在要抓住这个大好的机会,他粘住她,与她搭讪寒暄,如有可能,他定要离掉他家里的那个黄脸婆。他脑子里不时闪现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令人尊敬的神圣的教师,怎么会对一贯死不悔改的右派分子念念不忘呢?他停住了脚步,上下打量池新荷,嬉皮笑脸地挑逗说: 「我叫虢栋臣,是农场管理右派的干部。正像凡法国人知道拿破崙,可拿破崙并不知道每个法国人一样,你不认识我,我可早就认识你。池老师,你年纪轻轻的,这么漂亮,又多才多艺,当年地区文艺汇演,你的一曲《黄河怨》,勾得我魂飞魄散,至今一想起,仍意动心摇。现在,称你为带个『老』字的『老师』,我真的说不出口。我唿你小池,池小姐,嘿嘿,嘿嘿,你说,好不好?」
第605页 第六章夜茶品梦 16星夜兼程,尤书记往救栋樑士;咒语颂词,虢栋臣转念一瞬间3 池新荷远道赶来,急切地想见到你竹海,没有想到碰上个这么恬不知耻的混帐。要在平日,她会骂得他狗血喷头,可是,今天她昼夜兼程,疲惫以极,兼之心急如焚,她实在无暇也无力与他纠缠。除对他怒目而视表示鄙弃外,根本没有答腔,就擦肩走过去了。 「池小姐,竹海这傢伙,早被鱼吃光了,怎么也找不着了,你急什么?」 就在此时,我一步跨到虢栋臣的,阻断了他尾追上来的路。我转过身来,痴痴地瞧着池新荷,欲语又停。我还是六年前见过她的,她如今比昔日几乎高出了一个头,按比例放大了三分之一,但容貌体型,还与过去相仿佛,虽然她面带戚容,却还是显得活脱出众,楚楚可怜。她双颊削瘦,颜面板滞,白中带青。双眼有环状的淡淡的黑圈,眼中红丝牵牵连连,眼眶略微下陷,似乎显得更大,强忍着的泪花,幽幽闪光,好像大病新愈的样子。大概由于精神的巨大的创伤,近些日子彻夜难眠的折磨,她精神十分委靡,全然没有往日荷葩初绽的鲜活的神采。显然,你竹海的夭逝,像阴曹地府一般,折磨得她面目全非了。天气已经很热了,可她却一反常态,不穿红着绿,反而穿套黑衫,长发也不像过去瀑布似的披在肩上,而是扎成一束,如马尾一般,上面还簪了个似白玉兰花的髮夹。我知道,她与你竹海还不是夫妻,不便穿孝服凭弔,这,这大概是她冥思苦想搜索出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唯一能掩人耳目的对你的弔唁! 池新荷也呆呆望着,只见我如峭拔的竹笋一般,站在她面前,半新的自行车歪在一旁。见我穿着套庄青的崭新的中山装,夹着个公文包,她诧异你竹海怎么竟有个这么有身份的来探忧的亲戚?她呆望了一阵之后,认出了我是尤瑜。还是在六年前的一个冬日,她于鞦韆桥旁见过的我的狼狈的样子。她没有想到,我们别后彼此地位发生了天壤的变化,我虽然在高层人士的眼里,只是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可在小百姓的眼中,却是高高在上的土皇帝,活阎罗,而且我过去与你有着解不开的龃龉的情感纠葛,我竟然悖理逆理,来凭弔一个在众人眼里是怙恶不悛的右派分子,简直不可思议。严酷的岁月的斧凿,竟横蛮地将我雕镂成与此前迥乎相异的形象,怎么不叫她惊嘆这造化鬼斧神功的创造呢?我们俩相互僵视了一阵之后,我觉得,我们虽不能成为情人,但毕竟还是多年的故交。于是我搭讪着打破了这难熬的尴尬的沉寂: 「池老师,交通这么不便,想不到你竟来得这么早!可惜,可惜,竹海,竹海,他真的走了。这么多年没有相见,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他说,要对他说,可是,可是,他走了。……」说话的时候,我十分痛楚,万分激动,自己觉得声音发颤,禁不住两行热泪刷刷地夺眶流下来了。 「尤书记,如今你青云直上,仍然不忘故旧,特别是像过去与你曾经磕磕碰碰,而今又被人目为鬼类的故人。他走了,你昼夜兼程赶来,为他料理后事,你真是有情有义。可是,可是,他,真的丢下我们,丢下我们走了。他,他,真太无情无义了……」她像个久病极端虚弱的人,接不上气,艰难地说着,没说上几句,就晕厥过去了。「人死不能復生。池老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 见到池新荷如此悲戚,准备逃走的虢栋臣,又回头走来劝慰她,并准备去掺扶她。他听到池新荷唿我作「尤书记」,知道了我就是新提拔的昆阳县的县委书记。他过去在县里当干部时,照他的说法,久闻我如雷贯耳的大名,就是未谋我高逾泰山的真面目。他此前认为,作为县委书记,应该是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现在居然明目张胆来看一个右派,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真让他匪夷所思。他准备告我一状,以期立功,为后日自己晋升科长砌个台阶。可是,他又想,虽然党的政策规定,百姓投诉,可以直达中央,但地方又规定,不许越级告状。高官不如现管,他怎么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如今自己下放到这里劳动,只是权宜之计,他的档案还在县里,终究还要回到自己的县里去。如果今天他唐突了我,往后我秋后算起帐来,他吃不消。因此,他似得了健忘症,完全忘记了他刚才严厉地指责过我的话,瞬间态度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十分虔诚地赞颂我: 「尤书记,您水平高,政策性强,对犯过错误的人,既能分清大是大非,坚决与他划清界线,挥泪斩马谡;又从人道主义出发,看重朋友的道义,来为竹海料理后事,义薄云天。公私分明,而又能公私兼顾。高明,高明!高水平,让人嘆为观止。」 他说时,仰视着我,眼睛滴熘滴熘地转动,小心翼翼地在捕捉我我脸上情感阴晴变幻的蛛丝马迹。围观的人的鄙夷的目光,如利镞攒射着这个个子矮胖而灵魂更为卑下的侏儒。我沉下脸,一句话也没说。可他的脸皮也真厚,还是嬉皮笑脸、像太监赞颂王上那样,盲目地吹捧我: 「尤书记,您是左部长亲自提拔的,是在中央挂了号的通天干部,是我们省里的红旗书记。威望高,我向来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后,我回到县里,在您的领导下,您可以如驱使牛马一般地役使我,我一定像孝敬父母一样,孝敬您。过去,我不曾一睹你的风采,以至今天冒犯了您,铸成大错。不过,我愿意将功补过,我愿意将功补过。如果您要找人打捞尸首,买棺木,我效犬马之劳,一定不遗余力。」
第606页 我觉得他如一堆臭狗屎,一看到他,就觉得噁心。我沉下脸边说边挥手示意,十分厌烦又十分严厉地说: 「你走吧,你走吧!我不要你『效』什么『劳』。只要你不在这里碍眼刺耳,拦手绊脚,也就谢天谢地!诚然如你所说,右派已不是人,连死狗都不如,不要『打捞』,不要『棺木』?可我不是什么『通天干部』、『红旗书记』,水平不高,但也不需要你来教我。你快去向农场的书记汇报,要他尽快来处理我这个与『死狗一般的右派穿一条裤子』的干部中的败类,否则,我就逃之夭夭了。」 我语带讥讽,语气不重,但虢栋臣却感到是晴天霹雳,简直把他吓昏了。他像被骤起的暴风雨打得晕头转向的小鸟一样,哀鸣着: 「尤书记,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好撑船,就宽容宽容我吧。我刚才说过的一些话,您只当是放屁!千万千万别在我们场里的书记、场长面前,说这件事。」 「你去吧,去吧!我没有时间与你罗嗦,更没有时间去见你们的书记场长,我还要尽快赶回去。我只希望你活得像个人,千万千万不要活着像条狗,更不要做张牙舞爪的狼!」我不屑一顾这个猥琐可悲的侏儒,非常气愤地说。他一时却懵了,似乎没有弄懂末句的含义,仍旧滴熘熘地转动着眼珠,尴尬地望着我,望着大家。 「书记说你像条狗,是只狼,要你快点滚,你懂吗?」围观的人都指着他,厉声责骂。他真好似挨了重重地一击的狗,夹着尾巴,灰熘熘地逃走了,引发了大家轰然一笑。 人们的闹笑,让池新荷从晕厥中醒过来,她的意识渐渐回到现实中来了。她的头,好像要爆炸,顷刻将裂成碎片似的,她的心,好似被千根无形的钢丝牢牢拴住,万只牯牛拉着向外掣,又如被放在一盘硕大奇重的磨盘里磨,细细地将它研成了粉末,使她奇痛难熬。她觉得浑身冰样冷,却又每个毛孔都冒汗。她咬紧牙关,坚强地挺立着,有如一棵狂风暴雪中青松。出工的急促的哨声吹响了好几遍,那些围观助阵的右派,也只能泪眼相望,唏嘘长嘆,怿怿地离开了。有几个还不愿意离去的,他们愤愤地说: 「人都死了,好友来询问,也不让人聊聊,这人间简直就是座森严的阎罗殿!」 人走了,点点散落到远处的湖洲上,使我立刻想起了这世上的卑微的蚂蚁,不过,群居的蚂蚁却能嬉戏和睦地相处,自由觅食,可身为万物灵长的人,却时时刻刻瞪着乌鸡眼,握紧榔头拳,瞅准时机,给对方致命的一击,使之沦为自己的奴隶。难怪古人气愤地以罗网牢笼喻尘世,而惊羡飞鸟游鱼。其实古人羡鱼鸟,还赋予了太浓的诗意,而在严酷的岁月里,老实忠厚的人,远远不如蚂蚁,才是最可悲的现实。 我与池新荷似乎都心有一点灵犀,黯然瞩目远望。此刻平风息浪,阳光下,似海的蓝天上,白云悠悠,有如海上的浮冰;如天的湖面上,碧波涟涟,跳动着耀眼的金箔。其间,白鹭水上翻飞,苍鹰天边翱翔。啊!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画图。大自然赐予众多生灵的是这样的美好,可是,我们万物灵长,特别是那些自诩在运筹帷幄、而实则在施展豺虎故伎的所谓圣哲枭雄,他们,他们面对这美景良天,难道真的不觉得自己有愧于蝼蚁么? 第六章夜茶品梦 17缘湖十里,尤瑜苦苦寻觅沉渊迹;悲泪千行,新荷高高厝起书画坟1 像牧鸭人吆喝鸭子似的,严厉的的铜锣赶着人急急地上工去,谁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刚才还闹闹嚷嚷的草屋前的地坪里,顿时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池新荷两个。天地间的空气似乎已凝固了,我们就那么呆呆地呆呆地站着,痴痴地痴痴地相望着,好似两尊雕塑。不过,我们毕竟不是泥塑木雕的塑像,我们如海的灵魂深处,颳起了十二级风暴,涌起了惊天动地的海啸。我们都在记忆的深海里,打捞我们久被风暴摧折的记忆的沉船的碎片。我们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不该说。此刻,各自的记忆如拔河赛开始时的绳索两端均是势均力敌的劲旅一般僵持着,我们就这么僵持着,寸步不让地僵持着。不过,别看男子汉力能扛鼎,气壮如牛,坚如磐石,其实他远远敌不过柔弱如水的女人,水滴石穿,最终还是柔弱克刚强。时间的流水,终于冲垮了我的堤远,我打破了这十分尴尬的沉默: 「池老师,我想,我想,竹海给我写了信,他一定也会写信给你。不过,我能骑自行车,昨天上午收到信后,下午赶路,今天早晨才到。而你,而你,不能乘汽车,要赶来,我估计,至少也得明天到。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我们,我们也碰到一块了。」 「尤书记,按常理推算,你估算的一点不错。不过县邮局我有个知心朋友,凡竹海的来信,她总是当天送到我手中,因此,信到的当天,我就收到了。尽管男人们经常抛头露面,可他们的厚脸皮,往往不如女人的薄面管用。我曾经几次来往农场,认识了农场两个搞运输的司机。恰好其中一个到了昆阳,他晚上装车,今天凌晨三点起程,因此,比起你来,到农场只落了你一步。你与竹海曾经是极好的朋友,如今你地位飙升,竹海已沦为阶下囚,你仍不忘故旧,一如既往器重他,闻讯前来凭弔。竹海泉下有知,一定万分欣慰,我也十分感激。」她开始强忍悲痛,控制感情,想平静地诉说,但是,她内心潮涌,脆弱的堤坝又怎么能挡住?说着说着,就哽哽咽咽地悲哭起来,我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陪着她簌簌地掉眼泪。我们悲泣了好一阵后,我觉得此行有许多事,我们还有料理,哭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我抹掉了眼泪,凄凄地说:
第607页 「池老师,既然我们来了,还是去寻觅寻觅他的最后的足迹吧,或许我们能有些意外的发现。」 新荷气咽声吞地肯首后,我们就走上了牛棚去湖滨的一条人们用脚板磨出来的路,去寻找你在湖洲上的最后踪影。据你的同伴介绍,你尾随屈子的当晚,雷电风雨大作,你的凌乱的足迹,早给雨水荡平了。我想,你竹海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容不下这人世的污秽,老天也可怜你,让你来得干净,去得也干净,才下了这场大雨。但我又想,你不是过而不留影的薄天飞的雁,你是个与地上的石头一般坚硬的实实在在的人,大雨时,土地酥软,应该留下的深重的足迹,怎么会消失得一干二尽?可是,我们披草蹑迹寻觅,心目力里惧穷,就是不见一点蛛丝马迹。我想,大概是你竹海走了的第二天黑早,大家惊慌地涌向湖滨,人们践过地面的遍地的足迹,如隆冬的大雪,将大地上的一切掩盖了一样,已将你的足迹,深深埋葬了,我们又哪里还能寻到你的踪影? 到底女人心思比男人细,池新荷说你竹海那么聪颖,不想让人找着,投水的地方当然不会在近旁;路上的足迹磨灭了,觅不着,水下的泥面上的足迹,搜寻的人应该不会被寻觅他的人的足迹所掩盖,我们就到水里寻。于是,我们就顺着水边走。走了一阵,池新荷突然发现前面有一处,岸边模模煳煳有踪迹,水中似乎也能见到清晰的脚印。可是,走近一看,一群游鱼向湖中箭一般地逝去,仔细看,乃是水牛留下的脚印,它的蹄爪的走向,不是由湖洲指向湖里,而是由湖里指向湖洲,看来,牛不是下湖饮水,而是从内垸游过湖来,到洲上觅草吃。 我们继续循着水滨急切地走,前面大片野荷挤挤挨挨,热热闹闹地延伸到了天边。风过处,滚滚的碧浪中,星星似的红荷点缀其间,着实让人爱怜。池新荷想,你竹海不是最怜爱的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么,说不定你想在这里找到自己理想的的归宿?她忘无所以、悲痛欲绝地哭着奔过去,发现荷荫深处,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浮着,就像人弓着腰的背,顿时,她受伤的野兽悽厉地尖叫着,痛哭起来: 「竹海啊竹海,你怎么这般绝情寡义,你明明向我誓言,要坚强活下去,说严冬过后暖春就会来。我知道你对莲荷情有独钟,就将这里当梦乡。可是,可是,你安眠在这里,为什么不招唿我一声?竟将我一个人抛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孤零零地受凄凉?竹海呀,你好狠心呀!我,我决不让你这样摆布我,竹脑壳,你这个负心郎,如今我来了,你就等等我,……」说着,她发疯似的向荷叶丛中扑过去。还在此前,我见她情绪反常,行为怪异,就隐隐约约觉得,将会有不祥的事情发生,因而时刻提防着。今见她如此,我立即把她拉转身来,捺在地上,愤愤地说: 「池新荷呀池新荷,你咒他是负心汉,你何尝不是忤逆女!你有父母还在,黄梅未堕你这青梅怎能落?竹海要你坚强地活下去,你拂逆一个亡者的深情厚意,不分青红皂白,不顾严重后果,丢下肩上重担,做个可耻的懦夫,了此一生,你怎么能对得起他!」不过我也以为那是浮出的东西是你竹海的尸体。说过之后,我即刻十万火急地分开荷梗,一鼓气窜过去。可是,脚陷入泥里,水才齐腰,我立刻怀疑,你是个游泳高手,这浅浅的沟渎又怎么能使你丧命?我走过去一拉,觉得很轻,翻过来,原来是只挑土用的箢箕被枯死的荷叶覆盖着。我想,大概这是两年前围湖修堤时,它掉入湖里,飘荡至此,冬来莲荷的残梗败叶覆盖,来年芰荷日长日高,将它隐匿于其中,有人溺水,从岸上观睹,就疑其是具死尸。我将这只箢箕抛到岸上时,一群野鸭惊起嘎嘎飞上天。池新荷神经质扑到箢箕上,她把它当做你竹海,两手疯狂地捶着,死去活来地号哭道: 「竹脑壳啊竹脑壳,你怎么老是和我捉迷藏。当年,我约你去我家和平街五十一号度新春,你,你为什么不去;现在,你,你本来近在湖洲,却说远走新疆;你,你口头上誓言,我们要坚强地活下去,你却又独自溺水,永远离开我。笨牛过湖龁草能见蹄爪迹,野鸭惊起可闻嘎嘎声,当年gmd将青年沉下青龙潭,尸体还能捞上来,可你呀,可你呀,死后尸体也东躲西藏,使我千寻万觅无处找。你没有笨牛野鸭率直,你比gmd特务还狠心。竹海呀,你真是亘古未有的冤家!我恨你,我千遍恼,万遍怨,也不解我心头对你的恨!……」 她的这种寻死觅活的发疯的反常举动吓昏了我,我担心你竹海的麻烦事未曾了,又生出了这比你竹海更犯难的事,如今两座「莫须有」的大山压着她爸爸,他爸需要有唯一能充当男子汉的女儿来支撑,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雪上加霜,要了她全家人的性命!我立即走过去把她拉起来,忍住自己的揪心疼痛,流着泪劝慰她: 「新荷呀新荷,你怎么能这么咒骂竹大哥?自古以来,爱情是自私的,梁山伯呕血殉情,只因为得不到他痴爱的祝英台,出乎妒;焦仲卿自缢庭树,是由于他钟情的兰芝被逼离开了他,源于悔。惟独你竹大哥呀,他是阻挡汹汹的洪涛冲击你的大堤,他用胸膛堵住唿啸的子弹攒射你的机枪的枪口;你如飞蛾扑火扑向他,他为了使你不受伤害,就即刻熄灭自己可怜的那一丁点生命之火。他强忍万箭攒心的痛苦为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使你能脱离水火。他爱你,愿为你献出一切,包括宝贵的生命。他这样做,是出于对你的风风火火的情,彻彻底底的爱,只想你永远获得最大的幸福。竹大哥的这种高大的人格比泰山高,这种深厚的情爱比东海深。竹大哥爱你的那颗心水晶似的,无一丝一毫的尘滓,可以光照日月,梁山伯、焦仲卿,古往今来所有的情种爱痴,与它比起来,都黯然失色。我小时候对你也曾关心爱护过你,也只是出于一种朦朦胧胧的私心,根本说不上是什么坚贞的爱,比梁山伯、焦仲卿矮一截,怎么能与你竹大哥这座泰山比?你应该理解竹大哥,敬重竹大哥,而不应该轻蔑他,记恨他。为了他的这份山海情爱,你就要勇敢坚强地活下去。何况人死如灯灭,逝者风吹烛,就是咒他千遍万遍也无用,可我们活人总不能都跟着死人走,还得好好活下去。也许你认为,死,如鸟飞出囚笼鱼挣脱网,是一种彻彻底底的解脱。可是,这对你那仍在水深火热中的老父母,那是椎心的致命伤,他们生你养你教二十余载,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你就是这么来报答他的山海恩!对这点,竹大哥想得清清楚楚,在信中也说得明明白白,为什么你就没有想到?要是人死后真的有在天之灵的话,你这般不思振作,竹大哥一定会十分伤心。你醒醒吧!要知道,愚昧的痴情,它比砒霜毒,一味沉迷不醒悟,就会陷入不可自拔泥沼。明天我有工作你也得去教书,我们能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都不多,现在还是抓紧时间再找一找吧!」
第608页 第六章夜茶品梦 17缘湖十里,尤瑜苦苦寻觅沉渊迹;悲泪千行,新荷高高厝起书画坟2 池新荷听到我对她责备,停止了哭,一同继续迤逦循着水边寻,湖里无边的莲荷中寻遍了,就是见不到一点踪影。海阔的大湖呈现在眼前,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碧水延伸到了天边。其间横着条直线,那就是围湖时修建的大堤。望着它,我的心里即刻升腾起一种怪思想:你竹海的思路往往走险棋,自戕时不想人发现,也许游过了内湖,举身投入外湖浩淼的烟波里。我把这种想法告诉了新荷。她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就这样,边走边说,且忧且愤,约莫十多里,我们望穿四目,没有发现任何通向湖心的脚印。我们茫然若失,只好十分沮丧地往回走。默默地走了一阵,池新荷的感情的洪峰过去了,思想的波涛安澜了。又恢復了往日的随和、文静,一些往事又涌上了她的心头。她记起了你竹海说过的再也不想见到我的话,顺口问道: 「尤大哥,竹海过去好像说过,他『不想再见到你』,可见,他对你很不友善。没有想到你不计前嫌,仍然这么有情有义。在一切事情都要辩明泾渭、分清敌我的今天,你为什么还要往浑水里汆?难道你就不怕丢掉你这些年苦心经营而得到的乌纱帽?」听到新荷质问,我不禁感喟万端,我黯然若失,长长地嘆了口气,十分痛苦地说: 「哎,以往,我无纤芥的能耐,可又争强好胜,往往玩弄小聪明,出些歪点子整他,将他踩在脚下,使他在众人面前难堪,以显示自己的高明。可每次我故意奚落他,他每次他都轻易巧妙地应付过去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终难堪的是我自己。为了抬高自己,某些事我做得太绝情,极大地伤害了他,因此他在气头才说过那样的话。可是他君子坦荡荡,不似我这小人常戚戚,他还是以博大的胸怀包容了我。后来他抓住了我犯了重大错误的把柄,可是,他不想毁了我的前程,只是私下里严肃地批评了我几句,便将这事遮掩过去。要是他想报復,我早身败名裂,那还有今天的『乌纱』?如果我因此丢了『乌纱』,那不过是将他给我的还给了他,我有什么可怕的。他待人既严又宽,重情笃义,是我这一生中最值得我尊敬的唯一的诤友。论才能品德,当书记、当县长的应该是他,而不应该是我。这些年,宦海浮沉,遇到的太多的『当面唿哥哥,背后塞秤砣』、『当面装人,背后是鬼』的傢伙。我喝够了苦臭的脏水,更觉得茅台的醇香。我这一生欠他的太多了,就是丢掉这小小的乌纱帽,也不能还清这情债之万一。我和竹大哥,应该位置互换;你们两个,应该同林比翼。可时代的阴差阳错,我乌鹊巢堂,他鸾凰伏窜,你们『劳燕』,竟然『分飞』。真是非颠倒,黑白不分,世道不公啊!过去,我总以为他很鄙视我,没想到,在他生命终结的日子里,将我当作知心朋友,将最重要的事交给我办。对我来说,这比获得共和国的最高的金质勋章还荣耀。现在,我一定利用这权力的槓桿,破釜沉舟,将这件事做好。不管是丢了乌纱帽,也不管你怎么不情愿,我全然不顾。」 我的发自肺腑的悲伤的话语,使她激愤的情愫,如干柴燃烧的烈焰上浇了油,越烧越旺。她停下脚步,两眼怔怔地望着远处迷濛的烟雾,好像你竹海就隐藏在迷濛的烟雾后面,她几乎拼着全身的力气喊出来: 「不,不,事情不会是这样。尤大哥,你想想,竹大哥那么有理想,那么聪明,那么坚强,又那么自信!在他的理想没有实现之前,不管遇到任何挫折,即使像孙膑刖足,高渐离瞽目,他也决不会毁灭自己。我想他定是虚幌一枪,金蝉脱壳,藏在某个鲜为人知的地方,然后待时东山再起!我要等他,我一定要等他!即使等上一百年,我也要等!」 「能金蝉脱壳,当然最好,当然最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封建王朝,这话说得有些言过其实,因为,歷史上没有任何一个皇帝有能力把我们这么个辽阔的国家,打造成天衣无缝的铁统江山,总有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的地方。」我见她决意等,辜负了你竹海的一番美意,于是就苦苦地开导她,「可是在当代,在我们祖国,在九百六十平方公里的国土上,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细民,对被组织在严密如蜂巢的组织里,即使塔里木沙漠也不例外,哪里还有什么鲜为人知的无处寻觅的世外桃源?就说我们这里,也应该天高皇帝远,也没有迷濛的烟雾能障眼,一切都裸露在众多的『皇帝』的眼皮底下,皇帝的长鞭,时时刻刻能及。陌生人,他能躲藏到哪里去?新荷呀,我也希望能有石破惊天的奇蹟发生,可那只是我们的一相情愿。你可以等,但愿你能等到那一天。不过,我也希望你不要被『浮云遮望眼』,辜负竹大哥的一番美意,真的等上一百年。」 「尤大哥,你不必说了,不必说了!我生活在今天,连古人的『生共枕,死同穴』的愿望也不能实现。不过新时代灌输给我的斗争观念,在我脑子里已根深蒂固,竹海在哪里横遭陷害,我就要在哪里顽强斗争下去。我心甘情愿和竹大哥绑在一起,不怨天,不尤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的眼泪的滋润。或生或死,我已毫不在乎。因此你准备甘冒丢乌纱的巨大风险来救助我,就没有丝毫意义。今后我们人鬼殊途,阴阳异路,我的心灵干涸得如撒哈拉沙漠。不管谁播下生命力特强的种子,也长不出任何绿色!」
第609页 「哀莫大于死心」,池新荷哽哽咽咽低泣着,悲悲切切诉说着。我知道她对我准备援救她,有着极大的误解。我自分不是乘人之危,而是遵从好友的遗愿,可是,此时此地,我即使有百张嘴、千张嘴,也无法说清楚。我望着湖中一片宽阔无边野荷,粉红的荷花箭亭亭玉立,挤挤挨挨,相互依偎,何等高洁,何等艷丽,何等谐和。这是大自然这个无边的沃野里,长出的无与伦比的骄傲,这是大自然的伟大的杰作!可是,人类的这片毒土里,却人为地过多堆积着形形色色的垃圾,过多地疯长着丑陋不堪的毒菌,过多地孳生着一群群鼠类苍蝇。其间偶尔也长出三两支纯洁美丽的荷花,可毒菌们、鼠类们、苍蝇们妒忌她,恣意蚕食她的枝叶,啃啮她的根茎,毒化她的生长环境,似乎不将她彻底剿灭,这个世界就永远不得安宁!他想,现在新荷大概也把我当作毒菌、鼠辈、苍蝇,认为我乘人之危,施展毒菌、鼠辈、苍蝇的伎俩,企图达到可耻的窃玉偷香的目的。不过,事关重大,这事辩不清也得辩: 「新荷,几年来,经歷了这么多天翻地覆的是是非非,你觉得世事如碁,是非难明,人心不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许我在你心目中,仍然是戕害人的毒蛇。不过,有位作家似乎说过,要看尊夫人的后日容颜,最好的办法,去看外婆。你要判断如今我的心的红黑,也要看看我的过去。我们交往近十年,我那颗裸露的心,虽不怎么红,但至少没有黑。儿提时,我朦朦胧胧对你有些爱慕,如果要说是企慕私情,那也只是乞丐式的乞求,绝非盗贼般的抢掠。我自分还不是毒蛇,充其量只是貌似毒蛇而不咬人的井绳。今天我援手助你,算是我对有知遇的涌泉大恩的竹大哥的滴水的回报,也算是我曾对你採取的愚蠢丑陋的行径的赎罪。是好心还是恶意,是周公还是王莽,时间的天平自然会衡量出轻重。如果我的心是司马昭的黑心,事久,路人定会皆知的。那么,你就让时间老人作出公正的判断吧!」我见她如此误解我,固执地与你们的已经倾倒爱情大厦共存亡,我只能把自己解剖成一张皮,铺在眼光下暴晒,让她看明白,「新荷啊,我还要说一点,虎能啸傲山林,鲸会掉尾东海,可一旦它们囿笼中,困浅滩,英雄就无用武之地,何况我辈远非虎、鲸。韩信为众无赖所困,受辱从无赖的胯下爬过去,是聪明之举;霸王拒绝乌江亭长的襄助,别姬自刎,乃愚蠢至极。我切望你不要丧失理智,囿笼中、困浅滩而不自拔,做至死执迷不悟的自刎乌江的霸王!」说到后来,我激愤极了,我停下了脚步,庄严地站着,虔诚地大声唿喊,真有点像古代帝王告祭上苍的样子。 「尤大哥,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过去你一贯帮助我,呵护我。我们之间的尴尬不是你的错,而是我听人挑拨,辜负了你,才引出你一些暂时不可理喻的举动。我也因此也常深深自责。我始终觉得你是匹未经驯训的草原上的烈马,一经驯服,就是能日行千里、能造就经天伟业的騄耳的卢;而我只是一匹温顺的驯骡,终究赶不上你的步武:其间的差别,无异于骐骥之与毛驴。你是『落霞』、『秋水』,可我不是『孤鹜』、『长天』,我们终究不可能『齐飞』『共色』。如今,我已成了失去灵魂的僵硬的躯壳,干涸了千年的塔里木,不管你灌注多少生命的气息,也会了无生气,不管你播下什么样的生命力旺盛的种子,它也不能发芽。我已成了木乃伊,早属于撒哈拉,尤大哥,你就将我当作腐臭的垃圾丢弃,让我与遭千人骂万人咒的竹海共存亡吧!」她发疯一般撕心裂肺地哭诉着,凌乱的长髮遮掩着她半个惨白的脸,眼泪纵横流淌似涌泉,真让人想起旧剧中但求一死的女吊。 她的痛苦的号哭,极大地震撼了我的心灵,我想起她与你竹海交往的乳水交融的一幕幕,我也心里一阵阵绞痛,伴着她泪泉,我也流滚着伤心的泪水。我想,与其她把极度的悲伤,憋在胸中,到不如让她彻底地发泄出来: 「你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河水倒流,到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时候,你的心里就会舒畅些。」 「尤书记,尤书记!吃中饭的时间早过了。你们还没有吃早饭,您饿坏了身体,丢了革命的本钱,领导追查起来,这样的千斤重担,我可担当不起呀!」闻声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像秋收后田中的稻草棵子一样的人,将双手撮成个喇叭筒,在向我们高声喊话。原来我们回头,缘湖滨已走到了四中队住的牛棚前还没有察觉,要不是他这一喊,我们还不知会走上什么地方。他的喊声唤醒了我,我记起了明天三级干部会还等着我作总结报告,自己吐出的痰不能自己舔,自己说出的去见左部长的话自己要负责,今天下午还得到省城画个卯,明天一早乘车赶回去。新荷也意识到到了,自己哭得泪人儿似的,众人见了看笑话。于是,她抹去了泪水停止了哭,用手指梳理梳理了头髮,整理了一下衣服,才与我一道向茅棚走去。吃过中饭的右派们又顶着骄阳,陆陆续续出工了,茅棚前出进端菜送茶的是虢栋臣,他如花脚猫一般跳来跳去、咪咪地媚笑着。走近了,我才发现桌上有鱼有肉,还有只黄澄澄、油泛泛的大母鸡箕坐在蒸钵里。据说,在三年困难日子里,某首长下来考察,一天只用一只鸡炖汤煮蔬菜吃,这可是当时待客的最高礼遇。虢栋臣为了显示自己的殷勤,眉目燕舞,口舌莺歌,如果在鼻樑上抹上块白垩,那该是演技远胜卓别林的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喜剧大师:
第610页 「尤书记,我能在这茅荒野地里接待你,那是我这一生的最大的荣幸。时间匆忙,准备不周,这只是一次预演,精彩的表演还在晚上。那时,书记会举杯为你接风,农场干部都会来为你喝彩。当然,当然您比我的父母还亲,我会向您献上我的一片忠心。」 第六章夜茶品梦 17缘湖十里,尤瑜苦苦寻觅沉渊迹;悲泪千行,新荷高高厝起书画坟3 他的令人肉麻的话,仿佛使我的脸上起了鸡皮疙瘩,怪痒怪麻的,周身不自在。我十分厌烦而又极其愤怒,不过我还是极力压抑自己的不满,不无讥诮地笑着说: 「老虢啊老虢,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喝粥咽糠吃野草,你却招待我『食肉糜』,你就怕老百姓骂我是晋怀帝,要扒你的皮!我还要去省城办事,这酒肉嘛,你就留着自己吃、自己喝,自己去当晋怀帝吧!」 「尤书记,尤书记!对您意思意思,这是我们书记的意思。书记说,他已经为贵宾准备了客铺,您辛苦了,今晚美美睡一觉,明天一早他派车送您去省里。」 尤瑜知道,这农场的书记是后山县调来的。他土改时当村长,后来提拔为县农场的场长。后山是山区,种植作物主要是包谷和红薯。他种了蔸红薯,就将长出的藤,反覆扦插,一蔸变了十几蔸,占了分多地,产薯八十多斤。放了颗卫星,当上了模范一炮打响,一夜走红。不久,当上了农业局长,尔后,副书记、书记、地区直属农场的书记兼场长。地区省里开会,他对自己一见如故。我知道,他不是冲着我来,而是看重我背后高耸的山。先前,他想藉助我这张梯子,爬上封大哥这座山。后来,反右倾的狂风把封大哥刮的海南去了,他以为从此我就是封大哥的影子,等待我的就是走麦城的命运。此后他待我如路人。谁又能想到,我山穷水尽之后,又出现了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天地。左林司长下放到昆阳当书记,一眼就看中了自己。如今左书记当说了农村工作部副部长,将昆阳县作为他的联繫点,按老百姓的说法,我是穿红袍的县令,时刻可以青云直上。因此,今天他又想用热脸,来贴我的冷面了。不过,如今的情势瞬息万变,红黑往往互转,犯不着与这些变色龙、小爬虫计较。我不紧不慢,似乎十分彬彬有理地说: 「虢栋臣同志,我们县里的三级干部会等我回去作报告,我又要去省城见左部长,我不是孙悟空,没有分身术,书记给我天大的面子,让我汗颜羞怍,无地自容。切望你转告书记,他的美意我领了,请他接受我对他的最诚挚的感谢。我去省城不过六十里,骑自行车,两个多小时能达到,吃过中饭我就起程。只是池老师明天一早要赶回去上课,就麻烦书记派车代我送一程,这比让我吃龙肝凤胆更使我感激。」 「尤书记,吃喝当然比不上工作。您既然这么忙,一切就找您的意思办。池老师料理了竹海的后事,就是过了半夜,我也派车送她回去。打捞竹海的尸体、安葬修墓的事,就交给我,我一定出色完成任务,保证让您满意。」虢栋臣似接受了重要政治任务时,庄严地向领导提出保证那样,十分诚恳地说。 「虢兄啊,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应该就是虢富天的哥哥,因为这喏大的昆阳城,姓虢的好像就只有你一家。想当年在昆江合唱团时,你弟弟是我的好兄弟,谁又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好端端的一个青年,会惨遭毒手。既然他是你的弟弟,那你就是我的好哥哥。你愿意尽心竭力为我办事,我十分感动。只是打捞尸体,湖阔水深,恐怕难于捞到。屈原死后,那么多人飞龙舟,最后也没有捞上来。我们民族,常说人死入土为安,重视土葬。其实,世上丧葬的方式很多,天葬、海葬、火葬都有,土葬只是其中的一种。李白有诗:『乌鸳啄人肠,衔飞上挂高树颠。』把鸟食人肉描情景写得惨不忍睹,可是,少数民族将人死后的尸体置于高台上,让乌鸳啄食,啄食得愈快,他们就愈觉得吉利。可见竹海追蹑屈原,实行水葬也不错。劳师动众,打捞尸首对于一个右派,就大可不必了。找他几件衣服,几本书籍,厝个衣书冢,倒也符合他的心意,你们就看着办吧。」 尽管这天餐桌上的珍餚,诱人流涎,可我和池新荷都没有胃口,扒过几口饭之后,就去检点你竹海的遗物。衣服没有几件,垫在地铺下的书籍倒不少。还有一个小包,展开一看,摺叠在上面的,是新荷赠的《乐此逍遥游》,下面便是我送给你的《庄子》。书画之间,夹着张字条曰:「此画此书,完璧归赵。其余书籍衣物,付之一炬。」睹物思人,我与新荷又泪如泉涌,我拿起如山一般沉重的《庄子》,禁不住嚎啕痛哭: 「竹大哥,竹大哥呀!书,是我送给你的,就继续留给你做个纪念吧。也请你馈赠我一本书,让我睹物思人,长久相思相忆吧!」我从他的书山里,挑了册《李太白全集》,然后转身凄伤地对新荷说,「世情冷漠我无情,池老师,我,我,我这就要抛下你与竹大哥走了,走了……」说完,我懵懵懂懂地骑上自行车,像个落荒败逃的士兵,凄悽惶惶、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茅棚…… 据新荷后来说,我走后,她在虢栋臣的协助下,将你的所有的衣物书籍,搬到野荷丛生的湖滨,为你厝了个书画冢,她也拂逆了你完璧归赵的美意,将画留给了你。虢栋臣派专人掘穴埋书,还找来特制了一块寸来厚、尺许宽、米多长的木板,工工整整写上「竹海之墓」的字样,立于坟前。冢成之后,新荷又找来香纸蜡烛,哭祭了一番。池新荷洒泪祭奠之后,下午五点,场里派车把她送回了学校。
第611页 当天我到了省城,不期有幸遇上了左部长,他要我汇报了食堂下放的情况。并说下放食堂后,大家有了锅灶,锅里没有煮的,碗里也就没有吃的。要给每户划点自留地种蔬菜,究竟划多少为宜,要我们县委研究后,向他通通气,以便在全国推广。又说爱莲女师有人给他写信,自池中伟去农场改造后,音乐教师缺位,先后调了几个,都是滥竽充数。如果不再调入合格的音乐教师,莲师在地区省里的文艺表演超群脱俗的办学特色,就会消失。他要我就这两个问题发表己见,我一一作了回答。关于莲师音乐教师的事,我向他介绍,池新荷是最佳人选,只是她父亲池中伟歷史问题,像座山一样,压得她抬不起头。左部长笑着说: 「这倒是当今一种如传染病一样的可怕的思想。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果真如此,那么,皇帝老子岂不是还要坐龙庭,我们无产阶级不还要当奴隶?再看,如今**的高层领导,都熟读马列主义,有渊博的知识,在旧社会,出身无产阶级的工农,有几个能有钱接受高等教育,有这样好的文化素养?他们中大多数还不是出身剥削阶级,不是工人阶级的龙凤啊。我也一样,难道你不相信我真心革命么?自己不革命,也不许别人革命,如今,这种鲁迅描绘的假洋鬼子真不少,我们决不能做这种人。革命是新事物,当然会遭到那些对新生事物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冬烘先生的指责。你不要左顾右盼,走你自己认定的正确的路,日子长久了,他们就不会把你看成像非洲的河马一样的怪物了。」 得到了左部长的指示,我回县的第一件事,就是快刀斩乱麻,指示文教科把池新荷调入爱莲女师。文教科长面有难色,我就对他说,「你感到为难,那么,我就越俎代庖,替你签署这个调令。」局长无奈,只好当即勉为其难地签了。 一石激起千重浪,我的斩决的作法,首先在过虎岗中学激起了汹汹的反对声。对于池新荷,姚令闻没有得手,他与汪凤绮结婚后,就交代新任校长劳昆,好好看住她。说劳昆还没有对象,如今你当上了校长,与她门当户对,应该能成为她的如意郎君。可是,劳昆没想到她竟这般桀骜不驯,五一劳动节她谎称母亲病了,向下队劳动的生产队请了假,去看望你竹海;这次更是目无领导,胆大妄为,招唿也不打,又去为你竹海送葬。根本没有把他劳昆放在眼里,她又怎么可能与他配对成双?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他老羞成怒,就认定她与右派分子同穿一条裤子,共吹一只喇叭,顽固地反党反社会主义。他们连夜开了斗争会,整理了材料上报,要补划她右派分子。他们还揭发了我与右派分子暗送秋波、徇私枉法、包庇右派、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的罪行。当然,这些材料不能送县,因为县里被我这只如来佛的手掌控制着,材料就直接由姚令闻送给地委书记高达。 第六章夜茶品梦 17缘湖十里,尤瑜苦苦寻觅沉渊迹;悲泪千行,新荷高高厝起书画坟4 高达一接到这个材料就火冒三丈,因为这几年,他的脾气大变。凡是有漂亮的女人出格地爱上别的男人,就打破了他的醋罈子,酸得他难受。他是长白山密林中见不到天日的钻洞的土耗子,抗日的隆隆炮声中,抗日联军引导他走出了煤洞,见到了天日。土改时分到了土地,日子倒也挺舒坦。后来,大军南下,他守着老婆、儿子、热炕头,不想挪开家乡一步。是他老婆送他参军,让他跟随**去打gmd,「北战」北国,「南征」南疆,来到了昆阳,他,一个普通工人,作战勇敢,屡建奇功,先后当了班长、排长、连长、团长,解放南京时,是他把「八一」插到为伪总统府上,嗣后升任了副师长,昆阳解放后,他任军管会主任,如今,当上了地委书记这样的高官,也算得上风风光光。俗话说,人阔脸就变,他走遍天下,阅尽人间春色,回眸以前他在山旮旯里守着的娇妻,如今变成了不堪入目的黄脸婆。他十分羡慕与他同时南下的干部,娶上了南方水灵灵的姑娘,悔不该当初被山旮旯的黄脸婆缠着。《婚姻法》颁布后,他的脑子里,就如「九里山前摆战场」,去留黄脸婆的两种思想的鏖战很激烈。前些年黄脸婆的爸爸领着她来探望他,他怎么有脸将她带进家里,领进办公室,让自己的部下看笑话?他只好封锁消息,说是他的亲戚,让他手下把他们安歇在招待所。不过,在他看来,农民纵有千宗碍眼也有一桩好,那就是老实。在家泼辣的老婆,到了昆阳,竟温顺如绵羊,随便哄骗几句,她就乖乖地回家了。以后以感情破裂为由,他顺顺噹噹地甩掉了她,他现在可以名正言顺找个白嫩嫩的称心的南方的妞。南方有文化的如水豆腐一般嫩白的姑娘多得很,地委机关有许多,不过有的早结了婚,有的卿卿我我,与那些俊小子粘得紧。名花各有主,他土头笨脑插不进。幸好通过姚令闻介绍,在昆师结识了昆阳师范的一个女学生,她满口应承,但结婚要在毕业后。可生活总是老是与他开玩笑,他千等万候,千唿万唤,眼看她就毕业了,可就在她中师毕业的一九五四年,为了培养高级建设人才,大力分钟高等教育,而考大学的高中毕业生名额不够,国家就动员师范生升大学。这是国家的大政,作为地区的高层领导的他,又怎么好阻拦她?他只好忍气吞声,送给她一块高档手錶,每月还将自己工资的一半寄给她,算作连接他们之间的「千里因缘」的「一线」。可是她一到大城市,眼界扩大了、心也变大了呀,堂堂的地委书记,在她的眼睛里、心里,竟变成了一粒小芝麻。高达望穿秋水,眼巴巴地望着她大专毕业了。可没想到她人未还家,手錶却先还家了,还托带回手錶的人说,谢谢高书记,她日后一定好好报答他。高达气愤不过,几番去学校见不到人,于是找了去她学校的领导理论。学校的领导回答的很干脆,按照《婚姻法》,结了婚的也可以离婚,何况你们只是纸上谈兵谈恋爱,「八」字的一撇还没描影,还说他土头黑脑,一把年纪了,还想用封建辔头套住一匹刚刚嘶鸣驰骋的骏马,真是白日做梦。没办法,他只好灰熘熘的回家,老老实实地打光棍。尔后接踵手錶还家的反右中,她还寄来了大字报:说他翻身忘本,不认前妻,是什么新时代的陈世美。有句成语,叫『东吴之祸,移于许昌』。说的是东吴的孙权杀了关羽,把他的头送给了许昌的曹操。意思是孙权把杀关羽的祸患,掷给了许昌的曹操。可老百姓不愿记这么多生疏的歷史人物,他们就它形象改为,『风车的祸,移到了水车。』如今他鞭长莫及,手錶还家、送大字报者的仇怨,他无法找那冤家报復?于是他把『风车上的祸』,全『移到了水车上』,对自己想吃而又吃不到的葡萄竭力发泄怨恨。他对池新荷恨得咬牙切齿,将我尤瑜视为仇敌。他说池新荷的爸爸是漏划右派、歷史**,又死心塌地爱一个死右派,为死右派送葬,是右派分子的孝子贤孙,她不是右派,还有谁是右派?又说我流氓成性,不择手段,乱搞两性关系,这种人根本不配当无产阶级的领导!他立即提起笔来批示,补划池新荷为右派分子,撤消我的党内外一切职务,着司法部门彻查。立即要办公室拟文下达。
第612页 秘书是反右不久后提拔的李健人,他接过他的批文,不禁傻了眼。这彻查尤瑜是好事,但划池新荷的右派,岂不毁了姚令闻朝思暮想的至爱?这些年来的急风暴雨的阶级斗争锻鍊了他,他的那双小小的鼠眼,也能眼观四面,他悄悄地告诉地委书记:说我尤瑜从省里回来,左部长派专车送,池老师回学校,农场派车送到家。此事来头不那么简单,是不是批文暂且不发,静观其变?李健人还说,右派情人死了,池新荷还去凭弔,可见她严重丧失阶级立场,这种人不配做无产阶级的好战士,但可以做个温柔贤德的妻子。如今她情人既死,山穷水尽,走到了绝处。书记若能善待她,她势必感恩戴德;她姿容婉丽,又多才多艺,比恼你原来的那个冤家强百倍,请书记三思。对池新荷,当年高书记曾于地区文艺汇演上见过,当时领导们众口一词,夸赞她色、才、艺俱佳。那时,她虽然还是个半成熟的女孩,以撩拨诱得他意动心摇,如今长成大姑娘,定然花枝招展,应该别有一番迷人的风韵。礼多人不怪。昆阳县虽然已发出了调池新荷的调令,于是他压下了自己的批示,立即要秘书补发一纸调令,克日将池新荷调入莲师。并亲自电话训示过虎岗学校的领导,说他们压制人才,立即向地委作出深刻检讨。昔闻调池新荷是左部长的意旨,已使小萝蔔头胆战心惊;今聆地委书记电话严厉的苛责,更让他们魂飞天外。从此,长林寒蝉噤声,满塘噪蛙匿迹,池新荷再也听不到一声猫头鹰的嚣叫,过去幽禁她、不许她离开寸步的过虎岗中学的领导们,现在,竟车水马龙地来轮番劝说离开樊篱占高枝,真让人啼笑皆非。原来凡『虎』到了这里都有『过』的过虎岗,现在居然也能成为『活』虎岗。 池新荷原来总觉得战士不应该离开战场,因人之力,而调离过虎岗,显得自己太软弱。不过,赤膊上阵的许褚终于中了箭,躲在战壕里放枪的未必不勇敢,虎、鲸只有回归山林,掉尾大海,才能有作为,更何况莲师还有她的老母亲在。于是,她也就不奏异曲,唱起了『不如归去』的鹧鸪调。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她离开了这个困虎囚鲸的值得她永远怀念,而又使她心酸的地方。 二十年多来,随着阶级斗争的潮起潮落,你竹海的这个坟茔,也几度垒起又几度削去,夜来临墓祭扫的也时断时续。改革开放以后,仇虬正拟为你刻石树碑,没想到,老天垂怜,歷史竟然开了个大玩笑,你居然还好好地活在人世间! 第六章夜茶品梦 18 张冠李戴,急中生智送「画饼」;异想天开,淫飢拟婚儿童节1 「尤瑜呀,原来我只想我一死就一了百了,让新荷呀,你呀,让所有曾经和我要好的人,都得到解脱,没想到竟捅出这么大的漏子,惹得大家不能安生!竟然滋衍出这么多悲情感天动地事。特别是让新荷沉浸在无边的苦海里,我,我真是害人的魔鬼,害人的魔鬼呀!人们常说,人死债还,我一死就能还清我所有的孽债。我万万没有想到奇怪的歷史竟与我开这么个大玩笑,人『死』了不只旧债未还,又欠下爱人、朋辈无数更冤、更孽的新债!」听了尤瑜的诉说,竹海珠泪滚滚,捶着茶几,悲痛欲绝地说。 「如果说这是歷史在开玩笑,那不过是黄蜂构窝才结蒂,老天造下的更冤、更孽、更多、更大的恶作剧还远远在后头。」于是尤瑜又继续往下说着令人捧腹喷饭的故事—— 自从手錶还家、大字报寄到以后,高达就好似被腰斩,矮了半截,成了昆阳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议谈的笑料。高书记这只鼓气蟆拐鼓着的一肚子的晦气、怨气、冤气,真不知打从哪里出?那忘恩负义的冤家啊,三年来,献媚谄笑,搅得他牵肠挂肚,神魂颠倒,可她,可她就那么一句话,如一朝骤起的勐烈的西北风,将她三年里表白千恩万爱的灿烂的云霞,全吹没了。她过河拆桥,薄情寡义,真该千人咒,万人骂,千刀割,万刀剐!可残酷的现实是,众人不是骂她,反而在咒他高达。他真觉得应该将她千刀万刮方解恨!可是,可是,他的手掌,他的手掌不及如来佛的大,它只能罩住昆阳这片天,凡在昆阳地区内的,即使是老虎狮子,他都可以使他变成温顺的羊,听话的狗;可是,迈出这昆阳一步,就是一只胆怯的兔子,一只乏力的鸡,他也没法奈何它。何况这万恶的冤家远远在外省,要动她一根寒毛他根本做不到。不过,屎胀在肚里,总得拉出去,火气憋在心中,也得发泄出来。阎王他扳不倒,小鬼就别想活。为他与这冤家牵线搭桥、一心巴结他的姚令闻,自然成了替罪羊。既然造成他这种羊肉没吃着、反沾一身臊的尴尬局面的是这个该死的姚令闻,理所当然他就成了箭靶子、出气筒。 但是,师出无名不能服众,真正使气泄火还得要找个明目,即使是含煳不清的「莫须有」也行。「右派」?他头上戴着省、地、县鼎鼎有名的「反右英雄」的桂冠,怎么说他也沾不上边;「**」?肃反中多起大案是他揭发的,他还在大会上多次亲口表扬过他。他自己才贴出的招贴自己立即扯掉,自己才吐出的痰总不能弯下腰自己又去舔。说他吃吃喝喝,贪污腐化?这倒有点儿影,可他又没少送东西给自己吃,他们同为昆阳的三双铁筷子中的两双,吃喝场中的难兄难弟,这样说,岂不是扯出萝蔔带出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弄得自己也伤痕累累脏兮兮的,千张膏药贴不好,万担河水也洗不净?思前想后,好几个月也没有想出个辙。过了一年,左林来昆阳县蹲点当书记,在地区发言时曾说,当领导的不能黑白不分当阿斗,也不能学唐太宗那样对魏徵,有时出尔反尔说话不作数。唐太宗当着朝臣的面、生前夸魏徵是他的一面镜子,约为儿女亲家;魏徵死时,他亲笔为他撰写碑文。可是,魏徵死后,他再也忍受不了魏徵不留情面他受的窝囊气。时隔不久,就掘碑毁约,尽情发泄他对魏徵的仇怨。左林告戒干部,**的原则立场是丁是丁,卯是卯,黑白分明,实事求是,应该将刘阿斗、唐太宗当作我们的两面镜子,决不能感情用事。他当时听了,似懂非懂,心中不停地嘀咕,知识分子就是有几分酸气、臭气,一个三担牛屎等于六箢箕、几句简单的话就能说清的道理,被他扯着古人的头髮,拖住死人的腿,东扯西拉,说了老半天,让人头脑昏昏,还不知他念的哪本经,唱的什么调。可现在他从反面明白了许多道理。最清澈的水里没有鱼,还是浑浊一点好。他要是将是非黑白全分清,别人哪敢请,哪敢送,那么,他的那双铁筷子岂不就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是为了维持自身的尊严,仇怨必报是人的天性。如今报仇方式,唐太宗为他指明了道路:首先是「毁碑」,将姚令闻头上的顶顶桂冠统统摘去;然后毁约,将自己过去对他的一切承诺通通抹去。从此,除了怒目而视之外,大会小会,人前人后,彻底将姚令闻这个名字,从自己给献花人的名单中删去,通通以指桑骂槐的诅咒代之。其次,毁约,他曾承诺调升姚令闻调到地区来,做办公室主任。如今他就将这承诺抛掷往爪洼国。时刻瞪着乌鸡眼盯着姚令闻,如果能从鸡蛋上找到裂缝,便立即将他赶下台去。此时姚令闻也好似害怕瘟疫一般,他真怕有朝一日风雷起,自己落得个比右派还惨的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他见了他就绕道走。
第613页 苏轼曾写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绝处缝生的奇蹟,世上并不是没有。池新荷调入莲师,离地委大院才两里,骑上自行车,五分钟就能到,要司机开上「吉普」,那就更便捷。可是,就这两里路,高达却视为登天的畏途:就这么个事,他去莲师找领导,这事恐怕亘古未有?直接找池新荷说这个,那更唐突,肯定让她怀疑他自己发了疯。要是平常人无所谓,可他是地委书记呀,要是这样呀,那些好事的人,恐怕又会在记载着他众多笑话的《笑林》之后,续写续上一章,让他的绯闻传遍茶坊酒肆,那才要他的命!他想他不能卤莽,还得找个介绍人。找来找去,他还是觉得姚令闻最恰当。因为姚令闻曾是她的老师,她的领导,而他又是不敢违背自己意旨的部下。但他随即又觉得,这个人才吃着碗里的,又看到了锅里,才这么两三年,老婆换了一个又一个,还不知他的情人有多少。要他做介绍,他美其名曰当红娘,实际上却在算计崔莺莺,最终冒名顶替自己上。他那冤家抛弃他,说不定也是姚令闻从中作梗造成的。这种事无从对证,法官也不会审,最后自己吃了哑巴亏。他也想到找我,他知道我们曾经谈过爱,可是后来水火不容,分道扬镳了。他认为,我们毕竟是同学,没有翻脸,还是好说话。认为我当上了县委书记还在打光棍,可见我比较诚实,不像姚令闻那样阳奉阴违,朝秦暮楚,得陇望蜀。何况我当县委书记是地委发的文,我今后还想升迁,还得通过他这一关。也许我不会像姚令闻那样逢迎拍马,但至少不会将他当猴儿耍。可是他又觉得我们是旧相好,这样做,说不定鸭子还未煮熟就飞了。他朝思暮想头髮昏,一颗心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一竿秤始终没有刻上定盘星。后来,他想起新提拔起来的李秘书,其人其貌不扬却老实,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一定比姚令闻的少,不如找他来商量? 李秘书就是李健人。李健人与姚令闻臭肉同味,姚令闻当红娘的事儿,他也有份。这学生来自昆师,先由他推荐,相约姚令闻获了彩头,得到重用,再分惠全力举荐他,让他也能鲫鱼上水,熘着书记的大腿上。如今他知道姚令闻因介绍女学生的事情没做成,书记记恨他。姚令闻倒霉,将要坠下悬崖他不援手救,此事一旦真相彻底败露,他脚下的薄冰也会破裂,自己难免顷刻沉海底。一损一荣他们同唿吸,一根绳上繫着的两只蚂蚱共命运。如今为了保自己,他李健人只能硬着头皮,使出浑身解数营救他。因此,当书记问他办好此事谁最合适?李健人眨着三角鼠眼极力保荐姚令闻,而一个劲儿诋毁我: 「姚令闻做池新荷的老师整整有三年,又当了她的顶头上司两年多,他还曾师从池新荷的父亲,他们是同门师兄妹。那时,姚令闻不曾结婚,对师妹也没有非分之想,如今他有了如花似月、管束他很严的妻子,他再寻花问柳,岂不怕河东狮子吼?何况办这种事啊,阳不如阴,姚令闻还能仰仗妻子去帮忙。更何况姚令闻已办砸了一件事,他定会加倍小心,将功补过,办好这件事。这个任务交给他,定会花好月圆,『好花』定会马上投入您这『圆月』的怀抱。至于那流氓气息极浓的尤瑜,还在儿提时,就心生对池新荷的淫心邪念。要不是姚令闻对他的教育抓得紧,还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比背着她过桥,摸她的屁股的不堪入目、不中听闻的事?如今他们虽然分道扬镳,池新荷虽然极端厌恨他,但如果要这猴头去牵线,让他们有机会频频接触,难免不死灰復燃,那么,您又将竹篮打水一场空。书记啊,这事事关重大,还得三思啊!」李健人平日装腔作势吓人,模仿南下干部说话的神态,话中「这个」「是嘛」「嗯」「啊」,多于牛毛,可是在正宗的南下干部面前,他怎敢班门弄斧?于是,他只好横下心来,忍痛将这些可爱的侧叶旁枝,花花草草,通通个砍掉,毫无遮掩,还自己说话时一个本来的赤裸裸的真面貌。 第六章夜茶品梦 18 张冠李戴,急中生智送「画饼」;异想天开,淫飢拟婚儿童节2 高书记觉得他说得有理,默默地採纳了他的意见。书记心中在不断地自我陶醉,幸好他学刘阿斗、唐太宗学到了家,他不分东南西北不辩青红皂白,没有把事情做得太绝,没有效唐太宗掘魏徵的碑,将姚令闻打入十八层地狱。他以为自己处事的情境与唐太宗当时的实情不同,唐太宗对待死人,可以那么做,因为死人再不会说话。可自己是对待活人呀,活人只要不死,他还会说话呀。姚令闻纵造了千种孽,犯下万条罪,他没有权力处死他,日后时来运转,一有机会,他也许又会兴风作浪。何况竹头木屑,流氓妓女,说不定在某个特殊的时候,也有利用的价值。于是,他又一次志得意满,肯首击掌,忘情地欣赏起自我的伟大高明。 不过他又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的地方,还在于他知道做官的要诀,懂得浑水摸鱼,矇混过关。深藏浑水中鱼儿,别人见不着,谁知它是大还是小?若是这水一清见底,了无遮拦,连只小虾米的影儿也无处逃遁,自己这只小虾米想冒充大鱼,那岂不是骆驼穿针孔,痴心妄想?因而他总是把自己置于浑水中,让别人摸不清底细。这样,就是如一加一等于二一般的明明白白的事,他也要显示出自己城府很深的样子说,「这个,这个嘛,我还得考虑考虑。」让人摸不着他丈二金刚的头。他觉得,当领导只要能娴熟地运用这一条,就一好百好,千通万顺。比如大会上他要作报告,秘书起好了稿子交给他,他瞧都不瞧一眼,总是装腔作势,官腔十足地说,「就放在这里吧,我还得好好看看,考虑考虑,斟酌斟酌。」其实他照例不看不考虑不斟酌,到作报告时,照本宣科常念错,「挪威」照例念作「那成」,「斥责」照样说作「斤青」。听者不敢当面「讥诮」,可侧目「腹诽」还是免不了。第二天,《昆江报》照例署他的名,照样全文发表,他还可以领到一笔稿费。他有时还痴痴地想,如果要能当上最高领导,天天会上作报告,张张报纸上有文章,收入定会更可观。他做领导的感觉极好,他也只想做更高的领导,他曾经成竹在胸地说:
第614页 「这当领导嘛,只要上级安排,我什么领导都能当!」 有人说,当国务院总理怎么样?他也照例大言不惭地口出狂言: 「只要毛主席能安排,我也照样干!」 别人又再问他,当外交部长怎么样? 他这才发现自己只会说「以哎司」、「喽」。要与洋人打交道,完全靠秘书跳到前台去应对,那么,岂不是让秘书了外交部长,自己倒变成了不称职的秘书,地地道道、煳里煳涂的刘阿斗?他这才无可奈何、不好意思、又几分痛苦地摇了摇头。 这次他还是娴熟的运用「浑水藏鱼」、让人摸不着丈二金刚头的策略。他虽然决心採纳李健人的意见,可口头上却装出很不以为然的样子,高深莫测地说: 「这个姚令闻,未必靠得住,是吗?这个这个事嘛,我还得考虑考虑,嗯,嗯,好好斟酌斟酌。」 并且书记一再交代,此事必须机密行事,要李健人不要插手,也不要向姚令闻透露风声。他自有锦囊妙计,会不露声色地办成此事。李健人只好汗涔涔地躬身唯唯退出来,无可名状的狼狈样子,不亚于前朝受申饬的罪臣。他虽然不许李健人通风报信,可是,这些年来,李健人与姚令闻共裤连裆,这公共的裤裆不管烂了那一块,不管谁的不好看的东西露出来,他们都脱不了干系。因此,李健人也就只好冒着当年抗战勇士通过鬼子封锁线的风险,夤夜电话告知了姚令闻,说高书记对他做介绍的事很恼火,要他小心三六九,快把自己烂了裤裆补一补,别让那不好看的把戏露出来。 自从姚令闻为高书记做红娘牵的红线断绝后,高书记赔了夫人又折兵。钱财损失是小事,丢了心头肉,闹出个大笑话,弄得满城风雨,让高书记本来似巴斗的头,充胀得好似个大气球。姚令闻听到李健人的报丧,他的头也膨胀得如巴斗。他心想,这事始作俑者是他姚令闻,城门起火,薄天远飞的天鹅——那个女大学生——烧不着,首先殃及的当然是近在眼前的「池鱼」——他姚令闻,他自然成了书记早晚切齿咬牙的鱼肉。因此,这一年多,姚令闻无事不登地区那个三宝殿,必到的会议,他也往往迟到,低头弯腰走进会场坐后排,他就怕书记那张可怕的卖牛肉的脸。可如今书记找上门来了,他这个丑媳妇无法不见恶家娘的面。 李健人来电话的第二天晚上,他正在挖空心思想对策,突然电话铃嘟嘟嘟嘟地响起来了,他的手巍巍地颤,心突突地跳。他惶恐万端地想,但愿今天不是高书记来电话,但愿书记不要他牵红线。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办这事犹似与虎谋皮,他实在做不到。不错,池新荷曾是他的学生,也曾作过他手下的教员,可她不只是一朵人人可摘的艷丽的牡丹,而是一多带刺的玫瑰。他曾多次领教过。以往,他诱骗与恐吓并用,企图占有她这朵花。特别是三年前反右之后,她那当县长的爸爸被查出严重的歷史问题,老虎给拔掉尖利的牙齿,被遣送到农场劳动改造后。一个暴风雨之夜,他闯进了她的房里,先文攻,他装出狼外婆和善嘴脸,好话说了整整三箩筐,她却以眼还眼,骂得他狗血淋头;他黔驴技穷,只好露出恶狼真相用武斗,死力抱住她疯狂地亲吻,梦想干的那个事才开头,她又以牙还牙,她的风暴雷霆似的詈骂,雨点霹雳般的耳光,就如万炮齐发,轰得他晕头转向。他本能地松手去遮挡,她一口咬定他左手的拇指,痛得他几乎晕过去。痛定思痛,他才认识到她不只是带刺的玫瑰,简直就是一只满嘴利牙的河东狮。至今每想起这事,耳畔的狮吼依旧如雷鸣,脸上的利齿伤似乎仍然如火烧。他这些年在情场中南征北战,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战果辉煌。没想到在自家的只能淹没脚背的浅水坑里竟翻了船,他长期经营的情爱的后院竟起了火。烧得他好似当年曹孟德割须脱袍于宛城,败走赤壁误入华容道。从此他把她的那张房门视为「天堑」,将通往「天堑」的路,他三过其门,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事与愿违,他多次花未摘到却扎伤了手,目前她已与自己不共戴天,他怎么还敢替书记牵线?如今,要他去做说客,牵红线,那不是逼着他去拔虎牙,跳火坑?他真想烧高香,求神灵,但愿来电话的不是高书记,或者即使是高书记,他被挨骂撤职也无妨,就是不要说这个要命的事。 他战战兢兢拿起电话听筒,来电话的确实是高书记,不过那语调不是雷霆风暴,而是细雨和风,他的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才着了地。 「老姚啊,你好久没有到地区来了,这个这个,我很想念你。你是不是抽空来聊聊,是嘛。当然,当然,我还有件事求你做。这个,这个,这个池新荷不像那个冤家,是你的学生,也曾是你手下的教师,你去为我说合,一定马到成功。过去我对你的承诺,这个,一定兑现,一定兑现。明天上午见,祝你晚安!」 自从扳倒了丰满楼以后,书记的前路没有了拦路虎,他过分的自信,也就嬗变为武断专横。他的每一句话都如皇帝的圣谕,不让人提出一丝一毫的异议。这次,他又一如既往,说完后,哐当一声,放下了话筒。姚令闻摸透了书记凶暴武断的脾性,以为他这次定要,勐虎洗脸,给他难看。万万没想到暴雨竟然衍变为和风,他实在捉摸不透书记怎么会这样对待他?是不是他以见面聊聊为诱饵,将他钓去地区算总帐,抑或又要他戴罪立功,入虎口、跳火坑,去说合池新荷?要算总帐他还能逆来顺受对付他,要他去做说合池新荷那就更糟糕。过去池新荷被他关在笼子里还办不到的事,今天已放虎归山,又怎么能办到?原来他想献媚取宠,企求官运亨通,为书记与那害人精牵红线,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半路上杀出「师范生升大学」这个李鬼来,她一拍屁股入了高校,煮熟的鸭子飞走了,书记人财两空,便将怒火烧向他。一年多来,他运交华盖,看够了卖牛肉的脸,受够了窝囊气,也坐够无人问津的冷板凳。一年多来,他也想暗度陈仓,千方百计改变自己的魔窟运,可是事与愿违,他竟一步一步地走上了败走麦城的路。池新荷,曾经被他多次中伤过的一只虎,旧仇新恨汇积在她心头,他又怎么能诱使她就范,乖乖地为书记鼓琴瑟?如果他办不成这件事,他这个被层层的冰雪严压着的驴粪蛋上,岂不又要增添一重厚厚的霜?他瞻顾前途,黑幕重重,见不到一丝儿光。他彻夜不眠,反覆思量,从各个侧面想设计出可以说服池新荷的妙词丽句,可他用拖网在自己的脑海里捞起来的,全是既涩且酸的带刺的话,竟没有一个词能感动她。她如一座严密设防的雄伟的坚城,不管他从哪个方面,都攻不破,而他的脆弱的头颅,只会在坚城下碰得粉碎……
第615页 第六章夜茶品梦 18 张冠李戴,急中生智送「画饼」;异想天开,淫飢拟婚儿童节3 昨晚,书记电话中虽然也祝他晚安,可他头如炮轰,心似擂鼓,又怎么能安?一个晚上没阖眼,第二天一早眼发黑,昏昏沉沉走出门,迎面而来的是门前树上的乌鸦叫,窗台上的那丛杜鹃裊裊颤颤,被吓得魂不守舍。乌鸦晨噪,他本来司空见惯,可今日他听了,就心惊肉也跳。他本来不信迷信,平日「天打雷噼」、「不得好死」的毒誓嘴边挂,别人相信,可他心中窃笑他是傻瓜。可如今这乌鸦悽厉刺耳的叫声,恰似声彻荒野的送葬的寡妇哭,那叫声像唿唿作响的鞭子,抽得他的一颗心似陀螺团团转,那叫声如超级风暴,在他的脑海里掀起排山倒海的潮。他突然感到,权力是把犀利的剑,自己操在手上,用来宰割众人,众人拜倒,何等地惬意。但如果别人操着用以宰割自己,那心头滴血的滋味真难熬啊。此刻,他记起了《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踌躇满志」,用那「无厚」的「有余」的「游刃」,解杀了一头其大如山的牛,其高超技艺,连文惠君也都嘆服。他又记得老子说过,「治大国犹如烹小鲜。」老子把治国看的这般容易,就是因为治国者有权力这把的神奇的刀。他曾暗暗地对天发誓,他一定要牢牢地操着权力这「无厚」的「有余」的「游刃」,做宰割技艺高超庖丁,主宰别人,主宰世界;他决不能做笨牛,让人操着这把到来刺自己的胸膛,割自己的肉。 可是,今天这权力的利刃自己没握紧,如今宰割别人不成不成,反让别人来宰割自己。每每他想起这事,痛彻肺肝,恨在心头。他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愤怒的掷向向他报凶信的乌鸦。「哇」的一声,乌鸦仓皇地遁飞了;「啪」的一下,他手松了,挟在腋下的公文包,掉到了地上。他突然眼前一亮,惊喜万分。车到山前又有路,他记起了公文包里有一张劳昆的女朋友欧晴的照片。劳昆是他的表弟,全靠他的,如今是过虎岗中学校长,他对自己忠心耿耿。这张照片是前天劳昆特意送来的。劳昆告诉他,他与欧晴两年多的恋爱有了结果,他们的婚期就定在国庆节。他从公文包里掏出照片一看,大眼睛,长辫子,脸蛋桃花红,腰肢杨柳秀,着实楚楚招人爱。人说「张冠李戴」,实际上谁也没有刻意去做过,可今天他定要破天荒地做一做。移花接木,将表弟顶着的欧晴这个「冠」,「戴」到高书记的头上,高书记一定很满意。至于劳昆嘛,自己的亲戚,忠实的部下,今后还得仰仗他,他爱「江山」,这「美人」自然会礼让,要想升迁就得戴绿帽,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从昆阳县政府到地委大院,不过三里多,他不乘共车,磨磨蹭蹭,走了点半钟,累得汗如雨下喘粗气,还差半里多。想到了这分上,他又自我欣赏起自己这些年混迹官场,虽也有时败走麦城,可他仍有能力扭转干坤,重新走上长安道。庖丁又能算什么?不就是解一头牛,而他要宰割的,是比庖丁解的那头牛高大百倍、复杂万分的整个世界。他想,文惠君如果能与时俱进,能活到今天,他一定会自惭孤陋寡闻,错贊了庖丁。此刻,他满天的愁云散尽,心头一轮红日升起,觉得凭藉自己的智慧和力量,于山穷水尽处,又开闢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天地。神清了,气爽了,汗没啦,他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走到了地委大院门前。 站岗的虽然换上了新面孔,但久违的大院风景仍依旧。高耸的苍松翠柏,依旧逶迤排成阵,条条水泥路依旧向阵里蜿蜒,一座座红楼依旧在树阵中隐没;白鹭依旧似雪片翻飞,百鸟依旧啁啾叽哑。他不禁哑然自笑,是他心绪不宁,戴上有色眼镜看世界,才见花堕泪,错怪了乌鸦!于是他大步流星顺着慢坡的水泥道往上走,好似银河乘槎访帝孙,高兴的劲儿好似插上宫花走马长安道。 不过,走到一座三层的红楼前,他放慢了脚步,心中暗暗地嘀咕:人说,人阔脸就变。地委书记比起国家主席总理来,官虽不很大,但方圆几百里内,他是土皇帝。一个普通工人变书记,他的脸应该扩张了几百倍。这样的阔脸,真如暮春的天气,阴晴冷暖、风雨雷电,瞬息万变。他急中生智,用欧晴顶上,不知他满意不满意。书记挂在嘴边的话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做文章,不能温良恭谦让;革命是一个阶级tf另一个阶级的暴动。他的行动就是烈火、洪水、雷霆、风暴。春风般的笑面,转眼就你翻做横睁的怒目。前年大炼钢铁工地上的火烧中游的那一幕,梁大胆被火围着烤的生不如死的痛苦的样子,至今想起来,他嵴背仍发凉。是不是这几年来,书记经过潜心研究,技术上又有创新,火烧中游不再是用柴禾烧,而是真正用口大瓮,用炭火围着烤?要是真的这样,那才是自作孽,不可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真后悔自己不该给书记讲请君入瓮的故事。今天他反眼无情,连结髮妻子、亲生儿子都不认,自己非亲非故,只是他手下一个可有可无的走卒,又能算哪根葱?他越想心头越发憷,他觉得自己再不能像过去那样,翘起尾巴当旗杆,而应该夹着尾巴,小心翼翼、窝窝囊囊装孙子。 他踮起抓鼠夜猫的软爪子,屏息凝视,像个偷鸡贼,轻手蹑脚,一步一步,一级一级,绝无声响地爬着楼梯。好不容易爬上了二楼,他有节奏地轻轻敲着一间他过去曾十分熟悉、而现在却十分陌生的书记办公室的门。
第616页 「是姚令闻吗?我等候你多时了。这个这个,还不快点进来!」叽哑一声,姚令闻地推开门,如铁塔一样的书记,已站在门旁,欠身摊开手示意姚令闻进去,然后笑吟吟地说, 「令闻啊,我们相知多年,共事时间不短,该算老伙计了,是嘛!他***,这一年来你也不挪只脚来看看我,是不是早把我忘了?」 姚令闻仰望着他那惺惺作态、皮笑肉不笑的脸,心中暗暗地思量,「要是此前来,你早忘记了我摇尾献媚的千万桩往事,只揪住我给你介绍的对象吹了的唯一的这件新事,把你对冤家的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到我身上。那不是自己跳火炕,送肉上砧板?俗话说,豆腐服米汤,壮汉怕婆娘你拿着那冤家不好出气,就把一肚子怒火冲着我烧。他尤瑜官职虽然比你高达低,就以往他是中央的部长提拔的,并因此与省里当权的拉上了关系。你对尤瑜的任职,就只下个文,画个卯,处处为他开绿灯。他办的越理违规的事,你也睁只眼,闭只眼。而对我百般挑剔。不过也好,这一年来,要不是尤瑜担任县委书记,你隔着这道坎,隔着这堵墙,你跨不过去,手不能伸过来,我这副县长职务,早就被你撤掉了。世事竟这么与人闹别扭,过去我将你捧到神龛上当祖宗供奉,而今天你却将我作牛羊要宰掉,而被我日咒夜骂、视为仇敌的,他却救了我。这真是老天瞎了眼又聋了耳,倒让乔太守煳里煳涂乱点鸳鸯谱。如今虽然尤瑜与池新荷反目成仇了,可他还钟念旧情,一个死心眼护着她,与虎谋皮,又怎么能办成这件事。」姚令闻知道这事办不成,又深知高达这魔鬼不好惹,他只能将他当作神来敬。于是他尽量缩短马脸,让厚面皮皱起,泛出一丝丝笑的微波,嘿嘿嘿嘿,十分尴尬地说: 「高书记,把您忘了,我哪里敢?就是有这种心,也没有这个胆!这些日子,我老掂量着,儿子孝敬父母不能说空话,我要孝敬您,也得挖空心思,想找件合适的礼物送过您。可是,可是,我能找到的您不缺;您缺的,我又没找到,没米下锅,真的愁坏了我这丑媳妇。今天书记唤我来,有什么吩咐,就是要背着重车爬高坡,我也会使尽牛马力。」 「紧张什么,令闻啊!我的部下全是不中用的臭皮匠,窝囊废,只有你才是诸葛亮。今天找你来,就是要你办桩事。请坐,请坐!」 以往,书记见人,向来如神龛上的泥塑木雕,板着面孔,正襟端坐着,从不举手投足,可是,今天他却离开座位,满面春风,拍着姚令闻的肩膀让他坐,然后又亲自为他倒水,他那惯常睁得似牯牛的大眼睛,今天竟眯缝成了两弯蛾眉月。然后踱着方步走回去,与姚令闻面对面地坐到自己的宝座上。姚令闻虽然受宠但心不惊,他成竹在胸,知道书记心里急得如猫爪子在抓一样,要他雷急火烧办的是什么事。此刻,他已不是书记的阶下囚,而是书记有求于他的座上宾。他暂时不怕「入瓮」被烤烧,他可以从从容容地与他玩玩老鼠戏猫的游戏。于是,他缓缓地打开公文包,慢慢地拿出一张照片,举着向后频频地仰着头,眯缝着眼悠悠地欣赏着,如唱牧歌似的幽幽地说道: 「高书记啊,您,您要不要瞧瞧这个?啧啧,要是瞧瞧这个,您就会点头哈腰矮半截,垂涎三尺晚上有做不完的梦!我的好书记啊,她,她,她要能投入您的怀抱,那才真正叫作骏马装金鞍,美人配英雄!」 第六章夜茶品梦 18 张冠李戴,急中生智送「画饼」;异想天开,淫飢拟婚儿童节4 姚令闻的几句老妓打情卖俏的话,像片片轻柔的羽毛,轻轻地搔刷着高达的那颗久已干涸的心。书记立刻感到身上有群蚂蚁爬过的怪痒,有股似蜂蜜流水般地淌过的奇甜。此刻,书记的宝座虽牢他坐不稳,高塔纵坚也要倾倒。高达纵身站起来抢照片,姚令闻勐地缩回手,隔着张办公桌,照片未抢到,书记脚下一滑,咵哒一声,身子扑空扑倒在桌子上;咣啷又一声,一只茶杯坠地,摔了个粉碎。姚令闻笑着揶揄道: 「我的好书记,重拳打不死活蚂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恋爱逗女人嘛,不能像您战争年代扛着zy包炸碉堡,只要拼上死命往前沖;它似蜜蜂酿蜜,要细心殷勤地採花粉,它如尤家豆腐店做豆腐,要认真细緻地磨豆浆。」姚令闻站起来,他将照片递过去又收回来,乜斜着眼睛挑逗着说,「我的好书记,这般水灵灵的娇花,白嫩嫩的水豆腐,您哈口气,她就会萎蔫就会碎。您千万不能像你们赶大车的北方莽汉,吆喝驴马一样地对待她。以前我介绍是那个,您对她是不是话语粗鲁手脚重,黑李逵吓走扈三娘?」 书记不知「黑李逵」「扈三娘」为何物,但「话语粗鲁手脚重」的意思,他还是听懂了,不觉一阵脸涩眉头皱,心有歉疚语轻软: 「是啊,是啊,我们北方牛马汉子太粗鲁,不如你们南方骗子心眼细。你放心吧,我向你保证,以后啊,我会把她当作鲜花轻轻采,把她当作婴儿软语哄,把她当作神灵来供奉,决不让狂风暴雨侵害她。你就快将照片给我吧!」 姚令闻把照片递过去,高书记擎着仔细瞧,那高兴的劲儿,像火上浇油,火苗发疯地蹿。以往他两片大刀似的宽黑的眉毛,只会倒竖,今天却蜕变为轻盈的鸟儿的双翅翩翩飞,他那特高的身子有如油井钻杆飞速转,那五彩缤纷的高声贊语,更如油田井喷沖九天:
第617页 「嘿!这不是池新荷吗?这不是池新荷吗?几年不见,一个天真活泼的小美人,竟长成了这么个超群脱俗的大姑娘。你看你看,她,乌亮的长辫子,红扑扑的苹果脸,两弯新月眉,一双会说话的眼,真的搅得人心如陀螺唿唿唿唿地转。人们常赞美女美如画,美如花,美若天仙,其实,花呀,画呀,天仙啦,哪能比得上她!」他停止脚步,对着照片,鸡啄米似的笃笃地吻,然后痴痴地凝视着,如誓天祈神般地说,「池新荷呀,池新荷呀,你那婉转哀怨的《黄河怨》的歌声,深夜常在我耳边响,你那如火燃烧的白毛女的英姿,经常走进我梦里。八年啦,八年啦!你在地区文艺汇演上的音容笑貌,我至今一刻也没忘记。如今你投入我的怀抱,那是我得到了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池新荷呀,我向你发誓,今生今世,我会把你当作观音娘娘供在神龛上。」 见到高达虔诚、疯狂、古怪的丑态,姚令闻不禁想起了他像个久离母亲的婴儿见到了娘,忘无所以地将头在妈妈怀里窜动哭着唤妈妈那样,一种鄙薄的哂笑禁不住暗暗浮现在他那长脸上。可是,可是,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担心,书记狂爱着的这个女人,是欧晴,毕竟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池新荷。一个是花,一个是木;一个是梁,一个是柱。书记爱到这分上,他移花接木,偷梁换柱,肯定会成功。不过,欧晴的容貌、品德、才具,哪样都不及池新荷。如今他飢不择食,遇上有奶的叫化婆也喊娘。他得抓住火候,八块牌向天打,告诉他她是欧晴报丧池新荷,将事情的原委说通透。打个钉子覆个脚,日后书记就不好责怪他。如果含含煳煳,矇混过关,事后书记知道了,那就是犯了欺君罪,将来,招致怨府下不了台。于是,他就不急不缓提醒书记道: 「你知道吗?高书记。照片上的人是欧晴,不是池新荷。她能歌善舞,水灵灵的,长就一副花模样。她的姿色、才艺,那样都不比池新荷差,可长出这花儿的土壤、根子却完全不一样。池新荷的爸爸是漏划右派、**,生长她这朵花的土壤、根子黑到了家。她又自甘堕落,把自己这朵鲜花插到右派竹海那堆牛粪上。她已经臭不堪闻,脏不忍睹,我怎么还敢把她介绍给您书记,玷污您书记的红根子?因此,这一年来,为了立功赎罪了。访遍了昆阳的山山水水,总算在皑皑的雪山上,找到了这朵冰清玉洁的雪莲,现在就敬献给您。切望书记理解我的一片良苦用心,明白我的一颗耿耿忠心。」 「令闻啊,别人说你是我的一条忠实的狗,我看,这个这个,这还说得不够,依我看,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想要什么,你已早知道。是嘛,你说甜的,当然不会苦,我相信这个女娃娃比池新荷强百倍。嗯,你好好地为我办妥这事,我决不会亏待你!」饿急了的汉子,吃上苦菜也觉得甜,如今高书记找老婆,只要是个女的,姿色勉强过得去,他就会心满意也足。何况欧晴还有八九分姿色,在他的心目中,远胜过胡大姐,他能不心花怒放吗?高达眉飞色舞、快步走过来,急骤地拍着姚令闻的肩膀说,「令闻啊,这件事你办得好,办得真好!这个这个,你真的救了我的命!不过,我是个急性子,吃菜一煮三鲜,打铁就是要趁热,这是我以往惨痛经验教训的总结,是吗?今后我的爱情,这个,不能像放风筝,我只远远牵着条线,让风筝远在天边飞。那样,一旦线断了,风筝飘就无处寻觅。嗯,我的老婆应该是我的专车,我要天天坐,时时摸,谁也休想去碰它。这个这个,我是个东北的莽汉不怕烫,就是爱吃煮得翻滚翻滚的热豆腐。令闻啊,如今已是五月底,距儿童节还有一星期。我看,我们都是革命者,这个这个,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做文章,不需文绉绉,不能慢腾腾,要发扬革命战争年代的冲锋陷阵的精神,以革命的精神办婚礼。我看有那么三天的准备足够了,是嘛。如今人们结婚不择黄道吉日选节日,那么这个,我的婚期就定在『六一』。」 「书记啊,我的老祖宗,您性急也不能急成这样子!做件衣服从选料、买布、裁剪到成衣,也需一周多,盖幢房子,选址、设计、备料、建造、装修,到人住进去,至少要半年。当然,建筑物的大小贵贱不一样,秦始皇的阿房宫,修了几十年还没修完,可搭个茅厕不要三天。结婚生子是人生的大事,您贵为书记,怎么能将它当作搭茅厕?何况您是结婚,不是生儿子,把婚期定在『六一』儿童节,你就不怕人家笑话你!我的好书记啊,婚期是不是往后挪一挪?」听书记这么说,姚令闻心里火烧火燎,急黑了脸。因为他虽口出狂言,说能马到成功办成这件事,可事实上他是一时心血来潮才提及,到如今什么事也没做。即没有与劳昆通气,也没有跟欧晴说清,这只是他刚刚画的个「饼」,高高地悬在天上,又怎么能「充」书记的「飢」?而目前劳昆欧晴正在做结婚的准备,干柴烈火,烧得正旺,要熄灭这场沖天大火,谈何容易。因此,他只能想办法拖延时间,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逼劳昆、欧晴就范。于是他就一推二拖三磨地这么诓骗书记。 「姚令闻,你说我急,我怎么能不急?这个,我到昆阳已有十年了,你已经换了两个老婆,可我一直打光棍,是嘛!你,你饱汉不知饿夫飢,我飢肠轱辘,你还要我见了鱼肉不吃,让我的口水流成河,你究竟安的什么心!嗯,我看,『六一』不妥,就铁定在『七一』。姚令闻,你,你装出一副菩萨面,却包藏着一颗豺狼心,一时软推,一时硬磨,又要让我放风筝。如果这也做不到,那样又不行,那么你就给我滚!我就不信,死了张屠夫,就只能吃附毛的猪肉!」高达听姚令闻说要如修阿房宫那样,婚期遥遥往后推,心中实在冒火了。可是,姚令闻心里知道,办事不像说白话,几句能包罗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做事如走路,要一步一步走,二万五千里长征,落下一步也就没走到。要说服劳昆、欧晴,他姚令闻的嘴巴还不知要磨去几层皮?因此,坚持婚期推后这点,他如果不一脚踩定不能移,事情就全会乱套。此时他灵机一动,又想出了一个新点子,于是又摇尾乞怜、嬉皮笑脸地说:
第618页 「书记啊,我的老祖宗!忠心耿耿的狗,怎么会咬主人?我这样做,也是为您好。目前,欧晴还不是**员,你要把她调入地委机关,做您脚踩手摸的『专车』,可机关能有什么差使让她干?你让她当谁都能使唤的普通办事员,她没面子您脸上也无光。我想抓紧时间,『六一』整理材料,让她『七一』宣誓,突击入党,再调入地委机关,就可以当『长』,这样,她头上有光环,您也很风光。至于急那个嘛,您是老革命,苏联当年流行『一杯水』主义,男女之间喝上一杯水就成事。这点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如今提倡学习老大哥,您可以天天依样画瓢,然后锦上添花,细描细绘添枝叶。这水呀,您可以一杯一杯地接着喝,谁还敢干涉您喝了多少杯水!您下农村不方便,就约她到地委大院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那岂不更富有诗意?」 「你这猴头就是鬼点子多,你就是我的军师诸葛亮,这个,一切就照你的意见办。今天我请客,饱饷士卒,可你今后冲锋要更勇勐!」 书记笑说着,打了个电话,厨房里的师傅马上送来了丰盛的酒肉。旗鼓相当的两双铁筷子,抖擞精神鏖战,叮叮噹噹,乒桌球乓,几十回合的激战过去,风捲残云,鸡鸭鱼肉被吃得精光,桌上只剩下横七竖八的鱼刺鸡骨头,真让人想起杀得天昏地暗的尸骸枕藉的古战场。 姚令闻打嗝挺腹走出办公室,书记醉眼朦胧,望着他殷殷地嘱咐: 「令闻啊!天塌下来,这个,你,你可以不管,可以不管。你要全心全意,全心全意办好这件事,是嘛。我日日夜夜在等,嗯,我日日夜夜,在等候你的好消息!」 姚令闻闻言,好似领了圣旨的钦差,马不让停蹄,急如星火往回赶。下楼一步越两极,陡峭的楼梯变成了平直的阳关道。院子里,翠柏苍松直摇枝柯向他频招手,脚下弯曲的水泥路也似乎拉直了,天边,一只骄傲的苍鹰在悠悠盘旋,树上,一行飘逸的白鹭惊起飞上青天。啊,好一派自由的新气象,姚令闻直觉得凡夫俗子骤然变成了仙。…… 第六章夜茶品梦 19穷途痛哭,无奈劝弟戴绿帽;长线钓鱼,只能以「妻」为钓饵1 时间这么急迫,姚郎回家探母计划只能打水飘,他以马拉松赛跑的速度,向轮船渡口冲刺。五六里路,中间还需渡过昆江,就只有半点多钟,他就跑到了。机会这么凑巧,他才跳到船上,轮船就起锚了。五月的骄阳似火,除了撑船的舟子还在甲板上来回撑篙外,大家都挤进了船仓。可是他周身大汗淋漓,便只得迎风站到船头,忍受着如烈火的毒日的无情的烧烤。汽笛嘟嘟欢歌;凉风忽忽吹拂;昆江南面广阔的平畴上,禾稻绿波滚滚;北岸鳞次栉比的栋宇,错落有致;江上白帆来往穿梭;天际苍鹰自由翱翔。他的一颗心逐绿波,追白帆,凌苍鹰,似汽笛嘟嘟欢歌,如凉风吹拂那么惬意,他真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高兴。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枯木逢春发新花。这一年来他痛切地领略到了北国寒风的冷以为自己会像只在严冬到来没有找到洞穴、暴露在荒郊的癞蛤蟆,等着他的是彻底灭亡的命运。没想到峰迴路转,南国又春回大地,他又可以如鲲鹏展翅高飞了。他想,用情爱的绳索牢牢套住高达,牵着他为自己引路,今后当部长、专员,前程远大。甚至顺利走过因他牵的线搭的桥,直上青云,攀上了省级领导的高枝,也并不是做不到。到那时,他放纵亢奋的羽翮,可与雄健的苍鹰蓝天比翼;他恣情奋力的健臂,能共长鲸掀波涌浪。 可是,人有一张脸,树有一层皮。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副县长,怎么能出尔反尔,话才说出口,就掌自己的嘴。他清楚地记得,表弟劳昆与欧晴的婚姻,还是上个月他亲口敲定的。表弟穷追欧晴两年多,可欧晴就是芳心另有所属,看不上他。她先是一相情愿热恋着永远,永远虽然有妻子,她却说那是封建包办婚姻,不能算数。及至永远命途多舛,阴沟里翻了船,戴上顶右派帽子,给压到五台山下,这才掉转头追逐他姚令闻。反右后他刚刚升区长时,她甚而至于像向他摆弄腰肢,淫声荡气地笑着,赤裸裸地说: 「我的好令闻,尊夫人生就副汉中盆地相,本来不值得尊敬。大概那时你没米下锅,饿不择食,才吞咽了这碟苦菜。后来,把她不争气,被划为了右派,按照上面有政策,你们得离婚,你会即刻穿上西装革履,扔掉那只烂草鞋。你能不能告诉我,未来区长夫人的宝座,应该属阿谁?也不知我有没有这福分。」 姚令闻向她说:「我已另有心上人,这兴许是你的逢场作戏,千万不能认真。」可是她反说: 「如果你另有心上人,我们就平等竞争,我近水楼台先得月,不一定就会输给她。」 不管怎么样解释说明都徒劳,姚令闻只好用事实证明。于是他快刀斩乱麻,闪电式地与汪凤绮结了婚。当然,姚令闻擅长使用平衡术,他提拔牢昆先当教导主任后当校长,上个月才说服她嫁给劳昆。可是他估计欧晴还会缠着他。如果今天再要她攀上地委书记这高枝,极大地满足了她凭藉好风上青云的欲望,她肯定一百个答应。同时,这样也斩断了他与她花花草草的纠葛,消除了自己不安全的隐患,一箭双鵰,一好百好。 可是,劳昆那边怎么说呢?他是自己的亲表弟。他可以六亲不认,狠心摔掉他,可自己的母亲一定不答应,他总不能连含辛茹苦、生他养他三十年的母亲都不认?他清楚记得,刚刚解放,舅父家的表哥结婚,母亲带他去参加婚礼,还要他邀几个同学参加,替他们陪「高宾」,他就邀李健人同去。他们虽然还是嘴上没长毛的辈分低的学生,可是在众多亲友参加宴会的情况下,要他们坐上席,陪高宾。他舅父还抹着八字须,骄傲地向亲友解释,神龛上写着「天地君亲师」,这「师」就是孔夫子,就是教书先生,就是读书识字有文化的人。他们年龄虽小,也是「师」啊,理应坐上席。可是他们这两个「师」呀,偏偏又不争气,一点也不懂得陪客的礼数,上桌三扒两搅,鼓眼一吞,没有半点钟就吃完离了席。把女方送亲的老亲家、大婶、二伯、小舅子,通通晾在「高宾」席上,气得他舅父又吹鬍子又瞪眼,他母亲只好拉着他又入席,一直尴尬地陪着「高宾」吃完才算完。他和李健人都觉得对不住亲家爷、长辈,十分歉疚,可亲家爷、长辈却都说,还是读书人明理,待客礼数周到。他舅父更拉着他的手动情地说:
第619页 「令闻啊!你的表兄好几个,合起来,斗大的字认不得两箩筐,别人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我们也说不出个什么理。今天你们读书人到我家里做客,大长了我们家的志气。你的表弟还年小,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送他读书,你就把他带到城里去。」就在二表哥的婚后,姚令闻的妈妈就把劳昆带回了家。 后来姚令闻又通过非常手段让劳昆考取了昆师。劳昆学业不好,可体力不错,重点学体育,毕业后,他让劳昆到过虎岗中学任体育教师。同来的还有同班同学欧晴,那是因为劳昆深深爱着她,特意向他推荐的。两年多来劳昆追她,始终沾不上边,经他姚令闻说合后,劳昆特地回家通报了,舅父按他姚令闻定下的婚期,正在紧锣密鼓啊准备。他如今这么做,这,这,这不是要表弟的命?这怎么向他说明,怎样向舅父交代呢? 想来想去,姚令闻的心都懵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站在船头,他下意识向前移了一步,那只脚踩到船帮上,身子向水下倾斜,幸好在船上起锚的船夫立刻拉住了他。他顿时意识到,自己在这世上活动的空间,并不是与他想像的无限宽广,它只有这船的甲板那么大,超越这个范围,他就会沉入水底,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他再望着天,天没有那么蓝了;望着广袤的田野,禾稻也没有那么绿了。他依然定定的望着远方,穿梭的白帆,翱翔的苍鹰,似乎业已呆滞,早丧失了勃勃朝气,那汽笛嘟嘟也似寡妇在忘情悲泣…… 姚令闻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想搜寻些稍有生气、能让他片刻开心的东西。可他见娇花堕泪,闻桨声呜咽。船缓缓行进,他的心渐渐沉入水底。眼看船快靠近过虎岗的码头了,他真觉得自己没脸到学校去见劳昆。他望呀,听呀,恼呀,他觉得蓝天灰暗了,平原上的禾稻萎蔫了,翱翔的苍鹰、悠悠的白帆更呆滞了,仿佛世界的末日降临了。他想,要是这船儿永不靠岸,老是这么悠悠地飘着盪着,悠悠地飘着盪着,泛舟五湖,漂泊江海,那该多好啊! 可是突然有一个声音将他从死一般的梦里惊醒了,像寂静的夜里突然爆炸,他听到有好几个孩子齐声高叫起来: 「好大一条鱼呀,好大一条鱼呀!」 「伢子,你们老说我钓不着鱼,你看,你们几个钓的加起来,也没有我的这条重。这就叫做放长线,钓大鱼!」前面船码头不远的地方,一个中年男子,将一条尺多长的鱼和着钓竿一起举在空中,望着几个跳起来孩子,得意地高声说。此刻,姚令闻顿时心里一动,嗫嚅的唇间,反覆着「放长线,钓大鱼」声音。他突然觉得阻塞他思维流水的闸门给打开了,天又蓝了,禾稻更绿了,呆滞的苍鹰白帆又活了。他想,循着这个思路,去开导劳昆,那无异于庖丁解牛,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姚令闻也老大不小了,可船还没有停稳,他也像不落板的少年一样,跳下了船。 他匆匆地向学校走去。走近学校,认识他的老师都姚县长长,姚县长短,嘘寒问暖,表示对他的无比恭敬。要是以往,他会一个个握手笑答,以显示他的自骄自傲而又谦逊随和。可今天他没这个闲工夫,他随便草率敷衍,点点头,就熘过去了。有人传语,劳昆立刻跑着迎出校门。一把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着,大喜过望地说: 「姚县长,不,大表哥,我正准备到你那里去看你,没想到,你竟如菩萨仙人,洞悉人意,飘落人间来看我了。」 旁边围着献媚的人,都说,县长大驾光临,一定又有重要的指示。姚令闻好似衣锦还乡,有说不出的高兴劲儿,可又觉得他们与自己的身份不帮配,不想多说话,就随便敷衍说: 「没什么指示,只是近一向工作太累,想来钓钓鱼,放松放松,放松放松!」说过,头也不回,向办公室走去,进门,就一屁股坐在他原来坐的校长宝座上,翘着的二郎腿不断地摇,很有几分洋洋自得地对侍立在一旁的劳昆说: 「劳昆,不,我该唿劳校长了。劳校长,坐上这张椅子,你的感觉如何?是不是一昼夜间就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而那些过去比你高大的人频频对你弯腰,不是也变得矮小多了?表弟,坐上这宝座,你是不是有似仙子腾云驾雾的飘飘然的感觉?」 「表兄,不怕你笑话,我的确有这种感觉,真的,的确有这种感觉!不过,这一切,这一切都是表兄给的。生我者父母,活我者,你表兄也!表哥的大恩大德,今生今世我不会忘记!」劳昆的脸上荡漾着得意的笑,可仍旧如太监侍侯皇帝那样,垂手侍立着。 第六章夜茶品梦 19穷途痛哭,无奈劝弟戴绿帽;长线钓鱼,只能以「妻」为钓饵2 「昆表弟啊,这还是个开头呢?只要你听我的话,你的权力就会逐渐膨大,这把椅子就会渐次升个高,往后这种舒服的感觉,就会如早晨刚刚在河谷里生成的雾,待会儿就会瀰漫整个天宇。那才像杨贵妃与唐明皇一道沐浴华清池,十万八千个毛孔,个个都舒服。」姚令闻恣意夸赞权力的神奇,极力诱使劳昆就范。 「表哥,今后你的话,就是皇帝的圣旨,要是违背半句,你就可以砍我的头!」不过,劳昆毕竟不了解姚令闻的真意是要割他的心头肉,他还被蒙在鼓里。他头脑里如洪水中的旋涡,还在高速地转着,「这次回家,我把我就要与欧晴结婚的事,告诉了家里人,家里人个个都喜欢得不得了。我爸爸还说,『我们家出了个状元,又要带回一个文曲星,那是祖宗八辈子积的德,更是你表哥施的恩,你以后要把表哥当菩萨敬。』爸爸还说,『现在农事太忙,暑假天气太热,婚期就定在全国大喜庆的日子——『十一』国庆节。那时,天不热不冷,你表哥休假,也请他邀李校长来喝杯喜酒,如果他们能来,那是皇帝老子临幸我们家,多大的荣耀啊!表哥,你说,我爸的这种安排行不行?」
第620页 此时,厨房的李师傅送来了酒菜,姚令闻见劳昆还沉浸在幸福的温泉里,如果立刻颳起北风,在他头上泼冰水,让他感到末日来临,他在办公室里号哭起来,老师学生见了,多不好看。于是就顺口敷衍说: 「不说这些了,这次我来,主要是为了放松身心。快点吃,吃完陪我去钓鱼。」接着,姚令闻就海喝鲸吞起来,一剎那,办公桌上,鸡骨鱼刺山积。他站起来摸摸肚皮说,「好吃,吃饱了,今天钓鱼,就是钓到半夜也不会饿。走!我们去听江亭。」于是,劳昆急急地跑步去拿钓竿,姚令闻连连打着饱嗝,挺着便便大腹,缓缓地向楼下走。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听江亭。 说是「亭」,其实,现在没有了亭,年久失修,去年倒塌了。不过,亭旁的那棵枝叶繁茂、高耸入云、亭亭如盖的枫树仍在。当年,自称烟波钓徒的姚令闻,还着人在树下临水处,开闢了一块丈来长的坪。这里,夏日阴凉,冬季背风,确实是个理想的垂钓处。那时,姚令闻常常在此地垂钓,还胡诌什么「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钓翁之意不在鱼,而在钓」。以后,升迁了,他还把他那可伸缩的金属钓竿留下来,每年还几次到这里垂钓,算是荣归故里,不过,他丝毫没有汉高祖衣锦还乡过沛的那份悲凉,只有因让人瞠目乍舌地仰慕他而飘飘欲仙的欢乐。 劳昆给带来了条蟆拐凳,让他坐下,给钓钩上好了鱼饵,将钓竿递给姚令闻,然后在地上铺几张报纸,席地坐在他的身旁。姚令闻将钓钩抛进远远的水中,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昆弟呀,只有放长线,才能钓到大鱼,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些道理你懂吗?」 「表哥,我懂,这些道理我懂!勾践不用美人计,就别想破吴霸江东。我辈不损失一丝一毫,又怎么能得到上级的重用提拔?表哥,过去你曾说,穷教员无权无势又无钱,我们只有出卖不值钱的灵魂,才能换到权,才能把权变成钱。表哥,你是不是又要扫除什么拦路虎,要我黑心地揭发他的罪行?经过反右斗争,这种落井下石的本领,我已炼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表哥,你只管说,我保证超额完成任务!」劳昆猜想姚令闻又要扳倒什么人,要他充当炮灰打头阵。没有别的人在近旁,他就指天划地,赤裸裸地表明自己的决心。可姚令闻望着江心,什么也不说。 一轮明月倒映在昆江里,让人想起「静影沉璧」的名句;月光从叶缝里筛下来,在他们的衣上印出细碎的迎春花似的图案。他们眼睛似乎都专注水里的动静,其实各自都在琢磨着自己的心事。姚令闻在考虑,这层纸究竟怎么样捅破最好?劳昆不见表哥回话,心中又在猜想,表哥常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今天他当然是钓翁之意不在鱼,他神秘兮兮的,究竟他要说什么?看他高兴的样子,莫不是又要让自己升官?乡长?局长?他心里这么一想,不禁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就要尾随姮娥,翩翩飞入了广寒宫。「花花」,随着鱼儿掉尾水面的声响,劳昆的钓丝的浮标沉下去了。可劳昆想入非非,什么也没察觉到。 「昆伢子!你这只痴呆的蛤蟆,是不是又在想欧晴?你一心只想钓到那条鱼,可这条鱼就跑掉了。昆伢子!昆伢子!快点将钓竿扬起来!」姚令闻厉声呵责道。劳昆听到训斥,立刻本能地作出反应,将钓竿扬起来,只见一条小鱼在钓钩上晃荡,闪着白光。姚令闻长嘆一声: 「原来这么小!是条游鱼子。」 「游鱼子又怎么样,总比你钓不着的好。表哥!吃不到的葡萄都是酸的,你是不是也这样?」劳昆摘下钓钩上的鱼,笑着逗趣挖苦姚令闻。 「凡是酸的我都不吃,要吃就吃甜葡萄。你看,这头游鱼那么小,还比不如一颗酸葡萄。我要钓的是大鱼,是水中的月亮,谁希罕你钓的小游鱼。表弟,你要不要我再告诉你钓大鱼的技巧?」姚令闻故意作出高深莫测的样子,神秘兮兮地引逗他。 「我在山旮旯里爬树掏鸟窝,你在大市长街数麻石。我还认识麦子,可你会将它当韭菜。你我都见过鱼,但都没有钓过几回鱼,你能懂得什么钓鱼的技巧?」月下无别人,表老弟也就言语放肆,奚落起这个这个城里人来。 「我没钓过几回鱼,可我读过钓鱼经。我没当过牧马人,可我是伯乐的学生,按图索骥,就能找到千里马。不知道马为何物的人,如果不按图,找到的根本就不是马。可见读过钓鱼经的人,总比没有读过的高明。孔夫子说过,『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时代不同了,『五十步』可以『笑百步』,因为走错五十步的,总比走错一百步的强。『闻道有先后』,走错五十步的应该先『闻道』,他就可以当走错『一百步』的人的先生。现在我就遵照孔夫子的遗训,再向你传授一回钓鱼经。」姚令闻听到劳昆的讥刺他的话,继续故意与他调侃,「现在,我就先讲个故事给你听。古代有位任公子,他坐在会稽山上,用五十头牯牛做钓饵,投竿于东海,三年没有钓到鱼。后来,钓到一条大鱼,整个中原地区的人,都吃到了这头鱼。这就是放长线、钓大鱼的出处。这是个行之有效而一本万利的方法。我钓鱼虽然不如任公子,可我的钓鱼线比你的长得多,我的钓钩沉入了水底,将来我钓到的鱼,肯定会比你钓到的大。你信不信?」
第621页 「表哥,你只会说诳话来诓我,你不是什么任公子,我也不是,我们都钓不到大鱼。」 「你是任公子,只要你能捨得给鱼钩挂上最珍贵的钓饵,将长长的钓鱼线抛入东海,还不要等待三年,你定会钓到奋鳍扬波的大鱼的!」 「表哥,什么是『最珍贵的钓饵』?什么是『奋鳍扬波的大鱼』?你越说越玄,我一点也听不懂。我鲁钝,你就别绕弯子,明明白白告诉我吧。」劳昆打破沙锅璺到底,急切地逼问道。 「既然你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可见『孺子可教』也,那么,我就捅破窗纸说亮话。现在你可以钓到的『奋鳍扬波的大鱼』,是当今昆阳的『皇帝』——地委书记高达,你的『最珍贵的钓饵』是欧晴。如今皇帝看上了她,你顺水推舟,将欧晴让给他,她就是『皇后』。朝中有人好做官,今后你当个把区长局长,还不是罈子里抓乌龟。如果能这样,你岂不是钓到了大鱼?如果你肆意阻拦,欧晴不会听你的,那时,龙颜大怒,恐怕你这个校长的小红帽也戴不牢。陪了夫人又折兵,疴屎打喷嚏,两头都折本,这样的蠢事你不能干。究竟怎么做,还要你自己好好斟酌斟酌。」 姚令闻机关算尽为自己,可他偏偏倒装着犁,反说这一切都是为劳昆。劳昆听了,犹如五雷轰顶,即刻眼前金花四射。他胡搅蛮缠追欧晴两年多,眼看就要搂到怀里的宝贝,又要打水漂,即将成真的美梦,又似肥皂泡破灭了。他不禁丢下钓竿,如丧考妣,抱头伤心伤意地号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看你这副熊相,真丢人!」姚令闻觉得让他这么哭闹下去,这事告吹,他不好交代,就严词厉色斥责他,「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放不下美人就得不了江山。歷史上,楚霸王一心厮守虞姬,丢了江山,最终自刎乌江,保不住虞姬;刘邦为了江山,将妻子留在家里,一次兵败脱逃,居然将儿女孝惠鲁元推堕车下,虽然他因此彻底暴露了流氓的嘴脸,可他保住了命,夺得了江山。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江山美人,与鱼和熊掌不一样,如果你暂时能忍痛割爱,送出美人,日后得了江山,如云的美女全都可以收入囊中,如果一毛不拔,失去了江山,日后就一个美人也别想碰。刘邦功成名就的辉煌,项羽可悲的下场,不是很能发人深省么?这次你若能懂得『得』与『失』的辩证法,放出长线,钓到了大鱼——升了官,还怕找不到娇妻?『大丈夫何患无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为了你的前途,为了你们家的幸福,就是你爸爸也会觉得,你只能学刘邦,决不可以学项羽!」 第六章夜茶品梦 19穷途痛哭,无奈劝弟戴绿帽;长线钓鱼,只能以「妻」为钓饵3 劳昆知道,姚令闻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实际上是挖空心思为自己。他要将欧晴当作钓饵,自己去钓高书记,他的那颗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他怎么不知道?可是他仔细一想,要是他硬抗,他给的那些甜头都会收回去,今后对他的咒骂,就会像暴雨淋、大水沖;要是顺了他的意,他得到了封赏有肉吃,他也不会忘记丢块骨头给他啃!毕竟他是他的亲表弟。这么一想似乎思想全通了,可还有两个疙瘩没解开。一是他做王八不打紧,可古往今来从来也没有几个王八,亲口说把自己的情人送别人。他,他,怎么能张开这张放臭屁的嘴对欧晴说?其次,他刚刚与家里人定下婚期,又怎么好向他们说明这件让他们头痛的事。他向姚令闻诉说了自己的苦衷,姚令闻吃吃一笑说: 「这些年来,你诓人骗己的话,说得还少吗?只要你将脸皮再增厚点,心再抹黑一点,难道这么几句还说不出口?好好好,谁叫我是你的老师?我只好再给你上一课。欧晴那里我替你去说,至于对你家里,你就说组织上决定调欧晴离职进修两年,婚期只能推迟到两年后。我也给你去封信,舅舅舅母一定不会再怀疑。两年后,你升了官,我再给你找个好对象,你家里人怎么会知道她是欧晴还是欧雨?」 姚令闻的这些话,如一阵狂风,吹散了劳昆的满天愁云,燥热的心头顿时感到阵阵清凉。皓月早已隐没在西山背后,蔚蓝的天幕上亮晶晶的繁星眨着鬼眼,有如缀着的熠熠生辉宝石。劳昆仔细琢磨,反覆权衡,照姚令闻的说法,失却小鱼,日后能钓大鱼,那也很不错。日后的天气是阴是晴还是雨?他们都不是刘伯温,谁又能算得准?远在西天美极了的漫天彩霞,他裁不下,含在口中的一颗小小的糖珠子,使他心头甜,要失去欧晴这块到口的肥肉,他实在捨不得。但是这『肥肉』是表哥给的,他要拿回去,易如反掌,也只能由他。他心中惆怅万分,已无心再钓鱼,便催促姚令闻回去: 「时候不早了,天气凉了,我周身起了鸡皮疙瘩。表哥,我们也该回去了。」 「急什么?要钓大鱼,光放长线还不行,还得有耐心等。任公子等了三年,我们才等了不过三点钟,你就心烦气躁,怎么能钓到大鱼?你看你看,大鱼咬钓钩了,你再等一等。」 劳昆循着姚令闻指点的方向,只见他将丝纶慢慢提起来,平静的水面着泛起环状的细细波纹,沉在水底的一潭星星晃荡起来,好像都被丝纶牵动了。劳昆见到这一前多未见的奇观,禁不住惊叫起来: 「表哥,你真行!把满天的星星都钓起来了。」
第622页 「星星太小,我不要,我要钓月亮。」姚令闻勐地将钓竿一提,「拨剌」一声,一条尺许的银亮的鱼,从水中突然蹿出来了,悬在空中,尾巴『泼哧泼哧」,不停地掉动,确实如半轮月亮,姚令闻也忘无所以地惊叫起来,「这不是把月亮也钓上来了?劳昆,只要我们能耐心等待,不只是月亮,就是太阳我们也能钓上来!」 人的感情也与水一般,风生涟漪起,风静微波息。激动涟漪平息后,夜深了,他们眼皮就有些撑不开,也就只想似平静的水,停歇下来。他们就收拾钓具往回走。 一夜无事,第二天一早,姚令闻就将他的新想法告诉了欧晴。欧晴本来迫于无奈,才答应与劳昆的亲事。能摆脱劳昆,她已十分惬意,如今又能独占地委书记这样的高枝,她更是喜出望外。周末经姚令闻引见,她就走进了地委大院。此后周周周末,她像时钟那么准时,到地委大院去喝那一杯可口的水。姚令闻、劳昆也在下面紧张工作,到「六一」,欧晴的入党材料,就已整好;「七一」,她就在旗下宣誓;「八一」,欧晴就被任命为过虎岗中学的副校长。「十一」前调入地委宣传部,任命为不需管事的宣传科科长,因为管事的自有别的副科长在。事隔一年以后,姚令闻调地委任宣传部任部长,劳昆也当上了县文教科的教育股长。姚令闻又帮他物色到一位标緻的女干部做妻子,劳昆真的一箭双鵰,「江山」与「美人」都得到了。只是劳昆的父母始终不知道媳妇是过去的欧晴,还是现在的「欧雨」。此后,池新荷才算过上了无人问津的清贫而又孤独的宁静的生活。 第六章夜茶品梦 20红玫瑰戏嚯解读无字书,游鱼子错将「杭州」作「汴州」1 尤瑜噙着泪水,把竹海「死」后,他与池新荷的种种情况,平静地向竹海作了交代。然后定定地望着暗沉沉的夜空,十分伤感而又很有几分气愤地说: 「二十多来,每当夜静更阑,我心中总是默默地祷念,竹海啊,我总算没有辜负你的重託,于水深火热之中把新荷拉出来了。不过,恶狗怕蛮棍,这些张牙舞爪的恶狗,主要的还是靠池新荷的蛮棍打跑的,我也不能贪天之功为己功。几十年过去了,我认为,你当时你採取的你认为是果敢的行动,何等太草率!你以为是帮她,其实是辜负了她,造成了她长期巨大的伤痛。如果你真的死了,生者没有权力苛责死人,我也无话可说。可是,你没有死,我真为你这种临阵脱逃的懦夫行为,感到羞耻。我们虽然是情场上的夙敌,但我主张公平地竞争。逐鹿中原,鹿死谁手,应该由各自的实力决定。决斗中,对手不发一枪,拱手将情人赠于对手,那是对对手的无情的羞辱。竹海,我敬重你,我十分爱你,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如今想起来,我还十分恨你!」 听着尤瑜的平静叙述,竹海流着眼泪,心中在翻江倒海。他当年以为只要堵塞了自己的情爱的洪流,池新荷思想就会如月下无风的湖面,耀着银样的波光。谁又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竟然风波迭起,衍出如许的泪流成河的悲剧。竹海从秋爽阁的窗口,定定的地望着昆江城,原来穿线串珠的灯光,似条条火龙腾骧,光华夺目,如今它们隐匿在茫茫雨雾中,黯然失色。秋爽阁下一点摇曳不定的渔火,似乎经不住风雨的侵凌,就要熄灭。世事被重重雨帐雾幕遮掩,即使是光焰万丈的红日,也会隐踪潜形,何况自己还不如行将熄灭的渔火。他觉得自己与尤瑜、新荷的爱情三角角逐,在雨雾茫茫的天地间,现在这种格局这应该是最理想的一种结局。于是,他破涕为笑,尽情地揶揄尤瑜道: 「游鱼子,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是不改旧时江山,不移当年本性:又要疴尿,又要睡干床,世上最味美的佳肴,让你品尝个够,还要叫嚷肚子痛。你江山美人都得手了,还不放过我这个可怜的败走麦城的人。现在我问你,池新荷用蛮棍赶走了恶狗后,你这只面善心慈的巴儿狗,又是怎样向她摇尾乞怜,赢得了她的芳心的?特别是你当年在昆师时向池新荷传递情书的事,当时我逼问你,你像黄花闺女瞒私崽,撬口不开;今天红玫瑰要说,可是练气功的时间早到了,我没有时间听。现在你就从这里说起,把你摇尾乞怜,赢得新荷芳心的全过程,一丝不漏地供出来、」 「你冤枉我了,你冤枉我了!你怎么也这么不理解我?」听到竹海的不切实际的指责,尤瑜收回了远望的视线,瞪着眼睛,怒视着竹海,「竹脑壳,在你的心目中,我的『旧时江山』、『当年本性』,就是不择手段,如巴儿狗摇尾乞怜,去骗取她的芳心?你真是门缝里看人,将我看扁了。事实完全不是你想像的那样。这件事嘛,其实成由萧何,败也萧何,我就从你提示的张红梅传书的事说起。」于是,尤瑜又从头说了他的黄河穿越崇山峻岭的九曲十八弯一般的情爱故事来—— 竹海,你说得不错,当年我离开昆师前,我天天给池新荷写信,有些天一天我还写了两封。开始,我每天写一封,你还笑话我:要是我天天这样,像虔诚的老和尚起五更,睡半夜,拜佛诵经,将聪明才智押在学习上,早筑成学业上的万里长城。果真如此,她的一张张或粉红或翠绿的信笺,就会像一只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载着她的芳心,翩翩飞到我的城堡来,又何需我用一封封的信做荆条,去编织那围不住蜂、困不着蝶的藩篱?你真的说对了,那时我自己也不知写了多少信,以后继续写了两三年,可那些信连荆条都不是,根本没有织就藩篱,因为它们压根儿没有送到池新荷的手里,恰似泥牛入海无消息。偶尔也收到三两封信,那是红玫瑰烽火戏诸侯,无情地嘲弄我。
第623页 今天中午,你大概见识到了仇夫人张红梅了,她就是我说的萧何。她家离我家不远,她与池新荷同在莲师读书,两人感情似鱼水,正像你与我一样,可以说砍掉脑袋能共疤。而在昆师就读的仇虬,就住在她家的近旁。后来,我去了白浪湖,张红梅也跟随仇虬到了那里,我写的那些信,就交给仇虬,仇虬交给张红梅,张红梅再传递给池新荷。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我一心想与池新荷正经八百谈恋爱,却落得劳燕分飞,张红梅仇虬给我传信件,通过我的信件穿针引线,他们却敲定了美因缘,后来张红梅居然对我玩起了猫戏老鼠的游戏!在传递信件的后一阶段,我从仇虬的眼神里,察觉了某种蹊跷,为了使自己不至于上当受骗,就决定把信亲手交给张红梅。谁又料到越陷越深,被张红梅这个「萧何」捉弄,在情场上我彻底败阵走麦城。 现在我就先说「败也萧何」吧。在情场上我败就败在被张红梅诱骗,一个劲儿地给池新荷写信。 你知道,自从我从膳食费里,为李师傅贪污了给他妻子治病的那笔医药费,引起同学的怀疑后,我就意识到脓包总是要穿的。池新荷如果知道此事,定会将我看作学生的败类,社会的渣滓,此后,定然再不会理睬他。因此,我经常郁郁寡欢,踯躅街头。 大约是十一月中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依傍着石虎码头上的石虎,默默地望着对岸的青龙山。只见白鹭在葱茏的树巅上,配对成双,或翻飞,或交颈。睹物思人,一种无限羡慕的感情,不禁从我心底油然而生:鸟儿们无拘无束,如此自由、率真;而人呢,与心仪已久的人见了面,久已埋藏在心中的爱慕话不敢说出口,久已企盼与她亲近亲近,却不敢拉她的手。你绷着黑寡妇面,我板起卖牛肉脸,活得多累、多窝囊!目睹白鹭翻飞交颈,一件特别使我噁心的事浮上了心头。那是两周前的星期三,我与李师傅正在陶居阁为伙食团买酱菜。谈话间,突然闯进一个披头散髮的青年女子,紧紧地抱着我,大声地嚷着: 「『尤瑜』哥,『尤瑜』哥!你,你,你无论如何不能抛弃我!」 我一时懵了,我在几曾抛弃了一个女子?她在大庭广众之中,这么抱着我亲嘴,说些这么离谱没边的话,今后,叫我怎么面对大家,怎么做人?我马上愤怒地推开了她,可她还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我。陶居阁的秃头老闆立即上前,笑着对我解释说: 「小尤,这不是你走桃花运,她要抱的也不是你尤瑜,她是错将你当作她的怀玉哥。因为谐音,你才错把『怀玉』作『尤瑜』,衍出这么个让你神经紧张的错中错。说实在的,她也怪可怜的。她与她的怀玉哥自幼青梅竹马,情深意切。可当她的怀玉哥到了千里之遥的江城读书时,她的怀玉哥就认为凤凰与鸡不共笼,她怀玉哥的父母也说骏马不能配破鞍,这样就活活拆散了这对美鸳鸯。从此,她怀玉江城另觅新偶不回家,她一气之下就疯了,跑到街上,经常抱着青年学生唿『怀玉哥』。她叫范英娥,在乡下,我是她的邻居,我曾多次将她送回家。她父亲也没办法,只好用根铁链锁着她,可不知她怎么又跑出来了?」 秃头老闆的解释,极大震撼了我的灵魂。我从陶居阁走出来后,心里想静一静,便对李师傅说,我还有点事,你先拖着货物回去。李师傅走后,我一个人漫步长街,一朵愁云顿时从心中升起。我想,我与池新荷的过去感情的轨迹,虽不能说与他们的重合,但其长度及弧度,又多么相似!说不定,说不定某一天,我也会灵魂出窍,一味地抱着别的青年女子喊「新荷」。人啊,身为万物灵长的人啊,你们怎么能用铁链紧锁着自己的躯壳,用罐头盒禁锢着自己的灵魂,将自己弄得疯疯癫癫,比鸟儿活得更窝囊,更遭罪!就在我这么想入非非的当儿,我的肩上受到了重重的一击,耳边冲来了挑逗的讥笑: 「嘿,游鱼子,你天天迎人的是堆笑春风面,怎么一下子换成了愁云密布寡妇脸?谁欠了你五斗芝麻,谁欠了你一石黄豆,告诉大姐,大姐给你讨回来;有什么不顺心的烦心事,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疙瘩,小妹为你理顺,为你排遣。游鱼子,你看怎么样?」 我迴转头一瞧,见到了张红梅那张目光如剑、笑中带刺的玩世不恭的脸。要在平常,我们会闹在一块,笑在一起的,可今天我忧思成疾,哪有这种好心绪,何况以前她总挖空心思设局捉弄我。她是池新荷的密友,「憎」乌也及「屋」,怎么会帮我。我竖眼瞪了她一眼,就准备讪讪地走开。她一把拉住我,忿忿地说: 「游鱼子,你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今天我游青龙山,遇上了池新荷,她十分珍惜旧情,对你还怀有好感,可不知你放枪怎么这样没有后膛劲,才写了那么几封信,就耷拉着脑袋,在这里发闷气?我是女人,我把我们女孩子的心思坦诚地告诉你,成熟的女孩子心眼细,对你们男子的感情,要仔细观察,反覆考验。我们会把爱情的通道限制得如一个针孔,设置种种苛刻的条件来考验你们;而你们的大大咧咧的心思,宛如一根粗铁棒,只有一削再磨,最后精细到似一根丝线,才能从这针孔中穿过去。现在,你的最紧要的任务,就是削去身上似癞蛤蟆皮上难看的疙瘩,把自己瘦成一根光滑的绣花针。要做到这点,你就要给她多写热情洋溢的信,用你铁水般的炽热,去溶化她心中堆积的冰。你每写一封信,就是她对你的诚心和耐心的一次考验,就能使她心中的冰雪溶化一分,她对你感情就会得到一次升华。你的信如果似流水那样流过去,诚心就能感动上帝,实现你的心愿。这样,你才能细细地咀嚼到你们交往中的困惑与痛苦,才能充分品尝到爱情的如痴如醉的甜蜜。仇胖子不也因为炼就了这种过硬的工夫,使自己精细到如一根头髮丝,才穿过我所设定的针孔,赢得了我青睐,最终我们结成了伉俪。推己及人,我们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对于你们的事,我和仇胖子一如既往,愿意做穿针引线的红娘。如果你对池新荷记仇怀恨,不相信这一切是真,那么你就辜负了她,我也帮不了你。那么你就是煳不上墙壁的稀牛屎,太让我伤心失望。」她说完,掉头就走。
第624页 第六章夜茶品梦 20红玫瑰戏嚯解读无字书,游鱼子错将「杭州」作「汴州」2 听说池新荷仍念旧情,听说她还愿意为我当红娘,真是车困山前另闢蹊径,于无声处听到雷轰鸣。这真使我喜出望外,我就一把拉住她,苦苦哀求道: 「红玫瑰,我的好妹妹!你知道吗,枯焦的土地,多么切盼雨水的灌溉;干涸的心田,多么需要真情甘霖的滋润!如果能修復我与新荷的关系,只要有一分希望,我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一年多来,我在昆师努力读书,勤奋工作,只想像模像样,干得像个人样子,就是为了能让新荷谅解我,将来能有她用真情的甘霖滋润我的那一刻。可谁又能料到做得滴水不漏的为李师傅弄几块钱的医药费的事,又露馅穿浓了。在昆师,我呆不下去了,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池新荷?听你说新荷不记恨我,但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想她想疯了的事?」 「知道,这样的轰动昆阳的大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张红梅狡黠地望了我一眼,继续笑着说,「她听人说起这事儿,打心眼里高兴自豪。她对我说,你怜贫惜弱,见义勇为,是年轻一代的楷模。现在,她思想上正迸发出仰慕你的火花,你要抓住火候,在她燃烧着真爱的火焰上,将你久已储备的爱的干柴加上去,那你们情爱就会燃烧起熊熊的沖天火。我相信你的每一封信,都将是一个炽热的火炬,你就快点写信吧!」人在极度彷徨痛苦的时候,往往利令智昏,最容易盲从。于是鱼贯蝉联,我就一封接一封地给新荷写信。约定隔天早晨她上学的时候,我铁定在这石虎码头,将信准时交给她。 我的信是按时间顺序写我与新荷交往的过程与感受,从我为什么要代冬梅姐姐去莲师送豆浆说起,写爱莲亭上玩老虎背猪的游戏,写爱莲峰上同声引吭高歌,写我们牵手走过鞦韆桥……每去一封信,第二天,红玫瑰或会心地笑、或拍拍肩膀、或略贊数语,给我一次鼓励,她说我的每一封信,都是百尺竿头,更进了她一步。 当我羞愧万分,写了自己在鞦韆桥上抹层泥、逼得新荷要我背着过桥、上课时在她凳上搁糍粑、撕破她的旗袍的这些恶作剧时候,第二天下午,张红玫第一次给我带回了一封信,信封上工笔隶书写着: 烦面交 儿提时的竹马:尤瑜收 内详 这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红日高照,河中的碧水显出更蓝,对岸的青山变得更绿。我手上托着信,心中流淌着蜜,那高兴激动的劲儿,只有叫花子一朝当上皇帝的那一刻,才可以比拟。我想,我愚公移山,诚心终于感动了上帝,得到了新荷的宽宥,从此,冰雪溶化,严冬变暖春,我们又能在爱河里游泳,尽情地享受这舒心宣肺的甜蜜。可是当拆开信的一剎那,我不禁傻了眼,原来信封里装的竟是一张白纸!我瞪大眼睛仔细瞧,对着阳光反覆照,只想发现她巧心隐藏在其中的玄机。可是我目眦睁裂,脑汁绞尽,没有发现白纸上有一粒浮尘,一根蛛丝。我脑子里隆隆的回声轰鸣,像遭到雷击一般,几乎站立不稳。此刻,惯常只荡漾着笑的涟漪的张红梅脸上,似乎也笼罩着一层愁云。她也十分忧郁地说: 「游鱼子,只怕情势不妙啊。你想想,一张白纸,不就是人们常说的一张白卷。这分明告诉你,对于你们的爱情,她只能交一张白卷,这不就是干脆拒绝你。那么,以后不管你怎么穷追勐冲,也无异于缘木求鱼。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听到张红梅好心的劝慰,望着江上远逝的风帆,也顾不上在女士面前有损尊严,我眼前一黑,眼泪夺眶而出。我像发狂似的神经质地反反覆覆地自言自语: 「是的,是的,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新荷早将我当作一只烂草鞋抛弃了,抛弃了。我还自作多情,想用自己的痛苦,想用自己的泪水去感动她,征服她。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此刻,我蹲下来,抱着头伤心伤意的哭起来。码头上人来人往,大概不明底里,发出了奇异的笑声,笑声中还夹杂着红玫瑰劝慰与嘲弄: 「尤鱼子,天涯何处无芳草,天下的好女子多的是,又何必死吊着一棵茄子树!你姐夫是地委书记,一招手,好姑娘就可以引来一打。哼,为了一个女人哭,真让人笑话!」 此刻,一声汽笛划破长空,一艘轮船就要开了。汽笛声也把我从混沌中惊起,举目一看,人们纷纷向船上涌去,对岸青龙山上雪片似的白鹭,自由自在地嘎嘎翻飞。突然,这涌动着的勃勃生机,如星火迸到我的枯焦的思想原野上,立刻引燃了另一种燎原大火:难道一张白纸就一定是一张白卷?难道它就不可能是一片耀眼的宽阔的雪地?难道它就不能是漫天翻飞的白鹭,甚而至于是亮晶晶的美玉?于是我急急地向张红玫说: 「红玫瑰,我以为这张白纸,在新荷心中,不是一张白卷,而是一片广阔的雪地,或者是块洁白无瑕美玉。她要告诉我的,是我们的爱情要如雪一样纯洁似玉一般美。或者说就是漫天翻飞的白鹭,自由,无拘无束,外来的任何压力不能使它屈服。红玫瑰,你认为新荷是这个意思吗?」 这白纸是白卷,还是雪地或美玉,正如灵魂是有还是无一样,不是现实的存在,只能到梦幻里去寻觅。说有就有,说无就无,认定它「是」即「是」,认定它「非」即「非」,一时谁又能如钉子钉进铁里那样,看得清,说得准。红玫瑰也不好以自己所认定的「是」「非」,去「非」尤瑜所道的「是」「非」。于是她也只好皱着眉头讪讪地说:
第625页 「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她要说什么。也许你的理解是正确的,那么,你继续写信吧,但愿你的诚心能感动上帝!」 由于这样,我写信就更认真,更勤勉。她不回信,我就认为是她对我的考验,是她对我说的观点的认同。我又一封又一封地写,也不知写了多少封,一天早晨,我又依傍着石虎,可望穿秋水,不见红玫瑰,只好依旧放眼昆江对岸的青龙山,只见地上已铺上了层严霜,绿树棵棵变作火红。我心中不禁浮起丝丝喜悦:春华秋实,霜叶红彤彤,果实沉甸甸,收穫的大好季节来了,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也该收穫一份实实在在的喜悦了。真的水随山转,心遂人愿,这喜悦我想它来,它即刻就到。 「好消息,游鱼子,好事多磨,你云山雾海笼罩的日子终于熬过去了,晴空万里、青山火样红的美景就会展现在你眼前。」随着这歌唱似的声音,我的肩上又挨了重重的一击。我知道是红玫瑰来了。我立即转过身来,只见她的手高高举起那封用我熟悉的字样书就的「烦面交」的信,「游鱼子,听我的话没有错,你的诚心终于感动了上帝,这不,这不,她又给你来信了。循着这条轨迹发展下去,往后你们的感情就会像对岸的青龙山一样火红,像昆江水一样滔滔不绝。」 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西天出太阳。我像一只饿急了老虎,跳起来,扑向羊群那样,去攫取红玫瑰手中的信。红玫瑰立即把手缩到背后,我扑了个空,脚绊着石虎,拍拍实实跌倒在地,红玫瑰又将信举起来,我又爬起来,又扑过去。如此循环往返,红玫瑰如拿着食物逗狗逗猫一般,逗了三个回合,再没有将手收回去,我总算抢到了这封信。 「尤瑜,你急什么,命里有的终需有,命里无的莫强求。你这么狗抢屎一般拼命抢,抢过去的也许不是你切盼修好的橄榄枝,而是要与你决裂的锋利的冷刀子。如果真是这样,你哭还来不及,怎么值得你这般发狂似的高兴!」红玫瑰又故意逗趣说。 「红玫瑰,只要是新荷给我的,不管是什么我都要。是橄榄枝,我高兴;是刀子,我认命。」我一边急切地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顿时,我感到脸上的瀑布似的笑消失了,困惑的疑云顷刻布满了自己的颜面,「这,这,这是什么意思?红玫瑰,这是什么意思?」 第六章夜茶品梦 20红玫瑰戏嚯解读无字书,游鱼子错将「杭州」作「汴州」3 我眉头紧锁,大惑不解地把信交给红玫瑰。红玫瑰接过信,装作仔细看,一张白纸中心稍稍偏左,只写了一短撇,短撇的周围仍然是一片如雪地的茫茫白。此刻红玫瑰也皱着眉头倒吸了一口冷气,长嘆一声说: 「哎——,尤大哥,这不是东风浩荡,而是西风萧瑟!你想想,这一『短撇』,是个『八』字只写了一半。据《说文解字》说,『八』字就是『分』的意思。『分』由『八』与『刀』合成,是个会意字,意思是用刀将木头噼作两丬。这样,这封信可能有这么两层意思,一层意思她讽刺你老给她写信,『八』字只写了你这一『短撇』,她那一『长捺』她永远不会写,你频频去信,只是你一相情愿的单相思,;一层意思就是『分』,好聚好散,快刀斩乱麻,干脆分手。游鱼子,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世上的道路千万条,何必条条道路通罗马,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就就此打住吧!」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听红玫瑰这么一诠释,真的爆炸了一颗炸弹,我脑子里轰轰然,爆炸的烟尘充塞了整个脑子的空间,使我摸索不到『烟尘』的方向。我泪如涌泉,蹲下去,用两个拳头打鼓似的捶自己的脑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红玫瑰没有想到平日拍着胸脯傲称男子汉大丈夫的我,居然也有这么一副儿女情长的可怜的穷酸相!开始她十分快意,但后来见我越哭越伤心,又觉得她的恶作剧玩得太过分,不禁又同情起来: 「尤大哥,尤大哥!你不要这么伤心嘛,我不过是猜哑谜,随便猜猜,也许池新荷的原意根本不是这样。刚才我又过细想了想,也许这一『短撇』是说这『八』字我已写好了『一撇』,那么,只要你继续努力,写好下面的那『一捺』就不难。『八』字『八』字,能写好『八字』,合好『八字』,岂不是一段美满的婚姻么?昨天池新荷笑着把信交给我,肯定她说的是这么个意思。」 听她这么解释,我情绪仿佛立刻高昂起来了。「新荷笑着把信交给我」,这「笑」不是比写着「一撇」的信,传递过来更多的美好信息?这「笑」中隐匿着多少过去的花前月下的幽趣,这「笑」中饱含着多少甜蜜,这「笑」中充满着她对无限美好未来的憧憬!顿时,似骤起的狂风,扫却了我漫天的愁云,展现出一片梦幻般的彩霞。我觉得自己的前程是天神用织锦铺就的,是仙女洒下的漫天鲜花装点的。我振臂扬起新荷给我的只写了一撇的信,疯狂地跳起来,仿佛当年苏俄革命时期,胜利归来的哥萨克骑兵,催赶着「得得」的马蹄,将军帽当旗帜在空中挥舞一般。 情人之间的「笑」的奖励,远远胜过世界上的最高荣誉勋章,它可以鼓起你百倍勇气,毫不犹豫地驾雾腾云,去摘星揽月。从此我就更勤勉地写信,有时一天还写了两封,我用最甜蜜的语言的鲜花,去编织献给她的美丽的花环。只有退学回家一段时间,自己觉得颜面扫地,中断了写信。到了白浪湖后,我又继续写,此时张红梅也跟随仇虬,来到白浪湖工作,我仍让她任「青鸟」,约定交信的地点依旧是石虎码头。前前后后三年多,大概我的诚心真的感动了上帝,一个年关将近的雪天的早晨,「青鸟」却为我衔来了多年不曾一见的「红巾」。
第626页 依然是在石虎码头,我依然依傍着今天结了层冰的石虎,一如既往,隔着昆江,遥望对岸的青龙山。可在此时,逶迤的青山隐青,绵延的红枫藏红,铺天盖地的是一片茫茫的皑皑白。细看,其间,偶尔有那么一片、两片、三五片严雪掩不住的红叶,如闪烁的星,似璀璨的火,似出墙的红杏,那么鲜艷,那么显眼,我的目光简直像有根无形的线牵着,不能须臾地离开它。人们常把「万绿丛中一点红」视为美的最高境界,其实,他们何曾知道,那浩浩无垠的「素」「裹」着的点点「红」,那才是西子慕、贵妃妒、秦王汉武拜倒的绝代佳丽! 「嗨!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我在避风遮雪的候船室等候你多时了!谁知你竟像只痴痴的企鹅,呆立在南极洲的莽莽的雪原上。你不怕风刀割,可我怕雪剑刺,我不愿为了陪你这拼命三郎,搭上本姑娘的宝贵的性命!你再多呆一会儿,我就乘船去了白浪湖。」 随着一声「嗨」,一只手掌又重重地拍在我肩上。我转过身来,只见身段苗条的张红梅伫立在雪地里。赭亮的胶鞋,红扑扑的苹果脸蛋,被风忽闪忽闪地颳起的大红外套的前襟,无论远视还是近观,她,都是一朵灼灼如火的娇艷的红梅。我痴痴地望着她,想在脑子里搜索几个精当的词儿,夸她几句。可就在这时,她给我当心一拳,发出的话儿,比老天洒下的霰雪还冷: 「呆鸭笨驴,别把眼钉子钉在本姑娘身上!我不是池新荷,你千万别将『杭州』作『汴州』。游鱼子,我以为,这信里面藏着一团火,哈哈哈哈,你的『汴州』在这里!」红玫瑰踮着脚尖,高高擎起的信封,恰似风掣的旗帜在飘翻。望着晃荡着信封,我的激情似喷泉,顷刻喷射到天际。我跳起来,闪电般地攫过信封,得意洋洋地说: 「红玫瑰,你是红娘,你是『杭州』,我怎么会错把你当『汴州』?可你总是似猫逗老鼠,老把我的『汴州』攒在你手里,要不是你这样,我怎么会把『眼钉子』钉在你身上,把你这『杭州』做『汴州』?嘿嘿,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谢谢你,美丽的『杭州』,谢谢你,热情无私的红娘!时间不早了,我今天还有要紧的事要去办,你也别耽搁时间,误了船!」我说完之后转身走,红玫瑰又踩着我的脚后跟蹑上来,急急地说: 「游鱼子,池新荷的心较比干的七窍还多几窍,她编的哑谜的谜底藏得深,『杭州』、『汴州』你一时辩不清。你还是拆开信,让我们集思广益辩明白。」 吃一堑长一智,我从红玫瑰狡黠的眼神里,从前两次她为我琢磨信里意思的情景中,从我过去对她的了解,我深深知道,她嘴上的那两张薄薄的皮,随便挪动一下,就可以将是非逆转,黑白倒移。什么事,她公理婆义都说尽,故意把别人引入她设置的迷宫兜圈子,她却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笑话。三年前新荷给我的两封信的内容,只有我和红玫瑰知道,可没多久,学校的长耳朵、尖嘴巴,就隐隐约约传笑柄。大概她觉得我利令智昏,十有八九,她在将我当作猴儿耍。工作了两年,世事看得明白了,这次我决不能再上她的当。这封信,我决不容她略置一喙,又将自己引入歧途。于是我就边走边说,准备离开: 「红玫瑰,谢谢你的好意。从前新荷的两封信,由于你耐心指点我解读,因而我也能粗略地知晓你破解哑谜方法。这次就让我要拿回家去仔细推敲,独立完成作业,有了结论,再请你玫瑰老师来来评点,看我的智力能不能及中等?」大概她听懂了我的话中话,恼羞成怒,就严厉地斥责我: 「游鱼子,没想到你还没有过河就拆桥!既然这样,那么,这就是我给你送的最后的一封信。过去我给你送过一百第九十九封信,那第二百封信嘛,你就另请高人去传递。」 我没有回她的话,头也不回,顶着风雪快速前行。风忽忽,雪纷纷,我只听到了她那断断续续的愤怒的斥骂声。…… 第六章夜茶品梦 21幽会北门,饱餐风雪不见人;错听「英娥」,尤瑜竟成「怀玉哥」1 平日上街,我喜欢东张西望,这天我目不旁骛,急急忙忙、一个劲儿地往家里赶,我要找个与人隔绝、封闭得如罐头一样严密的地方,自己独自开启这封信,决不让长耳朵、尖嘴喉听到一点动静,闻出一丝气味,再来嚼舌头。一路上,风雪交互削面、疼痛似刀割火燎,但我也无暇顾及。 此刻,我稍稍清醒的头脑里似漩涡急转,一个个猜想似如雨后春笋,不断地冒出来了。这封信里,新荷究竟又要向我说什么呢?信封里是不是还是一张白纸?是不是还是白纸上只写了一撇?不过,我立刻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她是个那么聪明的人,脑子比飞速转动的机器还转得快,她时时刻刻都在从事新的创造,他不会如橱柜里的叠碗垒碟,简单地重复陈年旧帐。那么,是不是这次里面装的也是一幅画?画的是同林鸟比翼飞蓝天,抑或是金丝鲤鱼双双戏深渊,抑或是骏马巧饰金鞍驰草原,传递一种人们猜不透的幽情蜜意?我像咀嚼槟榔一般,反反覆覆咀嚼着信可能寓有的深意,越嚼越觉得其中必有那么一种超凡脱俗的悠远韵味。这么一想,我心头似泼了蜜,脑里如醉了酒,周身热乎乎的,好像沐浴着春日的阳光。似走在山**上,应接不暇,那无限高兴的劲儿,恐怕只有刚娶妻子的人,才能体味到。
第627页 但一转念,又觉得也许,也许都不是。过去自己的恶作剧,曾让新荷难堪,现在她要向他讨个公道,发泄她久已埋藏在心中的愤懑。天哪,也许她画的是只癞蛤蟆翘首呆望白天鹅,抑或是画的一只癞皮的蜀犬吠红日。越想越觉得情况更糟糕,我再也不敢往下想。因为復仇的枪口射出的只可能是復仇的子弹,决不会是我一相情愿、异想天开的酥糖。也许,也许这些都不是,而是红玫瑰偷梁换柱,塞入的是她逗狗呀猫呀的一块臭肉,用来吊我的胃口,以期达到嘲弄的目的。这么一想,顿时又觉得天宇被风雪搅得周天寒彻,自己坠入了冰窟里,等待我的将是无情的惩罚。我想,这次我一定得力戒浮躁,冷静地仔细分析辨识,决不能再一次错把「杭州」当「汴州」,受到不应有的羞辱。 年关近了,父母在店铺前面忙着磨豆浆卖白干,整天饭都吃不上。我悄悄从后门熘进去,避过了他们的唠叨,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里。将新荷回信的三个信封及一张白纸与只写了一短撇的又一张白纸,全摊在桌上。我瞪大眼睛,全神贯注观察分辨,切望能找出是新荷的真迹、或是红玫瑰造假捉弄自己的字迹的确切证据。白纸当然不能说明什么;那短撇起笔浑圆,隶书笔致;三个信封上的隶书字,字体宽扁,笔锋圆润秀丽,几乎似一次印制的,不差毫釐。是我十分熟悉的笔迹,是新荷的,不会有错,绝对不会有错!红玫瑰在传递信件的过程中,虽然也想恣意嘲弄自己,但这信却千真万确是真的。 这信是上帝的赐予,他决不能亵渎它,自己不应该随意撕开。我想找把剪刀来剪,走到了父母房里。几十年来,母亲虔诚地向佛,床的对面供奉着观世音菩萨,顶礼膜拜是她每天生活必的必修课。以往,我总切笑母亲迷信愚昧,可今天不知为什么,一走进她房里,一种虔敬的感情油然而生。我不禁在烛火上爇了一支香,扑倒在蒲团上不住地叩首,心里反覆默念着:「新荷,你赐给我的画,最好是同林鸟比翼飞蓝天,抑或是一对金丝鲤鱼戏深渊,抑或是骏马巧饰金鞍驰草原,可千万,可千万别是癞蛤蟆翘首呆望白天鹅,或者是癞皮蜀犬吠红日。」我不知磕了多少个头,也不知这词儿念了多少遍,我才拿了剪刀回房间。 我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草绿色的信笺就呈现在眼前。我颤抖的双手将她展开,捧在胸前轻声读,真如热极渴极时临风饮甘泉。 尤大哥: 年余未睹兄长面,一颗心时刻似倒悬。近来频频拜读兄长的多情笺,我愧疚千种,感佩万端,一时难以尽言。此刻到你我家里倾诉,家长难容;闹市茶楼晤面,过客碍眼。唯思城北昆江桃柳岸畔,向来为情人幽会之处。此地夜来清静,鸟雀也不会干扰。你骑竹马来,我捻青梅去,最能倾情诉胸臆。晚八点,不见不散。请接受我 虔诚的祝福 出水芙蓉谨志57·1·25 这从隶书蜕变出来的行楷,我是多么熟悉啊!这是新荷的笔迹,这肯定是新荷的笔迹!红玫瑰呀红玫瑰!我们千真万确的清渭的真情,你为什么要用巧言令色的浊泾,搅得它浑浊不堪?否则,这些天来,我怎么会在恐怖的噩梦里不得安宁?但一转念又觉得,如果没有红玫瑰这浊泾的搅扰,那清渭的信笺,又怎么会像轻盈的蝴蝶,飞到自己的面前?看来,不管怎样,我还得多多感谢红玫瑰才对。何必埋三怨四,让无端的浮躁搅昏自己的头脑,恩将仇报。我得好好理清思路,廓清胸臆中的芜杂,以最简捷的美妙的音符,去挑逗她那流水高山似的动听的琴弦。为了屏去这困扰人烦躁,我得好好睡一觉,让甜蜜的梦的熨斗,熨平我长期来因烦恼而皱缩的灵魂。我小心地收起这些有字或无字的信笺,藏于贴胸的衬衫口袋里,算是预支的只有我才心领神会的亲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床前的座钟正敲响了六点。我赶紧按自己先设计的方案着装,穿上姐夫送给我的崭新的草绿色的军大衣,戴上缀有五角红星的新军帽,我站在穿衣镜前仔细端详,觉得自己英俊威武,气宇不凡,真有一种将军风度。我想,今天新荷一定会披上她的大红的风衣,戴上那棕黄色的狐皮帽,高尚、典雅,别有一番西方女性的高贵气质。人们常说,红配绿,看不足,我们一红一绿,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一个如孤胆千里走单骑的关云长,一个似悠悠乘霞下天庭的七仙女,那是怎样的一种撼人心魄的奇观啊!但随即又自笑,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为售知己而死,我做不到,可为悦己者容,我却在实实在在地做了。我不禁自我解嘲说,看来,我也是一个为取悦于人而涂脂抹粉、送上门去的可怜虫,诸葛亮送给司马懿的那套女儿妆,送给我才最合适。 我自知自己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为了避免与妈妈的絮叨与爸爸的巴掌,我只好轻手蹑脚,又从后门偷偷地熘出去。有人说,工作学习可以废寝忘餐,我始终认为说这话的人,只是为了沽名钓誉,骗人骗己,说说而已。可经歷这一事以后,我真的充分认识到,一个人情之所钟,意之所切,不止可以废寝忘餐,甚至可以将性命搭上!我走出后门,忘记了宝聚园的饺子香,见不到街面上的糖果鲜,我只顾大步流星往北门沖,真像武二郎喝足了透瓶香后,快步走向景阳冈。越趋北门屋越矮;越往北门灯越少;越到北门人越稀;越靠近北门,那穿城门、灌街巷的老北风,就越似狼嗥;而我那激盪高涨的感情,越像大海涌狂涛。我怕错过时机,就跑步前进,越跑越快。跑到北关城门口站定,头上渗汗,周身发烧。我摘下军帽,敞开大衣,勐烈的朔风为我摇扇,清凉的雪片为我沃面,我感到周身的每一毛孔都舒舒服服。
第628页 举目一望,好一派江南的北国风光。像牧鸭人赶鸭子一般,天帝愤怒地将一群群玉鸥、白鹭赶下天庭,瀑布似地倾泻到了人间,弥合了原野上的沟沟壑壑,削去了天地间的千山万树,只留下一片了无边际的苍苍莽莽的白;昆江水也似乎浮起来,它的如山的黑色的波涛,像古代蚁涌蜂聚的攻城的士兵的战阵,兇勐地冲击着堤岸,冲到了我的脚下,发出虎狼般的咆哮声,让我即刻想起钱塘江的惊天动地的子午潮;堤岸边间植的桃柳,桃枝枝枝银装如玉树,垂条条条素裹似琼枝,风撼玉树琼枝摇,铮铮淙淙,丁丁冬冬,酷似无数葱茎似的玉手拨响了万面筝。这是一幅多么新人耳目的壮丽的画图,这是一曲多么撼人心魄的优美的乐章啊!要是新荷来了,她穿红,我着绿,点破其间,那将是一幅穷天地之精华、绝古今之灵气的杰作!我穷尽心目耳力,搜寻新荷的踪影。从洞开的城门往里望,不见影儿,唯见怒吼着的北风裹挟着的如席的燕山雪片纷纷下。新荷信中不是相约八点,北门城关下?难道她说过后,一时又忘却了?抑或她压根儿不想见我,只是闲得无聊,暂且甩给我一张纸,将我当作猴儿耍?但我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在我们八年多的交往中,无论是从感性的直觉,还是从理性的认知,新荷都是笃诚的重然诺的君子,不是亵渎信义的轻佻的小人。她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因此,我也应该如古代候情人于梁下的尾生,笃守信义,即使洪水奄至,抱柱而死,也不离开约定的地点半步! 第六章夜茶品梦 21幽会北门,饱餐风雪不见人;错听「英娥」,尤瑜竟成「怀玉哥」2 我等呀等呀,也不知等了多久。此刻,我的空腹如车轮碾过,骨碌骨碌直叫,而老北风又偏不饶人,啃骨钻髓,我的周身似浸在冰水中。可我还是不敢须臾离开,因为我怕,我怕错过了这上天入地难觅的晤面的机缘。又不知等了多久,北风更兇勐了,雪也更癫狂了。我已浑身成了雪人儿,完全融入了这茫茫的白。我虽也为毛衣外套棉帽层层裹着,可仍如刚从母亲腹内钻出来的一丝不挂的婴儿,被百般寒冷、万种恐惧残暴地折磨,似数不清的勐兽争相撕咬那样,处处揪心疼痛。我瞪大眼睛仔细搜索,想找个能避开凶如狮虎的北风的洞穴,突然眼前一亮,我终于找到了,离城门不到十米处,那里不是有个低凹的地方,弯腰蹲下来,不就勉强可以逃过风虎的劫难吗?我急急忙忙走过去,往下一跳,糟了,原来这厚厚的雪褥下,是眼水井,如今我是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我真恨自己为什么这样傻,今年这里桃花吐艷、柳絮飘飞的时候,我还与朋友到此冶游,大家都夸赞这里一株杨柳隔株桃,红绿相映成趣,真如风光旖旎的山**。口渴了,我们还曾在这井里捧水沃面掬水喝。怎么?才这么些时日竟忘记得这般干净。有什么办法,爬上来,顷刻下身结了冰,站在城门口穿堂风里哆嗦着。我祈祷菩萨保佑,切望新荷垂怜快点来,快点结束这一切,在再拖时间,我恐怕就没了命。此刻,牙关磕磕碰碰,我下了十二分的决心,可始终咬不紧,不过,我还是站在道旁的一棵电桿下苦苦等! 又不知等了多久,只觉得自己与电桿粘在一块,似乎结成为一块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毕竟不是尾生,我想如果能在这冰雪一统江山的围城上,掘个洞,即使是个小小的狗洞,我也要如狗一样钻出去,因为我不想抱柱死。想掘洞,洞就掘出来了。我想,现在该快到午夜了,她一个女孩子,要来,也该来了;不来,今晚就不会再来了。抑或今晚风雪这么大,街上行人少,我一个大男人都受不了;她一个弱女子,心怀恐惧,迷路了,甚至顶不住风雪,扑倒在雪地里,那才不得了。我想,十有八九是这个原因。此时,我神经的弦似乎根根绷断了,我勐力挣脱电桿,发疯似地跑向街上去寻找。高天,北风怒号,雪下如刀;身后,脚步声「啪嗒啪嗒」,似有鬼在追撵。我不禁毛骨悚然,恐惧臻于极度。 跑呀跑呀,忽然发现前面茫茫的雪幕里,有个苗条的高个子,逆雪顶风,匆匆地跑过来了。我即刻判定,她就是新荷。我就放开喉咙,竭尽全力喊起来: 「新荷,新荷!风雪这么大,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对面跑来的人,匆匆赶路,没有回答。我加速跑过去,一把抱住她,高兴地唿唤着: 「新荷,新荷!两年多没有见面,真的想死我了,真的想死我了!」 「啪,啪!」两下,我只觉得脸上麻辣火烧,一把揪住,要与我算清大水胡沖龙王庙的帐,我听到的也不是新荷的娇滴滴的回答,而是河东狮吼: 「老娘烦死人,哪里闯出你这么个野男人,竟敢抱着老娘亲嘴!『新娥,新娥』,你这贼古子怎么知道老娘的名字,竟敢这么狂唿乱叫!」 听声音,她应该是个中年妇女,她不是池新荷,昏暗的雪夜里,我错将陌生的『英娥』当新荷。我顿时觉得自己冒失,闯下了弥天祸,掉进了深不可测的陷阱中,她家就在附近,只要她一声吆喝,地底下冒出两三个汉子,三下五除二,让我饱餐一顿棍棒,自己还不会被打得稀巴烂?我等待灾难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我随即松开了手,向她道歉,向她解释。可没想到她竟没有咒长骂短,苛责我非礼,反而解颐称赞我勇敢。她凑近仔细瞧了瞧我,见我不是夤夜穿户钻穴的偷情贼,她也心平气和地向我说明,她是因为儿子害了急病,看了医生,丈夫不在家,她不得不冒着风雪去抓药。她问我这么个鬼天,晚上出来干什么。我也如实告诉了她,她长嘆一声,深有感触的笑着说:
第629页 「唉!没想到你也是个痴情的人,和我屋里的那只倔牛用一个模子铸成的。当年那个桃花刚开的晚上,虽然没有下雪,可水还很冷,半夜过了,没有船,为了与我幽会,他就泅水过昆江,简直不要命!小兄弟,看你一身湿漉漉的,莫非也是从河那边游过来的?下着这么大的雪,你比我的那个还勇敢!鸡叫头遍了,我想你的那个什么『英娥』,她前怕狼,后怕虎,今晚大概不会来了,她远远比不上我。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别冻坏了身子骨!我还有紧急事,我走了。」说完,她风风火火,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中。 。我想今晚新荷是不会来了,折腾了一晚,我饥寒交迫,也该回去了。此时,我也着实觉得新荷远不如『英娥』,她有约不来,分明在有意耍我,使我在风雪中遭活罪。既然她无情无义,把我当只破草鞋扔了,我又何必还将她供在神龛上? 可是,想与做,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快步走了一程后,我忽然发现,远处街心有个人,像喝醉了,踉踉跄跄,向这边走来。大风中,长发向后飘曳似马尾,分明是个女的,我的心又一动,莫非她就是新荷?是她,肯定是她,这么个暴风雪的下半夜,不是她还能有谁来?她找我不着,心里愤懑,借酒解愁,竟醉成这副模样!此刻,我心里不禁潮涌起一股愧疚的潮水,随即大喊着「新荷、新荷」,奔过去。糟了!大概是她听到了的喊声,连鼓起生命底线的最后一点劲,也顷刻消失了。她一个趔趄,玉山崩塌,蜷伏在雪地里。我声嘶力竭地唿喊着,丧魂失魄地勐扑过去,把她搂在怀里: 「新荷、新荷!你醒醒,醒醒!不要怕,你不要怕,我不是来了吗?」 「新荷」似乎听到了我的唿叫,在我怀里扭了扭身子,翻身起来,搂住我的脖子,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哀鸣: 「怀,怀玉哥,你,你不要甩掉,不要甩掉我,你——甩,甩掉我,你,你——就是小狗!」 听到她的说话,我弯腰仔细一看,只见她满脸污垢,头髮乱如一窠麻,即使是这样风雪肆虐的晚上,也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臭气。我知道,我又认错人了,她不是新荷,她是前次在陶居阁搂着我的脖子唤我「怀玉」、名叫「英娥」的疯女人。她就是在过虎岗学区工作、家在白浪湖乡的疯疯癫癫的教师范科达的女儿——范英娥。顿时,我的脑子有如爆炸了一颗炸弹,轰鸣起来。三更半夜,我搂抱着她,我如今当了乡长,要这事让人知道了,叫我怎么向世人交代?怎么向新荷交代?这事定会成为笑柄,风传昆阳,今后,我这个乡长怎么当下去!我如错搂了蛇蝎一般,即刻将她摔掉,她如一团棉花,软绵绵地躺在雪地里,晕过去了。显然她饥寒交迫,再没有呻吟的力气了。为了摆脱天亮后,不明真相的人的无端谴责,我只能如被人发现了而没有给逮住的贼,赶紧逃跑。 可跑了一程,自己的良心又受到另一种声音的严厉谴责:「尤瑜,你还是人吗?在这么个暴风雪之夜,你将一个濒死的疯子,抛在风雪中,这不是在杀人么?」此刻,我的心头一颤,不禁严厉责问自己,见死不救,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的冷血动物?我又赶紧返回来,环视周围无人,就急忙抱起她,跑到一个背北风的店铺门前放下。我先想脱下自己的军大衣给她盖上,但一转念,这不等于明明白白告诉别人,今晚这事是我干的,因为,当时这几条街上能有哪一家有这种崭新的军大衣?于是,我只好在几家店铺前,捡了些纸片麻袋,又脱下大衣内的贴身棉袄,流着眼泪给她盖上。 回到家时,爹娘已起来磨豆腐了。他们见我这副模样,虽然不停詈骂追问,但还是为我生火烤,炒饭吃。可我什么也不说,他们也没办法,只好让我去睡觉。反思这天的遭遇,我无限伤心地得出了一个从来我不想得到的结论,池新荷不只不爱我,而且恨透了我。这真的着实可恶,你不喜欢我,就直截了当告诉我好了,犯不着挖空心思来整我。从此,她在我心目中的聪敏、善良的观音菩萨的影像,全给抹掉了。但一转念,我又觉得自己过去给她那般难看,我对她以眼还眼,她对我以牙还牙,对等公平,谁也不欠谁的,又何必戚戚于心。我应从这件事中受到教育,打消以往的那好报復念头。 新年过后,听说那个因情而疯的范英娥,就在当晚被暴风雪吞噬了。同病相怜,此后,我时时觉得她的悲惨的遭遇,就昭示着我的未来。这次,我真的病了。一觉睡下去,直到闹过元宵,我才扶杖起床。 第六章夜茶品梦 22还本付息,红玫瑰道出传书谜底;负荆请罪,池新荷走出思想围城1 尤瑜流着眼泪,说了他那从来没有向人说过的事后,站起来扶窗而立,侧耳听青龙亭高树上的瑟瑟风,纵目望秋爽阁外的萧萧雨,无限伤感地说: 「这件事对我来说,犹如春夏生长的庄稼,突然遭遇暴风雪,被打得抬不起头。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池新荷的心肠,竟这么狠,这般毒!竹脑壳啊,不知你相不相信池新荷真的会这样算计我?」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池新荷根本不是这样的人!」竹海也抹去满面的泪水,摇着头严肃地说,「尤瑜,这事不是你弄错了,就是你为了胡弄我而瞎编的。因为你对新荷的『狼子野心』,不可能一时尽去。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你才这般狠狠诅咒她。刚才我问你,你这只『哈巴狗』后来是怎么摇尾乞怜,赢得她的芳心的,我要你回答你们怎么『合』,你却尽说你们怎么『分』,是不是你又在故意胡弄我?」
第630页 「竹脑壳,开头,我不是说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吗?前面说的是『败也萧何』,至于『成也萧何』,你还得听我从头慢慢说。池新荷的确不是刚才我说的那种人,可是我见到的确实是这么样的事,当局者迷,当时我确实百分之百地相信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萧何』在捉弄我,你知道这『萧何』是谁吗?」 「除了红玫瑰还有谁?你讲的故事,人物这么少,如果我还弄错了,岂不是我连白痴都不如?」 「是她,我与新荷的关系弄得那么糟糕,全是她挑逗的。不过,后来也是由于她再度穿针引线,我们才破镜重圆。现在你且听我说说成事『萧何』的行事吧。」 自我从昆师自动退学后,就与新荷断绝了关系。那时,我心灰意冷达到了极度,每日踯躅于昆阳街头巷尾,见到那些曾让我迷恋的事事物物,往往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我直想痛哭。如果将杜老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名句中的「时」改为「事」,用来状当时我的境况,那是最恰当不过的。当时,我读到了一本《鲁滨逊漂流记》,写鲁滨逊漂流了到大洋中的一个荒岛上,受尽了千百种折磨万般苦,人们不禁为之唏嘘嘆惋。当时我想,如今我已走到了末路穷途,如果能飘流到这么个荒岛上,那才是我的造化,我定会千恩万谢,感激上苍,又何需人们为我唏嘘嘆惋?阮籍猖狂,穷途痛哭,又有何用?荒岛找不到,人还得活下去,于是我就另闢蹊径、远走他乡找出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人们谈「湖」色变的湖兜底的十年九不收的白浪湖。有的好心人对我说: 「尤瑜啊,大树底下好乘凉。你姐夫是昆阳最大的一棵树,你姐姐那棵树也不小。只要他们说句话,你今天提个『干』,明天能当『长』,这大树底下就有一块最阴凉的地方等着你。又何必效法鲁滨逊漂流去荒岛?」 可是我总觉得抱着的孩子永远不会走,为生死存亡逼迫的野兽,从娘肚子出来,见到天日,就会撒腿跑。穷途知返,漂流荒岛觅生路,求发展,未必就不是一件大好事?我已被红玫瑰将了一军,我不能让她再「将军」,于是我考取了代课教师后,不留城,而远走白浪湖。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我在白浪湖一帆风顺。这些事,有了红玫瑰那张喜鹊嘴,她应该将我的那些行事,说得淋漓尽致无遗喙。现在我接过她的话题往下说。 大约我在白浪湖干了一年,就担任扫盲专干,那时你和池新荷也来到了过虎岗完小附中班。又过了一年多,我升任了乡长,别人说我扬眉吐气了,其实,我心中空荡荡的。过虎岗距白浪湖只有三十里,此时,本来我想去拜访你们,后来听说你与新荷相爱如胶漆,因此,我除了有时私自妒忌、有时为你祝福外,更多的是隔河兴嘆。这样,过虎岗真正成了只有老虎才敢过的险径,我这只自惭形秽的狗熊哪里还敢过?又过了半年,你竹海在大学被划成右派,不久,仇虬也因受李健人、姚令闻的陷害,充军到了白浪湖,仇胖子要我去白浪湖与新荷重续前缘,我以为乘人之危非君子,因此,一直引领望而却跬步。后来还是红玫瑰充当「萧何」,为我解开了这个死情结,成就了我们的事。 你知道,仇胖子是个书蠹虫,知天,知地,知古今,知中外,可是料理生活却是黑猪子。不惯煮饭专吃面,面条与生肉一块煮,面条煳了肉还没有熟。白浪湖,浪滔滔,有水他却常常不洗衣,衣服穿脏了,挂上两天,翻转来再穿,还美其名曰空气洗衣法。要是他迎面走来,老远就能闻到汗臭气。浓疮与好肉连着皮,红玫瑰与他毕竟是夫妻,于是红玫瑰只好抛却都市的悦耳的音乐,来到湖滨听涛声。大概她在以后一年多与我的交往中,她觉得实际的我与她过去想像中的我不一样,她过去错怪了我,因而很有些歉疚。 是个这么个濛濛细雨的下午,不过不是夏雨,而是秋霖。她闯进了区政府我的房间里,赶走了她终日挂在眉梢的笑影,红着很少见的猪血脸。她那平日说话时,那双如指挥棒的双手,此刻似乎无处放,低下头来扯衣边,秃头秃脑地说: 「游鱼子,我有话要对你说。」 「红玫瑰,我几时欠了你几斗瘪谷不还,你拉长马脸,打上门来讨帐!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踩偏了脚,对不住姑奶奶,或者开罪了仇胖子?」向来她找我就是来兴师问罪,我就先退避三舍筑防线。可这次她不是来讨瘪谷,而是还壮谷,他继续低眉诚恳地说: 「尤书记,不是你欠我的,还是我长期亏欠你的没有还。今天我想付清利息,奉还本金还不知道要到那一天。」 「红玫瑰,什么还本付息,让我摸不着你那丈二金刚的头。你最好还是像过去一样,不绕弯子,不指桑骂槐,直截了当,八块牌,向天打,就是剐下我一层皮,我也不怪你。」我站起来,如扼腕发誓一样,对她说。 她见我急了,憋在口中的「格格格格」的声音突然迸出来,眉眼之间即刻绽出了嘲弄的笑。接着,她把当年传信骗我的始末,原原本本说出来: 「当年,你求我给池新荷传递的信件,共有九十九封,其实我只传了第一封。池新荷收到第一封信后,不置可否,没有回信。我就以为池新荷根本瞧不起你,再传多少信件也徒劳。而过去我又觉得你对女同学有些轻薄,对池新荷更有几分流氓气,我要藉机好好的教训你,将你当猴儿耍,让你出洋相。于是就假装继续给你传递信件,使你坚信我是红娘。池新荷的三封回信都是她写的,我知道你熟识池新荷的笔迹,写信,立刻就会被识破,因此第一、二封或者只塞了张白纸,或者只写了一撇,因为那时我还仿不像池新荷的字。此后我就认真临摹池新荷写的字,觉得可以以假乱真的时候,我才写模拟池新荷的语气写了第三封信。没有想到当局者着迷,你那么容易受骗,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第631页 「你说的这一切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现在大概又觉得生活枯燥,又想用说的口水、笑的眼泪,当作润滑剂,尽情捉弄我,让人看笑话。告诉你,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一朝被蛇咬,十载怕井绳,我怀疑她又要捉弄我看笑话,于是就说了正像责备她的话。 为了证明她说的不假,他拿出了一摞信,在桌上摊开,十分郑重的对我说: 「尤书记,这些信是不是你写的?有些根本没有拆封,你应该相信没有送到池新荷手中吧。」然后她又拿出一本笔记本,笑着说,「这就是我临摹新荷字迹的练习本!当局者着迷,即使再聪明的人也会变蠢猪,这话说的就是你这个大书记。」 说完,她得意地哈哈大笑,我拿着这些信,仔细瞧了瞧,封封是我如敬神祈佛那样写出来的,她竟当作笑料梗在她手里。我一个自以为是的大男人,竟被女孩子这般矇骗,耍弄,只觉得脸上无光,麻辣火烧。但是我既已被她玩弄于股掌而不自觉,那就不能发火,只能忍受窝囊气,因为如果发火,无异于为自己作广告。此时我心中窝着火,颜面上却涎口卖笑说: 「红玫瑰,人说狐狸狡黠,可你还胜它三分,居然把我这个骗人的高手,骗得不辨东西南北团团转。现在你得意了,觉得好戏演完了,我也甘拜下风,你这个明星演员,也该谢幕了。不过,我切望你给留下最后的一点尊严,不要把这事宣扬出去。这些信件过去已是垃圾,今天更无用,就让它完璧归赵吧!」说着,我打燃打火机,准备烧掉这愚蠢的耻辱的记录。可红玫瑰一把攫过去,塞进怀里,退后一步,严肃地说: 「游鱼子,你不要乱来!这些信对你没有用,我还有大用,恕我暂时不能归还给你。」 「这才叫做奇了怪!我自己的东西,我居然没有权力支配,而要由你来搓圞捏扁,信口雌黄。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你又算我的什么人?」我确实生气了,就上前一步,准备去抢,「红玫瑰,你要人尊重你,就得尊重别人;我十分尊重你,可你也要尊重我几分!现在我要回自己的信件,这是我的正当权利。如果『文攻』不行,别怪我来『武斗』,到头来别说我不尊重你!」我恼怒地说着,准备去抢。 第六章夜茶品梦 22还本付息,红玫瑰道出传书谜底;负荆请罪,池新荷走出思想围城2 「别过来,别过来!我知道,这信确实应该归你,以往,我假传信件,恣意捉弄你,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池新荷。现在我已亲临贵府致歉,可我还得向池新荷负荆请罪。这些信啊,就是我去请罪时,该『负』的沉重的『荆』。你写过九十九封信,第一封我交给了池新荷,我不能索回,其余九十八封,今后,我保证一封不落还给你。不过,你也别恼火,说不定这些『荆条』日后还能变红线。如果日后你因此得了好处,游鱼子,你可别忘了我哟。」红玫瑰开始紧张,后来见我紧绷着的脸松弛了,就又与我调侃起来。 「别,别,别!对于池新荷,你是应该请罪,我的这些信就暂时借给你一用。可千万别将它当作红线。你知道,竹海与我,亲于兄弟,如今他失意,我就乘其危,夺其爱,那我岂不是禽兽?那么我还有什么颜面立于天地间?红玫瑰,我求求你,你一定要尊重我的意见,留给一点人做人的尊严!」 「游鱼子,你立于现在的中国,可尽说些海外奇谈的话。你是党员干部,应该比我更清楚。当年,上级朱红大印有通知,凡党员干部有右派配偶的,一律得离婚。池新荷与竹海,还没有结婚,谁又敢批准他们结合呢?封建社会里,配了生辰八字的,男的死了,女的要抱着灵牌守活寡,池新荷与竹海还没有配『生辰八字』,难道你也要她遭受同样的命运?那么,今天的现实岂不比封建社会更严酷?那么,你岂不是也成了迫害祥林嫂的鲁四老爷?我告诉你,人的一点点尊严,置于道德太平上,难道能与一个人的一生幸福的重量相平衡?真没想到,原来你也是个薄情寡义的冷血动物,沽名吊誉的封建卫道士!」红玫瑰见我情急语滞,即刻回马一枪,反唇相讥。 「红玫瑰,我问你,如果竹海不遭人陷害,他会不会被划为右派?而在划右派的天平上,仇虬与右派的重量,只差那么一丁点。只要哪个丧心病狂的,在这天平上加上个最轻的砝码,那么,他也早就成了右派。照你的逻辑推论,梁山伯祝英台殉情应该是个错误,祝英台只有嫁给马文才才能获得幸福?那么,你也要与仇虬一刀两断,效朱买臣的妻子,另觅新欢。爱情是秋天的泥泞冬天的雪,不管路途多远、多艰难,都得拼命往前走!爱情是高昂的头颅钢铁的肩,就是砍下了头颅,铁肩还得肩负着爱情的泰山不回头。不要说了,人各有志,你怎么样想,怎么样做,我管不着。可你要弄清楚,我就是赞赏梁山伯祝英台。」 当时,我认为红玫瑰的海外奇谈,是对纯真的爱情的亵渎,心中十分恼火,于是也不顾言语轻重,将满腔怒火烧向了她。红玫瑰见我将她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也十分伤心,又听我根据她谈话的观点,推衍责问她:如果仇虬被划为右派,她也会与他离婚。她觉得受到了极大的委屈,极大的污衊。她觉得我口是心非,于是又将满腔的愤怒的皮球掷回来: 「游鱼子,你口里说得流蜜,心中却比黄连苦。彭芳那么优秀,汪凤绮那般风流,群雄逐鹿中原,她们那样紧紧追你,可你这只雄健的牝鹿,却不为情所动。现在,哪个当了乡长、区长的,不是早就有娇妻,可你,可一帆风顺的你,如今当上了区委书记,还在打光棍。你在期待什么,还不是在期待与池新荷这只牡鹿能交颈。你想在明察秋毫的红玫瑰的眼皮底下,隐藏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游鱼子,我告诉你,别做梦!」
第632页 「红玫瑰,刚才我的话是有些离谱了。」我见红玫瑰这么伤心这般愤怒,又想起自己的某些言辞不恰当,很有些愧疚,就笑着温和地抚慰她,「你不是朱买臣的妻子,我也不是马文才,我的这些比喻,实在不伦不类。你为我好,我却这般冒昧冲撞你,恩将仇报,我实在是白眼狼、黄眼狗!姑奶奶,你就别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见我的说话软款下来,她也推己及人地想,如果仇虬真的落到这步田地,她也会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因此她觉得我情感上虽转不过弯子,但说的道理还是正确的,而自己错误确实严重,因而伤心伤意地哭起来。我安抚了她好一阵,心地才平静。 她走出我的房间的时候,天渐渐黑下来,仍然秋雨濛濛,出门数十步,便牛马难辨。我送她到门口,望着她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觉得她不是走在路上,而是在水上漂浮,心中空荡荡的。而自己的面前,似乎也横亘着浓雾漫天的大海,我真不知路在何方? 红玫瑰为我第一个回合的穿针引线,由于我们的意见相左,谈话有时剑拔弩张,最后也就这么不欢而散。此后这事像是个地雷,谁都不愿去碰它。 上面说的红玫瑰拿来的这些信,还是我们还在昆师读书时写的。嗣后,我远走白浪湖,当模范、入党、提干,一年多来,我混得还不错。可红玫瑰过去将我看扁了,认为我无情忘义,为求开心,恣意奚落我,事情也做得够绝了。如今他认识到我还是「圆「而不「扁」,就想亡羊补牢,找池新荷为我疏通关节,使我们重归旧好,以补自己的错漏。可此时,你竹海与池新荷到了过虎岗,双双坠入了爱河,她说这些还能有什么用?她到过过虎岗好几次,话到嘴边又熘了。又过了一年多,她也追随仇虬放逐到了白浪湖,你竹海被划为右派,红玫瑰觉得你与池新荷不可能再走到一块,于是她又重新提起这事来。 为此,红玫瑰带着珍藏了五年的我写给池新荷的那些信,去过虎岗找过池新荷,回来之后,为了将池新荷的话捎给我,一天下午,她走进了县委大院内我的房间里。天低沉得似乎举手就可以触扪到,虽没有下雨,却十分阴冷,穿上棉衣还着实有几分凉意。这些年来,别人以为我平步青云,踌躇满志,洋洋得意;其实独处的时候,想起感情上的折翅失蹄,我十分迷惘,无限惆怅。这天,我背门面向窗外,望着茫茫雨雾的迷阵出神,对红玫瑰进门,我毫无察觉。 「嗨!游鱼子,老朋友怀着颗火热的心回来看你,你却冷若冰霜,究竟是何居心?嘿,看你呆若木鸡的样子,是不是又在思念池新荷?」 我转过脸来,见红玫瑰已经坐在自己的对面,带着嘲弄的口吻揶揄我。确实被她说中了,我不禁一阵勐地心跳脸发烧。我遮遮掩掩,与她寒暄了几句,她就说起了她去莲师见池新荷的事。 她说,她把我写给新荷的九十八封信,交给了池新荷,然后她十分愧疚地对新荷说: 「新荷姐,以前尤瑜那样恶作剧,羞辱你,我想你一定十分伤心,恨透了他。你性格宽厚,能容忍;可我疾恶如仇,怎能让他对你撒野?因此,我蓄意捉弄他,诱骗他给你写了这么多信!你看看,一定会笑痛肚皮的的!」接着红玫瑰还绘声绘色地描绘了我收到红玫瑰代新荷写的回信捉弄我时,我的那些滑稽可笑的丑态:说我将一张白纸理解为池新荷向我暗示白璧无瑕的爱情;将「八字」只写了一撇,说成是我与池新荷的情爱的旅程,已经走完了一半,并为此而欣喜若狂。红玫瑰对我说,其名,她是拿了这些信去负荆请罪,其实,她是想用它当试纸,去检测新荷对我感情的酸硷的浓度。红玫瑰想,对这些信,如果新荷恣意讪笑嘲弄,那就说明池新荷已对我恩断义绝,她再怎么做,也不可能为我们牵上红线;如果池新荷看过后没有激烈的言辞,那就向她昭示,池新荷还对我藕断丝连,稍稍诱导,我们自己就会拴上红丝。读过信后,池新荷究竟是雷电般的纵情笑嚯,是浮云般地漠不关心,还是沛雨般地挥洒热泪滂沱?她把这些信件交给池新荷之后,呆在一旁冷眼静观,想看出池新荷的感情走向的端倪。因好友来访,疗救了池新荷的寂寞凄凉的饥渴,池新荷的柳叶眉即刻长上了翅膀,翩翩飞舞;苍白的脸上转瞬扫却了愁云,布满五色彩云,容光焕发。可当她接过这一摞信后,一颗心立刻罐了铅,迅速沉下去了;眉毛的翅膀顷刻摧折了,面上的彩云消失了。她读着这些燃烧着情爱的熊熊烈火的信,严肃的脸上,渐渐地爬上了阴霾,渐渐地笼罩着乌云,渐渐地雨泪滂沱。 此刻,红玫瑰才意识到池新荷与我不只是藕断丝连,而是心中有个用钢丝扭成了的不可斩断的情结。这时,她才充分认识到她以往是将欲爱之,实则害之;将欲助之,实则毁之,她干的全是十分愚蠢的事。因此,她禁不住也陪着新荷簌簌地堕眼泪。 第六章夜茶品梦 22还本付息,红玫瑰道出传书谜底;负荆请罪,池新荷走出思想围城3 「天哪,红玫瑰啊,你知道你干了件多么愚蠢的事!尤瑜与我青梅竹、马耳鬓厮磨八年啦,他矢志不渝地关爱我,我却用卤莽行为的锥刺,恣意刺伤了他。我以为他怨我恨我,不会再理我,谁知道他竟一直这般殷勤地给我写信,对我的关爱,还是如此之深!可你,可你却无情地将他对我火样的感情埋入了地底,你,你真是屠戮我们真情刽子手!如今我的一颗心已属竹海,可竹海现在又遭人陷害,堕入了地狱,用我的这颗尚有余温的心,去熔化他心中郁积的坚冰,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怎么能在他陷入敌阵时,撤回他目前能得到援救的我这支唯一的援军?今天,我也差点被人推落污泥坑,我与竹海,相隔只有那么一张薄薄的纸,捅穿了,我们滚到一起,原来是一样的。而尤瑜却一帆风顺,高踞青云,如果我出尔反尔,去攀龙附凤,那么,我还能算人吗?唉!如果你当初能及时把这些信件传给我,我就不会与竹海有那么一些幽情蜜意,我与尤瑜的关系,也不会龃龉到这种地步!」池新荷说过后,就伏在桌上抽搐着痛哭起来。红玫瑰怎么也没想到,平日笑挂眉梢、温文尔雅的池新荷,今天竟会忘无所以,像火山爆发那样,唿天抢地,哭得像个泪人儿。而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因此,她只好垂头丧气、心甘情愿受斥责:
第633页 「新荷姐,是我错了,是我错看了你的心胸。过去,我认为尤瑜的恶作剧极大地伤害了你,你不可能再喜欢他。因此,当他要我为他传递书信时,我暗下决心,要利用这个机会,狠狠地整整他,为你讨个公道出口气,这才自作聪明,干出这等愚蠢的事。谁知道你糍粑心肠,竟宽容了他。不过今天情况不同了。竹海出事了,上面有政策,党员干部如果有配偶是右派的,都得离婚,那么,你与竹海的结合已经不可能。因此,因此,我才敢于将尤瑜的这些信件交给你,使你改变对他的看法,感触到他的那颗在为你跳动的火热的心。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不计较来自他给你巨大的伤痛,你对他的感情是还这样深厚!新荷姐,是我错了,你就痛痛快快地骂我打我,以宣洩你心头的积怨,这样,这样,你也许就会好过些。」 「红玫瑰,你本来想为我讨回公道,我怎么会怨你?你又何必过于自责。」池新荷镇静下来,抬起头,抹去眼泪,反过来安慰她,「爱情应该是真诚的,坚贞的。海枯石烂不变心,应该是情侣尊奉的永恆的信条。我想明白了,上面的政策是要分清阶级阵线,不允许党员干部与右派结婚,我不作教师,不当干部,上面就没有理由不允许我们结婚。中国六亿人口,党员干部,充其量不过几百万。能与海洋般的六亿人民大众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何必钻牛角尖,攀龙附凤,去争当什么党员干部?毛主席曾说,『风物长宜放眼量。』曾几何时,竹海不也是英雄模范,顶尖吃香的**员?可一个早晨醒来,竟变成了一堆臭不堪闻的狗屎!世事沧桑难料,人间是非难明。云在天上雨堕地,全凭雨师雷神翻巨手,一个人的寿命只那么一瞬,一个人的性命原比蚂蚁轻,是猴子,又何必争着坐到板凳上,装出一副人模样。昨日朱门酒肉臭,今朝变作路旁的饿死骨,这可怜的微不足道的生命,为龙变虫,谁又说得准、道得明。因此,『居庙堂之高』不足羡,『处江湖之远』不必悲,唯有纯真的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爱情才最珍贵。红玫瑰,你不必说了,我已下定决心,走出这座坚固设防的干部的围城,与相爱的人变作比目鱼,到风急浪高的大海里共浮沉。红玫瑰,这些信是尤瑜的一颗珍珠般的赤诚的心,我的那个破『椟』已不敢、也不能装入他的这颗『珠』,何况这椟里面已装进了另一颗!」池新荷将我的那些信退给我,流着眼泪伤心地说,「解铃还需系铃人,现在只有你能充当蔺相如,将这些信完璧归赵。请你向尤书记致意,我不相信有来生,但此时我真希望有来世。这一生我辜负了她,来世愿做牛马连本带利奉还他!」 红玫瑰从新荷那里回来,又到了我那里。她转述过池新荷的话后,十分悲伤地哭起来,平日报春的喜鹊,今朝变作了啼血的杜鹃,仿佛她就是悲不自胜池新荷。我接过这些自己写的原来轻如毛羽、而今却泰山般地沉重的信,也悲不自胜,簌簌地坠泪。 她走出我的房间的时候,天渐渐黑下来,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辨。我送她到县委大院门口,望着她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心中空荡荡的,觉得她不是走在路上,而是在水上漂浮。而自己的面前,也像横亘着浓雾漫天的大海,我真不知路在何方?不过,这些信件经过拉锯式的来回传递,我觉得弥足珍贵,仿佛它就是新荷,我再也不想有损她的一根毛髮。我将它按次序整理包裹好,藏于箱底。像法国小说《安吉堡磨工》中的嘉科西爹爹,将路易金币罐藏于地下,每当明月如霜的夜晚,他就取出它来,一个个不断地轻轻地磨挲、轻轻地磨挲。我一有闲暇,又值夜漏更残,天宇静极,我便捧出她来,一封封、一封封,尽情地轻轻抚摸,轻轻抚摸,仿佛这就是新荷的嫩滑的脸蛋…… 可是世事难料。一年后,按当时正统的说法,你竹海自绝于人民,照我们正常的看法,你不可思议地消失了。遵照你的「遗愿」,我不管池新荷同意与否,将她调回了城市,调进了爱莲师范。我这样做,心中不存任何奢望,完全出于履行对朋友的承诺。此后,她从未涉足县委大院,我也望莲师而却步。我们之间似乎还亘着条宽阔的天河,我们似牛郎织女,只能隔河怅然相望。又是红玫瑰这只殷勤的喜鹊,穿梭于莲师与县委大院,在天河上架起了鹊桥,又一年后,我们才走进真情相爱的殿堂。最终红玫瑰这个「萧何」,帮助我完全实现了你的「遗愿」。这就是我说的「成也萧何」。早知道你还活在人世,我就不会走这漫长艰险的爱情的长征路,也就不会干背叛朋友的绝情弃义的事。对这事我耿耿于怀,新荷也戚戚于心,我们真不知如何自处。这,这也就是今晚新荷不想同来见你的缘由。现在,你回来了,这恩恩怨怨的情感纠葛应该可以了结了…… 说完,尤瑜站起来,扶窗而立。望着窗外沥沥的雨,远处朦胧的灯,听着高树瑟瑟的风,下滩溅溅的水,禁不住戚戚地流泪,凄凄地长嘆…… 第六章夜茶品梦 23闹新房,蔡九哥的「锣锤」有两个;读情书,鸳鸯第里恣意戏鸳鸯1 「哎!尤瑜,你爱情的旅程经歷两次八年抗战,也够曲折够漫长的了,如山的世俗的沉重包袱,竟没有压垮你,你真是铁铮铮的汉子。爱一个人,就应该让她终生幸福,几十年来,你悉心呵护着新荷,使她免遭风暴雷霆的袭击,这块晶莹剔透的美玉才得以保全,你履践了自己的诺言。我漂流异乡的这二十多年,我时时在默默祈祷上苍,望上天圣众保佑你与新荷幸福美满。今天见到自己的宿愿变成了现实,我着实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你也应该感激上苍不薄的赐予,愉悦地吮吸这甜蜜的幸福生活的蜜汁。怎么还效窗外的凄悽苦雨,戚戚长流泪?怎么还效下滩的溅溅流水,声声杜鹃啼?有句俗语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莫非这说的就是你?」竹海见尤瑜还沉浸在忧郁的苦水中,也起身抚拍着他的背,望着窗外的雨,指着下滩的水,故意揶揄他。
第634页 「竹海,你说我爱情的旅程,经歷两次八年抗战,一点不假。不过,全说曲折,也不符合实际。在第一个八年里,我与新荷的情谊,与日俱增,真可以说一帆风顺。第二个八年,才算得上艰难的抗战。在这八年里,有时我的热度几乎降到了冰点,几至我不敢『望陇』,可老天成全了我,而竟意外『得蜀』,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只是我感到新荷因此极大地扭曲了自己的心灵,长期困锁在忧郁的围城中,如疲牛负重,终日不能舒眉,使我的心头滴血。几十年里,你的一颗心,也如刀割斧斫,支离破碎。这残酷的现实,害苦了新荷,也着实害苦了你。『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婵娟只有是一个,这些年来,我觉得与你阴阳永隔,没有意识我们相距虽不止千里,但我们确确实实还『与共』婵娟。苏子在困顿中抒写的这个的愿望,在严酷的现实中,也不是海市蜃楼!嘿,过去这么多年了,时间的流驶,已洗尽一切歷史陈迹,我还庸人自扰,七回八章,似说书人拉拉杂杂,说这些干什么。说了这么多,你以为我们苦难的爱情歷程已经讲完了,其实,还有最精彩的一章在后头。古人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其实,翻越了九十九座山,才知道最后一道坎是最难逾越的。现在我就竹筒倒豆子,一粒也不留,把我平日最不想对别人说的,跨越最后一道坎苦难歷程——我与新荷结婚的离奇而又惊险的遭遇,告诉你。」 我们的结婚的典礼,在县委大院内我的宿舍里进行。大跃进的一九五九年,你虽然在农场里劳动,但离昆阳县并不远,应该知道这么一件轰动昆阳的事。当年,县市已经分治,昆阳市建起了一流剧院。国庆日,蛮子县长,到金星剧院看戏,剧院里中央前排的座位都留给市委领导,没有他的座位。他是扛着zy包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共和国的英雄,而那些市委领导,曾是他的部下,有的前些年还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谈爱的的学生,临近解放才参加工作,比他年龄还小一截。因此他大动肝火地说,老子打天下,不能坐前排,好座位都留给没有摸过枪桿的龟孙坐,世上哪有这个理?于是他拂袖而起,决定回县修剧院。到一九六二年剧院落成了。在修剧院的同时,还建了幢县委宿舍楼,专供县委常委们住。这楼与今天的高楼大厦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在那个年代,就是在省城,也是最高级的,人们都嚯笑是北京的紫禁城。而高级楼中的最高级的房间,理所当然属书记。 前任书记左林回北京,亲手把这套最高级的房间的钥匙,交给了我。三间大房间一字排开,房间后面还有宽敞的厨房、厕所、贮藏室及警卫员住的小房。前任书记的家属在北京,他一个人住在里面,空空落落,大家都嚯笑「皇帝」独自一人住进「紫禁城」,连个「太监」都没有,冷冷清清,还不如到深山古寺当和尚。我也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住进去也会与前任书记无二致,我想让给让给家庭人口多的常委住,常委们笑着调侃说,「皇帝的龙椅谁敢坐?要我住进去,除非让我当『皇帝』!」他们当面说不住,背地里嚼舌头,常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特别是蛮子县长公开说,这是牛栏里关着只猫。我觉得他得指责很有理。他骂像我这样的打鬼子、打老蒋没有放过一枪而坐享其成人是小老鼠,无可厚非,一点也不过分。更有甚者,我只怕他心中更在骂,「老子打下天下儿子坐,你也与那些不知自己面长超过马脸的市委领导一样,是龟孙。」不过蛮子与我的关系还不错,他「口」下留情,没有公开指着我的鼻子这样骂。现在池新荷住进来,总算我结束了「一花独放」的格局,迎来的是「花开并蒂」的好春光,这不禁使我觉得鲁迅先生的「左边一棵枣树,右边也一棵枣树」的名句,也有偏颇,毕竟两棵枣树总比一株不孤独,而新荷又善于周旋人际关系,也许不久的将来,就可以抹去我在蛮子县长心中的可恶的「龟孙」的阴影。 这次婚礼,我与新荷都看得十分平淡,认为找几个朋友闹闹,吃上几颗喜糖,就万事大吉了。可红玫瑰却极力反对,说什么中国一个县的面积人口远远超过梵蒂冈,县委书记就是一个县的土皇帝,级别也应该远远胜过他们的教皇。何况我们十年的曲折婚恋美不胜收如画廊,取得的骄人战绩,简直与十年征战、凯旋归来的将军无二致,「皇帝」兼将军的大婚,理所当然应该大操办。她又说她既是红娘,又是结过婚的过来人,她为**办结婚事宜,一定会办地妥妥帖帖,让我们舒舒服服,风风光光。我一想,这次婚礼之所以能够举行,是她运筹帷幄,付出了十年的艰辛,她是成就我们因缘的元勛,如今又自告奋勇为我们操劳,无非是想在我的婚礼上抖抖风光。譬如苦命的蝉儿,好几年艰苦地在在黑黢黢地下掘隧洞,好不容易爬出幽暗的黑洞,飞上高枝,迎着阳光,想愉快地展示几天歌喉,谁又能不近人情地说她它的嘶鸣聒耳烦心呢?我除了感激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就将有关婚礼事宜,委託她全权操办。只是我特别关照她,如今我就只有几块钱的工资,平日又无积蓄,阮囊羞涩,要她看着办。我还特别交代,什么布置都可以不要,唯一要标明的,这里是「和平街五十一号」。而且我了解红玫瑰我行我素的性格,特别强调这是不可更改的决定。听我这么说,红玫瑰开始十分惊愕,继而十分反感,也十分生气地说:
第635页 「游鱼子,这么套漂亮的房子,却要标上过去已经破旧不堪、现在业已拆掉的根本不存在的『和平街五十一号』的门牌号码,岂不是在龙袍上套件疯和尚的又破又脏的百衲衣?有洁癖的池新荷,居然做出了荒唐的决定,岂不让人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这是新荷为了纪念她已故的父母做出的决定。新荷还说以后她无论住进什么房子,都要标明是和平街五十一号。她的孝心感天动地,我不能不这么做。」我怀着几分凄婉的心情告诉她,红玫瑰根本不相信,她眼睛眨巴了几下,怪怪地凝视着我,又怪腔怪调地说: 「池新荷的花花肠子打了几个弯,还能逃过聪明机灵的红玫瑰明亮的眼睛?」然后他凑近我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游鱼子,她明取西川,暗取荆州,明说是纪念父母,实际是在纪念另一个人,你可不能被她的语言的鲜花掩盖了花下的污秽。我告诉你,纯洁的爱情中不能掺半粒沙子,你这个比猪还老实的直肠子,真的相信这种话?我不会听她的,我早想好了新居的芳名,叫做——,叫做鸳鸯楼!」 第六章夜茶品梦 23闹新房,蔡九哥的「锣锤」有两个;读情书,鸳鸯第里恣意戏鸳鸯2 其实,红玫瑰说出了一半实情,不过这是我们共同的意思。新荷的父亲从和平街五十一号走出去后,杞天崩塌,惨死在北湖农场。当年约你竹海觉得自己衣着寒碜,不愿意到官员们频繁出进的新荷的家里住那么长一段时间,你碍于面子,又不愿接受她给你置套衣服好意,那次她约你去和平街五十一号,你没有去。谁知道以后地裂海涸,你竹海沉渊,再没有机会去和平街五十一号了。新荷还告诉我,她不相信迷信,但在你竹海『死』后,她又希望能有迷信。她为此还通读了《楚辞》,《哀郢》中的『魂一夕而九逝』一句,极大地震撼了她的灵魂。她说她爸爸和你竹海冤魂无所依傍,定会再受雨雪雷霆的摧残,『和平街五十一号』现已不復存在,她不将自己的住所标明为『和平街五十一号』,『魂返关塞蒙』,他们又怎么找到呢?这样她从北湖农场领回爸爸的骨灰盒、为你在农场厝起书画坟后,她在自己房子上醒目地标出『和平街五十一号』,还在家里摆设起「灵堂」,夜里出莲师后门,到昆江边去为你们招魂。为你招魂时,她还效海边渔民为葬身大海的招魂的程式,扎了个稻草人代替尸体,穿上当年她为你置的那套衣服,她三晚虔诚地招魂之后,悄悄地将草人安葬在爱莲峰上的竹林之中。竹海啊,她为你这个活人,建起两处坟墓。新荷的忠贞的爱情极大地震撼了我的心灵,在红玫瑰缝合了我与新荷的感情的裂缝以后,我也曾与她一道,去为她父亲及你竹海招过魂。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託些。 …………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 我们默念着《招魂》中的句子,心中掀起了十二级地震引发的海啸。在那种疯狂了的极度愚昧的时代,我们除了能从极度愚昧中找到这么一丝麻醉似的安慰外,还能幻想得到什么呢?我这么做,新荷十分难过,一次,她对我说,爱情是自私的,你就不要勉为其难,同她一道下油锅,让灵魂受煎熬。我说,我们之间、我们与竹海之间的无私的情谊,已远远超拔于自私的爱情,你对我的朋友之爱,应该也远远超拔于爱情。我们三人之间的情谊已不是一般的『并蒂莲』的爱情所能局限的,我们圣洁的情谊,是高山流水,是岁寒三友——松竹梅。我的话也极度感染了新荷,她紧紧拥抱着我,一时我们悲泪滂沱。这次布置我们的新房,她虽然没有说要标明和平街五十一号,但这样做,是她的心愿,也是我的本心。可是,红玫瑰节节逼问,不说假话,这一切我又怎么能说清楚。正在我万分惶急的时候,彭芳走过来,替我解了围。她拉着红玫瑰的手,笑着说: 「我说红玫瑰,你与新荷共同生活了几天,能这么清楚地了解她的思想!我与她一道牵手工作了三年,对她思想的状况,我应该更了解,最有发言权。当年,竹海弃她而去,换上你,你能不怨恨?如今她同知心的人生活在一起,她为什么要树起牌子为她怨恨的人去招魂?尤大哥说的实话你不信,难道他说假话,你才认为是真的!红玫瑰,我们快点标明这里是和平街五十一号,好让新荷的老父亲也能辨明路径,魂归故居,分享女儿新婚的喜悦。」 听彭芳这么一说,红玫瑰便只好黑着脸、嘟着嘴与彭芳一道去布置房间,我便如释重负地离开了新房。之后,在举行婚礼之前,我不敢越雷池,踏入她们新布置的和平街五十一号。 当年,一个地方第一把手的书记权力,几乎等同「皇帝」,可以支配这里的一切。为「皇帝」办事的人,当然有出入「皇宫」的令牌——出入县委大院的出入证,县衙门前值班的战士,谁敢不为她开绿灯?平日像红玫瑰这样的平头百姓,离衙门还远远的,荷枪站岗的卫兵,就喝令停步,而今,她似乎成了「王亲国戚」,大院内个个笑脸相迎。国庆日我们结婚,节前一个礼拜,她就「皇宫」。白天,指挥县府的工人、卫队乃至干部,粉刷墙壁,搬运各色家具器物,充实我那空荡荡的房间;晚上,她就把自己锁在「宫殿」里,描绘花鸟虫鱼。照她说法,她在点石成金,为婚礼锦上添花。
第636页 当年正值共和国遍地飢谨的时期,从国家主席到平头百姓,人人勒紧裤带过日子,谁敢随意浪费国家一个铜板?可她不只是在房门上、窗户上贴上囍字窗花了事,还将房间布置得富丽堂皇,使旧房成为名副其实的新房。迎面的左边的那间大房间的门楣上,红底金字,凸现着「和平街五十一号」闪光的牌匾,门两旁贴着「翻身不忘**,幸福铭记毛主席」对联。房间里摆着张可以围坐开会用的长书案,八条大小不一的马蹄足承着;上面铺上了十分考究的红灯心绒桌布,桌上陈放着一盆荷花,黝黑的酷似宝鼎的圆盆的表面,似浮雕错落有致,凸现出枝枝绿竹;盆中青翠欲滴的荷叶丛中,舒展着两支并蒂的粉荷;荷叶下白玲玲的卵石上,清熘熘的水一视无碍,金鱼嬉逐其间,恰似五彩斑斓的蝴蝶在空中翩翩飞舞。对面墙上,挂着装裱十分精緻的毛主席的《沁园春·咏雪》的仿书墨宝。一切布置,都高贵、典雅、古朴,有如总统主席召集阁僚议事、接见贵宾的办公厅内的陈设。 右边一间是客厅,进门就可见到对面墙上的巨幅水墨《迎客松》。室内有沙发、茶几,虽然陈旧一点,但茶几上的一对花瓶却古色古香,小颈鼓腹,棕褐色的釉面闪光,鼓腹上捐款着深绿的小篆的铭文,似虫似鱼更似蝌蚪。瓶中着一树红玫瑰,颤颤裊裊,好似无数的蜻蜓款款欲飞。绿色的窗台上、两边墙上,又各有两个似鼓腹蟾蜍的翡翠花瓶,瓶中各斜插着一支火样的红杜鹃,将广阔纯白的墙壁点破,让人仿佛见到了茫茫雪原上的几个英姿飒爽的红妆姑娘。绿色的窗台的正中,一对黝黑的瓷塑青年男女在交颈亲吻,左右配上一对斜插着红蜡烛的白玉方型烛台,昭示了今晚新婚的主题。整体布局和谐,配合默契,色泽明快,美不胜收。 中间一间是卧室,左右有门进出,门楣上分别贴着「鱼戏新荷」」「鸳鸯并蒂」,又分别有对联曰,「十载游鱼艰难翻新荷,一朝新荷恣意逗游鱼」、「并蒂莲居裊裊莲并蒂,鸳鸯第幽款款戏鸳鸯」;两边的墙上,对称地贴上了几幅胖娃娃嬉戏的图画,胖娃的头顶上方,各置一个棕黑的陶罐,陶罐上各向两旁邪逸出两棵树,一棵叫智慧树,另一棵唤生命树,如夜空的繁星,智慧树间缀满累累果实;似无边的大海,生命树上颤动绸缎般的绿波。陶罐面上以金色线条巧绘着赤裸裸的亚当、夏娃,他们正跃跃欲试,准备上树採摘智慧与生命之果,傍依着他们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兽,他们也欢欢乐乐地生活在万众嚮往的伊甸园里。房中除了张红罗帐里舖着碧波似的绿被的宽床外,空空落落,什么也没有。与两旁的房间里步步为营的家俬的精巧布置比,前者类用墨如泼的浓墨重彩的油画,后者则是惜墨如金的粗线条写生。看过之后的人都十分诧异,都说,结婚的重头戏要在新房里上演,红玫瑰怎么竟颠倒干坤,几乎将它布置成一座空城,反差如此之大,真让匪夷所思!大家多不愿在这里停留,都想到隔壁的大客厅和小客厅去欣赏艺术珍品。偶尔有顽劣的少年想在床上摸一摸,在一旁守护的人,便厉声呵斥,「新郎官、新娘子还没有碰,你竟冒冒失失想摸,你到底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王法?」这样,最调皮的冒失鬼,也不敢在这里多停留。 国庆节前一天的上午,我在县里庆祝国庆的大会上说了几句话后,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里,真使我大吃一惊,这般令人眩目的精美华丽的布置,究竟要花多少钱?在领袖减膳、全国人民勒紧裤带饿肚皮的日子里,我这么奢侈操办婚事,别人定会指背,自己也无颜面见曾生我养我的现在的饥民。于是我就冲着红玫瑰发火: 「红玫瑰,你这样瞎张罗,花了多少钱啊?你,你,你这不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撤,撤,撤,你不把这些统统撤下去,我就不结婚!」 第六章夜茶品梦 23闹新房,蔡九哥的「锣锤」有两个;读情书,鸳鸯第里恣意戏鸳鸯3 「游鱼子,你发什么火?人家为你掏心摘肺,没日没夜拼死干,你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啦,你要做吝啬鬼,那我就豪爽一回。这次不管花了多少钱,不要公家报一分,也不要你出半文。穷叫花子讨饭,还得捡个破碗,你娶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不想花一个铜板,不知你羞不羞!好好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些个布置,婚礼完毕后全拍卖,补不上花的钱,余数我向仇胖子去报销。就让你这个既要撒尿又能睡干床、穷得叮噹响的可怜的叫花子薛平贵,无偿地娶上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王宝钏。」说时,便将一条中间扎有个红绣球的红绸斜披在我的肩上,「不要拖泥带水、罗罗嗦嗦了,别耽误时辰,快去迎亲!你放心,我这个带刺的玫瑰专门『刺』别人,自己决不会不坚持原则,招惹别人来『刺』我。你听,锣鼓响了,迎亲的队伍就要出发了,我为你分清了公私,没有动用县里的汽车,只雇用了几辆黄包车。我的大书记啊!那就只能委屈你一下,这回也坐一趟『猪笼子』了!」 我循声俯视楼下,一字排开,蝉联停着三辆挂上红绣球的人力车,车前面是披红挂彩的乐队。他们见我们走出了房间,就鼓乐齐鸣放鞭炮,欢唿嬉笑的声浪震云霄。县委大院距莲师只那么两里路,迎亲的人员快去快回,还赶上了食堂里开中饭。下午县里的主要领导干部和我与新荷的主要亲戚,在「和平街五十一号」这间大厅里举行了结婚典礼,大家怪异于「和平街五十一号」这个称谓,红玫瑰深情地照尤瑜的意思说了一遍,大家都夸池新荷孝心可嘉,接着仰天长嘆,大有沧海桑田的感受。接着应邀参加婚礼的贵宾,围坐在铺上大红桌布的桌旁虎爪长椅上,热情地开心的向书记与羞涩的新荷祝福,好热闹的群众,就助兴站着笑。红玫瑰给每个人发了个印有双喜字样的红纸袋,里面装有纸包糖四颗。当时干部每人每月计划供应糖二两,我从来没有利用权力多买过;这次书记结婚,经过红玫瑰磨破嘴皮、多方交涉,县商业局才批下条子来,总算买了六斤纸包糖,大家都说婚礼办得很风光。
第637页 结婚典礼刚结束,红玫瑰就高唿请贵宾赴结婚宴。大家鱼贯走进县政府大食堂,排列整齐的四张大红圆桌上,堆盆叠碗的美味摆满了,久违的诱人奇香让人涎水似涌泉。大家入席仔细一盘点,计有獐子、兔子、斑鸠、野鸡,鳜鱼、鳊鱼、鲶鱼、青鱼。还有蛇肉和鱼籽,总而言之,天上飞的、水中游的,能弄到的,都弄到了。在这样艰苦的岁月里,能弄到这么多稀有山珍海味,让自己贴着嵴梁骨的肚腹鼓起来,这不能不说是个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奇蹟!饱了口福,蛮子县长口直心快,更毫不掩饰地逗趣说: 「尤鹏,原来我总以为书记房中关的是只猫,今天我才知道里面住的是只虎,是条龙。你看你看,这不是把山里的、水里的全抓来了。那一天我收媳妇、嫁女,你不搞出这个水平,小心我敲碎你的狗头!」 但更多的人,狼吞虎咽之余,摸着自己如橐崽婆子的肚子,窃窃地对自己说,你尤鹏也真胆大包天,在皇帝老子没有夜饭吃的今天,你竟大吹大擂、大吃大喝,看高达怎么收拾你!座中只有下面乡镇来祝贺的弥根行、梁大胆望着大家的怪怪眼神吃吃笑。这时我却忧心忡忡,觉得这下自己掉进了粪缸里,浑身是屎怎么能洗干净。我除了嘿嘿地尴尬应付,再没有别的话说。新房布置、迎亲怪招、结婚典礼、喜庆筵宴,虽也统统别致,但最能拨动人麻痹的神经的琴弦,还是晚上的闹新房。这一闹呀,原来人们心中许多云遮雾掩的众多的疑窦,一时就豁然开朗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新房中吊着的两盏酷类鸳鸯的大红灯泡亮了,靠墙的那张比平日宽了许多的床,床后如朝暾初上,放射出扇状的万道金光。房中雪白的墙壁、人的白皙的脸盘,都反射着熠熠的红光,连室内的空气,此刻也似乎变成了酽酽的玫瑰红。房里塞满了人,大家都觉得新鲜,这里摸摸,那里瞧瞧,赤面对红脸,嚯笑唿关公,昆阳人几曾见过这等新鲜事!惟独那张床,有两个打扮成武士模样的人守着,谁也不能碰。她让我戴上从剧团里借来的新郎的高帽子,又要新荷头顶红巾,身穿大红袄,让我们在室内一旁坐下,我觉得尴尬,脸上发烧,极力掩饰,还是掩饰不了内心喜悦,似乎很有几分羞涩,新荷红着脸蛋低下了头。我心里想,红玫瑰不在这间房里摆放家具,原来是要让更多的人进来,今晚她不闹个人仰马翻决不会停下来!我突然感到,平日喜欢捉弄别人的我,今天倒成了让人嘲弄、任人宰割的待罪羊。但一转念又自笑,闹新房这种趣事,几个平日平起平坐的领导干部觉得自己参加,有失领导的身份,决不会来,来凑热闹的一定是那些惯常讨自己欢心的一般干部,自己只要丢个眼色,他们就会偃旗息鼓,哪个还敢闹?这些年,我在官场里摸爬滚打,自然也炼就了敢闯洞庭湖风浪的铁麻雀的本领,任凭怎么风高浪急,自己定能定能稳坐钓鱼船,能应付余裕。又何必杞人忧天,担心树叶掉下来,砸破自己的头呢? 可是,接下来红玫瑰异乎寻常的举措,一下子就乱了我的方寸。此时,两名大汉将个方桌做的莲花宝座往房中一搁,另一个小伙子拿着把黄金椅在桌上一顿,大家都以为会请出和善的送子观音来。可是鼓乐喧阗处,几名彪形大汉竟然推出一个丑八怪,她趴开腿,稳稳地坐上来莲花宝座,大家过细一看,她就是红玫瑰。今天的红玫瑰呀,艷丽的玫瑰褪了色,江山改变了旧容颜。她,脑后梳着个圆糍粑髮髻,身着一件腋下扣着布纽扣的蓝布短袄,左手操着把破蒲扇,右手拿着竿旱菸袋,额上绘了核桃皱,眼角描上鱼尾纹,俨然是民间一个老媒婆。红玫瑰刚刚在黄金椅上坐定,就吸着菸袋,拍着蒲扇大声发话了: 「同志们,老祖宗有规定。新娘子进屋,新婚三日无大小,而新郎公的辈分又最小,今天书记嘛,只不过是只『须妻』的小毛猴,大家怎么耍弄也不过分。今晚是头朝,大家可以尽情欢乐尽情闹。你们可不要逗我媒婆看笑话,定要闹得新郎新娘鸡叫狗跳、驴喧马叫、鬼哭狼嗥,定要闹得歌声如海笑如潮。现在,本媒婆就是最高法院的院长,谁对新郎新娘有什么诉求,不管合理不合理,只要提出来,本院长定然判决你胜诉,新郎公只能当孙子乖乖照办。你们记住,新婚将新郎拴到了石榴裙下,早摘去了他高高在上的书记的红帽子,我们大家还怕他个鸟!」 从不说脏活的红玫瑰,为了逗趣,今天居然脏活连篇。她的话刚刚落音,新房里立即炸开了花。我知道,闹新房是我们这个地方的老传统。对别人提出要做的动作,新郎公必须丝丝入扣做到,不差分毫。这样做,在男女授受不亲封建社会,对不谙事的不知男女之事为何物的少男少女来说,诱发他们吻脸、扪胸、摸腹,凿开他们的情窦,确实有启蒙作用。可今天少男少女的情窦早开,这些除了能引人发笑之外,便只能徒增庸俗淫秽。不过,习惯往往如高天瀑布,冲下来,就不可阻挡,不过,我自己能有办法避开它。因为我是县委书记,来闹房的都是我的下属,我不配合,他们怎敢奈何我? 他们提出的第一个节目是「衔枚疾走」,就是要新郎口衔一根寸长的管状的米糖,送进新娘的嘴里,不许咬断,一边共同咀嚼,一边同步行走,快速将这根糖嚼得溶化咽下,才算完成任务。可我「衔枚」时,就将「枚」咬断,用舌头将另一半推入新荷的口里,这一「偷工减料」的动作立刻招来狂涛般的指斥,「院长」立即判定重做。我死皮赖脸不退让,因为我书记,刚才汹汹地闹着的人鼓胀的皮球立刻泄了气。红玫瑰早就深知干部怕书记,为了给大家打气,她就使出杀手锏。她站起来,脚在桌上一蹬,破蒲扇拍了几拍,旱菸脑壳磕了几磕,不慌不忙地拿出了厚厚的一摞信纸,从中抽出几张,咳嗽几声,然后慢条斯理、怪腔怪调地说:
第638页 「咳咳,尤书记呵,我不是刚才说过了,今天你不是书记是龟孙!小龟孙啊,过去做过千回百遍的事,大概你应该不会忘记。如果你贵人多事,真正忘记了,那么,我现在就给你提个醒。」说后她就她笃笃地点了点头,便照着信纸念起来: 「『…………最最亲爱的新荷,我最最尊敬的公主,过去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为了要背着你走过鞦韆桥,我就在桥上抹稀泥。你知道吗?每当我背着你,背上软绵绵的,似背着团棉花;胸前暖洋洋,像抱着个火炉;如有一股电流通过,周身怪痒痒,麻酥酥。我只图我的感觉舒服,没有想你的酸痛的感受。我该死,我该死!……』尤瑜,我们不要你做别的,只要求你如信上所说的,将自己做过的事,再做一遍。同志们,他尤瑜自己拉出的屎就该自己吃,你们看,我提的这个要求过不过分?」 「不过分,不过分!自己吐出的痰自己舔,一点也不过分!」一唱一和,弥根行大声喧嚣着。像高峡平湖的水,原来十分平静,可一旦有人打开了闸门,就啸唿着冲出来。闹新房的人都跳起来欢唿,忘无所以地大笑。没办法,我只好重敲锣鼓从头做。米糖虽软韧性强,就是如牛反刍用力嚼,口里的糖仍然不溶化,相互牵掣吞不下。边走边嚼,两张嘴里涎水搅和在一起牵线淌,弄得新郎新娘尴尬狼狈,惹得大家捧腹笑。 红玫瑰现在念的,就是八年前我写给池新荷的信中的一封信。当时我觉得是生花的妙笔,时隔八年了,自己记忆犹新,可是这些只能在暗夜里悄悄地说的赤条条的淫词秽语,又怎么将它暴露在阳光下?我真后悔她将信件退还我时,又被她花言巧语骗回去了,如今给她以口实,弄得自己无地自容。我越想越气,越气越急,不禁汗如雨下,说不出话。只好照他们的要求去做。好不容易才做完「衔枚疾走」,紧接着他们又提出了做「铙鏺齐鸣」,在红玫瑰的肆意煽动下,语气更加咄咄逼人。这「铙鏺齐鸣」,是要男女口里各咬住一片铙的缎带,又将一片鏺缚在各自的肚子上。伴和着闹新房的人高唿「一、二,加油!」的节奏,新郎新娘嘴上、肚上腹的铙鏺,向着对方的铙鏺扣击,奏出「锵哐」「锵哐」的乐音,随即人群中发出山崩海啸的欢唿。我觉得这动作实在太淫秽、太难看,赖着不想做,可红玫瑰又扑蒲扇又蹬脚,手中的信纸抖得唰唰响。此刻,我回过神来了,我想,我写给新荷的信,她不是全交给我,还说过什么还璧归赵么?这些信至今自己还将它们珍藏着,怎么会跑到她的手中?也许她不过是偶尔记得信中的几句,抓在手里的全是白纸,故意用这来没完没了地胡弄我,我可不能再上她的当!这么一想,我觉得底气足了,于是,我发出一阵冷笑,将铙鏺摔到地上,不亢不卑地说: 「哼!红玫瑰,我写的信你全退给了我,你手中攒的全是废纸,又将一杯臭水当作美酒喝。你就凭这些,也想完老鼠戏猫的游戏,胡弄我这几经风浪的洞庭湖里的铁麻雀,嘿!你红玫瑰还嫩着点!」 「谁是老鼠谁是猫,谁才是几经风浪的洞庭湖里的铁麻雀?皇帝宰相说了不算数,我的尤书记啊,你还得骑着毛驴看唱本,睁大乌鸡眼仔仔细细瞧!」红玫瑰将一张张信纸抖开给我看了看,就读起来。信上的笔迹不是我的,可读的话句句都是我说的,顿时我觉得自己掉到了冰窟里,凉了半截,矮了一头。红玫瑰竟像不可一世的凯旋的将军,将我看作顽固透顶而又可怜兮兮的俘虏。着实数落羞辱了我一番后,她又念了几段信,继续奚落我,「这信是假还是真,还需不需请专家鑑定,还要不要继续念?你就看放个屁。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今你的智商竟然不如打铜锣的蔡九癫子。蔡九癫子鸣锣督促别人关鸡鸭,林十娘硬拉软磨,抢走了他一个锣锤,可他准备了两个,现在还有一个,还可以继续打铜锣。你知不知道,我在退还你的信之前,我抄了一份保留着,这里共有九十八封,只有第一封交给了新荷没抄着。绝顶聪明的『林十娘』,我的自以为是的书记呀,我这个『蔡九癫子』的锣锤也有两个,我退了一个给你,我还有一个,你还要不要我继续『敲铜锣』?我们的绝顶聪明的书记啊,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怎么连个一加一等于多少的简单的问题,都悟不透?」 说过之后,她站在桌上将信纸高高地举起,用力在空中抖动得刷刷响,好像当年攻克南京时,解放军战士在总统府屋顶上,挥舞着红旗一个样。我真害怕她继续念下去,就只好乖乖地就范,哭丧着脸,苦苦哀求她: 「不要念了,不要念了!我『林十娘』的鸡鸭,再不敢吃公家田里的谷子了!我的姑奶奶呀,我的『蔡九哥』啊,我,我,我求你不要再『打铜锣』。你现在要我往东,我决不敢转向西,就是要我跳楼,我也麻着胆子跳。求求你,求求你这大慈大悲的唐僧,不要再念紧箍咒,这信啊,你无论如何,你无论如何不能再往下面念!」 听到我前所未有的可怜乞丐的哀求声,见了我那觳觫待宰的牛羊的窝囊相,大家的笑闹,如重磅炸弹爆炸,几乎掀翻了屋。大家见我这匹桀骜的野马被红玫瑰驯服了,就异想天开,纷纷提出各种闹房的新举措。这一夜,什么趴在地上学鸡鸣狗叫,学猫弹蛙跳,什么紧紧接吻三分钟,什么搂抱旋转五十圈,什么猪八戒兜着屁股背老婆,什么牛郎织女贴着肚皮过鹊桥:总之,凡是他们能想到的,我都通通做到了,我几乎摸遍了新荷身上的各个部位,我也受尽了新荷的鄙夷的目光,也忍受了他们尽情的讥讽耻笑。有些过于淫荡庸俗的动作,由于新荷的竭力反对,不得已他们才酌情取消。半夜过后,他们再闹不出新名堂,过于疲倦,再也笑不出来了,他们才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第639页 人走了,我浑身似散了架,眼皮如紧闭的闸门睁不开。此刻,就是天塌下来,我们也不会管,我们就只想睡一觉,哪怕就睡那么三分钟。我挪动沉重的步履,摸着床沿坐下去。有如开动了轧花机,「唧呀,唧呀」,有节奏地叫,房前的窗下,「嘿嘿、哈哈」,有人在揿着鼻子,很有节拍地笑。我知道这是有人在听壁角,我的心惶恐万端,「砰砰砰砰」,打鼓似的跳。新荷以为床没有铺好,想掀开被子重新再铺,随着被子掀开处,一个胖娃娃睡在床上,小南瓜头,冬瓜腰身,丝瓜做四肢,被掐掉了尖的红辣椒鸡鸡,汩汩地在疴尿,床上的半边被褥湿透了。此刻,压在我心中的怒火冒烟了,准备将一肚子怒火全发泄在这瓜做的娃娃上。新荷见此情状,急忙将娃娃抢过去,把它挪到窗台上,对着窗外笑着说: 「窗下的人你听着!我们的被子被『娃娃』尿湿了,不能睡觉了。可你们家的被子没尿湿,还是回去睡觉吧。我们家没有什么东西怕贼古子偷,你们也别老像看门狗一般趴在我的窗下。」听到笑骂,脚步声噼噼拍拍,听壁角的似乎狼狈逃窜了。 被子湿了怎么睡?我记起我还有一套原来的旧被褥,红玫瑰将它撤下后,应该还放在柜子里。打开柜子门一看,旧被褥不见了,倒有一套大红全新的。我心想,红玫瑰害人总算还有良心,今晚没有让我们站着过通宵,于是我们掀掉湿的铺干的。大红罗帐大红被,这不是让我们沐浴在朝霞里?我和新荷的情绪的温度立刻从冰点升高到沸点。 可是才上床睡,床底就节奏分明、「叽呀、叽呀」高声唱,窗下也嘿嘿、嘿嘿地又同声和。我知道这又是红玫瑰设下的圈套让我们钻。我与新荷站在床前,四只眼睛瞪大对望着,真不知往何处措手足。新荷说,声发自何处,先得弄清它的庐山真面目。我们再掀开被褥仔细看,原来红玫瑰说我以前睡得床太旧太窄,要换张新的宽的。这么一换,床是新的又宽了,可里面却暗藏了机关真不少。横搁在前后床沿凿眼中的床槓,是用坚实的栗木特制的,削得薄,却很韧,有弹性。新锯的铺床的铺板,翘上弯下,与床槓不吻合。一个外力压下去,就自然发出「叽呀」声,这种床新婚的夫妻又怎么敢睡?我就再铺好被子,让新荷如履薄冰靠着床沿睡,我就老老实实在隔壁的沙发上蜷一晚。人说行百里者九十,可我们的百里爱情征途,走了九十九里,却好像远远没有走一半。,这百里爱情路最后一里呀,实在比前面走过的九十九里的道路还漫长。我一夜没有合眼,好不容易才捱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我刚刚睡下去,红玫瑰就带着木工,肩着床槓、铺板,敲门推窗,来给我们修理床铺,还故意笑着说,时间仓促,昨天床没做好,被没铺好,问我们昨晚睡得稳不稳?设下圈套戏弄人,明知结果又故问,真让人啼笑皆非,不知说什么好。 这就是我说的「成也萧何」的曲曲折折的事。我与新荷的爱情,败事在一朝,成事近十载,这些全由红玫瑰操纵,今天回想起来,我不禁还有些心憷。红玫瑰呀,她行事果决,舌不饶人,我对她的爱与恨、敬与畏,至今还往往纠结在一起。她,她真是一朵焯焯惹人爱、又故故刺伤人的带刺的玫瑰。…… 第六章夜茶品梦 24候补送贺礼,高达彻查贪污案;彭芳施巧手,婚礼锦上又添花1 尤瑜描绘过他与新荷十年婚恋的轨迹后,凭窗望着秋爽阁外的幽远的天空,似陈子昂登幽州台,发出了震撼心灵的千古的感嘆: 「竹海啊,我们如黄河九曲十八弯的婚恋,超越爱情的忠贞的友情,恐怕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呀!这滔滔的昆江水,大都是你、我与新荷前前后后二十年曲折圣洁的婚恋、盪气迴肠的友情的进程中生离死别,挥洒的眼泪。你二十多年,执着地追查的我的扑朔迷离的情书传递案,就是其中最离奇的、我最不想让人知道的伤心往事,这时期是我一生眼泪流淌得最多最多的时候的。今天我如实招供,迷案告破了,你的好奇心也应该得到满足了。人的一生,也如今天莫测的气象,上午晴空万里,黄昏阴云密布,入夜的重重雨帘雾幕,不只遮蔽了高远的星月,连近处昆阳城蜿蜒如游龙的阑珊灯火,也被严严实实地遮掩了。可现在你看,西天不也露出了一些亮色,星月又挣扎着在抖射出光芒,而昆阳城火龙虬曲浮沉的倩影,不又在如镜的昆江里顾盼弄姿么?是非难明,贫达莫测,人岂能人料?我们还是安贫若素,了此一生为好。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你也该将我们别后二十多年来,你苦苦挣扎地抖露星月微光的曲折歷程,撮其要昭示一二吧!」 「尤瑜呀!你的恋情或如险滩丛集的三峡的喧嚣的激流,或如『飞流直下』『落九天』的『银河』瀑布。听你说过之后,只觉得有种如李白吟咏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境界,忽忽的风声、清亮的猿啼还缭绕耳际,你十年苦恋的『轻舟』,『一日』就穿过了『万重山』。今后『两岸』再也没有『猿声』聒噪,只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似『铁骑突出刀枪鸣』的浓浓情爱,够刺激、够惊险、更让人羡慕,你应该心满意足了。可我呀,二十年来,门前冷落车马稀,情爱的藕断丝不连,千里之外的悠悠玄想着似断线的风筝,耳边只有『流水下滩』的『幽咽』,只有『杜鹃啼血猿哀鸣』的『幽愁暗恨』,哪有你那种潇洒的『秋月春风』呢?唉——,你既然你苦苦紧逼,那我也只好唱曲『呕哑嘲哳』的山歌,让你这多情的『江州司马』『掩泣』湿『青衫』了。切望你别咒我的叙述似疴羊屎、挤牙膏!」竹海长嘆一声,掩面背对着灯光,准备说下去。
第640页 「别别别,你等一下,我与新荷爱情交响乐虽已奏完了,但有些绕樑的余音,我还想让你听一听,评一评。首先我要猜猜一个提前来祝贺、一个滞后送贺礼,都未参加我们婚礼的是两个什么人。然后你再猜猜送给我布置房间的古玩珍宝的两位美女各自谁?」 「提前来祝贺的你已说了是彭芳,那个滞后送礼的只可能是高达派来戏弄你的混蛋,因为别的人没有这个胆。这送古玩珍宝的,其中一个当然是红玫瑰,至于另一个嘛,彭芳有这份情可没有这份力。九十里挂在峭壁上的山路,一个女人背着个孩子攀着悬崖走来,比縴夫背纤还艰难,她又怎么能再背那些沉重的瓶甁罐罐?我确实猜不出这个人是谁。」 「此地无银三百两,看似不可能的却最可能,这个送古玩珍宝的确实是彭芳。你想弄明白,你就慢慢听我说。」 于是尤瑜又兴高采烈地抢先弹起了他与新荷婚后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琵琶曲—— 先说滞后送礼的人。我不是麻子,也不是癞子,不知怎么特别招人街谈巷议,一粒芝麻往往被人吹成个大西瓜,导致满城风雨。当年穿件花布衬衣、跳个《哥萨克骑兵舞》,一时风靡了整个昆阳城,给我带来了好运;如今这个别致的婚礼消息,又不胫而走,一个昼夜又传遍了昆阳,使我成了众矢之的,而又百口莫辨。恐怕等待我的只可能是挨整、认罪、穿小鞋。 后来我听到有人说,第二天,这事吹进地委高达书记耳鼓里,小老鼠已变成了大象。人们除了将我的卧室描绘成「皇宫」外,还捕风捉影、绘声绘影地说出了装点「皇宫」的器物的来源。说还在一个月前,我派遣萧陶借送竹木到武汉之机,特意到东海和景德镇採购了家具和瓷器。其中那些花缸和花瓶,是从古董店买来的,而古董店又是窃贼从博物馆里盗来的。据说,那个特大的花缸原是件青铜宝鼎,有个出差某市的,在博物馆里还见过。高达虽然曾钻过煤洞,出身社会最底层,可如今地位变了,他就容不得他的手下,越过他的高枝,在他头上飞。他初到昆阳工作,见到手下干部的妻子比他的老婆水嫩漂亮、文化素养高,从此他过去的娇妻突然间就变成了黄脸婆。通过八年抗战,他总算与她离了婚。如今抱在怀里的,虽然比不上戏里的胡大姐,不过远远超过了他办公室的众多的女干部。唯独不及他做梦也想得到的池新荷。他也真不懂,池新荷竟然不爱将军,爱上了尤鹏这流氓。不过,这些木已成舟,尤鹏他们登记了,婚姻法为他们的婚姻提供了保护伞,他总不能学黄世仁,把喜儿抢过去。现在尤鹏结婚故意安排这么个盛大的排场,就是特意做过世人看,要把他压下去。去年,他与欧晴结婚,那个该死的姚令闻,说什么革命者结婚应该也是革命的。书记既然学习苏联革命结婚的经验——先实行「一杯水主义」,那就应该继续革命到底!于是他便只买了十斤什锦纸包糖,每个参加婚礼的人发两颗,举行了一个最简单而又最严肃的结婚仪式。他发表了没有「这个」、「是嘛」的最简短而又最精要的三分钟的讲话,大家还来不及剥开包着什锦糖的花纸,书记就宣布仪式结束,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洞房。大家都讴歌这是最彻底的革命婚礼模式,他也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得到了最大的实惠。以后地区的干部结婚,便统统按照这一模式办理,只是个别的干部结婚,有时破坏了他定下的规矩,他的发言便大量增加了「这个」、「是嘛」,时间也由三分拖长到点半,好让人感到下级的婚礼毕竟与他书记的有区别。不过,参加婚礼的人仍一致称颂,书记的格外开恩的语重心长的教导,让他们铭刻于心,终身不忘,这使高书记心花怒放。书记歷来认为:他不如上级是天理,但他也决不允许哪个下级超过自己,正如阿q,他可以在赵太爷、假洋鬼子面前自轻自贱,自己掌自己的嘴巴,但绝不能容忍王胡的虱子比自己的又大又多。可是我竟胆大包天,目中无人,居然不请他来做结婚典礼的主旨报告,他发誓要将我的生辰八字倒写起!可是怎么个倒写法,他一时又心中无底。勒令离婚?好像婚姻法没有这样的规定。撤销我的县委书记职务,要报自己的上级——省委,恐怕批不准,说不定省委反过来批评自己,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头来自己吃亏。逼着我写检讨?他认为我比石头还硬,砸不碎它,也许自己倒要碰一鼻子灰。可是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思前想后,最后决定还是找他肚里的「蛔虫」——李健人。 第六章夜茶品梦 24候补送贺礼,高达彻查贪污案;彭芳施巧手,婚礼锦上又添花2 向来瞪着眼睛盯着我的姚令闻,早就把我这次轰动昆阳的事,告诉了他李健人。并一再叮嘱李健人: 「这次尤瑜那么奢华操办婚礼的要害就在奢侈浪费、挪用贪污。他尤瑜那几块钱的工资,连一件古董都买不起,何况宴席上还用了熊掌鱼翅,简直超过了罪恶的资本家!打蛇打七寸,只要在他尤瑜的这『七寸』狠狠一击,他定死无疑。你李健人在高书记面前,千万要提醒这一点。」因此,当高书记把李健人叫到办公室去的时候,他一股脑就把姚令闻的意见汇报给了高书记。高书记闻言大喜,立即要派李健人去彻查。李健人知道我不好碰,便藉故说我是他的老师,这层关系办案要迴避。并且还说,「尤鹏是与中央要员有联繫的县委书记,还是先礼后兵,让去彻查的人先送份礼。日后如果查不清楚,也能有退步。」
第641页 池新荷在我的「皇宫」仅住了两天,就要搬回自己的「猪圈」住。我们和红玫瑰、弥征行、梁大胆正在商量送借来的字、画、家具。正在这时,高书记派人提着礼品来祝贺。我只能去客厅去接待来人。红玫瑰说: 「送礼居然迟到,可见来者不善,来势如潮,我们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结婚喜庆,来者都是客,高书记派来的人更是贵客。弥征行,你去通知厨房里准备酒筵,还去一趟食品站,不管怎么困难,如果磨破嘴皮不行,就是磨掉牙齿,鸡鱼肉好歹也要弄一点。梁大胆,你在这里可不能大胆,这不是你过去审案子,罪犯不招供就动刑,这里只能斗智动不得武。你还得压下那犟牛性子,仍旧留在大客厅里出闷气。」转过身来,又笑着亲昵地对池新荷说,「池新荷呀,唐人有诗,『三日如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新媳妇要尽量做到温良恭俭让,讨人喜欢,你还是新媳妇,不便与恶狗对咬。你就回到你过去住的『猪圈』中去,把那只『母老虎』放出来,让我们一道同他斗。我们头上没有乌纱帽,兵来我们敢挡,水来就用土掩,让他钉子来碰铁。大炮打蚊子打不着,高书记拿我们没办法。可游鱼子却不同呀,当了个芝麻官,端了人家的碗,就得服人管。说话高声碰上爹,走路急了撞着墙。末了还得顶着头上隆起的红包子,唿爹喊娘,小心翼翼地与疯狗周旋。」接着她又咬着池新荷的耳朵说了几句话,池新荷噗哧一笑走出了门。 大家按红玫瑰的吩咐行事,我也走进了小客厅。高书记送的是一对鸳鸯枕,来人说,高书记以为礼轻配不上隆重的婚礼,送礼的日子只好往后挪,迟至今天才送到。书记还说,当干部的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这枕头要多几个,凡事多想想,就能高枕无忧少出错。来使是地委秘书处的一个主管干事,他自称胡某。不知天下竟有这等凑巧的事,武大郎烧饼店的伙计个个都像武大郎,他除了眉毛较秘书长李健人的逗点眉长了半分外,头脸、体型、肚腹、衣着,全是一个模子铸成的。从前我只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是遗传基因所使然。没想到如今生物进化也进入了快车道,遗传基因变异竟这么快,只要是武大招来的伙计,能闻闻武大身上的臭气、臊气,短则十天半月,长也不超过半年,就又造就了一个新武大,那臭气、臊气一丝一毫也不少。大概这个胡某也闻足了李健人的臭气、臊气,居然也蜕变成了又一个李健人。他个子矮小脾气大,句句话都像一铳药。婚礼过了两天,高达才派李健人二世来送礼,让我感到很蹊跷。歷来做官是有候补的,前清什么候补知县、候补道台,多如牛毛,有些人候补八年、十载,甚至到老死,还是在候补知县候补道。可这喜庆、节日送候补贺礼,真像插着宫花的状元郎,倒骑跛脚毛驴游长安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知道高书记年龄比我大许多,南下后,厌旧喜新,与糟糠妻子离婚后,打了十年光棍。去年,姚令闻才将欧晴送上门,总算解了他的性饥渴。为了显示他的十二万分革命,他的婚礼近乎吝啬,每人只发了两颗纸包糖。正如阿q不能容忍他瞧不起王胡一般,他向来不许他的眼皮底下有「老虎」,他手下的任何人、他管辖的范围内的任何事,都不能超越他。而他风闻我的婚礼极尽奢侈之能事,将他的革命婚礼完全淹没了,他又岂能容忍?何况他觊觎已久意中人池新荷这朵名花,今天竟然被我摘取了,他又怎么能不嫉恨?黄鼠狼给鸡拜年,怎么会安好心?派人送礼是假,来抓我的辫子才是真。哼!真想不到一个土包子,居然竟在关夫子面前舞大刀,耍起小心眼来嘲弄我,我的火气正不知打那儿出?我当即当仁不让回敬道: 「胡秘书,婚礼过了好几天,你和高书记没有忘记来送礼,真的谢谢你们了。唐代有位怪诗人叫陈子昂,他写的一首怪诗《登幽州台歌》,诗里这么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穿越时空千多年,他竟然在全是异响中找到了一个知音。他的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高书记採用候补方式送礼,恐怕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与大诗人亦步亦趋,格调何等高雅,身份何等荣耀!他送的这礼品嘛,简直又是一首《登幽州台》的好诗!但不知高书记感慨之余,是不是也『怆然而涕下』?」 来使胡某也许没有听懂或者压根儿就不想听我的话,他什么也没回答,走进房间,鼓着的一双贼熘熘的眼睛,像窃贼盯阔人的钱包那样,盯着每件器物,从这间房子踱到那间房子。他的歪心眼毒毒地在想:那雕琢有古色古香的翠竹的荷花宝鼎,那镌刻着蝌蚪小篆铭文的造型奇特花瓶,听人说,都是古董呀,一个该值多少钱?你尤鹏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崭新的大红罗帐缎子被,他有生以来没见过,他结婚时连想都不敢想。他走着瞧着,两颗眼珠几乎暴到了眼眶外。又听说酒宴上还用了熊掌鱼翅,花钱岂不是如淌流水?要是过去,你家老尤豆腐能赚钱,你做大官的姐姐、姐夫也会全力帮衬你,你一时大手大脚也许勉强能说得过去。可如今私营工商业改造后,老尤豆腐已榨不出一滴油水;你姐姐、姐夫也被充军海南,自己的虱子都捉不完,哪有闲工夫来帮你捉虱子?你不挪用贪污,光靠每月那几块钱的工资怎么能支撑?我知道他对我不友善,但礼多人不怪,来者都是客,我还是准备热情招待他,可他却瞪大眼睛,似冷冰冰的法官审罪犯:
第642页 「尤书记呀尤书记,你房里陈设的花鼎、花瓶全是古董,你知道一个该值多少钱?洞房布置得这般奢华,酒筵还用了熊掌鱼翅,用钱如淌水,你仔细算过没有,这次究竟花了多少钱?你出身商人家庭,过去胡乱花钱不足为怪,可如今你是**员,你千万不要被资产阶级糖衣炮弹击中,浪费挪用贪污呀。我们的原则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只有老实交代,才是唯一出路哟!」 听到他专门挑刺捅心的话我心里也很气愤,但我还是也不想将关系弄得过僵,我极力装作受委屈、难为情的样子,低声下气地说: 「同志,这婚礼是办得铺张了点。可,可这些,都是朋友赠送给我做结婚纪念品,我也盛情难却呀!听说他们是自己制作的,只出了力,没花钱,当然也就不值几个钱。你再仔细瞧瞧,它决不是什么古董。这些东西古里古怪,也像你的不是真名的名字一样,我真不知称唿它作什么为好。不过,我可以对天发誓,它真的是朋友送给我结婚的礼品,绝不是什么古董。如果你真以为这些东西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好好好,那我就全部送给你,现在你就可以全拿走!」 「尤大书记,你也聪明过了头,竟想把我当作天字一号大傻瓜逗。我告诉你,说不定这些宝贝是那个贼古子从博物馆里偷出来的,你将它送给我,那我岂不也为贼古子销赃了,拖着我将来与你一道蹲班房?你想把我拉下水,我可不会上你的当!高书记交代,要你现在老老实实写检查,你能彻底说清这些宝物的来源,处罚从轻,否则严惩不贷。」 我见他如此武断霸道,心想他是奉命来整我的,狼要吃小羊,怎么辩解也无用。既然来者不善,我又何必以善对待他。于是我就转调侃,尽情揶揄他: 「胡,胡某,这个这个,不行。你自称胡某,我这么直唿你不是真名的名字,那,那是大不敬,在前清,这么唿皇上,是要砍头的;这样唿官员,屁股会打得开花,比你那卖牛肉的脸还难看。俗话说,猪有名,狗有姓,是人总得唿个名吧,因为不唿名那更是大不敬!可是,可是我真不知唿你作什么好。这,这,这,好,有了!我记起了中国自古以来敬称人家唿官名,丞相、将军,主席、总理,书记、部长,喊得震耳欲聋,官员们个个都喜欢听。你的官名是地委秘书处的主管干事,我就称你为胡主管干事,可这,可这字数太多,像外国人的名字,还是不敬。按中国语言简称的习惯,每个词各取前一个字,那该叫『主干』,可是只有树有主干,作为官名,『主干』一词,恐怕古今中外的官名大全中,也查考不到。称『干事』,这干事可大可小,中央办公厅的干事是『地、师』级,而县局办公室的干事只是跑腿的。可是不好唿也得唿呀,那么,我就只好勉为其难,称你胡干事!但是,在我心目中,你仍旧是地委秘书处的主管干事,县团级副职。胡干事同志,这些东西稀奇古怪,正像你的名字一样,在我心目中,还是个未知数,真的不知道该唿它什么。不过,它决不是什么古董。」 第六章夜茶品梦 24候补送贺礼,高达彻查贪污案;彭芳施巧手,婚礼锦上又添花3 我的罗罗嗦嗦的调侃,揶揄,诱发了胡干事的极大的愤怒,他横瞪眼睛口中冒怒火,可惜下巴刮光了,没有鬍子吹: 「尤鹏,我刚才还只说了你的窝赃罪。其实,你挪用、贪污、浪费,数罪并发,已完全堕落为资产阶级分子,可你拒不认罪,反而转弯抹角戏弄我,攻击我在胡干事。告诉你,我不是秦二世,你赵高也别想指鹿为马,把古董说成朋友赠送的工艺品。你虽然是县委第一书记,比我高半级,可我是代表地委高书记来的,如今我手中泰山般的权力,可以压得你塌泥倒地爬不起。既然你敬酒不吃你要吃罚酒,那我就成全你。现在我就代表地委慎重宣布:尤鹏即刻停职反省,彻底交代挪用贪污公款、购置古董、操办豪华婚礼的严重错误!」 「胡干事,你真的在乱点鸳鸯,胡乱地办事。我认为,你的确不是秦二世,而是赵高!你偏偏指鹿为马,将工艺品成古董。不过,如果这些真的是古董,是买来的或是偷来的,全是我干的,与尤书记根本没关系。」胡干事听到厉声斥责,回过头来,只见村姑打扮的妇女在指手画脚,他的火与气,立即汇聚在一起,像子弹出枪膛那般,从鼻孔里喷射出来: 「你,你是什么人?我们领导谈话,你一个农村泼妇,竟敢插嘴!你,你给我滚出去!滚慢了,别怪我把你抓起来!」 「你抓,你抓呀!你胡干事可以横行霸道乱办事,就不许我农村妇女凭着良心讲道理。只许官家放火,就不许百姓点灯,你一个**的干部,怎么竟袭用千人咒、万人骂的秦始皇、蒋介石的老规矩?」这个「农村妇女」用手理了理因愤怒而散乱了的头髮,插进去站在胡干事、尤瑜中间,怒目睨着胡干事,真有几分像泼妇,「胡干事,在新社会,秦始皇、蒋介石的那一套规矩,对我这个农村泼妇不管用!我明确告诉你,这些古董全是我送给尤书记的。冤有头,债有主,你真要找冤大头,就找我!你把我抓起来,我还有张嘴巴可以骂,我量你也不敢做安绿山,钩断我的『常山舌』!」 胡干事原以为她是个见识浅薄的乡间愚妇,三下五去二,他就能将她搞定。现在她旁徵博引,词锋竟这般犀利,有些话连他都听不懂。他也曾读过初中,学过歷史,他知道赵高、安绿山是什么人,却不明白「常山舌」为何物。他判定,来人绝不是普通村妇,来者不善,他一定得小心应付。于是他面上的冰雪渐渐溶解,化作了一湾春水,泛起了笑的涟漪:
第643页 「姑娘,这个,刚才是我的态度不好,冲撞了你。不知者不罪,请姑娘见谅,请姑娘见谅。另外,我还想请问问姑娘的芳名,你又如何拥有这么多价值连城的古董?」 「你不必问她,就问本姑奶奶。」貌似泼辣村妇的斥骂,让使胡干事招架不住,本想垂手静听她的回答,以解开他心中的谜团。没想到才被凶神李鬼狠狠将了一军,半路上又杀出个恶煞似的李逵来。他循声立即转过去,向新房那边张望,只见又一个红扑扑脸蛋的姑娘,两手叉腰,气沖沖地向他走过来,「她与我的同年,又是我的最要好的朋友,她叫彭芳。我们又都是尤书记极要好的同学,这些是我们共同送给尤书记的。这些价值连城的古董,有些是我们从东海买回的,有些是我们在故宫博物馆偷来的,其中一半属于我。偷盗、倒卖我是主犯,彭芳她一切听从我指挥,你要抓人就先抓我;如果你不抓我,我也不能让你空手白费力,那么我那一份古董就全部送给你,你现在就可以拿走!」 「你的古董要送人全由你,只是各自能分多少,我看谁也说不准。」彭芳顺手从墙上取下一个镌刻着蝌蚪小篆铭文的花瓶摔到水泥地面上,啪啦一声,花瓶摔成四叶八块,原来花瓶就是在普通的酒瓶上,裹上层瓷泥,捏成花瓶形状,刻上蝌蚪小篆之后,再刷一遍清漆;瓶中插着的斑斓的鲜花,也是在白纸上略施铅华后的剪纸。彭芳指着破碎的花瓶对红玫瑰说,「红玫瑰,这个花瓶中的酒瓶是尤瑜的,这瓶上的瓷泥是我捏的,只有瓷泥上镌刻的文字、彩绘的图案,才是你巧手制作的,你尽可以刮下来送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巧手镌刻绘制的只是『毛』,不知你红玫瑰将这些『毛』,『附』在胡干事的哪一张『皮』上?」 看到摔碎的花瓶,听到尖刻的讽刺,胡干事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不得不佩服这两个貌似春花、舌如利刃的奇女子超人的智慧,他又不能不痛恨昆阳的好事者以讹传讹、推波涌浪的恶劣行径,弄得自己现在如此狼狈。这事始作俑者为谁,他无从查考,但自己确实是积极推波涌浪、以讹传讹的核心人物,要不是他三番五次向高书记传讹,又千方百计为高书记整尤瑜定计,他又怎么会来查这等煳涂案?他也恨李健人这条滑泥鳅,书记要他挂帅,他临阵脱逃缩了乌龟头,他才自告奋勇当拳头。不然,又怎么会造成这种尴尬局面,最终使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他又想,他也是地区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被个死右派的老婆批得体无完肤,这口恶『气』他怎么也不能『忍』,自己发出的声音,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吞』。官大一级,如压泰山。我官家就是可以放火,你百姓就不能点灯,难道你小百姓的胳膊,还能扭过我的大腿?于是他又尽褪尴尬狼狈的颜色,露出狼的兇相,扬起高傲的头,大声斥责道: 「彭芳,你是什么身份,难道你不知道?死右派的老婆,疴了一裤兜屎,自己还不知道臭!不说实话,竟敢胡言乱语骗领导,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反对党?」 「胡干事,明明是你在说胡话、胡干事,指鹿为马,硬栽我们自做的工艺品是古董。彭芳摔碎一件,无非是想分清我占『古董』的份额有多少,无非是要证明你一口咬定这些『古董』是酒瓶,你们的罪恶的目的无非是要栽赃陷害尤书记。我还得告诉你,不只这些『古董』是酒瓶,那边大客厅的马蹄足会议桌也是用四张饭桌拼成,然后在饭桌脚周围粘上瓷泥,雕刻成马蹄状;那虎爪靠背椅也是大礼堂里的长靠椅,不过我请木工在两端加上虎爪护手;那鲜艷的大红绒桌布、那精美的虎纹椅垫、椅巾全是从剧院里借来的。至于那承载荷花的精緻的花鼎,还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阔小姐或者阔太太丢掉的一只高脚浴盆,说起来更会让人笑破肚皮。」说着,红玫瑰怒气沖沖地走进大客厅,掀掉桌布、椅巾,让饭桌、长椅露出黑乎乎、白惨惨的本来面目,又将花鼎倒翻过来,浴盆的四只高脚业已腐朽,全靠新煳的瓷泥撑住。然后红玫瑰指着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厉声斥责道,「胡干事,你们做官的鸡啄鸡食袋、狗咬狗骨头的争斗我不管,彭芳只不过说句实话、公道话,又怎么能与疴一裤兜屎不知道臭,胡言乱语反对党联繫在一起?胡干事,你这些天是不是不小心掉进了染缸里,将自己的心,染得比墨还黑?你争权夺利,妄图置对方于死地,自己好踩着别人的尸体爬上去,那是你的事,犯不着故意找岔子,拿无辜的百姓做垫脚。」 红玫瑰夹枪带棒的话,打得胡干事头脑晕晕,眼冒金星。在事实面前,他无可辩驳。但是,他还是死死认定,皇帝老子不下罪己诏,做官的怎么能在小百姓面前承认自己的错?他熘熘贼眼转了几转,又发现了两幅画,于是又振振有词地问: 「这些『古董』是你们造的假,但《沁园春·雪》与《迎客松》这两幅字画作品,不是印刷品,应该是名家手迹。红玫瑰,你知道吗,一幅名家真迹,该值多少钱?上半年我到省里开会,住在省委招待所,就这么一幅《迎客松》真迹,就花了八百元工价,半个月的大鱼大肉、名烟名酒的招待还不上算。只要有这么一幅,尤书记说不清楚,根据反贪条例,他十拿九稳就是只『老虎』。你们再怎么为他辩护也无用。」 「这两件的确是名家的作品。胡干事,你省里、中央都去开过会,视野比我开阔得多,什么名家名作都见过。大概不至于像我们小百姓有眼无珠,弄不清这两件作品是那位名家的真迹?」彭芳扬了扬眉、撅了撅嘴,向红玫瑰示意以后,竭力调侃说。
第644页 「这个这个,这字画上有题款,一看就谁都知道,还问我干什么。」胡干事听到彭芳吹捧自以为见多识广,尾巴又翘起来了,他认为这些普通百姓面孤陋寡闻,就是他把黑说成白,她们也会说昨晚下了一场雪。于是他便故作高深拖长声音念题款:「戊戌——仲秋——仇虬敬书」。念过《沁园春》的题款后,又跑到小客厅里念《迎客松》的题款:「戊戌——孟夏——仇虬绘制」。他边念心里边想,他们秘书处有个女干部叫王仲秋,还有干部叫孟夏,难道这书画是她们创作的。但转念又觉得不对,她们写的字写得像鸡爪抓的一样,又怎么能创作出这精美的书画?要不是她们还有七分姿色,看起来让李健人顺眼,她们早就滚出了秘书处。她们只不过是与名家同名共姓罢了。他念过之后,只见红玫瑰她们在按着肚皮吃吃笑,一下心中又来了火: 「怎么,我念得不对?两位名家分别叫仲秋和孟夏,『仇乱』是说他们生于乱世,仇恨乱世,对新社会无比热爱,因而能创作出这样的好作品。这两位名家啊,在省里开会时我还与他们同桌吃过饭。你们少见多怪,笑什么?」 第六章夜茶品梦 24候补送贺礼,高达彻查贪污案;彭芳施巧手,婚礼锦上又添花4 「嘿嘿、哈哈,你不过同名家同桌吃过一餐饭,可我天天与这名家吃饭共一桌。他不叫什么『仲秋』『孟夏』,他叫仇虬。『仇』作为姓,应念『求』,你却念作仇恨的『仇』,你又把『虬』字中的『虫』看作『乱』字中的『舌』,因此将『仇虬』错念成『仇乱』。这真是高山打鼓——噗通、噗通!」听到红玫瑰讽刺他认错了字,胡干事脸上像贴了一张大红纸,众目睽睽之下,他手足无措,脸也不好往哪里搁。幸好此刻进来了个鼓鼓礅礅的汉子,冲着大家大声说,胡干事心想,这下他可给自己解了围: 「胡干事,你可能不认识我这个人,但一定听到我的鼎鼎大名。十年前我把人民银行的『银行』二字错念成『很行』。人家笑我,我还解释说中国人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鬼,中国人民就是很行。此后昆阳街头巷尾,哪一个不知道我弥征行,哪个不唤我作『你很行』。十年后,你也将人名『仇虬』错念成『仇乱』。而特意解释说,他生于乱世,仇恨乱世,我看你『胡干事』也该改名叫『乱认字』。我们真是一只狗婆子生出来两只狗崽子,臭脚夫扔掉的两只烂草鞋。不过十年后我进步了,我不只认识『仇虬』二字,我还认识这个人,他就是红玫瑰的老公,红玫瑰不只与他天天吃饭共一桌,还夜夜与他睡觉共一枕。你说你曾经与他这个名人同桌吃饭,怎么这么粗枝大叶,连名人的名字也不问清楚,致使现在念错了。不是有个什么成语,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来你现在远远超过了我,你是称职的『青』,我倒是不合格的『蓝』。我还得告诉你,这字画是从招待所和文化馆借来的。当年仇虬为他们作书、绘画时,只分别收受了两条烟,可见不值几个钱,你有眼有珠看走了眼。」 开始胡干事还以为这个弥征行是来解围的,谁又料到他句句话包矛头对准他,反而他的包围圈又多了一重。他已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再不逃走,后果真不堪设想。于是他撇开众人,神情紧张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对尤瑜说: 「尤书记,尤书记,下午地委要开个重要会议,这个,这个高书记的报告稿还在我手里,我不能迟到!事情基本弄清楚了,全是一场误会,现在你平安无事,我这就回去向高书记汇报。」 「胡干事,你可不能走啊!」此时在隔壁新房按着肚皮听笑话的梁大胆,突然闯出来,一把拽住胡干事的胳膊,貌似热情而又极富挑衅性地说,「当年大炼钢铁时『火烧中游』,我唱主角,尤瑜唱配角,你虽然没有火上浇油,但却积极替高书记出谋又出力,噼了关夫子那木雕,将那百年干枯了的柴禾,加添在火上,那把沖天大火烧得我从此倒地爬不起;如今反过来,尤瑜唱主角,你就满妹子哭男人,懒心懒意,只加湿柴让它冒烟不着火。古董、名字画的事还未出清,丢下熊掌、鱼翅这疑案就想撒腿跑。难道你将尤瑜看成爷爷,把我当作重孙专整我。我告诉你,如今不是三娘教子,而是子教三娘,你用不着怕『爷爷』。如果你像当年火烧中游那样烧尤瑜,我一定为你加干柴,让火烧得更旺。」然后他故作姿态、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高书记说的那些熊掌、鱼翅是我给他弄来的,你想弄清它的来龙去脉,你就等等,让我说分明。」 胡干事此行按他的计划是撒下天网捕大鱼,如今连虾米也没捕到想开熘。听梁大胆这么一说,心想也许这最后捞到个螺蛳或蚌壳,回去也好向书记交差,于是他就停下脚步想听听。 「梁大胆,你与尤瑜当年一道被火烧中游,同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今天你怎么能卖友求荣、认贼作父呢?」红玫瑰十分气愤地斥责道。 「大难来临各自飞。我能攀上皇帝,怎么能再管丞相的死活?」梁大胆仰头讨好胡干事,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胡干事,这新婚酒筵的鳜鱼、青鱼、鲶鱼、野鸭,都是弥征行弄来的。你知道吗,弥征行是只水獭,水里的东西什么他都能弄到,这次他不费吹灰之力,没花一分钱,每一种都弄了那么二三十斤。我么?在大山中虽然不是老虎,但也算得上一只狼,地上跑的装兽夹,天上飞的放猎枪,什么獐子、麂子、兔子、猪獾子,斑鸠、野鸡、大雁、鹰婆子,全都成了我囊中物。我回家上山那么三五天,每一种也捕获了十来斤。可是尤书记曾与我是『火烧中游』时同一条战壕中的的难兄弟,这结婚大礼嘛,仅这些礼物我觉得太轻,不足以报答他对我的深重的情和义,于是又下湖跑到小河口,从合作社买了别人买不到的鱼籽三十斤。别的礼品我只出了点牛力没花钱,只有这鱼籽呀,八分钱一斤,让我放血花了二块四。你们高书记,钻出煤洞,走南闯北,怎么还不长见识,还将『熊掌』唤『掌子』,土头土脑,还是只煤耗子,因此才错把『獐子』作『掌子』,错将鱼籽当『鱼翅』。现在獐子吃光了,还有张獐子皮,倒是鱼籽还有那么一大钵。胡干事,请你务必赏光,尝尝我的假鱼翅。再请你回去向高书记汇报,他尤鹏只收受了朋友的礼物,要说贪污,也就贪污了我那二块四毛钱。」
第645页 胡干事原以为梁大胆要攀附他这个『皇帝』,到头来又受到他一轮羞辱。虎落平原众犬欺,他唯一的办法是甩开众人的拉扯赶快逃。可他刚刚甩掉梁大胆的手,又被彭芳左手一把拉住了。她满脸盈笑亲昵地说: 「胡干事,你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必与小肚鸡肠的梁大胆一般见识。你既然送来了候补大礼,尤书记当然应该招待你候补盛宴,『掌子』没有了,这『鱼翅』还可以吃个饱。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送鸳鸯枕,尤书记就送你一个能高枕睡的人。」彭芳就将藏在背后拿着块瓷泥的右手抬起来,仔细瞧着胡干事,双手不停地捏摸瓷泥,一会儿一个纺锤状的泥人展现在眼前,「李健人秘书长是我的老师,这些年来,尤书记公务繁忙,我也穷困潦倒,都没有去拜望老师。趁此机会,我就给他塑尊肖像,烦你带去送给他。胡干事,你看像不像?你是不是也要一尊,如果要,三五分钟就可以捏成。」 「像!像!逗点眉毛,尖脑袋,活脱脱地的秘书长!至于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干事,怎么敢收受如此重礼。地委的重要会议就要开始了,我得赶快赶回去。」彭芳将塑像装进个匣子里,他抢过匣子,似冲出重围的受伤才野兽,转身夺路逃。 「胡干事,你等等,这个泥菩萨是送给你的,李健人的塑像,彭芳还在捏。」弥征行笑着大声唿。 「胡干事!这次尤书记婚礼办得豪华却又很节俭,总共只花了九十九块九,发票全在这里,你还是仔细查查,好向高书记、李秘书长汇报。」红玫瑰站在走廊上,拿起发票在空中抖动,冲着走下楼的胡干事的背影用尽全力在唿喊,「胡干事,现在你该知道了,我们是个找遍昆阳也找不到的操办婚礼的好班子。如果高书记觉得以前的婚礼太寒酸,只要捎个信来,我们就给他操办个候补婚礼,保证超过尤书记的,让他满意。如果李秘书长甩掉了『铁板洋船』再结婚,我们也一定为他操办二婚礼。……」 红玫瑰话还没有说完,胡干事早变成了一道青烟,消散了。县委大院里只留下一阵阵鞭炮似的笑。 开始我见胡干事故意寻衅心恼怒,也想狠狠回敬几句出怨气。后来见到红玫瑰、彭芳将他当作猴儿耍,我就强压心头的恼怒高兴看热闹。大家笑饱了,招待胡干事的酒菜不错,他不领情,我们就放开肚皮吃。假期已过,吃过之后,弥征行、梁大胆就匆匆赶回工作单位去了。说了这些,竹海,你应该知道了那个提前来祝贺而又未参加婚礼的是谁,也应该明白送古玩珍宝的是你认为最不可能的彭芳了。 第六章夜茶品梦 25 代父取名,尤瑜悲嘆情债难还;斩断情丝,黎疾悄然超脱地狱1 弥征行、梁大胆走后,我和彭芳再将房间收拾一遍,就回莲师的池新荷食宿的『猪圈』里去。我们走出县政府大院,穿过冷冷清清的街道,踏上熟悉的田间小道,走上有点晃荡的鞦韆桥,只见爱莲师范静静地躺在落日的金色余辉里。我的脑海里就立刻显现出昔日我与新荷的一条璀璨的生活长廊。就在这条极不显眼的道路上,八年中,我与新荷曾演绎过多少曲折离奇的故事,喜剧、闹剧、悲剧,应有尽有。如今以喜剧结尾,我真应该感谢朋友,感激上苍,尤其要感激彭芳。她过去对我爱得神魂颠倒,可是她并不因爱生妒,因妒生恨,反而因爱我而成全我,衷心祝福我。原来我想她肩上压着黎疾的老母,怀里抱着才周岁的儿子,百里虽不算遥远,山高路险如登天,何况我们之间还牵扯着无穷无尽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邀她参加婚礼邀她来,无异于逼着她走绝路,无异于在她滴血的心里插刀子,因此婚礼就没邀请她参加。可是她多方打听到了信息,背着孩子爬山过坳,步行百多里,倒提前来了。她又施巧手为我布置新房,奇特的设想,精巧的工艺,令人瞠目咂舌,以致婚礼轰动了昆阳,我真不知怎么感谢她好。彭芳见我默默不语,就知道我在想心事。她问我在想什么。我把自己想的意思告诉她,并问她怎么知道他婚礼的日期。他嫣然一笑狡狯地说: 「蛇有蛇道,狼有狼踪,你狐狸再怎么藏得好,尾巴还会露出了,我当然有办法逮着。」 原来彭芳离开昆阳回黎疾的家乡去时,曾告诉红玫瑰,过去我爱她,却只能把她当作亲妹妹,因为我心中装满了池新荷,再也容不下别人。她还特地嘱託红玫瑰,要千方百计成全我与新荷的姻缘。并且约定好,得知我婚期就要提前通知她。这几年,她们书信来往不断,重点就是交换这方面的情况。我和新荷决定了婚期后,除了红玫瑰,第一个得到确切的消息的就是她。她们并相约来为我布置新房,因此她提前四天就来了。 布置新房时,彭芳将儿子交给池新荷,把自己关在新房里,不日不夜的四天,她与红玫瑰绞尽脑汁施巧手,将新房装饰得像「皇宫」。我们新婚时,她却要返回新荷的寓所带孩子。我要她带着儿子参加婚礼,她说孩子爱哭闹,她见到这种热烈的场面她会哭。她与胡干事,一个提前来,一个滞后到,一个衷心祝福,一个故意找岔子。他们是来祝贺我的新婚却又没有参加我的婚礼的两个特殊的客人。当胡干事丧心病狂拆了新衣捉虱子的时候,她才回到新房打疯狗,现在与我一道回新荷的旧寓所。我们穿过爱莲桥,绕过廉溪堂,百米之遥的与爱莲师范的宏大的建筑的极不和谐的泥墙草屋歷歷在目。说着笑着,我们走进了屋与池之间的地坪。屋前桃柳绕圆池,池中红荷逸馨香;屋后翠竹浪千叠,松涛喧万响;东西两侧有竹篱,左种菊,右植兰。屋前楹柱上有联曰:
第646页 陶令翩翩归来,只缘陋巷能舐犊; 爆竹声声除旧,但祈木瓜报琼瑶。 门两侧也书有一联: 破书百帙千荡气; 新竹千叠百迴肠。 彭芳深情地笑着说, 「尤大哥,这屋前屋后藏有多少幽情逸趣,俗不可耐的庸人怎么能领略到。你与新荷姐真会创造生活,享受生活!不过你们也太矫揉造作了,还未结婚,便称老迈的『陶令』,也未免多了些酸涩俗气。」 「古语云,亲在未敢言老,我们才二十挂零,无丁点成就,怎敢不知轻重高低称『陶令』?这是新荷为慰藉她无端遭受残酷打击的爸爸而精心布置的,也是她特制浸泡自己的一缸苦水呀。你知道,解放前,新荷的爸爸池中伟,在gmd一片白色恐怖中,提着自己的人头,追随丰满楼、长风干革命,为昆阳的解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解放后,池中伟从他所任教的爱莲女子师范学校的教授精舍走出去,担任了昆阳县的县长。呕心沥血的工作,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表彰,相反,因在反右中为右派说了几句公正的话,姚令闻等一些屑小,就恶意整他的黑材料,县委整风五人小组要划他右派,幸好地区区委书记丰满楼出手援救,才只被定为中右,下放基层劳动。他厌恶政治的苍黄反覆,便向组织提出仍会莲师任教。不过重回莲师,那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彻底掉价了。过去他住的教授精舍,如今只能望而却步,革命闯将们将他塞进了学校后面废弃的猪圈里。池新荷为了安慰她爸爸,才将猪圈精心布置,写下这两幅对联,用陶令的豁达,暂时熨平了她爸的心灵皱褶。可是屋漏更糟连夜雨,行船偏遇打头风,更大的打击接踵来,连这一点点抚慰的风趣,闯将们也不让她爸消受。五九年反右倾,据说又因为查出他是什么三青团分队长,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被押解到血吸虫肆虐的农场劳动改造。因血吸虫急性感染,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悲惨地离开了人世。她妈精神彻底崩溃了,精神失常,妈妈的妹妹接她回东海调养去了,这一次我们结婚没有通报姨妈,免使她左右为难。这两幅对联呀,汇聚了新荷太多太多的哀愁、悲苦和怨恨。彭芳,你千万别提它。」尤瑜悲伤地叙述着,这个不轻易堕泪的硬汉子,也潸潸泪下。 「嘘——,小声点!孩子闹了一下午,才刚刚睡着。」听到户外他们的说话,心如刀绞,但她不想让大家伤感的乌云涌上来,遮蔽了今天欢乐的晓日。于是新荷强压自己心头的悲痛,轻手蹑脚地从屋里走出来,轻声说,「尤瑜哥,在这大家欢乐的日子,你怎么能让这种哀伤的情绪瀰漫?彭芳妹妹,别听他老像白头宫女唠唠叨叨说玄宗,我们还是说点别的什么新鲜事。彭芳妹妹,这次你夜以继日,为我们办好了一切事,实在辛苦了。如今该在我们这里休息几天,和我们一道享受享受这萧史、弄玉才能领略到的幽情逸趣!」新荷指着悬挂在壁上的提琴、插在笔筒中的箫笛,笑着说。 「新荷姐,你的好心我领了,但我哪有领略弄玉、吹箫的逸趣的这福气。我答应过黎疾,要替他尽孝。现在我离家已一个星期了,虽然出门时我为母亲噼好了柴禾贮足了水,可她双面失明,生活难以自理,稍有差池,我怎么对得起曾为我付出了一切的黎疾?」彭芳听说萧史、弄玉,就立即忆起与黎疾生活在一起的欢乐、幸福,忆起她与黎疾无可奈何离婚时,黎疾求她要代他为母亲尽孝的千叮万嘱,「我一刻也不能停留了,明日一早我得马上走。但愿你们今后鸾凤和鸣,两支箫永远和谐地奏着甜美的梦!也切望你们别仿效他们,不告而别,躲到一个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把我也忘了。日后我再有机会,也无法找到你们,领略不到你们经常领略的弄玉吹箫的幽情逸趣。」彭芳越说越伤心,后来竟戚戚地哭起来了。 「彭芳妹妹,是你对我做了那么多工作,成全了我们。我们的每一分幸福,都是你用十分的汗水和苦难,为我们衬垫起来的。我们欠你的实在太多太多。下世给你做牛马,也不足以报恩于万一。你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现在我们怎么还有什么好心情去弄玉吹箫?我们又怎么会忘记你,效萧史、弄玉躲起来,让你找不着?」新荷见彭芳哭泣,也悲从中来,不住地簌簌掉眼泪。 第六章夜茶品梦 25 代父取名,尤瑜悲嘆情债难还;斩断情丝,黎疾悄然超脱地狱2 「新荷姐,不是你们欠我的,而是我们欠你们的太多了。我与黎疾结婚你帮了大忙,黎疾遭难后,尤大哥又把我从火坑里救出来。我想今生今世我没有能力报答你,因此才提前来给你办点事。这次我来了却没有参加婚礼,实在对不起,因为我怕见到这盛大的场面就只想哭。这次由于我们的文教局长看上你尤书记的金面,准了我一周的假,后天要上课,明天需赶回学校。明天一早我就上路,今晚就算与你们告别离。九十里路并不远,可山路悬在峭壁上,我拖着儿子,举步维难,还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见面。」说到后来,她哽哽咽咽,悲泪簌簌下。 这一生中,我欠彭芳的数最多。她深深爱我,我拒绝了她,她却一直把我当作亲哥哥。她与黎疾离婚后,为了伺候黎疾的母亲,她回到黎疾的家乡教书。遭受着极大的政治压力,在艰难竭蹶之中,拉扯着儿子,并把奉养双目失明的妈妈,看作义不容辞的职责,可我没有给她一丁点儿帮助。长期来,我每想到这事就觉得揪心痛,今天她反说欠我的多,真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这个从不掉眼泪的人,此时也情不自禁恸哭起来了。可是我立刻意识到悲哭的懦夫行为,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于是我擦掉眼泪,回归理性,十分激动地说:
第647页 「芳妹啊,现在我们来分辨谁欠谁的有什么用?如今你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最重要的是得想方设法出水火。新荷呀,我们最要紧的就是全力援救她。」 听我这么说,新荷便从房里拿出了一个包裹,流着眼泪说: 「芳妹啊,这些年来,我们欠你的实在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过去我们的坎坎坷坷一时抹不平,我们欠你的一时也还不清。我这里为你及你儿子准备了几件换洗衣裳,少量的粮票钱钞。我们衷心希望你能度过难关。」说过之后,新荷抱着彭芳恸哭起来,见她们哭,我更没主张了,于是也抱着她们哭起来。 哭了好久之后,彭芳昂起头来,抹掉眼泪,悲戚戚地说: 「新荷姐,衣服粮票我收下,我们山区的口粮指标,只能买红薯米,只有粮票才能买米面。孩子不愿吃粗粮,营养太差长不好,我就觍颜接受它。至于这钱嘛,你们虽然比我多几块,可城里开门用度大,你们还是留着。物质困难倒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压在我头上的精神泰山。我说的不是指背着的右派家属的罪名,而是黎疾的生死存亡让我揪心痛。我最伤心的是怕没了丈夫,孩子没有爸爸。可是今天儿子虽有爸爸,却如同没有爸爸。老百姓说,猪有名,狗有姓,儿子出生后父亲应该给他赐个名。可是我的儿子出生一年多了,没名没姓还不如猪狗。尤大哥,你促成我和黎疾的婚姻时曾说过,『我与新荷的姻缘还是个未知数。如今你们结婚了,今后生下孩子,黎疾是冠军爸爸,我就屈居『亚』让儿子唿我做『亚爸爸』,你生一个,我占半个,多生几个,我们各半。』如今我带着儿子来了,你这个『亚爸爸』不能食言,就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我知道彭芳出生于书香礼义的教师之家,读过大量的诗书,懂得给儿子命名的传统规矩。《离骚》开篇发句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这里说的就是屈原的父亲为儿子取名字的事。现在她根据我往日说做「亚爸爸」的话来找我,也不能说没根没影。但既然我是「亚」,就当有「冠」在,给儿子命名这么重大的事,首先得找儿子的冠军爸爸,我这『亚爸爸』又算哪根葱。黎疾虽然离家远一点,虽然他犯了常人所说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罪,虽然他被人逼着与彭芳离了婚,但是,并未有哪级机关、哪个文件剥夺了他做爸爸的资格。在他遭人白眼,被人践踏的敏感时期,更要尊重他的人格,维护他的权益。我这个干爸爸不徵得亲爸爸的同意,越俎代庖,为孩子命名,「名」既不「正」,「言」岂能「顺」?这样做,对他很不公平。我将这层意思,委婉说给彭芳听,没想到这下竟引爆地雷,彭芳竟抱着头嚎啕大哭,似乎比当年她妈妈辞世时更伤心。 「天哪!这么重大的事,我怎么会忘记他,怎么会不尊重他的人格?」彭芳唿天抢地哭了一阵,不管我和新荷怎么劝慰都无用。突然她停住了哭,圆睁怒目对着我,「尤大哥呀,你怎么也将我看作忘恩负义、趋炎附势的人?丈夫处于逆境中,我就将他当破鞋扔掉?既然你这么看我,我在这里,就有辱你的门庭。不用再说了,我这就走!」说完,霍地站起来,就去房里抱儿子。新荷拉住她再三劝,我也一再认错又解释。说自己无非想尊重黎疾,不想他误认为他跌交倒地我就另眼看他。听到我的解释,彭芳收住了脚步,转过脸来审视我,考量我说的是真还是假。然后痛苦地说出了近一年来黎疾真实的情况: 「黎疾是我的丈夫,对我来说,他就是天,比谁都重要。即使今天他被人踩入泥底,你做了县委书记,在我心目中,他仍然是『冠』,你还是『亚』。这些年来,我总觉得有他在,天就不会塌,我这地也不会裂,给儿子命名这等重大的事,我怎么会不先去找他而找你?你也太把自己的斤两看重了。可是,可是,他这天真的塌下来了。儿子出生三天后我就给他写了信,不见回音我再写,可封封都如泥牛入海无消息!不过他近乎冷酷的『默默』里却又有『深情』,隔一个月他准时寄回十六块钱,他每月十五元的生活费,自己仅仅留七块,可见他把儿子看得比自己重百倍。儿子一岁多了,不能没名字,今年放暑假时,我千辛万苦带着儿子去农场看望他,就是要他给我们的儿子赐个好名字。」接着她就声泪俱下倾诉了去农场的情况。 「我昼夜兼程,走路、乘车三天多,就在牛郎织女再度会鹊桥的那天,红日西坠、半片银月初上时,好不容易赶到了农场。我想,我们相思成疾,会面的日子比牛郎织女还稀少,今晚我们定会相互倾情诉胸臆中的爱与恨,他文学底子深厚,定会给儿子赐个好名字。当我走近过去是牛棚、现在是右派分子的宿舍时,他从宿舍里出来,我们母子骤然迎面碰上了他,他简直成了叫花子。大热天他还穿着中山装袷衣,腰间系上根草绳;鸟窠似的头髮,脏兮兮的脸,我怕从来没梳洗过。开始他瞪着眼睛看着儿子,伸出手来准备抱,我也忙叫儿子喊爸爸。可是儿子稚气的『爸爸』的喊声刚刚喊出口,他好似勐遭炮烙掉过头捨命跑,好像他遇上的不是他的妻儿,而是要吃他的老虎。儿子撕心裂肺哭,我惊天动地喊,他好像全然没有听到,一直走下去没回头。右派收工后,还是尚文招待我吃了饭,当晚,在鹊桥居里尚文心情沉痛、流着眼泪诉说了黎疾的情况。黎疾自从我们在鹊桥居分手后,他就不再参加劳动。过去开他的斗争会,不管是焦礼达还是虢栋臣打骂他,他总揭他们的老底与他们对着骂。他骂焦礼达给婊子倒马桶,他骂虢栋臣是漏划的右派,比他还反动。这次,大大小小的斗争会不知开了多少次,任凭怎么骂、怎么打,他口里不吐一个字。骂他他只笑,打他好似击着个空皮囊,他从不说一声痛。此后也不与人再说一句话,食堂里扣了他的饭,他也不声响。以后他昼不出工夜不归,抓回来绑在房前特为他设置的立柱上,让太阳勐晒,差点死去,他竟没有吭一声。焦礼达怕闹出人命,这才放了他。人不怕死鬼都怕,从此也就再没有人去管他。此后,在这高度文明的二十世纪,他竟然变成了凭藉爪牙觅食的一只怪兽。他用手指挖湖藕,采野菜,捉蚂蚱,抓了癞蛤蟆剐了皮,就在荒野里用个蒸钵和着煮。吃过后,洒一泡尿洗蒸钵。在农场地里剜红薯,摘果蔬,只要能生吃的,他就偷。他还跑到农场附近小镇的饮食店里,扫桌上残饭吃,喝别人剩下的碗中的汤,晚上就睡在别人的屋檐下。别人说他子是疯子,在他衣上写了『死右派』,要他敲着锣游街,他也照办。尚文也说他人未死而心早死,十有八九,是已疯了。后来是尚文等几个右派与农场多次艰难交涉,说对于一个疯子,就是杀了人也不判罪,政府发的那十五块养命钱都不能扣,焦礼达理屈词穷,只好如数发给生活费。于是尚文每月就代他领钱粮。听到尚文的伤心诉说,我心头滴血,原来我就拥有这么一片破碎的天!不过既然他是我唯一的一片天,那么不管它怎么破碎,我也只能去找他。第二天一早我去寻觅他,湖州野地,他远远见了我,就拼命逃,走近一看,原来是抓着癞蛤蟆和着蚂蚱一起煮。尤大哥,你说,他这个样子,怎么还能给儿子取名字?天哪,真没有想到你将我们的婚姻这般安排,让人活受罪!尤大哥,要不是我还有儿子,还有黎疾的妈,我,我,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
第648页 第六章夜茶品梦 25 代父取名,尤瑜悲嘆情债难还;斩断情丝,黎疾悄然超脱地狱3 说完,她披头散髮,拼命地捶着胸脯纵声哭。这晚,月朗星稀,秋风送爽,大地一片宁静,这是个让情侣多么惬意的夜晚。可是我却觉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世界的末日到了。我真不敢想,这世上竟有这么多如黎疾一样的善良的人,他们一心想为建设新世界勤勤恳恳效力,可是仅凭他们的几句话、一两篇诗文,竟被打入地狱,受到如此严酷的折磨,而放纵另一些恶狗,恣意咬人。这冥冥之中,究竟是谁在主宰?要不是我后来当上了干部,脱离了教师队伍,摘下了知识分子徽章,自己的遭遇也许比黎疾还惨。面对残酷的现实,对彭芳提出的问题,我回答不了,我也不敢回答。我除了冒着风险,为这个可怜人,做一点点力所能及的事外,又能有什么作为呢?我抹了一把眼泪,深情地说: 「芳妹,我不知道黎疾竟变成了这样,刚才我说的话,无意地伤害了你!现在,我答应你,代替黎疾为儿子取名字。不过,他日黎疾恢復了健康,还得以他的意思为准。」 听到我这么说,新荷从房里抱来了彭芳儿子,递到我手上。我抱着仔细打量,孩子黑黑的,瘦瘦的,一岁多了,还只有一只阉鸡那么重。可他灵活乖巧,惟妙惟肖似黎疾。我逗了他一下,他乐得不断地向我眨眼,手舞足蹈,格格地对我笑。多可爱的孩子,多好的苗子,但愿未来人类时社会,风调雨顺,能让他长成参天大树栋樑才,而不要像他爸爸,过早被暴风雨摧折,为草莽埋没。 「孩子真像黎疾,我可不愿他再成藜蒺遭人嫉妒。尤大哥,希望你能为他取个吉利的名字。」彭芳见到我在深沉地思考,便在一旁说出自己的意愿。我想了想,便笑着说: 「芳妹,你看是不是就叫『黎明』,黑暗过去就是黎明,此后阳光遍地,你们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一时高兴起来,将黎明举过头顶,快速旋转起来,大声唿喊着,「我有了儿子了,我有了儿子了!黎明,黎明,你快点喊干爸呀,你快点喊呀!」 「这个名字好。她不只预示着他未来有光明前途,同时也激励他勤奋上进。『黎明即起』,勤奋耕耘,将来成为栋樑之才,无上国士。这个名字好!」新荷也在一旁拍手叫好。 「新荷姐,你的愿望过于远大美好。我可不再想要他出类拔萃、出人头地,以招致无穷无尽的烦恼,乃至无边的痛苦。我只希望他像你说的,他能『黎明即起』,勤奋耕耘,使禾稼丰茂,六畜兴旺就足够了。这个名字好,真的好!」彭芳首肯了这事后,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下,又百思不得其解地对我与新荷说,「尤大哥,新荷姐,你们是不是认为黎疾真的疯了?」 「芳妹,近来我们没去过黎疾那里,我们怎么知道他疯不疯?像你所说的那样,癞蛤蟆、蚂蚱伴和着煮,吃了撒尿洗蒸钵,这,这,这十有八九是疯了。至于你担心他想不开,我看大可不必。自寻短见的,往往在斗争的最紧张的阶段,运动的暴风雨使他承受不了,一时想不通,干出傻事来。当年反右最紧张的阶段,政治部后面的水深仅能没脚背的荷花池中,一个右派分子把头插如泥中,窒息死了,像这种情况还不少。但运动高潮过去后,好像就没有自杀的。何况黎疾已经疯了,疯子没有正常人的意识,他不知道什么急与气,完全变成了傻子,比孩子还不如,他又怎么会寻短见?我们谁都希望他没有疯,可是美好的愿望不能代替残酷的现实。彭芳妹妹,你可要面对现实,思想有准备。不过我们虽说是两家,其实我们早就一家亲。你家的事就是我们家的事,我们一定想办法把他的病治好,我们与你一道把明儿拉扯大。」池新荷怕彭芳不能面对残酷的现实,便尽心尽意为他排忧患。 「尤大哥,新荷姐,这些年来的苦难教训了我,我对任何事物都不存幻想。但凭我的直觉,他的确没有疯。你想想,他如果疯了,怎么会按时将那少得可怜生活费寄回大部分?我带着儿子去时,开始他怎么会伸出手想抱?他甩掉我与儿子走时的表情,怎么会那样的痛苦?我可以肯定他没有疯。他之所以这样,就是同他坚持与我离婚一样,是为了彻底与我们儿子断绝关系,就将所有的苦难一个人扛起来,使我们母子不至于因为他而造成恶劣的影响。我看出他觉得越与我们接近,他就越会流露真情,使我们越不能下决心与他彻底拉开,因此见到我们去就远远走开。黎疾这个人,你们应该了解,他爱一个人,不管在什么不可思议的情况下,他都要献出无私的全部的爱,让他所爱的人更幸福。当年我深深爱着尤大哥时,他仍然到砖厂打工,获取的微薄工资全部用来资助我们家,他为我们装修房间,修建厨房,他明白地向我表达了他希望我与尤大哥幸福。他原以为与我离婚了,彻底脱离了关系,我就会少一点磨难。总之,过去,现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现在上面有右派摘帽的政策,我真想要他好好表现,尽早摘掉帽子,我们重续前缘,共同哺育儿子。可是,他对前途失去了信心,只举动眼前一片黑暗,怕他的存在,让我与儿子受株连。我如今再去找了他,只怕他更会採取不近人情的举动。我,我真担心啊!尤大哥,新荷姐,你们说,这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呀?」彭芳从我手中抱过儿子,仰面望着我与新荷,紧锁着眉头、痛彻心肝地说。她热切希望我们证实她说的是真的,更想从我们这里即刻找到解救黎疾的办法。
第649页 其实,我十分了解黎疾,他看任何事物入木三分,脾气一铳药,性格比石头硬。他可以死,绝对不会疯。今天之所以这样,就是为了向人证明,彭芳与他已没有任何关系,免使人对彭芳飞短流长。可是被彭芳识破了,那他就不只是「疯」了,也许他会在这世上立刻消失。想到这点,我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我马上问彭芳: 「彭芳,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从你与他的接触中,他是不是也觉察到了你知道他没有疯?」 「他是我的丈夫,我的毛髮多少根,他都数清了,我的思想脉搏,他怎么会摸不准?正因为如此,我才心急如焚,我真后悔不该带着儿子去找他,我真担心自己这次变成催命的无常。因此,才在你大喜的日子里,提出这么个让人噁心的问题。」想到这份上,彭芳心头一阵阵紧,一阵阵麻,一阵阵酸,说话的语调也一阵阵颤抖,凄凉、绝望的气氛,谁都能感到。 「彭芳,你的分析完全有可能,救人如救火,我看你明日不能回家,立即赶到农场里去,务必紧紧跟定黎疾。我这里要开三天会,布置中央七千人大会精神,贯彻保命工作。会后就也立即去农场,无论如何,务必要把他从鬼门关把他拉回来。」我也认为问题极为严重,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地说。 「尤大哥,你看我去能行吗?只怕我去得越快,他就会死得越快。这事我深思熟虑好久了,如果我自己能做到,又何必来找你!尤大哥,救人救火,这事就全靠你了,看你还能不能为我撑起这片支离破碎的天!」彭芳一边声泪俱下地说着,一边抱着儿子跪下,「明儿,你就求求干爹,求干爹救救你爸爸。」说完,就按着儿子给我磕头。岁多的小孩,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立刻喊着妈妈,尖哭起来。我听到孩子的尖哭声,心也碎了。我从彭芳手里抱过孩子,两行滂沱的热泪洒在孩子的脸上。我仿佛又见到了你竹海当年投水得那悽惨的一幕。没有徵求新荷的意见,便当机立断地说: 「彭芳说得合乎逻辑。黎疾一直将爱一个人就是要让她终生幸福。现在他认为只有一死,才能让他所钟爱的人幸福,他是会毫不犹豫地去死的。救黎疾的性命,确实比救火还急!不过,前几天,地区开了贯彻中央七千人大会精神的大会,恢復了过去党的实事求是的路线,动员群众奋起抗击灾荒,自救保命。中央的精神早一天贯彻下去,早一天遏止左倾路线的横行,就不知要保住多少人的性命?这次会上后山县委书记还向我转达了刘家山村的陈支书的愧疚,陈支书说,建设社会主义就是要提高生产,最大限度地改善人民的生活。可他却如尤书记所说的把幻想当现实,将群众自救保命的自留地生产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害苦了群众,也害苦了自己。如今每天六两粮食,他还想省点给才周岁的儿子吃,莫说做工夫无力气,就是空身走路也走不动。过去是他着了左倾路线的魔,甩了我这个好朋友。要是他还能挺过去,今后就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执行这种绝子灭孙的极左路线,他也一定到昆阳县来喝当年他们约定喝的交友酒。县委书记还向我说,现在陈支书肿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脚肿得比提桶还要粗,地头田边的蒿草扯尽了,门前两棵枇杷树的树皮也被他吃光了,眼下吞食了观音土,拉不出屎来起不了床。当今最好的药物是营养品,他是劳动模范,县区特意各发给了他三斤黄豆,不知他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后山书记的话强烈震撼了我,为我敲响了警钟。我再也不能容忍错误路线吞噬广大人民的生命。因此,在救全县人民与救黎疾两者之间,我无法兼顾,这几天我没有时间去农场。县里开过贯彻这一精神的会议后,就立即去。彭芳,你明天一早回家,新荷到学校请个假,立即赶赴农场,务必要阻止悲剧的发生。新荷曾去过农场,与焦礼达、虢栋臣打过交道,如今也应该了解新荷与我的关系,他们更会礼让三分,办好这事应该没有问题。办好这事后,新荷还得去竹海坟前告慰英灵,说我们按照他的遗愿成婚了,请他安息吧。」尤瑜动容地说着,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新荷听我这么一说,心里也急了,她十分惶恐地说: 「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照这样看,那去农场是去营救溺水的人,早去一分钟,生还的希望就多十分。那么,明天一早我立即出发。」 第六章夜茶品梦 25 代父取名,尤瑜悲嘆情债难还;斩断情丝,黎疾悄然超脱地狱4 该做的事都商量妥当了。只是我该做的事多而杂,忙不过来,这事恐怕有时忘记,我就特地掏出工作记事本,严肃认真地写上两条,以后每天工作,翻开记事本就能看到。这两条写的是: 给干儿子取的名字,一定要找黎疾商量之后,才能做最后的定夺; 最近腾出时间去农场一次,说服黎疾好好表现,争取早日摘帽,与彭芳破镜重圆。并给农场场长及焦礼达、虢栋臣打个招唿。 我明知第二条是徇私情,背后定会有人飞短流长,甚至看作是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的大罪,并藉此刻意来整我,我也在所不惜。彭芳见我这样,感动得嚎啕大哭。 谈来说去,已过半夜,都没有心绪吃晚饭,大家略作准备就睡觉。第二天我起床,他们都走了,我也心情沉重地去开会。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黑暗中,黎疾那鲜活的影像总是如流水般在眼前流淌:
第650页 「你不应该乘人之危,把自己的感情强加于人。《西厢记》里写张生与崔莺莺谈情说爱时的佳句,『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柳耆卿状男女情爱的丽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与凝咽』,这些用来描摹你,不是都很贴切么?」我忘不了黎疾对我的有失公允的咄咄逼人的严词苛责; 「他放大假后没回家,挑了担包装箱纸片赶来了。放下担子,水也没喝一口,就忙着扫屋上的尘索,紧接着,在楼栿上反钉纸片。……他与芳丫头一直干到掌灯才干完,这小子做起工夫来真不要命。当天晚上,他又和芳丫头买妥泥砖买好草,第二天马不停蹄运回家,下午,芳丫头搅拌砌泥他砌墙。这小子真心灵手巧,一个读书人,砌的墙不偏不倚,平平整整,就是老砌匠也只能砌得这个样。第三天上午,房上盖好了草,墙上也抹了层石灰浆。下午,又给打好了灶。第四天一早就赶回家去。临走,还将五块钱硬塞给彭大娘。这小子对彭大娘真的比对自己的亲娘还要好。」我更忘不了楚霸王怀着敬重的心情,娓娓地叙述的这些黎疾的感人的故事; 「黎疾是个有头脑、有志气、百里难挑一的好青年,将来定会有大出息。黎疾的的确确、完完全全恋着你彭芳。你与黎疾真心相爱一辈子,那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我也更忘不了自己亲口对彭芳说过的对他们美满姻缘的赞扬与祝福。 「我喜欢你,我爱的就是你。你有权利不喜欢我,但你没有权利阻止我爱你,等你。你说你与池新荷青梅竹马,早把心交给了她,我同样一见钟情,把心交给了你!我不企求有什么金碧辉煌的爱情宫殿,只期拥有自己感情的竹篱茅舍。你可以『流水无情』,我仍然可以『落花有意』。我愿意做递补队员,数星星,盼月亮,苦苦的等下去。一直等到你与池新荷了结生死情。我不会妒忌你们,希望你们能破镜重圆。但是,如果这破镜不能重圆,到那时,你千万不要抛弃我这个苦苦久等的『递补队员』。」我更忘不了彭芳痛苦地捂住耳朵,发疯似地怒吼,向我说出的撕心裂肺的话。 ………… 但眼前更多浮现的是让人战慄恐怖的影像:大热天他穿着袷衣、系上草绳、在烈日下捕捉癞蛤蟆和蚂蚱;一根草绳将自己吊在野外的树杈上,舌头从口中垂下半尺长;抱着一块石头沉于深不见底绿潭里,鱼鳖争相食腐肉…… 几个晚上,黎疾俊美的身影与濒死的惨状,过电影般地在我眼前风驰电掣,美梦、噩梦交替上演,笑声、哭声颠倒瞬间:我的精神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 就在第三天的半夜,半尺长的舌头与争相食腐肉的鱼鳖闪电般交互出现时,门「砰」的一声门开了,我以为是黎疾的鬼魂来向我诉说冤屈,立即惊恐万端地坐起来。…… 电灯亮了,走进来的不是穿着袷衣、繫着草绳的黎疾,而是我急切地想见到的池新荷,才隔两天,她的容颜大变了。脸上的红晕褪尽,布满了沉重的铅色,秀眉打结眼睛无光彩,见到我就放声哭。接着就无限伤心地说了她去农场的情况。 她是国庆日过后第二天达到农场的,他没有见到黎疾。她见到每个熟人,都以为她来凭弔你竹海的,都笑着说她走错了路,竹海的坟在四大队,这里是一大队,来了好几次的熟地方,怎么竟走错?她说是来看黎疾,大家听了各个唏嘘长嘆暗流泪。都说黎疾是好人,天瞎了眼来地作孽,他怎么竟这般倒霉啊!两个月前来,还可以看到他跛来跛去的影子,可惜现在只存一抔土。他们还指着那波浪滔滔的湖边说,顺着这条小路,走到尽头,水边的那对还没有长满荒草的土就是他的坟。要知道详细情况最好问尚文,以为这事前前后后都是他料理的。 听到众人诉说的悽惨情景,新荷顿时好似掉进了冰窟里。与她共事两年的意气风发、百折不挠的黎疾,一时遭受挫折,就狠心抛下彭芳母子,撒手就走了。他,他怎么竟消沉到这样?昨天晚上,她还向彭芳打包票,她一定说服黎疾,要他好好表现,她还准备与虢栋臣拉关系,要他关照黎疾,争取明年国庆给黎疾摘掉帽子,让他与彭芳破镜重圆,共同哺育儿子。怎么事情竟糟糕到这样!她情不自禁地蹲下来,抱着头嘤嘤地哭起来。 这时尚文收工回来了,他流着泪把我扯起来,领我走到湖边,黎疾的那一堆荒坟,一半还在水中。新荷问为什么不将坟葬在干岸上,尚文仰望着高天,长嘆一声,诉说其当时的情况: 自从与彭芳离婚后,黎疾就疯疯癫癫,再也不参加劳动。斗争会不知开了多少次,竹篾片不知打断了多少根,越斗越打,黎疾越疯癫。从此翻着白眼不与人交谈,饭时不知吃饭,夜晚鬼哭狼嚎不睡觉。食堂扣饭,他就捕食蚂蚱癞蛤蟆,他还在自己衣服上写上「死右派」穿着到农场各个大队及临近的小镇上走。不过此前虽然疯疯癫癫,他还在自己的铺位上睡,可自从彭芳来过以后,他就一去五踪影。尚文曾抽时间到镇上去寻,饮食店的经理说,前一向他天天在桌上扫餐饭,喝剩汤,现在很久没有看见他。以前他来了大家都觉得讨厌,现在不见他了,大家无从逗乐,又都希望他再来。尚文到周围存在寻了个遍,不见人影,他估摸黎疾已死了。 一个月以后的事实证明了他确实死了。那天好像是中秋,农场放了半天假,尚文离家较远没回家。他循着湖滨走,心想要是黎疾投水,也许能找到蛛丝马迹。他边走边放眼望,突然看到湖中浮着个黑煳煳的东西,他立即意识到这可能是黎疾的尸体。但他又想到,去年竹海投水自杀,发现水里也有这么个东西,捞上来却是一只上面覆着荷叶的箢箕,这里是不是也是那么个东西?但他又想,湖中间没有莲藕,哪来的荷叶。管它是不是,捞上来再说。于是他立即向湖中游去,还隔老远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臭气,稍稍靠近,就可见到周遭围着一群大大小小的鱼,在争食腐臭的肉。他判定这是一具死尸,他就扯着衣边,泅水往岸边拖。拖上岸一看,大概由于泡水的时间过长,又是大热天,面上的肌肉已全腐烂,且被鱼吃光了,留下眼、鼻、嘴等几个吓人的洞,一只裤管空荡荡的,显然,已掉了一只脚。尚文回大队找来几个同伴来辨识,从体型颜面已无从判定他是黎疾,只是那青色的袷衣,确实是黎疾的。这不是黎疾还能是谁呢?尸骨腐烂成这样,稍稍挪动也会散架,怎么还能再搬动?于是便就地堆土把他草草掩埋在湖边。当时正值旱季抽去部分湖水插游水糯,现在禾苗渐渐稳蔸了,不抽水了,因此,坟墓就半淹在水中。他要新荷以后碰上了彭老师,代他向她说声对不住。
第651页 新荷听尚文诉说黎疾的遭遇后,她为黎疾成全所爱的人的幸福,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所感动,噗通一声,伏在坟上恸哭起来。新荷原以为人世间只有竹海殉情最让人痛心,现在他才知道黎疾比他更痛苦。哭过之后,她与尚文流着流着泪,以手捧泥土,把淹在水中的那半边坟填起来,又到竹大哥坟前告慰了英灵。恰好虢栋臣闻讯赶来,要新荷到农场住宿。新荷告诉他,明天还要上课,她要今晚赶回学校,要是能连夜派车送她回去最好。虢栋臣答应了,这才这么晚才赶回家。 听完新荷的诉说,我的头脑轰轰然,像炸弹爆炸了一样。我恨自己头脑简单,对最挚爱的朋友缺乏细緻的爱。没有及时去为他们排难解纷,以致他们思想过不了坎时,採取了不近人情的极端行动。一个已如此,另一个又如是,我恨自己头脑颟顸,犯下了朋辈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夜深了,新荷也睡了,我辗转反侧,彻夜难寐。眼前老呈现着两冢荒坟,脑子里老记着自己记事本上记下的那两笔欠彭芳的感情巨债。此刻我脑子里映现出孔乙己满手是泥,坐着用手撑着慢慢走,消失在一天凉比一天的秋风里影像,记起了《孔乙己》中,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描述。心想,孔乙己欠债是由于偷,数目小得可怜;自己的欠债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骗,性质一样,而数量简直是无穷大,这是人命关天的两笔还不清的情债啊!人死债还,孔乙己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孤零零了无牵挂,一死,一了百了,债当然还清了。我有新荷、老父母在,还有八十万饿昏了的昆阳县的老百姓,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怎么能像孔乙己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呢?我也不能仿效竹海、黎疾葬身鱼腹,以一死让新荷、彭芳卸下沉重的政治包袱,因为我一死,新荷就有一个怙恶不悛、畏罪自杀的丈夫,她的政治包袱立刻就会压得比泰山还要重,彭芳也会没有我们的资助,而陷入绝境。自己所欠的远非十九文铜钱,我身上牵缠着还有来自各个方面的丝丝缕缕,就是我一死,也不可能像孔乙己那样将一切了之啊。自己欠下的债这么多,要归还全部本息,这一生显然做不到,但自己总得罄全力偿还部分利息。因此,我还得活在这世界上受煎熬。这样,每年国庆节后,我总要翻开记事本,望着这两笔帐暗自坠眼泪,总觉得越是时间久远,欠他们的帐就越多,越是时间久远,这旧帐笔迹就越显得清晰刺目,也许只有有那么一天,自己也像孔乙己「消失在一天凉比一天秋风里」,这记事本上的帐才会模煳,……才会了结…… 每年,新荷为缓解彭芳母子经济的拮据,总要给他们邮寄些钱粮,可杯水车薪,既还不清巨债的利息,也解决不了他们多少困难。这样,我年復一年地在国庆节翻着旧帐,年復一年地悲嘆情债未还,直到改革开放,直到改革开放,我才摆脱了孔乙己的阴影,才算把这两笔巨债的本息,一朝彻底还清…… 第六章夜茶品梦 26怪客逐主,陌生港商原是好兄弟;荒坟白骨,惨死黎疾变为活栗奇1 「这就奇怪了。二十几年无法还清的感情巨债,怎么到了改革开放,你就一朝还清了!难道改革开放是观音菩萨手中的净水瓶、柳条枝,只要稍稍洒点净水,用柳枝轻轻拂一拂,这世界就翻过了,变成另一副模样。」竹海原来低头听着尤瑜娓娓的叙述,陪着他流泪,现在抬起头,脸上阴晴急剧变幻,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 「是啊,世界是个万花筒,事物变幻莫测,没几年,小丫头就出脱成了大姑娘。这改革开放嘛,确实是观音菩萨手中的净水瓶、柳条枝,只要稍稍洒点净水,用柳枝轻轻拂一拂,这世界就翻过了,变成另一副模样。」尤瑜转过脸,望着像条火龙一样的昆阳城说,「就以昆阳城为例,解放几三十年了,房屋还是矮塌塌的,夜晚还是黑漆漆的,昆阳还是未改外婆的老容颜。而改革开放才几年,矗立起来了多少高楼,晚上,黑乎乎的鬼影似的长街,骤然变成了火龙。新事物层出不穷,难道我们就不能变成新人,我的旧帐就不能还清?是的,是改革开放,让我将拖欠了二十多年的沉重的旧债,本息一朝还清。你想知道个中底细,还得听我从头道来。」接着,尤瑜背靠着秋爽阁的北窗,兴致沖沖地说了起来—— 那是改革开放第二年的国庆节后的一天,有人突然送来一张名片,说是香港宏大纺织公司的董事长栗奇要见我。我想,我们县正要招商引资,港商自己送上门来,这不是大好事?为了表示我们的热情友好,我决定在最富有昆阳特色的青龙公园里的春望轩接待他。我以为来昆阳的港商也许原来就是昆阳人,因此,我特别交代春望轩的经理,要连夜弄出昆阳最好的菜餚,营造出最富有昆阳特色的温馨的氛围,并且亲自为环境布置把脉、定调、拍板。 我觉得宾馆里的服务员文化素质低下太俗气,第二天上午八点,我便带着几个从机关里挑选出来的品位高的女同志,提前来到春暖轩,要招商局长、司机驱车去怡情宾馆接贵宾,并把宾馆的高级茶艺师请来。我要几个女同志去青龙宾馆通知大厨准备菜餚,自己便漫步轩内外,审视布置是否妥帖。我知道,在昆阳,要接待大量宾客开会餐宿,怡情宾馆的设备最完善;而要宴请少数最有品位的贵宾,青龙公园内的凌空如鸟翼的春暖轩的情调高雅的三间精舍,最能使贵宾惬意。这天春暖轩的墙壁拭抹得光洁如新,几可照影。中间那间是饮宴的筵宴厅,门楣上方,「欢迎栗琪先生来昆阳考察」的隶书横幅,庄重大方。进门两面墙上分别绘有《韩熙载夜宴图》,右边有《夜宴图》标题及琵琶独奏、六么独舞两个场景;左边有宴间小憩、管乐合奏、宴后留客等三个画面,《夜宴图》人物众多、场面恢宏,重彩敷色,人物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画面中乐曲悠扬,舞姿曼妙,觥筹交错,笑语喧譁,跃于纸上,将夜宴达旦的情景描绘得淋漓尽致。厅上方设有一琵琶状的餐桌,桌上酒盏餐巾毕具;周围有羯鼓形的的凳子围着,凳子上有镂雕成胡琴、笙笛的靠背。厅下方右面设一椅一几,几上搁着琴笛等多种乐器,这是乐师奏乐的场所;左面空阔,这是文艺表演的地方。于此饮宴,我想,贵宾品尝着最具湖乡特色的名贵鱼类珍餚,聆听着沁人心脾的急管繁弦,欣赏着令让人晕眩曼舞轻歌,定会飘飘欲仙的。
第652页 三间中左边一间凌空高悬于青龙潭上,三面有窗,一面墙上绘有赵千里的大双幅画《范蠡西施图》,画中绘着一叶轻舟,漂泊在万顷烟波里,舟上范蠡与西施悠闲的身影,似双双飞翔的白鹤。昆江自西南蜿蜒而来,呈倒u形绕过青龙亭突出江中的积石,折向东北,滔滔流水,被青龙洲剪作两股,喧嚣着急匆匆地流向远方。当着流水的窗户,临窗书有一联,「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荆蛮以引瓯越」。它借用《滕王阁序》中的句子,将流水的气势宣洩得凌驾云霄。可现在要在这里进行商业洽谈,为了营造商业氛围,我强施斧斤,穿插进商圣陶朱公的故事,将它改为: 美襟三江带五湖,颦眉捧心醉范蠡; 富控荆蛮引瓯越,扁舟烟波偕西施。 西南面的窗户,临绿潭,当落日,蓝天白云倒映水中,白鹭水鸟上下翻飞。昔人也借用《滕王阁序》中的句子,「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书写了一联,将此情此景描摹得淋漓尽致。我因同样的原因,将它改为: 真诚合作,落霞与孤鹜齐飞; 互利双赢,秋水共长天一色。 北窗两旁,也书写了杜牧的诗句,当作对联: 惆怅无因见范蠡; 参差烟树五湖东。 室中有一张仿青灰色浣纱捣衣砧石的不甚规则的椭圆长桌,桌子两边好似搁着用来捣衣砧杵。桌子周围的几凳为绝类鱼鸟的石墩。经过这么一改,我以为此室兼有淡淡商贾气,不失浓浓书卷香,有品位的客商到此,定会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谈判定能融洽成功。 右面那间的布置也很雅致。一面墙上装饰有大型竹拼风景图:偏左竹亭耸立,亭内竹几、竹凳具备,两长者对坐捋须奕棋;右面,怪石类虎似猿的踞于前,斑竹万叶千声舞于后。亭前,竹织矮篱绿如洗;亭后,远山一抹若烟。墙的另一面竹拼着竹枝上凸现着两首篆书的诗: 其一 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 至游洞庭唐李白 帝子潇湘去不还1,空余秋草洞庭间。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2。 其二 登岳阳楼清王文治万顷春声卷浪花,孤舟晚泊天之涯,岳阳楼头无事坐,洞庭水试君山茶。 东北方窗户两旁分别书有「以茶会友」、「以茶雅志」的条幅。室内置两张竹几,四把竹椅,两副棋枰,围棋、象棋各一。上首有一张竹雕桌子,陈列着紫砂壶、玻璃杯等精美名贵的茶具。桌旁有张方竹凳,是供茶艺师坐的。据说沖泡君山银针有道奇妙的风景。在玻璃杯内倒入一包君山银针,提来一壶滚开水,高高地沖入玻璃杯,将杯盖盖严。少顷,芽叶缓缓舒展,沖向水面悬挂,继而徐徐下降,一升一降,反覆三回,最后茶叶簇立杯底,奇形异态,让人瞠目咂舌。文人说它像春笋出土,军人讲它似刀枪林立,艺术家贊之曰恰如盛开的菊花。我想,港商见此景状,定会嘆为奇观;品茗之后,定觉齿颊留香。回味悠长之际,便是流连忘返之时。他日思悠悠如久渴嗜饮,定会命驾重来。想来这真诚的接待,乃是最具诱惑力的招商良策。 我步出轩来,只见轩左怪石千种,如卧虎,类奔马,似立猿,若吠犬;似坐莲台的观音,如乘风火轮的哪咤。又于山石缝隙处填土,植草种花。遍植芍药、牡丹、月季、芭蕉。我想在春末夏初,微风细雨,芭蕉滴翠,艷花浥露,殷勤燕子,穿飞其间。天气暖融融的,人心更会暖意融融。此时处春暖轩中,开窗对景,即使是愁似一江春水的迁客骚人,也会遽敛忧容,展颜灿笑。何况今日美景正值良辰,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港商怎么会不笑逐颜开,当即拍板签署合作双赢的协议呢。 我正在为自己的工作得体而沾沾自喜之时,我听到有人在紧急地唿喊着我: 「尤书记,尤书记,不得了啦!您,您手下的这个招商局长简直是狗屁渣滓,什么事也办不好!你要他接贵宾、接县里的领导,还要请那个什么高明的茶艺师来,可他除了接来贵宾,其他的领导一个都没去接,谈判时,让您一个人唱独角戏,这像什么话!要是让我当招商局长,要接、要请的人,哪个不来,我一定把他抓来,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算了吧。他不接这些人,一定也有他的道理。只要贵宾接到了,招商的谈判就可以进行。只要贵宾不介意,其他的人不来,还可以节省一大笔开支。」我虽然觉得其他的人不参加,不能集思广益,恐怕谈不好,但总不能在不明白事情原委的情况下,在愣头面前,妄议其他的领导,就随便向他解释几句。 第六章夜茶品梦 26怪客逐主,陌生港商原是好兄弟;荒坟白骨,惨死黎疾变为活栗奇2 「尤书记,人弱惹人欺,马弱招人骑。你老人家也太为人着想了,手下的人爬到您的头顶上撒尿,您还原谅他。要是别的领导,谁不听话,谁就是反党,不划他的右派,也要定他个右倾,看谁还敢不听话?尤书记,我一切听您的,是不是让我开车还去接一次,看谁还敢不来!」愣头很有几分为书记抱不平,非常气愤地说。 「尤书记,这不能怪招商局长,要怪就怪我。商业谈判不需搞人海战术,用不着韩信将兵,调集那么多人马。我们两个人真刀对实枪,不让别人说废话,谈判进展也许还会顺利些。你们县残酷斗争了几十年,老百姓至少有一半还吃不饱,何必要花那么多钱来招待我?我已把招商局长支遣回去了,现在我们就单打独斗,我只有只半脚,肯定斗你不赢,你一定不会吃亏!」看来贵宾对此地情况非常熟悉,没有人陪,却向春暖轩走来了。他腿脚似乎有点不灵便,大概就是他说只半脚的原因。他说话没有客套,直来直去,却很有几分幽默。我即刻撇下愣头,紧紧拉着他的手,走进了经过我精心布置的谈判室。贵宾审视了一番室内的布置,看到对联,眼睛立刻显出异样的神采,重重拍了我肩膀两下,放声笑着说:
第653页 「尤书记,你神思巧运,这对联改得好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虽是千古名句,可惜老掉了牙,上面添加『真诚合作』『互利双赢』,增添了商业谈判的温馨气氛,寓意全新,算是改活了啊!另一联虽也改得十分奇妙,但与我们的情况均不甚吻合。我做生意赚了钱,成了陶朱公,却失去了西施,扁舟五湖孤零零的一个人,那是可恶的冷清加上可怕的寂寞。你得到了权,据人说,你又得到了西子,可惜没有得到用不完的钱,而且那权又恰似一根绳索,将你捆得紧紧的,不能成为陶朱公,不能偕西施,无从泛五湖。天下不如意的事常十八九,看来我们各自面对生活的不同层面,不只要为古人担忧,也该为自己唏嘘长嘆哟,我们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只能泫然堕泪,饮恨终身,真的可悲啊!」说到后来,他眼圈红了,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我们的书记英明正确,全县人民个个拥护,你怎么说他是个犯人,给绳索捆着,伤心掉眼泪?要是别人这样咒我们的书记,我一定要和他拼命。只是你是我们书记的尊贵的客人,我就不与你计较。先生,请你尊重自己,说话要注意轻重。」愣头没有听懂客人的话,为了讨好书记,他即刻义正词严,插进来帮腔。 「愣头,这里不需要你这张乌鸦嘴插话。你不是一年四季说睡不够,现在你就回到车上好好睡一觉。这里有你就添乱,你还是给我快点走。」我一见到这位港商就觉得面熟,似乎他像黎疾,只是他比当年的黎疾白净些,胖一些,不过,如果他真的是黎疾,那又怎么解释有尸骸为证的黎疾确实死了的事实。有愣头在场,他七嘴八舌,我不便直截了当问,于是便赶他走。愣头见我不领他极力帮他的情面,觉得很受委屈,忿忿地走了。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就旁敲侧击、闪烁其辞地问: 「栗先生,我觉得,我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一个十分要好的兄弟,他,他的遭遇实在太悲惨了。只是,只是,你如果真的是他,那,那又太离奇,太让人不可思议了。不,不,你不可能是他,不可能是他,是我看走了眼。这,这,这,我真的不知怎么说好。」 他听到我说好兄弟,他立刻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失声痛哭起来: 「尤瑜啊,我的好兄弟,我确实是黎疾呀!确实是当年黑心的左派咒不翻、打不死的黎疾呀!当年,我没有死,我也不能死啊!二十多年,八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们。唐人的诗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就是这次回乡时我的思想的真实写照。我真心希望我的亲人、朋友,歷尽二十年的磨难,个个如海滨的岩石,巍然屹立。可我也真怕事与愿违,遇上的『来人』告诉我的天崩地裂的惨状。游鱼子,我,我好怕呀,真的好怕呀!」 听说他就是黎疾,我立刻抹掉自己倾泻的眼泪,推开他的拥抱,仔细端详着他,我以为自己在做梦,真不敢相信这是现实。 「游鱼子,如今我是个商人,卖的商品可能有赝品,可我这个人,绝不是假货。你看你看,我这粗黑的眉毛、略长的脸,不是江山依旧么?只是胖了点、白了点,掩盖了过去那枯树枝的形象,让你不好辨识。现在我就让你好好看个够。」好兄弟二十年重逢,使黎疾兴奋不已,他像个小孩在大人面前逗乐一般,旋转着身子。我确认了他就是黎疾之后,也喜从天降,在他的肩上勐拍了几下,无限激动地说: 「黎疾呀黎疾,你不只是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的藜蒺,也是粒压不扁、捶不烂的铜豌豆,是个在太上老君八卦炉中烧不死的孙悟空。尚文明明把你的尸体从湖里捞上来,验明正身后才掩埋,现在坟茔还在农场当年一大队前的湖边,去年,我还就便去你的坟前祭扫过。你怎么竟金蝉脱壳,远走高飞,与我们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就奇怪了,我又没有死,又怎么能找到我的尸体?而且居然经过验明正身,确认是我?我承认,当年反右以后,我确实使用了障眼法,给人以假象,让别人认定我疯了。可是我确实没有分身法,怎么我远走数千里后,家乡还冒出一具我的尸首来?」听了我说的话,黎疾感到十分蹊跷,大惑不解地反问。我告诉他,尚文从湖里捞上的尸首已经腐烂,面部的肉已全被鱼吃了,确实无法辨认,但这具尸首穿的衣服确实是他黎疾的,因此大家一致确定他就是黎疾。黎疾这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于是他就说起来当年不为人知的自己的故事—— 当年,为了能保住彭芳,黎疾决计与她离婚,可彭芳怎么也不答应。后来经竹海做工作,说现在无可奈何地「破镜」离婚,为的就是将来雨过天晴,还有「重圆」的復婚。如果不这样,在泰山般的重压下,圆镜不只会破,而且会被压成齑粉,将来再也无法「重圆」。彭芳认识了这是不得已採取的挽救她的措施,这才答应了。可是彭芳还是把黎疾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又是频频写信,又是不顾山高路险来探望,藕虽断而丝却紧紧连。就在这当口上,黎疾遇上了一个真疯子,黎疾心里的灵光一闪,觉得只有自己疯了,才能斩断他与彭芳的孽缘。于是他就变成了比真疯子还疯的假疯子。这一「疯」,倒让黎疾交了好运。既然是「疯子」,从此也就没有人再强迫他参加农场的劳动,严厉监视他的如剑戟的冷冰冰的目光,也就离开了他,使他一时得到了解脱。可是假象只能骗别人,却矇骗不了知根知底的床头人,彭芳痴情还一如既往,黎疾的遭遇越惨,她就越痛惜他。暑假里,她又慎重其事地带着儿子来农场,要黎疾为儿子取名字。并且她从黎疾的眼神与动作中,一眼就窥视到了黎疾隐藏于心底的秘密,黎疾没有疯。这时黎疾觉得自己真的走投无路了,这才飞蛾扑火,下定决心闯关香港。
第654页 第六章夜茶品梦 26怪客逐主,陌生港商原是好兄弟;荒坟白骨,惨死黎疾变为活栗奇3 黎疾说的这个真疯子原是屈原、王昭君故里——秭归的人。初遇到时他还不甚疯,他告诉黎疾,他姓屈,但他不能肯定自己是三闾大夫后裔。他有个最要好的同学,也是秭归人,姓王,完全可以肯定他不是王昭君的后人,因为王昭君远嫁匈奴,她的后人都远在蒙古或者内蒙古,应该都是蒙古族。不过这个是汉族的姓王的同学,却一口咬定自己是正宗的王昭君的嫡传后裔,并且以此为荣。他们在秭归县简易师范学校同班四年,后来又被分配到同一所中心小学教书,耳鬓厮磨、打打闹闹的时间远远超过梁祝同窗三载,感情好得不得了。要是像梁祝那样,一男一女,他们早结成了伉俪。他们读书时打打闹闹惯了,工作时当然也还故我依旧。读初师时,姓王的还流着绿鼻涕,姓屈的就叫他做「绿鼻王」;姓屈的不修边幅,洗脸随便抹一把,常常眼屎都没洗去,姓王的就称他「小丑猪(屈)」。开会前,饭桌上,「绿鼻王」、「小丑猪」激烈的对阵,常常诱发老师们的爆炸似的开心笑。他们乐此不疲,认为这是交流最亲密的感情的最理想的通道,也是最能展示个人最优秀的辩才的窗口。可是,事物总会发展变化,暖春决不可能常驻。他们在工作岗位上笑闹了两年之后,「绿鼻王」不笑不闹了。因为他除了笑闹的一面外,还有招领导喜欢的另一面,给领导拜年送节,生日给领导祝寿;他一次也不漏。日子长了,领导便觉得他的长处更长,相形之下,「小丑猪」的短处也就显得更短了。工作的第三个年头,「绿鼻王」顺顺噹噹当上了中心小学的校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绿鼻王」既然长期接近领导,耳濡目染,自然就有了领导的派头,何况此时他也当上了领导。从此他脸上无笑影,一本正经卖牛肉,当然不会再「小丑猪」前「小丑猪」后地闹翻天。可「小丑猪」却不知气候大变了,三伏天还一如既往穿件老棉袄,「绿鼻王」长、「绿鼻王」短地高声唿。同事劝他以后不要放浪改称唿,他总觉得自己得天独厚,与他是老同学,不就是唿几声绰号,他不会像陈胜那样翻脸不认唿「伙计」的同伴,刻意来整他。这样,越是「绿鼻王」不愉快,「小丑猪」就越叫得响,闹得凶,他的心里也就越快活。「绿鼻王」觉得这刺耳的唿叫,损伤了他的面子,损害了领导的威严,渐次由红脸粗脖子,衍变到反目成仇,渐渐由厌至恼,由恼生恨。「绿鼻王」决心要给老同学一点颜色看,好让老同学认识自己与他的斤两不是一般重。可「小丑屈」冥顽不灵,还不知如今自己的老同学已成了大象,而自己仍然是只小老鼠,根本不能同放在一架天平上。他这么不识时务,当然不是俊杰,只能做狗熊,或者比狗熊更卑陋的猪狗。老同学以领导身份,对他进行严肃的批判,他还以为是跟他闹着玩,他笑笑闹闹仍一如既往。又过了两年,到了谁也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迷雾重重的一九五七年的春夏,他的老同学深埋在心底的復仇泄恨的种子迅速萌发了,他将「小丑猪」过去无意间笑闹,提到阶级斗争的新高度,说他反党。这下「小丑猪」这枚脆弱的小鸡蛋扎扎实实碰到了坚岩峭壁上,他被划成人皆不齿的右派,再也抬不起头。可「小丑猪」性子爆,他怎么能容忍一个他越来越看不顺眼的流绿鼻涕的傢伙百般凌辱他,于是在回到学校工作后,一次又因口角,趁「绿鼻王」没有注意,狠狠揍了他几下。这事在以前也发生过,他们对骂几句,同事们劝说一阵,也就重归于好。可现在不同了,这是右派对左派、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你死我活的斗争,谁也不敢再当和事佬。九次折臂成良医,无数次挫折的教训,「小丑屈」终于也识时务了,为了逃脱大会臭骂,小会武斗,他就拔腿逃。大道走,怕人逮住,只好像只耗子,循着山边熘;大中城市有派出所管户口,他便逃到无派出所的圩场小河口。这小河口是昆阳县与外县接壤处,那个县管得松,昆阳县又不管,他就在这夹缝中暂且得到了一个安身所。只是安身只能免受意想不到的打击,要活命,腹内还得塞点东西。有主的东西他不敢要,别人不要的他才敢取,于是抓食癞蛤蟆、蚂蚱就成了他日常必修的功课。但是,这些东西不常有,冬春大部分时间就只能到饮食店去讨、去偷、去抢,人家吃过面条后,他就讨汤喝,有时见到阔气一点的公子小姐,他就在食物中抓一把,或者吐口痰,弄脏了的食物,阔气的人不吃,他就狼吞兼虎咽。拳头、棍子雨点般打上头顶,他还是照样吃。心中饱受的冤屈、腹内难忍的飢饿、无穷尽的咒骂、雨点般的拳头、棍棒,反覆折磨他,他真的疯了,甚至别人要他吃屎他也吃。不过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倒过来,有一弊也定有一利。平常人抢食别人东西难免不挨揍,可对于一个疯子,一般人不是躲避,往往就放他一马。黎疾与他都是右派,他们心里有共同的一点灵犀,于是他们成了好伙伴。此后黎疾也装疯,而且青出于蓝远胜于蓝,农场上下,小河口街头,没有一个不知道黎疾是个比那个疯子还疯的「疯子」。可是,不是真金还是怕火烧,自彭芳带着儿子来农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西洋景。黎疾觉得在此地以后再无法疯下去,只能高飞远走去他乡。
第655页 走到哪里去呢?在这以前,别人毫不经意地说起的一件事,倒使黎疾很受启发。这件事是这样的。昆阳县有个在国务院工作的留苏专家,现已被押解回乡。据说他当年是留苏学生中的佼佼者,留学期间被他的同学,一个的俄罗斯姑娘看中了,不久他们结成了伉俪。毕业后,俄罗斯姑娘要他留苏联,他要俄罗斯姑娘来中国,因为他们都热爱自己的祖国。唇枪舌战,僵持不让,最终只好各自留在自己的国家。每年他们只能利用假日,牛郎织女七夕会鹊桥。可是连这点也好景不长,一九五九年中苏关系破裂后,鹊桥坍塌了,更多的时间,牛郎、织女便只能隔着天河苦苦望。这位不识时务而又书生气十足的专家,没有吴起杀妻勇气,始终眷恋着妻子,他又忍受不了长期的寂寞,就向领导提出定居俄罗斯与妻子团聚的申请。申请未批准,流言蜚语毕至,什么苏修特务、卖国贼、民族败类之类的帽子,已戴上了好几顶。无奈之下,他就决定冲破封锁,逃往俄罗斯。北方边境,双方各陈兵百万,即使插翅也飞不过去,于是他就企图绕道走香港。他以为自己还是国务院的官员,藉口去香港出差,妄图闯关过。他哪里知道,自他提出申请的那一天起,他的名字已存入了海关的另册,这下他这只飞蛾就撞上了蜘蛛网。不过他还没有明目张胆地说要逃苏联,领导还认为他是个人才,也许有一天还要用,就不判,不杀,实行「管」,于是他就被押解回曾生他、养他的故乡,交给了生产队。这位书生专家闯关未成,倒给黎疾点燃了思想的火花。他找来了广东的地图仔细想,广东那么长的海岸线对着香港,没有铁丝网,他用比例尺量过精确地度量了海域,偷渡只需泅水那么几千米,为什么硬要去闯关?只要去了香港,鸟飞出牢笼天地宽,他决心拼着条不值钱的命去闯一闯,闯过去了,就获得了自由,闯不过去,被抓回来,判个十年八年,还有个服刑期,也不会如现在画地为牢、遥遥无期,窝窝囊囊地等饿死。此后他就积极往为偷渡做准备,尚文给他领的十五元钱的生活费,除了寄八元给彭芳,剩下的一分也不用。 彭芳暑假来农场后,他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停留。他原本想拉着「小丑猪」一道去,可后来觉得他疯疯癫癫、又是只旱鸭子,拖着这个包袱定会坏大事。何况「小丑猪」现在神经错乱,他不能拿主意,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胆子他担当不起。于是就把他衣物全留给「小丑猪」,衷心祝愿老天保佑他交好运气。之后,自己只带了件棉袄,夤夜匆匆忙忙上了南下的火车。黎疾觉得,大概是「小丑猪」穿上了他的衣服,到湖边抓癞蛤蟆,他飢肠轱辘无力气,不慎失足落水了。尚文捞上的尸体一定是「小丑猪」。暑热天尸首易腐烂,不用几天面目全非难辨识,因此人们才只认衣冠不认人,错认「小丑猪」作黎疾。黎疾说他原想自己成功后,再给他递个信,如果他神智清醒,让他也走自己的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说到后来,他勐力捶着自己胸脯,唿天抢地说: 「天哪,我怎么竟丧尽天良,抛下患难朋友,我真的不如猪狗呀。」 世界上竟有这般巧合的事,这事一错二十年,直到今天,黎疾回乡,我才破解了这个谜。一朝我也就还清了曾欠下彭芳的两笔还不清的帐。 第六章夜茶品梦 27报国无门,偷渡愧对文文山;神话棉袄,巧送迁客过大海1 「嘻,这倒是奇事一桩,怪事一件,大家亲眼目睹埋进了坟墓的人,竟然钻出来了还活着!这真是老天给说书人特意编撰的惊世骇俗的离奇的故事。黎疾金蝉脱壳的事虽然说清楚了,不过更让人大惑不解的,他去炎热的南方,别的东西都不拿,居然带去一件破棉袄!你说黎疾不疯装疯,我看,我看他倒真的有点疯。」竹海听后,对后事的发展还不甚了了,唏嘘之余,又皱着眉头,倒吸口气,十分惊奇地问。 「不是他有些疯,而是我们有点傻。」尤瑜故作高深莫测地说,「我们的『鼠目』只有『寸光』,瞧不透深邃天空里满布的疑云;而他却视通万里,即使是星月上纤尘的变化,他也洞若观火。他早就料到了往后将会发生的人们预想不到的事,未雨绸缪,早做准备。他的那件破棉袄,就是西方童话中的飞毡,孙悟空的筋斗云,确实帮助他飞过了去香港的海域。你说神不神?以前你我总以为自己高明,其实我们的大腿还不如黎疾的脚指头粗。竹海,你若想破解其中的奥秘,你就静下心来耐心听下去。」接下去,尤瑜又说了黎疾偷渡发迹的玄之又玄的际遇来—— 就在彭芳到农场后的第五天,黎疾等到八月份的生活费到手后,就把那堆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衣物都拿到小河口,留给了「小丑猪」,他就走上去省城的路。第六天,他在省城买了衣裤鞋袜,甩掉了身上的那件臭汗衫,第七天,他拎了装着破棉袄的旅行袋,跳上了火车。第八天,他走进了走出深圳火车站,混进黑压压的人群里。他不用发问,就听到人们纷纷讨去香港的路。 人群中有个四十上下的人说,「刘伯温预测后五百年的世事,曾说过这样的话:『过了千八日,安乐永无忧。』千八日吧,不就是香港的「香」字,也就是说,我们只要去了香港,就生活无忧了。这年头,没吃没穿活受罪,前次我偷渡未成,被拦截送回去,批判斗争,我受够了气。这次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冲过去!」「你以为那么容易冲过去!这里与香港虽然只有一水之隔,可是海关严厉稽查,边防军队设防严密,就是插翅也难飞过去。」有个妇女接过话茬忿忿地说,「前一向,沙头角桥头逃港人员连续两个晚上手拉手、肩并肩地沖向海关,他们每人都拿着一条四尺多长的木棒。他们的总指挥说:『在冲到边界时,不论谁阻挠我们,我们就用棍与他们搏斗继续冲过去,就是开枪也不要后退掉队。』他们强迫民警开关,还提出不让过香港,就要给饭吃。可是立即来了一大帮荷枪实弹的民兵与驻军部队,配合着海关边防部队,如铜墙铁壁堵在前面,难道你的木棒还能与刺刀拼?以后,大部分人被强行遣送回原籍,批判斗争当然免不了,为首的几个,被打得头破血流,又五花大绑,被抓去问罪,还不知要蹲多少年大狱。现在,我们那里的人靠吃草根树皮度日,还不让人找条活路,哪里还有天良啊!」
第656页 「大姐,天无绝人之路,你也不必那么泄气。俗话说,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还有北方。除了罗湖口岸沙头角,还有那么长的海岸线,我不信他们民兵、军队,能像秦始皇筑万里长城那样,在海边筑一道人墙。听说西头的蛇口,一眼可以清楚地望到香港,泅水过去不过七八里。海岸上没有铁丝网,守卫的人怎么拦得住?身强体壮、水性好的人,夜间从这里偷渡,十有八九能过去。就是淹死了,痛苦只有那么几分钟,也比如千刀万剐的饿死强。只要我们不怕死,一定能泅水冲到香港去!会泅水的跟我来!」一个青年十分激动地说。 「你说得不错,水性好的人泅水七八上十里,本来不算回事。可是西去的路上也有人堵截。你没有关夫子过五关斩六将的本事,你能过得去吗?」一个也还健壮的五十上下的人十分忧虑地说。 「那也有办法。那里不是有个妈祖庙?解放后,破除迷信,谁也不敢去祭妈祖。可如今没有粟米给飢饿的人塞肚肠,政府怕激起民变,发生动乱,这信迷信的事政府也就不管了。现在去给妈祖磕头的人很多,我们也不如买些香烛,他们就会认为我们也是去祭妈祖,不会阻拦。到了那边,我们给妈祖磕过头后,泅水偷渡,谁还能管得了?听说妈祖很灵验,有妈祖的保佑,我们就一定能泅水到香港。」 黎疾听了这些话,心中有了底,他也买了香烛向西行。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了。公路上,外流群众成群结队,扶老携幼,如「大军南下」,奔向边境线。据说有的甚至把自家的房子也卖了,举家孤注一掷奔香港。黎疾走出火车站,也加入了这南下的大军。太阳火辣辣地烧烤着大地,许多田里开了寸多宽的坼,庄稼枯藁了,简直只有划根火柴,空气也会燃烧呢。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脏兮兮的斑驳陆离的衣服,浑身冒着臊臭,几天没有吃食、没有洗澡的一队队流民的队伍,简直汇成了一条条臭气熏天的污水沟。不时有人晕倒路旁,他的亲人唿天抢地,可大家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臭水沟似的流民队伍继续汹涌向前流。 这几年,一相情愿的大跃进,衍变成经济大倒退,地里产量锐减,有的甚至绝收,饥荒遍地,哀鸿遍野。上级说是因为天灾,实则由于人祸,许多地方,村民大量出逃香港。不少边防村庄成了「女儿国」、「老幼院」。当时,宝安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宝安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屋九空逃香港,家里只剩老和小。」正是这种情况的真是写照。 突然,前面传来了激烈的哭骂声、吵闹声,原来是个饿急了的汉子,抢食了一位母亲给儿子吃的一个鸡蛋,当他们母子去夺时,汉子已带壳将鸡蛋吞进了肚里,任凭你怎么打,他都不走,只捶着自己的胸脯直流泪。像这种发现食物就抢的事,随处可见到。逃港人员还结队强行拦车,让几个人卧在公路上,只等汽车停下来,他们就一哄而上,司机不答应,他们就豁拳出击。在边远的公路沿线,有的村庄、商店由于害怕外流分子捣乱,天未黑就关门睡觉,闭门不做生意,有的甚至不敢单独到田间生产。公路沿线不时有民兵、边防部队拦截,凡是年轻力壮的,他们就怀疑是偷渡人人员,强行带走。 黎疾虽然也买了香烛,虽然身体不够强壮,可他还是青年呀,同时他不通粤语,又乡音太重。要是遇上拦截流民的人员,他肯定会跑不掉。据说农民被遣送回乡,也要关两年,而他的身份不同于常人,一旦被人发现,那就是灭顶之灾。他想无论如何,他不能盲目跟随流民队伍走。何况他一天未进粒米,已饿得走路摇晃眼昏黑,他的提包里虽然还有点饼干,可面对似饿狼的饥民,他怎么敢拿出来吃?于是,他藉口方便,走进了路边的山林里。此后,他就躲躲藏藏,眼瞧着马路,脚循着山边走。飢饿时,吃几块饼干;渴极时,下到山边的塘沟里,捧几捧水喝。晚上,看不清林间小道,便在树林里睡,嗡嗡如雷的蚊虫,似千军万马勐攻过来,他只得身穿棉袄,双手捂住面孔,任凭大汗勐流。经过两天两夜,黎疾顺着山边,走到了大南山东麓。他平日不信迷信,可现在他真希望如众人所说的,妈祖灵验。他又翻过南山,加入潮涌般的祭祀妈祖队伍里,如鸡啄米似的虔诚地给妈祖磕头。暮霭笼罩山头的时候,他凭藉林莽的掩护,来到了南山半岛的最尖端。 他登上了鹰嘴山,就见到了明代开始始修建的左炮台。赤湾原有左右两炮台,分东、西两侧钳制着赤湾港。左炮台建在临海山樑扼三面之险的蛇口半岛顶端,一门十多米的古铁炮,炮口对外,雄视着大海。炮台左前方不远处,有个树木葱郁的小岛,这是内伶仃岛,过此珠江口外,有一喇叭形河口湾,这就是伶仃洋。是大型船只进出珠江口的主要航道,因内外两个孤零独立的伶仃岛而得名。伶仃洋西边海中有外伶仃岛,与内伶仃岛构成珠江的门户。中国歷代的英雄人物,为保卫祖国,拓展对外交流通道,曾在这里演绎过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波澜壮阔的史诗啊! 南宋末年,爱国将领文天祥在抗元斗争中兵败被俘,被押解到珠江口外的伶仃洋,元将张弘范逼文天祥写信招降张世杰,文天祥拒写招降书,写了义正词严的七言律诗《过伶仃洋》,据说现在,外伶仃岛上,一块巨大、黝黑的岩石上面,还庄严地镌刻着这首诗:
第657页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嘆伶仃。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明代明代郑和七下西洋,这里曾是中国古代丝绸之路的重要的一站。一次,他在附近海上遇险,曾得到妈祖的庇佑,后来他还重修了妈祖庙。在明代,这里也曾是抗击倭寇的重要战场。清季,鸦片战争期间,林则徐布防珠江口,在伶仃洋上击败英军,其中赤湾炮台就立下汗马功劳。向南望,越过差不多只与长江黄河等宽的深圳湾,遥遥望见的,就是他目前破釜沉舟、拼死拼活要去的香港。 第六章夜茶品梦 27报国无门,偷渡愧对文文山;神话棉袄,巧送迁客过大海2 目睹这一幅幅歷代英雄豪杰与祖国雄伟江山浑然一体的雄伟壮丽的画卷,黎疾的心里涌起了翻江倒海的波澜。早年,他不也曾许下了一腔热血报效祖国的宏愿,不也曾脚踏实地为人民努力工作。可谁又能料到,祖国金瓯一统,山河并未破碎,可自己的一片忠心,竟被人视为驴肝肺,几经别有用心的人的恣意诋毁、恶意打击,他动辄获罪。他的似「雨打萍」的「浮沉」「身世」,如「惶恐滩头」的激流一般的「惶恐」心情,与文天祥当年身处逆境的境况又何其相似。可是,文天祥丹心一片,拼一死坚持民族气节,报国有路,名垂青史。而他却天外飞来横祸,深陷缧紲,报国无门,无处将一颗丹心献给人民。自己除了时时悲嘆孤苦零丁,还能有什么作为?自己在歷史的巨鼎的面前,在英雄高峰的脚下,连侏儒都不是,只不过是一只卑微的蝼蚁。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可悲,不禁悽然泪下。他想如果这次能冲决罗网,他仍要一如既往,以不同的方式,竭诚地报答祖国母亲,因为不管怎么样,儿子毕竟是儿子,无论如何,都不应以母亲的暴虐恣睢而记恨。 几天来太阳抖尽了余威,强光逐渐暗淡下来;傍晚骤转北风,黑云漫上天顶。黎疾真庆幸自己交了好运,在千钧一髮的偷渡关键时刻,竟有乌云掩护,暗示着渡海将会顺畅得多。他偷偷地熘出树林,在左炮台左侧的一片滩涂的沟壑里蜷伏着,等待夜幕的降临。前方一百多米的滩涂的边缘,十米八米,就有一个武装民警堵截,有的还牵着狼狗。前方,内伶仃岛上驻军的巡逻艇已在海上游弋,高悬的白炽灯照得海面通明。对面香港海域,一些渔船并不打渔,而在海上来回穿梭,船头站着的人,在歇斯底里地叫嚷港澳的工资高,生活好。他们手还拿着药材,抖动着旧布,极富诱惑力大声高唿:「谁想去香港就跟我来!」他们是敌特机关或亟需招工的港商,诱惑大陆居民偷渡。原来死一般寂静的深圳湾,顷刻间几乎变成了硝烟瀰漫的战场。 黎疾此刻忘记了因穿上棉袄而热极的难受,也忘记了蚊蚋似马蜂般的疯狂叮咬,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海面,一颗心似紧绷的琴弦。夜幕渐次笼罩住了每个人的头顶,五米之外,看不清民警晃荡的身影。就在此时,不知谁喊了声「我们沖!」,滩涂中一下子竟冒出那么多人,箭一般向海上冲去,简直像古战场上勇往直前决死的勇士。拦截的民警慌忙向天鸣枪示警,「站住」的嚣叫声似虎啸狼嗥。可是死都不怕的饥民,并没有放慢脚步。一个民警一双手只能扭住一个,其余的九个就像久困岸上的鸭子,嗵嗵,纷纷沖入水中,向黑魆魆的深不可测的海里涌去。内伶仃岛驶出的巡逻艇上的灯笼高悬,武装的军人高声喊话,「谁敢泅至边界线,枪口就对准谁!」然后鸣枪示警。巡逻艇不敢越过海中边界线一步,因为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中英的争端。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偷渡人员却视有若无,因为过了这条线,军警就不敢越境追捕。愤怒的击水声,竟然淹没了枪声。 黎疾在听到沖的唿声后,也立即向海上冲去。但这些年残酷的现实、自己的痛苦经歷,深刻地教训了他,他不能再做出头鸟,先遭枪打。因此他冲到海面后就慢慢游,他的棉袄鼓着个气包,隆起在水面,好似充气的气球。沖在前面的被迅速追来的巡逻艇上打下来的木棒,打得鬼哭狼嚎,而误认黎疾是一具浮尸。当黎疾靠近边界线浮标的时候,就以极快的速度沖入香港一侧水域。此刻狂风勐刮,雷声大作,闪电似长剑划破长空,大雨倾盆而下,北艇南船,都被打得七零八落,北艇打够了能打到的人,抓光了他们认为能抓到的人,鸣笛胜利返航了,岸上堵截的军警也牵着警犬,回到了临时搭建的警务棚。南船也捕到几条「鱼」——泅渡的饥民,偃旗息鼓回去了。剩下的,就是在狂风暴雨、汹涌的波涛里挣扎漂浮的垂死偷渡者。又一次闪电的强光照彻海面的一瞬,黎疾就发现浮游的人已少了许多,剩下的也大多奄奄一息。 又是一个如山的浪头打来,他被压入水中,幸亏那似气球的棉袄,又将他抬出水面。经过这么几番折腾,他已精疲力竭,手臂与双腿似乎脱离了他的身躯,根本不听从他的指挥,他的身子只能在海上随风逐浪。唯有脑子却异乎寻常地清晰,他没想到自己过去能在昆江里来回横渡三四趟而不出粗气,如今四公里的水路,折腾了半夜,他才游过大半,剩下的一小半,竟然成了他不可逾越的太平洋!当年刘备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一马跃过他过去不可能逾越的檀溪,得以保全性命,他真没想到,自己竟不如一匹马!他,他的死期真的到了。念及此,古人今人的忧患同时汇集到心头,汹涌的泪水搅和着滂沱大雨一起倾注。他真羡慕文天祥这个时代的幸运儿,他能有机会英勇慷慨就义,有幸能吟诵出《过伶仃洋》那样的流传千古的光辉诗篇,「留取」「丹心」,光照「汗青」。其实,在「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广大人群中,想「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大有人在,可是,阴错阳差,又有几人能真正实现「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宏愿呢?他想,在当今的人世,他,人皆不齿,活得如此窝囊。不过,他若到了那个世界,如果能有幸遇上文天祥,文天祥一定不会苛责他,而会寄予无限同情,因为在他短暂的一生里,他无时无刻不想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他人,献给伟大人民,献给伟大的祖国,当着文天祥的面,他也会觉得问心无愧。又一个浪头打来,黎疾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到了。
第658页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到了哪里,也不知是人世而是阴司,黎疾察觉身旁有人闹闹嚷嚷: 「真作孽啊,又死了这么多。你们到海边看看,说不定死尸堆里还有奄奄一息的人!」 听到声音,黎疾睁眼一看,风停了,雨住了,自己被两个死人压着,一个被打破头的血水还在向自己身上流。回视茫茫的海域,还飘荡着不少的浮尸。这时,两个工人模样的人弯下腰,用指头在黎疾的鼻孔前探了探,惊叫起来: 「老闆,这里还有个活的呢!」 「还有一口气,就把他抬过来。能不能救活,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黎疾转过脸,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十分考究的长者,在指挥工人将船上的货物,搬运到车上。两个弯腰探黎疾鼻孔的把他从死人下面拖出来,又一次惊叫起来: 「哟!这个人真怪,大热天泅水偷渡,竟然还穿件棉袄,真是个怪人!」听说怪,老闆走过来了,他中等身材,月季花图案的衬衣,纳入条形布做成的背带裤中;头髮花白且头顶秃了,炯炯的目光里透出善良与睿智。他看了看若有所思地说: 「噢,那么觉得他怪,那是少见多怪哟。这个人很聪明,未雨绸缪,大热天渡海,事先准备了有浮力、能托起身体的棉袄,这棉袄简直是西方童话中的飞毡,东方神话里的哪咤太子的风火轮。昨晚,风狂雨暴,要是没有这件棉袄托着,他,他早就见东海龙王去了。不过,眼下他的生命还如游丝,你们可千万要好好照顾他。」 他说过之后,转身走向装满货物的汽车,随即黎疾就被抬过去,搁在货物上。黎疾死里获救,真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可是这时他的生命真的比游丝还脆弱,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根本说不出来话来,他眼里不住地流淌着泪水,算是对老闆的千恩万谢。 回到老闆的工厂里后,黎疾被安排在一间洁净的房间里,给他换了衣服,端来了吃的。在当时,大陆最好的药物就是米饭与肉食,它比人参的功效还神奇,濒死的人只要吞下了它,就会挣脱死亡线,健壮得如牯牛。黎疾狼吞虎咽过后,多年来未曾聚会的白花花的大米饭和油汪汪的红烧肉,齐刷刷地汇集到他的胃里,他贴住背嵴骨的肚皮,顷刻给塞得鼓鼓的。正如武松喝足了透瓶香,就有了胆量,也有了使不完的劲,就是要他上景阳冈去打吊睛白额虎,他也不会皱眉头。当汽车再一次去运货的时候,他立即跳上车去做搬运工。工人们用钦佩的眼光瞧着他,无限羡慕地说: 「我们的老闆有眼力,有谋略,有魄力,也很富有同情心,他招的工人大多是从死人堆里拣出来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救了你的命,你怎么会不豁出命来为他做工呢?以前我们碰上了,我们都认为他是我们再生的爹娘。今天你又交了好运,他又救了你,你知恩图报,立刻为他拼命。我们的老闆的目光真远大。」 此后,黎疾就随工人到各处搬运货物,唯恐有一丝懈怠,对不住老闆,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第六章夜茶品梦 28栗老闆慧眼识英才,娜妹子另眼挑郎君1 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老闆确实是个品德高尚而又目光远大的人。大概在黎疾工作了两个月以后,一天晚上,老闆来找黎疾拉话。他说黎疾是个内地人,有头脑,有文化,是特殊的人才,要特殊对待。问黎疾对工作有什么要求。这些年来,黎疾吃够了有文化的苦,受够了有头脑的罪,就极力说自己没喝过墨水,只能做蛮工。老闆神秘地摸了一下秃头,坐下来,又狡黠地拍了拍黎疾的肩膀,嘿嘿地笑起来: 「嘿嘿,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能哄骗傻瓜,又怎么能蒙蔽我?老弟啊,就单凭你大热天,从内地带件棉袄偷渡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你遇事能深谋远虑,这不是一个没有文化、只能做蛮工的平常人所能做到的。我没有养过猪,但我吃过肉,见过猪跑;我没有多少文化,但有文化的人我见得多,不管你怎么变戏法,也逃不过我这双火眼金睛呀。我知道,这些年,大陆疯狂地毁灭文化,打击头脑,弄得文化人成了惊弓之鸟装哑巴,谁也不敢说自己有文化,个个都没头没脑,成了截烧焦的木桩子。可是,这里不是大陆是香港,越有文化越吃香。老弟,你原来是不是当过教师?是不是也会英语?我们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要是我早碰上你,工厂就不是现在这样子。我叫栗希,早年也是偷渡过来的,先给老闆打工,然后自己当老闆。只是我肚里的墨水不多,与西欧北美许多生意做不成。如果你愿意帮我,把生意做大了,你也就是这里的老闆。你看怎么样?」 黎疾对他说,他这条命都是老闆给的。只要有口饭吃,就是干牛马活不发工资他也心甘。黎疾还告诉老闆,他叫黎疾,在内地原来教中学,英语也学了一点,只是不精通。老闆有什么吩咐,他一定竭尽全力做好。 「你叫栗奇,我叫栗希,我希你奇,我们真的是难得的患难兄弟!今后,你就当我们厂的业务经理,外加一项特殊任务,辅导我那个宝贝女儿学习,保证她考上所好大学。目前我给你定的工资比厂里工人最高的工资高一级,干得好,立即给你再翻番。」老闆听说我是教师、通英语,高兴得不得了。他站起来拍着手高声说。 黎疾还想分辨说他没有那样高超的本事,老闆却不容分辩,十分斩切地说:
第659页 「别叫什么黎疾黎疾好不好!我原来也不姓栗,而是姓李。三十年代偷渡到香港的时候,姓栗的老闆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很喜欢我,他对我说,『我们两个的姓同音,是缘分,我们不如把姓改为一个字,你不愿姓栗,我就改姓李。这样我们才像亲兄弟。』话说到这份上,我就改姓栗,李希就成了栗希。要是你不愿我强人所难,不想改,那么,我就叫黎希,你看怎么样?至于本事还不高超,那就好好学。朱元璋一个叫花子,无师自通,学会了打仗、治国安邦,你是中学教师,起点总比叫花子高,你决不会如我失望的。」 他的这份亲昵的情分、犟牛似的执着,深深打动了黎疾。黎疾想,昨日的黎疾死了,今日栗奇新生了,应该有番新气象、新作为,改个新名字不更好?此后黎疾就人前人后称自己做栗奇。但是,他觉得老闆的年龄比他大一截,唿他做哥不妥当。他便委婉地对老闆说: 「老闆,士为知己者死,您效秦穆公将五张羊皮换来的奴隶提为上大夫,把我这个从死人堆里拣出来的提拔做经理,您说我怎么还能不捨生忘死售知己?只是我爸爸如果还在人世,他也只能做您的弟弟,我怎么能不知尊卑称你做哥哥,我还是唿您伯伯的好。我两个肩膀抬着一张口,肚子塞饱了,全家都无忧。侄儿给伯伯尽力,还要什么工资干什么?」 「好,好,这样也好。以后,我那年龄与你相仿的宝贝女儿就可以与你称兄道妹,不必扭扭捏捏称你做叔叔。只是这事太委屈你了。」栗希见黎疾这么谦虚、这般真诚,也很受感动,不过,他深有感慨而又不无忧虑地说,「可是你说不要工资怎么行?现在你没有家小,将来总得找个伴!贤侄呀,你事事能深谋远虑,可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竟这般鼠目寸光?」 听到老闆无限关切的话语,黎疾不禁悲从中来,伤心地恸哭起来,这下老闆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也慌了手脚,急忙安慰他说: 「贤弟呀,是不是刚才我说的话戳痛了你的伤疤?你不想与我那女儿称兄妹也罢,说一声不就了事,又何必这般伤心哭。」 「栗伯伯,您会错了我的意。我一个失魂落魄的逃港人员,能有幸唿您作伯伯,称您的令爱为妹妹,那是我的无上的荣耀。我只是因为您提及我的终身大事,我心如刀割,这才痛哭的。」然后黎疾无比悲痛向栗希说了他与彭芳恋爱、结婚、离婚、装疯、最后不得不逃港的故事。最后黎疾抹掉了泪水,痴痴地望着异常惊愕、而又极度同情他的栗希,捶着胸脯,唿喊出了长久被压在自己心底的悲痛的最强音。「栗伯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此生此世,我已把我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都交给了彭芳。我如今脱离了缧紲,可她还拖着儿子,深陷虎口,我还有什么心情谈婚论嫁?要是老闆硬要给我工资,我就将它寄回家中,救他们母子于水火。」说罢,黎疾又嘤嘤地哭起来。 「这个使不得,使不得!」栗老闆听他这么说,心里惶急起来了,「贤侄呀,你这样做,不仅不能救他们母子出水火,反而将他们往火坑里推。过去我也是这么想的,解放后,也曾像过去一样,寄些钱给老父母,心想让老人家生活舒坦些。谁知寄回去的钱被公社扣压了,反诬我父亲是美蒋特务,将他枉死里整。你是右派,在大陆人的眼里,你死了最干净。如果你寄钱回去,不只你妻子的工作会打漂漂,还不知将发生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样,不是更害苦了你妻子?」听栗老闆这么一说,黎疾头脑清醒了。他记起了当年毛主席曾寄钱给一个曾救过他一命的出身地主的同学,钱被乡政府扣留了,只是寄钱的是毛主席,他们不好找茬儿整他,回头再株连寄钱的人,可毛主席的同学并没有少受苦。如果自己寄钱回家,她不只收不到,反而会定她美蒋特务整死她。他觉得眼前自己断绝与彭芳的一切联繫的失踪,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刚才是他急昏了头。他再不能节外生枝,给她制造更大的悲剧。于是他向老闆表白了自己的心迹,他愿意收下这份工资,将它存起来,日后形势允许,再寄给她。 此后,黎疾就负责厂里销售。他由凭藉字典的帮助,能准确地翻译订单,以后他又悬樑刺股、夜以继日刻苦学,最后到能流利地用英语与外商洽谈生意。几年来,他在西欧、北美、东南亚来回穿梭,让销售总额一再翻番,工厂由十台织机发展到拥有一个规模宏大的纺织城。老闆的宝贝女儿栗娜,也在他辅导下,以优异的成绩考上英国的牛津大学,留学四年,获得了硕士学位,如今就要回到香港。 黎疾很庆幸自己来到香港,结识了一个能让他放手施展才华的老闆,他更高兴的是有缘辅导聪颖灵慧的比自己亲妹妹还亲的干妹妹。她到牛津后,几乎每月都要在最优美歌德式尖塔建筑前留个影、写封情意缠绵的信寄给他。喝上洋墨水,一切都洋化,连信的署名也似英文,笔走龙蛇称丽娜。这次返港途中,又每天打个电报给他报告行程。昨天海轮进入了南海水域,明天定能到达香港。她约他去码头接她,他不能耽误,因此这两天他谢绝了宾客、辞去了一些业务,坐在家里专等电报电话。这又是一个「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不眠之夜,他又一次拿出所有的栗娜的在牛津的歌德式尖塔建筑前的留影,逐一欣赏。其中一张照片更让她特别注目,神驰魄往。优美的歌德式尖塔建筑前,一个金色捲髮的女郎,上着短窄袒胸的米黄的紧身衣,半露着肚脐,撒开的淡绿的短裙,真像牵牛花的喇叭,修长的双腿,下穿双路易十四喜爱的高跟鞋,真像只亭亭玉立的天鹅。他下意识地在遐想,真没想到,才喝了几年洋墨水的中国女孩,竟变得比英国王室的公主还地道,更洋气。……
第660页 突然门被推开了,意想不到老闆的宝贝女儿,他梦牵魂绕的好妹妹丽娜,像一只蝴蝶,轻盈地飞到了他的身旁。她一进门就在黎疾面前旋舞了两圈,很有几分挑战性地笑着发问: 「我最最尊敬栗老师,我最最亲爱的栗大哥。几年不见了,你看,你看,我是不是也变了些模样?这模样儿,你喜不喜欢?」 「岂止变了些,简直沧海变桑田,变得江山不可復识了。要不是你还唿我作老师,称我做大哥,我定会错将你当作年轻的伊莉莎白公主。」除了没有歌德式尖塔建筑的背景,她简直就是照片上的那只天鹅。不过,她面目虽然改变了,可童心还依旧,她还是和过去那样,纵情地与他调侃。 「老师,不,你是我爸爸的侄儿,那就是我的哥。栗奇哥,我最最可爱的栗大哥,别离了好几年,我不知你现在的思想是『穿长袍马褂』,还是『着西装』?我看你也在欣赏『伊莉莎白』的靓丽的姿容,你应该已穿上了笔挺的『西装』了。栗奇哥,你说说,我到底是西施还是东施?是『伊莉莎白』,还东方公主?你是不是也想建造一幢『金屋』,将她藏起来?」说完,白天鹅又旋舞了两圈。 第六章夜茶品梦 28栗老闆慧眼识英才,娜妹子另眼挑郎君2 「那还用说,我的妹妹不是西施,那还有谁配称西施?至于现在嘛,你不是东方公主,而像西方的『伊莉莎白』。不管我建造一座怎么辉煌的『金屋』,『伊莉莎白』也不会喜欢,因为只有最优美的歌德式的尖塔建筑,才是『伊莉莎白』的家。」黎疾绕着栗娜周身端详了一圈,十分幽默地说,「丽娜,我还想问你,昨晚你打给我的电报说才过南沙,怎么海轮一下子变成飞机,飞到了香港。让我措手不及,未去接你,真的对不起。」 「哥,这无非是我想给你一个惊喜。现在我告诉你这个秘密,电报里说的行程,比实际行踪往后挪了一天,我到了地中海,可报告的行程才过直布罗陀;我说才过南沙,实际已到了香港。这样才能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我似从天降,出现在你的面前。我还要告诉你,四年里,我每月寄张照片给哥哥。我每月月亏时摄影,估计海运行程,月满时哥恰好收到,哥欣赏之余,应该如满月一般,惊喜万分;可你是否知道妹妹心里,似月亏那般阴暗,苦不堪言啊。每次摄影之后,我都伏枕伤悲,昔人的『泪落枕相浮』用来形容我,固然有些夸张,但『泪落连珠子』却是实况的写真。不过皇天不负苦心人,好人的好心总会有好报,这不,哥又在这三五月明之夜,遍赏妹妹芳容,哥哥,你的『司马昭之心』,不是『昭然若揭』了么?」说完,她格格地纵情一笑,张开双臂,前去拥抱黎疾。黎疾急忙站起来退避,捉住栗娜的双臂,十分惶急而又十分诚恳地说: 「妹妹天生丽质,才冠于世,是无暇之美玉,是哥哥的骄傲,哥哥岂敢有司马昭之心,蝇粪点玉呢?何况,何况……」 「何况什么?哥,不用说了。这里有英国的「麦当劳」的炸鳕鱼、炸薯条以及奶油香肠,还有伦敦的牛肉馅饼。这些都是我特地为你买的,你就好好品尝品尝。让我去一趟洗手间。」 栗娜神秘兮兮地从奢侈名贵的克罗埃提包里,拿出这些有特色的食品,然后扭头狡黠地一笑,提着提包走进了洗手间。黎疾一边吃着炸薯条,一边心荡神移地暗笑,这丫头不知又要弄出个什么新名堂。黎疾才悠悠地品尝了几根炸薯条,栗娜就从洗手间里碎步走出来了,金色的捲髮不翼而飞了,一根砸着红头绳的乌亮的辫子,垂在似海浪的胸前,绿地撒上白菊花的贴身旗袍,取代了露胸短褂喇叭裙,裊娜似弱柳扶风,轻盈如翻飞的燕子。黎疾一时傻了眼,丧了魂,思想乱了阵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 「奇哥哥,你不喜欢『伊莉莎白』,我就还你个『长门阿娇』。我不要什么西方歌德式的尖塔建筑,可古典的藏娇『金屋』,我一定要。奇哥哥,你究竟把这『金屋』建造在哪里?你给我呀,快点给我呀!」好像黎疾借了他一担壮谷,才还她八斗,她撅着嘴,摊开双手,作出一副娇嗔的讨帐模样,忿忿地说。 但就在这顷刻,黎疾脑子里闪过彭芳的那泪汪汪的痛苦的眼神。随即他深深地痛恨自己,彭芳为他,扛起能毁灭她一切的千斤榨,在生不如死的死亡线上挣扎,而自己却好了伤疤忘了痛,忘了患难与共的贴心人,与自己的妹妹艷笑调情,他,简直是人面兽心的畜生,猪狗不如的虫豸!他当即咬住牙关,镇定下来,羞愧难当地说: 「好妹妹,你别再逗我了。你确实比东方的『阿娇』、西方的『伊莉莎白』强十倍,可我既没有西方歌德式的尖塔建筑,也没有东方金碧辉煌的『金屋』,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在我这贫瘠的荒原上都无处安身。我心中只有一所窳陋的茅屋,藏着我那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我镇日魂牵梦绕的彭芳妹妹。栗娜妹妹,我是一个只上过中专的逃港人员,有了妻儿,一把年纪,一条腿还有毛病,不过是只癞蛤蟆,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的薄天飞的天鹅眷恋的。一失足永成千古恨,好妹妹,你可千万别走错了道儿,将身陷入污泥坑!」 「奇哥哥,我们结识已六年,你的头髮根根,我都数清了。这世上才高、貌美、豪富的青年男子多如牛毛,可情笃、纯真的实属凤毛麟角。你被逼万不得已与芳姐离婚后逃港,至今已逾八年,到了香港这样的花花世界,仍坚如磐石心不动,心底里灌满的还是芳姐那瓶醇香的酒。这样奇男子世间能有几个?我跑遍了西欧、东南亚,遍地寻芳,最终才觅到你这天下第一枝。我不是要你忍心将『新桃换旧符』,要你忘记彭芳姐,而想你仿秦时的李冰,在江心修筑一个能分水的鱼嘴,将你那真情的滔滔流水,分一股(即使是极小极小的一股)流入宝瓶口,灌溉我这干涸的情爱的荒原,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刻意追求的不是什么西方歌德式的尖塔建筑,东方金碧辉煌的『金屋』,而是与彭芳姐姐的那所窳陋的茅屋一样的草房。如今我们能真心在一起,我们就一道翘首望芳姐,五年、三载,数月、几天,日后芳姐来了,我一定不与她平分秋色,而将一个完完整整的奇哥哥还给她。奇哥哥,我的心迹,你懂吗?」别看平日栗娜风风火火如辣子,可此刻竟温文尔雅似羔羊,她低声泣诉,处处流露的是真情,句句说的是实话。栗娜流露的真情,也深深打动了黎疾,可,他痴痴地望着窗外的皎皎明月,耿耿地瞧着似带雨的春花,丽娜呀,他真不知如何回答她。
第661页 「贤侄啊,你不便回答,我就代你说几句话。老实说,要是你不是这么深深情繫着髮妻,栗娜也就不会这么钟情于你。这事,我和栗娜已商量了好几年了。原先我也不想,因此让她去牛津留学,牛津距香港万里之遥,我不让她回港,她因远而疏,渐渐地你们就会成为一般的朋友。」原来栗娜与黎疾谈话的时候,她爸爸栗希已站住窗外,听到女儿说到这份上,他觉得如今只能推开天窗说亮话,能成则成,不成则罢。于是,便推门进来为女儿帮腔,「可没有想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她就读牛津,竟然真正变成了十辆汽车併力也拉不断的『牛筋』,一口咬住你不放。她是敬重你与彭芳的生死爱,才产生这种『牛筋』真爱的,她既然敬重彭芳,就绝对不会妨碍你们的真爱。贤侄啊,你不是想面向伶仃洋搭建几间草屋么,这屋我已为贤侄建伶仃洋海南海岸的峭壁上,昼能远眺吴头楚尾,夜可听惊天动地的涛声。只是这屋不是草屋,而是别墅;我也不让你一个人独受凄凉,而想让丽娜妹给你作伴。里面的房间我也安排好了,右面为中式宫殿模样,虚位以待彭芳;左边是歌德式的尖塔建筑,让娜儿居住。你想彭芳,就住进思乡宫殿;你分情与你娜妹,就歇息尖塔建筑。中国古有范例,香港也不是大陆,你同时可以享有娥皇、女英。贤侄,明天让我们一道去看看你的别墅。」 「栗伯伯,爱应该如祖国的河山,完整无缺才是最美丽的。如果分一部分给娜妹,那么无论是对彭芳、还是对娜妹,都是支离破碎,哪里还谈得上美?我,今生今世,只有『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嘆伶仃.』,『凄悽惨惨戚戚』,听伶仃洋的动地惊天的震撼心灵的涛声的命。您满足了我这个要求,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说着黎疾热泪盈眶,即刻离席磕头,栗希也感动得珠泪滚滚,一把将他拉起来,激动地说: 「栗奇呀,我不想做你的父母,我只想你做我的半子。我一把年纪了,就只有娜儿这根苗,她妈死得早,我定要将她种植在我最能放心的土地上。你这么对彭芳重义,我不相信你就对娜妹如此无情。你说爱要尽可能完美,诚然是至理,但是在一个不完美的时代,你你保证爱的完美吗?中国五千年歷史,一统金瓯的朝代很多,但东西分裂、南北割据的时日也不少,而且往往动辄几十年、上百年,魏晋南北朝南北分裂几近三百年。有多少钟情的双飞燕被拆散?何况香港与中国,现在不属于一个国家!两条道上跑车,短期内怎么会有交汇点?从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起,中国闭关锁国,帝国主义于中国周围树起铁幕,到现在十六年了,目前这种状况还有急剧增强的趋势,没有无丝毫减弱的迹象,这种势头也许还要持续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人寿几何,人的软弱的血肉之躯,怎能与铁一般冷硬的时间抗衡。南北朝的庾信,出使北朝,一去就永无归期,真情流露,写下了情动古今的《哀江南赋》,难道你也效法他,到临终再赋一首肝肠寸断的《哭楚尾诗》?如今你『曾经沧海难为水』,似尾生抱柱,紧紧抱住与彭芳的情爱的海市蜃楼,而你娜妹也『除却巫山不是云』,如湍急的江河,滔滔地奔向你的爱清专注的海洋,冀望得到个美好的归属。到头来她才发现你不是什么大海,简直是条污淖的小沟!诚如《国风·河广》所吟咏的,『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原来你真是条臭水沟,用一束芦苇就可以渡过去,连一只小船都容不下!算我与娜儿看走了眼。」 第六章夜茶品梦 28栗老闆慧眼识英才,娜妹子另眼挑郎君3 说时栗老闆声音颤抖,很有几分气愤,栗娜也簌簌堕泪,感动极度伤悲。黎疾更是肝肠寸断,锥心痛哭,他哪里料到这事对自己的恩人的伤害,竟如此之深!他十分悲恸地说: 「栗伯伯,我,我狗彘不如,不配拥有爱情,我对彭芳的伤害如此之深,我怎么还再敢伤害娜妹?请你们原谅我的无情无义。」 「贤侄啊,不是你无情无义,而是你的思维误入了歧途。爱一个人,一切就要为了所爱的人幸福,这是你与彭芳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宗旨。你爱彭芳,过去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能幸福。可是倒过来彭芳也无比爱你,她想的一切,也是要你幸福。那么现在她想的难道就是要你眼泪洗面,让你孤独一生,痛苦一辈子么?我想要是她了解你现在的情况,她会认为你与娜妹的结合,是最明智的选择,你们幸福了,她也一定会感到幸福。丽娜爱你,也是为你能获得幸福。你镇日沉浸愁海,芳儿、娜儿,包括我这老头子在内,也一样会浸在愁海里,谁还能有什么幸福可言。目前你与娜儿结合,谁都会十分欣慰的。至于有朝一日,你你与芳儿破镜重圆,那是我多了一个女儿,娜儿多了个姐姐,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就这样,黎疾与娜妹欢欢乐乐走到一起了。栗希当即宣布栗奇任公司董事长,彭芳任总经理,栗娜任副总经理,自己退休。此后,黎疾、栗娜白天废寝忘餐地在商场拼斗,晚上于伶仃洋畔悠闲听潮。十几年过去,他们利用大陆偷渡来港的廉价劳动力,除了继续壮大纺织城外,又打造了服装城,建起了海运公司,企业跻身世界五百强。西欧、美洲、东南亚,作为前沿阵地,已经巩固了,值逢大陆拨乱反正,实行改革开放,他们又准备将祖国当作后花园来建设。二十年的隔绝,黎疾对家人一无所知,因此到大陆投资的首选,就定在家乡。当然他最急于要弄明白的,是彭芳母子的情况。
第662页 黎疾才到省城,昆阳地区就派车去接,下榻怡情宾馆。女招待轮番迭至,殷勤招待不亚于部长总统。黎疾窃思,原来无产阶级也这般热爱资产阶级!第二天来了一大帮官员,没想到被簇拥而来的谈判对手,竟是他切齿痛恨的姚令闻!去省城接黎疾的官员折腰向黎疾介绍:「这位是我们地区的副专员!」以后,姚令闻昂首前行,众官员躬身紧随。谈判席一方雁阵整齐,另一方要不是没有因送点心、递茶水,还有两张漂亮的面孔晃动,那就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一个。这使黎疾想起了古代早朝金銮殿的阵势:上面傲坐的皇帝只有一人,而下面跪拜山唿的,竟黑压压一大片。谈判开头,什么香港同胞热爱祖国、大陆香港同胞亲如一家的废话谀辞,几车皮也拉不完,最后等待的是他这金元皇帝开金口,投资几百还是几千万。黎疾在港曾与栗娜商量过,这次斥资五千万,投资一两个大项目。可他一看到对手嘴脸,心里就凉了大半截。于是他推脱说,这次主要是考察,把考察的情况向董事会汇报后,再决定实质性的投资。倒是他与姚令闻似乎不经意的谈话,还有些意思。 「栗先生,遇上您,倒使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与你,简直是一张底片复制出来的,比双胞胎还酷似,他叫黎疾。不过,他是右派,很反动,后来疯了,死了,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何况您说的是一口潮汕话,你们两个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怎么?怎么天下竟有这等怪异的事!」黎疾知道,姚令闻怀疑他是黎疾,但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此忐忐忑忑说出了不无忧虑的话。 「天下事无奇不有。姚先生,您是教育家,庞涓与孙膑的故事,您应该了解得比我更清楚。」黎疾见姚令闻有几分心虚,有特意引典捉弄他说,「庞涓刖了孙膑的足,他又怎么会想到孙膑日后还能当将军,将自己剿杀在马陵道?不过细想起来,庞涓还不够狠,要是他一刀砍下孙膑的脑袋,难道孙膑还会像割掉的韭菜,再长出个头来?自古以来,没有无头将军,那他庞涓又怎么会有马陵道的劫难?现代的人精明多了,据说黎疾疯了,他们还不放心,直到知道从水里捞起他的白骨,他们才弹冠相庆。死了的人当然不会復生,我拥有上百亿的资产,又怎么会是个穷鬼,死鬼,会疯、去死?我是栗奇,是长于淮南的橘;决不是黎疾,是长在淮北的枳。」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只是我觉得天下竟有这等巧合的事,太离奇,太离奇了!才好奇地敷衍说说。」姚令闻听了马陵道的故事,更觉得栗奇就是黎疾,他还要像孙膑报刖足之仇那样,泄当年划右派之恨,背嵴不禁顿觉冰凉。 「姚先生,大陆这些年离奇的故事多得很。什么深耕一丈三,亩产翻一翻;什么砸烂铁锅投进土炉子炼铁,最后结个疴不出的大乌龟。我还想说件更离谱的事,以博大家一笑。我在香港,碰到一位临近解放逃命香港的半路出家的商人。他的名字也真古怪,叫辜哙。死有余辜的『辜』,能吞咽一腿生猪肉的樊哙的『哙』。他说他在大陆原有一房妻子,一个情妇,自己是戴笠手下的红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舒坦的日子过得应该说仅次于皇帝。怎奈蒋介石太不争气,洋枪大炮的八百万军队,竟然被小米加步枪的土八路剿灭了。他在大陆最后的一项任务,就是监督昆阳胡光球那支部队,逃往缅甸。可那个该死的胡光球呀,火烧眉毛还不急,为讨女人欢心,他停下来为才二十的九姨太祝大寿,耽搁三天,给解放军来个螺蛳蚌壳一锅端。幸亏他辜哙腿长跑得快,困在网兜里的鱼又漏网了。逃走时,他原来带上了妻子,可妻子过分恋财,上飞机时扛着沉重的箱子,背着榔槺的背包走不动,就差那么一步之遥,飞机飞走了。此后他钱财没了,官也丢了,十几年来,一条光棍在香港打秋风。他原来叫曾志,响噹噹的名字,大家都景仰,落魄香港成了丧家狗,因此他就改名叫辜哙,意思是姑(辜)且快(快)活。幸好他还老谋深算,出走前,将情妇安排妥当了。大革命后,他的情妇与一个**出双入对的事尽人皆知,可还未触及皮肉,这个**就被砍了头。而她贪钱财又与曾志打得火热,名不正,生下个儿子,就冒充是**死鬼的遗腹子。抗日战争胜利后,他见蒋家王朝风雨飘摇,觉得日后工人阶级定会吃香,他就效营三窟的狡兔,为自己多凿一窟,要自己的情妇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这样,他的儿子有烈士的血统,又有无产阶级的背景,给儿子送进了双重的保险箱。黑种子种入红土地,『异种』『夺朱』也『称王』,他的儿子成了根正苗红的烈士子弟。改革开放后,这次他去大陆,果不其然,儿子当上了地区统战部的副部长,他与儿子签下一项意向协议书,投资一千万建酒店,他和当年的情妇结了婚,让当了董事长。儿子又因招商引资有功,提升任地区副专员。这,这,他不是已凿就最坚固而又最温馨的一窟了。辜哙虽在儿子面前夸下海口称富翁,可兜里空空,只好求我担保去贷款。我也是商海里几经风浪的弄潮儿,他把自己在香港的房产、与大陆签定的有效的协议书,全部压在我的保险箱里,我才给他贷了一千万。姚先生,他与你的模样,几乎像一个模子铸出的两枚钱币。你是不是就是他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死鬼的遗腹子?果真如此,那就比黎疾像栗奇更离奇,更古怪!姚先生,你说是不是?」黎疾像说书人娓娓说着他漠不关心的海外奇谈,而骨子里却在可以调侃。而姚令闻铁青的脸。一时泛红,一时露白,两唇嗫嚅,真不知如何回答。
第663页 第六章夜茶品梦 28栗老闆慧眼识英才,娜妹子另眼挑郎君4 「咳!栗先生,尊贵的客人更应该尊重自己。我们应该开诚布公谈生意,不能离开主题烧野火,还是言归正传讨论合约怎么签?」姚令闻的一个部下,见黎疾直戳伤疤,姚令闻十分尴尬,便挺枪出来救驾。 「是我烧野火了吗?请问我这野火的火种来自哪里?姚先生说了个笑话,我也只好说个笑话奉陪,这能有错吗?天下面目相同的人多得很,歷史上优孟扮演孙叔敖,连朝夕共理朝政的楚庄王都辨不出,可见与辜哙面目相似的不一定是姚先生,正像我不是黎疾一个样。」黎疾当仁不让,穷追不捨,以极度嘲弄的口吻说,「我这个笑话还没有说完,不用三分钟,它就有头有尾了。就在辜哙夸海口的时候,我的公司有个内地逃港人员对他说,『辜哙先生,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的那个宝贝儿子没肝没肺、心狠手辣,远远超过了你,你逃香港,不忘带妻儿,连情妇也得到妥善的安置。可他?反右斗争中抖出妻子枕边的话,说她反党,将她打成右派,他提着妻子血淋淋的人头,邀功请赏升了官。据说后来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把她推入河里,连自己种下的苗子,也连根拔。你要他照顾你的妻子(他应该称大娘)与妹妹,她大娘被他定为**,一枪早崩了,他妹妹便成了她死去的母亲受替罪羊,戴高帽子,挂黑牌子,跪禾刷子,挨竹鞭子,便是她日常的必修功课。后来,她受不了,挺不住,便一头扎进昆江河。你说你凿就了温馨的第三窟,我只怕你营造的是个虎狼窝,最后你会在不知不觉的温馨中,把自己不值钱的老命也搭上。』这个内地逃港人员说得辜哙的古怪的苦瓜脸变得更古怪,吶吶连声一颗心似倒悬的罄。姚先生,我说的可是辜哙的儿子,他姓辜。我不会因为你说我是早已死了的黎疾,心里犯嘀咕;你姓姚,也犯不着因为与辜哙面目相同,没来由去吃醋。」 「栗先生说得对,说别人的事,替古人担忧,不过是为了凑个热闹逗个笑,谁会犯嘀咕谁吃醋?」姚令闻从他指桑骂槐的抖出的自己的丑闻中,断定来的所谓港商,就是他过去碰到的又臭又硬的黎疾。今天,他真想不透明明死去的人,怎么又从地底冒了出来,掀起排山倒海的巨浪冲击他。他的嘻笑怒骂的讽刺,似狮虎的锋利的爪牙,撕开了他姚令闻的的画皮,让他兇残的豺狼本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如今黎疾的身份是英国公民,他姚令闻不能也不敢像过去对待右派那样对待他。黎疾能言善辩,如果再辨下去,不知还要揭露出他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他再击鼓进军,定会败得更惨。于是他便将被打掉的牙齿往肚里吞,立即鸣金收兵,干咳了两声,「咳咳,栗先生,我们笑也笑够了,现在是不是该谈我们合作的正经事了。栗先生,你看怎么样?」 俗话说,话不投机一句多。何况他对姚令闻已经说得够多了,讥讽也到家了,实在不想再说下去了。黎疾说,狗屎越挑越臭,陈年烂谷子的事还是不说的好。他这次到内地,主要是考察投资环境,他还要到处走走,才能确定投资方向。于是姚令闻就礼貌性地隆重设宴招待。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倒过来,遇上仇人,喝一杯太多。黎疾不想逢场作戏,推说自己不能饮酒,一杯未饮,随便动了一下筷子,就离席休息。不过姚令闻倒觉得这是好事,因为黎疾不在,他正好让酒肉穿肠,尽显英雄本色。第二天,黎疾便来找我这个老同学、老朋友来话说当年。 黎疾一口气说完了他近二十年离奇的遭遇,悲泣之余不禁唏嘘长嘆: 「当年我一心想做无产阶级,愿为他人、为人民、为祖国、为当时我认定的伟大的党,献出自己的一切,可伟大的党,却把我当作反动资产阶级右派扑杀;逼得走投无路,我偷渡到香港,当了资本家工厂的管理人员,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积累了大量的资本,应该是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可无产阶级却将我当作神灵供奉。尤瑜,谁能想到歷史竟会开这等荒唐的玩笑!倒是你营造的兼有淡淡商贾气、不失浓浓书卷香的春暖轩,让我心旷神怡。」他站起来,远望西斜的红日,近观翻飞的白鹭,俯察昆江水绕过青龙潭,夹住青龙洲溅溅奔流直下,兴致盎然地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无限美好的景色,将人的五脏六腑都涤盪得干干净净。难怪范蠡要辞却公卿泛五湖啊。」 「黎疾,你成就了陶朱公,五湖又伴西施眠,你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我见他逸兴遄飞,也在一旁助兴。 「唉,永伴西施眠,我的西施是谁,你难道还不知道?我问过姚令闻,他说,是死是活,他不知道。请你告诉我,她究竟过得怎么样?」他激情涌动,声泪俱下。 于是我就从彭芳要他为儿子取名,他最后一次见到彭芳以后说起,遍述了以后阶级斗争中她遭遇的非人折磨,文革中,她因右派丈夫被剃半边头,下放劳动了两年,她坚强地挺住了。一九七六年毛主席死后,她还把丈夫的坟茔,迁葬到了家乡。改革开放后,她的勤奋的工作得到了政府的肯定,被评为先进教育工作者。他的儿子是我给取的名字,叫黎明,认我做干爹。明儿因为社会关系,没升上高中,现在自学准备考大学。她离城路虽不远,却有高山阻隔,我们常常一年半载不能见一面。黎疾听到我介绍的情况,嚎啕大哭,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回家。我们谈话早已过午,服务员多次催促开宴,一次又一次推延。现在他竟要立即赶路,强拽硬拉,好不容易才匆忙进餐。他厌喝酒耽搁时间,只准备扒几口饭。我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也算得上知己,总不能一杯也不喝。这样他才勉强喝了两盅。草草进餐后,我找来愣头司机,要他立即开英雄车送贵宾去后山,司机见满桌美味佳肴基本未动箸,定要吃饱之后再开车。我说这里去后山只有七十里,往返不要两个钟头,这桌酒席就全是他的。愣头这才空着肚腹,欢欢喜喜开车上了路。路上他向我透露,他们公司准备投资五千万,要我全权筹划办企业。车到后山县城,他面山忙赶路,我们也驱车回昆阳。
第664页 黎疾去家乡一个星期后,池新荷估计他返程在即日,日夜筹划酒筵招待老朋友。可是突然接到了黎疾彭芳的电话。后山县政府派车送他们去省城。他们带的土特产比较多,中途不想卸车,就不来昆阳。彭芳不愿定居香港,去港后不要多久就回来,明儿随父到香港上大学。 黎疾还说,他决定从他老家修条公路到后山,以后彭芳出出进进就用不着爬山了。我想,现在彭芳应该已经住进了多年虚位以待的中式宫殿,他那似伊莉莎白的妹妹正在殷勤伺候她。竹海呀,原来我总以为我们同学中黎疾的遭遇最惨,谁有料到他竟是我们中的翘楚。谁还能说我欠下的还不清的帐,没有还清呢? 第六章夜茶品梦 29「猪圈」里诵《守真歌》,大彻大悟;秋爽阁聆《黄河怨》,悲泪滂沱1 尤瑜说完黎疾装疯、逃港的离奇遭遇后,望着秋爽阁外淅沥沥的雨,灰濛濛的天,不禁笑了起来: 「竹海呀,你问的是我这只面善心慈的巴儿狗,又是怎样向她摇尾乞怜,赢得了新荷的芳心的?可我的答题到后来扯上了彭芳黎疾,特别是黎疾逃港的故事,更是离题万里了。现在该回过头来把我和新荷的事说完。」竹海面对迷濛的雨雾,听着这新奇故事,唏嘘长嘆之余,就想方设法来替尤瑜打圆场: 「尤瑜,你们把彭芳的事看作是自己的事,看成是你们欠他的帐,他们的问题解决了,你们也就彻底还清了帐。可见说黎疾彭芳,就是说你们自己,不能算离题。正如黄河流到兰州,不向东流折向北,绕个大弯子,再东流,极尽曲折之能事,比那一览无余的直道好得多。 是啊,二十多年来,你虽不似黎疾的遭际痛苦离奇,但越过的山,跨过河,经歷的坎坎坷坷也够动人心魄。不过你比起我和黎疾来,幸运得多。你在歷经千辛万苦,千难万险之后,你总算筑就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爱的宫殿。二十多年来,你徜徉在甜蜜温柔的爱的殿堂里,你那被刺伤的手,你那被刺痛的心,应该早就康復了。尤瑜呀,『风物长宜放眼量』,对此,你应该感到满足,百倍珍惜。事过境迁,又何必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时时处处戚戚于心!」 「竹海啊!你成全了我的梦想,新荷也真心爱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不过,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与新荷的爱情之『巢』倾覆了,我们修修补补的爱情之『巢』又岂能完美?这『巢』中的『卵』,又怎么能无缺陷?她在当时别人羡慕并称之为『宫殿』的书记室里,只住了三天,就回到了经她自己改造过的莲师的「猪圈」。为什么称「猪圈」呢?因为,那几间土坯房曾是莲师的名副其实的猪圈,这里凝聚了新荷太多的悲苦、辛酸,纠结着她太多的解不开的情结,就是总统套房对她也没有吸引力。妇唱夫随,此后我也只好长期生活在『猪圈』里,我那『宫殿』就成了文人津津乐道的燕子楼,终年空锁的是楼中燕。至于其中的委曲,你就听我慢慢道来——」 池中伟是地区的名牌教师,在莲师教书的时候,他住的是莲师的正院的最大、最好的房间,照常人的说法,这是校长也不敢住的「总统套房」。他调升副县长,住进县府后,学校领导说什么伟人、名人的故居,都有纪念意义,应该按原貌保留着。可后来池中伟居然与右派沆瀣一气,又是歷史**,被撤消了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了党籍,又回到学校教书,人已不伟,声名狼藉,怎么还能住进「总统套房」?这时学校就将离教学区很远、爱莲峰下的两间猪舍略加粉刷,让他们全家住进去。说什么池中伟这具殭尸,在这里不管怎样腐烂发臭,也不会毒害学生。嗣后因所谓**罪被判刑七年,送到新辟北滨湖农场劳动改造,急性感染了血吸虫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不到一年,照一般人的说法,就翘了辫子,断了祸根。池新荷将父亲的骨灰盒悄悄领回,偷偷安葬在猪舍后的爱莲峰上的隐蔽处。不敢垒坟,只在旁边栽了棵今后便于识别的青松。以后,池新荷调回了莲师,就在这里与母亲相依为命。 可是,到了文革时期,红卫兵探知新荷父亲掩埋在爱莲峰上的竹林里,他们砍倒了青松,掘出了骨灰盒,抛入昆江中,还说什么用它餵鱼,废物利用。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开展,专政的对象由五类扩大到二十一种,塘里无鱼虾也贵,在阶级斗争这个大舞台上,原来演配角也不够格的新荷的妈妈,瓜熟蒂落,自然而然地唱主角。她妈被剃了半边头,戴上顶金字塔般的高帽子,背着块匾额般沉重的黑牌子,拖着羸弱的身躯,由人解压着游街打铜锣。她妈受不了这种侮辱,背着新荷吃了安眠药,愤然离开了人世。我虽不是佛,大概有些人还把我看作僧,这些人虽然也对新荷也做过小动作,可总算没有进行大手术,新荷除了流水一般地写悔过书外,他们总算还大发慈悲,剃半边头、戴高帽子、背黑牌游街,全免了。他们当然也没有忘记指指点点,戳我的嵴梁骨。青蝇点玉遍体是瑕疵,何况我不是美玉是顽石。不过他们最终没有痛下撒手锏,歷经十年风雨,总算我这片瓦得保全。既然新荷怎么也不愿意离开这里一步,那么,妇唱夫随,我这个不求上进的蠢猪,自然也住进了猪舍。有时,朋友对我调侃说,小学学算术的时候,鸡兔共笼,计算鸡和兔子的脚各多少,确实是道难题,可如今人猪同圈,计算起来就不难,时代真的进步了,真的进步了哟!正由于我愿意与猪为伍,原来让人目为千里马的我,自然掉了价。他们说,县委书记缠着个五类分子的孽种,二十一类的内专对象,好端端的晋升的台阶,被我自己毁了,真是自甘堕落,不可救药。幸亏我还有那层与左林的特殊关系,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总算没有痛下决心,把我拉下来,许多年里,我的职务仍可以在原地踏步。要不然,早被人推下了悬崖,粉身碎骨了。但是,也正由于我缠着个五类分子的孽种,二十一类内专对象,所以,文革中三起三落,被整得趴地不起。好在我以前虽然无特操,可为人指背的事并不多,赤条条、光熘熘,如十八癞子,毛髮稀疏,彻底的革命派怎么也抓不到多少辫子。兼之他们觉得我无从政的野心,不是他们夺权的绊脚石,他们除了将我赶出县委大院,把我的「宫殿」拨给未来的皇帝——如今的造反派的头头住以外,也就没有再节外生枝,找太多的麻烦。
第665页 这样,在文革中那些靠边站,或者被dd的日子里,我就可以长期僵卧在「猪圈」中。生活乏味,精神空虚,就跟随新荷整饬『「猪圈」的周边环境。我们将「猪圈」前的臭水沟的污水撇开,挥锹铲土,肩挑背负,把泥土运送到水沟下的低洼处,凿成了个东西宽十米、南北长六丈的椭圆小池,从莲峰下凿渠引清泉灌注池中;又四处捡石块、觅砖头,效燕子一口口泥垒窝,砌好了池岸;东西岸各植柳五棵,南北岸各种桃十株,池中植莲养鱼;春来,岸上桃花娇欲语,池中红荷映碧柳,水里游鱼吹细浪:真是别有一番风景,另有一种情趣。与苏州园林比,固然它算不上大家闺秀,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看来,小家碧玉,它确实当之无愧! 按理说,我是**的县委书记,是地道的无产阶级,应该具有改造旧世界的气魄与力量。池新荷出身资产阶级家庭,五类分子的孽种,属二十一类内专对象,理所当然她应该被我改造她过来。可现实生活轨迹,却全不是这样。不是我这个无产阶级拉着她的手,向着**的康庄大道奔,倒是她牵着我的鼻子,在资产阶级羊肠险道上走。坚定的无产阶级分子说,革命取得胜利以后,被资产阶级和平演变,如饮美酒,舒舒服服;搞社会主义革命,需破釜沉舟,不认六亲,为痛苦煎熬。我还有父母,兼有妻儿,自分不能破釜沉舟,做到不认六亲,也不想受煎熬,自然就只能与池新荷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可是,越跟着她走,就越觉得她处世做人最正确。她曾赠给我的《守真歌》一诗,如横流的沧海,几乎淹没了我脑海中的马列主义的星星点点的孤岛。她这样写道: 崇奢尚权易,归朴返真难。 明皇竞奢靡,垂老走蜀川。 李斯擅权柄,东市嘆黄犬。 皇冠血染就,功成白骨山。 陶朱辞高位,五湖西施伴。 常拥公孙被,轻舟过险滩。 勤种南山豆,黍稷盈东田。 东篱志高洁,浊酒乐陶然。 第六章夜茶品梦 29「猪圈」里诵《守真歌》,大彻大悟;秋爽阁聆《黄河怨》,悲泪滂沱2 我想,马克思告戒我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国际歌》发出号召:「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耐雄纳尔就一定有实现!」可见,实现**的先决条件,是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可是,时隔不久,列宁又说,无产阶级革命可以在资产阶级统治最薄弱的国家实现,无产阶级必须首先占领城市,然后再扩展到农村。俄国无产阶级依据列宁的理论,在世界的一隅,取得了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可见这一理论是正确的。可是曾几何时,中国**按照这个理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却始终失败。最后提出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才取得伟大的胜利,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究竟「公」理、「婆」理,孰优孰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谁又道出个准确的短长?世界本来就千姿百态,要用一种模式去限制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那岂不是削足适履?倒是新荷说得实在,如果人们极度「崇奢尚权」,即使登上了权力的颠峰,夺过来的皇冠高位也是飘杵的鲜血染就、蔽野的白骨堆成的。弄不好,就会如「明王」、似「李斯」,「走蜀川」,「嘆黄犬」,穷途命蹇,那又怎么能实现幸福美满的**?而「归朴返真」,能「拥公孙(布)被」,能「辞高位」,化解矛盾,就能绕过生活中的急流险滩,达到社会和谐的目的,个人自然永与家人团聚,长与「西施」共枕。也许有人认为,在劳动人民搬掉三座大山以后,无产阶级的政权就是铁桶江山,这是一种极其幼稚的认识。其实,在社会主义社会里,矛盾也普遍存在,有时也会激化,处理不当,斗争不可避免,甚至走向反面,原来的「铁桶」反被锈蚀,还不如木桶。苏联的解体与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瓦解,不正是给这些人的当头棒喝。在我国,这样的事虽然现在还没有发生,但也不能说明这种状况今后绝对不发生。文革中,如果林彪实现了他的《「571」工程纪要》,「九·一三」前,飞抵了广州,另立了中央,南北对峙,兵刃相加,现代化的飞机大炮、热核武器,远远胜过古代的弓箭长矛,到那时,岂一句「千里无鸡鸣,白骨蔽平原」苍白无力的诗,就能了结?因此,新荷在赠诗十年后,在林彪摔死蒙古之时,又幽默地对我说: 「尤瑜啊,为了使你这颟顸的榆木脑袋更开点窍,不至于老拜申公豹为师,再将眼睛长在后脑勺,看不到眼前万千变化的形势,因此,我还得在十年前赠给你的诗中再加上两句:『林彪篡权柄,摔死温都汗。』」 的确如此,国家在人民当家作主以后,究竟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那些自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这个说公理,那个道婆理,谁也没说清。倒是**独裁復辟的可能严重存在着,为了争夺权力金字塔尖上的宝座,哪个伟大英明的政治家不在拼你死我活。因此,在当代,人民用铁的手腕,去限制、削弱某些人掌握的私慾过分膨胀的权力,就成了当务之急。然后,在这基础上,全体人民再勤种「南山豆」,并且又能安贫若素,满足于一杯「浊酒」,用自己诚实的劳动去创造新世界,造福人类,那么,这个世界就会不断进步,和谐美满,成为人类的乐园。如果一味强调斗争,甚至恣意鼓吹意识形态里的阶级斗争,谁说错了一句话,谁的文章有什么瑕疵,或者根本没说错、文章无瑕疵,而他认为说错了,文章有瑕疵,谁就是资产阶级,那么马克思、列宁不也说过为后来的革命实践证明是不正确的话,岂不他们也是资产阶级?这样,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真正的无产阶级,真正的**者?以自己的憎恶揪住别人不放,进行残酷的斗争,物极必反,冤冤相报,这世界何时才能安宁?
第666页 这些年来,什么是思想领域的阶级斗争,什么是文化革命,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说穿了其实就如狼要吃小羊,找了个小羊弄脏了水、害得它狼不能喝的歪理一样,某些当权者也挖空心思,玩弄文字游戏,找个「莫须有」的罪名来打杀异己分子。「文,文化」,在常人看来,应该是:文字、纹理、形象,给人以赏心悦目的美感,可事实上,几千年的歷史昭示我们,「文」就是它的谐音字「焚」、「坟」,就是焚书坑儒。自古以来,因文字而获罪下狱,被焚或被处斩的,尸骨丘积,高坟累累。「语,语言」,在常人看来,就是「谕」,是人们用以传情达意的工具,正如江河湖海上来往的舟楫,是为了使货畅其流一样,无非是使用语言以通其意。她应该是人们忠实的伴侣,人们在艰苦的劳动中,用以沟通思想感情,以取得行动一致的效果;在艰难竭蹶中,用来宣洩自己的愤懑,求得灵魂的片刻的慰藉;在幸福美满的生活中,共同品尝生活舒适温馨。它是沟通思想的「桥」,是愉悦人们的精神「和风」、「及时雨」,人们对她应该「誉」。可在残酷的现实中,「语」已嬗衍为「谀」、为「舁」、为「舆」,奴颜婢膝、献媚取宠,死心塌地给别人抬轿子。进而蜕变为「狱」、为「庾」,因出语不逊获罪而下大狱,以至于庾毙。世间事物的是是非非的扭曲的变形,一至如此,江山又怎可復识?可悲啊,真是可悲啊! 我过去不明白个中底细,总是咬着只死老鼠,认定某个道理是铁定的原则,一脚踩定不移,结果,北来的暴风,南来的骤雨,打得你晕头转向。是新荷启发我认识到,人们头脑这个特殊工厂里生产产品——意识形态,如天边的云,晨间的雾,一时难以琢磨透。你今天认定它是魔鬼,也许未来证明它是天使,今天认定它是真理,也许未来证明它是谬误。它不像工人铁锤下的锄头,农夫田中的稻穗,实实在在,根本不可能说成是别的东西。昔人有言: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无是非感,庶几无是非。此后,有关意识领域里的虚无飘渺的矛盾斗争,我就绕道走,打造锄头、种植稻子的实事,我则拼命干,三起三落,打而不倒,确实省却了许多事。她曾告戒我,宪法上明明白白规定公民有言论的自由,但公民又几曾有过这种自由?整风开会求人提意见,别人不想说,他们就如老和尚,将「知无不言、言者无罪」当作经文念。你说千般好,他压根儿没听到,你说的偶尔有几句不中他的意,就斩头去尾,挑出中间的刺,将它渲染成日本鬼子的刺刀,美国佬的机枪大炮。别人不想说话,不要言论自由,他们连哄带骗又再逼,非要你说不可,你「奉旨」说了几句心里话,逆龙鳞,捋了虎鬚,不中他的意,不顺他的眼,他就将他划为右派,当作砧板上的肉宰割。弄得这个好端端的世界,只有羊羔们的模煳的血肉,只有屠夫们的刀光剑影,哪里还有一点儿自由的影子?「知无不言、言者无罪」衍变为「言者有罪,罪不可赦」、「引蛇出洞」,引出洞的就是毒蛇,就该彻底消灭,哪管你是蚯蚓还是泥鳅?你千怨万咒不要怨别人,最该咒的还是你自己,怨就怨你自己被鬼摸了脑壳错出了洞。自古以来黄泉路上冤魂多,再多千个万个,又算的了什么?你就安安心心认倒霉。古代曹公宛城战张绣,借用军需官的头,以平息枵腹将士的愤怒,军需官恰好撞上了枪口,做了冤大头!在某些人眼里,民主自由写进宪法,只是他扯起的一块掩饰狰狞面目的遮羞布,一旦觉得它碍手碍脚,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扯掉。照他们的想法,床榻之下,岂容他人睡?因为他们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杞人忧天,满目都是不拿枪的阶级敌人,要争夺他们手中的权力,不发动反右派斗争,不发动文化大革命,不动用舆论的机关枪大炮去打杀他不顺眼的一切,他们就吃饭不香,睡不稳觉。他们口头上标榜自己有海纳百川的胸怀,给他提的意见,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正确,他们就百分之百地接受,可实际上,他们的心地远远比极端狭窄的曹操还狭窄。弥衡裸衣打鼓骂曹,一时曹操还吞咽了这个苦果,再使心眼把杀弥衡骂名推给黄祖。而现在上上下下的某些人,哪里比得上曹操,他们是地地道道的黄祖,他们要整谁,找到了在上游喝水的小羊,诬弄脏了下游的水、害得它狼不能喝这个理由就足够了。经新荷这么开导点拨,我的头脑也渐渐开了窍,从此我不与人争,不打自倒,因而避开了锋镝,几经反覆周折,最终打而不倒,反而让我洞若观火,认清了这人类社会这光怪陆离的迷宫中的一些真真假假、兜来转去都出不去的迷魂道。 其实思想理论这东西,有些已为无数客观事实证明了的,那是真理,我们应该信奉,践行;有些还没有被证明,那是假说,也许将来可能是真理,也许最终是谬误,这就只能等待人们将来用客观实践去验证。今天不分青红皂白,将一切假说一律封杀,岂不也有可能屠戮未来的真理?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第一枪就是射向孔夫子,《新青年》的宣言就是「dd孔家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时间的长河,波浪迭起,曲曲折折,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过去的洄水窝。孔夫子打而不倒,死而復生,几千年过去,几十年过后,我们又将他扶起来。如今似乎半又回到了董仲舒的时代,尊孔、崇孔、祭孔呀,连中小学课本也选用孔家店的《论语》章句做教材呀,将孔老夫子的出生地闢为旅游胜地。争来争去,dd扶起,扶起dd,才贴上的招贴立刻扯下,没过多久又将它贴起,往復无穷,花样翻新,好不热闹!几千年了,对孔夫子还没有一个一致的定论。可见,要判断一种理论是真理,实在难啊!那么,我们又何必咬着只死老鼠不放,把一些实践中尚未见端倪的东西,人为地或封为真理,或斥为谬误,让那些「儒生」去做冤大头呢?
第667页 第六章夜茶品梦 29「猪圈」里诵《守真歌》,大彻大悟;秋爽阁聆《黄河怨》,悲泪滂沱3 可是有些人却固执地翻手为云,以一己的是非作模具,去浇注天下之是非。君无戏言,效桐叶封弟,毫不经意的一句话,别人必须捧为圣旨,谁都要无条件执行。说什么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他们将真理当作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任意打扮,要人盲目欣赏,五体投地地膜拜。到头来,使人的头脑昏昏,眼光眊眊,如堕五里雾中,莫衷一是,最终弄成一川好摸鱼的浑水。我的视野不广阔,实践也不多,自分不可能发现真理,也不可能用实践去证明某一理论的真理性。我只知道真理不能篡改,不能亵渎,人们不能趟浑水。真理不是小姑娘,可以任意打扮。因此,凡是我脚能踩着、手能摸到,为古往今来证明了的颠扑不破的真理,我就坚决执行。毛主席说过急风暴雨的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我就不大轰大擂搞人为地阶级斗争。邓小平同志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因此凡能发展生产、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事,我就坚决干。邓小平同志还说,科学是第一生产力。歷史的进步证明了它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可是,科学这东西,对我来说,是丈二和尚的头顶,我摸不着。改革开放这几年,我引进了一些项目,意图发展生产,可是我不懂科学,引进的项目不切合实际,不只没有达到预期的经济效益,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造成大量的亏损。实践使我深切的懂得,光凭热情,不用科学,那就是只跛脚鸭,成不了气候,只会危害人民的事业。于是,我就引咎主动辞职,以待千里马。 退下来后,领导安排我居第二线。可新上任的领导,说要照顾老领导的健康,除了领工资,什么事不要、也不许我做,其实,我还不到五十,并不老。我想,原因大概不是因为我老,而是怕我分享了他们的权力大餐,他们的如太仓的枵腹吃不饱。他们更怕我将来復辟,又抢走他们的餐桌上权力的鱼肉,于是,就将我尊捧为老领导、「太上皇」。可他们上台后,照样是穿旧鞋的走老路的跛脚鸭,也照样在我这只乌龟曾走过的坎坷曲折的路上胡乱爬。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一代「新人」远远胜旧人,他们赔夫人、折兵的丰功伟绩,比我的多得多。亏损节节攀升,几年下来,简直跃上了令人瞠目咋舌的岌岌可危的新台阶。不过,他们比我聪明,没有一丝一毫的内疚,反而沾沾自喜地说,改革开放是门新课程,要想学会精通,就得交学费,要学会游泳总得喝几口水。这样,学费交了又交,水喝了又喝,看来,他们读完了大学,还要攻读硕士、博士学位,要交的学费还多得很。他们口头上这么说,可心底里暗思忖,他吃喝的不是什么水,而是津津有味的冰淇淋,他们心中对天发誓,这样的好东西,他一定要永远吃下去。我想不透,也看不惯,行事有碍他们的眼,说话又污他们的耳,因而磕磕碰碰的事就难免。 为了避开这一切,于是我决心什么也不管,走出县门,遍访名山学仙道。这一招倒让他们挺高兴,他们夸奖我,勤于调查,虚心取经,是头有进取精神、永远闲不住的老黄牛,是干部中的杰出的楷模,通知报销我的差旅费。将我当作马列主义的真神供着,让我啼笑皆非。其实,我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活得窝窝囊囊、走投无路才出家的蹩脚僧。天上没有神,名山没有仙,我这么做,无非是为了逃避现实骗自己。古人说,「盗亦有道」。我在虚妄的求仙过程中,也悟出了某些「道」。李太白构想的让虎鼓瑟鸾回车、着云衣驱风马的仙人聚居的金银台诚虚妄,陶渊明切盼的天高皇帝远、与尘世乖隔的世外桃园也未必有。可他们空绝古今的求仙学道的豪情,辞官归隐的睿智,犹如现代的隐形飞机,避开了集束炮弹的袭击,比起穷途痛哭阮籍,仰天长啸的岳飞,倒省却了多少事?说白了,求仙归隐,不只是他们,也是我用以避开嗡嗡争血的尘世,避开刀枪剑戟的坦克的铁甲。不过,求仙学道过程中,我也不是全没有收穫。天上飘忽的白云,山涧的清冽的泉水,将我的五脏六腑洗得一尘不染,使我将名利抛诸脑后;而学道的坐禅练功,渐渐舒活了我的筋骨,康健了我的体魄:这就是我求得的仙,学到的道。竹海,如果你早摸到我现在的思想脉搏,上午我们睹面,你就不会像见到非洲的河马那般惊愕!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看似十分柔弱的,却远胜无比刚强的。照常人的看法,我是无产阶级政党的县委书记,应该是坚硬的石头,池新荷的父母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他们薰陶下的千金,当然是水,不可能坚硬。可是我们搅和在一起,水滴石穿,她完全征服了我。也许你认为我是个窃玉偷香的花花公子,无条件拜倒在石榴裙下,这你就完全错了。因为池新荷不靠石榴裙去征服谁,我也不是任何石榴裙能征服的。她能征服我,就是凭藉她那水滴石穿、锲而不捨的的执着,就是凭藉她固执地认定的柔能克刚的至理。是她,使我这桀骜不驯的野马,变成了温顺的羔羊;是她,磨去了我的方棱、犄角,变得浑圆灵活,避免了无数的磕磕碰碰,才使我歷经暴强烈地震,没有崩塌。也许你认为不可思议,她的性子本来躁如烈火,怎么会一下子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变得柔弱似静水?那是由于她的家庭的骤然覆灭,恶劣的环境促成了她思想性格的骤变。开始我也觉得很陌生,可是时间磨合了我们之间的裂痕,我对她,由怀疑渐渐转向理解,转向熟知,最终达于臣服。我不敢想像,要是没有她,在狂风恶浪的文化大革命中,我这只破旧窳败的小船能绕过如山的波涛,而没有沉于海底。由此我又渐渐怀疑自己,过去我虽然也高唿着革命的口号,其实自己远不是无产阶级。歷史上漫画中头髮如刺刀的希特勒,不也曾高喊着社会主义的口号么?可到头来他们是屠戮人民、屠戮社会主义、屠戮真理的刽子手。商店的招牌与出售的货物的优劣并不是一回事,「老王麻子剪刀店」的剪刀,不一定比「王麻子剪刀店」的好。工人农民不喊口号,可是他们的的榔头、镰刀,实实在在,是敲不碎、锤不扁、煮不烂的亘古不变的真理,它更贴近人民,更贴近社会主义。因此,我进而也怀疑那些一味高喊革命口号、枪口专门对准别人、甚至包括对准自己父、母妻子在内的人是革命者,而认定他们只不过是些如列宁曾说,市场上叫卖的最凶的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利慾薰心的骗子!我常常与池新荷开玩笑,在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里,不是无产阶级改造了资产阶级,而是资产阶级腐蚀了无产阶级。她也往往笑着对我说,「你这么不会叫喊,也算无产阶级?你不仔细闻闻,你身上哪有一点无产阶级的气味!世上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多得很,但怎么也不会轮到你头上!」她的责难,使我的的确确认识到,世人的庐山面目难辨,真理的道路遥远。到「九·一三」林彪坠落到蒙古的温都尔汗以后,我更坚信她坚持的观点的正确。从此,我就心安理得地躲进「猪圈」成一统,不管世上的风雨雷霆、狂涛恶浪、春夏秋冬。自甘堕落,心安理地得做资产阶级的忠实的奴僕。
第668页 第六章夜茶品梦 29「猪圈」里诵《守真歌》,大彻大悟;秋爽阁聆《黄河怨》,悲泪滂沱4 这样,也许你认为,我的事业黯淡无光,而爱情和谐美满,实际上全然相反。如高炉冶炼,百十吨的矿石,才炼出少量金属一般,池新荷採掘了极其复杂的千难万险的生活矿石,从中提炼出了最简捷的金子般的她奉为不变的几条生活准则。鸡鸣即起操琴,饭后准时上课,傍晚浇花观鱼,晚上抚琴啸歌。狂风颳不倒,巨浪掀不翻,只要有口气,她就一篙子撑到底。这「猪圈」周遭的红橙黄绿青蓝紫,全是她点点滴滴的汗水浇灌成;那哀怨的琴声悽厉的歌,就是她掏出的一颗赤裸裸的沥沥滴血的心。每当午夜梦回,我见到她的琴弦上弹出的《黄水谣》的哀怨的音符,听到她歌喉似裂帛的的《黄河怨》的悽厉悲凉的歌声,我的脑海里即刻呈现出她父亲池中伟老师在昆江歌咏团,抚摸我头顶时的那种爱之切、望之深的微笑的倩影,如今深情还在,可斯人已逝,每念及此,我的血就冷了,心就碎了,泉涌的悲泪即刻潸潸下。哪里还有什么脉脉温情,切肤挚爱,云雨情欢呢?就这样,我们冷冷热热相互温存了二十年,只生产了那么一个小不点。多亏新荷精心培育,长成为健壮的牛犊,恢復高考后,他第一批闯进了文化智慧的殿堂。在那个生三个太少、生五个不多、生十个八个正好的年代里,我们可算得上凤毛麟角。我们真的可以算得上世上那种绝无仅有的「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典型。可见,我们的爱情和而不谐,美而不满。然而,我的事业倒是出乎意外地有成就。古往今来,有老庄思想的人认为,无为即有为,无为能无所不为。没想到我歪打正着,践行了老庄的理论。我不工作,不斗争,也就没有得罪什么人,不会办错什么事。后来组建领导班子,公说公有理、婆道婆理长、鸡啄鸡食袋、狗咬狗骨头、斗得焦头烂额的几派政治代表,掂来量去,觉得还是我最能和稀泥,不偏不倚最公平。于是,他们都异口同声地称道我最革命,最后我成为了他们个个首肯、共同拥戴的领袖,又当上了县委书记。这不禁使我常常想起辛亥革命时,在武昌起义的隆隆炮声中,战战兢兢钻到床底下而被革命者拖出来、最终坐收渔利、当上临时大总统的黎元洪。 我与新荷就这样在这曾是猪圈的陋室里,相与以沫二十年,尽管外界重炮勐轰,天崩地裂,可这个陋室内和和睦睦,平平静静。可是,当我把你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她,瞬息室内电闪雷鸣,文静的微笑,顷刻翻作倾盆雨,生活的列车脱了轨,日出月没乱了套。从此她饭不思,茶不饮,晨起忘操琴,晚上不咏歌,绕着椭圆小池不愿见鱼嬉逐,不浇花草红绿变萎黄,夜半泣声呜咽,玉山倾倒娇花谢,几个昼夜变容颜。我镇日千般抚慰,她终日唏嘘哀愁,鱼尾纹渐渐显露于她的眼角,银丝悄悄爬上了她绿云的头。茅舍常常不冒烟,碗碟往往空闲歇。我屡屡敦促她才煮碗面,同煮的肉块未熟面条成了粥。是愁?是怨?是悔?是恨?更多的恐怕是愁怨悔恨一锅煮,她的情丝如一窠乱麻,我怎么也理不清! 你回来的日子临近了,她仿佛听到了你的脚步声,悔恨愁怨,她终于理清梳顺了,一天晨起,她牵着我的手,环池傍柳慢慢走,她让我数着鱼儿,她慢吞吞地说: 「尤大哥,二十年中,我们愁容过多笑脸少,是我冷落了你,是我辜负了你!竹海,竹海,他既然没有死,就不应该弃我去。如今他真的在我心中死掉了。思前想后,我牵挂他的滚滚乌云消散了,错综纠结的思想乱麻理顺了,今后我们定要再鱼水恩爱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多,将我亏欠你的统统补上来。」 「新荷呀,我们相互掺扶,共同走过了漫长崎岖的荆棘丛生的路,彼此有多少根头髮的都数清了,难道我们感情的流向,彼此还辨不明?事实上,不是你亏欠我的多,倒是我亏欠你与竹海的太多太多了。这些年来,你上半夜恋着我,下半夜念着竹海,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早晨恋着你,晚上想着他。我想,竹海大概想我们,比我们思念他更殷切,更伤悲。世人常诅咒三角恋爱,那是因为他们尔虞我诈,使彼此受到伤害。而我们,只祈神交,不求肉慾;只有彼此关爱,没有私心算计;三个人的情感波、意识流,息息相通。我们应该是这世界上,最纯洁、最神圣的空前绝后的三角恋,岁寒不凋的松、竹、梅,有什么必要去清点谁欠谁?」 我觉得新荷怕以后不好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剖心剔意地对她说,其实我知道,他无时无刻不想你。此后,她生活回到了正常的轨道,焕发比往日更旺盛的青春,就是有力的明证。这两晚,她录制了你爱听的《黄河颂》、《黄河怨》的琴曲与歌声,现在我带来了,你就仔仔细细听。是愁?是怨?是悔?是恨?还是愁、怨、悔、恨一锅煮?她的那一窠乱麻似的情丝,你就自己去理清! 说着,尤瑜从挎包里拿出了收录机,按下按钮,那熟悉亲切的琴语,仿佛从幽窈的洞穴里钻了出来,竹海和尤瑜就跟着曲调轻声唱起来: 我站在高山之巅, 望黄河滚滚, 奔向东南。 惊涛澎湃, 掀起万丈狂澜; 浊流宛转, 结成九曲连环;
第669页 从崑崙山下, 奔向黄海之边; 把中原大地噼成南北两面。…… 琴语那般激昂慷慨,如百万铁骑勇勐地沖向敌阵,顿时使人觉得热血沸腾…… 琴声刚歇,紧接着,悲愤的歌声似从天外飘来: 风呵,你不要叫喊; 云呵,你不要躲闪; 黄河的水呵,你不要呜咽! 今晚,我要在你的面前, 哭诉我的愁和怨。 丈夫啊,在天边, 地下啊,才团圆。 你要想想妻子儿女,死得这样惨, 你要替我把这笔血债清还。 夜半怨女的哽咽啼泣;似…… 歌声那样悽厉,是夜半怨女的哽咽啼泣;似恨极的冤鬼的愤怒的倾诉唿号。听到尤瑜的泣诉,竹海已悲不自胜;再听到这慷慨悽厉的琴、歌,竹海激愤的潮水,更加汹涌澎湃。这琴语,仿佛是高天滚滚的雷鸣,震发了他久已聋聩的耳目;这琴语仿佛是划破长天的闪电,照亮了漆黑的夜空。这歌声,仿佛是将要被魔鬼撕裂的婴儿的恐怖的号哭,拨动了竹海长期麻木呆滞的神经;这歌声,仿佛像支支利箭,穿透了竹海已经萎缩的心房。他只觉得天在旋,地在转,高山顷刻会崩塌,沧海立即将横流,仿佛世界的末日就来临。他战战慄栗,据几凭窗而立。窗外风萧萧,雨淅淅,雾蒙蒙,下滩的流水声溅溅,竹海好像听到了《秋声赋》中描述的瑟瑟飒飒、凄悽厉厉的悲切,仿佛见到了《弔古战场文》里渲染的风雨啾啾、鬼哭狼嗥的恐怖,扑簌簌,雨滂沱,他,他再也禁不住的悲泪泫然堕…… 第六章夜茶品梦 30投江无石难沉,坐上专列赴绝域;做鼓上蚤高徒,本当杖责却开恩1 「尤瑜,我隐姓埋名二十载,你们只知道我死了,关外的人也不知道我来自何方,我究竟是谁。你们怎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我?」竹海悲泣一阵后,渐次稳定了自己的激动情绪,大惑不解地问,「现在我才真切地感到,一个人埋进了泥土,或者暴尸荒野,没有了欢乐,没有了愁苦,不需别人吹捧,也不怕别人毁谤,那是多么幸运的事啊!尤瑜呵,你千里迢迢把我找回来,你以为为我办了件好事,其实是害苦了我。在那边,我与人无争,与世无碍,斩绝了一切情缘的纠葛,虽然没有许多欢乐,可也少却许多烦恼。如今又你把我投进了错综复杂的悲情的旋涡中,我真不知如何处置好?」 「你烦恼,我就不烦恼?二十年来,我烦恼痛苦一肩挑,好人坏蛋都得演,现在要你分担一丁点烦恼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苦乐往往相辅相成同根生,能担当最大的痛苦,就是一种乐。这点日后你定能体会到。」尤瑜透过窗外重重雨帘雾幕,望着昆江城迷濛的灯光,迤逦连绵,好似一条隐匿云雾中的金灿灿的龙;听到远处送来的「跑马熘熘的山上,一朵熘熘的云哟」的欢快的歌,心中的困惑烦恼,骤然为之一空。于是,就一边慰藉竹海,一边解答竹海提出的问题,「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密封的罐头,时间久了,也会生裂缝。你知道吗,我那宫殿的似的『总统套房』去的人少,新荷常援引东坡词讪讥这件事。她说: 「『东坡有句,「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尤瑜,你酷爱东坡词,这样的至理名句,不会没读到?俗话说,人争豪气一场空。这些年来,你将「佳人」搁置一旁,争来斗去,就争到了这么几间年年「空锁楼中燕」的空房,抛却了多少「旧欢」?结下了多少「新怨」?争到的只是「古今」如出一辙的追名逐利的「梦」!尤瑜,你早该醒醒了。』正如她讥诮的那样,被她贴上名利标籤的被人称为『宫殿』的那几间房子,别人去得很少,我简直忘记了它的存在。 「可新荷这如市井的「猪圈」,却来人如潮。莲师师生吃用的货物都从后门运进来,脚夫、车马路过「猪圈」,讨水喝的,要火抽菸的,想找条板凳坐坐歇歇乏的,牵线串珠。鱼龙混杂,那些被常人视非驴非马、亦人亦鬼的人,也往往跑到这里来凑热闹。有人说这里藏垢纳污,一点也不假。右派摘帽以后,这里更高朋满座,永远、尚文、等摘帽右派或类似右派的未戴右派帽子的内专人员,也多到这里啸聚,酒酣耳热,什么都说得出。你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些鲜为人知风土人情,逸俗奇事,皆汇聚胸中。关于你认为无人知晓的那些小儿科的小动作,我怎么能打听不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待下我跟说你。现在你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从昆阳消失,究竟是投水自杀,向新荷谢罪,还是金蝉脱壳,以混淆世人视听?」 竹海躲不脱,赖不掉,只好无限哀伤地说起了当年他无可奈何地离开昆阳的事—— 唉!是自杀,也是金蝉脱壳,先是自杀不成,后再金蝉脱壳,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这就是我当时无可奈何的选择。 尤瑜呵,我的好兄弟,没有想到你竟如此重情笃义,当年,你在得知我「死」的消息后,当即抛下一切工作,赶到农场里去,为我料理后事。我自杀的情况,你应该大致知道了,现在我再补充一些细节。 在新荷去农场之后,给你写信之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反反覆覆,我的思想经歷了数不清残酷的斗争。我想与她逃到鲜为人知的山陬海曲,或者甚至漂流的鲁滨逊曾经寓居过的荒岛上去,构木为巢,茹毛饮血,虚度此生。可是我深深知道,在普天之下皆王土、率土之滨皆王臣的当时的中国,哪有那么一片乐土?我也想破罐子破摔,不要工作,不要尊严,死皮赖脸地与她野合。可是洪水一般的群众专政,怎么会让我们能合在一起,颠来倒去,到头来恐怕连五尺长一块的葬身之地都难觅到。周沛云的悲惨结局,只不过是我们倾覆的前车。我反覆掂量轻重,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只要我苟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已经失去理性的新荷,就会多遭受一天磨难,多遭受一天凌辱。莫说按政策我们根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就是勉强能凑合,那真比常人说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要现眼害人。「鲜花插在牛粪上」,「鲜花」只会被污染,还不至于被毁灭。正如公主落难沦为叫花子,还可以卑躬屈膝讨饭吃,但如果与我结合,那是撞上鼠疫霍乱,根本不可能有活路!她施捨叫花子做善事,同情我,那是农夫怜悯毒蛇,我怎么能叫她去做这种傻乎乎的冤大头?爱一个人,就应该让所爱的人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幸福。如果要自己最挚爱的心上人,为自己背上受罪的千斤闸,让无穷尽的灾祸锁链锁住她,这实在比要我死还难受!我放眼世界,眼前的道路千万条,可我的条条道路都已被封堵,要使新荷少受伤害少受罪,留给我唯一的一条路,那就是死。
第670页 主意既定,即刻向你和新荷写信。那天晚上后半夜,浮云蔽天,雾霾弥空。我在「鹊桥居」里,艰涩地走笔,哭一阵,写几行,写几行,哭一阵,平日行云流水的笔调,不见了踪影,仿佛写出来的,不是一个个字,而是挤出的一滴滴血。听到远处传来了鸡啼的时候,我的眼泪流干了,要人性命的信总算写完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沉重的担子,总算歇下来了。我从茅屋的洞窗仰观天空,一轮明月高悬,浮云尽散,一个月来充塞在我心中的迷惘犹豫的迷雾,一扫而空。凌晨,我着实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我第一次如饿狗抢屎吃那样,争着去小河口供销社当搬运,为的就是要发出这两封信。 从小河口回来后一种成功的快感,瀰漫我的心胸。我庆幸自己的谋划周密,许多秘密行动,大家都没有觉察出蛛丝马迹。我投水前几天,好几个中午,我趁大家休息的时候,曾到湖滨寻觅最佳的溺水处。傍湖慢行,总觉得湖面处处空阔,一览无余,会被人很快发现。第三天中午,我已走得够远,终于在湖的一隅找到了一湾撒野地生长的碧荷,荷茎高高地擎起伞状的荷叶,其间星星点点,撒着荷花的嫣红的骨朵,微风掠过,绿波滚滚,真像仙女撤下的一张地毯——蓝天上的一片云霓。我高兴得无以言传,真没想到,穷途末路的时候,还能有这么个花团锦簇的殉身处,而且能长久与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荷厮守,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可是过细一瞧,这地方水太浅,沉不下去,只怕要泅过这一片荷花阵,那边空阔的的水面,水才可能深一些。不过这里有荷叶遮掩,从这里穿过去,总比没有遮掩的地方好。此刻,我又想到,从前总以为会游泳总比不会游泳好,刚参加工作那年,不就是因为自己会游泳,护堤抢险,为人民立了功,开拓了自己后来的崭新的生活。可是今天,要在水中了结此生,这高超的游泳技术,却又成了自己难以逾越的山,真是有一利就有一弊,我真后悔自己学游泳。可就在此刻,《怀沙》中的的闪光的句子,为自己照亮了前行的路。几千年来,人们以屈子我榜样,他怀石沉江,成就了千古佳话,我为什么不可以学?于是,我就到处找石头。这在山区,在我的家乡,石头随处可见,可是,这里是淤积的滨湖平原,处处都是松疏的壤土,连成块的黏土也没有,哪里能找到石头?这时,我又想起了建造茅屋用过的草砖,草根固定泥土,不也能切成一块块?身边没有锄锹,掘不出成块的。环顾左右,我惊喜地发现,去年拖拉机翻耕过的土地旁边,居然还留着几块犁坯,虽然泥土松了些,但还没有散,我想这大概是老天特意为我留下的。我怕夜黑找不到,特意搬了块搁在水边,并摘了片荷叶盖着。我想,将这块重十来斤的带草的泥块揣在怀里,即使是当年曾经横渡英吉利海峡游泳健将,也会沉于水底。 从小河口回来后,我又到荷花湖滨看了一下,泥块还在,只是盖的荷叶晒枯了,我又摘了片荷叶盖着。我想,这样大概能万无一失。于是就回来整理我那些现在还不算遗物、但过不了多久就是遗物的东西。除了书,就只有一张开花被子和几件百结的鹑衣。我将书籍平铺在床铺草上,盖上被子,然后把衣服摺叠好,置于床头。然后走到草棚外,想多看一看自己曾经艰苦生活、勤奋劳动过的地方。天,蓝得像无风的海面;地,绿得似无垠的锦毡;西天,太阳发射出万道金光;北方,乌云堆垒出座座铁青的山。当空一行白鹭匆匆飞过,湖面滑行的小船,飘出悠悠的渔歌。这世界是多么广阔、多么美好啊,怎么?怎么就没有我尺寸的立足之地! 然后,我就行尸般地劳动,然后,我就死猪似的睡觉。不过,我没有睡着。只觉得茅棚外忽忽声起,这是北风肆虐、乌云压城的前奏:暴风雨就要来临了。我读过《感天动地窦娥冤》,窦娥行刑前,天旋地转,六月飞雪;我看过话剧《屈原》,屈原沉渊前,震雷为他奏乐,闪电为他开道,洞庭为他涌波,长江为他高歌。俗话说,没毛鸟儿天照应,今天,今天,老天竟然垂怜我,也派雷神雨师来送行,我真是这不幸的时代的幸运儿! 第六章夜茶品梦 30投江无石难沉,坐上专列赴绝域;做鼓上蚤高徒,本当杖责却开恩2 风更大了,雷声响起,闪电划破浓黑的夜空,接着,哗哗的大雨似九天瀑布,没遮拦地下。我穿了件罩衣,衣上系根草绳,我趁大家鼾声雷动的时候,熘出了草屋,箭一般往荷花湖岸奔去。真的震雷奏乐,闪电开道,洞庭涌波,瀑布雨为我沐浴,洗净我在人间沾满的污秽。可是,当我冲到荷花湖岸旁,不禁傻了眼。湖水已涨上了尺多,我事先预备的草砖已没入水中,松土早已溶入水里,附泥的草皮及上面盖的荷叶,已被大浪打得不知所踪:原来的一切计划都泡汤了。雨还似瓢泼一般,我剜了几捧泥塞进怀里,就向哗哗的浪里冲去。荷茎荷叶似麻如剑,缠着我的手脚,割破了的皮肤,泅水极其困难。我想,在这滂沱的雨夜,天黢黑黑如锅底,就是在毫无遮拦的湖中溺水,谁又能发现呢?于是,我趟过莲荷丛,转身宽阔的湖面。一股股巨浪从身后捲来,迅速将我推到湖中。这里水深许多,可是,揣在怀里的泥土早已溶化被水沖走了,身子轻飘飘的,怎么也压不进水里去。我用勐力把自己的头,揿入水中,可本能的力量,又促使它翘起来。一揿一翘,战斗了几个回合,我的身子已被搁在内湖的对岸。我想,内湖狭小,一会儿就漂浮到了岸边,而外湖宽阔如海,任其漂流,到头来筋疲力尽,总会沉于湖底。于是,我振作精神,爬过新修的间堤,一头扎进波浪滔天的外湖。如山的巨浪,一时将我压入水中,一时把我抛向浪尖。我自分这么几十回合,就是《水浒传》中写的『浪里白条』也会被龙王爷请去做客,自己才学会一点游泳的雕虫小技,毫无疑问,一会儿会被无常索去小命。瀑布雨愤怒地从天上冲下来,排空浪兇狠地将我压下水底,我心里不停地祈祷着,老天呀,但愿丢了我这造孽的『车』,能保住你新荷那高贵的『帅』,此生不能与她常厮守,但愿来生我们共白头。
第671页 水不知将我飘了多远,我也不知祈祷了多少遍,水喝饱了,四肢僵痉了,眼看就要沉到水底了。我流着高兴的泪水,心底里不停地唿唤着: 「新荷,新荷呀!永别了,永别了!有人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今我们一个在人世,一个入幽冥,没有了共同的『婵娟』,相距岂啻万里?天哪!就是託梦,也到不了你的枕边。斩断我牵掣你的一切绳索,你成了自由人,我真高兴!」 可就在此时,透过雨帘雾幕,穿越风吼浪嚎,远处传的「呜——,呜——」的一声声尖叫,「咣当——咣当——」的一阵阵沉重的闷雷的声响。我麻木的神经被刺中了,即刻兴奋起来,骤然凸现的意识唤醒了我:这不是唿啸的火车在风驰电掣么?它不是可以把人带到遥远的北国南疆么?在那里,我与新荷虽然远隔万水千山,可是我们毕竟还共一个「婵娟」,只要我们「人长久」,就不会人鬼殊途,幽明永隔,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这么一想,不知从哪里迸出了那么一股勐劲,任水漂流的极度疲惫的我,突然变成了一条乘风破浪,跃出水面的鱼,强劲的机弩射出的箭,向着「呜呜」「咣当」的声音策源地窜射去!霎时,一列货车停在我眼前,车头人影晃动,大概是为列车加水。我爬上堤坡,快速跑过一段开阔地,越过几道铁轨,就爬上了列车,钻进了车厢。幸好车厢上有油布覆盖,躺在里面,只能听到「砰砰」雨声,再也不受霖雨之苦。彻夜的风雨巨浪的折腾,整个身子骨像散了架,神经好似晃荡的摇蜜机,迷迷煳煳,迷迷煳煳,我的灵魂坠入了梦乡。 不知是太阳晒痛了我的屁股,还是车站上那汹汹的吵闹声,把我从无底的梦的深渊里,拉上来了。时间业已过午。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身子,才一半钻进车厢,就睡着了。我怕有人发现,赶忙将屁股挪进车厢里。我将油布掀开一条缝往外看,只见一群光着膀子的汉子,从车厢里卸下鼓鼓的麻袋,扛着往外运。凭经验,我知道这些人是在抢车上的粮食,长期来,南粮北运,这大概是列运粮车。听口音,不类南声,我想,现在至少到了河南。在那最困难的年头,河南的饥荒,远胜南方,这不是在飢谨中苦苦挣扎的百姓在抢夺粮食么?车辙中的鲋鱼求升斗之水以活命,其情堪悯,但效盗跖越货,也实可恨。好在押运粮食的乘警鸣枪示警,肩负麻袋的人,纷纷卸下货物,如鸟兽散。接着汽笛一声长鸣,火车又「哐当哐当」起步,一会儿,它就风驰电掣地狂奔。 我好似冬眠刚甦醒过来,长久没有进食,感到胃肠痉挛似的疼痛。我想身下的麻袋里,即使是有壳的稻谷,也要抓几把吞下去,不然,再挨一时三刻,就没了命。什么「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那原是撑饱了肚子的人唱高调。只要他沦落到我这样的境地,他早就摘去了「君子」的徽章,当上了「鼓上蚤」的高徒。我要活命,当然不能当君子,只能做「小人」于是就拼死命在袋子上剜洞。可是凭感触,这不是麻袋,而是光滑的布袋。剜不出洞,我就撕扯袋上的缝线。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更使我惊喜万分的是:原来布袋装的不是稻谷,而是甜甜腻腻的糖!此后,饿了,我就吃。当年,干部每人每月计划二两糖,如今我一天至少吃过他们每人两年的计划量,在物质极端匮缺的年代,恐怕相当前清的督抚、道台,今天的省长、专员,也没有我这么好的命!当甜沁沁的糖,甜到心头、透入骨髓的时候,我不禁这么幽幽地哂笑起来。 火车这么停了走,走了停,停停走走;我也这么醒来吃,吃饱睡,醒醒睡睡。不知过了多少天,火车不走了,可我还没有睡醒。一天,朝暾初露,严严实实盖在我身上的油布被掀开后,一群睡眼惺忪的壮汉、蛮婆来卸货了。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爬上车皮,禁不住傻眼惊叫起来: 「伙计们!火车不仅给我们运来大米白糖,还捎带运来了一只瘦狗。***,我们一个月才二两计划糖,这傢伙差不多吃了一袋。」他狠狠地踢我,厉声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接着又用力要将我掀向车下。幸亏我的手抓住了车厢的边框,才没有摔到铁轨上。其余的人见状,纷纷涌上来詈骂。我吊在车厢旁,像一面鼓,只好任他们捶打。 「这是怎么搞的?好好的货不卸,却在这里打人,真是乱弹琴!」一个如火车汽笛一般尖利的声音传来,杂乱的捶楚停止了。我反过头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个子军人,一瘸一拐,向这边走来。 「朴处长,这傢伙差不多吃了我们一袋糖,就是打死他,也不解我们的恨!」一个脑后梳着粑粑髮髻妇女,迎上去,非常气愤地说。 「打!给我狠狠地打!皮肉不松,徒劳无功,今后他照样会偷鸡摸狗。不过,不能用棍棒,不能打折了嵴骨打折腿。我们还要让他干牛马活,将吃去的糖赔上来。」那个人称朴处长瘸拐得更厉害,忿忿的说。 听他的吩咐,众人把我死死扣住车厢的手掰开,拖下来,摔到枕木上,剥光我的衣服,抽出特制的皮鞭,豁出死命抽!一道皮鞭下来,我就觉得撕下了一层皮!我想早知道会惨死在这里,倒不如当时在湖心任其漂泊,最终沉如湖底,死得痛快,不至于受这「凌迟」处死的酷刑! 「别打了,别打了!这么个瘦狗架子,再打,就会全散了,怎么还能干重活。杀猪宰牛,要拣肥的,宰了这种瘦狗,就只能啃骨头。算了算了,等养肥了再说。」那位瘸拐着腿的处长随即转过身来,皱着眉头,对脑后梳着粑粑髮髻妇女,「朴顺姬,你把他带到厨房里去,让他吃顿饱的,给他一套工作服,让他休息一阵,饿着肚皮,光着膀子,光着脚丫子,怎么好干活?」
第672页 「算你走运!处长网开一面,格外对你开恩。还不快点跟我来!」这位被处长唿为朴顺姬的妇女,跨过铁轨,眨着眼向我招手说。 此刻,大家面面相觑,莫名惊诧,这两年来,农民生活艰难,偷偷爬上火车闯关东的人不少,照处长过去的做法,凡是敢于闯关东的,都不是老实人,要像《水浒传》中对充军的囚徒那样,狠狠地揍他一百军棍,豺狼才会变成听话的狗。可是,打人的不知轻重,常常给打断了腿,不能劳作,还要养着他,后来就改弦易辙用皮鞭。因为在这茫茫的荒原上,劳动力稀缺,留下来有大用。可是对这个逃窜犯,处长却法外开恩,皮鞭刚刚举起,就命令人放下?在人人计划用粮的今天,还让他饱餐,发给他工作服?怎么?他心里竟冒出这么个新规矩?要是这样,他们都愿去当逃窜犯! 「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也不睁开眼看看,这么一长列火车皮。」大家顺着朴处长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满载着物资的车厢约莫有十几节,好似一段长古城,「同志们,一天一夜要卸完这些货,我们得流一身汗,脱一层皮!我们得手脚麻利点干!」说完,他又一瘸一拐,走到车厢旁,车上的汉子将一袋糖搁在他肩上。接着,按事先的劳动力配置,有的人爬上车厢卸货,车皮下的的人接下扛着就走,有的扛两袋,有的甚至扛三袋、四袋起飞跑,驴喧马叫,干得好畅快!我望见处长那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觉得似曾相识,可是,我一边走一边全力想,好似拖网打鱼水中遍地拖,只想将脑海记忆深处的那口针捞上来。可我将自己的熟人亲友逐一排查,就是没有个姓朴的,更没有见过一瘸一拐还和工人们一道卖苦力的处长。顿时,眼泪模煳了我的视线,一个遍遭明枪暗箭中伤、受尽人间的痛苦与蔑视的异类,居然也遇上了一个把自己当作人的好人。可见一个人即使走到了末路穷途,也不应该埋三怨四,因为世上毕竟还有好人,人间还有希望。…… 第六章夜茶品梦 31出差江南,有幸祭扫竹海墓;抗美援朝,感恩结下生死缘1 我跟着朴顺姬走进距离火车百多米远的一所干打垒,这里是厨房,约莫七八个大师傅忙着洗菜、切菜、炒菜,弄得锅盆碗碟一片响。朴大嫂一进门,就大声嚷道: 「厨老大,端碗肉来,炒两个小菜,暂且给五和馍馍。这个同志饿坏了,就让他吃个饱。」 「来的哪路神仙,我们要这么供着他!就是上级来检查的人,也没有这般好待遇。我们每顿才两个馍,一天也吃不上几片肉,而他一餐竟然要吃五个馒头一碗肉!」厨房里掌勺的师傅十分生气地说。 「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这么罗罗嗦嗦干什么?贵客,难道还比不上来检查的人?」回过头来,她笑着招唿我在食堂里的餐桌旁坐下,「同志,你就慢慢吃,我去给你拿工作服。你呀,这身衣服也太破太脏了,早该换一换。」 说着她就走出了食堂。好几个月没吃饱过,虽然也曾见过猪跑,就是没有尝过肉。爬上火车后虽然有糖吃,可没有水喝,吃了几天吃腻了,空着肚子也吃不下。如今见了肉、菜,好似饿狼见到了羊羔,那高兴的劲儿真是没法说。不过我毕竟还披着张人皮不是狼,人家又把我当作贵客,我也得装得像个人模样。吃了三个馒头半碗肉,就停下筷子来喝汤。这时大嫂进来了,将工作服与一双解放鞋搁在桌上,上下打量着我,笑着说: 「看你清秀单瘦,不像我们东北的大块头,肯定是从南方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好称唿。」 「叫员箨(yuntuo)。大嫂,以后就叫我老员(yun)就是。」我把这几天在车上周密思索后确定今后用的名字告诉她。古文里,「员」通「陨」,「箨」就是竹笋长成竹子后脱落的笋壳叶。原来我叫竹海,竹子似海,可是如今连一根竹子都不是,只是陨落在地即将腐烂的笋壳叶。她听不懂,幸好桌上的灰尘多,我就用筷子在桌上写出来。她眯缝着眼仔细瞧,轻声怯怯地念道: 「员(yuan),择(ze),员择,员择。员兄弟,你怎么叫这么个怪名字?」 「名字是父母给的,要怪就只能让它怪,儿女能有啥办法?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把『箨』去掉『竹』,叫我『员择』或者『元泽』也无妨。」听她说出自己的疑惑,我非常惶恐,很怕因此自己露出了马脚,后悔当时考虑名字时,没有从通俗方面着眼,又惹出了一些新的麻烦,就顺口纠正。并立即转攻为守,盘问她: 「大嫂,你姓朴,看来你是朝鲜族人。朝鲜是个伟大的民族,有你这样善良的女性,实在让人尊敬。处长也姓朴,是你的什么人?」 「他叫朴英乔,是我的好大哥。革命战争年代他为革命浴血奋战,如今拖着一条腿,不以功臣自居,心甘情愿当人民大众的牛,他真是我的好大哥!」她怀着无限钦敬的心情,极口称赞。不过,此刻突然记起了卸货的任务紧迫,她得马上赶过去,于是很有几分歉疚地对我说,「你看,大哥拖着一条腿在忙着卸货,我却在这里闲坐磨嘴皮,这像什么话!员同志,你洗个澡,换件衣,好好休息休息,我得马上去。」 「大家像打仗一样,这么忙。我撑饱肚皮还休息,那岂不是农家餵的一只猪?朴大姐,我们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货就会卸得更快些。」
第673页 大姐没有再阻止我,我们匆匆地走过空旷地,跨过铁轨,远处星星点点散落在无垠的草原上的,是高高的井架。这时,井架上「大庆油田」四个闪光的金字,突然清晰地凸现在我大脑的屏幕上。原来我已到了北大荒草原,我将要做的,就是打破封锁、向帝国主义宣战的最崇高的採掘石油的会战。此刻,我还见到,朴处长扛着鼓鼓的布袋,挺着腰板,一瘸一拐,向前走。一缕缕金色的晨光,好似舞台上的聚光灯照射着,从他身后看,他那瘦削的高高的身子,比竖立在草原上的井架还高,简直就是刺破苍穹、金光万道的电台发射塔。榜样在前面引路,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立刻融入这沸腾的人流里,也一肩两包三包地扛起来。此后,我便与他们一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又恢復了往日的欢乐。 这里是铁路的尽头,火车一到,我们将车上的货物卸下放置路旁,然后再手推车搬运到离铁路不远的仓库里。后来卸货,朴处长不在。据人说,他是油田物资供应处的处长,他外出採购货物去了。这些天,我总在想,曾盗窃过货物的别的流窜人员,被打上一百皮鞭后,逼着他搞劳动,晚上关在职工寝室之间的一间房间里,还有人监视。经过严密考察以后,觉得不会出问题,然后才让他们自由行动。可对他,却特别优待,单独把自己安排在火车站对面的一栋干打垒中,一切用具齐备,听说,这里原来是招待来人的客房。一切待遇比职工还优一等,谁也没有来诘问我。大家都带着惊奇的目光猜想,认为我一定是处长的亲戚。我也感到十分诧异,他姓朴,显然是长白山的朝鲜族,我姓竹,家在江南,相距万水千山,风马牛不相及,又能是什么亲戚?这里又不是供应北京烤鸭店的烤鸭的填鸭场,没有必要将我填饱催肥出售,企求卖个好价钱,那么,他的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思前想后,倒觉得我们见面时,他那惊异的目光,耐人寻味,莫非他错把我当作阔别多年的朋友?我也目睹他的容颜,觉得他有点儿像乔俊。我想,要真的是他,我落魄逢知己,他乡遇故交,可就好了!可是我立刻否定了这一想法。我清楚地记得,还在九年前,他和石瑾就在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了,学校里、县里都为他们开了追悼会,他家门上也挂上了「烈士家属」的匾额。这年春节,学校还派了我和学生会的几个干部为他的老父母拜过年。我想官方的消息肯定不会有假,何况他姓朴,还有个朝鲜族的妹妹,他怎么会是乔俊?我真想找他谈谈。可是以后偶尔我在从火车上卸货时遇上他,他的笑容消失了,可见他根本不把这当回事!有时我不禁自笑多情,他,一个大处长,相当于地方上威严的县太爷,我一个被打入另册的逃犯,怎好找他攀谈,问个究竟?颠来倒去,苦苦思索,理不清头绪,我真不知他将来怎样对待我,因此,我一直生活在惶惑的阴影中。大约过了一年多,这个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第二春节前的一个下午,虽然阳光灿烂,可在北大荒,仍是零下二十多度。我烧了些热水,关着门,正在洗那浸透了臭汗的工作服。忽然听到有人叫唤: 「员箨(yuntuo),员箨!你在屋里吗?」我在这里没有熟人,我也不想与别人打交道,让生人变为熟人。那年代,别人也怕与人交往,我更不愿与素昧平生的人攀谈,因此惹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因此,我不想结识谁,几乎也没有人搭理我,一年多了,我瞎编的名字,连自己也忘了,别人当然早就忘却了。突然有人唿这个名字,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在喊我。他喊了好几声,我没有答腔,继续搓揉衣服。可他推开门,走进了来了,在我肩上重重地击了一掌,继续大声唿,「员箨(yuntuo),员箨!你又不是聋子,我喊破了嗓子,你怎么不答应?!」 「我怎么敢不答应?只是这里几乎没有人叫我,日子长了,我简直把自己的名字也忘了。朴处长,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吧,我这就去做,我这就去做!」突如其来的诘问,这一年来我松弛的惶恐的神经每一根都绷紧了,我感到大难即将来临。我急忙停止了搓衣服,转过头来躬身向他解释,并乜斜着窥视他,仔细捉摸他脸上微妙的阴晴变化。 「员箨呵,江南人文静,我喜欢。你是江南人,我对你是一见如故,就不能坐下来随便聊聊,非要到有事才能来找你?」朴处长穿过前厅,走进我的卧室,在炕上坐下,神秘地一笑招手,亲切地说,「你坐下,你坐下听我说。东北人块片粗大,感情粗俗,谈不上三五句,语言就如断线风筝没影儿,说起来真没劲。还是江南人,感情似酒,让人心醉;心细如针,能挑动人的麻木的神经。说话流水淙淙意缠绵,聊呀聊呀,一直要聊到油尽灯灭才够味。这次我出差到江南,见过许多新鲜事,我想与你这个江南人说说,让你也知道你的家乡,这些年发生的河水冲上坡、灯草打破锅的希奇古怪的事!」 我顺从他的意思,怯怯在他搬了条凳子在他的对面坐下。我想,他早不来找我,晚不来找我,恰好在他出差到我的家乡后来找我,肯定是我在家乡的那些污七八糟的事露了馅。我似怀揣着一只兔子,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狂跳。像坐在审判庭上的犯人,耷拉着脑袋,正准备法官的庄严的宣判。可是,我猜错了,他没有扮演威严的法官,倒像个说书人,娓娓地诉说着他在家乡经歷的事。他说:
第674页 「这次我到南方採购春节物资,买鲜鱼时我到过昆阳县。那个县委书记尤瑜,别人叫他什么『游鱼子』,真是天下第一怪人,好好的县委大院里的最高档的书记楼他不住,偏偏妇唱夫随,泡在妻子住的曾经养过猪的『猪圈』里,他还美其名曰『琴书第』。我就是在这『猪圈』里见到他的。不过他倒实在随和,我没有像在别的地方,磨破了嘴皮,还购不到货。我开口提出要求,他就满口应承,说支援国家重点建设,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还说他亲自陪我到渔场走一趟,购到的鱼的花色就更好。他夫人叫什么什么池新荷,那真是一朵娇滴滴、水灵灵、红艷艷的刚刚出水的荷花。她下厨亲手做饭菜,说什么要让我和书记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尽情地美美喝几杯。我平生第一次喝醉了酒,躺在『猪圈』里,尽情欣赏了悠扬悦耳的琴曲,然后又做了个南柯梦。第二天,书记派车自己送我去渔场,车上他给我讲了个能感天动地的故事。 第六章夜茶品梦 31出差江南,有幸祭扫竹海墓;抗美援朝,感恩结下生死缘2 「尤书记说,他有个同学叫竹海,那可是旷世奇才,在学校,科科成绩是『5』分;初出茅庐工作,在抗洪抢险中功勋卓着,当上模范入了党,后又升了大学,真是我们同学仰望的『高山』。可是,他像碉堡一样挡了别人登天的路,别人早蓄谋要用zy包炸掉它。他们的机会终于来了,遇上了『五七』年这场将要摧毁一切的风暴,他们阴险的埋在竹海脚下的炸弹爆炸了,阴差阳错,组织上将他划为右派,放逐的农场让人监督劳动。组织上要他的情人与他划清阶级界线,断绝一切关系,可他的情人对他盟誓,海枯石烂,决不变心!他为了让情人走出他的阴影,得到幸福,大概在你来油田前一个星期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留下了遗书后,纵身投入了滚滚滔滔的湖水。一座高山就这样塌陷了,一颗新星就这样陨落了。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他死后,人们还咬牙切齿地咒骂,右派分子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尸首餵鱼,天经地义。这样,大家把他当作死去一条疯狗,谁还会去打捞尸首?可是,他的情人池新荷真的钟情,闻讯后,不顾白眼与讥讽的风暴的袭击,立即去为他料理了后事。在农场,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只好将他的衣物书籍及她赠给她的画,在竹海湖滨的殉难处,用手捧土,厝了一座书画冢。旁人远远地望着她拜泣,渐渐地白眼换作红目,讥讽改成感喟,不自觉地陪着她堕泪水。据说,书画冢当即被农场给剷平了,可后来有人暗地里将这坟冢垒得更高。平了又垒,垒后更高,发展下去也许又会衍出一个类似孟姜女哭长城的动人故事,或者越垒越高,最终会如巫峡危峰上高耸的望夫石。『朴处长,你是搞採购的,不知你是否到过昆阳,听说过这个故事没有?你有兴趣的话,我们不妨绕道去看一看这座怪异的坟茔?』 「尤书记似乎漫不经心地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却被感动的热泪盈眶,当即答应了他。汽车在新辟的简易公路上颠簸了一阵后,浩淼的湖水就出现在眼前,星星点点洒落在水上的,是忙碌的渔船。当时十分希罕的小车,仅能容汽车单行的农场的『路卡』,当然不敢『卡』,谁也不询问一声,小车就顺利通过了『路桥』。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湖洲,虽然到了寒冬,地里的油菜、麦子,仍然郁郁葱葱,犹如一张绿莹莹的毡毯。遵从热情的人的耐心指点,转弯抹角,我们脚不沾地,就到了竹海的坟前。坟茔并不如尤书记所说的垒得那么高,一块木牌丢在一旁,正中大字书写着『钟情的竹海之墓』,又一行小字是『忘情人池新荷立』。坟茔四周一两米,杂草绝迹,庄稼地里的油菜,也被踩没了一大块。坟后就是茫茫的凋残的荷茎败叶,很显出几分凄凉。要是盛夏,红莲似野火烧遍湖面,那是一幅多么秀美的画图。坟前还有香烛残梗及烧过的纸灰的灰烬,看来昨晚又有人来偷偷祭奠。我不信迷信,但见到这令人哀伤的情景,我也爇香烧纸,虔诚地躬身致敬,尤书记则别过脸,偷偷地堕泪。从农场出来,我们就直奔渔场,我们受到了很好的招待。场长说我是远方来客,又是书记的尊贵的客人。选上好花色的鱼装车,还特地挑了一百斤鳜鱼青鱼。我们还去了两个渔场,情况与这个渔场相仿,这次採购了一车皮鲜鱼,春节职工的餐桌上应该比较丰富。 「竹海的爱情故事,在昆阳闹的沸沸扬扬,你是竹海出事的时候从那边来的,应该对这轰动昆阳的事有个大致的了解。你听到我的诉说这么激动,我想你的景况应该与竹海的事有些相类,感情定然息息相通,你说起来一定更能感人。那么你也说说你的见闻。」 当朴处长诉说我的事情的时候,我心中已极度悲伤,泪下如雨,再听到新荷为我厝坟树碑,我更禁不住失声痛哭。清水淘白米,事情已经明明白白,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只能坦然承认: 「朴处长,你不要再追问了。竹海不是别人,竹海就是我。你也就是我的同学乔俊。我隐瞒了真实身份,欺骗了组织,欺骗了你,任凭你怎么处分。就是判上十年八年,我也毫无怨言。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你不要把我送回原籍。我倒不是怕自己难堪,而是怕破坏新荷的心灵的平静。」
第675页 「竹海呀,我早就认识你是竹海。只是我没有充分的证据,就不想同你说话。你想想,你的精心编出的名字叫员箨,这江南没有姓『员』的,『员箨』是陨落的笋壳叶,说的不就是穷途末路的竹海?这次我去昆阳听到尤瑜介绍,知道你是我们火车路过湖滨的那天晚上投水的,这样,更使我坚信自己的判断的正确。同时,别忘了,你曾是我学生时代的偶像,而且当年我离开昆阳的时候,曾向你与仇虬郑重承诺,如果我能回到昆师教书,我一定请你们到怡情旅社吃『莲蓬快绿』。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十几年,今后你我还会长期漂泊异乡。我自分不能完成当年许下的心愿,如今只好送你一条青鱼,算作一点补偿,明天我叫朴顺姬给你送来。现在,右派已大批『摘帽』,罪降一等,只算二十一种内专对象中的一种,又回到了工作岗位。可是你逃跑了,没有『摘帽』,仍然是阶级敌人,回去只能回到农村,接受群众的专政。不回去嘛,这里没有你的户口,不能招工,而且这车站附近,来往的人多,说不定有那么个人将你识破,后果不堪设想,看来你在这里已呆不下去。因此,我特地来与你商量,让你挪个地方,到油田的边缘地区,去与职工家属一道开荒种地。那里,天高皇帝远,大概不会有人发现,只是生活比这里艰苦一点。春节以后你就到那里去,你觉得如何?以后汽车路会通到那里,有机会我就会来看你的。」 他这么关怀备至,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当即答应了他。我觉得自己原来的判断不错,他的名字叫「朴英乔」,名字倒过来,不就是叫「乔英」。「英」「俊」同义,不就是乔俊。是的,他就是乔俊,就是抗美援朝开始时参军赴朝的志愿军乔俊。但是据当年有确切的消息,说他已经光荣牺牲,怎么又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还有他分明是乔俊,为什么又要叫「朴英乔」?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他,他伤心地流着眼泪,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五一年十二月,我们『十七』、『十八』穿着东北大头棉鞋,双双跨过了鸭绿江。我『十七』随团部做宣传工作,编《战地小报》;『十八』(石瑾)在师文工团。五二年春节时,石瑾赴前线慰问演出,遭遇美国鬼子的飞机轰炸,献出了年仅二十岁的宝贵生命,我与同志们一道,将她的忠骨埋葬在清川江畔。从此她长眠于地下,真正做了永垂不朽的『十八』。石瑾的牺牲使我告别了嬉笑的人生。一股復仇的怒火支撑着我,使我成了坚强的战士。我坚决要求参加连队,战斗中我非常勇敢,屡立奇功,一次战斗,在连长英勇牺牲后,我顶替了连长的职务。在一次掩护部队紧急撤退的狙击战中,遭遇飞机狂轰滥炸,战士们都壮烈殉难。我的左腿已被弹片击折,但我还将暴怒的子弹,撒向敌人,使敌人如落叶一般,纷纷倒下。又一颗炸弹落在我的身旁,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六章夜茶品梦 31出差江南,有幸祭扫竹海墓;抗美援朝,感恩结下生死缘3 「醒来的时候,我已躺在一位朝鲜老大娘的家里,她告诉我,我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炕头坐着一位姑娘,应该是大娘的闺女,她在哽哽咽咽流着泪,一双眼睛哭得像两颗红桃子。大娘还告诉我,是姑娘把我从壅埋的土里剜出来,背回家,日日夜夜侍侯着我。她的两个哥哥在保家卫国的战斗中牺牲了,她想把我当作亲哥哥,问我同意不同意。说着,大娘深陷的眼睛里,伤心的泪水如泉涌。是姑娘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怎么能拂逆她的这种深厚的情意,我激动万分地拉着大娘的手,眼泪纵横地连声说『同意』。姑娘听说我同意,就抱着我连声唤『哥哥』,他们姓朴,从此我就改名作『朴英乔』。我心想石瑾妹妹已长眠在这里,今后我就与她一道,守着这片苦难的土地,不时可以到石瑾的坟前,与她说说话。青山处处可以埋忠骨,到自己生命终结的时候,就与她同眠在这块美丽的土地上,我『十七』何必一定要回到家里,与『十八』千里苦苦相思呢?由于缺医少药,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伤口未愈,生活不能自理。是这位朝鲜姑娘殷勤护理,日夜陪伴,就是洗澡接屎尿,也由她承担。这般如海似山的盛情,一声廉价的『妹妹』,又怎么能够还清?待我拄着拐杖能行走的时候,大娘拨亮灯盏挑明了话,『闺女这般待你,她身子已经属于你,你要掂量这事的轻重,看今后的事怎么办?』我除了感激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此后,我就是她家的人,我是个男人,就应该为她撑起这片天。当年,按我们国家的规定的纪律,志愿军战士与朝鲜妇女不能有男女私情,如果有,就要受到严厉的处分,作家孔厥的事,你应该知道。可是我不能忘记大娘和姑娘的深恩,从此,我就决心隐姓埋名,做个朝鲜人。这样,没有举行婚礼,我们成了亲,我唿大娘作亲娘,姑娘仍旧唤我作哥哥。以后三年的时间里,我们生了两个孩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次狙击战后,志愿军清理战场,死难的战士,个个都被燃烧弹烧得无法辨认,虽然他们觉得少了一具尸体,不知这具尸体是谁,但又觉得敌人的炸弹,把整个阵地都翻过来了,也许其中一具尸体埋得很深,或者已化为灰烬。他们在阵地上挖了很久,没有找到。此刻敌人的侦察机又飞过来了,掩埋烈士遗体的同志,没有继续挖掘寻找,在掩埋了烈士的遗体以后,他们就撤离了,将我的名字一併上报。我是连长,追认我特级英雄称号,报上还广泛宣传了我的事迹。志愿军撤回祖国后,志愿军的留守机构知道了这件事,不同意我留在朝鲜,他们知道我与朝鲜姑娘结婚生子,违背了纪律,可这事木已成舟,其情可悯。领导觉得这事是在特定的情况下发生的特殊的事,就变通处理,将孩子留下,而我必须回到祖国。为了照顾这个苦难的家庭,为了经常能跟石瑾妹妹说说话,我坚决要求转业到东北,因为隔三差五我必须去朝鲜。我还与姑娘约定,我死后让我在石瑾墓旁安息,让『十七』『十八』永远相伴。为了不与国家的政策相悖,只好掩人耳目,姑娘仍旧唿我作哥哥,说我们都是延边自治区的人。她叫朴顺姬,你早已见过并且经常与她打交道。在这里,只有组织上承认我们是夫妻,一般的人都以为我们是兄妹。我父母已经过世,我家在家乡的产业已公私合营,我已没有什么牵挂,为此,我很少回江南,大家真的相信我的老家在延边自治区。
第676页 「这些年来,有件事让我感到终身遗憾,每当夜阑人静,我一想起它,就愧疚万分。你还记得当年在欢送志愿军的宴会上我说过的话吗?当时我曾大言不惭地说,到部队里,我要好好干,赶走了美国鬼子,解放了朝鲜,回到祖国,回到昆阳,我要到昆阳师范当政治教员。到那时,也许现在的一年级同学,还能听到我的精彩的演讲。另外我还曾对你和仇虬说,现在我们是志愿军,唱主角,欢送筵宴上我入席,吃上了『莲蓬快绿』这样的大家从未见过的美味佳肴,你们只能瞪着贪婪的眼睛,流着涎水看。他年,我回到昆阳,一定请你们到怡情旅社吃『莲蓬快绿』。当时我出于一种逆反心理,恶作剧地调侃讥讽,为自己学业上不争气、精神上受压抑泄怨愤。可后来觉得正人君子必须重然诺,这事几十年来,就一直梗在我心里。回到东北后,我觉得回昆师当政治教员的事,虽然已成泡影,但是,如果我出差回昆阳,请你们吃『莲蓬快绿』,应该还可以做到。后来,我听说你被划为了右派,投水死了,这使我十分沮丧,心想,年轻时夸下的海口,竟一桩也不能兑现。可自从在卸火车上的货物时又见到你,一年多来,我心里总在嘀咕,你就是竹海,可你的名字为什么偏偏叫『员箨』?我琢磨了一年多,最近才弄清楚你在名字上布下的迷阵,『员箨』就是陨落的笋壳,竹子直节亭亭,可是这笋壳在竹子刚刚出世时,就陨落腐烂最倒霉,这不就是你走投无路的竹海的最好的诠释?昨天晚上我想到了这点,因此今天我就特地来找你,打开天窗,亮出这些实话来。可惜你如今已经是在逃的『罪犯』,恐怕永远也不能回到昆阳,我请你品尝『莲蓬快绿』的承诺,也许只能到阴曹地府才能兑现,这真让我抱憾终生,抱憾终生啊!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去告诉你,我的事,你得为我守口如瓶,我姓朴,顺姬是我的亲妹妹。至于你吗?现在仍然是罈子里的擦菜子,透风就会臭,那么我也作闭口蛇,就是千斤榨压碎了我的嵴梁骨,我也透露半个字!你叫『员箨』,从前我们根本不相识,井水河水,互不干扰,可是地下水我们还永远息息相通,你看怎么样?」 乔俊的清水淘白米的爽快的谈话,掀掉了横在我们心头的的隔膜,从此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这时我也真正相信革命战争是个大熔炉,能将顽石冶炼成钢铁,当年乔俊那般冥顽,大家都说他是花岗岩,谁又能想到后来成为了重然诺的坚强的革命战士?我感动得泪流满面地对乔俊说: 「乔俊,我的好兄弟!没有想到你竟这么重情笃义。过去我真是有眼无珠,错把美玉当顽石。要是你现在回到昆师,别人也一定会扫却眼前障目的尘雾,对你刮目相看的。你回到昆师,不只是个出色政治教员,而应该是昆师的卓越的校长。当年我没有吃上『莲蓬快绿』,可我到厨房里请教大师傅,知道它的做法。如今,我无地施展自己的才华,如果有机会,我就如法炮制『莲蓬快绿』,让大家品尝品尝。」 就这样,以后在公共场合,我们形同陌路,不打招唿不答话。为了不让人找岔儿,他把朴顺姬派到我们那个垦荒点当领导,为我撑起了一把遮风避雨的伞。不过这些年,我也没有虚度时光,我潜心研究增产的办法,将旱地改种水稻,朴处长出差找回合适的稻种,经过几年试种,成功了,然后大面积推广,新垦的田地居然产量翻番。平日获得荣誉,朴顺姬去领奖,这次,去昆明开会,除了领奖,还得介绍经验,朴顺姬死活不去。我没有城镇户口,没有工作籍,组织上没办法,只好授予农民科学家的称号。我这个上不了台盘的狗肉,不敢去见公婆的丑媳妇,逼得没法,只好充当三牲敬神,涂脂抹粉去见「公婆」。这次去昆明,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右派,居然乘飞机从北国飞到南疆,以「员箨」的名义,在大会上介绍了经验,着实风光了一次。尤瑜,我问你,这二十几年来,你乡长、区长、部长、县委书记,步步高升,但不知你也曾乘飞机升入云端,享受过我曾经享受过的待遇? 在北国的近二十年里,我将南方的那些坎坎坷坷,都抛诸脑后,唯一让我牵肠挂肚的就是新荷。每当北风唿啸的不眠之夜,皓月千里的梦回之时,我的脑海里就时刻在映现新荷的倩影。月下临风奏妙曲,月黑浪高巡大堤,桃花雨里钓昆江,花前与她携手捉蝴蝶。每睹她的矫健靓丽的身影,我就粲然地笑。间或梦里映现她颦眉冷对豺虎施暴,夜半悬樑香魂裊裊,我就觉得天旋地转,世界的末日到了,我就不自主地号哭。不过,笑也好,哭也好,如白云一任飘忽,如大河流水滔滔,无拘无束,喜怒哀乐,直出胸臆,自己避开了鼠辈,觅得了乐土,真正拥有了的此生。可是,我隐姓埋名,像空气一样蒸发了,是谁泄露了我桃花园的秘密呢?思前想后,大概只有乔俊的可恶的啄木鸟的长嘴,才会将这密封的罐头啄个洞,才让你尤瑜闻到其中的些许气味。因为只有他,才知道我的秘密。 竹海说到后来,调侃的成分很重,幽默的气氛更浓。说到这里,竹海站起来,凭窗而立。尤瑜也跟着站起来,与他并肩。他们耸了耸肩膀,仿佛都放下了千斤重负,面对窗外飒飒的风,萧萧的雨,黑黢黢的夜,抹去了泉涌的泪水,情不自禁的笑了。
第677页 第六章夜茶品梦 32杯弓蛇影,剧毒毒蛇竟无毒;叶公好龙,真龙现身吓昏头1 尤瑜与竹海肩并肩地站着,面对窗外瑟瑟的风,萧萧的雨,黑黢黢的夜,默默地望了好一阵,似乎看清了一些东西,弄明白了一些问题,又回到座位上坐下,尤瑜感绪万端地说: 「咳,这些年来,风风雨雨,事事物物,让人捉摸不透,新荷更是惊魂不定。夜阑时,梦醒后,她也一时笑,一时哭。我问她,她神秘地说,她有时见到你乘一叶扁舟,紧跟峨冠博带的屈大夫,乘风疾行;有时见到你变成了闹海的哪咤,尾随着放浪不羁的李太白,入水捉月,而她便疯疯癫癫地笑?有时她又看见你蓬头跣足,被牛头马面驱赶着走过奈何桥,她不由得不失声痛哭。你们两个啊,真是心有一点灵犀,气味息息相通。好在如今险滩已过,风平浪静,改天,我下厨,让你与新荷好好叙叙,卸下这二十多年来的恩恩怨怨的重担。」 「先生——,先生,茶——来了!」 此刻,那个头戴宽边礼帽、身着蓝色长袍、耳根夹着根点着火的细长的纸捻、手提鹤颈嘴茶壶的老汉,又推门进来,站在距米多远的大门口,很有节奏地弯了弯腰,微笑着亲昵地压低语调拖长声音说。庄重的话音刚落,一股热气腾腾的彩虹状茶水,从茶壶的鹤颈嘴冒出来,自空中倾泻而下,在茶碗里形成个小漩涡;碗里的茶刚满,倾泻的茶水就打住,没有一丁点洒到茶碗外。然后又十分庄重高唿: 「先生——,请慢用!」 然后老汉又擎着鹤颈嘴茶壶,很有礼貌地弯着腰退回去了。尤瑜喝了口茶,望着怪模怪样地退回去的老头,笑着说: 「世事的递嬗,能如这老汉准时筛茶就好,不要像这瑟瑟风,萧萧雨,来去无常,更不要如迅雷暴风,霎时毁灭一切,那么,世人就会少走多少错路,少却多少痛苦,歷史也会减少多少曲折!果真如此,我们也许会阴阳易位,这个社会的发展也会异样。竹脑壳,人们常常侈谈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其实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说认识了这种规律,即使是最伟大的人物,恐怕也只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我鲁钝,几十年来,几乎像误入迷宫的老鼠瞎撞,竹海呀,你能不能为我指点迷津?」 「尤瑜呵,二十多年来,我四处碰壁,四面楚歌,最终碰得头破血流;而你能在矛戟森然的夹缝中,似游鱼自由穿行,没有损伤几根毛髮。谁是千里眼,谁是盲人,岂不一目了然?你要我来指迷津,那不是以盲导明,以聩发聪?不过仔细思量,大自然伟力的运行,人类社会的发展,也不是没有规律。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是认识这规律的过程。认识正确,付诸实践,个人的发展就会一帆风顺,歷史的航船就能绕过急流险滩。认识错误,撞岩碰壁,樯倾楫摧,最终粉身碎骨,葬身鱼腹。不过,人们总坚信未来的社会美好,人人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大多数人的这种矢志不逾的追求,必然导致人们认识的正确多于错讹,真理多于谬误,因此,歷史的发展虽然迂迴曲折,可进步光明的大方向始终不变,严冬过后,就会迎来明媚的春天,社会发展的每一次迂迴后,就会跃上一个新的台阶。」回溯这些年社会曲折发展的轨迹,咀嚼自己人生的苦果,竹海很有些感慨,就脱口这么说。 「竹海啊,既然自有史以来,人们对自然与社会的认识,有正确与错讹之分,升华到理论就有真理与谬误之别,那么,现在有人说,在整风过程中,『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向党和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放肆地发动进攻,妄图取代**的领导,对这种进攻进行坚决的反击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只是反右派斗争扩大化了。』依你看,这种认识是不是达到了的真理高度?是不是也如你所说的,社会发展经过一次迂迴后,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而这种认识这个新台阶就是歷史发展的必然规律?」 尤瑜向来只喜欢谈摸得着的实际问题,不喜欢高谈阔论不切实际的理论,因此进一步针对实际提出疑问。竹海沉思了片刻,站起来在房中踱步,如抽丝一般,悠悠地说: 「这是个理论问题,我也不一定能说清。我想,大凡理论来源于实际,理论是否正确,还得用实践来检验。凡事物质的改变,总与量有关系,过了一定的量,质就会发生变化。一个苹果烂掉了百分之九十九,总不能说基本上是个好苹果。六个人『犯罪』,你抓了八个,可以说『扩大化』,你抓了九或十个,再说『扩大化』已属勉强,你若抓上一百,一千,乃至一万,就再也不是什么『扩大化』,那就是一场与希特勒屠杀犹太人一样的蓄意的谋害了。二十几年前,反右斗争中抓了五十五万右派,二十年后,经中央核定,中央一级没有抓错、不能改正的大右派只有五个,外加一个二十年后不肯承认错误的大学生中央圈定不能改正仅九个。加上地方还没有来得及改正的,总起来全国没有改正的也不足五千人,并且有的还在继续改正中(据当年任统战部长李维汉的回忆),可见这次运动中,错划的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一个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搞错了的运动,难道还要肯定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吗?因不足五千人有『罪』(就算他(她)真的有罪),而令五十五万的无辜者陪着他们『赴刑场』,且达二十年之久,这种明目张胆的群体迫害、践踏人权的行径,岂能以『扩大化』轻描淡写了之?再说十年文化大革命被整的干部中,免不了也有少数几个贪赃枉法、作风败坏的,那么能不能因为有这么几个败类的存在,就能说文化大革命是『完全正确的和必要的』?可见反右派斗争和文化大革命一样,错误远远超过了一定的量,性质当然发生了根本变化。如果有人还要将一个腐烂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苹果,剔除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的腐烂部分,食用其中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他认为没有腐烂的部分,甚至还认定这个苹果基本是好的,那么,这个人不是比葛朗台还吝啬千百倍的不可理喻的疯子,就是自欺欺人的骗子!因此,我们不是疯子、骗子,我们没有理由肯定一个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反右派运动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
第678页 「现在我们再来考察一下当时是不是存在『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向党和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放肆地发动进攻』的情况。『擒贼先擒王』,首先我们就审视当年五十五万右派分子之王的言论吧。当年,最能体现向党和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放肆地发动进攻、妄图取代**的领导的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应该是那些至今还不能改正的右派分子,其中最突出的应该是在整风运动中分别发表了被称为中国右派界的『三大反动理论』——即章伯钧的『政治设计院』、罗隆基的『平反委员会』和储安平的『党天下』。当年全国报刊在党中央号召下,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万箭齐发,重炮勐轰,对这『三大反动理论』进行了密集性的批判。可见这『三大反动理论』应该比砒霜还要毒的毒箭,那么它究竟『毒』在哪里呢,现在不妨让我们再回到四十多年前那场运动中去,见识一下他们的『反动理论』吧。 「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刊载了章伯钧在中央统战部召开的座谈会上的发言:『现在工业方面有许多设计院,可是,政治上的许多设施,就没有一个设计院。我看政协、人大、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应该是。应该多发挥这些设计院的作用。一些政治上的基本建设,要事先交给他们讨论,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现在大学里对党委制很不满,应该展开广泛的讨论,制度是可以补充的,因为大家都是走社会主义的路,这样搞,民主生活的内容,就会丰富起来。』这就是章伯钧的『政治设计院』的设想。 第六章夜茶品梦 32杯弓蛇影,剧毒毒蛇竟无毒;叶公好龙,真龙现身吓昏头2 「1957年5月23日,《光明日报》刊载了罗隆基在中央统战部召开的座谈会上的发言:他建议由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成立一个委员会,检查『三反』、『五反』、『肃反』运动中的失误偏差,让大家申冤诉苦。而该委员会须由执政党、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三方面组成。这就是罗隆基的『平反委员会』。 「1957年6月2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刊载储安平在中央统战部召开的座谈会上的发言:『解放以后,知识分子都热烈拥护党,接受党的领导。但是这几年党群关系不好,而且成为我国政治生活中急需调整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关键究竟何在?据我看来,关键在「党天下」这个思想问题上。我认为党领导国家并不等于这个国家即为党所有,大家拥护党,但并没有忘了自己也是国家的主人……为了保证政策的贯彻,巩固已得的政权,党需要使自己经常保持强大,需要掌握国家机关中的某些枢纽,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但是在全国范围内,不论大小单位,甚至一个科一个组,都要安排一个党员做头儿,事无巨细,都要看党员的颜色行事,都要党员点了头才算数,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在国家大政上,党外人士都心心愿愿跟着党走,是因为党的思想伟大,政策正确,并不表示党外人士就没有自己的见解,就没有自尊心和对国家的责任感……』这便是储安平『原汁原味』的『党天下』思想。 「这些『反动理论』今天读来,究竟何错之有?章伯钧『政治设计院』的设想中讲的政治上的『四个设计院』,都是党领导的,说『一些政治上的基本建设,要事先交给他们讨论』,只不过是说在决策之前,发扬民主。罗隆基认为『平反委员会』应该由人大会和政协牵头,由一个有**、民主党派和其他人士组成。而这些机构都是党领导的,怎么能说是反对党?储安平的『党天下』思想也强调『为了保证政策的贯彻,巩固已得的政权,党需要使自己经常保持强大,需要掌握国家机关中的某些枢纽』。只提出不一定『不论大小单位』『都要安排一个党员做头儿,事无巨细,都要看党员的颜色行事,都要党员点了头才算数』。这些言论只谈了党的领导工作中一些缺点,只希望扩大民主,根本没有否定党的领导,据此说右派『要夺权』、『轮流坐庄』、『要**把权交出来,交给他们』那是**民意。纵观当年报刊上发表的所谓右派言论,也看不到一条要tf**政权的主张,相反鸣放的意见基本上是谈怎样改善党的领导的中肯的建议。这些言论倒与二十年后改革开放后,我们今天提倡的要讲民主、要讲法治、使我们社会更加公正更加和谐、以及更加重视知识分子的国策基本类似,现在人大、政协、省部级单位都安排了党外民主人士任副职,有的部还让民主党派、无党派民主人士担任正职,远远超越了储安平所提的『科』、『组』。既然『王』都不反动,那么他的应声虫当然不会反动,那么哪里还有『贼』,还有什么右派呢?如果硬要说他们的言论有什么『错误』的话,那就是作为几个有着独立思想见解和民族良知的知识分子,过早地跑在了歷史的前面,过早地跑在时代的前面!应该说这次整风运动从『双百』方针到『鸣放』,知识分子成就了一场以反教条主义为基本内容,在精神上与五四相通的思想解放运动。在这场夭折了的思想解放运动中,知识分子以极大的政治勇气和智慧,对如何把中国建设成为一个有民主、有自由、有平等、政治经济科学文化以及社会生活各领域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新型社会主义国家,进行了创造性的思考和探索,他们是二十年后终于在中国大地上掀起的改革开放事业的当之无愧的思想先驱。退一万步说,即使当年确有『极少数』(应该属后来未予改正的人)右派分子说了一些『错话』,甚至是『反动言论』,实事求是地处理这『极少数』几个就是了,有什么必要发起一场政治运动,使五十五万人集体蒙冤呢?如果一个人的脚趾头发生了病变,动个小手术截掉就是了,可有人却硬要活生生地截掉一条大腿,还宣称「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只不过「严重地扩大化了」,这在道理上说得通吗?小平同志于二十多年后提出改革开放思想,被誉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如果以小平同志的改革开放思想为标准来衡量,则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等根本不是右派分子。他们与反右派斗争中所划五十多万右派分子一样,恰恰是共和国早期的改革派、民主派。
第679页 「再退一万步说,不管右派分子中有些人原来就是怎么不正经,甚或真地对党对革命怀有『对立情绪』乃至『刻骨仇恨』,在大鸣大放中放出了许多比章、罗、储的三支经典的『毒箭』还毒百倍的毒箭,但那也是在我们党号召大家『帮助党整风』,并信誓旦旦地做了『言者无罪』的保证之后,人家才说出来的。,中国自古以来,『一诺千金』传为佳话,仁人义士不惜为它献出生命,田夫野老均以不『诺』为可耻,甚至一些市井流氓也不屑为。我们怎么能招贴即扯,翻脸不认帐,反说『言者就是有罪,而且罪不可赦』,统统给人家扣上『右派』帽子,岂不是言而无信、失信于民、有损党的信誉? 「甚至有些人被划为右派,他们的『反动言论』竟源于主席本人,毛泽东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公开声称他支持王蒙,四月三十日在tam城楼对章伯钧等人说,高校党委制不妥,要他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事实证明,当年阳谋整风是假,阴谋整知识分子,扼杀民主,建立独裁统治才是真。从一九五六年的十一月到一九五七年五月,中央大力宣传『双百』,号召知识分子帮助党整风,歷时半载。五月一日中央发出党整风的指示,五月七日邀请民主党派及无党派人士开座谈会,五月十三,毛主席写了《事情正在起变化》,向党内发出指示,部署反右。从发出整风指示到五月十三,只有十二天,从开座谈会到五月十三日,只有六天。不到两个星期的和平时期,中国竟然发生了比解放全中国的三年解放战争还要巨大的质的变化。整个整风过程歷时两年,真正让知识分子鸣放的时间,就只有那么六天或十二天,真是昙花一现。其余的日子,先是用『请党外帮助党内整风』的阳谋,『『引蛇出洞』,继则急风暴雨,把人民当作毒蛇,『聚而歼之』。真是刻意布置的一张罗网!到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打响了反右斗争的第一枪。到十月十五日,zg中央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出台,中央、省市一级反右斗争基本结束,三个多月的时间,揪出达右派分子五十五万之多。这个一开始就把知识分子当作阶级敌人、残酷打击、失信于民的的运动,难道也能说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 「平日法院审理案件,哪怕是细小的民事案件,也要调查取证,然后作出裁决。事关人的身家性命的重大案件,审判的时间有时长达半载、一年,甚至数年。这次运动划定右派,攸关千千万万人的身家性命,却不调查、不核对,视五十五万多人政治生命为草芥、为儿戏,草率定案,随意处置,无异于草菅人命!过去某些执法人员草菅人命,只有少数几个,可这里是五十五万个鲜活的生命,五十五万个流着共同血液的家庭啊,只岂不是集体迫害吗?在那些红色恐怖的日子里,丈夫无中生有,揭髮妻子床头反党言论,亲友诬陷亲朋幕后施放的『毒箭』,有无虚实,全有还是仅有部分,根本无人去对证;甚至以共同签名方式贴出的大字报,另一人对签名毫不知情,明摆着的虚假事实,却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却据此铸成铁案定罪。这些人的材料上报后,一经五人小组批准,明知其错,也不纠正,据说这是为了维护五人小组的权威。应该说对案件的肯定或否定,要看符合不符合法律。可中国没有制定『反右派法』。所谓『右派』,没有合法的定义。审判右派,没有法定的程序。惩治右派,没有法定的量刑尺度。可是自六月八日开始反右,十月十五日才下达《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时,运动已基本结束,全国抓了好几十万右派。各级党的五人小组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划定别人为右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自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任何公民,非经人民法院决定或者人民检察院批准,不受逮捕』、『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通信秘密受法律的保护。』没有法律根据,不是立法机构、司法机构的整风反右的五人领导小组,怎么有权力宣布某一派、某一个人是人民公敌?这次反右派斗争,不让人说话,随意逮捕、抄家,直接违反了的规定,这到底是谁在犯罪?一九五九年实行大赦,gmd的高级将领、末代皇帝,只蹲了十年班房,都被赦免了。可为了封党外的嘴巴,却将只了几句正确的但对当政者刺耳的话的人,划为右派,治罪长达二十二年;为了封党内的嘴巴,又不惜将那些为创建共和国屡建奇功的英雄,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也被专政二十年。这种把说了几句逆耳忠言的诤友、忠臣,看得比用屠刀、机枪、大炮动辄屠杀几万、几十万人的刽子手还不可饶恕,这难道也是无产阶级的公正、公平的政策?要不是小平实行改革开放的政策,右派、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还不知那一天才能见到天日。 第六章夜茶品梦 32杯弓蛇影,剧毒毒蛇竟无毒;叶公好龙,真龙现身吓昏头3 「小平同志说,『文化大革命整整耽误了我们十年的时间,说深刻一点,社会主义时期我们的失误主要来自「左」的方面,而「左」的事情一九五七年就开始了』。『从一九五七年下半年开始,实际上违背了八大的路线,这一「左」,直到一九七六年,时间之长,差不多整整二十年,「左」的极端是文化大革命。』邓小平又说,『文化大革命十年的浩劫,中国吃了苦头。中国吃苦头不只这十年,从一九五七年下半年开始,我们就犯「左」的错误。』邓小平还说,『毛泽东同志从一九五七年开始犯了左的错误,最左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无论是反右派斗争的错误也好,还是文化大革命的错误也好,两者都是毛泽东犯『左』的错误的表现和产物,其性质都是『左』倾错误,都是歷史的大倒退,不过是程度不同而已,反右派斗争是『左』,是倒退的序幕和预演,文化大革命是极『左』,是歷史的大倒退,是『左』倾错误发展的必然结果,两者是一对难兄难弟,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因此说『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乘机鼓吹所谓「大鸣大放」,向党和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放肆地发动进攻,妄图取代**的领导,对这种进攻进行坚决的反击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只是『被严重地扩大化了』这一结论,根本不符合客观歷史事实。一九五七年右派分子发表的言论与一九八零年以后邓小平的改革言论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事实上反右派斗争中所划五十多万右派分子恰恰是共和国早期的改革派、民主派。因此,没有理由不彻底否定反右派运动,也不能以『严重扩大化』轻描淡写了之?
第680页 「所谓『严重扩大化』,实际上是被『匈牙利事件』吓昏了头,杯弓蛇影,就将所有的正直忠诚的知识分子,当作敌人斗,这与堂·吉诃德对着风车挺长矛的思维方式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堂·吉诃德的假想敌人,只是破旧的风车,他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挺长矛,到头来,风车没有被斗垮,而自己却被斗得遍体鳞伤。而我们的『堂·吉诃德』们却将全国按人口比例少得可怜的但却是中华民族的精英的五百万知识分子当作『假想敌』,矇骗全国六万万人民都效堂·吉诃德挺长矛去虐杀,它『兵不血刃』,而虐杀了五十五万,甚至更多一些。它比流血漂橹、并导致使哀鸿遍野的古代的残暴的战争!虽然后来发动只场战争的人也察觉这场战争造成了全国万马齐喑的局面,但迷信歷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人,还是要将这『盈野』『盈城』的杀人暴行,当作骄人的业绩,光照『汗青』。 「其实,苹果是烂的还是好的,烂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还是基本上是好的(完全正确和必要的),『旁观者』清清楚楚。当年宋庆龄曾写信给zg中央说:『党中央号召大鸣大放,怎么又收了?**不怕gmd八百万大军,不怕美帝国主义,怎么会担心人民tf党的领导和人民政府?**敢于接受各界人士的批评,批评的人士多是爱国爱党的,一些民主党派人士为新中国的解放,做出了家庭、个人名利的牺牲;一些二三十岁的年青知识分子又怎么可能一天就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我很不理解这个运动,我想了两个月,还是想不通。有这么多党内党外纯粹的人会站在**和人民政府的对立面,要tf**?』其实『当局者』不迷,压制民主、不遵法制,建立个人的独裁统治,乃是他发动此次整风的最终目的,宋庆龄的一针见血的逆耳的忠言,杯弓蛇影、利令智昏的『叶公』,怎么能听得进去?可是他也没有料到,这次运动摧毁了最活跃的社会生产力,以致酿成二十年的国家大倒退,民族大灾难!这是极左路线犯下的祸国殃民的严重罪行! 「反右派斗争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如果当年採纳了知识分子的这些建议,怎么会发生接踵而来的『大跃进』、『三年灾害』和『文化大革命』呢!怎么会出现最后将知识分子打成『臭老九』,胡说『知识愈多愈蠢、愈反动』怪异的局面呢!反右派斗争封了党外人士的嘴,到了反右倾斗争,又封党内干部的嘴,中国的政治局面自然就只能万马齐喑了。反右派以文字狱为主,文革公然提倡文攻武卫,到了tam镇压,就是血淋淋的坦克加冲锋鎗了。其实,在反在反右派运动过去五年后,毛主席也认识到了反右派的错误。一九六二年四月九日,毛泽东《在第十八次最高国务会议上讲话》中,也言不由衷地承认了反右派斗争有缺点,『就是人家不敢讲话了』(引自叶永烈着《反右派始末》青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30页)。客观地说,万马齐喑,『人家不敢讲话了』,这是『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实践的必然结局,不过,这从『百家争鸣』走向两家争鸣,最后由一人独鸣——走向个人独断专行,倒退到封建**,这可能正是最高领导人所需要的。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一日,毛泽东在取得反右派斗争伟大胜利以后不久,在中央一次会议上踌躇满志地说:『不能靠法律治多数人。……韩非子讲法制,后来儒家讲人治。我们各种规章制度,大多数,百分之九十是司局搞的,我们基本上不靠那些,主要靠决议开会。一年搞四次,来维持秩序。人民代表大会、国务院开会有他们那一套,我们还是靠我们那一套。』『不能靠法律』,抛弃自己制定的宪法,抛弃法治,背叛自己给公民的民主、自由的承诺,而『主要靠决议开会』,靠人治,靠个人说了算,靠个人独裁,这是一个典型的不允许个人权力受到丝毫约束的独裁者的自白,这是倒退到了封建**,这哪里还有一点社会主义民主气味?此后,不只知识分子、人民群众没有民主权利,就是他的亲密战友,这种权利也被彻底剥夺。民选的国家主席一朝被逮捕,投进秘密监狱,真的比最黑暗的**统治过犹不及。回顾起来,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九年这三十年,是走向知识经济的时代,正是二十世纪世界科学和经济发展最快最大的时期,世界许多国家在这个时代迅速崛起,可我们却完全背道而驰,几乎让国家走向崩溃。如果当年採纳了『右派分子』的那些建议,我们怎么会走这么一段痛苦的弯路?因此,反右派运动事实上给国家、民族和个人带来了无可估计的不幸、损失和灾难,特别是把『人祸』说成『天灾』的三年,几千万人的非正常死亡,简直是不动用兵器的大屠杀!因此,反右派斗争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应该被全盘否定。 「当然,世上没有常胜将军,即使是天才的军事家,也难免指挥是错。但事后对待这种错误,应该採取正确的态度。曹操马践农田,犹能割发代首;错杀管粮的军吏,犹能其妻子儿女。可我们的将军,错误处置了五十五万,知其错,却不改其过,真让人寒心。」 竹海说着,走向窗前,一任飘进来的萧萧的雨,沃洗着自己发烧的脸,才觉得心里稍稍平静点。 第六章夜茶品梦 33雨暴风狂,识别阴晴勤更衣;公理婆理,分清泾渭识真理1 萧萧的雨,沃洗着自己发烧的脸,瑟瑟的风梳理着竹海的乱发,也似乎理清了他的芜杂的思想,竹海心里稍稍平静点。尤瑜听到竹海的鞭辟入里议论,好似走出了漫长而黑暗的洞穴,突然见到了阳光。他也起身走到窗前,敞开心胸,让瑟瑟风尽情吹拂。昆阳似一条蜿蜒的金灿灿的龙,虽然只若隐若现地呈现在尤瑜面前,可他心里却理清了它的来龙去脉。尤瑜重重地拍了一下与他并排站着的竹海的肩膀,激动地说:
第681页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真正明白当年反右派斗争的实质。当时的所谓阳谋是诚『请党外人士帮助党内整风』,实则是阴谋『引蛇出洞』,准备一朝『聚而歼之』。实践已经证明,被引出并被逮住打杀的五十五万条所谓『毒蛇』中,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没有毒,全是冤假错。反右派斗争如同文化大革命一样,其性质都是『左』倾错误,是歷史的大倒退。说反右派斗争『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只是反右派斗争扩大化了』,那是对真实歷史的严重歪曲。根据被严重歪曲的歷史,制定的改正政策当然也被严重扭曲了,而且就是这些政策也不能落实到位。那些当年把很多同志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人往死里整的『高手』们,如今又是落实政策的救世主。他们能认真落实中央制定的政策吗?他们除了将一张面积两平方寸的改正通知书,掷给受害二十二年的被迫害者外,甚至他们连装腔作势地向受害的同志表示一点儿歉意都不愿意。其中有的人甚至还以『歷来紧跟党的路线』、一贯正确自诩。心中还暗自说,走着瞧。因此,如果说这也叫将错划的改正过来了,那实际上是『改』而『不正』,有错不纠。当年柳沛云被姚令闻所害,命丧黄泉,现在改正嘛,可她这世上没有了亲人,改正通知书总不能送到阴曹地府,只好送至她的前夫姚令闻手中,当即被姚令闻撕得粉碎。像你竹海、黎疾、曹桂英,他们都说你们或自杀、或出走,自绝于党和人民,不予改正。后来上级一再催促,两个『死人』不需要恢復工作,改正了;曹桂英还活着,虽给予改正,政治上恢復名誉,但因为出走,自动离职,不能恢復公职。倒是赖昌,原来双开一滚的处分决定中,第一条是因为他『与右派通姦,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现在他们便藉此大做文章,说如今右派改正了,处分赖昌的一条主要理由已严重失实,这是反右派斗争『扩大化』的具体体现,现理应予以改正。现在赖昌的改正政策已得到及时落实,他已到地区机关食堂供职,据说对他的政策还没有全面落实,他们还要为他恢復党籍、职务。应该落实政策的受害者不能落实政策,不应该落实政策的罪犯,却堂而皇之地根据这一政策,很好地落实了,并恢復了各种待遇,这哪里有什么公理正义,这哪里还有天良!」 「尤瑜,平反文革中的冤案,落实干部政策,早大张旗鼓地进行过了。落实右派改正政策,与你没有关系,你又何必为古人担忧,替他人抱不平,这么激动?」竹海也在尤瑜肩上拍了拍,然后又在房中踱步,笑着说,「其实,你说的这种事,说怪就怪,说不怪也就不怪,是人们意料中的事。你想想,二十多年来,贯彻的是一条狂热的极左路线,提拔到各级领导岗位的都是些左昏了头的人物。dd『四人帮』后,召开的中国**十一届全国代表大会,选举的中央领导机构,『凡是派』和坚决实行改革的务实派,几乎平分秋色。虽然小平同志经过艰苦的工作,把大批老干部提到了领导岗位,这些人虽然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迫害,吃尽了苦头,但其中很多人也是反右派的的闯将。他们因『左』而升迁,是『跟左』的既得利益者,如果否定了『左』,给右派平反,那就等于卸下了他的嵴梁骨,他们当然极力反对。就以周扬为例吧,解放后他占据中宣部领导要职,大整知识分子。反右派前,他炮制了一个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后来查无实据,在反右派斗争中,又将丁陈打成右派。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丁玲的右派错划得到改正,回到北京,其时周扬正在住院,丁玲去看他,他冷若冰霜,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这时,周扬已担任中央委员,要他们这样的人制定否定自己的为右派平反的正确政策,岂不是缘木求鱼?何况这时还有大部分人,二十年来,听惯了『左』的喧嚣,思想犹如一池浑水,一时认识模煳,也为这种喧嚣敲边鼓。小平同志拨乱反正,准备甄别改正错划右派时,中央统战部一名副部长认为,『只给右派摘帽就行了,没有必要一一清查。』还有一名副部长更认为,『当时就是有人向党进攻,不能都给他们平反』;『如果把几十万右派都改正过来,工作就会乱了套』。过去粘在这些人屁股上的『左』的臭屎,一时不可能擦干净。他们虽然吃尽了两个『凡是』的苦头,可又不想承认自己在反右派这执行极左路线有错,又怎么愿意制定彻底纠正反右派错误的正确政策呢?能制定这么个调和折中的改正政策,那是中央坚持改革路线同志克服了重重阻力的结果。中央如此,地方更甚。因此,你见到的五花八门的落实政策的怪现象,也就不足为怪了。可是真正要制定个切合实际的政策,又能一竿子插到底得以落实,那就要扫除各级的拦路虎,撤换一大批人,那势必又要引发一场无异于强烈地震的严重的斗争!如果那样,岂不是又回到残酷斗争的老路上去了?经歷了二十多年残酷阶级斗争地震折磨的人们,再也经不起这种强烈的地震了,因此和稀泥,『团结一致向前看』,乃是一种无奈的最佳选择。看来我们这些被错误歷史折腾得粉身碎骨的人,还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自认倒霉。」 第六章夜茶品梦 33雨暴风狂,识别阴晴勤更衣;公理婆理,分清泾渭识真理2 「这样说来,你也觉得这改正的政策是最好的政策了啰?你还像过去那样,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一切为党和国家利益着想。」尤瑜
第682页 「怎么能说这是最好的政策呢?这是饮鸩止渴,后患无穷啊!」竹海眉头紧蹙,望着夜的黑幕严严遮蔽的天空,忿忿地说,「这一政策昭示人们,虽说右派改正了,但他们还有错,错就错在平头百姓不该妄议朝政,这与文革中受迫害的干部平反根本不是一码事。因此,干部平反昭雪,大会小会,搞得轰轰烈烈,补发工资,分文不少。右派改正,冷火悄烟,就一纸通知,恢復工资、恢復政治名誉了事。二十二年被扣的工资不补,迫害者对被迫害者连句道歉的话也不愿说。两者巨大的差别隐约地告诉人们,右派改正与地主分子摘帽一样,只是浓黑淡化为暗灰,还是与人民群众的亮红大不一样,在人前矮半截,还是半个反面教员。像我和尚文一样,二十二年的折磨,到今天孤零零的一个,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破头,怎么还再敢说话?如果当年被打成右派是已覆的前车,现在改正了,只不过是将倾覆在悬崖下的破车捡上来,而当年将车推下悬崖的肇事者却安然无事。人们看到这些缺了轮子断了车辕的破车,不禁毛骨悚然,谁还敢贸然相信『言者无罪』说出心里话呢?即使有哪么及个吃了豹子胆的仍然不知好歹的要说话,当权者不愿听,仍可以将他这辆车推下悬崖,因为在他们看来,打击报復只是小菜一碟,比起当年反右的大巫来,他是小到再不能小的小巫,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今后滥用权力的勐虎还将肆虐。试看当今揭发的贪污案件,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甚至几千万,难道他就做得那么天衣无缝,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难道以往人们个个都是瞎子,根本没有人察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然『为』了,当然就有人『知』。可是胳膊扭不过大腿,正直的『知』者,汲取右派翻车的教训,不敢说,那些似蚂蚁依附『蚜虫』的『知』者,为了能吃到『蚜虫』疴出的屎,他们必须助纣为虐,千方百计为『蚜虫』奔走。可见,只要半个反面教员还在,正直的嵴樑就会弯曲,勐虎和伥鬼就会甚嚣尘上。过去『左』、『右』水火不容,今后短时内也不可能真正『团结一致』,只不过由『明争』转入了『暗斗』。你为了国家的利益,『团结一致向前看』,他却回头看过去,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你不想斗他,他却要斗你。旧的菩萨刚刚谢幕,新的菩萨立即崛起;旧的两个『凡是』打掉了,又出现了新的两个『凡是』:循环往復,还不知会延续到那个猴年马月。树欲静而风不止,未来还得走一条艰难的路!这样,在某个时期,滥用权力的坏作风,甚至可能再度猖獗!」 「难道我们就没有办法绕过这无休止的循环往復、停滞不前的老路,另闢蹊径走出一条新路来?」尤瑜凭窗望着窗外蒙蒙的雨雾,十分颓唐地问。 「有,当然有!在这方面,千百年来,人们从来就没有停止探索的脚步,也从复杂纷繁的歷史怪圈中理出了些走出这怪圈的方法。不过走过的确实是夜幕下的一条曲折窄狭的蹊径。」竹海又走到窗前,抚摸着尤瑜的背,用毫不游移但又凄伤的语气说,「歷史上其所以反覆出现颠倒黑白的灾难性的事件,就是由于权力这个恶魔堂而皇之地频频粉墨登场。权力,特别是高度集中的国家权力,是把锋利无比的双刃剑。一面,凭藉它,可以集中力量,办成大事。遥远的旷古,我们人类没有锋利的爪牙,单个的人在狮虎面前,谁敢一搏?可是人类用自己的智慧,将单个的人组成部落,赋予部落首领以最大的权力,在集中权力指挥下,战胜了狮虎,成了统治这世界的强者,此后,在这世界上还不断创造奇蹟。秦皇赖以修好万里长城,汉武凭它击破匈奴,唐代出现了贞观之治,清代造就了康干盛世。我们也藉此tf了三座大山,开展了社会主义建设,长江『天堑变通途』。但是另一面,如果握有这把利剑的统治者用它来谋求私利,那就是罪恶的渊薮。歷代帝王驱使百姓修宫殿、修坟墓,耗尽民脂民膏;镇压人民的反抗,杀人盈城,流血漂杵;为剪灭异己而大兴文字狱,用『莫须有』的罪名,将大批无辜者投进监狱,送上断头台。这些年来,我们的当权者诱骗别人鸣放,开展文化大革命,不就是为了独霸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不惜用一切手段,消灭自己心造的异己分子——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走资派?它给人民造成的灾难,不也让人痛彻骨髓?他们其所以有这种能耐,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国家权力这把锋利的宝剑。他们就是因为怕怕别人夺走了这把剑,才对任何人都疑神疑鬼,觉得这个似盗,那个像贼,不除掉,他就睡不安稳。直到咽气的最后一刻,还有培养一个『你办事,我放心』的接班人,把两个『凡是』压到人民的头上,因为他怕红场的悲剧重演。这真是古今中外空前绝后的神话。歷史上的暴君为了独霸这种权力,心狠手辣,对政敌不惜诛灭九族、十族。可那都是个案,株连所及,缧紲所央,充其量成百、上千、乃至上万。而今天,首先从自己的假想出发,锁定某一类人是要夺权的阶级敌人,然后採用洪水勐兽般的搞运动方式推进,山陬海曲也被殃及,株连动辄数十万、几十万,古今中外,又有哪个歷史事件能与之相比?」竹海愤怒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倾听萧萧的风雨,十分愤慨地说,「勐虎那么兇残,可它不食自己的儿子,狼可以霸道地吃掉小羊,可它绝不戕害同类。而我们人类,却往往以能吃掉大量的同类(甚至包括自己父亲、自己的儿子)为伟大胜利,无上光荣。雨花台前一挺挺机关枪狂吼日,青龙潭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沉渊夜,引出洞的五十五万条『毒蛇』被『聚而歼之』时,他们无一不志得意满地狞笑,以为建立了经天纬地的盖世奇功。虎狼的兇残,比起他们来,不过是不敢见大巫的小巫,羞与东海相比的滴水,上不了台盘的狗肉。为牟私利的权力为祸之惨烈,真是罄竹难书。惭愧啊,可悲啊!我们这些不可一世的万物灵长啊,在公正的道德天平上,比万类中的任何一类,都委琐、丑陋、卑贱、无足轻重,他们远远比不上蛇鼠,甚至连轻似尘埃的蝼蚁都不如!因此我们人类一方面要让集中的权力为人民办大事、办好事,另一方面,就要全力制止这种权力的滥用。」
第683页 「人们常称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其实这几千年的歷史并不文明,相反,几乎就是统治者滥用权力为祸惨烈的罪恶史,今天,我国人民成了国家的主人了,这种状况得到了极大的遏制,可是歷史的列车风驰电掣的惯性不可能一时停顿下来,歷史的幽灵迴光返照、改头换面的秦始皇的出现,还是不可避免,这种事为祸惨烈的事还会屡见不鲜。苏联社会主义革命宣告成功几七十年了,可人民还处在被玩弄的木偶地位。史达林可以像宰杀牛羊那样随意宰割他们,甚至连与他一道出死入生的亲密战友,也随时可以祸从天降,顷刻身首异处。每况愈下,下面的各级领导能生杀予夺,政治运动长江后浪推前浪,人民的遭遇形同奴隶,他们任意处置全民的财产,甚至蚕食鲸吞,人民几曾有过主人翁的感觉?道德的谴责,不能遏止狮虎吃人,那么,我们究竟要怎样才能找到医治这个病态社会的灵丹妙药?」 尤瑜收回望蒙蒙雨雾的视线,紧紧盯着竹海,亟不可待地想让把藏在心中灵丹掏出来。可竹海却将锐利的目光移到窗外,似乎也在黑魆魆的雨雾中苦苦搜索这种妙药,然后似清泉流淌,缓缓地说出了深思熟虑的见解: 「其实,自有『权力老虎』为患时,人们就在不断地寻找医治野蛮社会的丹方,希望制止这种悲剧的重演。总起来说,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宣言人人拥有自己的人生,唤醒握重权者自律,不让他们的兽性发作。这种方法,早在九百多年前苏轼就提出来了。他在《临江仙》一词中说:『常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他首先提出人类的理想境界,每个人应该拥有此生的各种权利。试想,如果每个社会成员都拥有自己的人生,各种正当的权利不受任何侵害,人与人之间岂不一律平等,那么这个世界岂不和谐美好,公平公正?要怎样才能实现这一目标?苏轼更进一步提出实行这理想社会的必要条件:每个社会成员必须『忘却营营』,不蝇营狗苟,不去损害、占有别人的人生。这中间重点应该手握重权的当权者不剥夺别人应该拥有的人生。果真如此,世上没有了黄世仁,当然也就不会再有杨白劳,这世界当然太平了。这是中国的人权宣言,比法国版的《人权宣言》早七百多年。歷史上执政比较久远的朝代,一般都是由于开国君主比较开明,汲取歷史教训,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一时只能『忘却营营』,对人民略施仁政,让人民暂时部分拥有此生,能安居乐业,社会得到了和谐发展。为了能让王国能递嬗万世,部分开明君主还制定了一些约束自己、约束子孙的机制,设立了在某种程度上能对皇帝起监督作用的『起居郎』官职。汉武帝时有《禁中起居注》,魏晋以下,任命大臣任起居舍人或起居郎等官职,记录皇帝的言行,记录的史料直接交付史馆,皇帝都不能查阅,直到后日修史时才能启封。因此,似白痴的晋怀帝听蛙鸣问臣下,『(蛙鸣)为官乎,为私乎』、闻『天下饥馑,百姓饿死』,说『何不食肉糜』一类的材料,被记入了《起居注》,后来修史的人才知道这种事。唐太宗时期,褚逐良任谏议大夫,知起居注,唐太宗想看看褚逐良记录的自己的言行,对谓谏议大夫褚遂良说:『你兼任起居注,你所写的我可以看一看吗?』褚逐良断然回绝说:『史官记人君的言行,一丝不漏地记录善恶,这样人君才不敢做坏事,没有听说人君自己取来观看的!』并且明确地说,皇帝有错误,他职责所在,不敢不记。这样,一些皇帝为了让国家传至万世,也怕身后招致骂名,行为就有所顾忌,行事就受到一些约束,在某种程度上能起监督作用。同时受儒家思想的薰陶,歷朝都有部分臣下爱国爱民,『忘却营营』,竭心尽力辅佐国君。因此,中国歷史上不乏明君贤吏,在一定时期,他们让官民能暂时拥有自己的人生。汉代的文景之治,唐时的贞观之治,清朝的康干盛世,莫不如此。这恐怕是中国封建社会其所以比世界各国的长的重要的原拥有因之一。相反,暴君贪官使人民处水火之中,人民无法拥有此生,一人振臂一唿,天下应者云集,帝国顷刻灭亡。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想帝位传至万万世,可才过十五载,歷三世,就一朝倾覆;隋炀帝施行暴政,才七年,农民揭竿而起,又七年,他的『好头颅』就被人砍去。面对血淋淋的触目惊心的歷史,难怪唐太宗要发出『水能载舟覆舟』的慨嘆。可见部分统治者一时能『忘却营营』、不让兽性发作的自律,在某一特定时期,也不失为一种治世的偏方。在世界上,中国封建帝制独树一帜,绵延数千年,皇帝的这一自律机制应该说起了一定的作用。可是连这种监督机制非常脆弱的治世偏方,我们也弃而不用。今天莫说是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就是地方政府的第一把手,谁又敢记录他的劣迹?这样,『(蛙鸣)为公乎,为私乎?』、『何不食肉麋』一类的忠实材料的记录就见不到了,而『英明伟大』的谀词,汗牛充栋,『万岁、万万岁』颂歌,就如雷贯耳。可见单靠某些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人收敛虎爪,对人民施仁政,还是不能保证所有社会成员拥有此生的。可见如果今天各级党、各级政府,如果上级能派个官员,忠实履行类似起居注的职务,还是能到很好的监督作用的。 第六章夜茶品梦 33雨暴风狂,识别阴晴勤更衣;公理婆理,分清泾渭识真理3
第684页 「由于歷史的局限,东坡先生当时也不可能提出实现这一理想的具体途径。后来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特别是我国新民主主义主义革命的实践,开闢了实现人人拥有自己的人生这一崇高理想的新途径——依法治国。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让法律这个铁笼子,把那些蝇营狗苟的企图滥用权力的『老虎』们关起来,这应该是医治这个社会的千年痼疾的仙丹良药。这种自由民主的政治的构想,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七日,毛泽东《答路透社记者甘贝尔问》时,明确地向世人昭示了: 「『自由民主的中国将是这样一个国家,它的各级政府直到中央政府都由普遍、平等、无记名的选举所产生,并向选举它的人民负责,它将实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则与罗斯福的四大自由(言论和表达的自由、信仰上帝的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它将保证国家的独立、团结、统一及各民主强国的联合。』 「邓小平同志也反覆强调:要做好干部的选举制和任期制,选举要充分体现选举人的民主权力和选举人的意旨,要坚持党委提名、代表提名和自荐相结合的原则,把群众公认的、有开拓精神的、真心诚意为群众办事的人推荐上来,让他们发表自己的施政纲领,经过上下互动、公正、透明、规范、合法的程序考察,最后让人民遴选。他说『要健全干部的选举、招考、任免、考核、弹劾轮换制度,对各级各类领导干部(包括选举产生、任用和聘用的)职务的任期,以及离休、退休,要按不同的情况,作出适当、明确的规定。』要把那些工作思路清晰、真正为人民干出实绩的干部提拔重用,把那些平庸无能的干部淘汰出局,把那些贪污腐化的干部送上人民法庭。 毛主席宣布的未来的中国实行『自由民主的政治』,国家坚持『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则』,通过『各级政府直到中央政府都由普遍、平等、无记名的选举所产生,并向选举它的人民负责』普选方式,保证公民拥有『四大自由(言论和表达的自由、信仰上帝的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小平同志也反覆强调:『要做好干部的选举制和任期制,选举要充分体现选举人的民主权力和选举人的意旨,』『让人民遴选』,『要健全干部的选举、招考、任免、考核、弹劾轮换制度』。如果遵照毛主席、小平同志开出的这一治世良方行事,就能把顺民意、有能力的人选到各级领导岗位,把那些逆民意、无特操、不向人民负责的人淘汰出局。这样,以往由上面的操权者决定下面老百姓的命运,就会转到现在由下面的百姓决定当权者的去留机制上来;上面的操权者再也不能扮演给百姓施恩的救世主的角色,而只能沦为向百姓讨选票的『乞丐』。这样,『特权老虎』岂不被关进了笼子里,又怎么还能滥施淫威呢?这样,保障人民合法权益的铁屏障岂不高高地竖起来了? 「可是纸上的东西要变成现实,谈何容易,要人们『忘却营营』,特别是要少数『特权老虎』收敛贪婪的爪牙,那无异于与虎谋皮。刚刚解放,大多数的人虽然沐浴着新社会的阳光,可一些人思想上一时还停留在旧社会,私慾仍然恶性膨胀,特别是少数手握重权的人,为了长期独占这种权力,凭藉过去为革命建立的功勋,得到人民的信任,一定会使出『蝇营狗苟』的浑身解数,扭曲选举程序,保证自己能顺利当选。他们口头上虽然时刻唿着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的口号,可干的却是把群众当阿斗的勾当,偷梁换柱,绕过『普选』这道关口,等额提名,造成别无分号、只能到黄麻子刀剪店买单的局面,以保证他们长期拥有**独裁的权力。这就是史达林发明的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普遍实行的封建家长式的民主。他们取消了民主党派,把那些敢于坚持真理、指点其瑕疵的人,视为眼中钉,无情地剪灭。他们就抛开宪法,採用阴谋手段,封住别人的嘴巴,制造冤案假案,剥夺别人的人权。这样,近代史上就出现了一个人们不可理解的怪圈:越是人民做了主人、消灭了敌对阶级的国家,阶级斗争反而越激烈,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否则资本主义就会復辟。这么一斗就是几十年,斗得天昏地暗,斗得人人几乎都有阶级敌人的嫌疑,斗得阶级敌人由一小撮变成一大片,斗得苏维埃政权彻底解体,滋生出一大批资本主义国家。我们自己也有深刻的教训。解放前,强大的gmd和我们新生的**斗,gmd**独裁,**倡导民主,gmd遭到全国人民和民主人士的强烈反对,我们党得到了全国人民和国内民主人士的热烈拥护,我们的革命取得了全国胜利。以后组成联合政府,国家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局面。可是,自一九五七年反右开始,政治运动不断,推行个人崇拜,民主党派名存实亡,民主制度遭到严重的破坏,除了能听到甚嚣尘上的万岁之声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二十二年的残酷斗争,使中国倒退到崩溃的边缘。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实行改革开放,发扬民主,民主党派积极参政议政,国家出现前所未有的和谐,国民经济飞速发展,人民生活迅速提高,国家跻身世界强国行列。可见,单靠执政者的觉悟、自律,『忘却营营』,只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它不是能制止这种恶性循环的杀手锏。因此,最重要的最有效的途径是要釜底抽薪,按毛主席向世人昭示的那样,实行民主制度,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启动『普遍、平等、无记名』的普选举竞争机制和邓小平的『要做好干部的选举制和任期制』。你念念不忘**独裁的权力,蝇营狗苟的恶性不改,人民就不选你;即使侥倖被选上了,选民还能启动弹劾程序,叫你下课。这样,只有那些忠心耿耿为人民拉车的牛,才有可能被选上,而那些滥用权力的『老虎』,势必败阵落选。形势所逼,为了得到人民的信任,他们的『虎性』也会得到改造,那么,就会出现李白所嚮往的『虎鼓瑟兮鸾回车』的和谐的政治局面。目前,我们距这种民主和谐的政治还有相当长的距离,但我们在不断地改革,这已崇高目标,就一定能够达到。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政治改革牵一髮而动全身,稳妥是第一要义,因此循序渐进,摸着石头过河,乃是明智的选择。
第685页 「在限制权力滥用、进行制造改革方面,小平同志为我们带了个好头。他为人民、为革命建立了旷世奇功,可他不居功、不擅权、不恋位。在取得反对『四人帮』斗争的重大胜利后,他带头退下来,不当总书记,重新确立了领导人任期不超过两届的制度,有效地遏止了野心家谋求终身制的企图。既然锐意改革的英雄在短时期内,能以无畏的精神和超人的胆识扭转干坤,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改正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右派,那么循着这条路线继续改革下去,『普遍、平等、无记名』的普选一定能早日实现,右派改正政策纠错不到位的尾巴,也一定会被干干净净地割去,像全面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一样,反右派斗争一定也会全面彻底予以否定,被错划的人一定能得到彻底平反,他们二十二年来精神与经济的损失,定会得到必要赔偿,得到每个公民应该得到的公正的待遇。自反右派斗争至文化大革命的这样歷史悲剧就一定能够根绝,一个无限和谐美好、富裕强盛的中国,就会如日之升,光耀世界!」 此刻,秋爽阁外风雨大作,闪电划破浓黑的天宇,迅雷声震万里长空。尤瑜只觉得竹海的激越的议论似闪电、似雷霆、似暴风雨,让人见微知着,振聋发聩。他转过身来,使劲地摇着竹海的肩膀,十分激动地说: 「竹海,你说得太好了,你说得太好了!毛主席昭示的『自由民主的中国』、邓小平同志关于选举制和任期制的精义,被你解说得淋漓尽致,如果真的实现,那真是万民之福。只是我还觉得与现在的政治生活,还有层厚厚的隔膜。现在在许多人的心目中,等额提名选举,才是保证无产阶级领导权的正确举措。差额民主普选,那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要实行,恐怕阻力很大。」 「是的,目前要实行『普遍、平等、无记名』的选举,确实还有很大的阻力,因为两个『凡是』的恶劣影响远未肃清。十一届三中全会,邓小平同志奋起拨乱反正,虽然停止了文革的血风腥雨的拼杀,改革开放,让国民经济打得了快速发展,但是,极左思想存在还如野草一般,一时割不完,烧不尽,而且割了烧了还会再滋生。说差额民主普选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是那些权欲薰心的人抱着权力不放的遁词,其实这『自由民主』政治才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论述巴黎公社原则时指出:一八七一年三月十八日,巴黎公社建立,虽然仅存七十二天,但她是人类歷史上第一个工人阶级自己的政府。巴黎公社规定:为了防止社会公僕变为社会主人,政府人员必须实行民主选举,对不称职者随时撤换,政府人员不能享受高于一般人民的特权。巴黎公社原则的核心就是民主、选举、平等,废除特权。这些概念目前已经被全世界所接受。现代世界,没有任何敢于公开抵制、挑战或抗拒『巴黎公社原则』的国家。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这是巴黎公社原则在全世界赢得的一次伟大的胜利,巴黎公社原则最大地捍卫民众的利益。全世界任何花花肠子的政客,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必须要高举着这面旗帜,否则他们根本不可能赢得民众,讨不到民众的选票,任何政党都必然垮台,甚至灭亡。美国如此,苏联也如此;**如此,其它党也是如此。有人说民主普选是资产阶级自由竞争。其实他错了,正确的认识应该是,有竞争,恰恰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差额提名,普选竞争,民主集中,少数服从多数,达于统一。这正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矛盾的对立统一原则,贯穿于选举全过程的结果。你想想,哪一个国家无资产或少资产的劳动人民不占百分之七十以上,实行全民普选,哪一个政治家不仰仗得到劳动人民的支持,因此他们的竞选的施政纲领,必须保护劳苦大众的利益,才能当选。而且当选后如果违背了选举时的承诺,就会遭到批评、弹劾,就是不即刻下台,下届也别想当选,这样,他就立即变成歷史上匆匆来去的过客,臭不堪闻的狗屎。因此,实行普选制度,就真正实现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理想目标,根绝了『言者有罪』的怪现象。要是在一九五七年前实行了这种制度,自反右至文化大革命的极左路线,就不可能得逞,中国也就不会出现大饥荒、大倒退! 第六章夜茶品梦 33雨暴风狂,识别阴晴勤更衣;公理婆理,分清泾渭识真理4 「过去封建社会之所以**独裁,就是因为把国家的一切(包括臣民)当作皇帝的私有财产,可以任意处置,王权不需要民主,臣民也就不可能有自由。现代社会应该与之相反,谁也不能将国家的一切当作私产,已经没有了**的基础,倒有了自由民主的土壤。至于现代社会里还有那些与民主不相和谐的声音,那是封建**殭尸的迴光返照。殷鑑不远,苏联解体的严重教训,人们应当认真汲取。也许还有人说,巴黎公社实行普选公僕,结果公社仅存在三个月,可见它不一定正确。巴黎公社仅存在三个月是客观事实,并且也与选举有一定的关系,但它不能证明巴黎公社原则不正确。那是因为当时巴黎公社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条件下,进行的一次选举。当时,公社被反动势力重重包围,正如大海狂涛中的一叶扁舟,集中全力冲破狂涛的包围,才是当务之急。可当时的领导人却在错误地进行了一次错误的选举,给敌人以喘息的机会,让他们纠集反动势力,捲土重来,到头来灭亡的命运自然降临到了自己头上。而现在我们国家与巴黎公社的情况不同,完全具备了普选的条件。现在我们的党循序渐进地进行改革,就不会再有这巴黎公社那样的失误。」
第686页 「竹海,民主普选,竞争上岗,党内岂不是就有派系,有山头,那么我们党怎么还能做到高度统一?」尤瑜仍不无疑虑问。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从不同角度观看庐山,看到的庐山美景不全然一样。同一事物反映到不同的人的思想里,各人的观点不同,甚至同一个人对同一事物,时过境迁,也有截然相反的认识,这十分正常,无需大惊小怪。周恩来在《学习毛泽东》一文中写道『毛主席常说,他是从农村中生长出来的孩子,开始也是迷信的,甚至某些思想是落后的。他最不同意晋察冀一个课本描写他,在十岁的时候就反对迷信,说他从小就不信神。他说恰恰相反,他在小时候也是相信神的,而且信得很厉害。当他妈妈生病的时候,他去求神拜佛。』『「五四」以后,毛主席参加了革命运动,就先在城市专心致志地搞工人运动。那时陶行知先生提倡乡村运动。恽代英同志给毛主席写信说,我们也可以学习陶行知到乡村里搞一搞。毛主席说,现在城市工作还忙不过来,怎么能再去搞乡村呢?』『但后来毛主席很快就转到乡村,又把农民运动搞通了,使城市和乡村的革命运动结合起来。』对同一个事物都认识,像毛泽东这样的伟人,前后也不一样,何况常人、庸人!那么,不同的人,对某一事物的认识,存在分歧,甚至截然相反,也是正常的现象。至于诸如革命、建设杂的问题,人们的认识存在分歧,党内的政治家存在不同的治国理念,应该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在社会实践未证明其真伪正确之前,又何必以自己是非的模具去浇铸世上万紫千红的是非!效罗马教皇用自己的『地心说』去打杀哥白尼的『日心说』,判取布鲁诺的火刑!」竹海进一步挑明问题的癥结,「有句俗话叫『看牛伢崽手里没牛卖』。人们常说国家干部、乃至国家最高领导人是人民的公僕,那就是『看牛伢崽』。他们只有看牛的责任,没有买卖牛的权力。哪个看牛伢崽能把国家这头牛养得膘肥体壮,让人民得到实惠,人民就让他继续当看牛伢崽(人民的公僕),否则他就该离去。哪有看牛伢崽喧宾夺主,将自己当救世主,把主人当奴僕乃至罪犯,任意打杀呢?现在应该正本清源,这『牛』永远为人民所有,要进行处置,都必须诉求民意。人民的公僕——『看牛伢崽』永远没有处置的权力。既然『看牛伢崽』有好坏,治国理念有不同,党内自然也就有了不同的派。毛主席治国以阶级斗争为纲,刘少奇、邓小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毛主席要高举三面红旗,彭德怀却认为三面红旗搞糟了。孰是孰非,应该像体育竞赛那样,公平竞争,让人民这个公正的裁判员用选票作出公正的裁决。如果能这样,恐怕极左路线即使能一时得逞,也不可能永远猖獗。这样,政治家只有取得人民的支持,才能登上权力舞台,因此,他们就无需节外生枝,去组织什么地下派系,这样,党内的山头岂不是不削而平了?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少数服从多数,决议一经通过,就严格执行,那么,那岂不真正做到了高度团结统一?反右派斗争、文化大革命一类咄咄怪事,也就不可能出现。一个党、一个国家,不就和谐稳定了。可是过去不是这样做的,党不承认党内有两派甚至多派,也不许竞赛,但党内有派却不以人的一直为转移,时刻存在着,于是就免不了明争暗斗。主流派决不允许不同政见的派别存在,于是就宣布它为反党集团,因此党内反党集团层出不穷。解放后毛主席领导的二十八年中,先后出了高饶、彭黄张周、刘邓、林彪陈伯达、四人帮等特大的反党集团,未成气候的小的集团还不算,平均五年就出现一个,真是年年斗、月月斗、天天斗,要不是实行改革开放,还不知要斗到哪一天,要出多少反党集团!主流派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谁与他们的意见相左,谁就是反党,这种竞赛又怎么能得到公正的裁决?如果毛主席按照自己提出的自由民主政治的主张定期普选领导人,重大政策通过民主表决,如果能严格实行小平同志的领导人的任期制,废除终身制,即使开始左倾路线获得通过,但任期只有两届,新领导上任,汲取前任阶级斗争为纲碰壁的教训,定会改弦更张,转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轨道上来。遵循自然法则,现在的党和国家的领导,已逐渐由当年的「红领巾」担任,他们没有上一代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循着小平同志开创的改革路线,循序渐进,平稳过渡,**独裁的噩梦定会结束,以『普遍、平等、无记名』的选举为核心的民主政治的美梦,定会早日实现……」 「是啊,要想我们的社会有真正的进步,国家真正繁荣兴旺,治国的人才就必须有真正的公平竞争,能者上,劣者汰,将最优秀的『看牛伢崽』选上来。那么,高岗觉得自己有能力,想总理,就让他参加竞选,让全党、全国人民去裁决。他有机会参与竞争,又何必阴谋分裂党?刘少奇提出不同的治国政策,彭德怀认为大跃进劳民伤财,到底对不对,能不能实行,同样也让全党、全国人民去裁决。人民贊同的政策,就付诸实施;人民暂时不贊同的,搁置再议。竞选某一职位,被选中了,向他祝贺,他落选了,认识自己贤能还不如人,他就会心安理得去做好党和人民安排他该做的工作。如果形成这种竞争机制,党内怎么还有会残酷的斗争,怎么还会层出不穷地出现反党集团?我们的高级干部,风雨同舟,共同为党和人民的事业并肩了几十年,情胜手足,就因为政见不同,被打成反党集团、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走资派,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软禁起来,甚至逼得自杀。这岂不比『煮豆燃豆萁』、『同根』『相煎』『急』还要残酷十倍!这岂不是赵匡胤的『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的排挤、杀戮功臣政策的再版吗?我们的领袖常将阶级感情挂在嘴上,可相互谦让、包容,反不及资产阶级政客,这种『看牛伢崽』简直把自己等同皇帝,他们的心目中哪里还有党、国家和人民的位置,哪里还有一点无产阶级气味!……」
第687页 「嗨!你们当干部的,无产阶级、资产阶级,不知怎么有这么多话说!白天说了一天,晚上说到半夜,还没个完。」尤瑜话没说完,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我送你们到这里后,回家帮老婆噼柴挑水老半天,又到金星剧院看了《天仙配》,将车开到青龙亭下,又睡了一老觉,可你们还是那么唠唠叨叨没个完。你没有事做,明天可以睡大觉,可我还得跟着新书记下乡转。老尤啊,你就饶了我吧!」 尤瑜正饶有兴趣地听着竹海富于哲理的鞭辟入里的谈话,忽然听到这个刺耳的声音,正如啜饮蜂蜜的时候,喝了一口臭水,直想吐。回头一看,只见愣头司机推门进来,右手将衬衫搭在肩上,左手叉在腰间,秃头秃脑,没遮拦地愤愤说。尤瑜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无名孽火,但他毕竟是书记,不是愣头,他皱着眉头,满脸愠色,没好声气地说: 「愣头啊,你曾给我开了好几年车,不能说不是熟人,可如今却这般陌生!你正值中年,唿老师傅,不妥,唿少师傅,不当。那么我就叫你愣头愣脑的楞头师傅吧!」尤瑜顺手端起茶几上的那杯茶,一口喝下,自我解嘲地说,「茶凉了,人也该走了。愣头,你就送我们去过虎岗!」 「怎么?你不是开玩笑吧,这么晚了,还要送他去过虎岗!告诉你,老书记,我只能送你,他是什么东西,一个改正右派,要我去送他,没门!我们快点回去吧!」愣头指着竹海忿忿地说。 「愣头,你不乐意?我明确地告诉你,往后你可以不送我,但只要竹老师想去哪里,你就得给我送去。」尤瑜严词厉色斥责过司机以后,转过头来对竹海说,「老伙计,探亲访友,游山玩水,你想去哪里,尽管说,我都陪你乘车一道去。县里规定我还有用车的权利,新书记不会不给面子,他楞头也不敢不送!」 「我首先要去昆师老师的住所凭弔恩师遗踪,然后去寻找和平街五十一号。当年,新荷曾邀我去和平街五十一号,与她及她的家人共度新春,我没有去,现在该是我偿还夙愿的时候了。物是人非,新荷及她的家人早不在那里,但那里始终是我的一个遥远的记忆,一个温馨的梦。不过去那里路程不远,不需乘车,尤瑜,也不需你陪送。信步走走,也许能勾起我许多遗忘了的往事。」竹海向尤瑜凄婉地说过之后,看了一下表,转而对愣头说,「师傅,今晚确实很晚了,但有个老朋友约我去吃饭,我不能不去,就麻烦你送我一次。就只有这一次,决不会再有第二次。」 「不晚,才十二点。愣头,想大跃进那些年,我们夜以继日地干,干到天亮也是家常便饭,怎么?如今竟是冷水洗**,你的干劲全没啦!」尤瑜看了一下手錶,又将三碟原封未动的点心,用报纸包好,塞到愣头手上,「愣头啊,到过虎岗来回一次只需那么半点钟,我就将这些送给你。这几种点心的价值,相当你两三天的工资,你应该没有吃亏吧。这点心你从来没尝过,拿回去给老婆孩子吃,老婆定会笑呵呵地搂着你。再说,你也不是送他,而是送我,我才是真正送他的人。如果你怕新书记责怪,我就向新书记说明实际情况,让你明天好好休息。你怕新书记,新书记倒还有点怕我,你信不信?」说着,就拨手机,准备与新书记通话。 「别别别!我送,我送!你要是告诉书记,我定会吃葱头(为『沖头』的谐音,即挨批评之意)。」愣头慌慌张张地阻止他,然后立刻起身说,「老书记,只是我求你,送到那里就转身,做到今晚送你们、明天送新书记下乡两不误。」 说着愣头起身快步走,尤瑜、竹紧紧地跟着他走出了秋爽阁。稀疏的雨点打在脸上,凉沁沁的;习习的风,翻动着树叶,吹奏出瑟瑟飒飒的轻快的乐曲。竹海心里想,人真是一种奇妙的动物,这脸啊,真像今天易变的天,中午还是大好晴天,怎么晚上骤然翻作雨…… 第六章夜茶品梦 34勐虎失势不如羊,谈话十分钟;马肚筑紧牛肠满,有奶便是娘 1 已是半夜了,路上无人更没有车,汽车像匹野马,风驰电掣地向前沖。新修的沙路凹凸不平,人坐在车上,就像一叶扁舟在狂风恶浪中颠簸。尤瑜变对愣头师傅说: 「愣头,这不是朝鲜战场,何必这般开英雄车。这么跑一路,身子骨都会散了架。」 「不开快车,回去晚了,我老婆睡得像死猪,可你的夫人会揪掉你的耳朵。」他边说边将车开得更勐,人在车上几乎蹦得跳起来。听说他在朝鲜战场上开英雄车,常常受到领导的表彰,竹海突然记起来了,他就是一九五六年送全区中学的教研组长去常山市开野蛮车的那个司机。那时,客车很少,好不容易才弄到辆运煤车。大家怕弄脏衣服被包,出发前,把地区文教科的报纸都拿光了,铺在车厢底,贴满车厢壁。可是,上了马路后,汽车就像飞,人在车厢里前合后仰,东撞西碰,煞似撞篮里撞芋头,差点每个人都刮掉一层皮。大家求他开慢点,他压根儿装聋没有听。开到常山时,绕过常山急转弯下坡过轮渡。别的货车减速如蜗牛,客车人下车后,空车还得慢慢爬。可是他却急车冲上了轮渡的渡轮,车中的人挤作一堆,碰在一块,嗷嗷叫。大家责备他,他振振有辞地说: 「我开的是货车。如果我装了一车煤,或者一车猪,我也要卸下货来过轮渡?我是货车司机,在我眼里车上只有货。谁硬要认为自己是人,那他就下车吧。」当年,南下干部多是年轻的军人,都喜欢坐英雄车,顺理成章,后来就成了小车司机。对这种蛮不讲理的人,你能有什么办法!好在路程不远,只需十来分钟就可以到达。快到过虎岗镇街口时,竹海有意提醒司机,说他想会一位朋友,请他在街口停一下。如暴风雪,司机几句冷冰冰的话,噼头盖脑地打下来:
第688页 「乘公共汽车也有个停车的站!你以为这是你的私车,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这里到学校还有里把路,在这里停车就不再去学校,这岂不便宜了你,吃了蜜糖还说肚子痛,还要胡搅蛮缠乱咬好心的吕洞宾!」好在司机没听懂咬吕洞宾的就是条狗的这一层意思,只觉得少走里把路合算,就将车煞住了。接着又好像别人借了他一斗壮谷,只还了他八升瘪谷一样,没好声气地说,「你就在这里马上下车,我们即刻回城。今天碰上你这背时鬼,算我倒了八辈子霉!」 竹海骂他是条乱咬人的狗,他这头听不懂琴声的牛,还大言不惭地骂人,尤瑜在一旁见了直好笑。于是,他也横撑一竹篙,笑着讥讽愣头说: 「愣头啊,当年我没当书记时,你对我吹鬍子,我当了书记后,你差点喊我做爷爷。你知道吗?这位竹海可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模范,优秀**员,说不定马上就要当书记,你可不能对他瞪眼睛!」 「老尤啊,我不对他瞪眼睛,还能对谁瞪眼睛?你过去当书记是只真老虎,我怕你,如今不当书记,那就是烧了虎鬚,脱了斑毛,不过是只羊。至于他么,过去就不曾是老虎,几十年的政治运动,不知剐掉了多少层皮,又将他放在火上烤,充其量是条干鱼子,我怕他他个屌?右派摘了帽,还是『摘帽右派』,改正了,还是『改正右派』,正如gmd的将军投降了,还是gmd,谁还要他当省长、县长?老尤啊,你别蒙我。」愣头不知天高地厚,愣头愣脑地说。 「愣头啊,我过去是虎,没有咬过你,今天是羊,更不敢得罪你。不过,这二十年来,我总算待你还不错。竹海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多年不见,我也想与他说说话。竹海下车后可以步行回学校,我可不能走路回昆阳,你总不能不给面子吧!」 「哼!面子,老尤啊老尤,你的面子已让给了新书记,我怎么好再给你?尤书记呀,不是我说你,你就是辨不明方向看不清路,邓小平穿着资本主义的破鞋,跟着刘少奇走,你还说王光美放的臭屁香。什么右派走资派,什么地主**,一切牛鬼蛇神,你都遵照邓小平馊主意,统统放他们出笼,把他们供在神龛上。你今天转来转去,却原来是来看右派!我真不知过去你这个县委书记是怎么当的,你这个『尤』字早就应该倒写起。不过,过去你对我还是不错,我还念几分旧情,间或尊唿你一声尤书记,今天才一切听你的差遣。要是换上别人,我早把他甩在青龙亭!好好好,事情到这份上,说什么也没用,今天,我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再给你一点点老面子。我在车上等你,你与你的右派朋友抓紧时间说话,十分钟,就是十分钟!十分钟你不来,老尤啊,别怪我落下你不管,把车开走了。」愣头非常现实,在他看来,辞掉了书记职务,已经无权,还不如科长、股长,如今的尤瑜已经无『奶』,那就是龟孙子,他怎么还能叫他『娘』,怎么还能将他当作神来敬呢? 「竹海呀,说好了,今晚在我家吃晚饭,饭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不知多少遍了,怎么捱到十二点,还不见你的鬼影子?好,现在我们都进去喝几杯。」此刻,从黑暗里悠悠地传来了一个人的抱怨声。寻声蹑迹,竹海发现一个勾头弯腰像张弓的影子,在与他答腔。原来听到汽车鸣笛,尚文就走出家门,走到街口来迎接他。竹海便将尤瑜与愣头介绍给他。尤瑜曾是县委书记,是庙里的大菩萨,尚文当然认识。尤瑜虽不曾见过尚文,但尚文当年有两件事轰动了昆阳,也着实使他感动。一件事是他得知自己过去的情人、后来成了姚令闻的妻子的右派分子柳沛云遇害以后,尚文悲痛欲绝,冒着遭毒打、蹲大狱的风险,闯关逃回家,夜祭柳沛云。另一件是他继父死后,他将继父埋葬在柳沛云坟茔的上方,又从家中拆下楼栿、楼板,在坟场上搭建起一个「工」字门,蒙上白布,他坟场上奋笔疾书: 贞橘逾淮结枳实; 婊子作秀成佳人。 横批是:慧眼洞天。意思是当今世道大坏,本来品德高尚的人,已变得庸俗不堪;而那些嗜血害人的变色龙,倒成了时代的英雄。而他继父的「慧眼」早就识破了它。他这样做,无非是嫉俗愤世,意在讥讽姚令闻辈。他安葬继父的这天奇特的举动,招来了各方好奇的评头品足的看客,也招致觉得这事就是讥刺自己的权要的嫉恨。 这两件事都给他惹来了巨大的麻烦。对第一件事,组织上认定他死心塌地坚持右派立场,死不悔改,将他从普通右派升格为「极右」,由监督劳动改为管制劳动,削去了每月十五元的生活费,由不合格的人,降格为「牲口」。第二件事,他的遭遇就更惨。姚令闻们给他上纲上线,说他夜郎自大,自命为「贞橘」,而将无产阶级红的司令毛主席,在一九五七年为引蛇出洞、先说「知无不言,言者无罪」、后道「言者有罪,罪不可赦」的伟大的反右策略,污衊为出尔反尔、不讲信用的「作秀」的「婊子」行为,恶毒至极。事发后没几天,县公安部局将他逮捕归案,认定他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应判以极刑。尚文力辩,说他讽刺的是林彪,说林彪当面高举红本本,口唿毛主席万岁,而背后却要谋害毛主席,是地地道道的「婊子」。法院审理时,觉得尚文说的更符合实际,因为其时正值「九·一三」林彪出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以后。法院不好宣判,便不了了之,又让他到农场劳动改造。这时大部分右派摘了「帽子」,离开了农场,回到学校教书,另一部分未「摘帽」的,也回家与家人团聚,由生产队管制劳动,惟独他与判刑的**、刑事犯罪分子一道,留在农场改造。劳改犯,服刑有一定的年限,他们一拨一拨,来了又去了,只有尚文等于判了无期徒刑,改造没有穷期,大有要将牢底坐穿的势头。要不是「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他定会在农场被管制劳动到咽气的那一刻。尚文的行事,一时轰动了昆阳,大庭广众之中,人们都义愤填膺地斥责他死不悔改,罪大恶极;可私下里谈话,都说他多情重义,实属难得。而尤瑜对尚文尤为敬佩。听说他是尚文,他即刻走上前,使劲地握着尚文的手,十分激动地说:
第689页 「尚文同志,你与新荷曾经是同事,她经常与我说起你那些不平凡的多情多义的事,我感佩得五体投地。听说今晚你要招待竹海,我也来凑个热闹,不知你介意不介意?」他也还没有得到尚文的答覆,转身便对愣头说,「愣头,你等还是不等?听你的便。反正这酒我是喝定了。尚文,我们走!」 第六章夜茶品梦 34勐虎失势不如羊,谈话十分钟;马肚筑紧牛肠满,有奶便是娘2 尚文听说尤书记进去陪他们喝酒,非常高兴,随即说,添个人只不过是添双筷子,也邀愣头司机一起去。尚文过去闯关夜祭情人、书写出格輓联安葬继父几至杀头的离奇事迹,在昆阳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了不起,愣头当然也听到了。不过他却不以为然,认为尚文是只蠢到家的没掺一根白毛的黑猪子,人家背后对他塞秤砣,他却分不清东南西北,还连声唿她做哥哥,明明自己是鸡蛋,却偏要往石头上碰,难怪是个死右派!如今虽说改正了,那不也是改正右派?与他搅和在一起,岂不踩偏了脚?但他一转念,觉得尚文今天是招待离别几十年的远方归来的铁哥们,酒宴一定很丰盛,不吃,那自己不也是黑猪子?没奶吃的小老虎吃狗婆的奶,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于是,他就压住了心中蹿得老高的鄙弃的火,不自觉地随着尚文进了屋。 他们穿过前面闲置的铺房,走过天井,来到后幢的厅堂厨房。厅堂里的八仙桌上,炊炉子上的大耳锅里,煮着一锅翻滚翻滚的飘逸着异香不知名的肉,大家猜想是野味;炊炉的一旁的大蒸钵里,蹲着一只流着黄油的蒸阉鸡,一旁的盘子里,躺着条闪着油光的红烧鱼;炊炉前后,堆盘垒碗的,是肉丸、蛋卷、鳝鱼、泥鳅、炒猪肝、炖牛肉:真让人眼花缭乱。距桌面一米多的上方,用被单张了把伞状的幕,覆盖着桌子。四人各占一方,开始吃起来。尚文赧颜告诉大家,装菜的盘碟虽粗陋,但菜的味道应该还可以。一煮三鲜,就请大家先吃锅里的。按主人的提示,四双筷子齐集锅里,肉片送入口里,那么腻,那般滑,汤才沾唇边,那么香,那么鲜。都说好吃,问尚文吃的是什么。尚文狡黠地说,知道西施是美女就够了,又何必盘根究底,追问她是不是浣溪女?好吃就多吃点,何必问长问短杀风景。尤瑜又问桌上方为什么要张一块幕布,尚文不答竹海吃吃笑。一再追逼,尚文只好笑着说,今天吃的是龙凤席。据说蛇肉中掉进了梁尘就有毒,原来他准备把桌子搁在天井里,可是天公不作美,竟淅淅沥沥下雨了,没办法,只能移到厅堂内。为了防止不测,只好在桌子的上方,张了条被单,真有些不伦不类。他还羞赧地笑着说,过去六七月捕蛇,随处可见,可如今蛇能卖个好价钱,这些年来,几乎是全民动员,蛇已捕捉殆尽。他雇了两名捕蛇高手,今天才捕到两条,还不如过去的一条重,大家只好将就将就。尚文说后摇头晃脑,大有今不如昔之嘆。竹海目睹此情此景,二十年前的往事立刻呈现眼前:当年,在洪家院小学的操场里,明晃晃的圆月下,他与尚文叉开腿,隔着张方桌,瓢筷并用,如古战场上的大将,刀枪齐鸣一般,在热气腾腾的耳锅里,你来我往,展开拉锯战。大碗喝酒,大块吃蛇肉,那时青春鼎盛,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如今虽说还没有目瞽耳聩,齿豁发秃,但是歷经几二十几年的暴风雨的袭击,他们都已伤痕累累,心头滴血,心力俱疲,鬓髮露银丝,眼角走鱼尾,似败阵狼狈的疲兵,恹恹气衰,哪里还有什么好心绪,兼之中午胃肠撑得过饱,就是鱼翅海参,也难以插针。因而昔日的佳肴,如今也觉得如同嚼蜡,索然寡味,真是辜负了尚文的一番美意。尤瑜见竹海像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兴致早减了三分,又听说吃的是他平日极其厌恶的形态猥琐的蛇,顿觉喉头滑腻,胃里反酸,只想吐,那敢吃。尚文一再解释,说这菜是请宝聚园的老闆做的,味道很正宗,厨艺一点也不比大城市的名厨差。可是不管尚文怎么极力宣扬,也犹如星火点不着湿柴,燃不起他的食慾的熊熊之火,他还是恹恹地停箸喝闷酒。竹海见他如此,也停盏与他一个劲儿拉闲话。 只有愣头司机,热气蒸腾的耳锅里飘出的异香,让他的口直流涎,堆盘垒碟鸡鸭鱼肉,使他心似猫爪在抓。过去就是过年,他也未见过这般丰盛的筵宴。饿狼怎么能放过肥羊?不由分说,他立马抓起筷子,操起勺子,如赳赳勇士陷阵冲锋,扑过去,夹舀并举,大嚼勐喝。烈酒进喉,烫肉入腹,他周身腾腾地直冒热气,脸上汗流如条条小溪。他连忙剐下脏兮兮的衬衫,甩到身后,仿效张飞夜战马超,裸露出油光腻滑的嵴背,一只脚踏在凳上,一双眼睛瞪着锅里,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地攻城略地。霎时间,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他那一方的桌面上,鸡骨鱼刺,堆积成山。 尤瑜看出他饿狼龌龊的样子,直觉得噁心,他离席看了一下表,兇巴巴地对愣头说: 「愣头!原来你给我十分钟,现在我给你十分钟,你就取下脑壳,往牛肠马肚里灌个饱!」接着尤瑜边走边看边问,「尚文,这房子这么高大宽敞,怎么就只住你一个人?」尚文告诉他,这原是他继父林镇南的宅子,是祖传的一幢大店铺。继父家世代经商,解放前,继父靠教书维持生计,停止了经商活动。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时,这房子作为住宅,没有纳入改造范围。可继父觉得这么宽敞的铺房闲置起来,实在是个浪费,就主动将前幢交给供销合作社做铺房用。可是在反右斗争后,继父用自己的坟地埋葬了柳沛云,领导就觉得他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就宣布他是资产阶级,没收了铺房。文革中,继父受到造反派更大的冲击,被赶出自己的住房,住到学校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楼梯间里,抑郁成疾,带着无限的遗憾,悲惨的离开了人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拨乱反正,将宅子归还给林镇南的继承人——继子尚文。二十多年来,他被划右派后,情同臭狗屎,还有谁敢沾染,因此至今他孤身一人。好在如今他有份工资,不愁吃穿。这房子有两幢这么多间,就是一年倒两间,到他咽气的那天,他还有住房。于是他就让它向水流舟,任其在风雨中飘摇。尤瑜知道林镇南是烈属,正直无私,曾是县人民代表,县政府委员,想不到身后竟这般凄凉,继子竟如此绝望,心里真不是滋味。他前幢后栋,楼上楼下,看过一遍后,劝告尚文:
第690页 「尚老师,过去成年累月乌云压城,真使你受苦了。可是现在艷阳高照,要是你继父还在,定会觉得『夕阳无限好』啊,你现在不到五十岁,还处在盛壮,如日中天,不应该如此悲观。旧房整饬如新,两幢之间的天井那么宽敞,若修个花坛,植奇花,种异草,生活定会倍添光彩。我家里的花特别多,你与新荷又曾是老同事,不妨去我家走走,顺手牵羊,带几种花回来,让门庭增色,不是很好么。往后,有机会我定来你这里赏花、喝酒,你看怎么样。」此刻,尤瑜突然发现了前幢还晾着被单,觉得尚文太不合时宜,不由得笑着说,「尚文呀,你也真是个怪人,早上洗被子,上午大好的太阳,不早就干了,偏偏要捱到下午洗,好让雨来淋!尚老师,你对雨莫非真有一段剪不断的感情?」 第六章夜茶品梦 34勐虎失势不如羊,谈话十分钟;马肚筑紧牛肠满,有奶便是娘3 尚文听到诘问,连忙不好意思地解释,二十年前,他曾与竹海兄一道吃过一次蛇肉,竹海说好吃,于是上午他便忙着找人捕蛇,请厨师做菜。他还想像当年一样,今晚与竹海把酒问天,共枕拉话,重温当年的好梦。可惜被子半年未洗,实在太脏,午后才急急忙忙洗了。没想到老天竟然这般不赏脸,淅淅沥沥,无情地下起雨来了。看来自己的美梦,今晚不能成真了。尚文无限惋惜地说着,尤瑜全神贯注地听着,不觉已走到了门外。尤瑜看了下表,已是凌晨两点,他回头厉声向里屋喊话: 「愣头呀!时间早过了二十个『十分钟』了,你这么取下脑壳死命筑、死劲灌,难道马肚牛肠还没有筑紧灌满?要是明天开车出了问题,新书记出了事,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马肚筑紧了,牛肠灌满了!皇帝老子不遣饿兵,吃饱的士兵就是能打仗。尤书记,今晚回去的车,我一定开得很好。」愣头笑嘻嘻地从里屋走出来,手中攒着一只流油鸡腿,忘无所以地直嚷道,「尤书记!『不管是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这句话,这句话,邓小平是不是说过?邓小平什么都不好,可这句话就是说得比左派的好,说得比左派的好!管它什么鸟**『左派』和『右派』,能让老百姓能吃上好东西、过上好日子的干部,就是比我的爹和娘还亲的革命派。嘿,***,邓小平能让人有东西吃,这点还是过得去!尤书记!今后只要有这样的好差使,不管是去右派家还是去地主家,千万别忘了调我,我一定开让你最满意的英雄车!」 「就只这一点?没有别的什么了。你应该知道这么件事吗?文革初期,有个中学,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一页笔记本纸上写着『dd刘少奇,dd林彪!』的标语,县公安局兴师动众,当作大案要案来查。歷时一个月,审问了学校的每个人,对遍了全校所有的师生的笔记本,最后查出来了,原来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初中一年级学生,在参加『声讨中国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的罪行大会』后随意写的。后来他觉得不妥,就撕下扔到垃圾堆里。谁又能想到就这么件小事竟酿成大祸,未成年人暂时不能判刑,也被视为阶级敌人,交生产队管制,说等他成年后再判。要不是林彪摔死了,恐怕他也会坐牢到白头。可是邓小平同志就不一样,关于他个人,听你怎么说,连公路两旁过去留下的『dd邓小平』的标语,至今还没有剷除。愣头呀,要是邓小平同志也像林彪一样,你这般恶毒的咒骂,你,你就是有一百个『愣头』呀,全都砍了还不够。你看邓小平这点好不好?」尤瑜直指着愣头的鼻子骂,愣头老老实实也只好低下了公鸡头,不回一句话。然后尤瑜转过身来,便钻进了车里。竹海尚文举起手来招手道别,尤瑜也将头伸出车窗,向竹海尚文连声喊「再见」,一会儿风驰电掣,汽车已消失在茫茫的夜雨中,只甩下一串响亮刺耳的喇叭声。尚文还要送竹海去学校,竹海说: 「这里去学校不到一里路,在这个魂牵梦绕的熟悉的地方,我不是小孩子,丢不了。还是你,该回去拾掇拾掇你那个『狗窝』,让自己今晚能睡个好觉、做个好梦的好!」此刻,竹海只觉得尚文如情人一般,唿哧唿哧地拥抱着他,滚滚的热泪,不住地在他的脸上流淌,他知道这时尚文的感情涌向了最高潮。他也紧紧抱住尚文,让自己的泪水与他的眼泪,交和着雨水恣情纵意流。…… 第六章夜茶品梦 35强弩之末实难穿鲁缟,一蓑烟雨平生任逍遥1 刷刷,老天也似乎多情,如种秧谷一般,将疏雨不停不住地洒向人间。洒在回学校的且行且思的竹海的脸上,雨那般清凉,那般温柔,真让人觉得舒服。今晚,他只觉得尽管愣头满嘴放屁,可当酒肉压住了他心底的臭屎以后,他的狗嘴里,还是吐出了根象牙,道出了个朴素的真理。他吞咽了鱼肉之后,张开油光发亮的歪嘴,嘿嘿嘿地笑着说: 「嘿嘿,邓小平什么都不行,但能让人自由,让你我有肉吃,有酒喝,他就是我的爹和娘。」 自古以来,人们有个美好的愿望,企盼「圣人出,黄河清。」五千年来,如流星滑过天庭一般,虽也曾出现过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唐宗宋祖,康干盛世,让人民暂时脱离于水火,一时社会比较安定,百姓就视他们为圣人。其实,那是因为他们懂得了人民如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的道理,暂时放松了对百姓的盘剥,黄河水似乎泥沙暂时少了些,清了些。可这些圣人的终极的目标,仍然不是为了人民,而是为了建立他们家万世不变的王权,要臣民世世代代唿他们万岁。谁要是损害他一丝的尊严,动摇他一毫的根基,谁就是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造反且不说,就是嗅出了一点他们认为不对味的异气,焚书坑儒、文字狱,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就接踵而至。他们又几曾为老百姓想过?至于他们的王八子孙,每况愈下,搅得天昏地暗,弄得民不聊生,饿殍载道,频频的暴风骤雨,激起排空浊浪,黄河又几曾清过?解放了,圣人出了,人民当家作主了,天蓝了,黄河水也应该清了。但是,强大的封建思想残余,如风驰电掣的列车,还勐烈地冲击着他们的头脑,他们还拖着条顽固的「王权」思想的尾巴。他习惯于凌驾万人之上,他习惯于别人唿他万岁,祝他永远健康。你要想得到他的青睐,就得做他腹内的蛔虫,顺着他的意念转。他说的每一话都是等同皇帝圣旨的最高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他喜欢万人称颂他穿上了世上不曾有的新衣。谁要是胆敢效黄口小孩,訾议皇帝没穿新衣,谁就是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反面教员,罪恶滔天,就要坚决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就这样,又搅得寰宇乌烟瘴气,雨雪肆虐,天又怎么会蓝?黄河水又怎么能清?人民的日子又怎么还能安宁?尽管他们过去曾建立过不朽的歷史功勋,可今天,不过是造成人民巨大的灾难的秦始皇。长久让这类人物统治国家,也会与秦帝国一样,递嬗不会超过三代,国运岂能长久昌盛?而小平同志掌握了最高权力,他不愿当「主席」,只当「后勤部长」,他带头退下来,废除终身制。他不习惯于别人唿他「万岁」,不要别人祝他「永远健康」,就是过去墙壁上留下来的「dd邓小平」的标语铲不剷除,他也无所谓。他只要老百姓唿他一声「小平同志,你好!」就心满意足了。在他宽松而又强有力的领导下,经济发展了,社会初步和谐了,乌烟瘴气消散了,天自然变蓝了,肆虐的暴雨歇息了黄河水自然也会渐渐变清的。他的源头出自老百姓,却是远胜老百姓千百倍的当代新圣。他不想当圣人,但却是五千年中国歷史上最伟大的圣人。说实在的,美国出了个华盛顿,造就美国的民主制度,促使美国强盛几百年;今天,我们中国出了个邓小平,他彻底鄙弃某些人头脑中的根深蒂固的「王权」思想,拨乱反正,快刀斩乱麻,割除我们政治制度中的许多盘根错节的痈疽,奠定了我国民主法制的基础,如果能进一步推进毛主席四十年代提出的「普遍、平等、无记名的选举」,保证实行「四大自由(言论和表达的自由、信仰上帝的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那么,我国今后将会如地球绕日一般,沿着社会主义民主法制的轨道前行。小平同志一生三起三落,歷经各种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而不改其矢志为民的初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国家)。」真正做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愿今后在民主法制强有力的监督下,中国多出几个邓小平,不出一个秦始皇,那么国家的繁荣昌盛,人民的幸福安康,就指日可待,中国的前程也将会永远如日中天。
第691页 想着想着,勐抬头,竹海已到了学校的大门外。这里原来是一眼大塘,二十六年前,他初到学校时,曾在塘边搁着的跳板上洗了脚,走了好几十米才到学校的。解放后,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学校得到了飞速的发展。过去学校前面宽阔的稻田、水塘,如今填平了,全围在里面了。前面是宽广的操场,后面建起了一幢幢的新楼房。 「砰砰」,竹海用力捶门的声音,响彻夜空;「轰轰」,李师傅报以雷鸣般的鼾声。还在学生时代,李师傅就与他相处甚好,他工作时,又与他同事多年,两人感情很不一般。他记得今天出门的时候,他曾与李师傅相约,晚上回来再与他叙旧。他想李师傅一定等他等到半夜,以为他今晚不回来了,才睡下去。这几十年来,李师傅遭遇了穷困、飢饿、妻病,为妻筹集医药费、犯下大错的种种厄运,这些将他的头脑捆得如铁桶一般,时刻担心夤夜有人破门入户,在自己颈上套根绳索,几至每晚噩梦连连,心情难以有片刻轻松。如今头脑松了绑,春风暖心田,他正在作着好梦,又何必粗暴地搅扰他,让他心中的朗月残缺,美梦不圆呢!好在夏夜疏雨,沙路无泥,凉风习习,凉爽如春,四野蒙蒙,天宇若穴,静如幽谷。此刻,他心似止水,把个蜂闹蝇争的纷扰的尘世,全抛诸天外。于是他折转身来漫步,意兴盎然地走向昆江,尽情地欣赏这难得的羲皇时代的宁静。 第六章夜茶品梦 35强弩之末实难穿鲁缟,一蓑烟雨平生任逍遥2 在暗夜的微光中,两行高树的巨干,威严地挺立路旁,一层层厚厚的柯枝密叶,严严实实覆盖着行道。他似威严的部队首长,出征前检阅整齐列队的士兵那样,审视着每一棵树。学校连接过虎岗镇直通听江亭渡口的这条马路,是当年他与永远、新荷、尚文、彭芳等人促成修建的,道路两旁的这些树,也是他们亲手种植的。种植时,这些树干小如手指,如今巨柯枝叶交错,亭亭如盖。而自己不只一事无成,且陷入了泥底,连猥琐无状的癞蛤蟆都不如,想起来,他不禁潸潸泪下。 唰唰,一阵疏雨掠过;瑟瑟,片片枫叶舞破;嘎嘎,惊起的宿鸟声声颤慄;溅溅,昆日夜不息的江流声急。噔噔,洪鹢、新荷、崎岖、林镇南、尤瑜、永远、尚文、黎疾、彭芳的矫健的身影,威严地从他眼前走过;铮铮,东坡先生的掷地有声的词句,瞬间飞上了他的唇边: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接狼狈,余独不 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反覆吟诵之后,竹海深感愧疚:自己与他们生为同代人,可思想境界,全然不一样。他们我行我素,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抱住真理永不放,他们不听「穿林打叶声」,「吟啸」「徐行」似平常,天塌下来一肩扛。他们不计较身败名裂,为朋友、为情人、为后辈,扛起重压下来的泰山,品德何等高尚!而自己为虚名所缚,为私情所累,高压面前,首鼠两端,最后不负责任,一走了之,灵魂多么卑污! 且行且思,亦悲亦嘆,一会儿便来到了听江亭边的渡口码头,当年听江亭还在,如今已荡然无存,只有直上干云、广覆数亩的巨枫,仍然傲然屹立。听江亭前后撬去了石板后,只留下坑坑洼洼,一片狼籍。在这星月潜形的雨夜,巨枫罩下的黑黢黢的暗影,很有几分吓人,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长久以来的记忆的闪光,又似招引飞蛾一般,强烈吸引着他。树下用石块垒砌的码头是否还在?他的脚试探着走下去,还好,石级码头还在。他站在码头的石板上,记起了过去自己就趺坐在这块石板上垂钓,新荷曾屡屡戏嚯他,「竹海呀!看你王八敬神的这副熊样子,俨然这石板就是姜太公的钓鱼台,眼前的昆江就是严陵滩!哈哈,不过嘛,这鱼儿不上钩,你就与姜太公无缘,与严子陵无分,只是那,只是那活脱脱的王八一个!」说时,她在竹海肩上一拍,然后迸洒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竹海还记得,他与新荷桃花雨里轻舟泛春江,也是从这里起航的。他推开舟,跳上船,蒙蒙雨里船儿盪鞦韆,蓑衣渔妇对着晃晃荡盪的笠翁笑,浓情真比那满江春水深。日过午,天放晴,新荷睏倦船舱睡,舟过桃花岸,桃花似雨乱纷纷,花如温柔红衾拥美人。竹海此刻飞戏语,笑逐桃花随逝水,「新荷啊,黛玉葬花人笑痴,如今颠倒干坤,花葬黛玉,你不觉得那被花葬的人儿比黛玉更癫狂?哈哈,疯子反笑别人痴,你说这世界奇妙不奇妙!」可是奇妙归奇妙,竹海的的确确还是慕癫狂。他放下手中桨,笑卧舱里,一任桃花埋葬舟自横。二十多年了,年年月月,夜阑后,幽梦里,这些牵挂着每根敏感神经的事儿,如大海狂涛,无时无刻不冲击着他的滴血的心。如今人还在,情难再,旧欢新怨,一时全涌上心头,他真的,真的愧对这美景良天、地灵人杰! 昔日桃花面,今朝白髮秋,新荷昔日的音容笑貌宛然在,可缱绻的人儿咫尺千里,咫尺千里不相见。听江亭下滔滔的昆江水呀,全是他们洒下的离愁别恨的相思泪!他伫立钓台望苍天,云低垂,雨萧萧,昆江水,空呜咽。思潮有如昆江滔滔的浪:破帽遮颜过市,我虽不怕人笑痴?可如今雾海孤帆,何处是归宿?我别无选择,只能傲立破船头,一任风吹雨打舟自流。虽然梦牵魂绕的故乡无限好,虽然缱绻故人的情丝斩不断,可是,过去,我不是「强弓」,如今,更是「弱弩」之末,怎么还能「穿鲁缟」?何必一定要赌上性命搏,让千疮百孔的破船穿梭于暗礁中?我不如改乘蹇驴,奋蹄草原,一蓑烟雨,岂不更逍遥?
第692页 还记得五七年的那个不平凡的春天,毛主席提出了双百方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当时人们的休眠的人性甦醒了,公民的主体意识增强了。都认为,既然花有百种,人有百家,那么自己就应该是百花中的一种,也应该属于百家中的一家。共和国的宪法明确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那么「放」与「鸣」,应该是人民应有的起码的权利。可是谁知道,接着到来的暖春变成了严冬,六条政治标准骤然出笼,「百家」顷刻变成「两家」:无产阶级一家,资产阶级一家,最终变成一家独鸣,这一家究竟是无产阶级或资产阶级,或者还是别的什么阶级,谁又能知道,谁又敢知道。歷经严冬的严酷摧残,百家噤若寒蝉,剩下独鸣的当然只有自己宣称是无产阶级的那一家。平常政法部门审理不很复杂的刑事案件,根据详尽的法律文本,调查取证,动辄数月半年,一个案件才能结案,可间或还产生冤案。可是,从这个夏季开始后的下半年,凭藉粗疏的没有标准的六条标准,不需调查取证,一个早晨就能判定成千上万资产阶级右派,将他们投入无休止的灵魂的折磨与无穷尽的岁月的劳动改造。古往今来,人们只知道一字值千金,又有谁知道几句话得抵罪二十二年,每个字比泰山还沉重!直到邓小平同志拨乱反正,才恢復了歷史的本来面目,才解除牢狱之灾。更有甚者,竟将牢底坐穿,没有见到今天的天日。现在党重提提倡双百方针,社会主义应该又是个大花园,花有百种,人有百家,他曾加入了中国**,可是要说自己是无产阶级,是无产阶级香花,他会羞愧难当,因为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坚定。如果说他不是资产阶级而是属于百家中的别的一家,他认为十分公平。不过,如今虽然时势不同了,五七夏天整他们的所谓「无产阶级」,在阳光下,飞黄腾达的姚令闻辈的狰狞面目变笑脸,可是暗夜中,这些饿狼仍然时时刻刻瞪绿眼,他又怎能穿越重重暗礁阵的围剿达彼岸?在他们的眼里,他当然不会有一丝红,而是百分之百的白,而他们今天仍然觉得自己比火红,其实他们的心地比墨黑。鸟禁锢笼中非夙愿,又何必再将这「红」或「黑」与「白」的斗红了眼睛的公鸡关在一只鸟笼中,让彼此相互瞪着乌鸡眼!因此,有效的隔离才是上上策。如今姚令闻他仍窃据要职、养尊处优、体若肥豚,权利攸关,他决不想挪也不会挪,倒是他竹海体态清癯、不要党籍、不求工职,只祈拥有自己的人生,是只刚刚南归的燕子,如今又飞回北国草原。这样,他与姚令闻虽然还共戴天,却不结怨,井水不犯河水,风马牛不相及,应该说这是最好。 「以怨报怨、以牙还牙并非我愿,以德报怨、任人宰割我不能。达亦不足珍,贫也何必悲,李斯不上《谏逐客令》,何至东市嘆黄犬?陶令高歌《归去来》,弱女胜男浊酒甜。一弦不能和交响,美食还需五味调,长安棋局多陷阱,还是山**上风光好。古庙青灯我熬不住,无车马喧的田园应该有。坡翁云:『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我又何必留在此地既锁住心仪的佳人,又锁定自己头脑与手足。『古今如梦,何曾梦觉。』昨日的噩梦破,今朝的幽梦醒,明日梦如何?虽然距离远大的目标,仍隔着万水千山,虽然未来也许还会出现重重迷雾,但是,歷史的车轮决不会又回头,人们藉助真理的力量,这美梦应该能看得通透一定早日圆!世上没有后悔药,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还是『言寡尤、行寡悔』的好。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能自己的艰苦劳动,就能为国、为民作出贡献,就能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老死漠北荒岛又有什么不好,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为什么一定要侧足狭窄的长安道?」竹海泪眼望着茫茫宇宙,滚滚昆江,放纵奔流的思想潮水达于最高潮。 此刻,最牵掣着他每根敏感的神经、撕裂他滴血的心的还是是和平街五十一号。当年新荷邀他去和平街五十一号度新春,就是因为觉得自己「衣褐」出入「大雅之堂」,让人哂笑,新荷要为自己制作「礼服」,私下又视为有失男士的尊严,自问来日方长,思想颠来倒去未去成。谁料这一纤细的错讹,竟然衍成他的漫天仇、千古恨。此后九千多个浓黑的长夜里,「和平街五十一号」的门牌,似金子一般,每晚都在他黯然销魂的眼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这次回乡,人们都说是长夜逝去见曙光,二十年的破梦会重圆。而他觉得人生梦破了,怎么能再圆,他只要能像燕子到旧宅筑巢一般,到自己「魂一夕九逝」的和平街五十一号走一遭,能拾掇些破梦的碎片就够了。可当自己回来,「燕子楼」——和平街五十一号——已不復存在,那又怎么能有被「锁」住的「燕子」,为他见证当年的佳人?此后,和平街五十一号只能永远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遥远温馨的梦。可笑的薄面、虚妄的尊严,让他付出了这般高昂的代价,自己当年不可理喻的愚昧,铸就了他一生无可挽回的最大的悲哀啊! 第六章夜茶品梦 35强弩之末实难穿鲁缟,一蓑烟雨平生任逍遥3 继而他又想,有梦就好,人类不就是因为有梦,才有追求,才有发展进步!旧的燕子楼——旧的和平街五十一号已不存在,不是还有新的燕子楼——新的和平街五十一号——在么?新荷不是说,她们家不管搬到哪里,门牌号码都是和平街五十一号,她与尤瑜、与自己永远是松、竹、梅,超越爱情的岁寒三友。她爸爸不是也说,和平街五十一号的大门始终向他敞开,这里没有残酷斗争的高阔的门槛,没有禁锢思想的缜密的罗网,他可以像农妇进出菜园子一般自由来去。彭芳不是也说过,过去她与尤瑜、黎疾,现在她与黎疾、栗娜也是这种岁寒三友,她的家不管在天涯海角,门牌号码也永远是和平街五十一号。她还说,这次她与黎疾去香港,第一件事就是把面向伶仃洋的宫殿似的华居,更名为和平街五十一号。此外,乔俊、石瑾和朴顺姬,还有恩师、长芳与后来同长芳结婚的那个同窗,林老、春桃和尚农,他们友情,无一不超越了爱情,而达于岁寒三友的境界,他们所有的门牌号码,都应该都是和平街五十一号。自己么,在晤别新荷之后,他决意回到北国草原,在干打垒前种梅,在干打垒后植松,加上自己这根实打实的竹子,不也可以凑成松竹梅?再在干打垒上,用金色大字标出和平街五十一号,不也是爱情与友情和谐相处的理想王国么?乔俊、朴顺姬受到感染,他们也一定会走进和平街五十一号,掘去院子里左一棵、右一棵带刺的枣树,重新在院子里左边树青松,右边植红梅,拟将长眠于三千里江山的石瑾当作婷婷竹,不也凑成了新的岁寒三友——新的松竹梅。今天晨兴深忆少年幽趣,午宴备尝人间五味,夜茶品议世事短长,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他重新经歷了人世间百千情状的生死浩劫,看透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世态炎凉,终于让他在云山雾海里找到一条前行的曲折的路:不应有恨,避开世间的刀枪剑戟,忘却营营,切切实实拥有自己的人生,不管在北国南疆,沙碛海陬,挥洒自己的辛勤的汗水,去树松植竹种梅,让爱情与友情的共荣的和平街五十一号遍天下,早日实现那个人类梦寐以求的和谐相处、幸福美满的遥远的梦。
第693页 这梦是鱼儿掉尾的活泼的水,是鸟儿自由飞翔的蓝天、是骏马驰骋的辽阔的草原,也是人们用汗水辛勤浇灌的土地。不管怨也好、恨也罢,最后还得忘却营营,汇集到爱!百川归海,千万条情爱的溪流,沉淀过名利的泥沙以后,最终都得汇入浩瀚的和谐的大海。有这种大爱的人,不会有恨,只会有爱,他们无私、无畏、不怕死,年年月月、朝朝暮暮,晨兴、亭午、夜分,三省吾身,一日三盪浩然气。这种大爱,超越时空,能让天下人都拥有此生,比邻相处鱼与水,萍水相逢亲弟兄,天涯知己,千里共婵娟;人人都不会有东坡居士那种「长恨此生非我有」的慨嘆,更不会有「十年生死两茫茫」,只能与「千里孤坟」「话凄凉」的悲伤。这种高尚的情操,远胜丽日和风下的并蒂莲;有这种高尚的情操的人,只希望将所爱的人送入天堂,而将自己留在地狱。他们决不会生在淮南则为橘,徙居淮北即变枳,他们是暴风雨里勇敢展翅的雄鹰,他们是冰雪肆虐时坚贞不屈的松竹梅。对爱情忠贞,对朋友忠义,对祖国、人民无限忠诚,是他们矢志不渝追求的梦三境界。他们勤奋地开拓、并英勇地捍卫人与人和谐相处的世上桃源,他们的精神,与女娲盘古同寿,与日月星辰齐光。…… 风瑟瑟,雨萧萧,夜茫茫。竹海久久伫立昆江岸边望江水,真不知古往今来,这滔滔的江水中间,汇聚了多少死别生离的人的流不尽的辛酸泪。不知何时,这滔滔的江水才是辛勤的好男儿的如雨的汗水的汇集,这悠悠的水波才是幸福的少女的似花的笑靥织成。他极目远方,渐渐地,渐渐地,桃花岸、五柳林、严陵滩、数点悠悠摇曳的渔火,次第展现在眼前,再远处是什么呢?是长江,是黄河,是北国草原,那里仍有广阔的蓝天,悠悠的白云,仍有涌动的羊群,金黄的麦浪。既然坡翁慨嘆的「长恨此生非我有」的严酷现实,此地依然在,那么他就只能「忘却营营」,「竹杖芒鞋」,「吟啸」「徐行」于北国草原,仍与风雪为邻,同牛羊结伴,「一蓑烟雨任平生」。新荷呀,我们虽然分处两地,远隔万重关山,可是,天相连,地相接,那么,我与你,与昔日情同手足的众多兄弟,今后也就能长久共有一个切切实实的皓皓明月,那么,我们就能在皓月中天的时候,共赏这天地之间的宁静与和谐,这岂不是我们不幸中的万幸? 风瑟瑟,雨萧萧,夜茫茫,竹海久久伫立望江水,真不知这滔滔的江水中间,汇聚了多少死别生离的人的流不尽的辛酸泪………… 二00六年十二月七日八点完稿 二00七年三月十五日二十一点第二稿 二00八年八月十日十八点第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