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 第1章 大将军回府 “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回来了!夫人,大将军回来了!” 婢女急促的呼唤声将睡梦中的我吵醒。 众人口中的将军,我的丈夫,茂王朝的骠骑大将军盛青山经历五年的艰苦奋战终于凯旋,百姓欢呼雀跃,盛府张灯结彩,而我却闷闷不乐。 说来可笑,竟是因为一个梦。 一个冗长又令人忐忑的梦,梦里盛青山从边疆带回了巫女 。 五年,岁月漫长,于我,发生什么都不意外。只要他活着回来便是好的。 但那个女人改变了我的人生。她伤我害我,不仅要盛青山的身,盛青山的心,还要做盛青山生命里唯一的女人。她的爱自私霸道,容不得一点瑕疵。她骗我服下合情蛊,以此考验盛青山对她的忠诚。 盛青山无视我的苦苦哀求,看着我毒发而亡。我死得毫无体面。我的婆母偏心袒护盛青山,颠倒黑白斥责我不洁不孝 。皇帝听信谣言,斥责我的娘家荣府教女无方。我身为当朝首辅的父亲,满腹经纶胸怀天下的兄长,待字闺中从未逾矩的妹妹,皆因我而蒙羞。 我死不瞑目。我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操持家务孝顺婆母,即便盛青山宠妾灭妻,我也从未记恨过他,一心只想家庭和睦。凭什么落得如此下场,凭什么要我做他们爱情牺牲品 。 天道便是这样不辨善恶不知好歹? “夫人,我的好夫人,还在做梦呢?快醒醒吧,将军已经进城啦!”连枝是我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婢女,我们一起长大,如今已是我的左膀右臂 。此时正如梦里一般,忙前忙后张罗布置。 只见她将左边的花瓶换到右边,右边换到左边,摆了又摆。 “就这样吧。”我出声制止,否则那花瓶怕是不保。 “那就这样……”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那花瓶还是摔得粉碎。 面对一脸错愕的连枝,我按捺住心中不祥的预感,柔声劝道:“碎碎平安。” 不一会儿,空出的地方摆上了和梦中一模一样的新花瓶。 “进城要先去面见圣上,还有些时间,你们歇一歇,等要回来了再忙吧。”连枝忙碌的身影让我心中慌乱,梦与现实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细密重叠。 我不得不告诫自己要认清现实。梦都是假的,哪有那么多的玄奇。定是我太紧张了,才做了噩梦。 今日是重要的日子,绝不能有差错。 * 上一次见盛青山是在五年前。刚行了婚礼,他便被一纸诏书招去了边疆。这五年我虽与他互通书信,有过些许体己知心的话语,但未曾面对面认真说过几句话。我敬爱他,因他是我的夫君,也因为他是人人敬仰保家卫国的英雄。哪个少女不怀春,我做梦都想着他回来,为他做一个好妻子。 “夫人,”连枝凑到我耳边,“床榻已经铺好了,喜帕在枕头底下。” 声音不大,擦着我的耳畔一字不差地落进了我的耳朵眼里,想到什么,我两颊发热,抹了抹额角的碎发,随着时间的流淌,心里像揣着一只躁动不安的兔子。不禁又想起,梦里我因到死未能与盛青山圆房深受其辱。 郁闷难消,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母亲那边可有什么嘱咐?” “老夫人前两天问过几句,就说全听夫人的安排。” 连枝笑得合不上嘴,我知道她是真心在为我高兴。婆母的意思我也明白,这是让我在青山回来的时候好好表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盛青山面圣后出了皇宫,消息传回盛府。 盛家人便再也按捺不住,齐齐站在门前等待他回来。那人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那一刻,我的心跳仿佛停止了。 我的夫君,我朝思夜想的英雄,回来了。落日余晖在他身后,将他衬得异常伟岸高大,仿佛降于凡间的天神。从今日起,从此时此刻,我的人生便要与这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大婚那日,我坐在花轿里,也是这样的心情,紧张又激动,不,此情此景更加难以抑制,四目相对,我知道他看见了我,他知道我在看着他。这个瞬间,必将让我铭记终生。我用心跳期待着他,呼唤着他,从未如此清晰地了解自己的心意,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在无数个只字片语,在我们的字里行间,他不仅是我的夫君,他更是我的意中人。 我从未如此庆幸,我嫁给了盛青山。 “文君,快,快去迎他,你的丈夫回来了。”婆母抓住我的手,激动的心情不言而喻,“去啊,快去啊,他回来了。” “我……”我反握住她的手,“母亲,我…他…” 我不曾在婆母面前露过怯,在她面前的不只是盛家的儿媳,也是荣家的女儿。也因此,在人前我时刻注意着自己的仪态,维持自己应有的气度。可是,我的手脚不听使唤,将我牢牢地定在原地,使我在盛青山面前呆愣得像个孩子。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下马,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来。 * 一步之遥。 “母亲,”他忽然转过视线,面向老夫人,“儿子回来了。” “好好好,回来了就好。”老夫人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泪眼婆娑,“我儿辛苦了,回来了就好,快来见见你媳妇。” 老夫人将盛青山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他的掌心火热,透过手背传来的温度使我猛然清醒,后退半步弯腰福礼,“大将军。” 恭喜大将军凯旋,欢迎大将军回府,夫君你回来了…… 我千万次想象过这个情景,千万次措辞,最终只说出了这三个字。面对面,我们像两个陌生人,竟还没有书信里亲近。难免心中遗憾。 “嗯。”他扶了扶我的手臂,“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摇了摇头,眼眶湿润,他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这些年的等待便值得了。 “虽不合时宜,但有一事相告。”他语气不变,要说什么。 嗡—— 霎时间,脑中犹如一盆冷水浇下。 梦境再次在我的眼前重叠。当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 不用听他说什么,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注意到台阶下停着一顶灰色的小轿。 “里头坐着的,是蓝姑娘嚒?” 我盯着轿帘,浑身血液凝固了一般,暗暗祈求上天一切只是巧合 。 第2章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了?”盛青山意外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 他远在千里之外,一别五年,这些事我一个宅内的妇人如何能知道。 噩梦应验。我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曾几何时,他英俊的眉眼总能轻易拨动我心中的琴弦,引发无尽的悸动。此时再看,那些曾让我心动的痕迹已然烟消云散。回想他在梦中的冷漠,更是如坠冰窖。 “既然你已经知道……”盛青山将出神的我拉回现实。 “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抛开脑中思绪万千,想到轿中人,我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叫人从偏门抬进去吧,稍后再议不迟。” 连枝察觉我的变化,连忙扶住我。 “就按文君的办法吧。”我以为婆母与我一样蒙在鼓里。 但此时,她的表情告诉我她事先知道。 “好孩子,委屈你了。”婆母欣慰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又意外道,“手怎么这样凉?” 梦里我就是这样被她一步步引入火坑里。她总是夸我懂事孝顺,总是宽慰我受了委屈,然后,没有然后。因为懂事孝顺,活该多受委屈,委屈到死。我听够了这些话,心中愤懑,抽出手假意搀扶。 “不打紧的,先进去吧,大家都看着呢。” 许是吃不准我的考虑 ,一行人热热闹闹往府中去。那热闹在我眼里,顿时显得虚无缥缈好不真实。 他们笑着,装作无意地回头,看向门外又看我。 “夫人,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连枝不着痕迹地凑到身边,满怀关切。 “……”我看着她,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说我噩梦成真死而复生? 还是在另一个梦里?悄悄拧过大腿,会痛。 “夫人?”连枝担忧地看着我,“你脸色不好,要不……” “没事,就是累了。后头的事,你多看着些。”我强打精神,嘱咐了几句。 “偏门那个怎么处理?”连枝在府中协助我,自然不会错过这些事情,“您虽是正室,但那个……” “安置到别院吧。”梦里连枝死得不明不白,浑身毒疮日夜煎熬,请了许多大夫也不见好。现在想来也是蓝凤秋的手笔,“小心伺候,切莫惹恼了她。” 看出连枝的不情愿,我不安地拉住她,“尤其是你,莫要得罪她,她要什么做什么,依着她便是。将军回来了,一切全凭将军做主。” “但是…”连枝不满我的退让,欲言又止。 “待忙过这一阵,我好好与你解释。”我握住她的手,温热柔软,无论是梦还是重生,最重要的是眼前人。 * 蓝凤秋没有出现在家宴。 梦中盛青山在进门前说明蓝凤秋是他的救命恩人要留府养伤,我亲自将人迎进府里,家宴自然会邀请她出席。但此时盛青山还没来得及开口,自然也没有人会主动提起偏院里的女子。也就有了变化。 梦境与现实重叠又有不同,脑中混乱隐隐生疼。我怕说错话,索性站在盛老夫人身后,安安静静地布菜。 “今日团圆,你快坐下,与他坐一起。”盛老夫人忽然拉住我的胳膊。她向来扮演着和蔼可亲的长辈。 “是,婆母。”梦中也有这样一幕,我乖顺地坐到盛青山的身边。 “那日婚礼刚成,出征的诏书便来了,叫你们的事情耽误了五年。如今青山平安归来,你们的事情也该抓紧,早日为盛家开枝散叶。” “母亲,我同您说过……”盛青山面露抗拒。 梦里,蓝凤秋是在此时道出身孕。但她眼前不在,由盛青山这个男人来说,也算合情合理。没有梦中的惊诧尴尬,此时我只觉得自己像个看戏的人。 我垂着头,一言不发。等他继续 ,听他对婆母说过多少。 “那又如何?文君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妇儿。”盛老夫人打断他,说这话时重重的点到明媒正娶。 这是梦中没有过的。 但原来她明白。 她明白,还是在我这个正妻没有圆房之前,准许她的儿子抬着怀有身孕的蓝凤秋进门。 我日日服侍在她身边,却从没有提醒过我一字一句。 眼睁睁看着我事到临头蒙在鼓里不得不迁就妥协。将我架在火上煎熬。 “凤秋不同旁的女子,我答应过她……” 答应过什么 ?他们当着我的面,却像是在打哑谜,让我心中生出烦躁。 “母亲,我有几句话想问青山。”我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努力捋出头绪。 四周安静下来,连传菜的下人也顿住了脚。 “文君,我知你有委屈,但男人在外打仗,有些事情在所难免……” 没有梦中在盛府门前的铺垫,盛老夫人的话兜兜转转。 “母亲,我有话想问青山。”我抬起头,看向盛老夫人,又看盛青山。 “你问吧。”盛青山面对我,一脸破釜沉舟决心难改的模样。 在他回来之前我虽没有见过他几次,但梦里对他这种表情并不陌生。 “蓝姑娘是何身份?”我想要再验一验正身。 “她是……苗女。但她从未参与过战争。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她与我们并无不同。” 对战五年,他攻城掠地马蹄践踏过多少苗国子民的尸体,竟说苗女与我们并无不同。 梦中蓝凤秋亲口告诉我,她是苗国皇族九公主。天下人皆知,只有他们的皇族才配享蛊。她能使合情蛊害我,可见此事不假。 不论他有意隐瞒还是真的不知,都给大茂和盛家埋下了祸患。 “如何相识?”我按住因激动而颤抖的手,为他的盲目心中钝痛,若不是他引狼入室,我又怎会惨死。 “是她救了我,当日……” 是她无疑,眼见盛青山就要陷入回忆,我及时制止他恶心自己,“所以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是。”盛青山坐直了身体,“我绝不会做背信弃义的人。” 我木然地点点头,“你同婆母说你答应过蓝姑娘,你答应过蓝姑娘什么?”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接,怔愣了一瞬,但还是一鼓作气说了出来,“我答应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胡说!”盛老夫人大怒,“你出征前就已娶了文君,如何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们没有洞房。”当着家人和下人的面,盛青山丝毫没有顾及我的颜面。 情爱叫他盲目,还叫他无视责任礼法,原来在他眼里,我这个没有洞房的妻子根本就算不得他的妻子。 “你在书信中为何从未提起过此事?”即便我努力冷静,面对他的理直气壮,也要生出怒气。 他直视我,毫无愧疚,“这是我的事。” “你的事。”我默默地品味着这几个字,终于确定此人与梦中人别无二致。 “那你想如何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忍不住要问一问。或许正因为梦里没有问,才不明不白落得凄惨。 “文君!”盛老夫人显然已经料到事情的发展,打断我与盛青山之间的对话,“男儿三妻四妾是常事,你父亲也有两门妾室,怎可因此与他胡搅蛮缠?” 这是我不曾听过的话。我胡搅蛮缠。我只是想要知道他们藏在话里的谜底罢了。只是想要知道他盛青山是不是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用我的性命做他们的活祭。 第3章 梦只是梦 家宴不欢而散,虚浮在面上的笑意转瞬即逝。 盛老夫人斥责我后甩袖而去,众人自散。 盛青山没有跟我回正房。 我如释重负。正需要一些时间。 “你晚上吃得少,我叫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银耳粥。”连枝将小碗放在我手里,“多少吃两口,夜里饿了睡不好。” 我随着手里的温度缓缓回神,还有些恍惚。 “连枝,”我将碗放在桌上,拉住她的手,“我心慌。” “心慌?”连枝闻言大惊,“我去叫大夫。” “不,”我将人拉住,“不是那种心慌。我做了个噩梦。” “又做噩梦了吗?”我的事从不瞒着她。只是没有细说。 “嗯。连着几日都做同一个噩梦。一天连着一天,像是把一生都梦见了。”我犹豫要不要把详细告诉她。 “梦啊,都是假的。”连枝在我身边站定,像小时候那样安慰我,“只是近日事多,没有休息好。” “如果不是假的呢。”我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 “不是假的也不怕,你都知道了,你还怕什么呢?”连枝反拉住我的手,“知道明天要挨饿,那今天就留着点吃。知道出去要下雨,那就带上伞啊。” “是……你说的对。”我点了点头,但心里的重量分毫未减。 “都会好起来的。”连枝轻声安慰我,又将银耳粥递给我,“船到桥头自然直。” 食之无味,勉强咽了两口。连枝不放心我,一直在我身边陪伴着。 我愁着其他事,便也不急告诉她。 * 我越发相信那梦是真的,梦里的凄苦悲惨越发令我不敢回想。我原以为这世间事是循着道理的。我原以为好坏是能分辨出的。我原以为公道自在人心……结果全无。全无。 额角生疼,我扶着额头,细细思量。 若那梦真是真的,是我上一世曾遭受的苦,我当如何?我要报仇么? 梦与我有差别,虽我也觉得冤屈不平,但毕竟无法感同身受。 凭我手无缚鸡之力,别说打不过盛青山;就算下毒,我也毒不死蓝凤秋。全凭一个梦,要我豁出命去和他们鱼死网破,我也做不到那个地步。为了一己私仇再次连累亲族,更是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眼前最紧要是离开这里。 离开盛府。离开盛青山和蓝凤秋这两个疯子。离开他们的爱恨纠葛,明哲保身。 如此想要名正言顺地离开盛府撇清关系只有一个办法。 “我得和离。”下意识的出心里的决定,我猛然惊醒。 “夫人!”庆幸屋中只有连枝在伺候,却也吓得她不轻,“这可说不得。” 是啊,说不得。我当然知道说不得。 依我大茂律法,凡婚姻不合请愿和离,无论缘由,诉者鞭刑五十。 想来是惧怕这五十鞭,盛老夫人才指责我胡搅蛮缠。想来上一世盛青山也是惧怕这五十鞭,宁可逼死我,也没有提出和离。 更何况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和离后男子再娶容易,女子却难抬头。 但我若要活下去 ,必须得和离。 即便我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我惧怕蓝凤秋。她断不是我妥协让步就能安生的性子,我实在没有勇气再与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夫人,你是因为大将军今夜没来……”连枝试探着问我。 “不是。”我当即否认,想要解释又咽了回去。 连枝自然是向着我的,但这等离经叛道的事情岂是一两句能说得清。 “无事,气话而已。” 连枝还想再劝,我借口累了早早躺下。 * 次日,按例去给盛老夫人请安。 盛青山带着蓝凤秋与我前后脚进门。 既不是我的良人,我收敛自己的目分毫未沾盛青山的边。 感受到蓝凤秋的注视,我强装镇定笑了笑算是打了照面,在我脱身之前万不能埋下祸患。 此时的蓝凤秋与梦中的蓝凤秋容貌一致,但气质不同。亦步亦趋地跟在盛青山身后。 “你们都来了。”盛老夫人坐在榻上,不苟言笑。 我知道那是做给我看。看来余气未消 。 “儿子给母亲请安,母亲昨夜睡得可好?”盛青山春风满面,头发整束,丝丝分明。 他的身材本就高大挺拔,肩宽腰窄,穿着一身色绛红色的衣裳,显得喜气洋洋。 “你回来了,我睡得踏实。”盛老夫人眉眼弯弯。 即便要做戏给我也藏不住她对盛青山的宠爱。即便她有三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即便盛家上上下下子女众多。只有盛青山是嫡长子。不仅承袭了父亲盛老将军的爵位,更有他自己立下的汗马功劳。他是她的骄傲。 “文君给婆母请安。”我跟着行礼。 “凤秋给婆母请安。”蓝凤秋学着我的样子。 梦中蓝凤秋是昨晚进门为妾 。但昨晚不欢而散什么也没有发生。也就是眼前她还没有过门。 此时她随我行礼叫婆母,何止是僭越。 梦中也有类似一出,我指出不妥,盛青山以苗女不懂礼数将我搪塞回去。我本无恶意只是提醒,却因盛青山维护的态度,显得我争风吃醋小肚鸡肠,反遭蓝凤秋的记恨。 值此我不再多事,紧闭双唇。盛家的规矩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规矩。 “你还未过门,这声婆母尚显不妥。”盛老夫人爱儿子是真,但盛家门楣也是首要。偌大的盛府容下一个女人容易,但绝不会允许她破坏规矩辱没门楣。 “那我应该叫您什么?”此时的蓝凤秋声音清脆,浑身透露着少女的活泼稚气,“青山说……” 我情不自禁地看过去,梦中我好像从未仔细打量过她。 细长的眉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双唇红润光泽,两颊有几粒不起眼的雀斑,显得她俏皮可爱。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怪盛青山喜爱她。 脑中她狰狞的模样太深刻,实在很难与眼前的少女重合。 “来者皆是客,你且随他们叫我盛老夫人吧。”不难分辨话音里掺杂的威压,盛老夫人的用意不言自明。想用情爱控制男人的女人很多,但她绝不会放任任何一个女人在她的眼皮底下摆弄她的儿子。 蓝凤秋不傻。她自然也听出了话里的生疏。 她有些不安地望向身边的男人。 盛青山立刻站了出来,“既然文君在这里,那不如当面商量。” 我不做声,昨天的话还未说完,他要说的我大致猜到。 “你住口。此事岂能儿戏。”盛老夫人急急打断他。 第4章 他要她活寡 “母亲,”盛青山急道,“她迟早要知道的。” 盛老夫人面露难色,犹豫地看向我。 若没有那个梦,身为儿媳绝不会让婆母替我为难。会以为她此时的犹豫,是在心疼我袒护我。但此时的我心知肚明,她只是想要我自己面对盛青山的发难委屈求全。 我垂下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仿佛没有听见。 “荣文君,凤秋已有身孕,我要抬她为平妻。”盛青山失去耐心,转来逼迫我。 梦中盛青山的确为抬平妻的事情与我有过争执。但那是在蓝凤秋临产之时。想来昨天的话刺激了他。 是妾还是平妻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分别。但如果在此之前盛青山能放了我,也是好事。 “且不说此事我同意不同意,”我静静地看着他,继续昨日被盛老夫人打断的问题,“你昨日说要与凤秋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抬她做平妻?” “那只是戏言。”盛老夫人生怕盛青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面露愠色,“他俩私定终身是他们的不对,但男人在外,难免有些情难自抑的时候,有些话当不得真。你该懂得身为盛家的长媳青山的夫人,为盛家开枝散叶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本分。” 瞧啊,盛青山逼迫我的时候她装聋作哑。我只是想要个答案便是忘记本分。 真是我的好婆母,心底一片荒凉。我孤注一掷。 “文君时刻谨记自己的责任和本分,正因如此,才更加尊重大将军的意愿。”我紧紧盯着盛青山的眼睛,“若是一门妾室为盛家开枝散叶,文君绝不多言。” “不是妾室,是平妻。”他理直气壮咄咄逼人,“我就是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平妻而已,将军,这便是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吗?那文君日后,当如何自处呢?” 你们是一双人,那我是什么?你们的肉中刺眼中钉? “你,自是与以前一样,侍奉母亲操持家事。”梦里我信了这番话,却不知道这是要自己守活寡。 亲耳再听,竟如此可笑。我还是高估了他。 “我不明白。”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却不想再陪他们继续装糊涂了。 “凤秋姑娘,你听明白了吗?”我看着蓝凤秋,不难看出此时的她满怀爱情的憧憬。我本意不想得罪她,生怕她忽然生出可怕的想法。但我又不得不在一切错误开始的时候提醒她,她该恨的不是我。是他们母子让我处于这样的境地。 蓝凤秋愣了愣,似乎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复杂。 “青山,你说过,你只有我一个妻子。”她天真的看着她的男人,她的神。 盛青山在她的视线里变得惭愧又心虚。 我看着他们,心想男人居然可以如此善变,他在我面前似乎永远有理,无论怎样颠倒黑白,都仿佛自己占尽了道理。原来是我迟钝,一切只因他不爱我,从未将我放在眼里,他是在欺负人。 “待我回去和你解释。”他生怕她跑了似的,牵住她的手。 解释,便是要她接受这个现实。蓝凤秋泫然欲泣,“我同你说过,我绝不做妾。我也不要做什么平妻。你我只能有彼此,我的心只属于你,你说过你的心也只属于我。我们发过誓的。” “你别哭,我不是骗你。”盛青山当着母亲和我的面,小心翼翼地哄一个苗女。 将责任礼法全然抛在了脑后。 “此事还需凤秋姑娘愿意,那便等姑娘想好了再议吧。”我没有心情看他们表演情深意切,失望道,“婆母,我想回一趟荣府。” “青山才刚回来,你怎好回去。”盛老夫人知道我回去必要提及平妻一事,自是不满我回娘家告状。盛家与荣家结亲,是文武结亲,圣上都赐了赏的。抬一个苗女与荣家女平起平坐,不仅是盛家无光,更是打了荣家的脸。再怎么说也是不占理的。 “正是因为将军回来,才更要回去报喜。”我料到她不愿意早有准备,缓缓说道,“说起来,将军大婚后还未与我回门,于礼不合。若将军愿意,与我一同回去更好。当然,将军刚回来,军务繁忙,又有凤秋姑娘需要照顾,实在抽不开身也能理解。我会与父亲好好解释。” 盛青山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蓝凤秋怎会与我回门。 盛老夫人拦不住我,面色难看,“我知你心情不好,回去散散心也好。叫你母亲好好开导你,这以后事情还多着呢。” 这是在责怪我不识大体。 我躬身行礼,“谨听婆母教诲。时间不早了,若无他事,文君想去备些东西。” “去吧。”盛老夫人语气低沉,“早些回来。” 我兀自离去,留下他们在屋里。 盛家兄弟众多,因都成年,不宿在正宅。平日里若非年节,不请不来。盛青山还有两个妹妹尚未出嫁,平日里与我关系不错。今日再见,只觉彼此疏远 。 原因不外她们一同将我当做外人 。 往日相伴更像是我自作多情。 打了照面,彼此擦肩而过。既然要离开,这面上功夫不做也罢。 “夫人,您今天这是怎么了?”出了盛老夫人的院子,连枝忙凑过来。 “怎么?”我抬眼看她,望见她头顶的蓝天白云,心情大为舒畅。 “刚两位小姐瞧着您呢 ,怎的不理她们?”连枝担忧道,“要是两位小姐请安的时候说起……” 请安时连枝候在屋外,还不知道要回荣府。 我灿然一笑,打断她的话,“想说就说吧,现在咱们可没工夫想这些。得赶紧回去收拾收拾。” “收拾什么?”连枝还没反应过来。 “收拾东西回荣府呀!”我解释道,“我刚与老夫人说了,要回荣府一趟。大将军回来了,我们也该回去报个喜。” “那大将军与您一起吗?”连枝喜上眉梢,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不回去。”提到这个人都觉得晦气,我加快脚步,“他要照顾蓝姑娘。蓝姑娘怀孕了,离不开人。” “什么!”连枝一边加快脚步跟上我,一边捂嘴惊呼,“她,她怀孕了……小姐你还没有,是要回去的,要回去商量商量……” 看她惊讶地语无伦次,又要为我担心,我心里一暖,笑着安慰道,“都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小姐……”五年了,连枝私下里还是改不了一着急就喊我小姐的习惯。是啊,我虽操持盛家五年,但我还是完璧之身,还是更像荣家小姐。 我拉着她回去,生怕盛老夫人想出留人的法子,简单收拾了,便头也不回的出府。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本没有这么迫切的,出了门便急迫得无法自已。 我想念父母兄长和妹妹。想念荣府。想念熟悉的一草一木。 无论那个梦是什么,他们一定会帮我。一定会帮我的。 第5章 回到荣府 马车晃晃悠悠走得很慢。 我心急如焚迫不及待。 连枝很激动,一路都在说话。 我有几次想要把梦的事情告诉她,但她听不进去。怪不得她,连我自己也觉得荒诞。我偶尔走神,连枝以为我为蓝凤秋的事情难过。便也沉默下来。 事先并未告知,但马车到达荣府时,小厮说家人都在等我。 我有些意外,又有些愧疚。 “女儿见过父亲母亲。见过兄长嫂嫂。” 我自嫁人后执掌中馈操持家务终日忙忙碌碌,虽荣府与盛府离得不远,但若不是年节寿诞鲜少回来。以前未觉得有什么,因女子婚后都是如此。 此时见到他们,却忍不住眼眶发热,心中五味杂陈。 “青山没有同你一起?”父亲坐着,视线越过我看向身后。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连忙解释,“他没有和我一起回来。” “既然已经回来了,怎的不与你一起?”母亲关切地问道,“他大婚当日领兵出征留你一人在府,既然回来了,今日理应与你一起回门……” 母亲没说完,将目光投向连枝。 连枝生性单纯,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何况她替我不平委屈毫无掩饰。 她的神情很快出卖了我。 众人目光像扎人的鬃刷来回扫过,令我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 “连枝,你来讲。”母亲发觉事情并不简单,便将人叫到跟前。 “母亲。”当着我家人的面,我知道纸包不住火。但家丑不可外扬,我身为盛家的长媳一天,便也有维护门楣的责任,我眼神提醒。 母亲屏退下人,“现在可以说了?” 这话好像在问我,却看也没看我。 我看着跪在堂中的连枝,更加惴惴不安。 * 连枝将知道的都说了。 说昨日盛青山带着一个苗女回来,安置在别院。说他家宴上要与蓝凤秋一生一世一双人。说姑爷昨夜里没有睡在正房。又说今天早晨两人一起去给盛老夫人请安。还有蓝凤秋已经有了身孕。 “所以,你们还没有圆房?”母亲大惊。 盛青山根本没有来过房里,没有圆房不能怪我。但母亲这样一问,叫我心里莫名惭愧,低着头不敢说话。 “那女子是什么人你可问清楚了?真的已经有了身孕吗?” 我点头,早上已经问过,一五一十的说了。 “盛家竟是这样没有规矩?”即便仍低着头,我仍能感觉到母亲灼热的目光,仿佛要将我洞穿。令我如坐针毡。 “他怎敢这样欺辱文君?”兄长拍着扶手愤然而起,“他!他……” 当着我的面,有些话他不便明说。支支吾吾,重重坐下。 嫂嫂为他递上茶水。 那茶许是太热,烫得他一个激灵茶水洒到了前襟。 气得他唉呀两声,将茶盏重重磕在几上。 “做什么?!”父亲向来要求兄长要稳重,表情十分严厉。 兄长在他的注视下重新正襟危坐,但仍一脸愤然。 “盛老夫人以前不是这样。”宅里的事情父亲很少发言,仍是母亲说话,“她原先是个讲规矩的。” 我犹豫要从哪里说起。从开始发梦说起,还是从梦应验说起。从我见到盛青山说起,还是母亲的疑问开始。第一次发觉我如此嘴笨。 “有些事,连枝不知道。”我顿了顿,脑袋里混乱不堪,“早晨请安时,大将军当着盛老夫人的面同我说,他要抬蓝凤秋为平妻。” 许是这个消息太出格,堂中空气寂静,落针可闻。 我等了一等,酝酿着情绪,尽量平静地说道,“我问他,既然要与凤秋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我当如何?” “他说,我还和以前一样,侍奉长辈操持家务。” 我不知道父母兄嫂会如何反应。因梦中我并未因此事回来过。也未曾与家里提起过没有圆房的事情。一来这是夫妻间的事情,说出来并不光彩,也想不到我会到死都未能与盛青山同房;二来为丈夫迎娶妾室到底是盛家的事,自然不必请示我的父母。更何况,梦中抬平妻是由盛老夫人做的主。 “那你如何打算?”良久,母亲这样问我。 我如何打算。我也不知这几个字有什么错,但叫我心里莫名生出荒凉。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但似乎并不是这样。 我没有做声,我的打算并没有想在这样的时候坦白。也知道不是说出来的时机。 “那苗女怎可与妹妹平起平坐?”兄长哗地站起身来,衣袖带翻了茶几上的茶盏,碎了一地。 连枝还跪在地上,被那碎裂的茶盏吓了一跳,往一边缩了缩身子,头埋得更低。 “打扫了去。”母亲的语气平平。 “是。”连枝如获大赦,顾不得割手,将碎片托在掌心退下。 不知为何我心里由此更加茫然。空落落的。 “你妹妹都未说话,你既为兄长,怎还不如她冷静?”母亲教育兄长,虽不比父亲那样严厉,但也不容置疑。 “她自是不愿意才回来的。”他说。 心里一暖,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的兄长荣文启。他眉眼深邃,因酷爱读书足不出户,肌肤较常人苍白。此时因气愤面色涨红,修长的身形显得有些笨拙。 嫂嫂悄悄拽他衣袖,被他固执挣开。 “她一个女子,还未得到丈夫的疼爱,就被人分了去,她怎会愿意?” 我竟不知道我的兄长是这样情感细腻的人。我愣愣的看着他,心中感动。 “混账!”父亲瞪着他,仿佛比他更激动,“情爱是小,忠义为大。你怎可如此教你妹妹?你便是这样读书?!” 我似懂非懂,我也知道忠义为大。可眼前的忠义是什么。 “平妻只是虚名。”父亲看我的眼中有些许失望,“女子嫁人,便该以夫为天。苗女身份卑微,平妻之事许是冲动之言,你身为妻子应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怎可几次三番激将他。若真叫他一时冲动做了糊涂事,也有你的过错。” 在回荣府的马车上,我欣然盼望,希望家中父母为我做主。 却原来,公道也不在这里。 第6章 姊妹闲聊 后来又说了什么,我云里雾里记不太清。 直到用饭,见着妹妹,她见着我,不假思索道,“阿姐怎的又轻减了?” 我望着她单纯的模样,心中酸涩,“没有,倒是你看着比上次又长高了?” “嗯。”她有些郁闷的样子,“母亲说再高就不好了。” 相似的话我也听过,女子太高、太矮、太胖、太瘦、读太多书…就不好了,女子好像做什么都不好。我摸了摸她的头无话可说。 饭间无言。 饭后母亲陪同父亲午憩。 哥哥有书要读,嫂嫂自是要忙。 我随文秀回她闺房。 一进房内她便将下人都遣走。 而后大大咧咧盘坐在床上,“阿姐快来,没有外人,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此时,我才真的放松下来,“你看你这样子……” “阿姐你嫁人以后和母亲越来越像了。”文秀拽着我的胳膊不满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不在,家里没有人同我说话,父亲就问我读书,母亲总管着我,嫂嫂像个木头人,说什么只会点头摇头。” 她说话时学着嫂嫂的样子,表情夸张。 我笑着敲她脑袋,“不可这样说嫂嫂,她是个好女子。” “好是好的,就是……”文秀想了想,将脑袋靠在我肩上,“没有姐姐有趣。” 有趣?脑中反复,觉得这词已经好久不曾听到。更没想过会被用在自个儿身上。也想不出自己哪里有趣。出阁前,我也同她一样,读书学规矩。 但又好像比她好过些。那时哥哥还未入仕,闲着的时候会来找我解闷。我听他说外头的事,听得津津有味。那时妹妹也还小,抱在怀里小小一团,软软的。 想起那些时光,的确有趣。 “阿姐在想什么,自个儿偷笑。”文秀拽着我往床里坐,我拗不过她,脱了鞋陪她靠在一起。像是我们小时候。 “想起你小时候头发显黄又少得可怜,扎不起漂亮的样式,气得跺脚直哭。” “哈哈哈哈哈,好像有过。”文秀挪了挪,换了个姿势趴在我腿上,“阿姐,你过得好嚒?” 我看着她如瀑般的青丝,抚摸着她的头顶,不想令她失望,“好呀。” “怎么好呢?”她又问我。 我想了想,“自我嫁入盛府,婆母便将中馈交于我管,府中大小事也都由我做主,她很相信我,对我也好。我们……”很难再说亲如母女。 毕竟婆母待我是假。而母亲今日也未让我觉得亲近。我们好像一直不够亲近。 “不是都这样嚒?”文秀似有不解,“嫂嫂来我们家,也是这样。” 是啊,女子嫁人,都是这样。我却一直以此为荣。 我闷闷不言,文秀扭过脸来面对着我,好像要将我看穿,“你每次回来好像都更瘦了,盛府里的厨子不好嚒?” “……没有不好,有连枝跟着怎会不好。”她每次这样说,我都未细想。此时回想,好些衣裳穿着是显宽松了。可也没觉得吃得不好。 她点点头一脸了然,“那就是累的了。” 脑中浮上梦里的自己,瘦骨嶙峋像个活鬼,暗自警惕,要注意身体。 短暂的沉默,她又问我,“大将军对你好嚒?” 早晨我回府时她并不知道,不知随行也不便去前头会客,自是不了解我与盛青山的事情。我犹豫要不要告诉她。 我不怕她笑我,我怕她为我生烦恼。 女子总要嫁人,有嫁得好的,就有嫁的不好。我原本是好的,此时又不好。许多时候自己做不了主。过两年妹妹也要嫁人,听了这些糟心事,往后难免生出忧虑。 “还好吧……”我潦草敷衍。 “阿姐……”文秀静静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宠溺地摸着她的头,此时此地我们无比亲昵,也让我无比珍惜,“是听着什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有心事过得不好。”文秀用脑袋蹭了蹭我的掌心,“你要是过得不好,要和我说。” 我无奈地笑笑,“和你说有什么用?” 本是随口的一句玩笑话,却没想文秀认真地坐起身来,盯着我道:“怎么没有用呢?我可以帮你想办法!你以前教我,遇到不顺心的事情,要多想解决的法子,而不是一味的苦闷。总能想到一个解决的法子的。” 我竟说过这样的话,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出去看花灯吗……你想了好多法子,准备了好久,当真让我们溜了出去,母亲到现在都不知道呢。”她激动起来,拉着我的手,“阿姐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勇敢的人。” 记忆里,带文秀溜出府是我做过的最大胆的事。这样的事情拢共也就两件,另外一件是偷偷跟着大哥去诗社。 “可别说漏了。”虽然已经过了许多年,要是被父母亲知道,免不了还是要受责罚,我刮了下她的鼻子,“此事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文秀笑起来,方才显露出少女该有的朝气,“阿姐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子。我总觉得阿姐不该做女子。若阿姐和大哥一样,一定能做出不一样的事情,也许比哥哥更厉害!” 外面的世界对女子充满了新奇和诱惑,但我们命中注定被局限在宅院之中。 以前我从未因此觉得不公,因我的母亲我的嫂嫂我见过听闻过的女子都是这样活着。外头的世界固然精彩,宅院中也有许多事情。要将人事物都处理妥当,需要打起十分的精神。但经文秀提醒,令我不禁心生唏嘘。 若女子能像男人一样外出行走,能像男人一样做自己的一番事业,不必拘泥于宅院之中,那该多好? “可惜阿姐嫁人了。”文秀躺在我身边,怅然若失,“天下又少了一个有趣的人。” 我被她这番说辞逗笑,多日来的块垒隐隐松动。 “嫁人了又怎样?”我没有深想,只是不想看她失望,“嫁人了就不可以有趣了吗?只是嫁人而已,又不是换了个人。” “那你为何这样?”她回怼我,也不知道恼的什么。 我一时语塞,脑中涌上许多念头,居然还想起蓝凤秋来。想她早晨的模样,算不算有趣。想她在梦里活得肆无忌惮,算不算有趣。我按世俗活得毫无生趣,还是背下所有的骂名。好不公平好不值得。 第7章 母女叙话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先睡着了。我已好久没有睡得这样轻松,总是担忧着噩梦,想睡又不敢睡。这一觉居然没有梦魇。 “夫人,老夫人唤您过去。” 我还没有睡足,连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文秀也醒了,“阿姐,母亲叫你去呢。” “嗯。”我惬意地应了一声,眯着眼睛,“就来了。” “阿姐,你一会儿还来嚒?我陪你去见母亲吧。”文秀赖在我身边,像小时候那样粘人,“阿姐你真是累了,刚刚睡得好香。” 母亲叫我自是因为盛家的事情,我不想文秀知道。于是笑着说道,“你不会是想要躲懒不去绣房吧?” “当然不是!”文秀不再粘我,嫌弃似的跳下床,“我是担心阿姐。阿姐不知道母亲有多啰嗦。自从阿姐嫁人后母亲变得更啰嗦了,不仅每天念叨我,还要盯着嫂嫂。依我看嫂嫂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们家规矩太多。” 荣家规矩是多的,记忆里自从父亲官从礼部以身作则,家中的欢声笑语便渐渐少了。而后随着父亲步步高升,乃至今日官至宰相,身边的每个人都好像不会笑。要说规矩多少,比较盛家,荣家的确多些。兴许正因为如此,在盛青山回来之前的五年里,我并未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只是苦了嫂嫂。 “你可莫要乱出头。”我心疼嫂嫂,更心疼妹妹。 “我可不敢,”文秀缩了缩脖子,“我也没工夫。我每天都要在绣房呢。” 我点了点头,整理好自己,见她跟上,才打开门。 “夫人,老夫人在花厅等您。”连枝见我出来,立刻迎了过来。 我与文秀道别,待见过母亲,时辰已经不早了,我也该回府。 “阿姐保重。”文秀满眼雾气。 “你也是。”我握了握她的手,虽然心中不舍,还是转身离开。 在梦里,我并未见上家人最后一面。如今能再见,相互依偎着,已经很好。 * 花厅里只有母亲在等我。 没见到父亲和兄长,我并不意外。他们有他们的事做。 “听你在文秀那儿歇着。”许是父亲不在,母亲比上午看着要宽容。 “是,小憩了一会儿。”我在她最近的座位坐下。 “可有提上午的事?”听不出母亲的语气。 “她还小,哪里懂得。”我也闲话一般。 “那就好。”母亲像是松了口气,又叫屋里的下人都出去,“我们娘俩说几句体己话。” “是,母亲。”我低下头,等着她开口。 “如今你已嫁为人妇五年,有些事总要学会。”母亲顿了顿,似在措辞,“你是盛家明媒正娶的媳妇,盛青山虽护国有功封了骠骑大将军,但他依然是你的夫君。这五年你们未曾圆房是受情况所迫,你婆母可曾说你什么。” “没有。”我不解她话中的意思。这能说我什么。 “你婆母还是讲道理的。这五年你无所出,她待你依然不错。” 我愕然。从未想过还要因此而侥幸。谁不知道盛青山远在边疆。这五年独守空房,难道是我的过错。 忽然发觉我不了解我的母亲,一时语塞。 “昨日他回来,虽然抬了女人进门,让你面上难堪,但在边疆五年,你也知道艰苦,有些事情在所难免。能有人在他身边替你伺候,你该庆幸。那是你的夫君,他过得好,便是你的幸事。”母亲说得不容置疑。 我不做声,这道理我懂,放在以往,若盛青山只是抬一个女人进门,我也会与母亲一样想。可我做了个噩梦,可他抬的是蓝凤秋。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梦里的人与现实中一模一样。 我不得不相信那个梦是真的。 我抗拒的不是他带女人回来,而是他带蓝凤秋回来。他们会一起害死我,会让我名誉扫地,会让我的家族为我蒙羞。他们让我怀疑我所做的对的事是不是真的对了,我总不能重蹈覆辙。 “你不应声,是觉得委屈?”母亲盯着我。 “没有。”我抬起头看着她,想看看她的表情,“可若这个女人会害死我呢?” “一个苗女而已,怎么就害死了你?”母亲面露不悦,皱紧了眉头,“你怎可如此狭隘?盛青山是盛家的嫡长子,你就是盛家的长媳,为盛家开枝散叶是你的责任,为夫君养育子嗣是你的本分,他只是带回来一个女人,莫说一个,往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难道都要来害死你。” 我知道,我也这样想过。我鼓起勇气,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做了个梦,梦见他要带一个叫蓝凤秋的苗女回来,她为了霸占盛青山的宠爱,会下毒毒死我。母亲,我不是嫉妒,我是真的害怕,我……” “住口!”母亲打断我,愤怒地将茶盏扫落,“你从哪里学来这些胡言乱语!你父亲让你读书,便是让你读些装神弄鬼的话本,让你来诓骗父母吗?我以为你嫁到盛家五年更加成熟,却没想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你丈夫只是讨个女人回来,你就这样疯魔了!” 我知道噩梦成真十分荒诞,但我没想到母亲会这样想我。 “不是的母亲,我说的是真的,女儿怎么会编出这样的话来骗你?”我为自己辩解,却被母亲的耳光噤声。 从小到大,我从未挨过耳光。错愕之余,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她似乎比我还要震惊,举着手掌忘了放下,“是你气疯我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脸上火辣辣的疼。 母亲坐回位置上,“这些话莫要说了,平白让人笑话。” 我不会说了,连我的母亲都不信我,我还能与谁说呢。我捂着脸,没有回答。 “一会儿叫人弄些井水,为你敷了脸再回去。”母亲语气冷漠,“你已经不年轻,说话办事要思虑周全,莫要做人笑柄。你不仅是盛家的儿媳也是荣家的女儿,凡事大度些,切莫失了分寸,丢你父亲的颜面。” “是。”来时我急不可待,此时也是急不可待想要离开。 “你生的不差,同房之事不必心急,是男人总会耐不住的。只要盛家人不说,你仍是体面人。那苗女即便怀孕,也不过比你早些而已。” “是。”我失望至极,在母亲眼里,我是这样。 “还有平妻之事,有你父亲在,他们不敢这样,盛老夫人是懂些道理的,她自当替你做主。只是你切莫再激怒你丈夫,激怒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他年轻气盛,真做出不知好歹的事情来,你当如何?” 不知不觉,母亲做出一番苦口婆心的样子,句句都在替我着想。 若不是脸上还疼,若不是那梦太真,我也许就这样信了。 第8章 来找妹妹们赔不是 车上我心事重重,连枝心疼我,总是拿眼瞟我的脸。 回到盛府天色已近傍晚,盛老夫人的房门紧闭。 “老夫人歇下了嚒?”我站在屋外低声询问。 “回夫人,老夫人今儿歇的早,已经宽衣了。”杏儿是盛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此时守在门外是有意在等我,“老夫人说,夫人来回辛苦,要是来了,让您也早些休息。” 屋里灯还亮着,这是不愿意见我。 我心下了然,点了点头,“若是婆母问起,就说我已经回来了,家中代问安好。” 杏儿说记住了,却没离开。 我快走几步故意留下连枝。自我持家,连枝与几个主事的丫头相处得不错。 待我回到正房,脑袋昏昏沉沉。 我实未想到生我养我的家人会如此冷漠,偷偷抹了眼泪。待冷静以后,又觉得自己莽撞可笑,上一世我也是这样考虑,才落得惨死。设身处地,又怎能怪他们与我目前想的不同?噩梦应验死而复生此等荒诞事,若无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又怎会轻易信我?以后还是慎言为好。 之前是我太急,没有仔细考虑。连枝还没回来,不知在说什么,我不喜别人碰我,于是自己坐在镜前,一边拆去头上的珠钗,一边思索。 随着头顶松懈,心中渐渐明朗 。我固然不想重蹈覆辙,但逼迫盛青山提出和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娘家帮不上我是什么,时间漫长,当务之急是要好好活着。既不能引起蓝凤秋的敌意,也不能过于得罪盛家人。寄人篱下,暂时低头在所难免。与其使自己孤立无援,不如引风吹火。 “连枝还没回来嚒?”拿定主意,我从匣中寻了个朴素的钗子戴上,又将唇上口脂擦去大半,起身对屋外道,“叫她回来,再去厨房备两盘点心。一盘梅子酥,一盘灯芯糕。另外叫个人去瞧瞧,两位小姐在做什么。” 连枝带着消息回来,杏儿和她说,白天盛老夫人与大将军吵得很凶。盛老夫人拍了桌子,大将军摔门而去。蓝凤秋去劝和,非但没有劝成,还被盛老夫人请了出来。我想是为了抬平妻的事情,并不意外。 盛青山军功卓绝受了奖赏可谓风光,但他一任武将,五年不在朝中,即便身边恭维不断,但却缺乏根基。他在边疆苦战,我父亲在朝中几番助力,才有内外齐心大获全胜的光景。这才刚刚回来,便要过河拆桥得罪岳丈,目光短浅。 如母亲所言,盛老夫人是有规矩的。她心中明白,便不可能在此时准允他抬妻。虽细节曲折不同,但与梦中大致无差。 我没有多问,叫连枝带上食盒出门。没几步,便到了两位小姐居住的园子。 时值大暑,天气闷热,两位聚在一起乘凉。 “两位妹妹在聊什么这么高兴。”人未到声先至,避免听着不该听着的。我提着裙摆,待她们看见我,才快步走去。 “嫂嫂怎么来了?”盛青月起身迎我。 “刚就叫人来瞧,专门来找我们的吧?”盛青萸撇嘴坐着。 我笑笑,知道她气量小,“是啊,我这不是专门来找妹妹们赔不是吗?” “嫂嫂这话见外了。”盛青月与盛青山同为一母所出,但性格却大不相同。盛青月为人亲和礼数周全,举止投足皆为闺秀典范。平日里与我来往不多,但却总能叫人记住她的好。 我对这位小姑的印象仅限于此,因她已说了亲事,明年便要嫁到贺城。梦里直到我死了,她也没再出现。听闻她生活不尽如意,只道好人难做。 “早上急着出门,冷落了两位妹妹,要不是连枝提醒我还蒙在鼓里。这不是趁天还未黑,带着妹妹们爱吃的点心来,请妹妹们原谅来了吗。”我笑着打开食盒,将她们爱吃的点心拿出来。 “哼,谁差这一口吃的。”盛青萸是家中最小的姑娘,虽是妾室所生,但因是贵妾,又是老将军生前最宠爱的一房,便对这个老幺格外溺爱。平日里不仅任性跋扈,还常常口无遮拦。下人们都避她不及。 “妹妹自是不差的,也不是因为妹妹差这些才拿来,只是我的心意。”我兀自挨着她在圆桌边坐下,“都怪我,近日事忙,心情有些浮躁,得罪了妹妹。妹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可好?” “你最是会说。”盛青萸心肠直,喜怒皆形于色,面上松了,便是不气了。 我拿起一块灯芯糕,递到她面前,“那咱们这就和好了吧?” 她接了,咬了一口,撇过头去笑。 我心中满意,看向盛青月,“妹妹近日在忙什么?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说。” 盛青月摇摇头,笑得清浅,月光下犹如一朵濯而不妖的莲花。 “嫂嫂早晨心情不好,可是为了哥哥的事?”她垂眸望着手里的梅子酥,轻声说道,“此番的确是哥哥冲动了,嫂嫂别往心里去。哥哥在外五年,未见着嫂嫂的好,来日方长,待他瞧见你的好,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竟是在这里听着第一句真心宽慰我的话,心中感动。 “是我着急了。”我抠着手指,艰难的说道,“没想到会是这样。” 没想到事情会真的如此糟糕。也没想到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就像一个知道自己要溺死的人,真的不小心跌进水里。那种慌张更深百倍。 “嫂嫂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只管告诉我们。”盛青月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凉,让人难以忽略,“要是有什么烦闷的,可以常来这里坐坐。” 盛家能有这么善良体贴的姑娘,想到她未来过得不好,我心生怜惜,反握住她的手,“不必为我担心,为盛家开枝散叶是我的责任,你哥哥能遇着喜欢的姑娘,是他的幸事,也是我的幸事。凡事想开些,日子总要过的。” “大哥,你怎么来了?”正聊着,盛青萸的声音打断我们说话。 我惊讶回头,正对上盛青山同样惊讶的目光。 “你怎么在这?”他看清我的脸,不悦道。 “我来找妹妹们说话,”我站起身,知道这里不欢迎我,识趣道,“既然你们有事,那我先走了。” “等等,既然你在这里,那你去吧。”盛青山表情严肃,像是军令一般。 第9章 不是我硬要嫁你 我预感他口中的事与蓝凤秋有关,内心十分抗拒。 盛青山头脑简单感情用事,行为决断有迹可循。蓝凤秋不同,她思想异于常人,行为又偏激乖张,遇事态度难免出人所料。梦中并没有这事,想来是我早晨的举动引起这一串变化,又想起她白天的遭遇,不禁忐忑。 “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有意推脱。 “等不及明天。”盛青山拧眉,看着我好像看着犯人,“本就是你惹的祸,你去最合适。” “大将军言重了,文君不知自己惹了什么天大的祸?要大将军亲自来抓我。”若是以前,我必定被他的话唬住,生怕自己做错什么。但今非昔比,即便我要在盛府讨生活,要与众人和睦,但不包括盛青山。我恨他无情无义,恨他用我的性命去讨蓝凤秋的信任,用我一生清白换他自保。我与他此生无缘必须和离。 “如果不是你不愿意,母亲就不会拦着凤秋进门,她就不会哭一整天。”盛青山言之凿凿,“你我本无感情,五年里,是凤秋陪在我身边生死与共,这正妻之位本该属于她。你惺惺作态几番作梗,不过是舍不得地位虚名,真教人恶心。” “……”我知道他盲目情爱,但我不知他竟然如此癫狂,颠倒黑白。 “你这话真真可笑,不是我硬要嫁你,是你盛青山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我进门。我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五年虽没有陪伴左右,但也在府中操持从未懈怠,上有婆母下有兄弟姊妹为我作证,我荣文君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我书信往来,我事事说明件件倚重,我以为你不仅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更是信守承诺值得托付的良人,却没想……” 我深吸一口气,还要往下再说,却被盛青月拦在身前。 “嫂嫂,莫要说了,我知道你心中委屈,哥哥有他的缘由。来日方长,今日天色已晚,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不迟。” 梦中盛青山回来后五年,我蛊发冤死,虚活了三十年。如今,他刚回来,我二十有五。漫长岁月,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大胆直白,无比痛快。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意犹未尽,死死地盯着他想叫他惭愧。 但他面上的错愕只是转瞬即逝,“像你这样的女人,也只会说这些!” 我这样的女人?我品味着他语气里的轻蔑,桩桩件件到底哪里惹他瞧不起? “我到这来不是为了与你磨牙,你不愿去就不去,像你这样的妒妇,不如不去。青月,你向来温柔最懂人心,你去哄哄她。” “哥,你别这样说嫂嫂,嫂嫂刚刚还说……”盛青月想要从中劝和,被我堵了回去,“随他怎么想。” “你们一见面就吵,我可要告诉母亲了。”盛青萸不耐烦的说道,“什么时辰还让不让人休息?要吵去别处,别妨碍我们。” 盛青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不忍让她难做,转过身去教自己冷静。 “你们不懂我,我不在乎,但谁也别想拦着我娶凤秋。”盛青山转身离去,背影决绝。我莫名其妙,哭笑不得。 他好像从未听进过我的话。他向来只说他想的要的。 女子嫁人谁不想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前世今生的执念悄然释怀。此时此刻,我对盛青山所有的期待皆如冰封。我与他连话都说不通的,犹如对牛弹琴。 * 一夜无眠。 我倒不是想着盛青山懊恼,只是想他说的话,我这样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女人?我可做错了什么?思来想去,在他回来以前不该有得罪的地方。就因为堵了他几句便不是好人了?竟不知道他是如此小肚鸡肠的人。 又想着如果我改变过去的行迹,其他人也会跟着改变,是一串连锁反应,有些事有些话便要更谨慎些才好。需得走一步看三步,步步为营。 如此辗转反侧,天亮了才发觉。 “夫人夜里没睡好?我瞧您眼下乌青,还做噩梦吗?”天色蒙蒙亮,连枝比往日来得早些为我梳洗,见我呵欠连连,小心劝慰道,“夫人还需心放宽些,身体要紧。其实多一个人为您分忧也不见得是坏事,就算那位得意一时,也改变不了您在府里的地位。往后的日子还长呢,相处久了,大将军一定会发现您的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下闹得这样僵,惹得老夫人和大将军颇有意见,要是因此难为你,得不偿失。” “我明白。”我捂住呵欠却遮掩不住脸上的倦色,“我想通了,不用担心。” 连枝从镜中瞟我一眼,将信将疑,“真想通了就好。看您这样憔悴,我也跟着心疼。等回来我去厨房做些补品,晚上吃好了再睡。” “听你的。”我对着镜子笑笑,“文秀说我又瘦了,是该多吃一些。” 我可不想像梦里那样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来日方长我还有许多事做。 连枝为我插上珍珠点翠的发钗,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瘦是瘦了,美还是美的。我家夫人天下第一美。大将军只是迷了眼,待他醒悟便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 “不想听这个。”我审视着镜中的自己,青丝墨染肤如凝脂,一袭对襟收腰的湖蓝色罗裙衬得我肤白修长,外套鹅黄色曳地云纱,长袖用银丝绣了花样,清新别致。 “我要好好活着,不是为了他。”我喃喃说道。 “夫人能这样想是最好的!”连枝意外高兴。 梳洗打扮好,便起身去老夫人那里。 昨天吃了闭门羹是冲动的惩罚,今天早些去候着,势必要拢回老夫人心。在这宅院里,兄弟有兄弟的去处,姊妹总归要嫁人,婆母在上,许多地方要指望她为我掌舵撑腰。盛青山没有回来之前,我与她相处融洽,万不该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得罪了。即便她护着儿子,但只要我方法得当,也能少些麻烦。 这样想着,我加快了步伐。 终究是冤家路窄。 第10章 我愿意与他和离 盛青山牵着蓝凤秋的手,一前一后走在前头。因有树木遮挡,暂未发觉我的存在。 我拉住连枝,想也没想就近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连枝欲言又止,面上满是不解与心疼。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走远了再说。 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身影,才舒了口气,从树后走出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解释道,“不想见面尴尬。” “是怕见着大将军尴尬,还是蓝姑娘?”连枝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大将军领着姑娘去请安了,夫人不是说要第一个去才好嚒?” “说是这么说,去了也是等,不要紧的。”我宽慰道,“他们着急就让他们先去吧。” 连枝没有再说,看着心事重重。我俩走得不紧不慢。 结果该来的还是要来。 刚要拐进老夫人的园子,便瞧见盛青山和蓝凤秋立于门洞前。 这是在等我了。 蓝凤秋今日着一身粉色罗裙,长发如瀑散于身后,发间别着一支精致的银簪,站在盛青山的身边,显得娇俏可人。 要不是盛青山面色不善又充满防备,场面不至于太难看。 我硬着头皮走上去,“大将军早,蓝姑娘早。” “荣姐姐来了。”蓝凤秋看着我,单纯又急切,毫不遮掩,“我就说看见你了,一回头又不见了,姐姐走得好慢。” “时间尚早,所以走得慢了。”我看着她,眼眶微微泛红,真是哭了很久的样子。想必昨日与老夫人之间很不愉快。盛青山也没能将人哄好。 “我想与姐姐单独说几句话。”蓝凤秋看向盛青山,只一个眼神,便叫他面色舒缓,生出许多温柔。 “和她有什么好说。”盛青山飞快地瞥我一眼,好像我扎他眼了似的。 “有些话女生之间比较好沟通。”蓝凤秋小鹿似的眼睛眨了眨,水汪汪的。我见犹怜。 盛青山心软,扭头警告我,“小心说话,再惹她伤心,我就不客气了。” 我说了什么惹过她伤心?叫她伤心的人难道不是他自己? 精神不济,我懒得与他费口舌。 “哎呀,你去那边排队。”蓝凤秋指向盛老夫人的门前,“快去。” 盛青山乖乖去了。丝毫没有在我面前的跋扈嚣张。 我有些唏嘘,他于朝堂是骠骑大将军国之栋梁,领万千兵马。在百姓眼中,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大英雄。在盛家,是家族的荣耀族人的靠山。 怎么到了蓝凤秋的身边,就像一个初涉人世的懵懂少年,莽撞无知。 令我刮目相看。 梦中的五年竟没有发觉。 “荣姐姐,我们两个聊聊好吗?”蓝凤秋说着,又看向我身边的连枝。 我心想已经如此,这话问得好生多余,后明白她的意思。 待连枝走远,她面对我,不复之前的轻松,眼里带着乞求。 “姐姐,我知道这样突然跟着青山回来,让你很意外很不开心。但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他身边,一分一秒也不想。我和青山是真心相爱,我们真的很想要在一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我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我不在乎权利和金钱,我只要他的心。” 与蓝凤秋单独相处,心底难免滋生恐惧。 但我从未见过蓝凤秋这种姿态。也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这样勇敢地表达爱意。虽然她害死过我,虽然她口中的男人是我的丈夫,但此时此刻,我内心震撼远大于对她的忌惮。 “我从未要阻止你们在一起。”这是实话。无论是今生还是前世。 “我知道你们想让我做妾。”她表情暗淡,语气倔强,“但是我想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答应过我,只会爱我一个。” “你是想要我同意抬你为平妻?”梦中平妻之事是由盛青山坚持盛老夫人做的主,是在她临产的时候,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自己来找我?只因为我昨日说的话,就变化了这么多吗?我暗暗后悔。 “不,我想做他唯一的妻子。”蓝凤秋说这话时直视着我,仿佛要看进我心里。 我只觉得胸口被重重一击,脑中警钟大作。 “昨日你问我要怎样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想了,即便是平妻,也不是我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要的是他只有我。” 还真是因为我的话,真是懊悔。 “……你说你想做他唯一的妻子?”我看着她的脸,依然青春,依然无害,因为红肿的眼睛,甚至有些可怜。我反复斟酌着她口中的唯一,是不是一种威胁。 “嗯。”蓝凤秋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不敢生出一丝不耐,“那你要怎样做他唯一的妻子?” 杀了我?虽然她曾经做过这样的选择,我还是很难相信,蓝凤秋还未进门,就已经打好了要杀我的主意?我何其无辜? “可以让他休了你吗?我们会给你一笔钱。”蓝凤秋认真的说道。 ???盛青山想要休了我?那为什么上一世要害死我?是怕我死也不肯与他和离嚒?也不无这个可能。 “我可以。”我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只要盛青山拟好和离书,我愿意与他和离。” 许是我答应得太快,蓝凤秋一眨不眨的看着我良久,“荣姐姐,你这是答应了?” “当然。”答应,我答应。如果盛青山真的愿意为了蓝凤秋提出和离,愿意去挨那五十鞭子,我绝不拖延后悔。我已经死过一回,但凡犹豫一星半点,都是罪该万死死不足惜。只是这幸福来得太快,不免叫我疑心。 “凤秋,你与他商量过要提和离的事情嚒?”此时我看着她莫名亲切。 上一世她伤我害我,这一世竟然是她救我脱离苦海。 “还没有。”蓝凤秋自信起来,“我看他很为难的样子,应该是怕你不愿意,还有老夫人那边要面子。但只要你愿意,老夫人那边多劝劝,还是有机会的。我就知道你人美心善,一定明白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 蓦然想起蓝凤秋是苗女,不通大茂的律法。她并不知道她提出的建议对盛青山会是怎样的考验。 第11章 这是你妻子大度 我想提醒她,但又怕自己多此一举引火烧身。 若我现在告诉她诉请和离要受五十刑鞭,难免她不会因为心疼盛青山转脸就来逼我。又或者像梦中,下蛊害死我。若由盛青山说,照他的性格,说他自己害怕受那五十鞭,怕是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口。 但纸包不住火,迟早她要知道,会不会又要来害我?上一世她为盛青山做妾,生了孩子,五年后才对我下蛊。因为我那番激将的话,就要让一切提前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忐忑不安。 “荣姐姐你怎么了?后悔了?”蓝凤秋仿佛看出我的心思,靠近过来,“姐姐你放心,只要你同意与青山和离,我一定让他给你一大笔钱,让你衣食无忧。” “……”我看着她的脸,那是一张少女的脸,全然看不出梦中的算计和恶意,心中犹豫更甚,“如果他不愿意呢?” “他怎么会不愿意?”蓝凤秋怔了怔,“你放心,他要是不同意,我就不要他了!” “……莫要冲动!”她肚子里有盛青山的骨血,若与我交谈之后,两人大闹起来,盛青山定要怪我挑拨,盛老夫人舍不得这个孩子,一定也会怪我。 好难,做什么都是错。我明明已经在躲着他们。 正在犹豫不决盛老夫人的房门打开。 我如获大赦,“老夫人起身了,不如先去请安。” 蓝凤秋扭头确认一眼,“好吧,我也说完了,既然姐姐答应了,等我和青山商量好就来找你。到时候你可不能反悔?” “不会的。”这一点我绝不反悔。想了想,我补充道,“和离之事,若盛青山带着和离书来,我绝不耽搁。但若是他不敢,此事怪不得我。我也从未提起过要诉离。你可能明白?” “本来就是这样,我都懂。”蓝凤秋满意离去。 但我心里却突突乱跳,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好像又做错了什么。 * 进了老夫人的房间。 盛青山在前,我与蓝凤秋在后。 蓝凤秋今日学乖了,没有叫婆母,老夫人态度不冷不淡。 “昨日回去,家中可好?”老夫人问我。 “都好,家中代问婆母安宁,母亲说待天气凉爽邀您去小坐,今年荷花开得好,您最爱吃的都给您提前备上。”我故意停顿了,装作羞愧的样子,“母亲严厉教训了我,说我在婆母跟前太娇惯了,才没了规矩。罚了十遍女子规,要我抄好给婆母过目。” “你母亲就是太严厉。”老夫人听了这些,心情愉悦不少,看着我的目光也得变慈祥,“这几日事情多又突然,你尚年轻,受了委屈沉不住气也是正常,哪里就用得着你抄女子规。若你的规矩还不好,寿城里谁家女子能比你更好。” 我抽了抽鼻子,挤出伤心的眼泪。 老夫人从软榻走下来,十分慈爱地轻抚我的后背,仿佛我们又一次亲如母女。 “好了好了,你的规矩我最知道的,我知是青山委屈了你。他刚打仗回来,一身戾气,你莫要和他一般见识。你放心,万事有母亲为你做主。” 说罢,盛老夫人瞪着儿子,“你在外头再厉害,回来了难道也要厉害?你父亲在的时候也是成天打仗,回到家里,可有像你这样喘粗气?打了几年胜仗,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眼里还有没有祖宗和我这个母亲?还有没有王法规矩?” “儿子不敢。”盛青山有脾气,但也知道此时不是他耍脾气的时候。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盛老夫人说着,将我拉到他跟前,又将我与盛青山的手放在一起,语重心长,“你们是夫妻,更要好好相处。” 万万没有想到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是想要哄一哄老夫人,但我并没有想和盛青山修好。更不想在蓝凤秋的眼前与他有接触。梦中,初入盛府的蓝凤秋并没有那么可怕,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但生过孩子以后,即便老夫人做主将她抬为正妻,她对我的敌意与日俱增。每每我与盛青山接触,她都会大闹一番。 那时的我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也不懂得盛青山的心。身为妻子,我想要家宅和睦也想要夫妻美好,他欲拒还迎。让我以为他对我有意,只是碍于蓝凤秋的妒忌。我以为来日方长,总能捂热他的心。可我没想到,他一边享受我对他的好,一边在蓝凤秋的身边做衷心耿耿的情人。 以至于蓝凤秋因妒生恨下蛊害我。用我的性命做他们的试金石。 可笑,又恶心。我下意识的缩回手。 盛老夫人以为我害羞,笑意更浓,对盛青山说道,“今晚你便宿到正房。” 这样的话我听过许多次,即便知道他会拒绝,还是会紧张。 我紧张地看向蓝凤秋,看到她受伤的表情,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来挽救局面。 “不可。”我抢在盛青山之前道,“文君今日身子不便。” 婆母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却也没有怀疑,“那待你养好身子,日子还长。” “婆母,文君还有一事。” “何事?”老夫人看着我。 “原想着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大将军与凤秋姑娘都很辛苦,回来那日便暂时安置在别院。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你的意思?”老夫人欣慰地看着我。 “大将军与凤秋姑娘情真意切文君看在眼里十分感动,有人侍奉在大将军左右,又得大将军的欢喜,是大将军的幸事也是文君的幸事,全没有阻拦的道理。一切愿听大将军和婆母的安排。” “好好好,你想通了就好,好孩子,这般懂事识大体,你母亲知道也会为你欣慰。”老夫人高兴,连连拍着我的手背,又瞪她儿子,“你听到了没有?这是你妻子大度。” 盛青山似乎也没想到我会这样痛快地同意。难得正眼瞧我。 我毫不在意,无论是纳妾还是正妻,都随他们。如果蓝凤秋真的能劝说盛青山来同我和离,那样更好。只要蓝凤秋明白,我无意和她争抢。 第12章 你怎的不去扇她的嘴 “那母亲也会同意了?”盛青山很高兴,立刻牵起蓝凤秋的手,准备向老夫人拜谢。 “既然已经有了身孕,是该有个身份。”盛老夫人坐回软榻上,好整以暇,“我看明日就是好日子,叫文君替你们准备准备,先纳进府里。” 老夫人这是做主纳妾。 我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这里不该说话。 心想,盛青山蓝凤秋你们可听清楚了,并不是我荣文君阻拦你们鸳鸯蝴蝶成双成对。你们的事与我再无关系。 “不是纳妾。”盛青山语气充满坚定执着,“母亲,我与凤秋是真心在一起。我们彼此相彼此扶持,我答应过她绝不辜负。我要她做我的妻子。” “住口!”盛老夫人显然无法接受他的说法,愤怒地打断他道,“你从战场上刚刚回来,我是心疼你才不动家法!盛家子弟可有一人像你这样满嘴胡言乱语!哪个不是行事稳重言语谨慎?是谁教你这样轻浮!?句句不离情爱!” “母亲,我没有错。”盛青山挺直脊背,眼神坚定,“相爱乃人之常情,我与凤秋两情相悦,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的在一起。” 盛老夫人见他冥顽不灵,眉头紧皱,语气更加严厉,“你怎可如此固执!你身为盛家嫡子,怎能因为私情辜负国家的重任和父母的期望?你又将礼法责任置于何地?这五年来,文君处处妥帖无可挑剔,可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方才回来便执意将那女子抬为平妻,可有想过未来文君的处境?” 若没有那场噩梦,我怕是感动的要哭。此时却只是心灰意冷。 若有人不知你痛处误伤了你,是情有可原。但若都知道还要伤口撒盐,便没有比这更坏的人了。没有老夫人的纵容,盛青山怎敢将人堂而皇之的带回来。 既然带回来了,此时说这些话,无非是说给我听。 “她说她愿意。”盛青山将矛头对向我,“你刚刚,是不是说你都愿意?” “是。”我垂下头,只想继续做壁上观。 盛老夫人愤怒一挥,面前的青花茶盏瞬间摔得粉碎,清脆的碎裂声在屋内回荡。她面色铁青,眼中满是失望和愤怒:“你怎可如此待你妻子?!你当真是放肆至极!她是你盛府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良配,你怎能如此轻易背弃?” 而后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里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决:“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休想做出这等糊涂事!你若真心喜欢那女子,纳她为妾,我们尚可考虑,但若你非要在这个时候抬她为平妻,我盛家绝不允许!” 盛青山还要再求却被蓝凤秋拉住。 只轻轻一拉,便拉住了。 我看得清楚心下又是一番感慨。即便是老夫人,也敌不过蓝凤秋此时在盛青山心中的地位。在他这一片森林,饶是山火冲天,也敌不过这一滴甘霖。 蓝凤秋一步站到盛青山的身前,面对盛老夫人大声道,“我不做妾。” “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老夫人怒不可遏,她没想到一个苗女也敢仗着儿子的势气来叫板自己,“你不过是个外人,怎敢在我面前如此无礼!” 盛青山怔愣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就错失了拦住他心爱的女人继续挑衅的机会。 “你们说的人难道不是我?你们说的好像要纳妾就纳妾要抬妻就抬妻,我答应了吗?凭什么由你们做主?我不做妾,我也不做平妻,我要做盛青山唯一的妻子。” 蓝凤秋没有退缩,昂首挺胸毫无畏惧。 她相信他们的爱情,相信盛青山,相信真爱抵万难。 我隐隐后悔没有告诉她和离的含义。我希望她能够私下劝说盛青山与我和离,我以为她会与我一样徐徐图之,但我果然不了解她。她居然就这样喊了出来。 一同将我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里。 “凤秋!”盛青山终于反应过来,将人扯回身后护着。 而后他不复之前的强硬,为她向母亲辩解,“母亲,凤秋不是故意顶撞您,凤秋是苗女,还不懂我们的规矩。刚刚只是一时冲动。” “这便是你带回来想要做妻子的女人?”盛老夫人指着蓝凤秋,失望至极。 盛青山一时无言以对。 他爱蓝凤秋没有错,他是真的想要娶她为妻。但他从未想过要和离,从未想过要让蓝凤秋做盛家的主母。他比谁都清楚,蓝凤秋当不起盛家的主母。更何况,他是为爱冲动,但也知道前途需要什么盛家需要什么。 “母亲息怒,我会和凤秋好好解释。”盛青山躬身请退,拉着蓝凤秋走了。 盛老夫人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 我也想跟着退出去却被叫住。 “孩子,你莫要往心里去。”老夫人温言劝道。 “婆母多虑了。”我垂眸立着,恭敬道,“苗国与茂国相隔甚远,习俗规矩又许多不通之处,想必凤秋姑娘……” “你这孩子就是太守规矩。”老夫人叹了口气,略带责备,“刚刚她那样胡说,你怎的不去扇她的嘴?你是妻她是妾,她胆敢有这样的心思,便是打死也死不足惜。” “文君不敢。”我哪里敢打蓝凤秋。即便是以前的我,也从未与人动过手。 不由地抬起眼来幽幽地看着老夫人,想看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凤秋姑娘是大将军心上的人。文君与大将军之间已经许多误会,实在不敢多添一笔,伤了和气。来日方长,相信有婆母在,大将军不会真的做出错事。” “罢了。”老夫人扶额叹息,“你若有用,又岂会生出这许多麻烦。” 若是以前,这样的指责定会让我羞愤欲死。 此时这才真真的看清了老夫人的真面目,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 回想起梦中我不知被她引着做了多少得罪蓝凤秋的事,如今细思极恐。难说蓝凤秋对我痛下杀手,其中没有她的推波助澜。 第13章 孙嬷嬷 回去路上,想起盛青山将蓝凤秋带走心中总是忐忑。 蓝凤秋要盛青山同我和离的意愿呼之欲出,凭着此时盛青山对她的情谊,到底能不能为我拿来和离书?又或者盛青山会像梦中那样,凭着此时蓝凤秋对他的依恋和肚子里的骨肉更胜一筹,让蓝凤秋委曲求全甘愿做妾? 我自然希望蓝凤秋能给我带来和离书。当然也怕走回老路。 “夫人,赵嬷嬷和李嬷嬷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了,说是有事要见您。”我前脚刚踏进屋内,丫鬟就急忙来报。 “叫进来吧。”我强打精神,一连几日浑浑噩噩,府中事务繁多难免耽搁,索性传了各处嬷嬷们来禀事。 来禀事的嬷嬷都是府里经验丰富的老人,按部就班倒也没什么难的。 轮到管理偏院的孙嬷嬷,却是支支吾吾含糊不清。 “有话就说。”我端坐在榻上,垂眸看着她,语气不耐。 原本我对这位嬷嬷并无多少感想,只明白这人说得比做得多爱夸大其词,一粒枣能煲出一锅汤来。既是府里老人,又管偏院,只要不妨碍做事也懒得管她。 但梦里这位嬷嬷凭着与蓝凤秋在偏院里的情分受到重用,不用多想也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分,到最后竟连我这个正房夫人都不放在眼里,实在是越看越叫人生气。 “回夫人,是那位蓝姑娘。”孙嬷嬷小心翼翼地开口,“她嫌偏院没有阳光,想要换一间住处。还说用的东西太破旧了,得重新购置。” 实在很难想象早上那个一口一个荣姐姐的蓝凤秋在偏院里会是这样嚣张跋扈,但想到她毕竟是苗国公主出身,习惯了锦衣玉食,也算正常。 又想这样明显的区别盛青山都没发觉,果然是让情爱冲昏了头脑。盛家的客房再破,也比普通百姓家里精致舒适多了。何况有盛青山留宿,一应摆设只会更好。这样的条件还不满足,怎么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苗女。 又想,她肚子里有孩子,恃宠而骄也是正常。 罢了罢了,都是小事。 “她要换什么,尽给她换了就是。”我挥了挥手,而后幽幽地问道,“可说了她想要住到哪里?” “蓝姑娘说都要城里最新最好的。”孙嬷嬷向我确认。 我不耐烦的瞥她一眼,“那就去买最新最好的。” “那住的地方?”孙嬷嬷吊着眼睛打量我,像是在猜我的心思。 “就到舒兰苑吧。”我淡淡地说道,那是梦里蓝凤秋一直居住的地方,与我一墙之隔,迟早要过去。 孙嬷嬷低声应是,那一瞬的窃喜格外扎眼。 我皱眉,按住心中不悦,“孙嬷嬷,你在盛府多久了?” “回夫人,奴才进府十年有余,”孙嬷嬷面露得意,“夫人未来之前,是老夫人院里伺候的。” “既是老人,应该懂得府里的规矩。”我冷声道,“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什么是该拿的,什么又是不该拿的,要分得清也要做明白。” “是!”孙嬷嬷毕竟是府里的老人,自然明白我话里的警告。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明白,奴才不敢。” 我睇着她暗笑,做贼才会心虚。 我望了一眼连枝。 连枝虽然年纪轻,却也养出了大丫头的气势。 “还不快起来,你这样是想让人误会夫人虐待你?只是说话罢了,何至于此?”话音落,连枝上前将人拉起来,语气中带着责备。 “是是是,”孙嬷嬷连忙爬起来,头垂得很低,“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奴才绝不敢胡说。” 嬷嬷们完事告退,我已觉疲劳头疼欲裂。但仍不想睡下,总觉得有事未做。 “连枝……”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口,“去准备些适合蓝姑娘的补品。” 连枝惊讶的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痛心,“夫人,您才是主母,何必这样小心翼翼讨好她?按照规矩,该是她来看望您才对。” 我知道连枝是真心为我着想,但有些事她还无法理解,于是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劝慰道,“她肚子里是大将军的骨血,我身为主母,自当以子嗣为重。再说我待她好,也能缓和我与大将军之间的关系,你说是不是?” 看她仍不情愿,我知道她为我不平。 不想连枝为我做出什么糊涂事来,我不禁又解释道:“我与大将军夫妻一体,大将军将她放在心上,那我也该与她好好相处,明白吗?记得要选上好的补品,叫厨房仔细准备,好了我亲自送去。” 连枝似懂非懂但还是听话的,我在房中歇了片刻,便见着她端着两盅补品回来。 “里头是上好的金丝燕窝,夫人您也吃一盅补补身子。”连枝一脚踏进屋来,转眼已经将汤匙塞在我手里,“要趁热吃。” 我哭笑不得,顺从地将燕窝吃进肚子里,轻声道:“这下好了吧?” 连枝端起托盘脸色稍缓,“她要补,夫人更要补。” 补就补吧,又不是补不起。 事先叫人来看过,蓝凤秋一人在屋里。 请安后盛青山将人带回来,没说几句便因公务急急离开。看来谈得不甚愉快。 院中本该有伺候的人,此时竟连个丫头都没有,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蓝姑娘。”我轻唤了一声。 良久,没有人应。 我猜想是不是歇下了,又轻轻敲了敲门。 “蓝姑娘,是我。” 房中终于有了响声,“是荣姐姐吗?” “是我。”我应道。 房门应声而开,蓝凤秋两眼红肿,显然是刚刚大哭过一场。 梦中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并未见过她这般憔悴的模样。却原来她在为情爱疯狂之前,也是吃了许多苦头,不由生出一丝同情。然而转念一想,她如今这般也有我的缘故,心里又暗暗打鼓。千万不能叫她记恨到我头上。 “一会儿不见怎么成了这样?”我满怀关切揽住她,“是为了早晨的事?” 早晨的事情很多,我没有指明。 进了屋内,眼前的一切,让我目瞪口呆。 第14章 我不是那样的人 屋中家具东倒西歪,花瓶茶盏碎了一地。 “这……”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愣在原地,“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刚刚我砸的。”蓝凤秋用衣袖抹去脸上泪痕,故作坚强,只一眨眼,又是一副要哭的模样,“姐姐,他说他不离婚。” 蓝凤秋的性格是我一直拿捏不准的。就像此时她如此直接的说出来,不仅是我,就连身边的连枝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感受到连枝探究的目光,我知道她猜到了什么,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 “先不说这个。”我将连枝手里的燕窝接过来,放在蓝凤秋的面前,“这是我特意叫厨房准备的金丝燕窝,还热着呢,你趁热吃。” “?”蓝凤秋顿了顿,眼中流露出疑惑,而后防备的看着我,“姐姐,你不会是想要给我下毒吧?” 我愣了一瞬,随即明白她的顾虑。其实不难理解。 如今我与她的立场,本该是像梦中那样井水不犯河水。我为正妻,还未圆房,便迎来她这样一个身怀有孕的妾室。我恨她欺负她,才是人之常情。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们之间的所有,我变了,但她还是那个她。对于我轻易的妥协和突然的示好,她有怀疑也是人之常情。 我笑了笑,拿起盘中的汤匙,舀起一勺燕窝吃进嘴里。 “你误会了,我只是看你憔悴,又身怀有孕,想要给你补补身子。”我解释道,“虽然我与大将军没有夫妻之实,但确有夫妻之名。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盛府名正言顺的主母。在这里,你的孩子就是我和他的孩子。我待你好,就是待孩子好,是我的本分。我不会害你更不会给你下毒。” 我尽量让自己的行为看上去符合情理。 她看着我,有些动摇,但还是没有动面前的燕窝。 我并不急着让她信我,我与她之间有着天然的隔阂,想要建立信任哪有那么容易。扭头对连枝说道:“去瞧瞧这院子里的人都去做什么了?竟没有一个在身边伺候的?要是出了事情他们哪个能担得起?” 连枝领话出去。 屋中只有我和蓝凤秋两个。 “一会儿院中的人回来,都会知道我来看过你,若我要害你,我也跑不了。”我故作轻松地说道,“这样你还怕我害你嚒?” “可是……”蓝凤秋若有所思,“我要拆散你的家庭,抢你的地位,你难道不恨我吗?如果没有我,也许你们还能和好?我母凭子贵,你还会对我的孩子好吗?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也许不会输?” 她的语气中透露出复杂的情绪,似乎在试探我的底线。 我望着她,熟悉又陌生。 我以为凭着梦中的印象,已经足够了解她。但她说得这些话,又叫我觉得自己根本不懂她的想法。此时,蓝凤秋才二十岁。青春貌美自不必说,但她如何想到这些话来。这是我活了两世都不敢想的。 难道是因为苗国皇族勾心斗角,让她年纪轻轻就满腹算计。 我一时无词,只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 她搅动着眼前的燕窝,迟迟没有送进嘴里。 我叹了口气,想到自己来看她的目的,“凉了,就不吃了吧。” “嗯。”她放下汤匙。 我站起身来,立于门前。烈日当空,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蝉鸣声不绝于耳,即便是这样炎热的天气,我依然感到手脚冰凉。 “其实我来看你,是希望你能替我拿到和离书。”我背对着她,语气淡淡。我是怕她害我,想要躲远一些。但也是真的羡慕她的直白。 此时只我和蓝凤秋。 我模仿着她的语气单刀直入,“在你们回来之前,我的确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从我嫁入盛府的那天起,我便做好了生是盛家人死是盛家鬼的准备。即便盛青山三妻四妾,我也能够凭借家世举案齐眉。” “那你为什么……”蓝凤秋疑惑的打断我。 我回过身来看着她,灼热的阳光在我身后,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但盛青山说,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也说,要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既然你们都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觉得夹在你们两人之间,好生没趣。我不想做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不想把我的人生浪费在不爱我的人身上。” “就这?”蓝凤秋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你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我心中苦笑,想说并不容易。我用了整整五年时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不得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这话连我的母亲都不信,她又怎么会信。我努力保持镇定,目光落在她面前的盅碗上。 她连一碗补品都不会轻易信我,怎么会信。 “我是荣家嫡女,并不是非他盛青山不可。”我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试图让她看清我的决心。 “好像有点道理。”蓝凤秋鼓了鼓嘴,似乎在思考我的话,“其实我也不是不信你。早上你那么痛快就答应离婚,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在乎青山。只要我们补偿给的够多,理由说得过去,这事儿也没那么不好接受对吧。” “……”我微微点头,应该对吧。现在的我的确不在乎盛青山,也不在乎盛家主母的位置。我只想正大光明的离开盛府。 离开以后的生活,那是后话。 “荣姐姐,对不起,是我小肚鸡肠了。”蓝凤秋突然改变态度,露出孩子般讨好的笑脸,“我不该听那些人的瞎话。你怎么可能是那种口是心非五面三刀的人。” 我松了一口气,但对她的话又感到有些意外,“有人和你说过什么吗?” “啊,不要在意那些细节,反正我不会再听了。我也觉得怪怪的。”蓝凤秋笑嘻嘻地端起盅碗,大口吃起来,“既然都把话说开了,咱们就不是情敌了,姐姐,我们做朋友吧?girls help girls~” 我没听懂,许是苗国的语言,但能化敌为友当然再好不过。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至少在我离开盛府之前,不用再为性命担忧。 “耶!”蓝凤秋向我比了个手势。 竟然觉得有趣。 第15章 摘花瓣去了 正说着,连枝双眉紧锁,神色不悦地带着几个丫头匆匆走进院中。 “做什么去了?”我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冷冷地瞥了一眼道,“蓝姑娘在房中,院子里居然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嬷嬷是这样教的你们规矩?” “夫人息怒。”几个丫头被我严厉的语气一惊,慌忙跪伏在地,小声求饶,“小的们不敢,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我蹙起眉头,望向连枝。见她怒火中烧的模样,知道她有话说。 “你在哪里寻到的人?” “都躲在花园那边偷懒呢。”连枝气呼呼地指着几个丫头咬牙切齿,“我在院外找了一圈都没有,顺着小路一直找到花园,就看见她们躲在花园树底下聊天。” “不是的,是孙嬷嬷叫我们去花园里摘新鲜的花瓣。”其中一个矮小的丫头趴在地上辩道,“我们摘了一会儿正在休息,就被连枝姐姐瞧见了。” “摘花瓣?”能做什么?我挑眉睇着她,“那你们的花瓣呢?” “被连枝姐姐一吓唬,落在花园里了。”个头小,胆子却不小。那丫头抬起头来,触着我的目光又迅速地趴下身去,缩了缩脖子,“孙嬷嬷可以为我们作证。” 我冷笑一声,嘲道,“落在花园里了?这么多人都落下了?” “撒谎!”连枝性子直,“我去的时候就没见着什么花瓣!” “连枝。”我叫住她,眼神示意她冷静。打狗还得看主人,蓝凤秋住在这,这些人就是她的人,就算要罚也要有理有据,“去花园里找找,我倒是好奇,多少花瓣要这么多人去摘呢?” “是。”连枝答应了转身就愤愤地要往花园去。 “夫人息怒,蓝姑娘息怒,那些花瓣……都撒到地上了。”那丫头似乎没想到我会这般较真,连忙讨饶,“夫人饶了我们吧,我们不是故意的。”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我思索怎么叫她们心服口服。 “你们去摘花瓣,连个布袋子都不拿,空手去吗?”没等我发话,蓝凤秋从我身后探出头来,语气嘲讽,“骗鬼呢?这么多人,都凭两只手抓回来?这办事的效率也太差了吧?要是让你们去买米,是不是也一把一把抓回来?也不知道你们是笨还是懒!?” 梦中的蓝凤秋总是咄咄逼人言辞犀利,事事都要与我争一争。 如今她才刚入府。几次展现出伶牙俐齿并不让我感到意外。让我意外的是,地上跪着的这些都是她院中伺候的人。她竟没有一点偏袒回护之心。当着我的面这样奚落嘲讽。 这与梦中大不一样。梦中的她对待院子里的人不但和气亲近,而且呵护有加。即便有错也是绝不让说一句的。让我一时分不清她现在是真的心思单纯,还是在做样子给我看。 “姐姐,我看她们就是又笨又懒。”蓝凤秋挽住我的胳膊,随意地将脑袋搭在我肩头,嫌弃道,“谁家好人大热天的跑出去摘花瓣啊?是没活了还是太闲了还是没活太闲了?” 不像装的。我被她说得险些笑出声来,连忙抿嘴,“凤秋妹妹说得是,这些都是你院中的人,你看怎么罚合适?” “啊?”蓝凤秋为难地看着我,小声嘟囔道,“我可不会这些,还是你处理吧。我也用不着她们闲得去摘花瓣,每天有人给我打扫屋子送吃的就行。” 这么说,摘花瓣的事儿她是全不知晓的。 “蓝姑娘别赶我们走,我们不是闲着才去的,蓝姑娘……”那丫头显然没想到蓝凤秋会这样说,连连磕头求饶,“是孙嬷嬷说让我们去给蓝姑娘摘新鲜花瓣的,花瓣是摘回来给您用的啊蓝姑娘。” “给我干什么用?”蓝凤秋疑惑反问。 我强忍着怒意,好一个能言善辩的丫头,当着我的面几次叫屈这以后还得了?虽然以前没有印象,但想到将这样的人留在蓝凤秋身边,难免会引起她争强好胜之心,便不得不仔细留意。 “洗澡……”那丫头抬起头来,别有深意地瞥我一眼,转向蓝凤秋解释道,“孙嬷嬷说,是摘回来给您洗澡用的,还说用新鲜的花瓣洗澡皮肤细嫩留有清香,您一定会喜欢,大将军来也会喜欢的。蓝姑娘明鉴,我们绝不是躲懒才去的。” 原来如此。孙嬷嬷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在帮助蓝凤秋固宠了,怪不得往后能够主仆情深。我胸中愤懑,自问从未苛待过下人,没想到这些人的算盘打得这样精,竟早早地就开始算计我了。 “……”蓝凤秋愣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样的状况。 我耐心的看着她,想看看她会如何决断。按她梦中的性子,此时该为她们说话才是。 “谁要你们多事!”蓝凤秋回过神来,面色一沉,“我才不要故意做这些讨他喜欢!要哄也是他来哄我!怎么不叫他去洗!是他惹我生气!” 我万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下人们也齐齐愣住。 明明刚还好好的,转眼人已经回到房里,像是要继续与盛青山生气。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即便是有事要做,也没有都去的道理。蓝姑娘一个人在房中,这么热的天,连个在一旁伺候的都没有,要是有什么差池,便是把你们打死也不足惜。去了,又什么都没带回来,可见你们心不在焉。罚你们一个月的俸禄。” “是,夫人。”几个丫头将头埋得很低,不敢造次。 突显得那个矮小的比人高一些。 “还有,你叫什么?是谁家的丫头?”我眯起眼睛盯着她圆圆的脸蛋,扁塌的鼻梁。这面相,仿佛能猜到一些。 “回夫人,奴婢叫荷花,是孙嬷嬷的女儿。”荷花似乎感受到我审视的目光,直起腰来。 果然。想到孙嬷嬷,我更加厌恶她。 “孙嬷嬷呢?人在哪里?”我扭头看向连枝。 连枝直言,“没找着。” “等她回来,叫她来见我。”我将目光重新落在荷花身上,出奇地厌烦她的脸,“从今天起,你不必在这边伺候了,喜欢花园,便去花园那边洒扫。” 荷花先是一怔,旋即眼眶泛红积聚了水汽,一边磕头一边哽咽着央求起来,“夫人息怒,夫人饶了奴婢吧夫人,荷花再也不敢了。” 就在这时,原先找不见的孙嬷嬷怀中抱着一大堆布料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哎哟哟,来了来了,哎哟,夫人,哎哟哟,刚刚……刚刚……” 第16章 若敢碰她分毫 孙嬷嬷直冲着我来。 “大胆!”连枝眼疾手快拽住她的衣领将人向后一扯,怒斥道,“白瞎了你的眼睛!忙忙慌慌冲撞了夫人!” “哎哟哟,夫人息怒,老奴这是着急了,真是着急了,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冲撞您,全怪这些料子挡了眼睛。”孙嬷嬷跪在地上,将手里的布料抱得老高,音调也拔的高起来,“奴才早上向夫人请示过,给蓝姑娘去买新料子去了。都是城里眼下最新最好的料子。奴才是听了吩咐去的,一刻也没敢耽搁,买完就紧赶着回来了。” 倒像个好奴才。话是说给我听,却是句句都在讨好着屋里的。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我微微一笑,转身向屋中的蓝凤秋招了招手,“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来瞧瞧孙嬷嬷给你买的新料子吧。城里眼下最新最好的料子。看看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再差人去买。” 蓝凤秋趴在桌上生闷气,听我喊她,抬头越过我瞧了孙嬷嬷一眼,委屈道:“谁稀罕这些。” 见她心情低落,我走进屋里轻声劝慰,“想想肚子里的孩子?我听说母亲不开心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也会不开心,你这样闷闷不乐,孩子有什么错呢?凭白跟着你受委屈。” “我开心不起来,想到那个人我就烦……他就是个大骗子。” 蓝凤秋垂首泫然欲泣,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 我还没有做好同她议论盛青山的准备。不想说违心的话。 “莫哭了,哭伤了眼睛。”我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痕,柔声开解,“有什么事,待他回来再说?你一直坐在这里苦恼也不会改变什么。” 梦中我每日忧思夜夜失眠,也没能改变什么。除了早生华发,不过是浪费光阴。 “倒不如找些事情做?”我试探地牵起她的手。 蓝凤秋顺从的站起身来。她跟着我走到屋外,来到孙嬷嬷面前。 “你不是嫌屋里的料子陈旧吗?挑你最喜欢的,让她们尽快给你做出来换上。” 蓝凤秋随手翻了翻,失望道,“没有特别喜欢的,屋子里用的挺好的呀,姐姐的眼光很好,又素雅又舒服,这些花花绿绿的看着就觉得眼晕。” 听到这话,孙嬷嬷的肩膀缩了缩,险些没抱稳怀中的布料。 触及我阴沉的目光,更是不敢抬头。 “那便还用一样的布料做新的给你?”既然要确认,便要确认清楚。 “不用了吧,本来就是新的。”蓝凤秋犹豫询问,“我记得来的时候和我说过,屋里的东西都是新的,是吧孙嬷嬷?” 我心下了然,已将孙嬷嬷的伎俩猜到大半,只静静看着她作茧自缚。 “是,是的,蓝姑娘,是夫人嘱咐奴才们都给您用新的好的。要奴才们小心伺候。”孙嬷嬷抱着布料战战兢兢,不知不觉矮了三分,声音也越来越小。 “是吗?”蓝凤秋眼睛一亮,“姐姐你真是个好人。怎么会有你这么大度的人啊。我还以为你肯定会讨厌我虐待我呢。” 是啊,所有人都以为我会讨厌蓝凤秋虐待蓝凤秋,才敢见缝插针推波助澜。梦中蓝凤秋初入府时,我们很少交集。若那时的她如眼前人,便可知这些坏心烂肺的在她面前说了多少偏话,撺掇了多少恶事。 “凤秋,你知道孙嬷嬷早上来找我是怎样说的吗?”我一字一顿。 孙嬷嬷面露难堪噤若寒蝉。 “怎么说的?”蓝凤秋好奇地凑过来。 * 我正要将孙嬷嬷的龌龊心思摊开,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看清来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猛然推开。 “荣文君,你干什么!”盛青山一把揽住蓝凤秋,两眼怒瞪气势汹汹地说道,“你不好好在你院里待着,跑到这来耍什么威风!” 盛青山是武将,一身力气可斩敌人于马上。 他这一推,让我失去重心站立不稳。若不是连枝眼疾手快为我挡着,怕是要摔在人前落得狼狈。 迎着四周奴仆讶异的目光,我威严扫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但我不能,直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大将军误会了,夫人什么也没做,只是…”连枝连忙为我解释。 “你当我是瞎了?什么也没做,就让这院子里跪了一地?!”但盛青山哪里肯听她的解释,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你若有不满,大可以冲着我来!叫你的父亲你的兄长去弹劾我!不必这么费尽心思的来折磨人!凤秋是我心爱之人,你若敢碰她分毫,我定饶不了你,要你悔不当初!” 好一个悔不当初。只求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盛青山啊盛青山,上一世我错信了你身死魂消,这一世你辱我欺我,欺人太甚。 任凭泪水沿着脸颊滚落,我迎着他想要杀人的目光,挺直后背。 “大将军这般兴冲冲的回来,是以为我在这院里欺负人了?” “不然呢?你还能做什么?”盛青山两眼微眯,将怀里的人紧了紧。 似曾相识,梦中也是如此。无论我怎么做,在盛青山的眼里都是错的。做了是错,不做也是错。在他的心里,我永远狭隘恶毒。无论我怎样解释都是徒劳。 哀莫大于心死。 我抹去脸上的泪痕,逐渐冷静下来,“不知道大将军是凭了什么给我定罪?” “这一地的奴才又有什么罪?”盛青山讥讽道,“什么罪要你跑到这里来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我忍不住冷笑一声,“若大将军记得的话,五年前,我便是这内宅的主母。管教下人是我的职责所在。如果这算是多管闲事的话,请大将军明示,是不用文君再管这宅内事,还是用不着我这个人?” “牙尖嘴利!”盛青山紧紧地盯着我,威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是什么算盘!” 他知道我要与他和离?我怔了怔,好整以暇,“大将军的话文君听不懂。” “你那妻妾暗斗杀鸡儆猴的伎俩,我见得多了。凤秋单纯善良,不懂你那些肮脏下流的心思,我劝你少来这里丢人现眼。从今日起,不许你再进这个院子。这里的下人,凤秋自会管教。” 第17章 是谁闹得不得安生 盛青山来时不顾一切霸道的将人护在怀中。蓝凤秋原本还在与他赌气,这样一闹全然忘了之前的不愉快,眼中只有男人英俊的侧脸。 直到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才反应过来为我解释,“青山,你冤枉姐姐了,她没欺负我,她是来给我送燕窝的。” “什么?”盛青山闻言不但没有轻松,反倒如临大敌,“她给你吃了什么?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你怎么能吃她给你的东西?她要是害你害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真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荣家人尊礼重道绝不会做这种卑劣之事。 我嗤之以鼻,正要与他分辩。 盛青山抓住身边的随从催促道:“去,快去找大夫来!” 看着那随从一阵风似的奔出院去。 我哭笑不得。 “想什么呢,姐姐怎么会害我,这么多人看着呢。再说我又不是傻子,她吃了我才吃的。”蓝凤秋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嗔怪道,“你一来就骂人,也不问问怎么回事就乱发脾气。” “她怎么会安好心……”盛青山瞥我一眼,继续说道,“凤秋,你不懂这宅院内的龌龊阴暗才会相信她的假话。以后千万不可再吃她给你的东西。” 且不论当着下人的面,盛青山对我这个正妻声声讨伐句句挖苦叫我颜面无存。却原来在蓝凤秋身边吹风引火的,不只是孙嬷嬷,他才是第一人。 可笑,曾几何时我居然想要挽回他的心。想要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 活该蠢死。 “大将军慎言。”我忍无可忍,冷声道,“我送来的东西有没有毒,一会儿大夫来查过自有分晓。若我有伤害蓝姑娘和盛家子嗣的心思,自当任凭家法处置。” “那是当然。”盛青山斩钉截铁,“我说过……” “但是,”我打断他的话,“如果我送来的东西没有毒呢?大将军当着下人的面,斥责我越俎代庖残害子嗣又当如何?” 盛青山看着我的眼睛,有一瞬的动摇。但他很快又眯起眼睛防备地盯着我,“大夫来了自有分晓。” “姐姐,你别生青山的气,他是太担心我才这样神经敏感。”不知何时蓝凤秋来到我身边,扯着我的衣袖撒娇,“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他这一回吧。刚刚那都是气话,谁家过日子不吵架呀,气话不能较真。” “……”我看着蓝凤秋的眼睛,眼底清澈毫无心机。 本不应该,但似乎理解了盛青山对她的紧张在意。唯恐纤尘之染,损其皎洁之质。面对她天真的模样,更是心情复杂,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看我们互相为敌。 深知盛青山在她心中的地位。她能放下自己的身份,千里迢迢的跟他来到茂国,甚至不惜委身做妾,无论是上一世还是现在,她都深爱着他。 若我执意要与盛青山较劲,她一定会站在盛青山那边。 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不想再与她为敌。 良久,我低声怨道:“是他冤枉我。是他要饶不了我。” * “我倒要看看,是谁要闹得这个家里不得安生。” 声音从身后传来,盛老夫人不知何时来到偏院,身边跟着盛青月和盛青萸以及一众随从。 本就不大的院子,站着的跪着的前呼后拥高高低低顿显拥挤。 “听说偏院请大夫,就想来看看怎么回事。”盛老夫人的视线扫过院中众人,“没想到你们都在这里。” “婆母。”我躬身行礼,顺带瞄了老夫人身边一眼。 盛青月回我一个安心的笑容。 我勉强维持面上的镇定站到一边。 盛老夫人在院中央站定,昂首挺胸不怒自威。她蹙眉紧望着盛青山,眼中尽是忧虑失望,厉声训道,“你身为朝廷重臣国家栋梁,肩负重任,理应以国事为重,时刻铭记自己的职责。自从你凯旋归来,日日流连家中,满口儿女情长,可还记得祖宗的教训和你的本分?” “儿子知错。”盛青山低下头,不敢有半分不满 。 他本有公务在身,这会儿急匆匆赶回来,确有玩忽职守之嫌。 “这跪了一地是为何事?”老夫人扭头问我。 “她嫉妒凤秋有孕,不知道给她吃了什么。”盛青山抢答道。 老夫人不理他,等着我回答。 “我见蓝姑娘形容憔悴,想是这两日烦心忧思吃睡不好,就端了一盅金丝燕窝来聊表宽慰。那燕窝是我叫厨房特意做的,来之前我也吃了一盅,绝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大将军若不相信,可叫厨房的人来。” “你吃了没事,未必她能吃得。”盛青山还是不信。 “住口。文君是什么样的人,岂会做那令人不耻的事。” 盛老夫人瞪了盛青山一眼,又将目光落在蓝凤秋的身上,“你吃了吗?可有哪里不好?” 蓝凤秋摇头,“没有哪儿不舒服的。” “那也要大夫看了才放心。”盛青山一口咬定我要害人。 我拧眉。自他回来,我对他没有好颜色,他讨厌我尚能理解,但竟为何憎恶我到这种程度? 好像我是那无恶不作的坏人。 “住口!文君吃了没事,蓝姑娘也没事,你凭白说她害人,可想过她的处境?人言可畏的道理,还用教你?!”盛老夫人又指着一地奴仆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来时这院中没有一个人在伺候,只有蓝姑娘自己在屋里,便叫连枝去寻。寻回来,问他们做什么去了。说是去花园摘花瓣了。既去摘花瓣,又拿不出一片来。无视规矩懒惰散漫,便都罚了一个月的俸禄。” “嗯 。”盛老夫人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可有不服?” “没有。”丫头们跪在地上,“奴婢知错了。” 冤案终于大白。我轻舒一口气。 “老夫人,我同她们是一起的,夫人罚我以后去花园洒扫。老夫人明鉴,我没做别的。夫人问我,我说了实话,夫人便要罚我。”荷花忽然磕起头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没想到一个嬷嬷生的丫头居然胆大至此。 正欲辩解,对上盛青山果然如此的眼神,胸口一窒。 第18章 夫人不信才要罚我 “不是的,老夫人。”连枝见我一再受屈又被荷花攀诬,哪里还稳得住,当即跪在老夫人面前高声道,“老夫人明鉴。夫人来给蓝姑娘送燕窝,见这院里一个伺候的也没有,叫我去找。我找到花园,看见她们坐在树底下偷懒。回来后夫人问她们去做什么,这个叫荷花的说去花园摘花瓣。夫人问她既然去摘花瓣花瓣在哪儿,她说着急撒了。夫人是因为她带头扯谎,才罚了她去洒扫。” 鸦雀无声,盛老夫人再次将目光落到荷花身上,“你可还有话说?” “我没有撒谎,是孙嬷嬷叫我们去的。”荷花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 “是,是老奴叫她们去的。”孙嬷嬷顾不上手中的料子,磕头点地,“是老奴的错,让夫人误会了,是老奴叫这些丫头去花园摘新鲜的花瓣给蓝姑娘。” “她是你女儿,你当然为她说话!”连枝气得满脸涨红。 “老夫人在上,荷花是我的女儿,但老奴绝不敢和主子们撒谎。早上我向夫人禀告要去给蓝姑娘买时新的布料,出门前的确让丫头们去花园里摘花瓣。只是走得急,没能嘱咐周全,这些小的们也不懂事,才都跑了出去。” 孙嬷嬷一口一个给蓝姑娘做事,字里行间意有所指。 我正要说话,却被站在一旁的盛青萸抢先。 “花园里的花开得好好的,蓝姑娘摘花瓣干什么?是怕我们比你看得多了?”她向来话里夹枪带棒。 盛青山瞪她一眼,“瞎说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盛青萸与盛青山虽不是一母所生,但自小吃住一起总有感情,比其他兄弟姊妹亲近。猛然听了这话,怒火攻心,“我不知道我在这家里这么惹人嫌恶了?居然连话都说不得了!” 盛青山护着蓝凤秋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却没想惹恼了这个刺头,立刻挽回,“我不是那个意思。” “花园里的花是叫人赏的!你倒是说说摘了干什么?”盛青萸气不打一处来,将气洒在蓝凤秋身上。 蓝凤秋躲在盛青山怀里,无辜道:“我不知道,不是我叫她们摘的。” “是老奴,是老奴自作主张。”孙嬷嬷紧贴在地上,声音微微颤抖,“听说花瓣洗澡能让肌肤细嫩留有清香,是老奴想摘一些回来给蓝姑娘用。” 众人目光流转,谁不知道这是固宠的手段。 这是我今生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梦中的眼神。那些意味不明的善恶。似乎在怜悯,又好像在嘲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 “用得着你多此一举!”老夫人骂孙嬷嬷,又对荷花不耐烦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说?” “老夫人明鉴,我也是这样和夫人说的,夫人不信才要罚我。” 心中咯噔一声。我何时说过我不信。谁会相信我不信。 恐怕所有人都要以为我是因为嫉妒发疯。 “……”老夫人失望地瞥我一眼,继而怒道,“话都说不清楚,还能指望你伺候主子?你娘就是这样教你?罚你去洒扫都是轻的!以后莫让我再在院里到你!” 这是要赶荷花去做后院杂务。 荷花没想到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落得更加凄惨,顿时呜呜咽咽哭了出来,“老夫人,我冤枉,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没有撒谎,我都说了……” 老夫人一个眼神,身边的自去将人拖走,哭声断断续续。 孙嬷嬷早已修成了人精,硬是一句好话也没求。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老夫人喝了一声,“还有谁不服嚒?” * 跪着的站着的各自退去。 许是烈日下站得太久,老夫人兀自走进屋中。 见屋中一片狼藉,竟第一个看向我。 “不是我。”我脱口而出。 黏在身上的目光簌簌撤回。 不消多想,从今日起,我是怎么也洗不清了。 心下烦躁更生出和离的决心。 盛青月扶着老夫人在桌边坐下,又体贴的递上一杯清茶。 老夫人喝了一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和盛青山。 “你们的事情我本不想插手,但看今日之事何至于此?”而后她指着盛青山骂道,“你没回来之前,文君掌管盛家大小事务,五年里从未出过差错。你若不信问你这两个妹妹问家中的管事,谁不知道她细心妥帖。你一回来,横挑眉毛竖挑眼,竟然当众给她难堪,你可知道夫妻一体荣辱与共的道理?” “那是您没看清她。”盛青山扭头低声道。 “混账!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了你!叫你这样无礼!” 老夫人骂他,却来瞥我。仿佛我知晓缘由。 我也好奇自己做了什么让他这样憎恶我。 “她知道我要带凤秋回来,还故意将人安置在这里,是何居心。”盛青山瞪着我,那憎恶仿佛要化成利剑,将我洞穿。 远客大多住在这个偏院,虽不是最好的住处,但也算不上过错。 难道因为我没有立刻安排出舒兰苑,或是没有让出正房亏待了他们。 我百口莫辩,只觉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口口声声挑拨我与凤秋的关系,如若不是她的挑拨,凤秋不会哭肿了眼睛。” “这才刚回来两日,便急不可待的到院中杀鸡儆猴。孙嬷嬷不过多说了几句话,便将她引了来。不过是摘些花瓣,便小题大做将人都罚了。” “这样小肚鸡肠勾心斗角的人,凭什么做我盛家主母?” …… 盛青山说得痛快,我也听了个明白。 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通通都是嫉妒作祟有意害人。 屋中寂静,我本就没有指望谁能替我主持公道。 若这世上有公道,我也不至于枉死一遭。 意外的。盛青月走到我身边挽着我的胳膊柔声道,“我瞧着嬷嬷们正在收拾舒兰苑,刚母亲路过也瞧见了吧?大哥是不是错怪嫂嫂了,临时迁就几天罢了哪里就有什么心思。嫂嫂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最清楚。大哥才刚回来,切不可一叶障目伤了你们的夫妻情分。” “就是。”盛青萸也意外的站到我身边,“嫂嫂平时什么样,我们最清楚。摘花瓣需要那么多人摘吗,还什么都没摘回来。罚她们是应该。因为是这偏院里的人,难道就不该管了。” 第19章 他们只信他们的 盛青山显然没想到自家的两个妹妹会为我说话,愤然反驳道:“你们都被她骗了。” 而后他转过头来怒视着我,眼中尽是不屑蔑视,“你做了多少龌龊事,你自己心知肚明,你能骗得了他们骗不了我!” 可笑他才回来两天,便觉得我会为了争他的宠爱坏事做尽。 真真是自负至极!我荣文君即便孤独终老,也绝不会轻贱到为了争宠不顾礼义廉耻违背良心。他可以不要我,却不能侮辱我荣家的品行教养。 “大将军慎言。”我挺直了脊梁直视他的眉眼,一字一顿道,“须知未察始终不足道,捕风捉影生是非。谀言积微之谗,足以销神毁骨。今日你口口声声说我阴险恶毒,可有证据?无凭无据,怎敢红口白牙言之凿凿?难道就因为我是你成亲五年未能圆房的妻子,你便以为我会处心积虑的拆散你们破坏你的好事?” 盛青山的猜忌太过,连盛青月和盛青萸也不解地看着他。 在众人的注视下,盛青山的脸色越发阴沉,正要开口。 “够了!”盛老夫人捂着胸口,面色发白,“你们……你们是要气死我!!” 盛青山恶狠狠瞪我一眼,硬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不用想,这是又给我添上了一笔。 “母亲,你怎么了?”说时迟,幸好盛青月及时将老夫人扶住才没有摔到地上。 突然的变故让众人乱作一团。 “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来!还不快去请大夫!” “你满意了?” …… 一场闹剧无疾而终。 大夫说盛老夫人是急火攻心。 喂了汤药,不多时,老夫人悠悠醒来。 盛青山有公务在身,听闻无事,已经离开。 蓝凤秋身怀有孕,经这一通折腾精疲力尽,便安抚她在院中休息。 所以此时老夫人的房中只留了我和盛青月。 “唔……”老夫人吃力地扶着额头瞄我一眼,“你痛快了?” “文君惶恐。”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料。 我无法预知盛青山和老夫人的出现,更无法预料他们会让事情变得这样复杂。 见她努力想要坐起,我立刻近前搀扶。 同在床边的盛青月体贴地为她身后塞了一块软枕。 老夫人靠坐着,面沉如水。 早上打定主意要修好,不能前功尽弃。 我将糕点拿到老夫人跟前,“婆母中午没进午膳,我叫厨房温着您爱吃的山药粥,要不要盛一碗来?若是饿了,先垫上一块?” 老夫人摆了摆手,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我会意,站起身放下糕点立在床侧。 盛青月冲我笑笑以示安慰,随即关切地凑到她母亲跟前,“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哪里还能舒服起来!”老夫人闷声道,“居然为了一个女人闹得家宅不宁。” “好了好了,”盛青月一边轻抚老夫人的胸口为她顺气,一边劝道,“大夫叫您不要生气。一些小事罢了,哪里值得您这样。” “小事?”老夫人抬头看我一眼,“不是我说你,偏院的事你就没有过错?” 我虽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我料到老夫人会这样。 梦中就是这样。 “文君不明白。”我两手叠在身前,盯着自己的脚尖,“请婆母明示。” “不明白不明白!你糊涂!”盛老夫人忽然高声起来,“你明知这个时候不该去招惹那个女人,何苦来哉去偏院找那晦气?她若是能好相与,能同你抢丈夫?能教唆青山当着你的面说出那些狗屁话来!” 我沉默。细品她话中的意味。 听着是骂我,实则骂的是蓝凤秋。 梦中我多么感激我的婆母,总是设身处地为我着想。 “她院里的人说什么有什么打紧?不过是几片花瓣几匹布料,我盛家要什么没有?还缺那点东西?何至于你跑去兴师问罪还叫人落下话柄?” 该说的都说过了,他们听了又不信我。 他们只信他们的。 盛青山如是。老夫人如是。 总是先于我先于事实做他们自己的判断。 “怎么不说话?”她又瞄我一眼。 视线对碰了一瞬,怕被发现心思,我急忙避开。 “母亲,你都这样说了还叫嫂嫂说什么?她去给蓝姑娘送补品,碰巧遇见了这些事,你们说的好像她有意去的。嫂嫂不是那样的人。”盛青月为我说话。 我有些意外。 梦中她很少出面发言,好像日日都在阁楼忙碌。 如今是什么让她改变了?好像总在帮我? “早晨蓝凤秋说的,你我都听到了。”老夫人没有理会盛青月,转而直言道,“她一个苗女不懂我茂国的礼法口出狂言,你应该明白,我和青山不会纵她。你怎能因为她几句狂言,就自乱阵脚沉不住气?你是盛家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圆房是迟早的事情,不会改变你在府中的位置。” “我只是想要缓和我与……” 我无奈开口,却又被她抢白,“你想见青山多的是办法,你去她那里,能给你好果子吃?她能在那种地方抓住青山的心,可见心机城府比你厉害,你看她将青山教的,恨不得吃了你。” 若不是那个梦,不是见识过这些道理,我定对这番说辞深信不疑感激涕零。 如今细想,不过是同盛青山一样的道理,换个说法罢了。 此时的我并不能够完全信任蓝凤秋,但也没有之前那样憎恶惧怕。 只是唏嘘。我们都是盛家母子手里的刀枪棋子。 …… 我不再开口,只等她训完。 “我知道你心急,但越是这个时候,越应当静下心来好生想想,怎么做才能挽回你丈夫的心。你今日吃力不讨好不说,还惹恼了青山。为图那一时口舌之快与他生隙,岂不是得不偿失?你来自荣家,这圆融处世之道难道没有教你?” 盛青山污蔑我的时候,没有人想起我荣家的教养。 没有人相信我荣文君的品德。 此时却责问我荣家的教养在哪里。 我竟又一次连累了家族清誉。 正要反驳。 “母亲,言重了。”盛青月适时提醒道,“嫂嫂的规矩极好,只是与哥哥相处少了,不得章法。以后会好的。” 我紧紧掐着双手,强迫自己冷静,我父亲当然教过我。 他教我清者自清。还教我小不忍则乱大谋。 第20章 王嬷嬷 盛老夫人阴沉着脸,冷哼一声:\"你们年纪小,对她吹捧几句也就罢了。以后你也要嫁人,也要知道,嫁了人,挽不住男人的心,其他再好也没用。开枝散叶传宗接代是正经,自个儿不成,男人愿意纳谁便纳谁,有什么脸拦着?\" 若是梦中的我,听了这话怕是要脸上火辣辣的疼。 会想要想方设法挽回盛青山的心。会敞开心扉接纳为盛家开枝散叶传宗接代的蓝凤秋。会一步步地按照他们的想法陷入泥潭无法自拔,然后死去。 上一世我只做过一件自私的事,便是求盛青山看在合情蛊的份上与我圆房。 就这么一件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换来惨痛的教训。 如今再听这些道理只觉得恶心。 他们只会说他们的道理。 挽不住盛青山的心我就不挽了,古言道穷则变变则通。 既然其他再好也没用,那就少费心思多养身体。 毕竟和离以后能带走多少东西不一定,身体一定是自己的。 “母亲说的是。儿媳明白了。”我面上淡淡,懒得与她纠结。 老夫人对我的反应似是不甚满意,还想再说什么,被盛青月拦住道,“哎呀母亲,大夫要您静养,汤药只是表面功夫,心病还需心药治,您要放宽心才好。” “你当我愿意操心。”老夫人意犹未尽借题发挥,“这府中的事务,哪一样没有交到她手里。” “嫂嫂尚年轻……”盛青月无奈地看我一眼,“嫂嫂刚是不是说为母亲温着山药粥呢?快去给母亲盛一碗吧?” 我向她投去感激地眼神,借故离开房间。 身后传来她劝导老夫人的话语,“哥哥如今心里眼里都是那个蓝凤秋,已经伤了嫂嫂的心。母亲你若再这样,难免叫她心寒。” 心寒吗?我那颗心早就死了,此时已然是死而复生的我了。 我立在门前,迎着头顶的烈日。 高高的院墙将人窟着。 让人喘不上气。 * 差人将老夫人的山药粥送进房里。 我在门外仔细听着,想来她也不愿意再见到我,并没有过问我的去处。 我大步踏出老夫人的院子。连枝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蓝姑娘那边,大夫也去看过了,没什么要紧,只是劳累,休息休息就会好的。”直到我们走进正房屋内,她才开口,“是药三分毒,所以没给蓝姑娘开方子。只说多休息多吃营养。” “嗯。”我点点头,在老夫人床边站了许久,我也累了。闷闷的不想说话。 “夫人以后还是别去了……”犹豫良久,连枝低声道,“明明不是夫人的错,这一人一句说的好像都是夫人的错。咱们有理说不清。惹不起躲得起。” “他们只会说他们的道理,只想听他们想听的话。”我叹了口气,拍拍连枝的手背示意她都过去了,抬头却见她眼圈泛红,显然是替我委屈偷偷哭过,“傻连枝,这人都还没进门呢,才住了几天,你就受不了了?往后这样的事情只会多不会少,但凡蓝姑娘有点什么,就算我站在天边上,他们也会赖上我。” 想想梦中就有好几次这样的事。 我心下一凛,连忙问到,“现下掌管厨房的是哪个嬷嬷?” “是王嬷嬷。”连枝不明所以。 “可是以前在我院中待过的那个?”府中事务繁杂,并不能事事记得,但对这个王嬷嬷,我是有些印象的。 这个王嬷嬷因为勤俭被我看中,从院中的杂事嬷嬷提拔成主事嬷嬷。原本在我院里管着房外的丫头们,待人和气又认真负责。后因为厨房管事的嬷嬷病了,便将她临时调去掌管厨房。 去年她丈夫没了,留下两个孩子要养。我看她可怜,便允许她将多余过时的饭菜带回去。她对我感恩戴德,做事更加谨慎努力,从未犯过差错。 “是她。”连枝想了想,不情愿道,“您该不会是还想给那边送燕窝吧。” 梦中盛青山纳妾那天摆了家宴。说要请兄弟姊妹聚聚。 按常理只是纳妾不值得宴请,但既然他说了,我自然照做。 那天晚上他兴奋异常,说起他与蓝凤秋在苗疆的相遇相识相爱相依。 却没想到身为主角之一的蓝凤秋忽然尖叫起来。 她裸露的皮肤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上丘疹,连绵成片。整个脸都肿了一圈。 大夫来看,说是食物中毒,因蓝凤秋身怀有孕不敢下猛药,只得每日煎煮汤水给她擦洗。整整七日才恢复原样。 众人吓得不轻,问责厨房。 王嬷嬷被盛青山一怒之下打了十下大板血肉模糊还被逐出盛府,而我也成了众矢之的。 那时我自顾不暇,实在无力救她。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嫉妒蓝凤秋故意在她饭菜里下毒。 可我如何能将毒物单单下到她碗里。 一样的饭菜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去叫她来。”我打起精神,决心要查出真相,不让悲剧发生。 不一会儿,丫头带着王嬷嬷赶来。 “夫人您叫我。”王嬷嬷一见我便拜倒在地上,“夫人在上,请受老奴一拜。” 我惊得扶起她,“好好的这是做什么?” “要不是夫人善心救我们母子于水火,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活下去。”王嬷嬷眼眶湿润,继续说道,“我那两个儿子如今已经找到了差事,虽没大出息,却也能靠自己生活。老奴嘴笨,不知道该怎样感谢夫人,那时真知道要怎样活了……” “苦尽甘来。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我宽慰她,有意缓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我叫你来,是想问你厨房的事情。” 王嬷嬷抹了眼泪正色道:“夫人尽管问。” “如今府中宴请是谁在做?”我问。 “是林管家新请的厨子,姓袁。”王嬷嬷看着我问道,“可是近日饭菜的口味变了,主子们吃不惯?” “他做事如何?”我继续问道。 “老奴观察了几日,此人用料讲究,刀工精细,口味适中。美中不足,是他太挑剔,有些看着还不错的食物也不肯用。所以近日厨房的账面略有上浮。我核算过,虽然花销涨了,但也在厨房预算之内。才没有向夫人禀告。” 第21章 连枝听得很认真 能让王嬷嬷留下用的,人品能力自是信的过。 “可询问过此人的来历?”我没有头绪,只得先从此人下手。 “说是林管家的老乡。”王嬷嬷回答。 林管家?印象中是个高大壮硕的中年人,声音洪亮,是府中掌管庄子的管家。平时在外宅走动,鲜少插手内宅的事情。 “林管家经常进来内宅吗?”我有些奇怪。 “没见过。”王嬷嬷回忆了一下,“那天收货的婆子有事,我去点货。碰巧林管家送庄子上新鲜的青笋来,这才见着的。他问我缺不缺厨子,我便留下试了试。” 这么多巧合?我追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难道是有人知道蓝凤秋的身世,特意冲着她来的? “上个月初。”王嬷嬷道,“我记得很清楚。正是给外头结钱的时候。” “哦……”太久了,上个月,盛青山才刚刚起身准备回寿城。 会有人在那个时候就计划害蓝凤秋吗?回程足有一月,路上有的是机会,深入到盛府里对蓝凤秋下手,怎么看都多此一举? “夫人是有哪里不放心吗?”王嬷嬷见我不说话,犹豫道,“若是夫人觉得不妥,我这就回去把他辞了。” “没有。”我阻止道,“我就随口问问。” 王嬷嬷立在门口,垂着头,等着我再问。 下毒的不是我。细想也不像是专门来害蓝凤秋的人。真要害她,又岂会不用汤药只靠擦洗就能痊愈。这样的小伎俩,除了招人仇恨,并没有别的用处。 尤其是给我招仇恨。 “王嬷嬷,”我一边喝茶一边说道,“听说早上的事情了吗?” “是,听说了。”王嬷嬷的语调低落下去。 “那你知道以后要怎么做吗?”我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王嬷嬷惊讶地看我一眼,随即下跪信誓旦旦,“老奴绝不敢做害主子的事情。回去以后老奴定会对蓝姑娘的饮食会加倍小心,绝不让夫人再受牵连。” 见她如履薄冰,我笑了笑宽慰她道,“你别多想。如今我处境尴尬,难免要小心翼翼。众人都知道你是我院里出去的,又在厨房这样的地方做事。但凡有点差池,都会惹人遐想。我叫你来,只是提醒你要谨慎。每日用的食材要看管好,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更是要用信得过的人。” “老奴明白,老奴回去一定小心谨慎。”王嬷嬷似乎松了口气,肩膀也直了起来。 我向连枝递了个眼色,连枝会意,从荷包里拿了几块碎银塞进王嬷嬷的手里。 “忙去吧。”拦住王嬷嬷感激的话,我站起身来目送她。 心中许愿,勤劳善良的人都能好好生活。 * 过去,我一直循规蹈矩。从不揣度人心。 如今猛然一想,脑袋里就好像捣成了浆糊,不得其法。 感受到连枝打量我的目光。 我迎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怎么?” “夫人好像哪里不一样了。”连枝道。 有这么明显吗?我自己竟不觉得。 “哪里不一样?”我问。 “有时候看不明白夫人在想什么。”连枝坦诚道。 我无奈地笑笑。 信步挪到软榻前坐下,又拍了拍身侧,示意她同我一起。 嫁人之前,我们亲密无间。时常并排坐着聊天。 自从嫁到盛家,人前我需时时端着主母的姿态,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连枝看了一眼门外,门外候着两个丫头。 只是走到我身边。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同你解释。”我压低了声线,“我说了怕你不信我。” “夫人的话我都信。”连枝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语气笃定。 “上次同你说做了噩梦,你就不信……”我挑眉打趣她。 连枝眨了眨眼,反问道:“夫人还在做噩梦吗?” 我愣了一瞬,目前的状况算不算一场噩梦呢。若我什么都不能改变,同做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也没区别。 下意识地掐了大腿一把,还是疼的。 我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做了,从大将军回来那天就不做噩梦了。” 没有马上回答我,连枝垂下头,看着搅动的手指。 “我不是不信夫人做梦,我是不信夫人的噩梦,夫人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应验上噩梦呢。”她解释道,“明明生活也很好。” 我明白她的感受,最初我也是不信的,生活哪里都好怎么会应验噩梦呢。 可梦中的我原本也是过得很好。 真正的噩梦不是突然遭遇了巨变。 是从盛青山回来,从蓝凤秋出现,一点点变化的。 像一个不停下陷的泥沼,渐渐将我淹没。 是一桩桩一件件的细节不断提醒我还在梦里。 “我只是同你说笑,并没有怪你。”我宽慰她。 想到她先前说的话,我尝试理清思路,“不过我也同你承认,自从做了那个噩梦,我是变化了一点。” “梦里大将军不爱我,不论我怎么挽回都不会爱我。我很孤独很难过。” “大将军回来那天,你也见着了,他带回来蓝凤秋,那才是他心爱的人。” “我就想啊,既然他有心爱的人,既然他不会爱我,我得做点别的事情。 连枝听得很认真,问我:“所以您问我噩梦成真了怎么办?” 顿了顿,她又问我,“夫人要做什么事情?” “……”想和离。我看着她没有说出口,这个想法太惊世骇俗。 “夫人那天说……”和离,她做着夸张的口型,“是真的想要这么做?” 连枝啊连枝,我心情复杂,没想到她会记得这么清楚。 良久,我点点头。 连枝的脸色如我料想的那样。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见哭笑不得的自己。 我深知这个决定对连枝来说有多么难以接受。在她的眼里,我从不逾矩,嫁人以后更是以身作则不敢有半点懈怠。如今一张口就说要和离。 “可是……”连枝的五官愁成一团,“可是……” 我知道她此时一定在搜肠刮肚想要劝我。 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我耐心地等着她说话。 “可是那只是一个梦。”连枝蹲下身子,两手搭在我膝盖上,仿佛哀求,“您不试试怎么知道大将军会和梦中一样绝情呢?” 第22章 可我不想要他了 我没有马上反驳。 我有把握如果我例举那些被应验的细节,甚至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连枝会选择相信我。有这两天的经历,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会像母亲那样误解我别有居心的在扯谎。 但我担心她追问我更多的细节和结果。如果她知道我死在蓝凤秋手里死在盛青山的面前,她会做什么。 她是个单纯的喜怒形于色的姑娘。她藏不住那些仇恨。就算嘴上不说,眼睛里也会露出来。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可我不想要他了。”我低声道,“你知道我心目中的英雄不是这样的。” 一个敢做不敢当的男人,算不得英雄。虽然梦中他为蓝凤秋拒绝我,可若不是他一次次虚情假意,我又怎么会穷追不舍。他为了获得荣家的扶持,人前与我逢场作戏。是我掩耳盗铃自作聪明,才会以为他是不忍伤害蓝凤秋才疏远我。 他口口声声真爱无敌,是以牺牲我为代价,而不是他自己。 自私至极,虚伪至极。 “这才刚刚开始……”连枝还想劝我,似乎想到什么,转言道,“所以夫人去看蓝姑娘,是为了……”哄蓝姑娘,让她去劝盛青山和离。 我点了点头,认同她的猜想。 毕竟她多多少少已经听到了我和蓝凤秋的对话。 因为我想和离,所以我没有去讨好过盛青山,所以我才会对蓝凤秋示好,所以我对老夫人的态度不似以前…… 连枝很快想明白一切,她看着我,像是要哭。 夜深人静时我也偷偷流过泪。 一个女子最好的光阴都用来等待。等到的却是一场噩梦。 一个女子五年的付出经营。结果是竹篮打水。 和离不是明智之举,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一腔真诚被人践踏谁能不委屈。 我摸了摸她的头顶安慰她不要哭。 我们都是大人了,连枝许是不好意思又或者不想惹我难过,她蓦地站起身来,斩钉截铁道:“夫人的决定一定有夫人的道理,连枝明白了。” 我深受感动热泪盈眶,看着她的样子,又有些好笑。 “夫人放心,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难道你现在不是这样?” …… 从此翻篇不提。 这一晚出奇的平静。 老夫人歇着,蓝凤秋无事,盛青山没有再来找我的麻烦。 我闲坐着觉得无聊,便叫嬷嬷帮我准备点心茶水摆在院中的石桌上。 “月色真好,去瞧两位小姐在做什么,若是无事便请来赏月乘凉。” 连枝应声出门,迎面见着来访的盛青月。 “给青月小姐请安,正想着去请您呢。夫人说今晚月色好,邀您和青萸小姐来坐,点心茶水都摆好了。” 我循声来到门口,与盛青月打了照面,“你怎么来了?” “我不请自来,本还担心扰了嫂嫂。”盛青月笑道,“没想到嫂嫂在等我。” “进来说话。”我将人请到院里,观察身后没有盛青萸,不禁问道,“你们怎么没有一起?” “她说累了,我就自己来了。”盛青月解释。 我看了一眼连枝,后者会意和我们一起回到院里。 若是以往,我对这两位姊妹向来注意一碗水端平。但鉴于这两日种种,难免生出亲疏。更何况盛青月自己来了,怕是有话要说。 我挨着她坐下,亲手为她倒上茶水,“妹妹尝尝今年新上的青茶。” 盛青月尝了,笑着说道,“不知为何,总觉得嫂嫂的茶比别处的好喝。” “你我吃的茶是同山同期采购回来的,应该无差才是。你若喜欢,我让连枝给你包上。”我心情舒畅,大方地招来连枝。 后者连忙拦住我,“茶一样,一起吃茶的人不同,地点不同,滋味就不同了。” 我反应过来,“那妹妹就常来我这里喝茶。” “自是要来的。”盛青月笑容清浅 ,月光下越发出尘脱俗,显出不一般的美丽,“只可惜……明年我就要离开这了。” 她说的是明年出嫁。 想到她出嫁后日子并不好过。 惯用的话刚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良久,盛青月不好意思地说道,“可是我的话扫了嫂嫂的兴致?” “没有。”我喝着杯中茶,望着月亮,悠悠地说道,“我只是在想,女子若嫁的不是如意郎君,该如何呢?” 她沉默,我又问道,“就像你说的,未来人不同地点不同,你就认了喝不上好茶了嚒?” 盛青月莫名地看着我,似懂非懂。 “哈哈哈,我随口说的。”我尴尬的圆场。 若不是死过一回,我不会说出这些道理。 许多豁达是痛定思痛绝处求生不得已而为之。 盛青月还未出阁,哪里就能听懂这些,还是寻常道理更适合。 “我是说,你太悲观,你还未去怎知道那里不如家里?也许会遇见更好的人更好的地方喝更好的茶。” 盛青月回过神来,看着我,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我本是担心嫂嫂受了委屈会心情郁闷,所以来替你解闷。没想到嫂嫂这样豁达,让我醍醐灌顶。看来我是白担心了,像嫂嫂这样通透的心性,哪里用得上我来宽慰。” “谢谢你,青月。”我由衷的说道,“多亏你替我解围。” “哪里的话,嫂嫂平日如何待人,我们都清楚。”盛青月握住我的手,柔声说道,“哥哥他是一时糊涂,嫂嫂千万莫往心里去。待他日后醒悟,有他后悔的时候。” 这些话我早听够了,还是感激她愿意信我、帮我。 可是为什么梦中没有这样的情节? 究竟是什么让她改变了对我的态度? “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我拿起一块梅子酥递给她。 “问吧。”盛青月接过去咬了一口,随意道,“都说吃人的嘴短,嫂嫂放心问就是。” “其实也没什么,”我不好意思地说道,“以前我虽觉得与你和青萸相处融洽,却没敢指望你们会帮我。毕竟亲疏有别,大将军是你的兄长,你们向着他也是人之常情。我知道这样问有些唐突,我的意思是……” 盛青月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或许我像梦中那样问大将军喜好什么才更合理。 “你怕我有求于你?”她放下梅子酥,看着我说道,“嫂嫂放心,我只是看不惯哥哥那样罢了。若人人都像他那样无视礼法破坏规矩,这世间的女子就没有可以依仗的了。嫂嫂是个极有规矩教养的人,我尊敬嫂嫂。你能在人前不畏强权责问哥哥,是许多人都不敢做的。我帮你,也是在帮自己。” 原来如此。梦中盛青月对我不冷不淡,恐是因为我自己亲手将蓝凤秋迎进府里。一再妥协委曲求全,让她以为我不值得。 第23章 女先生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沉思。 盛青月抬头看月亮。 她说我守规矩,是怎么样的规矩?人前与她兄长叫板的规矩?忽然发现我对她并没有想象得那样了解。 “嫂嫂想不通?”她看穿我,嘴角噙着笑意,“嫂嫂想不通是正常,毕竟祖祖辈辈讲得都是母亲那样的道理。女子嫁人从夫,以夫为天。嫂嫂先前不也一直循着这样的道理吗?所以母亲要你去讨哥哥的欢心,要你接纳蓝姑娘为盛家传宗接代,要你宽容大度一切顺从他。母亲希望你同她一样……” “刚才,你说我是个守规矩的,可我并没有让母亲满意。你说你尊敬我,是敬我守规矩还是不守规矩呢?” 明月皎皎,晚风习习,我望着眼前人,不是盛家的嫡小姐,不是盛青山的妹妹,只是她盛青月。我想听她说点什么。 我预料她能带给我不同的声音。 可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良久,道:“嫂嫂居然这样问,好像变了个人。” 我心下一惊,她是如何知道?我虽还是我,可我的确犹如重生。 “是我以前小瞧了嫂嫂。”盛青月举杯敬我,“以茶代酒,我向嫂嫂道歉。” 如此郑重。我疑惑,还是端起茶来与她相碰。 “我竟不知你以前……”小瞧我。 我一直以为自己在盛家做得很好,谨言慎行恪守本分。我以为守规矩是会被尊敬的喜欢的。婆母常常因此夸我。却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得那样受尊敬受喜欢。 反倒让他们瞧不起我。 “怎么说呢,以前看嫂嫂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像个被操纵的傀儡,让人无法亲近。”盛青月诚恳道,“很难想象,嫂嫂也会说出刚刚那些话。所以是我错了,是我不了解嫂嫂,才将嫂嫂想得那样枯燥乏味。” 我挑眉,原来我在他们眼里是这样,怪不得没人愿意帮我。 而后打趣她道:“要这样说,我也觉得妹妹像变了个人。” “哪里变了?”盛青月顺着我的话问道,双眸如星辰。 “我是不是也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我笑着端起杯来,“免得你一会儿恼了。” 盛青月展颜道,“你先说说。说不好我可不喝这杯茶。” “我一直以为妹妹只关心在阁楼上绣鸳鸯。以为妹妹怕事才不爱说话。”我敞开心扉,想让风吹进身体里,拂去我身心里陈腐的灰烬,“却没想到,妹妹肚中藏锦绣,只是懒得理我们罢了。” 我们咯咯笑成一团。再抬头好像月亮更明亮,晚风也更清新。 借着月色盛青月与我说她幼时有一位女先生。 这位女先生在她短暂的幼年时光留下了深刻的剪影。 她对她说女子不比男儿差。女子有女子的长处。男儿有力气,女子更仔细。女子不必因为自己力气不如男儿就妄自菲薄。这世上男儿多如牛毛,却没一个可以生下孩子,女子也有男儿所不及的事。男女本是同根互补。 她教她规矩,也教她思考。 思考这世上的规矩是不是都对?一直对?永远对? 还有许多许多问其他夫子不会理睬的话。 “所以,你先前说的我守规矩,不是守母亲说的规矩?是女先生的规矩?”我脑袋里塞得满满当当,第一次听见这些新奇的道理,觉得很厉害。 我没有见过女先生。 即便是寿城,女先生也是屈指可数的。 她们走到哪里总是带着无数的关注和议论。 荣家还没有接受女先生教导的开明。 我有些羡慕盛青月,羡慕她此时浑身上下的神采。 这是我在其他世家小姐身上从未见过的。 我还想再听她多说一说。 “是也不是。”盛青月歪着头,听语气不太确定,“我并不觉得母亲的规矩都错了,只是觉得它不是这样用来欺负人的。无论是母亲还是哥哥,都不该这样欺负你。就算哥哥要纳新人,也该先与你在一起,和你好好商量。母亲应该为你做主,为你劝阻哥哥这样胡闹……” 盛青月拨弄杯沿,茶已经凉透了,沾到了她的指尖。 “但想想这样好像也不能改变什么。”她将沾湿的手指点在桌面上,随意画了一个圆圈又晕开,而后无奈地牵动嘴角向我说道,“挺没意思的是吧。懂得更多也没有什么用。” 盛青月不知道有人能够站在我这边指出盛老夫人和盛青山在欺负我,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我只知道自己委屈,不想承受这样的委屈,可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错了。她说他们错了,让我心里踏实了几分。都说旁观者清,卓越如盛青月,一定看得比我清楚。 心中畅快,我望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道:“如果能改变呢?不试试怎么知道?” 盛青月意外的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 我尴尬地在她面前摆了摆手,佯装担心道,“哎哎哎,以为是个聪明的,原来是个傻子吗?”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盛青月回过神来,一字一句道,“女先生也说过这样的话。” 这回轮到我惊讶,没想到我的无心之语竟能和女先生不谋而合。 “女先生说,这世上的规矩是人定的,更是男人定的。是人就会犯错,是人就会偏心,就会有压迫女人的规矩存在。不能因为是规矩,就信它一定是对的。一直存在不代表一直对。不对的,总会有人要改变它。” 说完,盛青月左右观望,有些心虚道:“可莫叫人听见学去,凭白惹身麻烦。” 我虽拿定了主意要改变现实,可我时常犹豫不决惶惶不安。 我更想逃离这个地方,远离是非。 女先生的话犹如当头一棒。 我守着规矩到死,不敢说他们一定错。我只怨恨他们不该这样亏待我,不该在我死后污蔑荣家的清誉连累我的家人。女先生的话让我惊醒,他们要我守的规矩一定对吗?处处偏袒盛青山的道理,对吗? 原来不是我不守规矩,是不想守错的规矩。 “既然是错的,有朝一日,一定会有人改变它吧。”我由衷的希冀,向着月亮许愿,快来个人改变它吧。 第24章 我恨自己无用 直到贴身服侍青月的采绿上前提醒,我们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 盛青月意犹未尽地说改天再来找我赏月喝茶,我欣然答应,并诚挚邀请她常来。 站在屋檐下,看着嬷嬷们收拾忙碌,心绪活跃丝毫未觉得困乏。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感受到与人倾诉交谈的愉悦。 从前我将心事深锁于内,生怕说错惹人嫌恶。可这两日,无论是勇敢坦诚的蓝凤秋,还是直言不讳深藏锦绣的盛青月,让我明白曾经我是多么无趣又可悲,无异于作茧自缚。 一夜好眠。照例请安。 只遇见盛青山。 我向他身后寻了一眼,“蓝姑娘怎么没来?” “你问她做什么?”盛青山嫌恶地看我一眼,“她有孕在身,我劝你管好自己别再去烦她。” 我白他一眼,“算了。” 与这样的人多说一句都是浪费精神。 刚要转身离开却被盛青山扯住胳膊。 胳膊上传来的力道让我吃痛。 我愤怒地瞪着他,“放开我。” “我警告你,别去烦她。”盛青山盯着我的眼睛,煞有其事的说,“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我想与她在一起的决心。” 我皱眉,反问,“我什么时候阻拦你和她在一起了吗?自你们回来,你可曾听我说过一句不要你们在一起的话吗?” “你嘴上不说,”盛青山加重了手下的力道,让我本能地挣扎起来,“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样信不过我?!”饶是再好的脾气,也抵不住他每天这样没完没了的侮辱猜忌,“是什么让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诋毁我?让你无视我这五年的付出和等待,让你坚信我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 面对我的诘问,盛青山没有恢复冷静,反而愈加愤怒,“你还敢问我?荣文君,你还要不要脸!”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击中我的心房。 痛苦的回忆涌上脑海,在我如实告知中了合情蛊央求他救我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对我。我苦笑着放弃了挣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爱罢了。 既然这样憎恨我,不如和离,放了我。 话在嘴边,我却没有说出口的勇气,我恨自己无用。 我惧怕那五十杖,惧怕面对外面未知的世界。 我还没有准备好自己。 “哥,你又要做什么?”盛青月带着盛青萸出现,看见我们快步来到面前,质问道,“你怎么变成这样?” 她拧眉,扯开他的手,眼睛里毫不掩饰对这个兄长的气愤和失望,“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你还为她说话。”盛青山嫌恶地瞥我一眼,咬牙切齿。 “她是我的嫂嫂,我当然要为她说话。你堂堂骠骑大将军,八尺男儿,大清早的对一个女子动手,难道我还要帮你不成。”盛青月将我护在身后,语气坚决,顿了顿,又道,“哥哥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 “我同她没什么好说。”盛青山怒气冲冲地离开,居然连请安都不顾了。 “嫂嫂你没事吧?”盛青月转过身来一边检查我的手臂,一边小心嘀咕,“真不知道哥哥这是怎么了,以前他很少发火待人也是有礼的。” “可能真的很讨厌我吧。”我活动手臂,心里对盛青月的感激又多了一分。 “也有可能。”盛青萸两手抱胸,接着我的话道,“他对我们不这样,只对你有意见。难说你做了什么被他知道,让他格外讨厌你。” “青萸?!”盛青月紧张地阻止她,恐怕她伤我颜面戳我心肺。 而我哪里还会被这样的话伤着。 向盛青月投去一个安心的笑容,又对盛青月咧嘴笑道,“妹妹说得对,待我回去好好反省,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他格外讨厌我。就怕在大将军面前,我连呼吸都是错的。” * 盛青山不在,盛老夫人精神不济。 请安不过打个照面。 老夫人没有留我服侍,甚至连眼神都懒得给我。 我乐得自在,出了门便嘱咐连枝去给我寻热门的书籍和最好的笔墨纸砚。 “夫人不看账簿了?”连枝好奇。 我挥挥手,“有什么好看,嬷嬷们做得仔细,我信的过。每隔几日查验一次足够。” 忽然想起什么,又抓住连枝道,“对了,有些还是要看的,去把我嫁妆里那几个庄子的账簿拿来。” 那些账簿本是我每次最后才看的。 既然嫁到盛家,自然以盛家的产业和日常开销为主。对我自个儿的东西,反倒没那么上心。左右有嬷嬷和管事为我看着。 但我如今想要一些属于自己个儿的底气。 想到要做自己的事情,步伐也不自觉的轻盈起来。 连枝跟着我几乎小跑,“夫人今天心情很好,天气也很好,看账本子多没意思,不如去钓鱼?” “钓鱼?”好多年没碰过,荣府中有一片小池塘,在家时倒是常去,哥哥说钓鱼最练耐心。我抬头看天,蓝天白云,的确是个好日子,玩心大起,还是好奇,“你怎么想起钓鱼来了?” “这府里也没什么玩的。”连枝一脸嫌弃,又神神秘秘道,“大将军回来以前,府里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我看见他们将锦鲤倒进了西边的池塘,金的银的都有。那时就想着,夫人喜欢钓漂亮的鱼,一定告诉你去钓鱼。” 西边的池塘上有一方凉亭,衔接着吴姨娘的院子,也就是盛青萸亲生母亲的地方。 当年,老爷因宠爱吴姨娘这个贵妾,买了隔壁的院子打通院墙,既让吴姨娘避免老夫人的磋磨,又能近水楼台逍遥自在。 老夫人心知肚明,依然顺从了这情形。她生的儿女无事都不会去西边,免得惹母亲不痛快。自然我也不会去。 说起来盛家这宠妾灭妻的习惯倒是根上带的。 我有些好笑,略一思量,账本的确不急,带去看也行,便顺着连枝道,“那你去给我找顺手的鱼竿。” “好嘞!”连枝迫不及待,“我再给小姐带上最爱吃的绿豆莲子汤,解渴又解暑。” “你们要去哪儿?” 第25章 所以我最烦和你们玩 盛青月和盛青萸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身后。 我以为她们会留下陪老夫人说话。 “啊,也没什么。”我不想叫青月尴尬,有意隐瞒。 “我刚明明听见连枝要给你带上绿豆莲子汤。”盛青萸挑眉一脸不信的样子,“嫂嫂这是要偷偷出去吗?怪不得大哥讨厌你呢,原来你做偷偷摸摸的事?” “不是的!”女子的清誉岂是能够玩笑的,连枝急忙为我解释,“夫人不是要出府,夫人是要去钓鱼。” 两人面上立刻露出了然的模样。 我歉意地看向盛青月,如果不是西边,我定会约她一起。 “不是我说,钓鱼就钓鱼,钓鱼有什么好瞒着的,嫂嫂你这样遮遮掩掩反倒引起误会,要是哥哥在,指不定说你什么呢。”盛青萸几步越过我,趾高气扬的说道,“还有你身边的这个丫头,是不是该管管了。既然是荣府带来的,不是应该更有规矩吗?总来抢话,是你家主子自己不会说吗?” 连枝想要解释,看我脸色郁闷地退到一旁。 “回去自然要罚她的,这么大的人了,口不择言,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掂量不准,凭白叫人笑话。” 说完我不卑不亢地站到一边。 同行影响心情,不如让她先走。 盛青萸听出我一语双关,冷哼一声对盛青月道,“快点,免得耽误人家去钓鱼。” “你先回吧,我有话同嫂嫂说。”盛青月少有的拒绝她。 盛青萸扭身气愤的走了。 待她走远,盛青月拉着我说道,“何必与她置气。你知道她常常有口无心。” “我知道。”我勉强笑笑。 放在以往,我一定会想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不与她计较。 兴许是离开的心越来越坚定,有些委屈不愿忍受了。 又或者已经得罪了盛青山,再得罪其他人也不算什么了。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 “我会替你劝她的。”盛青月一片好心。 我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你若说了难免也要怪你。” 我们都了解盛青萸的脾气。 只是我没想到,盛青萸居然能够小气到在我钓鱼的时候扔石子。 一条足有一掌长的金鲤。 那鱼在我钩前转了好几圈,眼看着就要咬钩。 噗通一声,石子溅起水花,也惊跑了我的小鱼。 我扭头正要发火,却见盛青萸靠在亭柱上抱着胳膊笑我。 “你做什么?”我压下火气。 “没什么,路过,看你钓鱼。”盛青萸越笑越开怀,露出面颊上的酒窝。 明明也不是难看的人,却是这么令人厌烦的性子。 我回过头继续钓我的鱼,并决心要钓一条更大的鱼。 谁知鱼更大了,石子也更大了。 再看盛青萸,她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大家闺秀的风范。 “哈哈哈哈哈哈,我看你就不是钓鱼的料,还是安心喝你的绿豆莲子汤,看你的小账本吧。” 我气愤地放下鱼竿,走到她面前,“我竟不知道你是这么小气的人!” “小气?”盛青萸敛去笑意,“你凭什么骂我?” “你说呢?我在那钓鱼,你在后头扔石子,那鱼都被你吓跑了!”我实在气不过,早上隐瞒钓鱼是因为青月在场,都是盛家儿女,我为什么隐瞒并不难理解。她先说了连枝指桑骂槐我才怼她两句。 巴巴追到我这来气人,这还不算小气吗? 五年的相处,我知道她爱耍小孩脾气睚眦必报,但几句口舌,没必要做成这样。 “你说是我扔的?”盛青萸气得两眼冒火,柱子也不靠了,两手插在腰上。 “这里还有别人吗?就算不是你扔的,也是你叫人扔的。” 除了我和连枝,眼前只有她和她的贴身女婢。 “你少冤枉人!”盛青萸摊开手,“你看我手掌,像是捏过石子吗?” 话音未落,又将贴身婢女拉到身前,摊开对方的手掌道,“你看看,她像是刚扔过石子吗?我要是想害你,我就把你踢到池塘里去,谁做那种偷偷摸摸的事!” 我愣住了,看她生气的样子,不像在说谎。 真要是她扔的,也不会不敢承认。 一时语塞,我皱着眉头看她。 “还不信?”盛青萸拽着我的胳膊走到我钓鱼的地方,指着凉亭顶部,“刚刚的石子是从上面掉下去的,我站在你身后怎么扔得过来?难不成为了砸你的鱼,要将凉亭穿个窟窿!” 我自知理亏,咬了嘴唇,暗忖道歉的话。 也后悔自己冲动不该这样。 “哼。”盛青萸甩开我的胳膊,“现在知道错了吧?冤枉好人!怪不得我哥不喜欢你!” 说到盛青山我顿时不难过了。反正他不喜欢我,我冤枉不冤枉好人都不喜欢。要是拿个气我,我可就不气了。 抬头对上她得意的双眼,我诚恳道:“是我冲动了。亭子里没有别人,我以为是你。对不起。” “光说对不起就行了?”盛青萸好整以暇地在亭中坐下。 亭中摆着桌凳,桌上是连枝为我带的各种吃食。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是自己错了,自然要低头请求原谅。 我拿出干净的小盏倒上茶水,放在盛青萸手边,“妹妹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上次也这么说。”盛青萸浅尝一口放下小盏,随手去拿点心。 盘中有她喜欢的灯芯糕。 我将托盘挪到她近处,“天气炎热,难免心浮气躁。并不是有意针对你。” “心浮气躁就能冤枉好人了?嫂嫂的修养真是越来越回去了,连天气都成了你的理由。”话虽如此,语气中已经听不出怒意。 我暗自叹了口气,脸上仍维持着歉意的笑容。此时不宜节外生枝火上浇油。 “妹妹说的是。回去我便反省。”只当是哄孩子了。 盛青萸扔下撕了半截的灯芯糕,没好气道,“你刚不是挺硬气嚒?怎么又装回去了?你这装腔作势的样子真是让人厌烦!” 我一时不知哪句话又惹恼了她,盛青山和盛青萸虽不是同母所生,这胡搅蛮缠的本事真是没有两样。 “所以我最烦和你们玩!”丢下这句话,盛青萸气呼呼的走了。 我与连枝对望一眼,莫名其妙。 第26章 亭上小儿 盛青萸走后,我又钓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凉亭顶部总会滑落石子。 我探出头去看并未发现有什么破损的地方。 扫兴。我索性放下鱼竿在亭子里看账本。 平时只要账面清楚没有差错我便不会多管,仔细研究竟有许多地方存疑。 “城郊的庄子近两年几乎都没有盈余,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带我们去避暑,那里有一大片果园,结香梨和桃子之类,果子又大又甜。”我一边喝着连枝为我盛的绿豆莲子汤,一边疑惑道,“前年扩了地,这里写着收成比往年多。” “收成多了怎么还入不敷出?”我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 “许是没卖上好价钱?”连枝搭话道,“一样的笔墨,东市就比西市卖得贵。” “为什么?”我好奇。 “东市人多?”连枝歪头想了想,“反正大家都知道东市比西市贵,但还是都往东市去买。” “还有这样的事。”我感叹道。 这些年我几乎不出门,对外头的世界居然已经陌生至此。 在我的印象里,东西集市只是方位不同,以前没有这样的区别。 我又随手翻了几页,虽都条目清晰,但细想疑点重重,沉吟道:“好久没有出门,不如择日亲自去庄子上走一趟。当面问一问管事,自然就明白了。” “夫人要出府?”连枝惊讶。 我好笑地看着她,“我有手有脚,又不是被关在府里的罪人,出府而已,至于让你惊讶成这样。” “唔……”连枝想了想,“原本是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夫人这些年深入简出,忽然说要出府,就很奇怪。” 我无语。盛青山没回来以前,我的确不爱出门,但凡能推辞的场合一律不去。一者往日有交情的,虽都嫁为人妇,但我情况与她们不同,她们说着丈夫孩子,我无话可说。二则盛青山身在苗疆浴血奋战,我若出去消遣玩乐,总归不合时宜。三则我独守空房五年,稍有不慎,难免招惹是非。不如在府里躲个清净。 现在不同。盛青山回来了,即便我们两看相厌,但好歹有个挡箭牌。我也不想再躲在府里。以后总归要出去,我得多看看才放心。 “今时不同往日。”我神秘地笑笑,合上账本敲她的脑门,“不钓了,走吧。” 刚跨出亭子,身后又落下一枚石子。 当的一声滚落在一边。 我不禁抬头看向顶上。之前站在亭子里,越过飞檐视线有限。 退后几步,方才看清。 “你是谁家的孩子?”我们在亭中待了近一个时辰,我竟不知上面有人。 那孩子约莫五六岁的年纪,扎着两个总角。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格外有神。许是晒得久了,脸上又黑又红。若不是衣着干净整齐,怕是要被当做小野人。 我等了一等,那孩子并不打算回答我的样子。 印象里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十分面生。猜测是下人的。 转身欲走,想想那么小的孩子,亭子周围又没见着木梯之类。 又不放心地折返回来,“你是不小心被留在上头了吗?我去找人给你搬木梯来,你不要乱动,担心摔跤。” 那孩子还是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怎么不说话?夫人问你呢。”连枝喊道,“是你把鱼吓跑了?你敢拿石子扔夫人,等你下来,有你好果子吃。” “别吓唬他。”我阻止连枝,怕那孩子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连忙安抚,“不会怪你的,我们不知道你在上头,你怎么不叫人救你。” 连问了几次都没有回答,我开始怀疑他是个小哑巴。 扔石子可能就是他求救的信号。 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里,我叫连枝赶紧去找人,然后仰着脖子继续哄娃。 太阳越来越烈,晒得我头晕眼花。 我扶着栏杆坐下,刚低下头想要恢复下精神。 眼前忽然降落一团黑影。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小哑巴,下意识地要伸手摸他。 可别摔坏了。 那孩子动作很快,我连衣服都没碰到就被躲开。 但他也没有躲开多远只距离我三四步的样子。 我俩这样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你自己上去的?你这么小,功夫这么厉害?你既然能下来,刚才为什么不飞下来?晒了这么久……” 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带着探究。 我甚至有点怀疑他是不是耳朵也听不见。 毕竟十聋九哑。 我闭上嘴,从食盒里拿了一块点心,是我最爱吃的芙蓉酥。 他倒不傻。眨了眨眼,便过来拿走。 而后退回到原先的位置。 到底是个小孩子,我笑笑,将剩余的芙蓉酥都递给他。 他看我一眼,又看我身后。 我回头,连枝带着家丁背着木梯来了。 再回头小家伙已经不见。 “夫人,夫人……”连枝跑了过来,气喘吁吁,指着西院的方向,“他,他怎么下来了?他跑得好快啊!” 是很快,转眼的功夫,我居然连影子都没看见。 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 来不及深想,太阳晒得我像踩在云上。 “回去吧。”我扶着连枝往回走。 心想这身体要出去恐怕太薄弱。是该好好打理打理。 午饭也比平时多吃了一碗。 第27章 我与她不必做敌人 以前没有事做的时候,我会去陪婆母。 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盛青山是去开疆扩土。 我以为婆母是最需要关怀的人。 但梦境告诉我我才是这个府里最惨的人。 不想再做婆母理想的儿媳,我得为自己多谋划。 许多事一旦开始便停不下来,会越来越忙碌。 比如我查出城郊的庄子存疑,翻出往年的账目对比,便发现这漏洞是从前年开始的,而且越来越大。前年花钱扩了地,收成增加不假。但若平摊到地头,每块地的产量并未增加,反倒减少了一些。风调雨顺土地肥沃,按说没有减产的理由。管事却从未对我说明过状况。 再查卖出去的价格也是逐年下降。 原本赚钱的庄子近三年都是勉强持平。稍有变动,可能就是入不敷出。 打定主意要去看一看,我准备去找连枝商量。 待盛青山与蓝凤秋的的“喜事”落定就去。 想起这两人,又不禁想起早上没有见着蓝凤秋。 抬头已是傍晚,连枝不知去了哪里。 “来人。”我唤来一个屋外伺候的丫头,“连枝做什么去了?” “回夫人,连枝姐姐去厨房给夫人做补品去了。”那丫头福了福身子,低眉顺眼。 我仔细打量她,总觉得亲切。 但除了在我门前伺候,没有别的印象。 我不是个爱说笑的性子。平日里除了连枝,并不会与她们多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奴婢名叫灵卉。”灵卉胆小地缩了一下肩膀。 我点了点头,“去叫林嬷嬷来。” 待她出去,才想起她是梦里为我敛尸的丫头。 实难想象这样一个胆小的丫头竟能在我死后独自为我收敛。 树倒猢狲散,梦中我看见嬷嬷们的算计,丫头们的指指点点,盛家人的冷漠。只有她默默地为我做身后事。 “夫人,您叫我。”正想着,林嬷嬷大跨步进了屋来。 想起梦中种种,对林嬷嬷的亲近顿时去了三分。 我不怪她们在我死后算计,但无法心无芥蒂。 “连枝去厨房了。”我道,“你先去厨房,连枝为我做什么,你分一份带上。然后代我去一趟舒兰苑,去问蓝姑娘安。如果她问起,你就说我早上没见着她,白天忙没顾得上,问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林嬷嬷领命去了。 没一会儿连枝端着银耳莲子汤回来。 “夫人又给蓝姑娘送东西去了?”她有些不乐意。 毕竟昨天刚为这事儿讨了没趣。老夫人的气还没消。大将军早上还发了难。 “要我说,夫人真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和蓝姑娘示好。” 要是以前,我也会这样想。就算我要和蓝姑娘示好,也要有轻重缓解,得和大将军消了隔阂以后,老夫人同意再去。 但我现在并不是为了做好一家主母、大将军的正妻在做这些事。我只是觉得同为盛家母子的棋子,我与蓝凤秋同命相怜。她只是爱盛青山,我又不爱不抢她的盛青山,我与她不必做敌人。 此时她还未因为与盛青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执念变得疯狂,只是个勇敢坦诚敢说敢做的姑娘,这些正是我这些年欠缺的品质。而且我还想通过她劝一劝盛青山。与她交朋友,利大于弊。 “若是瞻前顾后,怕得罪这个又怕得罪那个,什么都做不成的。”我宽慰连枝,自己拿起银耳莲子汤吃。 “夫人有夫人的道理。”连枝见我吃完,又为我舀了一碗,“我瞧你上午像是要中暑,王嬷嬷说银耳莲子汤最好。” “唔,”我咽下口中的莲子,“你常去厨房,留意厨房的人,要是发现有什么可疑的,记得告诉我。” “可疑的?上次你问王嬷嬷,那个姓袁的厨子吗?”连枝想了想,“除了挑剔些,没见他哪里可疑。要不是他,我这汤早就做好了。他非得我把莲心挑出来,不能碎不能黑不能破相,还要熬成他说的出胶。真是个痴子。” 我对这人并没有印象。 梦中也只记得王嬷嬷的下场。 但王嬷嬷在前,掌勺的厨子只会更惨。 “做事就要这样,认真才有乐趣。”我欣赏愿意认真的人。 不一会儿林嬷嬷回来了。 手上拿了一个精巧的罐子,扁扁圆圆,不足掌心。 “方才去了,蓝姑娘正在害喜,孙嬷嬷不让我进。蓝姑娘听见是您叫我去的,又让我进去了,当着我面吃了一小碗,说清甜可口味道好极了。又说要是冰的就更好了。她还让我将这个送给您,说夏天蚊虫多,若被咬了抹在皮肤上就能管用。还嘱咐千万别揉进眼睛了。” 我笑着接下。有来有往,没有盛青山的掺和,我们一定能做朋友。 第28章 孙嬷嬷都告诉我了 随后连着两日没见着盛青山。 老夫人憋了两天,没有去哄,也净好了。 盛青山不在,没有人提起蓝凤秋,就好像她是搬进偏院里的一棵花草。我自然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出了老夫人的门,正想着今天做点什么,便看见院外站着孙嬷嬷。 想到此人的做派,我心情全无,连眉头都不自觉的发紧。 “给夫人请安。”孙嬷嬷见着我,恭恭敬敬地行礼,但瞧着总觉得虚伪。 “嗯。”我冷淡道,“什么事?” “本不该来打扰夫人的,蓝姑娘非让我来问问您忙不忙?要是有时间,能不能去陪她?”孙嬷嬷语气卑微,好像我多么高不可攀。 这两日没见到盛青山,自然也见不着蓝凤秋。 我虽没有亲自去探望她,但每天都有让连枝去问安。 没有亲自去是因为走动太密,会显得我迫不及待急功近利。容易引人生疑。 “知道了。”对这样的人多一个字都觉得恶心。 转身欲走,见孙嬷嬷还站在原地,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 这样的人精怎么可能感受不出我的态度。 居然还能这样镇定的站在我面前。 我深深瞥她一眼,转身走进院里。 想起上次因盛青山和老夫人突然出现让孙嬷嬷逃过一劫,心中拿定主意。一定要除掉蓝凤秋身边的这个祸害。留着她,只会日日挑拨我和蓝凤秋之间的关系。 * 简单休整以后,我便带着连枝来到偏院。 蓝凤秋正在院子里无聊。 一见着我,高兴地向我小跑过来。 我心下一跳,连忙迎着跑过去,声音与孙嬷嬷重叠。 “担心,慢点儿。” 我两手扶住她,忍不住责怪道,“真是的,怎么跑起来了,仔细肚子里的孩子,要是摔着绊着怎么办?” “是啊姑娘,跑不得,可别再跑了。”孙嬷嬷撵上来,脸上的关切倒不像假的。 “没事。”蓝凤秋头也没回,没心没肺地看着我,“哈哈哈哈,姐姐,你看你吓得,脸都白了。” 我放开她,轻抚胸口,“能不害怕吗?你掉根头发大将军都会以为我想害你。” “哈哈哈哈哈夸张,但还真有可能。”蓝凤秋笑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一边牵着我往里走,一边玩笑着说道,“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一提到你就炸毛,好像你是蛇蝎猛虎。” 我翻了个白眼,与她在院中树荫里坐下,开诚布公道,“你们回来之前,我统共与他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幼时随哥哥春游,只打了个照面。第二次便是揭盖头的那天。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憎恶我,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破坏你们来害你的。” “我也搞不懂,我问他为什么他不肯说。”蓝凤秋无奈地摊了摊手,“唉,男人啊……” 想到即便除掉孙嬷嬷也还有盛青山这个毒瘤,我有些气闷,我以为以貌取人最为肤浅,没想到还有人会以想象取人。 “算了。”已成事实,多说无益。反正以后要和离。我打起精神,左右端详蓝凤秋的面色,“看着好像瘦了?害喜得厉害吗?” “这孩子好像不喜欢我,一劲儿折腾我。”蓝凤秋捂着脸,垂头丧气。 “母子连心,他怎么会不喜欢你。”我睇着她尚未隆起的小腹。 蓝凤秋肚子里的孩子,在梦里算是我的催命符。蓝凤秋杀我独占盛青山的宠爱是真,想为儿子争一席之地也是真。盛家可以将她抬为平妻,但无法改变她的身世。他的儿子再聪明伶俐也无法继承盛家的荣耀。老夫人提议为我过继一个儿子。即便盛青山不肯同我圆房,也只有我和他名下的孩子才能承担这份责任。在那之后没有多久,蓝凤秋便给我下了蛊。 蓝凤秋用手挡了一挡,像是怕我将孩子看坏了,“姐姐?” 我回过神来,在她防备和疑问的目光里强作镇定,转移视线道:“看你身上的料子不像上次买的。” “上次那些我不喜欢。”蓝凤秋靠近我,低声撒娇道,“对不起啊姐姐,上次给你惹那么多麻烦。孙嬷嬷都告诉我了。我也跟她们说了别再做这种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都告诉你了?”我意外道,“告诉你什么了?” 第29章 姐姐你真厉害 “孙嬷嬷跟我说她自作主张去给我要新料子新宅子还有摘花瓣。这些都是她的主意。她是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跟着青山千里迢迢来到盛府不容易,想要让我稳固青山的欢心能有个靠山。”蓝凤秋目光清澈地看着我,好像坦白了这一切,我就应该谅解孙嬷嬷。 怪不得孙嬷嬷来找我时那样镇定自若,原是做好了铺垫。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换作是我,想不到这样。 她苦口婆心自己交代了烂事,不但获得了蓝凤秋的原谅,还加深了主仆的情谊。 此后我若想要除她,便是直接得罪了蓝凤秋,伤害一个对她好的人。 我拧眉不语,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蓝凤秋招手将孙嬷嬷叫到我们跟前,“我和姐姐说了,你自己也给姐姐道个歉吧,以后有事直说就行,别玩那些弯弯绕绕的,我不喜欢。” 我下意识地看向孙嬷嬷。 孙嬷嬷扑通跪地,惺惺作态道,“夫人恕罪。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自作主张多此一举,给夫人惹了麻烦。” 话刚说完,蓝凤秋作势要将人扶起来。 做戏当然要坐全,孙嬷嬷拿眼睛瞄了一下我,一副不敢起来的样子。 蓝凤秋又要来劝我,我笑着伸手止住,不紧不慢道:“既然你来道歉,当着蓝姑娘的面,那咱们就说清楚。” “是,我都与蓝姑娘说清楚了。绝不敢隐瞒。”孙嬷嬷顾左而言他。 “不,”我抓住她话里的歧义,“你是跟我道歉,和蓝姑娘说清楚有什么用呢?你这样糊里糊涂的给我道个歉,我都不知道怎么原谅你。” “……”孙嬷嬷躬下身去,“夫人恕罪,老奴不是那个意思,老奴……” “我且问你,你给我道歉,是为了什么?” 孙嬷嬷:“因为老奴自作主张给蓝姑娘要宅子料子,为她去摘花瓣……” 我摇头:“这些为什么要道歉呢?蓝姑娘是大将军心尖上的人,你若觉得我安排的不够,作为这院里的管事嬷嬷,你主动要些东西,能有什么错?我盛府能缺这点东西银钱?” 孙嬷嬷连嗑了两个头,“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孙嬷嬷,你若一直这样,便是在蓝姑娘面前陷我于不义,你我主仆说话,我一没骂你,二没罚你,你这样形状是想让人以为我平时欺负虐待你?” “不,不是的,老奴不是那个意思。”孙嬷嬷心虚道,“老奴是怕又惹了夫人生气。” “既然你不说,那我来说一说孙嬷嬷的错处。”我给蓝凤秋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梦中她不喜她院中的人下跪磕头,但我不可能再让孙嬷嬷轻易逃走,这也许是我唯一能够提醒她的机会。 “孙嬷嬷前日有三错。第一错,你认为我安排不妥委屈了蓝姑娘,既然能够想到来为蓝姑娘要东西,为何不直说?你假传蓝姑娘的话,句句说的都是蓝姑娘嫌弃我的安排,不仅暗指我持家有私心,还挑拨了我与蓝姑娘之间的关系。若我不是多问了蓝姑娘几句,会以为蓝姑娘是个极为挑剔难伺候的姑娘。” 孙嬷嬷坦白了自作主张的事,但一定避重就轻没有说明自己的私心。 “那日在场的嬷嬷应该都听到了,我可有编排冤枉你?这些细节你可与蓝姑娘说清楚了?” “老奴该死……老奴不敢……”孙嬷嬷头不敢抬。 蓝凤秋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有些生气。 看来我赌对了,蓝凤秋会原谅她做这些事,但一定不会轻易原谅她给自己招惹是非。这样的人跟在身边就好像断尾痛脚,不知何时就要发作。 “第二错,你去买料子没错,你叫人去摘花瓣也没错,但我来时,这院中空无一人,只留了蓝姑娘一个人在房里。那天房里是何情形,一个听见的没有?真若有个闪失,你又该如何?你自作主张做的那些事,我且当你护主心切,但你若真的将蓝姑娘放在眼里,又怎会管得丫头们偷懒纳凉无法无天?我罚她们是在替你管教,你可有话说?” “老奴认错,是老奴管教不严,老奴以后一定对她们严加管教。” 我满意地点点头,看蓝凤秋表情郑重,似乎听了进去。 继续说道:“这第三错,在大将军和老夫人跟前,你舍头去尾一再强调说去给蓝姑娘买东西摘花瓣,偏袒那些丫头;让大将军和老夫人以为我嫉妒你为蓝姑娘做事才罚了这些人,让我百口莫辩。你本可以就事论事,帮我解清误会,却陷我于泥潭。于主仆,我为主,你几次不忠不义。于蓝姑娘,若我们因此生隙,便是你在从中作梗推波助澜立她于窘境。你到底为了什么,你心中明白。” “老奴一时糊涂,老奴绝不敢陷害夫人,那时只想……只想救一救荷花……”孙嬷嬷这才慌了手脚,一边磕头一边求道,“蓝姑娘,我错了蓝姑娘,您是明白我的,我只是想为了您多挣一分好处,没有想过这么多啊蓝姑娘……” 在看蓝凤秋,狠狠地盯着孙嬷嬷,气得直喘粗气。 我心下一惊连忙身后抚她后背为她消气,“莫生大气,想想肚子里的孩子,为这样的人不值当……” “我……亏我这么相信你。”蓝凤秋对着孙嬷嬷骂道,“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孙嬷嬷还要磕头再求,我怕她火上浇油,怒道:“还不滚下去!要是将蓝姑娘气出个好歹,你知道下场!” 再不敢造次,孙嬷嬷一边后退一边念叨,“姑娘莫气,老奴这就走,这就走。” 看蓝凤秋生气的样子我有些后怕,连忙唤来连枝,“扶着点,去屋里。” 蓝凤秋先还生闷气挣扎,但看在我面上,还是乖乖起身。 我又劝道,“你可别真生气,吓唬吓唬孙嬷嬷就好了,这样的事以后还多着呢,身体要紧,听见了吗?” “还有?”蓝凤秋一听这话,一声哀嚎,“我可受不了这些。姐姐你可太厉害,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一分析,我觉得我又被她骗了。” 我好笑地望着她,“你不怕我骗你?” “不怕呀。”蓝凤秋道,“我觉得你是这府里最好的人。只有你关心我来看我。就算你是我情敌,我也不怕的,我才不是那种变态恋爱脑搞雌竞。要是男人三心二意,那肯定是男人不好,两人之间的感情也不好了,跟女人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其他的女人。你们这里三妻四妾的太多了,根本打不完啊打不完。” 我听得云里雾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所以我的目标只有一个,我只要青山全心全意的爱我就好了!!” 第30章 那一定是人间仙境 她说得轻巧,却在我脑中激起千层浪。 若她不想与女人计较,那为什么梦中要给我下蛊害我死不瞑目。她要恨应该恨盛青山,应该毒死他才对。我何其无辜。 “姐姐,你今天总是发呆,是不是精神不好?”蓝凤秋满眼关切。 我强颜欢笑,“天气越来越热,容易困乏。” “我也是,哈哈,春困秋乏夏打盹,正常正常。”她随手拿起桌上一个与我同款的小罐,用指腹沾了一些膏脂轻轻按揉太阳穴,然后递给我,“学我这样,能提神。” 我将信将疑,抹了一些在穴位上,果然有些作用。 这难道也是她的蛊术?看来蛊术并不只能害人。 “昨日用在蚊子叮的肿块上,一会儿就不痒了。”我由衷赞叹,“没想到还有如此妙用。” “厉害吧!”蓝凤秋得意地扬起下巴,而后又问,“你们这里没有吗?” “没有。”我摇头,诚实道,“寻常都是用些驱蚊虫的熏香。” “这样啊……”蓝凤秋若有所思,“那我要是多做一些拿出去卖呢?” 我连忙摇头,“断然不可。不说你是大将军未来的妻子,还怀着孕,就是女子经商,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蓝凤秋拉着我的手两眼放光,执着的追问,“我从苗地来,不懂你们这的很多事情,姐姐多给我讲讲吧?” 我无奈,不得不跟她细说茂地的风俗。寿城作为茂国的都城,繁文缛节只会更加严苛。我与她又身在大将军府,一言一行都牵扯着府中的荣辱。 “那要按你这么说,我以后就不能出门了?”蓝凤秋不可思议道,“世界这么大,我还没看看呢!” “倒也不是完全禁足。”我耐心解释,“只是需有名目,比如上山祈福、赴宴访友,府中会安排护送。你若想要什么,也会有办事的嬷嬷替你采买。但若想要不受拘束在外闲逛,怕是不行。” “那多闷啊!不能天天在家谈恋爱生孩子吧?”蓝凤秋撅起嘴来,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要是青山同意是不是就可以出去玩?” 我一时语塞。习惯了盛青山长年在外,所以先前说的并未考虑这一层,她这样一问,我才想起还有他来,“自然是要老夫人与他都同意。” 想想又补充道,“你若真想出去逛逛,能邀他陪同更好。寿城人多口杂,你独自上街难免叫人议论。真发生什么事情,也有人能护你。” “好麻烦!”蓝凤秋道,“但是这难不倒我。” 她咧嘴一笑,凑近我压低声线道:“到时候我们可以乔装打扮出去,只要别人认不出来就行了。” 我扶额,她居然当着我的面说这些。 “凤秋,”我头疼道,“你可知道现在是我在掌管内宅?你若这样出去,我会很难做,要挨罚的。”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她不以为意。 这以后怕是难管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转言道,“不管怎么说,那是以后的事。你得答应我,在孩子生下来出生以前,决不能做这样的事。你要出门必须告诉我,由大将军或者嬷嬷们跟着。切不能够独自外出。” “是是是,就你规矩多。”她不耐烦道,“一看你就是宅女。” 我虽第一次听说宅女这个词,但也隐约能悟到其中的含义。想了想,这五年我深入简出过得的确很宅。在嫁给盛青山之前,我也是喜欢出门的。也偷偷溜出去玩。 这五年真的改变了我很多。 “怎么又发起呆了?不高兴了?”蓝凤秋靠近我,用肩膀撞了撞我,一脸讨好的样子。 “不是。”我摇了摇头,“只是羡慕你这样青春朝气万事不惧。” “你这话说得好像你七老八十。你也很年轻啊。”蓝凤秋笑道。 我勉强拉扯出几分笑意。自知已经二十有五,在同龄人中还未生子,已经是落后了一大截。又因为那梦境 ,心中已经有了览尽千帆的沧桑。 蓝凤秋:“在我们那,你这个年纪正是最好的年纪。无论是创业还是生子,都是最佳年龄。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苗地的风俗竟是这样开明,我好奇道:“你们那里女子可以经商?” “可以呀,干什么都可以。”蓝凤秋回想起家乡,满脸抑制不住的兴奋,“我们那里男女平等,男人能干的,女人也能干。” 平等?我讶异这个词会用在男女之间。 不禁联想那是不是女先生们追求向往的世界。 那一定是人间仙境。 转念一想,盛青山的兵马踏平了那片锦绣山河,据说浮尸遍野血流成河。 “凤秋,你会恨大将军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啊。”蓝凤秋眨了眨眼,释然一笑,“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只是在做他该做的事。我们都阻挡不了时代的洪流。” 我惊讶她的豁达淡然。 难怪盛青山宠爱她,这样的女子伴他身边,再合适不过。 第31章 那就再也不要提了 “大将军能得你相伴,是他的福气。”我真心感叹。 蓝凤秋盯着我,良久,似开玩笑又像试探地问我,“如果他一直不同意和你离婚怎么办?” 我们相处融洽,但在我们之间,始终有一层隔阂。 我垂下眸,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想要和离却不敢提,只能寄希望在蓝凤秋身上。 她若不确定,我更没有法子。 我沉默了一会儿,诚实道:“我不知道,我一直希望他执着与你的誓言,主动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要不你来提?”蓝凤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们谁提离婚不重要吧?你想离你不提,是怕拿不到补偿吗?” 我看着她,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实情。 如果我告诉她我惧怕的那要命的五十杖。 告诉她我早就料到盛青山不会同意。 她会以为我故意做戏破坏他们的关系吗。 我若不说,她一直因此纠缠盛青山,由盛青山来告诉她,会不会更加恨我。 “我若说了,你不要怨我。”我咬着唇,十分纠结。 “不怨你,就算你不肯和他离婚我也能理解,毕竟你是合法的。”蓝凤秋笃定道,“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怨你。” “我不敢提出和离,不是因为害怕盛家贪我嫁妆,我怕的是挨五十杖。你来自苗地不通茂法,你能将和离讲得如此轻松,恐怕因为你们那里没有杖刑。但在茂地,无论缘由,诉请和离杖五十。” 蓝凤秋:“能把人打死吗?” 我点了点头,“非死即伤。” 蓝凤秋显然第一次听说,沉默半晌。 我紧张得看着她。虽然是她主动来找我,问我是否愿意和离。虽知道她现在还未变成梦中那样,但仍害怕她迁怒于我。 “所以青山不肯和你离婚,是因为要挨板子?”蓝凤秋思考道,“亏我生气那么久,还以为他对你旧情难忘想要享齐人之福。” 不难听出她对盛青山的宽容。细品后也不禁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我与他没有旧情。”我立刻撇清与盛青山的关系。 “你等了他五年,你们做了五年的笔友,这些我都知道,你们的信我都看过。”只在此时,我觉得眼前人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我没有急着为自己辩解,等她说完。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后来那么讨厌你,但我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你是有感情的。他会去问有没有你的信。也会在夜里反复的看你的信。” 这些事我第一次听说,难免惊讶。 蓝凤秋说这些话时出奇冷静,好像事不关己。 但关心则乱,盛青山爱她,她又何曾不是爱重盛青山,怎么会完全不在意。 我不理解她现下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屋外蝉鸣喧嚣,我心如擂鼓,仿佛我才是那个被带回偏院的人。 “姐姐,要是真离不了,要不我们就这么过吧?”蓝凤秋哂然一笑,好像前面的铺垫都不在她心上,“你做大我做小,你不欺负我,我也不给你找麻烦,我们就这么过吧。”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怔住了,不由自主道:“怎么过?” “你还做你的盛家大夫人,我还做我的蓝凤秋,做平妻做妾都可以。只要你不阻拦我和青山在一起,我们就三个人一起过呀。” 我额角突突乱跳,只觉得她胡说八道,正色道:“这就是你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蓝凤秋的笑容转瞬即逝,她同样盯着我的眼睛,眼中的忧伤终于倾泻而出,“不然怎么办呢?让他去死?让你去死?我舍不得让他去死,我也舍不得你死。” 梦中,蓝凤秋就是这样接受了做妾,接受了与我共存五年吗。 她爱他爱到可以放下执念接受妥协。 我心中松动,但想到梦中那些场景,还是坚定了和离的决心。 他们之间越相爱,往后我死得就会越惨。 “可是,你们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算什么?”我冷静道,“做你们爱情的陪衬,做盛家失宠的主母,做一生笑柄的荣文君吗?还是说,你能想象他与我圆房生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你能分我一半盛青山吗?” “姐姐……”蓝凤秋显然没想过她口中的三个人的日子是怎样的,她眼中含泪,不知是难过还是后悔,“对不起。我好像做不到。” “那就再也不要提了。他若不愿意,我一定能找到办法和离。” 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 许是不想重蹈覆辙的决心。 蓝凤秋看着我好像有千言万语,但我好像已经用光了力气。 屋中寂静,只闻窗外蝉鸣。 正待我恍惚要找话打破寂静的时候。 老远传来盛青山的脚步。 我仿佛能听见他踏在青石板上碾碎树枝青苔的轻响。 “我先走了。”我立刻清醒同蓝凤秋告别,见她眼圈泛红,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快别哭了,他一会儿又该说我欺负你。下次还是你去我院里玩吧,我是真的不想见他。” 第32章 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怕见到他,只觉得自己脚下抹油一般。 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找蓝凤秋,走得比我更快。 我们在偏院门前打了照面。 四目相对,我立刻回避视线,“大将军回来了,蓝姑娘在屋里。” 他口中的“你”字还未说完,我已经站直离开。 不知是不是我这样让他更加焦急,听脚步仿佛冲了进去。 我心里祈祷他千万不要来找我。 就这样忐忑到下午,盛青山没来,老夫人来了。 我有些惊讶,往常若是有事,老夫人会叫我过去说话。 “婆母。”我在案前站直,案上是我抄的经文,盛青山在外的这些年,每当我遇事浮躁忐忑不安我都会抄经静心,已经养成了习惯。 老夫人还如以前那般慈眉善目,嘴角带着和蔼的笑容,仿佛我们不曾有过不愉快,亲切地对我说道,“打扰你了?” “没有,只是随手而已。”我放下笔,绕过书案,来到老夫人身边,恭敬地问,“婆母找我有事?” “无事,在屋中太闷,到处走走。正巧走到门前,便进来瞧瞧你。”她自顾自地坐下,我立刻给她倒茶。 我心知,若是巧合,便会走到青月青萸那去。 她这是有话要说。 “劳婆母挂念。早知道您要来,不如我去给您解闷。”我应付道。 “你只是嘴甜,我这几天得罪你了,你才不会去找我。”老夫人说着,脸上有些委屈,像是家中久被冷落的长辈。 “文君不敢,婆母这样说,文君惶恐。”我连忙躬身反省道,“是文君这几日惹了婆母生气,不敢近前,怕又惹您发恼。文君愧对婆母的教诲,即便知道许多道理,怕也一时难以学会。” “唉,你这孩子……”她这样的语气,让我恍惚回到盛青山回府以前,我与她亲如母女那时,她总是这样宠溺地唤我,让我以为真的得了长辈的认可喜欢。 可我此时从梦中已经看清了她的把戏。这不过是拿捏我的手段。 她真正需要的是控制盛家的主母,那个人是我是蓝凤秋还是别的女子都不重要。无论是谁坐上这个位置,便都是她亲近的孩子。 “婆母有话就说吧,文君知道您是为了我好。” 从前我是最瞧不起逢场作戏,如今我揣着明白敷衍配合。只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唉,就算你怪我,我也不能不管你。”老夫人牵起我的手,将我拉到身边,苦口婆心道,“你只看见我护着青山和蓝凤秋,却没看见我为你筹谋。这男人都是水中的葫芦,你越摁它它浮得越高,需得顺其自然。你几次与青山闹得不和,我若不拦着,难道要看你们这一对两看相厌反目成仇吗?他能去找姓蓝的,你呢?那受苦的不是你自己吗?须知家和万事兴。你只是暂时忍耐,这主母的位置丈夫孩子,哪一样能缺了你?” “文君知道婆母是为了我好。”我低眉顺眼。 不得不佩服老夫人劝人的本事,即便我知道不能听信,依然挑不出她的毛病。无论是她骂我还是劝我,都是为我着想的好婆母。 “你这身子也快好了,我的意思,趁着那个蓝凤秋有孕不能服侍,你们尽快圆房。”老夫人看着我,握着我的手更加用力,仿佛催我打起精神,“青山那边我自会去说,这是他的责任,他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你要做的,就是不管用什么方式,将你的男人留住,明白吗?” 我怎么没想到!梦中五年,老夫人安排过多次圆房,但每一次都让我与盛青山蓝凤秋的关系更加恶劣。 我以为闹成这样,不会这么快。至少要给我和盛青山一个缓和的机会。却没想老夫人更提了一步。 “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老夫人将我错愕看成害羞,脸上笑意更浓,几乎是掐着我的手道,“我会安排嬷嬷来教你,没什么难的。男人只要有一次,便是开了腥的猫,你不请他也会来。” 即便我在梦中已经听过多次,现下听到,还是禁不住脸上发热。 “另外你也不能光叫他出力不给他甜头,我会和他说,你们圆了房,府里就安排纳妾。那蓝凤秋也没有那么难说服,青山已经同她说好了,同意做妾。你看,只要耐心些,事情总能一桩桩办成的。” 蓝凤秋同意,是因为我和她说了那些话。 老夫人留下我满意离去。 我顿时有种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的感觉。 第33章 少费思量,莫要自作多情 为了这事一夜没有睡着。 翻来覆去。 早晨起床眼底一片乌青。 连枝看我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说道:“夫人昨晚上又做噩梦了吗?” 我摇了摇头,苦恼的抓着她的手,“老夫人要我与大将军圆房。” 连枝愣了一愣,不但没有体会我的苦恼,反而眼见的开心起来,“夫人何不给大将军一次机会?” “糊涂。”我放开她,扭过身去。 铜镜中,我身着白色单衣,及腰的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身后。虽然连枝一直催我多吃,好像还是没能长出肉来。竟不知我何时这样消瘦了,原本圆润的下巴略显尖削。 看我神色郁闷,连枝一边为我梳头一边劝道:“兴许圆了房,有了自己的孩子,夫人的想法就不一样了呢?” 孩子吗?我当然想要一个孩子。 过去的五年里,梦里,我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可是我连自己的保不住。 又怎么去保护自己的骨肉。 又怎么舍得让他陪我过这朝不保夕的日子。 蓝凤秋可以做妾,不代表她会接受我分享盛青山。 此时的风平浪静只是她还未体会到嫉妒。 我赌不起。 “他连我都不在眼里,有一个孩子又怎样?”我讷讷的说,“不过是更添了一份嫌弃。” “大将军只是对您有误解,虎毒尚不食子,夫人该往好的想。” 说话间连枝已为我梳好堕云髻,手法熟练轻柔。 她眉眼专注,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在镜前看了又看,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的手艺,而后又张罗着为我描眉。 我耐心看着她蘸取眉粉,在我眉间仔细勾勒。 在她的精心打扮下,两弯如烟似柳的眉毛将我惺忪睡眼衬得脉脉含情。 “了不得。”我由衷赞叹,“宫中的嬷嬷都未必能有你的手巧。” 连枝:“是夫人貌美。怎么打扮都好看。” 为了掩盖我的憔悴,今日的妆容似乎格外娇艳,恍惚觉得时光倒流,见到五年前尚未嫁为人妇的少女。 正要唏嘘,连枝从柜中挑出一件鹅黄色罗裙比在我身上,“穿这件正好。” “是不是太招摇了?”我有些犹豫。那是我初入盛府时与青月青萸一起做的衣裳。与我近两年素净打扮大不相同。 “哪里招摇了。这件配夫人今日的妆容再合适不过。”连枝笃定道,“府中哪个小姐不比这更艳丽?既然做了,锁在箱底岂不可惜。” 我拗不过她,任由连枝为我更衣。 鹅黄色的绸缎衬得我肌肤雪白,光彩夺目。 比着衣裳,连枝又在发髻上添了一簇金镶红玉的流苏。 “多好看!”连枝两眼放光对着铜镜赞叹,“天上的仙女也没有夫人美丽!” “贫嘴。”嘴上这样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我竟也有些移不开眼。 往日怕盛青山不在难以服众,又被家务琐事压着,我艰难维持着一丝不苟成熟稳重的形象。如今稍作改变,仿佛找到真实的自己。 连心情也不自觉地轻松愉悦。 * 一连两日未见盛青山和蓝凤秋来请安。 今日居然又在老夫人的门前遇见。 两人见着我也很诧异。 “姐姐,你今天真好看,好像换了个人。”蓝凤秋迎着我走来,牵着我的手左看右看不住赞叹,“绝绝子。裙子好看人更美。我也要去买一身。” 被人夸赞总是令人愉悦的,我诚恳道:“你要是喜欢,我这就叫人去给你拿些料子来挑,请最好的师傅为你裁制。” 蓝凤秋不以为意道:“就要跟你这个一样的就行。” 我愣了一愣,一样的?世家女子都不愿与人相同。 我见她面上并无心机,不知她是真心想要与我一样的衣裙,还是在敲打我要平起平坐? “啊,算了算了。”还未等我反应,蓝凤秋又苦恼地说道:“我穿黄色显黑。还是挑个别的颜色吧。” 我心下一宽,正要宽慰她别的颜色也会好看,又听她说:“哎呀,算了不做了,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不知为何觉得她的纠结有些好笑,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 正抬眼撞上盛青山嫌恶的眼神,猝不及防又莫名其妙。 我皱了皱眉,撇开视线。 无奈三人还是要站在一起等老夫人起身。 蓝凤秋嫌弃枯燥不愿意站在原地等待,去看院中的树木花草。 刚刚离开,便听盛青山压低了声线警告我:“少费心思,莫要自作聪明。” 这人真是不可理喻,我不知又哪里得罪他,仰脸瞪他。 站近了,我才发现他那么高大,即便努力站直也不过到他肩膀。 我心慌退后一步,看着他的脸。 学他压低了声线道:“少费思量,莫要自作多情。” 第34章 难道只有死路一条 不多时,老夫人请我们进去。 这大抵是我们一起请安最和气的一次。 老夫人说要盛青山尽快与我圆房的时候,因为昨日已经与我通气,我不便推拒,低着头暗暗思考躲避圆房的方法;我以为他怎么也要闹上一闹,却也没有异议。 这不禁让我疑惑地看向他们。 蓝凤秋垂头丧气地盯着脚尖,看不清表情,一只手轻轻地捂着小腹。我知道她一定是不愿意的,可她居然也忍耐了下来。 回想梦中老夫人第一次催促我们圆房,盛青山以蓝凤秋喜宴中毒需要照顾为由拒绝,和我上次假装月事推脱没有区别;第二次他说公务繁忙,甚至不惜在练武时故意受伤;第三次还没进门,便被随从借以要事叫走;再后来一次一次的巧合,无论是他故意还是蓝凤秋阻拦,我知道他不愿意,便也没有再等他来。 不同的是,蓝凤秋的态度。梦中她对此事一直抗拒,此时却好似默认了。 我担忧地看着她。 “只要你们圆了房,你要纳妾与你媳妇商量就是。”老夫人一锤定音。 我心里犹如一团乱麻。 盛青山:“儿子知道了。儿子不孝,叫母亲操心了。” 老夫人笑道:“只要你们和和美美,我一把老骨头算得什么。” “怪文君愚钝惹婆母着急。唯愿婆母康健时刻提点。”我随声应和。 “好好好,你们现在这样,我就放心了。我等你们的好消息。”老夫人很开心,眼见的红光满面精神奕奕。 从老夫人的屋里出来。 我心中翻腾着无数疑问,看了蓝凤秋几次,可她却不肯看我。 这太反常。我清楚的记得梦中的她多么在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可她此时默不作声,好似真的接受了自己妾室的身份。 无奈之下我不得不在盛青山的身上寻找端倪。他脸上波澜不惊,仿佛对履行圆房的事情毫不在意。几步之间,已从我身边走过,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留下了蓝凤秋。 我深吸一口气,猛然停住脚步喊道:“凤秋。” 蓝凤秋讶异地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姐姐。” 我知道她不会好过,但却没想到会这样,顿时语塞。 “去你那好吗,我真的要疯了,我难过的要死了。”蓝凤秋抹去脸上的泪痕,眼中的泪水却好像断了线的珍珠。 * 我将蓝凤秋领进屋内。 连枝会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将门外伺候的丫头也一并带走。 门敞开着,想是连枝怕我有事说不清,又被盛青山兴师问罪。 我与蓝凤秋在桌边挨着坐下。 窗外阳光正好,照得满室金辉,可惜照不进人心。 “老夫人昨天也去你院子了?”我斟酌着问道。 “没有。”蓝凤秋摇头,神色黯然,“没来。是我叫他去找老太太的。” 话音未落,她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我担心她哭坏了,一边为她拭泪一边劝道,“莫哭了,咱们好好说,好不好?你老是这样伤心,肚子里的孩子也要跟着受苦。” “你昨天一走,他就回来了。”蓝凤秋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心情,“他问我你是不是又欺负我,我说没有。我问他为什么不把起诉要挨打的事情告诉我,他说这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就算没有那个杖刑,他也不可能和你离婚。” 不仅是她,连我对这个答案也很意外。居然不是这个原因。 “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你离婚,一开始就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就是个骗子对吧。”说到伤心处,蓝凤秋抑制不住,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我怅然若失的看着她,只觉空虚茫然。 我们都以为盛青山只是一个为情冲动的傻瓜。 却原来他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一直很清楚我荣文君不只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是他未来仕途的垫脚石。他需要我荣家为他运作,如果不然他眼下功高震主,很难不被上位者忌惮。又或者,梦中他以我为引推波助澜栽赃陷害我荣家,就是他弃卒保车的手段。 我轻抚蓝凤秋的后背,希望她能好过一些。 出生苗地天真烂漫的她如何能得知世事无常大茂朝廷的权利之争。 哭了一会儿,蓝凤秋忽然从桌上抬起头,泪眼朦胧道:“我就是个傻子!我问他如果你非要和离怎么办,他说他也不会同意。不仅他不会同意,盛家和荣家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做。这辈子你生是盛家的人死是盛家的鬼。踏马的,他就是个变态吧,渣男,呜呜呜呜……” “……莫哭了。”我手足无措。 劝慰如此单薄无力,她哭得我也想哭。 难道只有死路一条。 窗外骄阳似火,屋内却好似冰窟。 哪怕是重活一世,我依然逃不过被人掌控的命运嚒。 第35章 很不甘心 蓝凤秋哭得撕心裂肺,我也没出息地跟着她落泪。 “你怎么也哭了?”蓝凤秋边哭边笑,表情中透露这一丝疯狂,“你哭什么?你们这婚肯定离不了了,咱们三个注定要一辈子纠缠在一起,咱们三个人过不好吗?反正你们这男的都要三妻四妾,谁当妾不是妾啊我也不比她们差吧?你别闹着要离了,咱们三个将就过吧?” “你疯了吗?!”我气得从桌边站起来,瞪着她道,“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我说的是实话!”蓝凤秋神情坚定,语气悲凉:“我以前想,如果他不能对我一心一意,我就不要他了。我就是个大傻逼,姐姐,我舍不得,我根本舍不得杀了他,也舍不得离开,我真的要被自己气死了,我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啊,我都不知道去哪。姐姐,如果那个人是你,我觉得我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我震惊地看着她,只觉得面前的女人无比陌生。 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不是盛青山,而是她蓝凤秋。我仿佛看见她与梦中的蓝凤秋在一点点的重叠。那张绝望又疯狂的脸。 “你们本来就是夫妻,你要跟他圆房生孩子就生呗。”她一脸淡然,语气却平静得可怕:“我知三当三,活该做妾。”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让他去找老夫人,说你愿意当妾?” “嗯。”她木然点头,“既然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放屁,还有什么好当真,对吧,你们爱干嘛干嘛,我肯定不碍着你们。不然怎么办,让他一辈子不要见你吗?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又没做错什么。” 她本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只一夜在我眼前支离破碎。 我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不会这样的,不要胡思乱想。” “我想不到还能怎么办。”她满眼绝望。 我垂眸,诚实道:“我不知道,但一定有办法的,你给我一些时间。” 我立在窗前,看阳光穿过枝叶满地斑驳。 脑中不断涌现出梦中种种,要继续这样走下去吗?如果蓝凤秋接受我和盛青山圆房生子,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这是我想要的人生吗?和一个自私冷血的男人虚情假意地过完这一生?和一个随时可能因为嫉妒而发疯杀了我的女人周旋一生?我能得到什么?主母的地位和富贵的生活? 若上天真的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要这样利用它吗? 如果是梦中能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会牢牢抓住。 但重来一生,我不甘心。很不甘心。 * 炽热的阳光温暖不了我。 连枝在不远处与我隔窗相望。 她的眼睛里有探究有信任还有希望。 是啊,何止是我,还有连枝、王嬷嬷,还有荣家,还有那么多应该幸福的人。 我若自甘堕落,他们又该如何。灾祸来临,我依然束手无策。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 我转过身,背对阳光,倾斜的阴影正好落在蓝凤秋的身上。 “我一定要和离,要离开盛青山,离开这里。”我盯着她的眼睛,希望她能以此感受到我的决心,“你能帮我吗?” “你想做什么?”蓝凤秋疑惑地看着我。 我要变被动为主动,把他曾经对我做的都还给他。 我将拖延圆房的法子稍作调整教给蓝凤秋。 “这样能行吗?”她有些不信。 “硬来肯定不行。”我狡黠一笑,竟有些微妙的激动,“这几日你得先设法和他修复关系,闹久了难免伤感情。” “……怎么修复?”蓝凤秋有些害羞道,“姐姐,我是初恋……” 谁不是呢?我有些尴尬,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我倒是有个人选,但是咱们须先说好,只用她的法子,绝不能被她挑拨。” 蓝凤秋也不是完全糊涂,福至心灵道,“你说的是孙嬷嬷?” “对。”我颔首,她曾在老夫人身边伺候,在固宠方面一定有自己的长处。不然梦中怎能教得蓝凤秋霸占盛青山五年都不肯进我荣文君的房门。 蓝凤秋还是犹豫:“她能管用吗?而且她不是好人。” “有用。”我正色道,“但你一定不要被她迷惑了心性。” “不会,我都听你的。”蓝凤秋斩钉截铁地说道,“她说什么我都告诉你。咱们俩没有秘密。” 我望着她恢复神采的脸,心中暗暗祈祷这个决定不会引火烧身。 第36章 鲤鱼尚知要跃龙门 蓝凤秋走后,连枝盯着我欲言又止。 我本就没想隐瞒,只是佯装不在意。直到下午,我借口无聊去看西边的池塘锦鲤,连枝终于按捺不住。 “夫人!”连枝道,“适才你们在房中究竟说了什么?那个蓝凤秋不会想要拦着您和大将军圆房吧?这可是大事啊!” 我信步而立,向池中撒下一把鱼食。 色彩鲜艳的锦鲤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眨眼的功夫便吃了精光。 “她没有拦着我,她说她愿意做妾,不会阻拦我圆房也不会妨碍我生子,从今以后我们三人可以和平共处。”我凝视着水面,平静道,“她哭得伤心,是因为大将军答应她一心一意,想要接受三个人的局面并不容易。” “这样啊。”连枝拍了拍胸口,沉吟道,“还好还好。我好怕您又被她骗了。” “她何时骗过我?”我好笑道。 “从她跟着大将军回来就装模作样,又是装单纯又是装可怜,哪次遇见她您落着好了?每次都害得您和大将军和老夫人闹误会!这样的人真真可恶,夫人以后可要离她远些。谁知道她这是不是又来骗您。”连枝愤愤不平,可见积怨已久。 我竟不知她是这样看待蓝凤秋。毕竟我与蓝凤秋的来往与梦中已然不同。连枝一直在我身边,应该也有变化才对。但这态度似乎与梦中并无不同。 “你就这么讨厌她?”我心下忌惮。 “谁教她总是害你。”连枝观察我的脸色,“你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 “上次之事只是巧合,你切莫因此心存芥蒂。即便她眼前是妾,也是大将军心上之人,与她结怨百害无一利,尤其是你,切莫招惹她。”想到梦中连枝的凄惨模样,我心有余悸,正色道。 “我哪里就是那样的人!”连枝不悦。 我慎重地望着她的眼睛,“我只是担心你受连累,即便他们嫌恶我,我到底是荣家嫡女、盛家的主母,除了话难听些,并不能拿我怎样。但你不同,若他们对你下手,如何招架?你答应我,一定不要去得罪她,免受池鱼之殃。” 虽然意外我忽然这样大惊小怪,连枝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奴婢明白。” 我暗舒一口气,再看池中鱼已经散去。 “还有一事,我想先告诉你。” 随后我将回避同房的决定告诉连枝,又将与蓝凤秋的计划说与她听。 连枝的反应与我想的分毫不差。 无论我怎样说明想要和离、不要盛青山的心愿,她依然希望我能够改变想法,安安心心地做盛家主母,做盛青山的妻子。在她的心中,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选择。嫁与一国栋梁,在骠骑大将军府里相夫教子含饴弄孙,是寿城乃至茂国多少女子的毕生梦想。 我岂能不知她的心思。 “现下一切都有转机,夫人为何坚持离开?”她不懂。 若不是在梦中死过一次,我可能也不会懂。 我望着平静的池水,微风拂面,波光粼粼。一尾金色的锦鲤骤然浮上水面,眨眼又沉入池底不见踪迹。 在这一方池中很好。 可鲤鱼尚知要跃龙门。 “你知道这墙外是什么吗?”我问。 连枝不解地看着我,对我的答非所问有些无奈。 “在院墙之外,在这将军府外,在寿城外,你不想看看吗?”我望着蔚蓝的天空,目光飘向远方,充满向往,“我不甘心被拘在这方寸之地,与不爱之人过一生,勾心斗角。” 连枝怔怔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接话。 我向她微微一笑,并不着急她与我共情。 第37章 如今梦醒情逝 前脚踏进院里,便见林嬷嬷满脸抑制不住的兴奋过来,“夫人,夫人您可回来了,刚才大将军身边的人来说大将军傍晚会来,叫夫人准备准备。” 早上才说的,晚上就来了?这可不像是盛青山的作风。 梦中他每回都要推脱几日。 难道是为了早些完成纳妾的事?但纳妾的事怎能威胁到他?若他坚持,即便老夫人不放话,这门妾室也是拦不住的。 还是说蓝凤秋这回真的伤了他的心,将他推得太远了? 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应,林嬷嬷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这才醒过神来,勉强勾起嘴角,做了欣喜害羞的样子,“知道了,那就麻烦林嬷嬷去厨房再通报一声,准备些酒菜。” “是!”林嬷嬷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一旁观望的丫头们也忙碌起来。 身为不受宠的正妻,想必我这院里的嬷嬷丫头在外都抬不起头来。不难想象林嬷嬷出了院子,大将军晚上要来的事全府都会知道。 只是不知蓝凤秋那边如何了,可将孙嬷嬷拉拢好,今晚能否带走盛青山。 正想着,扭头看见连枝心事重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低声打趣道:“你这样子,不一会儿全府都会知道我不想圆房了。” “夫人!”连枝十分紧张,“可不能胡说!” 大将军做事乖张就算了,要是连夫人也传出这样的话去,这院子岂不成了笑话。连枝心里七上八下,即便夫人信誓旦旦,但这哪里是想走就能走的地方。古往今来,女人嫁人便是一生一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在寿城,凡是传出和离的,哪一个不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资。 要那样的事情发生在她家夫人身上?她是想也不敢想的! …… 太阳还未下山,林嬷嬷去厨房前已安排好沐浴。 明明还很完整的妆容皆被洗净,我无奈地被连枝按坐在铜镜前。 明知今夜定无圆房的可能,还是要梳妆打扮。 褪下鹅黄色的锦缎,再穿大红过于隆重,连枝为我挑了一身娇粉。 “换一身吧。”明明是要回避的,倒显得我迫不及待。 “多好看!”连枝往我身上比了比。 我望着铜镜中着粉扮嫩的自己,情不自禁地皱起眉来,“换一身吧,我瞧那件湖蓝就不错。” “太暗沉……”连枝不舍放下手中娇粉的衣裙,“就算不穿这个,夫人也要打扮的。” 我挑眉,湖蓝色那件我往常也穿过几次。怎么就不算打扮了。 “这件。”连枝翻箱倒柜,寻出一件靛色绫罗纱衣,大领束胸并不是茂地常见的款式。虽是一件纱衣,由内至外用雀羽绣了七层,共组成一套完整的蝶恋花图案,行动间仿佛蝴蝶飞舞,腰间配一条细长的金色腰带,轻盈又不失华美。 “……”若不是连枝找出来,我几乎忘了这件衣裙。 这样精细繁复的做工一看就是寻常绣娘做的。 “就这件吧。”连枝见我没有反对,已经展开比在我身前。 我小心翼翼地抚摸裙摆上的蝴蝶图案,指尖传来丝滑的触感。 这是盛青山从苗国为我寻的礼物。那时他才去了不足三月,随他洋洋洒洒许多页的家信一起送来我眼前。 我只试穿过一次,便再舍不得拿出来。 我有些恍惚,曾几何时,我想象着自己能穿着这件衣裙站在他面前。 如今梦醒情逝,物是人非。 “还是穿那件粉色的吧。”我指着先前那件,缓缓道,“把这件包起来,让灵卉送去给蓝凤秋。叫她避着些人,莫要多嘴。” 第38章 他从未这样对我说过 “灵卉?”连枝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有些惊讶,“夫人怎么突然想起她来?” “那天你不在,我瞧她还算老实。”我说。 “老实是老实,就是太老实了。”连枝面色如常,“一起洒扫的那几个丫头,几句话就能哄骗她去做那些又脏又累活,有好事儿从来不叫她。说她笨吧,知道规矩道理,说她聪明吧,教她都不会恼。” “还有这样的事。”我思索,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才甘愿一个人替我收敛?不论如何,好人该有好报。我叮嘱道,“莫叫老实人受了欺负才好。” “知道。”连枝一边认真地为我插上桃花簪,一边对镜反复端详,直到满意了才笑盈盈道:“夫人应该每天都这样打扮,光是瞧着,就叫人高兴。” 若在五年前,我也会喜欢镜中的打扮。 此时看来却是五味杂陈心里别扭。 不想扫了连枝的兴致,我扯起嘴角笑笑,“是你手巧。” 装束停当,连枝将那件蝶恋花的纱衣用素布包着,唤来门口伺候的灵卉。 一通嘱咐后,灵卉战战兢兢地抱着包裹跑出去。 看着她鬼鬼祟祟的背影,我不禁扶额,早知道还不如堂堂正正叫她去送。 路上要是遇见什么人,岂不是欲盖弥彰。 正在懊恼,林嬷嬷风风火火地跑来回话,报了些大将军爱吃的菜名。 “就按这些准备吧,另外拿些好酒来。”我嘱咐道,“多拿一些。” 林嬷嬷忙不迭应了,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拿夫人平常爱喝的桃花酿可好?此酒醇香甘甜,即便多饮也不醉人。” 我心知她这是为了能够让我和盛青山顺利圆房。 “拿大将军爱喝的吧。”我道,“无妨的。” 这酒本就是为了醉人才要的,若是蓝凤秋没能成事,那我只能灌醉盛青山来自保。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间天边飘来一抹金色的火烧云,将整个天空染得壮丽辉煌。 我焦灼地盼着有人来报盛青山被蓝凤秋拦截的消息,却一直没有动静。 “夫人?要不,咱们进屋等着吧。”连枝察觉出我的忐忑。 我没有应声,向院门外张望,连个人影都没有。 仰头望天,暮色四合。 无奈何转身回屋,看见门前的灵卉,她已经从偏院回来。 我在心中暗暗祈祷,蓝凤秋啊蓝凤秋,你一定要拦住盛青山。 即便回到屋内,我仍无法安坐来回踱步,脑中盘算着各种对策。 虽然梦中我与盛青山并不陌生,但今生我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始终没有把握。 “夫人,大将军来了。”林嬷嬷特意安排了丫头在院门前等着,老远便传回消息。 我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蓝凤秋是失败了还是没有出手?此时追究没有意义,我下意识地整理衣裙,在连枝的鼓励下走出房门。 盛青山一脚踏进院门。 院中的嬷嬷丫头齐齐拜见,“大将军。” 我立在门前,等他走近。像他凯旋归来那天,一步步走近我。像他梦中那样一次次走近我。 一步之遥,我躬身拜见,“大将军。” 一只手稳稳托住我,“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梦里梦外他从未这样对我说过。 第39章 他在人前装模作样 并肩而立,心如擂鼓。 他握着我的手腕没有放开,未等我反应,先一步将我拉进房中。 我想要抽回,却被锁得更紧。 “?”我疑惑地看着他。 盛青山垂眸,眼中丝毫没有看一个妻子的柔情。 “荣文君,你胆子越发的大了。”他借力将我拉近。 我哪里是他的对手,猝不及防,若不是另一只手还能抵挡,恐怕要跌进他怀里。 “大将军这是何意?”我努力想要挣开,却换来一阵吃痛。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他愤怒地眯起眼睛。 眼角余光瞥见院中交头接耳的嬷嬷丫头,从她们的位置,估计以为我们如胶似漆。难说盛青山不是故意。 “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手腕上的疼痛让我眉心紧皱,“若大将军信不过我,想必我们也没什么好说,慢走不送。” 盛青山冷哼一声将我手腕松开,另一只手却忽然箍在我腰上,做着一副甜蜜模样;口中却恶狠狠地说道,“收起你惺惺作态的嘴脸!你叫兄长参我宠妾灭妻,又让母亲为你做主,不就是为了引我过来。明知你我和离无望,几次三番去挑拨凤秋与我生隙,不就是为了争这一天?此时又装什么懵懂清高!” 话音未落,他嫌恶的将我松开。 我诧异,梦中并没有兄长参他的事。 难道是因为我上次回荣府引起的变数? “我并不知道兄长要参你……”我刚要解释,林嬷嬷在门外提醒,“大将军、夫人,是否先传晚膳?” 我睇盛青山一眼,某人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无奈道:“传吧。” 他在人前装模作样,便是故意来演戏的。 饭总不能不让吃,不然老夫人那边不好交代。 何况我也饿了。 林嬷嬷离开,留房中一片沉默。 忽然觉得说再多也是无益,他不信我,说什么也不会信。我既不想与他做恩爱夫妻,他怎样看我,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太过沉默,他抬眼看我。 我两眼望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想起梦中自己为了留住他搜肠刮肚,便觉得脚趾扣地般的尴尬。 他这样明摆着嫌恶我反倒彼此轻松。 只不知他又发什么脾气,“你就不想解释解释?” “反正你也不听。”我瞥他一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面上淡定,我心里却在打鼓,他对我仍是厌恶,那吃过饭应该就会有人叫他走吧?孙嬷嬷的办法难道不够用了?蓝凤秋的人怎么还不来?我的酒量恐怕喝不过他,该怎样激将他才能将他灌醉? “你不要以为……”他声音高起来。 我扭头示意他打住,“我没有以为。你要是觉得这里饭不好吃,你可以去别处吃。” 盛青山愤怒地瞪着我,“要不是……” 要不是我兄长参他一本,要不是婆母威逼利诱,他断然不会来这里和我装腔作势。他也不情愿。那就好。 林嬷嬷准备得很妥帖,热腾腾的饭菜很快端上桌,香味扑鼻。 许是真的饿了,我吃得格外香甜。 但想到眼前还有个盛青山,我又不得不放下筷子,“喝酒吗?” 盛青山无滋无味地嚼着一口牛肉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 顾不上他的鄙夷,我拿起酒壶为他斟酒,“大将军请。” 盛青山冷冷地盯着我面前的空酒杯,语带讥诮:“怎么,你不陪我喝?” 第40章 以前不知道你这样牙尖嘴利 “文君酒量浅薄,恐怕难以奉陪。”我斟酌着开口,语气恭敬疏离。 “你最好不要耍什么小聪明。”盛青山冷哼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无可否认,他如今举手投足已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我再次斟满他面前的酒杯,“虽不能奉陪,大将军若是有兴致,尽管畅饮。” 剑眉微蹙,他似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思,眯起眼睛打量我,“荣文君,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我对上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心无波澜,“哪有什么如意算盘,大将军放心,文君只是看您整日辛苦身体劳累,想让您多饮几杯舒缓筋骨罢了。” 盛青山又饮一杯,我连忙给他满上,一并将院中的张头接耳看在眼里。 他一进门便将自己的戏份演足,现在轮到我了。 明日去老夫人那里也好交差。 许是过于殷勤,他按住酒杯,一字一顿地说:“我的身体,还用不着你来挂心。倒是你,前一刻还在装模作样,忽然来灌我酒?”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柔声道:“文君不善表达,借酒赔罪。再说堂堂骠骑大将军,区区几杯酒而已……” “你说你不善表达?我以前不知道你这样牙尖嘴利。” 话音刚落,盛青山已是酒杯见底。一连几杯酒下肚,竟丝毫不见醉意。 他似看出我的疑惑,重重地将酒杯磕在桌上,朗声道:“好酒,既然你这般诚心诚意,为夫岂有不领情的道理。换盏来!” 我如蒙大赦,连忙叫人换盏。 心中暗暗盘算,照这个势头再灌他个三巡五巡,应该就将他醉倒了吧。 正思量着,盛青山忽然伸手一拦:“我一人独饮多没意思,你总该陪为夫喝个交杯酒吧?” 说着他举起手中的酒盏,向我遥遥一敬,眼神中满是挑衅。 我一时语塞,只得硬着头皮拿起酒杯。 “用盏。”在他的注视下,我只得勉强换成与他一样的酒盏。 两臂相交,刚要去抿一口,就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将军、夫人,不好了!蓝姑娘在院中摔倒了!” 随着孙嬷嬷的声音传来,我如释重负。 盛青山愣了一瞬,随即放下酒盏,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而我几乎想都没想便道,“快去看看吧。” 盛青山看向我,眼神复杂难明。 我与他对视,不卑不亢。 梦中孙嬷嬷自然也试过这样的法子,盛青山几乎是夺门而出。我不明白他此时在犹豫什么?犹豫和我没做完的这场戏吗?早晚都要借机离开,不如赶紧去找心爱的蓝凤秋,省得在我这里虚与委蛇。 孙嬷嬷站在门外,忧心如焚,“夫人恕罪,刚吃过晚饭,蓝姑娘说心中郁闷,便想去花园中走走。不知怎么一脚踩空,摔在石子路上。回去以后蓝姑娘一直喊肚子疼。老奴这才不得不跑来这里寻大将军去瞧瞧蓝姑娘。” “怎的这么不小心。”我看着孙嬷嬷,虽然明白是引开盛青山的计策,仍佯作担忧,“可请了大夫过去?” “请了请了。”孙嬷嬷点头,“只是蓝姑娘一直在喊大将军,所以……” “那就去看看吧。”我再次看向盛青山,心道你还在磨蹭什么。 盛青山眉心紧锁,似在权衡。 半晌,像是下定决心般缓缓起身。 第41章 此时失意是人之常情 擦肩而过,他深深看我一眼。 我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目光,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 却没想错手端了斟满的酒盏。 不同于桃花酿,烈酒弗一入喉便觉得五脏六腑火烧火燎。 我蹙眉狼狈地放下酒盏。 眼角余光瞥见桌上另一只,方才分明还没喝,此刻却已然见底。 顿时没了兴致,我信步来到院中。 一轮明月悬于梢头,树影婆娑,晚风习习。 盛青山随着孙嬷嬷匆匆离去,渐行渐远的背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院中又恢复了平静。 鸦雀无声。 我默然而坐,只觉一颗心空落落的。 虽捱过了今晚,却还是免不了一阵后怕。 若非孙嬷嬷来得及时,恐怕我又要落入他的圈套。 想起他在梦中也是这样撩拨我的心弦,玩弄我的感情于股掌之间…… 我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抬眼望向墨色的天空。 此生我绝不要再与这个男人有瓜葛。 “连枝?”我喊了一声,声音暗哑。 按说见我出来连枝理应会第一个出现,怎么连人影也没有见着。 “夫人,连枝被大将军带去偏院了。”一个丫头怯生生地回道。 “带去偏院?”我讶异。 “是的。”那丫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将军走时,命她跟上一起。” 梦中盛青山并没有做过这样多余的事,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但也没有十分好奇,一会儿连枝回来自然就知道了。 “将桌上的东西收了吧。”我淡淡开口,深知盛青山今天不会回来。 “是。”几个丫头鱼贯而入,眨眼便将房中收拾得干干净净。 为了祛除残留的酒气,林嬷嬷十分贴心地叫几人提着百合熏香在屋中绕了好几圈。沁人心脾的馨香将我复杂的心情也平复了几分。 而后,林嬷嬷凑近我,看得出她十分想要与我共情,“夫人莫急,兴许大将军一会儿就回来了。” “嗯。我等一等,”等一等连枝,我神色如常,“院中不必都在这里,照常就好。” 大将军要来,院中自然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大将军走了,该歇的就可以去休息了。 但林嬷嬷并没有马上将人散去,“厨房温着醒酒汤,老奴为夫人先端一碗来?” 我点头,并不打算解释。 在她们眼中,大将军来了又走了,我此时失意是人之常情。坐在这里等大将军回来,也是人之常情。我在等,她们一起等,也是应该。 一碗汤喝完,连枝还没回来。 我无趣地起身进房。 院中传来不知谁的一声长叹。 随即是犯了忌讳般令人窒息的寂静。 想到梦里院中来来回回不知多次这样的场景。 如今无非是再添无谓的等待。 我转过身,对着院中众人道:“都去歇着吧,大将军不会来了。” 此言一出,林嬷嬷震惊地看着我,丫头们面面相觑。 我自顾自地关上房门。 不知怎的,心中隐隐钝痛。 明知我与他不是良缘,为什么还是会难过。 对镜拆下发间的桃花簪,如瀑的青丝倾斜而下,镜中人眼眶湿润。 真是没用,眨眼两行热泪滑过脸颊,我垂首,明明是自己的安排,明明希望他不要回来,为什么这么难过。 吱—— 房门应声而开。 我以为是连枝回来,抹去泪痕,强笑着回头。 “夫人这是等不及了?”却见盛青山站在门口,晚风撩动他的衣摆。我仿佛看见五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唤我文君妹妹的少年。 第42章 你从未真的了解我 “你怎么回来了?”我脱口而出,“连枝呢?” 盛青山闻言收起戏谑的模样,冷着脸道:“我不该回来?” “……蓝姑娘怎么样了?”刚还难过,此时又巴不得赶紧送走,无暇深究,我整理好衣裙来到门边。 盛青山看向桌面,“我的酒呢?” 他不是喝完了?还没喝够?堂堂骠骑大将军去哪里没有酒喝。 我忍住不翻他白眼的冲动,“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何时说过我不来了?”盛青山作势要往房中走。 我想也没想将人拦住,“你干什么?” “你说我来干什么?”盛青山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他这是怎么了?我疑惑地盯着他,前两日还恨不得将我剥皮拆骨,先前来时也满眼嫌恶,忽然之间像是换了个人,“你不是要喝酒吗?” 盛青山俯视我,像是要将我看穿。 “做戏太过,便会露出更多马脚。”他冷冷道,“荣文君,你兄长参我,你可以说不知道;母亲帮你,你可以说是她自愿。你几次去找凤秋是事实。凤秋不谙世事,不明白你的用意,但旁人不是傻子。你那些手段,我儿时便见过了。” 我顿感无力,“所以你为什么不留在她那里?” “好让你去母亲那里告状吗?”他钳住我的手腕将我扯近,我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他胸前,“你敢说今日不是精心打扮引我注意?你将我……那裙子送给凤秋,不是为了让我睹物思人?你用尽心思让我来找你,现在又做出不愿意的样子,是在欲擒故纵欲拒还迎?” 我百口莫辩,做什么都像是在与他的蓝凤秋争宠。 “你要我来,我来了,别再做多余的事。”他放开我,径直走向床边。 “等等!!”我不知是哪里生了变数,让他改变了想法,也不再执着于蓝凤秋的誓言,连忙按住他想要解开腰带的手。 他愣住,那姿势仿佛我要抢着去解。 “不是!”我忙不迭解释,“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还是要说清楚,你我互通书信五年,期间对蓝凤秋你只字未提,你言之凿凿说这与我无关,可我是以何身份与你通信?我的丈夫心有所属,你说这与我无关,那什么与我有关,这盛家百十口的生计里里外外家务琐事才与我有关?” 他沉默,我读不懂他眼中闪烁的情绪。 可我已经顾不得许多,继续说道:“你径直将人带回来,可想过我的颜面?你要抬她做平妻,可想过我的处境?你当着家人的面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时候,可想过你也应过我举案齐眉百年好合?你为她在下人面前叫我尊严扫地,可想过我荣文君是首辅嫡女也有自己的自尊骄傲?” 盛青山绷紧了嘴唇,我料到他不爱听这些“陈词滥调”。 “这一桩桩一件件,大将军口口声声说是我要你来,试问这样的丈夫我要来何用?我敬你爱你换你负我恨我,图什么自轻自贱求你欢心?为这盛家的荣华富贵?你从未真的了解我。” 我不知他会如何反应,放开手退后了一步,任由泪水肆意滚落。 “说完了?”他脸上依然看不出情绪。 第43章 凭什么都依你 我已然掏空了心肺,无话可说。 盛青山逼近我,近到我能感受到温热的呼吸,“你我不可能和离。我也从未想过让其他人来做我夫人的位置。她与我有恩,你不要再去招惹她。” 他简简单单三句话,让我如坠冰窟。 我到底为什么一次次对他抱有希望以为他能听懂我呢。 哀莫大于心死,我冷冷地看着他:“那不如文君与大将军做个交易吧?” “交易?”他再次逼近我,我被迫后退,竟不小心跌坐在床上。 我总不能盯着他的腰带说话,但又被他按住无法站起。 “你我是夫妻,你要跟我谈交易?”盛青山面沉如水。 他的面孔在我眼前骤然放大,我本能地撇开脸,故作镇定道:“大将军对我全是要求,我只求一点,如果连这一点点也不能答应,那凭什么都依你?” 盛青山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 “你想和蓝凤秋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想要荣家的扶持,我都可以答应。”我鼓起勇气,“只要你答应,放过我。” “放过你?”他挑眉,“我说过你我不可能和离。” 我用力挣开他的手,继续道:“圆房之事,你不情我不愿,你我逢场作戏一起回了母亲便是。往后我做什么,只要我没有损害盛家,你不得管我。还有……” “还有?”他眼见得不耐烦。 “若有朝一日时机合适,你我能够和离……” 他粗鲁地打断我,“没有那个时候。你若那么想要自由,不如祈祷我早日战死。” 我闭上嘴,从未想过要他战死。 他是国之栋梁,是茂国的英雄,于国家我与他的事轻如鸿毛。 适时,门外传来连枝的声音。 “大将军、夫人,蓝姑娘已经安稳休息了,请大将军和夫人放心。” “知道了。”我扬声应道,随即瞟了盛青山一眼。 他默不作声,好像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暗叹了口气,从枕头下摸出备了五年都没用上的喜帕。 当着他的面咬破自己的食指。 十指连心,毕竟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我疼得热泪上涌。 “既然委屈,何必做成这样?”他歪着头看戏又无奈地样子。 我挤出鲜血点在帕上。 “这样?”做都做了,我一手托着喜帕,每点一处便有意叫他看看。 我没有经验。又不是我一个人要去交差。 一共按了五下,深深浅浅凑在一起像朵蹩脚的梅花,刚刚完成便被他一把抢走塞进了怀里,“行了!” 以为这刺激了他脆弱的自尊心,我并不打算与他计较。 没想到他又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你干什么?”我大惊。 “你不会以为拿着这块帕子就能交差?”他反问。 “……”我皱眉看着他。 “即便你要做戏也要做全套,还不来服侍我更衣?”他忽然停下手,别有意味地看着我,“像你这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怕是不用到母亲面前就会被人发觉。” 他说得没错,但我仍觉气恼,动作便生硬粗鲁许多。 褪去外衫,盛青山着一身白色底衣,一手枕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你在等我帮你?”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无赖的模样。 不禁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他变数如此之大。上一世他明明十分抗拒与我接触。 第44章 这戏该怎么演 我与他并肩躺着。 怕他又要说我欲拒还迎,连一片衣角都不敢沾。 烛光摇曳,屋中只有两人呼吸。 “你躲那么远,是怕我吃了你?”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身面对我。 我本就觉得这光景难捱,心跳震耳欲聋,往外又挪一点,“大将军说笑了。” 谁能想到我等了五年,在梦中到死都求不来的同床共枕,竟这样成真。 “说起来,你为何一直唤我将军,难道不该改称夫君,或者……”他未说完,似乎也明白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有其他。 我抿唇不语。五年书信,我唤过他夫君。 梦中我自他归家,也是唤他夫君。 可我此时明白他心里没有我的位置,也不曾当我是真正的妻子,这声夫君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有何区别?”我刻意躲避他的视线,却还是能感受他灼热的目光。 脸上不自觉地发烫,烛火跳动,不知怎的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烦躁,“大将军也不必着急,往后总会有人来喊的。” 话音未落,一只长臂将我从床沿边捞起。 我惊慌失措惊叫出声。 惊魂未定,鼻梁撞在他厚实的胸膛,泛起一阵酸涩。 本能想要挣扎,腰间的禁锢越发明显。 我咬牙切齿:“你干什么?” “外强中干。”他略微附身姿势暧昧,贴着我的耳边说道,“光有嘴硬。” 我自是不服,可心中已然溃不成军,不禁愣愣的盯着他。 我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像懂我又不懂我。 既然已经应他荣家的扶持和蓝凤秋的誓言,一再撩拨我又有什么好处? 我在他身前挣扎不停,却又不敢动作太大弄出声响。 “教教你这戏该怎么演。”话音刚落,烛火熄灭。 月光透过窗棂,将他的侧脸映得格外分明。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看他,剑眉星目,比我记忆中的男人更添了几分深沉威严。 我心如擂鼓,生怕他发觉我的紧张,两手用力抵在他胸前。 本不该有其他想法,可底衣单薄,掌心的温度越发炽热。 “我、我们……”我咽了咽唾沫,“我们有交易的。” “我答应了?”腰间的手掌顺着脊背向上,惊得我汗毛乍起,正要缩起脖子挣扎,却被他一掌托住。 他的虎口有茧,摩挲我的颈项。 “盛青山!”声音沙哑,我自知经不起他的撩拨也挣不出他的桎梏,“你忘了你与蓝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原来你知道怎么叫我。”他顿住,仿佛还听到他一声轻笑。 我脑中混乱,顾不上推敲他的反应,只想他能放过自己,“盛青山,你知道你这样做蓝姑娘会多伤心?她肚子里有你的骨肉,此时你违背誓言,当真不顾她的身体?你说她于你有恩,你就这样报答你的恩人?” “……”不知是不是这些话叫他找回理智,但我分明看见他眸中隐匿了什么,“我竟不知你这个妻子做得这样好,替我想得这样周全。” 指尖的温度散去,我才隐约发觉他胸前有伤。 那伤长过我手掌已经结疤狰狞又突兀。 似乎能够体谅这五年蓝凤秋陪他出生入死的深厚情感。 心中五味杂陈,我故作镇定,“你放心,我会同蓝姑娘偷偷说明,你我并未真的圆房。此事只会有我们三人知晓。以后无论你要抬她做平妻,还是两情相悦相亲相爱,我绝不拦着,也不会去做那些多余的事。只求大将军放过我。” 良久沉默。 明明是暑天,却有了凉意。 “只要你不去招惹她,你想做什么去做就是。”他翻身躺平,语气如常,“另外你要记住,既要演这场戏,便要将戏做足。天亮出了这房门,你我便是恩爱夫妻。” 第45章 百思不得其解 次日醒来,已不见了盛青山的身影。 床畔依旧,看不出任何差别。昨夜种种仿佛从未发生。 我怔怔地坐在床上,心中一片茫然。 晨曦透过窗棂晃得我睁不开眼。 “夫人醒了?”连枝在屋外听见动静,轻声问道。 我没有应声。 “夫人?”连枝又唤了一声。 “进来吧。”我这才回过神来,趿鞋下床。 这屋中一切都没变,却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往常都是连枝一个人进来伺候我梳洗。今日却不同,林嬷嬷跟在她身后一并进来。 “给夫人请安。老奴来取昨夜的喜帕,好交给老夫人过目。”林嬷嬷面带喜色,声音里透着兴奋。 “喜帕?”我记得盛青山揣进了怀里,不由心虚道:“……大将军可能带走了。” 林嬷嬷了然地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愈发上扬,“是,老奴且找一找,若实在没找着,就按夫人说的转告老夫人。” 我颔首。看着林嬷嬷在床上翻找。 果然没有。 “那老奴便先告退,不打搅夫人梳洗。”林嬷嬷笑吟吟地行了个礼。 我知道她要先去报老夫人,从匣中拿出一小锭银子做赏,“辛苦林嬷嬷昨日为我打点,我与大将军都很满意。” “都是老奴分内的事。”林嬷嬷接过银子,笑得合不拢嘴,“托夫人的福,清晨大将军离开时,已经赏过咱们院里的人了。” 我怔了一怔,没想到盛青山会为我安排得如此周全。 想来这戏对他也是有益。 “可不是嘛,”连枝也凑到我身边,神神秘秘道:“大将军走的时候特意嘱咐我说,夫人昨夜睡得晚,让我们别打扰您休息。老夫人那边他自会去说。” 说罢,她与林嬷嬷对视一眼,眼中俱是说不出的欢喜。 林嬷嬷退后,房中只剩我与连枝。 连枝絮絮叨叨说着院中的议论,昨晚大将军被蓝姑娘请去,大伙都以为不成了。没想到大将军又回来了,可见心里还是看重夫人。 “夫人怎么看着不精神?”今日妆容比昨日更艳,但我却提不起兴致,连枝望着我关切地问道,“是没休息好吗?待给老夫人请过安叫嬷嬷们先别过来,再歇一歇?” 我勉强扯起嘴角,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与大将军圆房的消息此时恐怕已经传遍了将军府,嬷嬷们自然是要来看赏的。 连枝哪里能猜到我的心事,又道:“夫人先前说的,该不作数了吧?大将军昨晚特意叫我随行去看望蓝姑娘,只问了大夫几句,宽慰了蓝姑娘,便叫我守着,自个儿回来陪您。那蓝姑娘穿了你送去的裙子,精心打扮过,大将军也没留下。可见大将军心里也是记挂着夫人的。” 我心绪不宁,闷闷地说道:“他来,只是想快点纳蓝姑娘进门,叫我别去招惹她。” “夫人为何一定要拒大将军于千里之外?”连枝不解道,“既然夫人已经守得云开见月明,便应该珍惜眼前,过好以后的日子才是。” 我有苦难言。梦中我百般讨好,他避我如蛇蝎。如今我一再推拒,他反倒来势汹汹。难道只因为我兄长在殿上参了他。 “罢了,不说这些。”我缓缓起身,强打起精神,“去给老夫人请安吧。” 第46章 百思不得其解2 平日我总是来得最早,今日确实晚了。 而且是最晚。 待我见着老夫人,屋中不意外坐着盛青月和盛青萸。 但没想到还有西院的吴姨娘。 众人毫无例外对着我笑,直笑得我面红耳赤。 “文君给婆母请安,吴姨娘安,两位妹妹安。”本是说了五年早说惯了的话,今日不知怎么舌头打卷。 老夫人笑容满面,迫不及待地应道:“好好好,可算是了却了我老婆子一桩心愿。从此往后,你就是我们盛家名副其实的主母,一定要好好侍奉青山,为我们盛家开枝散叶。” 我点头称是,明知都是假的,脸上还是热得发烫。 “夫人,这是老夫人给您准备的贺礼,五年前就为您备下了。”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托着一只精美的檀木盒子过来,打开是一对流光溢彩的碧玉镯子。 “这是盛家的传家物件,只给你。”老夫人意有所指。 我捧在手里,福了福身子,“谢婆母,文君一定好好珍藏。” 盛青月笑吟吟地附和,“我没有那么贵重的礼物送给嫂嫂,但祝兄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到时一定备上大礼。” 我抬眼看她,被她笑得脸上滴血,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哈哈哈哈哈,嫂嫂今天话格外的少,是昨儿个晚上累着了吗?”盛青萸跟着起哄,“等见着大哥,得叫他怜香惜玉。给我嫂嫂熬得眼下乌青,他不心疼,我们还心疼呢,青月你说是不是?” 盛青月掩口而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是有一对侄儿侄女,无论随了哥哥还是嫂嫂,都会是顶聪明顶漂亮的孩子,已经等不及想做姑姑了。” “你们真是……”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心里不禁埋怨盛青山早晨应该叫上我,一起分摊下尴尬。 比起其他人,吴姨娘则端庄含蓄许多,对着老夫人说道,“姐姐的福气好,有青山这样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儿子不说,还有文君这样大方周全的儿媳,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想必很快就能为我们盛家开枝散叶。” 一席话不仅夸了所有人,让老夫人很是受用。 “姨娘过奖了。”我自嫁到盛家,见吴姨娘的次数屈指可数,多少有些生分。 吴姨娘点点头,起身牵起我的手拉在身边坐下,“我比不得你婆母有传家宝给你,一点心意还望你不要嫌弃。”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不足掌心大小并不起眼的盒子。 我道谢接过当面打开,以为也会是玉石珠宝,没想到里头是一颗棕黑色的药丸。 “这是?”我疑惑。 吴姨娘笑着解释道:“这是宫中娘娘赐我的保命丸。都说女子生产九死一生,送你有备无患,平平安安。” 我诧异。吴姨娘能做贵妾,与嫡姐入宫受宠不无关系。这保命丸我只听说,却不曾见过。听闻皇帝危急才会以此续命,可见其珍贵。即便是宫里的贵人,怕也不能轻易得到。那娘娘能有,可见恩宠。能赐给这位吴姨娘,可见情深。 “这太贵重了。”我连忙推拒。 “你若不收,便是瞧不起我,嫌我礼轻。”吴姨娘又推回来。 我不敢再推,连忙又谢:“谢姨娘厚礼。” “收着吧。”吴姨娘点头,仿佛这真是一件小玩意。 当着老夫人的面,我也不便多说,慎重地收进袖中,按捺心中震惊。 “既已经说到这里,”老夫人语气如常,将众人的目光拢去,“早上青山来时,与我商量,那蓝凤秋渐渐显怀,不便再拖时日。我看后天是个吉日,不如尽快将人纳进府里,免得招人闲话。” 第47章 仍要面对这样的局面 虽是早有预料,但老夫人当众提出要为盛青山纳妾,心中不免还是泛起一阵酸涩。梦里梦外,无论圆房与否,仍要面对这样的局面。 转念想,这样也好。 我向老夫人福了福身,恭敬地说道:“蓝姑娘蕙质兰心,与大将军深情义重,如今又身怀六甲,能与我同心侍奉大将军正是再好不过。此事全凭婆母与大将军做主,文君感激不尽。” 比起之前,我这番话诚恳谦卑,令老夫人十分受用。 她连连点头,慈祥地说道:“好好好,青山这些年在外,虽不言语,但你我都明白,他吃了多少苦。你能这样体谅包容他,是你的大度,也是他的福气。以后你们夫妻只会越来越好。他那些气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好生将养,他日给我们盛家多添几个嫡子嫡孙,也不枉我疼你一场。” 我应和:“婆母待文君的恩情,文君没齿难忘。” 话虽如此,气氛明显不如之前热烈。 盛青月和盛青萸仍是笑盈盈地附和,神色间却多了几分同情勉强。 吴姨娘神色淡淡一言不发。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 我也借口家务跟着出来。 门口,我与吴姨娘告别。 吴姨娘睇着我,柔声道:“听闻你喜欢钓鱼,累了可来西院坐坐。” “是。”我应了,想起袖中还藏着人家的厚礼,又道:“吴姨娘慢走。待忙过这些时日,定去姨娘那里叨扰。” “好。”吴姨娘不是个热闹的性子。转身离开。 连枝连忙凑了过来,“夫人今儿个怎么和吴姨娘一起出来?” 我望着吴姨娘渐行渐远地背影,轻声道:“我也不明白,像是专门来给我送礼的。” “给您送礼?”连枝疑惑。 但我也没想明白,只等去过西院才会有答案吧。 * 回去路上,穿过花园。 不见人影但听人语。 “你知道昨晚上夫人与大将军圆房了吗?” “知道!据说大将军早晨心情特别好,赏了夫人院里的人不说,见者有份,连马厩里的马都多添了草料。” “夫人今儿起的都晚了!都说大将军威武雄壮,夫人那么娇弱,怕是下不了床……” “嘿嘿嘿嘿,他们说听见夫人叫疼呢。大将军和夫人好了,就有人不好了。你听说昨晚蓝姑娘装病去请大将军的事儿吗?这是明着去争宠啊!大将军被她骗去,没一会儿又回去找夫人了!真是丢人!” “我是大将军我也会选夫人,夫人多美啊!一打扮就和仙女下凡似的!” “可不是,蓝姑娘哭了一宿闹得偏院里都陪着,孙嬷嬷劝得舌头都起泡了,早上才回去歇着。荷花今儿都没上工,就是在家服侍她娘呢。” 我听见了,连枝自然也听见了。 见她想要发声,我急忙示意她不要多事。 出了花园,连枝急吼吼地问我,“夫人为什么不让我管?我倒要看看是谁整日闲的到处编排主子。” “你能拦住她们,能拦住整个府里的议论吗?”我不为所动。 这些议论算什么,比起梦中几次被盛青山撂下,那些话更更难听,一次比一次难听。我也罚过,适得其反。只是更添了他们的谈资。 第48章 如今实现也不过如此 偏厅。 嬷嬷们已经恭候多时。 “诸位久等了。”我打起精神,踏进厅内,露出一抹得体的微笑。 话音刚落,嬷嬷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起来。 “夫人今日气色真好。” “真是春光满面,人比花娇。” 嬷嬷们的吉祥话连绵不绝听得耳朵生茧。 连枝早已备好了赏钱。 得了赏,嬷嬷们又是一通感恩戴德。 这是梦里梦外我期待已久的场景。 仿佛只有这样才真正得到了府中上下的认可。 如今实现也不过如此。 我一边含笑应付,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孙嬷嬷。 孙嬷嬷今日明显精神不济,脸色蜡黄。 看来花园中听的,未必都是编排。 蓝凤秋装睡将连枝支走后,果真大闹了一番。 “孙嬷嬷?”我貌似不经意地开口,“可是哪里不舒服?” 忽然被点名,孙嬷嬷浑身一颤,讪笑着上前,“谢夫人关心,老奴惶恐。” “怎么?”我好整以暇地睇着她。 孙嬷嬷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夫人恕罪,昨晚叨扰了大将军和夫人用饭,请夫人责罚。” 一旁的嬷嬷们自然也听说了这事,无不露出看戏的表情。 我坐在榻上,不紧不慢道:“孙嬷嬷这是担心我会罚你?” “是老奴的疏忽。”孙嬷嬷头垂得更低,一副任打任骂的卑微模样。 我暗自冷笑,这可不是我梦中熟悉的孙嬷嬷。 梦中她仗着蓝凤秋受宠,而我又一直未能圆房,咄咄逼人得寸进尺,从不将我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如今这般卑躬屈膝,真真是世事无常。 我笑笑,语气平和,“孙嬷嬷这是将我想成什么人了,蓝姑娘有事,你来禀告大将军,再正常不过。先前,我可是与你讲过这道理了。” 嬷嬷们打量我的神色,仿佛在猜我所言是真是假。 明眼人都能看出蓝凤秋这是在争宠。 作为当家主母,我居然要忍下这口气? 换了别家主母,恐怕要痛斥一番杀鸡儆猴才能作罢。 孙嬷嬷闻言,脸色变了变,“夫人恕罪,老奴绝不敢攀诬夫人。是老奴自己心中有愧,耽误了夫人的好事。” “过犹不及。”我皱眉,她这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难免叫人误会。 观察我的神色,孙嬷嬷脊背挺直了些。 我语气缓和,“听闻你昨夜照顾蓝姑娘辛苦了,理应多领一份赏。” 嬷嬷们发出唏嘘声。 连枝会意,将鼓鼓囊囊的赏钱送到孙嬷嬷面前。 “老奴有愧……”孙嬷嬷犹豫,想必以为我这是在明夸暗踢。 “收下吧。”我意味深长地说道,“以后还是要尽职尽责,照顾好蓝姨娘。” 孙嬷嬷愣了愣,到底还是受了银子,“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尽力。” 我点点头,大方道:“后日是吉日。舒兰苑已经修整好了,你先去看一看,还有哪里需要添置的,来要银子便是。” “是,老奴立刻就去。”孙嬷嬷一边附和一边面露迷茫。 显然现实与她设想得不同。 嬷嬷们也是面面相觑,拿不准我的态度。 我环视一周,款款开口:“我知道诸位在想什么,但止于此。我虽为正室,但却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你们只要知道,蓝姨娘她身怀有孕,吃食用度不必省着,各处自行方便,绝不可亏待了。她肚中是大将军的长子,往后也会是盛府捧在手掌心的明珠,该怎么做你们心中有数。” 嬷嬷们纷纷称是又赞我大度。 只有孙嬷嬷神色复杂。似是在犹豫什么。 第49章 真真假假 我以为孙嬷嬷会有话要说,像她这样的人,审时度势见风使舵是常事,梦中追随蓝凤秋是真,如今争宠失败,再来投诚也是合情合理。 但她并没有留下。看来她还在观望。 我也不急。无论她向我投诚,还是留在蓝凤秋身边,都能为我所用。 转念一想,既定了吉日,估摸盛青山还是要为蓝凤秋办宴。 我将王嬷嬷叫回来。 叮嘱她厨房重地决不能麻痹大意。 非我首肯,不得擅自调用新人。 尤其是蓝凤秋要用的膳食,要什么做什么,务必注意那些孕妇忌口的。 王嬷嬷对我这番交代有些莫名,并叫我安心。 上次叮嘱以后,已经让专人专做,连送饭的丫头也是院里选定的。 想想这般严防死守,不管是谁应该也没有机会得逞。 王嬷嬷离开,转眼已近正午。 想到蓝凤秋昨夜的反应,我有些不安。 若她以为我和盛青山真的圆房,恐怕深受打击。 宜早不宜迟。 思量再三,我带着连枝,准备赶去偏院讲清我与盛青山之间的关系,免得她胡思乱想,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来。 却没想到半路被我院中的丫头拦住。 “夫人您可算回来了,大将军等您多时了,说要和您一起用午膳。” 我诧异,盛青山很少回来用午膳。即便要回来,不是去陪老夫人,便是去找蓝凤秋。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来找我。 “大将军还说了什么吗?”我道。 “没有。”那丫头摇了摇头,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无奈,只得先跟着她回去。 还未进门,便远远见着盛青山坐在桌前,撑着脑袋神情懒散的样子。 林嬷嬷见我回来,连忙迎上,“夫人您总算回来了,大将军等了一会儿了。刚孙嬷嬷来请,大将军都没去。” “叫她们传饭吧。”我点了点头,径直走进房中。 连枝则识趣地留在了门外。 “这么忙?竟连饭都顾不上吃了?”我还未开口,盛青山抢在我之前说道,“想到夫人房中用饭,怕是要预约才行。” “不知道你要来。”我冷冷道,“大将军平常也不会来。” “你这是怪我不来,还是不想让我来?”盛青山嘴角噙笑,仿佛我们是一对寻常夫妻在拌嘴。 “文君不敢。”我懒得和他多言,自顾自在桌边坐下,刚为自己倒了杯茶。 谁知被他抢去,笑嘻嘻地说道:“谢谢夫人。” 我瞥他一眼,对他的幼稚行为无动于衷,又拿起一只杯子,自斟自饮。 “这屋中没有别人,大将军不必演戏做这些表面功夫,不如直说?”昨夜圆房,虽是假的,早上便去老夫人那里求纳妾;这时专程回来陪我用饭,不知又要求什么?我索性开门见山。 盛青山轻笑一声,“这是生气了?” “生气什么?”我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 “母亲没和你说?”话音未落,盛青山话锋一转,“纳妾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心想果然,这是怕我亏待了蓝凤秋?正色道:“之前凤秋来得突然,便先安排在了偏院。如今是纳妾,自然要安排在更好的住处。舒兰苑距离将军的书房很近,来往方便,近日也进行了修整,所以打算定在那里。” “可以。”盛青山一手撑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说的不是他纳妾的事,而是我们之间的情话。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撇开视线,继续道:“早上已经叮嘱了孙嬷嬷,让她先去瞧瞧,若是有什么缺漏,到我这里来补。吃穿用度,不会有差。大将军尽可放心,有你在,谁也不敢亏待蓝姑娘。” “好。”盛青山还是那副样子,目光灼热,叫人如芒在背。 我暗暗咬牙。明明之前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蓝凤秋是他心头好,此时这样又好像并没有那么在乎。反差之大,让我不禁怀疑,这个男人可曾有过真心?他叫人看见的以为的,怕都是他想要人看见的以为的。 他能与我做戏,就能与蓝凤秋做戏。真真假假,让人分辨不清。 恐怕都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 “将军可还有别的什么吩咐?”我问。 “你安排得很好。”他不咸不淡,“只是想在那天设宴款待亲朋分享喜悦,你看如何?” “知道了。”我面无表情。 本就在意料之中。 正说着,林嬷嬷说饭菜来了。丫头鱼贯而入,很快便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各色菜式,依然都是盛青山爱吃的。 “菜齐了,请大将军、夫人用膳。”林嬷嬷笑容谄媚。 “这鱼肚最是美味,你尝尝。”盛青山当着下人的面,殷勤地将鱼肚夹到我碗中,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我瞥他一眼,料到这段“佳话”又要传的沸沸扬扬。 林嬷嬷会意带着一众丫头退出去。 恐怕说话不便,我叫连枝也一起退了。 “你这样做……”我犹豫,但还是说出口,“是因为我兄长参你宠妾灭妻?你演这恩爱夫妻,是怕圣上怪罪你?” 显然他听见了,但他仿佛没听见。 只自顾自的夹菜吃。 我等了一等,见他真的不打算回答,便也安静用饭。 既然是我提出了要做这样的交易,无论他是为什么,也没什么区别。 “有空去做几身新衣。”忽然他开口。 我怔了怔,“为何?” “恐要出门,以备不时之需。”他神色淡淡,似乎不愿多说。 出门。我努力翻找梦中的记忆。 盛青山并未带过我出门。 即便是有几次宫宴,因不同席,我们也是各自出发。 意料之外,我有些忐忑,“要去哪里?” 他这才抬眼看我,“哪里人多就去哪里。”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中寻找端倪,但他平静得好像在说一件公务。 心下了然,既然要去人多的地方,便是故意张扬。 第50章 他为什么和换了个人一样 送走盛青山。 短暂休息了片刻,我便起身去见蓝凤秋。 时值正午,下人们都恹恹的。尤其是偏院里的,一个个好似垂头的鹌鹑。 我放轻了脚步到了门前,试探地推门。 门没关,竟就这样打开了,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吱呀。 蓝凤秋抱着腿坐在榻上发呆。 看见我,有些惊讶。 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让连枝守在外头。 待走近了,才轻声问道:“你可还好?” 蓝凤秋脸上本没有表情,木木呆呆,听了这话忽然就眼眶泛红,一副要哭的样子。 “姐姐,你们睡了是吗?你不是说你不要他吗?” 豆大的泪珠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啪嗒啪嗒砸在塌上。 说不在意,到底还是在意的。我连忙替她拭去眼泪,挨着她坐下,小声说道:“别哭了,没有,真没有。” 蓝凤秋果真就不哭了,眼眶里含着泪,“真的吗?他不是在你那过的夜吗?我还听说他早上打赏了你院里的人……” 我竖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道:“真的没有。” “那为什么……”她又想哭了,“我叫他都不来?昨晚不来?中午也不来?” 我轻抚她的后背,凑到她耳边:“我猜着是因为要演给别人看的。” “给谁看?”蓝凤秋追问,“我搞不懂,他为什么和换了个人一样。” 我指指门外示意隔墙有耳,做口型道,“以后再跟你解释。” 蓝凤秋扁嘴,愣愣的看着我。 见她不闹了,我又道:“听说你哭了一夜?” “嗯。”蓝凤秋点头,“我实在太想他了。我说我肚子疼,他只看了看我就走了,他以前都不会走的,再忙也不会留下我一个人。他以前对我很好很温柔的,为什么忽然这样。我想不明白。是因为我跟他闹了几天吗?我跟他道过歉了为什么还生气?我不知道你们这里离婚要挨板子,而且他说不挨板子也不离,我不也接受了吗?他到底还在生我什么气?” 我不知道怎么劝她。因为我也不明白盛青山在想什么。 他说要和蓝凤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时候不像假的。他警告我不许动她一根头发的时候也不像假的。无论是梦里梦外,我一直以为他深深地爱着蓝凤秋。 但从昨晚开始,在外人看来,他也是爱我的。 他的爱用我生命的代价,又廉价得可怕。 见我没有回答,蓝凤秋又一次失去了活力,就像一个被丢弃的玩偶。 不忍心她这样,我又耐着性子劝道,“别只想着他。也想一想孩子。你早上睡了没有?午饭吃了嘛?无论怎样,都要照顾好自己。” “他都不要我了,还要孩子干什么。”蓝凤秋唉声叹气。 这样的蓝凤秋是我没有见过的。为了盛青山患得患失的蓝凤秋。不知她在梦中是否也经历过这些。 “别说那些丧气的话了,我也给你带来了好消息。”我握住她的手,想要传给她一些力量,“早上他去求老夫人尽快纳你进门,老夫人说后天就是吉日。到时你会搬去离他最近的舒兰苑,以后走动就方便了。” “这算什么好消息……”蓝凤秋还是有气无力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我想了想,“还有,中午,他特意来找我,说的是要给你办几桌酒席。” “他自己说的吗?”蓝凤秋这才有了些微妙的反应。 “当然。”我点头,高兴为她找到了些许安慰。 “原来他还记得的。”蓝凤秋扁扁嘴,似乎想哭又想笑,“他答应我的,还记得。” 第51章 看不到他我什么都不想吃 正要松口气,蓝凤秋竟软绵绵地瘫了下去,面色苍白。 我心下一凛顾不上许多,冲着门外喊道:“快来人!” 原本寂静的偏院因这一声催促像炸开的油锅。 “怎么了?”连枝最先冲了进来。 看见倒在榻上的蓝凤秋,反应不及怔在原地。 院中伺候的丫头们也赶进来,看见我也都像被绑住了手脚不知所措。 我大怒:“看什么?还不去请大夫!” 两个丫头急忙忙像被恶鬼撵着般跑出去。 连枝这才反应过来,扑到我面前,焦急道:“夫人你没事吧?怎么了这是?这怎么办……” 我知道她在担心我会受到牵连,安抚道:“没事的,不关我的事,一会儿大夫来看看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孙嬷嬷着急忙慌地进来,发髻松散一看便是刚被唤醒。 看见我,脚下顿了顿,“夫人怎么来了?蓝姑娘这是?” 我已和连枝将人扶好躺着。 蓝凤秋虽然没醒,但呼吸匀称,想必没有大碍。 “说着话忽然就晕倒了。”我看着孙嬷嬷,“姑娘昨晚上没睡,早上可歇息了?我看她面色苍白,中午用饭了没有?” 孙嬷嬷缩着脖子无奈道:“姑娘昨晚上哭了一夜,只眯了一会儿,醒了便要去找大将军,好不容易拦下来,就听说大将军……去夫人那了,所以……” “你是府中的老嬷嬷了,该明白怎么服侍主子。”一个孕妇哪里受得住这样折腾,我有些恼,将气撒在孙嬷嬷身上。 “夫人恕罪。”孙嬷嬷低着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与梦中嚣张的孙嬷嬷判若两人。 大夫还没来,屋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凝重压抑。 我望着蓝凤秋日渐消瘦的脸,苍白的面颊几乎不见血色,想她比梦中的我似乎还要煎熬,我虽盼盛青山而不得,但我只拿他当我的丈夫,希望他给与我理应得到的那份尊重和爱护。我从未奢望他会爱我,更没想过能够霸占他的宠爱。蓝凤秋得到的比我多,想要的比我多,所以她为情所困,痛苦更多。 我自知不该,但依然生出了侥幸,幸亏自己不爱盛青山。 “大夫来了。”门外传来脚步声,打破室内的沉寂。 把过脉又施针,不过片刻,人便转醒。 大夫说的与我料想的不差。 孙嬷嬷去拿药方。 偏院内似乎又恢复了宁静。 “感觉怎样?有哪里不舒服吗?”我扶起蓝凤秋。 见她还是有气无力,连忙嘱咐连枝去厨房拿些吃食。 蓝凤秋不应我,只望着门口不说话,目光中满是失落。 我这才明白过来,“你这样折磨自己,就是为了逼他来见你?” 蓝凤秋这才转过脸来看我,“他会来吗?” 我语塞,这岂是我能猜到的。 “孙嬷嬷呢?”蓝凤秋抓着我的手,泪眼迷蒙,“姐姐,你叫孙嬷嬷帮我,孙嬷嬷一定有办法的。” 她的手微微颤抖,似乎随时都会滑落。 这话岂是能说出口的,我连忙止住她,“你忘了我和你说过什么?” 蓝凤秋愣住,两眼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我现在就想见他,姐姐,我真的想见他,你让我见见他吧。你这么聪明,你肯定比我有办法。” 我正要劝她,连枝端着饭菜进来。 热气腾腾的米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蓝凤秋闻着味便扭过头去,声音微弱却十分坚决,“别拿过来,我不吃,看不到他我什么都不想吃。” 第52章 软硬兼施 “糊涂!”我气道,“难道就为了这点事情,你就罔顾自己的身体,连肚子里的孩子也不顾了吗?” 蓝凤秋只知道一味的委屈哭泣,根本不听劝说。 孙嬷嬷端着熬好的药来,刚好看见这一幕,颇有些尴尬地错过我的视线,好声劝道:“蓝姑娘,莫哭坏了身子,大夫开了安胎的汤药,趁热喝了吧?” “我不喝!”蓝凤秋倔强地转过身去。 我识趣地从软榻上离开,方便孙嬷嬷喂药。 孙嬷嬷感激地瞄我一眼,又再劝道:“姑娘断断续续哭了这么许久,肚中的孩子不知跟着遭了多少罪,这月份还小,经不起折腾的。姑娘听劝吧,有什么事情夫人在这,一定会为您想办法的。” “说了我不喝!”蓝凤秋闹起性子。 孙嬷嬷无奈地看着我,“夫人,夫人劝劝姑娘吧,这可如何是好?” 孙嬷嬷是偏院的管事嬷嬷,此时的急切不似作假,不论日后能不能沾蓝凤秋的光,但凡蓝凤秋在这里出了丁点问题,盛青山第一个饶不了她。 但若是有能劝的办法,我岂会置之不理。 孙嬷嬷见我不动,犹豫着说道:“夫人莫怪蓝姑娘,只是……大将军这几日冷落姑娘,姑娘才这样。” 这我当然知道,莫名地看着她,等她说完。 “夫人恕罪……这解铃还须系铃人……”孙嬷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若是大将军今晚还去夫人那里,能劝一劝大将军就好了。只要来看看,也用不着多久的。” “放肆!”连枝正要训斥,被我拦住。 若是能劝得动,我倒是无所谓的。 可远水接不了近火。 想了想,我向榻上的蓝凤秋道:“你起来,将这饭吃了,药喝了,我便去帮你去请大将军,把他带到你跟前。” “你先叫他来……”蓝凤秋望着我,依然坚持。 “你先起来。”我皱眉,“我说话算数。” “你们就是要骗我,如果你能叫来,你先叫他来为什么不行?” 我从未见过这样执拗的人,只觉得额角生疼。 若是可以,必然拂袖而去不再理她。但我身为主母,若真放任她作坏了身子,孙嬷嬷挨罚,我也难逃其咎。 眼见好劝不听,我也生出几分怒气。 “大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你这样用身体威胁他,当真能引起他的怜惜吗?若是这样有用,昨晚他就会留在这里了。” 蓝凤秋不做声,咬唇不语。 我知道她听进去了,继续说道:“你不顾自己的身体也罢,你竟还以腹中的孩子要挟,只会让他觉得更受胁迫。” “你是想要他疼你爱你,不是要和他比较高下,现在乖乖把饭吃了,再让孙嬷嬷为你梳洗打扮,等他来了,一见你就心生欢喜不好吗?” 经这一番软硬兼施,蓝凤秋的态度似有缓和。 孙嬷嬷连忙上去将人扶起,继续哄道:“夫人说的对,姑娘若真想留住大将军,便不该这样无精打采,快起来吧?一会儿饭菜都凉了?” 见蓝凤秋没有抗拒,孙嬷嬷又好言好语地宽慰:“姑娘就是太着急了,你先吃了饭,一会儿梳洗打扮好,指不定大将军就来了。” 看着蓝凤秋吃进东西,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谁知她刚吃完饭便催我去找盛青山。 第53章 这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 这才刚过正午,我难道要去军营里寻盛青山。 梦里梦外,我都没做过这样多余的事。 我犹豫,“大将军此时恐有事要忙,且等他回来……” “我就知道你是骗我!”话音刚落,蓝凤秋一把将孙嬷嬷捧在手里的汤药推开,后者毫无防备,任由那汤药撒了一地。 “姑娘!姑娘这是做什么……”孙嬷嬷身上也湿了大片,敢怒而不敢言。 这对主仆之间没有了盛青山的恩宠似乎相处得也没有那么融洽。 我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这主母做得十分憋屈窝囊。 在梦里受够了委屈,醒来还是要有理不完的麻烦。 这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 蓝凤秋不管不顾又闹起来,孙嬷嬷勉强拦着,还是让榻上的靠枕重重砸在我的脚边。 “我去。”冤有头债有主,我领着连枝快步离开偏院。 “夫人,夫人你慢点走,小心摔着。”连枝跟着我,一路追问道,“夫人不是真的要去找大将军吧?这个时候,大将军在军营呢?那里……那里可全是男人……” 我当然知道那里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可是自从他们回来,我就没有一天舒心的日子,我守了规矩能怎样,不还是被他嫌弃、被蓝凤秋送进阎王殿。我不守了,我受够了,我现在立刻马上就要见到盛青山,让他去哄他带回来的女人。 他不肯与我和离,那便也要分摊我的麻烦我的苦。 * 话虽如此…… 我还是叫连枝备了冰镇的绿豆莲子汤。 王嬷嬷听说我是要去给大将军送汤,又特意准备了些精致的糕点。 原本只是个由头,拿到手里沉甸甸的,更像是精心准备。 一鼓作气,到了老夫人门前。 我以为老夫人会拦我,毕竟太过招摇。 却没想到老夫人比我还着急,不但嘱咐我一同回来,还让我安心家里。 坐上去往军营的马车,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是否太过冲动。 连枝却丝毫不顾我的忐忑,十分兴奋。 “小姐,啊不,夫人,你看你看,你以前最爱吃那家糕点。回去的时候要不要给你买一些?”连枝掀开窗帘,恨不得将脑袋伸出去。 我哪有心情看那些,直捂着胸口大口呼吸。 我从未做过这样冲动的事。 “夫人你看,大将军的军旗!我们快到啦!”我原先不知道连枝这样没心没肺,竟完全看不出我的紧张。 我不敢伸头,只远远看见属于盛青山属下的虎旗,阳光下随风而动。 还没来得及惊叹军营外的层层把守,马车吁的一声停住。 “什么人?”听见人声,我立刻坐直,连枝也乖顺地放下窗帘。 “车里坐的是骠骑大将军的夫人,天气炎热,夫人来看望将军。” “大将军的夫人?”守门的士兵对此似乎十分不解,不敢轻易放行。 只听他压低了声线对身旁的士兵说,“大将军的夫人来了,你去问一问。” “夫人怎么会来这里,是蓝姑娘吧?”那士兵嘴上说着,但也不敢怠慢。 我听着那脚步声跑远,又跑回来。 “请夫人稍等,大将军这就过来。” 我原以为他们会放我进去,却没想他连门都不让我进。 因紧张而忽略的憋闷重新涌上了胸口。 “车里太闷了。”我示意连枝打开门帘。 车夫诧异了一瞬,迅速跳下车去为我架好马凳。 第54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等盛青山来,我下定决心缓缓走下马车。 裙摆扫过车厢边缘,发出细微的悉索声。 连枝提着“精心准备”的食盒紧紧跟在我身后。 拦住马车的士兵看见我们,倒吸一口凉气。 面对他们的注视,我面上镇定,心中却难免紧张。 “看什么!”连枝对他们的反应感到冒犯,狠狠地瞪了过去。 “连枝。”我连忙阻止,这里可不是盛府。 站在车外,我才真正看清这藏龙卧虎的军营大门。 好一派威武森严的气势。 “夫人。”就在我四下张望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盛青山从那足有三人高的大门里走出来,银色的铠甲熠熠生辉。他面带微笑,对我的到来似乎完全没有意外,“天气炎热,你怎么亲自来了?” 说罢,牵着我的手,便往军营里去。 我任由他牵着,路过守门的士兵、操练的将士,经过所有人的注目,最后走进将领们议事休息的营帐。 “真是大将军的夫人来了!”说话的是一位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声音洪亮,笑容爽朗。 “这位是郭将军。”盛青山为我引荐。 我连忙躬身福礼,“见过郭将军。” “啊!夫人不必多礼,我们都是粗人。”郭将军急急摆手,脸上泛起红晕。 “我说大将军今天怎么魂不守舍,原来是夫人要来。” 循声望去,是一个白面俊朗的年轻人,虽然身着轻甲,却像个书生。 盛青山揽着我的肩头,在我耳边低语:“这是何小将军。” 我未听说过何小将军,但知道何老将军,是盛青山的恩师。 那他就是盛青山的师兄弟了。 “何小将军。”我正要福礼,被盛青山拦住,“对他不用。” “喂!盛青山!你别瞧不起人!”何小将军不服,作势要来拉扯盛青山。 盛青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推出营帐,“出去练兵。” 帐内有人,不便直说来意。 我示意连枝将食盒给我,装作一副贤妻模样,对盛青山道:“夫君练兵辛苦,所以送些绿豆莲子汤来消渴解暑。用冰块镇着,不知还好不好喝。” “你送来的,怎么都好。”他接得倒快,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拉着我在矮几坐下。 “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忙,我出去练兵。”郭将军识趣地告退。 我本想客气分一些出去,盛青山道:“不用管他们。” 来都来了,我将食盒打开,小心地端出糕点。 隔层的冰块虽然融化了一些,但绿豆汤还是凉的。 天气炎热,营帐只挡住了太阳,却挡不住外头的热浪。 丝丝凉意自指尖传来格外地叫人舒爽。 “盛青山!你吃独食!”何小将军突然闯进来。 看见桌上的糕点和绿豆汤,两眼放光。 我以为他要来分一些,却没想到,他转身扬起营帐的门帘,朗声唤道:“老郭!老杨!” 两位将军风风火火地赶来。 我起身向杨将军见礼。 杨将军皮肤黝黑,看上去比盛青山还要雄壮,带着一些外乡口音,“欸,弟妹来就来,还给我们带东西。” 说话间,几只熊掌伸向几案,将精致的碗碟衬得犹如玩具。 “谁说是给你们的?”盛青山一手挡住。 “见者有份!”何小将军手快,直接夺走了他面前的绿豆汤。 杨将军嘿嘿一笑,拿起一块绿豆糕整个儿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道:“我弟妹看着就不是你那样小气的人!” 第55章 夫君高兴就好 因是送给盛青山的,食盒里准备的分量很足。但奈何四个大男人张嘴,食盒里的食物全摆上来也不够他们塞个牙缝。 “一碗绿豆汤而已,你还舍不得?!”何小将军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已经见底的空碗。 盛青山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得意洋洋,“本就是来送给我的,凭什么让你?” “原先不知道你这样小气!”嘴上这样说,何小将军动作不停。 眨眼间,两只大手同时伸向桌上最后一块糕点。 “哈哈哈哈哈哈……”一块枣泥饼哪里经得住那么大的力气,瞬间分成两半,何小将军从盛青山手里得了小块,飞快塞进嘴里,耀武扬威道,“还抢不过你?!” 我不知道整日领兵作战的将军们私下里竟然这样幼稚,撇开脸想笑又不敢笑,两肩不住地耸动,肚子都憋得生痛。 盛青山扭头瞥我一眼,貌似宠溺地说道,“想笑就笑吧,他就是这样。” 何小将军听见这话,脸上绯红,忙不迭解释,“别听他胡扯,我平时可不这样。是……是嫂嫂做得太好吃了。” 我正要解释不是我亲手制作,杨将军笑呵呵地接过话茬:“大将军威震四方,一直听说家里有位贤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本就不善交际,在这些豪迈粗犷的将军面前,更觉得羞怯无措。被这样当面夸赞,顿时脸上发烫,“郭将军谬赞,文君有愧,大将军离家五年未能照顾。” “他可不缺照顾,他还有蓝姑娘呢。”何小将军嘴快,说完似乎也觉得不合时宜,慌忙扭头整理营帐掩饰尴尬。 杨将军和郭将军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我知道他们这是怕我面上挂不住。可挂不住又怎样,盛青山本就没考虑过我的脸面,今非昔比,我已不是梦中人。 往后注定还有更多丢人的事情等着我。 不如自己给自己挣点面儿。 我强笑着打破沉默:“能有蓝姑娘在大将军左右,替我分忧,实则文君之幸。” 营帐中的气氛稍有缓和。 几位将军打着哈哈,皆用羡慕的眼神看向盛青山。 盛青山面色如常,好像我本就这样大方得体,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好好好,那我就索性更大方些。 我装作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拽了拽盛青山的衣袖:“对了夫君,后日是你和蓝姑娘的喜宴,可邀请了诸位将军去坐?蓝姑娘随军日久,想必与将军们都很熟悉;若是见到将军们来,一定更加高兴。到时文君备上好酒,定让大家尽兴而归。” “喜宴?”何小将军一头雾水道,“什么喜宴?你和蓝凤秋的喜宴?” “哦,呵呵呵呵,大将军还真依了她的话?”郭将军闻言抚掌,“好啊好啊,夫人准备的酒一定是好酒!我一定去尝尝!” 见他们表态,杨将军也痛快道,“那当然要来的!大将军和蓝姑娘的喜酒,我得好好喝上一场!到时候我们不醉不归!” 原来他在军中就答应了蓝凤秋要进门。 我转头看向盛青山,皮笑肉不笑道:“夫君真是的,既都叫我准备了,怎的不早点和将军们说?” 盛青山不动声色:“还没来得及。夫人这般体贴,我盛青山真是三生有幸。” “呵呵,呵呵呵呵。”我僵硬地扯动嘴角,顶着他的目光强装镇定,“夫君高兴就好。” 他三生有幸。我做错了什么要两生不幸。 第56章 夫人这是想留在军营陪我 将军们借口练兵陆续告退。 何小将军邀请连枝去看列阵。 想必都是为了留我与盛青山单独相处。 营帐内。 盛青山盯着我语气冷淡:“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不知道他是在说我突然来到军营,还是在怪我邀请了他的同僚,亦或者两者皆有,我心跳加速,怎么可能不紧张。手心里一直冒汗。 梦里梦外我都未曾有过这样自作主张。 但来都来了说也说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既然他给我招惹麻烦,又不肯与我和离,受一些气也是活该。思及此我心中郁闷消散不少。 我瞪着他,极力掩饰自己的紧张,鼓起勇气道:“你当我想来?你不去偏院,蓝姑娘闹了一夜,不吃不喝,虚弱晕倒。你知道她身上有孕,为什么不与她好好解释?我知道你要嫌我多事,但她若真的不好,你一样要怪我疏忽。左右都是要被你怪罪,不如我先来找你,你若是不忙,现在就与我回去。” “与你回去?”他似笑非笑重复我的话。 “对,与我回去,哄哄你的蓝姑娘,你带回来的就该你负责,不要给我添麻烦。”我一鼓作气,觉得自己十分有理,恨不得攥住他的衣领问问他的良心。 但我不敢。 即便这样也已经很是痛快。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盛青山蹙眉,捞起案上的一摞公文,冷漠道,“回去吧。” “……”我本也没指望能真的将他带走,但他一副吃饱了就撵人的模样着实让人生气。气得我死死捏着襦裙 ,瞪着他几番忍耐。 “还有话说?”盛青山蓦然抬头,正对上我愤怒吃人的目光。 而我根本来不及隐藏。 他放下公文,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嘲笑,“只是送了一次吃食,便要将我从军营带走。夫人未免有些心急了。” 这话说得好像是我离不开他。 好不要脸。 而他似乎看不懂我的嫌弃 ,凑得更近。 眼前的面孔骤然放大,吓得我连连后仰,“你做什么?” 盛青山伸长手臂,不紧不慢地越过我拿取书卷,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只是好奇,夫人这是想留在军营陪我?” “谁要陪你!”一刻也待不下去,我撑着几案想要站起。 却不知裙摆何时被盛青山压住。 我猝不及防失去重心,惊叫一声直直扑倒在盛青山的怀里。 而后者张开双臂将我稳稳接住,好像早有所料。 “这是军营。”分明是他箍着我的腰肢不让起来,却反过来责备我,“夫人若实在想要为夫回去……” “哎呀,哎呀哎呀,对不住……” “呀呀呀呀呀呀……” 被他捉弄,我本就窘迫,涨红了脸张口结舌。 偏偏这时郭将军杨将军领着连枝回营帐。 正撞见这一幕。 “不是,我们不是……”我急忙辩解,挣扎了两次还是被他困在怀里,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无奈不得不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央求,“你放开我。我马上就走。” “对不住,对不住……”郭将军捂着脸,指缝间露出两只大眼睛,高声道,“我不知道你们在……在……哎呀哎呀……” 连枝毕竟是女孩子,哪里见过这样旖旎的场面,背过身去支支吾吾地嚷道:“你们出去,快出去……” 我进退两难脸上发烫,忽然腰间一松。 “既然你们都在,我也没什么要紧事,”盛青山放开双臂,一本正经地整理衣襟,“那就先送夫人回府。” 第57章 不如下车走走 出了营帐。 几位将军热情地将我送到军营门口。 我脸上热气翻涌,勉强应付。 心里只想快点离开。 盛青山无事人一样扶我上车。 我以为他会随我一起,主动挪出位置。 却见随从为他牵了马来。 不等他说话,我匆忙扭头掩饰尴尬。 连枝在一旁看我又看盛青山,视线来回穿梭满脸写着看戏的兴味。 郭将军更是夸张地撞了撞盛青山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 此时无声比有声更臊人。 我脸上热了又热,只觉得脸皮都要熟了。 盛青山骑马。 车内,我小声埋怨连枝。 “你还笑,你还笑??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没笑,咯咯咯,我……咯咯咯……”连枝捂着嘴,笑得越发难以抑制。 “还笑!下次不带你去了。”我吓唬道。 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连枝浑然不把我的吓唬当真,还一脸认真地对我说道,“哦,那夫人下次还要去给大将军送吃的吗?何小将军说那枣糕好吃叫我单独留他一份,郭将军说练兵辛苦要是有一碗冰镇酸梅汤解暑就更好了,杨将军……杨将军说,不够吃,要吃肉。” “……你倒是大方,什么都敢应。”我没好气地说道。 “夫人这么说,就是还会去了?”连枝眼见着又兴奋起来,“奴婢给您记着。” “我可没说,你没见大将军不愿意我们去吗?那是什么地方,能由着我们想去就去?你忘了我们今天是去做什么的了?”我没好气地说道。 “大将军怪罪您了?”连枝这才稍微冷静,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又看着我将信将疑道,“我瞧着大将军不像生您的气啊。” 见这般她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样,我随口胡诌,“他说下次再去就要军法处置。” “???”连枝不敢置信地捂着嘴巴,“只是送些吃的,我们又不是恶人。” 我不擅撒谎,只得胡乱敷衍过去,“反正不让去。” 连枝沉默,良久,愤愤不平道:“蓝姑娘随军都可以,夫人却不能去,好没道理。” 听她抱怨,不禁叫我想起几位将军提起蓝凤秋时的熟稔,一时间五味杂陈,故作平常道: “不得无礼,蓝姑娘对大将军自是不同的。” * 来时并不觉得盛府离军营多远,不知是不是心情的缘故,回程莫名漫长。 一路无话。 再次经过集市,连枝小心翼翼掀起窗帘。 “好不容易出门,本还想着给夫人买些爱吃的糕点,这下不成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铺子外围着几层等待的人。 若是没有盛青山陪同,我们还能等一等。 有他在,我即便不想留意,也听见了许多路人惊叹。 “算了。下次吧。”我撇开眼。 不想麻烦。 何况他也不会由着我。 “夫人若是想尝,何必再等。”隔窗传来盛青山不轻不重的话语。 虽不响亮,仍算清晰。 那我刚刚编排的话,不是也叫他听见? 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连枝瞧着我,“夫人,大将军和您说话呢?” “嗯。”我脑中混乱顿时涌上许多念头。 还没拿定主意,马车已经停了。 “夫人,”伴随着话音,车帘已被掀开,盛青山站在门前,款款道:“既出来了,不如下车走走?” 下车?走走?我狐疑地看着他,一份糕点而已,叫随从或是连枝去买,哪里用得着这样兴师动众。 这街上人来人往,他一个人就已经很是惹眼。 若再加上我。。。 第58章 谁还能说他宠妾灭妻 见他坚持,我只得整理仪容扶着他的手臂缓缓下车。 一落地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天呐,那是大将军的夫人吗?寿城竟有这样绝色的美人!” “你不知道?大将军的夫人是首辅嫡女,咱们寿城第一美人,不仅生的倾国倾城,还是有名的才女。” “嗷嗷嗷嗷,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圣上夸赞过的那个吧。” “就是她!圣上赞她是闺秀典范,不仅知书达理,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怪不得大将军对她这般体贴温柔,这才回来几天就陪着夫人上街赏景。” 虽都是溢美之词,听在耳中,脸上还是禁不住一阵发烫。 嫁入盛府后我每日操持家务,已经许久没有碰过那些技艺,实在愧对他们的赞美。 偷偷瞄向盛青山,只见他泰然自若,仿佛这些议论都与他无关。 是了,他若在乎这些,又怎会对蓝凤秋如此钟情。 我这些虚名,不过是当年能够嫁给他的陪衬。 顿觉无趣,我松开扶着他的手。 谁知眨眼就被他反握住,“街上人多,夫人小心。” 闻言一怔,我抬眸望着他的侧脸,暗自揣测,兄长参得那一本是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才逼得他做戏做成这样。 过午的集市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我与他并肩而立。 盛青山高大挺拔的身姿吸引了许多少女的侧目。 阳光下更显得他器宇轩昂。 有他在,连枝欢喜地奔向糕点铺子,很快便淹没在拥挤的人群。 “时间尚早,不如再陪夫人去选几件衣裳。”盛青山忽然开口。 我惊讶地抬头,对上他平静如水的双眸,恍然明白他这是要故意招摇。 “可以。”我大方配合,“但有一个条件。” “条件?”盛青山轻挑剑眉,背对着阳光显出几分冷峻。 “你该不会忘了我们之间交易?你带着我这般招摇过市,不过是想为后日的喜宴做个铺垫,我可以陪你演这恩爱夫妻。”过了今天,谁还能说他宠妾灭妻? 我无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继续说道,“但你知道我知道,凤秋不知道,这些事若是传到她耳里,只会更加伤心难过,恐怕闹得更加厉害。我身为主母,维持后宅安宁是我职责所在,回府以后你需自己与她解释清楚,莫要给我留下祸端。” 安抚不好蓝凤秋,后宅不得安宁。 她今日那样偏激,改天若妒火中烧来针对我,于我防不胜防。 “祸端?”盛青山似乎很是不满我将这个词联系到蓝凤秋的身上,但无奈,他现下需要我的配合,“我自会劝她。不用你说。” “一言为定。”我心下释然,主动挽住他的胳膊向成衣铺子走去。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我俩仿佛寻常夫妻,走走停停。 盛青山不时引我去看一些有趣的小玩意。 不多时就引得许多赞叹。 “啧啧,大将军对夫人可真好!竟一点也没有武将的架子。” “可不是,大将军方才陪夫人买胭脂,耐心挑了半刻钟!最后把摊子上的胭脂都买走了,说夫人用哪个都好看。” “这算什么,我亲眼瞧见大将军喂夫人吃芙蓉糕,那叫一个浓情蜜意。” “说的我也想吃芙蓉糕了。” “明天吧,铺子里都挤满了,全是去买芙蓉糕的人。” 原本只是装腔作势,逛着逛着,我渐渐放开手脚。 他本就是我丈夫。 全当是为了满足梦中的夙愿。 很快,我们走进成衣铺子。 店家见着我们喜出望外,忙不迭叫人拿出最好的布料和样式。 我已许久没有亲自来过店铺。 各色绫罗绸缎在指尖流转,目不暇接。 两个女红拿着布料在我身上比划,“夫人生的美丽,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我不喜被人这人围着,顿时有些拘束。 “我来。”盛青山仿佛看穿我的心思,接过一块天蓝的料子,比在我身前,“我瞧这颜色很衬夫人,不知夫人可喜欢?” 我竟不知道他一个武将还懂得这些,但本就是做戏,连忙叫连枝接住,“夫君喜欢,文君就喜欢。” 如此陆续又挑了几匹布料,选了城中最时新的样式。 我想到什么,“后日是……” 罢了。他那样在乎蓝姑娘,哪里轮到我操心。 正想着,盛青山指着一匹枣红锦缎道,“将这匹也包起来吧。” 我心下明朗,果然是用不着我的。 仿佛感受到我在看他。 盛青山嘴边再次扬起温柔和煦的笑意,“夫人可还有什么需要的?” 我摇头,淡淡道:“已经够多了,回去吧。” 第59章 你在气什么 回府时,依然是我坐车,盛青山骑马。 连枝兴奋地说个不停,两只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阿福说,大将军从未陪别人逛过街,说大将军对夫人最好。” 阿福是盛青山的随从。跟随他已有多年。 自然要帮着自己的主子骗人。 没有陪别人逛过街,怎会懂得挑选胭脂水粉、衣料样式?又怎能当街做出那么多戏来? 我淡淡地戳穿:“假的。” “啊?”显然连枝没想到我会这样反应,歪着头道,“可大家都这么说……” “都是假的。”我面无表情,“大将军是蓝姑娘的。” 今日种种都是做戏罢了。 说完,我闭上眼睛装作养神不再搭腔。 没一会儿,马车便进了盛府。 盛青山依然在车外等我,“劳烦夫人送汤,一路辛苦。” 我不愿再扶他的手,这一路的戏已经够多,但面上仍要保持微笑,“辛苦大将军陪同,若无事,文君就先回去了。”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我回我的正院,他去哄他的蓝凤秋。 大家就此别过。 盛青山却好像听不懂一般,面色如常,“夫人说得对,自是要先去回禀母亲。” 我对他这番表现十分疑惑,也懒得理会。 “你先去吧。”我转身,还没跨出步去,只觉自己脚下一空,被他捞回身前。 “夫人去哪儿?”盛青山语气随意,一贯地自说自话。 我一边掰他的手臂,一边气道,“我不是说了要回去休息?” 盛青山一个眼神,一旁的车夫躲得老远。 阿福心领神会地拽走连枝。 “你在气什么?”盛青山放开我。 “我没有气什么。”我翻了个白眼,我能气什么。 “我哪句话不让你去?什么时候说要处置你?” 果然都听见了。 我梗着脖子倔强道:“那有什么区别?难道你想让我去找你不成?” “……”盛青山没有回答,我料他也不会回答。 “大将军若没有别的吩咐,文君就告退了。”怕他又来扯我,我补充道,“婆母那边我自会去的。大将军别忘了答应我的条件。” 这回盛青山没再拦我。 见我走远,连枝忙跟上来,“夫人这是怎么了?” * 略作梳洗后,我特意等了一会儿才去老夫人院中。 不想再和他撞见。 进了门,盛青月也在。 一见我便打趣道:“听说嫂嫂今日收获颇丰?” “只是一些小玩意。”我简单回了,便向老夫人福礼,解释道,“本是去送些汤水,没想到大将军与我一同回来,路上经过集市,便耽搁了些时间。” “青山已经和我说了。”老夫人满脸欣慰,“夫妻就应该这样,你去找他,他也陪着你,这样才能亲亲爱爱、和和美美。” 我垂头称是。 心里明白这样的戏份再没有第二次。 戏演足了,蓝凤秋后日过门。 即便以后抬为平妻,也不会有人说他负我。 到底还是一样的伎俩。堵人口舌罢了。 老夫人看着我,已许久没有笑得这样慈祥,“虽不该天天都劳烦你,但这盛夏炎炎,他既然提了,你就辛苦一些吧。”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猛然听了这话,如遭雷击。 什么时候说了要天天去了? 我抬起头,满脸诧异和疑惑。 “嫂嫂这个表情?哥哥没告诉你吗?”盛青月笑意盈盈地说道,“怪不得和你分开来见母亲,是怕你不肯,借母亲的口来求你?” 老夫人听了这话,也好奇道:“青山没和你商量?” 我摇头,有些无奈,“可能……忘了吧……” 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盛青月与我一起告退。 一出门,便挽着我的胳膊说道:“长这么大,我可从未见过哥哥贪嘴,不知道是绿豆汤真的那么好喝,还是想天天见着某个人呢?” 第60章 比不上他的阴策阳谋 盛青月踏着轻盈的步伐,一袭粉色纱裙随风飘拂,衬得她肤若凝脂美艳动人。 我有口难言。 饶是我为盛青山读过几本军书,也比不上他的阴策阳谋。 明明只是轻飘飘做些样子,便叫府里府外都相信他对我爱重。 “嫂嫂看着不太高兴?”盛青月端详着我的表情。 “没有。”演都演了,没有自己戳穿的道理。我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强笑着说道,“只是有些疲惫。” “哦,”盛青月低头轻笑,“嫂嫂也莫太依着哥哥,身体要紧……” 听出她话外之音,我面红耳赤,“我不是那个意思。” 盛青月美目流转,笑意更甚,“嫂嫂说不是那个意思,就不是那个意思好了,怎么脸红成这样?” 我语塞,急忙抚脸,“哪有脸红。” “还说没有?”盛青月忽然扭头,问连枝道,“你家夫人脸红没有?” 连枝距离我们两三步远,并不知道我们的谈话,闻言站住脚仔细打量,而后老实道,“好像是有些发红的。夫人哪里不舒服吗?” 这笨丫头。 盛青月笑得花枝乱颤。 我这一天脸皮不知跟着受了多少罪,要烫熟了一般。 “快别笑了,你、你往后也要嫁人。” 见她捂着肚子越笑越明目张胆,引得路过的下人都要侧目。 我手足无措,急得要去捂她的嘴,“也叫你的小姑子这样笑你。” “姜家只有兄弟,没有姊妹。”盛青月不以为意,但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 察觉到她的变化,我有意挽着她往僻静处走。 直至四下无人,已到了临近西院的池塘边。 “妹妹有心事?”我问道。 “兄长没和你说?”盛青月反问,后又自嘲一笑,“也是,你们正是浓情蜜意,哪里有空说我的事。” 转眼的功夫,盛青月面色阴沉下去。原先竟都是在强颜欢笑。 “他的确没有提起。”我道,“但不妨碍你告诉我。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嫂嫂我一定竭尽所能。” 盛青月的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说也奇怪,今日竟一尾鱼也瞧不见。 良久,她缓缓道:“嫂嫂知道我的亲事是怎么来的?” “听说了一些。”我点头。 不同于盛家世代袭爵,姜老将军本是盛老将军的副将。二十多年前,茂国还未兴盛,两位将军四处征战,一起建功立业,情如手足。后因征战有功,姜老将军受爵,被派去贺城镇守一方。临行时,两家定下这桩儿女亲事。盛青月作为嫡女,从小便知道有这样一桩娃娃亲。 “那嫂嫂知道贺城是什么地方吗?”盛青月将目光收回来,冷冷地看向我。 过了贺城便是蕨地。不同于苗地农田肥沃民风质朴,蕨地贫瘠民风彪悍。贺城作为边关,时有战事。盛青山去苗地之前,就去支援过贺城。 我点头,“妹妹是为未来的生活担忧?” “若是怕吃苦,现在担忧未免太早了。”盛青月无奈道,“看来哥哥当真是一点也没告诉你。” 看她满面愁容,我更加不解,“到底是为什么?” 盛青月望着水面,眼中尽是愁绪,“昨日家中收到来信,催促我早些嫁过去。婚期已定,突然要改,论谁都能看出反常。” 竟有这事?回想梦中,老夫人亦或是盛青山、盛青月都没有提过。 盛青月也不曾改过婚期。 想必是也认为不妥推辞摁下了。 我暗舒一口气,宽慰道:“这婚期不是他们说改就改的,有大将军在,谅他们他们不敢太为难你。” “若只是一个婚期,事情倒简单了。”盛青月苦笑,“可若不是呢?他们当真是急着要我这个人嚒?我是一丁点也不会信的。” 我深居府中,并不了解朝堂之事。对边疆更加陌生。 盛青月这样一说,我才迟钝道,“那他们是为了什么?” “我的好嫂嫂,你可真是……”盛青月语带讥诮,“明明是宰相家的女儿,你竟这样单纯没有城府,怕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父母教我守规矩,先生教我要纯善。 他们定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被人嘲笑没有城府。 面对盛青月的调侃,我来不及反省,坦诚道:“最近时常也觉得自己愚笨。” “你才知道!”盛青月没好气地瞥我一眼,一点也看不出人前淑女的样子,“他们哪是催着我去,是在催着我的嫁妆去。哥哥能在苗疆打胜仗,是因为你父亲在朝中为他争取了兵马粮草。那他们呢。” 我恍然大悟,兵马粮草有限,此消彼长。 “你明白了?”盛青月看着我,有些委屈,“姜家已经苦撑三年,他们这是等着我去送补给呢。” 我一面懊恼自己的天真,一面吃惊姜家的胆大妄为。 连盛青月都能想到,盛青山怎会想不到。 再往深处想,盛青月的嫁妆只是杯水车薪,才起多大用处。他们未必是真的催盛青月嫁去,也不是真的指望她的嫁妆,这是一场隐秘的交易。是逼着盛青山为他们在朝中争取支援。 盛青山在苗疆打了五年,虽是凯旋而归,但也耗尽了国力。 此时他想要为贺城争取资源—— 第61章 真可谓煞费苦心。 原来如此。 盛青山的反常就说得通了。 若是为了兄长的弹劾、后天的铺垫,今日事成,全没必要叫我往后还去军营。这一桩连一桩,是在为了盛青月在筹划拉拢。 真可谓煞费苦心。 梦里梦外,都要忙着戏耍我的感情达到目的。 “嫂嫂在想什么?”许是我陷入沉思太久,盛青月好奇地打断我,乌黑的长发随风飘动,明亮的眼眸中透露出疑惑,“是在为我担心?” 我望着她恢复如常的表情,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宽慰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哥哥向来疼你,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他哪有办法。”盛青月叹了口气,眼帘低垂,纤细的手指不安地扣弄栏杆,“你回来之前,母亲还在想着怎样叫我多带一些嫁妆去。也不知道是个多大的窟窿。” 话音刚落,一只飞鸟扑棱棱划破寂静。 引着我的视线望向蔚蓝的天空。 梦中无事,说明盛青山最后一定想到了办法。 来回都是要我荣家出力,何不让我卖个顺水人情?还能宽慰佳人。 于是我握起盛青月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笃定道:“你且放宽心,就算你哥哥同意,嫂嫂也不会叫你吃这样的亏去。” 五年里我从未利用娘家谋事,盛青月对我的话将信将疑。 但她仍露出赞赏激动之情,“我叫了五年嫂嫂,才知道你这样厉害,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你,有空得去多找你喝茶多学习。” “只要你来,不喝茶,总是以茶代酒多没意思,我给你上连枝亲手酿的梅子酒,咱们学男人喝酒赏月吟诗作对,岂不快活。” 盛青月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惊喜,“那我今晚就去!” * “去哪儿?”身后突然传来声响让我们吃了一惊。 扭头见着盛青萸从西院门里走出来。 “刚刚说得那么兴奋,我一来就是这个表情。”盛青萸一身青绿色骑装,长发高高束起,甩着胳膊走近,目光在我与盛青月之间来回游移,“就是不想我知道呗?” “瞧你说的,哪次少了你?”盛青月笑着将她拉到身边,拍了拍她的胳膊,“刚正在和嫂嫂商量,晚上去她那里喝酒赏月。” 盛青萸看着她撇了撇嘴,脸上露出嫌弃之色,“你倒真不怕别人嫌你,晚上轮得着你去吗?” “怎么会嫌,”我连忙圆场,赔笑道,“我欢迎你们还来不及。” “大哥也欢迎吗?”盛青萸唇角微微上扬,看着我满眼的讥讽,“恐怕我们还没走进院里,就被他扔出去了。” “哪有那么夸张……”我无奈地解释,“再说他今天该去蓝姑娘那里了。” “你们之间还有这种说法?”盛青萸狐疑地看着我,秀眉轻挑,“那个蓝凤秋说的?你答应了?” 我怕她胡思乱想猜到什么,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只是……蓝姑娘这两天闹得厉害,中午还晕倒了,想着大将军那么在意蓝姑娘,一定会去陪一陪她。” “那他还带你出去玩呢,我远远地都瞧见了。”盛青萸咂嘴摇头,夸张地叹了口气,“那个样子,真是,腻死人了。”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池塘中的锦鲤高高跃起。 我没想到她也在街上,“你出去了?既瞧见了怎的不叫我们?” “我可不是那种没眼力见儿的人。” 第62章 那这一杯敬重获新生 到了晚上。 我叫连枝取了一坛梅子酒。 备好了糕点小菜,等着盛青月和盛青月的到来。 晚风习习,月朗星稀,如此良辰美景。 我兴致颇高,自斟自饮了一杯。 “要不,奴婢去请一请?”连枝瞧我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 连带着丫头们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我犹豫要不要再等一等,才刚天黑。 “不用麻烦,老远就闻见酒香,我们这不就来了。”盛青萸爽朗的声音传来。此时她已换下骑装,穿了一身素色衣裙,款式利落大方,衬得她干练挺拔。不用招呼就已快步就走了桌前,自顾自地坐下。 盛青月尾随其后,手中提着一篮陌生瓜果。明明还是那身粉色纱裙,只将秀发简单的挽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便更显出她清雅温婉。 “前几日去虞姐姐家做客,尝了一些,味道特别,听说只有苗地才能生长。刚忽然想起来,叫丫头出去采买,才耽搁了一些时间。一会儿一起尝尝。”盛青月轻声慢语地解释。 我忙叫连枝接下,牵着她的手去入席,“需要什么告诉我去准备好了,哪里还用你自己带来。” “可不是,什么时候吃不行,净耽误工夫。”盛青萸快言快语。 我们已经习惯她这样,皆不以为意。 相互挨着坐下,我亲手为两位妹妹斟酒,而后举杯敬道:“敬这良辰美景。” 盛青月看着我笑而不语。 我知她又在笑我,连忙解释,“莫要再笑我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盛青萸瞧着我俩,反应过来,“哦,我说好好的请我们喝酒呢,原来是喜酒。”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调侃。 “不是!”我强调,“真的不是!就是……想和你们吃酒聊天罢了。” “那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好心?”盛青萸毫不留情地拆穿我,还伸出手指比划,“一二三四五,五年了,你这是头一回吧?” “……”我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自添一杯,仰头喝下,“我错了,往常是我太无趣,以后一定改。” “太阳打西边出来。”盛青萸歪头看着我,俏皮道,“竟不知道大哥的魅力这样大,叫眼前换了个人似的。” “都说不是……”我苦笑道,“你们怎的不信我?难道只能因为他,我才能过开心的日子,做有趣的人么?” 短暂沉默,盛青萸仿佛认可了我的话,也添了一杯,一饮而尽,“信你。” 盛青月也进一杯,柔声道,“恭喜嫂嫂。” 我有些无奈地看她。 盛青月放下酒杯解释道,“这次恭喜的是你重获新生。” 重获新生。我品着其中滋味,心中泛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喜。 为她们重新斟上酒,我揣着满心欢喜再次举起酒杯,“那这一杯,敬重获新生。” “重获新生。”盛青月、盛青萸相视一眼不约而同。 喝得开心,我张罗着她们吃菜。 盛青月爱吃清淡,盛青萸大口嚼肉。 若这两位一起出门,恐怕都会觉得盛青萸更像将门嫡女。 吃喝一巡,我随口问道,“你今日出去做什么了?” “?”盛青萸扬起眉毛,“你不知道?我去骑马。” “骑马?”往常她只要报备了出门,我便不会多问,毕竟上婆母下有吴姨娘,哪里轮得着我来管束,她们不拦着我也不会多事。 骑马并不稀奇,但我从未听说女子出去骑马。 “对,骑马,你若感兴趣可以让大哥也给你寻一匹好马。”说起马来,盛青萸神采奕奕,眸光璀璨,“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 让我也去骑马?我有些惊讶她的想法,“我恐怕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青月也有自己的马,只是她马术不精,自从从马上摔下来一次,就不再去了。”盛青萸放下筷子,极力劝说,“她的马也算良驹,既然不骑,借你骑一骑也不算什么的。” 青月居然也会骑马?我大为吃惊,又有些羡慕,“你居然会骑马。” “我不爱那个,你若想骑,给你就是。”盛青月浅浅一笑,“但必须得哥哥带着你去。她可不行。” 第63章 你们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盛青萸轻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我虽心动,但要求盛青山带我骑马,对我来说难于登天。 勉强应付道:“那等以后有机会吧。” “什么时候算是有机会?等大哥绑着你去吗?”微风拂过,扬起她鬓角的碎发,盛青萸两颊微微泛红,毫不留情地揭穿我道,“我就知道你不成,畏畏缩缩扭扭捏捏,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说个痛快话。” 我面上有些挂不住,尴尬道:“我是想去,但大将军岂是闲人。而且……” 这样抛头露面的事情,不适合我的身份。 “那还不简单。”盛青萸打断我,一双眸子闪烁着光芒,“只要你想去,你管他闲不闲,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会骑马,马场里也有教人骑马的师傅,我带你去,给你请最好的师傅。” 我隐隐觉得不妥,但又不想让盛青萸瞧不起,咬唇纠结。 青月看出我的心思,连忙替我圆场道:“傻姑娘,你当嫂嫂是你吗?想出门就出门?府中许多事牵绊着,哪有功夫骑马。” “每天给大哥送吃的就有空了?”盛青萸撇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也不是我想送的呀。”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我有些无奈地瞥青月一眼,想必是她们姐妹间说话时提及。 盛青月却好像故意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从哪里知道的?” “府里谁不知道。”盛青萸夹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不以为意,“听说嫂嫂明天还要去,厨房刚刚就已经在准备了。” 我怔了一瞬,竟不知道消息这么快。 不过是送些消渴解暑的汤水,哪里用得着这样大费周章。 “妹妹怕不是误会了,后日是你哥哥纳妾的日子,厨房应是在准备酒宴。”我稍稍思量,应该是这样,“届时府上会来一些宾客。” “酒宴?”盛青月和盛青萸都很讶异。 “嗯。”我点头,神色如常,继续解释道,“毕竟是迎娶心上人,大将军想要宴请亲朋分享喜悦,合情合理。” 盛青月没有做声,看着我目光里带着怜惜。 我知道她是在替我委屈。 纳妾而已,又不是抬妻,谁家府上会为此摆宴兴师动众。 “她算什么心上人?”盛青萸却不如她沉得住气,不屑道,“大哥以前便钟情你,许多人来说媒,就你家没来过,是大哥叫母亲去你家提亲。要说心上人,你才是大哥的心上人。你们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夸张。 在此以前我从未听说这件事。甚至在梦中也没有人和我提起过。 或许是看我迟迟没有反应,盛青萸又道:“我说真的,你别不信,大哥对你一见钟情。” “我……不知道。”我脑中一片空白,难以置信,“他没说过。” “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母亲。”盛青萸信誓旦旦,甚至竖起三根手指对天道,“我要是骗你,让我骑马也掉下去。” “呸呸呸,这岂是能胡说的。”盛青月连忙捂她的嘴。 “说的是实话,我有什么好怕的。”盛青萸浑不在意,拨开盛青月的手,“我记得清清楚楚。” 盛青月被她这番模样逗笑,“你那时才多大,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从哪里听说?还能记得清清楚楚。” “你当然不知道了。”盛青萸脸上颇有些得意,“你都大了,他们哪里会让你听见,他们以为我不懂,根本没在意我。大哥还和正武哥哥提起过,我和他们去骑马听见的,那时候正武哥哥还老笑话他是胆小鬼。” 见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情景,我更加云里雾里,“成婚前,我与大将军并不相熟,说起来,似乎只说过一次话。” “是啊是啊,你不知道他,但他看得见你呀,你不知道他为了跟你说句话准备了多久,回来笑了好几天呢,真是做梦都笑醒了。”盛青萸说得眉飞色舞。 我将信将疑,还未来得及甜蜜,又想起梦中种种。 兴意阑珊道:“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夜色渐浓,院中笼着朦胧的月光。 如果他曾属意于我,我们还是走到了梦中的地步。 那便是没有缘分吧。 第64章 受宠若惊 似乎看出我的低落。 盛青萸狐疑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这时,盛青月拎着酒壶站起来,用银筷敲了敲桌上的瓷碟,发出清脆的声响。 “干嘛老说那些没意思的,咱们不是说好要喝酒赏月吟诗作对吗?”话音甫落,她翘起食指向天一划,“月升空矣,银轮挂天。美人如玉,步履生莲。” “好!”我抚掌称赞,也随她站起身来。 清风拂面,略微沉吟,“月影摇矣,映照莲池。美人擅舞,如风之轻。” 忽然兴起我原地振袖旋转了一圈。 裙摆轻盈,飘飘洒洒,在夜色中划出优美的曲线。 盛青萸痴痴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盛青月罚她喝酒才回过神来。 “我就猜到你接不上嫂嫂,哈哈哈哈,快喝快喝。” 盛青月美目流转,眼里盛着促狭的笑意。 盛青萸也不推脱,痛快喝了。 接过盛青月手里的酒壶,朗声道:“清辉洒玉阶,皎月挂中天。银波涟轻袖,风送美人前。” 我愣了愣,这是在写我?第一次有女子为我作诗。 还未好意思夸赞,盛青月也顺势接上,“宝钗松云鬓,罗衣曳芳菲。不言却有意,珠帘卷梦回。” 用词优美,韵味悠长。 两人齐齐地看着我。我受宠若惊。 不知是不是醉了,两颊发热,自罚一杯。 “还有嫂嫂接不上的词?”盛青月打趣我。 你来我往,酒过三巡。 我们笑得累了静静靠在一起。 院中暗香浮动,平添了几分意境。 连枝为我们端上盛青月带来的瓜果,恭敬道:“夫人、小姐,吃些瓜果解解酒吧?” 我有些微醺,定睛看向盘中,“我记得有个红红的果子,怎么没了?” 盛青月闻言,也探头看着盘中,眉心微蹙,“是呀,有个红红的果子呢?” 连枝被问住,急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孙嬷嬷拿走了,刚才我去厨房……刚好遇见她。她问我是什么,我说是青月小姐特意带来给夫人的。孙嬷嬷说,蓝姑娘胃口不好,正需要些清口的,便挑了几个拿走了。” 原来如此。 看来盛青山已经哄好了蓝凤秋。 终于肯进食了。 原本只是一句闲话,府中要吃什么没有,我点点头不做深想。 “她凭什么?”盛青萸却不高兴了,“都说了是特意带给你们夫人的。你也是个没用的,人家能为个小妾抢东西,你不会抢回来吗?” 连枝在我身边,我总是叫她大度。 猛地被这样教训,手足无措,无辜地看着我,眼里尽是委屈。 “只是一个果子罢了。她想吃就给她吧。”我劝道,“这里不是还有。” 盛青月也附和,“是啊,别为一颗果子扫兴。” 许是酒劲上头,盛青萸越发任性,“果子也不行,给我嫂嫂的就是我嫂嫂的,我嫂嫂好说话我可不是好说话的。我去找她要回来。” 说罢,竟然真要起身。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清醒大半,连忙拉住胳膊,“别去。我又不在乎那颗果子。想吃咱们明天再去采买,要吃多少没有?” 盛青萸甩开我,一脸严肃,“你就是太好说话才叫他们一个个踩在头上,又是要摆席,又是抢东西的,改明儿就该抢你的丈夫,你这院子了!” 她言辞犀利,宛如尖刀。 在场的人被她的话齐齐怔住,鸦雀无声。 而我心如止水,木然道:“那就给她。” 察觉到她们意外的眼神,害怕她们发现心事,我连忙挽回:“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不是我的,抢了就抢了。难道不是吗?” 第65章 青萸小姐的话也没错 盛青萸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我看穿。 我原以为她醉了,但四目相对,深知她此刻是清醒的。 “随你。”良久,她悻悻然地坐下,“别回头自己偷摸哭鼻子就是了。” 我抱着胳膊斜倚在廊柱上,歪头苦笑道:“你瞧不起我,谁为这哭鼻子了。” 盛青萸轻笑一声,不复之前怒气冲冲的模样,“是是是,怪我小瞧你,怎么忘了你重获新生。” “就是。”我得意道,“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你不能总拿以前的眼光瞧我。” 盛青萸又笑,“嫂嫂说的是 ,嫂嫂英明。” 晚风送凉,十分惬意。 又坐了一会儿,盛青月说乏了。 盛青萸还想再喝被我拦住,“你要喝,坛子里剩下的都给你,不够的话明儿叫连枝再给你取。今晚是不能喝了,我也醉了。” “你哪里像是醉了?”盛青萸打量我,“以前总说酒量浅,今天才看出你是海量。不然连枝会专门为你酿酒?” 我语塞,出嫁前的确酒量浅。 嫁人后独守空闺整五年,独饮不知深浅。 除了连枝旁人不知道我会宿醉,猛然被她道破,我有些难为情。 “干嘛这副表情,喝酒而已,又不是偷来的。”盛青萸摆摆手,“算了算了,不难为你,下次你去我院里,我也有几坛好酒,烈得很。正愁没人陪我。” “好。”我点头,“到时叫你尝尝我的手艺。” “一言为定。”盛青萸满意了,扶起盛青月道,“那你可早点来。” 我使劲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快回去吧,仔细瞧着路。” 送走两人,已近入夜。 我长叹一口气,坐在廊下看嬷嬷丫头们收拾。 连枝将切好的瓜果递到我嘴边。 “夫人好久没这么畅快了,奴婢都不记得您上次作诗是什么时候。” 我嚼着瓜果,口感清脆,滋味香甜。苗国的瓜果的确美味。 认真回想,“大概是……来这以前吧。” 没有嫁到盛府以前,我会随兄长出门长见识,也去过几次女子诗社。 想来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改明儿奴婢帮您把琴也拿出来吧?”连枝又递来一口,“夫人的琴声那么好,宫里的娘娘都夸过的,大将军来了,您也可以弹给他听,说不定……” “做什么弹给他听。”不提他还好,一提他便觉得这夜色晦暗了,我扫兴道,“他要听琴,去哪儿不能听。” “青萸小姐的话也没错……”连枝小心翼翼道,“夫人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公子想,你若什么都不争,等您和蓝姑娘一样有了将军的骨肉,那小公子以后要怎样自处呢?您虽是盛家的主母,可是大将军回来以后,连荣府的门都没登过呢,您不知道外头说的多……难听……”声音越来越小。 我本不想理会这些话。 没有圆房之前,他们说的难听。传出圆房以后,还是难听。做什么也堵不上那些浑说的嘴。 但想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外头怎样说?” 梦中这时候我疲于应付盛家人和蓝凤秋,只顾着自己委屈,无暇念及其他。即便知道盛青山的做法令我娘家难堪也无能为力。 现下既然听说了,自然希望有个不同的结果。 第66章 夫人听了不生气吗 “他们说大将军打了胜仗,是咱们茂国的英雄,说……”连枝吞吞吐吐,似乎说不出口,“说老爷年纪大了逐渐失势,几次被圣上当面驳斥,大少爷撑不起宰相府往后的光景,荣家配不上大将军府如今的荣耀。所以……大将军才不登门,夫人也不受宠,只是做一做样子。” 我对朝中事务十分陌生,即便在梦里也不清楚父亲的状况。 但仔细回忆,兄长满腹经纶,的确没有受到圣上的重用。在往后的五年里,宰相府逐渐失势,确是事实。 否则我被盛家构陷,累及父亲与兄长,又怎会无人帮衬。 “外头的人知道的倒是不少。”酒劲过去,再吹凉风,便觉得冷。我轻抚胳膊站起身来,量着步子往屋里走,“你是怎么听到的?” “在街上听了一些……”连枝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语气里透着忧虑,“在府里也听了一些。” 我受不受宠,外人哪里知道。 外人看见盛青山的好戏,只会以为我们夫妻恩爱。 能知道大将军没有陪我回门又不真宠我的,只能是这府里的人。 心下有了盘算,我安慰连枝,“他们要说,就让他们说去。清者自清。你莫要冲动与人起争执,回来告诉我就是。” “夫人听了不生气吗?”连枝伸头打量我。 若是梦里的我,一定会气恼委屈。堵不住别人的嘴,也帮不了父亲兄长。甚至可能还会希望父亲兄长能够为我争口气做些让人惊叹的大事。 现在,不了。愤怒难过没有任何意义,我到死都没能求来盛青山一丝怜悯。我只希望自己能为父亲兄长做些什么改变这一切。 蓦然想起白日里盛青月笑话我身为首辅嫡女没有城府,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可不是吗,过去别人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在梦里也是被牵着鼻子走。我从不愿意揣度别人的心思。总以为我待人如何,别人也会如何待我。 我的一片赤诚换来什么。 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我抱着胳膊,抚平忽然炸起的汗毛。 既然不能将心比心,那便学一学盛青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总没有错。 思及此心中豁然开朗。 * 一夜好眠。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荫洒进屋里。 正落在我的手心。 连枝一边为我梳洗一边絮絮叨叨:“今天也要去军营,夫人可想好要穿什么?昨日您下车的时候,那些士兵都看呆了,我瞧着有一个连下巴都没合上。”语气里充满了得意。 “哪有那么夸张,”我随手拿了一簇粉色的绢花插在头上又摘下,对着铜镜说道,“别太打扮了吧。那里本也不是争奇斗艳的地方。只是送些吃的就回来了。打扮太过,容易引人闲话。” 连枝愣了愣,停下手中挽髻的手,略一思索道:“还是夫人想得周到,奴婢记得您有一身和青萸小姐类似的衣裙,要不就穿那件?” 简简单单,落落大方。正合我意。 头发也像青萸那样束起,只添了一只精巧的发冠。 “你今日这番打扮显得精神。青山见到,一定欢喜。”请安时,老夫人上下打量我,眉开眼笑,“这样就对了,投其所好,才能拢住男人的心。” 我本不是专门穿给他看。 但老夫人这样说,我没必要反驳,“儿媳明白。” 不知是不是昨晚喝酒的缘故,盛青月和盛青萸一个也没见着。 我还有事,不便自去。就差灵卉去问问情况。 “夫人最近常叫灵卉做事。”连枝看似随意地说道。 “她不怕吃苦,也不像是爱嚼舌根的人。”我一边走一边解释,“用起来比那些机灵的更省心。” 连枝表情如常,“夫人要是愿意用她,把她提到房内伺候如何?” 我脚下一顿,狐疑地看她,“好好的忽然提起这个?” 因为大将军不常来,往日房内伺候的只有连枝,我以为她对灵卉另有看法。 “院中那几个丫头,见您用了她几次,总拿她说笑,还叫她做分外的事。” “那你怎的不管?”丫头们除了林嬷嬷,就是连枝管着。 “我也不能时时看着啊。”连枝满脸无辜,“再说她自己吃亏也不生气,我也不能硬为她出头。” 我心道,就算让她在房内伺候,若不懂反抗,也还会被人欺负。 便说,“再看一看吧。” 第67章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偏厅。 我一如往常坐在榻上。 连枝为我端来醒脑的青茶。 明日设宴。 原本邀请的都是家中兄弟姊妹,梦中盛青山并没有邀请同僚,而我昨日为了给他添堵告知了几位将军。 当然也不全是为了给他添堵。 梦中蓝凤秋中毒,致使王嬷嬷蒙冤挨打又逐出府去。我虽没有受罚,却也因此埋下了祸根。府中上下皆以为我心胸狭隘手段下作,没有人愿意与我亲近。 经过提醒,王嬷嬷近日已将厨房事无巨细梳理妥当。但我仍觉忐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甚至隐隐的有些不好的预感。 有几位将军在座,若真的还是发生了中毒事件,至少盛青山不能再那样武断。 “回禀夫人,府中已按您的要求打扫过了,花园也按照您的要求做了修剪。” “宴请的桌椅碗碟都已经备好,分别运到饭厅和厨房了。” 我点头,这些嬷嬷对我称不上忠心耿耿,但做事还算可靠。 “这是明日的座位安排请夫人过目。” 若是家宴,平时只用嬷嬷们来见我;因有宾客,所以今日还叫了前头的管家。 我接过名单细细看过,没什么问题。 但仍看着马管家道:“明日府中来往较多,将军们豪饮,恐怕混乱,告诫上前伺候和候着的,记着规矩,莫要乱中添乱,丢了大将军的颜面。” “是,夫人想得周到。”马管家拱手,“奴才回去便警告他们。” “我看厨房就做得很好,专人专职,责任明晰。”我端起青茶,拂开表面的茶叶,目光扫过众人,貌似随意地视频道,“明日谁在哪里做什么,你们各自心里要有数,若我问到你们支支吾吾,莫怪我不顾往日的情面。” 我很少说这样伤情分的话,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不等他们反应,我又道:“我听说了一些议论,想必你们也有耳闻。” 我与盛青山、蓝凤秋的传闻,从他们回来开始便未消停。 眼前的这些人,莫说听了一耳,便是都听说了,或者就是从他们嘴里说出去的,也不稀奇。 所以我有意没有提及究竟听到了什么,让他们自己去猜。 “且不说我往日待你们如何,但若谁在此时故意给我抹黑添乱,或是事不关己抱胳膊看笑话,我未来怎样尚未可知,你们现下怎样倒是可以一见。” “夫人言重了,小的们不敢。”马管家是这一众人里唯一的男人,最先开口。 嬷嬷们也随声附和,“奴婢不敢。” 这只是开始。我心知仅仅几句话堵不住他们的嘴。 但来日方才不急一时,先礼后兵总是要的。 “可还有事要报?”我望着众人。 无人抬头,便自散去。 我茶未喝完,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还有些不适应,坐在榻上没有马上离开。 谁知孙嬷嬷去而复返。 我看见她有些意外,“何事?” “老奴迟钝,忘有一事要报。”孙嬷嬷低眉顺眼,站在门外。 我放下茶盏,好整以暇,“进来说罢。” 孙嬷嬷轻手轻脚地踏进来,全没有梦中那般趾高气昂的模样,恭敬道:“禀告夫人,舒兰苑那边老奴已经去瞧过,万事俱备。请问夫人如何安排?是今日搬过去,还是等待明日?” 我睇着她,梦中她可没有问过我这个。自是蓝凤秋想搬就搬。 “问一问蓝姑娘,她若愿意,今日便可搬去了。”说完,我想了想,又道,“她身体可好些了?” 孙嬷嬷弓着腰,毕恭毕敬,“劳夫人关心,昨日请来了大将军,蓝姑娘喝了药,晚上也照常吃了,奴婢来时姑娘还没醒,应是好些了。” 我点头,暗讨盛青山好比蓝凤秋的药引子。 但只要他们不添麻烦,我喜闻乐见。 “对了,蓝姑娘若是想吃家乡的瓜果,便叫人采买给她,不必报我。她吃得太少,能有开胃顺口的东西,让她吃就是。” 孙嬷嬷看着我,忽然下跪,“夫人恕罪,老奴并不是有意冒犯夫人,只是蓝姑娘忽然提起。说是瞧见了。大将军命老奴去找,没想到是青月小姐给夫人的。” 我示意她起来,“既是蓝姑娘想吃,又是大将军的意思,我不怪你。往后需要什么,与我讲明便是,免得引起旁人的误会。” 第68章 夫人不记得了 孙嬷嬷走后。 我与连枝对望一眼。 似乎都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 正要回去,灵卉来回话。 “两位小姐可好?”我在门边看见她,和声问道。 灵卉福了福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夫人,青月小姐因为宿醉所以起晚了,人没事。现在应该在老夫人那里请安。青萸小姐很早就出门了。” “出门了?”我略微沉吟。 难道又去骑马? 往常我很少打听她的行踪,所以无从猜测。 但只要身体无事就好。 回了话,灵卉随我与连枝一起往回走。 我想起连枝与我提起的事情,问灵卉道:“你进府多久了?” 灵卉站住脚,福了福,恭恭敬敬,“回夫人,有三年了。” “只是随口问问,不必多礼。”我扭头看她一眼,继续往前,“是家中送你来的?” “不是。”灵卉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是奴婢自己来的。” “自己?”往常府上收买丫头,都是嬷嬷们引荐,或是找人伢子挑好的买。她一个小丫头,约莫十六七的样子,三年前也才十二三岁,从哪里能打听到消息又找人引荐?我好奇道,“你自己怎样来的?家里知道吗?” “家里已经没有人了。”灵卉语气如常,“夫人不记得了……” “什么?”我不以为意。府中上下在册的有百人,并不是所有人我都会注意。她虽来历特殊,但一个丫头我不记得也是正常。 灵卉沉吟良久,继续道:“夫人不记得了,三年前您去善因寺上香,看见我在乞讨,叫我来府上找您。”。 我怔了怔,脚步暂缓,没想到我与她竟有这样的因果。 的确是没有印象了。 “怎的没听你提起过?”若是她与连枝说起,连枝一定会告诉我。 我以为她会说不敢或是没有机会。 但她仍是平常道:“已经找到夫人,便不用再提了。” 我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这是把我当做恩人。 找到我,为我做事,是她报恩的方式。 她没有再提,是不需要我再为她做什么、给予她更多。 原以为她是迟钝懦弱,才不与人计较。 这样想来恐怕是因为在我院里才不与人计较。 说话间,已经回到院中。 灵卉告退去做自己的事。 连枝随我回到房中,才望着不远处忙碌的灵卉道:“没想到是她。” 我每年都会去善因寺祈福。 尤其是传来战报,或是心绪不宁的时候。 连年征战,民不聊生。许多难民逃到寿城。寺庙边尤其的多。 偶然有来到面前的,我都会施舍。 所以即便她刚刚提起,我仍想不起三年前帮助她的场景。 “你记得她?”我问连枝。 “她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来。”连枝走到我身边,低声提醒道,“夫人还记得三年前您去善因寺祈福遇见三皇子的事儿吗?三皇子的癖好,寿城谁人不知?不知怎么看上了她,要将她带走。两边拉拉扯扯冲撞了夫人。夫人见她可怜,谎说有眼缘,让她随我们回府。” 是有这么一桩事。但在当时,救一个乞儿事小。 大将军在外,我得罪三皇子事大。 我怕给盛青山惹麻烦,事后还有些后悔,在信中与他提过。 没几天便忘了那个乞儿的事。 那个乞儿就是灵卉。 我恍然大悟,“你怎么认出来的?” “脸是不记得了。”连枝说,“但我想起她说家中无人。她来自阳城,家人都被苗军杀害了。三年前,大将军就是驻守在那里。您也是听说了这个,才心软叫她来的。” 原来如此。 刚要松一口气,心中咯噔一下。 第69章 我真的不知道 左思右想都找不到的凶手难道就在我身边? 身负血海深仇,若灵卉知道蓝凤秋是个苗女,难保不会一时冲动。平日里在我院中没有机会,明日宴席趁乱下手……想到这里,我不禁后背一凉。 梦中盛青山没有细查便将王嬷嬷处理了,使我一直觉得自己被连累。 如果明日事发查出是灵卉,那我还是摆脱不了干系。 我蹙眉,额角隐隐生疼,“连枝,你出去问一问,灵卉最近可有外出,可买过什么东西,重要的是,有没有打听过蓝姑娘的事情。自然些,莫要引人生疑。” “夫人怀疑她手脚不干净?”连枝不知我梦中的预感,对我的疑虑十分吃惊,急切道,“我可以担保,灵卉绝不是那样的人,这些年在院中相处,彼此还是有些了解的。说她财迷爱攒钱真的算不上,可能因为家里没有人了,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偶尔有丫头找她借用,她从不小气。而且咱们这屋子,不叫她是不会进的。” 我哪里是怕这些,无奈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担心她痛恨苗人,连带着憎恨蓝姑娘。担心她一时冲动,惹出麻烦。” 听出我的焦虑,连枝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凝固了一瞬,似乎从没想到还能发生这样的事。 “之前不知道这一层,现在既然知道了,还是确认一下比较放心。”我道,“不论灵卉以后在不在房中伺候,谁都知道她是我院里的人。一旦出事,没有人会信她是一念之差,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我挑唆。” “嗯。”连枝重重应了,语气坚定,“夫人放心,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您和大将军的关系才刚好了,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惹出事情。上次您什么都没干,大将军就冤枉您。要是真出了事,咱们都没处说理去。” 我苦笑,心中五味杂陈,“只是防患于未然……” “夫人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奴婢保证完成任务。” 话音未落,连枝已经转身去了院里。 我一个人在房中无聊,随便拿了一本书看。 不知是累了,还是最近越发懈怠了。 暖风拂面,耳边阵阵蝉鸣犹如催眠,很快便打起盹来。 * “还不醒吗?这都睡了好久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盛青萸。 她坐在书案的另一边,晃着小腿,满脸调侃,“我以为嫂嫂多忙呢,没想到这么忙,忙着睡大觉。” “你怎么来了?”一起喝过酒聊过天,我们的关系比以往五年亲近了许多,我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早上请安没见着你,还以为你贪酒宿醉,没想到一早就出门了,干什么去那么急?” “听说你让人来找我,我这不是一回来就来找你了吗?”盛青萸两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还要故作神秘,“你猜猜我干什么去了?” “我哪里猜的着。”我从书案前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没劲,你好歹猜一猜。”盛青萸夺了我的杯子,一脸不满。 我翻了个白眼,“你不会又去骑马了吧?” “哈哈哈哈,是去马场了,但不是去骑马。”盛青萸得意地挑了挑眉道,“你不是想去骑马吗?我想起近郊的马场最近运来一批很好的马。听说是蕨地的品种。我去看了看,的确不凡。” “所以呢?”该不会是要送我一匹马?骑马的事情,我还没有下定决心。 盛青萸兴奋道:“所以你现在有马了,抽个工夫我带你去看看你的马。” 我顿时头脑发胀哭笑不得,“你、你好歹和我商量商量,你看我这样,像是会骑马的吗?青月都不行……快去退了。”又道,“青月不是说让我骑她的马吗?何必花那个银子,快退了去。” “看你那小气的样子,大哥短你花销了?一匹马都舍不得?你手下的庄子每月大把的进账,还缺这点?”盛青萸一脸扫兴的模样,“不用你掏银子,喝了你的酒,算我还你的礼。 ” 我手下的庄子?我近些日子刚查过账簿,都是小赚,并没有大笔进账。 有两处发现问题的,打算忙过盛青山和蓝凤秋的喜宴就去看看。 “我都不知道我每月哪来的大把进账。”我笑道,“莫不是你梦里给我的。” 盛青萸眨了眨眼,满是揶揄道:“昨日吃的瓜果,就是你近郊的庄子摘的,你不会不知道寿城现在每天卖得多火爆吧。” 我真的不知道。 观察我的表情,盛青萸低头轻笑一声,毫不掩饰话里的嘲讽,“看来是真不知道。我的好嫂嫂,你可醒醒吧。” 说罢,盛青萸摆了摆手就要走。 “不一起用午饭吗?”我连忙叫住她。 “不了。”她头也不回,懒洋洋的,“我得回去补一觉。你想骑马了告诉我。” 望着她的背影走出院门,我陷入沉思。 第70章 没有其他重要的人了 比起寿城其他贵女,我的嫁妆只算平平。 不算盛家的产业,我出嫁时母亲为我添置了四处良庄。父亲位及宰相,但为官清廉。这四处良庄比起其他兄弟姐妹,已是优渥。我心知父母对我优待不只因为我是嫡女,也因为我嫁的是将军府,不想让我在婆家叫人看低。所以这些年我心怀感恩,从未与她人攀比。 交于我时,母亲只说保我衣食无忧。因年年都有进账,我深入简出,花销用例钱就已足够,所以也没有重视。 但从盛青萸刚刚的话想来,这些庄子里的猫腻比我想得要多得多。 正想着要怎么去庄上抓住偷吃的耗子,连枝神色慌张地跑进房中,发髻都松散了。 “怎么了?跑得满头大汗。”我放下手中的书册,迎上前去,“可是查到什么?” 连枝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仍在院中忙碌的灵卉,凑近我小声说道:“夫人说的对,那灵卉果然有问题!” 我心中一紧,揪起了眉头,“这么快就查到了?” 连枝一边用衣袖扇风,一边说道:“刚我问林嬷嬷,最近可有人请假出去。林嬷嬷说,只有灵卉出去了两次。我问她出去干什么?林嬷嬷说好像是去买什么东西,回来包的严严实实,没看见是什么。” 仅凭这些并不能认定灵卉投毒。 我望着院中忙碌的身影,满地斑驳的阳光,将人晒得满脸通红。 “都在上工,我就回屋子里找了找……”连枝瞥我一眼,似乎也知道这样太冒险了,声音越来越低,“她包袱里藏的全是药。” “药?”灵卉每日都在院中伺候,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我愈发疑惑。 连枝重重点头,再次瞅向外面,语气慎重,“我捏了一小把给大夫看。大夫说像是用来滑胎的药。连忙就跑回来了。” 滑胎?府中只有蓝凤秋有孕,这药难道真是要给她下毒用的?可蓝凤秋在梦中并非小产,而是食物中毒浑身丘疹。 难道又是因为我的变数,让灵卉改变了主意有了更加可怕的想法? “现下怎么办?要将灵卉抓起来吗?”连枝表情复杂,语带犹豫,“苗人杀了她全家,她恨苗人是人之常情,况且蓝姑娘的肚子好着呢……” 我强作镇定,看着门外。 梦中我对灵卉并没有特别的印象,若不是死后看见她独自为我收殓,甚至不会记得这个丫头。再若不是早上问起,也不会知道她与我有过一段因果。 在我眼中,她可能是迟钝的木讷的,也可能是隐忍的勤恳的……那她会是一个处心积虑要报仇的人吗?我不确定。 我不擅揣度人性,却也知道不可以管窥豹、以偏概全的道理。 她在我院中自是一个好丫头,出了这个院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敢保证。 “去叫她来。”我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深吸一口气,“问一问就知道了。” * 连枝虽有些错愕,但还是听话叫人。 我坐在桌旁,看着她俩在院中交谈,然后一齐走进来。 “夫人。”灵卉仍是恭恭敬敬。 我仔细打量她的容貌,在回忆中搜寻她三年前的模样。但记忆中关于那事我只记得自己怎样应对三皇子的发难,并没有认真瞧过她。 能对上的只有一个瘦小孱弱的身影。 “夫人?”灵卉被我看得有些不知所措,试探地又唤了一声。 “啊,”我反应过来,“早上说起三年前,我与连枝回想了一下,确有其事。没想到你我还有这样的缘分,你一直就在我身边。” 灵卉闻言双膝跪地,深深地向我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感激夫人救命之恩。” 我示意连枝将人扶起。 灵卉眼圈微微泛红。想必这些年她一直在等我认出她来。只有我认出她来,她才能堂堂正正地给我磕这个头,表达她的感激之情。 我心下稍宽,柔声道:“不知你这些年在府中过得好不好?” “都好。”灵卉回的干脆,丝毫没有犹豫。 我想起连枝说的那些事,语气关切,“可有人欺负你吗?” 灵卉摇头:“没有,大家都待我很好。” 期待与我相认,却没有要我撑腰的念想。我望向连枝,若有所思。 “你……寻常都做些什么?”我旁敲侧击,不好直接开口问那些药的事情。 灵卉有条不紊地回答我每日在院中的工作。眼神坦荡,神态自若。 不知不觉似乎脱离了之前迟钝木讷小心翼翼的印象。 “休沐的时候呢?”想起那些滑胎药也有可能是别的用处,我又补充道,“这些年,可寻到可以依靠的人了?” 灵卉看着我,仿佛在猜测我的意图,良久,语气诚恳地说道,“休沐的时候也在院中。除了夫人,灵卉没有其他重要的人了。” 我看着灵卉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端倪。但她没有一丝心虚或者慌乱。 第71章 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兜兜转转,她都没有提起那些药的事。 也没有透露出任何对蓝凤秋不满的情绪。 倒是几次说明了报恩的心。 “无事就好。”我垂眸,不想因为自己的猜测打击了她,只得先斟酌提醒,“以往不知道便罢了,既然互相知道了,往后更要谨言慎行。大将军回来以后,府中关系不比从前,稍有不慎可能会引起许多麻烦。” 灵卉恭顺地点头称是。 说话间微风拂动她鬓边的碎发,连带着脸上的碎影也轻轻震动。才发现她脸颊近下颚的地方,有一处伤疤。像是刀伤。 我又以此强调了两句。 灵卉皆恭顺地答复明白。 她在院中三年不曾显眼,可见其心性隐忍,如非自愿,很难叫人看清。 待灵卉退出去,我仍觉得那些药是个隐患。 对连枝道:“明日你看着些,莫教她触碰饮食,尤其是给蓝姑娘吃的。” 见我为此忧虑,连枝十分郑重地应了。 信誓旦旦绝不会让她有机可乘。 我也暗自决心要将人看紧,为了自己也为了她好,既然已经能够平静的生活不该被仇恨蒙蔽双眼。 * 用过午饭,正要小憩。 院外传来脚步声。 我以为是谁,放眼望去,竟是蓝凤秋带着孙嬷嬷来了。 正午的阳光穿过树荫投下斑驳的光影。 看她面色阴沉,气势汹汹,我连忙起身去迎,脸上堆起僵硬的笑容,“怎么这时候过来?” 蓝凤秋理也不理,径直向我房中走去,脚步凌厉。 是谁惹她?我有些疑惑,跟着回到屋里。 “这是干什么?”既然蓝凤秋不理我,我将目光投向孙嬷嬷,语气不悦。 孙嬷嬷站在蓝凤秋身后,面露为难,“夫人恕罪,蓝姑娘用过午饭,说是有些顶胃,所以走动走动,扰了夫人休息。” 我看着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是随意走动走动的样子吗?蓝凤秋明明一副就要发作的样子。 不想火上浇油,我缓和了语气道:“早上问孙嬷嬷,说是好多了,既然愿意出来走动,想必真是好了。只是这中午日头热烈,要注意防暑。” 蓝凤秋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只拿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那眼神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被她盯得心生忌惮,脑中浮现出她给我下合情蛊时偏执疯狂的神情,背后冷汗涔涔。 “蓝姑娘这是怎么了?”我强忍着心中的不安,故作镇定,小心翼翼地靠近,“是谁惹你生气?” 天气炎热,蝉鸣一声高过一声。 莫不是昨天和盛青山做戏太过让她知道?或是盛青山叫我每日去军营让她嫉妒?还是说府中有人乱嚼舌根引起了她的不满? 可我明明和盛青山交代要哄好她!他到底是怎样解释的? 满腹狐疑,我百爪挠心。 没有人回答,屋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只得再次看向孙嬷嬷,希望她能给我一些提示。 孙嬷嬷观察着蓝凤秋的脸色,似乎是怕她更加生气,脸上表情换了几换,最终抵不过我的压力,低声道:“姑娘听说了一些事,可能心情不太好。” 院中有人伸头观望、窃窃私语。 这一路,恐怕许多人都瞧见蓝凤秋怒气冲冲进了我的院子。 我皱眉,心中的火气油然而生,于是高声道:“灵卉,去看看是谁在闹闹哄哄。交给林嬷嬷处理。” 原本这些事都是连枝去做。但此时留我一人面对蓝凤秋难免露怯。 才换了叫灵卉去。 灵卉在门外应声去了。 也在院内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更显出屋中诡异的气氛。 有这样一段插曲,我心中稍缓,迎着蓝凤秋的视线道:“你若有什么要问,你便问我。你若有什么不满,也可以告诉我。你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反倒叫我不明白你想要做什么。”顿了顿,我加重了语气,“难道你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有什么不能直说?” 第72章 转眼间就天翻地覆 蓝凤秋冷笑一声,眼中尽是嘲讽之色。 “荣文君,荣姐姐,你还当我是傻子吗?”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每说一句声音就拔高几分,“你说你不喜欢他,说你会和他离婚,那你为什么要和他上床?为什么要一起去逛街?为什么要每天去送殷勤!” 我愣住,从没想到她会将我们私下里说过的话这样不顾体面的在人前嚷嚷出来。 我不喜欢盛青山是真,我想要和他和离也是真。但这些都不是可以嚷出来的。 上有礼法,下有盛家和荣家的颜面。 这事要是传出去,只会让我现在就成为寿城的笑话。 热血上涌,我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她为什么突然发疯,难道盛青山没有和她解释。 “我真是个傻子。我居然相信你。”蓝凤秋越想越气,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她指着我的鼻子,手指微微颤抖,“荣文君,你这个骗子。我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没想到你句句都是假话。我真是瞎了眼才会相信你。” “蓝凤秋,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当务之急,我只能极力否认,“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是谁在你面前搬弄是非?” 察觉孙嬷嬷审视的目光,我皱起眉头瞪她一眼,“你先出去吧。” 我必须先支开孙嬷嬷,才能向蓝凤秋解释清楚。 但蓝凤秋终究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 她厉声呵斥:“孙嬷嬷哪里也不许去!你不是说你我之间什么都可以直说吗?你说啊!有什么不敢叫人知道的?就应该让大家好好瞧瞧你的嘴脸!你就是个绿茶,你不得好死!” “姑娘!”孙嬷嬷吓了一跳,“姑娘慎言!” 孙嬷嬷为难的看着我,又看向蓝凤秋,似乎进退两难。 我百口莫辩,急得满头大汗。她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神经,只因我一时大意,错信了盛青山,还是让她对我起了敌意?还是要害我吗? “大胆!你敢诅咒夫人!”与此同时,连枝忍无可忍,拦在我身前,“蓝凤秋,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身为妾室,怎敢这样辱骂夫人?当真没有王法了吗?” 我心中一惊,生怕蓝凤秋再记恨上连枝,连忙将人拉回来,呵斥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出去!” 连枝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满脸委屈却没有离开。 “蓝凤秋你冷静点?!”我不知道盛青山是怎样跟她解释,也不知道她道听途说了多少,只得先试探地问一问,“大将军没有和你说吗?” “他说什么?他现在哪一句不是向着你。”蓝凤秋眼中氤氲着泪水,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我本来还不相信。昨天我那样求他,他都不肯来。为什么你去找他?他就来了。他以前那么讨厌你,如果你们之间没有什么,为什么他会突然听你的话?还陪你去逛街?他还让你每天去找他!!” 我们之间有太多误会,蓝凤秋情绪激动,根本不会听我的解释。 “你先别生气。让他们都出去,我好好和你解释,好不好?”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和她一样冲动,好声好气地哄道。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从今往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会再信一个字。”说罢,蓝凤秋头也不回的冲出房间。孙嬷嬷慌慌张张的跟了上去。 屋中剩下我和连枝。 我脱力般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天旋地转,两耳轰鸣。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昨日还好好的,转眼间就天翻地覆。 第73章 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在椅子上呆坐许久,脑中思绪万千。 院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流言蜚语会像野草般疯狂滋长,如果不及时遏制,只会越演越烈。 我必须尽快想个办法斩草除根。 深吸一口气,我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裳。 此时不是消沉的时候,我必须马上行动。 这才发现连枝还呆站在原地。 “连枝?”我轻声唤她。想到自己先前的举动,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说道,“对不起,刚才一时情急,我不是有意要凶你。” 我与连枝一起长大,情如姐妹,从未有过争执,更没有骂过她。 想也知道此时她一定非常伤心。 “我与你说过,千万不要得罪她。”我握紧她的手,希望她能感受到我的真诚,“她不是一般人,还有大将军为她撑腰。” 连枝眼圈泛红,难掩委屈,“我知道,可是她欺负您。您对她那么好。她还那样骂您。她没有良心。” 说完,连枝呜呜地哭起来。看上去比我还要难过。 我轻拍她的后背,耐心地安抚她。 待她哭够了,才柔声道:“好些了吗?若是好了,可要打起精神,要忙起来了。” 连枝哭得脸都花了,愣愣地看着我:“夫人你不难过吗?” 难过?我当然难过,在梦中我每次被蓝凤秋驳斥、踩在头上,都很难过。我流过的眼泪比她要多得多,但是这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因此同情我,他们一边夸奖我懂事识大体,一边看我的笑话落井下石。 我以为重来一次,我和蓝凤秋互相理解交了朋友,结果会有不同。却没想到,她那样的人,为了霸占盛青山的宠爱,瞬间就会失去理智。她的偏执无论在梦中还是现世都那样的骇人。比起难过,我更加懊悔。 懊悔自己的天真。居然真的与她交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字一句的说道:“没有时间难过。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让连枝在房中洗了把脸。 互相检查妥当,才一起走出门去。 * 正午的日头晃得我睁不开眼。 “夫人,我们现在要去哪儿?”连枝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灵卉还没有回来,我看着丫头们住宿的偏房,扬了扬下巴,“去看看。” 一直到偏房门口,我拉住连枝,示意她等等。 虽然所有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 因为门没关,还是能听见里面的议论。 “灵卉,你不要太较真。”这是林嬷嬷的声音。 “就是,夫人只是那么一说,什么时候真的罚过我们?” “老在这揪着不放,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吗?” “夫人怎么说的我就怎么做,我只听夫人的。”这是灵卉在说话。 “夫人、夫人,只不过帮夫人办了几件事,张嘴闭嘴就是夫人。” “你把我抓住又能怎么样?不过是被夫人教训几句!别忘了你刚来的时候是谁帮你,这么多年也没见你这样。” “多和夫人说了几句话。尾巴就翘上天了。” 众人将矛头指向灵卉。 灵卉一言不发。 我在门外听着,渐渐地不堪入耳。 灵卉没有反驳但坚持要将人带去我面前。 “好了!撒开手吧!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冥顽不灵!”林嬷嬷失去耐性,恶狠狠地说道,“怪不得连个来找的人都没有!以后谁还敢和你亲近!” “我没想和你们亲近。”灵卉冷冷道,“你不管,我才让她跟我去的。” 啪—— 不知道是谁动了手。 房中忽然寂静。 “你是什么东西!就敢这样和我顶嘴!!” 第74章 他们向来是不惧怕我的 我心中一凛,快步跨进屋里。 “我倒要瞧瞧!你平时是怎样管教这些丫头的?” 听见我的声音。 林嬷嬷和丫头们怔愣了一瞬。 反应过来,一个个束手而立,形如受惊的鹌鹑。 偏房不像正房阳光充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 我微微皱眉,看见灵卉脸上赫然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有些懊恼自己没有早些进来,不禁柔声关切道:“疼吗?” 灵卉摇了摇头,似乎也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眼睛里亮晶晶的。 几个胆大的丫头见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刚刚伸头打探的是谁?”顾不上安慰,我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林嬷嬷身上,质问道,“早上说的话,嬷嬷是当耳旁风了?” 声音不大,但字字铿锵。 “老奴不敢!”林嬷嬷慌忙伸手抓住一个丫头,将人狠狠甩到我跟前,“刚刚伸头的是她,老奴正在教训她,所以还没来得及去回话。” 那丫头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捂着胳膊十分委屈得样子。 我皱眉,对林嬷嬷的搪塞并不满意。 “不知嬷嬷是怎样教训她的,巴掌要打在灵卉脸上?”我的语气愈发冰冷,屋中的气氛骤然降至了冰点。 也在这时,屋中才真正静了下来。 我本不想太过在意,但那一巴掌过于显眼,原本只是发红的巴掌印此时已经高高的隆了起来。 我从嫁入盛府执掌中匮,从未对下人如此光火。 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冷声道:“反倒是这个犯了错的,看不出你是怎么教训的?” 林嬷嬷一边陪小心,一边将灵卉拽到身边,“夫人误会了,灵卉与她们拉拉扯扯,没有规矩,老奴才打了她。丫头们在一起住着,难免有个摩擦,若都像她一样争强好胜,怕是不好再管。” “是吗?”我收敛平日和气的态度,冷下脸来,凌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早上我就提醒过你们,管好手下的人。你回来,没有告诫她们吗?是觉着我只是那么一说,从来没有真罚过你们?还是顶多被我说上两句不疼不痒,就会算了?” 丫头们听了这话便猜到我在门前听见了。一时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林嬷嬷先还梗着脖颈,此时气势矮了大半,“老奴不敢。老奴一回来便将夫人的话告诉了她们,警告她们每一个都要谨言慎行,不要妄议主子们的事情。” 我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看向被林嬷嬷塞到面前的丫头,“我问你,林嬷嬷回来说了吗?” 那丫头哪里敢当面指认林嬷嬷,怯怯地说道:“回禀夫人,说了,林嬷嬷一回来就说了。”说完,瞄了林嬷嬷一眼。 “说了。”我略微沉吟,“那我就不得不罚你了。” 我盯着她,眼见她头低得更低,但面上却没有惧色。 是啊,我管盛家五年,从未对哪个下人动过家法私刑。 即便偶尔犯错,也是面慈心软。下不为例就算了。 他们向来是不惧怕我的。 也正因为这样,梦中盛青山回来以后,他们对我也渐渐失去了敬畏,倒向了蓝凤秋。 不是我要做心狠手辣的人。是他们逼着我做心狠手辣的人。 这样想着,我垂眸睇着林嬷嬷,“既然你说正要教训她,那现下就开始教训吧。让我瞧瞧,你平时都是怎样教训的她们。” 第75章 只想借林嬷嬷开刀 林嬷嬷抬眼,对上我的冰冷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说道:“那就罚她一个人扫三天的院子吧。” 我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林嬷嬷,不置可否。 林嬷嬷见我没有反对,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一把摁下那丫头的肩膀,“还不给夫人赔罪!从明天起,院子你一个人扫,扫够三天!!” 那丫头毫无防备摔跪在地上,两手撑地,小声道:“夫人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屋中的气氛仿佛松动了一些。 丫头们的神色又活泛起来。 由她们议论,我看向灵卉,问:“她平时负责做什么的?” 灵卉走近我身边,恭恭敬敬地回道:“回禀夫人,她平时负责院中的洒扫。” “是吗?”我将视线挪回林嬷嬷的脸上,盯着她的眼睛,“林嬷嬷知道她原本就负责院中的洒扫吗?做原本就该做的事情,就是林嬷嬷说的教训?” 林嬷嬷面露尴尬,“是老奴疏忽了疏忽了,那……那就让她去……” 院中的事务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除了我房中伺候,门前侍应,便是院中的洒扫、帮差。总不能将一个洒扫的丫头罚到我屋里去伺候。也不可能要她一个人做院中所有的活。误事不说,其他人也不好安排。 林嬷嬷支支吾吾,“那就让她去院外守门吧,免得夫人看见生气。” 我摇头冷笑,林嬷嬷看我这样,误以为我又要心软,暗舒了一口气。 “怪不得外面传咱们院中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我总以为平时待你们不薄,主仆一场,相信你们不至于陷我于那样的境地。但从今天看来,是我信错了人,用人不当才导致这样。”我居高临下,俯视跪在眼前的丫头和林嬷嬷,“你来我院中主事五年,一个丫头做什么,你都记不清。可见是我疏忽,忘了你年事已高,管不好院中的杂事,那以后就交给其他人来管吧。” 林嬷嬷先还在侥幸,一听话锋不对,噗通跪倒在我面前,“夫人息怒,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夫人恕罪,老奴只是一时糊涂……” 刀不割在自己身上,是不会疼的。 林嬷嬷在府中辛辛苦苦几十年,好不容易争到正院管事的位置。若是被撵出去,莫说名声不好听,外面哪里还有能比大将军夫人院里的管事嬷嬷更有赚头更有脸面的活儿去。何况还是为了这么一桩不起眼的阴沟里翻船的事。 林嬷嬷这才真的慌了,“老奴刚刚一紧张,头晕目眩认错了人,将她看成了别人,是老奴错了,老奴认清了,她就是管洒扫的……” “一时糊涂,还是几时糊涂,你自己心里明白。”既然已经决定要借她开刀杀鸡儆猴,便没有反复回头的道理,我继续道,“我将院中事务交于你,是相信你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为我管好这一片清净之地。既然都说早上的话你传下去了,传了还闹出这样的事情,说明她们也不服你。那就没必要再为难林嬷嬷了。” “不是!不是的!夫人,您听我解释……”林嬷嬷说着就要来抱我的脚,被我躲开,“往日里她们都是服我管教的,夫人,老奴以后一定好好管教她们,看在老奴伺候您五年的份上,您再给我一次机会,老奴再也不敢了。” 我退开一步,厌恶地看着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林嬷嬷万没有想到我会动真格的,更想不到第一个倒霉的会是自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全没有了往常的架势。 早该挫一挫他们的得意。 * “夫人就饶了林嬷嬷这一次吧。”一个丫头带头。 转眼跪了一地。 我抿唇不语。 没有想到她们会一起来逼我。 林嬷嬷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夫人恕罪,求您饶了老奴这一回,老奴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有些犹豫,本能地看向连枝。 连枝也没有主意。 不知不觉就落到一个如此被动的局面。 我眼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若真的都打发了,恐怕会引来更多麻烦。 无意间,眼角余光瞥到灵卉。 白皙尖削的脸颊托着那掌印触目惊心。 但面对如此场景,她眼中却丝毫没有慌张和同情。 取而代之的是无动于衷的冷静。 感受到我打量的目光,她看向我。 幽深的眼眸里是转瞬即逝如寒潭一般的沉静。 “你说呢?”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也不知为何会对她生出这份信任。 预感告诉我她能有主张 。 “回禀夫人,奴婢以为林嬷嬷粗心大意是真,但也确有悔过之心。近日夫人事务繁多难以分心,可以再给她一次机会将功补过。若往后她还执迷不悟、累教不改……” “不会的!不会的!”林嬷嬷连忙接话道,“老奴一定尽心尽力为夫人做事。” 我不理林嬷嬷,却越来越觉得自己不了解灵卉,“你不怨她打你?” 一个家破人亡的乞儿,哪里学来这样的气度。 “林嬷嬷打我,是她职责所在,灵卉不敢心生怨怼。”背对着光线,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林嬷嬷缓缓开口:“既然灵卉为你求情,也念在你伺候我多年的份上,就暂且饶了这一回。但往后若再有类似的事情,休怪我不留情面 。” 闻言,林嬷嬷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其他丫头也纷纷磕头。 我冷眼看着她们磕完,继续道:“我虽饶了你,但错就是错,罚还是要罚。林嬷嬷玩忽职守、从事草率,罚扣一个月的俸禄。” 林嬷嬷没想到我还会罚她,脸色微变,但也不敢多言。 唯唯诺诺的应下。 “还有你。”我睇着被林嬷嬷扯出来的丫头,冷声道,“你要知道,林嬷嬷今日受罚,全因为你不服管教。擅离职守、窥视窥听,罚掌嘴二十,一个月的俸禄。” 那丫鬟吓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的求饶。 我充耳不闻,盯着林嬷嬷:“还等什么?” 当着我的面,林嬷嬷再不敢敷衍徇私,几个巴掌下去,那丫头的脸已经肿得老高。 我没心思一直陪她们耗下去,无视那丫头央求的惨状,向着众人最后警告:“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这件事罚你们。既然在这个院子里,就要守院子里的规矩,管好你们的眼睛耳朵。若有下次,一律发卖出去,不容求情。” “是!”众人齐齐应下。 我转身走出偏房。 呼吸到院中的新鲜空气,才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灵卉也跟着出来。 我回头看着她的脸,关怀道:“若是太疼,用井水敷一敷。抹上跌打的药膏。” “谢夫人关心。”她好像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第76章 发觉她隐藏着另一面 原本我打算私下去见一见孙嬷嬷。 但在偏房耗费了一些时间,从孙嬷嬷那回来再去军营恐怕就晚了。 又想蓝凤秋现在的状况,身边应该离不开人。我想单独见孙嬷嬷也未必能够见着。 比起孙嬷嬷,口不择言的蓝凤秋才是最大的祸根。 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先去找盛青山问个明白。 我抬头看天,依然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心情却阴沉沉的。 比计划出发的时间要早,可我等不及了。 拿定主意,我看向连枝,吩咐道:“去厨房问一问,给大将军准备的东西怎么样了?备上马车,我们一会儿就走。” 连枝应了,提着裙摆小跑出去。 还有些空余,我带着灵卉往正房走。 到了门口,她站着不动,一如往常。 我将毛巾浸入凉水拧了一把,又从匣中拿出跌打的药膏。 向着门外喊道,“还不进来。” “夫人。”灵卉乖顺地跨进屋来,眼神清澈,依然是那个有些懦弱木讷的丫头。 “过来。”门口太显眼,我让她坐在梳妆台前,用湿毛巾轻轻替她擦拭。 灵卉受宠若惊,连忙接过,“我自己来。” 我也不和她抢,等她擦完,便拧开药膏给她上药。 “不敢劳烦夫人,我自己来……” 见她又要伸手,我沉声道:“别动,小心弄进眼睛里。” 随着冰冰凉凉的药膏一点点抹开。 灵卉不适地挤了挤眼睛,睫毛微微颤动。 “别碰它。”我小心地替她吹了吹,随手将药递到她面前,“抹上两次应该就消了。” “谢谢夫人。” 灵卉作势要拜,被我拦住。 “你替我做事才挨的打。”还是有些愧疚。 灵卉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为夫人做事是应该的。林嬷嬷打我也是应该的。” 我没心情与她争辩,闷闷地坐到桌边休息。 额角生疼,一切发生得太快,让我摸不着头绪。 我从未这样懊恼过自己的愚蠢笨拙。 即便有梦境的预感,仍是一次次让自己陷入被动和危险的境地。 * 灵卉默默来到我身边,为我斟上茶水。 “夫人在为蓝姑娘的事情烦恼?” 她的语气沉静,仿佛一切了然于心的自然。 我意外地看向她。 刚才在偏房,我便发觉她隐藏着另一面,不像表面那样单纯。 灵卉迎着我探究的目光,面色如常。 “嗯。”我端详着她脸上的表情,“你有办法?” 她回视我,神色自若。 “奴婢以为,夫人大可不必为此担忧。”等了一等,见我没有打断的意思,她继续说道,“蓝姑娘说的那些话,即便传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您不必为了外面的传闻担忧自证,清者自清。” 可是,若她说得都是真的呢。我有口难言,眉头紧锁。 灵卉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又继续道:“无论真相是什么。世人只会相信他们想要的结果。您身份高贵,与大将军门当户对举案齐眉,怎会生出离异的心思。何况昨日您与大将军恩爱的场景深入人心,往后您每天都有机会证明自己的清白。一个苗女的攀诬,只会给她自己带来责难。” 她的话句句在理。犹如醍醐灌顶。 第77章 此生必当结草衔环为夫人效力 “只要夫人不承认,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大将军也不会纵容这样的笑话传出去。府上不过是多了一个行事偏激、满口胡言又痴心妄想的妾室。” 灵卉字字珠玑令我自愧不如。 我竟还不如一个丫头想得透彻。 上有礼法,下有盛家和荣家的颜面,只要我不承认,蓝凤秋没有实证,外人有什么理由相信我要和离?难道就因为盛青山要纳妾?明日我将亲自设宴款待亲朋,这说法自然是站不住脚。 盛青山要用我荣家解青月的燃眉之急,这个时候不会允许有我们不合的传闻,不然昨日何必辛苦与我做戏。 这样想着,我渐渐放下心来,探究地看着灵卉。 她真的只是一个来报恩的丫头吗?她的精明与事故远超她的身份。 “夫人关心则乱,才会乱了阵脚。”灵卉没有回避我的视线,反而坦诚地与我对视。 她眼中精光毕现,周深散发出一种沉稳的气度,全然不同于往日的畏缩。 “灵卉,”我后知后觉地问道:“你好像从曾提过你的家人。” 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夫人忘了,三年前奴婢就已经没有家人了。”我以为她要搪塞过去,但灵卉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语带过,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逝者已逝,原本不想再提。但若夫人怀疑我的来历,奴婢并非有意隐瞒。” 提及家人,灵卉脸上隐隐透露悲戚之色,而后目光投向远处,娓娓道来:“奴婢入府以前,家住阳城,父亲乃阳城太守郝忠义。三年前苗军突起,兵临城下,大将军支援迟迟未到,我父亲带领城中守卫及壮士苦守城关,被一箭穿心而死。我母亲得知父亲的死讯后,悲痛欲绝,在家中自缢殉情。苗军破关,我的祖母以及兄弟姊妹皆被冲入府中的苗兵残忍杀害。” 她竟是阳城太守郝忠义的女儿!我倒吸一口凉气。 苗茂两国接壤甚广,需要防御支援的城池不下十座。 五年前,苗军突然进犯,边疆告急。盛青山大婚之日应召出征。 战事突然,寿城距离边疆路途遥远。 盛青山边战边整顿兵马,行军一日比一日艰难,难免有反应不及的时候。 收复阳城后,他曾在信中向我透露城中的惨状,苗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目光所及皆为残垣颓瓦,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其中也包括了郝太守一家遇害的消息。他对郝家满门的气节十分敬佩,并后悔没能及时驰援。与此同时,消息传回寿城,圣上亲笔书写祭文,感召天下英豪共退敌寇。 若朝廷知道郝太守的女儿还活着……我心中激动,正要开口。 灵卉走到门边,背对我站在阳光里,继续说道:“苗兵冲进来时,我无处可逃,情急之下跃入池中,以荷叶掩护,亲眼看着家人与苗兵死战,然后一个个死去。”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天知道,就连我最小的弟弟也握起了砍刀。我躲了一天一夜,直到他们离开,夜深人静才敢爬出来。与他们相比,我不配做父亲的女儿。” 悲伤如潮水没过灵卉,让她的背影看上去犹如笼罩着一层阴影。 “大将军入城前,我随难民逃到寿城。快要饿死的时候,我也想过面见圣上,凭父亲的荣光继续苟且偷生。”灵卉深吸一口,转过身重新面对我,语气决绝,“可我不能。我父亲是镇守城关的英雄,郝家满门都应该死在那一场悲剧里,供天下人凭吊。我的存在只会成为郝家的污点。” 我震惊于她的决绝,久久无法言语。 而后,她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模样,眼中亮晶晶的说道,“在我最无助痛苦的时候,是夫人您救了我,给了我容身之所。您的恩情,灵卉没齿难忘。此生必当结草衔环为夫人效力。” 第78章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在梦中全没发觉她的特殊。 即便最近关注她,也只看出她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丫头。 得知彼此有一段善缘,我很惊奇。 全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身份。 我震惊不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 许久,才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柔声道:“你放心,就算不让圣上知道……” 我也会让她过得比现在更好。或许可以和盛青山商量,凭他对郝太守的敬佩,保她衣食无忧、更好的生活,不是难事。 灵卉似乎已经料到我要说的话,不等我说下去,径直摇头道,“奴婢谢谢夫人的好意,但夫人不必再为奴婢做任何事。能够在您身边,为您分忧,已经足够。奴婢已经非常满足了。” 谁会满足于做一个下人?我望着她,以为她心中郁结未开,用做苦力来折磨自己,不忍道:“阳城失守,苗兵残暴,那场悲剧不是你的过错。我救你时,也并未想过要你回报。你本该有更好的生活,你家人若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过得更好。” 我句句恳切,希望她能接受我的安排。 灵卉感激地笑了笑,那笑十分清浅,只在嘴角勉强扬起一个弧度。她的眼中有水汽,却没有温度,仿佛看破了红尘俗欲,“夫人若真想帮我,就让我像现在这样待在您身边吧。逝者已逝,往事如斯,我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份。如果可以,请您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如今的我,只是您院中侍应的灵卉而已。简简单单便是最大的幸福。” 我本想再劝一劝,迎着她清冷决绝的目光,无奈何咽了回去。 来日方长,待解开心结,再劝她不迟。 我抿唇不语算是答应。 她见我如此,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一再拒绝更好的生活。 莫名,我挑起眉梢,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告诉别人可以。但你说了这么多,我还知道你的姓名。” 灵卉愣了一瞬,似乎有些艰难地说道,“郝仙玉。” “郝仙玉。”我默念了一遍,“是个好名字。” 灵卉有些不自然地看着我。 “郝小姐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郑重其事地向她保证,“从今以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你的允许,我绝不会透露半个字。” 灵卉点头,神情感动,“谢谢夫人。” * 不想一直伤感,我临时起意,“当然,你说一直做个侍应,那可不行。” 反悔太快,灵卉有些意外。 我继续道,“你也知道我无人可用,从今日起,你便与连枝一起在房中伺候吧。” 未等灵卉答应,连枝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夫人,东西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也已经等着了。” 见到灵卉在房里,连枝露齿一笑,“要不今儿个,灵卉与我们一起去吧?东西太多了,我一个人根本拿不了。” “多少东西?”只是一个食盒罢了,装什么得要两个人拿。 连枝掰着手指头,颇有些得意的回道:“今天拿得可多了,有大将军要的绿豆汤,夫人爱吃的芙蓉糕,还有一道五色的凉冻。袁大厨从昨晚就开始准备,打包票说又好吃又好看,一定给夫人挣足牌面。” 从昨晚就开始准备?那昨晚盛青萸说的,是真的。 如此大张旗鼓,难怪府中人尽皆知。 也难怪连蓝凤秋知道了。 我有些嗔怪地瞪连枝一眼,“哪里需要这么隆重。” “不止这些!”连枝不以为然,“夫人忘了郭将军、杨将军和何小将军要的了吗?都带上了!装了两大盒子呢。” “……”我有些无语,“你这是要将厨房搬去。” “隆重些也好。”灵卉忽然开口道,“都说吃人的嘴短。夫人多送些吃的去,有些话即使你不说,也会有人帮你说的。” 言之有理,我点点头,转眼还是觉得无奈。 指着灵卉脸上的印子道:“伤成这样,哪能跟着出门。” “都不肿了。”连枝凑近瞅了瞅,“我稍稍遮盖一下就看不见了。” 不知不觉那药膏起了作用,原本突兀的掌印当真已经平复。 连枝一边将人拉到梳妆台前,一边念叨:“要快要快,袁大厨说那冰凉糕化了就不好看不好吃了。” 肿消了,疼还是疼的。灵卉硬是一声不吭,由她折腾。 连枝的手艺了得,眨眼的功夫,灵卉脸上的印子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皮肤白皙浓眉大眼的姑娘。 “看!这多好!就该这样!全院子就你不爱打扮!”连枝一边数落,一边催着出门。 时间紧迫。大有一副赶鸭子上架的架势。 车夫更是被她催得皮鞭不停。 一路颠簸,终于到了军营门口。 我抚着胸口,大口喘气,真不至于。 “是大将军夫人的马车吗?”门口的士兵认出我们。 我与连枝、灵卉交换眼神。 “是的。”车夫道,“里头坐着的是大将军夫人,和她的两个随身丫鬟。来给大将军送东西的。” 短暂的沉默,我以为又要下车。 “放行!”士兵的嗓音十分响亮,越过高墙,激荡着回音,“大将军夫人来了!” 第79章 原来是在等夫人来 马车缓缓驶入军营。 车轮碾过砂石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连枝与灵卉先后下车,麻利地为我摆好马凳。 掀起车帘的瞬间,阳光卷着热浪蓦然涌入车内。 让我有些不适地眯起眼睛。 盛青山已经候在车外,“夫人一路辛苦。” 四目相对,他嘴角带笑神情温柔地向我伸出手来。 “我就说大将军今天兵也不练了、架也不打了,原来是在等夫人来。”郭将军爽朗的话语为我引来许多围观,一身短打装扮浸透了汗水,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一时间,周遭的议论多了起来。 我向他露出友好的微笑,牵着盛青山的手缓缓下车,而后歉意地问道,“来得突然,是不是打扰了将军们练兵?” “哈哈哈哈哪里的话!”郭将军大笑,黝黑的脸上滴落豆大的汗珠,毫不在乎地揩在袖子上,“天热得很,一个个蔫头巴脑的,你一来,咱这军营里就像刮了新风,一个个都精神了。盼着你天天来!” “承蒙将军们不嫌弃 。”我被他夸张的形容逗乐,掩唇轻笑:“将军若有空 ,可以一起尝尝家里带来的酸梅汤。” “酸梅汤?”郭将军两眼放光,仿佛听见什么稀世珍宝,“还真带来了!走走走,这里晒人,咱们进去说。”说着就要来拉我的胳膊。 盛青山敏捷地将我捞进怀里,颇有些介意地对郭将军道,“你走你的。” 郭将军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尴尬地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夫人莫怪,夫人莫怪,我就是个粗人。” * 进了营帐。 何小将军斜倚在椅上,一脸倦怠。 见着我,强打起精神揶揄道,“嫂嫂又来给这家伙送吃的吗?我们军营伙食不差的,用不着惯着他。” 我也不想惯着他,但某些人在老夫人面前要求了。 转头瞥向盛青山,见他一脸莫名的得意,有些佩服他能把戏演得如此逼真,无奈地解释道:“只是送些解暑的来。” 郭将军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手巾,一边擦脸,一边插话,“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人家夫妻间的情趣。你想要还没有呢。以前何时见过他吃这些吗?醉翁之意不在酒,正武你也该找个媳妇儿,就都明白了。” 何小将军闻言一脸不屑,“你家女人倒是多,我也没见着你什么时候吃上过。” 郭将军嘿呀一声,摆手道:“我家那些,怎能与大将军的夫人相比。” 盛青山将我引至矮几边坐下,目光扫过两人,不耐烦地说道:“你们两个想吃就坐下,不想吃就出去接着练。”语气不容置疑。 连枝、灵卉打开食盒,快速地将各色点心摆满几案。 尤其是那盘精心制作的五色冰凉糕。香气四溢,色泽诱人。 “啧啧,这么多东西,一看就不是全给你的。”何小将军伸了个懒腰,毫不客气地凑过来,“想吃独食就直说,摆什么臭脸。” 我拍了拍盛青山肩膀,安抚他不要伤了和气。 扭头笑着应对何小将军道:“何小将军说得是。听说何小将军爱吃昨日的酸枣糕,今日特意又带了些来,快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话音未落,何小将军连盘子一起端走,眉开眼笑,“还是嫂嫂好啊。不像某些人,平时看着大方,几块糕点还要跟我抢来抢去。寒心。真是令人寒心。” 盛青山挑眉,一脸争强好胜的孩子模样。 我亲手从罐中舀了绿豆莲子汤,挑了几块碎冰,殷勤地递到他面前。 “夫君尝尝今日的绿豆莲子?最是去暑气。” “给我也来一碗。”何小将军指着盛青山碗里的,理直气壮地说,“要跟他一样的。” 我笑着去盛,被盛青山捉住手。 “你自己不会动手?”他瞪着何小将军道,“惯的你。” “嚯!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重色轻友、见色忘义!”何小将军一屁股坐在侧面的矮几上,大大咧咧翘起二郎腿,打趣他道,“要说当年我为你那点子事鞍前马后操了多少心!你们能在一起不得感谢我吗?现在让她给我盛碗汤都不行?” 一阵凉风掠过,撩起营帐的门帘,令人心旷神怡。 连枝将酸梅汤端到郭将军面前。 “原来你们婚前就是相识?”一碗冰冰凉凉的酸梅汤下肚,郭将军面上更添了几分精神,“哈哈哈哈,快说说!说说!大将军当年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能娶上这样貌美又贤惠的夫人!?” 第80章 他两颊泛起可疑的红晕 莫名地,想起昨晚喝酒时盛青萸说过的那些话。 我抬眼望向盛青山,试图从他的神情中寻找端倪。 只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如同一尾游鱼掠过平静的水面,转瞬即逝。面上却故作镇定,“你们听他胡说!只是见过一面罢了。” 在我记忆中,大婚前我们的确只见过一面。 这是事实。 却不知为何让我有些失望。 何小将军轻哼一声,往嘴里塞了一口酸枣糕,老神在在地威胁道,“把你的给我,不然我可要当着嫂嫂的面,抖落你的老底。” 盛青山哪是轻易会被威胁的主儿,端起手中的绿豆汤,连着碎冰一起,仰头灌进喉咙里去。 我诧异他的举动,担心他被凉物激着,连忙轻拍他的后背,无奈地说道:“说着玩的,喝那么快做什么。” 与此同时,一旁默默伺候的灵卉接收到我的示意。 为何小将军盛了一碗绿豆汤,恭敬地递上。 何小将军也被他这一番动作怔住,回过神来,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看给你吓得!看来那些事儿,你夫人是一点也不知情啊。” 郭将军此时已经干了两碗冰镇酸梅汤,浑身舒畅,高声催促道:“正武你要说就快说!搞得老子心里痒痒的!!快说快说!” 他急不可耐的样子惹得众人发笑。 “说什么!我在外头都听见你们笑了!练拳都没法子专心!”杨将军掀开门帘大步进来,看见我,很是意外,“弟妹来了?啥时候到的?我说他们都躲在这里头不出去,原来是在看你!哈哈哈哈,又来给这小子送吃的吗?他这是享得什么福!到哪儿都有人伺候!!” 杨将军豪迈的笑声在营帐中回荡。 我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并未在意,微笑着起身行礼,“刚还在想怎么没见着杨将军,您再不来,为您准备的东西可就要带回去了。” “还有我的份儿?”杨将军用力拽了拽衣领扇风,热得直喘粗气。 瞥见郭将军碗里的酸梅汤,想也没想端起来就倒进嘴里。 “这东西冰冰凉凉是不错,就是甜不拉几,我吃不惯。” 连枝闻言,提出一个没有开封的小食盒。 麻利地将里头的菜肴逐一摆上案几,“夫人特意为杨将军准备了一些凉菜,还有冰镇过的米酒。想必更适合将军的口味。” 杨将军看着眼前的酒菜,怔愣了一瞬,受宠若惊道:“还真给我带了酒肉来!” 他将目光投向盛青山。仿佛在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盛青山不置可否,拉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挲 ,“以后不用管他们,只给我准备就好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手背,让我极不适应,脸上发热。 众人起哄大笑,“大将军这醋吃得,可太显眼了!” “能不吃醋吗?”何小将军坏笑着接过话茬,“你们不知道,想当年他心仪……” “你是不是吃饱了?”盛青山脸色一沉,没好气地打断他,“还不出去?” 何小将军哪里会怕他,反而更加兴起,端着酸枣糕站起来,兴致勃勃地对众人说道:“他不让说,那你们想不想听?” “听听听!”郭将军十分捧场。 “这要是不听回去,晚上都得睡不着觉!”杨将军一边吃肉,一边倒酒。摆好了听八卦的架势。 “嫂嫂呢,想不想知道?”何小将军忽然问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我转头看向盛青山,只见他两颊泛起可疑的红晕,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终究是抵挡不住好奇,笑着答道:“那就听一听吧。” 何小将军得逞得挑了挑眉,神神秘秘道,“那你可把他摁好了,别叫他过来打我。咳咳,你们不知道,咱们的大将军在娶到夫人之前,自个儿单相思了少说两年!” “何正武!”盛青山豁然起身,脸色涨得通红。 我连忙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有什么不能叫我知道?” 一时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和盛青山的身上。 盛青山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瞬。 垂眸看着我。 而后,似是妥协,重新坐了下来。 第81章 感谢何小将军今日坦诚相告 盛青山的手掌覆上我的手背,炙热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令我心中泛起一阵慌乱。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皮肤,让我下意识地深吸了几口气,以抚平波动的情绪。 何小将军见状,放下心来,继续说道:“事情得从他们大婚前两年说起,我们去喝酒,撞上荣家大公子也就是大将军现在的大舅哥荣文启。荣文启这人,为人没得说,就是有时候脑筋比较轴。忘了是谁说了一句什么,引得他十分不满,和人争执起来,偏说寿城第一女子非他妹妹莫属。” 说到这里,何小将军似乎担心我要维护兄长,小心翼翼地瞄了我一眼。 哥哥的性格我再清楚不过,犯轴认死理是常有的事。 只是没想到他会为了我与人争执。多少觉得有些惭愧。 “那时候吧,谁不知道荣府家规森严,有几个见过荣家小姐的真颜?没见过,怎么能说是咱们寿城第一女子呢?两边就吵得不可开交……” 何小将军嚼着酸枣糕,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会儿,眼睛里满是对盛青山的调侃。 “那到底见着了没有?”杨将军是个急性子,几碗米酒下肚,竟一点也看不出醉意,着急地问道。 “正常见,是肯定见不着的。凭你们自己说,加上这些年,见过她几次?”何小将军一扬下巴精准的指向我,转头又神秘兮兮地说道:“但荣文启非要较真。说起来,七年前了,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哪里能经得起这样的好奇心,我们就……” “哎呀!你倒是快点讲!”郭将军也急了,“你们干啥了?” 当着我的面,何小将军似乎也觉出点不好意思,看向盛青山,“要不你来讲,你干啥了?” 盛青山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周身的威严。 面对我道:“我们俩就去翻了荣府的院墙……见到了你。” 话音落下,他神情局促,两只耳朵红得想要滴血。 “嚯!!”郭将军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后来呢?” “后来?”何小将军又将话接回去,“那一眼,直接就把他的魂儿勾去了!从此魂不守舍,天天惦记着要去爬墙头!要不是我拦着,估计早就被荣相抓住打死了!” 我惊讶他居然做过这样不着调的事情,而我居然毫无察觉。 情不自禁道:“登徒子。” 盛青山闻言,眉头耸动,将我的手握得更紧。 “想不到啊想不到,最重军规的大将军,年少时还有这么一段风花雪月的往事。”郭将军啧啧称奇,望着我们的眼神里满是调侃。 何小将军兴致高涨,放下酸枣糕,悠悠地说道:“这算什么,还有更厉害的呢。两人连面都没有正式见过,他成天在我耳边念叨非荣家小姐不娶,你们说烦人不烦人?为了给他创造机会,我们隔三差五就去蹭荣文启的行程。好不容易有一次他带着妹妹出来。哈哈哈哈哈,嫂嫂应该记得吧。” 我点头。我当然记得。 那日阳光明媚,意气风发的少年,骑着白马迎着我们跑来。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目光灼灼。 那是我记忆里我们唯一的一次照面。 “你不知道,他为了去和你打那一声招呼,大半夜睡不着,跳我窗户找我下棋。我差点就要被他折磨死了。想想就觉得寒心,你说,我算不算你们半个媒人,要你给我盛碗绿豆汤,算不算过分?唉,这把美人娶回家,就把媒人给忘了,寒心,太令人寒心了!!”何小将军一脸哀怨。 我被他浮夸的神情逗笑,抽出手来,亲自盛了一碗绿豆汤,端到他面前,微微福身,和气又不失恭敬地说道,“多谢何小将军当年相助,更加感谢何小将军今日坦诚相告。不然,文君恐怕永远没有机会了解大将军的心一片深情 。” “哎呀!拿一碗绿豆汤不合适,这不得换上酒去?” “何小将军这媒人做得不容易,至少得喝两碗!” 郭将军和杨将军纷纷起哄,何小将军本就生得白净,不复之前的老道,面上泛起红晕,“嫂嫂折煞我了。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第82章 我对你的心意 稍作休息后,众人陆续借口离开,留下我与盛青山独处。 营帐内的空气蓦然变得暧昧起来。 我不安地低着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前有盛青萸,后有何小将军,忽然揭开的往事让我心生踟蹰。 这是在梦中我不曾遇到的情景。我一直以为他对我无意。 “文君……”盛青山打破沉默,声音有些暗哑,“方才正武说的话……”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大将军不必在意。我都明白的。” 盛青山凝视着我,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 我轻叹一口气,垂下眼帘,语气淡然,“少年意气罢了,仅凭一面之缘,哪里比得上战场上的朝夕相伴。如今提起,不过一场笑谈。文君不会自寻烦恼,大将军也无需因此感到负担。” 沉默良久。 我们都需要时间去消化横亘在彼此之间陌生的悸动。 直到他缓缓走近,粗粝的指尖抚上我的脸颊。 我心中一颤,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在迅速的裂开,豁然灌入呼啸的长风。 盛青山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地收了回去。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某种决心。 语气沉静又坚定,“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 我惊骇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我不知该怎样回应他突如其来的变化。 这与梦中大相径庭。理智告诉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别有用心。 可谁会在年少时,就去策划一场阴谋。 我悄悄抬眼,正对上他受伤的眼神。 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愧疚还是怨怼。 若他对我真的有意,又怎会在梦中眼睁睁地看着我惨死。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转移话题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大将军莫忘了提醒诸位将军明日赴宴。府中酒水充足,一定让将军们尽兴而归。” 我的语气恭敬疏离,仿佛刚刚的一切从未发生。 提到明日的宴席,盛青山的脸色微变,“好。我会和他们说。” 气氛稍缓,我看着他走向堆满公文的案几。 看着他随手展开一卷竹简。 只是他好像心不在焉,连竹简拿反了都没发现。 “大将军,”我鼓起勇气唤了一声,试探地问道,“请问大将军昨日可与蓝姑娘解释了我们事情?就是……我们之间只是做戏的事情。” 盛青山抬起头来,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你所为何意?” “今日蓝姑娘来我房中,情绪激愤,说了些难听的话。若是大将军晚上有空,请与蓝姑娘再解释一二。我从未想过要拆散你们。明日宴请,文君自当尽心尽力,恭贺二位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小心翼翼斟酌措辞,生怕他以为我告蓝凤秋的黑状挑拨离间。 “你是为了这个……”盛青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而后郑重地承诺道,“我会向她说清楚。不会让她再去找你的麻烦。” “谢大将军体谅。”我福身一礼而后告别,“大将军尚有公务在身,文君就不打扰了。” “文君。”刚要转身,盛青山又叫住我。 我回头。疑惑地看向他。 阳光西斜,帐内的光线变得柔和。 连同他的表情也柔和了几分。 他酝酿半晌,最后轻声嘱咐道,“路上小心。” 第83章 只是听说罢了 一路上我心事重重。 营帐中发生的种种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盛青萸和何小将军没有理由串通起来骗我。得知盛青山曾经属意于我,我心中五味杂陈。即便大婚前没有机会,成亲时没有时间,五年间来往的信件中为何只字不提?就算他与蓝凤秋日久生情,既没打算与我和离,不过迎娶一门妾室,本可以两全其美,何至于回来后对我诸多挑剔百般刁难? 更令我困惑的是,他既要与蓝凤秋双宿双栖一生一世一双人,要给她承诺与体面,又为何来撩拨我,大言不惭心意未变? 盛青山到底想要什么? “夫人您怎么了?看着好像不太高兴?”连枝盯着我许久,关切地问道。 我脑中一片混乱,说不清道不明,强打起精神道:“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 抬眼看见灵卉也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不禁有些好笑:“我脸上写了字吗?” 灵卉摇头,语气认真,“只是奇怪夫人为什么闷闷不乐?现下所有人都知道大将军对您情根深种,你们的感情如胶似漆,您担心的事情即将迎刃而解,无论蓝姑娘说什么都会不攻自破。是还有什么烦心事吗?” 是啊,我还在烦恼什么。 “都说是累了。”我苦笑着岔开话题,“倒是你们两个,本应该守在营帐外的,跑去哪里?军营里都是男子,千万小心。” “我们去看何小将军练兵了!”连枝两眼放光,兴奋地说道,“夫人没见着,何小将军看着斯文俊雅,练兵的时候就像换了个人。他一挥手里的令旗,士兵就会听他的指令变换阵型,十分威武。” 见她这样,我不禁生出几分好奇,也许有天也能见到盛青山练兵。 意识到自己突兀的想法,我心下一震,莫名慌乱。 “大将军麾下独树一帜,怪不得能联守十城。”灵卉一边思索,一边充满崇拜地说道,“这样的阵法,连兵书上也没见过。” “有这么神奇?”我饶有兴趣,“你也通晓兵法?” 出嫁前,我并未研究过军事。因盛青山的缘故,才粗略读了几本兵书。但我对那些实在不感冒,勉强记住却无法学以致用。灵卉来寿城前,是太守之女,我不知阳城的风气,但女儿家能触碰这些的少之又少。 灵卉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旋即恢复如常,“只是听说罢了。” 我点头。有连枝在,不便多言。 “杨将军说,这阵法并不是何小将军的家学,而是大将军教的。”灵卉看着我,“能想出这样精妙多变的阵法,大将军必是心思深沉细腻之人。” 深沉细腻?我未看出,倒是有过几次觉得他冲动莽撞。 “对了夫人,您和大将军在营帐里说话的时候,我听见巡逻的士兵说,大将军从不让蓝姑娘进议事的营帐。”连枝想起什么,兴冲冲地说道,“还有还有,蓝姑娘之所以能留在军营,是因为她救过大将军的命挟恩图报!大将军原本要将她安置在苗国,她不肯!执意要以身相许,大将军说已有婚配都赶不走!她纠缠大将军的糗事,军中人尽皆知。” 他们还有这样的过往,我将信将疑,“……多的是见风使舵,说给你听的未必都是真的。”若他真的不愿意,就不会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了。 第84章 愚蠢至此现在才发现 回到府中。 老夫人房里坐着盛青月和盛青萸。 从她们看着我的眼神,不难料到蓝凤秋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她们跟前。 见过礼。老夫人依然问我与盛青山的事。 自是一切都好。我顺便将邀请将军们赴宴的事情讲明,老夫人虽有些不悦,但也没有异议。毕竟是盛青山的同僚,蓝凤秋随军五年,早没什么可瞒的。 “你能想得这样开,实属难得。”老夫人和蔼地说道,“青山如今渐渐明白了你的好,过了这一阵儿去,还是最疼你的。你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我敷衍地笑了笑。 放在梦中我也会这样以为。但现在不敢轻易相信了。 “嫂嫂去军营,可与大哥说了那个蓝凤秋的事?”盛青萸是直肠子。盛青月犹犹豫豫张不开口的话,她想也没想就问了出来。 不等我回答,她看上去比我还要气恼,“真是岂有此理!谁给她的胆子!区区一个小妾,便是打出去也不算什么的,竟然敢欺负到你头上!” 梦中她从未这样维护过我。便是往前的五年,也鲜少为我说过话。 我心中一暖,反来宽慰她,“她一个苗女,不懂规矩罢了……” 盛青萸坐在椅上,气鼓鼓地瞪我一眼,“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事事都让着她,太好说话,才叫她得寸进尺!中午就该留在你那里吃饭,当着我的面,我看她敢那么嚣张!非得用鞭子抽她!” 我虽感激她为我撑腰,但也担心她真的得罪了蓝凤秋惹上麻烦。 连忙劝到:“不过是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罢了,又伤不着我什么。看妹妹气成这样,我都气不起来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毕竟是大将军的心上人,你切莫为了这些小事伤了家中和气。” “哼,好人倒叫你做了。”盛青萸扭过头去不看我,“也不知道你怕什么。” 我有苦难言。 我怕她偏激闹事无人管,最后还是我遭殃;怕她那些不为人知的蛊虫,害了我看重的人。 “青萸话是重了些,但……”盛青月接过话去,“但她说得也没错。有我们在,嫂嫂不必事事退让。就算哥哥偏心,这内宅的事也不是都他说了算。母亲和我们都会为你做主。她今日如此僭越,嫂嫂若是饶得太容易,往后只怕更难管教。” 梦中蓝凤秋僭越之事多不胜数,尽管我回回以家法驳斥,但上有婆母以孩子为由为她开脱,下有盛青山为她撑腰,两位姑子不闻不问。她从未真正受过一次重罚。 今时今日,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沉默良久,老夫人终于开口道:“你这孩子,就是太过小心谨慎了。青山再护着她,也不能叫她上了天去!家有家规,要不是孙嬷嬷今日来找我说明实情,恐怕你要自己一个人偷偷受了委屈。” 孙嬷嬷?我惊讶地看着老夫人。 我一直以为是我院中走漏了消息,没想到竟是孙嬷嬷亲自与老夫人坦白。 蓦然想起孙嬷嬷以前是在老夫人院中伺候的人。 恍然大悟。 孙嬷嬷从来不是什么墙头草。她是老夫人的亲信。 老夫人要帮着谁,她就会帮着谁。 思及梦中,我冷汗直流,我竟愚蠢至此,现在才发现。 第85章 此时更是天翻地覆 我震惊不已,久久没有言语。 老夫人见我沉默,语气愈发和蔼,“也怪我这个老婆子,总是叫你忍耐,让你没了主见。此事既然已经捅到我跟前,那就替你做一回主。那个蓝凤秋怀着青山的骨肉,若是要打恐怕伤了胎气,但罚还是要罚。我已经传话下去,让她闭门思过,一个月都不能惹是生非。” 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去了一趟军营回来,老夫人已经将蓝凤秋罚了。蓝凤秋突然发难于我犹如晴天霹雳,此时更是天翻地覆。 她因我被罚,岂不是更要恨我入骨?想到这里,心中警铃大作,我当即跪下,乞求老夫人道:“婆母在上,家规严苛,蓝凤秋僭越之事,罪不可恕,原当严惩。儿媳感念婆母爱护之情。但明日便是大将军为她特意准备的喜宴,亲朋好友在即,若缺了主角,难免扫兴。再者,她身怀有孕,乃是盛家的第一个孩子,不容有失。还请婆母饶恕她这一遭,待她产后再惩不迟。 ” “你这是……要替她求情?”老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嫂嫂,你这是为什么?”盛青月瞪大了眼睛,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我就说你脑袋坏了!”盛青萸一拍扶手站起来,来到我面前,“你以为你这样宽宏大量,她就能记得你的好吗?只怕那个贱人以后更加猖狂!有母亲为你做主,你害怕什么?大哥就算不服,也是她僭越在先,怪不到你头上!” 我心中明白她们的担忧,但不能拿命做赌,她能害连枝浑身毒疮,能有合情蛊,谁知道她还有什么?防不胜防,只希望她不要记恨上我。 “妹妹说得对,但我与大将军之间刚有缓和,实在不想因此再生嫌隙。”我扯出盛青山,希望她们能够相信我的话。 老夫人沉吟片刻,叹息道:“也罢。就依你这一次。” 盛青萸气得团团转,“你啊你啊,到时候有你后悔的!以后被她当成软柿子捏来捏去,后悔都来不及!” 我谢过老夫人,匆忙退出房外。 两位妹妹很快也跟出来。 盛青月平时很能沉得住气,此时也急得拽住我的胳膊,“嫂嫂当真只是为了哥哥着想?哥哥也未必就喜欢你这样一味忍让。” 我哪里顾得上他喜欢不喜欢。 面露苦涩,长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怎么说,但蓝凤秋能让大将军爱重,她便不是一般人。我实在不想与她计较。” 盛青月似懂非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放开我道:“嫂嫂不后悔就好。你若觉得委屈,大可以和我们说。” 我点头,来不及解释,匆匆与她们告别。 三步并作两步。 “夫人这么急是要干什么去?”连枝跟着我一路小跑。 “回去问问怎么回事!”我提着裙摆,一进正院,便叫林嬷嬷过来。 林嬷嬷见我行色匆匆,连忙跟着进屋。 “夫人有什么吩咐?”林嬷嬷小心翼翼地迎上来。 “下午,老夫人罚蓝姑娘的事,你可听说了?”我气喘吁吁,在桌边坐下,“你若不清楚,院中谁听说了的,叫她过来。” 第86章 这回终于派上了用场 林嬷嬷身为正院的管事,平时走到哪里都趾高气昂。各房的闲言碎语,莫说是府内,就算是西院里的,她也能听到一些。 往日我对她这些十分不屑,从不让她近前。 今日实在着急,便直接叫她过来。 “听说了一些。”林嬷嬷面上镇定,眼中却掩不住欣喜之色。这些年她几次想要以此博得我的好感,都被我巧妙地挡了回去。这回终于派上了用场。 于是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经林嬷嬷所言,我离府之后,老夫人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蓝凤秋来正院闹事的消息。两位小姐也知道了。当即一起到了偏院。蓝凤秋刚刚发完一通脾气,桌倒椅翻,房中一片狼藉。三人见此情景惊愕不已,老夫人斥责蓝凤秋毫无教养。 面对老夫人的责骂,蓝凤秋不但没有认错,反而大放厥词。说自己只是爱大将军而已,旁人统统不放在眼里。相处得来就在一起,相处不来她可以和大将军搬出去。老夫人被她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命人掌了她的嘴,严厉警告她不许再胡言乱语。临走时,还下令罚蓝凤秋在偏院闭门思过一个月,以儆效尤。 “就这些吗?”我认真听着。 看来外人似乎并不知道是孙嬷嬷去向老夫人传的话。蓝凤秋会知道吗?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然以后很难再起作用。 幸亏蓝凤秋发起疯来口不择言,这样她在我这里说过的话,老夫人也会当做胡话。我暗自庆幸,终于有一件“幸事”。 “呃……”林嬷嬷迟疑了一瞬,“夫人问的是老夫人那边,还是蓝姑娘那边?” 我气息渐渐平稳,静静地看着她,“挑紧要的说。” 林嬷嬷想了想,缓缓开口:“老夫人那边没什么,就是有些生气,两位小姐劝劝就没事了。倒是青萸小姐,下午拿着鞭子来过院里,十分吓人。她仔细问了当时的情形,但夫人刚叮嘱过,我们哪里敢讲,都说不知道。临走时,青萸小姐警告我们,若下次还护不好主子,都要挨打。” 我哭笑不得,又有些感动。 “还有呢?”我问道。 “至于蓝姑娘那边……”林嬷嬷瞄我一眼,观察我的神色,“蓝姑娘那边……老夫人走后,蓝姑娘将房中能砸的都砸了。骂了许多听不懂的话,似乎是苗疆的土语。孙嬷嬷怕她动了胎气,苦口婆心地劝了好几回都没有用。又哭又闹,非要要见大将军。还放言说大将军如果不来,一定会后悔之类的。” 料想又是不吃不喝的苦肉计,我微微蹙眉,低声问道:“她骂了什么,一点也听不出来吗?”也许情绪激动会说出蛊虫的秘密。 林嬷嬷摇头,“蓝姑娘将孙嬷嬷撵出来,自己在房里。偏院伺候的人本就不多,一人听上几句,也凑不出什么。好像提到什么阵……” 阵?不是蛊吗?难道和盛青山研究出的军阵有关? 她一个苗女,又是皇室的九公主,养尊处优,会懂得阵法?她若有这么厉害的阵法,那苗国又怎会战败呢?我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夫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林嬷嬷有些得意,又不失讨好的样子。 “府中事杂,我恐不能样样周全。”我向连枝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掏出一块碎银,塞在林嬷嬷的手里,“嬷嬷是府上的老人,许多事比我更要熟悉,若我寻常有什么遗漏,还请嬷嬷多提醒我,为我分忧。” 第87章 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林嬷嬷闻言眉开眼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兴高采烈地应承着,吉祥漂亮的话一挂接着一挂地从嘴里吐出来。 我担心蓝凤秋那边耽搁太久生出变故,于是故意岔开话题道:“我近来事忙,连枝一个人无法分身,以后就让灵卉进屋里伺候吧。” 林嬷嬷愣了愣,目光瞟向门外的灵卉,讪笑一声,附和道:“是。灵卉做事认真,为夫人办事最适合不过。一会儿老奴便叫丫头们帮灵卉把东西搬到连枝姑娘那边。” 我点头,“那就有劳林嬷嬷了。” 林嬷嬷笑笑没再耽搁,退出房去。 连枝不知前因后果,乍一听说有些讶异。 但很快便眉开眼笑的将灵卉拉进屋里,语气亲切地说道:“以后就是咱们两个一起伺候夫人了。”看得出来她是真心高兴。 灵卉作势要拜,我抬起她的胳膊,“不必多礼,以后你与连枝一样。” “谢夫人。”灵卉还是福了一礼。 我点头,随即长吁一声,愁上眉梢,“老夫人知道了院里的事,将蓝姑娘罚了,我想去看一看蓝姑娘。” “那个蓝姑娘最不识好歹,夫人这时候去,指不定又要说什么呢。”连枝嘟着嘴,气鼓鼓地说道,“苗人果然粗鄙没有规矩,活该她受罚。” 我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将目光投向灵卉。 灵卉未置可否,缓缓开口,“夫人此去,想要做什么?” 我怔了怔,“自是去安抚一番。” “依奴婢愚见,此事恐怕难如夫人所愿。夫人想要安抚蓝姑娘,蓝姑娘却未必能承夫人的好意。在蓝姑娘看来,老夫人今日之做法,皆是在为您出头。若您此时贸然前去,怕是要误会您耀武扬威,火上浇油。”灵卉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暗暗惊叹她的冷静谨慎,心中还是有些犹豫。我若放任蓝凤秋不管,这笔烂账就要记在我头上。何其无辜。 “灵卉说得对!”连枝激动地拽住我的衣袖,语气急切,“她都不讲理的,要是怪罪您去找老夫人告状,咱们有理说不清。除了大将军,她谁的话都不听。咱们何必自讨没趣?就让她思过好了!” 她们说的全有可能。 “可是……”我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头疼道,“我不能叫她记恨上我。” “夫人不用怕她!”连枝叉腰嚷道,“您是妻,她是妾!您和大将军已经……”顿了顿,连枝将嘴边的话咽下去,又继续说道,“大将军与您越来越亲近,往后会越来越好的。她张狂不了几日了。” 我摇头,越是这样越是危急。 蓝凤秋行事偏激,若是孤注一掷,难保不会提前对我下手。 “夫人若真是想去,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灵卉似乎看出我的为难,温言道,“蓝姑娘的根结在于大将军。明日便是大将军为蓝姑娘准备的宴席。也是大将军对蓝姑娘的一番心意。夫人去了以此为引,疏导其情绪,兴许能缓解一二。” 第88章 嫌你害我不够吗 事不宜迟。 我略微思索,便带着二人去往偏院。 甫一踏进院内,就被院中堆放的杂物震惊。 不由自主地看向蓝凤秋的房门。 房门紧闭,门外挂着一把铜锁,“这是做什么?” “夫人。”院中收拾的下人恭敬福礼,而后怯怯地回道:“回禀夫人,这些都是蓝姑娘砸坏的东西。奴婢们正在收捡,要将坏了的抬出去。” 我惊叹蓝凤秋的力气。竟连桌椅都掀翻了。 哪里像是身怀有孕的妇人。 正要问话。 “夫人?夫人怎么来了。”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孙嬷嬷行色匆忙。 我见她发髻散乱面容憔悴,想她最近在蓝凤秋身边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谁能料到梦中休戚与共的主仆会有这样一幕。 抬手拦住她行礼的动作,我好言道:“孙嬷嬷,我来看一看蓝姑娘。” 孙嬷嬷闻言面露为难,“夫人没有听说吗?老夫人罚蓝姑娘闭门思过。” “我正从老夫人那里来,老夫人已经与我说过了。”我端详孙嬷嬷的表情。 后者果然露出了一丝不自然。轻声道:“夫人既然已经听说,更不该来这里了。” “嬷嬷不必为难,我来这里,是得了老夫人的允许。”我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老夫人已经答应我饶恕蓝姑娘这一回。” 孙嬷嬷不敢置信地抬眼看我。眼中充满了探究。 “虽有些紧迫,但这院中乱成这样,想来住着也不方便。待我去看过蓝姑娘,嬷嬷便随蓝姑娘搬去舒兰苑吧。”既然孙嬷嬷是老夫人的人,可为蓝凤秋所用,也能为我所用。说话间,我将备好的金叶子不着痕迹地塞进孙嬷嬷手里,“蓝姑娘有孕,吃喝挑剔,情绪容易激动,有劳嬷嬷费心。” 孙嬷嬷环顾四周,用手帕挡住金叶子,看着我若有所思,“夫人放心,这都是老奴应当做的。” 我点头,扭头看向房门,“劳烦嬷嬷。” 孙嬷嬷走了两步,有些不放心地说道:“蓝姑娘还在气头上,夫人小心。” 我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嬷嬷开门吧,总是要见的。” 开了锁。连枝为我推门。 一只脚刚迈进门槛,就听见蓝凤秋略显沙哑的叫嚷,“出去!” 我顿了顿,还是走进了屋里。 只见蓝凤秋坐在床角,抱着膝盖。头发凌乱。 孙嬷嬷走近了,出言提醒,“蓝姑娘,夫人来看你。” 蓝凤秋猛地抬头,双眸迸出怒火,咬牙切齿,“你来干什么?还嫌你害我不够吗?” 虽在意料之中,但仍觉得冤枉,我无奈道:“不是我请老夫人来的。” “你能不能别装了?你这样子真让我觉得恶心!”蓝凤秋眯着眼睛,颤声道,“不是你叫她来的?难道是我叫她来的?就知道装可怜!要不是你装模作样,盛青山怎么可能会反悔,会向着你?你滚!少在我跟前演戏!” 他反悔了什么?我不解,但此时不是追究的时候。 “凤秋,你冷静一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上前一步。 孙嬷嬷拦在我们中间,“蓝姑娘,夫人没有恶意,夫人求老夫人解除了你的禁足,莫要错怪了夫人的好意。” “连你也帮她是吧!?”蓝凤秋尖叫一声,将手边的枕头扔向孙嬷嬷,“你也滚出去。” 孙嬷嬷还想再劝,被我抬手止住,“让我和凤秋单独聊聊吧。” 第89章 别再发疯了 孙嬷嬷犹豫了一瞬,还是顺从地退了出去。 连枝与灵卉却一脸忧虑不能放心。 在我坚持的目光下,灵卉拉着连枝道,“我们就在门口。” 房门轻掩。我缓缓地走近蓝凤秋。 “此时我说什么,你恐怕都不会信。”我直视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提防她突然发作,“但你总该相信大将军。他为你力排众议是真。宴请亲朋是真。明日郭将军、杨将军还有何小将军,都会来喝你们的酒。” 蓝凤秋似乎想起什么,面上有了一丝迟疑。 “你不信我,也不信他吗?不信你们在战场一起出生入死的情谊?”我语带真挚,乘势而上,逐渐靠近床沿,“明日是你们的好日子,所有人都会来为你们祝贺,你也不想在这时候闹得不开心?” 蓝凤秋眸中浮现缱绻之色,旋即又充满了对我防备:“你又想骗我?” 我额角突突直跳,十分无奈,却不敢表现出分毫,好声好气地劝道:“我为什么要骗你?宴席之事我说了你不信,难道大将军也没有告诉你?我何时骗过你?我为你们精心筹备一切……”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蓝凤秋打断我,恶狠狠地瞪着我,“还不是为了讨好他!” 她苍白的脸上,全然没有了少女的朝气。取而代之的是憔悴狰狞。 “你多虑了。”我脱口而出,语气诚恳,“我没有讨好他。近日种种,不过是迫于朝廷压力,配合他做戏而已。我与他没有男女之情。” “还说不是骗我?”蓝凤秋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渐渐露出怨毒之色,“没有男女之情你们两个睡一起?什么都没发生,他见人就赏?陪你吃饭?陪你逛街?陪你买衣服?你没有讨好他,天天去军营找他?!荣文君!你当我是傻子吗?骗了我一次又一次,你良心被狗吃了??” 她越说越激动,声色俱厉,“你们不愿意离婚就算了,我答应做妾,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一次次害我,要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我什么时候害过你?他难道没有告诉你?”我心中愤懑,明明答应了我,为什么不和蓝凤秋解释清楚,给我惹出这么多麻烦!我强作镇定,压低了声音道,“朝中有人弹劾他宠妾灭妻,他才刚刚班师回朝,传出这样的名声自是不好。我才配合他做这些事。你们情深意笃,但我与他有夫妻之名,有些事只能由我出面。” “你还要骗我!”瞬息之间,蓝凤秋突然暴起,一记响亮的巴掌重重抽在我脸上。 我怔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 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只觉得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 “夫人!”灵卉和连枝闻声冲了进来。 蓝凤秋被灵卉拦腰抱住,奋力挣扎着再扑上来。 “要不是你勾引他!他怎么会碰都不肯碰我!”她像疯了一般,张牙舞爪嘶声力竭地对我叫嚷,“你们之间要是什么都没有,他为什么不肯来看我?你们这么欺负我,为什么不来帮我!要不是你!!他怎么会突然不喜欢我!” “夫人,咱们先出去吧?”连枝扶住骇住的我,“蓝姑娘疯魔了。” 望着她如此疯狂的模样,我脑中一阵刺痛,想起她给我下蛊的那天。 也是这般歇斯底里不可理喻。振振有词。 枉死的悲愤涌上心来,我推开连枝,扬手便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蓝凤秋的脸上。 手腕振痛,整个手掌犹如针刺一般。 蓝凤秋寂静了。整个房间乃至偏院都寂静了。 我居高临下,冷冷地睇着她,“够了,蓝凤秋。别再发疯了。” 第90章 你该死 “你敢打我?”蓝凤秋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有过一瞬后悔,但既然已经做了,心中的巨石反而有了着落,身体里是源源不断的快意。我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着她认清现实后探究惧怕的眼神。 “我为什么不敢打你。”我反问道,“在这重重院墙之内,我是妻,你是妾。我今日即便打死你,也没有人能奈我何。” “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你敢打我,盛青山不会放过你!”蓝凤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大言不惭,“你不知道他有多爱我,你不知道他有多在乎我,他要做他的大将军,就不能没有我!我对他还有用,他不会不管我的!” 说的是她苗国九公主的身份吗? 盛青山明知她的身份还将她带回府里? 那他应该也知道她有可以支配蛊虫的能力? “夫人这是干什么?”随后赶来的孙嬷嬷看见的是灵卉和连枝两人左右按住蓝凤秋的肩膀。论谁见到,都会猜测。 “孙嬷嬷来晚了。”我草草瞥她一眼,冷声道,“蓝凤秋癔症发作,突然伤人。去拿绑人的东西来。” “夫人,”孙嬷嬷为难的看着我,“还是先让大夫来瞧瞧吧。” 我不置可否,只将冰冷的眼神转向她。 孙嬷嬷怔了怔,什么也没说,逃也似得离开房间。 “你最好别放开我。”蓝凤秋扭了扭,挣脱不开两人的挟制,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最好别等盛青山回来。” 她说的没错。我微微眯起眼睛与她对视。 孙嬷嬷出去一定直奔老夫人那里。 无论是老夫人还是盛青山回来,都不会让我轻易杀了蓝凤秋。一旦我放开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来杀我。 我从未杀过人,我连一只蚂蚁都没有杀过。 梦中我死不瞑目也从未想过要害任何一个人报仇。 我只想逃离他们逃离这个地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只想做一个安分守己善始善终的女子。 想到那个可怕的念头,我四肢百骸都在颤抖。 “夫人?”连枝察觉到我的变化,“夫人?你还好吗?” 我迟钝地看向连枝,若我不杀了蓝凤秋,她不仅会杀了我,还会杀了连枝和灵卉。她那样心狠手辣的人,绝不会放过她们两个。 我抬起手,阳光落在我冰冷的指尖。 “夫人?”灵卉明白过来,但又不敢贸然放开蓝凤秋,“莫要冲动。大将军回来,一定会为您做主的。我们都可以证明是她先打了夫人。” 我听见了,蓝凤秋就听见了。我放过她,她不会放过我们。 两手直直伸向蓝凤秋的脖颈。 脑中回荡着可怕的声音。 杀了她。在老夫人赶来之前,在盛青山来救她之前。 杀了她,就算盛青山追责起来,一个苗女而已,他能如何?死都死了,他能如何?为了一个死掉的苗女,他们之间的情爱又值几何?失去了她的帮助,他难道还要放弃荣家的臂膀? 我主意已定,孤注一掷。 两手卡住蓝凤秋的时候,眼中只有她因惊惧而瞪圆的双眼。 “你该死。”我喃喃道。 第91章 没必要为她脏了手 醒来时,灵卉跪在我床前。 我直视床顶,眼角余光瞥见她沉默愧疚的脸。 无话可说。 时间缓慢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屋中的光线越来越暗了。 连枝从外面进来,“夫人?夫人醒了?” 声音带着惊喜,亦夹杂着哽咽。 “夫人你还好吗?身上痛不痛?”连枝的身影犹如飞一般扑到床沿,她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又凑近看我的脸。 无奈此时我心如死灰,连回应她一个眼神的力气都没有。 “夫人你怎么不说话?”良久,喉中的哽咽化作哭腔,连枝轻触我的额头,任凭温热的泪水落在我脸上,“夫人你别吓我,你看看我?灵卉你是不是把夫人打坏了?夫人?夫人?” 她反复为我整理被角,昏暗的房间里似乎异常的忙乱。 “明明醒了为什么没有反应?”连枝再次伸手探向我的脸颊。她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见我还是没有反应,更加焦急,转而摇晃跪在一旁的灵卉,“你是不是把夫人打坏了?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也不说话?” “夫人,你理理我,你怎么了?”连枝的哭声刺痛我的耳膜。 我没有想哭,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滑落。 “夫人你听见了?”连枝敏锐地发现我的变化,抽抽噎噎地为我擦去眼角的潮湿,“夫人要是委屈,就说出来,别这样……当时那个情形,我们也不知道你怎么了,灵卉是迫不得已,她不只打晕了你,也打晕了那个蓝凤秋,没有让她伤到你,老夫人来了,让我们把你带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回神。 脖颈处传来突兀的刺痛。 灵卉依然跪着,声音沙哑低沉:“夫人您罚我吧。” 我神色微动。 并没有怪任何人。 虽然那是难得的机会,但放在任何人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杀人。 灵卉果断地阻止了我。 于她,没有做错。 我微微转动眼珠,而后眨眼继续望着床顶,虚弱道:“起来吧。” 灵卉跪着不动,连枝悄悄去拉,也没能让她挪动。 “起来吧。”我叹了口气,道,“别将力气浪费在这里。” 灵卉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眼中蓄满了泪水。 我被即将到来的责问和报复压得喘不上气。 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 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让你起来。” 灵卉浑身一震,膝盖挪后了两分,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语气恳切,“夫人如果真想杀她,奴婢去替你杀她,夫人是万金之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没必要为她脏了手。” 连枝被她突如其来的发言怔住,视线来回在我与灵卉的脸上穿梭。 我没想到她会为我至此,难掩心中的震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脸。 “若我现在去杀她,夫人一定会被牵连,夫人可以对外宣称我鲁莽伤人,将我撵出院去,这样日后我动手,就与夫人没有关系。即便我被抓住打死,也是以命偿命,罪有应得。”灵卉一字一句,仿佛深思熟虑。 我暗暗心惊,被她大胆周密的想法惊骇得浑身发麻。 “夫人也不必为我可惜,她是苗人,杀了她为我死去的家人报仇,我也值了。” 第92章 我不是圣人 我不是圣人。 在厄运到来之前。 我迫切地想要杀了蓝凤秋。 面对灵卉的提议,我心中掠过一丝犹豫。 但我不能为了自己活着,白白牺牲灵卉的性命。 心中涌动着莫名的力量。 我挣扎着坐起身来,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平和,“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 灵卉闻言郑重地拜伏在地,“灵卉句句真心,事后绝不会牵连夫人。” 说是仇恨、震惊皆不明晰,我只觉得自己在脱胎换骨,灵魂中有什么在剥离出去,形成一个陌生的我。一个茅塞顿开、如梦方醒的我。 “但这件事不能由你一个人来做。” 灵卉抬眸,眼中满是不解,“夫人不必担心我……” 我果断抬手制止她的话,认真道,“我相信你做得到,也不担心你连累我。但我不想任何人因为她丧命。她是该死。我们不该。” 灵卉依旧跪在地上,望着我,目光灼灼,“夫人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但若夫人需要奴婢去做,奴婢愿意为夫人去除祸患。” 晚风卷着院中树叶悉索的气息流入房中。 见她这样固执,我既感动又无奈,缓缓下床将她扶起。 “这样的话,只说这一次。以后再不许说了。我不要你们任何人为我死,我要你们活着。”一手拉起灵卉,一手拉起整个人怔愣住不知所措的连枝,我从未如此坚定,暗暗用上我的生命起誓,“没有人会死。我们都会活着。好好活着。” 连枝这才反应过来,嗔怪道:“哪里就用得着生生死死啦?你们都中邪了吗?” 看了看天色,老夫人在蓝凤秋那边一定已经听说了一个故事。 盛青山应该也已经回府,听了一轮哭诉。 没有时间解释,我在床沿边坐下,严肃道:“仔细所说当时情形,灵卉将我击晕后,蓝凤秋是什么反应,又是怎样被制服的?房中有没有旁人在场?老夫人什么时候来的?说了什么?” “当时夫人掐着蓝姑娘的脖子……我都吓懵了,”连枝心有余悸地看着我,“当时真的觉得,夫人不是吓唬她,是真的想掐死她。” “我怕夫人一时冲动后悔,用手刀将夫人敲晕。”灵卉接过话去,“那蓝凤秋喘着粗气就要来掐夫人,我怕她伤了夫人,就也将她敲晕了。” 连枝补充道,“屋子里没有别人,孙嬷嬷领着老夫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将蓝姑娘扶好,她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老夫人问怎么回事,我说蓝姑娘厮打夫人,怕互相伤着,所以才都敲晕了。老夫人挂心蓝姑娘肚子里的孩子,叫了大夫,让我们将夫人先带回来。”灵卉每逢提到老夫人都会不悦地蹙眉,显然对老夫人的偏袒很是不满。 “还有其他人吗?”我略微思索,“两位小姐没来?” “当时没有。”灵卉笃定道。 连枝以为我因此失望,低声怨道:“两位小姐平时和夫人那么好……这个时候,连个影子也没有。” 孙嬷嬷着急忙慌去找老夫人,盛青月和盛青萸不在一起,不知发生了什么,没能及时赶到情有可原。 此时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我望着门外,叮嘱连枝和灵卉道:“一会儿老夫人和大将军一定都会来问。你们只说蓝凤秋扑打我,我奋力反抗。其他一概不要多言。” 第93章 今时不同往日 话音甫落。院中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我重新躺回床榻,朝二人使了个眼色。 连枝和灵卉会意迎出门去。 “人醒了没有?”老夫人焦急的声音隔着门窗依然听得清楚。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都去了偏院,这会子才有人来看,连枝隐忍着哽咽道:“回禀老夫人,夫人……夫人才刚醒了。” “请大夫看过没有?可伤到了哪里?”老夫人一边询问一边往屋里走,像是在关心却又丝毫不听连枝和灵卉的回话,“这屋里怎么这般昏暗?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两个人都挡不住那一个?要你们有什么用处?” 我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故作虚弱撑起身子,作势就要下床。 “安生躺着!”老夫人连忙将我拦住,就势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道,“怎么面色这样苍白?可还伤着了什么地方?你这孩子,我早就叫你莫要管她,你偏要为她求情,瞧瞧瞧瞧,是不是自讨苦吃?” “婆母……”我张了张口,凄然欲泣。眼中盈满泪水。 往日,我从不轻易在人前落泪。 不是因为不够委屈,而是身为盛家的主母、荣家的嫡女,纵然委屈,也不想叫外人看出我的软弱。 但今时不同往日。不论蓝凤秋先前说了什么,老夫人这时过来一定是为了试探敲打我。我若像以前那般实话实说,必然吃亏;若是据理力争,难免又会让老夫人以为我恃宠而骄欺压妾室。此时唯有示弱混淆视听,才能让老夫人更加迷惑,不轻易偏向任何一方。 “可是她说了什么戳心肠的话?惹恼了你?”老夫人怜惜地为我将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她那样粗野的人,什么话说不出来,叫你不要理她,你偏要以德服人。这下好了,不但没能让人记你的好,反倒闹得更凶了。” 连枝和灵卉将屋中的蜡烛点亮。 老夫人背对着光亮,显得脸色尤为阴沉。 我眼中含泪,欲言又止。 “闹一闹也不算什么,总要给她长长记性。”老夫人沉吟片刻,话锋一转,“只是,你也知道,她现在有孕在身。” 我心下了然,在老夫人眼里,蓝凤秋的命并不算什么,她在乎的只是盛家的子嗣。 “是儿媳的错。”我强撑着坐起身,哽咽道,“婆母要怪就怪我吧。怪我不该多事,引得蓝姑娘……一时激愤,我该顾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便是叫她打两下也不算什么。只求婆母莫要怪罪我的两个丫鬟,她们只是护主心切,才误伤了蓝姑娘。” “谁说要怪你?”老夫人愣了愣,旋即将目光投向连枝和灵卉,语带责备,“当时只有你们在场,做什么吃的,竟看着主子们打起来?” 连枝和灵卉闻言双双下跪,低头道:“请老夫人责罚。” “老夫人要罚就罚奴婢吧。”连枝低着头,泣不成声,“不关夫人的事。夫人一去了偏院,便看见院子里摆了一堆摔坏的东西。夫人好心去劝说蓝姑娘,叫蓝姑娘不要置气。明日便是她与大将军的好日子。为了蓝姑娘高兴,夫人还请了大将军的同僚来喝酒。夫人真的只是劝说了蓝姑娘几句,那蓝姑娘像疯了一样扑打夫人,脸上也挨了巴掌,说我们夫人勾引大将军。” 连枝越说越委屈,哭得情深意切,“夫人从小在荣府锦衣玉食,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便是老爷夫人也从没打过一下……奴婢护主心切,才不得不拦着蓝姑娘。” 老夫人闻言,沉吟片刻,指着二人道:“你们三个,她就一个人,还用你们下这样的手?你们两个不是已经摁住了她吗?为何还要下重手将人打晕了?她肚子里是盛家的骨肉,但凡有一点闪失,便是打死你们两个也不足惜!” “奴婢该死!是奴婢敲晕了蓝姑娘,老夫人罚我吧。”灵卉接着说道,“蓝姑娘歇斯底里,夫人挨打以后情绪不稳,奴婢们拦着蓝姑娘,实在无法再顾上夫人,怕夫人说出什么再刺激了蓝姑娘,情不得已将夫人敲晕。谁知那蓝姑娘见夫人晕倒,不但没有安静,反而变本加厉,奴婢怕她伤着自己,才将她也敲晕了。” “婆母在上,”我匆忙下地,跪在老夫人面前,声泪俱下,“婆母要罚就罚我,此事全因我而起。是我不该让大将军留宿,不该给大将军送吃的,若不是因为这些,蓝姑娘也不会这样激动失常,以为儿媳要霸占大将军,争抢大将军的宠爱。儿媳以后会避讳着蓝姑娘,不再出现在她面前,也不会再与大将军亲近。只求她安稳养胎,产下大将军的孩子。” 真真假假,我也不知道这些话里流露了多少往日的委屈。 老夫人正在原地,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退让到如此地步。 我身为正妻,整治妾室无可厚非,那蓝凤秋肆无忌惮,即便我不出手,她也不会容她继续放肆。说到底,她只是来提醒我,莫要伤了盛青山的骨肉。 在她看来,内宅中的女人明争暗斗都是为了男人的宠爱。我这一退便不愿继续亲近,这便意味着影响了盛家的嫡孙。 “胡说八道!你管她做什么?”老夫人震怒,用手杖重重地敲击地面,“你是妻,她是妾!哪有妻躲着妾的道理!青山如今看重你,你怎能为了一个蓝凤秋,伤了你们夫妻的情分?拒他于千里之外?” 老夫人正要将我扶起,从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顿了一顿,缓缓抬眸,哀戚的目光与来人相对。 盛青山见着房中的情形微微一愣,眉心微蹙,“母亲这是在做什么?” “做什么?”老夫人听出他不耐的语气,迁怒道,“你还知道要来看看你媳妇?你那个蓝凤秋好大的胆子,殴打正妻,还想鸠占鹊巢,她到底要干什么?!” 盛青山抿唇,没有辩解。一把将我打横抱起,“可伤到了哪里?” 第94章 可眼前他像换了个人 我以为他是来为蓝凤秋出气的。 然而,当我对上他含情脉脉的眼眸,心跳莫名顿了一顿。 盛青山小心翼翼将我放到床上,仔细打量我,眉宇间透露着担忧。 我被他专注的目光看得心慌,手忙脚乱地扯过被子。 “只伤了脸吗?可有请大夫瞧过?”他略微歪着头,端详我仍挂着指印的侧脸,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边缘,“上过药了没有?” 他姗姗来迟。蓝凤秋一定在他面前狠狠哭诉过我的“恶行”。 眼看心爱的女子受挫,他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在他心里,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话到嘴边,被我咽了回去。 梦中我屡屡被蓝凤秋陷害,饱受折磨。他们问我,我总坚强隐忍强做大度。除了夸我懂事识大体,弥补不了任何委屈和伤痛。 如今他既然要扮演一个深情的丈夫,我何不给他这个机会。 我撇脸躲开他的触碰,垂眸滚落两行眼泪,哽咽道:“大将军以后……还是不要来了。” “又在胡说什么?刚刚怎么与你说的!”老夫人勃然大怒,“那蓝凤秋不过是一个妾,何至于你一个正妻退让?!” 盛青山愣了一愣。 我心知他此时要用我,绝不会轻易答应。 果然,盛青山握着我的手,好言好语地劝道:“我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凤秋出身寒微,举止粗鄙,又在军中沾染了彪悍的习气,所以才会一有不顺就出言不逊大打出手。我刚才已与她讲明了规矩,往后不会由着她胡来。” 这话的意思是说,他为我撑了腰? 我讶异万分,这是梦中从没有过的。每每我与蓝凤秋相争,盛青山总是会站在蓝凤秋那边,要我顾全大局息事宁人。 我缓缓抬眸,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在他深邃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你听听,知道你受了委屈,我和青山都会为你做主,哪里用得着你怕成这样。她今日受伤全是她自找的。 不过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难为你。你若争气,也是迟早的事。”老夫人意有所指,可我与盛青山心知肚明,我们并没有真正圆房。 我缩了缩脖子低下头去,掩饰尴尬。 盛青山暗暗捉紧我的手,扭头对老夫人道:“母亲来回辛苦,不如回去歇息。这里就交给我,我会好好与文君解释。” “那你好好劝劝她。”老夫人不满地扫我一眼,带着人离开。 连枝与灵卉也跟着退了出去。 转瞬间,房中只剩下我与盛青山两个人。 我稍稍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好演的。 盛青山却没有放过我,反而越攥越紧,语气愈发温柔:“生气了?” 他若为蓝凤秋来责难我或劝我退让,我会顺水推舟,划清界限。在蓝凤秋发难之前,为自己争取些时间。 可眼前他像换了个人,叫我看不明白。 “大将军这样问,我若说生气,你又能怎样?”我放弃挣扎,由他捏着我的手,含着泪故作委屈地嗔道,“不过就是叫我大度,忍让你心爱的女子。若是这样,倒不如不问。” 虽是故意试探,却不由自主地在意他的答案。 我直直地望着他的脸,想要找出一丝端倪。 只要他流露出一丝丝不耐。 我便可以放下心来与他周旋。 猝不及防。 身体被他猛地扯进怀里,盛青山将我搂得很紧,紧到有些窒息。 梦里梦外我从未被他这样拥抱过,或许我也曾期待被他这样紧紧地拥抱过,仿佛要融入到彼此的身体里。在他回来的那天,在我们四目相对的那时。 温热的气息拂在我的脖颈,令我忘了挣扎。 眼眶酸涩,即便我极力想要忍住,泪水依然夺眶而出。 “对不起……”那声音很低很轻,“吓着你了。” 第95章 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他的温柔体贴再一次撩拨我的心弦。 一个可怕的念头蓦地闪过脑海:上天给予我启示,莫非是想让我与盛青山重修旧好,拿回自己失去的一切,弥补梦中的遗憾? 我几欲动摇,理智及时将我拉回现实。 盛青山若真心待我,便不会信誓旦旦要抬蓝凤秋为平妻;便不会在她纳妾时,就急不可耐地大办宴席;便不会在出事之后,先去看望蓝凤秋。 此时惺惺作态,不过是要我心甘情愿做他巩固权势的棋子。 想到这里,我狠狠掐了把大腿,激烈的痛感让我瞬间清醒。 感受到我的僵硬,盛青山略带迟疑地放开我。 既然要演,那就继续演吧。看他要演到什么时候。 我透过朦胧的泪眼,凝视着眼前的男人,柔声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好,让蓝姑娘误会了大将军,让蓝姑娘以为大将军与我有情,占了应属于蓝姑娘的宠爱。她打我骂我,我无话可说,是我不该去她眼前。但我真的没有想要做任何伤害蓝姑娘的事情,老夫人禁足蓝姑娘,我起先并不知情,也是从军营回来才知道的。我是去为她解禁,想要去宽慰她……” 不论盛青山于我的情谊几何,但我深知自身有副皮囊的用处,它能叫年少的盛青山魂牵梦绕,便也能在此时让我的话更逼真几分。 我故作伤心憔悴,极尽无辜,甚至小心翼翼地覆上盛青山的手背。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连一只鸟都不曾抓过,怎会做那样的事。”盛青山眉心微蹙,反手再次握住我的手,“我提醒过你,莫要去招惹她。” 我摇头,任凭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我从没想要招惹她,更没想从她身边抢走你。从你们回来的第一天,我便知道我永远比不上蓝姑娘你们患难与共的情谊。今日大将军能来看我,文君感激不尽。但往后……”我欲言又止,似乎不忍出口。 盛青山脸色骤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你要赶我走?” “夫君还要我退到哪里才算是成全你们呢?”伴随着话音,我潸然泪下,连着自己的心也猛地揪紧,“文君会按大将军的要求,操持家务,侍奉婆母,为大将军分忧。” 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房中只有我们两人的呼吸声。 沉默良久,他忽地伸手,再次将我揽入怀中。 不比之前那样用力。 这一次,他十分温柔,轻抚我的后背。 “我知道这些都是气话。”他在我耳畔低语,热气扑在我颈间,酥酥痒痒,“我也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我的心意。但我有我的苦衷。你且再忍耐一段时日。” 我心头猛跳,他的苦衷是什么。是蓝凤秋的身份,还是另有所图。 亦或者只是敷衍搪塞我的借口。 梦中我那样苦苦哀求,他也未曾解释过一句。 “只求你莫要哭了。”盛青山修长粗粝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为我拭去脸上的泪痕,温热的唇瓣轻轻摩挲着我的耳垂,在发间留下绵密的亲吻,“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灼热的呼吸将我怔愣在他怀中无法动弹。 “青山,我们……我们不能。”我艰难地撑开他的胸膛,微微后倾拉开与他的距离,“蓝姑娘会伤心的。” 第96章 我们只能有缘无分 盛青山闻言,身体微微一僵,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但很快又恢复方才的温柔缱绻,扶住我的肩膀说道:“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我不由自主地抬眸,望进他深邃的眼瞳,在梦中他是否也有隐情?此时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所谓的一些时间让我在梦里等了他五年又五年?或许就没有尽头。 我不置可否,觉得眼前的他熟悉又陌生。 见我神色犹豫,他轻叹一口气,柔声道:“你且记得,莫要再去招惹她。” 这是他第三次让我不要招惹蓝凤秋。 他果然知道蓝凤秋的身份?知道她能够饲蛊害人? 为了他的隐情苦衷,就要我忍耐一个随时会要了我性命的人吗? 除了荣家的协助,他还想要蓝凤秋的能力? 我强自按捺住心中的酸涩和疑惑,冷笑道:“不劳大将军提醒,只要蓝姑娘不来找我,文君绝不会再去招惹她。” 盛青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讪然收回搭在我肩上的手。径直走到桌旁,倒了杯凉茶,狠狠地灌了下去,“你可以气我恨我,但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不想再追随他的背影,我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宴席之事已经准备妥当,明日文君就不去扫大将军和蓝姑娘的兴致了。” 身后一片静默。 窗外虫鸣如泣如诉。 良久。 才听见盛青山略带苦涩的叹息,“也好。” 我抓紧被角,指节微微泛白。 既然他选择了蓝凤秋,又何必来撩拨我。 只做一场简单的交易不是更好吗,依然可以“两全其美”。 为何梦里梦外都要戏弄我的感情。 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我累了。”我疲惫地开口,不想再继续纠缠,“好事将近,大将军还是去陪蓝姑娘吧,莫要再惹蓝姑娘多心了。” 盛青山没有立刻离开,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我执拗地没有回头。 直到房门发出吱呀一声。 我知道他走了,才默默地看向门口。 无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要有蓝凤秋在,都是有缘无分。 * 思绪纷乱之际,连枝和灵卉前顾后盼地进来。 “夫人怎么让大将军走了?”连枝一脸不解,语气颇为不满,“夫人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应该让大将军多陪一陪您的。” 灵卉却不以为意,闷闷地说道:“那蓝姑娘妒忌成疯,还是让大将军离夫人远一些更好,免得引着她来寻夫人的晦气。夫人这会儿更需要好好休息。” 见着她们,我心情稍缓,肚子也咕噜噜叫了起来。 “哎呀,忘了夫人还没吃晚饭呢。”连枝一拍脑袋,“我去给夫人拿些吃的。” 未等我反应,连枝已经小跑出去,眨眼就没了人影。 灵卉远远打量我一眼,转身拧了一把毛巾过来,“夫人先擦把脸吧。” 今天着实哭得有些浮夸。我有些难为情地接过,忘了脸上有伤,疼得长嘶一声。 “……还是我来吧。”灵卉扯了扯嘴角,好像比我还疼。 我望着她,有意打破屋中沉闷的气氛,强笑着说道:“咱们二人,算是有难同当了。”一人挨了一耳光。 灵卉仔仔细细为我沾去脸上的泪痕,又将碎发轻轻捻到耳后。 “我很后悔,不该将夫人自己留在屋里。”说话间,她瞟我一眼,重新观察我的脸颊,“宁可叫她都打在我脸上。” 即便是亲生姐妹,也没有这样全心全意的维护过我。 我十分感动,又觉得好笑莫名,“幸亏是我救你回来,你要是多流浪几日,怕是有一堆恩情要还,十条命也不够使的。” “……”灵卉没有接话,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 屋中复归沉默。 我语气轻松,却仍难掩认真,“房中只有我们两个,我不想因为猜忌伤你的心,我且问你,你的那些药是做什么用的?” 灵卉意外地抬起眸子,随即又像往常一般,恭敬诚恳道:“奴婢没想瞒着夫人,只是此事与夫人无关,便没有提起。那些药不是害人的,是院中的丫头有了身孕,怕叫人发现……托我去买的。” 她故意没有提起名字,仍是想要为此人保密。 我总能在她身上感受到某种难言的侠义之气。想到她的出身,不禁好奇当年的阳城太守郝忠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能教出这样别具一格的女儿。 我点点头,没有追究。 府中男男女女百十号人,难免有些见不得人地勾当。即便主家看出一些,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到明面,也都算了。 “只要不是用来针对蓝凤秋的就好。”我坦言道,“此时你我已经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切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灵卉认真点头,眨眼便明白我的担忧,“夫人放心。灵卉绝不会为了一己私仇连累夫人。冤有头债有主,虽都是苗人,但她不是那日入府抢杀的人,只要她不伤害夫人,我也不会去动她。” 第97章 这是开席了 次日。 舒兰苑张灯结彩,好似迎新。 都是按照梦中蓝凤秋要求做的,这一次不用她张嘴,我也不想与她扯皮。毕竟盛青山再三叮嘱我不要招惹她。扯皮也扯不过他们俩。 随着宴席的时间越来越近,后院的人大部分都被我派到前面去帮忙。相比之下,内宅便显得清净了许多。一墙之隔却好像两个天地。 我寻了个居中的厢房待着,方便来往寻我。 “那个蓝凤秋居然穿了红色的嫁衣,当真是不把咱们夫人放在眼里。”连枝经不住好奇,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回来后脸色难看地说道,“她只是个妾!小妾怎敢穿红!” 我亲眼所见,亦是意料之中。盛青山亲手为她选择的红色衣料。 在这个宅院内,只要盛青山想给,她便都可以。 我勉强勾起嘴角,笑着安慰道,“只是一件衣服罢了。大将军欢喜,随他们去吧。” 连枝冷哼一声,小声嘀咕,“穿吧,穿吧。反正穿什么也不如夫人好看,夫人当年的嫁衣绣了小半年呢,我看她就是草鸡扮凤凰,从头到脚都比不上夫人的脚趾头好看。” “根本就没法跟夫人比。”灵卉为我端来一盏新茶,少有的应和,“夫人与蓝凤秋云泥之别。就多余比较。” “人多口杂,莫要叫人听了去,平白惹出麻烦。”我出声制止,问灵卉道,“厨房那边可去瞧过?王嬷嬷怎么说?” “王嬷嬷请您放心。菜单都是按照之前和您商议的去做的。袁厨子掌勺,厨房里没有生人。没有您的准允,绝不会叫人混进去乱动手脚。”灵卉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在那儿瞧了一会儿,的确各司其职。不会有事的。” 虽然我与盛青山说不去扫他们的兴。但府中设宴不能真的无人掌管,何况梦中的情形,为了王嬷嬷,我也不能真的撒手。 “夫人,咱们真的不去看看吗?”隔着一道院墙,依然能听见那边的热闹。连枝伸着脖子张望,“郭将军、杨将军他们都来了,一定也在找您呢。” “昨日闹成那样,蓝姑娘不会想见到我的。何必去做那讨厌鬼。”我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我们只要在这里做好份内事,待宴席散了,就可以休息了。” 天色渐暗。 红灯高照,鼓乐喧天。 一队队衣着鲜亮的丫鬟扭动着腰肢,巡游在人群中。 宾客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这是开席了。 我心中莫名紧张,耐不住也向另一头张望。 “夫人,厨房给您准备了吃食,您尝尝可还合胃口?”连枝不知何时离开,又提着食盒回来,一脸殷切的看着我。 我扫了一眼。盒中码放着几碟精致的小菜,都是今日宴席上的。 王嬷嬷心细,这是叫我一起把关。 “那就坐下一起尝尝吧。”我拉着连枝坐下,见灵卉站在一边不动,嗔怪道,“还要我专门来请你吗?” “不合适。”灵卉束手而立,“奴婢不饿。” “人都去前面了,哪有人来管我们?”我起身拉着她坐下,“他们开心,我们也要开心。这好日子又不是专门为他们设的。” “夫人说的对。”连枝往常不会陪我胡来,像是被前面的热闹刺激着了,拽着灵卉的衣袖道,“你不是说都听夫人的吗?夫人让你坐下你就坐下。” 我心中惦记着外面的宴席,吃得勉强。 就菜连喝了几口连枝酿的青梅酒,以舒缓心中越来越强烈的预感。 连枝不放心的看着我,语气中充满了担忧,“夫人这是何必呢?免了蓝姑娘敬茶,连人都躲着,反倒像是我们怕了一样。您这两日都累得瘦了,多吃几口吧?要是不合胃口,我去厨房再去给您做些爱吃的来。” “不是为了这个。”既然与蓝凤秋翻了脸,我反倒没有之前那么怕她。此时我更在意的是,我到底能不能改变梦中的厄运。 第98章 梦中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提着酒壶正要再喝一杯。 “出事了!”忽然一阵骚乱由远及近的传来,“夫人!出事了!” 我心头一跳,豁然起身,三两步奔到门外,“什么事?” 来报的是个小丫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唇哆哆嗦嗦,“回禀夫人,蓝姨娘中毒了!” 千防万防,梦中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强作镇定,随丫鬟赶到前厅。 只见厅中一片混乱,餐桌上器皿翻倒,流淌着酒水残羹。 所有人一见到我,面色各异。 与我梦中所见别无二致。 在我开口之前,这些人已然定了我的罪。 人命关天,我扫了地上的蓝凤秋一眼,虽然嘴唇有些苍白,但呼吸匀称,状态与梦中一模一样。知晓她不一会儿自己就能醒过来,心中冷静了几分。 “凤秋,凤秋你醒醒。”盛青山抱着蓝凤秋不住地呼喊,“凤秋?” 老夫人站在一边,又哭又恼:“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话音未落,颇为埋怨的剜我一眼。 我不知道这一眼叫多少人看去。但我知道这一眼,更加重了我的罪。 在梦中,我就是被这一眼怔住,完全乱了阵脚。 “嫂嫂,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盛青月慌张地拉着我的胳膊,意有所指。我不知道她是在问蓝凤秋如何中毒,还是更担心我给蓝凤秋下毒怎么收场。 我静静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观察他们的表情。 对上盛青萸的眸子。后者向我做了个鬼脸,仿佛邀请我一起看这一场好戏。 还好。总还是有人相信我的。 我心下宽慰。 在人群中寻找几位将军的身影。 虽不至于横眉冷对,但他们看着我的目光也充满了探究。 本也没指望他们能够替我撑腰做主。只要有明眼人看着就行了。免得盛青山偏袒武断无人阻拦。 四下无声。这么多人的宴席,唯独大将军的爱妾中毒。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等着我认罪。 我心中冷笑,大步走上前去,对老夫人说道,“婆母先别慌。先请大夫来给凤秋姑娘诊治要紧。城里最好的大夫就在府外,马上就会来的。” 梦中我因大夫来得迟,受了许多平白的责难。甚者大夫来时,蓝凤秋自己已经醒了。风凉话更是难听。 所以今日老早就叫人去请了大夫候着。 “谁家摆酒会请大夫在外面候着,这不是明摆着……”议论四起。 我看着带头的那个,见过几次但并不熟悉的姨娘,客气道:“还请诸位莫要多心。天气炎热,今日府上来往众多,亲朋相聚难免多喝几杯。请大夫在外面候着,并不是因为我预先知道要发生这样的事,而是为了不时之需。说句不合时宜的笑话,若是文君想要下毒,蓝姨娘在府上住了有些时日,何至于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动手?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是。大娘子想的就是周全。”那位姨娘没有想到我会当面跟她计较,神情尴尬。 厅中的气氛稍稍缓解。 * 盛青山刚将蓝凤秋抱在太师椅上。 “大夫来了。”灵卉同时将人领进来。 此人不是梦中那个。 而是城中另一位名医。 所有人都静静地等着大夫为蓝凤秋医治,与此同时,盛青山别有深意地望向我。恐怕还是不信蓝凤秋中毒与我无关。 “这位姨娘无事,只是身体虚弱,加上天气闷热,中暑晕厥了而已。” 大夫的话让所有人放下心来,连我也跟着长舒了一口气。 随即反应过来,严厉道:“只是中暑而已,是谁传的中毒?!” 宾客们面面相觑,下人们鸦雀无声。 半晌,孙嬷嬷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夫人赎罪。是老奴糊涂了。老奴见蓝姨娘突然倒下,一时情急,以、以为是是中毒了。” 梦中难道也是这样吗?我没有功夫细想。 正要训斥孙嬷嬷,大夫收了针,蓝凤秋悠悠转醒,“怎么了?你们干嘛都这样看着我啊?” 第99章 总是第一把射向我的利刃 “无事就好。”盛青山怜爱地睇着她,语气温柔,“我送你回房休息。” “我不要。”蓝凤娇嗔着摇了摇头,揽着盛青山地腰道:“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怎么能缺的了我?” 盛青山没有坚持,宠溺地牵着她回到席位。 我默默地立在一旁,心如止水。 在盛青山眼前,莫说一席之地,我怕是连边都没沾。 可笑他昨晚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真令人恶心。 “我就说这般大操大办不妥,你看看!若是真出了岔子,有你后悔的!”老夫人显然对这场骚乱不满,埋怨地瞪了盛青山一眼,又将那眼神延续到我身上,“还不快吩咐下人将席面收拾了。” 我强忍着心中不平,示意下人们重新备桌。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但眼下我避无可避,只得见招拆招。 “虚惊一场,虚惊一场。”杨将军打破僵局,笑着冲我嚷道,“大将军夫人这是躲到哪里去了,现在才来!” 宾客们重新归坐,纷纷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似乎十分好奇我为什么会识得大将军的同僚。 眼见着就有人与另外两位将军交头接耳。 “杨将军说笑了,今日府中设宴,后院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便没有出来与诸位亲朋照面。”菜肴陆续上桌,我落落大方举起酒杯,向着满座宾客,“文君失礼,还请诸位亲朋海涵。” 在座的除了几位将军,都是盛家的亲戚眷属。 如今盛青山位高权重,不论辈分高低,都要依仗他几分。 我虽是女眷,但是盛青山明媒正娶的妻子。背后是相府荣家。 在座无有不举杯共饮。 一时间,厅中复又热闹起来。 “今日虽是为大将军接纳新妾,但夫人一来,更像是又喝了一次夫人的喜酒。” “几年不见,夫人愈发娇艳动人,可见大将军对夫人的宠爱。” “前日大将军陪夫人逛集市,我路过见着,恩爱之情真是羡煞旁人呐。” …… 转眼之间,庆贺之词都换了主角。 我不动声色借着眼角余光观望蓝凤秋的反应,只见她原本俏丽的面容阴沉如水,脸色越发的难看。 蓦然想起梦中也有这样一段类似的场景。 宾客趁着酒意,调侃我与盛青山,起哄要喝盛府嫡子的满月酒。 也就是那时。 “蓝姨娘这是怎么了?脸上红得这样厉害?” 我的思绪被孙嬷嬷惊慌失措的声音打断。 蓝凤秋也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全场哗然。 即便多次回想,我从没有将这些事与蓝凤秋中毒联系起来。现在再看,恍然大悟。这府中哪有什么想要害她的人。 不会每一次都这样巧合。 “青山,我好难受……”蓝凤秋神色痛苦,白皙的脸颊迅速泛红,鼓起一块一块的丘疹。手背上也迅速连绵成片。可想而知,衣服下面会是什么样子。 随着她无意识地抓挠,那丘疹越发瘆人,像是要将她整个儿吞噬一般。 盛青山紧张地将她搂在怀中抚慰。 “怎么回事!”老夫人气急败坏地用手杖敲击地面,两眼喷火似的看着我。 “母亲为何这样看着我?”我故意挑明,一脸无辜。 梦中我为体面吃了太多闷亏,不想重蹈覆辙。 我曾以为公道自在人心,清者自清。但这世上多是糊涂看热闹的人。根本没有人在乎什么真相。他们只想看那些捅破了窗户纸,突然暴露的勾心斗角。越是阴暗肮脏越是叫他们兴奋。以至于真相摆在面前,也更愿意传说那些谣言。 我总以为夸我懂事识大体的婆母会为我撑腰做主。但细细想来许多误会都是因她而起。她的自以为是,总是第一把射向我的利刃。 大庭广众之下,老夫人似乎没想到我会与她叫板,“你说呢?这又是怎么了?” “儿媳不知。”我挺直腰背,冷冷道,“大夫候着呢,再请来看看就知道了。” 刚刚诊治的大夫再次被请到厅中。 见到蓝凤秋的症状,也是愣了一愣。 我的心骤然悬了起来,不会请了个不懂医治的吧。 许是被他的反应吓着,蓝凤秋扑在盛青山的怀里呜呜咽咽,“青山,青山,我浑身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又疼又痒……我的脸……” 莫说盛青山,梦中我也被她这副模样吓着,十分愧疚。 但我此时心中已有定数,站在一边,镇定道:“刚刚诊治以后,忽然就这样了。请大夫瞧瞧,这究竟是怎么了。” “能怎么?”那大夫一把年纪,颇有些不耐烦,“我刚刚替她诊脉,并未发现异常。突发这般症状,只能是食物中毒。” “来人!把厨房里的都抓起来!!”老夫人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喝道,“我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是了,总是逃不过这一出的。 第100章 将我推向风口浪尖 在众人看戏的目光中。 府中家丁很快将王嬷嬷、袁厨子以及帮厨的下人都押了上来。 我冷冷看着这场闹剧。深知真正的好戏还未开始。 “说!是谁指使你们下毒?!”老夫人一拍桌子,厉声喝问,在场的看官无不噤声。若干探究的视线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流连。 “老夫人明鉴,老奴冤枉!”“奴婢冤枉!”“冤枉!” 王嬷嬷被摁跪在地上,吓得面色苍白。 那袁厨子膀大腰圆,单凭一人难以制服,被左右两个健硕的家丁死死扣住,憋得脸色涨红,中气十足地喊道,“老夫人在上,大将军在上,小的们冤枉!!厨房里的菜肴都是夫人安排精心制作,绝没有下毒!请老夫人、大将军明察!” “夫人安排”四字一出,无数道视线直直射向我,密密麻麻犹如剧毒的蜂尾。 梦中我就是在这些杀人不见血的视线里失去了辩驳的勇气。无论谁下毒,都是因我失察所致。我恨不得自己替蓝凤秋中毒痛苦。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她哪里需要我的愧疚,她是要我比她更痛苦。 老夫人斜我一眼,仿佛在说看你做的好事。而后又好像故意维护我似的,拍桌道,“到底是谁!你们若是不招,便只能看打了!” “老夫人明察,厨房的膳食绝对没有问题,便是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这样的事。老奴每一道菜都细细把关,从用料到上菜,都有记录!!老奴真的是冤枉的……”王嬷嬷一边痛哭一边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夫人,夫人您是知道的……” “姐姐昨天打我还不够,还要这样害我?”蓝凤秋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能叫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脸上布满可怕的红疹,叫人不忍直视。 即便她不说,这般丑陋的模样,也能让在场的人臆测万千。 她说了,便是板上钉钉。将我推向风口浪尖。 在梦中自然没有我与她打架的事,蓝凤秋借着身孕,指责我怀恨在心。话不相同,都是致命一击。这才是她想要的。 盛青山显然没想到她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低声道,“文君不是那样的人……” 老夫人也觉得面上挂不住,呵斥蓝凤秋道,“胡说什么?” 正妻整治小妾本是司空见惯家家都有的事。但暴露于人前,并不光彩。 我并不好奇他们的反应。默默环顾一周。 盛青月愣在原地,似乎才听说有这样的事,看向我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解。 “看你还是挨打挨少了,什么都敢往外说!”盛青萸为我不平,恶狠狠地瞪着蓝凤秋,“我嫂嫂什么时候打了你?大哥天天护着你,谁敢打你!” “不是夫人!”王嬷嬷这才反应过来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连忙磕头,语无伦次地分辩,“不是夫人,绝不会是夫人!夫人此前便叮嘱我们要注意饮食,尤其是蓝姨娘的饮食,就怕我们亏待了蓝姨娘肚子的孩子。夫人绝不会是那样的人,老夫人和大将军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啊!”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这还不明白吗……” “怪不得摆酒,原来是有了身孕。” “一个小妾生的长子……” “没直接带着孩子回来就不错了,那蓝姨娘随军多年,真有孩子也不稀奇。” “荣家大小姐是什么样的主儿,说是天之骄女也不为过,圣上都赞她闺秀典范!独守空闺五年,洞房都没进呢,带了个女人回来,还有身孕,心中有气是人之常情。” “不过这手段也太明显了,这么多人看着……”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全然忘了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就在眼前。 第101章 但请诸位听我一言 “昨天姐姐下死手打我,差点叫我没了孩子,今天又这样害我……”蓝凤秋巴不得我成为众矢之的,拽着盛青山的衣袖,泪眼婆娑地说道,“你忍心看着她一次次地害我,害我们的孩子吗?你答应过会保护我……” 盛青山面露迟疑,却不看我。 “来人,把这些人统统押下去,严加拷打。”他睥睨着地上求饶的众人,对他们的辩解置若罔闻,“不说出幕后的指使,就给我一直打!” 厨房一直由我掌管,哪里还会有什么幕后指使。 梦中王嬷嬷被打得血肉模糊几乎丧命,也没有攀诬我半分。 家丁领命就要扯人。眼见惨剧就要重演。 “住手。”我目光扫过盛青山,缓步踱至厅中,面对在场宾客,语气平静而坚定,“大将军、诸位,可否听我一言?” “这还有什么说的!谁不知道你理智纯善,断不会做出这样的勾当!”老夫人嘴上这样说,面上却是十足的不耐烦。我心知她此举是为了盛家的颜面,而不是真的维护我。“定是有人心怀叵测,想要借题发挥挑拨离间。既然这帮奴才嘴硬不肯招供,那便拖下去狠狠地打,打到他们开口为止。” 我正要说话,蓝凤秋故作悲悯,虚情假意地说道,“姐姐你就认了吧,这些人都是为你做事,他们也有家人有孩子,你忍心叫他们替你去死吗?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再害我,我愿意与你一起服侍青山,你还是我的好姐姐。” 许是昨日的事情,叫她气得发了疯。眼看今日疯得更厉害了。 我冷冷回眸,缓缓开口,“蓝姨娘出身寒微,不谙礼数,我不与你计较。且知今日你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固然是依仗大将军爱你护你,也因为你救过大将军,于我荣文君有恩。我感谢你将我的夫君救回来,让他站在我的面前,成为我今生的依靠。也因为我看在你随军多年,侍奉左右,无名无分,有了肚中的骨肉才抬举你一抬。” 蓝凤秋闻言,脸色几经变幻,连着那些恶心的红疹也更加骇人。 “于妻,我尊重大将军,相信我的丈夫,他心悦你,我便疼你,你口口声声叫我姐姐,我才应你。于盛家,夫君给我名分,婆母交我中馈,你只是个妾,希望你明白自己的位份,莫要哗众取宠一再僭越,损我盛家的颜面。” 一时间厅中鸦雀无声。 我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惊讶、探究,还有些莫名的东西。 “今日之事我会查个明白。”盛青山这才正眼看我,郑重道,“绝不会冤枉了你。” “文君感谢婆母、夫君的信任。”我朗声回应,“但今日有诸位亲朋为证,本也没什么大事,一次说个明白,岂不更好?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扬千里。文君深怕日后查出真相,也无人还我清白。但请诸位听我一言。” 盛青山欲言又止。 老夫人看着我似有不满,但也不好当众发作。 “嫂嫂你说就是!”盛青萸挺身而出,环视全场,“我倒要看看,谁敢拦着你说话!谁拦着谁就是下毒的人!” 我向着她感激一笑。 众人面露尴尬,也附和道:“大娘子有话直说就是,我们都是你的证人。绝不会叫人冤枉了你。” 蓝凤秋见状,小声嘀咕,“说那么多,你倒是说说,我这一身是怎么了?好像谁故意泼你脏水。” 第102章 走一步看一步 我目光冰冷地扫过蓝凤秋,转身对着押解王嬷嬷的家丁道:“放开他们。” 我好歹也是府中主母,家丁犹豫看向盛青山,见他没有反对,便都将人松开。 众人跪伏,早已吓得瑟瑟发抖泣不成声。 “王嬷嬷,你上前来。”我神情镇定,字句铿锵,“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是。”王嬷嬷惊魂未定,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踉踉跄跄到我跟前,又颤巍巍跪了下去。 “我且问你,今日筵席的菜肴,都经与谁手,可有记录?”我胸有成竹,不疾不徐。 “有!”王嬷嬷忙不迭回答,“奉夫人之命,厨房食材进出来源去向皆有记录。” “好。”我扫视众人,目光所至,皆为之一振,“今日每一席的菜品,出自何处,由谁烹制,又是谁在上菜,可有记录?” “今日宴席菜品,厨房皆有记录。但上菜……”王嬷嬷为难地垂下头去,“老奴不知。只交付了马管家安排的人手。” 我心下了然,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马管家身上。 因为宴席设在前院,今日迎客与调配都交给了他。 “马管家。”我目光如炬,越过众人,直视他的双眼,“今日各桌传菜,可有记录?” 马管家三两步来到我面前,恭敬地回道:“奉夫人之命,今日传菜的名单和走向都有记录。主桌是由杏儿和小桃服侍。” 杏儿是老夫人房里的丫头。因为老夫人在桌上,才帮着布菜。 上菜其实都是由小桃跑腿。 两人听着自己的名字,战战兢兢,“夫人明察,奴婢绝不敢在饭菜里做手脚。” 我没有接话,缓缓环顾四周,沉声道:“今日筵席,厨房和传菜都有迹可循,所经人手皆在于此。我最后问你们一句,从厨房到上桌,这些菜可有离开过你们的视线?” “没有!”王嬷嬷第一个答道,“夫人交代,今日慎之又慎,奴婢们绝不敢有丝毫懈怠。菜品离开厨房以前,绝无旁人染指。” 小桃也急切地分辩:“奴婢拿了菜,生怕出了差错,都是直接送来前厅,绝没有离开过视线。” “奴婢亲手摆桌布菜,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大将军当面,奴婢可以保证,没有做手脚的可能。”杏儿底气十足,掷地有声。 我点头,回身面向老夫人,“婆母在上,您今日也在同席,敢问现在可有不适?” 老夫人没料到我会当众向她发问,想也没想,“自是没有。” “那就好。”我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诸位亲朋,可有哪位感到不适?” 在场宾客众多,皆是摇头否认。议论四起。 “这么多人吃了都没事……” “没想到大娘子这般仙子一样的人物,打理家事如此严谨。” “是啊,条理清晰有条不紊。一看便是是个贤内助。” 人群中流露出信服的神色。 “所有亲朋为我作证,今日筵席食材并无问题,想必大将军不会再难为这些下人,对他们严刑拷打了吧?”我一针见血,直直地看向盛青山。 “凭什么?他们吃了都没事,你只给我下毒,他们当然没事。”蓝凤秋急道,“也许,也许这盘子这碗,专门给我抹了毒呢?” “蓝姨娘慎言!老奴提前两日便开始预备今日筵席器皿,绝不敢掺杂任何东西。”管事的嬷嬷站出来,据理力争,“这碗碟都是府中一起安排,并未有什么特殊记号。何况方才换过一桌,谁能预先知道有这样的变故。” “是啊,那一桌人都没事,怎么就她中毒?” “刚刚中暑就误喊中毒,怕不是自己想要中毒?” “还真不一定?谁不知道她那点心思……” “谁会傻到这么多人面前给她下毒?” “真要是下毒还不给毒死?纵着她这样攀诬?” 议论声越来越大,盛青山脸色难看,“纵然他们言之凿凿,但凤秋也的确中了毒。总还是要审一审的。” 我点头,没有抓到下毒之人,自然谁都嫌疑。 我望向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大夫,老人家捏着胡须,好像对眼前的热闹并不感兴趣,客客气气道:“听闻老人家是寿城的最有名望的大夫。” “夫人谬赞,老夫不过是个行医五十余载的老头子,混了个虚名罢了。”老人家语气淡然,面上却毫不掩饰的得意起来。 “您方才说蓝姨娘脉象没有问题,可有把握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人家挑眉打量我,有些不悦,“夫人怀疑老夫的医术?” “晚辈不敢,只是好奇,此毒是否可以肯定是席间中的?有没有可能是提前服用了什么?”梦中我并未找到下毒之人,更没有想过会是蓝凤秋自导自演。事已至此,只得抽丝剥茧,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103章 莫再给哥哥丢人了 “一定是刚刚吃了什么才会这样!”老人家不耐烦地呵斥道,“我不是说了吗,之前脉象平和,并无旧患!哪儿挨过什么毒打,没有的事,只不过近日吃睡不好,有些虚弱罢了。再说这样的天气,叫一个孕妇,折腾来折腾去,能不中暑吗?” “多谢先生教诲。”不是提前服的毒药,那毒是怎样吃进去的呢? 我默默看向蓝凤秋,将她暗暗得意的表情看在眼里,拿不定盛青山会不会允许让我搜她的身,颇有些无奈地问道,“那若是依您之见,会是吃了何物所致呢?” 老人家看着我若有所思,而后一笑,“你倒是机灵!叫我给你查?” 在寿城,我虽算不得什么达官贵人,但有盛荣两家背景,寻常人与我说话,大多阿谀奉承。这老人家虽是名医,却敢这样托大,不免让我讶异。 但今日我与蓝凤秋必要分个清楚,强自按捺心中疑惑,福了福礼,“事关清白,还请先生不吝相助。” “嗐,简单。”老人家一扬下巴,将目光投向杏儿,“你可记得夹了什么给她?” 杏儿愣了一愣,如实报了几样桌上都有的菜色。 老人家又盯着孙嬷嬷,“你是她身边伺候的人吧?她平时吃这些菜吗?” 忽然被问及日常,孙嬷嬷很是意外,回想了一下,“吃的。只是蓝姨娘有孕,有几样不愿意吃,多吃几口就想吐。尤其不爱吃韭菜,碰都不碰的。” “那今日吃了吗?”老人家紧追不舍。 “……”孙嬷嬷怔愣一瞬,想起方才席间的一幕,神色古怪地看了蓝凤秋一眼,缓缓开口,“好像……吃了一口。” “这还有什么难的吗?”老人家看着我,“这还不明白?” 我略微思索,“先生的意思是,蓝姨娘是因为吃了韭菜,才导致中毒?” 老人家冷哼一声,满脸得意,“虽然少见,但活得久了,自然见得多,有过那么几个特殊的病例。这韭菜正常人吃了无事,但有些人吃了就是毒药。蓝姨娘长这么大,第一次吃韭菜吗?要是第一次吃,中了招,无可厚非。若是明知道自己吃了会这样还吃,便是……” 居心叵测。 寻常人哪怕看出这一点,也不会说破。 但这位老人家好像并不惧怕在场的权贵。 我暗暗心惊。以前听闻兄长说越是有能力的人越是脾气古怪,此时看来果不其然。怕他桀骜不驯惹火上身,急忙恭敬道:“多谢老先生解惑。还请老先生移步,随文君去后院,自当备上好酒好菜,以作答谢。” 真相大白。短暂的寂静之后,是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我并不在乎后面会发生什么。 王嬷嬷没事,原本被牵连的下人们都能平安无恙,我心满意足。 “将蓝姨娘送回舒兰苑。”盛青山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不是的!”蓝凤秋眼见事情不妙,哭哭啼啼地闹了起来,“我以前只是不吃,今天心情好,才尝了一口!是他们陷害我,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青山,你相信我……” 我不由自主地看过去,看盛青山隐忍着握紧了拳头。 “你累了。”他对她还是一贯的温柔,“先回去休息。” “我不累……我……”蓝凤秋还想再说,被一旁的盛青萸嘲讽,“你要顶着这么一个猪头坐在这里吗?你不嫌丢人吗?” “蓝姨娘还是回去吧。”盛青月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莫再给哥哥丢人了。” 第104章 并不想出这样的风头 蓝凤秋悻悻而去,临走时不忘恶狠狠地瞪我一眼,眼中尽是怨毒和不甘。 既然梦里梦外迟早都要针锋相对,我不再忐忑,全然不放在心上。 “请先生随我移步后院。”我语气恭敬,躬身引路,“后院已备好酒菜,聊表谢意。” 谁知老先生闻言挑了挑眉,不屑道:“怎么,老夫坐不得这席面?” 我愣了愣,论身份,的确不合适。 我将他引去后院也是怕盛青山迁怒于他。 但今日已经闹成这样,还有什么不能的?他若真要迁怒,那我也只能再驳他一回。 想到这里,我展颜一笑,“是晚辈失礼了。请先生上座。” 下人们麻利地撤换蓝凤秋的座位,重新布置。 我亲自为老先生斟酒,诚心实意地说道:“今日多谢先生相助。” 老先生也不推辞,一杯下肚,砸了咂嘴,语带不满,“酒是好酒,就是淡了些。” 满座宾客对此人无不投以好奇的目光。杯盏交错之间,不时拿眼睛瞄上一眼。 席上,盛青山双眉紧蹙,闷声不语,几近忍耐。 我有意不去理会他,热心招待老先生,只是老先生越喝越嫌寡淡。 “先生喜欢烈酒?”得老先生相助,我也算沉冤得雪,心情甚好。没有多想,唤来连枝,小声道:“去把我酿的忘忧拿一壶来给先生。” 连枝听命去了。老先生上下打量我,“忘忧,这名字取得不错,就是不知道酒怎么样?” “先生尝了便知可否。”我浅浅一笑,不敢托大。酿酒是我不曾现于人前的手艺,自己觉得好,却也许是井底之蛙。 趁着酒还未来,灵卉替老先生布菜,我斟酌着开口:“文君平日深入简出,对外界之事知之甚少。还请老先生恕我冒昧,不知先生在哪里坐馆,日后也好登门道谢?”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这小女子心这般大,请我进来,也不问我是谁?原来是才想起来!城东回春堂,今日我那个不肖徒弟临时有事,我替他来!” 我心道怪不得面生,原是替人来的。 “回春堂,您是罗神医罗圣手的师父?”耳尖的,已经喊了出来。 罗圣手,是回春堂神医罗大力的外号,这我倒是听说过的。 传闻此人有起死回生之术,就算宫中也高看三分。只是脾气不好,难以请动。看不看诊全凭心情。宫中请他,也要看他高兴。 没想到,我叫灵卉去请一个名医,她竟是去请罗神医。 还引来了罗神医的师父。 “恕晚辈有眼不识泰山,”我躬身行礼,愈加恭敬,“那晚辈应该称呼您?” “叫了半天先生,那就叫先生吧,一面之缘罢了。”老先生不以为意。 盛青山微微蹙眉,脸色越发阴沉。 我怕他发作,连忙圆场道:“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若是日后有缘,再向先生请教。” 老先生置若罔闻,兀自拿起酒壶连喝了几口,复又龇牙咧嘴,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好在连枝很快拿着一壶忘忧回来。 我如获大赦,连忙命人拿了新的酒杯,重新斟满,敬老先生,“这是晚辈自己酿的酒,先生尝尝合不合胃口?” 老先生是个爽快人,拎起酒杯,一仰脖子便咽了下去。 我阻拦不及,有些懊悔,这酒后劲极大。好酒之人并非都有酒量。 只见老先生动作微顿,我心中暗暗叫苦,直到他眉梢挑动,才放下心来。 “……好酒!”老先生回过神来,眼中盈满惊喜之色,“没想到你一个管家小姐……一个小女子,竟能酿出这样精纯的好酒!好啊!!”话音未落,又自顾自地斟饮了一杯,“好啊!!!好久没有喝上这么香醇的酒……” 老先生的动静引来许多人的围观。 “什么酒?”连杨将军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两眼放光,“我也要尝尝!” 我面露尴尬,并不想出这样的风头。 “什么酒什么酒?”郭将军也凑上来,大嗓门的嚷道,“大将军夫人还会酿酒?那之前怎么不给我们送点酒来!!谁还喝那个冰镇酸梅汤啊……” “做什么?”老先生连着三杯下肚,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别看着我,这可都是我的!” 第105章 一饮一啄皆是缘分 盛家子弟多是纨绔,见有郭将军、杨将军出头,马上跟着起哄,嚷着要尝。 一时间,满座言欢,其乐融融。 喧闹热烈的气氛,恍若忘记了先前剑拔弩张的闹剧。 “我在府中吃了这么多回酒,从不知道大嫂会酿酒,今日怎么也要叫我尝一杯!”说话的是盛青远,盛青山嫡亲的兄弟,也是众多兄弟中与我最为亲近的一个。 盛青山不在,逢年过节,府中许多事都是劳烦他替我出面。 我暗暗观察盛青山,见他神色复杂地注视着我,目光深邃难辨。急忙别开脸去,嗔怪盛青远道,“家中什么好酒不是尽着你喝,你也来凑这热闹。” “母亲您可瞧见了,大哥这才回来,大嫂就不认我这个嫡亲兄弟了,连口酒都舍不得叫我喝。”盛青远嬉皮笑脸地冲老夫人告状。 虽是一母同胞,盛青远与盛青山性格不同,最会讨长辈欢心。一摇一晃,三言两语便逗得老夫人眉开眼笑,将之前的烦恼一扫而空。 天下没有不疼孩子的父母。手心手背都是肉。 经不住盛青远的好话,老夫人被哄得心花怒放,忍不住对我说道:“文君啊,你若是有,便再拿出一些来给这些馋猫,好叫他们过个嘴瘾。” “就是就是,这老头把着酒壶,一口也不给。”杨将军直勾勾盯着老先生手里的酒壶,一副恨不得抢过来的架势,“这酒香得很,我在这都闻见了。真是好酒啊。夫人就拿出来,叫我们尝尝吧!不然这肚子里的馋虫,搅得浑身难受。” 我没想到区区一壶忘忧会惹来哄抢,望了一眼连枝,而后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并非文君不识抬举,舍不得这些酒,而是的确所剩无几,恐怕要让大家空欢喜。” “这才一壶?就没了?”老先生听罢,第一个不乐意,“我老头子还没喝够呢!” 我讪讪一笑,“实不相瞒,这酒用料特殊,文君又手艺不精,一年只得一坛。去了眼下这一壶,剩下的怕是只余两三壶了。” “那就都给我!”老先生已有了些许醉意,理直气壮地抢道,“都给我!刚刚可是你说要感激我,今日酬金我分文不取,就要你这几壶酒!!” “那怎么行!”杨将军与盛青远异口同声地喊道。 “既是好酒也该让我们尝尝!”杨将军急得抓耳挠腮,忽然想起什么对着我道,“你先前说蓝凤秋救过大将军于你有恩,那我也替大将军挡过刀,还不只一刀!我换壶酒总行吧?” 我万没有想到堂堂将军会拿这样的事情换酒,顿时哭笑不得。 众人心知这酒是抢不上了,但看老先生和杨将军相争,也是津津有味。 更有甚者起哄怂恿,“那怎么也该要分一壶!” “你要不信,可问青山!”杨将军一把搂过盛青山的肩膀,信誓旦旦,“要不我脱了衣裳给弟妹瞧瞧……” “哎呀哎呀,老杨你这是什么话。”郭将军打着哈哈,“我可替他作证,确有其事,军营的兄弟都知道。老杨就好一口酒,您就依了他吧。” 这哪里是信不信的事儿。 我左右为难,向盛青山投去求助的目光。 “那要这么说,我这半个媒人也要讨杯酒喝。”宴席过半,酒量不好的早已面红耳赤。何正武面色如常,不带酒气。可见并不是个贪酒的。 我挑了挑眉,没想到他也来给我添乱,“此酒甚烈,何小将军若是想要喝酒……” “就要这个。”他似笑非笑,“一杯足矣。” 连枝经我授意,直接抱着忘忧的酒坛过来。 众人一看酒坛便知我所言非虚。 我酿酒只为自己解忧,又因此酒性烈,喝不了许多。小小一坛,还不够一顿豪饮。 “就这么点儿?”杨将军一脸愁苦,“我一口就没了。”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饮牛,哪会品酒!”酒劲上头,老先生脸上通红,含混不清地说道,“给我给我,别叫他们糟践好东西。我不要你一个子儿,我只要酒。我老头子说话算话,你要是舍不得,我把我那个徒弟卖给你也行……” “先生,您喝多了。”我委婉地劝道,“这剩下的酒,便给其他人先尝尝吧?来日我酿了好酒,再给您送去可好?” “我不要!我就要这个!一年就一坛!我等到猴年马月!我老头子还能活几年!我不管!你们去把我那个蠢徒弟叫来!叫他来给我买酒!把他卖给你,把他那个回春堂都给你,你把这酒给我,他们哪里懂得喝酒……”老先生颠三倒四道。 “得了吧,你这老头别胡闹了,罗神医哪是你说卖就卖的,那是宫里都请不动的人物,再说大将军夫人要你那个徒弟干什么?别给脸不要脸,得寸进尺。” 有宾客忍不住斥责。 “就是就是,都喝成这样了……” “太不像话!” 我生怕众人惹恼了老先生,连忙开口圆场:“今日诸位各有各的道理,但这酒只有一坛,不足以尽兴。不如这样,文君斗胆做主,将剩余的酒平分。今日是大将军的好日子,还望各位莫要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欸,你这小女子,不听我的……”老先生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醉倒在桌上,鼾声如雷。 我依言将坛中酒分成了三份。分别给了老先生、杨将军和何小将军。 何正武却不领情,“我只要一杯,一杯便足。” “一饮一啄,皆是缘分。”我莞尔一笑:“何小将军以为事小,所以只要一杯。文君却以为,我与大将军缘分珍贵,更比海深。是以,聊表心意,望何小将军笑纳。” 第106章 如获至宝 何正武闻言,眼中掠过一丝莫名,旋即拎起酒壶爽朗一笑,“好。” 杨将军早已经等不及,捧着酒壶如获至宝。他先是凑近壶口嗅了一嗅,而后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嘶!这是??这是……” 我并不着急揭晓谜底。爱酒之人,品酒也是乐趣,耐心地等着他说出答案。 “是什么?”有心急的凑上前想要闻一闻,被杨将军一把拦住,“你干嘛?闻一口少一口!别搅我……我马上就想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还没见过杨大哥这样!”盛青远虽没分到酒却也不恼,厚着脸皮凑到何小将军跟前,嬉皮笑脸道,“正武哥,你要一杯,却得了一壶,反正你也不好这口,不如分给兄弟尝尝吧!” 毕竟是军中将领,不怒自威。盛家的纨绔子弟即便馋涎欲滴,却也不敢贸然招惹。唯有盛青远仗着盛青山的颜面才敢这样:“哥!你可比我亲哥还亲!你出去这五年,我可太想你了!咱哥俩喝一杯……” 何小将军拎着酒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比亲哥还亲?那把你从我这骗走的东西还来。” “啥?”盛青远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一个破手串,这都多久了,你还要回去啊?你把酒让给我,我送十串更好的给你!” “还我,这酒就是你的。”何小将军压低了声音,神情莫测。 众人都被杨将军吸引,忽略了一旁的两人。 “……!我回去给你找找。”盛青远伸手就要拿酒壶,被何小将军灵巧躲过,“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送来什么时候给你。” 杨将军迟迟不能参透酒中奥妙,眉头紧锁,还不许别人帮忙。 一时半会儿估摸着答不上来,我不着痕迹地靠近两人,笑着调侃道:“青远你也老大不小,拿了何小将军什么要紧东西?还要用酒和你换?” “嘿嘿,嫂嫂不知,正武哥有个爱慕的女子……”盛青远还未说完,被何小将军轻咳一声打断。只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想笑又不敢笑。 我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七八分。 “那你就更不应该了。既是定情之物,你怎好拿去?”我瞪了盛青远一眼,摆起长嫂的架子来,教训道:“找着便紧着送回去。” “嘿嘿嘿,好说好说,听嫂嫂就是。”盛青远满嘴答应,立时换了一脸讨好模样,“嫂嫂这酒,过了今晚一定会响名整个寿城,来年这个时候……送我一坛,行不行?” “……”我无奈苦笑,“怕是酿不出那么多。若是再有,允你一壶。” “一壶?嫂嫂什么时候这样小气了?这酒,你想酿多少还不是你说了算?”盛青远不满地撇嘴。 我正要向他解释缘由。 就听杨将军那边一拍大腿高声喝道,“我知道了!是竹子!是竹子对不对?” 答案揭晓,众人看向我,我笑着点头。 “我就说嘛!这香味特别,不是一般!”杨将军兴高采烈,满面红光,这才舍得倒出一杯,抿了一口,细细品味,“好酒!!真真是人间佳酿!入口绵软,回味悠长。只觉得……只觉得……” “杨将军!你这是要把我们馋死啊!!”宾客们七嘴八舌地催道,“你倒是说啊!觉得什么??” “别搅!我……再想想!”杨将军当真闭上双眼,冥思苦想,半晌,吟诵般说道,“只觉得!烈酒入喉海浪翻,满腹热情似火燃。” “嚯!!老杨都做上诗了……”郭将军笑得前仰后合,“我认识你半辈子了头一回听你说这么雅的话!这到底是酒还是什么灵丹妙药,就你这个脑袋,都能出口成章!?来年科考,学子们不得人手一壶?” 这一番夸赞,无疑是火上浇油。将周遭宾客引得羡慕嫉妒,一个个酒虫大作,跃跃欲试。 “何将军,你那一壶要是不喝……不如分给我们尝尝吧?也叫我们沾沾光?”眼看从杨将军手里是绝对讨不着了,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壮着胆子喊道,“今日若不尝一口,馋虫在肚子里都要叫三天。何将军不如成全成全我们。” “我出一千两,买你那一壶。”不知盛家哪个败家子高声喊道。 “一千五!”更有人不甘示弱。 何小将军闻言,淡然一笑。众目睽睽之下,仰脖便是一饮而尽。而后倒悬酒壶,晃了晃,“没了。” 第107章 这般像她 “啊??”杨将军见众人哄抢何小将军手中的酒,以为凭着过命的交情,自己势在必得;没想到他喝得一滴不剩,不禁两眼圆瞪,不敢置信地嚷道,“哎呀哎呀哎呀,你又不爱惜!!何必糟践东西!!给我啊!” 人群中响起一片遗憾唏嘘。 纷纷又将目光聚焦在杨将军身上。 要千金换酒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听着众人哄闹,不动声色地打量身旁的何正武。 “将军可还好?”担心他面上挂不住,我故作自然,轻声说道,“此酒烈得很。若是不嫌弃,可叫人引将军到偏远客房稍作休息。” “一壶酒而已……”嘴上这样说,何小将军脸上已泛起了红晕,眼神也渐渐迷离。 “你说说你!”盛青远也注意到他的变化,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搀住,“那老头一看就是个酒葫芦,人家都喝蒙了,你这酒量还逞什么能?不如给我。” “给我的。”何小将军脚下踉跄,不满地嘟囔一声,而后意味不明地瞥我一眼。 我有些莫名,交代盛青远将人送去客房。 见盛青远几乎用背的将人拖走,我不禁莞尔,冷不丁对上盛青山凌冽的眼眸,才发现自己的失态。 眼见宴席接近尾声,已没有留下的理由。 我差下人将老先生送回回春堂,一并将分得的酒一起送回。 随后向老夫人称醉,提前离开了前厅。 思及客房里的何小将军,还有一直未回的盛青远。 我决定带着连枝、灵卉探望一眼。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真真是吓一跳,还未进门便被房里刺鼻的酒气熏得几欲作呕。盛青远一边差人打水给何正武收拾,一边给自己擦洗。 “这……”我目瞪口呆,没想到何正武的酒量这么差。 “嫂嫂别进来,他吐得到处都是。”盛青远哭丧着脸,“才喝进去就都吐了,何必呢,给我多好,换银子也行啊。” 我吩咐连枝去煮醒酒汤,因后院的丫头都去了前厅做事,留下的十分手拙。便带着灵卉还是进了房里。只叫那个丫头去烧水来。 “你这样去前头可不行,换你哥哥的衣裳吧。”我仰面看着盛青远。 他虽比盛青山小两岁。身形却不遑多让。 兄弟二人皆遗传了父亲的体格,雄健英武。模样也有七八分的相似。 打眼一看,常常叫人恍惚。但近了,方能凭气质神韵分辨。 盛青山多年戎马,眉眼冷峻,不怒自威。盛青远虽也有军务在身,但却玩世不恭,自由散漫,浑身透露着纨绔气息。 “那我去换。”盛青远说着就要往外去。 “欸……”我叫住他,何小将军毕竟是外男。 不等我开口,盛青远会意,摆了摆手道:“都醉成这样了,不碍事的。我换了衣服就来。”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无奈。拧了毛巾,让灵卉为何正武擦拭。 谁知何正武醉眼朦胧,差点栽下床去。 不得不伸手将人拦住。 见着我,何正武目不转睛地盯了半晌,而后口中喃喃: “你是谁 ……” 他定想不到会是我亲自来照顾。 正要解释,又听他含混不清地说道,“这般像她?” 第108章 她怎么可以这样 她?我正欲发问,不料被他突然一把扼住手腕,力道大得出奇。 本能地想要挣脱,奈何醉酒之人蛮力惊人,非但没有甩开,反而被他攥得更紧。 “你叫什么名字?”何正武直直地盯着我,目光迷离而炽热。 我暗暗心惊,“何将军,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他激动之下挣扎着起身,险些带着我一起栽倒。 “放开夫人!”灵卉吓了一跳,顾不得手中湿漉漉的毛巾,一把扔进水里,扯着何正武的手道,“将军喝醉了,这是我们家夫人!快放手!” 何正武茫然地睁大双眼,仿佛恢复了几分清明。 猛然松开我的手腕,脸色煞白,“你……你怎会在此?……快走……” 话音未落,一股酸臭味在室内弥漫开来。 “这……”盛青远捏着鼻子,躲在门外哀嚎,“这以后不能喝就别喝了吧,吐得到处都是……” 我藏起被捏红的手腕,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还不快进来?” 盛青远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踱进屋内。 我定睛一瞧,顿时愣住。盛青远一身湖蓝色丝绸长衫,袖口和下摆处皆用银线绣着精美的祥云暗纹,腰间系着玉带,衬得他器宇轩昂俊朗不凡。这衣裳,不正是五年前我与盛青山唯一的一次照面,他所穿的那件吗。 “嫂嫂是不是也觉得,这衣衫在我身上,比我哥穿着合身?”盛青远仿佛看穿我的心思,不无得意地解释道:“我哥那些衣服都灰蒙蒙的,也就这件旧的还算看得过去,我就拿来穿了。” 我别过脸去,不愿多看一眼。提着被何正武沾染的裙裾,无奈道:“我一个女眷,不便久待,还是你在这照看他吧。一会儿我会另派两个丫头过来帮你收拾。” 盛青远愁眉苦脸,看着满地的污渍,无处下脚,“嫂嫂你行行好,再派两个有力气的小厮来,给他换个地方,这……这里实在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我点头,提着裙裾就要离开。 盛青远又叫住我,从袖中摸出一串女人的手串,狡黠一笑,“对了嫂嫂,我适才在我哥书房里换衣服,找着正武哥的那件东西了,估摸着是我早先随手撂的,等他酒醒我便还他。倘若大哥问起,你便说我拿走了,莫教他误会了旁的。” 盛青山每日都在书房,多了一件女人的东西却从未提起。 我好奇地多瞄了一眼。 蓦地心头狂跳。 “嫂嫂识得?”盛青远奇怪地看着我。 我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摇了摇头,慌不择路地离开。 一路上,我心如擂鼓,那手串分明是我在春游那次遗失的物件。用料并不稀奇,只因其中一粒粉玉由兄长雕琢,做成跃起的小鱼,独一无二,才堪识别。 怎会落在何小将军何正武的手里,成了盛青远口中的定情之物?又存在盛青山的书房中?我胆战心惊,疑窦丛生。 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何小将军以为那是谁的?盛青远又为何生出那样的说法?盛青山可知缘由?若他因此以为我…… “夫人这是怎么了?”灵卉大步跟着我,轻声宽慰,“夫人放心,刚刚房外无人……” “无妨。”我强做镇定,掩饰心中的慌乱,“只是沾了污秽,想要快些回去。” “那奴婢这就去叫他们备水。”灵卉飞也似地离开。 我放慢脚步,正要细细思索,远远听见路过的下人们凑在一起议论。 “听说杨将军一杯酒换了三千两!” “胡说,三千两也没换!三千两啊!够买一座宅子了!” “杨将军自己都喝了吗?” “没有,喝了就没了,刚倒两杯就舍不得再往外倒了。” “听说夫人给这酒取名忘忧?” “才知道?前头都做出好几首诗了……” “这个我听见了!酒入愁肠愁更愁,醉眼朦胧望高楼。唯有忘忧伴孤影,一樽还酹(lei)江月头。” “这个不好,还是那句,思慕无处寄,情愫入梦中,最恰当!本就是夫人想念大将军才酿的酒!” 随着越走越远,再听不清。 我暗自长叹,谁能想到一个无心之举,会引出这么多的事来。也许老先生和杨将军是真的爱酒。旁人就不一定了。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煽风点火。 我只想改变梦中的厄运,没想要这样的风头。明日寿城中不定传出什么离谱的谣言。我深居府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自是不会影响。 但盛青山不同,指不定又要怪罪于我。 天色渐晚,微风拂面,带来清新的草木气息。 我心神稍定,渐渐生出倦意。 正打算回去院中沐浴更衣,好好睡上一觉。 见连枝一脸焦急,四处张望。 “怎么?”我向她出声。 “不好了夫人,”连枝急得就要哭出来,“蓝姨娘在您房中大闹了一场,将您的东西砸得乱七八糟……呜呜呜,她怎么可以这样??” 第109章 我没有想到她会做到如此地步 我料到蓝凤秋今日在席上颜面扫地必要生事。 但我没有想到她会做到如此地步。 急忙跟着连枝回去。 甫一进入院中,就见留在院中看院的丫头浑身尘土,捂着脸正哭个不停。几个被叫回来的丫头将她围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 “夫人一会儿就回来了。” “等夫人回来一定会为你做主。” “蓝姨娘欺人太甚,夫人定不会轻饶了她。” “不看僧面看佛面,蓝姨娘居然敢打你。” “她这哪里是在打你的脸?分明是在打夫人的脸。” “就是就是,等夫人回来,一定饶不了她。” “只是打在脸上吗?身上怎么也弄成这样?” “呜呜呜……她将我踢倒在地上……用脚踹我还辗我的手……” “她怎么敢的!” 我默默伫立在众人身后,将她们的话尽收耳底。 震惊与愤怒交织,令我胸口剧烈起伏,脸颊也烧得发烫。 我以为蓝凤秋只对着东西出气,竟然连我院里的人也不放过。 我早该想到,今日虽然救下了王嬷嬷,但只要蓝凤秋在府中一天,我与身边的人就永远无法安宁。 她对盛青山的执念,犹如诅咒。 会害死所有阻挡她的人。 连枝见我煞气腾腾,打断她们道:“夫人到了,还不散开。” 丫头们闻言,犹如惊弓之鸟,束手站到一边,只留了那个挨打的,还在呜呜咽咽。我这才看清她的脸,眼眶青紫,脸颊高高肿起,口鼻间还有残留的血迹。 “夫人,呜呜呜,夫人,蓝姨娘方才来了……”小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她……” 眼前一幕,令我血气上涌。 让我想起梦中身边人一个个莫名受伤受害的情形。想来都和蓝凤秋脱不了干系。 她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鬼!她所有的单纯无辜都是假象,所有的开明豁达都是骗人的,只要与盛青山有关,她便会露出丑恶的嘴脸,露出尖利的爪牙! 越是愤怒,越要冷静。我两手紧握,深吸一口气。 “去找个大夫来。”我对着一旁吩咐道,又对着连枝说:“将人扶起来,先扶到我房里去。” 小丫头被搀起来时疼的龇牙咧嘴直抽冷气。 进到房中,眼前凌乱的景象仿佛一记重锤,砸得我眼前发黑。 落地的帐幔被扯得七零八落,桌椅倒地,雕花窗棂半悬半挂,珊瑚花瓶各种摆件全都稀烂。就连梳妆台前的首饰匣子也没有躲过这一劫。 还未等我开口,小丫头忍着疼痛,颤声禀报:“蓝姨娘一进门就砸。奴婢上前阻拦,她便叫人扇奴婢的脸,骂奴婢多管闲事。奴婢说夫人回来看见一定会生气,蓝姨娘叫人轮流打我,还说夫人算什么东西,没有她早成了寡妇。还说迟早要烧了夫人的院子,将我们都打死……” 我环顾满地的狼藉,视线落在被踩烂的珠钗上,成婚时老夫人送我的碧玉镯子也断成了几截。凤钗折断,珠翠飞散,宛如我与盛青山破碎的婚姻。 我死死攥紧拳头,极力按捺心中的怒火,指甲嵌入肉里几乎渗出血来。 嗓音冰冷刺骨:“去看看前头宴席吃得怎么样了?若是散了,便将院中的人都叫回来。再打听大将军在干什么,若是无事便请他马上过来。” 一个大胆的丫头应是,义愤填膺的去了。 连枝打量我的神色,弯腰去拾地上的首饰。 “别管它们。”我出声阻止,又道:“去拿一身干净衣服,我要更衣。” 第110章 我数三声 宴席已近尾声,去传话的丫头带着众人回来。 灵卉也随之回到院中。 只是未见盛青山。 “大将军被哥儿几个缠住了,还在说话。” 我轻轻颔首。今儿个本来就是都为了他来,推杯换盏脱不开身也是正常。 吩咐下去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擅动房内的东西,而后叫人搀着那个挨打的丫头。我带着林嬷嬷和几个丫头浩浩荡荡地朝舒兰苑去。 平日里温驯恭顺的丫头们,此刻一个个摩拳擦掌,斗志昂扬。想来也是对蓝凤秋今日的行径不满。虽卖身为奴,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嫁入府中五年有余,从未虐待过下人。即便是老夫人,也未动过私刑。蓝凤秋这般肆无忌惮,触了众怒。 一路上,别院的奴仆无不侧目,窃窃私语。 似乎都预感到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未等我走进舒兰苑的大门,一个圆脸的丫鬟迎面出来将我拦住,“夫人止步,蓝姨娘说累了,今日除了大将军,谁也不见。” 府中谁不知道蓝凤秋今日被大将军抬举,她院中的丫头,如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下巴也仰得很高。梦中我与舒兰苑井水不放河水,因不想为小事伤了和气,所以一忍再忍。可忍耐终究换不来这些人的良知。 我默然不语,看了一眼林嬷嬷。 林嬷嬷这样的老人,怎会不明白我眼中的含义。 随即气势汹汹,一巴掌掴在对方的脸上,厉声喝问:“你莫不是忘了谁是这府中的主人?与谁说话这样理直气壮?” 那丫头被打的懵了,捂着脸战战兢兢,“夫人恕罪,我只是传蓝姨娘的话……” “还不快滚!”林嬷嬷揪着她的衣领,一把将人掼到地上,“不知天高地厚、没有规矩的东西!夫人来了,还不叫你们姨娘出来迎接?难道叫夫人去见你们姨娘?” 门口这样一闹,四下里的婢女都伸出头来张望。 被这气势慑住又都灰溜溜的缩回房里。 我不急着去找蓝凤秋,大大方方在院中的石凳坐下,森然道:“今日去我院中打砸的,伤了我院中丫头的,自己出来。少一个,今日这院中所有人,都要连坐。” 我声音不高,冷若冰霜,相信她们都听见了。 院中寂静,一时间没有人敢站出来。 我复又看向林嬷嬷。林嬷嬷会意,站在正中,高声喝道:“都听见了!今日随蓝姨娘去了正院的,自己滚出来。少一个,院中所有人都要问罪。”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孙嬷嬷慌慌张张的从正屋中跑出来,神色间惶恐不安,“夫人这是做什么?今日是大将军和蓝姨娘的好日子,这样一闹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蓝姨娘吃坏了东西,已经休息了……” 我冷冷睨她一眼,满腔的怒火凝成了彻骨的寒冰,“孙嬷嬷今日有份吗?” 孙嬷嬷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怔愣了一瞬,强辩道:“夫人您最清楚,蓝姨娘今日在席上失了颜面,心中愤懑,才会一时激动做出这样的事来。夫人您大人有大量,切莫与她计较,看在大将军的面上……” 我置若罔闻,冷冷打断她,“孙嬷嬷,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今日你也有份吗?” “老奴……”孙嬷嬷自知理亏,也明白我来者不善,膝盖一软跪在我面前,“老奴无能!老奴是去拦着蓝姨娘,还请夫人恕罪。” 我睇着孙嬷嬷,缓缓道:“我数三声,如果都不出来,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一。” 话音未落,两个丫鬟哭丧着脸,被人推了出来。 这才是人性。可以共富贵,却未必能共患难。 “二。”我看着两人跌跌撞撞跪在我面前,颤声求饶,等了一等。 确定没有人再出来,才冷冷吐出最后一个,“三。” “看来,蓝姨娘没有规矩,也叫你们忘了这府里的规矩。”我缓缓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更有甚者,当着我的面,也不愿守一守规矩。” 言罢,我转身面对那个挨打的小丫头,问道:“这里跪着的,可有打你的人?去了院中的,只有这几个吗?” 小丫头指认了一个,颤巍巍地着说道:“除了蓝姨娘,还有一个……没……没见着。” 我颔首。果然不出我所料。 “既然孙嬷嬷教不好她们规矩,那就劳烦林嬷嬷教一教吧。” 第111章 去找找罢了 林嬷嬷得令,当即拿出正院管事的派头,带着丫头们将舒兰苑偏房里藏着的奴婢全都揪了出来。所谓连坐,便是一人犯错,众人同罚。 我又问一遍:“是谁打你?” 小丫头指出另一个来。 看来齐了。 我看着跪了一地的奴婢,看着她们各个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瞥了一眼蓝凤秋的房门。只见房门紧闭,一片寂静。原来她也知道害怕。 “打。”我重新坐下。 看着林嬷嬷和丫头们操起象征家法的竹杖,狠狠抽打舒兰苑的奴婢。 竹片破空之声夹杂着惨叫,在院中回荡。一个个都用了十二分的力气。 我心知有人无辜,但她们身在舒兰苑,今日必须得长个教训。 纵恶,便等于行恶。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先前拦门的圆脸丫鬟惨叫连连,脸颊高高肿起,嘴角已渗出血来。 孙嬷嬷是老人,我念在她特殊,没有动她。 然而她此时脸色惨白如纸,犹如受了极大的屈辱。 “蓝姨娘,姨娘救命。”丫鬟们哭嚎着,见我今时不同往日,是来动真格的,转而向房中的蓝凤秋求救。 我心中满意,很好,再大声一点更好。 舒兰苑里的动静引来一些偷偷摸摸的围观。 无妨,便是叫这府里所有人都瞧见,我也不惧。 我就是要蓝凤秋知道,要这府里所有人知道,帮她便是害我,便是与我为敌。从今往后,我荣文君瑕眦必报。 “砰”的一声,蓝凤秋气急败坏地推开房门。 我见她出来,不屑地挑了挑眉,抬手示意林嬷嬷暂停:“我以为,你要躲到将她们打死才敢出来。” 蓝凤秋脸上仍带着红肿的丘疹,只是形容比席上更加可怖。 想必她忙着去我院中发泄,还没来得及顾上自己。 今日事忙,各有分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前厅做事,也不是所有人都见着了她这副模样。此时她堂而皇之不遮不挡地站出来,势必引起一阵阵惊呼。 她原本只是对着我,听到周围的声音,怔愣一瞬,脸上爆红,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贱人!你害我不够,还敢闯我的院子!信不信青山回来,砍了你的脑袋,把你千刀万剐!” 可笑,她还以为她是苗族的九公主吗?张口就想要砍我的脑袋。 我冷笑一声,缓缓起身,迈步上前,“我竟不知,大将军今日为何要砍我的脑袋,将我千刀万剐?我堂堂正室,遭你污蔑打砸,只是动用家法,何错之有?莫不是你以为大将军对你的恩宠胜过了家法?” “不信你走着瞧!”蓝凤秋梗着脖子,强做镇定。 我当然知道盛青山来了会偏袒她,为她脱罪。老夫人一来,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会叫我忍气吞声。但也要他们赶得过来。 我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上下打量她,“你房中莫不是缺了镜子?没有好好看看你这张脸吗?恕我直言,你这从头到脚,怕是都没有一头猪摸着滑溜?更别提你这丑陋的模样,真没有镜子,也该打盆水给你照一照!” “啊!!!”蓝凤秋被我激得发疯了一样扑过来,我早有准备,往后一撤。 灵卉眼疾手快,将我扶住,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就将蓝凤秋制住。 “啊啊啊!放开我!”蓝凤秋歇斯底里,挣扎不停。 然而她哪里是灵卉的对手,双臂都被牢牢别在身后,动弹不得。 我实在觉得她的声音刺耳,嫌弃地连退两步,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你若不是脸上那样,我嫌恶心,一定狠狠抽你。叫得比驴都难听。果然粗鄙。” 眼看目的达到,我唤来连枝,在耳边吩咐了几句。 连枝领命,飞快冲进屋去。 “你要做什么?”蓝凤秋不顾胳膊上的剧痛,险些从灵卉手中挣脱。 “没什么。”我冷冷瞥她一眼,轻描淡写,“我丢了一件很重要的宝贝,去找找罢了。” 言毕,我环顾四周,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惶恐不安的面孔。 方才还在惨叫哀嚎的奴婢,此时都噤若寒蝉,埋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我不知今日教训能有几分作用,但在我想出办法以前,希望她们不敢再助纣为虐。 蓝凤秋见拦我不住,眯着眼睛,恶毒道,“贱人,谁稀罕你的东西!你有什么宝贝值得我偷?我看你才是想要偷我的东西!” 我勾起嘴角,轻蔑道:“不知你一个被捡回来的苗女,能有什么宝贝值得我偷?” 梦里梦外,活到今日,我都未曾说过这么多粗鄙之语。 但面对蓝凤秋,我恨不得说尽这世上最恶毒的话。 若不是众目睽睽,立刻就想要她毙命。 “你等着……总有一天……”蓝凤秋咬牙切齿,恨不得咬下我的肉去。 第112章 谁敢过来 我本不想理会,但蓝凤秋不依不饶,一字一顿地说道:“总有一天!要你求我!” 求?我不曾求过吗?梦中蛊发之时,我为求她放过我磕得额前鲜血直流,我为求盛青山帮我解蛊自褪了衣衫,我为求他们好话说尽奉献家财……结果?他们让我死得毫无尊严,让我成了整个寿城的笑话,遭天下人唾弃! 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极尽屈辱的一幕幕,铺天盖地的恨意瞬间吞没我的理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恨,受够了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我猛地抬手,一把掐住蓝凤秋纤细的脖颈。 “你疯了?又要杀我?”蓝凤秋受制于人,犹如案板上待宰的鱼肉,竭力挣扎却无法逃脱,感觉到我手中的力道才惊慌呼救,“你们在看什么,还不拉开她!我要是死了,你们都要陪葬!” “夫人?”灵卉盯着我的脸,似乎在犹豫是否要阻止我。 “谁敢过来,立刻就陪她死。”我面若冰霜。 舒兰苑的丫鬟们惊惶失色地看着,一动也不敢动。 我深知此时此地无法要蓝凤秋性命,但又不想轻易放过她。冷冷盯着她涨红的脸,不顾蓝凤秋的挣扎,逐渐加深了力道。即便今日杀不了她,我也要她尝一尝这彻骨绝望的滋味。 蓝凤秋眸中露出骇然恐惧,院中的丫鬟们吓得不知所措,孙嬷嬷见状跪爬过来抱着我的大腿,高声哀求,“夫人快松手!夫人莫要激动!蓝姨娘有孕,受不得惊吓,求您高抬贵手!夫人饶命啊夫人!蓝姨娘她知道错了……” “孙嬷嬷!”有孕有孕,因为这个孩子,我一忍再忍,怒不可遏,轻易躲过孙嬷嬷的束缚,一脚踹在她的肩膀上。这一踹并未收力,孙嬷嬷毫无防备,整个人后仰过去跌倒在地,直痛得哆哆嗦嗦,“你是想陪她去死?!” 事已至此,我环顾四周,高声喝道:“我荣文君,乃大将军府正室,家中主母,今按律典家法管教妾室,天经地义!谁敢阻拦,以乱杖处置!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四下凛然。连着门外偷看的也战战兢兢。 “你疯了!”死亡的恐惧令蓝凤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要用脚踢我。 我不得不放手躲避。 眼角余光瞥见家法竹杖。 不由分说地从林嬷嬷手中夺过。狠狠地敲在她乱踢的腿上。这一击瞄准了膝盖,叫蓝凤秋痛得倒抽凉气,几乎再站不住。 “啊!!青山,青山救我……”蓝凤秋吃痛,大哭起来,再不敢造次。 与此同时,连枝从屋中出来,一脸茫然挫败。 我知那蛊虫并不好找,不会随随便便放在眼前,将人召回。 经我示意,灵卉也放开蓝凤秋。只是后者站立不稳,自己跌倒在地。 “今日之事,望你记住。”我居高临下睇着蓝凤秋,“我是妻你是妾,大将军再抬举你,你也只是个妾。若再敢僭越,莫说你肚中庶子,连你的命都要一起交了。”言罢,我深吸一口气,望着众人,“你们,可听清楚了?” 众人齐齐跪拜,瑟瑟发抖。连蓝凤秋也不敢嚣张,低声抽泣。 我满意地看着这一切,正要收场。 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消回头,我便能猜出来人是谁。 第113章 脸面更重要 “好好的,这是在干什么?”人未到而声先至,老夫人被人搀扶着进来,气喘吁吁。 想必是有看热闹的下人通风报信。 但这也在我意料之中。府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不来。 端看院中的架势,老夫人立即明白了七八分,气愤地向我喝道:“文君!你这是疯了不成?今日是什么日子,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就算她今日在席上得罪了你,与这一院子的人有何干?何况她身怀有孕,你怎敢下手?” 我迎着老夫人喷火的眼神,镇定如常:“婆母只知我罚了她们,却不曾问我缘由,为何教训她们。一进门便怪我疯了,难道在母亲心里,文君就是那样意气用事不讲道理的人吗?” “前头宴席还未散,纵是有天大的委屈,你也不该在此时对她动手。”老夫人不满的看着我,“你向来是懂事识大体的,今日怎么乱了章法?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难道还嫌今日宴席上丢的人不够多吗?” “母亲若也觉得今日宴席上丢人,便更不该拦着我。”我冷冷一笑,“若不是大将军处处包庇,谅她也不敢做出今日的事来。” 不等老夫人发话,我让院中挨打的丫头上前,吩咐道:“抬起头来,让老夫人好好看看你的脸,如实禀明正院发生的事。” 那丫头乖顺地抬起头来,脸上的伤痕叫人触目惊心,又将院中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遍。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嚎啕大哭。 “好了,哭什么!这里谁的伤不比你的更疼?”老夫人冷着脸,似乎也没想到蓝凤秋敢做出这样的事,沉吟半晌,望着瘫倒在地还没起来的蓝凤秋,幽幽道,“你早知道她是个没规矩的,偏要在这个时候与她计较?” “宴席之事我可以不与她计较,可在后院闹出这样的丑事,婆母也知,纸包不住火,坏事顶风也能传十里。我来了,即便传出去,家有家规,只是我荣文君一个人心胸狭隘小肚鸡肠;我不来,那外头的传言,便是大将军宠妾灭妻,我盛家为一个苗女失了伦理纲常,岂不成了更大的笑话?”我一字一句,剑指要害。 老夫人的袒护之词我在梦中早已领教过,明白她心中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盛家子嗣重要,脸面更重要。老夫人阴沉着脸,无法反驳。 等了一等,见她没有别的要说,我无意久留,微微一礼:“既然婆母来了,想必我在这里,蓝姨娘也无法安心。那就劳烦婆母照料蓝姨娘,儿媳先回去。” “嗯。”老夫人瞪我一眼,没有好气。今日是蓝凤秋理亏。但我在众人面前一反常态,出言顶撞她,也叫她心生不满,不由地对孙嬷嬷迁怒道,“还在等什么,还不把人扶起来,扶到屋子里去?” 孙嬷嬷忙不迭应声,忍着自身的伤痛,将蓝凤秋扶起。 “就这么让她走了吗?她打我!她刚刚又想杀我!”蓝凤秋刚站起来,便不依不饶地嚷道,“你们是哑巴吗?老太太来了,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她刚刚干了什么?” 见无人回应,蓝凤秋推搡孙嬷嬷,睚眦欲裂,“你去说!她刚刚还威胁我!你们为什么不说!你们就那么怕她!你们不怕我吗?” 孙嬷嬷一脸无奈,不敢吱声。 我瞥了一眼老夫人,见她眉头紧锁,想她这也是自作自受,头也不回的离开。 “还看什么!还不散了!”身后,老夫人疲惫地叹了口气。 天色已晚,倦鸟归巢。下人们陆续将府中的灯火点亮。 我踩着来时路,步履沉重。 第114章 我们打个赌吧 我将下人们谴回院中,顺路向盛青月、盛青萸的住处去。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连枝不解的问道。 “屋子被砸成那样,总要找个地方休息。”正说着,就已到了地方。我正在犹豫该去敲谁的门,盛青月从房中走了出来。 见着我,眼中露出诧异,“嫂嫂怎么来了,我正要去找你。” 我勉强的勾起嘴角,故作轻松的说道:“我这不是自己来了吗?” 盛青萸听见声音也从房中探出头来,只见她面色潮红,想必席上喝了不少。 “哈哈哈哈哈,正想你呢你就来了!”盛青萸两眼放光,“嫂嫂今日好威风。那酒到底是什么做的,被他们传的神了,叫我也一肚子馋虫!这么好的酒居然藏着掖着,怎么不拿给我尝尝?” 我料到她要这样说,苦笑着解释道:“之前不知你们的酒量,那酒烈得很,若是一杯就醉了,岂不无趣?” 盛青萸点点头,“杨将军那样的酒量,两杯下肚也觉火烧,想必不是寻常人喝的。但若下次有了,我也要尝尝!” 我笑着答应,“你们若是想尝,下一次有了,第一个叫你们尝。” 盛青萸满意地点头,笑得两眼眯成一线。 盛青月听着我们说完,才担忧道:“今日席上好险,若是没有那位老先生,怕是所有人都要以为嫂嫂下毒。不论是不是故意陷害,嫂嫂以后肯定少不了这样的麻烦。要多提防。” 我正要开口,被盛青萸抢白:“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嫂嫂做的,嫂嫂若是那种人,蓝凤秋都活不到这时候。” 我心下感动,啼笑皆非,“你倒是明白我。” 盛青月闻言不好再说,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嫂嫂这是要去哪里吗?” “原先的衣裳脏了,所以换了一身。”我扫了扫身上的尘土,直述来意,“我那房间叫蓝风秋砸坏了,一时半会儿我也不想再回,所以想着……” 盛青月、盛青萸了解我的来意,顿时眼神复杂。 “借宿倒不打紧,只是……”盛青月犹豫道:“嫂嫂这时正应该去寻哥哥,让他为你做主。若不是他处处包庇,蓝凤秋也不敢如此放肆。你现下若在这里歇着,岂不是错失良机?若是我,抓住这样的把柄,一定要给她点教训。” “青月说的很有道理!我陪你去!”盛青萸走起路来晃晃悠悠,脚步虚浮,一把抱住我的胳膊,“嫂嫂!我陪你去!若是哥哥不给你做主,我就去替你揍那个贱人!将她打得满地找牙,替你出气!” 我将她扶住,生怕她摔了:“在你们眼中,我就是那样没用的人吗?不用你哥哥,也不用你去,我已将她狠狠教训过了!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真的?”盛青萸几乎赖在我身上,“怎么教训的!快说出来让我们也解解气!” 我扶着她在房中坐下,将我回来时所见所闻说了,又将舒兰苑的经过说了,直说得口干舌燥,水也不喝一口。在她们的应和声中,又快意几分。 “嫂嫂你可真像是变了个人!”盛青萸眼中露出敬佩,“你早该这样了!想起你以前敢怒不敢言的窝囊样儿,就让我想吐!” “发生了这么多事,哥哥还不知道吗?”盛青月满脸担忧,“哥哥若先是去找蓝凤秋,必会听她一面之词,跑来责怪你。趁哥哥还没来,嫂嫂快去找他说明原委,以免产生误会。叫别人夺了先机。” 盛青月说的都对,但我又怎会不知,无论事实如何,盛青山都不会站在我这边。只要蓝凤秋对着他哭一哭,错的只会是我。 “我们打个赌吧。”我苦中作乐,气定神闲的说道:“你哥哥一会儿便会来兴师问罪,即便我将真相告诉他,他也会护着蓝凤秋,怪我欺负了他心爱的女人。” 盛青月和盛青萸面面相觑。 我叫连枝去沏了一壶新茶给盛青萸解酒。 一边喝茶一边等盛青山来。 无聊时说起何小将军在客房,不免议论起他的酒量。 盛青萸趴在桌上,强打精神:“我们都知道,正武哥哥酒量不好,以前经常笑话他是三杯倒。所以他在外面也从不喝酒。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居然会向你要酒喝。别说那一壶,那一杯可能就叫他分不清东南西北。还不如给我呢。” 一个不好酒的人,忽然要酒喝,还逞强喝了一壶。 “说起来,何小将军与大将军同岁,为何还未婚配?”我旁敲侧击,心中莫名紧张。 盛青月接口道:“正武哥随哥哥出征以前,也议过亲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成。” “这个我知道!他自找的,他和人家姑娘说自己心有所属,气的人家姑娘回去就退了婚。”盛青萸乏得眼皮打架,仍不肯休息,“但问他心仪的姑娘是谁,他又不说。过了这么久,估计那姑娘已经婚配,指不定都有孩子了。” “你们经常在一起,一点也猜不到是谁吗?”我像是做了亏心事般忐忑不安,“若是认识的,碰巧还没有婚配,也好帮着撮合。” “没有。”盛青萸终于抵抗不住困意,含混不清的说道,“你莫瞧他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最有城府,他不想说的事,就算问他100遍也不会告诉你。” 第115章 对他的每一分期待都会落空 今日都饮了酒,左等右等未见盛青山来,不禁都打起瞌睡。 我几经支撑不住,劝盛青月、盛青萸先去休息,等到月亮高悬,盛青山也没来找我。 “灵卉,你去问一问。”我撑着脑袋,满腹疑虑。难道蓝凤秋那边出了变故,绊住了盛青山?亦或者老夫人听进了我的话,拦住了盛青山? 灵卉读懂我的心思,头也不回的出去。 连枝不由地望着她的背影感叹:“都说夫人好像变了个人,我觉得灵卉也好像变了个人呢。” 谁说不是呢?我在梦中甚至没有注意到过她。若不是死不瞑目,看见她为我收敛,也不会注意到她。她在梦中表现普通,与其他的婢女无异。如果我没有认出她,也许她打算一辈子隐姓埋名,做个简简单单的婢女。 我顺着连枝的视线看去,附和感慨道:“人都是会变的。” 如今的灵卉已然不是那个泯然众人的女婢,有朝一日她心结打开,天高海阔,也许还能做回她的郝仙玉。 禁不住盛青萸的一再挽留,我今日宿在她房中,听见她不时传来的轻鼾,心中渐渐安稳。也许盛青山是因为我宿在妹妹们这里,不便前来。 实在犯困,我缓缓踱至院中。望着明月,回想今日发生的事,仿佛置身梦中,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原来我也可以做到那些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究竟梦中的是我,还是我在做另一个梦呢。 清风簌簌,摇动枝叶悉索。 不禁又担忧起明天,同住一个屋檐下,我与盛青山和蓝凤秋总还是要再见面的。蓝凤秋那样的疯子,不知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夜色渐浓。灵卉回来,直奔向我:“夫人,我去院中问了,大将军散席以后,便去找过你。看到了房中的景象,也问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我打听了几人,说大将军出了咱们院,就去舒兰苑了。大将军到舒兰苑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回去,蓝姨娘又哭了一通,一会儿腿疼一会儿肚子疼。大将军哄了又哄,蓝姨娘不哭了,就熄灯睡了。” 我微微颔首,想必是蓝凤秋闹得厉害,绊住了脚步。心中大石落下,浓重的疲倦袭来,转身准备回房休息。 见灵卉犹犹豫豫,欲言又止,随口问道:“还有什么事儿吗?” “大将军没问您去哪。”灵卉两眼一眨不眨的看着我,“也许大将军不是您想的那样不通情理,没有打算要找您的麻烦。” 她们不是我,不知盛青山为了蓝凤秋会做到什么地步,总想劝着我回心转意。我知道她们是为了我好,但却无法像她们希望的那样期待盛青山。 只有我知道,我对他的每一分期待,都会落空。 “我累了,咱们也歇息吧。” * 这一夜,我睡得很踏实。醒来时艳阳高照,盛青萸大大咧咧的将腿架在我的腰上。 我心道不好,怕是要误了请安的时辰,连忙将人晃醒。 “怕什么的,母亲不会因为这些小事怪你。”盛青萸翻了个身,又要睡过去,嘟嘟囔囔,“倒是那个蓝凤秋,为什么现在还没来给你请安。” 按照规矩,蓝凤秋作为新纳的妾室,的确应该过来向我敬茶。 想到昨日种种,恐怕又是盛青山在为她撑腰。 我睡意渐无,坐起身来。 连枝已候在门外,“是夫人醒了吗?” 盛青萸无法,只得也陪我起身,“都进来吧。” 我问连枝为什么没有叫醒我,连枝说叫了,可我什么也没听见。 “你是太累了,睡得沉。”盛青萸一边梳洗一边笑我,“我都听见了。怪不得每次你都第一个去,天还没亮你就要起了。” 而后又打量我今日的打扮,“就算你不高兴,也不必如此刻意像个出家人一样,头上连根珠钗都不用了。” “妹妹这是忘了我昨天的话了,我那屋里的所有东西,都遭了毒手。”我笑着解释,“别说珠钗,除了昨日头上戴的,我现在一件完整的首饰也没有。” 盛青萸愣了愣,从匣中挑了一只华丽的给我,“那咱们也不能被那个贱人比下去,指不定她今日怎么显摆花枝招展呢?” 我推回去,不以为意道:“我倒觉得这样浑身轻松。” 第116章 倒像是得了老夫人的真传 不多时。我与盛青月、盛青萸一道,去给老夫人请安。 一踏进屋内,便见盛青山和蓝凤秋并肩而立。 一见着我,蓝凤秋立即紧紧挽住盛青山的臂膀,往他身后躲闪,全然没有之前趾高气昂嚣张跋扈的样子。倒好像是我砸了她的院子。 我懒得看她做作,移开视线,向老夫人行礼请安。 老夫人上下打量我的打扮,皱起眉头,语带不悦:“这又是要做什么?” 我从容审视自己的衣衫,不慌不忙地解释:“婆母误会了,文君今日实属无奈之举。我那屋子门窗破损无法居住,昨日就已借宿在妹妹们那里。房中的衣物首饰都成了破烂,实在无衣可穿、无钗可用。本不想出门的,奈何礼不可废,不得不这样来给婆母请安。还望婆母体谅。” “今日是什么日子,你都忘了?怎么也该护住体面,才好叫别人尊重你。”老夫人面色阴沉,训斥道,“一个屋檐下,即便有误会,也要看在你们丈夫的面上,看在盛家的脸面,多担待一些。昨日我已说过她了,她不熟规矩,你多教一教也没什么,只是莫要将打打杀杀放在嘴边,成何体统。” 我料到会听见这些,无动于衷,神色淡淡,“婆母说的是,文君谨记教诲。” “这就算了吗?母亲不罚她?”盛青萸瞪着蓝凤秋,替我不平,“合着以后再做这些事,都说自己不懂规矩就行了?还有嫂嫂那些被她砸坏的东西怎么办?” “一连几日折腾来折腾去,大夫都说她虚弱,念及腹中的胎儿,你也不该说出这般不懂事的话来。不要只听你大嫂一面之词。”老夫人不耐烦的说道,“待他给青山生出孩子,你们要怎么闹腾,我这老婆子都不管。” “呵,又不是只有她会生孩子?我嫂嫂以后也会有的,只有从我嫂嫂肚子里出的,才能算是我盛家的嫡亲血脉。”盛青萸若有深意地扫了蓝凤秋的肚子一眼,轻声嗤笑,“有什么稀奇。” 昨日给蓝凤秋看诊的老先生在席上醉了,后来不知是谁开的方子。这才一夜,蓝凤秋的脸上居然已经好了大半,梦中可是煎熬了七天才见好。 听了盛青萸的话,蓝凤秋死死扯住盛青山的衣袖,脸上闪过一丝狠厉,抬眼却盈满了泪水楚楚可怜,眼巴巴的望着盛青山,希望他能为自己说句话。 盛青山也不负她的期望,少有的对着盛青萸喝道:“少说一句,没有人会当你是哑巴。你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也论起这些事来,羞也不羞。” 盛青萸愣了一愣,扭身抱着我的手臂,气鼓鼓地说道,“好好好,你去爱你的蓝凤秋,只管护着她!我的嫂嫂我来疼!她最好莫要让我撞着,不然有她好受!” 屋中的气氛骤然剑拔弩张。 盛青月连忙开口:“哥哥和母亲为了腹中胎儿袒护蓝姨娘无可厚非。毕竟哥哥成亲五年还无所出,母亲着急也是情理之中。但蓝姨娘毕竟做错了事,体罚可免,东西总不能不赔。她若真的知错,应该拿出每月的例钱,赔给嫂嫂。” “嘁。她拿什么赔。”盛青萸不屑道,“母亲还不知道吧,她把您送给嫂嫂的碧玉镯子也砸了个稀巴烂。那可是我们盛家祖传的东西,岂是有钱就能赔的。” 盛青萸说的是实话,我也带来了证据。 在来之前,我特意去房中取了那断成几截的玉镯,包在手帕里。此时也一并呈上。 刀不割在自己肉上,不会觉得疼。老夫人见着那残缺的宝贝,气的浑身发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蓝凤秋也瞧出事态严重,忙不迭跪下:“我是一时气愤,不知道那镯子贵重,才摔坏了!要是知道,我肯定不会动它!谁叫她不自己收好,随便放在盒子里头。明知道贵重,就应该小心的藏好。” 在此之前,她都是直来直往,盛气凌人。在梦中也是呼来喝去,咄咄逼人。一夜未见,居然转了性子,叫我意外。 这强词夺理,不像是孙嬷嬷,倒像是得了老夫人的真传。 我垂下眼帘,心平气和,不急不躁地说道:“一直以为,苗地与茂只是习俗不同,却不知道差距这样大。怕是没人教过蓝姨娘不问自取即为贼的道理。” “你骂谁没有教养?!”蓝凤秋勃然变色,反唇相讥,暴露出本性。 我勾起嘴角,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 “婆母,我想告几日假,出去一趟。”我懒得与她争辩,如今宴席事毕,我也该为自己做打算了。 “又要去哪?”老夫人再看我时,眼中已经掩不住嫌恶,仿佛府中所有的麻烦都是因我而起。我不忍耐便是不懂事,我不顺从便是不顾大体。 “儿媳陪嫁有几处庄子,还没去看过。听说今年收成不错,但未收上钱来,想去视察一番,莫叫那帮奴才糊弄了,才好放心。还请婆母恩准。”我说的是实话,但在旁人听来,多少有躲出去伤心疗伤的意味。 盛青萸之前提过此事,一想便知道我是真去,当即两眼放光:“我也去我也去,家中闹的乌烟瘴气,我去散散心,也能保护你。” “母亲,嫂嫂和青萸都去了,我在绣房里呆着也憋闷,我也想去。全当消夏避暑了,行吗。”盛青月也来凑热闹。 于情于理,老夫人都没有阻拦的理由。只是看我的眼神越发不善。 我早已放弃做她称心如意的儿媳,视若无睹。 “那便去吧。”老夫人无奈应允。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就要告退离开。 “嫂嫂急什么,你还没喝茶呢!”盛青萸叫住我,揶揄地看着蓝凤秋,“你还等什么,再等天就黑了。” 蓝凤秋就被她阴阳嘲讽,有苦难言,委屈的看着盛青山。 但这是规矩,盛青山也说不出什么。拿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我。 我暗自发笑,懒得与他们牵扯,大方开口道:“既然大将军舍不得,那就免了吧。一杯茶而已,不喝也罢。”全当撇清了与他们的关系。 言罢,我对老夫人深深一礼,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117章 是我失礼了 屋外骄阳似火,万里无云。 我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几乎要跳起来。 “夫人做什么这么高兴?”连枝见我一脸喜色,也跟着眉眼弯弯。 “在府中憋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出去走走了!”我握着她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我要带你们去庄子上待几天!” “可是……”连枝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那大将军怎么办?咱们不给大将军送吃的了吗?” 谁还管他?我望向天际,看着一掠而过的飞鸟,“谁爱去谁去!他那么喜欢蓝凤秋,那就让蓝姨娘去送吧!” “那怎么行……”连枝欲言又止。 话音未落,身后走出几个人来。居然都告退出来了。 我不知他们听见了多少,也不在意,无视盛青山和蓝凤秋,对着两位妹妹说道:“这么快就出来了?不多陪一会儿婆母吗?” “哪里还等得及?!”盛青萸故意仰着脖子高声道,“巴不得快点走呢!我看什么也不用收拾,等出了府,我陪你去挑城里最新最好的!” 盛青萸这话说得十分有底气。吴姨娘能做贵妾,除了有宫中娘娘的倚仗,也有丰厚嫁妆的支撑。盛青萸每月花的银钱,去了份例,还是吴姨娘出的多。 “嫂嫂进府这么多年,我还没有送过什么像样的礼物,就一起去吧。”盛青月将老夫人的偏袒看在眼里,不便明说,也有心要做补偿,“正所谓,新的不去旧的不来。嫂嫂那些样式旧了,也该换新的了。” 眼角余光瞥见蓝凤秋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梦中我唯唯诺诺,没有妹妹们的维护,她总是得意非常。此时看见她这般模样,我心中暗爽。不由的瞥了盛青山一眼。 他眼中的情绪总是复杂的叫我看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 左右挽着两个妹妹,说笑着离开。 * 刚走出没有多远,便瞧见脚步徘徊的何小将军何正武。 他身着一袭青衫随风轻扬。 不似在军营中穿着轻甲英姿威武;也不似昨日华丽锦袍贵气成熟。这一身怕是盛青远送来的应急之物,面料轻薄柔软,色彩鲜艳,阳光下,银丝勾勒的繁复绣纹隐隐约约时明时暗。衬得他年轻了好几岁。他本就长得清秀,皮肤白皙,现下一头乌黑的长发束于头顶,不像武将,更像个书生。 我看见他时,他也发现了我。 四目相对,我心虚的别开眼,生怕叫人看出我的异样。 他向着我们走过来,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语气温和,“我料着你们要来给老夫人请安,特意在这等着。” 他话里说的是“你们”,可我心里更慌的厉害。 “昨儿就听嫂嫂说你喝多了宿在客房,不用看我也知道你得醉成什么样,明明不能喝,非要逞强。还不如送给我,卖几千两银子也成。”盛青萸毫不留情的拆穿,“刚喝进去就全吐了,暴殄天物也不过如此。杨将军要是知道,一定心疼得捶胸顿足,他可是喝了两杯,都舍不得喝第三杯的人。叫你白白倒了一壶。” “……没想到这酒这么烈。”即便想到要被嘲笑,当面说出来仍是尴尬,何小将军摸了摸鼻梁,“怪不得叫忘忧,一下子真的什么都忘了。” “那我提醒提醒你,你昨儿吐脏了我嫂嫂的裙子,快掏银子赔吧。”盛青萸这是打定了主意要给我重置衣柜,笑着摊开手心,“我嫂嫂可不是一般人,那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她的裙子就是仙女的仙衣,没有八百两也得五百吧!” 我扯了扯盛青萸的衣袖,被她说得脸上发热。像是要讹人家一般。 何正武诧异地瞥我一眼,立即躬身抱拳:“是我失礼了!” “就这样?”盛青萸抱着胳膊不依不饶,“那我可就要把你这桩窘事到处说一说了!” “别别别。”何正武连忙赔笑,“出门没带这么多银子,待我回去,必将赔礼献上。” 盛青萸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要送可别送到府里,我嫂嫂院里遭贼,免得叫人偷去了!送去我嫂嫂郊外的庄子里吧!我们今日就去那里了。” 何正武闻言不明所以,眼中带着关切,“遭贼?” “可不吗!”身后传来脚步声,盛青萸加重了声音道,“就是遭贼!扯坏了我嫂嫂的衣服,还摔坏了我嫂嫂的首饰。吓得我嫂嫂都要躲出去了。” 许是过于震惊,何正武上下打量我,又迅速别过视线。 “你又在这里搬弄什么?”盛青山面色铁青,显然是听到了盛青萸的嘲讽,愤怒道,“你再胡说,便叫你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第118章 告假几天 毕竟是家务事,何正武眼观鼻鼻观心,拱了拱手就要告辞。 盛青山也不留他,府中一地鸡毛,明眼人早看出来了,实在也没什么可掩饰的。 待何正武走远了一些,盛青山皱起眉头,又想教训盛青萸。 盛青萸本就是为我出头,我将她护在身后,与盛青山面对面,“大将军若是没有吩咐,文君这就带妹妹们离开,不碍着您的眼了。” 盛青山神情凝固了一瞬,看着我的眼睛,好声说道:“你莫要听她火上浇油,她任性惯了还不懂事……” 护着我的是任性,他护着的就有道理了?我垂眸,不以为然,“大将军说的是,蓝姨娘一早出来应该累了,还是快些回去歇着吧。” 盛青山望着我犹犹豫豫欲言又止,蓝凤秋抱着他的胳膊,怕他飞了一样。 “外面太晒了,赶紧走吧。”蓝凤秋撒娇道,“再站一会儿我该头晕了。” 我望着地上一片不起眼的落叶,置若罔闻。 直到两人走了,才又面对盛青月和盛青萸道:“走吧走吧,快些收拾,我都等不及了。” * 说是不用收拾,但各自还是带了一堆,足足赶了三辆马车才将东西装下。 刚刚出门都很兴奋,我自是要与盛青月、盛青萸一车。 连枝和灵卉和其他的丫鬟挤在后面的车里。 因都是女眷怕不安全,另带了两个骑马的护院和一行家丁。 一路上浩浩荡荡,颇为引人瞩目。 “说是搬家也不过如此。”盛青萸掀开车帘,向后张望,暗暗咂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从大将军府搬出去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顿时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法子。心想是不是应该购置一处无人知道的宅院。 “按照现在的市价,想在寿城买座小宅院,该多少钱?”我忍不住问盛青萸道,“也不用顶好的,够一家子住就行。” 我与盛青月常在府中,深入浅出,对这些事陌生的很。但盛青萸不同,她不受束缚,吴姨娘对她颇为纵容,说拿她当男孩子养育也不夸张。 盛青萸神色古怪的看着我,“这才几天,你就要打退堂鼓了?你想也不用想,莫说母亲不会允许你搬出来,大哥也不会让你搬出来。你走了,谁来管家?总不能交给一个捡回来的苗女吧?她懂什么?蓝凤秋就算霸着大哥,也做不了我们盛家的主母。说归说闹归闹,你的地位稳固着呢,母亲和大哥再偏心,这个道理他们也是懂得的。” 出了大将军府,仿佛卸下了身上的重担,连呼吸都自在了许多,我靠在软枕里听她说完,不紧不慢的说道:“道理我自然懂得,也不是要打退堂鼓,只是好奇问问罢了。”因着这个道理,我梦中被他们困着,处处碰壁又无路可走。怎会不知他们心中的算盘。 “就算要出去,也是让她搬出去,哪有鸠占鹊巢的道理。”盛青萸撇了撇嘴,继续说道,“这宅院嘛,寿城本就寸土寸金,离皇帝越近就越贵,越远就越便宜。越大就越贵,越小就越便宜。” 我怔了怔,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反应过来她这是耍我,作势要去掐她的腰。 盛青萸一边抵挡,一边笑着说道:“你问我?我哪里知道?好好的谁去打听那个?你若真是想买,等回去了我去给你打听就是了!快别挠了,我肚子都要笑痛了!” 想想也是,她虽经常出去,也不会关心这个。 我不置可否,倒了杯茶:“我还没有自己去过庄子上呢,虽说是去查账,总还是有点心虚。” 第119章 莫再上前 盛青月和盛青萸面面相觑。 半晌,盛青萸苦笑着说,“你说的那么笃定,我还以为你胸有成竹。我要是不陪你来,那可怎么办?” 我的确也想过这种情形,诚恳道:“那也要来的。不能因为不会做便不做;该做的事情,即便是有难度,也要去做。” “你说得好听,你知道庄子上都是什么样的吗?可不比府里的那些,有规有矩,多的是精明算计,更多的是野蛮粗鄙,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盛青萸满脸郑重,不像是单纯为了吓唬我。 我暗暗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这不是带了护院和家丁。先礼后兵,我们也未必就怕他们!”话虽如此,心里还是后悔没有多带些人。 盛青月这一路沉默寡言,似有心事。我以为她在担心我和盛青山生隙,故作轻松道:“这都出来了,你的心还在绣房呢?也不为我出出主意?” “没有,”盛青月歉意地勾起嘴角,“只是想到贺城的信。不知哥哥回信了没有,该怎么回呢?嫂子不在府中,怕是帮不上我了。” 我顿觉惭愧,这两日忙昏了头,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但梦中的确没有盛青月改婚期的事情,想必盛青山找到了办法,我父亲也一定不会置边关子民于不顾。 随口安慰她道:“你相信我,一定没事。也许等我们回去,你哥哥已经将事情办好了。既然已经出来,就放宽心,毕竟你在这里担心也没有用。” 盛青月将信将疑的看着我,“嫂嫂为何这样肯定?”我知道她对我有所希冀。 我无法将噩梦的事情告诉她们,如此荒诞的事情不会有人信我,只会觉得我疯了或是寻找托词,就像母亲一样。 只得故作神秘地说道:“你信我就是。” “嫂嫂都这么说了,你还不明白吗?”盛青萸抱着胳膊,好整以暇,“你若有事会找母亲,我若有事会找姨娘,嫂嫂有事自然会去找她的娘家。哥哥在外打了五年的仗,何曾断过军粮?这事儿本就是荣相主理,嫂嫂说一句话,兴许比哥哥说十句还管用呢。” 我的确是想卖盛青月一个人情,也想叫她安心。但盛青萸这样一说,我反而心虚起来。我不是没有想过为她写一封信,只是迟迟没有动笔。 梦中我从未让娘家为我做什么,也未为娘家做过什么。成亲那日,父母训诫我要做好一个儿媳、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仿佛在那一日,我就不再是他们的女儿。我将他们的训诫牢牢记在心中,一心为了盛家,顾全体面表率贤良。成婚十年,归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这里头自然有愧对父母、无颜见面的原因。直到死讯传回,看见亲人悲痛欲绝,整个家族被我连累,我才后悔。 其实我心中早拿定了主意,就是下不了笔。不知该怎样开口求助。 盛青月对盛青萸的话信了大半,面色稍缓,“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我笑笑,决定今晚有空就写。一定写。 就算父亲因此瞧不起我拒绝我,也不算什么。但若答应了,对我荣家有益无害。贺城虽远,但往后会大有用处。 天气炎热,马车晃晃悠悠,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乏了。 也不知是谁先睡过去的,连枝叫醒我时,我还有些茫然。 “夫人下车歇一歇吧?车里闷热,树阴底下会凉快一些。”我抬眼从掀开的门帘看出去,树下已经放好了矮几小凳。几上放着茶水、糕点,还有新鲜的水果。 当真是出来玩儿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下去走走吧。”我邀请两位妹妹与我一起。 盛青萸纹丝未动,睡得正香。只有盛青月赏脸下车。 我们一同走到树下。 清风徐来,叫人身心舒爽。 “不知这样的好日子还能过多久?”盛青月感慨道,“哥哥嫂嫂尚且如此,若姜家那人也像哥哥一样,忽然带个人回来,我当如何?” 如今的世道,拦不住男人三妻四妾,我们都知道这样的事情不算偶然。 我本不想多余劝她,还是忍不住说道:“那就先过好自己吧。找些事忙,找些体己的人,先教这日子过起来不那么苦。” 我俩相视一笑。怕耽误了赶路,短暂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回车上。 这时远远看见一群人追着两个在跑。 护院和家丁如遇大敌,当即摆起架势,将我们围在中间。 我本打算拉着盛青月赶紧回到车上,只听到声音越来越近喊打喊杀,不由的怔愣在原地,看着他们向我们跑来。 “这里是大将军府的夫人和两位小姐,莫再上前。”体型彪悍的护院向着来者喊道,“再往前一步,刀棍无情。” 第120章 借着果子打劫 “大人救我!大人!”那两人仿佛没有听见劝阻,直向着我们奔来。 我见那两人样貌像是兄弟,身材瘦弱,打扮朴素。其中一个背着布包袱,不像是恶人。正要劝阻护院。 “放肆!”护院毫不留情,抡起长棍便将人打倒在地,“冲撞了贵人!还不快滚!” 那两人抱着肚子满地打滚,一群人随后追着他们而来,呜呜泱泱。 “赔钱!”“活该!”“看你们还敢跑!” “还不都住口!这里是大将军府的夫人小姐,再敢放肆,全部拿下!”话音未落,家丁们如临大敌,皆举起武器。两位护院更是抽出刀来。 立时,拿着锄头铁锹的农民全都噤声。 “不敢冲撞夫人小姐!我们是抓贼至此,这两人偷吃我们的果子不愿赔偿!我们是追着他们来的!”一个胆大的汉子嚷道。 “要打要杀我们不管,但若谁敢再近前,挡着贵人的路,莫怪刀棍无情!”护院往前一步,那些农民便退一步。直走到那两兄弟面前,“还不滚开?” 两兄弟捂着肚子挣扎着跪起来,“贵人救命!这些不是农民!是强盗!” 此话一出,两位护院的面色紧绷,刚刚放下的武器又举到了胸前。 “你说谁是强盗!你偷吃果子还有理了!” “把钱拿出来!否则今天别想跑!” “夫人小姐为我们做主!我们真的不是贼!”背着包袱的应是兄长,眉眼略微成熟一些,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我们路过他们的果园,的确因为口渴摘了两颗果子吃,他们要赔偿,我们也愿意赔。但两颗果子要我们一吊钱!这不是强盗是什么?” “是啊!什么果子比米还贵?难道是天上摘的不成?”像弟弟的那个要白净一些,跑得满脸通红,不服气的说道,“我们虽没有见过世面,但也知道果子不值那个钱!他们就是强盗!借着果子打劫过路的人!” “胡说八道!你们偷了就是偷了!”人群中有人喊道,“果子放在那里,又没有叫你吃!你吃不起,自然有人吃得起!我们就是卖那样的价钱,一文也没多要你的!” 盛青月拉着我,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出面。 外头的动静惊醒了盛青萸,掀开车帘,打着哈欠跳下车来。 “嚷嚷什么,不就是两颗果子的事吗?”盛青萸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兄弟,“人家说的也没错,你们偷吃了人家的果子,没理在先,怎么还倒打一耙?” “我们知道错了,只是他们要的太多,不合情理,这才跑的……”那哥哥被盛青萸批得浑身羞红,一脸惭愧,“我们辛辛苦苦做事一个月,才赚两吊钱,只为了这两颗果子,让我们出一吊钱!我们……我们不服……” “那些果子你们见过吗?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总该知道?”盛青萸向他们跑来的方向看去,“不服也没有办法,他们不是强盗,也没有讹你。谁叫你不问清楚了再吃。即便是告到官府,也会叫你赔的。” “这……”兄弟两人垂头丧气的跪在地上,喃喃道,“世上怎么会有那么贵的果子?” “还不服?”盛青萸失去耐心,“那便去官府吧。” 随即,仰起头对其他人道,“光天化日喊打喊杀还有没有王法?欠债还钱,你们可以扭送他们去官府,但如果真将人打伤了,一码归一码,你们要倒赔他们钱,可想清楚了?” 原本激愤的农民你看我我看你,缓缓放下手中的锄头铁锹。 “多谢贵人提醒。”之前那个大胆的又站出来,“我们这就将人送去官府……” “不不不。我们赔。”那哥哥闻言卸下包袱,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两银子,“若真如贵人所言,是我们的错,我们赔钱。”话虽如此,见手心里的银子被人拿走,他手掌悬空像是被抽掉了魂一样。 “哥……是我错了……我错了……”那弟弟眼看着银子被拿走,红了眼眶,哭着认错,“我不该嘴馋,不该说口渴,乱吃人家的果子……我错了……那是,那是给你治病的钱……” 说到伤心处,那弟弟痛哭起来。人群中有人动了恻隐之心,低声劝道,“我们真没讹你,也不是舍不得两颗果子,只是丢了一颗,我们自己也要赔的。” 第121章 想一想也叫人心惊 赔过钱,众人自散。那哥哥也拽着弟弟走了。 我暗暗佩服盛青萸的镇定自若,又不禁好奇的问道:“你怎知他们吃的果子就值那么多钱呢?” 盛青萸看着我有些无奈,“你当真是第一次来?刚才那些是你庄子里的佃户,再往前走一点,就已经是你庄子的地界。我跟你说过的,寿城里卖的苗地瓜果,都出自于你这个庄子。他们吃的,就是那天青月叫人买来给我们尝的,莫说是比米还贵,还有人有钱都没处买去。” 我心惊:“两颗果子而已,要一吊钱?” “还不止呢。”盛青萸扫了一眼护院和家丁,转身上车。 待我们都坐回车里,才继续说道:“你这庄子上的管事,可不是一般人。若寻常庄子种苗地的水果,顶多物以稀为贵,卖的贵上一些,也不至于这样高价。但因为是你的庄子,他弄回来的这些种苗,便有了大将军凯旋的加持。虽未明说,市集传闻这是吉祥果、胜利果。城中的达官贵人待客宴请,都要摆上一些;那些穷人想要求个好运,也会出血买上一个,这才捧上了天价。” 马车继续在路上颠簸前行,清风从车窗涌入,撩起鬓边的碎发。 我的庄子打着大将军的旗号在赚钱,可钱却没有进我的口袋,心中无名火起,分不清是因为沾了盛青山的光,还是因为被人贪没了钱财。 不肖细想,也知道会是一大笔钱。 “既然卖得这样好,别的庄子不会也种上卖一些吗?”盛青月不解道。 “所以说他不是一般人。”盛青萸睡足了,很有精神,兴致盎然地说道,“种这些果子,少说也要有一季的时间,大哥回来才几天?这些果子,他提前就种下了;别的庄子,即便现在种上,也要明年才有了。” “这样一说,还真是个能人。”盛青月一边点头一边夸赞道,“有这样的管事,嫂嫂一定挣了很多钱吧,哪里还轮得上我们出钱送礼?” 虽未将噩梦的事情告诉她们,但在我心里也将她们当做自己人,不由得苦涩道:“若不是青萸和我提起,我也不知道这些果子是我庄子上摘的,更不知道卖了这么多钱。外头传的这些事,我是一个字也没听说。”怕她们不信,我翻出账本,递到他们面前,“平时我只看账本,若是论账,我这个庄子险些就要亏钱呢。” 两人皆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我以为你是个精明的,没想到你这么糊涂。莫说一个小宅院,你将这庄子上的钱收回来,近郊买一座府邸都够了。”盛青萸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也不知你成天在家闷着做什么,你又不和她一样要去绣花!但凡你出来多走走,也不会吃这么大的亏。” 听她抱怨,我有些惭愧。明明和她差不了几岁,却一直守着旧礼,做冤大头。 “我这心里怎么忽然这么慌呢?”盛青月捂着胸口,担忧的说道,“若是小钱还容易一些,这么一大笔钱,就凭我们三个,能拿得回来吗?是不是叫人知会哥哥一声,多派些人来也好安心。” 盛青萸不置可否,拿眼看着我。 被她这样一说,我也有些忐忑,就凭刚刚那些佃户追着要钱的模样,想一想也叫人心惊。 第122章 有劳将军 “夫人,前面有一队人马,好像是大将军派来接应的人。”车外的护院高声禀报。 盛青山知道我要来这个庄子?他竟有这般好心? 我大感意外,难道他良心发现,明白昨日是蓝凤秋理亏,特意派人来保护我们,以此弥补?我默默掐着手背,若不是他主动派人,我实在开不了口向他求助。 盛青月和盛青萸听到禀报,目光中流露出揶揄。 “我真当他是个傻子,现在看也不算很傻,还知道做一些讨嫂嫂欢心的事。”盛青萸笑着掀开车帘探出头去,仔细看了两眼,面上露出尴尬,“什么哥哥派来的人,那不是正武哥哥吗?是来等着赔礼道歉的吧?” 这变化突然,我愣了一愣,心中突突乱跳,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谁不知道青萸说的是玩笑话,他竟当真来赔礼道歉了?他若不管不顾乱献殷勤,难免会引起不着边际的流言,只怕有损彼此名节。 “人比人气死人,正武哥哥都知道弄脏了裙子要赔,大哥在干什么呢,蓝凤秋赔不起他就也不赔了吗?好歹送点什么来!”盛青萸气鼓鼓的,又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不过有正武哥哥在,我们也不用怕了。” 我在心中计划着如何回绝,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敢问来者何人?”虽穿着军中的衣服,护院仍要再确认身份。 “吾乃安夷将军何正武,大将军遣我等护送夫人。”熟悉的声音传进车内。 他没有说来找我,也没说来做什么,我如鲠在喉。 隔着门帘,强作镇定,“有劳将军。” 马车再次驱动起来。听着窗外的马蹄声,我心乱如麻。 也许真是盛青山叫他来的?盛青山知道那些事吗?那手串放在书房中日久,盛青山有认出过它的主人吗? “禀告夫人小姐,快要到了。”车外,护院恭敬地提醒。 我们仔细整理仪容衣衫。 马车越来越慢。 不一会儿,夹道有人高呼:“恭迎夫人、小姐。” 这么多的陌生人,我心跳加速,感觉心脏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马车渐渐停稳,我听见连枝和灵卉的脚步声。 “夫人,我们到了。” 话音落下,连枝缓缓的掀起门帘,灵卉已为我放好了马凳,站在一边。 刺眼的阳光从门帘射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 盛青月和盛青萸静静的等着我,目光中流露出鼓励。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手去,搭在灵卉的手心里,裙摆舒展发出细碎的悉索声。再抬眼,便对上了何正武专注的眸子。 我慌乱的别开视线,向着院中跪伏的众人说道,“都起来吧。” 盛青月和盛青萸陆续下车。 很快便有管事模样的人迎了上来,“见过夫人、小姐,小的是庄上的管事,孙功名。一路颠簸辛苦,已经为夫人、小姐准备好了厢房,这就叫贱内引贵人们去休息。” 我不着痕迹的打量眼前的几人。穿着都不算华丽,甚至有些刻意的穷酸。 孙功名的衣服上有一块明显的补丁。 但那料子却不是廉价的粗布。谁会用丝绸打补丁。 “我不累,坐了半天的车,我想到处转转。”盛青萸高声说道,一双黑亮的眸子扫过众人,“叫人帮忙把车上的东西搬进房里就可以了。” “刚过正午,日头正烈,夫人、小姐还是稍作休息……”孙功名一脸讨好,却不让开,“待太阳下去了,再去不迟。” 盛青萸在府中没人敢拦她,何况一个小小的管事?当即挑起眉梢说道,“知道的以为你是为我们着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瞒着主家有什么秘密,不敢叫我们看呢?” 第123章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小人惶恐!小人只是担心主家一路疲累,烈日酷暑,田间又脏又乱,怕夫人小姐去了埋怨,坏了心情。”孙功名战战兢兢,拱着手,把腰弯的很低。 正暴露出他手指上突兀的戒印,黑白相间。这是戒指刚摘下去不久。 我与盛青萸对视一眼,当即明白了七八分。 我临时决定要来,府中的下人快马加鞭,估计也只比我们提前一个时辰。孙功名不让我们去田里,怕是还没有准备好应对之策。 “既然孙管事这样说了,那就先回去休息吧。”我按住盛青萸,示意她先不要发作,清声说道,“我们本就不是去田间干活的,散心而已,急个什么。待太阳下山了再去也不迟。” 随即跟着孙管家的内人进厢房休息。 * 虽然来的仓促,厢房里的东西一应俱全,连窗外的花草都是修剪过的。想必庄子上来往频繁,时常有人居住。 连枝、灵卉却不放心,一进门便忙着替换我们自己带来的东西。 “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盛青月很少说这样的话,此时也皱着眉头说道,“肥头大耳,一脸奸佞之相。明明都吃成这样了,还故意穿着破衣服来,假装穷苦,欺瞒主家,就不该给他留脸,当着众人的面拆穿才好。” 我给两位妹妹倒上新沏的茶,耐心解释道:“我们一来就抓着人家的相貌打扮问罪,他若抵赖,你我该如何?” “当然不是只抓着这个,就他那个样子,我打包票,随便去房里搜一搜,就能找出证据来。”盛青萸抱着胳膊站在窗边,语带不悦,“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不成?” “说是这么说,可这庄子上的蛀虫,真的就只有他一个吗?会不会互相包庇?”我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桌面,头疼道,“账本子是最重要的,他岂会放在眼前让我去找。估计一接到消息,就藏起来了。我能搜他一个,难道要将这桩子上的房屋都抄一遍吗?恐怕还未找到证据,就已失了人心。” “那怎么办?” 盛青月随手拿起我放在桌面上的假账本,翻了几页,眉头紧蹙,“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让青萸去田里呢?若是抓住几个,也能撬开他们的嘴。” 我点头,“说的也没错,但你们还记得路上遇见的那些人吗?这个时间,他们还拿着锄头铁锹在田里,可见他们正准备大干一场。” “那还不快去?”盛青萸急道,“让他们全都挖了,你这庄子就不值钱了。”话音未落,便扯着我的手腕要往屋外走。 我将人拉回来,笑着说道:“你这会儿要是去了,估计真的要全被挖了。那些人虽然都带着工具,工具上却没粘土,可见是在待命。你想我这个没得到钱的主家,尚且舍不得。得了钱的孙管事,能舍得一下子全挖了吗?那可是两颗果子就要一吊钱的摇钱树啊!我们要是大摇大摆地去查,他为了自保破釜沉舟,大有可能。但我们不去,他心存侥幸,也许就不会动了。”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那怎么办,你还真当是来散心吗?”盛青萸没好气的说道,“我最烦你这样。” 我心知她这是为我着急,并未往心里去。柔声哄道:“是是是,都是我不好,犹犹豫豫,惹得我们青萸小姐这么生气,我给你赔不是,行不行?” 盛青萸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自然不会再与我较劲,“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有没有办法?一口气说出来吧,都要急死了。” 盛青月也跟着她说道:“是啊,嫂嫂要是有主意就快说吧,我也着急。” “其实我若放弃人心,或是不要田里那些东西,只求一个水落石出,这事儿容易得很。”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但我今日只是来看看,往后也未必就有时间常来,换一批人就不出这样的事了吗?再说也真的舍不得地里那些东西,所以不想一下子将那孙管事逼急了,狗急跳墙,只能等着他自己露出马脚。” “所以你只是想着要我们等?”盛青萸又不耐烦了。 “等是肯定要等的,但也不是简单的等着,我们得撒一撒网,然后再等着。”我狡黠一笑,如此这般将自己的计划讲给她们听了。 “这样能行吗?他们要是不上钩呢?”盛青萸将信将疑,“要我说还是直奔田里抓人最好,就算损失一些,心里痛快。” 她荷包充足,不用考虑后路,自然能为了痛快损失钱财。但我不能,我虽有嫁妆,离开时不知能带走多少。我若不仔细为自己攒些银子,就算离开了盛府,也是过不好的。那就犹如脱离虎口又入狼窝,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正思考着,有人敲门。 因为天热,本就没有关门,扭头便见到了来者。 “说曹操曹操到,”盛青萸眉开眼笑,“我嫂嫂刚还提到你的名字呢。”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拆穿我,忙不迭为自己辩解:“是有一些事情麻烦何将军。” 第124章 一个人好像总有几副面孔 何正武眸光一闪,面色如常:“若是夫人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 我看盛青月和盛青萸都在,便将人请进屋中,亲手斟茶。 何正武此刻已卸下轻甲,身着武将日常的玄色长衫,配镂空雕纹玉带,见过庄子上的男丁,更显得他身姿挺拔器宇轩昂。 我仔仔细细将前因后果告知他,却没想他对此早有耳闻。 心中莫名感应,他是因为担心我们在庄子上发生危险,才匆匆赶来。 “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吧。”何正武捧杯啜饮,眉目舒展,“傍晚等我消息。” 我微微颔首,庆幸他来了。 “我哥叫你来,就没让捎什么话吗?他为那个女人将我嫂嫂气得都离家出走了,只派几个人来就行了?”盛青萸又想起早晨的事,撇了撇嘴,生气地说道,“别说我嫂嫂生气,我都要受不了了!” 本已经不在意的,被青萸当着何正武的面提起,我十分尴尬。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亦不想叫他觉得我过得不好。 于是扯了扯盛青萸的衣袖,小声说道:“都已经出来了,就莫要再提了。” “待我回去劝劝他。”何正武这样说时,目光柔和带着怜惜。 我心头微颤,总觉得他沉稳内敛与在军营中判若两人,之前以为他爱说爱笑玩世不恭,却原来藏着细腻周到的一面。 一个人好像总有几副面孔,何正武如是,盛青山也如是。 就连我自己也是一样。 没坐一会儿,何正武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告辞。 盛青月蓦然说道:“他不是来给嫂嫂赔礼道歉的吗?怎么就这样走了?” 我望着门外越走越远的背影,不敢生出任何遐想。 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 按照计划,我先是叫人去通知孙功名,待下午空了要去对账。这样做的目的是告诉孙功名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去田里,大可不必祸害那些“摇钱树”。 盛青萸故意在人前抱怨厢房破旧,吵着要回去。意在叫孙功名放松警惕,遣散田里的人。盛青月看我俩演的这么热火朝天,便也吵着要点菜。庄子上哪有那些山珍海味,免不了又是一顿嫌弃。 一时间,庄子上下忙得不可开交,议论纷纷。 连枝出去倒水,就听见庄子上的女人说,贵人们吃不了苦,明天就会走了。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展。为了叫人信服,即便知道那是假账,我仍耐心陪着孙功名和账房先生一笔笔的核对。 核对到之前我发现的那些问题,孙功名居然大言不惭,不是抱怨土地贫瘠,就是唉声叹气天公不作美,以至于庄子上的佃户都是勉强糊口。言下之意,这些佃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希望主家体恤,拨些银子犒劳大家。 人性的底线总是叫我吃惊,孙功名贪了我庄子里这么多钱财,居然还想要骗我的银子。果然贪心不足蛇吞象。 我盯着他的双眼,极力按捺心中的怒火,语气冰冷,“孙管事除了将地租给佃户,每月收齐租金,平时还做些什么?那些贫瘠的土地,既然入不敷出,当初为何不验好了再收回来?收回来又打理不好,为何租给那些种不好地的佃户?庄稼不挣钱,为何不换挣钱的去种?” 孙功名脸上做着愧疚,却不见慌张,继又编造荒唐的借口。 我不动声色听他胡扯,而后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听说这附近有个很厉害的管事,能将寻常的瓜果卖至天价。我寻思着,孙管事若真是没本事管好这片地,不如我另请高明,换个有能耐的人来管管?” 话音落下,孙功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支支吾吾,“小的还未曾听说。” 我暗暗冷笑,不由地看向窗外。 天色渐晚。何将军的消息应该就快到了。 年轻的账房闻言抬起头,眼中别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察觉到他的视线,直直与他对望。 身为主家,岂容下人如此这般放肆打量?我不悦地皱起眉头,正欲发作。 那账房先生忽地跪倒在地,高声唱道:“夫人恕罪,奴才一时鬼迷心窍!实在是因为夫人天仙之姿世间罕见,情不自禁,才冒犯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第125章 先生是否真的诚实 此言一出,站在身旁伺候的连枝怒不可遏,猛地上前一步,指着帐房先生厉声呵斥道:“大胆登徒子!谁许你直视夫人!” “掌嘴!”我心中的怒火渐渐升腾,在我的记忆里从未有人敢如此轻视我。怕不是因为我是女子,便欺负我没有手段。 灵卉闻言而动,三两步便到了那人面前,高高地举起巴掌。 啪的一声,巴掌落下,响彻整个大堂,直将那账房的脸上打出五个明显的指印,嘴角也渗出血来。 我原以为庄子里都是乡野村夫,至多粗鄙无礼,没想还有如此卑劣下流之人。不禁皱眉观察这个自不量力的家伙。 才发现此人没有像孙功名那样故作穷酸。他身上那件灰色长袍虽然朴素,但料子平整光滑,衣料用银线精细地缝制过。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布带,带扣是古朴的铜质;看来已经使用过很长时间,虽然陈旧,却也不是平民百姓能用得起的。 即便此时挨了打,也未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只是略微侧过头,擦去嘴角的血渍。他不但不求饶,嘴角反而泛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你笑什么?”我愈发恼怒,将他的无礼行为视为对我的挑衅。 “我笑这世道不让人说实话。”他又拿他的两只眼睛看我,不似之前那般玩味,却仍桀骜不驯,不肯回避,“我夸夫人美丽,何错之有?坦诚自己情不自禁,何错之有?您怒斥我放肆,是因为我不该诚实,还是因为我身份低微不配看您?” “还敢强词夺理!”向来稳重在外人面前不显形于色的灵卉,此时也露出了怒意。甚至再次举起了巴掌,作势要打。 “慢。”我叫住灵卉,若有所思地审视眼前人。 我本惜用孙功名经商之才,想要拿捏他的七寸,整顿庄子以后,仍交给他管。毕竟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想要找一个守住庄子的人容易,懂得赚钱的人确实难得。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让他继续为我挣钱未尝不可。 但几次交锋看他漏洞百出又贪得无厌,便不打算再留。有才无德,即便赚了再多的钱,恐怕以后也要招祸。 又在交谈中,发现他几次前言不搭后语,不像是能够做出筹谋密算之人。猜测他是一时运气,押中了宝而已,当真没有价值,就更没有留下的必要。 可若他不是一时运气呢?若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我居高临下端看自称账房的男子。他的皮肤苍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棱角分明的面庞略显消瘦,一双细长的眼眸,毫不掩饰眼底的锐气。与他口中轻佻的言语不同,他的眼中闪烁带着清醒的审视和傲气。 这样的人若不是大才,便是比孙功名更蠢的蠢材。无才倨傲,蠢不可及。 “你的意思,我不该罚你?”我克制心中的怒意,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柔和。 “您当然可以罚我,偷窥您的美貌,小人自知有罪,才求夫人恕罪。”他的嘴唇很薄,与皮肤一样显得苍白,“但夫人不能因为我对您的夸赞而惩罚我,否则世人都该谎话连篇,因为靠欺瞒才能活着。” 我冷冷的睇着他,明白他在向我讨要诚实的价值。 可我又不想这样轻而易举的被他要挟。 “好,既然先生这样说,那便试一试先生是否真的诚实?”我扬了扬手中的账簿,扔到他跟前,“就由先生来说一说这些糊涂账吧。” 第126章 夫人信不过自己? 他捡起面前的账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快速翻了几页,面色如常的说道 :“夫人竟然看出来了,何必考我。天灾人祸是个好借口,可是同在一片天空下,用的太频繁,便无法圆谎。偷梁换柱,私做假账,孙功名就是个下等的蠢货,只会一些粗浅的把戏,还以为能瞒天过海,怨不得他栽在夫人手里。” 孙功名打死也想不到自己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被出卖,满脸惊惧,“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胡说什么?” 男人将手中的账簿扔在他面前,语气中满是讥诮,“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太贪心。天时地利人和,这个庄子全占了,即便主家不管,也知道它的价值。一而再再而三,贪得无厌,吃的连渣都不剩,引起主家的怀疑,又失去那些佃户的人心。恐怕再过一会儿,外头的人就会带着证据来了,你今日想要活着出去都难。” 他的几句话,不仅道出了孙功名的丑事,也道尽了我的心思。这幕后之人,非他莫属了。 察觉到我眼中的探究,那男人唇角一勾,语出惊人:“夫人一定已经知道地里种植了苗地的瓜果,但这些不是最值钱的,你可知道这地里还有什么?” 我蹙眉:“还能种什么?”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又环顾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孙功名身上,“夫人当真要我现在说出来吗?我若说出来,今日在场的除了你我,都得死。” 我暗暗心惊,倒吸一口凉气。但他严肃的表情,叫我忌惮。 “夫人,夫人莫要听他一面之词,被他诓骗!田里除了瓜果没有别的!若没有他的指使,小人哪里敢做这样的事?就算给我十个脑袋,也想不出这些主意!都是他教我的!这些假账也有他的手笔!”孙功名明白大势已去,忙不迭地抖落,“夫人莫要信他!我贪的那些钱,也进了他的口袋!他才是那个最恶的人!他利用完我,又要来利用您!” 男人眯起狭长的凤目,悠悠的说:“你是你,夫人是夫人,你怎敢与夫人相提并论?你要我为你做假账,我都做了;你要我为你想些赚钱的法子,我也想了;那些钱是你自愿赠给我的,可有一分是我向你要的?我顶多是一把利器罢了,你凭何说我是最恶的人?刀子落在恶人手里是凶器,刀子握在夫人手里,便是叫我削果皮,我也甘愿。” 说完,他意味不明的看着我:“只要夫人愿意。” 我心头一紧,脸色骤变,“你想要什么?” “呃……夫人先饶我起来?”还未等我出声,他已自顾自的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说道:“在这庄子上挣的银两,已够我这辈子花的。赚钱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所以如果夫人想用金钱来收买我,恐怕连您自己也难以安心。” 我沉吟,他说的没有错,他今日反咬孙功名一口,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我警惕的盯着眼前人,语气冰冷。 他却摇头,低声道:“夫人当然能够给我想要的。” 鉴于他之前的轻佻,难免让人想歪,我又羞又怒,甩了他一记眼刀,“我劝你不要自讨苦吃。” “夫人误会,”他连忙摆手,语气真诚,“我的意思是,夫人允许我追随您。钱财于我如浮云,只有夫人是独一无二。夫人若肯信我,今日我便会和盘突出,助您整顿这个田庄,保它五年收益翻番。夫人若不嫌弃,您名下的所有田庄,都可交于我,结果也是一样的。” 听他这样说,我怒气渐消,却仍有狐疑:“那也不过是更多的钱?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眼神坦荡,不以为意,“夫人信不过自己?” 我语塞,良久问出另一个问题:“如果我拒绝呢?” 第127章 必不是只为了做我荣文君的管事 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盯着我的眼睛,良久,“除非夫人与我一样不爱钱财。否则,我想不到夫人有什么理由拒绝我的提议?就连孙功名这样的蠢才,您方才不也犹豫将就着用吗?” “夫人,夫人!小人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饶我一命!从今往后,小人一定竭尽全能为夫人做事!贪的那些钱,小人愿意退还!小人虽然贪财,但是胆小,那些金银捧在手里犹如烫手的山芋,根本就不敢花!小人愿意都还给夫人,夫人放过我……”孙功名听到自己的名字,复又燃起希望,“夫人您最是善良!最是大度!我贪没的大头都给了这个吕伯渊!求您饶了我这一回!我愿对天发誓,以后再做对不起夫人的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看着孙功名,不动声色,心中却仿佛遭受晴天霹雳,震撼的几乎无法言语。吕伯渊这个名字,居然会出现在这里。这个人,居然就在我的眼前。 梦中不过一年,这个名字将响彻寿城乃至整个茂国。 他将是未来与我父亲分庭抗礼的平民诡相——吕伯渊。他的国策即将影响到万千子民江山社稷,让人又敬又怕。 谁能想到,在他入相之前,居然藏在我这不起眼的庄子里?眨眼之间,茅塞顿开。未来呼风唤雨的吕相现身此地,恐怕不是偶然。天价的吉祥果田间的摇钱树不是他的目的,他潜伏在此,为孙功名出谋划策推波助澜,为的就是引我过来。然后借我荣盛两家的名声,登上舞台。 只是我在梦中并没有发现这庄子里的漏洞,所以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后来凭借什么样的方法在一年之内便担任了宰相之职。 即便当今圣上开明,像他这样的平民,想要做官也不容易。一年之内,他便说服皇帝为他力排众议授予高官,可见此人的手段与城府。 不及深思,我高声喝来家丁,“传我的话,将这个孙功名带下去,看严了!谁也不许走漏消息!待何将军回来,立即禀报。” * 堂中蓦然安静下来。 我望向窗外,天空犹如烈火燃烧一般,犹如我此刻的心情翻腾不定。 我不得不想,像他这样的人,用几年时间布局,会将成败全权押在我一个女子身上吗?他所提到的庄子里的秘密,会不会是他梦中进入朝廷的阶梯?他刚刚明明可以不提,为什么急于告诉我这个秘密?他在筹划什么? 如他所言,他是一把利器,这把利器若不是握在我手里,便随时都有可能捅向我。 梦中我不省朝堂之事,却也知道他的名字叫人闻风丧胆。我荣家一日不如一日,有盛家忘恩负义的原因,怕是也有他的倾轧。 “你真的是吕伯渊?”我强作镇定,看向他。 他犀利的目光射来,令我暗暗心惊:“夫人听说过我的名字?” 我摇头。在此之前我的确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也并不打算解释这个无心的口误。 “你的提议我考虑过了,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我不仅会将这个庄子交给你,还会将名下所有的庄子都交给你。以示我对你的信任。” “多谢夫人。”吕伯渊拱手施礼,一派心安理得的自然。 “用人不疑,你为我赚的钱财,可提一个合理的数目自行分配,不必亏待自己。”持家多年,能者多劳的道理,我懂的,他也并不感到惊喜。而后我慎重的说道,“但我既然给你信任,不是你用钱财就可以报答的。我赚得多,你也赚得多,你我之间是互利。我需要你回报我同等的忠诚。” 吕伯渊闻言,深邃的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哦?夫人想要我怎样的忠诚?结草衔环,当牛做马,还是终身不娶?” 他似乎总是要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掩盖情绪。 这一次我没有被他惹怒,而是定定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继续说道:“你说这世道不公,不要人说真话,我给你说真话的机会,从今往后,我要你诚实,你可做得到吗?” 诡相之所以是诡相,是因为他的手段诡异莫辩,令人措手不及。天下没有人能猜测他的意图,莫说茂国,便是蕨苗两地,也是谈吕色变。我要他诚实,希望生死关头他不会将我蒙在鼓里。 他目光深沉,没有马上应允,“夫人可还有别的要求?” 我愣了一愣,意识到诚实对于未来的诡相而言是什么样的分量。于是缓和语气,“人生在世,难免会有难言之隐,我不会事事打听。但你要答应我,无论你做什么,不能伤及荣盛两家。”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夫人真是看得起我吕某人,小人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即便追随了夫人,就算个幕僚吧,也没有那样的本事。夫人这是多虑了。” 现在的他当然不知道自己未来有多么可怕,我坚持:“可这是我的底线。你也说钱财于你易如反掌,先生深谋远虑雄才大略,未来必定不是池中之物,我愿助先生一臂之力,但求两府安宁。” 吕博渊微微侧目,仔细端详我的表情,“夫人竟会这样想?” 我点头,郑重道:“先生步步为营,引我来到此地,必不是只为了做我荣文君的幕僚,难道不是吗?” 他几番做戏想要让我以为他是好色之徒,在这片田庄里,贪财好色的确是最好的保护。若不是凭着梦中的印象,我怕是也想不到他的企图。此时坦率揭开真相,是提醒他不要拿当我孙功名一样戏耍。 第128章 夫人认得我? 吕伯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瞬便被一层淡淡的疏离取代:“夫人想多了,我吕某人不过一介布衣,有幸能在您的庄子里做事,的确期盼能遇见夫人得到赏识,为自己谋个体面的身份。但绝不敢奢望其他。” 难道,他现在还没有那样的打算?我将信将疑,却也不急着要他承认什么,“既如此,那先生到底应不应我的条件?” 吕伯渊眸光微闪,沉吟片刻方道:“与夫人有关之事,吕某人必当竭尽所能,知无不言。荣盛两家世代忠良,受天下人景仰,在下岂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实属夫人多虑了。” 无论怎样,姑且算是得到了他的承诺。我心下稍安,正想着下一步要怎么做。吕伯渊忽然向我逼近。先前说话我们本就离得不远,大约两步的距离,转瞬便到了咫尺之间。 我一时慌乱,本能地扬起手,向他脸上抽去,“登徒子!” 梦中未曾听说吕伯渊好色,但名声在外也不算什么正人君子。兴许只是我没听到他的丑闻?不禁怒目而视,“你又做什么!” 吕伯渊不闪不避,摸了摸嘴角,目光幽幽地看着我,“夫人认得我?” “你、你胡说什么?”我心头一惊,瞪着他掩饰自己的心虚,“我深居府中怎会认得你这种人?” “无妨。”吕伯渊再次站直身体,仿佛刚刚也没发生过,只是两眼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夫人想说时,再说不迟。” 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自己哪里让他生疑,不住地打量他。 正在踌躇之际,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随之而来的,是家丁的禀报:“夫人,何将军回来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吕伯渊,只见他神色自若,退后几步,做出恭敬模样,“夫人放心,何将军必已将人证都带了回来;近三年的账簿我也已备好,只要将孙功名带上来。人赃俱在,今日必能将事情料理清楚。” 我匆匆走出堂屋。 见何正武大步流星走进院中,身后由士兵押解着几十个佃户,皆绑着双手一个连着一个。一时间挤满了空地。 “夫人饶命。”那些佃户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齐刷刷跪了一地,苦苦哀求,“我们只是按孙管事的吩咐做事,并没有多拿一分钱啊,求夫人明察。” 我扫视众人。之前在路上便见过几个。只见这些佃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脚上的鞋子都破了洞。不像是刻意打扮。看来果然如吕伯渊斥责的那样,孙功名贪得无厌,吃得连渣都不剩。不仅贪了我的钱财,还苛扣了这些穷苦的百姓。就连面孔稚嫩的孩子,也没有一身合身的衣服。 何正武见我面色沉重,向我走来,语气柔和,“田中守着的,就是这些人了。路上已盘问过,再无其他。” “将军此番辛苦了。”天气炎热,何正武风尘仆仆,玄色的长衫露出更深的印记,已经汗透。我见他眉宇间难掩倦色,想来昨日宿醉,今日又这番折腾着实辛苦,心生不忍,“回去可要好生歇息。” 话音未落,猛然察觉失言,我有些尴尬地扭头。 “还好。”何正武唇边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你若还有事情要吩咐……” “夫人,剩下的事,交给我吧?”吕伯渊站出一步,恭敬地打断他的话。 循着声音,何正武警惕地盯着他,“他是?” “小人吕伯渊,是夫人新招的幕僚。”不等我开口,他已介绍完了自己。 “幕僚?”何正武有些不敢置信地看我一眼,“做什么的?” 我连忙解释:“吕先生是此处的账房先生,刚已向我揭露了孙功名的所作所为,并愿意拿出近三年的详细账簿,协助我们查清事实。我见他为人正直,办事妥贴,便打算将这个庄子的事务,以后都交给他管。” 何正武闻言眉头微蹙,看似有些不悦,但到底没有多言。只冷冷地瞥了吕伯渊一眼,“管事罢了。” “夫人说,名下的其他庄子也会交由我管。”吕伯渊依然恭敬,却不肯认同他的话。 何正武面色不善,似要发作。 “既然吕先生愿意帮忙,”我小心翼翼地说道,“不如我们先将孙功名带上来……” “那就先提孙功名。”何正武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幕僚的事,稍后再说。” 我暗暗松了口气,生怕他们起了冲突。 第129章 吉星高照 有吕伯渊的协助,人证物证俱全,孙功名几乎没有辩驳的余地。除了多次指认受吕伯渊的指使,再无别的可说。 盛青月和盛青萸来时,真相已经大白,对事情进展十分讶异。 “这就审完了?”盛青萸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我,“账簿呢?” “多亏吕先生,都找到了。”我道。 盛青萸瞥了一眼吕伯渊,匆忙得好像都没将人看全,“那钱呢?” “数额巨大,孙功名都换成了银票,刚才也已经交上来了。”我将视线看向连枝,在她怀中抱着一只红色的小匣子,里面装的就是孙功名贪没的钱财。 我知道会有很多钱,却没想到会是这么多的钱。 “全部吗?”盛青萸有些不信。 我摇了摇头,“确实花掉了一些,但是刚刚孙功名交代,愿意以自己的田宅赔偿,只求我们留他一条命。” “那本就是你的钱,”盛青萸不屑道,“这样的人就应该杀一儆百,看谁还敢欺瞒主家,中饱私囊。” 我将她招至身边,凑近耳语了几句。 盛青萸的脸色变了变,“要是这么说,也不是非杀不可。” 我笑着点头,来时路上我询问她小宅院的事情,害怕自己买不起。谁知孙功名交代去年用贪没的钱在寿城里买了一处宅院,修葺以后还未居住过,现下价值比买时翻了一番不止。他想要用这座小宅院抵债。 “那就这样放他走吗?”盛青萸又不痛快了,“饶的也太容易了。” 我又摇头,“吕先生刚刚已获得了他的口供,签字画押。明日便会由何将军将他送至府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估摸着要在牢里吃些苦头。” “天哪!这也太顺利了吧,你不仅拿回了钱,还有了自己想要的宅子!”盛青萸羡慕的欢呼,“你怕不是吉星高照!真该带你去赌钱!一定能大杀四方!” 何正武轻咳一声,对这个提议并不赞成。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的如此顺利,心情大好,不由得夸赞道:“得亏有何将军和吕先生协助,若不是他们两个,怕是没这么容易,” “为夫人分忧,是小人份内的事。”吕伯渊不卑不亢,棱角分明的脸上表情也柔和了几分,“夫人满意就好。” 我对他这样的言辞已经无感,知道他这是故意做出的样子。但何正武却紧紧的皱起了眉头,“休得无礼。” 吕伯渊淡淡一笑,与我拉开距离。 * 天色渐晚,暮色四沉。家丁们点起了火把。 人群中隐隐传来啜泣声。 我先前已叫这些佃户都起来,孙功名犯错,与他们没有干系。眼前看着他们一个挨一个站在火光中,似乎更加单薄更加可怜了,不禁心软。 “吕先生,这些年该给他们的,孙功名可都给了?”我低声询问。 既然已经将庄子交给吕伯渊打理,当然得尊重他的意见。 “回禀夫人,虽给的不多,但该给的都给了。”吕伯渊语气如常。 我以为他能听懂我的暗示,但他好像并不想补贴这些佃户。 我寻着那啜泣声,看见扑在父亲怀中的女孩,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来我面前。 但那孩子紧紧的抱着父亲,似乎十分惧怕我。 这让我有些难为情,盛府没有孩童,所以我并不知道自己不招孩子们的待见。刚想要说罢了,就听吕伯渊冷冷的嗓音道:“还不上前?” 火光跳动,我看见那孩子瑟缩了一下,被父亲推了出来。 而后一步一回头的走向我。 常听外人夸赞我的样貌,所以我自认面相不算凶猛。想来孩子应是惧怕我的身份,所以在距离不远时,我主动牵起她的手,将她搂在了怀里。 我以为她会抗拒我,没想到她直接窝进了我的怀里,甚至紧紧抱住了我的腰。 “放肆!”那孩子穿着宽大的鞋子,鞋面上大大小小打满了补丁,这一路一定跌跌撞撞,身上布满了灰尘。这样的举动不仅让我意外,也让周围的人吓了一跳。 盛青月和盛青萸像是害怕会忽然被她扑倒一般,各自后退了一步。 连枝和灵卉紧着就要将人拉开。 我摆摆手,将小女孩护在怀里,她比我预想的还要瘦弱。仿佛我轻轻用力,就会被我掐断一般。我从未如此切实地感受到人间疾苦。 鼻尖一酸,眼眶便有些发热,“你叫什么?” “绫华。”小女孩怯生生的说。 说完又往我怀中靠近了一些。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惧怕的不是我,而是我身边的吕伯渊。 她一直在用警惕的目光观察吕伯渊的表情。 第130章 小恩小惠不值一提 难道他做过什么可怕的事? 我摸了摸绫华的脑袋,刻意遮挡她的视线,孩子终究是孩子,紧绷的身体果然放松了许多。我问了她一些寻常的话题,才知她的两个哥哥都被拉去了战场,再没有回来。父亲在战场上跛了腿,虽有些军功,但因母亲多病,卖了田地,才做了佃户。 我暗暗心惊,盛青山在外征战的五年,我只知道独守空闺的煎熬,却不知百姓的疾苦。宅院里的那些事,与生离死别相比,不值一提。寿城看似太平,可年年递增的军粮军饷,都来自于民。波澜不惊的岁月里,百姓早已被榨干了。 “夫人,你怎么哭了?”小小的绫华用手抹去我不小心滑落的泪水。 众人皆看向我。 我勉强勾起嘴角,掩饰这突如其来的脆弱,“我没有哭,我只是被风迷了眼睛。” 我本想借着她激起吕伯渊的恻隐之心,但吕伯渊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索性不再等他开口,径直说道:“绫华很好,我很喜欢,绫华可有什么心愿吗?” “我想……”绫华下意识地去看吕伯渊,被我不着痕迹地挡住,“我想吃肉。” 话音未落,绫华忽然改口:“不,我不吃肉了,可以给我娘治病吗?”她看不见吕伯渊的脸,便转身去看她的父亲,但距离远了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孩子应有的表情,真诚又急切,“夫人,我娘起不来了,可以给我娘治病吗?治病要花很多钱,如果您不愿意的话,能放我们回去吗,我没有偷吃果子,一口也没有吃,我想我娘了,我娘一个人在家会害怕的,我还没有做饭,我娘饿了会没有力气病得更厉害……” 我每年都会去善因寺敬香礼佛,捐了不少香火钱,接济过一些人,也帮助过许多乞儿。我知道天灾人祸,他们都是苦命的人,我心安理得,做力所能及的事。但此时我竟然觉得有些内疚,也许是因为他们离我更近,就生活在我名下的庄子里。 我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我会给你娘请大夫,也会给你肉吃,你还想要什么吗?” 绫华惊喜的看向吕伯渊。 但后者并没有表情,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 绫华又转身看自己的父亲,看见的是每日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叔叔伯伯们,她咬着下唇,有些犹豫,苍白的面颊因为激动微微泛红,眼睛里跳跃着希望的光,“我想让大家都有肉吃,可以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可以让大家都吃一口吗?” 我重重的点头,喉中哽咽说不出话来。只简单的挥了挥手,灵卉便明白我的意思,跑向了厨房。待我平静下来,才缓缓的开口道:“你放心,今日我请大家都吃肉,每一个人都会有肉吃。” 话音落下,绫华兴奋地跳起来。我沉重的心也再次跟着她跳动起来。一个孩子尚且知道要为众人要一口肉吃。 我摸了摸她的头顶,示意她回去。 她的鞋子太大,让她的背影像一只小兔子,一蹦一跳。 我再一次看向吕伯渊,只看见他冷漠坚毅的下巴。仿佛看到未来的他,对待万千子民,也会是这样的神态表情。 我撇开视线,看着那些佃户,“从今日起,五年内,田租减免三成。” 听着人群的欢呼。也听着吕伯渊微不可闻的轻哼。 于他,我这些小恩小惠不值一提。 但我偏要学一学绫华。给身边的人挣口肉吃。 第131章 维护之意溢于言表 众人散去。堂屋内灯火通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隐隐的剑拔弩张的气氛。 盛青萸已听说了幕僚的事,一个劲儿的打量吕伯渊。 她身穿一身蓝色常服,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露出白皙纤长的脖颈。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紧紧地跟随着他。 吕伯渊好似无知无觉,面色如常。 到底还是盛青萸按捺不住,几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语气不善地问道:“你区区一个账房,凭什么做我嫂嫂的幕僚?” 其实关于幕僚之事我也不太确定,是他自己说出口,而我不想当众反驳叫他难堪。眼看他被盛青萸刁难,想到他将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平民诡相,犹豫要不要伸出援手。 吕伯渊闻丝未动,垂眸看着盛青萸的头顶,语气漠然:“这似乎不是小姐该关心的事。” “我当然要关心!”面对他的轻慢,盛青萸似乎觉得丢了气势,退后一步,叉腰说道,“我嫂嫂单纯得很,容易着了坏人的道。她兴许连幕僚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便口声声说你是她的幕僚,居心何在?”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不由地拔高。 我哭笑不得,不得不为自己辩解,“我哪有那么傻?” 盛青萸恍若未闻,继续冲着吕伯渊嚷道:“我瞧你有些本事,做个管事绰绰有余,我嫂嫂将名下所有的庄子都交给你打理,我没有意见,但管事是管事,幕僚是幕僚,我嫂嫂糊涂,我可不糊涂!你到底想干什么?” 听到这里,我也不禁好奇他会怎样回答?便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摆弄桌上的物件,一边竖起耳朵等待他的答案。 谁知吕伯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种极尽暧昧的声调说道:“自是夫人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夫人想要的,我竭尽所能。夫人满意,我就开心。” 他的话叫人生出无限遐想,连盛青月也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斥责道:“吕先生,请慎言。你这样口不择言,会害了我嫂嫂。” 盛青萸被他一番话恶心得倒退两步:“我劝你趁早收了那些龌龊心思,我哥哥的脾气可不太好,你这些话若是传到他的耳朵里,小心你的脑袋。” 吕伯渊笑笑,看似不在乎那些威胁。 见状,盛青萸不依不饶,转向来摇晃我,“嫂嫂!你可别听他的,母亲若是听见你在庄子里收了个幕僚,不知要怎样说你呢!大哥要是知道也会生气的!” 我岂会不知这个后果。但我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见是另一回事。我望向吕伯渊,正与他的目光相对,脑中飞快地作出选择。我想要吕伯渊的帮助,还是想要继续做婆母的好儿媳、盛青山的好妻子。 装满银票的红匣子,就放在他身后的桌子上。 答案显而易见。 “我与吕先生清清白白君子之交,何惧那些流言蜚语。”四目相对,仿佛有什么在彼此之间静静流淌,我一字一句,沉声道,“清者自清,相信以先生的才干,不久以后便会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顿了一顿,发觉自己的言辞有些太狂妄,我幽幽望进他的眼里,“对吗,先生?” 闻言,吕伯渊微不可见地挑起眉梢,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那是自然。不久以后,寿城里所有的女眷都会争相效仿夫人,以纳幕僚为荣。而夫人,也一定会因此受人敬佩。您的眼光与魄力,将会惊动四方,吸引无数贤才投靠效力。” 他这般夸大其词,让所有人都怔愣住。鸦雀无声。 “胡闹!你怎可拿她的名声博自己的前程?”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何正武猛然起身。从走进堂屋,他就紧绷着脸,“你这番肆无忌惮的荒唐言论,分明是在拿她的名声做筏,为自己的前程铺路!你可知一步行将就错,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万劫不复?我劝你带着你那满肚子的野心离开!否则,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他的维护之意溢于言表,在场之人均是愕然。 还未等我反应。 “何将军,”吕伯渊的眸光一黯,不卑不亢,“在下一介布衣,实在好奇,您现在是以何种身份来命令我?” 第132章 无论祸福我自会承担 “先生,何将军是我的朋友。”我急忙出言制止。 何正武目光如电,唰的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吕伯渊的咽喉。 剑锋凛冽,我上前一步,拦在两人之间。 险些擦着我的脸颊,何正武面色铁青,不由地偏离一寸,沉声道,“你让开。此人包藏祸心,留在身边只会害了你。” “将军切莫冲动!”我强自镇定,语气坚决,“吕先生言语不当,但绝无恶意。他不会害我,还请将军高抬贵手。” 何正武眉头紧蹙,“他言行何曾顾及过你?” “刀剑无眼!嫂嫂你快让开!”盛青月吓了一跳,脸色惨白,拉着我的衣袖,“将军是为了你好,此人城府极深,绝不是你能驾驭的。他只想借你扬名,说不定哪天就会像对孙功名那样翻脸无情!到时你要如何自处?” 我坚决不让,直视何正武的眼睛,字字铿锵,“我知道你们是为我担忧,但我已经不是孩童了。吕先生与我有过君子协议,我信他。你们若真是我的朋友,便应该相信我的判断。至于前路,无论祸福,我自会承担。” “你为他……”何正武瞳孔震动,神色复杂,不敢置信地盯着我的眼睛,“竟至于此?” 我心中苦涩,默然不语。 预知吕伯渊未来的威名,若在以前,我一定会敬而远之。但如今,我与蓝凤秋针锋相对,盛家于我如牢笼,仅凭我自己实难突围,他也许是我的机遇。 我抿唇,等着他动作。 何正武见我不肯动摇,这才勉强放下手臂,阴沉着脸道:“既然你这样说……这个人,你万万小心。”说完,狠狠剜了吕伯渊一眼。 反观吕伯渊气定神闲,面色如常,眼底掠过一抹不屑。 我生怕他又惹出事端,立即转身正色道:“我知道先生心直口快,但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先生不惧世俗,文君首肯心折。可我身为荣家嫡女、盛家主母绝不能有言差行错之处授人以柄。将军之言并非危言耸听,你可明白?” 吕伯渊轻哂一声,抱拳道:“夫人教诲,在下谨记于心。”言罢,不看别人,自顾自转身而去。 堂中剩下我们三个女人与何正武。 气氛陡然尴尬。 若不是连枝端了饭菜进屋,怕是要将地面看出个洞来。 “先吃饭吧?”我如释重负,有青月、青萸在场,自不必忌讳男女同席,主动接了碗筷一一摆放整齐,招呼道,“今日都累了,吃过晚饭,好早些回去歇息?” 盛青月与盛青萸对望一眼,坐到席上,少有的沉默。 “将军?”我试探地唤了一声,恐怕方才伤了他的颜面。 何正武收剑入鞘,眉宇间仍笼罩着一层阴霾,但仍抬步落座。 许是他也觉得这气氛难熬,突然说道:“今日去田里捉人,瞧见距离此处不远的山腰有一座凉亭,你们若是无事,可趁着月色乘凉小憩。” “是吗?”盛青萸这才有了兴趣,“有这么好的去处?我们这是要去夜游?” 盛青月也捧场地说道,“白天太热,此时出去正好。烦了一天,也该去走走。” 第133章 想要借此趁虚而入 晚膳过后。 吕伯渊忽然抱着一摞厚重的账簿来寻我。 夕阳西沉,我站在门前,目送盛青月和盛青萸带着一众侍从浩浩荡荡地出了庄子,心中不无羡慕。 “夫人若实在想去,明日再议也行。”吕伯渊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顺着我的视线,轻飘飘地说道。 我回身瞪他一眼,知道他是故意的,没好气道:“既然不急,你为何不明天再来?” 吕伯渊似笑非笑,眼底隐含凝重,“夫人难道不想知道,除了那些瓜果,地里还有什么吗?”不等我回答,他一双凤目直直望进我眼底,压低嗓音道,“我说过,除却你我,若是让其他人听见,性命难保。” 我心头一跳,知他所言非虚,低头走进屋内。 吕伯渊的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周,意味深长地扫过门外伺候的连枝和灵卉。 我本想辩解她们忠心耿耿绝对可信,但转念想他未必愿意和我一样冒险。为了避免生出枝节,我向门外吩咐道,“去给吕先生沏杯茶。晚饭吃的腻了,再去取些果子。” 连枝心思单纯,应声就去。 灵卉却不放心地看着我,“夫人要是有事,就大声喊我。” 见我颔首,才放心去了。 “郝姑娘对您倒是一片忠心。”吕伯渊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只是这么好的姑娘,沦落在盛府里做丫鬟,实在可惜。” 我讶异的看着他,虽想到他故意引我来,却没想他将我身边的人都了解得如此透彻。此时他还只是一介布衣,居然已经有了这样的手段。 “既然夫人猜到吕某人是故意引你来此,也该料到我不会轻易做出这样的选择。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比起我了解夫人,夫人认识我,更加令我诧异。”吕伯渊迈步在窗边的位置坐下,既可以随时观察门外的情况,又不致惹人耳目,替我避些闲言碎语,“不如夫人说一说,为何知道我?” 我摇头,叹道:“先生多虑了,来此之前,我从未听过先生的大名,更无从识得先生。接受与先生的合作,只是欣赏先生的才能,心动于先生的承诺罢了。寿城近郊的田庄何其多,善于经营的管事更是多余牛毛,但没有人能像先生这样为我日进斗金。我想今日无论是谁,都不会拒绝先生的提议吧。” 顿了顿,我又道:“先生这番引我来,不也做足了准备,确保我不会拒绝吗?” “夫人要我诚实,自己却做不到。”吕伯渊闻言,嘴角微微勾起,“不过无妨,夫人想说时再说不迟。你我之间,不必为谎言互相磋磨。” 话音落下,吕伯渊神色一敛,忽然正色道:“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夫人的田里,地面上种的是瓜果,但这些瓜果并不重要,他们的存在是为了守住地下的秘密。这一片土层之下,埋藏的是大量的硝石。” “硝石?”我不明所以,难道是一种价值连城的矿藏? “夫人未曾去过战场,恐怕不知火药为何物吧。”吕伯渊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苗国国力比茂相差甚远,大将军为何会在边境打了五年之久?这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苗国拥有火药。五年前,苗国皇族一改之前进贡的姿态,突然与我国抗衡,甚至发动了声势浩大的进攻,就是凭借着火药的威力。” 听闻这些,我正襟危坐,情不自禁的两手交握。 吕伯渊神情肃穆,“大将军虽举一国之力打赢了这场战争,但死在火药之下的士兵不计其数;虽收复了国土,带回了大笔补偿,但人死不能复生,若我们没有火药,五年以后,最晚十年以后,苗国恢复元气,一定还会对我们进行反扑。届时恐怕凶多吉少!” “我不明白……”我茫然不解,“这和地里的硝石有何关系?” “此物正是制作火药的关键。”吕伯渊和盘托出,目光灼灼,竟真的一点也没有防备我。 也因此,我能够肯定,梦中他就是借着这些硝石一步登天。 “你怎么能够确定?”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未从盛青山的口中听说过一字半句,甚至连梦中也没有,吕伯渊却如此清楚。 吕伯渊看着我不答,蓦然挽起衣袖。 只见他的臂上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疤,我倒吸一口凉气,想也知道当时一定遭受了皮开肉绽之苦。 “这是……”我心惊肉跳,他飞快拉拢了衣袖,掩盖脸上转瞬即逝的不自然。 “夫人想的没错,这就是火药所致。”眨眼之间,他又恢复了原先的神色,语气淡漠如常,“吕某人已算得幸运,还能活着在这里与夫人说话。但那些将士,包括郝小姐的家人,就没那么好运了。郝太守誓死守护城门,可城门在苗军的火药下,犹如薄纸弹指可破。” 我心中惶恐,无法想象在遥远的边境,百姓经历着怎样的水深火热。先前我怜悯庄子里的佃户埋怨他的冷漠,此时再想,十分可笑。 “可是,”我略微思索,“这样重要的事情,不是应该上报朝廷吗?” 吕伯渊闻言嗤笑一声,口吻讥诮,“朝廷刚刚打了胜仗,皇帝高枕无忧,终日声色犬马,何时关心过边境的百姓?大将军亲眼所见,回朝后,可在城中听闻过火药一事吗?若他有心防患于未然,便不会每日流连温柔乡,让你独守空闺心灰意冷了。” 原来如此,那些瓜果早就成熟了,一直不声不响。盛青山回来才几天,便传出了胜利果、吉利果的新闻。他筹谋许久,一直观望,是对朝廷、对盛青山失望之后,才将我作为目标。他一直用暧昧的言辞试探我,是因为知道我与盛青山之间生隙,想要借此趁虚而入。 想通这一层,再看他时,眼神难免有些愤愤。 吕伯渊自然明白我在气什么,摸了摸鼻子:“夫人若实在有气,不如直接骂我几句。在下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第134章 夫人确定要现在赶我走吗 知道他以后不会再用此事做戏,我勉强吞下了这口气,又继续问道:“可我有什么用呢?”在梦中我没来,他又用的谁呢? “夫人现在不用知道。”吕伯渊望向窗外,眼底晦暗不明,“只要保守这个秘密,替我掩护即可。” “你要用这些硝石做什么?”想到火药的威力,我郑重说道:“你答应过我绝不会做累及荣盛两家的事。” “夫人放心,只要你不将这个秘密说出去,荣盛两家会像以前一样,安全无虞。”吕伯渊停了一停,似乎不满我脸上迟疑的脸色,又用几乎警告的语气说道,“但夫人应该也知道,古往今来怀璧其罪,如果你不小心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那便不是小人能左右的事了。荣盛两家文武联姻,一直受皇帝的忌惮,你藏着这样的东西,难免会因此怀疑两位大人的动机。” 我怔住,这个秘密,既然不需要我做什么,大可以不告诉我。他对我和盘托出,不是因为信任,更像是一种威胁。从此时此刻起,我与他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半晌才回过神来,“吕伯渊!我与你无冤无仇!” “当然,夫人对吕某人有知遇之恩,若夫人不嫌弃,小人愿意为夫人结草衔环当牛做马终身不娶。”却见他他不以为然,悠然自得。 我心中突突乱跳,气得浑身发抖又无可奈何,忽然急中生智,深吸一口气道,“先生不必用这些话唬我,我知你心怀天下,并不会做忤逆之事。但此事凶险,你我心知肚明。文君只愿先生谨慎小心再小心谨慎,莫要辜负我的信任。” 吕伯渊果然收敛了笑意,眸光闪烁。 我故作高深,不发一言。 不一会儿,灵卉端着香茶回来,打破屋中的僵持。 可能是那一匣子银票的缘故,她对吕伯渊全无防备,眼中全是敬意:“先生请用茶。这是我们从府中带来的,您尝一尝。” 吕伯渊从善如流捧杯轻呷,而后虚情假意的夸道:“果然非同一般,真是好茶。多谢连枝姑娘。” 连枝脸颊飞上两朵红云,连话都没接便退出门去。 我瞧他如此轻佻,有些头疼,“先生是故意这样,还是本性如此?” 吕伯渊不恼反笑:“夫人以为呢?” 我瞪着他,正要说我怎么知道,被他抢白:“实不相瞒,在下还未见过任何一个人比夫人更了解我。” 我哪里是了解他,只凭着梦中一点印象想要依靠他,可真正面对,根本无法猜测他的心思。 “夫人!夫人!”还没进门,便听见灵卉的声音,慌慌张张。 我不由的看向门口:“跑什么?出什么事儿了?你摘果子也叫人追了?” 我这话多少是冲着吕伯渊的。 灵卉将手中的果盘放在桌子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不是,是何将军来了,马上就进门了!” 我微微一愣,他怎么来了,不自觉看向窗边坐着的吕伯渊。 要是被何正武看见他这么晚还在我的房中,指不定又要说出什么。顿时明白为什么灵卉如此紧张。 “你可还有事?”我睇着吕伯渊的脸,“要是不急,就明天再议吧。” 面对我的逐客令,吕伯渊不仅不为所动,反倒好整以暇地坐着,眼底掠过一抹嘲弄:“何将军此时来得,我为何要走?我身为幕僚,找夫人是有正事要谈,倒是何将军来得蹊跷?夫人确定要现在赶我走吗?就不怕叫人以为做贼心虚、欲盖弥彰?”我愕然抬眸,正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目光。 看向门口,何正武已不过几步距离。 第135章 还请将军回吧 何正武并没有直接入内,而是停在距离门口两三步远的地方。 此时他已换了一身鸦青色长衫,眉宇间隐含关切:“我刚从山上回来,没有见着你。青月说那人又来找你,可有什么要紧的事?虽说是幕僚,但终究男女有别,人多口杂,你莫要事事依着他过从甚密,以免落人口实。” 话音未落,我正要将他搪塞回去。吕伯渊已然踱至我身后,语带讥诮,“何将军口中的那人,莫不是在下?” 何正武顿时眉头紧锁,语气森然:“你还在这里?” 我强作镇定,柔声解释道:“何将军莫要误会了。账目繁冗,我在府中看的都是假账,所以核对的比较久。吕先生也正要走了。” 然而吕伯渊泰然自若,不但不肯告退,嘴角还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若夫人需要,属下再坐一会儿也无妨。”言下之意,竟是嘲讽何正武此时来访,是对我的骚扰。 立时,两人之间又剑拔弩张。 何正武双目圆瞪,面色阴沉似水,冷冷道:“我不想与你做口舌之争。但女子以名节为重,先生此时还留在房中恐怕不妥。庄务固然重要,但农田作物也非一日之功,不差这一时半刻,明日天亮再议不迟。” 吕伯渊冷笑一声,争锋相对:“在下身为幕僚,理应要为夫人分忧。夫人将名下田庄皆交于我打理,是为人与人难得的信任。就此一点,吕某不敢懈怠半分。于农庄来日方长,天亮更好;于在下夫人不会一直在此,分秒必争。倒是大将军不请自来,是何考虑?” 何正午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面红耳赤。若是眼神能够杀人,估计吕伯渊已经被他刺了个对穿。只紧紧地捏着拳头嘎嘎作响。 我十分无奈,不解两人为何总要这般对峙,轻声叹息道:“将军,我与吕先生清清白白,只是一起议论庄务罢了,何须为这等小事动怒?如吕先生所言,文君此番逗留不过两三天,时不我待,才不得不冒大不韪,别人不信我,难道将军也不相信我?” 何正武闻言面露愧色,“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担心你受他蒙蔽。” “呵,我与夫人相处最多不过两三天,即便引人遐想,也是有限。倒是何将军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处处掣肘,更加令人生疑。”吕伯渊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属下以为,夫人更应当小心何将军才是。” 我心头一惊,即便再蠢,也能感受到他在故意激怒对方。 这难道也是他计划?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何正武会来,他又从何预料这样的变故?梦中我对外界之事知之甚少,难道何正武也是他的目标?若我此番仍然没有来,何正武会是那个助他的人吗?我从未如此期待自己能够在梦见些什么,哪怕想起一些什么也好。种种念头飞快地掠过脑海,无比渴望能够抓住只鳞片爪,改变我此时手足无措当局者迷的位置。 “吕伯渊!我警告你莫要信口雌黄!”若不是我立在中间,何正武怕不是又要拔剑相向。他两眼喷火,一字一顿,声音低沉有力,“我与青山是桃李同窗生死之交,我受他之托,护送盛家女眷到此;是为维护夫人的名声,才好意提醒。你口口声声要为她分忧,怎敢恶意揣测,胡言乱语,罔顾她的名节清誉,歪曲事实,简直荒唐至极!” 他一番义正辞严的声辩,将彼此身份界限划分得一清二楚。使我心中百感交集。连着隐藏在心底的一丝感动,也蓦然变了味道。 短暂的沉默。我垂下眼帘,轻声说道:“多谢将军提醒。今日之事,文君自有分寸。时候不早了,还请将军回吧。我与吕先生还有些事情要忙,便不留您了。” 第136章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我避开何正武的视线,盯着他的脚尖出神。 他似极力忍耐着什么,脚下沉重地向前挪动了一分,又仓皇急退一步。 见他转身欲走,我连忙背过身去,快步走进屋内。 而吕伯渊仍然倚在门边,双臂抱于身前,看着何正武离开的背影,似笑非笑地开口:“当年若不是大将军坚持,恐怕现在,应该叫您何夫人吧?” 他先前说出灵卉的来历,我便知道他有通天的手段。但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一时难掩心中的愤懑:“你做幕僚,难道就为了揣测这些有的没的?” 吕伯渊这才回过头来,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容,“呵呵,夫人说的是,是属下多言了。只是觉得夫人被保护得太好,长年藏于阁中深入简出,有些事,还是应该知道。” 我皱眉,“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那可太多了。”吕伯渊复又坐回之前的位置,悠哉地端起茶来,啜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比如,盛、何两家当年都去荣家说过媒。盛荣两家处尊居显,尊上身为丞相,怎会不知圣上的忌惮?文武联姻虽是常事,但需斟酌,决不能引起皇帝不满。盛老将军早逝,大将军少年袭爵,正在风口浪尖;反观何将军,虽为嫡出,却是次子,当时与您才是良配。若不是大将军立下军令状,只怕夫人嫁的就是何家了。这五年,大将军征战苗疆,不仅是为国尽忠,也是以命为聘,迎娶夫人的代价。” 我怔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我隐约猜到何将军对我的心意,却不知有这样的过往。虽知盛青山对我有少年情意,却不知他为我可以做到如此地步。这些事父母从未向我提起,盛家也未透露过一字半句。吕伯渊答应过我也没有欺我之理,编造这样的谎言没有意义,反而需要更多细节去圆,徒增破绽。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错了?盛青山既然力排众议做出非我不娶的姿态,又为何带回蓝凤秋,口口声声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眼见我陷入沉思,吕伯渊似乎还没有说够,又道:“又比如大将军对何将军的情谊心知肚明,断不会凭白让他来保护夫人。以夫人的聪慧一定也能发现,盛家女眷出门,用不着派一个官从三品的安夷将军守着,未免大材小用了吧?” 盛青山知道?我一时语塞,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脸上却又热得发烫。 “所以,”吕伯渊定定地看着我的脸,又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我看穿,“属下方才提醒夫人的话,请夫人务必记在心里,切莫大意。为大义与夫人自己,都要慎重。” 我思绪飘飞,心乱如麻。 为何我在梦中全然没有发现这些事?我甚至对何正武的存在一无所知?盛青山带回蓝凤秋以后,因她怀有身孕而我迟迟没有圆房,我自觉没有颜面,不愿出门。蓝凤秋产子后,老夫人做主将她抬为平妻,我颜面尽失,更是二门不迈。 如今回想,梦中的我犹如将自己困死在一口枯井里。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所有的消息都来自于身边人的只字片语。寥寥的几次外出,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顾着维护自己残存的尊严和体面。 我失魂落魄地与他对望,恍惚间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拆穿他的谎言?还是印证他口中的事实?我无力地靠着桌沿,指尖死死地扣着桌面,我想到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对,可说什么呢?那些苍白无力的辩解,在他面前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看来夫人要我诚实,却并不了解诚实的力量。”吕伯渊语带玩味,失望地摇了摇头,“真相有时比谎言更加残酷可怕。”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盛青山和何正武都不是我现在该关心的,“多谢先生告知,”我扶着桌沿坐下,两手紧紧交握摆在腿上,克制自己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双手,“既然先生对文君身边之事了如指掌,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先生是否可以解惑?” “那个蓝凤秋吗?”吕伯渊垂眸,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她来历不凡,夫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他的话点到为止。盛青山叫我莫要招惹她,吕伯渊也叫我敬而远之。难道他们都知道蓝凤秋的来历?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我装作无意地在果盘中挑选了一颗鲜红的果子塞进嘴里,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凝重的神色。 “她来历诡谲。”良久,吕伯渊幽幽道,“忽然出现在宫中,因献计有功被封为九公主,但此事不知为何没有大告天下,反而又回到了市井。再出现时已经在阳城,与大将军相遇后,便一直跟在大将军身边。据在下所知,她有一些特殊的能力。” 特殊的能力,是指饲蛊吗?我脱口而出,“听闻苗国皇室可以饲蛊驱遣……” 吕伯渊微微一怔,“她毕竟是册封的公主,不知是否也有这样的能力。” 连他也不知道,我点了点头,看来她隐藏的很深,那他说的特殊的能力是什么?我拼命搜寻梦境,是否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除了她对盛青山的癫狂,我对她的了解少之又少。 “夫人好像……并不意外她的身份?”吕伯渊凝视望着我,眼神晦暗,“大将军尚且蒙在鼓里,夫人不怕她的身份给盛家带来灭顶之灾吗?” 第137章 我与她已经势同水火了 我恍然醒悟,若是在从前,我一定会因为蓝凤秋的身份惶恐不安。窝藏苗国公主,一旦败露,必然会招致雷霆之怒。盛青山虽然凯旋而归战功赫赫,但也因此倍受圣上的忌惮。说是灭顶之灾,绝非虚言。 更有甚者,盛家遭难,我荣家亦在劫难逃。 “……”我斟酌言辞,半真半假地说道,“如先生所见,我对往事知之甚少,只记得自己独守空闺,日夜煎熬。好不容易盼到夫君归来,他说他要与蓝凤秋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想必先生已经知道,蓝凤秋身怀有孕,纳妾之日他罔顾规矩,为她大摆宴席。不肖多想孩子出生他便会借长子之名抬举蓝凤秋的身份。这一桩桩一件件,想要我对他情根深重,心系盛家,恐怕违背人之常情。” 见他将信将疑,我又继续说道:“实不相瞒,虽在人前扮演恩爱夫妻,但我与盛青山并无感情,时至今日,仍是完璧之身……”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羞愧难当,轻如蚊呐,“比起担心他,我更担心蓝凤秋害我,更想要离开他。” 吕伯渊神情凝重,薄唇抿成一线,论谁都看得出,我此番袒露心迹是鼓起了何等的勇气。梦中的我至死都未曾将这些委屈和不堪说出口。 而眼下,我与他相识不过一天。亦可见我的无助与信任。 “夫人的言下之意是,”吕伯渊语调低沉,郑重道:“你想和离?” 即便是吕伯渊这样不惧人言不拘手段之人,也不由地为我的决定动容。但我仍重重的点头,目光坚定。无论盛青山曾经为我做过什么,往事不可追,现在他心属蓝凤秋,我不想再做他们爱情的活祭。 上天给予我梦境的启示,一定也是希望我以此为鉴,不要重蹈覆辙。我想为自己而活,想要保护亲人和朋友,想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才不枉此生。 “夫人不必着急决断。据在下所知,大将军对蓝凤秋的感情并无传闻中那样深厚,突然高调示爱似乎另有隐情。也许夫人稍作忍耐,过不了多久,大将军便会回心转意。”吕伯渊罕见的迟疑道,“虽有些许波折,但世人皆知大将军对您……” 许是因为对上我冰冷的视线,吕伯渊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屋中的声音戛然而止。论谁也无法想到我与盛青山至今没有圆房,强说爱意,实在牵强。 “呃……”吕伯渊一时语塞,面上露出几分窘迫,“此事急不得,若夫人未来仍然坚持,属下自当为夫人找出对策。但在此之前,夫人万不可冲动,对那蓝凤秋仍需忍耐。” 忍耐吗?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先生说晚了,先生难道没有听说昨日宴席上我与她当众争执的事?还有对她院中下人行家法的事?我与她已经势同水火了。” 吕伯渊闻言,竟是抚眉一笑,“的确还没听说。不过夫人尽管放心,待夫人回府以后,属下自会从中周旋。” 这也就是说,他没有时时刻刻监视我的生活。对我的消息,是定期收集择要汇总的。而他说的“从中周旋”的意思是,他以后会每天查收? 倒像是我求着他来关注我! “咳……”我不自在地别开视线,望向门外。 月亮高悬。为院落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辉。 估摸盛青月和盛青萸也快回来了。 我再次催他离开,“先生,是不是该回去歇息了?” 第138章 见着恩人应该要磕头 吕伯渊这次没有逗留,只是临走时指着他带来的一摞账簿,自然而然地说道:“这些是近些年庄上的进项和支出,夫人有空可以看一看,在夫人离开以前有些细节还需要夫人明示。” 我看着那一摞足有小臂高的账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些……都要看吗?” 吕伯渊不苟言笑地点了点头,“是的。想必夫人一定也不愿意糊里糊涂地再做一回赔钱主家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望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只觉得胸口发闷,呼吸不畅。 直到盛青月和盛青萸兴冲冲地回来,我仍伏在案前埋头苦读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账目。听她们绘声绘色地描述夜游的美景,感受她们发自内心情不自禁的欢愉,只觉得自己命苦。两相对比,更生悲凉。 * 次日清晨。 吕伯渊差人提醒我今日要去田间视察。 虽然不需要早起请安,我仍顶着两个黑眼圈出门,口中不停的打着哈欠。 好在连枝特意为我准备了一顶遮阳的帷帽,挡住了好奇的视线。 出了庄园,我虽知道占地不小,但看到一望无际的田野,郁郁葱葱结满瓜果的植物,还是忍不住惊叹。 很快我便在忙碌的身影中,发现了绫华。 大概是因为知道我要来,她今日穿戴的比昨日要齐整许多,脚上的鞋子也合脚了。 我叫连枝去唤人。 绫华似乎已经被人教导过,规规矩矩地向我行礼,甚至一板一眼地问了安。 田间有人看向我们,见绫华表现的无可挑剔,投来赞许的目光。 我仍是向她招了招手。 虽然今日穿了合脚的鞋子,绫华一步一顿走得极为谨慎。只是脸上不再惧怕,倒像是克制着内心的欣喜。 “啊,夫人,能见到您真的太好了。”好不容易走到我身边,她长舒一口气站定,“我想给您磕头,可以吗?今天一早城里的大夫就来了,给我娘扎了针,开了药方,脸上的气色好多了。大夫说只要按时吃药,我娘过不了多久就能痊愈。夫人,这都是托了您的福!所有人都以为我娘要死了,现在她不用死了,我想给您磕头,我娘说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见着恩人应该要磕头。” 像是怕我会拒绝,她又说:“我可以跪远一点,保准不会弄脏您的裙子的,您放心,我就远远的给您磕个头,不会妨碍到您的,成不?吕夫子说,要做什么一定要先经过您的同意,你同意吗?” 没想到一个举手之劳,竟能换来一个孩子这样真诚的感激。我愣了愣,微微颔首。 我见惯了跪拜,心中早已没有波澜。但我从未见过像绫华这样虔诚的姿态,叫我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背脊。 因她脸上洋溢着笑容,我的心中也溢出难以言喻的喜悦,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夫人您笑起来真好看,比我娘亲还好看,比城里的女子们都好看!”毕竟是小孩子,心直口快,绫华笑得眉眼弯弯,“待我长大了,和吕夫子学作诗,一定给夫人作一百首诗!” 贫苦百姓家的女子,能识字已经不易,遑论吟诗作赋。那些文人墨客吃饱喝足吟诗作对,在她看来,写诗一定是最奢侈的事了。 我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头顶,柔声问道,“你们夫子对你好吗?都教过你什么?” 绫华张嘴正要回答,就见吕伯渊朝我们走了过来,吓得浑身一抖,向我身边躲了躲,“夫子,我……我刚才经过夫人的同意了,才磕头的。” 我愣了愣,下意识的看向来人,她口中的吕夫子,竟然是吕伯渊。 “夫人好大的手笔,居然请动回春堂罗圣手来庄上看病。”隔着帷幕,我仍能感觉到他上下打量的目光,只是不明白他那难以捉摸的语气,“罗圣手果然名不虚传,活人治病,死人回生。只是将这样的人情脸面用在这里,未免……大材小用了。” 第139章 夫人只需尽情散心玩乐 我只吩咐下人去城里找最好的大夫,并不知道他们找的是回春堂,更没料到传闻中脾气古怪的罗圣手会来。 但来都来了,只要能治好病,又何须计较。我不愿多做解释,随口敷衍道:“人命关天,无分贵贱,我不觉得用错了。”说罢,想到他可能是心疼那高昂的出诊费用,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先生不必在意,既然是我答应的,这开销自是由我来出。” 吕伯渊闻言,用修长的指节轻轻摩挲鼻梁,嘴角微微上扬,“夫人多虑了,这钱本就是从您的钱袋里掏的,自是不会记在庄里的账上。” 我有些气闷,撩开帷幕剜他一眼。 吕伯渊气定神闲视若无睹,望向田间,悠然道:“趁着日头还未升起,属下可以引夫人到田间走走,近观满目青翠。一定比在此处远眺更有趣味。” 一旁的绫华看我又看吕伯渊,也壮着胆子说道:“田里的路我比先生还要熟,我也可以给夫人引路。” 抵不住绫华期待的目光,我点了点头,转身询问盛青月和盛青萸要不要一起。 盛青月看着田间高于人头的植株,连忙摆手,一脸嫌恶,“我怕那里面有虫子,我最怕那些,想到都浑身瘙痒,我还是不去了。” 盛青萸一身轻装打扮,连帷帽都没有戴,乌黑的长发高高竖起,整个人都跃跃欲试,“我昨儿在亭子里就瞧见这一片地长得最好,只是天黑不敢进去!我要亲手摘最好的果子,带回去给母亲和姨娘尝一尝,还要带给我的朋友们尝一尝。以后这片地方就是嫂嫂的了,哈哈哈哈,岂不是能吃个够?他们一定羡慕嫉妒死了!!” 我被她这般得意洋洋的模样逗笑,也想自己试一试,送去荣府给家人尝一尝,便迫不及待地牵起绫华的手道:“走吧,看看我们谁摘的更好。” 如此,我们一行人穿行在田埂小道上。 绫华走在最前,盛青萸带着婢女着急地跟在她身后;吕伯渊夹在中间前后照应,我亦步亦趋跟着,连枝和灵卉垫后。 远远看着,并不知道这些果树茂密得遮天蔽日。 若不是有帷帽挡着,肆意生长的枝条几次好险擦到脸颊,吓得我不住惊呼:“慢点慢点。” 吕伯渊闻声回头,伸手在我面前的枝条拨开。 我专心脚下,全没有留意他的动作,猝不及防一头撞进他怀里。 田埂小路狭窄崎岖,我本就走得不稳又本能地想要躲闪,不由地脚下踉跄,“啊!” 眼看着就要摔进田里,吕伯渊长臂一伸,将我揽了回来,待我站稳,才若无其事地将手松开,“夫人小心。” 盛青萸急不可耐的走在前面,听见动静,回头嚷嚷道:“怎么了怎么了?” “无事。”我强作镇定,拉齐面前的帷幕,掩饰内心的慌乱,“继续走吧。” 吕伯渊继续带路,只是遇到挡路的枝条,会为我拂开。 我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后腰,总觉得被他触碰过的地方,还存着异样地触感,脸上也不自觉的发热。 好在连枝和灵卉都在身后,左右都是作物,没人发现我的异样。 我们跟着绫华左转右转,不好容易走到一小片空地。 刚要喘口气,盛青萸抱着满怀的果实,奇怪地看着我,“嫂嫂你不是也要摘果子吗?怎么一颗也没有?” 我愣了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路心不在焉,把摘果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盛青萸歪头想了想,“是不是因为我在前面把好果子都摘光了?”然后自顾自地得意道,“哈哈哈哈不要紧,到时候我分嫂嫂一些,也是一样的。” 因为绫华对路线最熟,所以她走在最前面,顺便指点盛青萸摘果子。见我两手空空,立刻委屈了起来,眼眶也红红的,仿佛眨眼就能掉泪,“先生学问好,摘果子真是不行,居然一颗也没帮夫人摘到。早知道我就在前头帮夫人摘了。” 面对绫华地控诉,吕伯渊讪讪地挠了挠的额角没有说话。 “嗐,一个账房先生能干什么?怕是连只猫都打不过,还摘果子呢!”因幕僚的关系,盛青萸对吕伯渊本就不满;又因清晨何正武借口离开,更加看他不顺眼。翻了个白眼,讥诮道,“要不还是随便换个人来。” 吕伯渊对盛青萸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不但不恼,抬手就在她身后的果树上摘下一颗又大又红的果子放进我手里,微笑着说道:“夫人只需尽情散心玩乐。若是夫人想要,这田里最好的果实,统统都会奉在您面前。” 第140章 邪门的井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我连忙圆场:“亲手摘的果子心意不同。” 盛青萸闻言得意地看向吕伯渊,将怀中的果子尽数交给婢女,拉起我的手道:“走,我们一起,刚刚绫华说这里还有三种不同的果子,这才摘了一种。”说罢,便要向更深处走去。 谁知绫华突然拦在我们面前,焦急地摇头,“那边不能去!” “怎么?”盛青萸最不喜别人阻拦,当即拧起秀眉,狐疑地看向吕伯渊,明摆是怀疑他从中作梗,“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看的?” “不是夫子不让去,是我们都不去。”绫华小小年纪,竟也看出两人之间的争执,小声地解释道,“那边有一口很邪门的井,靠近了会生病。” “装神弄鬼,哪有这种东西!”盛青萸不以为然,仍要拽着我往里走。 绫华见拦她不住,连忙拽住我的胳膊,紧紧抱在怀里,急得就要哭出来,“夫人不能去!夫人真的不能去!” 我左右为难,一边安慰绫华一边劝盛青萸道:“我看那边幽深荒凉,想必是没有什么好果子的,何必去走那冤枉路?” “嫂嫂这是害怕了?”盛青萸不满的撇嘴,“不过是一口井,能有什么的?都是编故事吓唬人的。” “不是的,是真的很邪门,那里面的水是苦的,喝了会胀肚子,久了就会生病。”绫华战战兢兢的说道,“一开始也没什么,不喝那个水就没事,后来靠近的动物都会死。之前有个人不小心掉下去,捞上来只剩一副白骨,特别吓人,我们就都不去了。旁边连草都不生的。” “就没找人来看看?”盛青萸有些动摇。 “孙管事请人来看过,道士说里头有恶鬼,做法镇住了,上头压着石板,谁也不能靠近,免得被恶鬼抓去做替死鬼。”绫华越说声音越小,还不住地往盛青萸的身后看。仿佛下一秒那恶鬼就要冲出来似的。 “啊?”盛青萸面露犹豫,渐渐向我们靠了过来,“远远看一眼也不行吗?” 绫华坚决地摇头,一脸惶恐,“之前有个胆大的,非要去看,回来就疯了。说那恶鬼青面獠牙,扑上来要吃人。平时连鸟都不敢往那飞的。” 盛青萸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感染,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 “时候不早了,诸位若是还想摘果子,就快走吧。”与绫华紧张的样子不同,吕伯渊看也不看,径直向着另一条小径走去。 我心中疑惑,真的有这样一口邪门的井?还是那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难道和地下的硝石有关? 就这样魂不守舍地又摘了一会儿果子,盛青萸兴致大减,提议回去。 我本想找个机会向吕伯渊确认,但始终无法与他独处。 一直到下午,日头毒辣,盛青月和盛青萸躲在屋中乘凉。 不知为何又想起那口井,就将绫华叫来。绫华兴致勃勃地给她们讲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小到一个蚂蚁窝,大到隔壁庄子一夜死了六口人,姊妹俩听得津津有味,赏了绫华一大块碎银,茶水糕点续了好几茬。 我则被吕伯渊叫到堂屋,听他认认真真分析了账目中的许多细节,而后他遵循我的建议重新整理了未来的支出。但他始终对我贸然减免佃租置有微词,说一处减免,其他庄子按例也要减。莫名少了一笔收入。 “这三成佃租改变不了他们的命数。”他说,“多一件衣裳,多一顿肉,并不能将他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那就多一件衣裳,多一顿肉。”在商言商,他没有错。我说不过他,但仍鼓着嘴坚持。毕竟他给我赚得钱够多,少赚那一笔并不会影响我什么。 末了他想要将附近的土地再购置一些。地越多,果子就越多。果子越多,进账就越多。我无有不应,按照他的想法,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等有了银子,将这院子重新修葺一下,有空了可以过来小住。”我兴奋道。 “可以,出一千两足矣。”吕伯渊面如表情地说道,“就算夫人一年来十次,每次一百两,每次来住两三日,一天是……” “别说了别说了。”我本就是随口一提,顿时觉得不划算。 之前在府中花钱如流水也不觉得,可听他唠叨了一下午。知道一百两银子足够让绫华一家吃用好几年。而后不悦地瞪着他,“你不让我周济他们,又不让我花用,教我赚那么多银子何用?” 第141章 不如建所义学 吕伯渊放下手中的狼毫,好整以暇地说道:“若夫人真心想要济世救人,属下自当为您悉心筹谋。只是希望夫人莫要因为一时心软任性妄为,好心办了坏事。” “哪里就能坏事。”我虽不如他会算计,但也不觉得这事能有什么坏处。 吕伯渊张口正要解释,就听见外头有人喧哗。 只见两个佃户互相揪着衣襟来找他评理。 原是一块空地,因为地质贫瘠,之前都不愿意租。昨日减免佃租,又引起争抢。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引来的人,吕伯渊皱着眉头还没决策,又进来两个引荐自家亲戚来租地的,都想借机分一杯羹。 我站在一旁,看吕伯渊将事情一一处理妥当,随他回到堂内。 “现在明白了?”他睇着我的脸,语带揶揄,“夫人善心,可表天地。但这世上却不是只有您这一处农庄,也不是只有您眼前的那些佃户。您可知寿城郊外一共有几处庄子?您减了,别家减不减?是不是得莫名遭受佃户们的埋怨?咱们当然可以借机从中选择最好的佃户,但也可能因此得罪了四邻。” “……”我咬唇不语,默默反省。 见我低落,吕伯渊不再继续,低头翻看账簿。许是该说的都说完了,堂中只余下他翻动账簿的窸窣音。 我怔怔地看着他出神,心想自己要如何才能像他一样周全老辣,却蓦然对上他抬起的双眸。 迎着光亮,他的眼底居然是罕见的烟灰色。 我心下一跳,慌忙低头掩饰自己的窘迫。 “属下想了想,夫人若真想为他们谋福祉,不如建所义学。”吕伯渊缓缓开口,“夫人有所不知,庄里的孩子虽然不多,但这附近适龄的孩童却也不少。家中无钱供给是一方面,城中无人肯收才是症结。” “你不是在教吗……”绫华叫他吕夫子。 吕伯渊摇了摇头,“我精力有限,只在田间与他们说些规矩道理。要断文识字,还是得有一处固定的学堂。再者,夫人将其他几处的庄务也交给了我,往后我恐怕没有时间……” “唔……”我是真心想要为他们做些事情,也愿意掏出银子,但建义学不是一笔小数目,一时间有些为难。我虽得了孙功名的宅子,暂且宽裕,但往后的生活还是要打算。支吾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吕伯渊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宽慰着说道:“此事只需夫人牵头,稍加协助即可。筹资之事,不会要您一力承担。往后自会有善款涌入的。” 我似懂非懂,那谁来出这笔钱呢?何况还不是一笔,每年都会需要支出?我若牵了头,便是骑虎难下,想抽身就不容易了。 吕伯渊继续道:“孙功名今日已由何将军押送府衙,不论是看在谁的面上,衙门断不会轻饶了他,届时一定会传得满城皆知。夫人明日欢欢喜喜捧着一匣子银票回去,虽是正常所得,但也会因为受人瞩目而变成烫手的山芋,不如早早拿出一小部分堵住悠悠众口,也为自己铺出后路。” “后路?”我两眼放光,莫非他说的是和离以后的依仗。 吕伯渊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在下说的是您近日出尽风头的后路。夫人的忘忧酒,可比名下的庄子更好挣钱,不如将酿制的方法传授于我?” “哦。”我点了点头,抽了张纸,拿起他的狼毫笔就要写下。 谁知他连忙抽走,“夫人倒也不必这么信我。此事您自己牢记即可,但若是方便……” 我意会,“你也想尝?” 吕伯渊将视线转向门外,冷冷道:“在下滴酒不沾。” “那你就别白费了吧……”我小声嘟囔,“一年真的就只有一坛……” 他斜睨我一眼,淡淡道:“有用。” 第142章 还有谁比他对我更好吗 我勉强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心想是该想想办法多酿一些。 吕伯渊语带无奈,“你莫不是真以为罗圣手是你花钱请来的?” 那不然呢?我纳闷地看着他,后知后觉道:“哦,是那位老先生叫他来的?” 他好像不想理我,薄唇抿成一线,俊朗的面容也绷得很紧,“明日回去你便知道了。还有,义学的事情,我会从中筹划。夫人等我消息就是。” 可我还没有决定?我有些不满地看着他,敢怒又不敢言。 “你跟我来。”将桌上的账簿整齐摆好,吕伯渊领着我来到窗边,又从袖中掏出一只短小的哨子,郑重地递到我面前,“吹响它。” 我照做。很快便见到一只脚踝处绑着纸条的灰色信鸽,轻巧地落在窗棂上。 “你回府以后,若是需要传递消息,便吹响它。”他摘下纸条,耐着性子教我,“切记隐秘之事见面再说,莫要写在信里。” 我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口井……” 吕伯渊皱眉,神色严厉,森然道:“既不让靠近,就莫要打听。” 我怔了怔,觉得他比我更像个主子。也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何时就矮了几分,颇有些不服气道:“不问就不问。那你可要记住帮我和离。” 他凝视着我,眼神复杂,除了无奈,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而后他叹息一声,“夫人此言,莫要再对旁人提起。” 我还能跟谁说呢?我闷闷道,“只告诉你了。” * 已近傍晚,斜阳洒落一地金黄。 终于忙完,我如释重负,去找盛青月和盛青萸。房门虚掩,隐隐传来人语,这是还在听绫华讲故事。 我推门而入,吓得一屋子女眷发出异口同声的尖叫。 而我也跟着叫起来,“啊啊啊怎么了?” “你可是要吓死我了!”盛青月拍着胸口,惊魂未定,“正讲到女鬼从门口进来……” 我哭笑不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会儿不见,我就成你们口中的女鬼了?” “谁说你是女鬼了。”盛青萸嘴上这样说,方才人都从座位上跳起来,努力装作自然的样子,“你总算忙完了?你那个幕僚终于肯把你放回来了?” 看来这两人是结下梁子了。我没有替吕伯渊辩解,免得里外不是人。只伸了个懒腰,当着她们的面大大咧咧的甩了甩胳膊,兴高采烈地宣布:“是啊是啊,我终于可以跟你们一起玩了!明天就要回府,你们可都收拾妥当了?” “啊?回去?你不是还有好几处庄子没查?”盛青萸意外的说道,“就这一个,你就能查出这么多银子,要是都查一查,不得赚翻了?” 我摇头,“若不是吕先生交出账簿,我哪里能查出这么多钱?我与他商量过了,剩下的地方他会替我去的。” “你就那么相信他吗?假如他和那些人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呢?”盛青萸撇了撇嘴道,“那个孙功名可是好几次都指认了他,要不是你极力包庇,正武哥哥肯定将他一起抓走。” 这样说倒是很有可能,毕竟他从孙功名那里真的得了很多钱。我因为他揭发有功,并没有将那些钱拿回来。他这些年存下的钱可能比我的身家还多。 我暗自盘算,他吃用十分简单,钱都花去哪里了。他信誓旦旦说要建义学,那样笃定会有人慷慨解囊,难道就是他自己? 想着想着有些出神,盛青萸在一旁气呼呼地说道:“你莫不是被他迷了心窍?不过见过几面,凭什么就那样信任他?为了维护他,不惜挡箭!” 我沉吟良久,答不上来。许是因为梦中他未做过伤害我的事;许是因为所有人都惧怕他但没有人说他不好;许是因为他也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我;许是因为他没有拒绝帮我和离……他让我觉得距离自己想要的人生更近了。他说出的每一件事都让我紧张又害怕,却又抱着同样的期待与兴奋。 “所有人都要我这样那样,只有对他我什么都不用做,他就会给我想要的。”我定定地望着盛青萸的眼睛,半真半假的说道,“还有谁比他对我更好吗?” 第143章 回程 众人忆起我出门的缘由,一时都沉默不语心照不宣。 绫华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在场的每一个人,而后怯生生地说道:“吕夫子虽然看上去凶巴巴的不苟言笑,但我们都知道他是大好人。” “就你知道的多!”盛青萸挑了挑秀眉,没好气的说,“刚才讲到哪里了?快接着讲!不然一会儿没有肉吃了!” 我索性跟着她们一起听故事,然而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 绫华对讲故事似乎有着神奇的天赋,不仅能绘声绘色讲述那些稀奇古怪的事,还很会制造诡异的气氛,她只要一瞬不瞬地盯着你,便会激起你浑身的鸡皮疙瘩。不知不觉地让惊悚阴森的气氛笼罩整个房间,叫人透不过气来。 “不听了不听了。”我紧紧抱着胳膊,一骨碌从榻上站起来,“我去院子里透透气。” 盛青月被迫听了整整一下午,也想借口离开,却被盛青萸紧紧抱住,硬是不撒手,不得不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 “嘿嘿嘿……”盛青萸怕得瑟瑟发抖,又忍不住想要继续听,在城里哪有这么多离奇诡异的故事,比那茶楼里的还要吸引人,直笑出两排森白的牙齿,“嫂嫂留下来一起嘛。” 我爱莫能助,飞快地溜出房门。 白日里骄阳似火,此刻竟然觉得温暖。 我长舒一口气。 无事一身闲,不禁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比府里的清新。 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做饭的婆子见着我,善意地说道:“夫人是在找吕先生吗?他刚刚出去了。” 我连忙摇头否认,只说自己出来散步。 心里却暗暗嘀咕幕僚就不需要向主家报备吗?自己这个主子做得好像无甚威严。 一直到登上返回的马车,我也没有见到吕伯渊。 他或许真的有很多事情要忙吧。 * 马车按照原路返回,依然是晃晃悠悠,与来时不同的是,我们各自坐了一辆马车。 盛青月和盛青萸被那些故事吓得一宿没睡,正在补眠。 要不是我极力拦着,盛青萸差点就要把绫华拐上车,非要将人带回府里,要她每天给自己解闷儿。 车厢内,我与连枝、灵卉没什么要说。 这些天的事情她们都看在眼里,并未阻拦过什么。在她们看来,虽然希望我能与大将军恩爱和美,但匣子里的银两才是实在的。就算盛青山宠妾灭妻,有银子就没什么好怕。不管怎么说,我才是府中名正言顺的主母,有了傍身的银子,未来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不会差的。 我闭着眼养神,听风穿过车窗,也听车轮碾过砂石,努力忽略内心对农庄的留恋。那里不用请安,不用顾忌任何人的脸色,就做一个平平无奇恬淡闲适的小地主,生活一定很惬意。或许除了宅子,我还应该购一处以后能够栖身的庄园。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不问世事。 “夫人想什么那么开心?”是连枝的声音。 我睁开眼,将美好的设想娓娓道来。 连枝却不感冒,“好是好的,偶尔去住一住也无妨。只是哪有府里锦衣玉食的生活好呢?走到哪里都有人敬着。” 我默然不语,有些扫兴。 “依我看夫人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想置办新的庄子就买,想去住就去住,我们都会陪在您身边的。”灵卉宽慰我,“天高海阔,不是非要在府里守着男人,也不是非要和女人争得头破血流,人生几何,多的是乐趣,夫人大可以都试一试,只要您开心就好了。” 第144章 回府 一进寿城,我便迫不及待地差人将写给兄长的信和亲手摘的果子送去荣府。琢磨了好几个夜晚,还是不知该怎样与父亲开口。我与兄长自幼一起长大,在家中最为亲近。思前想后,也不知道盛青山这些时日在朝中争取到了多少,写给兄长先探口风最为稳妥。 望着家丁远去的背影,我心中忐忑,不知兄长会怎样看我? 世人皆知,父亲是忠臣也是孤臣,一向克己复礼以身作则,最是不齿党同伐异营私舞弊之辈。所以即便如今位及宰相,荣府门前依旧清冷。我在书信中恳请兄长帮盛青山解围,帮他争取运送到贺城的物资,会不会让他以为我思想堕落随波逐流?我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令父亲和兄长失望。 不知不觉中,马车驶入大将军府的大门。兴许是那高耸的院墙密不透风,叫我闷得喘不上气来。 连枝察觉我的表情,关切地询问:“夫人您怎么了?面色这样苍白?” 灵卉也反应过来,“是啊,夫人哪里不舒服嚒?” 我自知这不是生病,无力地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无事,大概是车里憋闷,中了暑气。” 此话一出,连枝忙不迭催促车夫快些。 不一会儿马车就停了。 几乎与此同时,连枝为我掀开门帘,急切地向我伸手;灵卉也为我架好了马凳,引我踩稳台阶。 我扶着两人的手缓步走出车厢。抬头望天,烈日当空,直刺的人睁不开眼。 回来的路似乎比去时要短了许多。 我站了站,盛青月和盛青萸陆续现身。 只见两人睡眼惺忪满脸倦容,这一路仍没有睡足, 我不禁莞尔,瞧着她们打趣道:“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听那些了?” 盛青月苦着脸,本就不是她自己想听,语带委屈,“再不听了,夜里树影一晃我都会惊醒,战战兢兢,比做了贼还累人。” “啊……”盛青萸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活动四肢,“睡了一路,腰酸背痛。要不是嫂嫂拦着,就该把那孩子带回来。我带她到处去讲,非吓死那帮小姐不可。” 我挑了挑眉,“你倒是不怕得罪人。” “这有什么得罪的,她们平时想听还没处听呢,再说我看那孩子有些天赋……请个师傅教她也不是不行。留在府里陪我们解闷儿,不比去田里做苦力要强?”盛青萸振振有词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下次再去,一定把她带回来。” “莫说那糊涂话了,”我无奈地看着她,“这么大的孩子,正是启蒙读书的时候,接来府中几日解闷可以,但也不能耽误正事。” “没听说她上学堂?”盛青萸虽然任性,却也不是不讲理,好奇道,“哪个学堂敢收留她那样的?吃不饱穿不暖,还能有闲钱读书吗?像他们那样的人家,何必费那力气,真倒不如直接来府里做个丫头过得好。” 我知她没有恶意,可想到她口中的人是绫华,还是会有些介怀。对穷苦人家来说能在府中谋个差事的确是个出路,可即便是丫头也有不同。会不会识字,能不能明理,年纪大了想做嬷嬷也要会管事记账才行,哪里是凭一张巧嘴会讲故事就行的呢?又或者,她这样能说会道,也许有做学问的天赋,怎能因为眼前的短利放弃前程? “那也要学好了再来……”我闷声道。 “又不是男孩子。”盛青萸不以为然,“有什么的。” 第145章 横竖找茬 我将争辩的话咽回肚子里,默然不语。 盛青月见我神色黯然,好言道:“这有什么说的,依我看,读不读书,她都不会来。不然即便嫂嫂拦着也会跟来的。你们忘了她家中死得只剩她这么一个女娃,父亲跛腿,母亲生病,哪里能来得了?” 我懒得争辩,没有做声。盛青萸也讪讪没有再说。 三人各怀心思,朝老夫人的院落走去。 老夫人见着盛青月和盛青萸很是高兴,喜上眉梢,一左一右揽在身旁,亲热地嘘寒问暖。就好像我们出去不是两天,而是两个月那么长。 我站在一边陪笑,听着她们说话,自然也提到抓孙功名的事情。 “往前我一直以为你像你父亲,是个循规蹈矩不好热闹不爱争强的人,没想到你在宴席上争强显胜不够,还去庄子里出这么大的风头。”老夫人望着我,笑意未达眼底,“这下好了,那个孙功名跪在大堂上哭天抢地,全寿城的人都知道你日进斗金财大气粗。叫我们盛家也跟着你出了名儿。” “婆母息怒。儿媳的确查出了一些银钱,但也不至于传闻那样日进斗金,婆母莫要听他们信口开河,没有的事。”吕伯渊之前叮嘱过我,即便是在府里也不可显富招摇。我垂着眼眸,面上不敢有丝毫的得意。 “赚了多少,那孙功名交代得清清楚楚,还能造假不成?”老夫人吊起眼角,眼中莫名藏着怒意,“你这是要教我做事了?” 我暗暗纳闷,这才刚刚回府,她怒从何来呢?因为孙功名闹得厉害了,损了盛家的颜面?可我身为主家,核对账目清理门户不过是做了件再正常不过事,将孙功名送去衙门也是正常的流程,要丢脸也是孙功名的脸。 “文君不是这个意思。”我小心辩解。 “哼,你不必藏着掖着,盛家家大业大,还能贪图你那些银两不成?”老夫人沉着声音道,“只是提醒你要安分守己,今时不比往日,青山刚回来,莫要给他添麻烦才好。” “是,文君谨遵婆母的教诲。”嘴上这样说,可我给他添了什么麻烦?我盯着自己的脚尖,只稍微晃神,又想起离府之前的糟心事,我的房间、衣服和首饰,怕是就这样白白的没了。 虽都是旧东西,重新添置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就算盛青月和盛青萸送了礼物,那也是杯水车薪。 不由地在心里埋怨盛青山,明摆着装糊涂赖账。蓝凤秋没有钱难道他也没有,他带回来的女人当然应该由他负责。东西不赔我,一句道歉也没有。就想这样糊里糊涂地敷衍过去吗? 老夫人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阴沉着脸,酝酿着下一番说辞。 “母亲,这两日家中如何?”盛青月打破沉默。 “能如何?”老夫人白她一眼,好像她不该问似的,“你们都出去逍遥,事事还要我这个老婆子来管,对了,你那个忘忧酒……” 老夫人的酒量我是知道的,喝不了那么烈的酒,正要婉拒,又听她说。 “青远那日一口也没讨着,这些天没少来我跟前求情,去你院里找了也没有,待明年做了记得给他留一坛。”老夫人说得轻松。 我不无诧异地看着她,如今我不在,谁都能去我院里了?“席上我便明说了没有,为何又去我院里找?那酒一年只得一坛,我已许了别人,断留不了那么多的。” “你拍拍屁股出门,他缠着我,我能如何?那日人多,我哪里就听见你说什么?”老夫人竖起眉毛怒气冲冲,瞪着我道,“不过是一坛酒,有什么做不得的,你要什么尽管提,又没短你取用,多做一坛有什么的?这是出去一趟,说什么都听不得了。” 说罢,老夫人冷哼一声,突然的发作叫周遭都噤了声。 我深吸一口气,本想将酿造之法解释给她听,可她这模样哪里听得进去,我说什么都是借口。更别说要她保密,转脸可能就告诉了盛青远。 兀自冷静之后,才缓缓说道:“母亲爱青远之深切,儿媳岂敢违拗,但的确酿不出许多,之前答应他留一壶,就只能有一壶。母亲那日在席上也见着了,我若将一坛全给他一个,势必得罪其他许诺过的朋友。左右都是得罪人,那倒不如罢手,一滴也不酿了。都没有,也算公平。” “好啊!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你拿这话是要噎我?”老夫人拍案而起,“只是一坛酒罢了!酿不出就酿不出,你这是吓唬谁去!现在为了几杯酒就翻脸不认人了,忘了当年青远为你忙前忙后的日子了?他为你这个嫂子做多少事跑多少腿!如今要你一坛酒也要推三阻四!你倒是好意思!” 我愕然不已。这才刚一回府,婆母就对我处处挑刺横竖找茬。比以前判若两人。不说盛青山回来以前,我们情同母女;回来以后,那也互相做着表面功夫。忽然这样反常,到底哪里惹她不满。 “母亲这话言重了。”她撒泼,我却不能。 我已与蓝凤秋针锋相对,若再将她得罪死了,便是为蓝凤秋送去靠山。 “那酒,你酿出来,一坛都给他!”老夫人见我退让以为我怕了,冷声命令道,“你既然嫁为人妇,少做那些抛头露面的事。他们这些爷们拿着酒出去还能有几分用处,你有什么朋友,你去告诉他们没有了,也就算了。” 我恍然大悟。就好像吕伯渊要一壶酒有用,盛青远一定也想拿酒去用。所以我的东西即便在我的院子里也不安全,我的东西不能先给我的朋友。她在梦中向着盛青山,她在后院向着怀孕的蓝凤秋,眼前她又要向着盛青远了。 她不是不讲道理,只是她的道理只向着儿子孙子。总是与我无关的。 第146章 婆母要我如何? 我默然垂头,不发一语。 “母亲,你就是太纵着二哥哥了,他想要酒,让他自己去与嫂嫂说,嫂嫂岂有不应?嫂嫂刚也说了早就应他一壶,哪有这样搬出您来再要的道理。”盛青月挽着老夫人的胳膊,柔声劝道,“嫂嫂那日明言一年就出一坛,那一坛酒多珍贵,一杯三千两还不愿换呢,怎么敢说一坛子都给他?他有朋友,旁人就没有朋友了?那若是大哥哥想要呢?按说嫂嫂的东西,就算不给朋友,也该先给大哥哥用吧?” 盛青月最了解老夫人,几句话便叫她动摇了。 “当真就不能多酿一些吗?”老夫人挑起眉梢,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既然这般抢手,府中又不是没有地方,需要什么去采办就是……” “婆母,”我缓缓抬眸,语气坚决地打断她的遐想,“儿媳不想为人酿酒。” 几人闻言皆愣了一愣。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夫人勃然变色,“不过是要你一坛酒,推三阻四不说,还要撂这样的话?也怪不得青山娶了你还要抬凤秋,就你这副德行,哪里能讨人喜欢?不过是纳了一房妾,就成日里妒忌发疯耍小性子,连孝敬长辈的本分都忘得一干二净。若你一直无所出,往后再添妾室通房,不得失心疯了去?” “连蓝凤秋那种出身,尚且知道为我分忧,你一回来便给我添堵!!罢了罢了,一坛子酒,我盛家也不是非要你的,你愿意给就给,不愿意你就自个儿留着,给你那些狐朋狗友,我倒看看是什么货色!能让你得多少好处!” 若是往常,我会因她的驳斥坐立不安,惹恼了长辈又比不过妾室,真真儿得无地自容;可现在,我识破了她的虚情假意,只觉得荒唐可笑。顺着她就是好儿媳,即便割肉放血也要乖乖受着,否则就是不孝。这样的孝道我受够了,不想再做任她宰割的羔羊。蓝凤秋喜欢,那就让蓝凤秋做好了。 许是我平静如常的模样让她难以解气。 她口不择言,骂得自己满脸涨红还不满足,又指着我的鼻子威胁道,“但我可警告你,你既是我荣家的儿媳,就要恪守本分,莫要做出让人不齿的事来,辱我盛家的颜面。否则,这家法也不是摆设。” “母亲!”盛青月和盛青萸如梦初醒,齐声惊呼。 “母亲,您这是气过头了,怎可这样说嫂嫂……”盛青月慌忙看向我,一边给老夫人顺气,一边哄劝道,“嫂嫂向来是最有规矩的,这次出门,特意亲手采了吉祥果回来,说要给您尝尝呢。她还让庄子里以后都挑好的往府里送,还不是为了给您尝鲜讨您的欢心……” “我稀罕那些破烂?!”老夫人气不顺。 “婆母所言极是。”我神色如常,语气漠然,“府中什么吃的没有,区区几颗吉祥果实在算不得孝心,是儿媳自作多情。那往后便不叫人往您这里送了。” 老夫人闻言,气得两眼圆瞪,指着我又要骂我。 我却懒得与她纠缠,不咸不淡地继续说道:“婆母言家法如山,儿媳自当信服,不禁多此一问。儿媳离开前,蓝凤秋砸坏了我的门窗、摔坏了我的珠宝,还撕烂了我的绫罗绸缎,婆母打算叫她怎样赔我?” “你!”老夫人气急败坏,恨不得冲下塌来吃了我。 可又不能真吃了我。我迎着她盛怒的目光,不卑不亢,“儿媳素来谨小慎微,生怕辱没盛家的颜面。今日婆母要明家法,儿媳绝无二话。但若家法偏颇,明枉不举,文君只得去衙门讨个公道。” “你父母这样教的你?!”她拍着案几破口大骂,“教你这样忤逆长辈!!” “我父亲教我是非分明,宁折不屈。”我冷冷地看着她,“婆母要我如何?身为主母,自降身份为人沽酒?长辈不喜,蛮来生作强人所难?还是容忍妾室辱妻,违背纲常?” 第147章 原来如此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猛冲过来。 “啪”的一声脆响。 我猝不及防,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耳光。 顿时整个脸颊火辣辣的,仿佛要燃烧起来,连带着耳底都在嗡鸣,痛觉直直贯穿了到头顶。 “谁给你的胆子!”明明是她打我,却好像是她挨了打,直气得浑身发抖,满脸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而后用骨节分明的食指,直戳着我的鼻子,声嘶力竭地咆哮:“没有教养的东西!你敢去告!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当家主母,为了几两银子去告妾室,是个什么光景!看看荣家的女儿还要不要脸皮!真是什么丢人现眼的勾当都敢做!!” 我怔怔地捂着火烧般的脸颊,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做梦也没想到,她竟会当着家人的面动手打我。 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愣在当场,难以置信地观望着这出闹剧。 “母亲,您这是做什么!”盛青萸最先反应过来,三两步奔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又气又急,“即便您有气也不至于此,嫂嫂到底是当家主母。” 谁知老夫人根本听不进她的话,一把将她的手甩开,恶狠狠地盯着我:“如此目无尊长,不知礼数,我不打她,如何能教她长记性!” 我暗自冷笑。梦里梦外,蓝凤秋不知顶撞过她多少次,从未见她如此恼怒?怎么我几句话就成了罪大恶极?是一向乖顺的兔子咬了人难以接受?还是急着夺去兔子的爪牙,才好继续蹂躏呢?虽挨了打,我心中无比冷静,冷得透彻心扉。 “母亲!您……”盛青月被这一幕吓得舌头打结,“您太偏颇了!” “住口!”老夫人一声断喝,吓得盛青月原地立住,眼圈泛红。 “嫂嫂话虽急了,但是不无道理!她一个当家主母,凭什么那些人要酒喝,就得多酿出来供他们喝!爷们喝酒,哪有够的!那个蓝凤秋仗着有身孕,随意糟践嫂嫂的东西,本就应该给嫂嫂个说法……”盛青萸扶着我,气鼓鼓地说道,“母亲难道要纵着大哥宠妾灭妻吗?”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此时此刻,老夫人已然怒不可遏,冲着盛青萸毫不客气地吼道,“滚出去!” 盛青萸愣住,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 我缓缓站直身体,倔强地抬起下巴,直视着老夫人:“婆母今日为何打我?儿媳何错之有?既然在这府中分不清青红皂白,那文君现在就去衙门立案。看看这家法是何家法,这家法到底护着谁?这家法是不是能大过了王法、大过了天?!” “你!……你敢!!”老夫人气得发抖,抬手作势又想打我。 “哟!这是在干什么呢?”就在这时,身着红色儒裙披翠绿长纱,简单束着一头乌黑长发的蓝凤秋,从门口缓缓踱了进来。她环视四周,最终将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嘴角含着笑意,“姐姐这才刚回来,怎么就惹婆母发这么大的火?” 我不想理她,撇过视线不愿将她放在眼里。 刚还声色俱厉的老夫人见到她,却忽然面色和煦,拉过她的手,耐心解释道:“她失心疯了!你莫要理她!叫她冲撞了你!” 这语气,宛若我才是那个蛮横无理的妾室。 不过三天,蓝凤秋显然已经取代了我,和老夫人“亲如母女”。 说不心寒是假的,我尽心尽力侍奉了婆母五年,抵不过人家三天。 “知道啦!”蓝凤秋得意洋洋地挺了挺肚子卖乖,将本不显怀的肚皮微微突起,然后一脸倨傲地看着众人,“你们也真是的,明知道婆母身体不好,这么大热的天,还要惹她生气。说起来都是女儿、儿媳,家里这么多事,你们是一点也不上心,说玩就出去玩,把老夫人一个人留在家里就算了,回来还要找茬!不是我说你们,你们是要干什么啊,集体欺负老人家吗?尊老爱幼都不懂了?” “你懂什么?一边去!”盛青萸气不打一处来。 “哎哟,好好说话不行吗,非得这么大呼小叫?”蓝凤秋被她呵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吵闹,而是摸了摸隆起的小腹,一脸娇弱的抱怨,“你知不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已经听得到周围声音了?你这么大呼小叫,会吓到他的!” 老夫人闻言,连忙护住蓝凤秋的肚皮,警告众人道:“大夫说了,凤秋这胎怀的是个儿子!这是我们盛家的长孙!以后你们谁要是再敢冲撞她!仔细你们的皮!”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第148章 与夫人重修旧好 像是真怕我冲撞了蓝凤秋,老夫人没有继续再与我争辩,而是急急地打发我,让我回去思过。 我当然要思过,要狠狠地思过。 “嫂嫂,你……你别这样。”盛青月本就为我抱屈,见我沉着脸一言不发,一步快过一步,紧紧跟着我,小心翼翼地哄道,“母亲她是一时冲动……” “嗯。”我感谢她的一时冲动,若不是她今日一时冲动,我又怎么能大彻大悟,又不知要浪费多少光阴与她虚与委蛇,“我没事。” “你这模样,还敢说没事……”盛青萸观察着我的脸色,拽住我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别走那么快,还真要去告状吗?” 我脚步稍缓,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说呢?” 盛青萸莫名地看着我,“我本来以为你说的是气话……但你刚刚那么坚决,挨打了都不退,我又拿不准了,你不会真要去吧?” “千万别冲动……”盛青月连忙阻拦,“家丑不可外扬!再说嫂嫂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扭头看着盛青月,“我是哪样的人?” 盛青月被问到语塞,支吾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怎么答得上来,连我自己也才明白。 噩梦之前,我自认为是个良善淳孝的人。我尽心尽力侍奉婆母,体贴照顾妯娌姊妹,勤勤恳恳操持家务,不敢有一点差错。我将盛家的体面和利益,看得比我自己还重要,甚至比我的娘家荣家还要重要。我将自己彻彻底底地做为盛家的一份子。整整五年。 盛青山凯旋。蓝凤秋登门。我噩梦惊醒。恍若重活了一世。我是多么愚蠢,明知盛青山花言巧语不可信,还是动摇;明知蓝凤秋阴险毒辣,还想要与狼共舞;明知老夫人偏心护短,还奢望她为我撑腰。简直愚不可及。 无论他们做什么,我从未想要改变自己。我固执的认为自己良善淳孝没有错。我只要再多谨慎一点,再多勇敢一点,就能给自己挣出一条活路。苍天应笑我痴昏!要叫这巴掌打在脸上,才能清醒。 “你们放心,我不会去。”我勉强勾起嘴角,牵动脸上的伤痛,一个笑容还未成形就落下,“至少……今天不会。” 盛青萸不放心地看着我,“那你这样兴冲冲的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回去看看啊。”我叹了口气,解释道,“两位大小姐,我都离开三天了,谁知道他们给没给我修好啊?就算修了,修成什么样?” 盛青萸这才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那是得看看,要是还没修,就太不像话了。要是敷衍了事,趁时间还早,还能督促着点儿。实在不行,你就搬来我房里,咱俩凑合几天。” 说着话,俩人跟着我来到正院。 刚一进院门,院中的丫头们都愣了一愣,神情微妙。 见状,我心里咯噔一声,预感这三天蓝凤秋没少作幺蛾子。 深吸一口气,便往房中去。 门窗是修好了,可是屋里的布置。 不能说一模一样,目光所及之处,打满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补丁。 “这也太过分了!”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盛青萸叫了出来,“她怎么敢的!” 连枝和灵卉随我进屋,看到这些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纵然我想到蓝凤秋一定做了什么,却没想到她会做得这样难堪,这样肆无忌惮。 “林嬷嬷。”我极力按捺胸中的怒火。 “夫人……”林嬷嬷从我进院便跟在身后,只是没有近前。此时埋着头,缩着身子,仿佛做了亏心事一般,“这……这都是蓝姨娘吩咐的。” “一个姨娘,就能使唤你们做事了?”尽管我心知肚明,却还是要亲耳听到答案。 “是老夫人,老夫人让我们全听蓝姨娘的安排。”林嬷嬷颤巍巍的说道,“蓝姨娘说这样是为了与夫人重修旧好。” 可笑,如此拙劣的伎俩。 第149章 就先这样放着吧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得泛起一丝冷笑。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蓝凤秋始终还是那个蓝凤秋,无论她伪装得多么纯真,言辞如何通透,永远过不了盛青山这道情关。她对付我的手段也永远这样拙劣不上台面。仿佛用这些身外之物,这些虚伪缥缈的胜利,能够挫败我。 她甚至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我和她从来都不是敌人。能够决定胜负的只有盛青山。 她这样迫不及待地讨伐我,何尝不是在暴露自己,暴露内心的惶恐与不安。即便肚子里怀着盛青山的骨肉,她依然征服不了他,才不得不来压制我。想要通过肃清他身边所有的敌人来霸占他。。。 思及此,我漠然垂头看向自己的脚面,不知何时沾了一丝灰尘。 难道命中注定要如此。明明我一开始就告诉过她愿意和离。明明我已经躲他们躲得远远的。明明我只想活下去。她还是要来招惹我。 “岂有此理!一群没用的东西!竟然让一个姨娘牵着鼻子走!”盛青萸气愤难当,厉声呵斥林嬷嬷:“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你们夫人更换新的床帏帐幔!” 盛青月也凑过来,心疼地安慰我:“嫂嫂别动气,这边就交给下人收拾,先去我那里喝杯茶吧。莫让这些晦物脏了你的眼。” 说话间,丫头们已经托着备好的物件候在门外。 盛青月亲昵地挽起我的胳膊,作势一起离开。 我抬手制止了所有人的动作,淡淡道:“妹妹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东西,就先这样放着吧。多看几眼,也就习惯了。” “你疯了?”盛青萸不解地看着我,“凭什么由着她这样侮辱你?” “凭这是老夫人的准许。”我冲她笑了笑,那笑意虚浮在空气里,转瞬即逝,“方才闹得累了,想要歇一会儿,妹妹们先回去,待我缓缓,再去和你们解释可好?” 盛青萸环视屋内两眼冒火,但又无可奈何,跺脚说道,“随你。” 说罢,拉着盛青月离开。 连枝看看两人离开的背影,又看看我,脸上满是担忧,“两位小姐是为了夫人好……” “我知道。” * 刚刚都堵在门口,此时我终于可以走进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 仔细抚摸每一件物品,触碰每一道由蓝凤秋造成的损伤。 这里许多都是我从荣府带来的嫁妆。 我的亲人请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材料、花费数年光阴为我打造。 他们定想不到,它们会在盛府遭受这样的待遇。 如同我也想不到我嫁给盛青山,会遭受这样的人生。 脑中浮现许多念头,如白驹过隙。 待我回过神来,已经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发现一直候在门外的林嬷嬷。也许在她看来,我随时都会改变主意,撤换掉眼前的一切。 “林嬷嬷,”拿定了主意,我向着门外问道,“这屋中修好以后,大将军可曾见过?” 林嬷嬷立于门前恭恭敬敬地回禀:“回夫人,将军两日前便去了军营,至今未曾回府。恐怕……今晚才能回来。” “嗯。”我点头,语气平静得出奇,“那就传话给门房,见到大将军,告诉大将军我回来了,想见他。再去厨房,告诉王嬷嬷,备几个大将军喜欢的酒菜。” 王嬷嬷的眼神,已经明白了什么,咧开嘴脚不沾地的去了。 随后我屏退门口的侍应,房中只剩下我、连枝与灵卉三人。 在桌边坐下,郑重其事地叮嘱:“如你们所见,今树欲静而风不止,蓝凤秋不会善罢甘休,只会变本加厉。我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你们是我最亲近的人,一定要小心,以免殃及池鱼。你们要记住,她不是常人,为了争宠什么都做得出来,无论她对你们说什么都不可轻信,切莫与她独处。从今往后,她经手的东西,一概不要,尤其吃喝。” “她难道还敢害您不成?”连枝瞪大了双眼,“她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我没有说话,眼前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凡她有所顾忌也不敢如此。 “她若真想害您,防不胜防。”灵卉忧心忡忡,蓦地眼神一冷,“要不……” “不。”我握了握她的指尖,温言安抚,“只要你们好好的,其他我自有安排。相信我。” 第150章 于情于理 趁着还有一些时间。 我吩咐灵卉去为我挑一些品相好的吉祥果,连枝则留下为我重新梳洗打扮。 既然要去见长辈,这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形容憔悴,总是不好。 何况老夫人留下的巴掌印,也需要遮掩一番。 不多时,灵卉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果盘回来,里面满满当当地盛放着我们在庄子上亲手摘的瓜果,一个个饱满圆润,色泽鲜艳,无不散发着诱人的芬芳。 “夫人,您看这些行吗?”灵卉一边说,一边将视线从果盘上挪向我,一瞬间愣在原地,惹得连枝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样子……好像没见过夫人似的。” 灵卉这才回过神来,一张俏脸蓦地通红,难为情地解释道:“不是没见过夫人,实在是……没见过夫人这么美的人。” 我对着铜镜,静静地审视自己,嘴角不禁漾起一丝满意的微笑。 盛青山为我挑选的那些,我一件都还没来得及上身,便成了破烂。今日这身行头,是去庄上时我自己挑选的城里新上的款式。一袭银丝绞边云锦抹胸,搭配天蓝色对襟翻领襦裙,明亮又不失端庄。裙摆轻盈飘逸,绣着吉祥如意的云纹,随着动作在风中漾起层层波澜,宛若朵朵浮云,又如涟涟春水,典雅不失灵动。腰间是一条同色束腰,勾勒出腰间的曲线,系带亦缀有片片如意云纹,与裙摆遥相呼应,煞是好看。 为衬这身衣裙,连枝特意为我梳了个婉约雅致的堕云髻,髻间斜插一支白玉簪子,款式简单,玉质温润。耳畔两个白玉耳坠,晶莹剔透,轻轻摇曳,衬得我脖颈白皙修长,无暇胜雪。 不得不说,连枝在我身边日久,最懂得我的喜好和长处。 我伸手整了整衣襟,确保没有一丝褶皱。 “美是美的,差了一串项链和一对玉镯!”连枝对着镜中的我愤愤不平,“不然会更美的!” 凭我原先匣中的首饰,什么也不会缺。 灵卉生怕惹我不悦,连忙转移话题,“夫人特意梳妆打扮,是在等大将军吗?” “是吗?”连枝闻言,高兴地接过话茬,“夫人稍稍妆扮就比蓝姨娘天上地下,大将军一定会喜欢!指不定今天就留下了!” “夫人平日里就是美人,”灵卉平时不爱说话的,这会儿也来哄我,“今儿个这么一打扮,更是光彩照人。” …… 我被她俩捧得有些不好意思,颊边飞起一抹嫣红。 轻咳一声,正色道:“才不是为了他。我是要去见吴姨娘。” “吴姨娘?”连枝愣了愣,“不过年不过节的……夫人去见她做什么?” “你忘了她之前送了我一颗保命丸?”我解释道,“于情,是礼尚往来;于理,她是长辈,偶尔带着东西去探望也是正常,再说青萸没少帮我,我也该去一去的。” 说来不幸中的万幸,因其贵重,那颗保命丸我特意放在了不易发现的暗格里,没有被发现。虽不知她为何忽然向我示好,但路行至此不妨一试。 第151章 不用你一个妾室费心 事不宜迟。 我带着两人穿过花园,往西院去。 天气越来越热了,烈日当空,小径两旁的草木显得有些慵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气息,仿佛连风都躲进了某个角落不愿动弹。 偶尔遇见树荫下乘凉的丫鬟和婆子,见着我都是目瞪口呆。 不知是我不该再出现在这个府里,还是今日的打扮真的那样出彩。 树梢上的蝉鸣萎靡不振,时高时低,连地面也是热气腾腾,令我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 “哟,我当是谁呢,走的这么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府里进贼了。”一个刺耳的声音仍然响起。 我寻了一片树荫站住脚,看向来人,自然道:“儿时听说,老虎不在家,猴子就称霸王。看来这人也是一样的。” 蓝凤秋扶着腰,挺着肚子,大摇大摆的走出来,上下打量我,眼中尽是不屑和嘲讽,“府里也没几个男人,这是打扮给谁看呢?姐姐可真是一点也不闲着,刚回来就想勾引青山?” 我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并未显怀却非要挺起的肚子,淡淡道:“勾引?那是妾才要做的事,我与大将军是夫妻,何须勾引?生同床死同穴,是我与他此生注定的缘分。蓝姨娘要是不放心,大可以绑住大将军的双腿,叫他莫要往我那里去?只是不知,大将军听不听呢?” “你不要脸!你之前说你不喜欢他,还说要和他离婚,现在又来倒贴,真让人恶心!他不会理你的!他根本就不爱你!”蓝凤秋果然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想也不想地撕破伪装,露出狰狞的面孔,“你这辈子都别想他碰你!” 我稀罕盛青山碰我吗?并不!我巴不得他别碰我!但看她如此,我心中畅快,笑着说道,“我们夫妻的事,就不用你一个妾室费心了。只管好好养大你肚中的孩子,毕竟,那也是我的孩子。以后可是要喊我母亲的。” 我太了解她。了解她对盛青山的执念,也了解她对孩子的占有欲。 “你想得美!我不可能让他喊你妈!想也不要想!想让我的儿子喊你妈,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命!”蓝凤秋激动地指着我。 若不是之前家法留下的记性,恐怕这会儿又要来厮打我了。 我心满意足,转身欲走。蓝凤秋在我身后冷哼一声,讥诮道:“对了,你回你的正房了没有,可别再说我欺负你砸坏了你的东西,我摔坏的可都修好了,想必夫人一定会接受我的心意吧。” “当然。”我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弧度,“原本在外还担心,蓝姨娘会擅自给我换新的不习惯。毕竟我那些嫁妆你赔不起,给我廉价的我也用不惯。倒不如这样修修补补,也好过你的赔偿。另外还要感谢姨娘这般煞费苦心的为我保留了回忆,毕竟我与大将军在那房中成亲,也度过了些许快乐的时光,日后每每凭吊也不至于太过寂寥。” 话音落下,不等蓝凤秋反应,我径直朝前方走去。没多远,就听见蓝凤秋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叫嚷着什么。 我没心思理会那些无聊的话,只管走我的路,将她扔在脑后。 来到之前钓鱼的地方,我让连枝去院中通传,自己在凉亭中等待。 令我没想到的是,吴姨娘居然随她出来迎我。 * 进了西院,正厅。 我接过灵卉手中的果盘,递到吴姨娘的面前:“前几日去庄子上走了一遭,亲手摘了些瓜果,趁着新鲜送来给姨娘尝尝。” 吴姨娘没有坐在正位,而是拉着我的手与我坐在一起,关切的说道:“前头那些事我听青萸说了,你可还好?你这孩子,即便有委屈,怎可在你伯母面前逞能?她惯是讲偏理又爱动手的,从前就是那样,以后遇见这样的事,莫要与她争锋相对,到头来还是你自己吃亏。要懂得方法。” 原来真相一直都在他们的眼里。所有人都叫我莫要生气,终于有人说她错了。我心中一暖,眼眶有些发热。 “我能有什么办法……”蓝凤秋视我为敌,盛青山与她同心一气,婆母也不是我的靠山,我强撑着面皮道,“总不能任由他们揉搓。 “你父亲是个榆木疙瘩,生个女儿教得也是这样。”吴姨娘叹了口气道,“人家拿刀捅你,你就用肉去挡吗?该躲的时候你就要会躲,该退的时候你就要退,要耐心的等待时机,该夺刀的时候去夺,该反击的时候去反击。” 没有人跟我讲过这样的道理,我怔怔地看着她。 她先是送我保命丸,这又教我自保。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看着我?”吴姨娘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我拉下她的手,郑重其事的说道,“只是害怕自己担不起姨娘待我的好。” 吴姨娘的表情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你这孩子,说你聪明,连自保都不会。说你木讷,又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本没想这么着急告诉你,但看你这样,如果我不说,怕是让你难以安心。” “姨娘如果有什么吩咐,直说就是。”本该悬着的心,倏地放下。或许我心底希望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才能心安理得的收下她的重礼,才能自然而然的接受她对我的好。 第152章 姨娘这是做什么 话音落下,吴姨娘忽然收敛了笑容,神色凝重。目光复杂难明。 几日不见,她的面容苍白,裹在一件鹅黄色的绸衣中,更显得空荡单薄。失去笑容后,她坐在那里,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光彩,这与我印象中风采奕奕的吴姨娘相差甚远。我有些莫名,不禁也随着她严肃起来。 良久,她貌似艰难地支撑起身子,向我深施一礼,语气郑重地说道:“妾身的确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夫人成全。” “姨娘这是做什么?”我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去扶,却被她坚决地阻止,急道,“您是长辈,我哪里敢受您的大礼。” 吴姨娘摇头,“妾身虽蒙老将军宠爱,这一生免受许多磋磨,但妾到底是妾,不过是这府中体面些的下人罢了,怎敢自称你的长辈。” 我默然,心知她说得没有错。 即便老将军抬举她,为她破格开出西院;即便盛青萸受宠,吃穿用度同嫡,但她不是平妻,贵妾仍是妾,的确算不得我的长辈。 料想吴姨娘此番行动,定有重托。我不便强求,待她拜毕,恭恭敬敬地将人扶起,靠坐在软椅上。并将连枝和灵卉屏退。 “其实姨娘不必这样,”我轻抚她的双手,柔声说道,“我与青萸情如手足、亲若姐妹,您是她的生身母亲,我自当您是长辈。即便是从前,您的为人品性我们都看在眼里,文君心中也是敬着您的。” 吴姨娘反握着我的手,脸上流露出歉疚的神色,缓缓开口道:“好孩子,我本不该欺你良善,用一颗保命丸哄你过来。但我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我见她欲言又止,想必不是小事,疑惑发生什么能将她逼成这样? 在这府中谁不知道,我虽有主母名分,却不受宠。而且西院这么多年,自有一套章法。真有什么难处,凭吴姨娘在宫中的根基,又有什么事能用着我呢。 府里府外,我似乎都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难道……事关荣府? “姨娘莫着急,可是遇到什么难处?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直说就是,文君自当竭尽所能……”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是没底。 吴姨娘看穿我的疑惑,幽幽叹了口气,娓娓道来:“夫人恐怕不知,我如今虽强撑着,但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我引你过来,不为自己,是放心不下青萸。” 我闻言心头大震,暗暗打量她,的确比之前要消瘦憔悴了许多。仔细观察,亦不难发现她现下形容枯槁,气息奄奄。不免惭愧自己先前的小人之心。 说到青萸,她泪眼婆娑,氤氲雾气,“青萸自幼被他父亲纵得像个男孩子,这些年我耳提面命都不肯听,往后恐怕会因此吃亏……” 我虽掌管内宅,鲜少插手西院的事。来此之前,没有听说她病重,甚至不知道她请大夫。想到宫中御赐的那颗保命丸,只怕已经请御医诊断过了,绝非虚言。 可是,吴姨娘为何一直隐瞒病情?就连亲生的青萸也蒙在鼓里? 若青萸知道病情,断然不会随我出门。 吴姨娘眼角渗出泪花,继续说道,“我知你如今自顾不暇,但那孩子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将你当做至亲。盛家子女众多,能信者无几,所以我才不得不厚着这张老脸想将她托付于你,希望我走了以后,你能帮我多多照应青萸,让她不至于没了依靠。” “她年纪尚小,还未议亲。”说到动情处,吴姨娘双肩颤抖,泣不成声:“都说长嫂如母,她若是能得到你的庇佑,我也能瞑目了。” 明明方才还在寒暄家常,转眼成了托孤。 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我强忍眼泪,握住吴姨娘的手,轻声劝慰道:“姨娘多虑了。青萸是自家姊妹,我照顾她是应该的。就算您不提,我也会将这作为分内应尽之事,您大可放心……” 吴姨娘听罢,目光灼灼的望着我,“你这是应了?” 第153章 先别告诉她 我没有不应的理由。 只是许多疑问,如鲠在喉。 吴姨娘如释重负,兀自冷静了一会儿,拭去脸上的泪痕,难为情地说道:“你看我这个姨娘,真是老糊涂了。是不是吓着你了。” 我摇头,“姨娘的心情我能理解。”我在梦中死过一回,理解亲情的羁绊对将死之人是怎样的执念。否则我不会成为烟魂仍留恋人间。 吴姨娘并未将我的话当真,勉强地勾起嘴角,摆了摆手,“人真是越老越没用,以往都不怕说死的,近来一想到青萸……”眨眼两行清泪落下,被她垂首揩去。 再抬头,她一边看我,一边苦笑,“你瞧这,一点也提不得,也不知是怎么了……” 我握住吴姨娘冰凉的手,极力按捺眼中的泪水,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先前看姨娘还好好的,到底是什么病来的这么急?既然宫中赐了药,一定是请御医诊断过,如今服的是什么?想来这病也不是一两天,怎的一直瞒着?若是说出来,也好让大家为你一起想想办法。” “算不上什么急症,自小打娘胎里带的,我的母亲也是如此。”吴姨娘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用不着麻烦,我心里清楚的很,治不好的。即便请来再好的郎中,用尽天材地宝,也回天乏术。” “难道一直没有……”我十分意外,吴姨娘摆手打断我的话,“既然知道无用,何必去受那些苦?一切都是命数,天注定的,莫要为我去费这样的心思,在我知道的第一天,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只是……我不忍心告诉青萸。” 说到这里,吴姨娘再次抑制不住心情,哽咽着说道,“我想让她记住我神采奕奕的样子,不愿意叫她面对一个成天苟延残喘,行将就木的病秧子……即便我现在这个年纪,想起母亲当年痛苦的样子,依然会感到无力无助。连梦里也阴沉沉的,无法逃脱。” 吴姨娘泣不成声,“我害怕自己变成她未来的梦魇。” 青萸果然还被蒙在鼓里。 我起身搂住她瘦弱的肩膀,轻轻拍抚,“姨娘怕她伤心,所以瞒着。可您这般瞒着她,待她知道了,只会更伤心。未来的日子,每当她想到您独自面对病痛,会是怎样的心情。” “可我怎么能呢?”吴姨娘捂着脸,泪水沿着指缝落下,“她还那么小,她是那么无忧无虑的孩子,她……”话音未落,她蓦地抬起头,满眼乞求,“你会替我安慰她的吧?可莫让她做了傻事……” 我不置可否,柔声说道:“姨娘是最了解青萸的,她虽年幼,却心如明镜。虽任性,却也坚强。她一定不会想让您一个人面对……您该让她自己选择,允许她做自己该做的事。” “她若是知道了,就快乐不起来了……”吴姨娘悲痛欲绝,“我怎么能说呢?又不是明天就要死了。” 我俯身抱着她,让她靠在我的肩膀,泪水很快浸湿了衣料。 或许不该,但我抑制不住自己的羡慕。这才是母女亲情吗,梦中我的母亲为何没有这样为我哭泣过,她总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流泪。此时此地我居然在羡慕青萸,羡慕她能够被吴姨娘这样爱着。 不知过了多久,吴姨娘再次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失神地坐着。她眼眶红肿,看上去十分疲惫,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我怕她经受不住,想要让她好好休息。 她却突然拉住我的手道,“先别告诉她。” 四目相对,她缓缓开口,“过几日,就是她的生辰。待她再长大一岁,再说不迟……” 第154章 听说你也喜欢过我 我没有拒绝吴姨娘,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她得答应让我请郎中来诊治。 吴姨娘拗不过我,终是点了点头。 我这样要求并不是怀疑御医的诊断,但既然病了,总该吃药。吴姨娘豁达是真,但她舍不得青萸也是真。若是能帮青萸多留吴姨娘一阵子,使些银子也是值得的,只希望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告别吴姨娘,我缓步走出西院。 斜阳似血,将波光粼粼湖面映得金光闪闪。 迎面的微风带来丝丝凉意,我浑身沉重,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时间不早了,夫人是不是该回了?”连枝观察着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提醒。 我心事重重地点头,没想到会在这边耽搁这么久,梦中吴姨娘是突发疾病,内里竟有这样的秘密。 “夫人,咱们得快点了,大将军回来若是见不到您……”连枝再次提醒。 我记得,我怎会不记得自己请了他来,脚下不由快了几分。 路上仍挂念吴姨娘的病情,想到宴席和庄上两次用医都能请动回春堂。 我边走边问灵卉:“你与罗圣手是何交情?” 灵卉面色如常,坦率地回答道:“算不上交情,来寿城的路上,分了他一块饼。” “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我诧异不已,怪不得灵卉一请就来。 灵卉摇头,仿佛回忆了一下,“他一路行医,救死扶伤,不计报酬……我看他饿倒在路边,分他一口饼吃,并未觉得他亏欠于我。就像他救济灾民,也没觉得别人欠他。” 我心中了然。但无论灵卉怎样想,罗圣手应该还是认下了这份恩情。 “若我让你再去请他,能请的来吗?”我问。 “不好说。”灵卉一脸诚实,“第一次他可能是看在那口饼的面上,第二次他应该是看在夫人那壶酒的份儿上,再去请的话……估计很贵吧。” 我点头。可既然要请,当然要请城里最好的。 与此同时,已经可以看见院门。 林嬷嬷站在门口左顾右盼,想必盛青山已经来了。 我加紧脚步,一边小跑一边说道:“那明日你便去请一请,要多少钱都好说。但一定要请他来。” * 灵卉应是,我才放心地跑起来。 直跑得气喘吁吁,额上一层薄汗。 穿过院门时,听见林嬷嬷在身后大喊,“大将军来了,正在房中等夫人……” 我挥手,脚下不停,示意我听见了。 屋内的人也听见动静,缓缓地踱了出来。 盛青山啊盛青山……他一袭玄色丝缎长衫,浓眉星目,站在那里,依然气度不凡。 我迎着他的目光三步并作两步,像只归巢的小鸟,径直扑向他。 而他也本能地张开双臂,接了个满怀。 “文君……”盛青山的嗓音低哑,透着讶异和欣喜。 我紧了紧环抱在他腰间的双臂。 而他也配合我做实这个拥抱,隔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地感受彼此的心跳。 急促又炽热。 半晌,我依依不舍地放开双臂,从他的怀中退了出来,仰面向他露出一抹明媚的微笑,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嫌隙,“等我很久了吗?” 盛青山愣了愣,摇头道:“我也刚回来。” 我点头转身走进内室,沾湿手巾擦去脸上的薄粉和汗渍。他跟在我身后,目光在满目疮痍的房内逡巡许久,欲言又止。 我留下这些,就是要在他心里种下愧疚的种子。 他当然有话要说,可他说什么有用吗?但凡有一点用处,蓝凤秋不敢这样造次。但凡再有一点用处,我踏进来,也不会还是这个样子。 既然于事无补,倒不如永远烂在肚子里,让愧疚的种子生根发芽。 我为自己倒了杯茶,浅啜一口,而后装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递给他,“你要喝吗?” 盛青山接过茶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毫无意外地喝光了余下的茶水。 梦中十年,我怎么会不了解他?何正武、吕伯渊每个人都想让我更了解他,得知前因后果我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我拿过空杯自顾自地斟满,又喝一半,留在桌上。 盛青山的目光随着那杯茶也落在桌上。 “我让厨房准备你爱吃的酒菜,一起用晚膳吧?”我佯作不经意地问道,努力营造小别胜新婚的暧昧亲昵,见他神色迟疑,又急忙改口,“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他未置可否,目光忽地聚焦在我的脸上:“你的脸怎么了?” 我捂着脸,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没什么,一点小伤……” “凤秋又打你?”看来他还没有听说老夫人房中的事,长腿一迈,便站在了我面前。盛青山目光如炬,将我上下打量,似在寻找其他受伤的痕迹,眼中满是关切,“我告诫你莫要招惹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听?只要再稍稍忍耐……” 我暗暗压抑心中的怒火,柔声解释,“不关凤秋的事。是我一时失言,惹恼了母亲……” “母亲打你?”盛青山错愕地看着我,“她一向疼你,为何动手?” 我避开他的触碰和目光,无奈地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说道:“因为我不肯遵从母亲的吩咐,为青远酿造忘忧酒……,还有……”我轻轻抚摸桌上显眼的刮痕。 见我欲言又止,盛青山想到什么。 抢在他为蓝凤秋开脱之前,我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轻声呢喃:“盛青山,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第155章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盛青山会拒绝我吗?我心知肚明,他不会。 在蓝凤秋看不见的地方,他依然是以命为娉、情意绵绵的盛青山。梦里我不知前因,总以为他对我的好都是另有所图,可细想来也并非全为利用。恐怕也有真情流露。他不是不爱我,只是不够爱我。 我原本不奢望他对我有爱,只想与自己的夫君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无意得知他给过我,却是见不得人残缺不全的。多么可笑,他由不得我不要,又给不了。 背上传来他手掌的温度。 我颤巍巍地捏着他腰侧的衣料,缓缓踮起脚尖。 他未低头,我只够吻在他的脖颈。在上面留下轻浅的唇印。 苍天可鉴,我从未做过如此大胆轻浮之事,霎时间两颊滚烫。 虽是蓄意,仍紧张得忘了呼吸。 “你做什么?”盛青山灼热的吐息擦过我的耳畔。 我双脚还未落地,被他一把箍在怀里,不得不继续踮着,“我……情不自禁。”我红着脸,声音微不可闻。 “情不自禁?”他沁满克制的眼底掠过一丝疑惑。 我料到他不会轻易相信,凝视着他的双眸,眼中氤氲雾气,“你为什么会在成亲之日应召出征?” “……自是情势所迫。”他迟疑片刻,缓缓开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为我做的,为何只字不提?因为凤秋,从前就都与我无关了吗?”我红了眼眶,任由泪水滑过脸颊,哽咽着质问,“盛青山,你说你对我的心意从未改变,你说的哪句话才是真的?” “正武与你说的?”盛青山将我箍得更紧,连呼吸也随之局促,“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看来他已经知道何正武去庄上护送我,也十分介意何正武与我的关系。可这不是我眼前想要解释的事。 “我在问你,你还没有回答我。”我倔强地仰着头,泪眼婆娑地盯着他。 沉默。对峙。僵持。 我看着他脸上划过诧异,看着他无奈,看着他眼中逐渐凝聚的情愫,良久,他叹息道:“我并未想要瞒着你,只是没有合适的时机。之前不提,是因为疆场无情,我若战死,不想你因此自责伤怀。” 我黯然垂眸,心如刀绞。若没有蓝凤秋,归来的应是我的英雄、我的少年郎。我们距离幸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既然……既然当初你有这样的心意……”蓦然头晕目眩,我本能地攥住他的衣襟,“你为什么……” 话音未落,我脚下虚浮,浑身瘫软,仿佛被人抽去了力气。 眼前一黑就要栽倒。 …… 恍恍惚惚,我睁开沉重的眼皮,天已经黑了。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 四下静谧,想必已经深夜。 我头疼欲裂,又口干舌燥。强撑着想要坐起。 才发现身侧躺了一个人。 “醒了?”盛青山豁然惊起,视线相交的一瞬,像极了一个体贴的丈夫。他扶住我的肩膀,关切道,“躺着别动。可是口渴?我去给你倒茶。”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他怎么还在这里? 他本该带着我的唇印回去舒兰苑。 我定睛看向他的脖颈,唇印已经不见,应是晚间沐浴时清洗了。 本只想给蓝凤秋送份回礼,没想到不小心将人留下,实在是始料未及。 正想着,盛青山端来茶水,温柔地凑到我唇边,“厨房温着粥,我去叫她们盛来。” 第156章 莫要再试探我 “你怎么……没有回去?”吃过粥。盛青山屏退下人,重又在我身边躺下。我讷讷地望着他,小声嗫嚅,“你再不回去,凤秋会生气。”我身为正妻却做着妾的姿态。 盛青山没有答话,而是沉默地将我捞进怀里。 我仍是难受,便由他搂着,一言不发。 空气中沉甸甸的是他的愧疚吗?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他睡了,头顶忽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你倒下的那一刻,我真的怕极了。我从未这样害怕过。哪怕是要战死沙场……”我不假思索,胡乱捂住他的嘴。 无论我多么想要逃出盛府离开他,他毕竟是茂国的大将军,是守卫疆土受人敬仰的英雄。未来还有许多腥风血雨,他断不该说这样的话。 话音戛然而止,盛青山的大手裹住我的,十指相扣,掌心温热。 我向他怀中蹭了蹭,贴耳听他胸口结实有力的心跳,已然不在乎他口中的真假。就当他此时是真心的吧。 可他的话怎么能信呢?我阖上双眼,依然能回想起他梦中拒绝我的模样。若他知道曾经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去,是否也会觉得自己此时的深情虚伪可笑。 他给不了我的,我不要了。若注定被辜负,他给我的,我也不要了。 “盛青山……”黑暗中,我鼓起勇气,想要继续白天没有完成的对话,我深知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我先前说……” “还是我来说吧。”盛青山用下巴抵住我的头顶,语气温柔,“大夫说你忧思生疾。想必这些日子你受了许多委屈。傍晚青月和青萸来过,她们都替你不平。我知道我亏欠你太多……” “你之前说要交易,其实你大可不必与我谈什么交易。母亲要你做的,你不想做便不做,实在作难,就推到我身上。你想做什么觉得痛快,你去做便是。莫要都憋闷在心里。我娶你为妻,就是想要你开心畅快。若你因此生了心病,我也会心疼。” 他在说什么?我讶异地仰起头想要看他,即便眼前只有模糊的轮廓。 “你问我心意,”他捉着我的手,牢牢贴在胸前,“口说无凭。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他到底在说什么?他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叫我安分守己,应该警告我别再招惹蓝凤秋,应该口口声声对蓝凤秋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疯了吗?我狐疑地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本该冰封的心不争气地剧烈地跳动着。 盛青山在我眉心落下一吻,语调轻柔,像是在哄又像是乞求,“文君,你已经等了我五年,再给我一些时间。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就好。莫要再与她冲突,莫要再让自己受伤好吗?待这一切结束,我与你还会和以前一样。” 以前?我们哪有以前?是他让我蛊发而亡的以前?还是我蒙在鼓里痴痴等待的以前?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一个值得我期待的以前。 但他的话我听懂了。 “只要我避开蓝凤秋不去打扰你们,我做什么都行吗?”我试探着问道。吕伯渊暗示他有难言之隐,他与蓝凤秋之间到底有怎样的羁绊?难道是为了孩子?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他们的爱恨情仇与我无关,只希望他不要成为我的阻碍。若是能为我所用,当然更好。 “嗯。”许是我话中的雀跃让他生出防备,盛青山猛地翻身将我压在身下,黑暗中两眼紧盯着我灼灼发亮,“和离不行。你想也不要想。” “……”我倒也不至于会天真到以为他会和离。距离太近,我两手撑在他胸前,忐忑地辩解,“我…没这样想。” 推他不动。黑暗中他宛若一头伺机而动的野兽将我盯着,“头还疼吗?” “……”我顿时心如擂鼓,隔着单薄的衣料,怎会不知他的暗示。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倾身咬住我的唇瓣。果然是头野兽。我眉心微蹙,口中溢出细弱的呜咽,“疼。” “你自找的……”他声音暗哑,用鼻梁刮蹭我的脖颈,酥酥痒痒。原本撑在身侧的手掌也不知不觉探入单衣扶在了我的腰间,“是你勾引我。” 是,我主动投怀送抱,甚至故意使坏。我想要利用他报复蓝凤秋。但我并不是想要这样。他周身散发着灼热的温度,令我心惊肉跳,正要向他求饶,却又被他吞没了声音。 盛青山急切贪婪地索取,令我几欲窒息。 他将我推拒的双手擒在头顶。 “还敢吗?”盛青山抵住我的额头,眼看着我大口的喘息,语气戏谑而隐忍。 “你疯了?”我又羞又恼,眼中沁出泪花。 “哭了?”盛青山这才收敛了手中的力气,小心翼翼地揩去我眼角的泪痕,“不过是唬唬你。”他亲吻我的眼角,沿着泪痕一路吻到鬓角,而后贴着我的耳朵,暗哑道,“夫人以后莫要再试探我了。我忍得也很辛苦。” 第157章 在他面前如同儿戏 这一夜十分难捱,盛青山辗转反侧,而我战战兢兢睡得很轻。以至于破晓时分盛青山起床时,我睡眼惺忪,看着他就来气。 “怎么醒了?”他回眸与我对视,语气轻快,丝毫不见倦色。 “你快走吧。”我窝着火,翻身补眠。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继而头顶笼罩一道阴影。 “还没消气?”我闭着眼,盛青山俯身用唇瓣摩挲我的额角,呢喃似的叮嘱道,“好生歇息,大夫说你身体虚弱,不宜操劳。午后就别去军营了。” 我本就没想去。闭着眼,充耳不闻。 “你要我来看,我看过了,这房中该换的就换了吧,你也不必心疼银子,从馈中支取就是。母亲若是问起,便说是我的意思。”见我无动于衷,他将我散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复又落下两个轻吻,“莫要忘了我交代你的。” 听他脚步渐行渐远。我睁开双眼。已然睡意全无。 我的那些伎俩在盛青山面前如同儿戏。 是了,他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怎会看不穿我的心思。可为什么只看穿我,看不穿蓝凤秋呢。还是看穿了,也要纵容她。 浑浑噩噩又睡过去,直到连枝来叫我。迫不及待地对我说许多晕倒之后的事。 比如老夫人来探望,见到这房中的陈设甚为震惊,又见到盛青山在房中,连连催促叫人更换。盛青山执意不许,怕惊扰了大夫诊断,又怕惊扰了我休息。蓝凤秋也来过,当着老夫人和盛青山的面倒也还好,只是要盛青山陪她去用晚膳,被拒绝后表情有些难看,阴阳怪气抱怨了几句。还有青月、青萸也来了,对盛青山一通数落……从蓝凤秋种种恶行,说到庄子上的事,又说老夫人偏心。 “青萸小姐还说要陪夫人去衙门告状呢!”连枝绘声绘色,说得两眼放光,“我看这府里,就青萸小姐对夫人是真心实意!” 我淡然一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梳妆台上,上面放着我常用的首饰匣子。 那匣子被蓝凤秋摔坏,残缺了一角,此时上下四角都用金片包裹,嵌上了碧玉作为点缀,竟比以前看着还精美了。 “啊,对了,差点忘了这个,是大将军给您拿回来的。”连枝注意到我的视线,忙不迭地说道,“我瞧着,这匣子装饰一下,比以前还好看呢。” “只一个匣子有什么用?”我冷哼一声,怕不是蓝凤秋那里学来的歪门邪道,和这满屋子的补丁一起来“重修旧好”。 连枝见我面露不悦,没有继续。 灵卉却捧着匣子来到我面前,径直打开:“也不只有一个匣子,夫人还是看看吧。” 我再次将目光移向匣中。 只见珠翠琳琅,金玉交辉,大多是我眼熟的饰物。 不难看出它们有的被加工补修,有的被翻新打造,还有几样新添置的。估计是原先的修不好了。 “不知大将军请的是哪家店里的工匠,手艺真好。一点也看不出坏过。”连枝复又为盛青山说话,“还以为大将军要赖账呢,结果夫人前脚刚后,大将军后脚就来收拾了。林嬷嬷说,幸亏大将军来得及时,不然便宜了蓝姨娘。” 我默然不语。并未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反倒平添了几分烦躁。 不一会儿,连枝为我梳妆好,特意挑了一支新的簪子缀在发间,“正合适。” 我端详铜镜中的自己,不经意瞧见胸前几处泛红的痕迹,霎时愣住。联想盛青山昨夜的野兽行径,慌忙拢紧衣襟,脸上一片嫣红。 “夫人怎么了?”连枝狐疑地看着我,语气中充满担忧,“可是又不舒服了?” “没有。”我矢口否认,起身出门。却见一只眼熟的鸟雀扑腾着翅膀落在窗沿上。 “哪里来的一只野鸟?”连枝要去哄赶被灵卉拉住,不悦道,“你干嘛?” “……那是信鸽。”灵卉看向我。 我快步走向窗前,取下纸条:近日可勤出动。 寥寥数字,是吕伯渊的笔迹。 第158章 狐假虎威 他要我出去,去哪里?为何事? 我左右翻看纸条再无别的线索,只得先收进袖中藏着。 无论昨日发生了什么,礼不能废。我按例去给老夫人请安。没想到蓝凤秋也在。 “儿媳给婆母请安。”我规规矩矩福身行礼。 老夫人今日身穿一身绛色的长裙,金髻银钗,坐在那里不苟言笑端庄威严。见我行礼,双眼微阖,不理不睬。我心知她不是个大度的,一定还在为昨日之事耿耿于怀,恭恭敬敬地躬着身等她令下。 约莫过了三息,老夫人才缓缓开口:“起来吧。既然身子不好,今日还来干什么?应该在屋中多歇歇才是。” “谢婆母关怀,只是天热中了暑气,没有大碍。”不想与蓝凤秋站在一起,我默默站到另一面。才发现她如今的装扮与之前大不一样。刚入府时,她偏爱那些明亮简约的衣裙,虽不张扬华丽,却也清新脱俗。无论是将长发披散还是简单束起,即便怀着身孕,仍难掩那份少女的活泼。如今做了姨娘,衣裳饰物变得金贵繁复不说,原本清秀的脸上也抹上厚厚的脂粉,彻底埋没了她的少女气息。 发觉我的视线,蓝凤秋狠狠瞪我一眼,眼中满是阴戾。此时的她与梦中已然别无二致。仿佛随时都会取人性命的毒蛇,丝丝的吐着信子。 “没有大碍就好,你才刚回来,就安分些。”老夫人悻悻然说道,“昨日我去你屋里,搞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你好歹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处处该考虑体面,莫要自己丢人还给别人找不痛快。” 仿佛是心疼儿子,老夫人叹了口气,语带郑重地说道,“青山近日繁忙,吃住都在军中,才刚回来就瞧见你这也不是那也不行,你教他怎样安心?你身为他的妻子应该为他分忧,这样的本分总不该还要我来提醒你?” 看来老夫人不知道蓝凤秋是如何借着她的名义狐假虎威。关起门来,她蛮横粗鲁是一回事,可不代表她不在乎人前自己的名声。 “婆母教训的是。”我面色如常,恭敬回道,“昨日从婆母这里回去,文君也被屋里的陈设吓了一跳。本想叫人更换的,好在林嬷嬷及时提醒,说是蓝姨娘领了婆母的旨,特意为我修好的。”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既是婆母的意思,文君即使疑惑岂敢不从,这才没换。” “胡说。”老夫人掀起眼皮看着我,“我何曾说过?这林嬷嬷也是老糊涂了!” 我不置一词,看向蓝凤秋,继续说道:“儿媳也觉得反常。后来在花园里遇见蓝姨娘,也论过此事。蓝姨娘说这是为了与我重修旧好。是不想辜负婆母与蓝姨娘的好意,才将那些东西都留下了。” “你不喜欢你自己可以换啊!这时候来怪我!”蓝凤秋再糊涂也明白事情败露,不服道,“我只让你接受我的心意,我又没说不让你换新的。” 我懒得与她纠缠,视她如无物。只面向着老夫人。 “……你们都出门去了,还能叫我一个老婆子忙前忙后去帮你看着吗?”老夫人不悦地扫了蓝凤秋一眼,解释道,“我只是叫她去帮你修好,并不知道她会修成这样,料她手中无钱,无计可施才会如此。你在府中这么多年,不明白她难道也不明白我,何时在这事上亏待过你?一会儿回去就速叫人换了吧。” “是。”我低眉顺眼浅福一礼,闲话家常一般,“其实不必劳烦母亲挂念,早晨大将军已经嘱咐过了,儿媳出门时也已吩咐下去。” 听是盛青山的意思,老夫人这才动容,“他可说了什么?他倒是会做这好人?昨晚我叫人去换他又不肯。” “大将军心疼我,想让我好生歇息,所以不肯,母亲莫要怪他。”我有意将这话说得缠绵悱恻,仿佛我与盛青山是一对恩爱夫妻。 老夫人的面色果然缓和,“这会子你知道他待你好了?他心中是有你的,莫要再为了一些小事与他怄气。你们这般如胶似漆,兴许没几天就会有好消息,这嫡孙和长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还不明白吗?” 话音落下,蓝凤秋的脸色越发难看。上下打量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 “你也莫要老跟她较劲。”老夫人看向蓝凤秋,将她的不满看在眼里,“你与青山的情谊深厚,他能将你带回府里便是最好的证明。他在人前那样抬举你,给你撑腰,已经是女人最大的福分,不要贪心。以后也要学些规矩,成天莽莽撞撞,做那不上台面的事,传出去叫人笑话。” “是。”蓝凤秋学着我的样子福礼,但似乎很是生疏,摇摆不停。 老夫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让孙嬷嬷多教教你。” 第159章 看够了? 从老夫人的房中出来,蓝凤秋面目狰狞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拆骨入腹。 我听了吕伯渊的话,向老夫人告假出门。老夫人似乎忌讳着我要去衙门不太情愿,但我说是盛青山叫我出门走走购置新物,又将他那番不用心疼花钱图我畅快的话说了,老夫人才认同点头。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蓝凤秋咬牙切齿,“你故意勾引他,装病把他留在房里对不对?荣文君,你真让我恶心,你为了一个男人脸都不要了,说的那些狗屁话一句都不是真的,你就是为了气我才这样说,别以为我不知道。” 既然知道是故意说给她听,还是要嫉妒生气,我嫌恶地看着她,“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为什么还要问我?我说是假话,你就会相信我相信盛青山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我懒得与她说话,转身就走。 却被她一把扯住手臂,“你站住??” 因衣袖被她一同扯住,我衣襟敞开,露出白皙的脖颈以及一小片的肌肤。 原本气愤的面孔瞬间苍白,蓝凤秋盯着我,仿佛要将我胸前穿透一般。 连枝与灵卉见状连忙上前将我护住,几乎是一根一根掰开蓝凤秋的手爪。 “婆母刚叫你学规矩,你又拉拉扯扯,是忘了家法吗?”见她失魂落魄,我料到她看见了昨夜的印记,连忙收拢衣襟,“看够了?” “这不可能……”蓝凤秋喃喃道,“他不会碰你的……” 他的确没有。但她既看见了,又怎会相信。 我莫名地看着她,想起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 要守又不守。要信又不信。偏偏还要生拉硬拽将我夹在中间。 无意纠缠,我自顾自离开,还没走出老夫人的院子,蓝凤秋又撵上来,不依不饶地说道,“荣文君,你偷男人了吧?听说你去的庄子里都是男人,你是不是忍不住在外面偷人了?那不是青山弄的,他没有那种耐性……” 她丝毫不顾体面,声音之大,引来下人侧目。世间女子皆视清誉为生命,她却每每信口胡诌,杀人于无形。她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恶毒的疯子。 “荒唐。”我故作镇定,一字一顿,“是不是他的作为,你该问他。” 她不要颜面,我却不能陪她在此丢人现眼。感受到向这方投来的视线越来越多,我眉心微蹙,警告她道:“蓝凤秋,你若再无理取闹诋毁污蔑我,定让你领教家法的厉害。”言罢,我看也不看她,甩袖而去。 * 一路沉默,穿过花园,灵卉忽然闷闷地开口:“夫人,我错了。” 我纳闷地瞥她一眼,“怎么了?”远离了蓝凤秋,空气复又清新起来,我深吸一口气,莫名想到吕伯渊让我勤于出动,也许就是叫我躲开那个瘟神,故作轻松:“可是打了花瓶什么的?不必在意,连枝打过我好几只花瓶呢……” “我又不是故意的。”连枝闻言,撇了撇嘴,“夫人现在有钱了,反而越发小气了。这些小事还记着。” “哈哈哈哈,”我仰面看着蓝天白云,像只要飞出高墙的小鸟,“谁说我小气了,今日就带你们出门,去花银子去。” 连枝听说出门兴高采烈,灵卉还是闷闷的,“不是花瓶。” 我未当事,道:“别的坏了也无所谓。” 灵卉郁郁不乐,良久,才沉声道:“当时就该帮夫人掐死她的。” 第160章 出门了 我哭笑不得,拉着她回去。 出门就要有出门的打算。略微休整后,连枝揣了一小袋碎银子方便出门打点,又挑了几张银票让灵卉保管,“你可一定藏好了,莫叫人摸去。”俨然一副管家婆的样子。 灵卉点点头,小心翼翼的将银票折好贴身放着。也就在这时,我才在她脸上瞧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哪有人能不爱出去玩呢。 “要不还是带上几个家丁?”几次出门,我都瞟见女子们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其中不乏大家闺秀,便也想要试试。但看她们慎重的模样,心中还是有些没底。 “不必了吧?”连枝不情愿道,“有他们跟着,做什么都不方便。” “夫人若是不想,就不用带的。”灵卉也道,“我会保护好夫人。” 见我还犹豫,连枝信誓旦旦的说道:“夫人不用怕的,我看青月小姐和青萸小姐出门都不带,现在各家夫人小姐们都不带了,咱们要是带着反而惹眼。我保证,谁要是敢打夫人的主意,我第一个跟他拼命。” 这些年我深入简出,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即便没有说法,也能觉出外头的世界大不一样了。所以虽然心中忐忑,还是依她们的意思出了门。 * 没有马车、没有轿辇。 双脚踏出府门时,感觉十分微妙。 我站在原地怔愣了一瞬,回头望去,才发现府宅那般幽深。 “真好!”连枝眉开眼笑,开心地抚掌,引得我回神,“夫人,咱们现在去哪儿?” 原本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出来逛逛。但想昨日吩咐灵卉去回春堂请罗圣手,现下既然出来了不如亲自去一趟。 于是我深呼一口气,指着人多的方向,“走!去回春堂!” 连枝和灵卉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 直到我走出两步,狐疑的看向她们,才听灵卉说道:“夫人,回春堂在另一边。” 我这才发觉她们是在笑我,莫名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红着脸调转方向。 与坐马车不同,走在路上可以真切的听到许多声音。天上飞过的鸟雀,不知疲倦的蝉鸣,此起彼伏的叫卖,还有围绕在身边络绎不绝的议论。 陌生的感觉让我兴奋又感动,看什么都很新奇。路上的女子三两成群,有说有笑,会在胭脂口红的铺面停下,互相挑选。茶馆里,不乏女子和男子坐在一起,吟诗作对谈天说地。就连客栈酒家,也能看见女客的身影…… 对比之下,我守的那些规矩,实在太多也太无趣了一些。怪不得那些年盛青月和盛青萸都不爱理我。后知后觉,有些汗颜。 我一路逛的开心,迎面走来一个女子,差点面对面的撞上。 正要避让,却被那女子笑着叫住,“夫人请留步。” 我有些讶异,第一次被陌生人在路上拦住说话,暗暗打量对方。只见她一身碧绿翠烟衫,下着散花涟雾水青的百褶裙,披天蓝色精绣的薄烟纱,身材窈窕气质清贵,约莫是哪个府中的小姐。这才应声道,“姑娘有何事?” “夫人莫怪,先前望着您的美貌走了神,并不是有意冒犯 。”那姑娘福了福,继续说道,“拦住夫人是想请问您头上的发钗在哪里选的?我瞧着做工精致心思巧妙,十分羡慕,也想去选一支……” 发钗?我不由地摸了摸发间,是连枝特意从匣中挑选的新发钗,只得歉意道:“真是不巧,这只发钗是夫君赠与,并不知道他从哪里挑选。” 见那姑娘面露失望,我有些不忍,又道:“姑娘若实在想知道,待我回去问一问夫君,再叫人去府上托信给你可好?” “好呀好呀,夫人不仅貌美,心也美。”那姑娘开心起来,将我夸了又夸,直夸得我两颊泛红,惭愧不安,仍在滔滔不绝。急忙道:“我还有些事,姑娘若是方便,可将地址告诉我……” “皎皎?!”这个世界真就那么小。 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呼吸都滞了一瞬。 四目相对,何正武也微不可见的僵了僵。 “文君?”他脱口而出。惊讶得忘了彼此的身份。 “荣文君?”名为皎皎的姑娘听见不无诧异地看着我,“你就是……那个荣文君吗?” 第161章 何将军也登过门的 还有哪个荣文君呢?我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在这里?”何正武无视皎皎姑娘,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不多带些随从?是要去军营?还是……?” 他今日未着军装,一身靛蓝色锦袍用金丝滚边,胸口处绣着祥云,面料柔软轻薄。腰间束着黑色宽边的锦带,金镶白玉做头。装扮闲适,不像是当值。 犹记得上次将他气走,我有些尴尬,“将军这是……?” “哦,我今日休沐……”何正武顿了顿,又拉过皎皎姑娘道,“这是舍妹,何正皎。” “屁咧。”何正皎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他不是休沐,他是被罚了,在家思过呢。” “……”被罚了?我看着他,有些犹豫,“是因为……” 盛青山会因为我公私不分罚何正武吗?可他明明忙得自己住在军营,又怎会让何正武在这时候休沐呢。我有些局促,不知该不该问。 “你莫要听她胡说。”何正武仿佛看穿我的心思,解释道:“真的是休沐。” 何正皎轻哼一声,不满地说道,“是是是,你休沐,你八百年没休过,你现在休沐,人家都在练兵你休沐,我看老爹还是揍你揍轻了……” 被自家妹妹拆台,何正武气急败坏一把掐着她的后脖颈,“你还敢说?你又溜出来,母亲差人到处寻你,叫我捉你回去扒皮!” 这便是何老将军府上的家风吗?我看着他们斗嘴,目瞪口呆。 “你放开我!我和夫人说完话就回去!”何正皎从何正武手中挣脱,笑着说道,“夫人现在知道我住哪里了吧?你回去问了大将军,可以让人来告诉我;也可以让他告诉我哥,再让我哥告诉我。哦,算了,还是别等我哥了,他且得思过几天呢。” “告诉你什么?”何正武插话,被何正皎无视。 我看她古灵精怪的样子想起文秀,莫名生出些亲近,也笑着说道,“我记住了,一定会差人去府上托信告诉你。” “嘿嘿。”何正皎看看我,又看看何正武,忽而咧嘴一笑,神神秘秘地说道,“虽然我之前瞧不起他为你又挨罚又挨揍,但亲眼看见夫人,我觉得他挨得也不冤,换我我也能替夫人撞南墙。” 她脸上毫无恶意,我却听得心惊,脑中嗡嗡作响。 “何正皎!”何正武这次是真的怒了,将人拦腰提起,吓得何正皎哇哇直叫,转头局促地对我说道,“你莫要理她,她胡说的。”话音未落,便提着人离开。 我惊魂未定,这若传出去,该如何是好。 连枝仔细端详我的脸色,见我回过神来,才轻声劝道:“夫人莫慌,路上人少,没有人注意的。旁人听不到。” 我看着连枝,反应过来,“你也都知道吗?” “知道什么?”连枝被我问住,眨了眨眼,“何将军的事吗?” 我点头,难道只有我一直被瞒着?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人都将我蒙在鼓里当个傻子吗? “听说过一点……”连枝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支支吾吾地说道,“老爷和老夫人不让告诉您,怕惹您分心,所以就……没说。” 连枝道:“当年小姐原先要定的是何家的亲事。何将军也登过门的。” 第162章 听人是非 我万没有想到连连枝也瞒着我。 决意往后离何正武远一些,不知者不罪,如今知道了更不该将他牵扯其中。 又走了一会儿,远远的瞧见回春堂的招牌。时候尚早,门口已经排着长长的队伍,排队的人形形色色,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贫富贵贱皆持一方木牌。 我知道回春堂是寿城最好的医馆,却不知道医馆的生意会好成这样。一路走来,也瞧见过几个医馆,不像这样。说门可罗雀也不夸张。 “我们也要排队吗?”连枝犹豫的看着我,“这怕是要排一整天。” 灵卉主动走上前去,道:“你陪夫人,我去排队。” 连枝不是躲懒的性子,在她身后叫喊:“你先去排一会儿,一会儿我去换你。” 灵卉置若罔闻,笔直走向队伍的最后,一看便是了解规矩的。 连枝左顾右盼,发现不远处有座茶摊,指着前方道:“夫人要不要去那儿歇着,或者我再陪您逛逛?” 平时在府中走不了多少路,一停下来便觉得两腿发酸,我摇了摇头,苦道:“还是去坐着吧。” 那茶摊见多了在此等候的客人,刚才坐下,问也不问,就端上来两盏粗茶。连枝付了钱,用手绢打扫桌面,又将那茶水端起来看,“夫人还是回去再喝吧。” 我点点头不以为意。本就是为了找地方落座。 “真不明白,别家医馆空着都没人去,回春堂门前怎么这么多人?”旁边的客人感叹道,“没病的都快要等出病来了。” “花一样的钱,谁不想瞧最好的郎中。”另一人叹了口气,“但凡罗圣手提高些诊金,也不至于叫我们费这样的劲。” “有这样的医术,不紧着发财,罗圣手也是个榆木脑袋。” “这算什么,别说有钱的请不动人家,宫里请他去当御医都不肯去。” “还有这样的事?”又一人说道,“他一个郎中,不为钱财也不为名利,图什么呢?” “图高兴呗。”一人顿了顿,玩笑着说,“你们没听说罗圣手的规矩吗?人家出诊全看心情,要什么条件都是随口开的,去穷人家一口水足矣,去富人家少说一锭银子,多也要过三根金条,不高兴的时候哪儿都不去,每天多少人盼着他高兴呢。” 我侧耳听得津津有味,虽然没见过罗圣手,但不难分辨出此人个性非凡,一会儿见着未必能请得动,或许应该备些见面礼哄他高兴? “哎,你们听说了吗?罗圣手好色喜欢美人?”一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道。 “还有这种说法?”有人好奇打听,“罗圣手瞧上了哪家的美人?” “听说前天一早罗圣手就出诊了,是被大将军夫人叫去庄子上给佃户看病。”说话的顿了顿,故作玄虚,“给佃户看病!!还不是给夫人看!罗圣手是什么人,皇帝也差遣不动的,大将军夫人如何能遣得动?一叫就去了。” “话说大将军夫人最近可是出尽了风头,嫁给大将军前,就传她是寿城第一美人。前几天大将军设宴,她搬出一坛忘忧酒,三千两一杯!那些达官贵人还抢着要呢!!那酒真有那么好吗?我看也未必……” “人家不仅是美人,还是首辅家的嫡女,闺秀典范,如今嫁到大将军府,那是贵人中的人贵人,她亲手酿的酒,甭管好不好,那也是人间佳酿!这样的女子,吐口唾沫在水里都会有人抢的!” “可不是吗,人家边郊的庄子挣多少银子你们知道吗,说出来吓死你们……我有个亲戚在府衙……” 没想到听人是非会听到自己身上。 我拧着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要驳斥他们胡说八道,又不想在此受人瞩目。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只觉得这阳光比心里的怒火还差远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茶摊上的客人逐渐散了。 连枝完全没有在意客人们的闲聊,将脑袋转成了拨浪鼓,什么都要张望。 等待是最煎熬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见她这般百无聊赖,笑着劝道:“叫你去玩你又不听,莫要走远就是了。” 连枝坚决道:“那可不行。怎么能将夫人一个人留在这里。”而后又看着路过的行人感叹,“还是该带两个家丁的。叫他们去排队也好。” 坐久了,连枝几次要去换灵卉休息,都被灵卉拒绝。我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直等到太阳高悬。连枝怕我又中暑气,劝我去更远处的茶馆坐着。我看灵卉距离医馆的门框越来越近,料想用不了多久,便仍坚持着待在茶摊。 “哦吼?你这小女子在这里作甚?” 第163章 拿酒还是拿钱 我迎着面前的阴影,定睛一看,竟是先前宴席上的那位老先生。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老先生别来无恙,文君有礼了。” “你这小女子与我倒是有缘,老夫还没去找你,你就先来找我了。”老先生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哈哈大笑,“今日天气甚好,老夫一出门,就听见喜鹊叽喳叫个不停,原来是有好事,你是来给我送酒的吧?” 我哪里还有他要的酒,尴尬地笑了笑,连忙解释:“今年的忘忧已尽数分给几位恩公,一滴也不剩了。不瞒老先生,文君在这里是为了求见罗圣手。” “见他作甚?”老先生上下打量我,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你回去吃好睡好,莫要胡思乱想,比什么都强。俗话说是药三分毒,没事不用瞧什么大夫。” 连枝不知我请罗圣手是要去给蓝姨娘看病,见老先生撵我以为轻慢,顿时就要发作。叉着腰,气鼓鼓地说道:“你这老头好生无礼。我家夫人好酒好菜招待你,处处以礼相待,哪里对不起你。”想必我昨日晕倒的景象让她心有余悸,连枝越发觉得气恼委屈,鼓着腮帮子道,“我家夫人病了,按规矩在这里等了一上午,瞧不瞧该是夫人来说。凭什么叫我们回去。” “连枝!”我慌忙拽住她的胳膊,向老先生行礼赔罪,“老先生莫怪,这丫头自幼与我一起长大,亲如手足。一时情急才失了礼数,还请老先生原谅。” “哼,你这女伢,好大的脾气。”老先生瞄了一眼不以为意,“要瞧就瞧,老夫又没拦着你们进去。”言罢,转身就走。 我心知老先生说得没错,暗自惭愧。又想罗圣手恐怕难以请动,老先生是罗圣手的师父,医术只会更精,若是能请回去也算事半功倍。忙道:“老先生请留步。” “作甚?”老先生悻然回头,似乎在为连枝的冒犯生气。 喜怒形于色,是好事。我慌忙赔上笑脸,好言道:“方才冲撞了老先生,文君实在过意不去,其实文君此番前来是为了……” “那你赔我一壶忘忧。”老先生眉梢一挑,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笑意,像是就等我这句。 我语塞,为难道:“忘忧要等明年……” “你又没有你说什么,我就说好酒给他们是糟蹋了,你不肯听。”老先生复又转身向回春堂走去,一边走一边抱怨,“我一个老头子还能活几年,为了喝你那点酒,等到头发都白了……你这小女子真是一点菩萨心肠也无,我都这么求你,你还不拿出你的酒来,难道真要我把徒弟卖给你……”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哭笑不得:“并非文君小气,当真是一滴也没有了。老先生莫要生气,待明年酿好了忘忧酒,文君一定送来一壶给老先生品尝。” “一壶?怎么就一壶?”老先生忽然住脚,“你要我等一年才给我一壶?你、你这个小女子好狠的心!我才剩几年寿命,一年喝一壶,喝到闭眼也解不了馋?自从喝了你的酒,我在这城里已然无酒可喝了!你就给我一壶,要我往后如何度日?” 连枝见他纠缠不休,忍无可忍,叉着腰与他理论,“你知道我家夫人一壶酒多珍贵!我的三清老爷!你这贪心的老头,分一壶还嫌少了!你又没做什么,白得了好处,还要嫌这嫌那,不识好歹……再者也没说每年都给你送!你自说自话,好像我家夫人欠了你一样!你是郎中还是土匪!” “啧!老夫同你家夫人说话,怎的总要插嘴?小丫头没有规矩,一会儿让你吃两斤黄连!”老先生嘴上不饶却也没恼,不紧不慢地捻着胡须,略作思考,“但说得也不全无道理,我葛清不是那白吃白喝的人。” 我精神一振,正要请他去府上为吴姨娘诊治,就听老先生随意地说道:“那还是将我那个没用的徒弟卖给你吧。我这一把年纪,总不好再出去做工。” “……”我被他噎住,差点没接住话,“老先生说笑了,实在不必那么麻烦,文君只想请您或是罗圣手去府上为亲人诊治。事后定有重谢。” “拿什么谢?”说着话已经到了回春堂的门口,守门的小厮一见老先生立刻让开。老先生扭头瞧着我,“拿酒还是拿钱?” 第164章 回春堂的规矩 “夫人莫要理他!”连枝一个箭步上前,如母鸡护崽般将我挡在身后,杏眼圆瞪,“先还说把徒弟给您,这会子又问酬谢。马上就轮到我们进去了,罗圣手定不像他这样趁火打劫漫天要价。待明儿个酿出酒来,也甭送给他!他就是欺负您良善好说话呢!” “好好好好,”老先生被气得胡子都在发抖,干笑两声,“你这小女伢,嘴上不饶人,回回坏我好事。”扭头冲着门口的小厮喊道,“去里头给我抓一把黄连!”那小厮闻声,问也不问飞也似地去了。 老先生撸了撸袖子,傲慢地仰起下巴,叉腰道:“你给我等着!” 我心道糟了,正要替连枝说话,就听一旁队伍中传来不满的嘀咕声:“你们是干什么的?懂不懂规矩?排队去后边!” 老先生眉头一皱,循着声音,略微瞟了一眼,轻蔑道:“我当是什么聒噪,原来是个尿不出的竹筒。” 不知不觉已近巳时,日头炽烈,路上人流如织,队伍也越来越长。 听见老先生的嘲讽,几个看热闹的都捂嘴偷笑。 我看那人身形瘦高面色青白,的确像根竹筒。连忙撇过脸去,不敢多看。 那人见众人笑话自己,恼羞成怒,指着老先生破口大骂:“你这老头!胡说什么!门房呢,看门的去哪儿了,还不把这老头撵走?”叫叫嚷嚷引来许多注目,男人越发嚣张,“哪有这样的道理,大伙都在这排队呢,他倒好,径直就往里闯,连个牌子都不领!懂不懂规矩!” 老先生本就在和连枝置气,又多了一个来找茬,气得直喘粗气,低声骂道:“我就说今儿个太阳特别大,出门听见就乌鸦叫,吵吵嚷嚷,干什么都不顺!” “你骂谁是乌鸦!”那人耳尖,大概随风听见一字半句,气得面红耳赤,“你这老头不排队还要骂人?!岂有此理!” 旁边一人连忙劝架打圆场,“别吵了,都消消气,既然都是来看病,就按规矩去排队吧。回春堂要先取牌子,排队轮到了才能进去。” 老先生瞅那劝架的一眼,没有半点要让步的意思:“不碍你的事瞎操什么心,怪不得身心俱疲。闭上嘴,老实站着吧。” 那人愣了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那瘦高个儿又嚷起来:“你这老头!简直蛮横不讲道理!” 众人议论纷纷。小厮抓着一把黄连回来,两手恭恭敬敬地奉到老先生面前,“葛老,这是您要的黄连。昨儿新收回来的,今日晒得正好,您看可能用上。” 人群霎时间鸦雀无声。谁也不是傻子。 回春堂的下人,个个桀骜不驯,谁也不放在眼里,面对达官贵人也不假辞色。居然对着一个老头这般毕恭毕敬,定然身份特殊。 葛老接过黄莲摆了摆手,那小厮立刻会意站回原位。之前一定多少也听见了外面的喧闹,向着队伍嘶声吆喝,“一个跟着一个,把队排好!谁要是惹事生非、捣乱插队,概不接诊!” 这是回春堂的规矩,无人置喙。 葛老托着手里一小把黄连掂了掂,又捻了一撮在连枝眼前晃悠,语带威胁:“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儿上,把这黄连吃了,我就带你家主子进去瞧病。否则,你们就等着吧。”言罢,拽了拽那小厮,假模假式地说道,“你给她说说,得罪了我,是什么后果?” 那小厮战战兢兢,连忙应和,“得罪葛老犹如砸匾,回春堂永不接诊。”说完,十分同情地看向连枝。 第165章 吃黄连 “葛老……”连枝为我得罪老先生,我哪能见她吃这样的苦。正盘算着能用什么让葛老消气,连枝一把夺过葛老手中的黄连,一股脑儿塞进嘴里。 我惊愕不已,“快吐出来!”黄连之苦岂是能这样大口嚼的。 连枝硬忍着嚼了两下,瞬间面如菜色,可见难熬。我一边拍着她催促吐出来,一边向葛老求饶:“老先生恕罪,是我管教无方,才将这丫头惯得没了分寸,还请老先生大人大量原谅则个,回去一定好好说她。只要老先生肯为家人医治,文君每年都会将无忧献上。请老先生高抬贵手。”话音未落,我深施一礼。 “唔!唔!”连枝苦得泪水翻滚,一脸倔强,几次作呕要吐死死咬住。 葛老将连枝狼狈的样子看在眼里,哈哈大笑,“看你这小女娃,还敢不敢耍嘴皮威风?!行了行了,吐了吧,看在你家夫人的面上,今儿个饶你一回,下次再敢多嘴,要你吃够一斤!” 连枝这才哇地一声将黄连吐出,整脸皱成一团,“好苦好苦好苦……” 葛老消了气,眉开眼笑,“倒是有些骨气。” 连枝敢怒不敢言,恨不得将舌头一起吐出来。队伍中一个好心的大娘小心翼翼地递上糖块,“快含着吧。” 连枝苦得谢字都说不清,急忙将糖块扔进嘴里。我连向大娘点头谢过。 那大娘不好意思地摆手,“哎哟,这么美的夫人,生了什么病要这样求人。老先生就莫要难为人家夫人了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哪里难为她了?”葛老一挑眉毛,不高兴道,“我求她还来不及呢!”说罢,仰着脖子大声喊道,“罗大力!罗小子!出来!出来!快出来!” 罗圣手是百姓口口相传的美名,传着传着,许多人都忽略了真名。 葛老张口就喊,众人呆愣一瞬,转头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守门的小厮吓了一跳,火烧屁股似的去传话。 “这人是谁?”队伍里都在猜测葛老的身份,之前发声的瘦高个儿则躲在一边。 “这老者不拘小节,话中全是玄机,刚一眼就看出我家相公心痹之疾,定也是个高人。”一位妇女小声说道。 “那位夫人是谁,城中哪家的夫人求医至此?”另一位妇女问道,“生的如此美艳,却又面生得很。难道是邻城来的。” “那老者说要求她呢!怎么会是邻城来的。”有人插话道。 我不想多生枝节,但离得实在太近避无可避,不禁向葛老求道:“若是方便的话,可以进去等吗?” “怕什么的,他马上就来!你不是找他吗?”葛老不以为意,又扯着脖子喊道,“罗小子!你跑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 先前连枝吃黄连,灵卉就犹豫想要过来,又怕前功尽弃误了正事;既然罗圣手已经来了,此时便不用再排,三两步来到我身边,正好挡住那些好奇的视线,“失策了,应该让夫人坐车来的,不必坐茶摊,还能有地方等。” 我瞧她晒得满脸通红,心疼道:“先前连枝要与你换换,怎的不肯?” “我怕她与人打起来。”灵卉瞧着苦不堪言的连枝,皱了皱眉,“这才几天,到处都是议论夫人的……真是怪了……” 这难道是吕伯渊叫我出门的原因?来不及深想,一个人影急急忙忙从回春堂里出来。来人年纪不大,身材修长,一身深色布衣,青丝紧束,面色苍白。近看眉头紧锁成一线,眼中掺着少许血丝,瞧着很是疲惫。 “师父。”罗圣手恭恭敬敬向葛老行礼,许是屋外阳光刺眼,眼皮都不曾多抬。 “嚯,真被他叫出来了……”人群中一阵骚动。 “干什么呢?精神点儿!”葛老吹胡子瞪眼,一巴掌拍在罗圣手的背上,罗圣手随即挺直脊背,像是回魂一般,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喏!这是大将军夫人,跟她走吧!” 第166章 要砸就砸 罗圣手僵立当场,震惊地望向葛老,不可置信地喃道:“师父?!” 人群中霎时哗然,议论声此起彼伏。 “原来是大将军夫人!我道面生呢。” “大将军夫人要看病?听说大将军纳妾,先有了孩子,是为了求子吧?” “大将军夫人要请罗圣手回去看病,是大将军病了?” “要不是大将军生病,谁用得着夫人亲自来请?” 离得太近,聋子也能听见这些流言蜚语。我尴尬地站在原地,犹豫是否该解释一二,可要怎么解释呢。吴姨娘的病情要瞒着,我将人请回去,总不能胡诌老夫人病了。那我还能托谁的名义?这才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都住口!”灵卉见势不对,当即喝止,“夫人在此,谁敢放肆!” 连枝含着糖块,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也叉腰挡在众人视线前,“谁敢!” 有她们在,我这才稍稍定神,收拾思绪,向罗圣手见礼,“罗圣手莫要误会,妾身此番登门,是想请您过府……” “哎呀,你们两个别麻烦了,要走快走,路上再说。”葛老不耐烦地挥手,又对罗圣手嘱咐道,“她答应我每年送酒来!你听她的就是!” “师父,你……”罗圣手想到什么,难以启齿。看我一眼,嗫嚅着说道,“这恐怕不太合适……” “不是那样。”我听出他话里的顾虑,赶忙解释,“只是这一次。” “烦死了烦死了,这太阳好晒,晒得老夫头晕眼花,你们走不走,不走我可进去了,我这把老骨头难道还要跟着你们去受罪?”葛老头疼般揉了揉眉心,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我颇感无奈,左右为难。难道就这样将人带走。 “罗圣手不能走!我们还拿着牌子呢,罗圣手走了谁给我们看病?”队伍里有人反应过来,不满地嚷嚷道,“等了一上午,难道就这么走了吗?” “就是!大将军夫人怎么了,大将军夫人就不用排队了吗?回春堂的规矩是排队看病,这是要自砸招牌?以后谁还信你们!” 葛老一脚踏进回春堂,听了这话,转身向着队伍骂道:“你们爱信不信!” 见葛老发怒,小厮忙上前吆喝:“刚才是谁在喊?不想看将牌子给我!” 罗圣手都出来了,堂内的学徒听见动静,也在门口伸长了脖子,“谁敢骂我师公!” “滚!”葛老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向那学徒踹了过去,“我用你多嘴!” “大将军夫人,您不能将罗圣手带走啊,我相公身子不好经不起折腾,求夫人开恩……”队伍中不乏有陪同看病的妇人,苦苦哀求。 罗圣手不敢违抗师命,夹在师父与病患之间,进退维谷。一双眼睛隐含不耐与愠怒,死死地盯着我。好像是我要强买强卖。 我是来请他,却也没料到会变成这样。面对一声又一声的哀求责难,我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道:“各位切莫担心。妾身今日来得唐突,并未想造成这许多麻烦。既然回春堂有规矩在先,文君自然不敢例外。不如这样,待圣手看完今日领过牌子的病人再随我回府,如何?” “好。”罗圣手原本紧绷的面色缓和几分。 “你这小女子!叫你带走,怎的还给我留下了!”葛老却不同意,硬是将罗圣手推出回春堂,“他在案前熬了几天几夜,再不叫他出去透气,你们是要他的命??” 葛老故意提高了嗓门,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你们要砸就砸!这破医馆,老夫还不想要呢!晦气得很,又不让我出去!连口酒都没的喝!今日不看了!都散了吧!” 排队的哪还敢吱声,罗圣手也没了脾气,无精打采地跟着我。我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实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葛老这一出,原是心疼自家徒弟。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我,羡慕嫉妒怨恨憎恶。令我如芒在背。 今日我若真敢这样将人带走,往后恐怕都要劣迹斑斑受人唾弃。 我环视四周,深叹一口气,提起裙裾向回春堂走去。 堵在门口的小厮、学徒见状一哄而散让开道路。准备离开的病人也停下了脚步。 “老先生莫要生气,还请借一步说话?”我壮着胆子向葛老说道。 葛老狐疑地看着我,僵持了一会儿,才随我走进堂内。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我缓缓走下阶梯,回春堂内复又开始叫号。 “这是?”罗圣手原本垂着头,忽然提神,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以目光回以肯定,罗圣手克制不住仍要去门口张望。 “滚!”堂内传来葛老中气十足的咆哮,还有蘸饱墨汁飞来的毛笔。 “快走!”罗圣手躲过溅起的墨汁,如释重负,“夫人带路。” 第167章 此病殊为罕见 我特意避开热闹的街道,一路来到西院。因有外男,按规矩需得等候通传。我与罗圣手解释缘由,后者见惯不怪,让我自便。 吴姨娘听说我来了,仍是亲自出门迎我。只见她一袭黛色长裙,乌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面色越发苍白。看着比昨日更憔悴几分。 “这一大晌午,你怎的跑来?”吴姨娘看我过来的方向,知道不是从府里来,疑惑道,“这是从哪里来的?早上出去了?” 日头正烈,热浪翻滚,我握着她的手并肩而行,一边将请罗圣手来诊病的事情说了。 “你竟能请动他?”吴姨娘睁大了眼睛,意外道,“花了多少银子?我听说过这人的大名。先前就说不要白花这些钱。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不过,没有用的。何必花这冤枉钱。” 无论是将军府还是西院,有谁为银子发过愁?我听她又要推脱,连忙道:“不是花钱请的。姨娘的身子要紧,咱们这府里吃的用的不知花了多少,也不缺这些钱。” 吴姨娘面露难色,似乎还想要找借口推拒,我忙道:“这人我都请来了,何不先请进来看看?万一罗圣手有法子治呢?” “也罢,那就先请进来吧。”吴姨娘无奈,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掠过一丝不安。 我轻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抚,“罗圣手是神医,一定会有办法的。” 不一会儿,丫鬟引着罗圣手进来,见到吴姨娘微微一怔。 我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妙。葛老在回春堂门前望人识病的功力我是见过的,罗圣手这样,只怕是病情棘手。 “所有人都出去。”简单见礼之后,罗圣手严肃地吩咐道,“我不叫你们,谁也不要进来。” 大夫看病需凝神静气,屏退旁人是常事。 我挥手吩咐房中的丫鬟们退下,好声宽慰吴姨娘:“姨娘安心,我就在门外。” “将她留下不行吗?”谁知吴姨娘忽然攥住我的手,哀求地看着罗圣手,“我不怕她看见,也不怕她知道。”话音未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我今日听到许多关于罗圣手的传闻,知道他脾气古怪,生怕惹他不悦,耽误给吴姨娘看病,不得不抑制心中的不舍,劝慰道:“姨娘就听罗圣手的吧,罗圣手这样要求一定有他的理由。” 吴姨娘却不肯听,固执地摇头:“我就想叫你在这陪着我,不行吗?” 在人前,吴姨娘始终是大方得体的。此时竟像个任性的孩童,着实让我诧异。我为难地看向罗圣手,语气诚恳:“我知道您有规矩,但我保证绝不会给您添麻烦,就在这里陪着行吗?” 罗圣手果不其然皱起了眉头,闷声道:“随你。” 而后,我静静立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罗圣手为吴姨娘望闻问切,见他神色越来越凝重,心也跟着越揪越紧。 直到他收起银针,放入药箱。吴姨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我才敢发声:“情况如何?” 罗圣手眉心微蹙,没有回答,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不敢打扰,见他站起身来向着门外走去,不得不亦步亦趋跟着。 眼看着就要走出西院,他依然沉默,一言不发,我才鼓起勇气唤住他:“罗圣手,姨娘的病,可有医治之法?” 罗圣手闻言转过身来看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语气犹豫,“ 此病殊为罕见,在下须得和师父商量再做决议,夫人确定要治吗?” 我叫他来不就是为了医治吴姨娘吗?我不懂他为何要这样问? 想了想,吴姨娘之前提到过天材地宝,恐怕是有难度。我咬了咬牙道:“自然是要尽力医治的,罗圣手不必担心花销,需要什么尽管开来就是。” 罗圣手点点头,复又迈开大步。 我想起什么,连忙又叫住他道:“罗圣手心系天下救死扶伤,实乃百姓之福。但医不自医,您这样熬费身体,可想过往后?若真将自己累倒了,枉费葛老传授您的一身医术不说,也是百姓之失。需知克制才能长久,为了您的患者……” 不知他是听惯了这些套话,还是一心想着病情,我见他神思在外,置若罔闻,十分无奈。怪不得葛老要将人这样撵出来。 “罗圣手,”我提高了声音,将他思绪牵回,眼看他变得不耐,急忙提醒,“您还记得吧?路上我与您说过,葛老会在回春堂替您看诊,您且在门外稍等,我即刻遣人将您送回住处,你需睡够四个时辰才能去回春堂。否则……” “知道了。”罗圣手似乎嫌我啰嗦,不耐烦地摆手,“明日午后你来回春堂,我会把药方交给你。”言罢,他头也不回大步离去。全然不顾我的反应。 我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道大能之人,果然古怪。 第168章 只有吴姨娘教我 送走罗圣手,我回到屋中。见吴姨娘在床榻上失神的坐着。她见我进来,强撑着坐起身子,拉着我的手,勉强一笑:“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是已无药可医了吧。你不用瞒着我,也不用为我担心,我能撑到今日,已是意外之喜,很知足了。不用折腾也好,我最怕吃那些苦药,你不知道,闻着那些味道都会想吐……” 我强忍泪意,揽着她瘦弱的肩膀安慰,“姨娘莫要乱想,罗圣手是因为你的病情特殊,需要斟酌,才什么也没说。他叫我明天再去呢。” “连罗圣手都这样纠结,何必还要麻烦?我自己知道的……”吴姨娘嘴上这样说,眼底仍闪过一丝希冀,“他若是看不好,不仅白费了钱财,还要大伙儿都跟着空欢喜。何苦来哉。” 我知道她是逞强,轻抚她的后背岔开话题:“姨娘莫要说这些丧气话了,你不知我为了请他来费了多大的劲,怎么会看不好呢?谁不知道回春堂能起死回生,连宫中都来请他。” “我倒是也听说过一二。”吴姨娘果然顺着我的话说,“你究竟答应了他什么?若只是钱财,多少人捧着金子去找他,也是请不动的。如今我身无长物,该拿什么可以报答你。” 我摇了摇头,提到宴席上的忘忧酒,吴姨娘也有印象:“你那酒一年才只有一坛,多么珍贵。有价无市,可比那金子值钱。” 我又说起葛老为我解围,吴姨娘应和,咬牙切齿道:“那蓝凤秋顶不是个东西,居然想出这么阴险的法子。若没有那位老人家为你抽丝剥茧,外面一定会传你嫉妒妾室不择手段。到时候你纵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真真是个恶毒的人。” 我又将今日遇见葛老和回春堂的事情说给她听,她听得津津有味,然后感叹道:“也不知该说你胆大还是运气好?你素来不爱出门的,今日怎敢带着两个丫头就出门去?带的人少也就罢了,还往那人多的地方去,叫人冲撞了你该怎么办?那个葛老贪你的酒喝待你还算客气,若是当众拂了你的面子,岂不让你下不来台?那些看热闹的,不知要编排出什么话呢。” 她歇了一歇,见我听得认真,又道:“你心思单纯没有城府,在这围墙之内尚且抱冤受屈,出了这将军府的大门,艰难险阻只多不少,有的是无形的刀枪棍棒,应付不来的。往后还是少出去,省得自讨苦吃。” 我知道吴姨娘这番说教是为我好,垂着头默不作声。 吴姨娘叹了口气,笑得有些无奈:“你我本无亲缘,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总不放心,总要说教。往常青萸总嫌弃我啰嗦,你莫要介意。” 我哪里会介意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在家中母亲总要求我守规矩,事事都要我循规蹈矩,吃饭睡觉说话办事每一步都要定好,我曾以为这一生就是这个样子,人人都是这样活着。 直到嫁入盛府,我恪守母亲给我立下的规矩,却让自己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老夫人吃准了我的性子,事事拿规矩拿捏我,我本习惯了;直到蓝凤秋出现,才知道不能继续这样惯着。我想和青月、青萸或者其他的女子一样,活得轻松肆意些。。 只有吴姨娘教我察言观色、及时止损。我只怕自己愚钝辜负了她的苦心。 第169章 家信 回到正院,林嬷嬷已将房中焕然一新。 锦缎绣被,字画摆件,样样都是按照我的喜好。嫁妆里的物件,有轻伤磕碰的也叫工匠打磨过了。打眼一看,竟比之前还要雅致舒适。 我颇为感动,正要唤人过来嘉奖,见到桌上搁着一封家书,用朱红火漆印着“荣府”二字。是兄长的回信。 没有着急打开。我拿着回信在手里捏了捏厚重。说来可笑,将军府与相府都在寿城,我甚少回去,五年来屈指可数。这是第一封家书。 连枝忽然想起我还没有用饭,忙不迭去了厨房。 房中剩下我与灵卉,“夫人为什么不打开看看?” 我看了看她,不知如何解释。心中急切,又害怕。兄长层层叠叠写了许多,会说什么。我拿着信,缓缓走向书案,小心翼翼地揭开信封。 兄长洋洋洒洒居然写了十页还多。 他在信中写道:贺城之事朝廷已经争论多日,用不了多久便会得出结果。国库粮草之事在父亲管辖,定不会置将士、百姓于不顾。但茂地幅员辽阔,也不只有贺城需要接济,许多地方都有奏报,需得仔细分配。 “这些事本不该与你讲。”兄长说,“你如今已嫁在大将军府,应该知道盛家与贺城之间的联系,虽然没有在朝堂上明说,但青山与此事联系太深,难免叫人怀疑。他此番举动也会让父亲难做。你身为妻子,应该尽到劝诫之责,劝他公私分明,谨言慎行。往后也不要再过问朝堂之事,若叫父亲发现,一定会勃然大怒,斥责于你。”我心中震颤,兄长果然是不屑做这些事的。虽没有骂我,却也让我脸热。但他又说,“为了叫你安心,还是偷偷告诉你,父亲已首肯了贺城粮草之事,不久便会筹备运作了。莫要外传。”这便是我可敬可爱的兄长。 我莞尔一笑,看他继续写道:近来听说你许多事,说盛青山陪你去逛街,你也每日去军营找他。你可见到了什么人,军营到底都是男子,需得注意避嫌。细想来他待你情谊深厚,虽带回女子,但到底不同。子嗣之事,你不用心急,来日方长,你们总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与他论过两次,他信誓旦旦,说绝不会负你。究其神情,不似作假。你可与他多些耐心,莫要彼此辜负了。 我只知道兄长参他宠妾灭妻,没想到私底下也论过。想到我兄长一介书生,为我去与盛青山理论,真是难为了他。不由地热泪盈眶。 “自你上次归家,我时常担心你受人欺负,从小你便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回家来,父母虽然严厉,但不会置你不顾。盛青山若敢对不起你,我第一个不能饶他。”兄长气愤得在此处画了好几个圈,提点我牢记,我仿佛能看见他在灯下咬牙切齿的模样,“还听说你为盛青山纳妾设宴,说宴席上的忘忧酒。我竟不知道我的妹妹会酿酒,第一个尝到的人居然不是我。遗憾非常。” 我哭笑不得,兄长酒量很浅,估计和何正武差不离。脑中划过何正武喝醉的模样,我暗暗心惊,甩了甩头。又继续读信。 “对了,还有你送来的吉祥果,十分美味,家中都赞不绝口。你嫂嫂正在害喜,连吃了两个,精神许多。只是莫要再送来了,父亲得知你那果子的价格,还在生气。说百姓连饭都吃不起,你居然敢将瓜果卖成天价。”这已经是最后一页,我反反复复地读着兄长的每一个字,“父亲说的,我不以为。又不是强买强卖,何错之有。那宴席上听说有不少波折,妹妹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令我骄傲。这些年你将将军府打理得井井有条,颇有主母风范,你嫂嫂也说钦佩。夜深了,就写到这里,妹妹好好保重。兄长亲笔。” 我仔仔细细看过信上每一句话,兄长的每一句肯定和鼓励,倍感慰藉。 “夫人?”灵卉替我拧了毛巾。递到我面前。 我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第170章 就这一次 我抹去泪痕,内心五味杂陈。想要说什么,却又无从开口。只得默默拿着家书反复阅读。房中一时寂静。待我再次抬头,灵卉伫立在门边,身影落寞。 想到她家中不幸已无亲人,难免触景伤情。我小心地将信件收好,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院中梧桐的枝头上,不知何时筑起了鸟巢。 “我们去庄子时还没有呢。”灵卉察觉到我,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盯着鸟巢中忙碌的鸟雀,喃喃道,“我数过,有三只。” “三只雏鸟吗?”我顺着她的话,“挺好的,也算有个伴儿。” “嗯,只是不知道羽翼丰满后,是否还记得如今的手足之情?”灵卉唏嘘。望着鸟巢的目光有些恍惚。 “万物皆有灵。”我注视雏鸟争先恐后地抢食,“没准儿往后还在一处。” 灵卉沉默,良久,又道,“听说鸟儿们会抢地盘,将同窝的兄弟姊妹打出去。” “若真如此,忘却前尘也好。”我道,“天各一方,无拘无束。” 灵卉扭头看了看我。微风拂过,一缕阳光穿过枝叶落在她肩上。 她像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夫人和兄长感情真好。我有五个嫡亲的哥哥。大哥哥和二哥哥是一对双胞胎,小时候我时常分不清他们。他们也常拿这个捉弄我。长大后,两个嫂嫂却总能一眼认出自己的相公,真是神奇。” “兴许在你眼中都是哥哥,在她们眼中是独一无二的。”回忆起儿时的点点滴滴,我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忍不住道,“我兄长瘦高又皮薄。人群中总能叫人一眼识出来。虽然现在能说会道,但小时候嘴拙。我总抢他的话,将他气得满脸通红。” “说不过的时候,他们会捂我的嘴。”灵卉勾了勾嘴角,眼中闪过一丝确幸。 我讶异地挑眉,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于荣府于我都是不可能的,复又继续道:“家中姊妹常怪他偏爱我。她们不知道,幼时捉迷藏,哥哥被夫子拎去读书没来找我,差点将我冻死。家人找到我时,我怕哥哥挨骂,说是自己躲在那里睡着。” 灵卉斜我一眼,面上露出调侃,不复之前做下人小心谨慎的模样,“没有人来找你还藏着。真能忍耐。” “我兄长从不食言。”我虽也觉得那时幼稚,仍然为自己辩解,而后继续说道,“这个秘密我们保守了三天,哥哥病得比我还厉害。他向父亲承认了过错,父亲罚他抄弟子规,生着病抄完十遍,很快就好了。” “都说荣相克己守礼,对家中子女竟也这样严苛。”她眼中流露出光彩,语气轻快地说,“阳城没有寿城这般规矩多,我们常常将父亲气得请家法,一起挨打。他们不带我出去,我便向父亲告状哥哥们欺负我。父亲是最疼我的,就会将他们都关在家里思过陪我读书。” 我听着甚是有趣,不由地问道,“你这一身功夫也是和哥哥们学的吗?” “嗯。”灵卉点头,“他们练什么我也跟着练什么,虽不如他们厉害,但也能过上几招。反正做什么都比读书有意思。” 我想象着那时的郝仙玉,定是朝气蓬勃的模样。 如此又说了些哥哥们的趣事,房中沉默的气氛才渐渐散了。 * 不一会儿,连枝领着几个丫头回来,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早已经过了饭点,我以为会随便找些吃的垫垫肚子,没想到这样兴师动众,“怎么这么多?厨房还没有午歇吗?” “歇了。”连枝咧嘴一笑,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去找吃的,王嬷嬷在呢,听说夫人还没用饭,帮忙做了这些。我本不想麻烦他们的,袁厨子嫌我手艺差,不让我碰他的灶台。”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明白是王嬷嬷和袁厨子的心意,但看到饭菜十分丰盛,一个人定是吃不完,又觉得可惜。 “那就一起吃吧。”我坦然地在桌边坐下,虽不合规矩,但近来里里外外坏规矩的事情多了,也不差这一件,“再去拿两副碗筷。” 连枝愣了愣,“还是夫人先吃吧。”纵然我们亲如姐妹,但这些年上下尊卑已深入骨髓,这些事上还是拘束。 “关起门来,无妨的。”我看向灵卉,希望她能帮我说话。 灵卉的脸上也露出犹豫,“这不合规矩。夫人用过了,我们去厨房吃也是一样。”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司空见惯的事,此时心中格外别扭。又想到梦中蓝凤秋在舒兰苑与丫鬟嬷嬷们平起平坐谈笑风生。我为什么不能。 “去拿两副碗筷。”我不想过于严肃引得她们紧张,但语气不容置疑。 灵卉与连枝面面相觑,拗不过我,只好照办。 “夫人这是怎么了?”趁灵卉去拿碗筷的功夫,连枝疑惑地看着我,“莫不是在和谁怄气?” “只是叫你们陪我用饭,哪里怄气了。”我好笑又好气地说道,“饭菜本就是给人吃的,和谁吃有什么关系?” “可是……”连枝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样,“可是夫人以前最重规矩,总说要以身作则,今日怎么……”她没有说完,仿佛后面的话与我全然不搭。 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并未觉得从前的规矩有错。也不是想要从此放纵不羁。只是忽然觉得那些条条框框不近人情,令我压抑,甚至激起一丝愤懑。 “就这一次。”我淡淡地说,“不碍事的。” 第171章 是我来的不巧 然而这顿饭吃得并不如我想象得那样。十分安静。 比我自己一个人吃,还要安静。 连枝和灵卉战战兢兢,生怕门外有人察觉,浅尝辄止。 虽不是我的本意,但此时亦对强人所难感到惭愧。 好不容易用完午饭。 一道人影从院门走进来。只见盛青萸身着紧腰窄袖,一头长发束在头顶,编成许多小辫,英姿飒爽,手中还握着马鞭。见我还在用饭,还没进门,就道:“嫂嫂今日吃得这么晚?” 连枝和灵卉惊起,手足无措。但碗筷无处可藏,只得摆在桌面上。 盛青萸左右看看两人,又看见碗筷,不以为然道:“是我来得不巧,你们吃你们的。” 连枝和灵卉如蒙大赦,连忙摆手。我也吃不下了,便让她们将饭菜撤下。 “早上请了安我就来找你,说你出去了,去哪里了?”盛青萸将手中的马鞭扔在桌面上,语带埋怨地说道,“嫂嫂现在出去玩都不带我了?亏我还拿你当好朋友!” “只是一时兴起,出去走走,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我给她倒了杯茶,好声哄劝,“我哪有什么地方可去,除了你们姊妹也没有人理我玩,下次一定叫上你。” “这还差不多。”盛青萸仰脖一口将茶水喝光,自己又倒上一杯,“其实我找你也没什么事,听说你去西院找姨娘了,来问问你。” “这有什么问的。府中除了老夫人,就是吴姨娘最近。”我小心翼翼地敷衍道,“你忘了姨娘前些天送了我一颗保命丸。我从庄子上回来,总该去问候一声,顺便送些亲手摘的瓜果。也算一份回礼。” 虽说用瓜果回礼太轻,但礼尚往来也没有错。盛青萸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找她做什么呢,要是有什么需要不如来找我。” “姨娘是姨娘,你是你。”我将她的马鞭拿在手里把玩,沉甸甸的,比预想的还要重些,“姨娘与我说了许多话,让我受益匪浅。” “我才不信,她说的那些规矩,你比她还熟呢,还能挑出你什么来。”盛青萸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她巴不得我和你一样,成天守在家里看书绣花,哪儿也不去。那不得把我憋死。” 我强忍着心中的酸楚,轻笑着摇了摇头,“她是为你好。怕你莽撞吃了亏。” “你成天守着规矩,吃的亏比我还多。”盛青萸不耐烦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明日一早,我带你去骑马可好?本想今天去的,有事耽搁了,明天一起去吧!我教你骑马!呃,你要是不放心我,我请个马师教你。” 骑马?是我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虽然之前她也提过,但总觉得与自己不相干。我面露犹豫,有些为难。 “嗐!你成天在家,跟那个蓝凤秋大眼瞪小眼,有什么乐趣!不如跟我去玩!”盛青萸极力怂恿我,“你先跟我去,若是不想骑,或是学不会,就当去郊游了。那有一大片草地,你想干什么不行。要是觉得无趣,还可以看他们打马球。指不定还能遇见什么朋友呢。” 我哪有什么朋友。之前相熟的,这些年也都淡漠了。 但想她说得不无道理,吕伯渊也叫我多出去,那就去吧。 拿定主意,我点头应允,“那明日也叫上青月吧。一起去玩。” “她不会去的。”盛青萸摆了摆手,“她的盖头还没绣好呢。一早上就心事重重的,说什么都心不在焉。我也跟她说去骑马,她自己说最近都不出去。” 我猜到是盛青山一直没有带回消息,让她焦虑,没有说穿。只道:“那一会儿我再去问问吧,要是真不去,就我们去。” 盛青萸满意地走了,临走时还提醒我可以多带一些吃的,可以用过午饭再回来。 第172章 以后可不许说了 我在屋中小憩了一会儿,便去绣楼找盛青月,隐晦与她说了贺城的事儿。她如释重负,眼中闪烁泪花,“我夜里梦见要出嫁,漫天的黄沙,寸步难行。惊醒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想到我的盖头还没有绣好,在这里绣了一天。我心里真的害怕极了,怕哥哥突然回来让我嫁人。” 有了兄长的信,我更笃定盛青月不会提前成亲。轻抚她的肩头,低声安慰:“你放心,一定不会有事的。” 盛青月面色缓和,有些难为情地抹去眼角,“多谢嫂嫂特意来告诉我。” 我宽慰她几句,又与她提了去骑马的事。 盛青月摇了摇头,不为所动:“你瞧我这盖头绣的,怎么看都不满意。我还是不去了吧。谁知道下一次来信是什么时候呢。” 我明白她的担忧,没有多劝,又聊了几句,便起身离开。 “夫人真的要去骑马吗?青月小姐都不去了,您还要去吗?”出了绣楼,连枝忍不住问道,“您以前最怕那些,老远的打个响鼻都会吓一跳,明天真的要去吗?”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能骑马。 我以前害怕的东西很多,总想躲着。害怕面对那些关心质疑,所以就不见人。害怕那些高大的活物,所以就不骑马。害怕受人非议,所以躲在规矩里。可我害怕有什么用呢。我害怕的那些东西,不会因为我躲着藏着,就放过我。 无论我愿不愿意,总要去面对的。何不挑个简单的,先去试试。 “去吧。”我故作轻松,“你没听见青萸说吗,要是不想骑可以当做去郊游。一会儿你们多备些吃的,可以带一些酒酿。咱们是不是还存着一些桃花酿?都拿出来吧,也许青萸会喜欢。” “要是郊游的话就太好了。”连枝忽然开心起来,眼底充满了憧憬,“好多年没去郊游过。上一次,还是在夫人成亲以前呢。” 是盛青山来见我的那次。我按下回忆,一边走,一边与她们计划。其间听说灵卉会骑马,连枝十分讶异,追着问了许多问题。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傍晚。 想起答应何正皎的事,我叫人去问,才知道盛青山还没有回来。天色已晚,平时应该回来了。难道今日也要宿在军中。 连枝瞧着我的神色,小声提议:“夫人若是想念大将军,明日可以早些回来,然后顺路去军营看望。夫人晕过去的时候,大将军的在意不像假的。那首饰匣,大将军也给修好了。虽然有错,但这世上谁能无过,也不是不能原谅……” 我知道她是好意,回过头来看着她,玩笑道:“你怎么总为他说话?是不是叫他收买了?”在梦中连枝也是这样苦口婆心地劝我。她总希望我能与盛青山修好。 “没有!”连枝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夫人要是不爱听,我再也不说了。我对夫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谁也不能收买我。就算是要了我的命,我也绝不会背叛夫人。”她信誓旦旦,一脸郑重。 “那就暂且相信你一回吧。”我笑着说道,“以后可不许说了。你们两个,谁也不许说。”不知为何盛青山变了,但蓝凤秋没变。我心知自己经不起他的迷惑,也知与他没有缘分。还是眼不见耳不听的好。 第173章 比鸟儿早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 我尚沉浸在睡梦之中,恍恍惚惚。 “你家夫人不是起的很早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起?”门外传来盛青萸的声音。 我猛然惊醒,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天际蒙蒙泛着鱼肚白,树上的鸟儿尚才开口。 “青萸小姐?”连枝慌乱地应声,“夫人还没醒。” “那就去车上睡。”盛青萸不由分说,敷衍地敲了敲门,“嫂嫂!不是要去骑马吗?怎么还不起?”说着,她已推开门,一只脚踏了进来。 我顿时惊起,头晕目眩,无奈地扶着床沿,“这么早?” “这还早?马场要去郊外,等咱们去了天已经大亮。”盛青萸一身骑装打扮,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还记得我给你买的那匹马儿吗?那可是一匹良驹!你不想赶紧去看吗?今日一定让你骑上去试试!” “可是……还没有向老夫人请安?”我迟疑地说。 “来之前我就去打过招呼了,母亲起的晚,但其实每天醒得很早。我一说她就允了。还让我照顾好你呢。”盛青萸催促着,“哎呀我的亲嫂嫂好嫂嫂,你就快起来吧,马车都套好了,就等着你呢。” 我缓了缓神,由着她将我拉起来,“快点儿快点儿,我都等不及了!等不及想看他们的表情!哈哈哈哈,谁能想到我会带你去骑马!一定惊掉他们的下巴!!” 我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不由问道,“还有谁?” “没有外人!”盛青萸嬉皮笑脸地说道,“青月不去,我怕你嫌闷,叫了几个平时要好的姊妹。都是仰慕嫂嫂,早就吵着想要见嫂嫂的。” 能和盛青萸玩在一起的,想必都是世家千金。我虽不喜接触生人,但也不想扫了她的兴致。再者既然决定出门,结识新人也是必然。我点了点头算是接受。 盛青萸喋喋不休,比树上那一窝鸟雀还要嘴勤。连枝和灵卉被她催着,梳洗打扮一气呵成,比平时更快了许多。 “嘻嘻,嫂嫂这样一打扮,叫人眼前一亮,都挪不开眼。”盛青萸上下打量我好几遍,“一定叫她们嫉妒哭了,我有这么好的嫂嫂。哈哈哈哈,谁能不羡慕我。” 我听着她的夸赞,笑得勉强。想到自己真的要去骑马,想到那些比人还高的野兽,忐忑不安,“我们可说好了,要是学不会,就不骑了。” “走吧走吧。”盛青萸拽着我的手出门,头也不回地叮嘱连枝,“把东西带好。” 需要的东西昨晚就已备好。连枝和灵卉手忙脚乱的跟上,快要出门才想起食盒没拿。忙不迭又去搬食盒。 * 待我们出府,马车果然已经在等,车夫见我们出来,立刻行了一礼,搬好马凳。我扶着青萸的手上车。车厢里铺着柔软的靠垫,透过窗帘,依稀可见朦胧的晨光。 “都是现做的?”车身轻微晃动,盛青萸看着食盒里的东西不可思议,“厨房这么早就开始做事了?我寻常出门早饭都没好呢,这也太偏心了吧?” “昨儿提前去打的招呼,袁厨子说夫人郊游难免会遇见熟人,不能跌了咱们将军府的颜面,一定要带上他的拿手菜。过夜了不好吃,所以都是掐着时间做出来的。”连枝开心地解释道,“对了,王嬷嬷说这一层里装的是早饭。” “那边又不是没的吃。”咕咕。话音未落,盛青萸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只见她脸上一红,喃喃道,“还真是饿了。” 揭开食盒,热气腾腾的水晶饺子、糯米烧麦和几样小菜,香气扑鼻。 我本没觉得饿,但在这狭小的车厢内,香气格外浓郁,不禁也食欲大动。 “我发现,只要沾上嫂嫂,所有的事情就会变好。”盛青萸两口吞下一口烧麦,一脸真诚地感慨,“嫂嫂的茶好,酒也好,宴席上蓝凤秋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儿,嫂嫂都能摆平;一去了庄子上就抓到大鱼;出个门,饭菜都比别人的香。” 我以为自己活得窝囊,处处受制于人。却没想在旁人眼里,居然是个幸运的。心情复杂,“你昨儿个还说我吃亏比你多呢。” 第174章 马场 路上人少,盛青萸索性撩开窗帘。从城内转道郊外,窗外的景致逐渐变换。有高山,有田野,路过的牧羊人和赶集的妇女。渐渐地,我的心情也变得舒畅。 盛青萸见我有了精神,在车上与我讲述一会儿会见到的朋友。 “反正,谁都会有事不来,何皎皎一定会来。”她看着我笃定的说道,“她比我来得可勤多了,每次来都能碰见她,都不用特意去约。” “何皎皎?”难道是她?我略微沉吟,“你说的可是何将军的妹妹,何正皎吗?” “嫂嫂认识她?”盛青萸意外地说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前两天她还说想见见嫂嫂呢。” 看来真的是她。我微微一笑,“昨日刚刚见过。我在路上走,她问我发钗哪里买的。我不知道,我答应问过你哥哥以后,叫人去府上托信给她。” “什么发钗?为什么要问我哥?”盛青萸想了想,恍然大悟,“哦!大哥送你的?什么时候送的?这么说大哥也不算很傻,还知道得罪你要给你送礼。” 我将首饰匣的事告诉她,盛青萸神秘一笑,“我就说什么事遇上嫂嫂都能变好,嫂嫂虽然被气得离家出走,但这一趟也算收获颇丰。不仅查出许多钱财,还得了一处宅子。等过几天案子拍板,宅子就到手了吧。到时候可别忘了叫我去看。回来那天虽然也受了气,但我听说大哥特意为你赶回来,不禁给你撑腰重新布置了房间,还帮你修好了心爱的首饰匣,偷偷送了你那么多礼物……”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要是被那个蓝凤秋知道,不得气死?也活该她气死,没事找事,闹得家里乌烟瘴气,我是一刻也不想待。” 我知道她这是为我不平,挽着她的胳膊拍了拍,“好啦好啦,既然已经出来了,咱们就别提她了。开开心心的玩上一天。” 盛青萸想着办法哄我开心,我又何尝不是希望她能开心。吴姨娘的病情还未有答复,想到青萸得知真相以后会有多么痛苦,我强自按捺着内心的酸涩不敢叫她发现。 * 不知不觉,已到了马场。 是一片宽敞的草地,四周围着木栅栏。下车时虽没有像盛青萸说的那样天色大亮,但场内已经有几匹马在悠闲地吃草。可见有人来的比我们更早。 “我先带你去楼上休息。”盛青萸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匹,“顺便叫人将你那匹马也牵出来遛遛。” 我没来过这种地方,自是都听她的。 连枝和灵卉提着东西紧随其后,左顾右盼,看什么都很新奇。 尤其是灵卉,我从未在她脸上看过那样的表情,充满了兴奋和期待。想来她以前也是爱骑马的。 随后我才发现,这片马场坐落于山脚之下,盛青萸口中的楼上,虽然只有两层,但空间并不局促。恰恰相反,这是一座独具匠心的回形建筑。一层宽敞明亮,陈设简洁,布满了供人休憩的桌椅。踏上楼梯,不仅可以从中俯视楼下,还有一个挨着一个紧密相连的独立包厢。 盛青萸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跑堂一见着来人,便将我们向楼上引。 “盛小姐今日骑哪一匹?小的这就叫人去给马儿清扫热身。” 盛青萸想也没想,“我新入的那匹追风可调教好了?和我的闪电一起牵出来。另外给我找个最好的马师。” 那跑堂听说要马师顿了一顿,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瞥向我,“这位小姐面生,似是第一次来?是为小姐请的马师吗?可有什么要求?” “眼瞎了你?”盛青萸站住,瞪他一眼,“这是我嫂嫂,大将军夫人,今日要是怠慢了,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第175章 闲聊 跑堂战战兢兢将我们引进包厢。 推开门,已然有人在等。 “盛青萸,你来晚了!”我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与青萸年纪相仿的姑娘,同样的骑装打扮,浓眉大眼,气质卓然。 若是提上红缨枪,说她是位女将军我也信的。 她看见我,有些意外。我看着她,微微一笑。 盛青萸这才得意的说:“你喊什么,我可没有迟到,是你自己来的早了!” “这位是谁?”那姑娘两眼一瞬不瞬的盯着我,“怎么没有见过?” “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吧!给你个机会叫你猜猜!”盛青萸亲昵地挽着我的胳膊,“猜中了我请你喝酒,猜不中今天都归你。” “和你一起来?难不成是你家什么远房亲戚?”那姑娘绕着我转了一圈,“不是寿城的吧,这么好看,要是见过一定忘不了。那我去哪儿猜去。” “行吧行吧。”盛青萸笑的合不拢嘴,“就算你猜对了,是亲戚,可不是远房亲戚。你不是总说想见大将军夫人吗,喏,这不是给你带了。这是我嫂嫂,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吧。” “大将军夫人?”那姑娘愣了一瞬,连忙向我见礼,“小女伍红燕,见过夫人。” 我连忙将她扶起道:“既是出来游玩,不必多礼。” 盛青萸也拉着她,“我嫂嫂人很好,不在乎这些,若是讲规矩,我们加起来也讲不过她。” 伍红燕还是有些拘谨,眼神责怪,怨盛青萸没有提前告诉她。 盛青萸见她这样更是笑得停不下来,“哎呀,真的没事。你就当和我一样。你再这样,我嫂嫂就该不自在了。回去我就告诉我大哥,你欺负他的宝贝夫人。” 我倒不知我与盛青山还有这样亲密的关系。连忙笑着圆场,“不必拘谨。当自家姊妹就是。我比你们虚长几岁,今日花销都算我的。” “这怎么行。”伍红燕连忙拒绝,“头回见面,该是我请夫人……” “你呀!”盛青萸忍无可忍地将她摁在座位上,“平时也不见你这样胆小,现在寿城谁不知道孙功名的案子啊,我嫂嫂得了一大笔钱,你不是还吃了她庄子上摘的果子吗,你和她抢什么。一会儿你只管陪着她玩,哄她开心就行了。”然后又像怕我听见似的,凑在伍红燕的耳边说道,“我嫂嫂不会骑马。” 伍红燕眼底划过诧异,“啊?大将军的夫人不会骑马?” 我将她们的话听在耳里,哭笑不得,“我的确不会骑马。大将军来娶我时,也没说还要会骑马。”我本是自嘲,没想到伍红燕起身就要赔罪,连忙将她拦住,“我是说笑的,不好笑吗?” 伍红燕笑得有些僵硬,“是小女迟钝。” “我的天呐,哈哈哈哈哈,你们真的要笑死我了。”盛青萸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没想到啊伍红燕,你也有今天。嫂嫂你可不知道她,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和男子拼酒,比较骑射,不输儿郎。就没见她这样胆小过。” “这不是胆小……”伍红燕剜她一眼,嘀咕道,“你不懂。” 我瞧着伍红燕比我还要拘束,不禁又宽慰她:“真的不必在意我。在这里看见的、听见的,我都不会跟大将军说。说了他也不会听的。” 伍红燕点点头,但浑身看不出一丝松懈。 “你瞧瞧你,这不是胆小是什么?”盛青萸打趣她,“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大哥,怎的见到我嫂嫂比见我大哥还要紧张?” 伍红燕抿着嘴,一副你别问我我不会说的模样。 “其实我也想知道。”我笑着逗她,我到底是哪里吓着了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 伍红燕眉心拧成一团,良久,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最近军中谁不怕姓荣的呀??” 久不出门,竟连是说笑还是实话都要分不清了。我面露茫然。军中为何怕姓荣的?是指我父亲吗?是因为父亲管辖国库?最近盛青山在为贺城讨粮草? “哦,就为这呀。”盛青萸恍然大悟,见我还是云里雾里,小声解释道,“他们最近被嫂嫂的兄长参怕了。所以怕姓荣的。嫂嫂恐怕还没听说吧,荣相在朝上向皇帝谏言设立监察院,以后要监查百官。” 我默然。我的父亲,廉洁公正,直言敢谏,受皇帝信赖。兄长自幼视父亲为榜样,想必未来也是如此。梦中我听说过监察院,铁面无私,让贪官污吏闻风丧胆,也让相府树敌无数。包括盛青山,也受过监察院的弹劾。 细想来监察院设立的同时,也为荣府埋下了隐患。那些潜伏的敌人犹如猛虎,时刻窥探着父兄的一举一动,等待可乘之机。否则,我的死讯又怎会有那样惊人的破坏力,几乎一夜之间让荣府的功业崩塌。我的父亲,为效忠皇帝甘愿做一个孤臣,最终孤立无援地倒下。 “嫂嫂?”盛青萸在我面前摆了摆手,“想什么呢,都走神了?” 我垂眸掩饰心中的愤慨,强按下脑中混乱的思绪,“没什么,他们的事由他们去,今日我们不提这些。” 第176章 传闻 盛青萸又找了些话说,我才知道伍红燕是城中越骑校尉的女儿。与她们一起玩的,几乎也都是武将子女。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果不其然。更显得我格格不入。 说着话,包厢门再次被推开,“什么事儿啊,约这么早,盛青萸你一天天怎么那么多事儿……” 门口的光线被来人挡住。我抬头望去,见那人略微低了头,才从门外走进来。心中惊讶,人生头一回见到个头这么高的女子,比盛青山也不差上下。一头乌黑的长发束成马尾,扫过修长的脖颈,眸光凌厉,英气逼人。 “你瞧瞧你,咋咋呼呼,就不能给人留个好印象。”盛青萸满不在乎地摆手,嘴角挂着狡黠地笑意,“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早?你不是总想见我嫂嫂吗?我给你带来了,你还嫌我事儿多,下回你可求不着我了。” “什么?”门口的姑娘看向我,顿了顿,十分生硬地见礼,“小女谬文静,见过大将军夫人。” 我怕她和伍红燕一样拘谨,连忙说道:“不必多礼,你们平时怎样还是怎样,不用在意我。” 谬文静点了点头,自顾自的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这就是大将军夫人啊?我可终于见到真人了。”她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了一般。 我被她们的反应逗乐,“你们为何都这样说?” “还不是因为青萸!”谬文静自来熟地说道,语气中透着与身材不符的天真稚气,“她最近常和我们提起你,一个劲儿地炫耀你怎样怎样厉害!往前只听说大将军夫人是闺秀典范,却不知道还有这些多事儿,所以心生好奇。” “是吗?”我瞥了一眼青萸,她像是有些难为情,捋了捋额角的碎发,眼神游移开去,“我都不知道我们家青萸这样欣赏我?她都说了我什么好话?” “那可多了去了。”谬文静认真地回想,“众所周知,夫人是寿城第一美人,路上但凡看见个好看的,我们夸赞两句,她都要说远不如您。酒啊果子啊啥的就不提了,她神神秘秘地说夫人最近要干一件大事儿,我听说了一点,是孙功名的那个案子吧?夫人的确厉害,放长线钓大鱼,等着那孙功名得意忘形作茧自缚,再一网打尽坐收渔利。要是我肯定忍不住。城里都传开了呢,说夫人不仅貌美,更是持家有术。” 我哪敢居功,能抓住孙功名全是吕伯渊的功劳,刚要解释,就被盛青萸抢白,“我可没说是这事儿,这算什么。” 我疑惑的看向她,还有什么事儿值得她这样夸耀?就她们先前说的那些,已经足够让我汗颜,不禁解释道:“你们莫要听她吹嘘,外头那些都是谣传,夸大其词,我其实不会什么。” “夫人谦虚了。”谬文静一脸认真地反驳,神情间流露着崇拜,“虽然早就听闻夫人是美人,今日一见,的确比我想象中还要美。如今城中谁家不知道夫人的无忧酒和吉祥果?这些岂是能造假的?依我看,您不仅是咱们寿城第一美人,还是第一才女。” “我嫂嫂本来就是才女。”盛青萸挺直了腰杆,扬着下巴骄傲的说道,“皇帝亲口指的闺秀典范,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哦!!对对对,我怎么把这忘了。”谬文静夸张地点头,两手撑着下巴,一脸羡慕注视着我,“真好啊,盛青萸,你每天都能和这样仙女在一起!可不可以带着夫人去我家住几天?我也想一直和你嫂嫂粘在一起!我要是你,都不爱出门。” “别做梦了你,我嫂嫂是我哥的,我都粘不到,更轮不着你。”盛青萸嫌弃地瞥她一眼,“能带出来让你瞧瞧就不错了!之前叫她来骑马,她还不来呢。” “怎么?夫人嫌这里不好吗?我还知道一个地方,就是远些。”谬文静道,“我可以带你们去。嘻嘻嘻,只要有夫人在,我可以早起。” “……你快收收你那表情,吓着我嫂嫂。”盛青萸手臂一伸,挡在我身前,“我嫂嫂是不会骑马才不肯来。” 谬文静整个人愣住,惊讶道,“大将军夫人……还能……不会骑马?” 我啼笑皆非。刚嫁入将军府的时候,也想过自己应该为盛青山学点什么。所以读过一些兵法,一些些急救治愈之术。只是身在宅院无法致用,久了也就忘了。 结果在她们眼中,我应该是会骑马。 “大将军要后悔啊……这不得手把手地教!”谬文静摇着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夫人莫怕,我来教!!保准将您教会!” “别别别,我请马师了……”盛青萸阻拦,“你要是摔着她,我回去可没法交代。” “胡扯,我摔死自己也不会摔了夫人的!”谬文静瞪眼。 “得了吧,这事儿交给我,这还不是上马就走的事儿。”伍红燕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缝隙,“我来我来,都别和我抢。” 第177章 第一次骑马 不一会儿跑堂敲门,报说马都已经准备好了。 我顿时紧张,硬被盛青萸拽着手下楼,“没事的,我们都在。” 马场草木葱茏。一望无垠。盛青萸给我准备的马儿,即便是我这样的外行也能一眼瞧出不凡,浑身雪白透亮,没有杂色,头颅高昂,姿态挺拔。 只是我刚一靠近,它便开始踢踏,显得十分不耐,吓得我连忙退后。 “嚯!这马……”伍红燕和谬文静围着追风打转,这摸一下那摸一下,说也奇怪,无论她们怎么摆弄,那马始终都是温顺的样子。 “怎么样?不错吧?只有这样的马,才能配得上我嫂嫂。”盛青萸两手叉腰,十分得意,“蕨地来的,脚程很足。” “好是好。”伍红燕扭头白她一眼,“你也知道夫人不会骑马,这马才刚驯好,能上的去吗?” “有马师牵着,走两圈怕什么……”话音未落,盛青萸扭头看向我,仔细叮嘱道,“上去了莫要心急,由他们牵着,先试一试。” “要不还是让我牵着吧,这……别吓着夫人。”谬文静担忧地说道。 “你们俩能信吗?一会儿高兴了撒开手,才真吓着她!”盛青萸坚持用马师来牵,我听着她们说的,心里更是打鼓。 半推半就,踩着马凳上去,才发现这马居然这么高!! “抓住缰绳,千万别松手!”盛青萸极力推我上来,此时面上也露出紧张,“你要是害怕,就喊马师停下,没有事的。” 我胸口突突乱跳,心中生出退意,可又怕坏了众人的兴致,极力忍耐。连枝和灵卉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又不便上前。 “走!”盛青萸一声令下,马师牵着追风向前。 不知是不是走得太慢,追风不时地打出响鼻,甚至想要挣脱缰绳。 我死死抓住,生怕自己掉下去,大气都不敢出。 踏踏、踏踏、踏踏 约莫走了半圈,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我以为是青萸来找我,不由地扭头看去。 只见何正皎一身翠绿橘黄斜领的骑装,眉开眼笑地向我奔来,“夫人……” “?”我不会停马,追风本能的避让,身体突然改变方向,差点将我跌落下去,“啊!!” 这一下不仅是我,马上的何正皎、马下的马师都伸手来接。 我只恨那缰绳太长,根本使不上力。歪歪斜斜,刚刚挂稳。不知是不是我的坐姿让马儿吃力,追风兀自又向前踏了两步。我更斜得厉害,连忙求救。 “别动!”何正皎探出身将惊魂不定的我捞起,“夫人你不会骑马?” 我这一早晨,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十分无奈地回道:“是啊,第一次。” “……”她露出与众人一般的表情。已在我意料之中。 我想下马,可看距离走回去也不容易,左右为难时,身后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座下的追风烦躁地踢了踢腿,仿佛也想那样跑起来。 而我浑身紧绷,只觉得血液都要凝固了,牢牢地抓着缰绳。 “怎么了?”听声音,是青萸。 我不安地回头,对上的却是何正武的眸子。 他薄唇抿成一线,面色凛然,欲言又止。 第178章 我来牵 “它……”我努力稳住身形,将视线转向盛青萸,见她身后的伍红燕和谬文静都是一脸惶恐,不由地安抚道,“没事,是我没有坐稳。” “还骑吗?”我的话显然没能让盛青萸放心,她面色苍白,秀眉紧锁,语带担忧,“要不你下马,我陪你走回去?” 盛青萸若是留下,其他人一定也会陪我下马。我强自镇定,摇了摇头,“你们去跑你们的吧,我再适应适应应该就好了。” 话音未落,追风又开始不耐烦地嘶鸣踢踏。吓得我浑身一颤,眼眶泛起一丝泪花。内心的恐惧岂是这一时半会儿就能克服的。 “这马脾气可不小,夫人真的要继续骑吗?”何正皎关切地问。 我使劲眨了眨眼,将眼眶中的湿润强压回去,才抬起头来勉强地说道,“无事,走完这一圈我就下去。” “要不还是我来牵……”谬文静见状,高声道,“我看这马师还不如我。” 我心知那马师已经走得很慢,努力保护了我的安全,全不怪他,连忙拒绝,“不用,他做得很好。” 众人犹犹豫豫,想走又不敢走。 “你们走吧。”何正武忽然跃下自己的马,大步向我走来,“我来牵。” “哥?”何正皎讶异地叫了一声,旋即又闭上嘴。 “不用劳烦将军的…”我正要推辞,他已将缰绳牵在自己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道,“这里还有人比我更熟悉马吗?” 盛青山征战五年,何正武作为副将也是一样。 谁敢和一个骑马打仗的将军比马术,几人面面相觑。 “那我们走吧。”何正皎见众人僵着,打破沉默,“交给我哥还不放心?” 催促之下,虽都觉得不妥,但也无人戳破,众人骑马离开。 偌大的马场顿时空旷寂静。叫我呼吸都没了主张。 说来奇怪,追风在何正武的手中果然十分乖顺,半步不敢僭越。 我渐渐放松下来,才鼓起勇气道:“实在是太麻烦将军了。” “你明明害怕这些,为何想来骑马?”何正武牵着缰绳,望着前方,似是闲聊般,语气平淡地问。 “将军今日也休沐?”我们自说自话,换来良久的沉默。 “你若是真心想学,一会儿我让人另牵一匹温顺的小马,这匹太烈,会伤到你。”何正武终于开口,缓缓道,“马有灵性,会识人,它知道你怕它,便会欺负你,不想叫你骑。” 细想种种,的确如此。我默默地看向座下的追风,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何正武身后,头低耳顺,哪里还有半点不驯的模样。居然连马都知因人而异,看人下菜。 走了好久,这一路十分平顺,不知是他牵得好,还是我进步了。我不禁动了再练一练的念头,也许能够学会。可我总不能让何正武一直为我牵马。吕伯渊的话犹然在耳,我何德何能让一位将军为我效劳。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不应该。 “一会儿到了,我会让马师牵一匹温顺的来……”我试探着开口,生怕冒犯了他的自尊,“将军若是有事,不必拘束在此。” “我无事。”何正武回得干脆,甚至回头看我一眼,见我犹豫,又解释道,“你不必怕麻烦我。上次弄脏了你的衣裙,还没有赔你。且当赔罪了。” 我连忙推辞,“将军是因为喝了我的酒才醉的,说来都有过错,不必在意那裙子。再说上次将军护送我们,已经帮了很大的忙,文君感谢还来不及。” 我接连推辞,让何正武有些受伤,背影落寞。好半天才开口道,“青山知道你来骑马吗?你是为青山来学?你可知道坠马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性命不保,他若知道,定不会让你跟着青萸过来。我这般……是为了他。” 我垂眸,静静凝视着他的背影,低声道,“将军的好意,文君心领了。只是无情不能,于理不合。莫要让文君为难。” 话音落下,他的背影顿了一顿,我知他听见了。心中五味杂陈。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也曾偷偷想过,当初嫁的若是眼前人,我的人生会是怎样。没有盛青山,没有蓝凤秋,看何正武与何正皎的兄妹关系,便能猜到府中一定热闹融洽,和睦相处应该不难。蓦然惊醒,又觉得自己龌龊,怎可有这样卑鄙的想法。 像他这样的人,值得有更好的人生。 “皎皎昨日口无遮拦……你莫要听她们胡说。”远远望去,已经可以看见马棚,何正武的声音低沉又飘忽,“我真的是在休沐,若你不信,你可以去问青山。” 他这般拖拉,难免要生出缱绻。既要划清界限,便该快刀斩乱麻,我狠下心来,冷声揭穿道:“若我没有认错,醉酒那日,青远还给将军的那件东西,将军也该物还原主。” 第179章 该放下了 何正武的脚步停了。追风也停下来。 他回身看向我,迎着阳光,神情复杂。我将他的惊讶,他的羞恼,他的不解,他的隐忍,统统看在眼里。而后他像一尊石像,矗立着。 风穿过我们之间,撩动他的衣襟,他倔强地盯着我。 我居高临下,也静静地望着他,“将军,该放下了。” 我在梦中被瞒了一生,不知有这样一个人。不知前因,也不知后果。他既然没有出现,便一定有自己的生活。娶妻生子,和旁人一样。 他紧紧地抿着唇,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牵着马向前。 只是走得似乎比之前更慢了。 好不容易挪到马棚,我急不可耐地想要下马,那马凳却怎么也够不着了。忽地腰上一紧将我托起,眨眼就落了地。 我知道是他,霎时红了脸,“多谢将军。” 他撇过头,不置一词。 我有些莫名,叫他还我东西,划清界限,也不至于闹这样的小孩脾气? “快去给将军和夫人泡茶!”跑堂见我们一起往里走高声喊道,而后又向着何正武讨好地说,“将军好福气,能娶到这么美的夫人。” 这是误会了。何正武是将军。我是大将军夫人。此将军非彼将军。即便都在寿城,未必人人都能分得清谁是谁。只听个大概,又见他为我牵马,便以为是一家。 不是对着我说,我不好开口,脸上滚烫。 何正武面无表情地睇他一眼,“去牵一匹温顺的小马。” 那跑堂点头,连忙为我们引座,又向着我道:“夫人好福气,像将军与夫人如此恩爱的夫妻,便是城中也是难见的。” 这若是被人听到还得了?我张口正想解释,盛青萸领着一行人从门口进来,“你们回来了?嫂嫂没事儿吧?好玩吗?” “还好。”我总不能在人前解释我与何正武的关系,那跑堂见人多了也忙着泡茶,只得揭过。顿了一顿,见她们一个个大汗淋漓,额角的碎发都贴到脸上,笑着说道:“去哪儿了跑成这样,转眼就不见你们。” “山上。”何正皎看看我,又看看何正武,狡黠一笑,“你那一片是新手才去的平地,没什么意思,我们去山上转了一圈。” “怎么样,服不服?”伍红燕将手里的彩旗挥了挥,“哈哈哈哈哈,都说了你们不行,非得要比,拿来拿来!” “就差一点!”谬文静解下腰间雕成虎头的玛瑙坠子,拍在桌上,“你是运气好!要不是皎皎挡了我,旗子就是我的。” “可不关我的事儿,我还说青萸路上挤了我呢,大白天的跟喝醉似的,左摇右摆,差点给我撞了。”何正皎也摘下随身的腰坠子,是个翡翠的葫芦,打着崭新的红穗子,小巧可爱。 我大致听明白她们在说什么,这是去山上赛马输了。微微一笑,看向盛青萸,一直以为她骑术很好的,“怪不得青月不让我跟你学。” “哈哈哈哈哈,当然不能跟她学,她那三脚猫的功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盛青萸,“她也就跑平地还行。” “胡说!我是分心看我嫂嫂,才跑成那样。”盛青萸一边不服,一边解被自己输掉的荷包,“不行下午比比马球。” 我见她热得碎发粘到脸上浑然不觉,一边用手绢为她抹汗,捋顺碎发,一边劝道,“日头这么大,莫要中了暑气。” “夫人有我哥护着,你还怕她掉下来,真掉下来也接得住。”何正皎颇有深意地看着我,“夫人你说是吧?” “……”说是或不是都会让人误解,我不由自主地瞄向何正武。只见他望着门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嗯,追风很好,后来走得很稳。” “哈哈哈哈哈。”她们都看着何正武大笑,我似乎还是说错了。 “诶?盛青萸,凭什么你只给一个荷包?”伍红燕收取自己的战利品,蓦地打断笑声,“你这就耍赖皮了?” 盛青萸最受不了人家冤枉,霍地站起来,拍了拍空荡荡的腰间,“就带了那个,我还不想给你呢,要不我回头给你送个坠子去,你把荷包还我。” “一只荷包而已……”伍红燕左看右看,好奇道,“气味还行,这有什么稀奇?” “你懂什么,成天舞枪弄棒的,能看出什么好!那是我嫂嫂给我绣的,今儿才戴出来,早知道不跟你们押腰上的了。”盛青萸后悔地说道,“反正你也瞧不上,你还我,我回头给你送两个好坠子去。” “夫人绣的?”伍红燕这才定睛细瞧,“了不得,这针脚,我看着都手指头疼,还是双面绣,我针都拿不住,夫人居然能绣出两面花,哈哈哈哈哈,那我可不换,这就是我的了。” “还不如不告诉你。”盛青萸盯着那荷包,气鼓鼓地坐下。 我瞥了一眼,那荷包的确是我去年无事绣来送给她和青月的。没见她用过,以为她不喜好这些,也就没再送过。没想到今天见着了。转手就成了别人的。 “你要荷包有什么用,你连裙子都不穿,我拿坠子和你换。”何正皎的坠子早交出去了,随手就去扯何正武的。何正武见她拉拉扯扯,眉头微皱,一把拍开她的手。我以为他是不愿意给,结果却是自己摘下来放在桌上。 “这……太贵重了吧。”与她们戴的不同,何正武拿出的是块成色上好的和田玉牌,镂空雕琢,精致非凡,一眼便能看出价值不菲。伍红燕面露难色。 何正武却不以为然地站起身,淡淡道:“你们闹吧,我去外面看看马。” 第180章 我跟你换 众人默默看着何正武走远。 “你哥怎么好像不太高兴?”谬文静神神秘秘地凑到何正皎的身边说道,“大将军在练兵呢,他怎么有空来这?” “休沐呗。”何正皎幽幽地收回视线,貌似不经意地划过我,“我看他在家无所事事,就拉着他一起来了。” “休沐?”伍红燕将信将疑地说,“我祖母大寿,我父亲都休不了,你哥这时候休沐,难道是有什么特殊任务?” “不知道,可能是吧。”何正皎撇了撇嘴,“我们不用管他,他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说了也不会听。” 话音落下,众人重新将目光挪回桌面,伍红燕左手握着荷包,右手拿着玉牌,左看右看,最终放下玉牌,“算了吧,你哥这玉牌我可不敢要……” “那我回去再给你换个别的?”何正皎盯着她手中的荷包,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你不是喜欢我的那个扇坠子吗?我用那个跟你换?” 盛青萸一听,立即反应过来,“那凭什么给你?我先前还说用两个换呢。” “你自己拿出来的东西还能再换回去?”何正皎调侃道,“几日没见,怎么变得这么小气。” 盛青萸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见她闷闷不乐,有些好笑的说道:“往常给你都不稀罕,这会子又和别人抢?” “我几时说我不稀罕?”盛青萸嘟起嘴,不乐意道,“你就给我这么一个。” “倒是怪我了。”我勾起嘴角,拍拍她的手背,“好了好了,待回去我再给你做一个,可好?你喜欢什么样的,就给你做个什么样的。” “真的吗?”盛青萸两眼立刻亮了起来,“那我要个时新的花样。” 我笑着点头,将她高兴的模样看在眼里,心里也跟着高兴。 “只有她有吗?”谬文静见状也凑过来,“夫人看我,我给你做妹妹也不错的,能不能给我也做一个?我肯定不像她那样拿出去做赌。” 盛青萸挡在我面前,“你哪里像个妹妹了?我嫂嫂又不缺妹妹!” “怎么不像?”谬文静低头看看自己,“要什么我没有?我还能保护夫人呢!” 此时她们几个都站在一起,谬文静足足比众人高了一个头,说出这话格外滑稽。我忍俊不禁,笑得两颊发酸。 “啊?还能这样讨吗?”何正皎连忙也凑过来,“姐姐!好姐姐!我比青萸听话懂事,选我选我,我也想要个荷包!” “何皎皎!你什么意思?我哪里不听话懂事?”盛青萸一把搂住何正皎的脖子,威胁道,“你莫要挑拨我和嫂嫂的关系!” 我被她们围在中间,说说笑笑,许久没有与人这样玩闹,心中顿时漾起别样的欢喜。仿佛回到了出阁以前。 还未等我答应,盛青萸作势将她们推开,“干什么干什么!绣花儿多累!你们又不是没有嫂嫂,找你们家的要去!” “那要是这么说,应该给我!”伍红燕自豪地拍着胸脯,“我哥还没成亲,我没有嫂嫂,夫人看在我这么可怜没有人疼,给我绣一个吧……” “你不是刚赢了一个?”盛青萸立刻揭穿,“做人不能贪心!” 刚都还抢着要呢,这会儿变成了烫手的山芋。正好何正武从外面回来,伍红燕抓起桌上的玉牌,一把将荷包塞进他手里,“我跟你换了!” 何正武握着荷包怔愣了一瞬,见几个姑娘都围着我,大概猜到了经过,默不作声地接下,面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现在没有了!”伍红燕嚷嚷道,“我也要新的。”说完,她眼巴巴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的回答。 第181章 别动 我笑着答应给每个人都做一个,眼角余光却跟着坐到另一张桌边的何正武。看着他低头端详手中的荷包,看着他塞进怀里放好。心中怅然,前者还没要回来,又辗转送了荷包。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正说笑着,跑堂的又过来,恭恭敬敬的说道,“夫人,将军为您挑的马儿已经准备好了,马师也在外头候着呢。您随时可以去骑。” 我看向何正武,他说出去看马,竟是为我挑马去了。 众人听着跑堂似是而非的话,也没在意。 “嫂嫂可还想试试?”盛青萸自告奋勇,“反正我也没事儿,我教你骑马。” 谬文静一听,“得了吧,就你那两下子,还是我来。”说话间,人已经站在了我面前,“夫人放心,我比那马师技术好。” 我本还在犹豫,但见她们这样踊跃,不好意思推脱,只得站起身来,“我第一次骑马,你们可要慢一些。” “夫人放心!”谬文静信誓旦旦,“你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停我就停。” 伍红燕也站在一边,“夫人要是害怕,我骑马跟着你们。” “都去了?”何正皎道,“那我和青萸干什么?要不一起去吧?” 于是在众人簇拥之下,我再次上了马。因这回的比追风要矮小一些,我胆子也大起来,学着她们的样子,踩好马镫拉紧缰绳。 踏踏、踏踏、踏踏 走了几步,我自觉有了信心,也坐直身体,放松自己。 “怎么样?我这马牵得不错吧!”谬文静见我不再紧张,得意洋洋,“其实骑马这种事儿,没什么好学的,跑两圈自己就会了。” 我点点头,“我感觉好像会一点了。” “那咱们就快一点,跑两步,你要是害怕,我们就停。”谬文静不等我反应,放长了缰绳,让小马围着她跑起来。 我虽然有些害怕,但尚可接受,心中得意终于克服了恐惧,谬文静再次放开了缰绳,小马跑的圈子更大,速度也更快。 “慢点慢点……”我紧紧抓住缰绳,但还是开始摇摆,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摔下去。但小马的速度并没有减慢,文静似乎没有听到。 虽然都骑着马,但怕碍着我,盛青萸几人在不远处停下来看我。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就要掉下去。这让我更加紧张害怕。 “停一停!!”我鼓起勇气喊出来,这才引起谬文静的注意。只见她快速收拢缰绳,但又岂是马上就能收得住的。 慌乱中,我摇摇欲坠。不小心踩失了右脚的马镫。 “快停快停!”盛青萸几人发现不对,都向冲了过来。 谬文静拼命拉住缰绳,那小马吃到猛劲,突然悬停,高高地扬起前蹄。 我心道不好,即便手中用力,还是控制不住跌落。 “小心!!”众人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我以为要重重摔下,只觉得腰上一紧,堪堪被人捞起。 “吓死我了!!”盛青萸几人赶到。 谬文静扔了缰绳,一脸惶恐地跑来,“怎么样?” 我惊魂未定,胸口咚咚直响,望着众人的脸,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可伤到哪里?”何正武面色凝重,语气关切。 他从哪里跑出来的?我反应过来,要从他怀中挣脱,“我没事……” 他却始终没有放下的意思,反而越搂越紧。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感受到他有力的臂膀,我心跳更急,只觉得众目睽睽之下,呼吸都困难了。 “脸都煞白了还没事?”伍红燕道,“将军帮忙抱回去吧,别是闪到了哪里。” “我真的没事……”我轻声辩解,依然试图挣脱。 “别动。”他垂眸,面沉如水,眼中是掩藏不住的不安,“仔细摔了。” “还是让我哥抱回去吧,要是闪到哪里就麻烦了。”何正皎推着众人往回走。 我懊悔自己贪玩,惹下这许多麻烦,一路忐忑。直到进了包厢,他将我放下,看见他胸前衣襟上的褶皱,才后知后觉这一路攥着他的衣襟。心慌得不敢多看。 “可吓死我了……”谬文静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夫人有没有哪里觉得痛?” 我摇头,“我没摔到。不用担心。” 众人依然免不了埋怨谬文静,谬文静不敢辩解。 “是我踩滑了,不怪她的。”我为她声辩,见她一脸愧疚,好声安慰,“是我自己不小心,真不怪你,你莫要往心里去。” 第182章 荣家女儿 姑娘们围着我检查好几圈,才确认我真的没事。但说什么也不让我再动弹。 我哭笑不得,只得乖乖坐着。她们也不出去,陪我闲聊。 我这才发现何正武不知何时又出去了。目光逡巡时,正对上何正皎的眸子,后者看着我似有所感意味深长。 “天哪,吓死我了,这要是把你嫂嫂摔了,回去我爹不得扒我一层皮?”谬文静后怕的说道,“大将军知道,会杀了我吧?” “别说你了,这要是摔了,我哥得先宰了我。”盛青萸瞟我一眼,庆幸的说道,“还好被正武哥接住了,就差一点儿,我心脏都蹦到了嗓子眼。” “估计我哥都吓死了。”何正皎也跟着感叹。 无人在意她的弦外之音,可我心知肚明,默然与她对望。她几次三番的暗示并非无的放矢,那些微妙的眼神和语气,让我心绪难平。同为世家儿女,怎会不知此事严重,岂是能够随意拿出来说笑的?这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光坐着也觉得无趣,有人提议喝酒。马场里自然也有酒菜,只是比起城中的品质差些。勉强点了几样,再挑不出别的。怪不得盛青萸提醒我准备。我连忙将连枝和灵卉叫进来,吩咐她们把带来的酒菜布上。 “盛青萸你这是什么命啊?都享受上这待遇了?”伍红燕看着满桌的菜肴惊叹道,“要是有嫂嫂都能这样,我立马就去催我哥成亲,绑也绑去娶媳妇儿。也不必像夫人这么好的,有一半儿就足够了。” 盛青萸闻言,勾起嘴角,坏笑道:“行啊,那还不容易,我嫂嫂家还有个妹妹,你叫你哥去提亲……就怕你哥不敢娶?” 一上午的相处,彼此已经熟络了很多,言语间少了许多拘谨。 伍红燕急忙摆手,一脸惶恐,“不敢不敢!也不都像大将军那么敢的!” 这是怎么说的?我笑着嗔怪道:“我荣家女儿怎么了?是四只眼睛八条腿吗?叫你们说的这么吓人?” “嘿嘿嘿嘿,谁不知道夫人貌美,夫人家的妹妹定也是好姿色,奈何荣家规矩多啊!”伍红燕哂然一笑,“能不吓人吗?以后只怕更吓人了?监察院,要参百官。要不是今日亲眼见到夫人,我都觉得荣家人不是人,啊呸呸呸,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话音未落,谬文静一本正经地接过话茬,“但娶妻总比嫁好,谁敢嫁进荣府,我听说府里吃饭睡觉不让说话……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说罢,她们不约而同都看向我,似是求证。 的确是不让的,我扬了扬眉,正色道:“食不言,寝不语。” 众人立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望向我的眼神里更添了一分敬畏。 我暗自感叹,荣家的女儿尚且如此,我的父亲与兄长在外,恐怕寸步难行。朝廷之事,向来风云变幻,难以捉摸。父兄恪守本分没有错,但将来要行之事凶险,独木难支。若不改变,即便没有我的拖累,也一定会有旁的事压身。 盛青萸怕我难堪,另起话题,不一会儿席上都已斟上了酒。 “诶?”伍红燕环视四周,“你哥去哪儿了?不来与我们吃酒吗?” “我哥那点酒量……你是故意的吧?”何正皎歪头打趣道,“你莫不是还在打我哥的主意??” 第183章 马球 众人哄笑起来,伍红燕红了脸:“胡说什么?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男未婚女未嫁,你要是还有想法,大家替你撮合撮合不是没有机会。”何正皎却不饶她,半真半假的说道,“我哥在城中是人见人夸的好儿郎。要不是这五年耽误了,指不定我侄儿都有了。这才刚回来几天,保媒的已经上门好几个。” “我可不要。”伍红燕撇开脸掩饰低落,“你哥明说了有心上人,我可不做那不识趣儿的事。再说了,谁不知道你哥喜欢乖巧柔顺的姑娘。咱们这一桌凑一起,也凑不出一整个来。” “别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啊,今儿桌上可有典范,一个顶俩!”谬文静冲着伍红燕说罢,又扯何正皎的衣袖,“你明知道这事儿不能提,还非要戳她气管子。罚你喝酒。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 何正皎酒量应是不错,干脆地饮了三杯。 之前听说何正武拒绝过一个姑娘,没想到是年纪最小的伍红燕。我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少女的心事都写在脸上。 “都过去五年了,”何正皎若有似无地瞟着我,语气莫名,“还有什么心上人。” 我怔了怔,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竟在她的语气里隐隐咂出些嘲讽之意。我倒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明明昨日在路上遇见还好好的。 “得了得了,你又做不了你哥的主。”盛青萸大大咧咧地说,“你知道你哥喜欢的是哪家的姑娘吗?这么多年了,藏得严严实实,愣是一个字都不漏。用得着你在这里操心。” “就是就是,还不如喝酒。”谬文静耐不住馋,已经自斟自饮了一杯,“这酒进口有清香,似甜非甜,入喉回甘。我怎么没喝过。” 我解释说这是自己院中的桃花酿。众人都听说无忧酒,不知还有桃花酿。就是盛青萸也没尝过。一时间,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复又热闹起来。转眼便把何正武忘得一干二净。 酒足饭饱,众人意犹未尽,簇拥着我去看她们打马球。 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照晒在平坦宽敞的草地上。 草地中央,年轻的姑娘们策马扬鞭,脸上洋溢着蓬勃的朝气。我环顾四周没有见到何正武,想必已经回去了。又问灵卉是否也会马球,她未置是否,眼中却是难以掩饰的渴望。 随着马球被高高挑起,一道翠绿的身影,疾驰如风,率先冲了上去。何正皎紧握缰绳,身体微微前倾,仿佛一道闪电呼啸而过。其他人也不甘示弱,纷纷策马追赶,顿时马蹄奔腾,尘土飞扬。 我虽不懂马球,坐在凉棚下,亦为她们感到热血沸腾。 赛场上,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呼喊声与马蹄声交织在一起,是我从未见过的活力与激情。原来女子也可以这样快活。 比了一会儿,何正皎突然跃下马说要休息,盛青萸气得不轻,在她身后叫道,“就你扫兴!还没打完呢!”前者却理也不理,径直走进凉棚。 我见有机会,便征询盛青萸是否可以让灵卉去替补。 “她会骑马吗?”盛青萸有些不信,“这跑来跑去,要是坠马踩到,可不是玩的。” 我没见过灵卉骑马,不知她技巧如何,且她应该很久没有骑过马,不禁有些犹豫。 “夫人让我去吧。”灵卉从未向我提过任何请求,这还是第一次见她有想要做的事。 我点头应允,嘱咐盛青萸照看她。 “好热啊,能帮我拿些井水镇好的西瓜来吗?”何正皎不知何时坐在我身侧,讨好地向着连枝说道,“好妹妹,辛苦你去帮我跑一趟。” 棚外有马场派来伺候的人,她却故意向着连枝说。 第184章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连枝不放心的看着我,我点点头,让她去拿。 有些事,还是尽早说清楚的好。 “何小姐,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我注视着赛场里的灵卉,挑明她的来意。原本众人都顾忌灵卉的骑术,没想到她一入场便抢先夺了一球。 何正皎毫不避讳的看着我,“夫人看出来了?夫人以为我想说什么?” “想必是和何将军有关?”即便她不说,我也要说的。于女子,有些事开不得玩笑。 “是也不是,你以为是我哥叫我来的?”何正皎眼底掠过一丝狡黠,“我哥可不敢。” “我知道,何将军不是那样的人。”他若是个不管不顾的登徒子,不会小心翼翼地将心意藏这么多年。正因为如此,我不想这个秘密给任何人引来麻烦。更不希望因为旁人泄露出去。即便是他的妹妹,也不行。 “好吧。”何正皎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夫人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请夫人帮个忙?” “帮忙?”我有些意外,以为她又要说些不着边际的,正好当面堵住她的口。没想到是来找我帮忙。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何正武的呢。 “这里只有我和夫人两个人,我就直说了吧。”何正皎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夫人知道我二哥何正武爱慕你许多年吗?” 我蹙了蹙眉,她果然还是要说这些。抿着唇,斟酌要怎样开口。 “看你的眼神,应该是不知道,或者说,知道没多久吧。”何正皎自顾自地说道,“我也是刚把这些想明白。” 她看着赛场上身姿矫健的朋友们,喃喃说道:“我哥喜欢你,不比大将军少。当年是我家先去提的亲,名帖都换了,是盛青山立军令状,硬抢了这桩婚事。我哥不肯退让,若不是父母阻拦,他绝不会让你嫁去盛家。当时我年纪小,只以为哥哥受不了被人夺妻的窝囊气,现在想来,那时他对你就已经情根深种。” 我垂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旁枝细节我从未听说。”我说的是实话。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也没有人敢说。毕竟无论是一女许二夫的荣家,横刀夺爱的盛家,还是被抢了亲事的何家,都不会允许让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哪家也丢不起那个人。”何正皎冷笑着说道,“他们又怎敢告诉你这样一尘不染的女子呢?” 她长叹了一口气,“可我哥哥多无辜。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盛青山为你立下军令状,我哥哥也为你去了沙场。他要避嫌,他要忘了你,就必须得走。你可以感动盛青山对你的一片深情,但也应该知道我哥哥的无声付出。” “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就算告诉我,又能怎么样?徒增烦恼。我无奈地看着她,解释道,“即便我知道,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怎么会没有呢?”何正皎有些激动,盯着我的眼睛,“若不是他挨了罚,被我爹暴揍,我根本想不到他心里藏着的人是你!你若知道他默默爱了你这么多年,你还会用那样生疏戒备的目光看着他吗?还会那么理直气壮的问他是不是休沐吗?你难道就不能对他有一丝丝的善良。” 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仍不知道她要我做什么。 要我内疚,要我感激?这些真的是何正武想要的得到吗? “我哥哥对夫人无所求,所以他谁也不说,连你也瞒着。”何正皎蓦然正色道,“我与夫人说这些,是因为我为哥哥不值,他不该被你这样对待。更不该被大将军这样对待。应该让他去做该做的事。” 先前我一直以为他们关系很好,毕竟是同门师兄弟,又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难道盛青山真的公私不分? 我略微沉吟,许诺道,“若是大将军不公,我会对他说清楚。” 何正皎没有回答,也许在她看来,这是理所当然。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着场中巧妙躲过拦截的灵卉,看她全神贯注挥动球杆的样子,良久,诚恳地说道:“何小姐来之前,我与何将军已经言明,想必他也明白我的意思。这世间女子千万,文君不过是其中一粟,承蒙何将军厚爱,感激不尽。往日种种,犹如过眼云烟。何将军文武兼备,才情出众,日后定能觅得佳偶……” 何正皎闻言,默默地转过头来,厌恶疏离地看着我。 半晌,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可真是荣家的好女儿。” 我怔愣在她面前,不知她此话何意。我是荣家的女儿如何?难道是因我生在荣家才要守着规矩,换做别人,就不用了吗?就能大大方方接受他的心意吗?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能怎样?我与她对视,不无恼怒。 赛场上忽然爆发出欢呼声。盛青萸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因为进球十分得意。感受到她投来的目光,我笑着向她挥手,热烈地为她鼓掌。 灵卉就在她不远处,眼中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 “你好狠的心。”何正皎站起身,满脸的怒意,“你当他是什么?路边随便踢一脚的落水狗吗?你以为他为什么提前回去?为了接住你,他后背的伤振裂了,怕你瞧见才先走的。还有,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何正皎愤然从腰间掏出一小瓶药膏,磕在我们之间的矮几上,“他伤成那样,还在担心你缰绳磨坏了手。你就对他说这个?说一声谢谢很难吗?” “放肆!”我忍无可忍,霍地站起来,怒瞪着她,压低了声音道,“难道你想让他一直这样执迷不悟提心吊胆抬不起头吗?他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是何家的好儿郎,他当之无愧要有灿烂美好的人生,这世间的幸福他都该有拥有,你要他深陷,纵他蹉跎,你想做什么?!” 第185章 谢谢你 何正皎眼圈泛红,与我对峙。 适逢连枝端着切好的西瓜从她身后来,恭敬地说道:“小姐要的西瓜,从井水里捞出来现切的,正爽口。” “放着吧。”见她迟迟不应,我抢白道,“去叫几位小姐回来歇歇。” 连枝放下西瓜,好奇偷瞄何正皎的脸色。见她情绪翻涌,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我。 “去吧。”我将连枝遣走,待她走远,深深吸了口气,沉声说道,“何小姐对兄长的回护之情,情深意切,令人动容。但你我他皆为世家子女,一举一动,稍有不慎,轻则身败名裂,重则祸及亲族,兹事严重不必我提。何将军隐忍多年,定也是做此考虑,儿女私情于世家体面微不足道。望小姐慎重。自今往后,无论人前人后,休要再提。” “……”何正皎没有反驳,只是人还怔着。 我知道她听进去了,面色稍缓,身形也松懈下来。本就无意为难她。若非她特意向我说明,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过往,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何正武。 盛青萸几人远远地向我们挥手,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同时用眼角余光观察何正皎的反应。 她兀自坐回先前的位置上,不久后,神情恢复如常,语气平和:“先前是我冲动了。我谁也不会说的,我哥哥还没娶媳妇儿呢。” 听她这样说,我心中犹如重石落地,拿起一块西瓜递到她面前。 何正皎愣了愣,伸手接住,轻声道:“谢谢夫人。” 我移开视线,看向赛场内,故作轻松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总比所有人都瞒着我好。” 此时场内再次爆发欢呼,灵卉又进一球。谬文静激动地搂着她的脖子,不知在说什么。看来是赢了。很快,众人下马向凉棚走来。 转眼的功夫,都埋头吃上了西瓜。 我瞧着灵卉满头大汗,两颊泛红,两只眼睛异常明亮,心知她今日玩得尽兴,正要招呼她一起吃。 谬文静已塞到了她手里,“吃吃吃,下次让夫人还带着你来,咱们约个厉害的打。” “我看行,咱们一直缺个进攻手,这不就补上了。”伍红燕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忽地转向我,“夫人从哪儿挑的这么厉害的婢女?我也想要个这样的!我家那些都带不出去门,别说骑马了,出门都不知道谁护着谁。” “专门调教过吧?大将军送给夫人护身的?”谬文静上下打量灵卉,眼中不乏赞赏和探究,“你叫什么?多大了?” “看着是有些不同,”何正皎也斜眼瞧着灵卉,“有些胆量。” 我知道她们没有恶意。但灵卉不是普通的婢女。若不是阳城被破家中遭难,本该与众人平起平坐。正要打断她们的猜想。 盛青萸察觉我的神色,半真半假地说道,“你们不用打她的主意。能入我嫂嫂眼的人不多,拢共就跟前的这两个。不会给你们的。” “嗐!”伍红燕讪讪一笑,“我问问还不行?我可看出来了,跟夫人沾边的事儿你都护着,谁抢了你家的似的。” “我不护着,难道指望你们?少看一眼都能抢回家去。”盛青萸叉着腰,“今儿就到这吧,我嫂嫂出来这么久该乏了,我们该回去了。” “这就走了?”谬文静随手将西瓜汁揩在衣服上,又用袖子抹了抹嘴,“我还没和夫人待够呢!吃过晚饭不行吗?”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剩下的桃花酿呢??”盛青萸扬起眉梢,戳穿道,“往常我也没见过你留我晚饭?” 谬文静怔住,随即挠了挠额角,难为情地说:“有点儿,但也不全是为了喝酒嘛,我们也是真心喜欢夫人啊……你可真是,红燕说得一点没错……” 第186章 夫人请进 临走前,我将今日带来的桃花酿都留给谬文静。谬文静抱着酒坛笑得合不拢嘴,直喊着要去府中找我。我点头应允,和她们在一起我也觉得快乐。 进了城,我谎称有东西要买,让盛青萸先回。 待赶到回春堂,已进未时。门口依然排起长龙。每个人的脸上都恹恹的。 “把队排好,后边的,往前走走,留那么大个空档,一会儿又怪别人插队。”门前的小厮一如既往的大嗓门,“没领到牌子的回去吧,明天赶早!” 本想领个末位的牌子,居然连牌子也没有了。我有些忐忑地走过去,正要解释自己的来意,那小厮一眼认出我,立刻换了张面容,“夫人来了,夫人请进,师父师公都在等着您呢。” 我受宠若惊跟着他往里走,随即听见身后有人叫道:“不是说谁来了也不许插队吗?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怕惹出事端,我有意别开脸,却又听人喊道,“大将军夫人今儿个也要把罗圣手带走吗?能不能把罗圣手留下,把那老头带走?” “什么?罗圣手走了,那谁给我们看病?” “罗圣手不是最难请动吗?” “那不得看是谁来请吗?” 身后议论纷纷,我仓皇加快了脚步。 错身就有一个学徒跑出去,对着人群喊道:“喊什么?喊什么?!我师公能给你们瞧病是你们的福气,谁敢对我师公不敬,现在就把牌子留下!” “……”议论声被暂时压了下去。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要怎样才能插队?”终于还是有人耐不住,“要花多少银子才能先进去?” 我已随着小厮进入堂内。远远与罗圣手打了个照面。 他正在为人诊治,身后站着几个旁听的学徒。 四目相对,我微微点头代替见礼,他亦然。 “放屁!”声音之大,引得我不由侧目,那学徒红着脸扯着嗓子嚷道,“你这是在侮辱谁?我们回春堂从来不做那样的事。” “那为什么大将军夫人进去了?” “那为什么大将军夫人插队?” “她昨儿不仅插队,还将人带走,今天又来了,你们不该给个解释吗?” “我解释个锤子我解释!”那学徒气的不行,一副要舌战群儒的架势,“你们有能耐也去做我师公的债主子,也做我们回春堂的座上宾,我劝你们别吵吵,惹了夫人不高兴,今日谁也别看,关门大吉。” 都说回春堂的人桀骜不驯,我只当说的是罗圣手和葛老,没想到连学徒也是这样。 小厮恭恭敬敬地将我引到偏厅,笑着说道:“夫人稍等,我这就去请罗圣手和葛老。” “不用请,我来了。”葛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听着心情不错,“你这小女子叫我好等,可算把你等来了。” 那小厮见到葛老仿佛老鼠见了猫,手足无措战战兢兢。 “你还站在这干什么?去找罗小子过来,别叫我等。”葛老瞥他一眼,不耐烦的说道,“还有把那门前的事打扫了,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有力气说闲话的能有什么大病,叫他们回去说够了再来。” 到底都是病人,又都是按规矩排着队的,只因为我,让回春堂得罪了这么多人,难免心中不安。我斟酌着开口道:“葛老息怒。都是生病受苦的人,赶上天气炎热,难免有些火气。为了几句闲言就打发他们回去,恐怕罗圣手会难做,还是算了吧。” “难做什么?少看几个怕什么的?你一路走过来有多少个医馆?什么毛病非得叫他治?其他的郎中就看不好了?”葛老不以为然,对着那小厮说道,“你去!就按我说的告诉他们!别说今天夫人要插队,明儿我把这回春堂送给她,他们也管不着。” “师父何必给夫人添难?”小厮还没去找,罗圣手自己来了。今日他看起来精神了一些,想必葛老昨日逼迫他休息有些用处。 我感激一笑,连忙招连枝和灵卉过来,叫她们跟着小厮出去解释。 “我给她添什么难?”葛老吹胡子瞪眼,盯着徒弟道,“要不是你开这破医馆,什么事儿也没有。” 第187章 他竟也劝我放弃 罗圣手对葛老的说法似乎已经习惯,充耳不闻,只向着我说道:“我外头还有些事,就长话短说。府中姨娘的病,我与师父已经讨论过,她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想要根治为时已晚,只能勉强续力。这续力之法,我师父一会儿会与你说。夫人可仔细斟酌考虑之后再与我定夺。” 看着他慎重的神色,我料想此事不会简单,不由自主的看向葛老。罗圣手一刻也不耽搁,转身就走。顺便与那小厮嘱咐了几句。 人都走了。葛老咂了咂嘴,故作轻松地说道:“老夫知道你们大将军府不差钱,但她这病特殊,属于天生内虚散养之症,想要续命必须大量珍贵药材供养,这耗费不是一天两天,你要给她续命,就要一直用着,日积月累,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据我所知她只是老将军的一位姨娘,你们府中是否愿意为她花费这么多银子,你做得了主吗?” 府中虽由我掌管中馈,但是大笔的账目需要老夫人首肯,她会愿意花那么多银子给吴姨娘续命吗?就连吴姨娘自己恐怕也不愿意。 “虽然说医者治病救人是本分,但这不是将人治好,而是续命。你这大笔的银子,不过是为了延长她一些光阴,你觉得值得吗?” 葛老面色凝重,静静地看着我。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我原以为找最好的大夫,多花些银子,便可以尽心尽力。其实不然,若是要将府中掏空呢?若是要我倾家荡产? 我的沉默全在葛老的意料之中。 人命关天,我却在计较钱财,心中羞愧。 蓦然对视,将他的失望尽收眼底,更加的抬不起头。 “你不必着急决断,可回去与家人商量后再做定夺。”葛老怏怏地站起身,似乎不想再等我犹豫,背对着我,语气落寞,“我是过来人,见多了这样的生死离别,不算什么。人总要计长远。无有对错。你也不必往心里去。陪她过好剩下的日子,也是一片孝心。” 我垂眸,小声问道:“姨娘还有多少时间?” “以现在的状况,不出一个月。”葛老侧目看向我,“若是续命,可再保一年。” 一个月?脑中浮现出吴姨娘枯槁的模样,明明之前还是鲜活的生命。 “那每天要多少银子?”我心中还是存着侥幸。 “上百两总是要的。”葛老似是怕我不死心,回过身来看着我,补充道,“要保她一年,少说也要四万两白银。” 上百两听起来的确不多,可四万两。我默默地看着他,即便盛青山有赫赫战功,拿回了一些封赏,四万两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他的俸禄,去除府中大大小小日常开销,想要供给吴姨娘,怕也是爱莫能助。 “若是那姨娘命长,一年后没死呢?”葛老冷冷地说道,“你还能有下一个四万两吗?散尽家财,最后不还是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我无话可说。又有些莫名的看着他,他既希望我看重生命,为何又极力阻拦我去救人。 “回去吧。”话音未落,葛老已经离开。 我收拾好情绪,也走出来。眼角余光瞥见罗圣手依然被人围着,依然在为人诊治。情不自禁地投去目光,有那么多人幸运的被他治愈,为什么不能是吴姨娘呢。 他似感受到我的注视,抬起头来。视线相触的一瞬,心中莫名的委屈。 世人传他起死回生,为什么吴姨娘不能。 眼眶湿润,我急忙垂下头。 “等等。”罗圣手叫住我,抛开众人,三两步来到我面前。 我有些诧异,不知他要说什么,更忐忑他会问我为何要哭。 谁知他低声嘱咐我稍等,便径直走向药橱,不一会儿,提着三个药包给我。 “这是静气宁神的药,睡前煎服。” 我愣了愣,欲言又止,咽下口中的为什么,福身谢过。 “生死有命,各有缘法,不必强求。”他淡淡地说完,略微点头,继续去做他的事。 我立在堂中,想他竟也劝我放弃。 连枝和灵卉见我出来,连忙接过药,问我生了什么病,药怎么用。 我心情沉重,不想多言,只闷闷地往回走。 连身后的议论都懒得顾及。 “大将军夫人病了?脸色这么难看?” “刚进去的时候还没事。” “能有什么病,来来回回这么着急,定是来求子的吧。” “也是,谁不知道大将军带回来一个有孕的妾室。” “长子非嫡,能不着急吗,别是开药给那小妾吃的?” “胡说什么,当心叫人听见……” “刚刚说大将军夫人与回春堂是什么关系来着?” “债主子,说她是罗圣手师父的债主子。” “多大的债回春堂都没法还?好像是听说要卖了罗圣手给她抵债。” “……你们几个!那么爱说闲话!把牌子给我!你们回去说够了再来看病!!” 第188章 明日一早便去 回到府中。日头西斜。 蓝凤秋正在老夫人房中陪聊解闷,想来已经顶替了我在婆母跟前的位置。这样也好,我随意瞟了一眼,没有多看,直说今日的行程。 “一早青萸来给你请示,我就奇怪,想是她自己一头热,你并不会去,没想到你真去了。城里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有,偏要跑到郊外去,她们那一窝素来是不着调的,你怎的也混在一起?”老夫人沉着脸,语带不悦,“你跟她们到底是不同的,莫要因为青山纵着你,失了分寸,没了顾忌。” 若是往常,我恐怕不会辩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事事争辩。青萸的朋友们很好,我不适合骑马,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是当前身体里似乎填满了块垒,再容不下一点点,“母亲多虑了,今日来往交际皆为世家子女,言行举止也无逾越,并不是什么不着调的人。大将军英勇善战,我身为大将军的妻子不会骑马,恐才叫人笑话。都说夫妻一体,共同进退,我终日在家,连马都上不去,谈何进退?相信青山知道不会怪我,母亲也可放心,文君以一定尽快上马,不耽搁府中的事务。” 老夫人闻言,冷哼一声,“你还知道有府中事务?若不是凤秋在家照看着,你这早出晚归,什么事情能指望上你?” “婆母教训的是。青山一心迎娶蓝姨娘,想必她有过人之处。如今婆母也这般说,更确定她是极好的。”我面色如常,内心没有丝毫波动,“那就请蓝姨娘平时多来陪陪婆母,替我和青山尽孝。” “有什么替不替的,你们不说我也会来,老夫人是青山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在母亲跟前尽孝是本分,我可不是替你来的。”蓝凤秋站在老夫人身后,亲昵地为老夫人揉捏肩膀。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她比我在行。我就从未想过去抢做婢女的活儿。 她今日发髻高挽,发间插着一对镶嵌着翡翠和玛瑙的步摇,身穿一件艾青色连衣裙,胸前以金线银丝勾勒出牡丹花的图案,花瓣层层叠叠,华贵艳丽。装乖卖俏地站在那里,颇有些违和滑稽。我撇开眼,对她这番做派难以下咽。 不知是否故意,她捋了捋袖子,露出手腕上翠绿的玉镯,不比她打碎我的那一只差,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姐姐要忙就去忙吧,这里有我陪着母亲,用不着你。” 我理也不理,置若罔闻。她一个妾室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只是可笑,老夫人处处要求我的规矩,一个妾室这样放肆,她却又装聋作哑。 老夫人见我没走,沉吟片刻,冷声说道:“我这里无事,但你口口声声为了青山,总要将他放在心上。他方才叫人传话回来,最近军务繁忙,都要宿在军营,你身为妻子,总要去探望一番。总不能躲着清闲,该做的事不做。” 我微微一愣,他们才凯旋归来,边境没有战事,百姓安居乐业,军中竟真有这许多事情要做。伍红燕说他父亲不得休沐,盛青山一连几日不曾归家,何正武果然是因我遭受了不公吗。他身为将军,众人都在忙碌,此时叫他休沐,即便不是被罚,也是罚了。 “是。”我垂眸,“儿媳明白。儿媳明日一早便去。” 老夫人挥了挥手,我退出房外,还未走远,就听见房内蓝凤秋略带哭腔的央求:“母亲,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着大将军了,我想他,孩子也想他,可不可以让我也去?” 我心中一凛,屏住呼吸。她若去了许多事情就会不同,麻烦不说,我想问盛青山的话也难有机会。 “你去做什么?他又不是不回来。”老夫人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你大个肚子,莫说天气炎热车马颠簸,那里全是男人,你去了,岂不叫人笑话。” 第189章 多一天也不想 走出老夫人的院子已是黄昏。天边的残云绯红如血,宛如要被火焰吞噬。 来不及休整,我深吸一口气,径直朝吴姨娘的院子走去。即便她不催问我,罗圣手的诊断也瞒不住。这一路我盘算着,四万两听起来是一笔大数目,可若大家都凑在一起,未必拿不出来。吴姨娘家底丰厚,她若愿意,此事或许不难。 刚一进院门,便闻见一股淡淡的药香。 吴姨娘靠坐在院中的躺椅上,见到我来,露出惊讶之色,连忙就要起身。 我按住她,问她这是在吃什么药。 吴姨娘解释说是盛青萸送来的补药。这傻姑娘居然还以为她的姨娘只是伤寒虚弱。 我握着吴姨娘的手欲言又止,即便她心中有数,要我从口中说出来依然觉得残忍。 “瞧你这为难的样子,定是罗圣手跟你说了什么。”吴姨娘勉强的勾起嘴角,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轻松,“不打紧的,不想说就不说了,我本也没抱着希望。” 我心中酸涩,十分内疚,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或许我不该多事,给吴姨娘雪上加霜。愧疚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喉中生疼一个字也说不出。 “哎呀,哭什么。”她不劝我还好。她温柔地抚摸我的头顶,轻声地劝慰我,反倒让我更加抑制不住。我才刚刚遇到这样一个慈祥的人,不由得伏在吴姨娘的膝盖上痛哭,“不哭了,快莫要哭了,我答应你带人来诊治,就是为了让你信我。像我家那样的门第,我父亲散尽家财也救不回我的母亲,若是能有办法,我怎会放弃。能活这一遭已经足够了。我不吃亏的。” 吴姨娘没有与我抱头痛哭,反倒出奇的坚强,她低垂着眼帘,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头顶,“你看你,就是太善良,心软,我只不过给了你一颗药丸,就把你哄住了。你答应替我照顾青萸,我已经很感激你。怎的还为我落泪?这笔账怎么算都是我赚。” 不知过了多久,我抹去脸上的泪迹,怔怔的坐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先前是我不懂事……”我接着她的话说道,“早知道姨娘你是这样好的人,我该早些来看你。”话音未落,眼圈又热了起来。 吴姨娘连忙捧着我的脸说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往前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知道你一直都做得很好。若不是为了青萸,我不该引你来西院,不该给你添麻烦的。只要你记住答应我的事,往后你可以像以前一样,不必管我。你不了解你婆母的性子,若是听说你与我亲近,免不了要磋磨你。” “那怎么能呢?”我哽咽着说道,“就算是为了青萸,我也不会不管你的。” 四周的奴婢也传来隐隐啜泣。 不远处,下人点亮了西院的第一盏灯。我吸了吸鼻子,极力克制,才整理好思绪。望着吴姨娘的眼睛,认真说道:“若是多花些银子,能够让您多留一段时日,吴姨娘可愿意?” 吴姨娘眼中的光芒转瞬即逝,而后讷讷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先前已经与你说过,即便散尽家财也救不回来。你不知被留下的人有多么痛苦,日日都活在绝望里,不如顺其自然。” “可是……”我还想再劝一劝。 吴姨娘十分坚决,“我不想。这样绝望的日子,多一天也不想。你也不要告诉青萸,她那样单纯,会不顾一切的来救我,拦也拦不住。如若你们要让我耗光了女儿的嫁妆再死,我宁可现在就抹了脖子。” 或许是也觉出这话太过严重,未等我说话,吴姨娘叹了口气,黯然道:“你们就让我为自己做回主吧。”从我第一次来,她便打好了这样的主意,我心知不是那么容易劝的,便也没有违拗她继续再说。 吴姨娘见我失落,转开话题:“我听青萸说,你今日和她去骑马,差点摔着。” “被接住了,没有摔着。”我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开口,“但我可能不是骑马打仗的料子。” “各有各的天分。”吴姨娘笑得很轻,没什么力气的样子,“老爷以前经常夸奖青萸不输男儿,应该骑马打仗。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身为女子,上不了沙场,不能建功立业,还要因此被人诟病,倒不如没有。” 从前茂国皆以文才为傲,只因战事连连,朝廷才开始重武。近些年因战功而崛起的贵族如雨后春笋。是因教育参差不同,又不免与世家子女混在一处,才渐渐传起女子骑马的风气。可若从世家论,并没有几个教女儿骑马的。 吴姨娘说盛青萸骑马遭人诟病并不夸张,恐怕也有老夫人的一份。 “我本只是去散散心,也没有真要学。”回想起马场的一幕幕,我毫不掩饰内心的羡慕与欣赏,“但今日看她们骑马打马球,才发现女子也可以像男子一样那般肆意快活。若有机会,也想像她们一样骑马驰骋。你不知道,她那时的样子,能将所有闺阁中的女儿都比下去。十个我也比不上。” 听我夸赞盛青萸,吴姨娘的脸上恢复了一些神采,“我只知道她骑马,还没有见过她骑马的样子,听你这样说,连我也觉得骄傲。” 第190章 他的决心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淡淡的花香。偶然发现西院很静,待了这么久,居然没有听见一声蝉鸣。借着暮色,格外宁静。 “你怎的在这儿?”身后传来盛青萸的声音,将我吓了一跳。 回过头,见她已经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半湿半干的青丝随意的披散在身后,看上去心情十分愉悦,“我在府里找了一圈都没找着你,来这边碰个运气,还真让我找着了?你这一身,是还没回去?” 我愣了愣,将吴姨娘央求的表情收进眼底,故作镇定道:“我这不是迫不及待的来向姨娘告状吗?你要带我去骑马,结果差点让我摔着。” 我以为盛青萸会与我争辩。 “……怪我怪我。”结果她少有的服软道,“下次绝不让她们给你牵马绳了。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我看她的样子有些想笑,没想到她也有认错的时候。 吴姨娘看着盛青萸露出慈爱的模样,柔声说道:“你既然带了夫人去,就该事事替她着想……” “哎呀,你不知道,也不是我没有着想。”盛青萸不以为意的挥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啦好啦你们聊完了吗,我要把人带走了。”话音未落,她已伸长了胳膊来拉我。 “你不留下陪陪姨娘吗?”我提醒道。 盛青萸瞥了一眼吴姨娘,“我每天都来,有什么好陪的。走走走,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我有些不忍地看向吴姨娘,后者笑着点头,让我陪着青萸。 * 盛青萸一路拽着我迫不及待,跑得我一身大汗,莫名其妙。 “这么急做什么?”好不容易停下来,我大口喘着粗气,“你再跑我可跟不上了。” “这才几步路呀,就跑不动了。”盛青萸两眼闪烁着兴奋的光,没有带我回她和青月的院子,而是来到我的房里。 我有什么好东西我自己不知道?我更加莫名的看着她。 “哎呀,你看啊,你这桌子上,没发现多了点什么吗?”盛青萸急恼地指着桌面,“你这么半天都不回来,人家送礼都送到你面前了。”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桌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小巧的锦盒。 正要询问,盛青萸抢着说道,“想不到吧,她们回去都给你送来了回礼。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她们给我回礼。快拆开叫我瞧瞧她们都送了什么好东西。” 我扭头看向连枝和灵卉,两人今天一直跟着我,也是一头雾水。 “别看了别看了,还犹豫什么?是我给你搬进来的。”盛青萸插着腰,颇有些得意的说道,“我来找你没找着,就去门口等了等,门房说有你的东西,就给你带回来了。” 原来如此,我这才放心坐下,仔细地打量这些锦盒。 在盛青萸连声的催促下一个一个打开。 “嚯!红燕居然把这块腰牌送你这了。”盛青萸夸张地咂舌,“这块腰牌的成色少说也得一千两银子,今儿桌上的东西就这块最值钱。” “这不合适吧?”这是何正武的腰牌,毕竟是男人的东西,被何正皎抵给伍红燕尚可解释,放在我这里成什么样子。我连忙将腰牌放回锦盒,“一会儿叫人送回去吧。” “送回去干什么呀?她定是因为那是你的荷包,与你分账。”盛青萸又将那腰牌拿出来,“你要将这东西送回去,她怎么想,还以为你是瞧不起她。” “那你拿走。”眼下的情况,我是万万不敢收下的。 盛青萸烫手似的扔回锦盒,“我可不要,这要是被她们知道,不得笑死我。你要是不喜欢,送给我大哥好了,大哥要是也不喜欢,那你就找机会还给正武哥。” 看来盛青萸不知道那些过往。 我还在犹豫,盛青萸又塞了新的锦盒给我,“这是文静的。” 里头居然放着把一掌长的小匕首。 “送这个给你干嘛?你门都不出。”盛青萸有些不满,“真是的,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是一把好匕首。”站在我身后的灵卉忽然开口,“刀刃融合了玄铁,论市价,一两玄铁比一两黄金。” “这么贵重?”盛青萸将信将疑地将匕首拿出来,“她哪有那么多钱,是搬了你的酒回去,被他爹发现了吧?”说着话,她随手拿起锦盒一削,轻而易举地削掉了一角。满脸的不可思议。 灵卉接了过去,对准桌上的一枚茶杯轻轻比划。只听“当”的一声,那茶杯整整齐齐地劈成了两半。 “哇!”盛青萸不得不服,顿时眼馋,“改明儿我得问问她怎么弄的。” “怎么还剩两个?”连枝将两只锦盒都拿起来,“都是何小姐送来的。” “别人送一个,她送两个,总爱弄些不一样。”盛青萸撇了撇嘴,两眼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打开。 先是一朵簪花。我与她在街上相遇时,正在看这一朵。算是有心了。 “怪不得要送两件呢,原来是因为不值钱。”盛青萸将那簪花拿在手里左看右看,随手插在我的发间,“好看倒是挺好看的,不过主要还是嫂嫂好看,戴什么都好看,是吧?”末尾,她看向连枝,获得赞同。 “这又是什么?”盛青萸伸长了脖子看着我手里的物件,“一条手串?也就那样吧。” 捧着物归原主的手串,我心中百感交集。这不是何正皎送来的,是借着她名义送回来的。何正武的决心。 第191章 秘技 盛青萸玩了一会儿意犹未尽地回去。连枝这才有空帮我梳整。我草草用过晚饭,想起明天一早要去军营,犹豫再三又去厨房。 守着厨房的下人看见我有些惊讶,转身就要去请王嬷嬷。 我连忙阻止,让她替我找了些食材,便叫她去歇息。有连枝和灵卉为我打下手足矣。 “夫人还会做菜?”灵卉看着我,眼底满是讶异。她几次想要伸手都被我拒绝。 届时,我已细细剔除肘子上多余的脂肪和筋膜,将调制好的酱料均匀地抹上。 “会的不多。”对她的惊讶并不意外。陆续准备完毕,我将食材放入蒸锅中,静观水汽袅袅上升,耐心等待,“粗学过几样菜式。” “才不是!”厨房中就我们三个,连枝一脸得意地抢话道,“夫人可是专门请南北大厨教习过的。莫说这些寻常菜式,便是宫中御膳,也能做上几道。” 灵卉不可思议:“寿城里的贵族小姐还要学这个?”她望着那些白花花的肉条几欲作呕,最终选择看火。 “也不都学。”连枝挺直了腰杆,得意洋洋道“我家姑娘能做闺秀典范可不是凭空说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女红、烹饪、酿酒,更是了得。不过这些是秘技,外人可见不着。” 灵卉被她故弄玄虚的样子迷惑,“秘技?” 炉火跳跃,锅中发出咕嘟咕嘟的水响。 “嗯!当然是秘技。”连枝越发得意起来,指点江山一般,“以我家姑娘的出身地位,当年嫁皇子也是绰绰有余。你看宫里的那些娘娘,哪个没有一手绝活?有句话怎么说的,花无百日红,还能一直靠颜色吗。都有别人不知道的法子。” 我听她越说越没边,沉声训道:“你近日越发没有规矩了,宫中的事也敢乱说。” 连枝撇撇嘴,不服气地嘟囔:“这里又没有别人。” 见灵卉还是疑惑,我望着不断蒸腾的水汽,缓缓解释道:“她说得夸张了,学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课余没有事做,寻些消遣。” 灵卉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连枝又接着道:“夫人可别这么说了,谁打发时间像您似的这般用心钻研。那您要是下定决心认真起来,还叫人家怎么活。” 可那是事实,我轻瞟她一眼,嗔怪道:“不许胡说。王婆卖瓜,叫人听见了笑话。” 连枝吐吐舌头,与灵卉相视而笑。 厨火越烧越旺,我趁着等待的功夫,又做了几道小菜,直到厨房中氤氲食物的香气。 “成了!”连枝第一个拍手,迫不及待地凑到锅灶边。 我小心掀起锅盖,一股鲜香扑鼻而来,熟透的肘子已然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灵卉帮我将蒸碗端出来,也情不自禁地夸赞:“好香。” 我用筷子轻轻一戳,酥软鲜弹,还算满意。又分别夹给连枝和灵卉品尝。 连枝两眼放光,激动地喊道:“好吃!!皇帝吃了都得说好!” 我连忙捂她的嘴,吓唬道:“只带你出去和她们玩了一回,你就学得这样,再胡说下次可不带你去了。” “不敢了,不敢了。”连枝摇头,收敛了神色,含糊不清地应承,忽又想起什么,向着灵卉说道,“差点忘了,你居然会骑马?我瞧你骑马的样子可真威风,像个女将军,比那几位小姐也不差的。” 灵卉被她这样直白又真心实意的夸奖惹得两颊绯红,躲在蒸汽后头,扭捏道:“还行吧……也没有很厉害。” 我也欣赏她那样意气风发的模样,提议道:“你若喜欢,可以请青萸常带你去,跟她们去骑马,打马球。”也许能助她走出心里的阴霾。 灵卉却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只要能在夫人身边就好。” 第192章 就让我们贴着吧 一直忙到月亮高悬。 灵卉为我端来罗圣手的汤药,我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倒头便睡。 不同往常,这一夜睡得出奇香沉,仿佛一脚就踏进了梦乡。直到天亮,连枝来叫醒我时,还有一些恍惚。 因为今日要去军营,我匆匆梳洗打点停当,向老夫人请过安后,便上了马车。生怕蓝凤秋突然跟上来,我有些焦躁,少有的催促车夫。 “夫人这么着急,是想大将军了吧?”马车摇摇晃晃,连枝打量我的神色,笑着调侃道,“大将军一定也想念夫人了。” “想他做什么。”我语气生硬,随即嘱咐车夫路过回春堂时停下。 连枝奇怪,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滑过一丝狡黠,“这般早卯,咱们不去军营,去回春堂干什么?夫人最近神神秘秘的,该不会真是去求子吧?昨晚的那副药……” “胡说。”我红着脸打断她的猜想,嗔怪道,“那是安神的药,罗圣手估计是看出我受了惊吓,才给我拿了几副。喝完躺下就睡着了。” 连枝撇了撇嘴,似乎还在记恨葛老让她嚼黄连的事儿,满脸的不情不愿,“那咱们现在是去做什么?这几天咱们都成回春堂的常客了。” 我察觉她的神色,笑着解释,“葛老的脾气古怪了一些,但这段时日也确实帮了我许多忙,不然光是请罗圣手,恐怕就要费不少功夫。我看昨晚做的卤菜有多,兴许能给他下酒,算是咱们投桃报李。” 见连枝还是有些不忿,我又继续劝道,“你莫要记恨他让你嚼黄连,我问过回春堂的学徒,虽然叫你受苦,但那黄连没有毒性,你想想是不是从那之后口疮的毛病见好了。你再看他那样骂罗圣手,就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也发现了,”坐在连枝身边地灵卉也附和道,“那葛老虽然骂人凶狠不管不顾,但对严重着急的病人还算周到。嘴上说不许人家死在他回春堂门口,吊气的参片也是说给就给。” 连枝闻言,梗着脖子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怎么不说他把病人都撵走了?” “我观察过,他撵走的都不是重症,回春堂不远就有别的医馆,想是有他的打算。”灵卉顿了顿,“总要给别家一些生意做。我是觉得没什么的。也让罗圣手得个喘息的时间。” “哼,反正我不喜欢他,就没见过他那么不讲理的人。”连枝扭头看向窗外,倔强地说道,“夫人给他送一次菜,下次肯定就会要酒也要菜,得寸进尺。到时候看你们还夸不夸他了。” 说着话,马车渐渐停稳。 听着动静,也能猜到外面已经排满了人。 我怕又惹口舌,让灵卉提着食盒进去,捎带一坛好酒。 仅挪个座儿的功夫,灵卉就回来了。 我看着她笑盈盈的模样,问道:“可亲手交给葛老了?” “没有,葛老出去了,罗圣手接的。”灵卉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像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罗圣手让我给您带话,请您帮个忙,以后送酒送菜,能不能让他收取。” 我点点头,虽不知缘由,但也能说得过去。只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成这样。 灵卉看出我的疑惑,清了清嗓子,“我问罗圣手为什么要这样?罗圣手说,好让他沾沾光,少挨一顿骂。” 我怔了怔,这对师徒还真是处处出人意料。随即也跟着笑起来,“看来下次应该多送一些,叫罗圣手多沾光。” 我们说笑,连枝也是想笑的,刻意掀开车帘看向窗外,企图隐藏嘴角的笑意。 “我的青天大老爷!三清祖宗!夫人你快看,那是什么?”连枝忽然张大嘴巴指着窗外,“不是我眼花了吧?” 我与灵卉被她夸张的样子吸引,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本写着“领牌挂号,排队看诊”的牌子边上,贴了一张手写的红纸条。 龙飞凤舞地写着:大将军夫人除外。 “快去叫他们揭了。”我忙道。 话音未落,连枝已经跳下车去找小厮。 那小厮护着纸条高声嚷道:“夫人恕罪,葛老说要是揭了,回来就揭我的皮,就让我们贴着吧。” 这一嚷,几乎让整条街的目光都聚集在我们的马车上。 第193章 是你 我不得不将连枝叫回来,逃也似的离开。 一路快马到了军营,守门的士兵对府中的马车已经熟悉,粗略盘问了几句便开门放行。 下车时,负责通传的士兵告诉我大将军在营帐议事,可自行前往。 我仰头看天,只见淡淡的金光透过薄云,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艳阳高照。 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有力的呼号,将我吓了一跳。身旁的连枝,也是一脸茫然。 只有灵卉两眼炯炯有神,仿佛被感染了一般,挺直了腰杆。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是士兵们在操练。整齐划一的呼号声和脚步声令人振奋,光是驻足聆听,也会觉得浑身充满了正气和力量。 就这样竖着耳朵走到半路,迎面遇见行色匆匆的郭将军。 不等我开口,他笑着走过来:“这不是大将军夫人吗?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过来?哦,也对也对,大将军好几天没回去,这是来寻他了吧?” 我福身行礼,恭敬道,“郭将军莫要笑话我了,他几日没有回去,是婆母叫我来送些吃用。” “哈哈哈哈哈,都一样都一样。”郭将军一副过来人的表情,而后做难道,“不过他现在可能没空顾及你,里头在议事呢。” “这么早?”我有些惊讶,天色尚未大亮,士兵们还在操练,他已经在议事了。 或许是我每次来他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便误以为这清平世界,将军们再忙也忙不到哪里去。 郭将军无奈地摇了摇头,“早什么,这是从昨天一直到现在,一刻没歇过呢。你来了刚好,一会儿劝劝他吧。他再这么熬下去,那些参军也要吃不消了。我都不知道他这几天睡没睡过。” 我从前不知他在军营中是这样操劳的。不免也生出担忧。 “哎呀,看我这人,叫夫人担心了吧?光想着让你劝劝他了。”郭将军察觉我的神色,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那我先去忙了。” 我目送郭将军转身,才走了几步,又被他追上。 “夫人留步,还有一事。”郭将军张了张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我意外地看着他,“将军但讲无妨。” 郭将军看了看我身后的连枝、灵卉,压低了声音道:“我也不知道这事儿当讲不当讲,夫人一会儿进去,可好好与大将军说说……” 我不明所以,“说什么?” “就是你郊外庄子上的那事儿。”郭将军挠了挠头,尴尬地说道,“虽说正武贸然带人过去,不合规矩。但到底是去帮你的,大家都是自己人……没必要生这么大的气。军规是军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差不多就过去了。” 我大致明白他想说什么,斟酌道:“我会与大将军说清楚的。是我请何将军帮的忙,此事要怪也是怪我。” 郭将军闻言,眼前一亮,如释重负般说道:“我就说嘛,正武好好的,不会去管这种闲事。原是夫人叫去的。那更该和大将军说一说了,免得两人生了龃龉。” “将军放心,此事因文君而起,一定会向大将军说明。”说罢,我躬身福了一礼,有些歉意地说道,“多谢将军提醒。” 郭将军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说开了就好,快去找他吧,好生哄哄,你说话肯定比我们好使。”说完,他狡黠一笑,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营帐。 * 烈日仿佛一瞬间融化了天边的云彩,变得刺目耀眼。 还未等我走近,守在营帐门口的士兵认出我,仓皇钻进帐中,那身形仿佛获救一般。再出来,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喜色。 待我缓缓走到门前,营帐中陆陆续续钻出四五个人。一个个面如菜色,神情晦暗,狼狈不堪,连照面的精神都无。 “你怎么来了?”盛青山最后一个出现,他身着一袭深蓝色的长衫,挺拔的身形在阳光的映衬下,更显得修长。目光温柔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 我怔了怔,有些迟疑地将手掌递入他的手心,轻声回应道,“来看看你。” 随着我的靠近,他并未移动脚步,而是将我拥进怀里,一头埋进我的脖颈,闷闷地说道,“你怎么才来?我好想你。”话语中透出浓浓的疲惫。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我有些难为情,小心捏着他腰侧的一点衣料,羞怯道:“……快起来,被人瞧见了。” 盛青山不但没有松开,反而越抱越紧,像个孩子般撒娇,“让他们瞧。” 我料到今日是个好天气,却不知这份热意会令人窒息。只觉得那热血从脸颊冲到头顶,哗啦啦瞬间点燃了全身,几乎要将我融化,不得不唬他道,“你可是堂堂大将军,在营帐前抱着女人不撒手,传出去会叫人笑话。” 他听见,腰上的手臂更加用力地收紧。我无力抵抗,任由两具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密不透风。而后他低下头,咬着我的耳朵低声说道,“不是什么女人,是你。” 身后,巡逻的脚步声如鼓点传来,每一步都像是敲击在我的心弦上。 我虽背对着,仍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不由地往他怀里去藏。 他顺势将我箍得更紧,仿佛要将我融进他的身体里,又落井下石般的轻撩我敏感的耳垂。 “嘤…”口中不自觉地溢出声来,我脸颊滚烫,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心跳更如雷鸣,连声音也在颤抖,“还是进去吧。” 第194章 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盛青山轻笑,意犹未尽地放开我。 失去依靠,我才发现自己双膝发软脚下虚浮,踉跄下去扶他的手臂。 视线相触,我甚至来不及尴尬解释,他反手将我拦腰抱起,“这地不平。” 这般情景,连枝和灵卉哪还敢跟进来。 我本想挣扎下来,对上他眉宇间掩藏不住的疲惫,心头登时涌上一片酸软。 “听郭将军说你一夜没睡?”他抱着我坐在他膝上,与我平视,眸底是一片静默的深潭。我不由自主,伸手抚平他眉心,“即便再忙,也该顾及身体。” “夫人这是在心疼我?”他笑意清浅,仿佛一颗石子投进深潭,连眸底也泛起涟漪。 我轻轻叹了口气,靠在他肩上。他是盛青山啊,是我梦里梦外心之所系,是阳光下鲜衣怒马拼了命也要娶我的少年。即便理智告诉我,我与他有缘无分。即便我决心要离开大将军府离开他。怎么才能管得住我的心呐。借口真真假假。 “你要好好的。”我手掌覆在他胸口,“你不仅是我的夫君,还是母亲的儿子,是孩子的父亲,是朝廷的大将军,是百姓的守护神……” 盛青山却不爱听似的封住了我的口。不同于床笫之间的霸道,他循循善诱,轻尝我的唇瓣,挑拨我抓紧了他的前襟。 “盛青山……”我两眼迷离,雾气朦胧,“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嗯。”盛青山嗓音低哑,透出隐忍克制,腰间的手臂也不自觉地收紧,“夫人说的对。那为夫等夫人来罚。”话音落下,他堪堪让出足够彼此喘息的距离。眼底和嘴角浮动若有似无的狡黠。 我脑中混沌,心里莫名的生疼,为什么,为什么总要停下。每到情深处,他总会被一丝清明拉扯回去。是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吗,他对她的承诺那般在意看重,又为何要来撩拨我,为何不肯放过我。 哪怕,我感受到他同样的心跳,感受到他情欲的变化。 我咬着唇,来不及细究的困惑化作滚烫的眼泪,攀着他的颈项坐起,“盛青山,你不能,总这样欺负我。” 不等他反应,长久以来的委屈在胸中运化成莫大的勇气,我捧着他的脸颊,狠狠地吻上去。是他惹我,是他要娶我,是他说心意未改,是他要我等,是他一步步将我拉扯,凭什么这样看我的笑话,嘲笑我的懦弱。 “唔…”到底只是一次报复。唇齿相触的那一瞬,我的勇气已经告罄。我想学他也将他抛下,可他的错愕仅仅维持了一瞬,反在我丢盔卸甲想要逃跑时,牢牢固住了我的脖颈。这一吻,他几乎要夺走我的呼吸,逼得我本能地捶打他的胸膛。 就在我大脑一片空白,以为自己要断气了的时候,他猛然松开,随即营帐内流露一连串爽朗的笑声回荡。盛青山疯了一样抵在我颈窝笑个不停。 我大口喘气,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好半天才回了魂,恼羞成怒道,“盛青山,你笑什么?” 第195章 生同衾死同穴 盛青山摇头,脸上笑意不减,深邃的眸子灼灼地盯着我,语气温柔,“不是笑你。” 我默不作声,趁他松懈,从他臂弯中挣脱。生怕他拽我,还刻意退了一步,“那你忽然笑什么?” 他果然又向我伸出手,似是邀请我回到他的怀抱。 我打量他得意的模样,不肯移动。 盛青山怅然若失地放下手臂,松懈的身形难掩疲惫,缓缓道:“我怎会笑你,是高兴你的心意。” 我的心意,我后知后觉。上次他归家,我还只是想要利用他。此时此地,已然像个赌徒,放纵彼此间的情意饮鸩止渴。垂眸,心底复又泛起有缘无分的无奈。灰烬里的一丝光亮悄然无息地泯灭。 盛青山啊盛青山…指甲深深嵌入肉里,我不知所措。 他总能让我进退维谷,心乱如麻。 “在想什么?”盛青山察觉我神色的变化,亦发现我紧握的手,长腿一迈即来到我面前,赔着小心摊开我的手掌,“我不笑了。” 我抬眼,望着他紧张的模样,不像是装的。梦中他待我的绝情也是真,那此时的温柔到底是什么。营帐中短暂的静默。 “盛青山,你有多爱蓝凤秋?”蓦地,我打破沉寂。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喃喃道,“比起你对我的心意,是不是更爱凤秋?” 他面上闪过一丝诧异,慌忙错开视线,心虚道:“你是你,她是她。” “若我与她之间,只能选一个呢?”我郑重其事地问,“我只问你这一次,你告诉我实话,从此以后再不问了。” 我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心中存一丝侥幸。就这一次。给我与他今生的缘分,一次机会。若他愿意与我一起解决蓝凤秋,我愿意摒弃前嫌,放下所有的防备和算计,全心全意,生死不负。 而他无奈地看向我,叹了口气,“文君,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我不需要选择你们其中的一个。对你的心意,我从未撒谎,来日方长,你总会明白。凤秋她对我也很重要,她必须要留在府里。我不能让她走。” 随着他的一字一句,心跳越来越沉,沉入深渊里。我静静地凝视他,将他的不耐尽数收进眼底。看似没有选择的选择,不言而喻。 “好。”我幽幽地垂下眼帘,沉声道,“我知道了。” 盛青山似是关切我的低落,握住我的肩膀,安慰道,“她永远不会撼动你在府中的地位。无论是做妾还是平妻,母亲看重你,兄弟姐妹们亲近你,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是整个将军府的女主人,为何偏要在意她呢?我答应你,除了凤秋,府中绝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你不喜欢她,就互不相干,她的事都可以不理不管。为了府中的和睦,莫要招惹她,莫要与她冲突就是。” 我静静地点了点头,这番话我已经听过许多次了。句句都像是我占尽优势,实则句句都在偏袒她。我以为他不同了,却也没什么不同的。梦中我不敢信他对我有情谊,如今我信了也没意义。 明明早知道的啊,明明知道没意义,明明知道不该侥幸。 他还要再说什么,我强打起精神,勾起嘴角,故作轻松地说道:“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大将军不必在意。文君早就说过,凤秋是纳妾或是抬为平妻,我都不会阻拦,全凭将军的心意。未来大将军要开枝散叶,再纳新人也是情理之中,文君绝无怨言。” “……”盛青山愣了愣,皱起眉心,神色复杂,“你别这样。” 哪样?我心若冰封,坦然与他对视,神色恢复如常,“大将军尽可放心,府中诸般事宜绝不会亏待了蓝姨娘。她即将诞下大将军的长子,是盛家的功臣,府中上下不会有一丝怠慢。” 顿了顿,我想起什么,试探地说道:“其实您若实在怕我招惹蓝姨娘不悦,前阵子我在庄子上得了一处宅院,我可以常去那里……” 未等我说完,盛青山的脸色阴沉,仿佛浑身都笼罩着阴影,“不可能。” “我不介意。”料到他不会同意,我还想争取一下,被他粗鲁地扯进怀里。 “生同衾,死同穴。”盛青山一字一顿,“你忘了你对我说过的话。” 我怔住。这是得知他连日征战浴血奋斗时,我在信中与他说的。那时我尚蒙在鼓里,不知蓝凤秋,也不知他的心意,只知道我的夫君远在千里生死难料。 我每日为他祈福,诚心实意地写下这句话。 若他为国战死,我荣文君一生引他为傲,甘愿同穴。 第196章 无形的隔阂 时过境迁。他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却无法白头偕老。 谁能不遗憾呢。无论未来如何,不可否认他曾是我的英雄,我的意中人,我的夫君,是我毕生所托。从我梦醒至今,不过短短时日,怎敌五年漫长岁月的煎熬等待魂牵梦绕。情不自禁,眼中酸涩。 “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强忍着泪水,我苦笑,不以为然道,“难得糊涂。” “我从没忘记。”他有些激动,想要加深我们之间的拥抱。 我认命地由他抱着,像个失去灵魂的傀儡。 无形的隔阂让他眸底暗潮翻涌,一字一顿,斩钉截铁,“荣文君,我从未想要负你。” 我点头,对此一点我深信不疑。无论爱不爱,我荣文君都是大将军府最适合的女主人。无论他还爱着谁,我是他少年时光心之所属,是他以命为娉的妻子。这样的执念,难有人替。只是此时,我更希望他能放下。 见我没有表示,盛青山放开我,有些沮丧地说道,“除了凤秋这一件事,我无法依你。你要什么,都可以。”他的语气真挚诚恳,仿佛我要这天下,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会为我拼一拼。 “真的?”离得太近,我仰头看他,那一瞬间仿佛彼此之间的阴霾烟消云散。万般的遗憾压入心底,我今儿本就是有事来的。 他见我这般认真并没有释然,反而戒备地看着我,“你且说说看。” 我咬着唇,犹豫他能容忍我到什么程度,试探道:“你知道我庄子上的多少事?” “正武已经都和我说了……”他稍作犹豫,又道,“孙功名的案子你不必担心。那府尹虽新上任,却也是识数的。用不了几天,就该有结果了。” “他和你说了?”我眼珠转动,接道,“包括吕伯渊的事情吗?” “那个倒戈的账房先生?”他不以为意,“你的庄子怎样用人都凭你自己的决断,你认为他有些才干,继续留用就是。” 看来是说了,没全说。我撇了撇嘴,打量着他的神情,“如果不只是留用呢?我想要他做我的幕僚,为我打理所有的田庄店铺。” 他果然一怔,不同于惊讶,深深地看着我,“你深居宅院,要幕僚何用?打理田庄店铺,寻个熟手的管事足矣。” 我早料到此事艰难。往前我想等事情瞒不住了再说,先斩后奏,无非是一顿责骂,但从马场回来,我有许多问题要问吕伯渊,需要他帮我出谋划策。若能提前铺垫,获得盛青山的认可,不但能省去很多麻烦,做事也能事半功倍。 我自是想好了说辞来的,但此时看着他食言而肥,不假思索,“你不是说,我要什么都可以吗?” 他面色一僵,沉默许久,打量我的目光多了一分审视,“你可知此事一出,将要面对多少流言蜚语?即便我许你这样,母亲也不会同意。” 我灿然一笑,“那就说是你支持我的。有你支持,所有人都不敢为难我了。” 看着他欲言又止,我心中莫名慰藉。 他的爱意对我如鸩毒砒霜,哪怕给他三分反噬,我也欣慰。 “如何?”我看着他,要他当面应我。 “若你决议如此……”他也看着我,眸光闪烁,“依你。”说罢,他又要来拉扯我。 我擦着他的指尖躲过,将他诧异的神色看在眼里,轻笑道:“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他耐着性子。 “倒也不是难事。”我坦然地看着他,“我是要与你解释。” “解释?”他咀嚼着这个词,似乎预感到什么。 “嗯。”我点头,“那日是我请何将军帮忙,不怪他。” “不怪他?”我以为这事比起幕僚要轻巧许多,结果盛青山转身坐回矮几上,两肘撑在膝上,十分疲倦的扶着额头,“文君,你知道这是军务。” 是军务,我就不能叫他为我徇私开恩。 我立在原地,与他保持着一人的距离,缓缓道:“我只是作为一个妻子向我的丈夫解释,那日是我有求于人,请何将军帮了我。你身为大将军,严明军纪是你的职责所在,我不敢叫你为难。你们要怎样处置是你们的事。但夫妻一体,你罚他越重,我越内疚,我便欠他更多人情。我自是要想办法做些补偿的。” “补偿?”盛青山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只是许他休沐,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要如何补偿他?” “只是这样?那一定是我理解错了。”我扬眉,“那更应该叫他回来啊。” “……”盛青山深叹了一口气,“这是军务。” “那我就是向大将军提个建议。”我走向他,他的疲惫仿佛随时要将他压倒倾塌,让我不得不在意,“你太累了,大家都这么辛苦,该让他回来一起分担。” “荣文君……”他想要训斥我,可在我将他揽进怀里的那一瞬,脱力一般叹道,“你不该为他说话。” “嗯。”我轻声应道,自然而然地为他按揉额角,“你想错了,我不是在为他说话,我是为你。” 他们不想我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怎会不懂他的忌讳。顺着他说道,“多一个人帮你,你就不用这样操劳,可以早些归家。不只我会想你,凤秋也很想你,她肚中的孩子也会想你。” 第197章 我竟让你这样伤心 盛青山搂着我的腰,梦呓般说道,“我只想你。” 他的心意已无意义。我劝他休息,他阖着双眼,粘人不肯。 无法。只好拉着他一同在营帐里的床榻躺下。 他眼中血丝密布,倦怠不堪,仍要拉着我的手,“你别走,我只躺一躺就好。” “嗯,不走。”我心头一软,在他身边撑头半倚着,“睡吧,我等你醒。” 他不放心地箍着我,将头埋在我胸前,这一刻完全不像个将领,倒像个撒娇的孩子,“我只睡一会儿。”话音未落,呼吸已然绵长深沉,睡过去了。 我垂首静静地望着他,心中几番沉浮。不知过了多久,自己也打起瞌睡,眼皮渐渐沉重。再睁眼时,天色已经过午,后知后觉躺在了他的怀里。 我怔了怔,想要挪出身来,被他轻而易举揽了回去。 “……”若不是他依旧紧闭着双眼,当真要以为他醒了。 如此试了几次,正要一鼓作气,他蓦然睁眼,将我吓了一跳。 四目相对,彼此呼吸擦着脸颊。 见他眼中残存的红血丝,我有些歉意闹醒了他,“怎么醒了?再睡一会儿吧,我不动了。” 他纹丝不动,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定定地看着我。 这是醒了还是没醒?对峙良久,我眨了眨眼,心虚地咬着下唇,轻声问道,“你醒了吗?” 若是醒了,怎的不动,也不应声。若是没醒,我怕自己真将他吵醒了。 帐中寂静,只有呼吸声。我转了转眼,向他靠近一些,见他仿佛凝固一般,胆子更大起来。原来这世上真有睁着眼睛睡觉的人啊,是多年征战留下的弊病吧。该是多么凶险的夜晚,才叫他睡觉也睁着眼呢。 我小心翼翼地将他额角散乱的碎发抹回去,轻轻描画他的眉眼。这样的盛青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天真无害。没有设计隐瞒,没有嗔痴离别,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是静静地躺在我面前。 他只是他,是那样招人喜欢。浓黑的剑眉,高挺的鼻梁,即便没有高头大马,没有金盔银甲,没有日夜光华的陪衬,他也是人群中难以忽视的存在。无论年少还是现在,他都是能一眼叫人心花怒放的男人啊。 四下无人。我只贪这一晌。轻轻啄吻他的唇角。他害得我那么苦,我只占一点便宜,只尝一点点甜。触到他那一瞬间,我本能地闭上眼,想要再多一点,却不能。不能吵醒了他。不自觉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我明明想要一点甜头,为什么心里那么痛呢。痛得那泪水无法抑制,视线模糊。 盛青山啊……你何苦呢,何苦爱我又害我,何苦娶我又负我,何苦缠我又留她。 压在心底的遗憾穿透四肢百骸,我连忙捂住嘴,掩盖身体里的呜咽。盛青山,我问过你了。我闭上眼,痛得无法呼吸。睁开眼,呼吸都在痛。 我已经向你告过别了。 “……对不起。”盛青山的臂弯蓦然收紧,“我竟让你这样伤心。”他的声音里带着愧疚和自责。 * 他忽然说话将我吓得噎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一直醒着?” “我在外多年,觉轻。”盛青山伸手抚摸我的脑袋,哄孩子一般,“想哭就哭出来吧,你那样忍着最是伤身。”说着,他拇指轻轻摩挲我咬破的下唇,低喃道,“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那么难过?” 我哪里还哭得出来,又羞又恼地看着他,“你一直一直醒着吗?为什么不说话?” 他怔怔地看着我,轻轻叹息道:“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醒了,是不是还在梦里,我怕梦醒了,你不在这里。” 我无言以对,悻悻地瞪着他。 “我常梦见你在这里。”他将我倔强的脑袋埋在胸口,让我抵着他有力的心跳,“醒来你总不在。”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伤重以为回不去的时候,也梦见你,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文君啊,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伤心?只因为我将凤秋带回来吗?像我们这样的门第……真的让你这样介意吗?” 我该怎么说呢,若他带回来的是其他任何一个女子,也能白头吧?为什么偏偏是蓝凤秋?我埋着脸,瓮声瓮气地说道:“这还不够吗?你忘了你回来时的模样,你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因为她厌恶我,这还不够吗?还不如没有娶我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未后悔娶你。”他抓紧我,生怕我跑了似的,“那时……我必须那样做。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让你受了委屈,但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让她走,不能让她离开将军府。我本想待她生下孩子,再与你好好说。” 我不懂他的难处。回想梦中,似乎也是蓝凤秋生下孩子以后,他才开始与我缓和关系。这个孩子这般重要吗?梦中他似乎也没有多喜欢孩子。到底是孩子重要,还是蓝凤秋的孩子重要。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就当我是个混蛋吧。”他声音里是微不可闻的颤抖,“再给我一些时间,地久天长,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第198章 那就去叫他回来 又要我等?等什么呢?他的交代?他已经给过我答案了。 哪怕我死在他面前,蓝凤秋也会留在府里。 我心思黯淡,到底是说不通的,缓缓坐起身,“不用了。”他还要再说什么,被我堵回,“今日我不想再说这些事。” 他愣了愣,随着我起身。 许是察觉到帐内的动静,连枝伸头进来,“大将军、夫人,已过午时了,可传午膳来?” “拿来吧。”该做的事总要做完。我又嘱咐道,“去将大将军换洗的衣物拿来。” 盛青山木讷地看着我,沉默得犹如一个哑巴。 营帐中的气氛僵硬犹如压着一座大山。 我不想与他说话,翻翻捡捡在他帐中找了把妆梳,解了他散乱的发髻,为他一缕缕细细梳整。往前不知,风光无限的大将军,居然早生华发。 是从前就有的,还是最近太伤神了。我仔细将那些银丝藏着。私心不想叫旁人瞧见。他正当年,不该被这些瑕疵拖累。 “哟!哈哈哈哈,夫人来了就是不一样!”郭将军掀了帐帘不请自来,看见这一幕,笑得别有意味,“我还以为咱们大将军是个铁人呢。也是要睡觉梳头的呀。” 这些闺房里的事,叫外人见着多少有些难为情。 我手中顿时慌乱起来,怎么也拢不住他的发丝,“郭将军就别笑话我了。我本就手生笨拙,一紧张更做不好了。” “哈哈哈哈哈,那更好。”郭将军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你就将他这样按住,不知道多少人暗自感激你。” “有事?”盛青山这才出声,声音沉稳,仿佛此时披头散发的不是他自己。 “能有什么事儿?我这不是见大将军夫人来了,进来打个招呼!夫人哪次来不给我们带点好的?你难道要吃独食?”郭将军话音未落,杨将军的粗嗓门也从帐外传进来,“听说这小两口醒了?夫人今天带酒了吗?” 说着,高大的身影从帐外钻进来,杨将军看见帐内的情景,先是愣了一瞬,后抚着脸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 “杨将军……”我无奈极了,红着脸道,“你们就别笑我了。” “是是是,这有什么好笑的,哈哈。”杨将军瞥盛青山一眼,侧过身和郭将军交换眼色,捂着嘴直笑得浑身发抖。 “……”我后悔莫及,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挨着盛青山的耳边道,“要不……你自己束起来吧。” “不用。”盛青山却丝毫不慌,“你慢慢来。” “对对对,夫人慢慢来,梳到明日也无妨。”杨将军见自己掩饰不住,索性转过来,咧嘴大笑道,“军中全体将士都会感激夫人的。让他们多歇会儿吧。” 我面红耳赤,好不容易将盛青山的发髻重新束回去,长舒一口气。 正要从他身边逃离,被他捉住手腕,“去哪儿?” 郭将军和杨将军对视一眼,又要发笑。 我挣了挣,支吾回答:“去瞧瞧连枝,这都过午时了,你不饿吗?” 盛青山没有松开手,不疾不徐,“不用催,没有很饿。” 杨将军一听饭菜,顿时精神大振,“夫人今日带了什么好吃的?他不饿,我饿啊,这军营里清汤寡水,连口酒都没的喝,可带了酒来?” 我笑着点头,“带了。” “你午时没去食堂?”盛青山冷冷揭穿。 “去是去了。吃了好像没吃。”杨将军揉了揉肚子,“夫人的酒菜,总不能辜负了。” 被盛青山捉着手,我无奈何又在他身边落座。 杨将军与郭将军自然而然坐在下首。 不经意间,瞥见一旁空着的那只矮几,那是何正武的席位。 杨将军心直口快,顺着我的目光,大大咧咧地解释道:“哦,正武没来,他在家呢。” “也该叫他回来了。我们几天几夜没得睡,叫他休沐在家,太便宜他。”郭将军一边留意盛青山的神色,一边瞄我,似乎拿不准我是不是已经解释清楚,“要说事儿也不算什么大事儿,谁还没个缺卯的时候呢……” “就是。”杨将军也为何正武说项,“他不是那等胡作非为的人,这么多年,何时见他出过差错,也就是一时糊涂,忘了说了。” “何将军怎的这时候休沐?叫你们忙成这样…”我接着杨将军的话,故作疑惑地问道,“休沐就休沐,为何又说得像挨了罚。” “嗐!还不是为了帮你……”杨将军话说一半,被郭将军打断,“大将军也没真罚,就是叫他回去反省反省。” 我做恍然大悟,转过头来看盛青山,见他眉间阴云密布,抿唇不语。料到他还在耿耿于怀,幽幽地叹了口气道,“那说来此事都怪我。是我请何将军帮忙。反叫何将军为我担了这么大的罪过。这是你们的军务,文君不便多言。想必大将军也是身不由己。” 而后看着两位将军,认真道,“两位将军可知何将军平时喜好些什么?明日文君亲自备份厚礼送去。若有机会见着,定给他赔个不是。” “他?”杨将军略一沉吟,“也没见他素日喜欢什么,嘶,还真是,这么多年,也就见他贪嘴吃了你两盘酸枣糕,喝了你一壶忘忧。这小子,嘴还挺挑。” 我点头,正要说话,盛青山冷声打断道,“我何时说罚他?歇了这么多天,他也该歇够了。去叫他回来。” “就是嘛。”郭将军等不及,立刻站起身来,向帐外交代了几句。再回来脸上堆满了笑容,“我可真受不了他那个布阵的活儿了。” 我看向盛青山,心知仅仅几句解释,无法打消他对何正武的芥蒂。面对他同样投来的目光,微微一笑,“真是太好了。想到因为我让大将军失去左膀右臂,每日操劳,连觉都睡不好,文君真是愧疚极了。” 第199章 没有人会怀疑 “要我说,还不如给他二十军棍,这几天肯定给他急疯了。”杨将军咂咂嘴,似笑非笑,“听说都去马场骑马了。这些年还没骑够呢,跑那骑马。” “骑马?这是在府里待不住吧。”郭将军应和。 “夫人也会骑马?我听我家那小子提了一嘴,说是瞧见你们。”杨将军又道,“你俩倒是挺有缘分,再哪儿都能撞见。” 郭将军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浑说什么,又不是一起去的。” “不是一起去才叫缘分呢。”杨将军满不在乎,“哎呀,你挤什么眼睛,就算一起去骑马咋了。” 若放在以前,去骑马遇见盛青山的同僚,我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我如今都知道了,又怎会不知盛青山的忌讳。前有心结未解,后又疑窦丛生,若我不管不顾,两人之间难免又生龃龉。 如皎皎所言,何正武何其无辜,他该去做自己的事。不该总是被我连累。 “是撞见了。昨日撞见的。”我坦言道,“青萸老早就说要带我去骑马,还送了一匹从蕨地运来的宝马哄我开心,我经不住她软磨硬泡才去。可惜我不会骑,全当是去散心。”话是回杨将军,却是说给盛青山听。 我用眼角余光小心观察他的反应,看不出他的喜怒,索性转过来,向着他道,“那匹马叫追风,很是漂亮。高大威武,浑身雪白,就是脾气不太好。改日你也去瞧瞧,一定喜欢。” 盛青山这才侧目看我,神情莫辨,“我记得你之前很是惧怕这些……” 我瞟了郭杨两人一眼,像是撒娇般压低了声音,“是很怕,我犹豫了好久,她们都笑话我身为大将军夫人不会骑马……我想学会了,或许有天可以与你一起驰骋。” 他眼神闪烁,我故作委屈般缩回身子,语气低微如蚊呐,“我想蓝姨娘能够陪你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她在你面前定是机敏勇敢的。你那般欣赏她,自然也因为她不同于我这样宅院里的女子。我的确惧怕那些,但……也不是不能克服。多去几次,一定可以学会的。” “哈哈……”郭将军干笑两声,圆场道,“夫人多虑了,凤秋也不会骑马。” 盛青山脸色微变,眼中流露出惊讶怜爱,温柔地揽着我的肩头,轻声哄道:“你是你,她是她。我喜欢你这样娴静柔美,就不会在意你是否骑马,她们笑她们的不必理会。更不必为此勉强自己。” “可我想学……”见他信以为真,我再接再厉,低声央求他,“我见到她们打马球,那般肆意快活,我也想那样。” “嚯!”不等盛青山反应,杨将军插话打岔,“夫人这志气可不小,还没学会骑马呢,就想去打马球了!哈哈哈哈哈哈,那可不是会骑马就行的。” 盛青山瞥他一眼,转向我认真说道:“你想学,待我回去可以教你,为你寻一匹适合的马。青萸不行,她太莽撞,难免伤了你。”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让他再听别人说,不如我自己坦白。我点头附和,“说起来还是要感谢何将军,我骑着好好的,不知那马怎么惊了,忽然扬蹄乱踢。要不是他正巧在场,及时接住我,恐怕我已经摔得起不来了。” “接住你。”盛青山眼中掠过一丝不快。 我夸张地又描述了一遍当时惊险的场景,不无遗憾地叹道:“可惜我回过神来想谢他,他已经走了。招呼都没打。我还奇怪呢,你这大将军忙得家都不回,怎么在马场看见他,才听何正皎说他休沐。当时没有多想,若知道他是在家反省……我该向他赔个不是。显得我多不懂事……” “那是该感谢他。”盛青山脸色略微缓和,“军纪难违,叫他反省已是最轻了。待他回来我会替你说的。” 我乖顺地点头,算是揭过。 好在连枝及时回来,饭菜的香气一瞬间夺了众人的耳目。 “哈哈哈哈哈,我就说跟着大将军蹭吃蹭喝,吃不了亏。”杨将军迫不及待夹起一块水晶肘子,“这个好!这个好!!你们家厨子的手艺真是……没得挑!知道我们没有油水,这菜都做到了心坎里。” 我得意地扬起嘴角,直等到盛青山也放在嘴里,眉目舒展,才笑着问道:“好吃吗?味道如何?” “不错。”盛青山点头,他往常并不爱油腻的食物,能够这样夸赞实属不易。 “只是不错?”我故意露出失望的神色。 盛青山察觉我的表情,“肥而不腻,鲜滑爽口。” “对对对,还是大将军会夸!夫人下次来,再多带些!”杨将军吃得开怀,连灌两大口烧酒,“这肘子好,这牛肉也好,这酱鸭也不错……要我说,这厨子当赏!” “当真?”我盛着盛青山的注视,俏皮地向杨将军摊开手掌,“那杨将军现在就可以赏我这个半吊子厨娘了。” “……”众人愣住,“这些都是夫人做的?” 我点头,刻意将口中的字句说得情意绵绵,“我练了许久等了许久,才等到他回来尝我的手艺,还不算生疏吧。” 没有人会怀疑宅院女子争宠的心思;如此,也没有人会怀疑我对盛青山的情意,包括盛青山自己。因他高高在上,这些仿佛都是应得的。 郭杨二人极力吹捧之下,他目光炽热缱绻。 我抿唇轻笑。看似羞涩。实际内心荒芜。 第200章 其心可诛 酒足饭饱,两位将军称军中有事,又特意将连枝和灵卉带走。 该做的都做了,日头西斜,我也该回去。 正要道别,盛青山握着我的手,目光灼灼地说道:“这支发簪很衬你,当初我买下时,就知道你戴上一定好看。” 我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来,轻抚发间的簪子,想到还欠着何正皎的答复,笑着问:“说起来皎皎还问我,这簪子是何处买的呢?” “应是两年前,途经连城时买的。”两年前,蓝凤秋已在他左右。见我若有所思,盛青山又来牵我的手,深情款款的说道,“你随我来。” 我跟着他来到床榻边,看着他从床头搬出一个带锁的匣子。那匣子我刚刚陪他小憩时就见着了,因为带着锁,猜想里头装着重要的军机,没想到他会在我面前打开。里面放的全是这些年我与他来往的信件。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这些都是我给你搜罗的小玩意儿。”他一样一样拿出来给我,滔滔不绝地说着它们的来历和用处,最后憧憬的说道,“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想要寻点什么带给你。虽然有些幼稚,待未来我们有了孩子,送给他也有意义。” “我们会有孩子吗?”我对这些玩意儿无动于衷,却被他无中生有的孩子刺痛,因为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我在梦中苦等十年没有圆房,哪里会有孩子?我刚刚从他此生不负的谎言中挣脱,他却又要拿这样的谎言来诓骗我。 其心可诛。 他愣了愣,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们当然会有。” 我冷冷的盯着他,一言不发。 “你以为……”他像是明白什么,“你是因为我们至今没有圆房,才那样伤心吗?你以为我们没有圆房,是因为我厌恶你?以为我不想给你孩子?” 梦中我的确是这样以为的。但这不是我要离开他的理由。 我不知从何说起,将手中的玩意儿放回去,轻轻合上匣子,“我该回去了。” 他反应不及,扯住我衣袖,急切地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点头,面色如常,“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大将军可有什么要吩咐的?出门时,蓝姨娘说想念夫君,想要一起。若是夫君也想……” “不必。”盛青山顿时收敛了神色,生硬地打断我,“军营重地,岂是随便出入的。” 我不懂他既要留下蓝凤秋,时常表现出深情厚爱,为何又要在我面前表现得对她疏远防备,好像另有企图。难道是为了左右逢源。 我勉强忍着内心的厌恶,耐心劝道:“那不如大将军书信一封,我带回去,以解蓝姨娘的相思之苦。也免了她胡思乱想,与我争风吃醋。” “……”盛青山不置可否,莫名的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走到案边提笔写信。我不甚在意,站在他身后,等他装进信封交给我。 无聊间,瞥到他掉落的一张图纸,上面描绘着一把设计极其精巧的臂弩。 我在梦中见过实物,那时盛青山兴高采烈地将传说中第一张臂弩带回来,让蓝凤秋观看把玩,他说有了这等武器,可以大大提高士兵们作战的能力。 的确,一把连蓝凤秋都可以轻松操作的臂弩,出箭速度远胜传统弓箭,若是交给训练有素的弓手,定能大显威力。 我将图纸拾起,仔细观看,才发现此时设计还没有完成。 “你能看懂?”盛青山被我的举动吸引,一边将书信装进信封,一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窥探他的军机。 “这是大将军最近在忙的事吗?”我眼也不抬,认真思索这张图上到底缺了什么。 “嗯。”盛青山将图纸接过去,“但是还差一些……” 要告诉他吗?然后看着他兴高采烈的去找蓝凤秋?可这是有关将士们性命的大事,早一天拿出来,就能早一天用来保护百姓。 何况,当时我看出了一些缺陷。若能借机弥补,定能发挥更大的用处。 “你……”“我……” 我们不约而同地开口。 第201章 家书 “你先说吧。”盛青山将图纸小心放回案上。 我不多让,径直走到案前,拿起他刚刚用过的毫笔,“这里,可以这样。”我简单勾勒,形成两道巧妙结合的机关。又小心翼翼地在弩身添上几笔,“此处既可作为固定,也可协助瞄准。” 盛青山完全没有料到我要说的是这个,更没有想到我会直接在图上下笔,他脸上划过几番情绪,直到真正看清我笔下的机关,才流露出郑重的表情。 良久,久到我有些着急,想要先行离开。 他终于抬起头来,不敢置信的看着我:“你知道这是什么?” “武器。”我谨慎地回答,生怕自己在他面前露馅。 “你见过它?”他目光中不无探究审视。 我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你竟能看懂图纸?了解其中的精髓?”他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你可知道……” “是我太莽撞了。”我不想与他辩解,说的越多错的越多,故而装作看不出他的欣喜,欠身赔礼道,“妾身只是突发奇想,就不管不顾的画了上去。请大将军责罚。” “我怎么会罚你?”盛青山两手扶起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你做的很好,解决了这些天我们都做不到的事,我合该赏你才对!” 他张嘴还要再夸,被我打断,“若这些能够尽绵薄之力,为大将军分忧,是妾身之幸。”我低着头,一副不敢居功的模样,“若没有旁的事,文君这就回去了。” 盛青山欲言又止,语气里难掩不舍:“那等我回去,再与你说。” 我福身一礼,转身就走。 连枝和灵卉就等在营帐外,“夫人要回去了吗?杨将军说,何将军一会儿就来了。” 我置若罔闻,看了看天边的余晖,“快回去吧,天就要黑了。”既然何正武已经下了决心,我便不该再扰乱他的视线。以后还是躲着些好。 然而天不随人愿。就快要上马车时,军营大门敞开,何正武骑着马从外面进来。 视线交汇的一瞬,彼此都微微怔愣。 我下意识的撇过脸,他也没有停下。擦肩而过,只觉得他身后的风是热的。 * 回到大将军府。 天色昏沉。已经掌灯。 老夫人端坐在榻上等我,蓝凤秋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焦躁。 我一五一十将所见所闻说了,老夫人十分心疼,连声叫我明天再去。明日我的确需要出门,和声应下。蓝凤秋越听面色越是阴沉,不等她发难,我将盛青山的书信递给她。 “大将军思念蓝姨娘,怕你不安,又顾忌腹中胎儿,特叫我带回家书。”我语气自然,面色如常,心中希望蓝凤秋能够看在我无意争抢的份上,各安其分。我近日有许多事情要做,实在不想与她纠缠。 “这…这是他写给我的吗?他居然会给我写信?”蓝凤秋受宠若惊,几乎迫不及待地拆出信来。转眼便又露出难色。 我留意她的表情,猜测是不识我茂国的文字,当下识趣地错开眼,免得她多心。 “这些字我都不认识……”她倒是坦诚,语气中有些失落,“既然是姐姐替我带回来的,可以请姐姐帮我读出来吗?我想知道他写了什么?” 若是放在往日,我必觉得奇耻大辱。丈夫写给妾室的情书,居然要我来读。 但此时面对她嘴角狡黠的笑容,我内心毫无波澜,带都带了,读一读又何妨。顺手接过书信,一字一顿地念道:“吾爱凤秋,虽身处异地,不能相见,然吾心与卿同在。期盼归家,与卿重逢。” 蓝凤秋听完,意犹未尽,“就这些吗?后面没有了吗?” 我前后翻看,无奈地摇了摇头,“就这些。”说完,将书信还给她。 “那…我想给他回信。”蓝凤秋得寸进尺,“既然姐姐都帮我读了,是不是也可以帮我写一封回信?” “凤秋!”老夫人终于看不下去,出言制止道,“适可而止吧。你院中那么多人,哪里用得着她替你写?你若真想回信,叫孙嬷嬷帮你。” 蓝凤秋嘴上应承,扭捏作态:“那就请姐姐明天帮我带去回信吧。” 我爽快答应,谎称自己累了想要告退。 “你等一等,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老夫人沉着脸,语气不善。 第202章 偏心 我寻了个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下,暗自猜测是最近的哪一件事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老夫人直截了当:“听说你最近经常去西院,可是有什么事吗?” 多亏吴姨娘提醒过我,让我早有准备。我神情不变,一如往常般说道:“无甚大事,只是听说吴姨娘感染风寒,身体抱恙,过去探望。” 老夫人对此却并不买账,“只是风寒而已,至于你兴师动众为她请来罗圣手?” 我心中一惊,罗圣手那日是从西院院门进去的,我一直以为东西互不干涉,竟也被她知晓。我故作平静地解释:“因为一直不好,所以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 “姐姐你这就不对了!”蓝凤秋站在老妇人身旁,像是已经取代了贴身丫鬟杏儿的位置,阴阳怪气道,“母亲这几日一直胸闷气短,你不在意,请了最好的大夫也不先来看母亲,你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本是两件不相干的事,让她生拉硬拽,挑拨得好像我厚此薄彼。当真是小人之心。 我忙做出惭愧的样子:“近日繁忙,未能在婆母面前尽孝,竟不知婆母身有不适,是文君的疏忽。”话落,我又向着蓝凤秋嗔怪道,“我瞧你每天都在婆母身边伺候,才放心出去,怎的一直瞒着不早些提醒我?若是我早些知道,一定先让罗圣手过来给母亲诊治。” “你自己不上心还要怪我啦?”蓝凤秋不服,梗着脖子嚷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果然是个蠢货。我闭上嘴不作声,老夫人则不满地剜她一眼。 “你不是第一天做这府中的主母,应该知道府里的规矩,莫要将这水搅浑了,得不偿失。”老夫人表情严肃,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她有病,自会请大夫去瞧,哪里轮得着你去献殷勤?改明儿个其他姨娘受了风寒,你也要去吗?你若不去,会说你一碗水端不平偏心西院;你若去了,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多了,你能照看得过来吗?” “婆母教训的是。”我低下头,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是儿媳乱了分寸。” 老夫人冷哼一声,语气越发严厉道:“你若只是请一个大夫去瞧也没什么,那罗圣手是随便请的吗?叫你执掌府中中馈,便是叫你这样挥霍的?这府中上上下下哪里不需要用钱,即便青山有些战功在,那也是我儿子用命换来的,你怎敢这样不放在眼里?” “儿媳不敢。”我缓缓开口,斟酌要怎样解释,“请罗圣手的费用并不是从府里拿的,而是……”我犹豫着,该说没有花钱,还是自己掏的钱?虽然罗圣手并未从我这里收取过一分,但若我这样说了,往后他们定会都让我空手去请罗圣手。 “我晓得你有钱!”老夫人似乎误会了我的犹豫,突然气愤地说道,“夫妻一体,你的钱,不就是我儿子的钱?有什么区别!莫要再做那多余的事!” 既然她已经替我做了选择,我顺水推舟,“是,文君记住了。” 老夫人仍不解气,恶狠狠的盯着我,“你莫要在我这里神一套鬼一套,以后便叫凤秋替你一起看着府中的账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好及时发现。” 我诧异地看着她们,没想到蓝凤秋在老夫人身边待了几天,竟已获得这样的信任。这也是梦中没有的事,叫一个妾室来监督我。这与对我泼粪有什么区别。 “婆母这是不信任我?”我冷下脸来,士可杀不可辱。 “有什么信不信的。”老夫人不以为然,斩钉截铁地说,“你成天在外抛头露面,难免疏忽了府里的事情,我只是叫她帮你做事,碰上那些刁钻耍滑的下人,也好多一双眼睛。她又没有夺你库房的钥匙,你怕什么。”顿了顿,她又补充道,“除非你以后都不要出去了。像以前那样用心管着。” 这是要将我留在府中任她们拿捏。我冷冷的看着两人,切齿道:“好。” 话音落地,蓝凤秋显而易见的露出喜色,我又继续说道:“既然老夫人信任蓝姨娘,那文君明日便将府中的账目拿来,让蓝姨娘好好看看。自明日起,各类账目都由蓝姨娘管着。每到月底我自来查。” “凭什么让你查我?”蓝凤秋立刻意会,一脸不屑,“你想得美!” 我微微挑起眉梢,眼神凌厉, “那你蓝凤秋凭什么查我?” 第203章 对驳 “够了!”老夫人呵斥道,“你从前不是这般无理取闹的人,如今事事都要胡搅蛮缠,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你无心打理,才好心叫她帮你,这番咄咄逼人是嫌我老太婆多管闲事?” 我望着她,这般强词夺理与梦中别无二致,气极反笑:“婆母一再责备我散漫疏忽,儿媳不知到底是何事惹得婆母对我不满?” “你不知反省,还要我说出来?”老夫人瞪圆了眼睛,“是脸皮都不要了!” “婆母还是说出来吧。”我不卑不亢,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梦终究是梦,我想要亲眼看一看她能有多无耻,“儿媳何错之有。” “好好好,那我便与你说说。”老夫人怒气冲冲,将蓝凤秋讨好的手一把拂开,盛气凌人道,“自从青山带着凤秋回来,你可曾让府中有过一刻安宁?先是去你娘家告状,要你父兄弹劾他,又是去偏院里挑拨凤秋与他生隙,让他焦头烂额,在同僚面前丢脸,我可说错你了?” 我愣了愣,她们怎敢颠倒黑白,心中顿时愤怒与失望交织成一片,深吸一口气道:“婆母以为是我指使父兄弹劾青山?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文君岂会刻意毁他声誉断他前途?” “婆母就算不信我,也不该质疑我父兄的品行,他会被我父兄弹劾,全因为他自己行为不检,与我无关,我父兄也绝不是假公济私之人。那时他口口声声要抬凤秋为平妻,婆母不是没有见过他偏激的模样,即便是您劝了也不肯听,就算我父兄不弹劾他,也会有其他的官员站出来。” 听我这样指责盛青山,老夫人暴跳如雷,“他是你的丈夫!就算一时糊涂,你身为妻子也有规劝之责!你瞧瞧你都做了什么?你那娘家人又做了什么?!教得女儿嫉妒成性,还要落井下石,不帮就算了,还要害他!他为了你才刚回来,何其艰难,你们!你们!”老夫人骂到词穷,咬牙道,“不识好歹!” “请您慎言。”我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我始终敬重您是长辈,但我不仅是盛家的儿媳,也是荣家嫡女,身负家族的尊严和荣誉,绝不容许任何人对我相府无端的诋毁践踏。婆母也不会想在这个时候,令盛荣两家反目,令青山为难吧。” 老夫人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搬出这样一套说辞,怔愣片刻,脸色晦暗。站在一旁的蓝凤秋见情势不对,立即插话道:“荣文君,你怎么和母亲说话呢?你摆那个臭架子吓唬谁?老太太说你两句怎么了?” * 此时此地,我深知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但这朗朗乾坤明白道理,前世今生,我总要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一次。只说这一次。 我懒得睬她,继续向着老夫人说道,“若说是谁害他,婆母更该问一问凤秋不是吗?明知青山已有家室,为何不顾廉耻私相授受,更扯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让我难堪,让青山尴尬,让整个大将军府都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被戳到痛处,蓝凤秋表情扭曲,眯着眼,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你扯我干什么?你这样的女人,翻来覆去也就会这么几个词了,你懂什么是爱情?盛青山根本不爱你,你们这样的包办婚姻本来就是错误的!你们在一起只有利益,没有幸福!你要不是你爹的女儿,你以为他能娶你?要不是你们的法律拦着,你以为你还能在这里?” 她言之凿凿,仿佛自己洞晓了世事,“他亲口说的不能没有我,他亲口应的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就算你是正妻又怎么样,你得不到他的心!我也根本不在乎这个名分!他愿意为我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是真爱!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是真爱……” “荒谬。”竟然会有人把偷情苟合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她当这天下循规蹈矩的妻子们是什么,我恶心得连眼角余光都懒得施舍,不假辞色地向着老夫人说道:“我自幼读圣贤书,受父母谆谆教诲,有婆母以身作则,怎会不知后宅安宁的重要,婆母斥责我挑拨凤秋与青山的关系,那请问蓝姨娘,自她入府我可曾亏待过她?从偏院到舒兰苑,哪样不是尽新的好的送去?婆母若不信我,大可问管事的孙嬷嬷,哪一次蓝姨娘任性妄为不是我从中调和?我可曾说过一句不要他们在一起?我为妻她为妾,亲手布置宴席,论宽容气量这寿城中哪一家能做到如此?儿媳究竟哪里做的不好,让婆母坚持以为我嫉妒凤秋?我嫉妒她什么,嫉妒她肚中的庶子?” 老夫人阴沉着脸,欲言又止。 “反倒是蓝姨娘,她得寸进尺,在我与青山圆房之日装病胡闹,几次三番要将青山带走,是何居心?言行举止,可曾守过妻妾尊卑规矩?她在宴席之上构陷我,差点让我成为众人口中不择手段的妒妇,婆母当真看不穿她这些卑劣的伎俩?入我正院毁我嫁妆,这一桩桩一件件,到底是谁不让安宁?” 一口气说完,我心中痛快,望着老夫人绝望地说道:“过去五年,婆母待我亲如儿女,文君感念万千,也想侍奉婆母于跟前。可自从他们回来,婆母可有为我主持过公道?全因为她身怀有孕,处处偏袒。婆母是我的婆母,也是公父明媒正娶的妻子。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若您是我,您当如何?就任由妾室为所欲为,罔顾家法无视规矩,自咽败絮粉饰太平?” “你——!”老夫人恼羞成怒,浑身颤抖地指着我,“你放肆!你敢忤逆!” 忤逆是重罪。她舍不得盛青山被弹劾,却轻易就要置我于死地。我垂首,内心毫无波澜,他们从未真的了解我。荣家的教养,是遵道守礼。 他们既不遵道,也不守礼。 第204章 只要她别来烦我 “婆母言重了。”该说的话说完,我兴意阑珊,“明日儿媳会将账目拿来交给蓝姨娘,从今往后,她记我查。” “我不!”蓝凤秋眉宇间写满了不逊,“你凭什么指使我干活,我只听母亲的。” 她这规矩到底是学了还是没学?我冷笑道,“凭我是妻,你是妾。凭是婆母叫你帮我。”而后,我故意把视线投向老夫人,“如此安排,婆母意下如何?” “谁管你!”蓝凤秋还要争辩,“我又不认识你们的字,怎么看账本?” 无药可救的跳梁小丑。我怏怏站起,只等老夫人一句话。 是她先拿这一盆腌臜来泼我,自是也要她亲自来收拾这烂摊子。 “……”老夫人似是没料到我会真的答应,更没想到我会反将一军,顿时眉心紧蹙,语气犹豫不定,“她哪有那个本事。” “不要紧的,蓝姨娘冰雪聪明,能在军中游刃有余,这方寸之地能有多难,上有母亲悉心教导,下有各位嬷嬷相助,一定很快就能学会。”我面色不改,语气淡然,“待蓝姨娘学会了,婆母便是叫儿媳交托钥匙,文君也绝无二话。” “我才不要给她记账……凭什么给她做事……”蓝凤秋见情况不利,连忙央求老夫人,“母亲,她故意的,明知道我不认字,还要我看账本,就是没安好心。” 我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嘲讽道:“都说了婆母和嬷嬷们会教你,蓝姨娘这是要自认蠢笨,连这点小事都学不会吗?给你机会,也不中用?” 她哪里经得起我的羞辱。不过两三句便信誓旦旦地接下。 眼前无论是盛青山还是账本,我都可以拱手相赠。只要她别来烦我。 老夫人看着我们表情复杂,紧紧地抿着唇,沉默不语。 * 走出老夫人的院子。 天色已经黑了。 我让连枝赶紧去厨房。若是袁厨子还在,就请他留下再辛苦一会儿。若是不在,让他们给我留下食材。 不一会儿,我前脚刚进屋,连枝后脚也回来了。 “夫人夫人,袁厨子在呢。”连枝急急忙忙,跑得脑门上全是汗,眼中闪烁着异常的兴奋,“他答应做完了再走。” 我瞥她一眼,继续宽解衣物,这一天风尘仆仆,只有这时才觉得轻松,淡淡道:“赏钱可交给他了?我说的那些菜都有吗?” “给了,都有。”连枝走过来,帮我拆去头上的发钗,笑容灿烂,“本来他早该走了。我去的时候,一直拽着我,问我昨晚上是谁做的菜。我说是夫人您,他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刚还请夫人晚点去验收呢。要是做得不好,他可以重做。” “他做得一直很好,哪里需要我验收。”我不以为意,“倒是你,怎的乐成这样。” 灵卉胳膊上搭着我换下的衣物,看着她打趣道,“是啊,平时也没见你这样爱笑?” “夫人没见着他那个样子……”连枝略微思索,忍不住又笑起来,“真是个痴子。” 灵卉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要是再这样笑,怕也是要成个痴子了。” “难道你们不觉得好笑?”连枝不以为然,即便刻意收敛,仍藏不住嘴角的笑意,“还没见过谁像他这样呢。” 我看着她情不自禁的模样,若有所悟。 梦中我深陷盛青山与蓝凤秋的迷阵无法自拔,即便知道她已该婚配,仍私心留她在身边多待两年。没想到她为我被蓝凤秋记恨毒害,再也没有机会走出盛府。 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理应弥补曾经的遗憾。让她寻找自己的幸福。 这样想着,我顺着她说道:“我瞧着那袁厨子虽然年轻,但做事认真,是个可造之材。你可有问过他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家中还有一个老母亲。”连枝想也不想的回道,“他们是外乡人,在家实在活不下去,才逃到寿城的。介绍他来的林管家是他的同乡。” “这都是他自己与你说的?”我别有深意地睨她一眼。 连枝似有所感,埋头垂眸间,两颊绯红,“嗯。” 第205章 隐喻 得知我的态度以后,连枝总望着门外心不在焉。我略微试探,她便兴高采烈地答应去厨房帮忙。 灵卉出去还没回来,房中登时只剩下我自己。 正好,我写了几个字,用口哨唤来信鸽,让它带着纸条去找吕伯渊。 他先前叫我外出,又不告诉我该去做什么,这样漫无目的,实在浪费时间。 我壮着的胆子约他面谈,心中忐忑他此时人在何处,会不会理我这突兀的要求。 “夫人在看什么?”灵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我看着天空出神,浑然不觉她已经来到我身边,不禁被她吓了一跳。捂着上蹿下跳的胸口,面色苍白。 “对不起。”灵卉见我吓着,连连道歉,“我不是故意吓唬夫人的。”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自责,喘着粗气道:“无事,是我自己走神了。” 灵卉顺着我先前的视线望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月亮,让整个夜空看起来阴沉沉的晦暗无光。 “信鸽来回需要时日,除非那个人就在附近。”灵卉语气随意,犹如闲聊家常,“吕先生若住在庄子上,最早也要黎明才能回来。” 我愣愣的看着她,好像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良久,诚恳地说道:“像你这样出众的女子,只在府里做个丫鬟,实在大材小用。” 灵卉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一把斧头,用来劈柴做饭,可以。同样是这把斧头,用来披荆斩棘,开辟道路,也可以。还可以用它建造房屋,斩奸除恶,作用多多,可大可小。难道都是斧头的功劳?” 我不知该怎样回应她的信任,久久无法言语。她在隐喻我,是她的执斧人。像我这样的人,何德何能,能让她这样倚重。就连吕伯渊,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为他做什么。看似只占了一分他挑中我的运气。 灵卉似乎看穿我的所思所想,宽慰道:“夫人不必妄自菲薄,您远比您自己想象的要优秀许多。您在这府中五年,谁不是对您心服口服。即便您不常出门,城中谁不是传您的美名。” 我垂下头,默然无语。即便她这样说,依然想不起自己究竟做过什么值得夸耀的。 天色渐晚,连枝还没回来。 既然吕伯渊一时半会儿不会回信,我便带着灵卉去寻她。 还未走近厨房,就听见里面传来连枝的啜泣声。 “连枝妹子,你莫要哭了,这……这……”袁厨子的语气不无内疚焦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你长得好看,又有本事,我哪敢嫌弃你,快莫要哭了,你知道我嘴笨……” “你还说不是嫌弃?你要是真觉得我长得好看、有本事,为什么不肯娶我?”连枝呜咽着,泣不成声,“你先还说谁娶到我是好福气,让你娶你又不娶。你能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男人,难道你家中有媳妇儿?” 我与灵卉同时站住脚,被这出乎意料的对话怔住,全没有想到连枝有这样的胆量。 “哎呀,你这……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有媳妇儿。”袁厨子磕磕巴巴,险些要咬掉自己的舌头,“我、我是因为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你也知道,我逃难至此,家徒四壁,还有重病需要照顾的母亲,我拿什么娶你?你若跟了我,一定会后悔的,你、你今日说的,我绝不会告诉别人,你放心。咱俩就当今天没见过面……” 听人墙角到底不好,我连忙拽着灵卉往回走,路上想笑又不敢笑。 我一直以为连枝随了我的性子,原来她是这样敢爱敢恨的姑娘。 “夫人若是想笑就笑吧……”灵卉斜睨着我的表情,还刻意压低了嗓音说道,“我绝不会告诉别人……咱俩就当今天没见过面……”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俩笑做一团,回到屋里,关上门,还是抑制不住。我是该为连枝备下一份丰厚的嫁妆了。 第206章 骨气 不知过了多久,我与灵卉笑得肚子都痛,连枝还没有回来。又等了一等,直等到我眼皮沉重,她才满面愁容的推开门。 见她如此,我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和灵卉面面相觑,难道袁厨子还是没有答应?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怕她面上挂不住,顾左而言他,“明日的食盒可都准备好了?袁厨子已经回去了吗?” “都准备好了。”连枝怕我发现红肿的双眼,低着头,两手局促地交叠在身前,“他……” 我见她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连忙上前牵着她的手坐到榻上,“发生了什么?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他欺负你了?” 连枝摇了摇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下,嗓音哽咽:“没有。是柴烟熏着眼睛了。” 我不知内情,不敢轻易劝解。倘若那袁厨子真的不愿意娶连枝,是他自己福薄。强扭的瓜不甜,连枝这样的好姑娘,自不必上赶着嫁给他。 “烟熏着能把你的眼睛哭成这样?”灵卉走过来,心疼的递上帕子给她抹泪,“他要是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帮你出气。” “没有,你别去。”连枝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他没欺负我。” 灵卉黑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你哭什么?” 女子恨嫁常有,可即便是这样亲近的关系,她不说,我们也不好开口。 “我……”连枝欲言又止。几次鼓起勇气,才将她和袁厨子的谈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我们。而后,抽抽噎噎道,“他让我给他一年的时间。若他能攒够娶亲的钱,就来娶我。若是他攒不到钱,是他没有福气,谁也不提。” 听来这袁厨子倒是有几分骨气。我笑着安慰她:“你这傻姑娘,哭什么的,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还能叫你空着手去?” 连枝闻言并未止泪,“我与他说过的,这些年我在夫人身边攒了些钱,只要我们在一起踏实实过日子,定能过得下去。”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神色复杂,眼中糅杂着敬佩与担忧,“可他不肯。他说成家立室该是男人做的事,怎么能拿我的钱。” 我点头,暗自赞赏连枝的眼光。都说人穷志短,如袁厨子所说,他逃难至此,家徒四壁,还有个病重的母亲,能拒绝连枝的帮衬,实属不易。能有自己成家立室的决心,更是可贵。 “这不是成了吗,你还哭什么?”灵卉望着她十分不解,“你这到底是想嫁还是不想嫁?” 连枝瞥她一眼,忧虑道:“我当然想嫁。我也理解他的想法,但我实在担心,只一年的时间,他去哪儿赚到那么多钱?” “给他的,他不肯收。”我略微沉吟,“那算我借你们的如何?日后有了家业,你们再还就是。” “他不会肯的。”连枝撅着嘴,又气又无奈的模样,“他说自己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养不起家,靠人帮衬施舍,这辈子都会抬不起头。” 我深深叹息,瞬间理解了连枝的担忧和无奈。有骨气固然是好的,可这般过度的坚持,也着实叫人头疼。即便想要帮忙,也无从下手。 憋了半天,灵卉幽幽地宽慰道:“以他的本事,早晚会跻身甲等,月钱也不低的……” 连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不过转瞬即逝,“他才入府多久,甲等……怎么也得三年以后。” 府中虽有规矩,但提一个下人的等级,于主家不算什么。这些年我身为主母,从未破过例,但袁厨子的技艺确实出众,破格提拔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袁厨子自尊心颇高,此时提升等级,恐怕会以为施舍,甚至辞工。那便得不偿失了。 连枝看出我的心思,深深的叹了口气,“就算夫人愿意给他提,他也不会同意的。不管了,随缘分吧,我等他一年就是。他若真的攒不出,我就去嫁给别人。这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好男人。” 即便知道她这是故作坚强,我仍为她的豁达感到欣慰。 不知不觉,已至深夜,连枝和灵卉都催促我去休息。我忽然福至心灵,“挣钱的事,他不愿意叫人插手。花钱的事,总能帮他省下一二。明儿你去问问他母亲生的是什么病?早些治好了,不就可以省下银子娶你吗?” 第207章 煤球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一阵咕咕声。以为是梦,猛然惊醒,看向窗棂,果然停着那只信鸽。黑暗中,它歪着脑袋,用豆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我迅速翻起身,小心翼翼地解下它脚上的纸条。上面工整的写着时间地点。 吕伯渊不在庄子上。吕伯渊离我不远。 我下意识望向窗外,视线越过高墙,什么也看不见。心中却莫名填满了喜悦。 定了定神,打算继续躺下睡觉。那信鸽没急着飞走,在窗棂上轻盈地跳了两下,盯着我若有所思。房中一人一鸟,对视良久,终是我抵挡不住困意。 “夫人,该起了。”许是连枝心绪难平,今日换了灵卉来叫我。 我伸了个懒腰,心情愉悦道:“进来吧。”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灵卉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看见我精神奕奕,有些意外。 咕咕。窗边蓦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鸟叫。 我与灵卉不约而同的看过去,它居然还没有飞走。 灵卉目光微动,看向我:“夜里就飞回来了?” 我没打算瞒她,诚实地点了点头,又不自觉地感叹:“它居然在这里待了一夜。” “……”灵卉颇有些无语地瞄我一眼,盯着那信鸽道,“夫人稍等,我去去就回。” 我坐在床上,这才仔细打量它,灰褐色的羽翼丰满,色泽光亮,脑袋圆润,两只眼睛又黑又亮,透露着一丝丝机敏。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我竟在一只鸟的脸上看出了嫌弃,它甚至不耐烦的咕咕了几声。 “吕伯渊在哪?”我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竟然会与一只鸟说话。 咕咕,咕咕咕。它像是听懂了一般回答我。 我有些好笑,起身走到窗棂前,伸手想要抚摸它。被它跳着躲开。 之前它送信,从没有躲过。 我又试着去抓,还是被它躲开。 “……”虽不应该,但我仍有一丢丢被戏耍的恼羞成怒,“坏鸟。” 咕咕。它居然和我顶嘴。 “要不给你起个名字吧?”我突发奇想。 它微微向前伸展颈部,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看你灰不溜丢,就叫灰灰吧。”我有意伸出手去逗它,又被它躲开,咕咕咕,“你不喜欢这个名字?要不叫煤球?”我不怀好意。 咕咕。这次它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似乎不那么反对。 “煤球?”我又试着叫了一声。 咕。它简短的应了。 “……”我有些怀疑它真的听懂了。吕伯渊纵横天下,他养出来的鸟都这般聪明吗?但好像也不是很聪明。 “灰灰?”我不甘心的又试一次。 咕咕,咕咕咕咕。它居然不耐烦地跳出了窗外。 “煤球?”我摊开手掌,邀请它进来。 它果然跳进来,咕。 我忍俊不禁,这可不是我欺负它,是它自己挑的名字。 适逢灵卉拿着大半荷包压碎的谷米过来,“夫人可以试试喂它几粒。” 它一直赖着不走,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喂它?没结工钱? 我将信将疑地递出谷米。 煤球果然吃的很香,转眼就吃掉了一小撮。 我还要再喂,被灵卉拦住,“吃多了不好,会被撑死的。” 咕咕咕,咕咕咕。煤球又像是听懂了,骂骂咧咧,甚至冲着灵卉扑扇翅膀。 我又给它几粒,以示安抚。 如此这般吃饱喝足,它头也不回地飞走。扔下我一脸怔愣,还真是随了它的主人,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 第208章 交接 朝阳初升,金色的阳光洒在枝头。 去向老夫人请安之前,连枝姗姗来迟,我见她眼眶凹陷,眼底一片乌青,料她一夜胡思乱想没有睡着,十分心疼:“你不用跟着我去,叫前院管事和各处嬷嬷们到花厅等我,然后补个回笼吧。” 连枝眼中黯淡无神,摇了摇头,“不用,睡也睡不着的。夫人先去,我去叫管事和嬷嬷们。”说罢,魂不守舍的走了。竟连我在她身后也未顾及。 见她这般强撑的模样,我有些无奈,灵卉抱着账本站在我身后,轻声宽慰:“夫人不用担心。过几天便会好的,她说要等一年,这才第一天,日子长着呢。” 我点点头,打起精神去见老夫人。 请安时交接账本,免不了又是一番唇枪舌剑。 经过一夜,老夫人似乎有些后悔,话语间难免就多了几分捧高踩低,几次戳到蓝凤秋出身粗鄙目不识丁的痛处,丝毫不顾及对方铁青的脸色。 这就是我的婆母。我内心毫无波澜。 一府中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染指的。即便多一个人来看,也会引起外人的非议揣度。这个道理,她怎会不懂。这个后果,她怎会不知。她昨日一时冲动,拿蓝凤秋来挟制我,更多的是希望我能够接受条件,留在府中任他摆布。她没想到我会忍辱同意,也拉不下脸自唾其面,只得赶鸭子上架。 她今日这一番拉拢,看似是大局为重以和为贵,实际上是想哄我消气,快点结束这场闹剧。可我既然想要和离,岂会轻易叫她如愿。我不仅不会阻拦蓝凤秋觊觎中馈之权,还会亲眼看着她,搅得这府里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只有这样,盛家宠妾灭妻的丑闻,才会如火如荼的散播出去。 这是他们应得的因果。 拜别老夫人,我三步并做两步赶往花厅。 府中的管事、嬷嬷们已经恭候多时。见我来了,顿时噤声。 “自今日起,各位管事、嬷嬷申请银两,日常采买报账,都去找蓝姨娘决断。若她说了,你们还有不明白的,我在府中找我,我不在府中就找老夫人。府里的公子、小姐、姨娘,有事也是一样。”我一边说一边落座,语气说不上郑重,也谈不上玩笑,在场的无不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环顾四周,面色如常:“我说的,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我们只听夫人的。”林嬷嬷观察着我的神色,表情坚定,语气却隐隐藏着三分迟疑,“您才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从未听说向姨娘请示汇报的道理。” 她是我正院的管事嬷嬷,自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被人夺权削足。 “是啊夫人,我们一直只听您的。”王嬷嬷红着眼圈附和道,“而且府中一直也都管得好好的。” 经过宴席一事,王嬷嬷最能懂得我的艰难,不免多想。 其他嬷嬷也纷纷附和,言语间无不透露着对我的拥护之意。 都是以为蓝凤秋要与我争夺权柄。 我轻轻按下手掌,制止他们的议论:“诸位误会了。因我近日琐事缠身,常要外出,老夫人恐怕我对府中事物有所疏忽,所以叫蓝姨娘来帮我分担。虽然日常小事交由她来做主,但每月月底,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统看抽检。月钱也还是由我来发。” 众人闻言小声议论,零零散散飘进我耳朵里。 “竟是老夫人的意思?” “怪不得蓝姨娘最近总往老夫人的院子里跑……” “从未听说有姨娘要看账本的。” “还好没全交出去。” “老夫人当年不也是这样教给夫人的吗?迟早的事。” “人家现在是姨娘,以后可未必,你忘了大将军刚回来的时候,吵着嚷着要抬她为平妻。” “平妻怎么了,终归是妾。” “人家肚子里可是长子,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你看西院的吴姨娘,咱们府里这种稀罕事儿还少吗?” “老夫人以前最疼夫人的,这才几天……” “谁让夫人的肚子不争气呢。” 我悠哉悠哉喝了半杯茶,再也听不出新意,索然无味的开口:“你们可还有事要报?若都无事,便散了吧。” 既然是老夫人的主意,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只得诺诺称是。 经过这不多时的发酵,众人看着我的眼神里带着些许同情。 我视若无睹,并不在乎他们此时怎样看我。 就在我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角落里的孙嬷嬷。发现她隐蔽探究的目光。 “孙嬷嬷,”我叫住她,定睛打量,发现她比之前消瘦了一些,头发花白更加斑驳,不像梦中那样精神抖擞得意洋洋,“你留一下。” 孙嬷嬷默不作声,规矩地站在原地。 “孙嬷嬷最近辛苦了,听老夫人说,您一直在教蓝姨娘的规矩。”我语气平和,仿佛闲聊。 孙嬷嬷抬起眼,看上去十分疲惫,几次张口欲言又止,“老奴有罪,未能尽到规劝之责,请夫人责罚。”显然没有少受老夫人的迁怒。 我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蓝姨娘来自苗疆,许多习性想法与我等不同。但老夫人和大将军喜欢的,偏就是她这份天真浪漫,就连他们也不管的,你又何错之有呢。” 孙嬷嬷怔怔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般。 我笑了笑,诚恳地说道:“与其教她规矩,不如先教她做人。我对嬷嬷没有太多要求,只盼嬷嬷能够在关键时候看住她,莫要太出格,损人害己。” 话及此,我自顾自地离开。她这样的人精,心中有数,自然能明白其中利害。 第209章 夫人别来无恙 简单收拾以后,我身着素雅的衣裙,如同往常一般出门。 清晨的微风拂来,带来一丝凉意,上车前我向车夫说了一个地点。 马车缓缓行驶,路过回春堂时,外头依然是人声鼎沸。我轻轻掀开车帘一角,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在那张龙飞凤舞的纸条上,心中有些无奈。 连枝怔怔地看着门前长长的队伍,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不知在想什么。 “你可去问他了?他母亲生的是什么病?”我转过头望着她,轻声问道,“旁的他不接受也就算了,这人命关天的事,他总不好推拒。诊病的钱也不用担心,我会与葛老说明……” 连枝摇了摇头,从眸子里透出一股隐隐的无奈,“他说不去。” “不去?”我微微蹙眉,满是疑惑。就算他有骨气要靠自己挣钱娶妻,为了他母亲能早日康复,也该去城中最好的医馆瞧瞧。就算不借着我的名义去,按规矩挂号排队也该要去的。有什么理由不去。 “还有这样的人……”灵卉黑了脸,看看连枝,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不是他不愿意给母亲治病。”连枝叹了口气,“是他母亲自己不肯去。” 听她这话,我心中一紧,蓦然想起吴姨娘,难道也是什么先天的绝症。像吴姨娘这样的家底,且不愿花那冤枉钱。寻常百姓,更是不敢想象。 我抿唇沉吟,带着一丝侥幸,“究竟为什么不肯去,也该有个说法?” 连枝还是摇头,神色疲惫,“他说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整日腹痛,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尤其抗拒郎中,后来干脆见都不见了。” 既然吃药便是想好的。可又不见郎中。 我想了一想,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打算寻机会去回春堂问问。 车厢中顿时安静下来,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听见车轮碾过石子的沙沙声。 一路晃晃悠悠,连枝渐渐合上眼睛。 我与灵卉默契地没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连枝依然沉浸在睡梦里。 灵卉轻手轻脚地扶我下车。 我简单交代车夫几句,便带着灵卉走向面前不起眼的茶楼。 刚走近,跑堂就迎了过来,“夫人这边请。” 时间尚早,何况这茶楼坐落远离集市的喧嚣,堂中并没有什么人。 “听曲儿,喝茶,小店都有,包您满意。”跑堂热情地让座。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这样的地方,环顾四周,店内光线有些昏暗,摆设半新不旧但也算整洁有序。 “甲座。”我缓缓开口。 那跑堂迅速打量我一眼,恭敬地将我引上楼梯。 脚下的木板每踩一步都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令我原本复杂的心情雪上加霜。我想要快点见到吕伯渊,想要他给我答案,想要让他帮我解决难题。他答应与我见面,令我兴奋激动。以至于对人生第一次在陌生的地方约见外男的紧张恐慌,后知后觉。手心里渗出微薄的水汽。 “到了。”跑堂在房门前停下,规矩的敲响房门。 不待我收拾心情,门内传出吕伯渊熟悉又沉稳的声音,“进。” 与此同时,房门被打开,彼此的视线相交。吕伯渊放下手中的茶壶,缓缓站起,向着我微微一笑:“夫人,别来无恙。” 第210章 夫人想听什么 我内心忐忑,举止局促。面对他和煦的笑容,顿时如释重负。眼前他身着一袭淡雅的青衫,衣袂飘飘,动作优雅,与印象里的账房先生仿佛换了一个人。我以为他这样善于谋略之人,即便是私下,也是一丝不苟严肃谨慎的。 “夫人不进来吗?”他示意对坐,语气温柔。 我这才反应过来,埋着脸,在他对面坐下,不想叫他看出我的窘迫。 而他也没有着急催促我,悠闲地为我斟茶。 茶香袅袅,我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畏畏缩缩,像个心虚的小贼。 为什么要这样,我问自己,是我约他来的。他是我的幕僚,我有许多问题。与他合作的意义,便是让他为我解决问题。 我兀自给自己打气,抬起头时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想好了?”他单手撑着下巴,一派悠闲。好像一座等我许愿的神。 “先生这么久不联系我,难道是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强作镇定,看着他的眼睛,“你只叫我外出,又不告诉我去干什么,有什么用处,莫不是在消遣我?” “夫人多虑了,在下与夫人有君子之约,为何要消遣夫人?”吕伯渊语气淡然,“我虽什么也没说,但相信夫人能做好,夫人也的确做得很好。” 他顿了顿,目光穿过半开的窗棂,落在楼下的马车上,悠悠的说道:“我以为夫人与罗圣手的关系是巧合,没想到夫人仅仅去了几次,现在全寿城都知道夫人是回春堂的座上宾。实在是出乎意料。” 我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怕他听信那些谣传,几乎脱口而出,“我与罗圣手不熟。” 他轻轻瞟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又好像都说了。 我急忙解释:“真的不熟。也不是外面谣传的那样。传言中罗圣手性格古怪,但其实一点也不,他忧心回春堂的病人,所以不肯出诊。如果安排得当,我相信他不会拒绝任何一个需要他的人。” 见他不语,我又继续说道:“实际上他为人十分有规矩,对他的师父言听计从。回春堂待我特殊,也是因为我与他的师父葛老有些交情。先生应该也听说了将军府宴席上的事情,若不是葛老为我解围,我今日恐怕已成众矢之的。葛老好酒,尤其欣赏忘忧,一来二去才相熟了。” 吕伯渊神色温和,仿佛一位多年的挚友,语气诚恳的说道:“所以我说夫人做得很好。” 这是他希望我做的事吗?我愣愣的看着他,看不出任何端倪。心中还是不争气的升起一丝丝被夸奖的喜悦。 轻呷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流进心间,我重新恢复精神:“先生难道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夫人想听什么?”他坐直身子,眼神深邃的看着我,“眼前还不到田庄报账的时候。孙功名的案子,最晚明天就会有结果。与我们之前商议的,大致无差。届时官府会将结果送到府上。夫人不必为此着急担忧。”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莫名有些恼了,不假辞色的说道,“我虽愚钝,但先生不能总将我蒙在鼓里。我想知道先生让我外出,到底是去做什么?我总不能整日在街上闲逛。我想知道先生说的学堂怎么样了,我全然不知该从何着手?虽是突发奇想,也不该虎头蛇尾,我不是那沽名钓誉之人,既然答应做了我就想要做好。” 吕伯渊听罢,微微颔首,蓦然认真的眼神仿佛能洞察人心,“外出之事,是小人唐突了,其实并无准确的目的。吕某人之所以建议夫人外出,是因为过去的五年,夫人深藏宅院索居离群,不谙世事。总该亲眼看看这个世界,才好分辨善恶真伪,不至于人云亦云。” “再者你不认得世人,世人也快要忘记你,即便坊间依然传颂着您的美名,哪里比得上亲眼所见?夫人尽管出门多看多听,若是能日行一善,当然更好。以后谁若想要诋毁你,会有更多人来证明你。” 这道理居然这样简单。我点了点头,内心惭愧。我以为他叫我做什么,一定是要利用我。却原来他在为我计长远。 不等我发声,他又继续说道:“学堂之事,我已暗中打点,不日即可破土动工。夫人若真是心急,可提前约上三五好友共赴下个月的百花宴。届时也是您提出修建学堂的最好时机。”吕伯渊的嗓音温和而有力,“说起来夫人倒也不必拘泥于百花宴,这城中大大小小的宴席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夫人从前不去,现在……多在人前,总是好的。” 第211章 损敌八百自损一千 我见他终于肯阐明一切,深怕错过良机,急切地问道:“那我和离的事呢?” 吕伯渊微微一愣,像是没预料到我会这样直截了当。 “先生不会以为我上回是在说笑吧?”我狐疑的看着他,表情坚决,“我心意已定,想要尽快和离,望先生能为我指条明路。” “即便知晓大将军对您的深情厚谊,夫人仍不打算改变主意吗?”之前那些事,他的话语中总是充满了自信和从容。唯有和离这一件,一直劝我考虑。 我坚定的摇头:“先生不必再劝,我心意已决。”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让此间的静谧有了形状。 吕伯渊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开口:“在下即为夫人的幕僚,自然事事以夫人的利益优先,所以不得不提醒夫人。一旦您与大将军和离,您失去的不只是大将军府的庇护,以您父亲的作风,还可能失去相府的依仗。届时夫人的处境将非常尴尬,恐怕再无容身之地。” 我闻言怔愣,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情绪。显然我还没有考虑过和离后无家可归的后果。但如他所言,以父亲的性格,这不是没有可能。 “您的父亲正在极力推举监察制度,意在整顿朝纲,肃清奸佞。”他似是没有察觉我的情绪,平静地陈述事实,“无论你因何原因与大将军和离,都难免背负耻辱之名。您可以指责大将军宠妾灭妻,但亦会有人为他辩护,指责你善妒且未尽规劝之责。更会有人嘲笑您这个闺秀典范,斗不过一个平平无奇从边疆带回来的陪床妾室。你们势必两败俱伤,但损敌八百自损一千,得不偿失。在下敢言不出三个月,多的是贵族千金抢着去做盛家的主母。” “而相府,养不教父之过,有女如此,你父亲将来如何监察百官。据我所知,你家中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与您十分亲近,若有一个和离在家的嫡姐,谁还敢去提亲。恐怕荣府已经嫁出去的姊妹,都会抬不起头来。这样的结果,对您、对您的家族,百害而无一利。” “夫人若真想好了这些,再谈和离不迟。”吕伯渊字字句句如利刃尖刀刺在我心上。 梦中的情景仿佛在我眼前重演,令我心痛得几乎窒息。我身为相府嫡女,身负家族荣誉和责任,怎敢为一己私欲连累家人。正如他所言,我是万万回不去了。 吕伯渊无视我的痛苦,仍要在伤口上撒盐:“夫人和离以后,必定再觅良缘。这寿城之内,还有谁家能比大将军府的门第更高?那些小门小户,岂敢沾染大将军的女人?就算有人色胆包天,夫人拦不住大将军,难道就能拦得住别人三妻四妾?又或者您为来也只能做妾?与眼前之景又有何异。与其如此,不如睁只眼闭只眼,与大将军得过且过,继续做您的大将军夫人。至少可以保住您的荣华富贵安枕无忧。” 他言辞犀利,却都是事实。我深知他在理,仍心存不甘。我定定的望着他,期待他能给我哪怕一丁点的希望。而他错开眼,将杯中凉透的茶水泼入建水之中,仿佛暗示我弃如糟粕的冷漠与决绝。 “若我坚持如此呢?”我并无底气,声音微颤,“连先生也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这便是我能为夫人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他不以为意,轻描淡写。 见我面色阴沉,抿唇不语。又冷冷的提醒我:“夫人也不必指望何将军。他对你深情如斯,至今未娶。但那只是时间罢了,即便你和离一人,你们也绝无可能。当年他无法娶你进门,未来更加不可能。夫人也不想因此害了他吧。” “……”他竟然这样揣测我们。我愤怒地瞪着他,“此事与何将军无关。请先生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白白玷污了这大好时光。” 我既绝望又气愤,霍然起身。 “我以为先生是不同的,却原来也是个凡夫俗子。”我骂他,却自己气红了眼睛,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就算先生不为我想办法,我自己也一定要和离。” “在吕某人看来,夫人着实没有必须和离的理由。”他并不生气,看着我眼中掠过一丝莫名,转瞬即逝,“难道,夫人也执着那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居高临下,冷言道:“我从未猜测先生藏着那些硝石要干什么。” 第212章 你这是在威胁我? 他果然危险地眯起眼睛。而后深不可测地站在我面前。 咫尺之间,我被他慑人的气势所怔住,本能地想要后退。 然而吕伯渊没有给我退缩的机会,忽然伸长手臂一把揽住我的腰肢,将我牢牢禁锢,属于男性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语气低沉充满了威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希望夫人口中再说出那两个字。否则,你不会想要知道后果。” 我心中一颤,深知他的手段,但事已至此,我若示弱退让,便白白激怒了他,只得强作镇定:“放手。” 吕伯渊纹丝未动,挑衅似地将臂弯收得更紧。 “先生对我的态度,无非是想告诉我,我对你无足轻重。即便今日你杀了我,你也有办法得到那个庄子,守住地下的秘密。”我凝视他的双眼,眼底是毫无触动的冷漠,“但先生既然选择与我合作,就意味着我是你眼前最便利的棋子,重新谋划固然可行,但是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先生还有时间吗?” 梦中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吕伯渊就登上了朝廷高位,野心报复可想而知。届时他的治国良策将会令世人惊叹。眼前他还只是一介布衣,想要大显身手,必然争分夺秒,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又怎会愿意浪费在我这里。 火药,硝石。想要派上用场,必然是有一场恶战在即。会是哪里呢?贺城姜家的书信难道只是催要补给那么简单?记忆中盛青山并没有在这段时间内出征。我大胆猜测,贺城会有战事,吕伯渊会代替盛青山巧妙地平息一切,完成了他一鸣惊人的计划。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一时想不起,但一定很近了。 “你很聪明。”他薄唇轻启,饶有兴趣的盯着我,“你说你从前不认识我,却又时常表现出很了解我的样子。还真是处处给我惊喜。”言罢,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我,“小人只是不明白,夫人为什么执意去做这么愚蠢的事。” “先生忘了,你是我的幕僚,我竟不知你需要知道原因,才能为我做事?”我两手交叠,极力克制面对他的紧张,“或者先生以为,我给你的,不足以让你为我办成这件事?” 吕伯渊背对着我,仰望着墙上的山水图,语气中满是不屑:“夫人现在这个语气,倒真有些主家的模样。那夫人不妨说一说,你还能给我什么?” 来此之前,我并没有想过再与他交易,一时语塞。 他等了一等,回过身来,满面讥讽地看着我:“夫人若是没有想好筹码,那就等想清楚了再谈?亦或者夫人也可以想想,和离之后,你既无权也无势,更无财富名声,还能给我什么?你这么聪明,应该很清楚我会怎么做。” 如果我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会毫不犹豫地弃我如敝履。恍然大悟,他这样阻拦于我,也正是不想我就此失去了价值。我静静的看着他,心中不存任何期盼。 可事到如今,我已无退路,刻意嗤笑道:“先生真是会打如意算盘,不仅要用我的名义在外游走;用我的庄子分我的钱,居然以为给了我天大的恩惠。大到可以让我押上两府的性命,为先生的秘密守口如瓶。先生都是这样做生意吗?这生意未免也太好做?” “你这是在威胁我?”他面无表情,步步逼近,“你想知道后果?” 我抵住他的胸膛,阻止他继续向前,“只这一次。先生帮我和离,从此一拍两散,互不相干。”这样的威胁,我只能用这一次。也只能管用这一次。 现在想来,他说学堂即将破土动工,必是开采硝石的掩护。贺城战后,地下一定不会再有硝石。如此重要的物资,一旦启用,他绝不会留在原地。 和离之后,我于他而言再无用处,各走各路再好不过。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你就这么想要和离?你若放弃和离,我可以允你一件旁的事?” 我心中犹如擂鼓,一字一顿,“不必,请先生帮我和离。” 第213章 那就有劳先生了 吕伯渊认真端详我的表情,良久,深沉道:“好。” 我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如此周折,但听到他的答复时,依然如释重负。紧绷的身形也随之松懈下来:“多谢先生。” 吕伯渊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道:“先前只是试探夫人的决心,吕某人既为夫人的幕僚,为夫人分忧实乃分内之事。” 我意外地看着他,对他话中之意不甚明了。 他再次为我斟上热茶,请我坐下。如此这般为我分析了许多。 我这才确信他之前真的是在试探我。 “夫人可都明白了吗?”吕伯渊耐心地问着,同时转移目光看向楼下的马车。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连枝已经醒了,正站在车外左顾右盼。 我向他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先生了。” 临走之时,我看着吕伯渊那云淡风轻的面容:“我已向大将军说明了幕僚的事,他虽有些不情愿,但也不会反对。想必这能让先生行走得容易些。” 吕伯渊颔首:“多谢夫人为小人着想。” 我一脚跨出门去,有想起什么,回过头来:“今日时间仓促,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要请教先生,先生会一直留在城中吗?不知什么时候方便再见?” 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待时机成熟,不请自来。” 我微微点头,深看他一眼,匆匆离开。 此时我对他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他将现实血淋淋的剖开,让我面对,让我选择。我知道在他看来我的选择真的很愚蠢。但他也力所能及的为我指明了未来的路。 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 见我从茶楼里走出来,连枝立刻迎上我。 天色已经大亮,我急需马不停蹄地赶往军营。 上车时,我下意识地望向那个窗口。吕伯渊已经不在。 “夫人这是去见了谁?”连枝见我迟疑,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居然约在这样的地方?” “吕伯渊。”我轻声吐出他的名字,眨眼被风吹散。 “谁?”连枝没有听清,追在我身后上车。 见我没有再回答的意思,她纳闷地看向灵卉。后者瞄了一眼我的神色,凑到她耳边,用更轻的声音说道:“吕伯渊。” 连枝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他居然追到城里来?该不会真的想要做夫人的幕僚吧?这么多天不见人影,我以为他不敢来了。” “他为什么不敢?”我莫名地接着她的话道,“我既然答应了,便会为他做主。” “可是……”连枝欲言又止,不解地看向灵卉。 灵卉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说。 车内顿时陷入沉默。我细细思索吕伯渊对我说的话,确保自己没有遗漏,才又开口:“咱们从庄子上带回来的钱,可还在吗?” 连枝刚刚睡醒,精神了许多,放下窗帘,自信地说道:“在的。当然在。夫人没说要存到哪家银庄,就藏在衣柜里了。我每天都会清点,匣子里有一万三千两银票。” “这些年咱们自己存下的银子还有吗?”我微微蹙眉。这些钱放在以前,是一笔巨款,毫不夸张的说,供我颐养天年都足够了。但我现在要修建学堂,救治吴姨娘,还要给连枝准备嫁妆,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花钱,便显得捉襟见肘。 连枝对我突然关心这个有些意外,略微沉吟,掰着手指头说道:“银庄上存了三千两,这两年您挪给府里垫用了一千两,按说大将军回来了是不是该还给您?那加起来就是四千两了。咱们手头上还有个几百两吧,这人情往来,打赏开销,总离不开的。” 不够,远远不够。我神色凝重,思考怎样多弄些钱。 “哇!夫人,你居然有这么多钱!”连枝大惊小怪的嚷嚷道,“我估摸着您比咱们相府还有钱!咱们家相爷每个月的俸禄是六百贯,加上职田补贴,林林总总也不过玖佰贯。府中上上下下一大家子吃喝用度,哪样不用花钱?剩下的估计也不多。主要是,咱们相爷为官清廉,连筐梨都不拿人家的,有时候还要补贴亲戚。府里加起来可能真的没有您手里的多。” 我默默的看着她,咬唇不语。 连枝见我面无表情,凑到我眼前,“夫人在想什么呢?有这么多钱还不高兴吗?这只是银子呀,您还有四个庄子,孙功名还赔了您一套宅子呢。” 是,孙功名还赔了我一套宅子呢。那套宅子坐落于城中,位置不错,虽还没去瞧过,但应该值个不少钱。 我本计划着自己以后能够搬去住。现在看来不太可能。未来我得罪了盛家又离开了荣家,继续留在城中生活,怕是天天供人做笑柄。失去庇护和依仗,我区区一介平民,在这达官贵人云集的寿城生活,就算我不招惹,也难免会有人来找我的麻烦。不如卖了换钱,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第214章 较场 时间过得飞快,我还在想,马车已驶入了军营。 无论是站岗的守卫还是巡逻的士兵,今日看到我,皆是面露喜色。没有人阻拦,我轻车熟路地带着连枝和灵卉,径直向大将军的营帐走去。 然而营帐内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正当我疑惑之时,一队巡逻的士兵从旁经过。 我连忙询问大将军去了哪里。 “大将军在较场。”那士兵看着我,脸上微微泛红,为我指明了方向,“几位将军都在那边。” 我好声谢过,思索再三,鼓起勇气去往较场。 军营辽阔,士兵们来往穿梭,全都是男儿身。即便是灵卉,也被他们的目光看得缩手缩脚。我心中忐忑,走了许久也没见到盛青山的身影。若不是突然爆发出的欢呼,我可能会放弃寻找。 循着声音望去,在一片宽阔的场地上,摆放整齐的武器熠熠生辉,以其为角,四周乌压压围满了观战的将士。 走近一些,能看见两人身着战甲,各持兵刃,正在激烈的比试。他们的动作迅捷而凌厉,每一次兵器的交锋都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校场的上空久久回荡。 将士们被场中的比试吸引了目光,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没有人发现我的到来。 我找了个人少的缝隙站定,才发现场中的是盛青山和杨将军。盛青山身穿一袭银甲,手持长枪,每一刺都果断有力。若不是杨将军身材高大,又使得长戟,恐怕难以招架。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大汗淋漓,不可开交。 我看的入神,惊心动魄。想平时比试都这样激烈,真正的战场该是何等光景。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一声:“大将军夫人来了!” 身旁的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向我投来打量的目光。 盛青山显然也听到了,他突然改变攻势,向上发力,将杨将军的长戟挑飞:“不打了不打了,我夫人来了。”那骄傲的模样,惹得杨将军连连咂舌。 “哎呀呀,你看看,你看看,看你这个样子……就你家里有夫人!!” 盛青山不与他争辩,随手将长枪扔给他,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说话间,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语气温柔,“怎么不在营帐中等我。” “哦!!!”四周响起士兵们起哄的呼声。 我顿时如芒在背,本能地躲在他的阴影之下,“你不在,我就找来了。” “看什么!?”察觉我的窘迫,他语气严厉,环顾四周,嘴角的弧度却出卖了他。士兵们不但不怕,反倒起哄得更紧,呼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闹得他不得不为我挡住视线,“别理他们。” 我故作镇定,为他揩去额角的汗渍,而后半真半假的说:“若是不来,怎能看到你这般英武的模样。” 吕伯渊说的对,世人只看眼前。周围的将士们见状,纷纷起哄。虽是意料之中,依然让我面色酡红。 “大将军还等什么?”有人大声喊道。 “夫人都来找你了,这么远的路,当然要抱回去!”另一人附和。 “抱回去!”“抱回去!” 军营中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他们齐声高呼,震耳欲聋的呼声让我心跳加速,仿佛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盛青山目光灼灼的看着我,突然伸出手臂,将我打横抱起。 我两颊滚烫,仿佛要融化一般,急忙将脸埋进他坚实的胸膛。 “抱回去!”“抱回去!” 将士们的笑声和喝彩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整个校场之上。 即便我心中明白这一切都是作戏,仍无法遏制心中激荡的情绪。连忙去想盛青山与蓝凤秋往常在军中也是如此,顿时就觉得索然无味。 快到营帐时,我见身后的人已经稀少,轻声说道:“大将军还是放我下来吧。已经没有人了。” “有没有人,和我与夫人有何干系?”盛青山不以为然,“我便是这样抱回府里,他们也无话可说。” “成何体统。”我一本正经,试图从他怀中挣脱,全然不把他的心意放在眼里,“大将军还是将我放下来吧。” “体统?”盛青山却紧紧地抱着我,丝毫不肯松手,“这是军营,我就是体统。”他的语气霸道,让我无法反驳。 就在这时,郭将军忽然掀开门帘,从营帐中出来,看见我们,笑着打趣道:“大将军还抱着呢??非得叫我们都看见吗?正武,正武,快出来看景!当初是谁说女人不许入帐?现在要自己抱进去了?” 第215章 真生气了? “你说什么?”何正武应声从营帐中走出,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我与盛青山的身影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瞬,随即迅速掩饰住情绪,用玩笑的口吻道:“我当是什么大惊小怪的。” 盛青山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都到门口了,她非要我放她下来。现在好了,反正都瞧见了。”说罢,他低头看着我的眼睛,眼神深邃,“夫人就再忍耐一下吧。” 我十分尴尬,尤其是在何正武的面前,几番挣扎,都被盛青山不动声色地扣在怀里,只得勉强向两位将军点了点头,算作打了招呼。 何正武眼神闪烁,似乎刻意回避我的目光。我见他一身常服,干净利落,气色还算不错,暗暗放下心来。 盛青山一直将我抱进营帐内,轻轻放在主将的座位上。 他刚一松手,我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刻意与他隔开距离,低声但坚定地说道:“你若再这样欺负我,我就回去了。”语气中尽是羞愤。 他伸出手臂,握住我的手,眸中尽是无奈与温柔:“我哪里就欺负你了?” 我脸上红得滴血,若教场是气氛烘托,营帐前他明明就是故意。从前我不明白何正武的心意,可如今我已经知道,他也已经将手串归还于我,便不该任由他再受盛青山这样的猜忌和侮辱。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是同生共死的战友,未来还要并肩作战,绝不该因为这些前尘往事生出嫌隙。 众人紧跟着进入营帐落座,连枝和灵卉随之将备好的酒菜布置好,气氛逐渐融洽。 “你刚刚应该放我下来。”我将声音压得更低,“叫我在人前失了礼数。” “这有什么。”盛青山不以为然,“他们不在意那些。” 我羞愤的瞪着他,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郭将军注意到我们的话音,笑着打趣道:“大将军打仗可以,这哄女人的本事多少还差点意思。夫人为什么埋怨你,还没明白吗?” 盛青山挑了挑眉,“说的像是你明白?” “刚成亲就出征,这些年脑子都用在战场上了,也怪不得你。”郭将军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用力提了提领口,仿佛要将身上的汗珠抖落下去,“还真是一点都不明白女人的心。你问问老杨,问他明不明白。” 杨将军敞开上衣,汗珠滚滚而下,热得呲牙咧嘴,“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马厩里的马还知道分开喂呢,苗地的新草和干草各一半,蕨地的以干草为主,不然就给你撂撅子。夫人能和凤秋一样吗?叫你放下就该放下。” 他们果然也做过类似的事情,我面色越发难看,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郭将军点头附和,夹了一口牛肉塞进嘴里,“可不是嘛,夫人可是荣相的女儿,这规矩定是一等一的。你在人前这般炫耀坏她规矩,晚上叫你睡书房也是应该。” “没错。就你这肆无忌惮,等着你那大舅哥再参你一本吧。”杨将军呷了一口米酒,仿佛这才找回魂来,又笑眯眯的对我说,“夫人别生气,别和他一般见识,你看他长的那样,其实就是个粗汉,咱们军中没有女人,待久了多少有点转不过弯。这不回来了吗,你慢慢教他,他指定是能学会。” 盛青山听得似懂非懂,拿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我,“真生气了?” 我咬唇不语,虽不是一回事,但人前也不便明说。 “我错了。”盛青山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以后都听你的。” 郭杨二人对视一眼,噗的一声笑得惊天动地。 被喷了一身的郭将军,一边嫌弃地解衣服,一边笑道,“万万没想到,咱们大将军的威名要落在这里了。兵临城下千军万马都没低过头,夫人一皱眉头就让他认怂了。我的天呐,哈哈哈哈哈哈哈,正武你回去可要好好跟你爹说说这事儿。” 何正武闻言,像是刚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缓缓点头道:“好。” 第216章 不同的味道 “诶?你从休沐回来就魂不守舍,这可一点不像你。”郭将军打量着何正武,关切地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能有什么事儿。”何正武强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回应,“这不阵型没练好,一直在琢磨呢,差了这好几天,哪样轻松。”说罢,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意。 众人哈哈一笑,没有深究。我心有戚戚,生怕引起盛青山多心,故作忙碌没有抬眸。而盛青山悠悠地瞥了何正武一眼,似笑非笑。 他在笑什么?我定定地看着他,不想自己小人之心。 “要不让夫人去看看?”郭将军忽然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那弩的机关,我们这么多人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还不如夫人看一眼管用。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军阵要是也能看出点什么,那夫人就是我们镇威军的福星,大将军理应给夫人论功行赏。” 我深知那弩只是巧合,慌忙摆手,“妾身愧不敢当,文君深居宅院,哪里懂得这些?就莫要给将军们添乱了。” “夫人谦虚了。”盛青山说着,往我碗里夹了一块白斩鸡,显然是注意到我对猪肘牛肉这些不太动筷,“那弩已经安排制作,估计下午就会送来,到时候夫人可以亲手试一试它的威力。你就会知道你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之情,令我心中百感交集。曾几何时,这些话他都是说给蓝凤秋听。是不是谁能帮到他,在他眼里就是最好的。 “是啊,有了这件武器,咱们的军队可以打更多的胜仗。”郭将军也由衷地赞叹,“夫人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将士的性命。” 我虽没有亲身上过战场,但我见过因为失去儿子痛哭的母亲,因为失去丈夫肝肠寸断的妇人。若是真的能够帮助他们一二,我心中也止不住的自豪与欣喜。 而后郭将军又向着何正武说道,“诶诶诶!这酒菜虽好,你们两个不能光顾着吃呀。正武你这该不会是魔怔了吧?自己琢磨不出来,就请人家聪明的帮帮忙,这有什么抹不开面儿的?” “谁说我琢磨不出来?”何正武看也不看我,满脸不服道,“要不打赌?” “谁和你打赌!”郭将军嗤了一声,“你就慢慢琢磨吧!死倔!” 我貌似无意地看向他们,心知何正武没有轻视我的意思,将他转瞬即逝的落寞尽收眼底。如我不想连累他,他也是不想让我为难吧。 * 一旁的杨将军像是饿了,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只顾着狼吞虎咽扫荡桌上的美味佳肴,就连食堂送来的馒头也一口气吃了八个。半晌,他打了个饱嗝道:“今日这菜好是好,和昨天的相比,总觉得少了点啥。” 一样的饭菜我也吃了,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我心中一动,好奇地问道:“今日的菜是由府中的厨子做的,是哪里不合口味吗?” 杨将军放下筷子,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若有所思,“不是不合口味,就是没有夫人的手艺好。我老杨尝过夫人的手艺,再吃这些寻常的菜数,就能吃出个好歹来了。一样的肘子,厨子做得油腻,夫人做得就很爽口。” 猛地被人夸奖,我险些没转过弯来,不禁莞尔一笑:“杨将军过奖了。” 听了他的话,郭将军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专注地咀嚼了一会儿,点头赞同,“还别说,不经意还真没发现,的确是夫人的手艺更好。” 杨将军睨他一眼,“粗人!这能吃不出来!?” “我也没见你别处这么仔细……”郭将军不以为然。 我的手艺虽说是请了南北两地大厨教授的,但若说我比袁厨子做得更好,实在愧不敢当,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两位将军过誉了,文君哪敢与府中的大厨比较,昨日不过仗着一片心意,讨大将军的欢心罢了。” “夫人哪里需要讨他的欢心?”郭将军闻言,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他怕是要将心挖出来给你,不知道怎么讨你欢心才好呢。夫人不在的时候,可没少在我们面前显摆。好像天下就只有他讨到了媳妇儿似的。” 这些恭维的话怕是反反复复说给多少人听过了。 我礼貌地笑笑,又接着之前的话道,“将军们若是有想吃的菜,或是觉得哪道菜做得不好,尽可以告诉文君,我明日叫他们重新做来。” “不是不好。”杨将军微微蹙眉,少有地认真道:“你家的厨子比醉仙楼也不分上下,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夫人做的菜,另有一番风味。就和夫人酿的酒一样,寻遍城中大大小小的酒馆,也寻不来第二家。不是我说,夫人何不考虑开一家酒馆?这下酒菜有没有另说,何时才能再喝到那忘忧酒?我这肚子里的馋虫都要按捺不住了!” 我面露难色,还未开口,被郭将军抢了话去,“你这老杨,脑子里净想美事儿。沾了大将军的光,吃了夫人亲手做的菜,喝了夫人亲手酿的酒,不知沾了多少福气了,居然还想着顿顿吃喝!夫人的忘忧值多少,你是一点儿也想不起了,才敢这样大言不惭。” “哎呀哎呀,谁说是顿顿,偶尔解个馋总行吧!”杨将军苦着脸,“这吃了好的喝了好的,再吃别的,就都是将就!那以前何曾见我挑过吃喝?馊了的馒头我都能啃两个!这不就是问问,问问嘛,夫人又不会生气。” 放在往常,我只会将此事当做玩笑,可现下我正愁无处筹钱。变卖房产确实是个办法,但能积攒的钱财有限。相比之下,寻找机遇经营生意用钱生钱更为上策。 细想来,郭杨二人提到的不同的味道,正是商机。 第217章 何须他人代劳 盛青山自归来后,除了回府用膳,便是宿在军营。对于他们说的事,似乎并不在意。只用那满溢着赞赏的眸子黏着我,面上的表情比我自己还要骄傲自豪。 我听他们说得煞有其事有板有眼,语气渐趋激昂,仿佛真的很想让我开一家酒馆,寻了个间隙插话道:“妾身平时深入浅出,尚不知咱们城中有多少酒楼?都有哪些特色的酒菜?诸位将军见多识广,可否与我推荐一二?若有机会,文君也好去长长见识。” “哈哈哈哈,这有何难?”郭将军的目光在我与盛青山之间来回游移,“以前夫人多有不便,现在大将军回来了,想去哪里不行?” “嗯。”盛青山轻手揽过我的腰,凑近耳边道,“夫人想去,我可作陪。” 他的气息拂在我的耳尖很痒,引得我本能地缩了缩脖子,面色潮红,“不必麻烦将军。” 杨将军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看看!看看!夫人就是夫人,聪明人就是不一样!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这事儿问我老杨,最是妥帖!要是问到正武面前,怕是白瞎了!”说罢,兴奋地拍了拍胸口,“这城中就没有我没尝过的酒!” 一提到酒,杨将军两眼放光,劲头十足:“城西最好的当属玉壶春,他们家的清泉酒虽不如夫人的忘忧来的清冽,但入口绵柔,清澈纯正。也算别具一格。据说他们家酿酒的庄子里有一口活泉,因此得名。城东当然是得醉仙楼,酒好菜也好,虽没有玉壶春那样的特色佳酿,但城中他们家酒的品类最全,品质也最高,从不掺水。所以去的人也多,想去吃一桌可不容易,得提前叫人去预定才行。” 我点了点头,之前连枝说东边的集市生意比西边要好。看来这酒楼也是一样。想了想,我又问道:“那我若是将忘忧拿出来,会有多少人来?” “哈哈哈哈哈!”杨将军好像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拍着大腿道,“夫人这话问的就不对,该问谁不会来?这城中但凡能举起酒杯的,谁不想亲口尝一尝夫人的忘忧酒?您将忘忧酒拿出来,再将您庄子上的那些果子摆上,他们一定会挤破头来的!现在但凡是和您沾点边的,哪样不是稀罕东西?夫人怕是不知道,如今您就是行走的活神仙。就连那个回春堂的罗圣手,不也得听您的吗?” 我心中一惊,他们整日都在军营,对外界的风声却了如指掌。 郭将军仿佛看出我的疑虑,笑着解释道:“夫人不是外人,也不怕叫您知道,我们镇威军虽然常年在外,回来以后都守在军营,但也不能眼瞎耳聋对外界一无所知,该有的消息还是会传送的。” 顿了顿,他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想当年您在善因寺,为了救一个乞儿,与三皇子针锋相对。若不是身旁有人护着,岂能全身而退?那孩子又岂能活到现在。” 话音落下,我情不自禁的看向灵卉。看来冥冥之中救下她的人不只是我,还有盛青山。那盛青山是否已经发现她的身世?或者他早就知道,被蒙在鼓里的人一直是我,也只有我。 种种猜测让我心绪复杂,不由地将目光转向盛青山,正对上他温柔如水的眸子,想问的话顿时如梗在喉。 那些年,即便你不在我身边,你也在默默地看着我吗? 忽的又想到,他的那些人是否还在我身边?那我清晨去见吕伯渊,他是不是知道了?我近些日子进出西院,去回春堂,他也都知道?为何一句也没提起?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想在他的眼里找出哪怕一点蛛丝马迹。 盛青山,你在监视我吗?你知道所有,然后装作不知道吗?如果你真的一直看着,一直都在我身边,为何梦中还要纵容蓝凤秋对我的所作所为? “当年留下暗哨只是为了保护你。”他忽然开口,犹如读懂了我的心声一般,“回来以后,自然都撤了。守护夫人的事,何须他人代劳。” 第218章 为何不告诉我 我心绪复杂,一时不知该庆幸他撤走了暗哨,还是埋怨他撤走了暗哨。如若当年他在我身边留了人,知道蓝凤秋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会有不同的结果。 我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我出去看看。”何正武忽然起身离开。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盛青山的那句话意有所指。他还是耿耿于怀。 “吃饱喝足,我们也出去了。”郭将军随即也站起来,语气不甚郑重,“夫人可多要留一会儿,想必那弩就要来了,务必看一看再走。那可是一件大大的功劳。” “对对对,夫人得好生看看,不能让青山白白抢了你的功劳。”杨将军说罢,意犹未尽,“再者那酒楼之事夫人也可以好好想想,我老杨一定第一个去捧场。” “哎呀走走走走走,你这酒糟儿,夫人脾气好,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还当真了!”郭将军一把将他拽住,嘟嘟囔囔地教训道,“你当夫人夫人是什么身份?什么规矩?能去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青山才哄好,你又去火上浇油……” 两人拉拉扯扯地出了营帐。盛青山见众人皆散,牵着我来到卧室,留下连枝和灵卉收拾残局。 “你莫要介意……”盛青山果然向我解释,“杨将军不是那个意思。绝无轻视之意。” “我知道。”我别开脸,轻声说道,“我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他又来拉我,被我不着痕迹的躲开。 我拿出蓝凤秋给他的回信,沉甸甸的,而后识趣地走到一边。他的书案已经收拾干净,每一张图纸都整整齐齐地叠放,用镇纸压着。最上面的一张,是我昨日改动过的那个,只是几个细节处又做了增减。 我仔细观察他的修改,隐约可以察觉到他的所思所想。竟然比梦中见到了那把还要精巧。他这样着急打造这把武器,是预料到很快将有战事吗?如有战事,为什么盛青山在梦中没有领兵出征? 我一时想不明白,却又觉得呼之欲出,心中莫名的慌乱。 “怎么了?”盛青山忽然来到我身后,显然他已经读完了蓝凤秋的回信。 我这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已经注视这张图纸很久,连忙移开视线,“没什么,走神了。” 盛青山扳过我的身体,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母亲让你将府中账本交给凤秋,你为何只字不提?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为何不告诉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懂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婆母这样做自然有婆母的道理,凤秋想要为府中出力、为大将军分忧,交就交了吧。未来,便是要我交出中馈,我也会给她的。”经过一夜,再说这些话,我内心已然毫无波澜。 “你在说什么?”盛青山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理应执掌中馈,为何要交出来?你怎会不知,若我战死,这一切都是你的。怎可轻易交给别人。” 他不会死的。他会打越来越多的胜仗。会成为人们眼中的守护神。 我默默的凝视着他,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还在生气?还在生气我昨天对你说的那些话?”他深深的看着我,眼眶隐隐泛红,氤氲着雾气,“你要我怎样才能信我?她只是留在府里,永远不会取代你。你才是府中的主母。” 梦中,他若是用这双眼睛看我一次,即便是死,或许也瞑目了。可惜我们回不了头,可惜我与蓝凤秋无法并存,可惜他选择了她,错过了我。 心中一声叹息,终究是你负我,为何又要哭呢。 第219章 做不到的承诺 “大将军想多了。”我别开脸,故作轻松地说道,“母亲只是叫她帮我看着账目,又未夺我权柄,何来委屈之说?纵使真有委屈,大将军几次提醒我为了家庭和睦不要招惹凤秋。难道要我为此反驳母亲、拒绝凤秋吗?届时错的,不还是我吗?那就不用委屈了?”口中不经意呵出一声叹息,我将鬓边的碎发撩至耳后,“再说大将军会战无不胜,长命百岁……” 盛青山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有话哽在心头难以启齿。他注视着我,眼中满怀歉疚,“我是那样说过,可我不是那个意思。待我处理好军中事务,晚些与你一起回府。我从未想过让她们这样欺负你。夫妻一体,有我在,谁也不能这样对你。” 他信誓旦旦,义愤填膺。我有些莫名,梦中我求也求不来的,为什么如今得来的这样容易。我多少次向他诉说自己的委屈,他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如今我说都懒得说了,他竟要去为我抱不平。 我微微蹙眉,幽幽地说:“莫要为我耽搁了大将军的正事。账本的事,我并没放在心上。”其实想想,给蓝凤秋找些事做,让她没空来找我麻烦,并非坏事。 “怎么可能!”他却不信,一把将我拥进怀里,炽热的体温仿佛要将我融化,“在我面前,你不必这样强撑着。想到你一个人偷偷伤心,我心都要碎了。我说过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不想做的可以不做,我娶你回来,便是想要你开心畅快的。这一生,只蓝凤秋这一件事,我叫你失望,是我对不住你。从今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你信我。” 默然无语。但只蓝凤秋这一件事,我想活下去,就永远无法接受。 许是久久等不到我的回应,盛青山将我拥得更紧,火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文君,我爱慕你。从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忘不了你。我那时懵懂,怕冲撞了你让你惊慌难堪,也怕你误会我戏耍你再不理我。我战战兢兢不敢出现在你面前。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早些吐露心意,让你心如浮萍患得患失。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念你,想要和你在一起,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你其实在意我的,对不对?你心里有我。可昨日以后你冷漠得可怕,”他贴着我的耳畔,几乎哀求,“别生气了好吗?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我怎会不感动呢,他情深意切。只是又莫名觉得想笑。 盛青山意外我的反应,困惑地看着我:“文君?” “什么都可以答应我?”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那你杀了蓝凤秋。” 盛青山的惊诧全写在脸上,身体僵硬得仿佛一尊雕像,“你说什么?” “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答应我吗?”我笑意更甚,一颗心缓缓沉入海底,“那你为我杀了蓝凤秋,我们从头开始。当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盛青山的眉心缓缓皱起,浓情退却,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审视,“你居然张口就要别人的性命?你还是你吗?为什么这样?因为我突然把她带回来?因为她先有身孕?” “妒妇”这两个字,几乎填满了他的字里行间,流淌在四周的空气里。 来不及去捞那颗急速下坠的心,我莞尔一笑,“玩笑罢了。只是想说,大将军做不到的事,何必又拿来许诺呢。” 盛青山依然疏离地看着我,“你将性命当做玩笑?” 他的表情终究刺痛了我,是啊,我开个玩笑都不行。他们拿我的性命当什么,他任由我蛊发的时候在想什么。 笑意敛去,我面无表情,冷冷地注视着他,“拿你的凤秋开个玩笑也不行吗?”她以我的性命做个玩意儿与你对赌,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大义凛然、刚正不阿地指责她。我推开他的手,“做不到的承诺,以后就不必再说了。毕竟,大将军还欠着凤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啊。” 第220章 回春堂的茶 盛青山如梦初醒,激动地扯住我的手臂,“我不是那个意思。” “大将军的意思我已经很明白了。”我勾起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只要我不去招惹蓝凤秋,我与大将军就可以是两不相疑的恩爱夫妻。我已经尽量避开了不是吗,大将军何苦又逼着我去争去抢。” 我与他之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们受伤地注视着彼此,长久沉默。 我终究是没有等到那把弩送来。在他身边我无法呼吸,带着连枝和灵卉逃命一般匆匆离开了军营。 “才刚用过午饭,夫人今天不多陪大将军一会儿吗?”正午的骄阳毒辣,连枝不解地看着我,“夫人脸色不好,多歇一歇,也不急这一会儿呀。” “除了陪他,我没有别的事做了吗?”我脱口而出,立即后悔。 连枝与灵卉对视一眼,面上都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 “大将军是不是又惹您生气了?”连枝壮着胆子说道,“是因为杨将军的那些话吗?夫人别往心里去,军中的规矩自然比不得咱们相府的。他们毕竟是提着脑袋做事的人,自然和我们想的不同,用杨将军的话说,上了战场,今日生明日死,不活得痛快点儿,岂不是亏了。” 我没好气的瞥她一眼,“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小气的人了?” “当然不是了!”连枝拼命摇头,将脑袋摇成拨浪鼓,“只是大将军对您多好呀,连我们都看出他在讨好您了,还有什么事情能惹您生气呢?” 我有些无奈,不想提他,转移话题:“你就不想早点去回春堂,救救你那个未来的婆母?” 连枝愣了愣,两颊浮上一抹嫣红:“救肯定是想救的,那也不急这一会儿。” * 说说笑笑,我很快将盛青山和蓝凤秋抛之脑后。在车上眯眼小憩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已经到了回春堂的门口。 天气酷热,回春堂为病人搭上了一人宽的凉棚,还摆放了几张长凳。只是凉棚下每个人的表情都恹恹的,甚至痛苦。其中不乏有人不满和抱怨。 门口的小厮也没了精神,靠在门框上百无聊赖地盯着众人,语气不耐:“愿意等就等……不愿意等,往前走五十步有仙芝堂,他们看大人小儿风寒咳嗽头疼脑热很好;再往前走五十步有安康堂,腹痛痢疾痨病,都能看……不用都在这里……要去的快去……”不知这话他说了多少遍,只觉得随口流淌,完全不必思考,每一句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好像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我扶着连枝缓缓下车,灵卉刻意走在队伍的那侧为我遮挡视线。我们心照不宣,尽量不惊动任何人。直到我亲手揭下那张红色的纸条,小厮才瞪大双眼看着我:“大将军夫人……夫人……” 我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厮连忙捂住嘴,赶在我前面去通知罗圣手。 待我走到堂中,那小厮刚传完话。百忙之中,罗圣手抬起头来。 我与他四目相对,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罗圣手有气无力的勾动嘴角,想必这样的天气,他也很难吃得消。浑身都散发着疲惫,眼中又浮现出了熟悉的血丝。 那小厮飞快地跑回来,低声对我说道:“罗圣手请您到花厅稍等,小人这就去找葛老。他看见您一定很高兴的。” 我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会很高兴?”难道在等我来? “夫人每次来都有好事,葛老当然会高兴了。”小厮将我引到花厅落座,然后飞一般的去找葛老。 很快就有跑堂进来为我沏茶,“夫人尝一尝咱们回春堂特制的茶包,这会儿晾的温度正好。” 我有些意外,我每次来都给回春堂惹添了些大大小小的麻烦,哪里算得上好事。虽然他们每次待我也是这般有礼,但似乎没有那么热情。 不自觉地,我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那茶中有花香,不同于常用的茉莉与桂花,这花香清淡,既不苦涩,也不甜腻,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甘醇。甚至带着一丝丝清凉。 茶水入喉,温润而不燥,犹如山间清晨的微风,沁人心脾。 我忍不住又啜一口,连胸中的烦闷都消散了一些,不禁问道:“这是什么茶?滋味很好,堂中还有多余的茶包可卖?我想带一些回去,请问需要多少银子?” 那跑堂殷勤却又不过分谄媚,态度妥帖,“夫人说笑了,罗圣手看诊都忙不过来,哪里会卖这些。只是做来给自己人消暑的。我见您神色恹恹才端上来。夫人若是喜欢,我这就去柜中取上几包给您带走,不用银子。葛老早就吩咐过我们,今后您看上什么拿什么,就是把罗圣手带走,也不能拦着。” 这话像是葛老能说出来的,我掩口而笑:“那就有劳小哥了。” 第221章 登徒子 转眼的功夫,葛老身后跟着两个跑堂进来。两个跑堂手里都抱着堆至下巴的茶包,其中一人正是说去给我取茶包的小哥。 “夫人,堂中所有的茶包都在这里了。”那小哥露出一丝歉意的苦笑,双臂因过于用力而隐隐发颤,“葛老说,您要是不够用,我们随时给您打包送去。要多少有多少,尽管拿。” “还有呢?我怎么说的?”葛老扬着下巴,双手叉腰,十分得意的样子。 “葛老说,要多少有多少,分文不取。”小哥瞟了一眼葛老的脸色,不安地补充道,“以后谁要是敢再抠抠搜搜的给夫人拿东西,就撵出去。” 葛老这才重重地点头,“行了,东西放下,都滚出去吧。” 我哭笑不得,向灵芝递去一个眼色。葛老不卖茶,分文不取可以。但是该赏还是要赏的。总不能占人家的便宜,还叫人家受屈。 花厅中,还剩了连枝在一旁伺候。葛老不动声色地睨她一眼,“急火攻心,夜不能寐,小女子年纪不大,脾气倒是挺厉害。” 连枝闻言面色一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神仙您这么厉害,能不能……能不能请您救救我家里人?” 葛老捋了捋下巴上的白胡须,半个身子都撑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老神在在的说道:“这时候知道求人了?不是骂老夫骗子的时候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连枝是个耿直的性子,不会拐弯抹角,立即砰砰磕了两个响头,磕得脑门青紫,“老神仙在上,我给您磕头认错,之前是我有眼无珠,您让我干什么都行,求您救救我的家里人。” 葛老见她如此诚恳模样,无趣地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好求的,将人带来就是。”又将目光转向我,“只要是你带来的,就叫那小子先进来看,怕什么的?谁敢拦着你,你告诉我。” 我受宠若惊,连忙解释道:“情况有些特殊,所以先来问问您的高见。这丫头关心则乱,您别怪罪她。她是见了您的神通,心服口服了。” 连枝眼中含泪,不住的点头。我心中叹息,他们还没有三媒六聘,只一个空口的承诺,就让她如此掏心掏肺。希望上天眷顾,袁厨子能够真心待她,也不枉费她这一片真心实意。 “行了行了,莫要在我这老头子跟前抹泪,最厌烦这些。晦气的很。”葛老撇过头,“出去叫他们给你倒杯茶喝,哪凉快去哪儿呆着吧。” 连枝战战兢兢的站起来,眼中满是祈求的看着我。 我点点头,示意她先出去。我既然来了,便是为了解决这些事来的。 厅中安静了一会儿,我思索着怎么开口。 葛老主动提到:“说吧,究竟有什么特殊的?还能比你那姨娘的病情更特殊?你这小女子也是奇怪,人家几年都遇不着的稀罕事,都叫你一个人遇见了。” 我尴尬地干笑两声:“葛老以为我想遇见?我巴不得躲远些呢。” 话音落下,气氛顿时松动了一些,在葛老跟前,会让人不自觉的放松下来。我将连枝的事情娓娓道来,小心地问道:“倘若她真的不肯来?可有法子看吗?” 葛老白我一眼,不以为然,“你真当我是神仙呢?这治病讲究望闻问切,人都不带来拿什么看?那要是吃错了药,岂不成了谋财害命?” “可是……她就是不肯看郎中。若是远远的看一眼,能看出来吗?”我心想着,让袁厨子将母亲请出来,或许能解决望的问题。 “腹痛能拖这么久,吃了那么些药都不好,岂是看一眼就能知道的?”葛老气得不轻,胡子都飞起来,“也不知道吃的都是什么药,哪些对症哪些不对症,怎敢胡乱医治?你若不是拿住了老夫的一张嘴,我就要叫人将你撵出去了。” 我连忙赔笑,“葛老教训的是,老神仙说的太有道理了,我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总觉得您老人家本事不一般,别人做不到的事,您肯定能。” “说是这么说。”葛老似乎很是受用,情绪稍缓,略微沉吟道,“其实这样的病人并不少见,大都是一些老妇人,隐疾难言。这小医治身,中医愈心,大医救国。身上的病再难治总有法子,心里的病更难。她们忌讳郎中,是过不去这男女大防,讳疾忌医,怎能得治。”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闹,我不由地朝外看去。又侧耳细听,竟是一女子腰上长了疱疹,不愿露出叫人看见,可自己又描述不清。一来二去,委屈得骂起人来,说罗圣手是窥人隐私的登徒子。 第222章 争执 回春堂里都是男子。一时间百口莫辩。罗圣手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指责,垂着眼帘,一声不吭,难掩疲惫。那女子见他这样,更是以为有理,两手叉腰,一副耍泼模样,甚至要让回春堂拿出钱来赔偿自己。 这里面吵吵嚷嚷,外面自然有人好奇,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众人脸上都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葛老自然也听见了,掏了掏耳朵并不打算出去帮忙,“我就说这些人不值当的管。好心当做驴肝肺。偏不听我的。” 我看那女子骂骂咧咧得不到好处,几次想要拉扯罗圣手,不得不站起身来。 刚一走出花厅,堂中立刻寂静。 众人似乎没有想到我在这里。 “这位阿姊先松手可好?众目睽睽,你这样拉扯罗圣手,传出去恐怕影响风闻。”我缓缓走到他们面前,见罗圣手的脖子上已被她挠出了一道血印,不禁皱眉,“我刚一直在不远处坐着,并未见罗圣手对你有任何冒犯,不知阿姊为何发作?” “那是你坐的远!”那女子不但不松手,反而紧紧攥住罗圣手的衣领,“你能看见什么?你能听见什么?他一个男子,要我将腰露出来给他看!他不是轻薄我是什么!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一根葱,还要给他打抱不平!” 罗圣手原本面色平静,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姿态,听她对我出言不逊,这才按捺不住,冷冷瞪着对方,语气森然,“你怎能张口骂人?她也是你能置喙的?” 我愣了愣,原以为蓝凤秋是我见过最粗鄙的人,没想到这世上比她粗鄙的大有人在。见她这般咄咄逼人,我不着痕迹后退一步,“阿姊这样掐头去尾的描述,恐怕会叫旁人误会。明明是你自己说腰上长了奇怪的疱疹,又说不清疱疹的形状,支支吾吾,不肯言明。罗圣手才提出让你到后室,露出一截叫学徒看看,才好诊断。一者这是为了你诊病需要;二者不是他自己去看;三者你不同意也无人勉强,只说难下判断,无法给你药方。你怎能凭此胡搅蛮缠,诬告他要轻薄你。” “我等了这么久,凭什么不给我开药?还不就是因为我没有脱给他看?什么学徒不学徒?哪个不是男的?你们这些男的什么脏心思,我不清楚吗!”她越说越激动,拽着罗圣手的衣领使劲推搡,不依不饶,“我不管!你要么赔我钱!要么给我开药!不然我今日绝不放过你们!就是闹到官府,你们也没道理!” 男女有别,学徒们不敢上前。我实在看不下去,去拦她的手,“道理已经讲明了,阿姊先将手松开。” “滚开!关你什么事!”说是迟那是快,那女子一身蛮劲,将我推了个踉跄,“不知道哪里来的狐媚子!别人都在外面排队,你凭什么进来!又没轮到你,要你做这好人!” 虽然都围在一起,但身旁都是男子,我不敢借力,狠狠撞在了一旁的花架上。花架上的兰花应声坠地,摔得稀碎。一时间,泥土,碎片,凌乱的花枝,散了一地。 罗圣手见状,顿时面色大变,腾地站起要来扶我。 “放肆!”灵卉和连枝闻声赶来,见到这情景吓了一跳,立即呵斥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你敢对大将军夫人无礼!现在就抓你去见官!” 那女子显然不知道我的身份,原本狂妄的神色一扫而空,慌忙撒开罗圣手的衣领,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轻轻一推,她自己就倒了。” 众人吵吵嚷嚷,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让罗圣手去报案告女子讹诈;也有人落井下石吓唬那女子,以后见到骑马的躲远点,别掉了脑袋都不知道。 连枝将我扶起,上下打量。一些磕碰,有衣物挡着不便检查。恶狠狠的瞪着那个女子,怒骂道:“我家夫人相爷没有碰过一手指头,大将军都捧在手心里,今儿要是伤到哪里,定要拿你的胳膊来赔!!” 那女子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两股颤颤,缩头缩脑不敢作声。 我缓了缓精神,深知今日这事绝不能这样没头没尾,连忙拦住连枝和灵卉,“一点小磕碰不碍事的,莫要再生枝节。” 又转去对那女子说道:“今日之事,是回春堂考虑不周,还请阿姊海谅。罗圣手医者仁心,这里里外外所有人都可以为他证明,无论贵贱尊卑男女老少,在他眼里都是病人。众所周知,医者行医要望闻问切,他今日所言虽有不妥,但绝无肮脏心思,只想对症下药罢了。还请阿姊看在罗圣手一时疏忽,能够担待。” “可我……可我真的太难受了……他若不给我开药……我、我真的一天也活不下去了……”那女子听我这般说,顿时红了眼眶,哽咽着说道,“我也是没法子了呀。” 我见她如此懊恼,顿生恻隐之心,也明悟为什么袁厨子的母亲不肯见郎中。轻声劝慰道:“阿姊别哭,我既在这里,眼下可有一计。你随我去内室,将疱疹露给我看,让罗圣手在门外指点我,为你诊治,你看这样可好?” 我同时看向罗圣手。罗圣手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怒火渐渐平息,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223章 稀罕事 那女子随我来到内室。解开腰带,漏出腰上的疱疹。那画面可谓触目惊心,我不得不信她所言非虚。那腰上全是纵横交错抓挠的痕迹。有些地方已经被抓得溃烂,不断地渗出液体。若是不小心撕到皮肤与衣物粘黏的地方,能痛得她倒抽凉气。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画面,怔愣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可看见了?”罗圣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我这才回过神,吐出胸中的那口郁气,小心翼翼地回答:“看见了。” 一问一答,我按照罗圣手的指示,为女子前前后后的查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说出来吧,我等那女子穿好衣服,才陪着她从内室出来。 最终,那女子拿着药方,眼圈通红,向我深施一礼:“多谢夫人。今日这事是我冲动了,不但冤枉了罗圣手,还冲撞了夫人,请罗圣手和夫人原谅。我不会说话,好人定有好报。” 我心中欣慰,将她扶起,柔声道:“愿你早日康复。” 那女子点了点头,一脸感激的出了门去。 门口顿时又议论纷纷。 “不愧是大将军夫人,换了旁人谁能受这样的委屈?” “怪不得人家是回春堂的座上宾,能在这种时候去帮罗圣手,一定是情谊深厚。” “我还以为那女子活不成了,你没看到两个丫鬟,气势多么吓人。” “那可是大将军夫人身边的丫鬟,走出去比我们都有排场,只是吓唬两句算好的了。我见过那厉害的,狗仗人势,上去就打。” 我不想叫人多注意我,匆匆回到花厅。 见葛老正撑着脑袋闭目养神,便在一旁静静地坐着,等他醒来。 但等了一会儿,他不但没有醒,还传出了震耳的鼾声。 一声高过一声的响鼾引来门外伺候的小厮,满脸惊恐的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惊恐什么,莫名的看着他。 只见他在门口小心翼翼的向我招了招手,并几次提醒我手脚要轻。 我被他这番动作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蹑手蹑脚地走出花厅。 就听他压低了声音解释道:“葛老轻易睡不着,没有酒喝更睡不着。能在这里睡熟,还是第一次见,可千万莫要将他吵醒了。发起火来谁也管不了。就算罗圣手沾边也要挨两捶。” 我点了点头。看来今日是问不了更多了。我还想再问一问吴姨娘的事情。 罗圣手许是也听见了鼾声,又看见我从花厅出来,与身旁的患者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向我走来。 “我师父睡着了?”他一过来就惊讶地问道。 他们这副样子,好像葛老睡觉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忽然想起葛老说我总能碰见稀罕事,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几乎压不住嘴角的弧度。 “是他自己睡着的,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不敢居功。 罗圣手点点头,脸上少有的有了几分亲和,“今日谢谢你。” “举手之劳。”我笑了笑,将视线投向连枝和灵卉手上的茶包,“今日恐怕搬空了你的库存,也多谢罗圣手了。”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嘴角轻轻上扬,“你随时来取,尽你想要。” 这师徒俩像又不像,说不上来。 我福身告辞,罗圣手看着我出门,才又回到位上。 “这么多茶,怎么喝得完?”出了门,连枝抱着像小山一样的茶包,叫苦不迭,“放上茶包都没地方坐了。” “头一回遇见这样送东西的。果然是开医馆的。”灵卉也瞠目结舌,“还好咱们夫人要的不是灵芝人参,要是也这么送,不得给他们拿破产了?” 我被她们逗笑,看她们将茶包摞在一起,占了小半个马车,也不由地惊叹:“这么多。时间还早,差人送一些去相府,母亲一定喜欢的。” 第224章 送茶 路上无事,闲暇中数了数茶包,发现居然有整整一百。 “天哪,这要喝到什么时候?”连枝惊讶地捂着嘴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这茶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呀。” 灵卉看着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虽然这会儿嫌多,但这茶是回春堂特制,葛老看重夫人才都搬出来,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我瞥了一眼那堆积如山的茶包,心头微震,这也太多了。我一个人肯定是喝不完的。这样的好茶,清心解暑,除了送一些回相府,我思索着再送些出去。 “相府人多,母亲向来喜欢喝这样清淡的,一会儿着人送去十包。”我略微沉吟,“上次去骑马,她们几个都送了礼物来,我刻意回礼显得生分。这茶叶虽不比那些东西贵重,但好在少见,让大家一起尝尝鲜。每人送去五包。” 灵卉点头赞同,“这样最好。那些小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既能承夫人的人情,也能为回春堂添些好口碑。” “老夫人和吴姨娘那边自然也是要送去的,还有青月和青萸。”我想了想,“就先这样安排吧。” 连枝闻言,有些迟疑地问道:“虽说咱们和蓝姨娘不对付,但这府里的人都有,夫人单不给她,若是大将军回来,她去告状,会不会显得咱们太小气了?” 我也犹豫过,但入口的东西,有宴席上的前车之鉴,我既不会碰她送来的,也不会主动送给她吃。倘若惹出什么麻烦来,有口说不清。 于是我坚定地摇了摇头,“蓝姨娘身上有孕,府中若是有人问起,就说不熟药性,不敢随便给蓝姨娘乱吃。” 连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又继续吩咐道:“你与灵卉每人拿上两包,天气炎热,要注意解暑,不够了再取。再拿一包去厨房,煮出来给大家分一分,厨房里用火更是焦躁,最近咱们总是给大将军送吃食,大家都辛苦了。” “好的!”连枝开开心心地应了。 这一分就分去了一半,我让灵卉将其余的找地方放好。 有商有量,不一会儿马车就驶进了府里。 刚下车,外院的马管家就急匆匆地迎上来:“夫人,夫人您可回来了。” 我好整以暇地看向他:“马管家这样着急忙慌的,所为何事?” “衙门的人已经在花厅等您很久了。”马管家察觉自己的失态,面露尴尬,“中午没过一会儿,人就来了,说是来给您送案结的。想必是您庄子里的那个案子有结果了。” 吕伯渊说最晚明天,今日就送来了。我冷冷地盯着着他,“我不在府里,你可以说明情况,替我收下。为何将人撂在花厅?现在是谁在陪着?” “没、没有人……”马管家躬着身,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原想替夫人收下。蓝姨娘说这样的大事,得您亲自回来做主才行。若是钱财上有了差池,或是您对案子上有所不满还要再告,我们这样接下来不合适。” “糊涂!”我拧眉,生气道,“你身为外院管事,怎么能轻易相信这种话?如果每件事情都要主子们来亲自处理,那还要你们做什么?就算你听了她的话,但来的是衙门的人,你怎能让他就那样枯坐着?我出门几天,你们连最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明白了吗?还要我来教你?!” “夫人息怒。小人解释过了,蓝姨娘说就听她的。”马管家一脸无奈,“小人也与那官爷解释过了,请他明日再来。那官爷坚持说要等您,小人也没有办法。” 我深吸一口气,心知这是蓝凤秋故意捣鬼,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带路吧。我去见他。” 马管家赶紧走在前面,两步一回头地领着。 快走到花厅时,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通报。 话音落下,我正要往里走,他口中的官爷已经迎出来,恭敬地递上案结文书,“小人来给大将军夫人送信。孙功名的案子已经办结了,请夫人过目。” 第225章 凭什么? 我礼貌接过,大致扫了一眼,与吕伯渊为我估计的一致,爽快拿出银子打赏,又随口说了些今日事忙招待不周的话。大将军府不惧府衙,可都在寿城界内,总不该无缘无故的得罪了。倘若以后用到,多一分人情也是好的。 那官爷推脱了两次才收进怀里,谦逊地说道:“夫人客气了,能为夫人办事是小的们的福气。夫人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尽管吩咐就是。” 我又请他帮我带一些感谢官家的话,毕竟这案子办得这样利索,一定行了不少方便。特意当着面又吩咐灵卉去车上拿两包回春堂的特制茶,请官爷捎回去,聊表心意。 “那就多谢夫人了。”那官爷心满意足地告退。 我吩咐马管家将人送到门口。马管家不是真不懂事的,很快便陪着笑将人引走。 我这才得以抽身回去内院。 走了几步,连枝不解地问道:“夫人刚才为什么要给那官家送茶?” 我侧目瞟她一眼,故作高深地问道:“你说呢?” “我不知道,寻常夫人最讨厌和这些人往来,今日居然让人带话,又故意送去茶包,难道那府衙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吗?”连枝撇了撇嘴。在她看来,我出身相府,如今又身为大将军夫人,这城中没有几个值得我结交的人。 以前我的确也是这样以为的。再加上父亲不愿结交朋党,盛青山出征在外,我一个妇道人家去做这些事过于刻意又不合时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如今不同,我有我的打算。 “你净说那糊涂话。”灵卉替我说话道,“那府尹虽然只是正四品官,在职位上无法与相爷和大将军这样的一品大员相比。但夫人结交他,并不是因为他地位高了不起。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就像孙功名的案子,相爷和大将军再厉害,也不能亲自去判案。打点好关系,是必要的。” 连枝不以为然,“他还敢为难夫人不成?”连枝从小在相府长大,性子里多少沾了些府中不肯同流合污的清高。 “为难夫人肯定是不敢的。但是事有轻重缓急,难免制造差别。”灵卉耐心地解释道,“何况今日确实怠慢了人家。要是不说些好话,会以为我们大将军府没有规矩,瞧不起这些办事的官员,若是因此落了口舌,得不偿失。” 我满意地点点头,论格局见识,还是灵卉更成熟些。 然而连枝还是面色不悦,低着头小声嘀咕道:“那蓝姨娘都不愿意理睬的人,凭什么叫我们夫人去打点。岂有此理。” 原来她在介意这个。我哭笑不得,好声说道:“你管她做什么?她不理人肆意妄为,可以推说不懂规矩。我若和她一般见识,该做的不做,难道也说我不懂规矩?那不是自降身份,与她犬类相争吗?” 何况,她这般自作聪明闹到人前,细想也没有坏处。公道自在人心。 * 去见老夫人的时候,蓝凤秋依然在房中。她十分得意地向我炫耀今日免去了哪些开支,总共为府中省下多少银子。我点了点头,照单全收。 老夫人的面色难看,对我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十分不满,瓮声瓮气的说道:“她说什么你都同意,除了往外跑,这心思都用在哪里?” 我神色自若,不急不缓地说道:“婆母误会了。凤秋由婆母亲自教导,怎会出错?定是儿媳做得不好,婆母才许她改了。再说文君既然愿意将账目交给凤秋,自然也相信她能做好,会为咱们将军府尽心尽力。” 老夫人对我又气又恼,搜肠刮肚无计可施。终是摆了摆手催我退下,大抵是眼不见心不烦吧。此间我和她都没有提起前院的事情。无论老夫人是知道装作不知道,还是真的不知道,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会有人捅到她面前。 蓝凤秋才刚拿了账本,又这么着急伸手管事,着实是低估了府里的门道。 第226章 来请夫人 傍晚时分,我换了一身常服,想在晚饭前去吴姨娘那里看看。她身体不好,又不肯用药,青萸还蒙在鼓里不懂体谅。无论她是否改变主意,我这个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总不能置之不理。 结果我还没走出院子,就有丫鬟来传报,大将军回来了。 那支弩做好了,军阵事宜交给了何正武,他回来是意料之中。我点点头说知道了,正要继续向西院走。那丫头又补充说,郭将军、杨将军、何将军也一起回来了,大将军请夫人出去见客。 我怔愣一瞬,不知这是什么阵仗。没有提前准备,怎么都来了。来了就来了,为什么还要见我?今儿在军营都刚见过。 但既然来客,我不能不去。连忙又折返回去,让连枝为我简单梳整。 连枝手脚麻利地为我挑选了一件米白色的抹胸换上,外罩青葱翠绿色的长裙。而后她将我的长发高高挽起,用与长裙同色的丝带绑成一个优雅的堕云流苏髻,发髻尾部简单地点缀一支新月金镶玉的步摇,看上去清雅又不失灵动。临出门前,连枝又为我补上了一抹淡淡的口脂,不着痕迹地增添了几分气色。 出了院子,灵卉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语气诚恳,“夫人去了妆容,只抹一点口脂,比浓妆艳抹更是动人。眉眼间自带风流,大将军一定会为之惊艳。” “你和连枝一样,都学会哄我开心了?”越是她这样话少的,夸起人来更让人脸红。 “我可不是哄夫人开心,我说的都是实话。”连枝连忙为自己辩解,“夫人本就貌美,我们是真心夸赞。就是让大将军来说,也说不出二话。” 怕让客人等急了,我脚下不停,好不容易赶到前厅,见蓝凤秋正在与诸位将军寒暄。宴席上,她将心思都放在了对付我上,并未刻意应酬这些熟识。此时他们坐在一处,十分热络,聊得有来有回,才看出他们之间的情谊深厚。 我顿觉唐突,后退也来不及,连忙用手中的团扇挡住呼吸,掩饰自己的尴尬。 盛青山和何正武几乎同时看向我,亦都将我的局促看进眼底。 “你来了。”盛青山走向我,手臂自然而然地揽在我的腰间,好像忘了我们今天发生过的不愉快。他居高临下,发现我努力克制的喘息声,轻声说道,“怪我,没有说清楚,不用你这样急的。他们偏要过来找你,要我请你去吃醉仙楼。” 我大为不解,好好的,为什么将军们要他请我去吃醉仙楼?不由地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请我?为什么?” 他深深地看着我,目光缱绻,“你不是没去过吗?这城里好吃的好玩的,自是都要带夫人去的。来日方长,今日夫人赏脸,先去醉仙楼可好?” 是因为我说没有去过,才要带我去吗?如此兴师动众?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蓝凤秋回过头来看着我们,“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呼吸渐渐平稳,我放下团扇,笑着说道:“没什么。”而后一派从容的向将军们走去,略施一礼,“将军们今日终于得空了。” “是啊,多亏了夫人。”杨将军哈哈大笑,“不仅帮我们解决了大难题,还给我们机会宰他一顿好的。” “你们在说什么?”蓝凤秋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我怎么听不懂?” “以后你就知道了。”郭将军打着哈哈说道,“事关军机,不便多言。” 那弩算是军机吗?在军营时他们谁也没瞒着我。此时却不愿告诉蓝凤秋。 盛青山在梦中将弩拿回来给蓝凤秋观赏把玩。这变数到底是什么。 “哎呀,既然夫人已经来了,还磨蹭什么?咱们先走起来吧?路上说什么不行?”杨将军急吼吼地说道,“快走快走!” “你们要去哪?”蓝凤秋顿时变了脸色,“她也去吗?” “当然要去。”杨将军不管不顾地说道,“我们这么多人来,不就是为了来请夫人吗?就怕大将军没本事,请不动呢。”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我不自觉地观察蓝凤秋的表情。她眼中果然立即流露出了不满和委屈,“那为什么不带我去?” 众人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都尴尬地看着盛青山。 “你身上有孕,不便出门。”盛青山扶着她的肩膀好声劝道,“他们都是要喝酒的,你一个女子跟去也不方便。” “她不是女的?”蓝凤秋显然不能接受他的理由,指着我,眼中溢满了泪水,“你才刚回来,就要带她出去!你们每天在军营见面还待不够吗?” 众人面面相觑。这女子争风吃醋,私下里可能是情趣。闹到人前,便是不识大体。几位将军立刻沉了脸要往外走。将这家务事留给盛家的人。 何正武出门前微微侧脸,我知道他在用眼角余光看我,装作无所察觉,并有意挺起了脊梁。不想让他看出我的窘迫。 “进去吧。”盛青山皱起眉头,“待我回来再和你解释。” “我不要!”蓝凤秋倔强地拽着他的衣袖,语气不忿,“要么你们都不去,要么你把她留下,我和她都不去。” 我本就没想去,亲眼目睹他们的拉扯实在恶心,为什么总是要拿我做这个人质?真真可笑! 不想被盛青山再一次作为弃子。我事不关己,转身向内院。 本该擦肩而过,盛青山不由分说地握住我的手腕,拉着我走向门口… 第227章 你真的是去求子了? “盛青山!你回来!”身后,蓝凤秋的声音带着哭腔。 盛青山置若罔闻,头也不回。 他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我哪里追得上。被他扯着,像只磕磕绊绊的风筝。 “盛青山!”我手腕生疼,实在忍无可忍,“你弄疼我了!”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铁钳般的手掌,懊悔道:“是我不小心,弄疼你了吗?” 我抿唇不语,气愤地瞪着他。 “是我太着急了,我瞧瞧。”话音未落,他关切地捉着我的手腕来回察看,目光落在那一圈泛红的指印,脸上满是歉意,“是我不好,弄疼了你,下次一定小心。” 我被他这一番道歉制住无力发作,没好气的说道:“你又何必那样气她呢?” 盛青山没有回答,低头亲吻我的手腕,眼中满是心疼。 虽然还没有出府,但这毕竟是外院。我立刻羞红了脸,想要将手缩回来。一不小心将衣袖滑落,正露出小臂上磕伤的一块青紫。 盛青山眼尖地注意到,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谁敢伤你?!” 我连忙扯回衣袖遮盖伤痕,不以为意的说道:“没有谁,不小心磕碰了而已。” “你自己能磕的这么厉害?”他显然不信。 我对他的担忧似懂非懂,但也怕他小题大做连累了回春堂,耐心劝道:“将军们还在等着你呢,路上我与你细说可好?” 如此好不容易一起踏出了大将军府。 几位将军一看见我,仿佛都松了一口气。 “你若再不将人带出来,老杨就要进去再请了。”郭将军笑呵呵地说道,“今日这酒可不能少了我们的功臣。” 盛青山揉了揉额角,有些无奈的说道:“怎么会呢。” 我一看眼前全是马,并没有备车,顿时头晕目眩。该不会让我同他们骑马过去。 盛青山向门前的小厮递了个眼色,小厮立刻搬来马凳。 “别怕,你不是想要同骑吗?”盛青山察觉我的犹豫,两手扶在我腰上。 他的马,比追风还要高大威猛。全身乌黑没有杂色,油光发亮。即便已是傍晚,落日余晖只剩天边一点淡色,也能轻易辨出它的光泽。连它的眼睛也是炯炯有神,仿佛能洞察人心。 我堪堪坐在马上,心如擂鼓。这是见过生杀的战马,若它欺生,怕是要摔断腿。 然而直到盛青山也坐上来,它也没有动弹过一下。 “可以呀,这马都学会见人下菜了?”众人翻身上马,郭将军在一旁笑道,“踏云平时除了大将军谁都不让沾边,夫人这就骑上去了?” “哈哈哈哈,我就说吧,这马贼着呢!”杨将军大笑。 原来它叫踏云。我壮着胆子摸了摸他柔顺的鬃毛,不无讨好之意。 踏云似乎有所感应,发出低低的嘶鸣。 “它喜欢你。”盛青山贴着我的耳边说道,“它很有灵性。” “随主人呗。”杨将军高声调侃道,“肯定是知道你爱慕夫人,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是这么用的?”郭将军无情嘲笑。 * 话还没说完,众人已经拍马上路。 我脑中一片空白,紧紧依靠在盛青山胸前。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护我。不知不觉中,让我忘记了恐惧。 晚风拂面,这是盛青萸口中说的畅快吗?我心中隐隐激动,若是我能自己抓住缰绳,若是我能自己御马街上,一定很惬意。 还是要学的吧,就算害怕,也要学吧。 正在心中暗暗下着决心,盛青山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夫人还没告诉我,这胳膊上的伤,从何而来?” 我微微侧身,怕风吹散了声音,对着他说道:“是在回春堂里不小心被人推了一下。并不是谁要故意伤我,你莫要去为难别人。” 盛青山垂眸看我一眼,眼神莫名,“你最近为何总去那里?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我舔了舔嘴唇,我答应过吴姨娘会保守秘密。 腰间的臂弯忽然紧了紧,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炽热,“你真的是去求子了?” “……”即便我听见过这样的议论,也绝想不到他会相信,严肃地说道,“不是。没有。我怎么可能…” 盛青山没有再提。不知他信了还是没信。 马蹄声踢踢踏踏,犹如心声。我与他假扮恩爱,起先是想与他合作;后是想打消他对何正武的疑虑;现在是为借着与他恩爱的名声,便于行事。有他挡在面前,至少能免去老夫人的一些磋磨。纳吕伯渊为幕僚的事还未曝出,即便我意已决,心中仍有风雨欲来的不安。那日得了他的首肯,内心也莫名地踏实了许多。 我心知肚明,要与他断情,犹如刮骨疗伤,即便此前想得再清楚,也难免有情难自抑的时候。此时绝不敢再多出孩子徒增羁绊。心中期盼他千万不要当真。 第228章 不妨为他牵个线搭个桥 恍恍惚惚到了醉仙楼。众人下马,盛青山也一跃而下,动作潇洒利落。门口的小厮一眼就看出都是贵客,连忙去请掌柜。我尴尬得不知所措,这马对我来说着实是太高了。 盛青山仰面看着我,目光温柔,缓缓伸出坚实的手臂:“来。” 我无法拒绝。扶着他的手臂下马。没有马凳,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面。 然而脚尖还未触及地面,已被他拦腰抱起,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哈哈哈哈哈,谁说他不懂风情?”杨将军大笑道,“这不是挺有眼力见儿?” 郭将军也跟着附和:“我就说,夫人给他点时间,一定能学会怎么待夫人好的。男女之事,但凡心里有,无师自通。”随即又打趣何正武,“你也快找个媳妇儿,省得看他显摆个没完。” 醉仙楼门前熙熙攘攘,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 都说行军打仗之人,浑身自带威严气势。几位将军一到门口,便已经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这一说话,中气十足,更是引来了四面八方好奇的目光。就连楼上的客人,也有忍不住伸头张望的。 “郭将军、杨将军来了,这门前有眼无珠怠慢了贵客,快快里面请,里面请。”掌柜的是个四五十岁的矮胖男人,细长的眼睛闪烁着精光。话音未落,很快便意识到自己遗漏了重要的人物,低声小心询问杨将军道:“您身后的二位是?” “你这双眼睛是越来越不中用了,竟连咱们骠骑大将军也识不出来?”杨将军不屑地哼了一声,“另一位是何府的二公子,安夷将军,何将军。” “啊啊,不知贵客大驾光临,还请大将军、何将军恕罪。请,请。”那掌柜惊讶得脸上横肉都颤抖起来,最后才注意到我,“那这…这位是……” “放肆!看什么看!”杨将军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并没十分用力,“还能是谁?自然是大将军夫人!再看挖了你的狗眼!” 这掌柜吓得头也不敢抬,肥厚的身体躬成一团:“诸位贵客里面请,请。” 答案揭晓,那些好奇的目光有一瞬满足,不知是不是错觉,与此同时周遭的嘈杂声也更大了一些。 盛青山不以为意,昂首挺胸,牵着我的手走在前头。我几次想要挣脱他,都被他紧紧握住。这么多人看着,成何体统。我两颊发热,以团扇掩面。 郭杨两位将军紧跟其后,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 * 拾级而上,这醉仙楼共有三层。第一层为堂食,男女宾客欢聚一堂,觥筹交错间,既有品味美酒的食客,也有轻歌曼舞的清倌儿,好不热闹。第二层则是一间间紧密相连的雅室,大多房门紧闭,偶尔会传出一两声笑语。那第三层,我只匆匆瞥了一眼,透露出柔和的光芒,静悄悄的,不知是何用处。 掌柜热情地为我们挑了个临街的雅间坐下,推开窗户可见楼下街道的风景。我好奇的张望,华灯初上,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是我不曾见过的繁华璀璨。 “这五年里,变化很多。”盛青山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欲言又止。 “是变了很多。”郭将军将话接过去,眼神中透露出对往昔的怀念,“我记得以前这条街上没有这样热闹。” “人多了,花样也多了。你瞧这一路大大小小的馆子,听说不远处新开了个怡红苑,那里的姑娘不仅貌美如花,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杨将军兴致勃勃地说道,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尴尬地笑笑,摆了摆手,“我就这么一说,我们可没去啊!夫人莫要错怪了大将军,青山他除了军营就是回府,可一日也没出来浪荡过,今儿是头一回。往前也是没有的。哎呀哎呀,瞧我这张嘴。”说罢,杨将军懊恼地扇嘴。 “咳咳,我们都是粗人,只是好酒,对那些没有兴趣。那都是文人墨客才去的地方。”郭将军连忙圆场,偷偷打量着我的脸色,“就这两小子,也带不去。一个心心念念家里有夫人,一个连媳妇儿的影子都没有,也不知道成天念着哪家姑娘,平时连只母苍蝇都不叫沾。” “……你让沾?”何成武从休沐回来以后显得沉默寡言,不知是不是今日被点得多了,神情松动了些,调侃道:“不知是谁被自家女人挠得上了屋顶?” 话音落下,众人绷不住大笑,连我也没忍住撇过脸去,借着盛青山的遮挡笑出声来。盛青山一边笑一边看我,叫人浑身不自在。以至于我不得不借团扇挡住他的视线。 郭将军脸上挂不住,老脸泛红,“诶诶诶,你怎么还提这事儿?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我那是不和她计较!总不能与个女子动手。” “是是是,那又是谁被自家婆娘泼了一身井水,被关在门外求到半夜才让进门?”何正武勾起嘴角,继续调侃道,“这就是你急着成亲娶媳妇儿的理由??” “……好你个小子!!我这点糗事,你都是从哪儿打听到的!!”郭将军跳起来,一把搂住何正武的脖子,佯装生气地说道,“你敢说出去,我就去找你爹,让他给你说上七八门亲事,让你补上这些年的亏空!! “我听说伍家那丫头还没议亲,要不哥哥们为你保个媒?我瞧着那姑娘不错,爱说爱笑,对你也有情谊,你莫要太挑了!!”杨将军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道,“都说你有心上人,可也没见过你对哪家姑娘上过心。这借口用上几年就得了,不能一直这么光着!真把你爹逼急了,给你绑进洞房!哥哥们可帮不了你。” 听到他们提及伍红燕,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何正武。只见他神色一正,“别胡说,我一个男子被你们拿去玩笑也就算了,她一个女孩子家,被你们这么打趣,万一耽误了人家的终身大事怎么办?”他严肃地说道,“她那时年纪小,懂什么情爱,你们以后别再提这件事了。” “就这么一说嘛。”杨将军忽然将视线投向我,“夫人认识的大家闺秀一定比我们多。正武是个好男儿,如果夫人有合适的人选,不妨为他牵个线搭个桥。” 第229章 就莫要笑话我了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我怔愣一瞬,木然的点了点头。 何正武眼中掠过一丝黯然,默默将头撇向另一边。 “说起来,正武也确实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杨将军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话中透着一丝调侃,“要不是都去了边关,青山你和夫人的孩子估计都会打酱油了。不是老哥催你们,这早晚的事,也该上点心。听说夫人去回春堂求子,青山你可得加把劲儿。” 盛青山揽着我的肩膀,自然而然地说道,“会有的。” “那是讹传。”我顶着大红脸,整个人仿佛要烧着了一般,“吃的是安神的汤药。” “哎呀!管他是什么药。”杨将军不以为然的挥了挥手,“你先给青山生八个儿子,以后出去打仗,如有神助。” “杨将军!”我羞得瞪他一眼,“你们说你们的,就莫要笑话我了。” “好好好。”杨将军摆手,似乎并不想为难我,“我可不敢说夫人,我说青山呢,说青山呢。我最小的儿子都会打拳了,老郭家的说是又有了,这也才回来一个月,看看人家天天忙的,效果显着。就算泼井水罚站到半夜也得进屋,明白了吗?” “嗯。”盛青山郑重地点头,“我明白。” 我抬眸白他一眼,心中暗自腹诽:他明白什么?真是一点也不害臊。 这时,掌柜的敲门进来,一群仙娥般的女子鱼贯而入。转眼间,鸡鸭鱼肉便布满了八仙桌,香气四溢。郭将军挥手屏退了留下伺候的两位姑娘。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郭将军杨将军才说起今日来请我的原因。 原是那弩送来,众人兴致勃勃地来请我去校场试验,没想到盛青山说我已经走了。用膳的时候还答应得好好的,郭杨二人一猜,便猜到是盛青山惹恼了我,这才气跑的。盛青山并未在军中隐瞒我参与设计一事,所以就连那几位被他熬到面如菜色的参军,也一致认为,不论缘由,一定是他们的大将军错了。 所以众人一合计,应该由几位将军代表镇威军请我到醉仙楼以表敬意。也借此缓和我与盛青山之间的关系。 我万万没想到,与盛青山之间的一点私事,会引得这么多人的注意。不禁哭笑不得,“哪里用得着这样大费周章……文君不过是略出绵薄之力,全凭运气罢了。到底还是诸位不眠不休、集思广益的结果,妾身绝不敢居功。” “夫人太谦虚了。”郭将军领起一杯酒,“大将军得此贤妻,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镇威军的福气。夫人不知这一笔,将救下多少兄弟的性命。我们是真心实意地感激夫人。” 盛青山也提起酒来,“多谢夫人。”杨将军与何正武也一起。 我不再推脱,满饮此杯。又听郭将军说道:“你这一走,青山一下午魂不守舍,但听哥哥们一言,他对你真心实意,对此我们有目共睹。刚出征那会儿,他怀里时常揣着你的信。我们被敌军围困弹尽粮绝,突围时他与我说,他妻子性情最是良善绵软,若他没能活着回去,请一定照顾他的妻子。莫教她受人欺负。” 我默默看向盛青山,心情复杂。盛青山也看着我,好似辩解,又像宽慰:“莫听郭大哥说得吓人,在军中谁未留过遗言遗书。” “哈哈哈哈哈,话也不能这么说。”郭将军拍了拍何正武的肩膀,“这家伙就一个字也没提过。没有家室,果然无牵无挂。” 第230章 偶遇 何正武几杯酒下肚,脸色白里透红,复又变得沉默。 “嗐!”杨将军瞄他一眼,打趣道,“这是又喝好了。就这酒量,娶亲的时候,喝完交杯酒就得睡了。” 郭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叫道:“正武!” 何正武缓缓看向他,眼中净是不屑:“做什么,我没喝多。” “是是是,你没喝多。”郭将军调侃道,“你这酒量还没夫人喝得痛快。” 何正武今日第一次直视我,还未说话,忽然有人敲门。 “谁?”郭将军应声。 “盛青萸!”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还真是她。 杨将军将门打开,盛青萸和伍红燕、谬文静、何正皎一齐出现在门外。 我看见她们十分惊讶,全不亚于她们看见众人的错愕。 “你们……”盛青萸张了张嘴,向着盛青山道,“哥,你还真把我嫂嫂带出来了?” 盛青山看见她,挑起眉梢,不答反问:“你来做什么?” “听说我嫂嫂在这里,叫她去和我们喝酒。”盛青萸冲我眨眨眼,意味明显,几位妹妹也都一脸兴奋。 “不行。”盛青山想也不想一口拒绝,“这有正事。” 门外几人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碍于盛青山的威严不敢吱声。 “你说了不算。”盛青萸鼓起勇气,使劲儿与我使眼色,“得问我嫂嫂。我嫂嫂说跟谁走就跟谁走。”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我。 我自是愿意和她们一起的。可这一桌说起来是为我而设,不禁为难。 “要不……”我离开一会儿,应该不妨事吧?就去喝上两杯,说两句话?我斟酌着措辞,转向盛青山。 盛青山不等我说完,“那就都坐下,就在这喝。”像是怕盛青萸再多话,他又补充道,“她不会跟你走的。” 盛青萸与身边的小姐妹交换眼色,何正皎先点了头,毕竟她已经看见自己醉醺醺的二哥了。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反对。 “小气!”盛青萸一脚跨进门,就埋怨地看着盛青山,“你一回来就跟我抢嫂嫂,我好几天没见着她了。” 细想来,是有几天没见。我向她灿然一笑,“这不是见着了?” “这姑嫂的感情看着比你这当相公的还好。”郭将军一边玩笑一边和气地邀请落座。杨将军也配合地挪出位置,“来来来,坐坐坐,你们几个挨着吧。” 盛青萸挨着我坐下,依次是伍红燕,谬文静,何正皎。 一番介绍之后,郭杨二人不停瞄看伍红燕。大有替何正武相看的意思。毕竟是姑娘家,怎会不明白,顿时两颊绯红手足无措。 谬文静从门外便一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刚一坐下,就急着和我说道:“下午收着夫人送来的茶包,立刻煮来尝了,家中都说很好。竟不知回春堂除了看病还有这样的好东西,谢谢夫人。” 我笑着点头,“喜欢就好。你的礼物太贵重了,我一直不知该怎样谢你。”那把小匕首削铁如泥,是件难得一见的宝贝。 “嘻嘻,夫人喜欢就好。能再见到夫人真是太好了。青萸说您最近很忙。”谬文静全然不顾旁人,眼睛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夫人给我的酒我还没舍得喝,待哪天高兴了再拿出来。” “无事,你喜欢的话,以后酿得了再送些给你。”我喜欢她爽朗的性子,不由地大方起来,“我也还有些别的。有机会带给你尝尝。” “好!”谬文静笑得眉眼弯弯,“夫人啥时候有空,咱们再去马场?我向几位马师请教过了,下次一定能牵好。” “你要去骑马?”盛青山一脸谨慎,“什么时候?”我瞥他一眼,并不想告诉他。 “酒?”杨将军本在闲聊,也忽然插话道,“夫人不是没有酒了吗?” “不是忘忧。”我立即解释,“我只说我没有忘忧。从没有说没有酒了呀。” “……”杨将军一脸上当受骗的表情,“那,那咋不给我尝尝?” 郭将军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你这说得什么话,你也喝醉了?难道夫人的酒都得给你尝?” “那……那我不能尝?”杨将军委屈道,“嗐呀,伤心,伤心。” 众人说说笑笑。 何正皎一眼便知道何正武喝了酒且已经醉了,贴心地为他换了茶。不时地用眼睛扫看我和盛青山。难得地显得沉默。 “说起来,皎皎以前总跟在青山身后师哥长师哥短,这长大以后,怎的生分了?进了门一句话也不说?”杨将军喝得高兴,话也更多了,“你们兄妹俩都低着头想什么呢?” “想夫人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会儿能在醉仙楼遇着,真是稀奇,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何正皎两眼睇着我,勾着嘴角,却无笑意。 我是哪里又得罪了她?对她这样的表情不能说不熟悉,勉强笑着回答:“今日特殊。是应将军们的好意来的。” “我想领我二哥先回去。”何正皎说这话的时候不是看着我,而是看着盛青山。她的语气很生硬,莫名带着些气鼓鼓的情绪。 “这才刚坐下,回去干什么?”盛青萸不解道,又看向何正武,“正武哥没事儿,你让他坐会儿就好了,对吧正武哥?” 何正武将胳膊撑在桌面上,顺从的点了点头,“对。我不要紧。” “哈哈哈哈哈,何老将军千杯不醉,怎会生出你这样一杯倒的儿子。”杨将军嘴上这样说,夹了一些爽口的菜放给他碗中,“来来,多吃些菜就好了。空着肚子更是醉得厉害。” “什么不要紧,和我回去。”何正皎瞪了一眼何正武,意有所指的说道,“留在这里让人家两口子欺负你一个。” “何正皎。”何正武垂着眸子,眼见着冷下脸来,“胡说什么。” 这话太刺耳。在座的都愣了一愣。 “嗐!皎皎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这酒是大家一起喝的。你二哥这酒量,谁也没灌他呀。”杨将军干笑着圆场,“你们一起长大,跟亲兄妹似的,怎么还埋怨起来了?” 郭将军也出声解释:“事情都揭过去了,还提起来做什么,军纪难违,谈不上欺负。你哥也就休沐了几天,连个处罚都算不上。” 何正皎充耳不闻,有些愤愤的瞪向盛青山。 盛青山迎着她的目光,不动声色,“你有什么冲着我,别捎带她。” 第231章 意外之喜 何正皎愣了愣,正要爆发,被何正武一把捉住手腕,“你要是胡闹就回去。”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何正武表情清冷,眼中一片凌寒。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因他而凝固了。 在人前,他总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无论是军营里爱说爱笑的何小将军,还是庄子里马场上出现的何正武,他或许隐忍克制,但从未流露出这样疏离的表情。即便他与吕伯渊拔剑相向,也不似眼前这样冷漠骇人。 何正皎抿唇不语,默默地挣出自己的手腕,像是听了劝。 在座的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至于吗?就让正武哥喝了点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揍我哥呢。”盛青萸打破沉默,“看给你厉害的!你哥把我哥打得好些天没下床,我也没有这样啊。” “……”我默默的看向这个傻丫头,“小时候的事就别提了吧。” “也不小吧,就在你和我哥成亲之前?打的可惨了。”盛青萸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不过听说正武哥也没好到哪去。” “还有这事儿?”众人视线来回,只有谬文静直愣愣地问道,“那是谁赢了呀?” 盛青萸撇了撇嘴,“那谁知道?他俩不说,连为什么打的都不说。” 真是家家都有好妹妹。 盛青山瞪着她,“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江湖儿女,切磋一下有什么的。”盛青萸不以为然地瞪回去,“又不是成天那样打,打完了不还是好兄弟吗?我和皎皎还比投壶比马球呢,输赢乃兵家常事。”说完又看向何正皎,“就你这小气样儿,你哥喝口酒都舍不得,真瞧不起你。等正武哥娶了妻被媳妇儿收拾,你不得和你嫂嫂打起来?” 何正皎一脸看白痴似的看着她:“凭什么我哥挨收拾?你哥挨,我哥就得挨?!” 两个姑娘斗起嘴来,全然不顾外人看笑话。 “我哥没挨!我觉得真要是挨揍,那也是活该,我嫂嫂这么讲道理的人,揍他肯定是轻的!我给她递家法!”盛青萸说的理所当然,而后一脸讨好的看着我,“嫂嫂放心,我肯定站你这边。” 我憋着笑,几乎压不住嘴角。有姑子如此,妇复何求。在座的也跟着附和,如果我与盛青山夫妻不合,一定只会是盛青山的错。 莫名被讨伐的盛青山脸上丝毫没有丢了颜面的恼怒,反而摆着一副既无奈又甘之如饴的模样,“夫人说什么都对。” 何正皎轻哼一声,不屑道:“我哥这么好,绝不会惹我嫂嫂生气。” 众人哈哈大笑,又催着何正武成亲。何正武借着醉意谁也不理。 直喝到明月高悬,这才尽兴。 掌柜的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只说是醉仙楼的一份心意。于百姓而言,若不是眼前的这些将军们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何来眼前的岁月静好城市繁华。这一份心意里多少含有几分真情。盛青山不想与他拉扯,军纪严明,他将银票交给杨将军。杨将军是常客,很快就说服了掌柜,就事论事。 出了门。那掌柜又追出来。这一次不向着将军们,而是恭敬地向着我说道:“听闻夫人的忘忧酒千金难得,小店愿意以重金每年向夫人求取若干,还请夫人成全。另夫人庄子上的吉祥果,小店可以大量采买,只要夫人开价,明日即可交付定金。若只供给我们,价格可再加两成。” 我惊喜万分,没想到出来一趟会有这样的收获,但面上不动声色,故作镇定道:“我会与管事商量。若生意可行,让他们来找你。” “好好好,有夫人这句话小的就放心了,夫人慢走,小的静候佳音。” 第232章 提醒 因为喝了酒,回府时盛青萸怎么也不肯让我与盛青山同骑,坚持让我和她一起坐马车回去。盛青山无奈,将我扶上马车,小心叮嘱盛青萸不要聒噪闹人。 盛青萸满口答应,刚放下车帘,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刚刚人多不方便说出来,你们走了以后,那个女人在家又吵又闹,这么晚了,不知道作成什么样呢。我特意去找你,就是怕你吃亏,去给你提个醒。” 之前盛青山事事都顺着蓝凤秋,今日在人前拂了她的面子,定然让她愤怒伤心,想也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只不知道她又要作出什么幺蛾子。 我幽幽叹了口气:“希望大将军回去能够安抚好她。” “我哥哄她两句,她面上是乖了,可手脚不干净啊。”盛青萸没好气的说道,“要是哄一哄就管用,也不会敢去砸你的院子。要不是你自己请了家法,吓住了她,指不定怎么祸害你呢。真是一点教养也没有。” 我拍了拍的她的手背,“好在有你们在我身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要说你也是,这几天都去忙什么了?怎么连账本都叫人夺了?”盛青萸正襟危坐,一脸慎重的看着我,“这账本是谁都能看的吗?就算母亲让你交出来,你也不能交呀!那以后……以后她要是仗着孩子,要你府中权柄呢?你也给她?”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在为我着急,我深受感动,挨着她近了一些,轻声说道:“母亲用账本勒令我足不出户,我若不肯交出来,便要每日留在府中与蓝凤秋针锋相对。你也知道我与她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她肚中有大将军的骨血,即便我有理,也没有人会为我主持公道。这些日子难道还不够明白。” 盛青萸张了张嘴,到底是无话可说。这些日子我受的委屈,她都看在眼里。 “若交了账本,能让我躲他们远一些,我是愿意的。”我不想骗她,说的是实话。只是没说这只是其一。 “可是,”盛青萸扁了扁嘴,“你何必退到如此地步?她闹,你也可以闹啊!” 我没有闹过吗?梦中也是闹过的。不过是没有用罢了。父母会规劝我孝顺,婆母会要我识大体,盛青山会要我退让。所有人都会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服我去向不公低头。我已不指望他们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用的。若有人爱护,何须我闹呢?若无人在意,我闹了也不过是授人把柄。我很累了。不想再讲这些道理。只想远远的躲开。” 马蹄踢踢踏踏,不知何时道路两旁已安静了许多。 夜晚的风带着些许清凉,原本燥热的酒意被凉风一吹,猝不及防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抱着胳膊,脑袋有些昏沉,想要快些回去。 伴随着车轮吱呀作响,我暗暗期待蓝凤秋不要在这时生事,耳边盛青萸还在絮絮叨叨,我合眼应付,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半夜醒来,已躺在自己的床上。四下无人,月光透过窗棂,分外静谧。 后来发生的事,居然一无所知。 第233章 不祥的预感 忽觉口渴,我撑着身子坐起来,去桌上倒杯茶喝。结果茶壶空着,一滴水也没有。往常无论是连枝还是灵卉值夜,她们都会体贴地为我留一壶清茶。难道今天忘了。实在是口渴如焚,我轻唤了一声连枝,周围静悄悄的,竟没有人应。 朦胧的月色洒在地上,铺就一地银白。 连枝向来觉浅,从没有过这样,我不想大声惊着她。只得自己掀开帷幔,走出外屋。定睛一看,榻上熟睡的是之前那个被教训过的丫头。在我房中值夜的,向来只有贴身丫鬟轮流。怎么会忽然换人呢。 我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拍了拍睡梦中的丫头。 那丫头猛然惊醒,见着我,一脸惊恐,想也不想的跪到地上,声音颤抖:“夫、夫人恕罪,奴婢睡着了没有听见,请、请夫人恕罪。” 我不想与她计较这些,见她神色惶恐,心中不安的感觉更盛,直截了当地问道:“连枝和灵卉呢?” “她们……”那丫头吞吞吐吐,头埋的更低,“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若是无事何须隐瞒,我心里七上八下,冷冷地威胁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执意不说实话,隐瞒真相,我用不着你,明天一早便叫人发卖出去。” “夫人息怒,奴婢不是故意隐瞒,是大将军不让我们告诉夫人。”那丫头立刻被吓出了哭腔,哽咽道,“大将军怕夫人知道了着急,叫我们天亮了再告诉夫人。” 果然有事,什么事还需要他特意叮嘱瞒过天亮。强烈的恐慌油然而生,我只觉得浑身都在隐隐发抖。今日外出没有带连枝和灵卉,并没有考虑太多。现在想来蓝凤秋对我不满,势必在家发疯,岂能饶了她们。 “你说实话。”我勉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语气冰冷,“我和大将军出门以后,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丫头战战兢兢,语无伦次地将府里的事情说来。原来我们离开后不久,蓝凤秋便开始在府里大哭大闹,先是去找老夫人告我的状,又说要出门去寻我们。老夫人怎么会答应,将她狠狠教训了一顿,又让孙嬷嬷将人领回舒兰苑。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蓝凤秋就在门口等着,怎么也等不着我们回来,便遣人把连枝和灵卉叫了去。 连枝和灵卉本就对她没有好感,问起我的事情,更是一问三不知。蓝凤秋气急败坏,当场扇了连枝几个耳光,将连枝的脸上都打出血印。又拿连枝威胁灵卉,让灵卉去寻我们,说寻回来就放了连枝。灵卉本还犹豫,连枝绝不让她去。蓝凤秋大怒,叫人用三指宽的竹板抽打她们,将两人身后、腿上抽得血肉模糊。 我不忍再听,沉声问道:“她们现在人在哪里?” “在偏房。”那丫头见我紧紧攥着拳头,已然发怒,吓得缩成一团,整个人都贴在地上,“林嬷嬷在看着呢。夫人别去,夫人千万别去。夫人您要是去了,我们这一院子都活不了了。” 我心痛的无法呼吸,如同被无数把尖刀扎穿。是我一时大意,给她们带来这样大的磨难。我以为我在梦中已见识了他们的恶,却原来我从未真正了解穷凶极恶。蓝凤秋的恶不是五年后才有的,她本就是恶。她为了盛青山,可以丧心病狂。 强压着心中的悲痛与怒火,我垂眸看着那丫头,咬牙吩咐:“你现在立刻去敲回春堂的门,告诉罗圣手她们的伤势,让他务必带着最好的药来。谁要是阻拦你们,传我的话,连枝灵卉受得苦,我要他们通通来陪!” “不行的夫人,您饶了我吧,大将军不让您知道,这天就快亮了……”那丫头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呜咽着哀求。 “去。”我充耳不闻,语气森然,“你们怕他,难道不怕我。” “是……”那丫头这才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小心看了我一眼才急匆匆地开门出去。 随着房门发出吱呀一声涩响,划破面前虚有其表的寂静。 我看着天边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光,紧了紧身上的长衫,缓缓走出房门。 第234章 小姐我好疼啊 夜色如墨。我缓缓行至偏房。 林嬷嬷适时打开房门走了出来,衣衫齐整,神情恭敬而不失坚决:“夫人回去吧。” “让开。”我不怪她拦我,但她也拦不住我。 林嬷嬷身体僵了僵,似乎有一瞬的犹豫,却还是没有让开半步。 我冷冷地看她一眼,“嬷嬷忘了我的话了,若不能为我所用,自去不留。”话音落下,我绕开她,径直走进偏房。 豆大的烛光在昏暗的房间中摇摆着。 连枝和灵卉并排趴在床上,似有所感,都挣扎着要起。 “都别动。”我不容置疑,却又怔愣在原地,迟迟拔不动腿。 这一路走来,我想象过她们的伤势,自以为做好了面对的准备。然而此时看见伤情,再也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我究竟犯了多大的错,才害得她们这样。 在她们的身体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印。被血浸透的衣衫上是一层叠一层的血迹。 蓝凤秋这个疯子,居然敢下这样的毒手。不,她不是疯子,她是索命的恶鬼!双眼逐渐模糊,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而失真。 “夫人怎么醒了?”灵卉似乎费了巨大的力气才抓着床褥半撑起来,身上的剧痛让苍白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连一丝宽慰的笑容也挤不出,“夫人不用来的。天还早,夫人还能再睡一会儿。” 站在一旁的林嬷嬷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惴惴不安地劝解道:“天还没亮……夫人回去吧,大将军若是知道,咱们这一院子的奴婢恐怕都要受罚。” 我循着声音,缓慢地看向林嬷嬷,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他说了什么?” 林嬷嬷抿唇不语,别过头去,像她这样的人怎会不知这府里的高低尊卑。我固然是她要伺候的主子,可这大将军府,到底是姓盛的。 “夫人回去吧。”灵卉忍着剧痛,额上全是密密的汗珠,“有嬷嬷照顾我们就够了。” 我不置可否,将视线落在连枝身上。我进门时她还看了我一眼,这会儿整个将头埋在枕头里,双肩剧烈的颤动着,分明是在压抑着哭声。 “连枝……”我知道她在哭,必定是委屈极了。她怎会不想我来呢?我自己快活,将她们留下,即便回来了,也不知她们受了多少罪,没有人来问,没有人来哄,她怎么会不伤心。我怎能不愧疚。两腿如同灌了铁水,我一步步地走过去,僵硬地坐在床沿边上,轻声哄道,“连枝啊……” 叫了两声,连枝依然死命地将自己捂在枕头里。我怕她憋坏了,想要伸手拉开,却发现她背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只得轻轻地拨开她散乱的碎发,忍着喉中的哽咽再次唤道,“连枝啊,是不是哪里痛?我已经叫人去请罗圣手了,他会为你看好的。” 连枝还是不应,只从枕头中传来伤心欲绝的呜咽。愧疚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更凑近些,诚恳道:“是我不好,将你们留下,让你们受这样的苦……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们做主……” “呜——”不等我说完,连枝抬起头来,脸上是触目惊心的红肿,“小姐,我好疼啊,我真的好疼……她疯了。她说要打死我们。” 我嫁人多年,连枝早改口叫惯了夫人。我愣了愣,眼中的泪水簌簌滑落,她一定是委屈透顶,才希望我做回她的小姐。我们在相府时,人人都是讲规矩的,事事都有道理可循。然而她不明白,父母骗了我,夫子骗了我,他们说人人都要有规矩,蓝凤秋从不守规矩。他们的规矩只拘着我。 此时此地,从今往后,我再也做不成她心里那个规规矩矩的小姐了。 第235章 原是为这个拦我 泪水犹如决堤一般,气愤懊恼悔恨糅在一起,犹如一块又一块的千钧重石压在心头,令我呼吸困难,几乎喘不上气。 哭了一会儿,连枝轻轻握着我的手,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让她每说一个字都止不住地抽冷气,“夫人,您回去吧?天还没亮,您快回去。” 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我等天亮?盛青山一句话,竟将所有人都吓成了这样?做错的是蓝凤秋,凭什么来吓唬我院中的人?我反握着她的手,语气坚定,“我不回去。怕什么,罗圣手马上就会来了,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们。” “夫人还是回去吧。”灵卉抹去脸上的泪痕,强作笑容道,“就快天亮了……罗圣手来了,会有林嬷嬷照应的。” 天亮不亮,有什么打紧?我看着她们心神不宁的模样,心中疑虑丛生,“你们可是有事瞒我?我们回来以后,发生了什么?” 否则,我的婢女挨打,有什么必要瞒到天亮?就为让我睡个好觉?这样的警告不知多少,也不见得所有人都吓成这样。连枝和灵卉闭口不言,仿佛被人勒住了喉咙一般,吐不出半个字来。盛青山看见蓝凤秋打了我的贴身婢女,只警告她们天亮了才告诉我吗?仅仅是拖延时间? “林嬷嬷!”屋中只有我们四个人,我不想再难为连枝和灵卉,就只能问她。 “……老奴不能说。”林嬷嬷应声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我,语气哀求,“请夫人看在所有人的面上,暂且回去吧。” “你们若不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找他对质!”我狠下心来,对着林嬷嬷说道,“我说到做到。要么你来说,要么让他亲口告诉我。”事情绝不是这样简单。 林嬷嬷跪在地上,脸上写满绝望:“夫人莫要冲动。大将军是怕扰了您的休息。” 我紧追不舍,“到底是什么事?我总要知道的!” 林嬷嬷犹豫再三,扫了一眼床上的连枝和灵卉,才下定决心道:“大将军已经将对连枝和灵卉动手的几个奴婢…杖毙了。” 杖毙了?脑中一阵嗡鸣,我是想要为连枝和灵卉讨回公道,可不是这样的公道。冤有头债有主,她们不过是蓝凤秋的工具罢了,即便惩治也罪不至死。那是一条条无辜的性命啊。 “还有呢?”我盯着林嬷嬷的脸,不容置疑,“说完。” “……大将军怕您无法消气,并未将那几个奴婢的尸体送回去,而是拘押在了柴房。”林嬷嬷咽了口唾沫,“孙嬷嬷因为没有尽到规劝之责,当着蓝姨娘的面,罚了五十耳光。兹时,耳中都流出血来,人也晕过去了。” 看来盛青山是铁了心要为蓝凤秋开脱,将所有的责任都归咎到了她身边的奴仆身上。我眯着眼,怒气并未因此而消减,冷冷道:“蓝姨娘呢?可有受罚?” 林嬷嬷被我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她抬起头,又迅速地埋下去,声音发颤,“没、没有……但蓝姨娘因为目睹行刑受了惊吓,说是腹痛,已请了大夫去稳胎了。” 那个孩子,还真是她的免死金牌。我冷笑一声:“原是为这个拦我。” “夫人,千万莫要冲动啊!”林嬷嬷惶恐万状,匍匐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大将军这是铁了心要息事宁人,您若是这时冲出去,势必会迁怒咱们院里的所有人。我们拦不住您,一定会落得一样的下场。您就看在奴婢们伺候您这些年的份上,请您三思而后行。” 这一夜,莫名其妙打死打伤那么多奴婢,也怪不得他们害怕。 “好。”我深吸一口气,俯下身,为连枝拭去脸上的泪痕,语气温和地安慰道,“都别哭了。我回去就是。”然而连枝看着我,热泪滚滚而下,怎么擦也擦不完。怎么能擦得完呢,这不公实在太不公,冤屈实在太冤屈。 我紧闭双眼,抹去眼角的余泪,直至再也流不出一滴。努力勾起嘴角,向她们挤出一抹安心的微笑,对着两人说道,“我已经叫了罗圣手来。你们安心等着,他要你们怎么做就怎么做。活着,快点好起来,比什么都重要。明白吗?” 连枝莫名地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担忧,“夫人……” “夫人……”灵卉虚弱地喊我,“切莫要为了我们冲动……我们只是皮外伤,过几天就能好了,已经罚了那么多人,不值得您再气恼伤神。” 我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昏暗的偏房。 天光初破,然而这围墙之内哪还有晴天。 第236章 不是你让我等吗 回到房中,我点亮案前的烛火,借着黑暗中摇曳的光亮,写了两封信。一封简短,寥寥数字,由信鸽传给吕伯渊;一封稍长,简要讲明了今日之事,塞进了信封。 不一会儿,从房中出去的那个丫头鬼鬼祟祟地领着罗圣手进了正院。我听见他们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又听见隐秘而急促的人语,掺杂着阵阵痛苦的呻吟,像一把把尖锐的匕首刺痛我的心扉。 那可怕的声音绵延不绝,直到天色微微泛白。 终于,等到那丫头回来复命:“罗圣手给连枝和灵卉处理了伤口,用了镇痛安神的汤药。现下两位姑娘已经睡熟了。” 我点点头,将她憔悴的面色和满身的疲态看在眼里,想这一夜偏房中该是如何煎熬,低声问:“罗圣手可还说了什么?” “罗圣手请夫人不必忧心。”那丫头斟酌着用词,“说虽伤情骇人却未伤及内腑,只要妥善用药休养,假以时日即可痊愈。”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罗圣手临走时还叮嘱夫人保重身体,如有需要,尽管随时叫他,不必顾虑。” 听到这里,心中的重石缓缓落地,我深叹一口气,将怀中的书信拿出来给她,吩咐她务必亲手交给我兄长。 “夫人,夫人您饶了我吧,奴婢真的不敢,天马上就亮了……”那丫头突然跪倒在地,哭着磕起头来,“大将军知道会打死奴婢的。” 先前我不知,此时明了她心中恐惧,对她如此这般并不意外。只坐在床沿,垂着眼帘,语气平静地说道:“要打死你,你去请罗圣手就已经够打死了。你自己选择。办成之后,我保你无虞,放你卖身契。” 我荣文君从未这样威逼奴仆强人所难,但此时已顾不得体面了。 “夫人……”那丫头哭得伤心,仿佛下一刻就要死了,哽咽着接过我手中的书信,“奴婢家中还有年迈的母亲。请夫人一定救救奴婢。” “嗯。”我面沉如水,眼中毫无波澜,“快去吧。” 那丫头抹着眼泪,战战兢兢地出去,做贼似的跑了。 天色渐渐大亮,林嬷嬷代替连枝灵卉来伺候我梳洗。面对她疲惫的面容,我无话可说,麻木地由着她摆弄。 一切完毕,本该是起身去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 “不急。”我在桌边坐下,此时壶中已沏上了新茶,滚烫的茶水在杯中氤氲起细细的雾气。我不急不躁,等着它晾凉。 林嬷嬷站在我身后,不明就里。她毕竟上了年纪,又操劳了一夜,此时眼中已经没了神采,满脸的疲惫,勉强打着精神。 …… 果不其然。金色的晨曦照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盛青山脸色铁青,从院门进来,身上还穿着昨日的常服,显然是彻夜未眠。他径直向我走来,对上我平静的目光,才刻意放缓了神色。 “怎的醒得这样早?”还未进门,盛青山语气温柔,好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夫人这是在等我?”我未答。 他站在我面前,挡住我眼里的光,向我伸出手来,捧着我的脸,语气亲昵,“面色这样不好,可是宿醉难受了?” 我仰头平静地注视着他,淡淡地说道:“不是大将军让我等吗?” “我?”盛青山装作意外,却将目光瞟向一旁的林嬷嬷。 林嬷嬷一惊,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去。 “你知道了?”他神色凝重,抬眼瞥向林嬷嬷时,掠过一抹阴戾。 “不知道。”我缓缓开口,“所以在等天亮,等大将军来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见到他,会抑制不住自己向他讨个说法。但此时此刻,我平静得出奇。 盛青山一个眼色,林嬷嬷如同逃命一般离开屋内。 他在我身边坐下,斟酌片刻,才开口道:“文君,凤秋她…已经知道错了。她不知轻重,错手将你的婢女打伤,并不是真想要夺她们的命。” 第237章 烂账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面容勾勒得光怪陆离。 我冷冷地看着他,语气生硬,“敢问大将军,我的婢女做错了什么?” “……”盛青山眉心微蹙,似乎是在克制着什么,又不着痕迹地松开,“她们顶撞凤秋,只是罚得重了。”他的语气平平,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说,我的婢女,顶撞蓝凤秋。”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不知蓝凤秋说了什么,我的婢女又顶撞了什么?可有人证?” 盛青山薄唇抿成一线,显然不喜我这样咄咄逼人,“文君,她们是你的人,不喜凤秋是真,顶撞也是真。”他态度强硬。 “哦。”我意味深长地点头应了,“只因为她们是我的人,所以她们该打。大将军的意思是不是…以后只要是我的人,都可能随我,都不喜蓝凤秋,都会故意欺负她,都该受罚呢?”我转眼盯着他,深深地望进他眼里,想要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 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笃定地说道:“你兴许不知她们狂妄,但身边人仗着你的势去做不该做的,罚也该罚。” “什么是不该做的事?”我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将那嘲讽明目张胆地亮给他,“你是说我相府管教无方?我带来的婢女不如蓝凤秋有规矩?还是说…只要是蓝凤秋,她们做什么都错。” “你身为主母,这样袒护婢女没有意义,她们只会仗着你越发肆无忌惮,给你惹出更多的麻烦。”盛青山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好像在为我着想。 他这道貌岸然的模样,令我发笑,我莫名地看着他,“所以,大将军一早过来,便是要告诉我,是我的婢女顶撞蓝凤秋有错在先,所以活该挨这一顿毒打。” 盛青山愣了愣,仿佛这不是他的意思,又着补道:“我知道你有气,替她们不平,可若她们顶撞的不是凤秋,难道就不罚了?换做是青月青萸,即便你事后知道,也是要领回来受罚的?莫要因为是凤秋做的,便耿耿于怀……”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想他是一夜没睡斟酌了这些鬼话来唬我,还是他真就是这么糊涂的人!这番话着实可笑!到头来,是我小肚鸡肠,要和一个妾室过不去了? “盛青山,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我忍无可忍,抽出手来,气得浑身发抖,倏地站起身,拉开与他的距离,“你真当我是个傻子吗?!如果不是因为你引她嫉妒,蓝凤秋为什么招我的婢女去问话?当真只是简单的问话?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 想到偏房中竭力隐忍的痛苦呻吟,想到连枝和灵卉遭受的折磨,我心中就像着了火般滚烫灼痛。我紧紧地攥着拳头,咬牙质问:“你们莫不是都忘了!她只是这府里的一门妾室!一个妾而已,不过是体面些的婢子!她有什么资格招我的贴身婢女去问话?” “莫说我的婢女没有顶撞她,即便顶撞了,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府里的当家主母,你告诉我!!我的婢女即便顶撞她,又能如何?!我荣文君的贴身婢女,便是有那样的体面!她!有什么资格对我的人动手?一个苗疆来的贱婢,凭什么滥用私刑?她借机泄愤,还要我来做这个恶人?她在你眼里是无辜不知轻重,我在你眼里就是背公循私纵容包庇?” 我怒不可遏,气极反笑,“盛青山,你要我等到天亮,便是要用这样一通烂账来磋磨我,来袒护你的蓝凤秋?你还真是和她一样让我觉得恶心!” 第238章 无有对错 盛青山显然没有料到,一夜之间,我们会闹成现在的样子。他有些后悔地拉住我的手,眉头紧锁,语气里透着几分哀求,“君儿,你冷静些,我先前的话只是不想你们因此伤了和睦。说到底不过是两个婢女,那些皮外伤,休养几日就会好的。我会补偿她们,必不叫她们白挨了打。” 我冷笑一声,用力甩开他的手,打断道:“和睦?若有一日她杀了我,你是不是也要说她不知轻重,我命薄该死?” “莫要说这样的气话。”盛青山无奈地望着我,神态间尽是疲惫,“她只是接受不了我与你的亲近,一时恼怒,她与常人有些不同……需要些时间。” 我神情黯淡。原来他知道她不同,也知道她接受不了。他又怎会不知道她这样对连枝和灵卉的用意?他知道,他都知道,却还是要用冠冕堂皇的借口袒护她。 若他执意如此,我已然无话可说。 突兀的沉默笼罩着彼此。我绝望地看着眼前人,一语不发。 盛青山冷静下来,打破沉默道:“我知道你此番难以消气,凤秋打了你的贴身婢女,所有对她们动过手的奴才昨夜都已杖毙。他们以下犯上死不足惜。凤秋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失了分寸,孙嬷嬷身为她身边的管事嬷嬷,也已代她受罚。这府中的尊卑高低,耐心教一教,她总会明白。文君,我从未想要动摇你在这府里的地位,我只希望你能宽宏一些,容下她而已。” 我垂下眼帘,心中已是一片荒凉。 身为贵门嫡女,我怎会不知这样的结果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在外人眼里我的大获全胜。我只是伤了两名贴身婢女,盛青山杖毙了她院子里的几名下人,就连贴身的嬷嬷也未能幸免。已然给足了我体面。上至帝王,下至贵族,后宫内宅勾心斗角何其常见,有几个罚过正主的。上位者,无有对错。各自损兵折将斟酌颜面,也就罢了。我若再闹,便是不识大体了。 可府里人知道,我与他心知肚明,真正犯错的人,并未受到惩罚。多么可笑的说法,他如此强硬的袒护下,说希望我容下她。真真是多此一举。 “盛青山,”我望着脚边差一点便能够着的阳光,平静道:“从今以后,你就好好地爱凤秋吧。去爱她。只爱她就好了。” “你说什么?”盛青山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步来到我面前,捏疼了我的胳膊,两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 “要我再说一遍吗?”我眼中毫无波澜,已然置身事外。 “你为何一定要说出这样的话?你这样说的时候难道心不会痛吗?”盛青山激动地将我的掌心摁在他的胸口上,“难道痛的只有我?我到底还要怎样做?” 掌心传来结实有力的心跳。 我微微勾起嘴角,觉得这样敷衍也挺费力气,用无辜到无力的语气反问道:“难道每一次,都要让我婢女的去挨打?每一次都让府里搭上人命?直到她来杀了我吗?” 盛青山对这样的话似乎格外敏感,几近崩溃恼怒,“你到底怎么了?成日喊打喊杀?不过是宅院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何至于此?这寿城中三妻四妾的大有人在,有谁家是像你口中这般?她只是来自苗疆,只是在战场上待过几年,她连刀都提不起,哪里就有那个本事害你?这府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能看着她来害你?” 即便他知道她无法接受,也不肯信她会害我。害得了我。 天知道他要我容她,实际上是她无法容我。 …… “倘若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苗女呢?”我注视着他,语气淡然却饱含深意。 吕伯渊说盛青山对蓝凤秋的来历尚蒙在鼓里,可我不信他真的一无所知。他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不知见过多少阴谋诡计,蓝凤秋藏得再好日复一日总会露出蛛丝马迹。他若真的对她一无所知,怎会安心将她留在军营还带回来? 盛青山谨慎地打量我,“你这是何意?” 我察觉他的神色,假意说道:“据我所知,苗国亦有三妻四妾之俗,民风较我茂国还要开放纵欲。一个普通的苗女,岂能生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头?即便是皇室,也没有哪个公主敢说这样的狂妄之语。” 盛青山眼中划过一丝警惕,“她来自山中,因战乱而出世,并未受过世俗的浸染。所以与常人想法不同。” 他的表情已然说明一切。就算他不全了解,也绝不是一无所知。他却坚称她只是一时激怒,伤害不了我。真不知是他故意还是狂妄。 “既然如此,大将军更该呵护她的这份纯真。”我态度疏离,“莫要再给彼此徒增烦恼了。”我知道他不会对我说真话。点到为止。 垂眸却禁不住继续思忖,他若知道蓝凤秋的身份,难道不怕给镇威军、给盛家带来灭顶之灾?吕伯渊说蓝凤秋有不为人知的能力。除了蛊,她还会什么。回忆梦中她的确有些奇思妙想,在府中做过几样稀奇的物件。难道是指这个。这能让盛青山甘愿冒这样的风险,将她带回来吗? 总觉得自己与真相近了,差之毫厘。 正在出神,一个丫鬟出现在门外,急匆匆地福了一礼,语气焦急道:“大将军,夫人,老夫人请二位过去。” 第239章 不服 该来的总要来。我强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一路行来,许是有盛青山在旁的关系,下人们噤若寒蝉,能躲则躲,不敢多靠近半步。想也知道昨夜的场景有多么骇人。 终于来到老夫人的院落。院中的几棵玉兰树一夜盛开,香气袭人,此刻却也无法驱散内心的忐忑不安。希望一切如我所想。 门前,我垂眸稳定情绪。 盛青山默默地握住我的手,坚定道:“我在。” 我抬眸看向他,轻轻抽出手来,推开虚掩的房门。 果不其然。一进门,老夫人端坐在太师椅上,双眉紧锁,面色阴沉。她身着一袭墨绿色锦缎长裙,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的盘起,斜插翡翠珠钏,雍容华贵。与她此时的神情格格不入。 “儿媳给婆母请安。”我恭恭敬敬地福身一礼,态度不卑不亢。 “跪下。”只听老夫人突然大喝,右手狠狠的敲击椅扶,表情也因暴怒而扭曲,震碎满屋沉静。令我猝不及防地退了半步。 我微微一怔,对她这般毫无理由的发作感到莫名,强作镇定:“婆母这是何意?” “我叫你跪下!”她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因为怒气冲冲而显得身形庞大了几分,面相也更显狰狞,“都是因为你这个不安分的东西惹祸!叫这府里上上下下不得安宁!你还有什么不服?” 这算是什么理由?我脊背笔直,毫无畏惧地看向她,生硬道:“文君不服。” 这些时日,她为了那个孩子偏袒蓝凤秋,助长府中宠妾灭妻之风,我早已习惯;因我不再顺着她的心意由她随意拿捏,她刻意打压我,借着蓝凤秋折辱我,我也心知肚明。 她的性情,若我此前不知,是我不曾用心。若我现在还不知,便是活该蠢笨了。她在宅院里斗了一辈子,即便老将军生前将她们分成东西两院,仍要勾心斗角;即便老将军逝去,她功成身退,也要盯着西院吴姨娘的一举一动。此等心机城府,岂是常人所及。无论是梦中还是眼前,她将孙嬷嬷派去蓝凤秋身边,便是一早就有操纵内宅权衡利弊之意。她岂能容我置身事外。 所以,对此我并无意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她势必要借机磋磨我的。 “母亲!”盛青山从进屋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这突然的变故让他反应过来,急忙拦在我身前,“昨晚的事与文君无关。都是我的主意,你莫要错怪了她。” “因她一人惹的这家宅不宁,你还要袒护她?!”老夫人愤怒的指着我,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如果不是她昨晚非要跟着你出去乱跑,凤秋岂会又哭又闹,惹出那些麻烦?不过是打了她两个婢女,何至于挑拨你为她出头,打死那几个可怜的?你在凤秋面前教训孙婆子,将她吓得动了胎气,那肚子里可是你的骨肉啊!你!你糊涂!” 老夫人训斥过盛青山仍不解气,转过来怒不可遏地瞪着我,“都是你!自从凤秋回来,你就处处作梗。今儿个一套明个一套,拿人的手段层出不穷。我原看你是个好的,却就是你最有城府、心肠最歹毒。” 她这一番狂风骤雨般的指责令我瞠目结舌,说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也不为过。却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愤愤不平。倒好像真的一样。 “昨日是我要带她出去,回来时她醉酒,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盛青山夹在我与老夫人之间,将我半遮在身后,“教训那几个奴才是我的主意,文君是府中主母,她的贴身婢女岂是随便打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些奴才本就该管教了!若是放着不管,岂不是亏待了她?凤秋动手在先,我只是教训孙嬷嬷,让她长个记性,她情绪激动才会动了胎气,这些与文君何干?” “你还要为她说话?”老夫人气得面色铁青,嘴唇都在哆嗦,她眼中怒火汹涌,仿佛要将我击个粉碎,“若不是为了她!你何至于去那种地方拼命,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整整五年!她感激过你半分好没有?她只知道你带了一个女人回来,便要作天作地,要这一个府里都陪她不快活!你就这样纵着她,纵得她无法无天,连我也说不得!她居然将账本交出来,指使我教凤秋看账目,哪家媳妇像她这样狂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便我知道她巧舌如簧,也没想到她能反诬我,将夺我账本说成我的威胁。望着盛青山的背影,我觉得无趣至极。他在我面前维护凤秋,在老夫人面前维护我,他要的内宅和睦,在这个阴谋算计的宅院中永远不可能实现。他的维护,我也不想领情。 我深吸一口气,从盛青山的身后走出,站在老夫人面前,“婆母的道理,文君不懂。但文君自知不足,恐当不得这一府,自愿将钥匙交回。”说着,我解下腰间的钥匙,放在他们面前。 “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媳妇!你拿命娶回来的女子!”老夫人怒将案几上的茶盏扫落,脸上浮现出一抹狞厉之色,口不择言道,“你这是要吓唬谁!我盛府难道还怕没有主母?!” 第240章 屈辱 碎片与茶水溅了一地。我垂眸注视着地上的残局,心中无限感叹。我恪尽职守、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地在府中操持了五年,终究是逃不过四分五裂、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梦里或许都见识过了,可我终究是我,往前五年的岁月,皆是我真心实意。所有的委屈和悲伤在此刻决堤般涌了出来,我浑身颤抖,极力克制。 “你这是何意?”盛青山双眸微敛,眉宇间透出诧异之色,“我与你说过,你……” “还不明白吗?”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抬眸看向他的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一丝惶恐,“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不是都听见了吗?” 盛青山伸手想要拥抱我。被我后退一步,生硬地躲开。 我们无言的对视,我竟然从他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痛苦和无助。面对这样的他,我心如死灰,已经生不出一丝心疼和怜悯。这是他的宅院,他的母亲,他的蓝凤秋。如果连他也觉得痛苦和无助,那我呢?我的痛苦和无助何止十倍百倍。 “你以为这样就行了?”就在这时,老夫人似乎还没有解气,“我今天便是要去一去你这倔骨头!大夫说凤秋要保胎三个月,这三个月你每日去祠堂跪足三个时辰,好好反省你这些日子的错处。莫要以为青山纵着你,便不知天高地厚,全然没有规矩了。” “母亲!错的不是她!”盛青山转过身去,跪在老夫人面前,“这怎么能是她的错呢,从始至终都是儿子要娶她,是我要带她出去,是我想哄她高兴。母亲要罚就罚我吧,我是她的丈夫,绝没有让她替我受过的道理。” “住口!”老夫人恨铁不成钢的指着他,斥责声犹如惊雷炸响,“你如此掏心掏肺待她!得了什么?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凤秋都告诉我了,你们至今没有圆房!若不是她不肯,你何至于此费心劳力的哄她?堂堂相府嫡女,竟然用这种事挟制丈夫?便是说给她的娘家听,也没有脸去!” 我以为她今日说什么,都不会再伤及我分毫。却没想到会在这里倒打一耙。我惊讶的看着她,又看向跪在地上的盛青山。梦中我因此而蒙羞,如今居然要重蹈覆辙。 “我不会去。”难以启齿的屈辱如梗在喉,我直视着老夫人,冷冷地说道:“除非大将军休了我。否则,你让我正妻为庶子祈福?他当不起这个福分。” “你也知道你是他的妻子?你又尽了几分妻子的责任!”老夫人勃然大怒,恶狠狠地瞪视着我,“我要你跪下,你听见了没有?” 我脊背挺直,不肯低头。眼见老夫人的耳光就要落下,我及时拿住她的手腕。 “婆母若觉得我当不起这个妻子,现在就可替大将军做主休了我。但若想要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头上,文君宁可对簿公堂,也绝不会下跪认错。” “好好好!事到如今你还要嘴硬,我便替你的父母好好管教你!”夫人脸上布满狠厉,高声喝道:“去请家法来!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能有多硬!” 很快,伺候老夫人的嬷嬷便请了家法进来。 盛青山再次护在我面前,“假装圆房的事情是我的主意,与她无关。是我为了凤秋,才没有碰她。” “你莫要再拿那些鬼话来唬我!”老夫人提着家法,死死的盯着我,“你要只为了凤秋,你哄她做什么?”这理由实在站不住脚,老夫人气急败坏地推开盛青山,扬起家法就要向我打来,“你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儿,竟教的男人为你神魂颠倒,满嘴胡言乱语!他这般对你,你却连个孩子也不愿意为他生!我盛家哪里对不起你!!” 第241章 救兵 那家法迎面劈来,犹带破空之声。我在相府从未被行过家法,却也知道父母子女当面训诫,皆有规矩。绝不是这样蛮横无理。一时被怔在原地。 “住手!”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吴姨娘。 幸亏这一声断喝,老夫人略微迟疑,盛青山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挡住了那皮开肉绽的一杖。在他身后,迅速浸出了血印。 我心情复杂,并不想要他替我抵挡。 老夫人怔了一怔,却也来不及询问,皱眉看向门口。 吴姨娘笑着踱进来,即便刻意打扮过,依然难以遮掩形容憔悴。在她身后,跟着盛青月和盛青萸,皆是一脸关切。 我先前隐约听到了盛青月和盛青萸的声音,但未见她们进门。想必是老夫人故意叫人拦住了。想必她们去为我搬来吴姨娘做救兵。 “想着今日天气好,来姐姐这里坐坐。没想到遇见这样一出。”吴姨娘自顾自的在一旁坐下。表情自然,全然无视老夫人手中的家法以及盛青山背后的血印。 她在人前,尤其是在老夫人面前,总是谦和有礼,少言少语的。 今日这般出现,已然让老夫人面色难看,装都不愿意装了。 老夫人冷冷扫过众人一眼,复又端起一家之长的架子,“这里没有你们的事。” “既然来了,自然是有事情的。”吴姨娘不以为意,笑着说道,“听说老夫人将账目交给了蓝姨娘,若只是看一看账目,学一学这府中的事情,倒也没什么。文君要忙着照顾青山,许多事情照应不开,多个帮手也不是坏事。但却不知蓝姨娘做主扣了府中姨娘、小姐们的房中开支,老夫人知不知道?究竟是蓝姨娘的意思,还是老夫人的意思?” 老夫人从盛怒中缓缓冷静下来,似乎才想起那日拿来要挟我的事,“定是凤秋搞错了。” “所以呀,幸亏我特意来问问,想咱们府中几十年只涨不减,即便最难熬的时候,文君拿出嫁妆来贴补,也没有减过。如今大将军更风光了,怎会好好的要大家消减。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府里过不下去了。”吴姨娘笑出声来,却让这房中的气氛更加暗流涌动,“不过说也奇怪,蓝姨娘何时能决策府里的开支了?我以为她只是看看,莫不是老夫人想要将钥匙给她?” 众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在我先前解下的钥匙上,几乎要坐实这个猜测。 老夫人皱眉,她在府中如何拿捏儿媳,是家务事。移交中馈这样的事,传到旁人耳中却是大事,难免叫人猜测。无论是盛青山宠妾灭妻,还是蓝凤秋的出身当不起这个主母,哪一条都会有损颜面,甚至惹出祸来。 “是她问过我,我也没有细听,才传错了话。”夫人也将目光落在那串钥匙上,“过几天是好日子,这是拿钥匙去取一些东西出来。” “原来如此,老夫人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吴姨娘掩口而笑,掩盖小心翼翼的喘息,“过几天就该是青萸的笄礼了,若是换了别人当家,我还真不放心。” “多余担心。”老夫人黑着脸,悄然将手中的家法放下。 众人粉饰太平,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甚至让婢女们上了茶。 直到门口的女婢进来传话:“相府的马车来了,说是夫人的嫂嫂来探望。” 我心中的大石落下,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众人皆是一愣。想到昨晚的事情,都用探究的目光看着我。这消息传的未必也太快了。两府之间,想要瞒些什么容易。若是风传,总要有个几天。 是专程来的,还是巧合? 我面无表情,任由他们打量。虽是日常走动,也有亲疏贵贱。日常磋磨我,家中可能不知。昨日打我婢女,纸包不住火。今日若再怠慢我嫡亲的嫂嫂,即便是大将军府,也难圆其说。 “快请进来。”老夫人艰难的开口。又向着盛青山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忙你的吧。莫要耽误了公务。” 第242章 什么风将你吹来 盛青山临走前深深看我一眼,仿佛预感到什么,欲言又止。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斑驳地洒进屋内。不多时,两个丫鬟领着一名妇人进来。 她身着一袭宽松的绛紫色长裙,腹部微微隆起;裙上绣着精致的牡丹花纹,鲜艳明亮,栩栩如生。 “嫂嫂来了。”弗一照面,我与佘氏心照不宣。将人让进屋里。 众人都看向她。见她发髻高高束起,发间插着两只金镶玉的发簪,样式考究,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耳上一对水滴形的碧玉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举手投足,皆是闺秀风范。 “诸位都在。”佘氏环视四周,向着老夫人福身一礼,“请老夫人安。” 房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玉兰花香,却掩盖不住一丝越发浓重的火药味。连各自见礼也严肃了许多。 “快坐吧,这是什么风将你吹来?”老夫人两眼盯着佘氏,眼里满是防范,语气却和蔼得挑不出一丝毛病,“天气炎热,你身子重,有什么事情值得叫你跑一趟?” 能嫁与相府,家中岂是等闲。佘氏出身书香门第,眉宇间自然而然透露出一股不入俗的清冷。脸上的笑容清浅疏离,“公婆差遣,纵是天上下刀地上流火也是要来的。” “哦。”老夫人轻咳一声,意味深长道,“是有事来的?” “自然。”佘氏笑意不达眼底,直言不讳,“听闻昨晚贵府出了些事情,家中忧心小姑,特来探望。” 老夫人看着我,目光不善。并不难猜到是我差人通风报信。 我视若无睹,不期遇着盛青月疑惑的目光,下意识地勾起嘴角。 然而盛青月不为所动,眼中的探究渐渐沾染责备之色。 她是盛家嫡女。我们到底不能同心。我知道她在顾虑什么,错开眼眸不再看她。 “一些小事罢了,何至于劳烦嫂夫人跑这一趟。”老夫人打着哑谜。 众人各有盘算,只拿着两眼来回打量静观其变。就连平时最耐不住的青萸,也规规矩矩地坐着。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佘氏对老夫人的敷衍不以为然,转向我神情柔和:“小姑昨日可受了惊吓?” 说实话,我与佘氏并不算熟。她嫁入相府没有多久,我便嫁入了将军府。我们没有过多交集,甚至比不上我与盛青月、盛青萸亲近。我对她的了解,也仅仅是在只字片语的转述中。但她现下只是坐在这里,便让我觉得有了底气。 我看着她,诚实道:“昨日与大将军出去,饮了些酒,路上吹了些凉风,迷迷糊糊的睡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谈不上惊吓。若不是早晨没见到我的贴身婢女,我都不知道她们被打成那样。” “没惊着你就好。”佘氏轻描淡写,闲话家常一般,“可算安了心了。我与你兄长听说后,心中甚是忧虑。小姑在家中是何等的娇宠,哪里见过那样的场面,要是因此受了惊吓,这大热的天气,耽误府中事情是小,总有人做的,想要养神却是不易。鸟儿也聒噪,蝉也闹人,哪里就能让你清静。你兄长心疼得恨不得自己过来,硬是被我拦住了。你是没有见着他那个样子,家中姊妹他最是疼你。” “文君惭愧,叫家中为我担忧。”我眼眶湿润,即便知道佘氏有意夸张,但兄长一早接到我的信,为我焦心定不会假。 “夫人好福气,兄妹情深。又有一位这么体贴入微的嫂嫂,何时都不怕叫人欺负了。”吴姨娘缓缓开口,语带羡慕,许是想到青萸的未来。 佘氏向她笑笑,“听闻小姑在府中与姊妹相处融洽,相信也不会叫旁人随便欺负去了。早就听说老夫人呵护小姑,亲如母女。必也不能允许谁欺负了小姑。” “那是当然。”老夫人有些不自在,“不过是些小小的误会。” 佘氏仿佛没有听见,“我对那连枝有些印象,从小便跟着你,规矩自是差不了的。谁不知道小姑是圣上夸过的闺秀典范,便是跟着你耳濡目染,也坏不了规矩。只是不知道昨日犯了什么,要将你贴身的两个奴婢都打了呢?” 我垂眸,噙着笑,像是没脸说出来的样子。 老夫人急忙接过话去,“都过去了,还提那做什么?嫂夫人莫要道听途说,那两个丫头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平常在府中养的娇气了一些,才要死要活。” “是吗?”佘氏斜了她一眼,仿佛不满老夫人打断我们之间的谈话,“既然受了重罚,就不是小事。还是要说个清楚才好。若真是做错了,挨那一顿是轻的,小姑领回去也要再教训教训,以免堕了我们相府的名声。但若没有错,”她加重了语气,“更要问清楚才对。是谁动手,为了什么?莫叫有心人蹬鼻子上脸,借着惩处丫头的名义,行欺压小姑之实,践踏我相府的尊严。” 老夫人被佘氏的一席话怔住,眉头紧锁,再看我时眼中便多了几分严厉的警告。 第243章 说尽了亏欠 “嫂夫人这是什么话?”老夫人脸色阴沉,不悦地盯着佘氏,“我盛家自来祖上规矩,怎会做出如此失分薄行的事来!”顿了顿,她斜睨了我一眼,话锋一转,“切莫要为了一些小事互相猜忌,伤了两府之间的和气和体面。” “有老夫人这话,我们就放心了。”佘氏神色不改,摩挲着手腕上的碧玉镯子,“若只是为这一件,倒也不必叫我过来。只是这外头传的事多了,日积月累,难免让两府之间生了隔阂,总要来问个明白才好放心。老夫人掌家多年,沟壑纵横,定是能够体谅的。” “都是些不着边际的风传,当不得真。”老夫人不屑一顾,“她是我盛家的儿媳,这一府主母,谁还能折辱她?” “说的是呢。”佘氏淡然一笑,“小姑是嫡长女,家中看重,是人之常情。荣家多少姊妹,嫁出去的没嫁出去的,亦或是像我这样嫁进来的,都瞧着她呢。嫡子嫡女乃一府表率,高低荣辱集于一身,苦了任何人,也不能叫他们委屈一分。他们的委屈,便是我这一府的委屈。老夫人莫要怪我多事才好。”说着,她将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屋中的气氛陡然凝固。佘氏放开手镯,垂眸捋了捋并无褶皱的裙摆,好整以暇道:“当年我们家姑娘嫁于将军府,莫说是我们两家的喜事,整个寿城都随喜不已。荣盛两家门当户对,我们姑娘闺秀典范才貌双全,姑爷军功赫赫受人敬仰,谁不说这一对佳人是文武双全天作之合。但如今……” 佘氏神色一敛,幽幽说道,“外头都传姑爷心系苗疆女子,宠妾灭妻,瞧不上我们相府这门亲了。” 话音落下,不只是老夫人,在座的都是微微一愣。到底是结了亲的,明暗里不知多少交道,闹僵了总不好看。若是家里打发来问问,一般面上说过得去就行,响鼓不用重锤。但这明显不是来问,是在兴师问罪了。 众人不免都将视线投向我。 “嫂夫人这话言重了……”吴姨娘斟酌言辞,避重就轻,“两府向来交好,大将军行军在外,不知倚仗荣相多少,究竟是从哪里传出这样没有头脑的话来?寿城之内,还有哪个比相府更体面的。” “是啊,谁不是这样想的。大将军成亲当日出征,且不说这五年我们姑娘独守空闺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这回来一月有余了吧,姑娘是自己回门,便是公务再忙,就没有时间去走这一趟吗?虽说外头传的真真假假,但大将军难道不知世人就喜欢听这些是非?何苦为难我们姑娘?” 老妇人被佘氏突如其来的质问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难看,仍是吴姨娘赔着小心,“嫂夫人有所不知,大将军近日的确是忙得不曾回来。之前都住在军营,也是昨日才回来的。不信,您可向夫人求证。” 众人都等着我的反应,如果我想要缓和,定会为盛青山作证说好话。 而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此时无声胜有声。 佘氏冷笑一声,“这也就算了,各家有没有这个礼数,不能强求。但大将军纳妾摆宴,确有其事吧?这回门宴可免,纳妾摆宴,从何说起?这样的事情,交由我们姑娘操办,大将军就不想想她的处境?姑娘大度愿意尽她本分,我们自是没有话说。” “那宴席上,差点毁了我们家姑娘的名声,又怎么说呢?总不能让我们家姑娘平白无故受人诬告?若不是她自证及时,恐怕要被这外头的唾沫星子淹死,叫世人都质疑我们荣家姑娘的心性品行?不知事后那位姨娘可有说法?过了这么久,我竟没有听见下文。” 面对佘氏的诘问,老夫人脸色铁青,死死地瞪着我,似乎在催促我开口为她解围。 适时一阵风卷进屋内,掀动裙摆。天色已然大亮,阳光落在脚尖一点,跃跃欲试。 我深吸一口气,如她所愿,缓缓开口:“嫂嫂心细,居然还记得这些事。” 话音落下,我转身直视着老夫人的眼睛,语气平淡,“宴席之事,婆母已然给过我说法了,她叮嘱我以后做事要周全,小心蓝姨娘的饮食起居,莫要再惹她闹情绪。毕竟蓝姨娘与大将军珠胎暗结,怀了盛家的长子,我身为正妻,为丈夫开枝散叶是我的本分,理应顾全大局,为长远着想。” 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深意。老夫人立即就要发作,我没有给她机会:“对了,还没说完呢,蓝姨娘那日在宴席上丢了脸,情绪激愤,回来打伤我院中的丫头,还砸了我的卧房,连母亲为我定制的妆台也磕坏了……”我似完全不知道这些话说出口的后果是什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而后明知故问,“儿媳想不起来,婆母您当时说了什么?” 一席话说尽了盛青山对我的亏欠,以及盛老夫人的偏袒和蓝凤秋的凌辱。在场的人无不色变,就连佘氏也为我出人意料的直白所震惊。 她今日是依着我的书信来给我撑腰,却没想到会捅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 第244章 已经没有退路 “岂有此理!”佘氏霍地站起来,怒目圆睁,“你们竟然这样欺辱我们姑娘?真当我们相府无人了吗?” 在场的一同站起,吴姨娘连忙劝道,“嫂夫人莫要动怒,小心身子。” 这句话提醒了佘氏,她下意识捂住微隆的腹部,恼怒地看着老夫人,声色俱厉:“那蓝凤秋何在?” 这是要提出来审。众人面面相觑。若是叫出来,定是要罚的。可谁不知道老夫人紧张她腹中的孩子。谁也不敢吱声。 老夫人略微沉吟,皱起眉头,故作镇定道:“嫂夫人着实太冲动了。这府中之事,怎能听她一面之词?文君身为妻子,入府五年未有所出,要她谅解怀孕的妾室有何不妥?即便是有些摩擦,那蓝凤秋是外来的女子,不懂规矩,看在子嗣的面上宽容一二,又有何妨?何至于这样大动干戈?” “好一个五年未出!难道耽搁的不是她的青春?”佘氏气得面色通红,“子嗣事大,却也有嫡庶之分!她未来又不是没有!” 佘氏怒气冲冲,声音嘶哑。我怕将她气坏了,连忙搀住。 “那你叫她生!”老夫人咄咄逼人。我知道她是拿着我与盛青山没有圆房之事高声,憋闷至极。 顿时失去耐心,咬牙切齿道:“是他负我!仅凭这一句子嗣事大,婆母就能罔顾妻妾嫡庶,不分是非曲直了吗?” “凭她一个妾室,就能辱骂正妻,栽赃陷害,上房揭瓦,滥用私刑?婆母就该要我移交中馈,查我账目,收我权柄?”我声音坚定,一鼓作气。 桩桩件件,我已顾不上众人复杂的目光,义正辞严道,“因为子嗣事大,婆母就能为她对我行家法,就要我跪祠堂给庶子祈福?我荣文君身为相府嫡女,无咎无过问心无愧,凭何受这屈辱?且问她可当得起!!” “你放肆!”老夫人暴怒,一拍案几,将发间的簪子都震落在地上。 我毅然决然,“可笑!这主母之位我不要也罢!” 话音落下,佘氏反抓住我的手,眼中是惊涛骇浪。她今日绝不是来助我和离的。我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但此时不是解释的时候,只得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她虽仍是惶恐,却也努力理解我的想法,肃然附和道:“我全没有想到大将军府是这样虐待我们姑娘!这是我一门精血,竟在你家受这样的磋磨!今日我便将人带回去,待你们有个说法,再来见吧。” 她这一番说辞,为彼此留了余地。她能为我做到这样,我已很是感激。 “你今日胆敢踏出这个门!”老夫人猛然回过神来,勃然大怒。她双目圆睁,额角青筋暴起,厉声呵斥:“我盛家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身为我盛家的儿媳,居然这样无理取闹不识大体!叫你嫂嫂回去,将今日的话说给你家里人听,去问谁家女儿这样桀骜不驯,当堂忤逆婆母!简直泼妇一般!” 我缓缓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此刻狰狞的面容让我几乎不敢相认。 短暂的沉默,我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若今日执意要走,你当如何?” “来人!”老夫人高亢的声音在房中回荡,犹如炸雷般令人心悸,“将荣文君留下!”她用行动回答了我,“你既嫁入我盛家,生是盛家的人,死是盛家的鬼!” “盛老夫人!她是我荣家的嫡女!”佘氏一手护在我身前,嘶声厉喝。 我这才认真注视眼前的女人,看着她略显尖削的侧脸,想起她似乎只比我大了一岁。却让我此时有了坚实的依靠。 房中伺候的奴婢嬷嬷将我围住,犹犹豫豫。 我心中荒凉,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梦中她不曾这样对过我,可我也见识过她的强硬,怎能不防。 事已至此,我垂眸敛目,语气冷冽:“今日谁敢拦我,只有你死我活。”言罢,藏在腕上的匕首滑出。 我今日绝不回头。 丫鬟嬷嬷们皆发现了我手中的锋芒,不禁吓得后退。唯独老夫人疯癫了一般,指着我大喊大叫,“她不敢!将刀夺了!” “嫂嫂,你莫要冲动。”盛青萸挤到人前,眼眶泛红,“不至于的。大哥罚过那些人了,他不是全不顾你……” “文君!”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让我恨不得将牙咬碎!!他不是走了吗?我哪里能斗得过他?“你做什么?” 已经没有退路了。今日不走,凭老夫人的强硬,往后我也许不见天日。 心下一横,我将刀锋对准自己,向着盛青山决绝道:“要么你放我走,要么我今日死在你面前。” 第245章 马车飞快地驶出大将军府 盛青山此时已换过了干净的衣物。他折而复返,目睹眼前这一幕,满是错愕。 “你把刀放下。”他语气急促轻柔,缓缓向我靠近。见我警惕地将刀锋更贴近自己,立即止住了脚步,好声安抚,“我不过去,你莫要伤了自己。” 老夫人见他出现,气焰越发嚣张,在屋内叫叫嚷嚷。 那些丫鬟嬷嬷被她催着又要围拢过来。 “谁敢再动!”佘氏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两手捧着腹部,脸色发白。却仍支撑着替我抵挡,“她是我荣家所系,今日若因为谁的逼迫,伤了丝毫,便是以我荣家为敌,以我相府为敌!我亲眼为证,你们今日所作所为,来日必作真章!” 众人犹豫不决。而我生怕她们轻举妄动,将刀锋又向自己凑了凑。 “全都退下!”盛青山对这局面始料未及,但仍很快恢复冷静,喝退我周围的丫鬟嬷嬷。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尽管房中依然传来老夫人断断续续的叫嚣,却是谁也不敢再动,“滚!” 一声令下,下人们做惊鸟散。 盛青山面对我,语气愈发柔和,“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想要回去住上几日,那就先回去。今日之事不会外传,你尽可放心。待我处理了家中事情,亲自向岳父岳母大人赔罪。你气消了,我接你回来,可好?” 我抿唇不语,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眼前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嫂嫂,你就听大哥的吧,求你快将那东西放下,你受伤了……”盛青萸站在距离我几步的地方,脸上挂着泪珠,不安地攥着衣裙,“你都流血了。” 我浑然未觉自己受了伤,身旁的佘氏这才回过头来,险些没有站稳。 “血……”之前是她反应不及,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将我握着匕首的手按下,用帕子去捂那渗出的血迹。 我原本毫无知觉,直到那绸缎触碰到伤口,才让我体会到一丝疼痛。 没想到这把匕首锋利至此。 …… 我没让任何人再靠近,也顾不得那渗血的伤口,与佘氏上了马车。 马车飞快地驶出大将军府。 我情不自禁掀起车帘,往外望去。 虽有烈日当空,可天空云层渐至,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 “小姑……”佘氏惊魂未定,鬓发散乱,“你这样回去,要如何交代?” 我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将帕子拿下来端详,伤口已经不再渗血。脑中划过无数个念头,虚弱地笑笑,不答反问,“嫂嫂出门,母亲可知道?” “知道。”佘氏定了定心神,与我认真谋划,“你兄长以为事情严重,将你的信交于公婆都看过了。是婆母遣我来的。” 我点头,过程不难理解。我在信中原本是请兄长来为我做主,他是男子又是言臣,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会由盛青山去见。盛家若是强词夺理,兄长之前能告盛青山宠妾灭妻,也能再告他治家不严。今日我要走,盛家绝不敢当着他的面,对我这样蛮横无理。 但兄长今日没有来。即可见父母的心思。无论佘氏态度多么坚决,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可以是宅院里的闹剧。女子们在宅院里哪怕斗得要死要活,也不过是河下的暗流。盛老夫人才敢这样肆无忌惮耀武扬威。她揣摩荣家态度,我再怎么委屈,于两府之间激不起一点水花。也因此决不允许我闹出明堂。 可谁也没想到我会将事情闹成这样。 “今日多亏了嫂嫂。”我感激地看着佘氏,“回去后,嫂嫂实话实说就是,不必替我遮掩。” 第246章 指鹿为马 回到相府。 我与佘氏一起去见母亲。 母亲看见我十分惊讶,自然也注意到我脖颈上的伤口,“你怎的这样回来?” 这是我的母亲,我内心渴求她能够像吴姨娘对青萸那样嘘寒问暖关切备至,可她此时表情严肃隐藏愠怒,让我不得不将心底的那一丝期盼抹去。 我鼓起勇气,强作镇定道:“母亲,我要与盛青山和离。” 话音未落,母亲被我的话惊得拍案而起:“胡闹!这是你敢说出口的!不要命了!”她面色涨红,紧张地环顾四周,随即一个动作将屋中的下人都屏退出去。 佘氏被她这一声断喝吓得一缩,小声为我解释道:“婆母息怒。小姑一时口不择言,却也是迫不得已。大将军已许她回来小住几日。” 然而母亲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释怀,反而迁怒道:“叫你去为她说和!你去做了什么?!你就这样去说和?还敢将人带回来?” 佘氏被这一通责备斥得眼眶通红,哽咽道:“当时情景不容多想,小姑在盛家实在委屈,那盛老夫人毫不讲理,包庇妾室不说,还指责小姑五年无出……” “够了!即便有再多的理由,你们也没有道理。真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了。”母亲打断她的话,狠狠的瞪着我,满是不耐烦,“你身为荣家嫡女、盛家主母,理应识大体顾全局!要知牵一发而动全身!弄得这一身狼狈,回到家来,这要是传出去,你叫两府如何交代?你让你丈夫、父亲、兄长,如何做人?如何在朝堂上抬得起头来?” “母亲,您不问问他们做了什么我才这样吗?”我迎着她冰冷的目光,心中钝痛。即便是意料之中,仍难以忽略身体里沉重的失望。 “还要问什么?你信中不是写的很明白了?”母亲的神情越发不耐,“你现在居然敢私下撺掇你兄长去为你做主了?自己没有本事,拿捏不住妾室,还要请娘家去为你撑腰评理,你现在越发的有脸!” 她越说越气,不小心将手中的扇柄都折断了,直接拍在桌上,“我能叫你嫂嫂去见你,已经是很宽纵你了!但我现在看你……莫说你婆婆磋磨你,但看你现在这个德行,也活该她磋磨你!这样趾高气昂,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还有当家主母的气度?明儿传扬出去,难道要说你被一个妾室挤兑回来吗?真真是愚不可及!居然这样沉不住气!” 我诧异地看着她,想在她眼里究竟什么更重要?我在梦中见过她为我默默流泪,那时她难过的到底是什么?是我这个亲生女儿,还是因我而失的体面? “你这是什么眼神?说错你了?”母亲气不打一处来,焦躁的在堂中踱了几步,又忽地质问佘氏,“那伤是怎么回事?坐个马车还能把脖子划了?下车时可有人看见?” 佘氏为难地看着我,我轻轻点头,示意她但说无妨。 “那……那不是车上划的……”佘氏这才借着由头,小心翼翼斟词酌句地将在盛家的所见所闻都说了。 听完佘氏的叙述,母亲无比震惊,几次盯着我欲言又止。但她眼中没有疼惜,甚至比不上吴姨娘望着我上车时的伤感。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罗帕,眉头紧皱,沉吟良久,而后抬眸看向佘氏,不容置疑道:“你这一去,受了惊吓,现在就叫大夫来给你把脉,这几日哪里也不用去,无论谁问起就说安胎。文君担心你的身体,所以将你送回来,仅此而已,没有别的。” 我万没有想到,盛老夫人颠倒黑白,我的母亲也会指鹿为马,她居然想用这样的方式掩盖真相。她明明已经知晓一切,居然还想要将我送回去。 这与将我送入狼窝虎穴有什么区别。 “母亲,您刚才没有听清楚。”我目光坚定地看向她,与她对视,“我一回来便已说明,我要与盛青山和离。” 啪—— 耳中传来嗡鸣。我捂着脸,缓缓想起这是母亲给我的第二个耳光。 每一次,她都不肯信我。 “你便是死,也要死在盛家。”她语气坚决,犹如那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令我浑身冰凉,几近窒息。 第247章 注定不会好过 佘氏很快被人请去见大夫。母亲似乎不再想理我,叫人将我带去梳洗。 回到曾经的闺房,望着熟悉的陈设,心中空荡荡的,并没有想象中的温馨。尽管吕伯渊已经提醒过我,我仍然存有一丝侥幸,家人对我的爱会胜过两府之间的利益和世俗的眼光。可显然他比我更了解我的家人。 “阿姊。”门外传来文秀小心翼翼的声音。她从门前探出脑袋,眼中写满了担忧,“听说阿姊受伤了,你还好吗?” 我从窗边回过身,向她伸出手。往常她必定会奔向我,让我摸摸她的头,或是拥她入怀。可她今日只是撇了撇嘴,委屈的说道:“母亲不让我找你,我和你说句话就走。”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勾起嘴角,向她笑了笑,“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母亲叫我去抄《女子规》。”文秀眼中泛起泪花,“我知道她是想盯着我,怕我来找你。阿姊你……”以她的想象很难理解现在的状况,即便猜到一二,在我面前也难以启齿。 “我没事。”我勉力维持着嘴角的笑意,“快去见母亲吧,别让她等急了,要挨罚。” 文秀犹豫地点点头,缩回脖子,转眼又探出头来,“待我忙完了,再来找阿姊。” “好。”我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直到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才敛去脸上的笑意。 轰隆一声,惊雷滚滚。眨眼间,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啪啪直响,霎时间便落下一地水洼。 空气里混着潮湿和尘土的气息,让人越发的烦闷不安。 我昏睡了一觉,不知不觉已是傍晚。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将院落中盛开的花朵打落,有些凄凉地挂在枝头上。 我望着窗外若有所思,恍惚听见有人报老爷回来了。 心脏骤然提起。 我已见识过母亲的冷漠,很难想象父亲将如何待我。他听闻我要和离时,是勃然大怒还是失望至极?是家法处置,跪祠堂,还是索性叫我绑了送回去? 无论哪一种,注定不会好过。 在这种时候,我居然还能有一丝好奇,吕伯渊能猜中几分。 直等到天都黑了,没有人来叫我去见父亲,也没有人来找我,甚至没有人来请我用饭。门外的丫头为我点亮屋里的烛火。 阔别五年,昏暗中重新打量这间屋子,居然感到了陌生。 不禁黯然暗忖,这里到底还算不算我的家。 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无事可做,我等在房中,又不知过了多久。 偌大的宅院里静悄悄的。我隐约听见父亲的脚步声,近了,又远。 看来今日不会找我。 我垂下眼帘,再次考虑吕伯渊的建议;默默坐在窗前,想母亲什么时候才会放我出去。我这一番折腾,若只换来被家人背弃,着实可悲。 “妹妹。”门口传来兄长低沉的声音。 我抬头望去,见他面露惭愧地站在门口。 我不敢让他进,怕他与文秀一样,不能进来。 所以默默的看着他,等他说话。 “我进来了。”他这样说着,一步跨过门槛。像是说给我听,又好像不是。 “哥…”我眼看着他靠近,不敢眨眼,生怕抑制不住的泪水太过突兀,惹兄长担心。 他似有所感,来到窗前,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在我的头顶,轻声道:“你嫂嫂都和我说了,她哭着说你受了很多委屈。母亲不让任何人来,想让你好好反省。可你嫂嫂都哭成那样,我怎能不来看你?我阿妹受了这么多委屈,心里的眼泪恐怕比天上的雨水还多,怎么能放着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睁着眼睛,两眼酸疼,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轻轻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兄长的脸,我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流泪。听见他嗓音里也带着几分哽咽。 “哥…”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我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内心的酸楚,故作轻松道,“哥…我没事。” “嗯。”兄长应了一声,似乎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我顿时明白什么,摇了摇头,“别去,会挨罚的。” 想起小时候我们常常这样,此时说来,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房中沉闷的气氛随之颠簸,又随着笑声的消逝重新落在我们身上。 时间像滑落的烛油,凝滞而迟缓。 “回去吧,莫叫母亲知道了。”我低下头,眼中的泪水直直的坠落在手背上,尚有余温,“替我谢谢嫂嫂。今日多亏了她,我才能出来。定也叫她受了不少惊吓。” 第248章 错得离谱 一夜磅礴大雨,天色并未晴朗,仍是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朝阳,使得屋内外都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 清晨,我终于等来叫我的丫鬟。 父母坐在堂中,气氛肃穆,将人压着抬不起头来。 兄长和佘氏坐在一边,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面对众人凝重的神情,我心中一沉,恭敬行礼:“敬叩父亲、母亲金安。”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我不安地抬眸,正对上母亲锐利的视线,心慌地垂下眼帘。 “昨日之事我已经听说了。”父亲终于开口,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口吻说道,“你如今变成这样,是我们没有尽到教养之责,不能全怪你婆母。既然人已经回来了,你近日就留在家中思过。” “思过?”我惊讶的抬起头,对这一番说辞无法接受,“父亲,盛家的事……” 父亲制止我的辩解,继续说道:“你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是我们太娇惯你,以至于你如今无法无天、罔顾规矩伦常。你身为嫡长女,肩负家族兴衰荣辱,一举一动直接关系着全府的尊严,这样的道理,我此时还要说给你听,真真愧对祖宗。” “父亲!”我不是不能理解。他们说的道理我怎会不知,上一世我便是为了这些道理,处处迁就忍让,不敢有一点僭越,可我换来了什么?不禁脱口而出,“您既然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为何还要替他们开脱?盛青山宠妾灭妻,盛老夫人混淆是非,这难道是我的不是?” “住口!”母亲厉声斥道,脸上满是愠色,“这就是你的规矩?你父亲正言明理,你也要反驳不休?三岁孩童也知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你如今倒好!莫不是也要我们用家法教你?” 我被斥得哑口无言,垂下头去。 父亲皱眉看着我,眼中满是谴责,“你上次回来,就为那个苗女斤斤计较。你不愿盛青山抬她为平妻,那盛老夫人可为你做了主?到底是没有抬的,可见你婆母不是全无盘算。倒是你,一点风吹草动,慌慌张张赶回家来,哪里还有主母的气度?家中从小教你自尊自爱,难道就为了让你和那样一个卑如草芥的女子争宠斗艳?你可还有半点嫡女的尊严?” 我心如刀绞,百口莫辩。噩梦灵验,我只是想要回家寻求一点安慰和帮助。在他们眼里我竟是这般没用。 “那女子再怎么折腾,不过是跳梁小丑,为了争宠卖弄些雕虫小技罢了。你自小诗书礼乐无一不通,莫说盛青山只有这一个妾室,他若再多几个也是寻常,你就都比不过了?” 父亲的话犹如当头喝棒,让我头顶一阵晕眩。此时方知自己错得离谱。 “你近日做的那些事,我也不是全然没有听说。在那宴席之上,回春堂里,军营之中,甚至近郊的庄子,你抛头露面风头无两,与那些粗鄙之人私交来往。你嫌你婆母磋磨你,心生怨怼,甚至当众驳斥拔刀相向。”他顿了顿,语气愈发严厉,“这些事情难道你在家中,就能交代过去?你可有一时反省你身为主母、嫡女的教养?给家中丢了多少颜面?” 短暂的沉默,父亲深叹一口气,“荣文君,你叫为父好生失望!你叫我往后如何面对朝廷百官,如何面对你的婆母、你的丈夫?” 第249章 家法 我抿唇不语,深知此时说什么都是徒劳。只听着他们说他们的道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两腿酸软。 父亲的脸上已显露出些许不耐烦,“从今日起,你每日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待你想明白了,再请你兄长送你回去。以后好好生活,莫要再做那丢人现眼的事。” 我心中早已没有波澜,只暗暗钦佩吕伯渊的算计。 不由地望着虚空某处说道:“父母命,不敢违。父亲要我跪祠堂,女儿不敢不从。但我既然走出了盛府大门,就绝不会回去。女儿也并未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丢人现眼,失了嫡女尊严。” “放肆!”“妹妹!”母亲和兄长同时惊呼出声。 父亲狠狠一拍案几,指着我的鼻子怒斥道:“当真是纵坏了你!”而后又向着母亲质问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还不去请家法!” 母亲被父亲的训斥震慑得满面通红,匆匆一瞥,恨不得剜下我一块肉去。 “父亲,妹妹只是一时愤懑……”兄长心知不妙,挺身而出,护在我面前,“她平日不是这样的人。妹妹从小知书达理,是闺秀典范,怎会不知这些道理?只是被盛家欺负得狠了,积怨已久,咽不下这口气。” “你给我退下!若不是你偷偷纵容,她也不敢这样!”父亲怒火中烧,转而迁怒道,“盛青山身为一品大将军,娶妻纳妾有何不可!本是宅院中的小事,你去告他宠妾灭妻,意欲何为?就凭她一面之词,就为替你妹妹出这一口鸟气?你若真的耽误他的前程,因小失大,两府之间如何交代?” “可他的确于妹妹有亏,丝毫没有考虑妹妹的处境!于情于理,也不能坐视不管!”兄长情绪激动,面红耳赤,为我据理力争。他向来是有礼的,尤其在父母面前,唯命是从。今日能为我做成这样,实属不易。 “闭嘴!”父亲腾地站起来,瞪着兄长说道,“你也要学她目无尊长吗?!” 兄长顿时羞愧的低下头,犹如霜打的茄子,跪在地上,“儿子不敢。” “都是你!”父亲两步跨到我面前,痛斥道,“我荣家的门风,全叫你败了个干净!还不跪下!” 我心如死灰,施然跪下。母亲已拿回了戒尺。 父亲并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他高高举起,声色俱厉:“这一戒打你不忠不孝。享尽荣华却不知回报,为家族蒙羞。顶撞长辈,不知悔改。” 唰。戒尺划破堂中凝滞的空气,刮过耳畔,狠狠抽打在我背上。 饶是我紧闭双眼,做足了挨打的准备,仍抵挡不住那皮开肉绽的剧痛。 “你可知道错了?”父亲高声喝道。 “女儿不知。”我双拳紧握,睁开双眼,直视着父亲,“父亲教我自尊自爱、贫贱不移。盛青山负我,我便弃他,我有何错?父亲教我知曲直明事理。婆母辱我,我禀明父母兄长为我伸张,我有何错?我身为嫡女,谨记尊严,不堪受辱,何错之有?!亦或是父亲只想要女儿去做两府交好的筹码!” “你还狡辩!!”父亲勃然大怒,手中的戒尺再次狠狠挥下,咬牙切齿,“你是女子!既嫁从夫,他哪怕三妻四妾,也是人之常情,你说他负你,岂有此理?你口口声声不堪受辱,却如此不知廉耻,妒忌生乱!活该看打!” 背上传来火辣辣的疼,很快钻心入骨,穿透四肢百骸。 “父亲!不能打了!不能再打了啊!”兄长见我摇摇欲坠,急忙抱住父亲的胳膊,“妹妹羸弱,受不住的!” “便是打死,也不能叫她出去辱没门楣!”父亲怒不可遏,仍要举手再打。 佘氏再也看不下去,扭头撇过脸去。 “妹妹,你就说句好话吧,莫要再讨苦吃。”兄长抵挡不住,扶着我的肩头,焦急劝说,“你信我,不至于此的,是你不知他的心意,盛青山不会负你,他为你做了许多,命都可以豁去,怎会舍得负你!你误会他了,莫要再逞强了……” 疼痛已然叫我忘了怎么伤心怎么哭,震颤的牙关咬破口中的细肉,尝到血腥。他们总有他们的道理。盛青山有他的道理,婆母有她的道理,父亲母亲所有人都有道理。偏偏好像我最没有道理。 天旋地转,我摔伏在地上,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有口难言的绝望。 恍惚间听见丫鬟来报:“老爷、夫人,大将军来了!就在门外。” “快将你妹妹扶起来……” “不必扶,叫他看见我荣家的家教也好。” 第250章 何其荒谬 盛青山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我被父亲教训得奄奄一息,竭力想要稳住身形,却跪伏在地不住地摇晃、挣扎。他几步冲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将我搂进怀抱,看着我布满殷红的背脊,沉声质问,“岳丈这是做什么?” 父亲板着脸,不以为意,“小女言行无状,略施惩戒罢了。” “岳丈莫不是忘了,她是我盛青山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府上主母,与我夫妻一体同心,您这般对待她,可问过我的意思?”言罢,盛青山将我拦腰抱起。 一时间分不清这世间究竟谁亲谁疏?我脑中一片混乱,不堪重负昏死过去。 醒来时,已回到自己的闺房。隐约听见屋外盛青山与罗圣手的交谈。想必是盛青山请他来为我疗伤。头脑昏沉,浑身都痛,我趴在床上难受地扭动身子,顿时周身犹如烈火灼烧,再也不敢动弹。 “醒了?”不知何时,盛青山踱进房中。 我愣了愣,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走进我的闺房,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 “是我来晚了。”他将我鬓角碎发捋至耳后,轻声说道,“我已向岳父岳母说明,府中之事并非你一人之过。想必以后不会再因此责罚你。” 我心中五味杂陈,我的父母竟要他来劝说才能管用。是我与父母血缘亲情凉薄,还是这世间权势富贵更加便利? 见我沉默不语,他也不恼,自顾自地说道:“这是还在气我,不肯理我?”盛青山轻笑一声,继续说道,“从前不知你有脾气。印象中,你总是安分守己、不争不抢。便是进了宫中,也是谨小慎微、不往人前。”顿了顿,他又道,“我说这些不是要你逆来顺受,现在这样很好。” 说着,他突然伸手来掀我身上的薄被。我浑身一紧,本能闪躲,猝不及防的疼痛令我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地拧着眉头道,“你干什么?” 盛青山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药瓶,面不改色,“罗圣手给的药。” 那又如何?我防备地看着他,“去将门外的丫鬟叫来。” “她们伺候不好。”盛青山大言不惭,眼中流露出几分失落和乞求,“何况我还有话对你说。” 此时看他简直无赖,转眼又要来剥我的衣裳。我连忙伸手阻止,只觉得浑身扒皮抽筋一般,顿时大汗淋漓没了力气。 “莫再动了。”盛青山有些无奈,“你我是夫妻,总不好让罗圣手来为你上药。” “他是大夫。”我嘴硬道,“你粗手笨脚,还是去叫个丫鬟……” “青萸让我给你带了信。”盛青山果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轻轻掷在桌上,“你乖一些,待我给你抹好药,我就把信给你。” 堂堂骠骑大将军,居然用一封信来威胁我。我瞟他一眼,不再挣扎。 由他掀开我单薄的亵衣,亲眼见到我背上狰狞的尺痕。 盛青山沉默了片刻,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觉出四周的空气变得压抑。“恐怕得忍着些。”而后他语气温和,沾着药膏的手指缓缓划过我的脊背。 药膏清凉,带着令人心安的药香,仿佛瞬间缓解了痛苦。也让他指尖的触感越发明显。身体不由自主地随之颤栗。 我攥着被褥,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你何苦遭这样的罪?”盛青山忽然开口,“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有什么错处都推到我身上就是。”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告诉他前堂发生了什么。但他显然误会了我被罚的缘由。我不知怎样开口,说我本就将一切都归咎在他身上,说因此我挨了更重的打。 瞬间觉得这个世界何其荒谬。 他抬眼察觉我的神色,轻声问道:“是说了也没有用?” 我将脸埋进枕头里,一言不发。 “若是在家中住不惯……”盛青山小心翼翼,“不如我接你回去养伤?” 听他这话,我心中莫名烦躁。只觉得一团乱麻中又添了一团。转过脸来,瞪着他道:“盛青山,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即便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挨打,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拼命出府吗?” 他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错开视线,语气依然温和,“我们不会分开。我不会同意,你的父亲也不会允许。我们之间的误会,日后我会向你解释。我亏欠你的,会加倍补偿。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说过,只要你再给我一些时间。但我绝不会放手……只此一件,我不会答应你。” “如果我给不了你呢?”我凝视着他,“你口中的时间是多久?再一个五年?十年?盛青山,你要我等的究竟是什么?旦夕祸福,你怎知哪个先来?你要我将人生托给无尽的等待,你用什么能还我?如果我死在你的答案之前,你又用什么能还我?” 我没想落泪,却还是湿了脸颊,梦中他将我蒙在鼓里,苦苦等待,死不瞑目。重头来过,竟还要我等。我等不起了。 “不会的……”他心虚道,“来日方长,你我怎会没有时间。” 第251章 全无意义 事已至此,我不想与他争辩。 盛青山细致地为我抹好药膏,一边轻轻吹着伤口,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此药难得,你这里人多手杂,还是我随身保管比较放心。依照嘱咐,需得连抹几日才能见好。” 他总是这样避重就轻。好像每一次都是我的无理取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皱眉,忍着背上的酥酥痒痒,生硬地说道:“我自己能收住,大将军事务繁忙,就不必劳烦了。还是将药给我吧。”既然已做了决定,就不该踌躇徘徊、藕断丝连。让彼此早些断了联系,才好清醒。 “不麻烦。”盛青山随手将药膏收进袖中,起身而立,“只是这几日得辛苦夫人好生趴着,耐心静养。否则留疤事小,伤情反复生出疮伤,痛苦更甚。” 我垂下眼帘,觉得他这样执着徒劳无益,低落道:“何必呢?” 他像是听不懂我的弦外之音,俯身在我额角轻轻印下一吻,温柔地说:“自然是为了让夫人快些好起来。”而后将桌上的书信交给我,“青萸想来看你,怕你不肯相见。你的两个侍女,已被她移去西院了。至于你院中的人……” 我心中一紧,警惕地盯着他。无论是老夫人意欲泄愤,还是蓝凤秋想要报复,难免连累她们受池鱼之殃;亦或者……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像是看穿我的猜忌,缓缓道:“我没有,也不会有人去烦。你安心就是。”我抿了抿唇,移开视线。 屋中又安静下来,他环顾四周,低声唏嘘,“你就是在这里长大。”而后细细查究每一处,好奇地走到我书案前,不经意地瞥见我昨夜无聊的涂鸦。 我本不想理会他,忽然想起那上头还涂着他的名字。紧张地看过去,正对上他带着调侃的目光。 “看来夫人是气狠了。”他坐下,靠进椅中,一手扶额,一手捏着纸张,眉梢微微挑起,似乎琢磨着我每一笔里蕴含的不满。这样审视良久,才意犹未尽地放下,小心用镇纸压住,似笑非笑道,“夫人的字一如既往的娟秀。” “……盛青山,”我好不容易下了决心,面对他明目张胆的撩拨,只觉得烦躁不安,冷冷地说,“你该走了。” 话音落下,窗外响起一阵闷雷,看着又要下雨。 他坐得四平八稳,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那日没有陪你回门,是有军务在身。后来我与岳父大人解释过。” 我神色黯然,想他这时再说这些全无意义,没有来就是没有来,我只身回门是事实。他之前不说,父亲也没有说,恐怕都觉得我不该计较,亦或是我的想法并不重要。如今,我的确也觉得不重要了。 见我没有回应,盛青山留意着我的神色,闲话家常一般,“今日虽不合适宜,但岳母仍留了用饭。你一个人怕是不便,我在房中陪你,也好安心。” “不必。”听了他的话,我趴在枕上,欲哭无泪。层层累积的愤懑犹如闷雷,一阵阵翻滚在心头。想我满腹委屈地回到家来,父母将我禁足、没有饭吃、承受家法。盛青山只三两句话,就让我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他们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他礼待有加。令我不禁怀疑,我究竟算什么呢。 即将下堂的大将军夫人。嫁出去的相府嫡女。何人在乎荣文君。 第252章 话不投机 我没有同意盛青山在房中陪我用膳。他回来时,我能嗅到一丝酒气。显然两府已经冰释前嫌。他在我这里消磨了半日,下午需得赶去军营。临行前,絮絮叨叨嘱咐了我许多话,便冒着大雨离开。 盛青山前脚刚走,母亲便来了。她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神情严肃,不容置疑:“你丈夫愿意谅解你、包容你,是你的福气。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待养好了伤,就同他回去。” “我若不肯呢?”我看也不看她,嘲讽道,“母亲要饿死我,还是打死我?” “逆女!”面对我的有恃无恐,母亲气得不轻,手中的绢帕都跟着抖,“你是要气死我们吗?你即便不懂自尊自爱,也该考虑两府之间的体面!他今日能为你登门谢罪,已经是给足了你颜面!你还要怎样?这寿城之中,有几个丈夫能为妻子做成这样?你还要如何?难不成真要他将那小妾打发了,让他的亲生骨肉流落在外?你就不怕落个妒妇的名声?” 又是这些道理,陈词滥调磨得我耳朵生茧。在他们的说辞里,我永远一无是处。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盛青山一点点好,我就应该感恩戴德。 “母亲,您从来就没有信过我吧?”我心灰意冷,缓缓说道,“我说那个女人会害死我,说他们欺辱我,您一个字儿也没信过吧?”但凡她信一点点,为什么不问我缘由,不问我难不难过? 母亲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厉声骂道:“信不信什么打紧!我信你又如何?难道能改变什么?你自己无能!就该学着去处理这些!谁家没有难唱的曲儿!偏偏就你事多!受不得一点委屈!难道要让我和你父亲去帮你撕扯!?” “我就问您一次。”我忍着心痛,一字一句,“若我和离才能活下去,您会让我和离还是……” “住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现在张口就来!若告诉你父亲,免不了你还有一顿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个心!”母亲恶狠狠地打断我的话,怒火更甚,“家中绝不会允许你做出这样的事!你就是冤死病死,也得回到盛家去!两府姻亲,岂能因为你出纰漏!更不会由着你,毁了你父亲和你兄长的前程!” 她字字句句不离我,却一丝一毫疼惜也没有。我自嘲地笑笑,无力地合上双眼,“母亲还是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你!”她似是犹豫要不要动手,犹豫再三还是离开,“莫要以为他今日护着你,你便可以胡作非为。人的耐心总是有限,你若不识好歹,他总有一天会对你彻底厌倦。那时你骑虎难下,即便想要回去也难了。总不能,还要你哥哥嫂嫂养一辈子。你这般死撑,没有一点好处。” 我从未想过我的母亲会说出这样戳心的话。在我心里,她虽严厉,却也是尽职尽责的好母亲。我始终相信她的冷漠之下,藏着一颗爱子之心。可此时此刻我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情。 话不投机,母亲愤然离开。 …… 我缓了缓精神,打开青萸的信。与盛青山说的一样,小姑娘十分担心我,但又怕我这一走再也不理盛家人。她在信中将盛青山在府中做的事一一说明,比如盛青山和老夫人大吵了一架,并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信誓旦旦此生非荣文君不娶;如果我回去,府中账目权柄只会归我,无需假他人之手;若我不回去,他也不会和我分开,会永远等着我回来。又警告了所有人,胆敢编排我出府之事,打死勿论。老夫人被他坚决的模样气得晕了两次,听到他说要亲自登门谢罪,又晕了过去。 盛青萸洋洋洒洒写了好多页,墨汁沾了不知多少次,又提到蓝凤秋在舒兰苑养胎不老实。一会儿哭夜里死掉的下人和孙嬷嬷,一会儿哭盛青山变了。甚至有些疯疯癫癫,说很多听不懂的话。一会儿吵着要回去,一会儿说言而无信,只想骗她的东西。盛青萸原话道,我都怀疑大哥是不是落了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当然也提到连枝和灵卉,吴姨娘怕我忧心,借着青萸的口提议将她们转到西院照顾。只要大家都没事就好。我趴在床上,仰头看信本就困难,读了两遍,隐隐有些头晕目眩。不知不觉地睡了。 第253章 出格 日子过得很快。盛青山每日都来给我抹药,有时随手给我带些糕点,有时捎一本书籍给我解闷。我不太理他,他就安静地坐一会儿。有时也会找话和我说,比如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淹了些地方;比如几位将军都好奇我不见人影,尤其是杨将军,每天都要问几遍我何时再去;又比如青萸的及笄礼就要到了,问我怎样安排…… “我快要好了,你不用再来。”我错开视线不看他,望着床角某处。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快消气,你想在家中多住几日,那就住着。”盛青山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一手拿着我昨日翻过的书,一手搭在桌子上,闲聊家常般说道,“待你好了,雨也该停了。我带你四处走走,透透气。这几日一直窝在房中,一定憋闷坏了。” “我不需要你。”我故意让这话听上去十分刺耳,语气里带着嫌恶和不耐烦。 他果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良久,“我知道。可我需要你。你不在,厨房的饭菜都变难吃了。雨水将花园里的花打得七零八落,毫无生气。虽说青萸的及笄礼都已经安排妥当,可你不在……她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别再告诉我这些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烦躁地说道,“你难道没有听见外面说什么吗?” 掐指一算,从我飞书给吕伯渊,已经过去四日。按照计划,城中一定会传出些什么,让盛青山难堪。 家法之后,我每日都在房中养伤,再没有见过父亲;气走母亲以后,她也不曾来过。母亲似乎不想文秀与我太亲近,将她看得很紧。我们每日只来得及匆匆说几句话。兄长和嫂嫂倒是每天都来,不过都是为了劝说我放盛青山一马。说他这几日的表现,足见诚意。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有用的消息。我只能这样旁敲侧击。 “听见一些。”盛青山不以为意,语气依然温和,“说我耽于美色,宠妾灭妻,将你气得回了相府。” 我皱眉打量他,看不出丝毫的介意,“那你还来?”想了想,又道:“所以你才每天来?”就和之前一样?那我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每天来是为了给夫人抹药。”盛青山放下手中的书,眼中带着笑意,“他们还说我惧内,每日都来给夫人赔罪。” 这也是吕伯渊的计划?宣扬他宠妾灭妻,是为了时机成熟可以顺理成章的提出和离。他认最好,不认那就传到他认,凭蓝凤秋的本事还怕没有把柄。 说他惧内?我不解地看着他,“既然这样,你为何还要来?”他身为大将军,高高在上,最重威仪,面对惧内这样的传闻,应该立刻避嫌。甚至休了我,以正视听。 “他们说的是事实,我为何不能来。”他单手撑着下巴,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郭兄被泼了冷水都能坚持一夜。我的确怕你生气。只要你能消气,就算把相府的门槛踏烂又如何。” 我没想到他这样厚脸皮,恐怕吕伯渊也没想到。想来任重而道远。 见我瞪着他不言不语,他脸上的笑意悄然敛去,语带担忧:“这些话我能听见,你父亲就也会听见。你比我更了解他。我不是要逼迫你跟我回去,可若我不在这里……恐怕令你做难。” 我怎会不知他们在想什么。从兄长和嫂嫂越发焦灼的神情,便能猜到父母的意思。 经过这几天的恢复,我已经能够略微撑起上身,侧过头看着他,“盛青山,你当真不在乎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吗?” “嗯?”盛青山好整以暇地盯着我的脸:“若只是这些,的确无甚可怕。” “那我若想要你帮我移去别院呢?”我斟酌着开口,“孙功名赔了我一套宅子,我想去那里住。” 盛青山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提出这么出格的想法,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你可以跟我回去。母亲不会再为难你,账本和钥匙都会归还于你。凤秋在院中安胎,不久就会生下孩子,届时她就没有心思找你麻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没有用的。”梦中蓝凤秋生下孩子以后,对盛青山的偏执变本加厉。这一切根本不会像他想的那样变好。 最近我们议过太多次,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我无法让他相信,他也说服不了我。我并不指望他一定会帮我,即使他不帮我也有别的办法。 “那毕竟是私宅,怎能住人?”盛青山话锋一转,眉头紧锁,“因雨水淹没田地,最近城中流民越来越多,你住在外面,如何能保证安全?在长辈面前,又如何能交代过去?” 我本就没想再向他们交代,他们不过是想要个任由摆布的傀儡。我深知我的话不会有人听,也没有人会信。未来的路上只有我自己。 “你若不想帮我,也没什么。”我淡淡垂眸,又趴回枕头上,“但我若能出去,不要拦我。”经过这些天,我已然明白,对家中而言,我想什么不重要,我做了什么也不重要,只要盛青山点头,他们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盛青山的态度对他们才重要。我言明和离不想见他,他依然可以如期而至。那些流言蜚语没有将他们引来,没有马上将我送回去,也是因为盛青山纵容的态度。 曾经我心中深深敬仰秉持正义、不畏强权的父亲,并不如我所想。他的大义、他的公正、他的道理只在朝廷,只存在于男人们的嘴里。 与我无关。与女子无关。 所谓相府嫡女,不过是更贵一些的筹码。 第254章 诸多变数 盛青山凝视我良久,沉声道:“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拦着你。可你该明白,这样做只会让你自己陷入更难堪的境地。世事何止两府之间?”他在担心什么我当然明白。 可我已然没有退路可走,我能退到哪里去呢?我存一线侥幸父母会爱我护我,但显然相府不是久留之地。难道要我回将军府去?经过此事,无论是蓝凤秋还是盛老夫人,都不可能修好。与其在宅院之中与她们斗的你死我活,不如去看看外面的天空,或许还能搏得一线生机。 心意已决,我镇定地看着他,无奈道,“你既知道这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不如早些同意和离。也不必在这里浪费光阴。”他的坚持只会让我行之更难。他若执意不肯放手,左右掣肘,我恐怕诉状都递不出去。 “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盛青山蹙着眉头,看上去比我更加无奈,“你不想他们烦你,不想回去,就去别院住几天。待身体好了,养足精神,再回去也是一样。” 这些日子他对我的纵容,我不是不懂。可也在这无数次的拉扯中,让我更加确定,蓝凤秋才是他的底线。他可以允许我做任何事,只不包括蓝凤秋。他可以惩罚她身边的下人,会将她拘在舒兰苑,会故意冷落她逼她屈服,可他不会真的伤害她,不会让她离开,更不会让她死。 再看他对我的纵容,更像是一种补偿。 相对无言,想起还有事情相托,我打破沉默道:“明日是青萸的生辰,烦请大将军为我转交书信。” 我从枕头下拿出信来。信中我向青萸说明,无论以后如何,她都是我的好朋友、好妹妹。向她道歉在她重要的日子不便现身。又叮嘱她注意吴姨娘的身体。我虽答应吴姨娘要保守秘密,可若青萸自己心细,应该不难发现。最后我感谢她们照顾连枝和灵卉,请她转告她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盛青山将信接在手里,掂了掂,并不比青萸给我的信薄。他眸光闪烁,语气不明:“你起来了?” 我被他问得一怔,家法到底只是皮外伤,罗圣手的药很好,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自然是起的来的。是他不让我起,还让房里的丫鬟盯着我不让我起,我才不得不一直趴着。等房中没人的时候,偷偷起身。 “只坐了一小会儿。”我坦白道,“我已经好了,只要不躺着,都无碍的。” “若裂了血痂,你要遭罪不说,留下疤痕,你该后悔了。”盛青山说着,向我走过来,自然而然坐在床沿,柔声哄道,“且再忍两天。待血痂脱落,你就好了。” 只是背上看不见的伤疤,放在以前我会紧张,是怕夫君嫌弃惹人口舌;现在虽然不想,却也没有那么在意,随口道:“没什么好后悔的。” 盛青山愣了愣,看着我的眼神流露出几分探究,“这些年,你变了很多。” 我的确变了,却不是这些年的变化。 我缓缓起身,尽量让自己坐得端正,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将军不是也变了吗?五年前,你以命为聘时,可曾想到自己会带着女人回来?你变了,我也变了,未来诸多变数,大将军何必执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待你的心意从未改变。”盛青山握住我的手,眼中掠过一抹慌乱。 我淡淡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或许是我冷漠的态度刺痛了他,盛青山双颊逐渐褪去血色,变得异常苍白,眉心紧皱,双唇紧紧抿成一线。 “怎么了?”眼见他神情愈发痛苦。我心中一紧,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直到他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几乎支撑不住身形,我才如梦初醒。 “来人!快来人!去请罗大夫……”顾不得背上细密的刺痛,我用力将他揽住,向着门外大声嚷道,“快去请罗圣手!” 第255章 至亲至疏 盛青山在相府突发心疾。连罗圣手也束手无策,只得施针让他安定。 看着睡梦中也难掩痛苦的男人,我不安地问道:“真的不是心疾?”他那般吓人的模样,怎会不是心疾?梦中盛青山也有心疾,是在大约一年后才发现,我数次目睹过他发作的模样,那时他说是劳累过度旧伤发作,还当着我的面喝过汤药。 罗圣手将银针一根根仔细收进袋中,目光在盛青山身上来回扫视了一阵,才缓缓开口:“他虽在战场上受过伤,却未曾伤及过心脏,并不是旧疾。此时脉象平稳,较常人更加康健有力,也无需受补。”他语气平淡,胸有成竹。 我依然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那他到底为什么突发心痛?”盛青山痛苦的模样历历在目,若说他没有病,也不像装的。梦里梦外,他都没有理由骗我。 “如果不是心疾,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罗圣手直视着我,就事论事,表情冷静,“那就得问夫人了。” “我?”我认真回想,“我什么也没做。”难道他怀疑是我要报复盛青山。 “此种症状也可能是受了巨大的刺激所致。”罗圣手的眼神里略带一丝疑惑,“夫人是否与大将军发生过激烈的争执或冲突?” 我怔在原地,盛青山的确是在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才心痛发作。可我近几日早说了不知多少遍和离,他总是左耳进右耳出的。难不成是因为我道出当年他以命为娉的事来?这陈年往事即便他不想让我知道,也不至于让他在意成这样。他九死一生见惯杀伐,又岂会这般脆弱?我垂眸思索,总觉得这个理由十分牵强。 何况若这是偶然,那他梦中的心疾又从何而来? “这以后会变成病症吗?”我实在想不通。 “大将军的身体十分康健,按说不会。”罗圣手别有深意的看着我,“但若经常受到这样的刺激,未来引发心疾,也不无可能。” 我沉默。想不明白这前因后果。若经常刺激才会变成心疾,梦中又是什么刺激了他。梦中他到底有没有心疾。 * 扭头瞥了一眼沉睡的盛青山,我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上次求圣手的事……” 话音未落,罗圣手面无表情地从药箱里掏出一个青色瓷瓶。 “我不想帮你,这是师父嘱我转交你的。”虽然有意克制,他还是微微蹙起了眉头,“他老人家要我转告夫人,不是白送。用了就等于欠下一个大人情.....” 我小心接过瓷瓶。里面居然不是丹药,像是液体。 罗圣手看着我的样子,脸上仍然流露出担忧:“夫人慎重。是药三分毒,何况这就是……”他似有忌讳,没有说完。 我泰然自若,“与性命相比,只是中毒,已是轻了。” 罗圣手对我轻率的态度颇为不安,目光停留在盛青山的脸上,语重心长道:“大将军如此在意夫人,说是放在心尖上也不为过。夫人此举或许能够逃出生天,但恐怕大将军再也无法释怀。” “罗圣手没有听到外面的传言吗?”我故作轻松,挤出一抹笑意,“会有别人陪他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罗圣手眼中的意外显而易见,待他想藏已来不及,面上露出一丝心虚:“外面那些传言当不得真。也没有人信。” “若都是真的呢?”我盯着手中的瓷瓶,缓缓说道,“罗圣手是不是也觉得我嫉妒成狂不可理喻?” 我们虽有过几次交集,尚算不得深交。我的问题着实突兀,不免令他怔愣。待他回过神来,我的脸上已经露出自嘲的笑意。我一定是被逼得疯了,竟这样去难为一个老实人。他能说什么呢,当着我的面。 “只是玩笑……”“不会。”我与罗圣手同时出声。 四目相对。他表情认真的说道:“我相信夫人不是那样的人。”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我虽不明缘由,但若夫人坚持要行此事,必有不可告人的内情。” 我以为他会说一些敷衍的客套话。却因他“相信”二字轻易热了眼眶。勉强勾起嘴角,故作玩笑道:“多谢圣手。若还有机会,定为葛老多送几餐酒菜,让你少挨些唠叨。” 相视一笑,罗圣手自去。 我偷偷将那瓷瓶收好。坐回床沿边,静静凝视着盛青山的睡颜。他的眉头紧锁,仿佛在睡梦中也承受着某种困扰。 至亲至疏。我们原本应是亲密的夫妻,如今却像是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到底瞒了我多少秘密。 第256章 自作自受 盛青山一直昏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母亲派人来问过好几次,最后实在不放心,亲自过来探望。即便我这个亲生女儿就在眼前,她也没有多看我一眼。她竟然可以在一张脸上同时流露出关切和冷漠。让我彻底失去了对她的最后一丝依恋。 窗外雨水绵绵,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盛青山终于从昏睡中醒过来,缓缓地睁开眼睛。 我连忙上前,见他神色茫然,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轻声问道:“还疼吗?” 盛青山本能地捂住胸口,喃喃道:“已经没事了。”又问,“罗圣手来过了?他怎么说?”显然他对自己突发的心痛也很疑惑。 我不答反问:“你以前可犯过心疾?” “心疾?”他定定的看着我,“没有。从未听说我有心疾。” “最近可是又熬夜费神?”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想让他逃避。 “没有。”他看着我若有所思,“罗圣手跟你说了什么?” “说你过于辛劳引发了旧疾。”虽然对不住罗圣手,但我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旧疾?”盛青山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什么旧疾?” 我心头一紧,强装镇定:“你有什么旧疾你不知道?” “军医从未提起过我有旧疾。”盛青山沉默片刻,认真地答道,“既然罗圣手说了,可开了药方?你不用担心,我拿去给军医瞧瞧,或许不是大事。” 都不是。那梦中他的心疾从何而来。如今为何提前一年患上此症。 盛青山见我迟迟不答,以为病情不好,故作轻松的说道:“夫人这是在关心我?” 我白他一眼,实在不敢往那坏处想。 “有夫人挂念,也不枉我以命为娉,娶你为妻。”他目光如炬,脸上挂着笑意,可那笑容还未成型,盛青山忽然一阵巨咳,当即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大惊失色,赶紧让他躺好,为他平复呼吸。 房间里回荡着他痛苦的喘息。窗外雨声更大,一片凄清混着杂乱。 “我没事。”他紧紧攥住我的手,嘶哑地说道,“别怕。” 到底谁该害怕!我在梦中见过他心疾发作,勉强能够镇定,“盛青山,你入阳城时,城关已破,你可还记得那断壁残垣?”梦中他对我说,若是见他发作,就随便问他些战事,能让他转移心神,不那么痛苦。我别无他法,只得照做。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起这桩事来,但仍一边捂着胸口痛苦地喘息,一边努力的回忆,“……我赶到时,已经晚了,郝太守遇害,他……”盛青山加重了握我的力道,仿佛要将我手指捏碎,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禁止不住的颤抖。 “盛青山,你可曾去过太守府?”我不敢停下,生怕他再次昏死过去。那是郝仙玉的家,也是灵卉的家。此时许多战事还未发生,我知道的有限,临时能想起来的不过这些。 盛青山眉头紧锁,不解的看着我,“去了…太守府上下拼尽全力…无一幸存……” 我绞尽脑汁,回想他曾在信中告诉我的那些。盛青山渐渐领悟我的意图,努力配合我天南地北地回忆。慢慢地,他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眼神也逐渐清明。 我知道他已熬过了那一刻,如释重负。静静看着他,不再说话。 “我究竟得了什么病症?心疾?”他慎重地看着我,似乎误会我有所隐瞒。 “……你没有心疾。”我斟酌词句,小心翼翼地回答,“罗圣手说你身体康健,只是不宜情绪激动。” 盛青山半信半疑地重复道,“情绪激动?”他双目微敛,显然也觉得这个理由难以令人信服。 “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问罗圣手。亦或是让军医再查。”我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却不敢再试。语气冷淡道:“你快走吧。你若在这里有个好歹,整个相府恐怕都不得安宁。” 雨未停,盛青山的脸上写满阴霾。他深深望了我一眼,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房内重新陷入寂静,我扭头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盛青山,你是自作自受。 第257章 重病 此后三天,盛青山都没有出现。府中的氛围开始变得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沉闷。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母亲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她气势汹汹地闯进我的闺房,打破长久以来的静谧。一进门便直截了当地质问道:“那天你到底与他说了什么将人气成那样?我是怎么与你说的?叫你莫要不知好歹,莫要磋磨他的耐心!他一个大将军,要什么女人没有?偏你这般矫情!怎么哄也不是!现在如何?!” 我从书案前抬起头,看她一袭湖蓝色绣花长裙,原本端庄典雅的面容因愠怒而扭曲,冷淡地说道:“母亲想要如何?” “还能如何?!”她面色涨红,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将我吞噬,“你既然已经起来了,说明已经好了,明日便叫你哥哥送你回去!好生向你婆婆赔个不是!这日子总还要过的,你也不能一直赖在家里!即便我不说,你嫂嫂难道能够甘心?哪有嫁出去的小姑一直住在家里的道理?你那日吓得她差点动了胎气,也不知过去瞧一瞧?你在家里都如此,在婆家又能好到哪去?莫要总觉得别人都不如你,都对不起你!也该反省反省你自己!” 我放下手中的毫笔,不紧不慢地看着她,她忘了是她自己将我禁足,忘了父亲罚我在房中抄写女子规,忘了不许他们见我,这一桩桩一件件,总归错的是我。 “看着我做什么?说错你了?你可知外面传得多么难听!大将军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才不来见你了!你将他逼得进退两难,有什么好处!” “我不能回去。”我注视着她,想要铭记她此刻的模样。 “为什么不能?!”她怒目圆瞪,明明是在看我,却又对我视若无睹。她看不见我苍白的脸色,也看不见我皮肤上星星点点的红疹。 我心如止水,冷冷地提醒道:“母亲难道看不见吗?”我伸出手背,又拨开衣袖露出半截手臂,“天气潮湿,屋中闷热,一早起来就起了红疹。” “红疹?”母亲愣了一下,往前凑了一步,伸长脖子瞄了一眼,又唯恐不及的缩了回去,“好端端的!怎么会长出疹子来?全家人都没事,怎的就你有病!”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或许是因为闷在房中,没有见风吧。” “那……”母亲犹豫了一瞬,“可叫罗圣手来看过?几时能好?”自她知道我能请动罗圣手,便将罗圣手当成家医一样,随叫随到。 “罗圣手的诊金不菲,这些小事用不着请他来吧。”我有意提出诊金,在她面前划清界限,以免日后徒增烦恼。也需要多一个人来为自己佐证病情。 母亲闻言大为诧异,“你们不是相熟吗?要付诊金?” 我将抄满一面的女子规放在一旁晾干,缓缓抬起眸子,慢条斯理地看着她:“亲兄弟且要明算,何况只是认识?我与罗圣手并无交情,只是与他师父有过一面之缘,他能应邀前来已是不易,若要再赖他的诊金,恐怕传出去不太好听。” 母亲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来。想了想,又继续说道:“那就赶紧请个大夫来看吧!总也不好一直耽搁下去!”有病就不能马上送回去了。病体终归带着晦气。哪有将病人送到别家府上的。难免还要再添闲言碎语。 我没有接话。若不是一日三餐,门口的丫鬟连磨墨都不会进来。我知道这是母亲在故意逼迫我。收了我在府中的特权,让我过的不好,才会乖乖回去。所以我也不忙着说话。待她自己反应过来,自然会请。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想尽了办法让我屈服。如盛青山所言,他不在这里,相府并没有那么好过。多么讽刺,我拼命逃出来,想要寻找依靠。却成了家里送不走的瘟神。真是讽刺至极。 母亲在屋内愤愤喘息,仿佛要用她的愤怒和无奈填满整个房间。见我埋首于书案前无动于衷,终于愤然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丫鬟领着大夫来了。我才从书案前抬起头来,看向这位姗姗来迟的“证人”。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者。 甫一照面,那老者的眼中就流露出惊讶之色。他掸了掸衣袖上的雨水,有意无意地观察了几眼,才将我请到桌边。 我镇定地落座,伸出手腕。将他几番变幻的表情尽收眼底。 “这……”老者欲言又止,枯瘦的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上,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这是……” “可是哪里不好?”我神态从容,静候结果,“还请郎中坦诚相告。” “夫人这病症虽然才刚刚显现,但实则内里亏虚严重,恐怕……”那老者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的容貌,渐渐显露出些许不自信来,“夫人这般年轻属实不该……” 他又诊了几样症状,我虽服下药后感受不甚明显,但真真假假都应了下来。 一时间,郎中的脸色比我还要凝重几分。 以至于离开时,匆忙地连撑伞都顾不得了。 第258章 且等尘尽光生 一切皆如我所想。 母亲听闻我身患绝症的消息,并没有马上来看望我,而是与父亲、兄嫂商议以后,才来见我。彼时夜幕低垂,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 我从她的神情里读出极度的不耐烦,还有几分手足无措。她先是责问我事前可曾知情,又劝我守口如瓶瞒住所有人。从她翻来覆去叮嘱的话语里,我隐隐感受出她对我将死的惶恐。与其说害怕失去我这个女儿,倒不如说害怕我会死在相府。 若让我咽气在相府,她不敢想象相府将要面对怎样的境地。无论是大将军府、盛青山、还是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语,相府势必都会遭受责难。既没有教育好自家的嫡女,也没有照顾好大将军夫人,双重过错加身。她想到父亲会因此而迁怒她。想到我会影响父亲和兄长的仕途,影响文秀的婚嫁,甚至……侄儿们的前程。 唯独没有想起我。她甚至没有提起请罗圣手来看看。 我静静地看着她,终于明白梦中她为我流下的泪水是什么。也终于意识到她对我,与吴姨娘对青萸是不同的。原来骨肉亲情也有天壤之别。 “母亲。”且再这样叫一声吧。我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做什么?”她十分不满地瞪向我。 “我可以搬出去。”我一字一句道,“孙功名赔了我一所宅子,一直闲置着。我可以搬去那边将养。” 母亲迟疑地看着我,“就算家中同意,盛青山也不会同意。我们怎能轻易放你出去。你若在外面出了什么岔子,到底还是要怪罪我们。” 我原以为接下来的话会难以启齿,但话到嘴边,几乎是脱口而出:“父母可以我屡教不改为由,逐出家门。从此断亲,互不相干。” “胡说什么?!”母亲显然被我的提议震惊了。放眼整个寿城,也没有人敢这样异想天开。从来只在话本里有。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直视着她的眼睛,用极其冷静的口吻说道:“现如今,我已然回不去大将军府。婆母本就待我不亲,此时怎会接纳我身有恶疾。她定会以此为由,将我拒之门外留在相府。即可推卸过错,又可羞辱报复我。” 母亲皱着眉头,“盛老夫人岂是这样小气之人?” “母亲已然听说外面的传言,盛青山宠妾灭妻,盛老夫人助纣为虐。若她此时接纳我回去,让我死在大将军府,外界将如何编排?盛家虐待儿媳,以致早逝?盛老夫人岂会允许这样的话柄落于人手?届时盛青山恐怕还要落个克妻之名,谁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么说……你定然回不去了?”母亲脸色铁青,“你父亲说盛青山重情重义,你只要说句软话,他一定会来接你。你且瞒住这两日就是。” “我若低头相求,请他来接我不难。可若回去以后,他发现你们隐瞒实情,给他送回这样一个大的麻烦……待我死后,两府之间的关系势必决裂。与其日后结怨,不如早断,井水不犯河水,不给父亲、兄长作梗。” “……话是这样说。”母亲被我说动,面色有了几分缓和,“但要和你父亲商议。” “那就请母亲与父亲好生商议吧。”此时此景,我居然没有半分伤怀,仿佛事不关己,“今日之事始料未及,女儿也没有想到会给家中带来如此大的麻烦。文君愧对父母养育之恩,也知自己行为有失,但覆水难收为时已晚。若让我死在家中,我相府不但颜面扫地,父亲与兄长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来。嫂嫂腹中尚有麟儿,若是冲撞,有愧于宗族。实非女儿所愿。还请父母成全女儿,亡羊补牢。” “……你这孩子,”母亲恍然间似有所悟,眼中方才流露出一丝疼惜,“你这是早就想好了?” 我坦然点头,我自然是早就想好了的。如此血亲,我不要也罢。 屋内一时寂静,只余烛火噼啪作响。母亲默默端详着我,目光复杂难明。许久,她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去。房门开阖,我独自伫立在窗前。 且等尘尽光生。 第259章 断亲 次日,母亲终于解除了我的禁足,让我得以在熟悉的院落里漫步一圈。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天空下着小雨,水珠从树梢滴落,落在我的头顶。冰冰凉凉让我经不住打了个激灵。我信步走过庭院,抚摸着斑驳的石桌,恍如隔世。 来到前堂时,父亲已在此等候。他一身玄色长袍,面容严肃,高高在上。 我跪在冰凉的青石地砖上,膝盖隐隐作痛。垂下眼眸,正看见面前父亲的倒影,面色阴沉,好像阎王。 “你母亲已经与我说了。”父亲语调低沉,字字铿锵,“你虽犯了错,但到底是我们的骨肉,父母子女之间毋有深仇。原本只要你安心回去,此事也就罢了。” 连日下雨的天气,闺房里总是闷热。但前堂宽敞通透,夹杂着雨水的微风吹拂而过,教人神清气爽。 背上的结痂正在脱落,有些刺痒。我动了动身子,勉强维持端正的身形。 “但你现在的状况,着实令家中为难。”父亲顿了顿,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仍要斟词酌句,“我与你兄长本可偏袒于你,可这一府上下,何止我们二人?总要替你妹妹想想,替你的侄儿们考虑。今日之决断,虽百般不舍,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本想淡然处之,可父亲的话还是一字不差的硌进了心里。磨得我喉咙发紧,呼吸也随之沉重了几分,“文君明白。” “断亲之事虽是你提起,但需得由家中布告,以彰显我荣家家规严谨。”此刻的父亲,已然褪去了慈父的伪装。后来又说了许多,我没有细听,不外乎是要我背负所有的罪名,凭依亲情要我忍耐。 我一一应是,心中渐渐生出几分焦灼。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地。 “父亲,万万不可啊父亲!”兄长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直奔到父亲面前,与我并排跪着,“妹妹是病糊涂了,才会说出这些糊涂话。她连这寿城有几条街都不清楚,离了相府,又没了将军府的庇护,她往后要如何生活?父亲切不可答应她这般任性胡闹,无异于将她推入火坑,会要了妹妹的命的!” “谁叫你回来?”父亲严肃的脸上掠过几分怒意。显然他料到兄长会阻拦,将他支了出去,才唤我来。 “父亲、母亲!文君是我嫡亲的妹妹,血浓于水,我身为兄长最了解她!若不是走投无路,她绝不会做出那些越矩的事来!那盛青山也说错不在妹妹一人,难道我们作为至亲,却不能信她?!她或许有错,但错不至此啊!”兄长振振有词,直说得泪流满面,“我妹妹是怎样的人,我怎会不知!无论外面谣言怎样,都绝不是真的!定是他们欺负狠了,才叫她生了这样的重病……文君已然受了这么多委屈,又怎能将她逐出家门?家中难道缺她这一口饭吃?” “糊涂!你当你妹妹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儿子们!”父亲拍桌而起,脸色铁青,“我荣家世代清正,怎能毁于她一个女子之手?你身为嫡长子,难道也不懂为父的苦心?” 瓢泼的大雨又下起来,雨滴飘入廊下,沾湿了众人的衣襟。我跪在湿冷的地板上,只觉四肢百骸寒气逼人。兄长宽厚的肩膀微微耸动,悄悄抓紧了我的手,犹如儿时一般,“我妹妹没有错,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父亲居高临下,看着我们,良久,从怀中掏出备好的书信。 “依你所言,今日起你我父女恩断义绝,从此陌路。这份断亲书你且收好,若日后有人问起,休要再提家中半个字。这一切,终究是你咎由自取。\" 好一句咎由自取。我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胸中郁结,恭恭敬敬地接过书信。 而后对着父亲和母亲深深一拜:“女儿不孝,辜负父母养育之恩。此去必不敢再累及家人。父亲母亲珍重,哥哥嫂嫂保重,愿荣氏家族世代昌盛。” 我挣扎着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刚走出前堂,听见身后兄长嘶声力竭地喊着“妹妹”,嗓音凄厉哀恸。 冰冷的雨水落在脸上,如断线一般。我仰头望天,那雨水肆意倒流进心里,泛滥一片,没过眼眶。 荣文君啊荣文君。 脱胎换骨,哪有不痛的啊。 第260章 不安 临行前,只有佘氏为我送行。她一身素色衣裙,乌发高高挽起,神色黯然;亲手将我送上马车,又递来一个包袱。我托在手中,犹如千斤。 “是我与你兄长的一点心意,莫要嫌弃。”佘氏眼眶泛红,语带哽咽,手指微微颤抖,“经此一别,小姑千万保重。莫要怪你兄长,他……他也是没有法子。”话音未落,她别过头去,似是不忍与我直视。 雨滴砸在油纸伞上,发出细碎杂乱的声响,将离别的气氛搅和得支离破碎。我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艰难地开口:“我不怪任何人。感恩嫂嫂恩情,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佘氏紧抿双唇,在她眼里我哪里还有未来可期,这般故作坚强的话音更加令她自责难过,连忙以手掩面挡住呜咽。 再拖下去只是徒增伤感,我狠下心来,放下车帘,催促启程。 马车缓缓驶离相府,透过车帘的缝隙,佘氏的身影越来越远。没有不舍,却有遗憾。禁不住潸然泪下,车内车外皆是凄迷。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前行,豆大的雨点溅入车厢,打湿了我的衣裙。和风一吹,令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不知是不是药物的关系,总觉得今日头重脚轻。 “行行好吧,大人行行好吧……”突然,车外传来几个稚嫩的乞讨声。只见四五个半大的孩子跟随着马车,一边跑一边拍打车厢。 “去!”车夫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与此同时长鞭抽在车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吓得那些孩子四下逃散。 “小姐莫怕,就快到了。”车夫王伯是荣家的老人,从小到大不知坐了多少回他的车,如今也是最后一程了。 强压着心中的伤感,我将车帘掀开一条小缝向后望去,那些孩子衣衫褴褛站在雨中,茫然不知所措。 “王伯,刚刚那些孩子是哪里来的流民?”寿城虽有乞丐,却不会像这样拦车。 “都是近郊来的。”王伯一边驱车一边回答我道,“小姐不知,这一连几日的大雨,将近郊的山都浇透了,从山顶滚落了许多泥石下来,毁了不少村庄。这雨还在下,田地也遭了殃,许多灾民无处可去,就躲来城里。” 泥石流。我缓缓思索着梦里的印象。盛青山归来不久,寿城的确发生过一场山洪。泥石不仅淹没了村庄田地,还让许多人失去了生命…… 思及此,我浑身一震,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寒意直蹿脊背,汗毛倒竖。 盛青山这三日并非故意疏远不来见我,而是去救人了。可他们不知道,更大的灾难即将降临。 我胸口绞痛,连忙催促:“快一点,王伯,我有急事。”话音未落,又改变主意,“不!现在立刻掉头送我去近郊!去找救灾的官兵!” 王伯应了一声,加快了行车的速度。马车在雨中飞驰,我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焦急。大雨滂沱,灾难并没有结束。 那些以为劫后余生的百姓,那些奔赴前线的士兵,会被更加猛烈的山洪吞噬。山体很快就会滑坡,会带走更多人的生命。 车外忽然电闪雷鸣,是了,就是今天。盛青山夜晚送回噩耗,要府中抽人去近郊救济。 马车一路狂奔,终于在一处简陋的营帐前停下。我撩起裙摆跳下马车,踏着泥泞跑进帐内。帐中数十名将领正围着议事,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盛青山。 众人看到我,都是一愣,显然没有认出我来。因红疹渐渐显现,上车时我已经戴上了面巾。虽不该抛头露面,但此时已经顾不得许多。 “将军,请带着大家立即撤离此处!山体即将滑坡,这里会爆发更大的山洪。” 第261章 山洪 “哪里来的女子胡说八道危言耸听!”人群中立即有人出言反驳。 因断亲出府,我身着旧时衣物,未施粉黛,略显落魄。又因淋了雨,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十分狼狈。很难一眼识出。 盛青山定定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神似乎已经将我认出,却未戳破我的身份,“山洪已经过去,我们让出了足够的缓冲区域,再远会影响救人。”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能力。 我不能退缩,直视着他的眼睛,字字铿锵:“不!还没有过去!雨还在下!” 盛青山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毕竟在他看来我深居宅院,于这些毫无建树。 我知道他不信我,于是转而看向何正武。虽然我蒙着面,却未刻意掩饰身形和声音。显然,何正武也认出了我,眼中充满了探究。我焦急地向他说道:“将军!来不及了!必须让所有的灾民和官兵马上撤离!” 何正武眸光闪烁不定,郑重道:“事关重大,你可有凭据?” 凭据?我愣了愣,是啊,空口无凭!我总不能说是自己梦见的! 见我迟迟没有开口,站在一旁的郭将军缓缓开口,“若无凭据,想要拔营不太可能。若是因为距离延误救人,谁来担这个责任?” “有!我有凭据!”时不我待,我心一横,壮着胆子撒谎道,“我从城中来,听从山上下来的流民说的,那座山的山体正在崩裂!你们不信,可以去查!但若因此延误了转移,这许多的人性命又该谁来负责?”我急切地想要说服他们,情不自禁地手指紧扣。 “山体崩裂?”众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事发突然,他们一直在忙着帮助灾民寻人挖物,哪还有空注意山体。按照以往的经验,即便山上还有余流,现下留出的缓冲地带也足够保证安全。 可若是山体崩下来!几位参军立即赶到帐外,大雨遮挡了视线,根本无法看清。更不敢让人在此时冒险上山。 “你当真听到有人这样说?”一位参军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凶神恶煞般的问道,“那人在哪儿?快带我们去找他!” 他粗鲁的动作立即引起盛青山和何正武的注视。 我被那参军扯得一个踉跄,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故作镇定道:“就是这样说的!一个流民,我去哪里找?” “……你这女子!既然知道事情重大,为何不将人一起带来!”那参军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恨不得将我扔出去一般。 我本就头重脚轻,被他这样拉扯,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那参军似没想到我这样弱不禁风,吓得连退了几步,怒瞪着我,生怕我要讹他一般。 我挣扎着起身,何正武一个箭步来到我身边,无视众人的目光就向我伸出手来。不想给他再添麻烦,我自己挣扎着爬起。地上的泥泞沾污了裙裾,让我形容越发狼狈不堪。 不由地更加懊恼着急,“时间不多了!你们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等天黑了,雨更大吗?即便无法判断山体是否真的崩裂,这雨势必带来下一次山洪,难道这也要证明!!他们好不容易逃脱了一次,如今却要因为你们的自负而丧命!” 面对我的质问,帐内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陷入沉默。 盛青山缓步上前,低头俯视着我,眼神复杂。片刻,他才沉声说道:“你虽言辞激烈,但到底难以令人信服,去将那人找来,否则耽误救援罪加一等。然山洪灾情容不得半点疏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环顾四周,表情严肃,“传令下去,所有官兵和百姓迅速撤离,再让三里。” “越远越好!”我大声补充。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迅速张罗着撤退的号令。 我紧绷的神经稍缓,情不自禁长舒一口气。 营帐内外顿时忙碌起来,我默不作声,转身准备离开。盛青山似有所感,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艰难地走到帐外,脚下深深浅浅,已然站立不稳。 “王伯……”距离马车还有几步之遥,我实在支撑不住,开口求助。 “小心。”何正武再次出现在我身边,亲手将我扶上马车。 “多谢将军。”尽管我知道他早就认出了我,但顾忌身份不能点破。 “郊外雨急风骤,赶紧回去吧。”何正武低声嘱咐,眼中尽是藏不住的关切,“注意安全。” 我望着他,心生无奈,“将军小心。夜晚之前,切勿靠近。” 放下车帘,车轮辘辘,颠簸得厉害。 我无力的靠在车厢上,任凭疲惫和眩晕席卷全身。闭眼听着车厢外越来越大的雨势,细密如织。寒风卷着冷雨呼啸而过,让我瑟瑟发抖。我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心中依然忐忑不安。不知是否能来得及。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一个颠簸,让我险些跌落车座,瞬间惊醒。 王伯的声音穿过杂乱的雨声传来:“快到了,小姐!前面就是城门!” 突然,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胸口猛然揪紧,我撩开车帘向后望去。 远处的天空被一道刺目的白光劈开,映照在山峰之上。紧接着,又是一阵闷雷滚过,仿佛大地都在随之震颤。 眨眼间山峰断落,犹如刀切斧劈,裹挟着山石碎木向山脚奔腾而去。 噩梦成真,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与此同时,马车冲进城门,“王伯!求您再帮帮我……”我颤抖着声音说道。 第262章 一日方寸 许是因为这是最后一程,王伯没有拒绝我,冒着狂风暴雨,将我送至回春堂。 今日的回春堂格外清静。想必那些病人也被恶劣的天气阻挡了脚步。 然而我左脚刚跨进门。“诶诶诶!”守门的小厮就将我拦住,“干什么的?” 我此时狼狈不堪,实在不想在人前摘下面纱,一时间竟不知怎样开口,该自称是大将军夫人,还是径直报出名讳?犹豫片刻,我才低声说道:“我找罗圣手。” “看病也要守规矩领牌子呀!哪有直接向里闯的!”那小厮不满地嘟囔一声,塞给我一个木牌。 我捏着木牌走向罗圣手,他也适时抬起头来,目光交汇。 只一眼,他就将我认出,眼中掠过一丝震惊,“怎的弄成这样?” 我还未来得及张口解释,他已吩咐小厮去取干净的毛巾和热水。 我连忙阻拦,红着眼圈道:“先生,我冒雨前来不是为了自己。城郊爆发了山洪,比前日的更加凶险,恐怕有许多官兵百姓受伤……”我心知自己这样是强人所难,去前线救援并不是他的责任,但我也知道,他坐镇回春堂不为盈利,他有医者仁心,断不会见死不救。若要救人,此时便是争分夺秒。 “你……”罗圣手凝视着我,眉心微蹙,“你还有心思管别人?!” 话音未落,他转向小厮冷声说道:“去叫葛老!” 我生怕他说出我的身份,心中忽地一阵慌乱,目光躲闪。 他似是察觉到我的窘迫,起身将我引到偏厅。 刚一落座,罗圣手就急切地来探我的脉搏,“你服了那药,除了疹子,可还有哪里不适?”然而就在指尖触及肌肤的瞬间,他眉头拧紧,“你是不要命了?已经这样,还敢淋雨受寒?若真让病气入髓,谁也救不了你。” 我尚未开口,他又板着脸说道:“你且在此歇息,我让人拿换洗衣物来,用药浴蒸出寒气,待烧退了再走不迟。” “这怎么行……”回春堂里都是男子,岂有女眷留宿之理,我连忙站起身来,“我这就回去,按圣手的方法驱寒。还请圣手考虑救一救郊外的灾民。” “我看你这女子,就是不想活了!”熟悉的声音骤然从门口传来。只见葛老身着一袭灰色粗布长袍,腰带松垮,须发散乱,好似刚刚从睡梦中被人唤醒。 “葛老。”我起身行礼,却因动作急促引来一阵晕眩,所幸被罗圣手及时扶正。 “你连问都不问,就都喝了?”葛老自顾自在太师椅中落座,不紧不慢地打量着我,“我若拿你的命讹你,那当如何?若我救不了你,你去哪里哭去?” 我愣了愣,竟从来没有想过这层,坦诚道:“小女没有想过。我信得过葛老的为人,也信得过葛老和罗圣手的医术。如若真的救不了,我也不怪任何人。命该如此,能挣出这一日方寸,已无怨怼。” “狗屁!那你作甚非得挣出来,你怎的不敢大闹相府,不去和你丈夫撒泼,反正你命也不要了,还能挣不出这一日的方寸!”葛老向我翻了个白眼,“自作聪明!” 我被他怼得哑口无言。窗外风雨交加轰隆作响,将屋内的沉默衬得格外沉重。 “师父……”罗圣手小心翼翼地出声,“她……” “你闭嘴!”葛老没好气地堵住他的话,“她说得就是狗屁不通!拼命挣出来,自然是要为了活成人样!说那没用的!干嘛还浪费我的好药!” 闻言我哭笑不得,转眼又觉醍醐灌顶。我拼命出来,怎会只为这一日方寸,自然是该要活出自己的一番天地的。 “她还病着……”罗圣手瞥我一眼,“她服用太多。淋了雨,又受了风寒,这样坐着,恐怕坚持不住……” “用着你来心疼!她自己都不在乎!”葛老赌气地瞪着我,仿佛在等我开口。 我哪里还有不服,郑重地跪倒在葛老面前,“文君明白了。定不负葛老再造之恩。” 第263章 安排 我从包袱中掏出一块碎银给王伯,请他将我的亲笔信带到别院。连枝和灵卉伤愈后,已由青萸安排在别院中等我。我从相府出来却没有回去,总要知会一声。 王伯满口应承驾车离去。马车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我抱着佘氏给我的包袱随罗圣手来到后院,心跳得厉害。 “你放心,这后院除了师父与我,没有人来。”罗圣手将我领到一间房前,推开门,房中陈设简单朴素,但一应俱全,“师父住在正房。对面是我。”说着,他指向对面的屋子。房门虚掩,确实很放心的样子。 雨声淅沥,衬得屋中格外安宁。 我踏入房内,低声道:“多谢圣手。” 罗圣手站在门外摆了摆手,“你既已拜入师父门下,就是我的师妹了,不必言谢。”顿了顿,他又道,“你且歇着,我去给你准备药浴。” 望着罗圣手离开的背影,我一时间心绪万千。 环顾四周,想到刚刚发生的事,仿佛做梦一般。葛老以求医不如自救为由,将我收为关门弟子,要求我在彻底解毒之前,必须留在回春堂修习。 指尖轻抚桌椅的木纹,依然感觉很不真实。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淡淡的药香,房内的摆设与两府大不相同,没有妆台铜镜,但有一方宽大的书案,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各类医书药典,这便是我以后的家了? 不多时,罗圣手捧着一套青灰色棉布衣裳来找我,“快去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药浴一定要等身体热透了再出来。”见我迟疑不决,他又温言说道,“我马上就出门,前堂会由师父坐诊。你若有哪里不适,莫要强忍着,师父知道了会骂你。师父若真骂你,你就听着,可千万别同他顶嘴,气急了会罚你。可记住了?” 我点点头,知道他这是要去援救,不免叮咛:“师兄小心。这雨还要再下几日,山洪难测,恐有余流,切莫靠近险地。” 罗圣手深深看我一眼,沉声应道:“好。”随后转身而去。 我不放心地跟着他走到门口。只见他领着堂中几个学徒和小厮披蓑戴笠,鱼贯而出。望着他们的背影,我心情复杂,红了眼眶。 葛老不知何时来到我身侧,奚落道:“与其在这愁眉苦脸,不如赶紧去泡你的药浴。只有好了才能去给他们帮忙。否则忙中添乱,哭哭啼啼有什么用。” 我连忙抹去眼角的泪痕,心悟葛老的谆谆教诲。空有一颗悲悯之心,不如脚踏实地竭尽所能。于是小声道:“葛老说得对,我这就去。” “嗯?”葛老挑起眉梢。 我连忙改口:“师父说得对,徒儿这就去。” “去吧。”葛老不耐烦地挥挥手,又似牙疼般的小声嘀咕道,“啧,咋收这么个哭包。” 泡完药浴,我热气腾腾,瘫软无力,本想缓一缓就去堂中帮忙。结果甫一沾到枕头,就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新的一天。院中很静,只有雨声,分不清时辰,我撑起身来,才发现身边伏着连枝和灵卉。 我轻轻的推了推她们。她们瞬间惊醒,一脸倦容。 “夫人,您终于醒了。”连枝喜极而泣,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只是几天没见,您怎么瘦成这样……”连枝盯着我的脸,对那些越发明显的红疹十分忌惮,“您、您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知她们在这里待了多久,眼前不比府中,地上更加阴冷潮湿,于心不忍。示意她们坐在床沿,然后将自己服毒、断亲的事情大致说了。 听罢,连枝放声大哭:“夫人,您何至于此呀!!您可是相府的嫡长女,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娇花明珠一般的人!为何受这般委屈,难道以后都待在这里……” 我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现在这样很好啊。能拜入葛老门下是我的福气。我既可以自救,又可以习得一技之长。未来就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说罢,我看向灵卉。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中不见半分伤感。 我怔然望着她,一时百感交集。 “夫人莫怕。夫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缓缓开口,语气恳切坚定,“夫人做什么,灵卉就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握住灵卉的手,感激地一笑:“只是……恐怕要让你们跟着我吃苦了。” 连枝闻言,抬起哭红的双眼,抽泣道:“只要能跟着夫人,吃苦也认了……呜,夫人怎么能吃苦呢……夫人怎么吃得了苦……呜呜呜……” 我无奈地轻拍连枝的后背,等她哭够了情绪渐渐平复,才对着两人严肃地说道:“我既拜入葛老门下,便会恪守门规专心研学。你们在这里多有不便,一会儿还是回去。” 连枝哪里肯应,“您不和我们回去?每日睡好再过来就是了!” 我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信言不易,怎可出尔反尔?再说,让你们回去,也有许多要紧事做。” 如此我将日后的打算娓娓道来。连枝和灵卉听得仔细,不时点头应和。 良久,我正色道:“这样你们可都明白了?” “明白。”连枝和灵卉异口同声,眼中满是坚定。 第264章 为师我最好养活 尽管我再三推辞,连枝和灵卉临走前仍坚持要服侍我梳洗更衣。见我无饰无妆,穿着罗圣手拿来的棉布衣裳,连枝眉心拧在一处,欲言又止。 这衣服本就不是为我量身裁制,穿在身上略显宽大。但我若穿她们为我带来的,行走在堂中难免太过扎眼。于是坦然说道:“待会儿路过成衣铺时,照着料子款式,为我做上几身吧。下次来时,我就有合适的换洗了。切莫要太显眼华丽的,浪费银子不说,暴露身份,徒增烦恼。” 连枝这才舒展一些,“那我明儿就送来。” 我知道拦不住,也就随她。 灵卉将屋中检查一遍,跟着说道:“床上被褥忒薄,笔墨纸砚也太粗糙,夫人既然要学习,这些总该用好些,明儿我把家里的拿来。不用多花钱。” 我颔首应允,不忍拂了她们的心意,而后提醒道:“出了这个门,以后就莫要叫夫人了,总也是要离开的。就叫小姐或者姑娘吧。如今断了亲,再唤荣姓不妥,我母姓姜氏。你们莫要混了。” 连枝和灵卉点头,“记住了。” 时间不早,我催着她们动身,亲自送至回春堂门口。 即便我蒙面难以认出,见着她们两个,众人心中已然猜到十之八九。对待我的态度,顷刻又恭敬起来。在我身后,总会有几道探究的目光。 依依惜别,我拾级而上,回到堂内。 “师父。”我躬身行礼。这一声称谓又引来几束好奇打量。 葛老靠坐在太师椅上,手捻白须,若有所思。听见我的声音,才抬起眼来,“嗯,可算有个人模样儿了。今日雨大人少,你就拿这笔记,在这读吧。有不懂的地方,你就随意抓个人问。看见了吗,身着长衫都是学徒,你问了他们必须答你,答不上来,就一起去书上找。找不着再来问我。但我若找着了,你们也一起罚。” 几个长衫的学徒听见这话,连忙低头噤声,大气都不敢出。 “好。”我恭敬接过笔记,在葛老身后的一张小桌边坐下。 这一看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 腹中咕咕乱叫。我有些难为情地抬起头来。 却见葛老两手抱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师父?”我讪讪地唤了一声,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或是过于专注耽误了什么,心虚道,“师父这是何意?” 葛老气得胡子吹飞起来,瞪圆了眼睛,“你年轻力壮,饿一顿不打紧,我这么一把年纪,老骨头了,还要陪着你这个徒弟忍饥挨饿,你于心何忍?” 我愣了愣,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未想过还有这一茬。听了这话方才醒悟,我既磕头拜师,自然是要和罗圣手一样孝敬师父。 连忙赔笑道:“师父想吃什么?徒儿这就去做?” 葛老一听这话,立即笑逐颜开,“你且做来,做你拿手的就是。”言罢还不忘自夸,“为师我最好养活。” 我点头应诺,合上笔记,恭敬交还给葛老保管。起身去找厨房。 厨房里的嬷嬷见着我,忙不迭让出位置,,一脸谄媚地说道:“夫人来了正好,刚刚就问葛老做什么呢,老爷子说不用,以后他的饭食都交给你。” 我颔首称是,本该如此。 那嬷嬷自称姓何,围着我叽叽喳喳说了一堆。一会儿说这堂中唯独葛老的饭食难做,都是医术高明,罗圣手就从来不挑。一会儿又抱怨葛老许多忌口,不能太咸不能太甜,不能不甜不能不咸。 我手中菜刀顿了一顿,不露声色,“还有什么?” 何嬷嬷道:“哎呀,那可太多了。罗圣手特意来交代过我,不能全依着老爷子的意思来。蔬菜要吃,荤腥不可过剩,不留夜食。” “那他听吗?”问归问,我心中似乎已有答案。 “葛老那脾气,哪有人能管得了他?”何嬷嬷压低了声音,“若耍起脾气,连罗圣手也要挨骂的。饿了肚子脾气更不得了。还不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果然。我默默将备好的材料摆放整齐,对何嬷嬷客气道:“劳您费神,以后师父和师兄的饭食就交给我吧。” 何嬷嬷怔了怔,显然还没听说我与他们的关系。当着我的面埋怨我的师父,可不算明智。讪讪地应了一声便悻悻然退下。 我撸起袖子悉心烹制,不多时,灶间热气袅袅,饭菜的香味渐渐溢满整个厨房。 “嚯!这饭香都要盖过药香去了!快快开饭!”葛老踱着步子走进厨房,“我就知道你这徒弟不白收。” 第265章 应对之策 午饭用毕,葛老心满意足地坐回太师椅中。堂中气氛也随之松快几分。 我仍坐在小桌前看笔记,偶尔会起身向学徒请教。 突然一道人影踉跄着冲进堂内,根本不及阻拦,直扑到葛老面前:“葛老!山洪迅猛,灾情惨重。郊外伤员众多,现下最缺医者,罗圣手叫我回来求助。” 此言一出,满堂肃然。葛老正襟危坐,目光炯炯,沉声道:“即便将堂中之人全数派遣,也是杯水车薪。他可有交代应对之策。” 来人垂头,颓然道:“罗圣手忙了一夜,未曾停歇。并未交代什么办法。只嘱咐小的速来禀告,望葛老能有所斡旋。” 葛老闻言长叹一声,让人将他扶下去休息,随后环视众人,郑重其事道:“你们可愿前去?” 众人面面相觑。虽说医者仁心,可医者也是人,也会害怕道阻艰险。 见无人吭声,葛老站起身来,“那只能是我去了。”又向着众人嘱咐道,“你们看好堂中事务,莫要砸了招牌。” 我心中躁郁不安,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暗自思忖应对的办法。梦中我曾带领府中仆从前去施粥。犹记得当时灾民饥寒交迫,因受伤无人救治苦不堪言。但仔细想想,他们大多是皮外伤,并无性命之忧。只因身无分文不敢入城就医,不得不仰仗朝廷的救济,在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硬是将小伤拖成了疮疾。 我斟酌再三,终是开口,“徒儿有一计策,或许能解师兄燃眉之急。” 葛老将目光投向我,示意我说下去。 我缓缓道来:“山体崩塌飞沙走石,虽然惊险,但军营预留了安全距离,大多人只是奔跑拥挤带来的外伤,大可不必一直留在原地。咱们何不将这些人运来回春堂进行救治?还有那些未伤筋骨的擦伤,我们可以提前备药,直接带去教他们应急处理。简单处理后,也许他们还能够出力救人。” “虽是良策,可受灾民众何止成百上千,就算带回来,回春堂也容不下啊。又用什么运回来呢?”一位身形瘦高的学徒站出来反驳,“更别提还要备下多少药材食粮。总不能为了积德行善,就掏空了罗圣手的家底吧。到时谁来补偿。” “是啊。”一个小厮随声附和,“罗圣手能做到这般已经仁至义尽,依我看,还是等着朝廷的诏令,就算要我们出力也不至于亏了本去。离得远着呢,又不关咱们的事,何必趟这浑水?” 葛老静静地看着我,不置一词。仿佛在等我给出更好的答案。 面对众人的质疑,我心知他们不是无的放矢。我是想救人,但绝不是要将回春堂搭进去。可梦中朝廷的旨意来的很晚,一直到灾民涌入城内才进行安排。盛青山一心扑在援救之上,全没想到城中还会有这样的暴乱,待回神时根本制止不及。甚至酿成大祸,不得不错杀许多无辜的灾民。 那时朝廷将人安置在…… 我拼命回想,却因当时并未上心印象模糊。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砸在石板路上沙沙作响。堂中众人或抱臂沉思,或低头不语。一时间风雨呼啸,惟余心事重重。 我抬头望向头发花白的葛老,心中忽然涌起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 第266章 更看重先生 我咬了咬牙,言辞恳切道:“师父莫急。即便您立时前去,如您所言,也是杯水车薪。待徒儿想想办法,也请诸位稍安勿躁。”语毕,我离开前堂。 凭我一己之力,即便有回春堂的支持,也不可能化解眼前的天灾人祸。论及纵横捭阖,这世上非吕伯渊莫属。我的办法或许有用,但要周全落实,少不了他的参谋。 雨一直在下,玉哨吹了三次。煤球才扑扇着翅膀,从雨幕中穿梭而来。它落在窗前,扑簌簌抖落雨水,歪着脑袋打量我,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咕咕,咕咕咕咕咕。它语气不善。 我歉意地笑笑,连忙拿出备好的碎谷,一边喂食一边哄道:“实在对不住,可我真的有急事。你帮我将吕伯渊带来可好?”说着,我将回春草的碎块拿出。正要给它系在爪上,被它灵巧躲开。纸条会被淋湿,难道它不肯携带纸条以外的东西。 我有些犹豫,将回春草放在窗台,转而去拿写好的纸条。只一转身的功夫,听得窗外扑棱棱几声响,煤球已然展翅高飞。恍然大悟,它不是不肯捎物,只是嫌弃绑在脚上。 真是一只聪明的鸟儿。 叩叩。我方才坐定,檐下传来敲门声。 “夫人,前堂有位先生来访。”小厮恭谨地在门外说道,“来人自称姓吕。” 这么快?我颇为意外,他竟与我这般近,亦或是他有事先来找我了?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无论如何,我提起裙裾,迫不及待地奔向前堂。 偏厅。 吕伯渊正襟危坐,一身霁青色儒袍贴合他颀长的身形,姿态从容而优雅。我进门时,他正要喝茶,见我着急忙慌气喘吁吁的模样,动作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夫人倒也不必这般急切。” 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失态,我努力平复呼吸,强压着内心的局促,“你来了。” 吕伯渊款款放下茶盏,衣袖随着动作轻轻滑落,露出他整洁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的边缘,“听闻夫人抱恙,所以不请自来,还请夫人恕罪。” 他对我的状况了如指掌。我并无反感,在他对面落座,直言道:“我刚叫煤球去找你。他才飞出去,你就来了。” “煤球?”吕伯渊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看来我与夫人心有灵犀。” 我无暇理会他的调侃,蓦然正色道:“先生,寿郊山洪爆发,山体崩裂,泥石淹没了村庄和田地。灾情惨重,刻不容缓,我想请先生施以援手。” 吕伯渊抬起烟眸,眼神复杂难明,“如此说来,夫人已有谋划。” 既有所求,便不该有所隐瞒。我将昨日见到的、今日听到的以及脑中的应对之策一五一十说与他听,滔滔不绝说了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安静地等着他回应。 吕伯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夫人考虑周全,依此行事,当可奏效。” 我如释重负,霍然站起身来,“多谢先生为我筹谋献策,那我这就出发。” 吕伯渊不动声色,“只一事相询。” “先生请问。”我似有所感。 吕伯渊双眸沉沉地望进我心底,“夫人此举殚精竭虑,究竟为谁?” 为谁?我怔愣原地,“先生何出此言?” “据我所知,夫人现下自身难保,城外水火与你何干?”吕伯渊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竟不知夫人何时有了这般热心肠?往昔因天灾人祸涌入城中的流民不计其数,从未见夫人如此挂怀?今日如此反常,是为大将军?何将军?还是罗圣手?” 可笑!难道事事都关儿女情长?难道城外无辜受难的百姓不足以我们行此举?我对他的质疑又惊又怒,不免沉下脸来。 但设身处地又觉无可厚非。以往我深居宅院不问世事,对城中之事尚且淡漠,遑论城外。梦中我虽也同情疾苦,不过是多念两句,多捐点银子,绝不会想到要谋划这些。 如此看来,我这番举动,的确反常。一时语塞。 “若是为罗圣手……”吕伯渊微微蹙眉,语气隐含失望。 我回过神来,淡然一笑,“先生何不将自己也算在其中?比起他们,我内心更看重先生。于他们而言,是完成分内之事;于先生而言,却是展现才华的良机,不是吗?” 檐外风雨交加,屋内寂静无声。 吕伯渊端坐如松,目光凝滞,唇角缓缓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我与他四目相对,坦荡真挚。梦中从未听说他有妻儿,此等冷心冷情之人,与他共事,最为合适。 第267章 师兄 “商量妥当了吗?”葛老适时出现,冲淡了屋内微妙的气氛。 吕伯渊缓缓起身,与我并肩而立。 “好了。”他的存在让我莫名安心,向着葛老笃定道,“我现在就动身,但还需师父从中协助。” 葛老指着自己的鼻子,佯怒道:“你这小女子,既想出了主意,还要差遣我这个老头?” 我甜甜一笑,讨好道:“谁叫师父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师父出马,谁敢不从?” 话音落下,头顶投来熟悉的目光。想必他还不知我被葛老收入门下的消息。 葛老对这一番恭维很是受用,得意地捋了捋胡须,“说吧,要老夫做什么?” 我将与吕伯渊商议的办法大致重复了一遍。 葛老神色迟疑,目光在我和吕伯渊之间逡巡,“竟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我坚定地点头,“凭我们回春堂一己之力,恐怕难以奏效。还请师父出面,号召城中医馆药铺,群策群力。” 葛老撇撇嘴,面露为难,“话虽如此,但这赔本的买卖,谁会愿意?你当所有人都和那呆子似的?” “您就按吕先生的话去说就是。”我向身侧飞快瞄了一眼,“他说的一定不会错。” 葛老闻言不情愿地嘀咕道:“你倒是肯信他。”顿了顿,又无奈道,“去就去吧,倘若行不通,再想别的办法。” “不会的。”我满怀信心,掷地有声,“我相信先生的谋划,也相信师父的威风。” 说罢,我们回到前堂,吕伯渊将全盘计划向着众人娓娓道来。学徒们将信将疑,但在葛老的威压之下也不得不从;与此同时我提笔疾书,拿出数封书信,让几个小厮分别送出。 坐上赶往郊外的马车,我后知后觉,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亲身参与到攸关百姓安危的大事。 大雨滂沱,一直未曾停歇,整个寿城仿佛都浸泡在一片灰暗之中。大街小巷积水汪洋,急驰的车轮溅起水花,将行人驱赶得无处躲藏,好像哪里都是湿漉漉的。 马车颠簸前行,我反复斟酌言词,设想即将直面的场景。 然而,当我背着包袱跳下马车,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心口揪紧。受难的灾民随处可见,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帐篷明显不足,许多人在雨中瑟瑟发抖。帐篷内外挤满了呼救的伤员,痛苦的呻吟络绎不绝,混合着雨声,格外悲凉。 泥泞的地面很快浸透了裙摆和鞋袜,我两手紧紧地揪着蓑笠,在人群中艰难地寻找。人实在是太多了,雨越下越大,视野模糊,根本无法分辨。我不得不拽住一个匆匆路过的军医,“请问,将军们的营帐在何处?” 被我拦下的军医十分不耐烦,大声嚷道:“将军们的营帐早就让给伤员了,哪还有大帐?姑娘你是哪里来的,这里很不安全,快回去吧。” 我实在没有想到情形已经这样糟糕,连忙解释:“我是回春堂的,请问罗圣手在哪里?” “回春堂?”那军医的态度瞬间缓和了几分,指了个大致方向,“你们是回春堂叫来的支援吗?罗圣手在那边,他已经两天没有休息了,赶紧去吧。” 我连忙道谢,提起裙裾,深一脚浅一脚地飞奔而去。 我心知面对伤患罗圣手一定会全力以赴,可若一直不眠不休,也会要了他的命。此时万分理解葛老对他严词呵斥,不由又担心自己是否能够拦得住他。 弗一进入帐内,便被浓重的混合着泥土气息的血腥味冲了满怀。 他实在好认。“师兄。”我轻呼一声,吸引了帐内许多目光。 唯有他头也不抬,神情似乎已经麻木。 我不得不越过帐内的伤患向他挤过去,不好容易挤到他身边,衣服上已沾满了泥水和血污,“师兄。”我又唤了一声。 他才缓缓地转过头来看我,定定地望着我,眼神涣散而茫然。片刻,才好似回过神来,讶异道:“你怎么来了?” 我被他憔悴的面容慑住,眼眶一红,强按着心中酸楚,故作轻松道:“我们已经想到办法了,很快就会带着部分伤员转移。听说你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休息会儿吧。” “哪里停得下来。”环顾四周,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浑身透露着疲惫,“等他们来了吧。” “只一会儿。”我柔声劝道,“你若累垮了,就少了一个医者,便是少了一分力量。” 罗圣手眼中布满血丝,许是这片刻的松懈,令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形摇晃。 我连忙将他搀住,让他倚在帐边坐下。而后解开身后的包袱,刻意挡住旁人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拿出水囊和馒头。 他连休息都顾不上,又怎会顾及饥饿。 “你……”帐中何止我们两个,谁不是饥肠辘辘。想到我背着食物穿过了灾民,罗圣手面露紧张,声音嘶哑道,“你可知这有多危险!” 我抿唇不语,我怎会不知,城中暴乱就是因为灾民饥荒。见他瞪着我迟迟不肯放进嘴里,我不得不压低声音道:“我很小心。你若累倒了,我如何向师父交代。” 见他面色稍缓,却又为身旁的哀嚎心软,我着实无奈,故作绝情道:“你若倒下,这些人就都是凶手,我一个也不会救的。” 我能挡住的视线毕竟有限,话音落下,帐内的哀嚎顿时消减。 罗圣手这才将馒头咬进嘴里,他仿佛已经累得不知该怎么咀嚼,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棉花,神情疲惫而麻木。 第268章 请将军放行 勉强吃了一个。眨眼的功夫,他便因过度疲惫而沉沉睡去。我不能逗留,更不能再带着剩余的干粮返回。于是转过身来,将剩下的馒头一一掰开分给帐内的伤患,并示意他们莫要声张。 哪怕每人只有一小口,仍让他们感激到热泪盈眶。 我小声嘱咐他们莫要吵醒罗圣手,让他休息一会儿。距离较近的几人连连点头,想必他们也知道他有多么辛苦。 而后我又问了几人,是否知道将军们的位置。只有一人告诉我,他们已经去了前线救援。最危险的地方。 帐外的雨声不绝于耳,我心如擂鼓,毅然决然地踏出了营帐。我必须得找到将军们获得首肯,才能实施救援计划。 大雨被狂风吹斜,即便披蓑戴笠,我也已淋湿浇透。 一路逆行,陆续有士兵互相搀扶着回来,或是抬着伤员回来。我焦急地向他们打听将军们的下落。 “站住!你是谁?干什么的?”忽然,我被一位面生的将领拦住,语气十分蛮横,“前面危险,岂是谁都能去的!快回去!真是不要命了!” “我是回春堂的,是前来支援的,请问将军们在哪里?请您告诉我将军们在哪里。”风雨呼啸,我不得不一次次地拔高嗓音,“事关救援,还请务必相告!” “你去不得!!”那将领一把将我手腕拽住,“这里随时都会有余流!快走!”说罢,便要拽我回去。 我顾不得许多,奋力挣脱手腕,一个趔趄跌倒在泥水中,“求求您,请您告诉我将军们在哪里,我真的能带来救援,请您告诉我在哪里。”泥水溅了我一身,裙裾上满是污浊的泥渍。我挣扎着爬起来,语气恳切而坚决。 许是我的固执让他放弃了救我的念头,亦或是他听闻救援终于妥协。 他指向不远处,“那!那是何将军!” 见那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远,我心急如焚,来不及道谢就高声大喊,“何正武!” 我踉踉跄跄地向那道背影奔去。 仿佛是听到了我的呼喊,那身影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我。 “等等我!”我喉咙生疼,嘶哑得厉害,“你等等我!” 犹豫片刻,他终于回身向我走来,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只觉得脚下全是泥,浑黄的水流不时淹没膝盖。 “文君?”是他。近在咫尺。 我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他胸前,“将军。” “你怎么来这了!”他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满脸诧异与忧虑。 泥水再次没过我的膝盖,我努力站稳,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急切地说道:“我需要一份委令。请你们允许我转移一部分灾民。” “你说什么?”何正武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但越涨越高的泥水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快跑!”情况登时危急,他紧紧牵住我的手,带着我拼命狂奔。 泥浆在脚下翻涌,我的心跳几乎冲破喉咙。死死握住他温热的手掌,全凭着他的引领,不管不顾地奔命。 直到泥水退至脚踝。我才察觉鞋袜早已不见,窘迫得无地自容。但此时已顾不得许多,“何将军,我方才说……” 他打断我,“你知道刚刚有多危险吗?”我注视着他,见他满眼都是痛苦和纠结,“你若是被泥水冲倒,瞬间就会被水流卷走,谁也救不了你……” 我本想坚强地说些宽慰的话,可面对他炽热的目光,怎么也张不开口。只得轻叹一口气,抬手拭去脸上的雨水和泥点。 然而隔着面纱怎么也擦不干净,索性放弃。正色道:“将军,我想转移一部分灾民去城内救治,请您行个方便。” 何正武仿佛没听懂我的话,眼底竟是复杂难明的情绪。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重复一次。 “你竟可以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何正武语气莫名,“为何不愿随他回去?” 我一时无语,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受难的灾民正在雨中苦苦挣扎,我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不由地挺直了脊背,义正辞严道:“我此行不为任何人,只是想竭尽所能多救一些灾民。请将军放行。” 第269章 都听你的 何正武目光深邃地看着我,在他的眼里有疼惜、有疑惑、有探究太多太多。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坚毅。而后,他默默转身,向着营帐的方向缓缓走去。 我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脚下的疼痛越发明显,禁不住一瘸一拐。眼前这般情景,谁不比我更累更痛。我紧紧咬住下唇,生怕露出软弱惹人轻视。 何正武似乎有所察觉,步伐越来越慢。 不时有人从我们身旁路过,我小心藏着赤裸的双脚,举步维艰。满眼都是泥泞水洼,早已辨别不清道路。不知踩了多少次尖锐的石子,皆如刀割般疼入心扉。我不住地倒吸凉气,疲惫和疼痛不停地刺激着我脆弱的意志。 何正武双手握拳,始终没有回头。挺拔的背影透露着内心的挣扎和不忍。 “将军……”营帐已然在望,我终于鼓起勇气唤他,“我提到的事……” 何正武这才缓缓回头,视线刚一触及我就立即别开,“我会去与他们商议。”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兹事体大,仅凭你一人名义,恐怕难以取信。你可将计划详告于我,为你联名作保。亦或者,我去寻青山回来,他若同意,也能成事。”看来他还不知我断亲之事,不知我即将声名狼藉。然此时不是解释的时候。 “不必。”我实在不想与盛青山照面。偏就在此时因分神又踩到一颗石子,两腿一软重重摔跪在地。不等何正武回身搀扶,我急忙爬起,若无其事地说道,“事关重大,以我之名的确不妥,还请将军委令回春堂协助救援。” “回春堂?”何正武转过身来,眉宇间透露出一丝惊讶,“他是你请来的?” 我提起沾满泥巴的裙摆,轻描淡写道:“我只是传递了郊外山洪的讯息,罗圣手医者仁心,自愿前来。” 何正武闻言神色犹豫,“可这毕竟是……”要担责的。好便罢了,若有意外,岂不是自寻晦气。 我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连忙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罗圣手如今是我的同门师兄。以回春堂之名号召,最是妥当。他人在营地,倘若将军心存疑虑,我可引你去亲自问明。” “闪开!让路!”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回到营地,来往穿梭的士兵和军医行色匆匆。有人从身后急急推搡而过。我本就忍着疼痛,猝不及防,顿时站立不稳。 “当心。”何正武眼疾手快地揽住我的腰,这才瞥见地面上的斑斑血迹。 连我自己也不知何时划了那么大的伤口。 他双眉紧蹙,眼神顿时凝重几分,“是我疏忽。”话音未落,将我打横抱起。 我惊慌失措,连声抗议:“快放我下去,我自己能走。” 何正武充耳不闻,而后喃喃自语,“为何每次遇着你,都是这般模样。”他的语气里满是懊恼,不知是在气我还是气他自己。 好在有薄纱遮面,我暗暗祈祷不会有人在意。 再次进入营帐。罗圣手果然已经醒了。 见我如此狼狈,也是吓了一跳,“怎么弄成这样?伤了哪里?” 我挣扎着下地,何正武坚持将我放在一张空置的书案上,才冷冷地对着罗圣手道:“脚。” 我未着鞋袜,赤裸双足,已是大忌。被两个男人这样注视,更是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想要缩进裙摆遮掩。 “别动。”罗圣手一手捉住我的脚腕,斜眼瞥向身边的何正武,“去外面提桶水来。” “师兄……”周身的衣衫湿漉漉地黏在身上,此时却仿佛要着火了一般,我不敢乱动又实在难堪,低声恳求道,“师兄还是让我自己来吧,只是皮外伤。” “你身为医者,难道也要讳疾忌医?”他抬眼瞪我,面露不悦,“莫再乱动了,待我为你处理了伤口,赶紧回去。” 何正武很快提了水来。为了便于清创,罗圣手随手挽起我的裤脚,露出一小截莹白的小腿。意识到失礼,何正武连忙撇过头去。 罗圣手动作轻柔,为我清洗得格外仔细。 “再换水来。”何正武慌忙转身又去。 我两颊滚烫,尚无法接受有盛青山以外的男子触碰自己的肌肤。 “我先为你简单包扎,回去让堂中重新上药。”罗圣手一边缠裹绷带,一边轻声叮嘱,“以后莫要逞强,你此时体质虚弱,难免留下后患。” 趁他忙于包扎的当口,我向他说明要借回春堂的名义求取委令。何正武立在一旁静静听着。 只见他埋头干活,眼皮都不曾抬起一下,“都听你的。” 第270章 拿到了 伤员源源不断地涌入营帐。罗圣手为我包扎妥当后,便将我交托给何正武。两人素不相识,却好像在这一点上拥有默契。众目睽睽之下,何正武再次将我打横抱起。 此时我再推脱抗拒,便是矫情不识时务了。 待何正武将我安置在马车内,我才有机会向他说明计划,以便他去争取委令。 “吕伯渊,”他喃喃重复这个名字,眉心微蹙,“他近日在城中颇为活跃,其幕僚的身份已经悄悄传散开。军中对此事多有耳闻,青山尚未表态。依照你的计划,虽是以回春堂号召,实则你们参与甚广,尤其是他,几乎在操控全局。事后论究起来,吕伯渊这个名字恐怕会人尽皆知,你纳收幕僚之事就藏不住了。” 事已至此,我怎么会不知这其中的联系。虽不是初衷,却是必然。若真的能够借此事助吕伯渊早日登上仕途,于公于私都是好事一件。 我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解百姓于倒悬,我一人得失算不得什么,请将军莫要因为我而耽误了正事。吕先生有雄才大略,前程不可限量。还望将军不计前嫌,能够和我一样相信他。”想了想,我又补充道,“今日之事,若非必要,不用提我。” 何正武凝视着我,眉头深锁,沉吟道:“你相信他。”而后他像是在揣摩着什么,“你宁可信他,信回春堂,宁可相信这些外人,也不肯去见青山。” 良久,他盯着我眼睛:“文君,你可知这意味什么?” “我知道。”我将视线投向窗外,原本阴沉的天色愈发灰暗,“待尘埃落定,我再向将军解释。请将军救救这些无辜的百姓。” 何正武纵身跳下马车,冲进雨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绪如麻。我怎会不知自己的作为会带来什么。可若他们回到城中,看到那榜上的告示,就知道我早已没有回头路,早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直到暮色四合,何正武才跳进马车。我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见到他先是一瞬的恍惚,随即又惊坐起来,“拿到批文了吗?” 何正武从怀中掏出盖着官印的救灾委令,郑重地交在我手里:“拿到了。是青山亲手盖的印。待灾情平息,会为回春堂请旨嘉奖。” 我点头,这就足够了。若回春堂有,凭吕伯渊的才干,定也不会落于人后。 “多谢何将军。”我如释重负,心情也随之轻快不少,“于百姓而言,何将军今日也是大功一件。”未等他反应,我径直掀开车帘,催他下车:“我要赶快将这文书带回去。大家肯定已经等得着急了。还请将军派人在此接应我们。” “好。”何正武立于车边,目光灼灼的注视着我,神情肃穆,“多谢你。” 我颔首,催促车夫动身。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马车驶入城内,与来时不同,街道两旁已然掌灯。路上行人明显多了起来。待车夫在回春堂前勒停马车,才发现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如长龙般排到了街尾。 “回来了!”守门的小厮激动地大喊,高亢的声音回响在整条街道。 我掀开车帘,见盛青萸、谬文静、伍红燕以及连枝灵卉等人都围在车旁。 “嫂嫂。”“夫人。”“姑娘。”众人异口同声地唤我,眼中充满了期冀。 我心潮澎湃,冲着他们微微颔首:“拿到了。备好马车,装载物资,立刻出发。” 人群中爆发一阵欢呼,大家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 我在众人的簇拥下,忍着脚底的疼痛踏入堂中。环顾四周,没有见到吕伯渊的身影。 “吕先生说你一定能拿回来。”盛青萸看穿我的视线,直率道,“他已经动身去庄子上了,会在那里接应分流的灾民。” 我垂下眸子,掩藏心里的失落:“哦。那就好。” 盛青萸看着我又道:“他让我转告你,一切放心,好好待在这里。” 第271章 疾风知劲草 浑身的衣裳还在滴水,几缕散发凌乱地贴在额前,不知是不是因为见到了她们,我顿时脆弱得不堪一击,脚底的疼痛越发难忍,犹如在刀尖上行走。待我一瘸一拐地挪回后院,眼底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轻声呜咽,“好疼。” 众人一惊,这才发现我丢了鞋袜。 “怎么弄得这样狼狈!”盛青萸大惊失色,催促连枝,“快!快去给她找双鞋来。” “不用。”谬文静挤到人前,不由分说地将我打横抱起,吓得其他人纷纷伸手接应。 与何正武不同,我生怕她一个不慎将我掉在地上,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哀求道:“慢点慢点,我再摔一下就只能死了。” “不会摔的!”谬文静信誓旦旦,“若摔了夫人,我切了脑袋来赔。” “你慢点吧!别说话了!”盛青萸焦急地喊道,“小心她的脑袋!她的脚!” 好不容易顺着我指的方向进入屋内。本就不大的屋子,塞了好几个人顿时拥挤起来。谬文静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桌边坐下,额角已经渗出薄汗。 “夫人住在这里?”伍红燕叉着腰环顾四周,满脸的不可思议,“这也太苦了吧……” “夫人为何不住相府了?”谬文静随声附和,“不是说大将军每日去相府哄人吗?” “什么也没有,临时做客的吧?”伍红燕猜测着,“真要久住,不会这样寒酸。”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揣测着,嘴上嫌弃却也不妨碍她们在屋子里四下摸索,好像十分新奇。 我好奇地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盛青萸,才发现她眼中噙着泪花。不由地心中一紧,向她牵强地扯出一抹微笑。荣府断亲的告示,我来回时已在榜上见着。只因连绵不绝的雨水压着,才没有引起轩然大波。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但作为姻亲,相府定会第一时间向大将军府去信说明。亦或者亲自登门,以免结怨。不难想到盛青萸已经听到了我断亲的消息,也一定知道未来我不会回到大将军府了。 “夫人,药浴已经准备好了,一直等着你回来呢。”连枝从屋外进来,见到我与青萸之间凝重的气氛,好像明白了什么,体贴地说道,“洗过热水澡,换了衣服再说吧。” 我强撑着站起身来,却是寸步难捱。最后还是由谬文静将我送进了浴室。 路上,谬文静好奇地问道:“夫人为何一直戴着面纱?湿漉漉的黏着多难受啊。” 我不想吓着她,谎称自己长了红疹,不便露脸。 待我沐浴梳洗出来,天色已经大黑。灵卉不知从哪里为我寻来一把轮椅,坐上去心情着实复杂。 回到房中,姑娘们仍在等候,只是神情沉重了许多。我瞥向青萸,见她眼神躲闪,心下了然。这样也好,省了我许多口舌。 “作甚都这样看着我?”我率先打破沉默,“莫不是都后悔来帮我了?” “不是!”“没有。”几人异口同声。 谬文静一脸诚恳地说道:“我喜欢夫人,与相爷和大将军没有关系,无论夫人在哪儿,我们都是朋友。夫人今日所为实乃大义,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 “我才不管你做什么。”盛青萸撇撇嘴,“我只知道你是你。” “我也是……”伍红燕瞟了两人一眼,咬着嘴唇道,“家里让我把马车都赶来了,能为救灾出力,是我们该做的。” 我心中感动无以复加,此时此地,家国大义,何分男女?是世人小瞧了女子。疾风知劲草,女子亦能担当大任。 烛火摇曳,我强忍住激动的泪水,盈盈一笑:“既然都这么说了,可不能反悔。我有许多事情要交给你们去做呢。” 如此这般,我将怎样寻找更多马车物资的主意说了。哪怕多一辆马车,多一袋粟米,也能救下许多人。 “听你的,我这就去。”谬文静霍地站起身来,“我会让他们都到回春堂前听从指挥。” “明天去吧?都这么晚了…”伍红燕犹豫地说道。 “这一晚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谬文静不留情面道,“你若害怕就先回去吧。” “诶?”盛青萸忽然想到,“何正皎怎么没来?嫂嫂没给她写信?” 第272章 不省人事 何正武与盛青山一同在郊外抢险,我怎会忘了给何正皎写信。我本以为,她与何正武手足情深,无论是为兄长还是为大义,都不会拒绝才是。我早注意到她没来,只是没空细想。 “或许有事耽搁了。”这样说着,我心中却逐渐明了,她应该不会来了。 何府估计已收到了我断亲的消息。此时我与盛青山的关系犹如累卵。我此番作为无论初衷,他们都必须与我划清界限,为何正武避嫌。 思及此,我故作轻松地打趣青萸,“忽然关心起她来,是想要她陪你一起?” “才不是。问问罢了。”盛青萸撇撇嘴,有些不满地说道,“等见着了再说她,平时骑马打球样样不落,比谁都积极,这会子装瘸了。” 我淡淡一笑,不便明说。 “走吧走吧。”谬文静是个热心肠,又是急性子,站在门口催促道,“有这说话的功夫,我都敲开门了。” 三人鱼贯而出。我于门前,看着细雨绵绵的天空,倍感无力。 “总算走了。”望着几人消失的背影,连枝松了口气,“小姐赶紧上床,葛老给的药还没上呢。让你泡完澡就用的。他老人家还让我转告你,想留着命的话,这些天都不许出门了。” 先前忙着,无心在意,这会儿静下来渐渐感觉到不适。刚沐浴时便发现身上的红疹越来越多。原本只是略微的痒,现在又痛又痒,根本无法触及。 “虽然是毒,可若一直不解……”灵卉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姑娘为何不求一求葛老?他既然愿意收您为徒,定然不会拒绝。姑娘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就算解了毒,也会留下修习医术。” 我苦笑着看向她,解释道:“我若这么容易好了,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我为了断亲诓骗父母?何况……”我垂眸看着自己几乎没有血色的指尖,盛家还没有动作。盛老夫人还没有代替盛青山送来义绝书。她若随相府落井下石,能省许多麻烦。盛青山或许不肯和离,可若是盛老夫人起意,他未必能拦得住。 “可您这样要受多少苦?”连枝看着我,眨眼就滚下泪来。她方才服侍我沐浴,看着我如坐针毡,看着我咬牙忍耐,已经哭过一回了。 “再忍忍吧。”忍忍。我暗自宽慰自己,由着她们搀扶上床,褪去衣衫。 原本只道是连枝眼窝浅,不一会儿灵卉也偷偷抹起泪来。我阖眼假装困倦。心知面对这一身的新伤旧痕,是劝不住的。毕竟连我自己也不忍多看。 曾几何时蚊虫叮咬也怕留下瑕疵,现在想来,恍若隔世。却也是此时,才更想要活着。像石缝里开出的花,不试试又怎样未来如何呢。 葛老给的药膏冰冰凉凉,浑身的痛痒渐渐消退。 不知不觉,我仿佛踏入深渊般的黑暗里,只觉得自己不断的下沉、下沉。四周的空气裹挟着我,沉重而柔软…… 诚实说,这一觉我睡得并不安稳。梦中我如坠冰窟,又似被火焰炙烤。眼皮沉重,耳边像是有人说话,可隔着好远好远,遥不可及。半梦半醒间我几次努力,却怎么也睁不开眼,总是糊里糊涂又被拽回梦境的深渊。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一切都是走马观花,我什么也抓不住,被梦魇随意抛掷。 如此反复,待我终于能够感知,微微掀开一线,天是黑的,烛光昏暗。屋子里十分安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雨停了。睡了太久,我浑浑噩噩,有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可又无法思考。 停了。意识缓缓地回笼,睡了太久,连指尖都觉得沉重。我恍惚知道这是件极重要的事。可又想不起来。 呼吸灼烫,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瞬间惊醒!雨停了!这么快就停了!拢共才五天,怎么停了?梦中这场雨下了近十天…… “小姐?小姐您醒了?”连枝的声音在耳畔想起,我将视线缓缓地转向她,将她憔悴又惊喜的面容看进眼底,“小姐您可算醒了……呜啊……”她放声大哭,哭声划破整个院落的宁静。 “怎么了?又烧起来了吗?”随着熟悉的声音,灵卉探出头,她两眼红肿,像是狠狠哭过。而后四目相对,她蓦地捂住嘴,也呜咽起来,“夫人您终于醒了……” “可是又不好?”“快去取药来!” 面对连枝和灵卉决堤般的泪水,我哭笑不得,想是自己又昏睡了,让她们担心。但见葛老和罗圣手披着外裳匆忙冲进房中的模样,我就笑不出了。 “师父……”我愣愣地看着他们,“师兄……” 喉咙干涩,仿佛刀割,我的声音因嘶哑而怪异。 两人见我睁着眼,都怔了怔。向来不饶人的葛老也红了眼眶,“你还知道要醒!!老夫这一辈子的名声差点就毁在你手里了!”话虽严厉,却带着深深地关切,随即又吩咐道,“快!赶紧去端参汤,莫又昏过去了。” 第273章 义绝 待我缓过气来,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七天。 这七天于寿城可谓是排山倒海惊天动地。在回春堂的号召下,先是城中的医馆药铺主动救治灾民,后是在盛青萸、缪文静等人的发起下,城中的世家女子一传十十传百互相效仿捐钱捐物,又引起达官贵人们的攀比生怕落于人后,为灾情囤积了大量的物资。原本计划只是将部分灾民转移到庄子上缓解前线压力,但人数众多哪里装得下,吕伯渊不知谈了什么条件,不仅延展了左右相邻的庄子接纳灾民,还得到了太子的支持。同时下达了许多救济的条例,以免有人浑水摸鱼。 就在前天,朝廷终于颁发了旨意。痛斥府衙无所作为麻木不仁,命太子接手赈灾救济事宜。至此吕伯渊彻底变成了太子面前的红人。 盛青山带领军营将领奋力多日抢险无数,深受百姓爱戴,呼声一日高过一日。正因为此我背弃大将军府、被相府断亲的消息一时间街谈巷议、家喻户晓,世人皆骂我有眼无珠、不识好歹。就连我的生身父亲荣相也在朝上痛斥我薄情寡义、不忠不孝。能让刚正不阿的荣相大义灭亲,此举犹如火上浇油。当今圣上也失望地指责我自甘堕落、判若两人。同也因为此盛青萸、谬文静等人再也没有露过面。 “所有人都在夸她们大义、女中豪杰!”连枝滔滔不绝,义愤填膺,“她们却连小姐的名字都没有提!若不是小姐指点,她们哪里能做成这样的大事!” 我耐心听着连枝的抱怨,淡然一笑,“她们有她们的难处,此时与我划清界限是最好的办法。总不能和我一起挨骂。” “亏我还以为她们待小姐是真心。却原来都是这样的人。”连枝还是愤愤不平,“日久见人心,小姐以后再也别理她们。” 我摇摇头,强忍着心中的失落,“无论有没有提到我,她们的确做了许多努力,本就该受到嘉奖。只要百姓无恙,这都是值得的。” 房中一时安静下来,我没想到会自己昏迷这么久。错过了许多事,也发生了许多事。一点点理清思路。 终于,我想起最重要的事儿来,“府里没有传消息来吗?” 连圣上都发了话,此时与我义绝,是最好的时机。按照老夫人的心性,再留着我便是给盛青山抹黑,就算是我要回去,也是绝不能让回了。 连枝与灵卉对视一眼,缓缓开口,“来过。” 我心中暗喜,连精神也好了几分,“东西呢?” 连枝埋着头犹豫不决。灵卉见她不说,看着我道:“老夫人命人将义绝书送到了别院。我们还没关门,大将军就来了。他又将义绝书收回去了。” “……收回去了?”岂有此理。我胸口发闷,差点呕出血来,“他说了什么?” 灵卉留意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将军冲进院子里说要见您。我们实在拦不住,便将您重病住在回春堂的事情说了。” “他来过了?”我微微蹙眉,看到也好,他也就能死心了。 “来过了。”灵卉点了点头,“您昏迷着,他几乎每天都来陪您一会儿。府里应该也知道了,会派人来请他回去。”灵卉的脸色有些难看,不知是心疼我,还是生气府里绝情。 何必呢。我内心无奈,到手的义绝书就这么没了。 “大将军恐怕是不会与您和离的。”沉默良久,灵卉缓缓说道:“他宁可每天剜心头血给您做药引也不肯走。夫人这条路怕是行不通的。” 第274章 往事如烟 心头血?我震惊地看着灵卉,难以置信地确认道:“你刚说的是什么?” 连纸和灵魂都低下头,不敢与我对视。此时窗外天色已泛起鱼肚白,隐约露出一线天光。 连枝声如蚊呐地解释道,“大将军得知您病重以后每天都来,葛老嫌他碍事,说您危在旦夕需用奇药,用活人的心头血最灵。大将军二话不说就为您剜心取血。一连三日,从未间断。” 他肩负家国天下,郊外灾情未平,怎可为我自伤身体?我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恼谁才好:怪自己没用不省人事,怪师父要他心头血,还是怪他多管闲事。我绝情至此,为何他还要如此执着。气血上涌,顿时头晕目眩。 连枝慌了神,连忙宽慰我,“您既然已经醒了,定然就不必取了。您这般牵挂大将军的身体,又何苦要离开呢。” 我阖眼调息良久,才又回过神来:“天亮他再来,告诉他我已经醒了,以后不必相见。让他把义绝书还我。” 连枝和灵卉见我心意已决,点头称是,不再多言。又道天色尚早,劝我再睡一会儿。虽然只是坐着说了会儿话,我的确感觉体力不济,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再睁眼,天色已经大亮。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太阳。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驱散潮湿和阴霾。 门开着,想必是连枝和灵卉去忙了。我心血来潮想要沐浴阳光,或许能够增长些力气。慢慢撑着床沿坐起身来,顿感头重脚轻,胸口突突乱跳。 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我与窗棂一步之遥,却好像阻隔千山万水。待我虚弱地倚靠窗棂坐下,已然大汗淋漓。 我虽知道葛老给我药十分霸道,才能让我病症迅速显露;但却未曾料到它会凶猛至此,仿佛真的要夺了我的命去。 忽然,院中传来说话声。 “大将军,姑娘说了不想见客。”是灵卉的声音。 虽看不见人影,但也不难分辨是盛青山来了。 “她醒了。”盛青山的语气急切坚决,“我只看她一眼。” “请大将军莫要再逼迫姑娘了。”灵卉显然不肯退让,“姑娘方才苏醒,身子虚弱,受不得刺激。” “我不会强求她什么。”盛青山语气恳切,“我只要见她安好。” 短暂的僵持。 灵卉的一字一句充满了无奈:“大将军还是回去吧。姑娘请您交还义绝书。” “让开。”盛青山的语气骤然变得冷厉,“凭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 灵卉不卑不亢,“奴婢不敢,是姑娘的意思。” “让开。”话音未落,盛青山大步流星地冲进院中。 我愣在窗前,看着他气势汹汹的模样,有些恍惚。视线交汇的刹那,他也怔在原地。我与他之间,不过咫尺,却已天各一方。我或许可以劝他自重,或许可以要他还我义绝书,但终究无话可说。他哪里会听我的。 窗前的阳光顿时刺眼。我默默转身,回到床前,已然上气不接下气。 “看也看了,怎么还不走?”葛老不悦的声音亦从窗外传来,毫不掩饰对他的嫌恶,“你当回春堂是什么地方?莫不是以为你一个大将军,就可以私闯他人宅院?” 一旁的灵卉再三劝道,“大将军,请回吧。莫要再来了。” 屋内一片寂静,唯闻呼吸声起伏。我与盛青山遥遥相对,各怀心事。 往事如烟,情深缘浅。 “既已义绝,就莫要纠缠。莫要再来扰她养病。”葛老几乎是咬牙切齿。 “义绝之事我并不知情。”盛青山高声解释。 “管你知不知情,与你老娘去说!”葛老打断他,将人推搡至院外,“涎皮赖脸!” 第275章 不负期许 为了防止盛青山去而复返,葛老索性将后院门闩住,才气冲冲地踏进屋来。只见他眉头紧锁,面带愠色道:“你这丫头,才醒几时,怎的就敢自己爬起来?还有胆子坐到窗户跟前去,是怕那风吹不着你?若是再伤了风,满城里再也找不出第二支百年老参了! 看你拿什么续命!” 迎着葛老的目光,我心虚地挪动身子,讪讪地辩解道:“我才刚刚挪去……方才坐下。” “休要油嘴滑舌!”葛老身着一袭青灰色的长袍,须发飘飘,仙风道骨,偏生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你在哪里不能待,偏要蹭到那里吹风!难道就为了看那小子?看他长得人模狗样!却是狼心狗肺!比你那个亲爹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若对你有心,怎会眼睁睁看着你受人欺负,能叫他娘写那劳什子义绝书!狗屁不是!” 耳听葛老的训斥,我默默垂下头,百感交集。我出身相府,又嫁大将军府,世人皆艳羡我荣华富贵,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今时今日头一遭感受到长辈无私的呵护和偏袒。不由的鼻子发酸,往日里看淡的委屈又涌上心头。 “哎哎!我骂他,你哭什么!”葛老见我落泪,语气顿时软了下来,“被我老头子骂两句又不会掉块肉去!难不成你还惦记那小子?既然惦记,你又不肯见?” 我慌忙抹了脸上的泪痕,扬起脸扯出一抹笑:“才不是为他。徒儿是感念师恩浩荡。” “又来骗我的好药!”葛老撇撇嘴,示意灵卉扶我重新躺好,“你可知为了救你这条小命,用了回春堂多少家底?让罗小子再攒十年也未必攒得出来。” “师父但说无妨,待徒儿康复,托人去寻,定能着补回来的。”我坦然允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回春堂倾尽所有救我,是情分。我将东西找回来补上,是本分。此事与师徒情谊无关。 葛老斜睨我一眼,嗤笑一声:“谁稀罕你还。把命留住,莫要临了砸我的招牌,毁了我这一世功德!以后多给为师做几顿好饭、酿几壶美酒,常孝敬孝敬我老头子就行了。再有那抹泪伤心的闲功夫,不如将书架上的医书背熟,去前堂替大力分担分担,也好显显你的良心。”说着话,葛老已经在我腕间把完脉,自然而然地从袖中掏出一排银针。 看那犹如毛细的针尖在阳光下泛着刺目凛冽的寒光。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胳膊,战战兢兢地问道:“这、这该不会是用来扎我的?” “你以为你光靠几副汤药就能痊愈?”葛老不耐烦地瞪我一眼,“叫你哪儿也别去,偏要折腾一身的伤回来!毒不自治,已入脏腑!你个不省心的丫头!哪天不挨针!活该你挨的!扭扭捏捏,再不安分呆着,封了你的麻穴,叫你硬躺一个时辰!” 一旁的灵卉见状,怕我激怒了葛老,连忙好声劝道:“姑娘昏迷的这几日,每天都会扎针的。葛老医术精奇,每次施完针您的气色都会转好一些。就再忍一忍吧。” 我虽见过罗圣手用过两次针,却从未自己挨过。何况……男女有别,我顾虑重重。 葛老见我犹豫不决,嗤了一声,“多少人求我施针不得其法!你却这般推三阻四!怕这怕那,讳疾忌医,还能指望你治病救人?坐在殿里的救得,倒在泥水里的难道不救?女子救了,男子难道不救?壮年能救,白发难道不救?你若存着这般龌龊心思,趁早卷铺盖滚回去,莫要在这耽误工夫!还不如外头那几个蠢货通透!” 话音落下,犹如当头棒喝,我哪里还敢多言,认命地伸出胳膊。 谁知这一伸,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扎了个遍。然而令我讶异的是,针尖刺入肌肤时并未觉得疼痛难忍,反倒体内热流涌动愈加明显,其间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酸麻……不禁暗自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神妙的医术。 葛老得意地落下最后一针,冲我挑了挑眉梢,“现在知道厉害了?罗小子求我多少回,都没舍得传他呢。” 我听出葛老话外之音,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师父的意思是,以后会传我了?” “我何时说了?”葛老佯怒道,“你吃空了家底,又想白白来讨绝技!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抿着嘴一言不发,嘴角却难掩笑意。葛老见我这般得意,忍不住泼我冷水,“我可没说要传你!你这小女子,想得倒挺美!磕个头就给我惹来这么多麻烦,谁晓得以后要闯什么祸!连本像样的医书都没读过,草药也辨不出几根,就想着要我的看家本领了!你休想,想也不要想!” 听他数落,我强忍笑意,嘴角发酸,差点连银针都抖落了。 “徒儿都听师父的,先看书识药,待将来能与师兄一道坐堂,再学不迟。” “那我也不见得传你。”葛老扭头小声嘀咕道,“我当收个女徒弟能比那小子灵光,结果也是个呆子,连个好酒好菜都不会说,也没几句好听的,没意思,真是好没意思。”明明是小声说的,却是一字不落的飘进了我的耳朵。 我眼珠一转,故作认真:“徒儿忽然想起来,时值盛夏,正是采摘琼珠果的好时节,不如……” “不如什么?”葛老登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可是说酿酒?虽然那琼珠果有些涩嘴,但你若会酿那琼浆玉液,为师也可勉为其难受你这贿赂。” 我忍俊不禁,笑着应道:“师父想尝,徒儿再难也要试一试的。” 说话间,阳光洋洋洒洒铺满室内,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药香。虽然依然虚弱无力,但我身心前所未有地踏实。 合上眼默默许愿,就从这里开吧,好好生活,不负期许。 第276章 难得好时光 如此安安稳稳又躺了三天。我终于有气力在院中行走。 葛老从前堂寻来时,我正拿着葫芦瓢仔细地给院中草药浇水。金灿灿的阳光笼罩着我,将苍白没有血色的指尖照得莹亮发光。 “又在多管闲事。”葛老抱着胳膊立在我身后,语气不悦,“大力会浇,轮得着你伸手?”说罢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旋即冷哼道,“我瞧你这丫头就是不爱读书,那《素问》可背下了?” 我头也不回,径直走到昨儿新栽的琼珠藤前小心摆弄,“背是背了,师父可考验一二?” 修习之事,葛老从不含糊,直截了当地发问:“百病生于气,何解?” 我蹲下身将地上的泥土拨了拨,“岐伯曰:喜怒不节,则伤脏,脏伤则病起于阴也。风雨寒热,不时则害生于外。阴阳喜怒,伤则害生于内。” 葛老轻哼一声,又问:“虚邪贼风,避之有时,其意如何?” “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避其邪风,养其正气,安身以时,择药以祛之。”我对答如流,回过身来,自信满满,“师父不妨再考一考《灵枢》篇?” 葛老讶异地注视着我,眼底闪过一丝赞许,“你这小女子背书倒是快,但学医之道,终非纸上谈兵。” 我有些不服气:“您又不许我出去。”若只是背书,于我确实简单。何况有葛老和罗圣手的悉心指点,事半功倍。葛老先前借阅的笔记,原是罗圣手多年来的读书心得。他常道温故而知新,在笔记中记录他一年又一年的感悟和案例,更是令我醍醐灌顶,如有神助。 “不急。”见我一脸不甘,葛老错开视线,“你余毒未清,在院中静养最好。”显然是故意岔开话题。 话虽如此。可我哪里会不明白他老人家的心思。不过是想用这一座小院,为我挡住满城风雨罢了。连枝和灵卉每天都会说起城里的消息。比如吕伯渊以前事未了为由,拒绝了太子的橄榄枝。继我与相府断亲、与大将军义绝之后,这突如其来的维护之举,让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有了新的谈资。甚至盖过了众人对灾情的关注。 我无法斥责吕伯渊,因为他所言属实。更不能因为他的忠诚而责怪他。但我心知肚明,他此举并非是看重我。他或许需要太子的助力,却不是要成为他的幕僚。他野心勃勃志在殿堂,将来注定与这些王公贵胄比肩而立,实没有早早选定站队的必要。若此时短视,那未来所有的建树,都将是推太子上位的踏脚石。权衡利弊孰轻孰重,他怎会不知。他只是借我挡箭,好推脱纠缠全身而退罢了。与其做这些皇子皇孙的棋子,倒不如拿我挂个好名声,继续笃行他的抱负。 至于他为我招来的闲言碎语。或许他觉得我的名声已经不在乎再添这一笔吧。思及此,我心中毫无波澜,仿佛世人口中的荣文君已是别人。 “我与你说话,你可听见了?”葛老见我恍惚出神,插腰站在院中,提高了嗓门嚷道,“你这丫头比罗小子差远了,他再不成器,好歹晓得尊师重道。” 我讪笑着赔罪,“师父息怒,徒儿都听见了。师父叫我在院中静养。这院子里静的不能再静了,请师父放心。” 自我开始好转,便嘱咐连枝和灵卉不用随身伺候。这些日子葛老要么出门,要么在前堂。罗圣手自也是要忙的。白日里,偌大的院子只有我自己。仿佛与世隔绝。 葛老半信半疑地盯着我,最后摆摆手道:“莫要自己个儿胡思乱想,耗费神思。有那精神,不如多啃啃医书。”顿了顿,他又笑着说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早些将琼珠果摘下来酿了?” 我瞥了一眼藤架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还没熟呢。昨儿栽下的,今日就摘吗?若果实未到时机,强摘下来,浪费时间不说,口感酸涩也不会有好滋味。” “你还教训起老夫来了!我不知道强摘的果子不甜?要你教我!”葛老不服地嘟囔,“还是给你留的功课太少,也罢,明儿你就开始背《伤寒杂病论》。” 我乖乖称是。不知是不是毒素的关系,四肢总是冰凉。在阳光下待了许久也不觉得热。与此同时,葛老已经躲去阴凉处,手执蒲扇舒服地躺在摇椅上。 “要不让罗小子给你在内院搭个灶台吧。”良久,葛老眯缝着眼,漫不经心地提议,“你的外伤已经大好,偶尔活动活动做个饭菜也不碍事。总不能只顾着看书不顾饮食,和那臭小子一样。日子总要过的,多吃一碗是一碗。养好了身子,才有力气。谁知道哪天又来事儿了……” 我闻言一怔,随即会意地点点头,“好,听师父的。” 第277章 遗愿 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谁知才过了三天,后院的门板突然被人急切地拍响:“嫂嫂!你开开门,求你开开门……” 我听出是盛青萸的声音,连忙蒙上面纱,起身去应。这些天葛老一直嘱咐我白日闩门。却没想第一个拦住的是她。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我还未反应过来,盛青萸已然一头扎进门里。在她身后,是回春堂的几个跑堂、小厮。一个个满脸怒容,义愤填膺。 “你这人怎么回事?告诉你姜姑娘不见客了!居然硬闯!” “你说求医,罗圣手在前堂,你敲后院的门作甚,岂有此理!” “回春堂有回春堂的规矩,你若不讲规矩,你就出去!恕不招待!” 面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伐,盛青萸羞愧得满脸通红,却也顾不上许多,一把抓着我的胳膊哭道:“嫂嫂!嫂嫂你快跟我回去!吴姨娘她病了……” 我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该不会是现在才知道?算一算时间,吴姨娘怕是已经无力回天。 “谁是你嫂嫂?!姜姑娘已经与你们大将军府义绝了!休要胡乱攀扯!你们不要脸皮,姜姑娘还要做人!” “就是!姜姑娘凭什么救你?你们饱受嘉奖,可没提我们姑娘一个字!” 回春堂的众人亲眼见证了全过程。自然也知道几位小姐与我划清界限、包揽功劳之事。是以对盛青萸的态度愈发不满。 盛青萸自知理亏,泪流满面地哀求道:“姜、姜姑娘……她想见你,求你去见她一面吧。她只是想见你一面,用不了多久的。” 此时此刻我自身难保,躲在这一方宅院之内苟延残喘。要我走出去,重返大将军府,哪怕是西院,不用深想也知道会是怎样的风波。 “不想去便不去!”葛老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铿锵有力,“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强迫我徒儿出门!别人的命是命!难道她的命不是命?她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之时,也没见你们谁来哭过?这个时候想起她了?你若将她带出去,可有想过她后果如何?” 众人闻声自觉为葛老让出一条路来。只见葛老手中蒲扇轻轻一点,盛青萸如遭雷击,立即缩回了攥在我胳膊上的手。 “我错了,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没有法子,母亲不让我说。”盛青萸顾不得体面,泣不成声,“我也想来看你,他们看得很紧,我根本出不来。你不知府里现在是什么光景,大哥宿在军营不肯回来,母亲将气撒在所有人身上,我没有你那样的胆量……” 她说的应是实情。我也从来没有因此怨恨过她们。世家子女,各有各的难处。我将青萸扶起,心中并不比她好过。吴姨娘待我不薄,即便有所企图,也在那艰难的岁月里给过我一丝善意和温暖。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是不愿去见她。”我强忍着哽咽,看向门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直面外面的风雨。一但我踏出这扇门,恐怕再难躲回这片净土,“可我……” “这是她的遗愿。”盛青萸呜咽着说出这句话,“若不是这样,我断不会来打扰你。求求你,我已经让她失望过一次,不能再让她带着失望离开。求求你,嫂嫂,求求你了,只当你帮我一回。她从来没有害过你,她没有做错什么呀。” 我犹豫不决,看向葛老。若我就此离去,便是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却见他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别人逼你当然不行,但若你自个儿想去,谁也不能拦着你。我葛清的徒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可怕的?天塌下来,师父给你顶着!” 也在这时,罗圣手缓步走到我跟前,将众人的视线尽数挡在身后。他温言软语,仿佛傍晚问我琼珠果甜不甜时的语气:“不用在意旁人,师父与我只关心你想不想去?你若不想,今日谁也带不走你。你若想去,我陪你一起。”顿了顿,他眸光闪烁,温柔如水,“你身子弱,总要有个照应才好放心。” 午后的骄阳透过庭院的枝叶,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盛青萸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地望着我,眼中尽是哀求。 我深吸一口气,抹去眼底的湿润,鼓起勇气道:“我想去。”去见吴姨娘最后一面。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葛老闻言,蓦地回过头去,气得胡须翘起。罗圣手会意,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去。” 他语气温和,轻描淡写,令我莫名地心安。生死之外,无有大事。 第278章 门前 上了马车。盛青萸与我并排,罗圣手对面。气氛略显尴尬。 盛青萸敛了泪,神情尚且恍惚,视线不时地在我与罗圣手之间逡巡徘徊。 以我们现在的关系,她自是不敢贸然多问的。 我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没有隐瞒的必要,迟早都会知道,索性直言道:“我已拜入葛老门下,罗圣手是我的师兄。” 盛青萸咬了咬唇,俄顷,喃喃道:“只知道你在回春堂调养,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机缘。若是早知道……”说罢,她眼中含泪,禁不住又哽咽起来。 我与罗圣手对视一眼,先前请他去为吴姨娘诊断过。自从得知花费高昂后,我便没有再提。此后也没有机会解释。不知他会怎样看我。 仿佛察觉到我的忐忑,他注视着我,眼中无波,云淡风轻。 我不忍告诉青萸自己早已得知吴姨娘的病情,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以作安慰。吴姨娘的苦衷与苦心,既已藏到此时,断没有被我拆穿的必要。 车轮辘辘作响,马蹄急促。炽热的风透过窗帘,拂上我的面颊,算来我大致已有十天未曾踏出过小院。与萦绕在鼻尖淡淡的药香不同,院外的风裹挟着尘世的烟火气息,令我心境微妙。 无论我正经历怎样的沉浮,街市依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茶楼酒肆门庭若市,商贩们的吆喝此起彼伏,路人行色匆匆,各自忙着生计。世人将我的故事津津乐道,却又不曾真的在意过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意他们,躲着他们? 迈出回春堂的那一刻,即便有师兄在侧,我仍然心虚胆怯。我只知道我不可能永远躲在那一方天地中,总是躲不过去的。我拼尽全力,宁可自损性命也要脱离两府的桎梏,不是为了去另一个院子里蜷着,做缩头的乌龟。但在此时,我方才准备好了。去面对世人的注视,世人的口舌,世人的心肠。 一路无话,我们心思各异,谁也不愿打破沉默。直到马车停在西院门前。盛青萸心急地跳下马车。罗圣手也先我一步下去,立于车门前。 待我掀开车帘,正对上他柔和的目光。他自然而然地朝我伸出手臂。 我扶着他落地,脚还没有站稳,身后就传来刺耳的声音,“我就知道她要去找你!” 盛老夫人身着一袭深紫色的缎面锦袍,上面绣满了精致的花鸟图案,金线银丝交织,珠光宝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像是刻意打扮过,昂首挺胸,每向我迈出一步,都透着一种无声的挑衅。 “母亲!”盛青萸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是我找她来的,不怪她。吴姨娘想要见她,只见一面就走,用不了多久。求母亲放她进去吧。” 我转身面对自己曾经的婆母。两世婆媳,她疼惜过我,也欺辱过我。我忤逆了她,她放我义绝书。恩怨已了,此时看她心若止水。 老夫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她一把推开盛青萸,身旁的嬷嬷立刻将人拽住,继续向我逼近,声色俱厉:“你有什么脸走进这个门?当初是你自己偏要离开!我儿苦苦求你也不肯回!如今又装什么善人,来这里猫哭耗子?” 我冷冷地看着她,看她耀武扬威,看她志在必得,看她笃定能胜我一筹的模样,内心冷笑。时至今日,她居然还以为,我会在意她的言辞。 “盛老夫人,我们今日是应邀而至,请您自重。”罗圣手见她步步紧逼,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您已放她义绝书。她不是您盛家的儿媳。莫要再纠缠往事。” 老夫人本就是来寻衅发泄,忽然被人阻挠,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你算什么与我说话?她才出去几日便与人背德?你们怎敢站到我面前?” 罗圣手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胡搅蛮缠,并未与她置气,而是冷冷地俯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原以为大将军府乃钟鼎之家,即便与我师妹无缘,却也该有礼仪涵养。但见老夫人今日这样,方知我师妹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实在是屈尊纡贵了。你们当真是配不上她。” 老夫人听他这话气得身体晃了一晃,紧攥着身旁嬷嬷的胳膊,叫嚣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为她说话!什么师兄师妹,不过是通奸苟且的遮羞话!谁会信你!怪不得她死不悔改,莫不就是为了你!早知如此,就该将她拖去衙门乱杖打死!!” “母亲!母亲!求您莫要再说了!”盛青萸被人死死抓着,无奈地哭喊,“就让她进去见一面吧!她再也不会来了!求您网开一面……” “啪”的一声脆响,令人心惊。 盛老夫人这段日子攒了太多的怨气,还没有看到我后悔痛苦的样子,怎会甘心。她甩手一巴掌扇在青萸的脸上。原本白皙的面颊立即浮起清晰鲜明的掌印。 我惊愕地看着这一幕。盛青萸虽是庶出,从小在家中与嫡子嫡女养在一处,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何况是光天化日,院墙之外。若传出去,叫她往后如何做人。 午后的骄阳烤得地面发烫,蝉鸣声嘈杂刺耳。盛青萸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手足无措。老夫人洋洋得意,仿佛扇在青萸脸上的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 “都是被你教唆坏了!无法无天!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敢领回来!” 第279章 处境 我若再不明白吴姨娘唤我前来的用意,便是糊涂装傻了。她是多么聪慧通透的女子,盛青萸如今的境地,她怕是早有所料,不然也不会谋划托付于我。我今日去不去见,她的目的已然达到。她让青萸来找我,既是遗愿,青萸定会奋力冲出去,就势必会惊动老夫人。她深谙老夫人的脾性,一定会来拦我,是要我亲眼目睹青萸的处境,莫要辜负了她的嘱托。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深深地看向青萸,想她从前多么骄傲张扬,想她多么幸运,有这样的亲娘。 我正眼也不瞧老夫人,只望着青萸,郑重说道:“既然多有不便,不见也罢。代我向姨娘问安,姨娘待我之恩情,铭记在心,必不敢忘。” 盛青萸闻言似有所感,泣不成声,“你别走,嫂嫂……姜姑娘,她在等你啊……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了……”而后她挣脱嬷嬷,跪倒在老夫人跟前,苦苦哀求,“母亲!母亲!看在姨娘将不久于人世的份上,求求您成全她吧……” 老夫人嫌恶地白她一眼,随即一脚将她踹开,“一个姨娘!你从小便知道她是什么身份!现在又装什么孝子!” 虽是西院门前,总也有人经过,无不侧目。 我实在看够了她这副盛气凌人专横跋扈的嘴脸,正欲上车回去,就听西院门内有人高声喊道:“姑娘留步!姑娘请留步,吴姨娘请您入内。” 我循着声音望去,是一位面生的嬷嬷。虽衣着朴素,但言行举止隐隐透着几分庄重沉稳。不像是寻常下人。 老夫人见自己就要得逞,又被人坏了好事,勃然大怒,看也不看就向着那人骂道:“咱们盛家还轮不着一个姨娘做主!” 我转过身来,默然静候那嬷嬷应对。 只见嬷嬷淡淡地扫了老夫人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老身在宫中服侍多年,还从未见过哪位主母像您这般横行霸道。您莫不是忘了,姨娘在宫中还有位亲眷。即便在府中做妾,也并不是能由您任意拿捏的软柿子。难道您在府中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明白这个道理吗?装了一辈子,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话已至此,嬷嬷的身份昭然若揭,老夫人怎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她僵立当场,不甘心地看着我:“此女是我家义绝的儿媳,实在有辱门楣……” “呵,老夫人好大的威风。”嬷嬷似乎失去耐心,言辞犀利,“莫不是因为大将军如今声名显赫权势熏天,老夫人母凭子贵,连皇亲国戚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话太重。盛老夫人纵有万般不甘,也断不敢拿盛青山的前程玩笑,连忙躬下身来,谦逊地说道:“老身不敢。老身只是提醒嬷嬷罢了。” “你若不在这里耽搁,也不用这么多事。”那嬷嬷剜她一眼,目光中尽是不屑。又仰起头来看着我,冷冷道,“姑娘请随我来吧。” 毕竟是宫里的人,我不敢违抗,默默跟在她身后。罗圣手与盛青萸也紧随其后。 宫里的嫔妃非恩典不得见。宫里的这位娘娘居然可以私自出行,可见地位隆宠。 我暗自揣摩,梦中并未留意过这位娘娘,更不曾谋面。如今她将我唤进来,难道只为完成吴姨娘的遗愿?有这样的亲眷在宫中,吴姨娘为何执着于我,将青萸托付宫中不是更好吗? 第280章 嘱托 罗圣手身为外男,只得候在门外。 我与青萸甫一踏入门内,便闻到浓重的药香。这些日子我在回春堂耳濡目染,多少也能分辨一些,这汤药里全是珍奇药材,又十分霸道,可见情况之危急。 我向屋中的贵人福了福身,不敢抬眼细看,径直来到床榻前。见吴姨娘面容憔悴形容枯槁,令人触目惊心。短短几日不见,她的身体竟衰退得如此迅速。 吴姨娘阖着双眼,气息微弱。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唤道,“姨娘。” 听见我的声音,吴姨娘缓缓的睁开眼帘,因我蒙着面纱,眼中流露出几分疑惑。我又凑近一些,柔声说道:“是我。文君。” 她终于认出我来,用力攥住我的手,“你来了……” 我点点头,不禁悲从中来,泪眼朦胧:“那日匆匆一别,来不及解释,姨娘莫要怪我。” 吴姨娘虚弱地摇头:“我怎会怪你,你是迫不得已……”说着,她望向站在我身旁的青萸,“她都与我说了,是她有愧于你。但她并非有心如此……她只是不如你勇敢。你…你莫要恨她。” 说完这话,吴姨娘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我急忙让她宽心,“我从没有怪她,当时的情景,他们须得自保,才不会连累家门。同为世家子女,我明白的。” “你是好的,”吴姨娘真诚地说,“我知道你是好的。你总是替他人考虑得多。所以……”她气喘吁吁,面色时而苍白时而涨红,“所以我才想恳求你,帮我照看她。我知道现在这样要求你,是强人所难。但在这偌大的府邸,我实在无人可信。我只有你,她也只有你了。” 我狠狠点头,热泪盈眶,“姨娘放心。我与青萸,无论身份如何,都会护她左右。会像待亲妹妹一样待她。” 吴姨娘扯动嘴角,给了我一个安心的微笑,“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多谢你。从今往后,我便将青萸交给你。你于她,亦姊亦母。她若犯错,你只管教诲。我在天有灵,绝不会怪你。只会感恩于你。” “娘亲……”盛青萸闻言泣不成声,跪在吴姨娘面前,肝肠寸断,“娘亲,我会听话,我会听她的,绝不让您担忧,娘亲,您别丢下我……我不能没有您……” 我握着她的肩头,哽咽难言。此情此景,只觉得天道无情,命运无常。 “你们……你们要……”吴姨娘上气不接下气,两眼深深地望着青萸,眼中充满了不舍,气息奄奄,“你们要………好好……的……”她拼尽最后的力气,将我与青萸的手叠在一起,缓缓阖上了双眼。 盛青萸嚎啕大哭,摇着吴姨娘的胳膊不肯撒手,“娘亲……娘亲啊……”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宅院内外的肃穆,霎时间呜咽四起,远处隐隐传来梵音。 先前的嬷嬷走到床榻,确认了一番,神情悲戚地颔首。原本隐忍不语的贵人再也抑制不住抽泣起来,良久,才缓缓开口:“你们两个,以后要互相扶持,切莫辜负了她对你们的殷殷嘱托。” 我胸口隐隐作痛,强忍悲恸,将青萸紧紧搂在怀中。 “我能帮你们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不等我们回头,贵人擦去泪痕,站起身来,利落地走到门口,又站住脚,绝情地说道,“从此以后,不必再见。” 我不解这其中缘由,但既然是吴姨娘的决定,也并不想深究。唯有紧紧拥住身旁的青萸,百感交集。 第281章 不是要我拿命换你 不多时,就有忠心的丫鬟、嬷嬷赶来为吴姨娘料理后事。想必府中亲眷也会陆续到来。我此时身份尴尬不宜久留,连忙将青萸带至房后僻静处,柔声叮嘱:“我该走了。你要坚强。莫要让姨娘临终失了尊严体面。” 盛青萸闻言懵懂茫然地看着我,依依不舍:“你这就走吗……我恐怕不行的……” 我岂能不知她此时的彷徨苦楚,但不得不狠下心来,紧握着她的手说道:“我再留下去,只会平添事端。你且记住三件事:第一件,姨娘留给你的东西,务必自己保管,不可假于人手;第二件,可借服丧之名搬到西院,远离是非桎梏;第三件,摸清这院中可用与可疑之人,若不能为你所用,及早遣走,或设下防范,切莫心软。” “嫂嫂……”听我一说,盛青萸泪眼婆娑,死死攥着我的手,显而易见的慌张起来,“我害怕。我真的不行。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我一见她就两腿发软心惊胆战。我怕是什么都做不好的。” 屋中声音越来越嘈杂,我心知时间不多,狠狠抽出手来,正色道:“盛青萸,你将我留下,是要我为了救你再死一次吗?你若自己不肯坚强,我能怎样救你?外面躺着的是你的亲娘,你宁可指望我一个被义绝的外人,也不敢做该做的事?那我救你又有何用?!” 话音落下,盛青萸愣在原地,一时连泪都忘了流,楚楚可怜道:“嫂嫂……” 见她仍是浑浑噩噩,我心急如焚,声色俱厉:“盛青萸,我与盛家已经义绝,你若肯听我的话,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异姓姊妹,但这声嫂嫂,是绝不能再叫了。姨娘要我们相互扶持,不是要我拿命换你,是要我们一起努力活下去!我不再是这府里的人,今日之事我绝不可能帮你,你可明白?” 盛青萸眼眶通红,怔怔地凝视着我。我知道她此时需要平复心绪,坦然与她对视。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往昔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不久,盛青萸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痕,语气坚定道:“姐姐,我听你的。” 我长舒一口气,终于放不下心来,紧紧将她拥入怀中:“我走了。你要小心。” 盛青萸僵了一瞬,咬着下唇默默点头,“快走吧,一会儿我哥就回来了。待我将院中的事情处理妥当,再去找你。” 我用力点头,果断地放开手臂,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屋外,罗圣手静静地站在那里,一抹阳光正撒在他肩上,悄然无息。见我出来,他眼中划过一抹流彩,连那一身霁蓝色的儒袍也有了光亮。瞥见我眼角的湿润,他轻声宽慰:“生死有命,节哀顺变。” 我仰头望天,阳光依旧,天地未曾有一丝改变。心中不禁涌起几分苍凉。当即抹去眼角的泪水,淡然道:“走吧。” 才走几步,院中的小厮搬着白绫与我们擦肩而过。注意到门口来往的人越来越多,我埋头躲避,步履不停。 然而,冤家路窄。哪怕只是瞥见地上的影子,我也能认出是他。 此时此地,我实在不愿与他纠缠,佯装没有看见,加快脚步,试图绕过他身旁。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盛青山一把攥住我的胳膊,“连正眼都不肯瞧我?” 我对他的举动并无意外,无奈地看向他,“放手。” 与此同时,在我身后的罗圣手也反应过来,当即擒住他的手臂手腕,沉声道:“大庭广众之下,还请大将军自重。” 第282章 你究竟为何要做到这样 于西院门前,报丧的白绫已然高悬。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不由地好奇侧目。 此时虽站在门内,距离外界却也不过几步之遥,让这样的拉拉扯扯愈发得不合时宜。 “你究竟为何要做到这样?”多日不见,盛青山眼中布满血丝,下颌也冒出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上去都瘦了一圈。他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浑身透露着沮丧和颓废,丝毫不顾周遭打量的目光。我在梦中见过他因为救灾疲劳的模样,虽也消瘦憔悴,却也不像这般神态萎靡、失魂落魄。 “大将军即便有话要问,也不必弄得这样难堪。”注意到门外的指指点点,我故作镇定看着他,冷声道:“你弄疼我了。” 话音未落,盛青山如梦初醒,猛地缩回手,满脸愧疚:“我不是有意弄疼你。”他眼中的小心翼翼,全然不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令我感到无比陌生。 我收回胳膊,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恳切地说道:“吴姨娘已经去了,青萸年幼,此时惶恐不安。还请大将军顾念手足之情,多加护佑。莫要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 盛青山凝视着我,眼中充满了痛苦和不解:“你可以挂念旁人,为什么唯独不肯听我解释?你我之间,究竟为何要走到这般田地?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直视着他的双眼,平静地说道:“大将军可还记得,你们回来那日说了什么?你说你答应了凤秋,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说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回想往事,我心如止水,许是真的放下了。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既然与我无关,大将军又何必苦苦纠缠?非要我在那夹缝里求生?” 盛青山张口意欲辩解,却被身后传来的训斥打断。 只听老夫人尖利叫嚣:“这个贱人怎么还在这儿?你们都是死人不成?将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留在这里?还不快点撵出去!” 来得正好。事已至此,无需多言。总不能真的等别人来撵我,我作势离开。盛青山却又一次抓住我的手腕,他眼中满是不舍,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青山!”老夫人已赶到面前,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被她害得还不够吗?叫外人看了多少笑话?!还不快放手?她带着男人登堂入室,何曾将你放在眼里!这样的肮脏货色,就算她跪下求我,也绝不可能让她再进家门!” 盛青山显然没有料到他的母亲会用这样恶毒粗鄙的言辞辱骂我。他离家五年,只知道我与他的母亲情同母女,知道我接掌府中中馈,深得母亲的欢心。哪怕他听说母亲对我严加指责,也只以为那是爱之深责之切。我身为主母,在府中位高权重,谁能欺辱到我。他以为他已经给了我最好的。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老夫人,难掩愠怒道:“母亲怎可出此恶言?她是您的儿媳!” “她早就不是我家儿媳!”老夫人被儿子当众驳斥,恼羞成怒;再看向我,更加怒不可遏,“你不是说她病重垂危!看她站在这里还不明白?那都是她博取你心疼的手段!你莫要再被她哄骗了!我盛家要什么女子没有,绝不会再要她!连相府都把她逐出来,她如今就是个没人要的破烂!” 盛老夫人口口声声将我贬得一无是处。纵然罗圣手是淡泊性子,此刻也被她的恶言恶语气得不轻,紧紧地攥着拳头。幸而我及时发现,轻轻拽住他的衣袖,才免去一场口舌之争。天知道我连她都懒得搭理,她说的这些话更加没有意义。 不想多生枝节。我望着还未缓过神来的盛青山,淡淡说道:“大将军都看见了?还请大将军早日归还义绝书,就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院落幽深,吴姨娘的灵堂内哀乐低回,梵音袅袅。我略微用力,轻易挣开盛青山的束缚,一步步走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大门。 第283章 岂在表面 马车疾驰。待我与罗圣手踏入回春堂,立即觉察出堂内气氛诡异。守门的小厮面带委屈,原本急躁的病患个个噤若寒蝉。跑堂和学徒们虽然穿梭忙碌一如往常,却都垂头丧气,连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我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哪里不妥,莫名其妙地看着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在罗圣手身上。只见他也像做错了事情一般,怯怯地走向正在给病患诊脉的葛老,低声说道:“师父,我们回来了。” “哼!还知道回来!”葛老眯缝着眼睛,一边给病患把脉,一边没好气的说道,“那地方就那么好去!那里的人是多长一只眼睛,还是多长一条腿!” 罗圣手尴尬地挠挠额角,小声解释:“那位姨娘已经去了。只是看一眼就回来了。” “有什么好看!生老病死,哪天没有?你能看得过来?”葛老没好气地说完,提笔写下药方,字迹龙飞凤舞,比以往还要桀骜不羁,“天天忙着看别人,也没见谁来看你!净做那倒贴赔本的生意!我看你们一个比一个还要气人!”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堂中这诡异的气氛是什么,目光瞥向身旁的一个小厮。那小厮呲牙咧嘴,即便没有吐露一个字,但也足以证明这一下午有多么难熬。 诊完的病患战战兢兢拿着药方,如获大赦般奔向柜面。门口的小厮盯着屋内,犹豫着要不要叫下一位。虽然罗圣手已经回来了,但葛老依旧端坐没有让位的意思。 “师父……”罗圣手不着痕迹的挪到一边,“这天气燥热,前堂人多,要不……” 葛老闻言猛地抬头,狠狠瞪他一眼,“你也知道天气燥热!还纵着她出去!把这一摊子烂事交给我,累死我这个老头,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众人垂头好似鹌鹑。我却因葛老的这一番训斥深深触动,心中的块垒悄然消散。老人家这是疼惜我出门,怕我受人欺负了。 心照不宣。我噙着笑意,挨到另一边,卖着乖唤道:“师父……” “喊什么!我眼睛又没瞎!”葛老撇撇嘴,佯装生气地扭头过去,“吃那么多好药!结果还是个缺心眼!” 我连忙赔笑,“师父英明神武,说的很对!师兄就是个缺心眼!看把师父累得!晚上给他炖个猪心!以形补形!” 葛老气得转过头来,“我是说他吗?我说的是你!”看我脸上满满的笑意,老爷子冷哼一声,吹着胡子说道,“老夫不爱吃那个!天热了,要吃酱香鸭子!” “这有何难?”我连忙当着老爷子的面夸张地吩咐小厮,“去街上买三只最肥的鸭子!今晚加餐!” 葛老斜睨我一眼,见我情绪稳定,未有不好,又补充道:“上次那个炒河鲜也不错!” “买!”我连连点头,又对那小厮喊道,“去买最嫩的莲子、菱角和藕心。” 这会子,谁敢怠慢。眼见着小厮脚底抹油般跑出去,葛老才满意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腚下长袍,悠悠说道:“这椅不好,坐得我这把老骨头腰酸背痛浑身难受,还是让小子自己坐吧。”说完,他自顾自向后院走去。 “师父受累。”罗圣手连忙恭送,同时向我投来感激的眼神。 我迎着他的目光会心一笑,轻声叮嘱:“师兄不要忙太晚,我和师父等你一起用饭。” 罗圣手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顺从地点头。 一起在后院住了这么久,哪里还能不懂葛老的心思。他老人家不是不愿意罗圣手设堂行医,是心疼他废寝忘食、有求必应;心疼他拿自己的命去救别人。只要罗圣手好吃好睡,葛老第一个催他勤勉,考他学问。身为师妹,我自然要替师父盯着师兄。 见葛老的身影消失在后院,堂中众人无不长舒一口气,气氛顿时轻松了大半,很快又继续忙碌起来。 “姑娘还是养好了身子再出门吧,免得葛老担忧。”一位学徒路过我身旁,低声劝道,“这一下午,摔了四只茶盏,两根毫笔,一块砚台。从没见过他老人家这么烦躁,确实吓人。” 俗话说,关心则乱。我虽接连失去了两府的庇护,却因缘际会得到了关心在乎我的师门。幸或不幸,岂在表面。一面点头应承,一面心中感动。 待回到后院,正要闩门,葛老靠在躺椅里幽幽说道:“还闩那做什么?开着凉快!反正也拦不住你。” 我怏怏将门敞开,自然而然犹如闲聊般说道:“今儿我去西院,在门口撞见了盛老夫人,幸亏有师兄帮我拦着,不然免不了一番口舌。” 葛老摇了摇手中的蒲扇,不以为意:“他要不帮你拦着,还要他去做什么。” 见老爷子愿意搭理我的话茬,我又继续说道:“我在姨娘房里遇见了宫中的贵人,想来是吴姨娘的嫡姐,现下正受隆宠的那位娘娘。”而后我轻描淡写,将知道的事情都说了。 葛老停下摇扇静静听完,沉吟片刻后,缓缓道:“不见是对的,不见是为你们两个好。宫中的是非纷争比这寿城里的还要复杂险恶,你们两个丫头,只顾过好自己就是了,哪里还有本事管别人的死活。以后也莫要在外人面前提起。” 我似懂非懂,诺诺称是。 葛老蓦地掀起眼皮盯着我,“去一趟,没见着你的那个天魔星?” 天魔星?我怔了怔,镇定地回答:“见了。就说了几句话,叫他还我义绝书来着。以后应是不会再缠着了吧。” 适逢清风拂过,药香扑鼻。我惬意地深吸一口气,顿觉浑身轻松。 葛老轻嗤一声,“嘴巴说给鼻子听,休要拿这种话骗我这老头儿,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他既已有了命定之人,本也不该来缠着你,自讨苦吃。你好不容易拿命离了他,要是再糊涂为他心软,我可不会救你。” 第284章 发难 既已出了后院,葛老就没有再藏着我的意思,大大方方叫我去前堂观诊。往后数日,我就坐在罗圣手的身旁,他看我也看,他开方子,我记病案。 偶尔他会瞥一眼我的字,提点一二。葛老也会悄无声息地立在我身后查看我是否用心。若发现我观察得不仔细,罗圣手的脑袋上就会挨上一记蒲扇。 “她在那胡写,你怎的不骂她!”葛老厉声呵斥。 罗圣手岿然不动,拿起面前的药方吹了吹递与病患,才转头检查我写的,“方才那位的病症确实有些复杂……”他面皮绷得很紧。若不是眼神交汇时闪过的一丝狡黠,连我几乎都要被他唬住。 “复杂什么?!你十岁就会看这样的病!”葛老又补一蒲扇,“她比你少长哪里!你莫要护着她,庸医误人!” 罗圣手连声称是,拿过我面前的病案逐字补齐,然后仔细放在一边:“待傍晚歇诊,我与师妹详解。” 葛老轻哼一声,自顾自踱出门去。待他的背影消失在众人视线,学徒们才敢嘟嘟囔囔地抱怨:“葛老好生偏心,每次姑娘犯错,挨训的都是圣手。这里里外外许多人看着呢,多损颜面啊。” 因师父偏袒我才叫师兄遭殃,我岂能装作不知,内疚地望着罗圣手的侧脸:“怪我连累师兄……” 只见他凝神搭脉,良久,才回答道:“莫要分神,眼前的可记下了?” 我回过神来,忙不迭记下。正要切脉验证,那人却忽然缩回手臂,满脸厌恶地说道:“我可不要她看。” 话音落下,满堂皆是一愣。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我。 我怔了怔,定睛端详。见那人脸庞方正,皮肤黝黑,眉毛杂乱,粗硬的胡渣布满下巴,十分陌生。又见他一身褪色短打,胸前松松垮垮,露出一片胸膛,隐隐可见纵横的伤疤,更加确信没有见过。 言毕,他双眼圆睁狠狠瞪着我,目光中透着几分怒气与不屑,仿佛我再得寸进尺就要与我拼命一般。 若说男女避嫌,不让罗圣手触碰的女子会有,不让我碰的男子却是头一遭。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对他的抗拒莫名其妙。 “那便算了。”也不差这一个。 “你这女子不知好歹、寡廉鲜耻,大将军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你倒好,把人家害得那么惨,如今又抛头露面,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他言辞激烈,掷地有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这些日子,我能稳坐在这里,是早已经对那些窃窃私语无动于衷。但此时对峙一张我全没有见过的脸,一个毫无交集的人。他堂而皇之的发难让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你这人好生无礼!”一位跑堂反应过来,将那人从座位上扯起,一个劲儿的往外推,“姜姑娘好心给你诊病!你居然口出狂言,爱看不看!滚出去!” “我就是要说!既然敢做,凭什么不让人说!”那人声音洪亮,仿佛要震裂房梁,紧紧抓着门框,“你往后救多少人,也洗不清你辜负大将军的罪名!背弃那样好的人,你不得好死、天打雷劈!”说话间,他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敌意。 不绝于耳的咒骂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我身心俱颤。他们在背地里骂我,与当面叫嚣还是有些不同。诊堂内外陡然安静下来,众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眼前是回春堂,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口角实在有失体面。我与盛青山之间,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辩出是非的。我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继续低头记录。只是执笔的手微微发抖。 “你说什么?那里头的姑娘是谁?”门外有人询问,显然是被那蛮汉的吵闹声吸引。 “还能是谁!!回春堂里唯一的座上宾,除了那位大将军夫人,还能有谁!还有第二个女人能这样吗?”他胳膊粗壮有力,死死箍着门框,两三个小厮合力也撵不出去,直将那门框摇晃得咯吱作响。 “是她?夫人为何蒙面啊!”另一个声音紧接着问,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惊讶和好奇。 “自然是因为没脸见人!你没听说吗?”有人冷笑一声,故意扯开嗓门,语气中充满了鄙夷,“她嫉妒妾室、忤逆婆母,死不悔改,被相府断亲!大将军几经劝说也不肯回府,这才被盛老夫人义绝!” “不只呢,她与男子不清不楚,居然背着大将军私纳幕僚!”另一个声音附和,话语间尽是恶意的揣测,“你看她现在又与罗圣手坐在一处,又能是什么好事儿?” 围拢到堂前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如潮水般涌入诊堂。 “真想不到,回春堂居然行这种勾当……”有人叹息,语气中带着失望。 “大将军戍边有功,前阵子又救了那么多人,这样的英雄,这样好的男子她都不肯珍惜,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了。”一位年长的妇人不无惋惜地说道,“听说大将军近日身体抱恙,指不定就是被她气得?” “是啊!多丢人啊!简直丢尽了大将军的脸面!这若不是有私情,怎会好好的主母不做,跑来这里学医?” “天呐!这天下居然有这样恬不知耻的女子……” 诊堂内的学徒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头不语,有人暗自皱眉,不知不觉都避开了门前。病患们纷纷议论,对我的揣测愈演愈烈。 我咬牙忍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迟早要面对这些,也不能总是和他们争执不休。这时身旁的罗圣手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我,温言说道:“若是累了,就回后院歇息?” 我摇了摇头,愧疚道:“看来又要连累师兄了……” 罗圣手定定地望进我眼底,声音低沉而坚定:“问心无愧,何惧人言。”随即又拿起一份病案继续整理。 “我看这回春堂就该倒了才好,不过是医术好些、药材好些,成天这也有规矩,那也有规矩。还有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就是!回春堂里的哪个不是拿鼻孔看人!早该叫他们倒了。” “藏污纳垢之地,焉有良医?去前头也罢!” 门外的议论愈发刺耳。我攥紧双拳,气血翻涌。我能忍耐他们对我的非议,但我不能容忍他们连带回春堂,辱骂我的师父和师兄。 抬头环顾四周,跑堂、小厮和学徒们的目光复杂难辨:有疑惑、有同情、也有隐藏的嫌恶。我深知,此时此刻,无论躲去哪里,都已经站在风暴的中心。 午后的骄阳穿过众人洒进前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倒影,犹如鬼魅。我放开因为过于用力而苍白的指尖,缓缓起身,在一片错愕的目光中径直走到所有人面前。踩着那一地魑魅魍魉。 “敢问诸位今日为何而来?若要治病,按回春堂的规矩,取号候诊。若要来讨伐我,”我目光扫向面前的所有人,一字一顿,“凭你们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不配说我。” 我昂首挺立,字字铿锵,又转向那位率先发难的汉子说道:“你来治病,不愿我瞧,可以。请问罗圣手有何过失,回春堂可有对不起你?你在这里大吵大闹,毁人名节,砸人招牌,是何居心?可是真为了大将军鸣不平?”我顿了顿,冷笑道,“你有那忠肝义胆好心肠,何不说说自己一身力气为什么没有继续在军营效力?跑来这里胡搅蛮缠?” 第285章 略懂些拳脚 那汉子愣了愣,面上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惊慌,旋即又强作镇定:“胡说什么?我这是路见不平!就是看不过去你这样背信弃义、厚颜无耻之人!你敢做,怎么不敢当?!” 我轻蔑地看着他,冷冷道:“我何时说我不敢当?我与相府断亲,与大将军义绝,都是铁板钉钉,从此一刀两断,生死无尤。我可曾说过我后悔不认的话吗?” 顿了顿,我嘲笑道:“我与你素不相识,犯不着你在这儿夹枪带棒?你算什么身份在这狂吠?是相府托你,还是大将军吩咐了你?我与两府断交绝义,用得着你自作主张,多管闲事?” 围观的,有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你!你怎么骂人?”那汉子涨红了脸,气得发抖,显然被我的言辞刺痛,箍着门框的手都松落下来,仰着脖子故作姿态,“我是仗义执言!大将军是我们的英雄,怎能被你这样的贱人侮辱了!公道自在人心!” 没了嫡女的头衔、主母的身份,我如今在葛老身边言传身教,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做表面光的花架子了! “他没长牙?用你替他说话?!”我两手叉腰,怒瞪着他,声音中带着不可遏制的愤怒,“骂你怎地?你今日特意来我跟前,不就是为了挨骂来的?装腔作势,哗众取宠!”我看穿他的来意。 话锋一转,“你倒是说说,你正当壮年,四肢健全,虎口有茧,本是舞刀弄枪的军士,为何不在军营,也不去郊外抢险,反跑来这里假惺惺?难道是大将军指使你来的寻我晦气落井下石?” 那粗汉一拳砸在门框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威胁道:“大将军光明磊落,不屑做这些勾当!你这贱妇!胆敢污蔑大将军!信不信我要了你的命!” 我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既然与他无关,那你这一番作为如何解释?难不成真是流窜的逃兵?我朝律法,逃兵削籍劳役!你若说不明白,我现在便去叫人报官!” 听见逃兵二字,那粗汉仿佛被戳中了痛处,浑身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他身形魁梧,站在门口,几乎堵住了半个门,再瞪向我的眼神里满是怨毒,“你自己找死?”他犹如一头被激怒的猛兽,紧抿着肥厚的嘴唇,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 感觉到危险,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可他似乎并不打算放过我。瞬息之间向我猛扑过来,咆哮道:“贱人!居然敢威胁我!” 我急忙再退,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眨眼间,他那虎爪一般的大手就已经逼近我的面门。 “大胆!”葛老的呵斥骤然响起。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我缓缓放松身形。只见那粗汉两条胳膊以诡异的角度扭曲在身后,如同一只肥虫般趴在地上。 葛老与罗圣手一左一右护在我身前,神情冷峻,呵气成霜。 “啊——”那大汉面色苍白,痛苦的呻吟逐渐高亢,最终化作绝望的嘶吼,“啊!!你们!你们掰断了我的胳膊??你们疯了!!啊啊啊!我要报官!” “断了吗?没有吧。”葛老不屑地瞥他一眼,语带讥诮,“大夫说没有断就是没有断,不然我给你试试?” 话音未落,葛老只用三根手指,轻轻一拧。只听咔嚓一声,粗汉凄厉的惨叫直冲云霄。葛老掏了掏耳朵,淡淡道:“知道疼,怎么能算断了呢?没断。”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逡巡。方才电光火石间,葛老和罗圣手的动作快如闪电,稳如泰山,非寻常人所能及。 “列位街坊邻居见笑。”葛老幽幽地看向门外,双眸闪烁着叫人畏惧的寒芒,“老朽与弟子不才,除了会些医术,往年行走江湖,也略懂些拳脚。若还有哪些位想要论一论道理,不妨一起进来,我们师徒奉陪到底。” 门外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生怕成为下一个被教训的倒霉蛋。 “既然都在,也顺便向大伙儿介绍老夫新收的弟子,姜文君。往后诸位叫她姜姑娘就好。”葛老的目光扫过我,而后继续说道,“我这徒儿样样都好,就是身子弱、脾气软,身世可怜,无依无靠,只指着我老头子和她师兄护着。我这一把老骨头不知能护她几时,但今后谁若欺负她,还请仔细脚下。”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葛老与罗圣手脚下接连传来咔嚓两声脆响,仿佛阎罗殿里传来的魔音,令人不寒而栗。连我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汗毛竖起。 那粗汉刹时痛得只剩抽气,蜷缩在地上不停抽搐,泪流满面,“我错了,我错了,老神仙放过我,老神仙饶命……是对面、对面唆使我来寻你们的晦气……小的并不知道她是您的弟子啊……求求您别杀我……” 围观的病患和路人闻言一脸悻然。 “滚。”葛老嫌恶地瞟那粗汉一眼。 那粗汉忍着剧痛歪歪斜斜地爬起来,已然大汗淋漓,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吭。 围观的人们见他这样出来,吓得一哄而散,自觉让开道路。 与此同时,我偷偷瞄向罗圣手。只见他眼神冷酷,紧绷下颌,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往日古板木讷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幽寒的气息,仿佛一尊随时收人性命的修罗。 从前我一直以为他慈悲。在这一刻才意识到,那是转瞬即逝的怜悯。直到他察觉我的目光,转过眼来看着我,我才发现自己盯着他出了神。慌乱地错开。 再看,他还是那个温柔宽宏的师兄。 热闹看尽,病患们又自觉排起长龙。好像先前的闹剧与他们无关。 葛老翩然转身摇着蒲扇,又恢复往常那般闲散模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对着堂内众人吩咐道,“关门。”又对着我与罗圣手说,“你们两个给我滚进来。” 第286章 依靠 斜阳透过重重叠叠的藤蔓洒进后院,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金碎。 我前脚刚踏进后院,就听见葛老的一声冷哼。四周空气陡然凝重,仿佛一缕寒意顺着衣领钻入脊背,让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脚下碾过缝隙的青苔,发出细微的声响。我悄悄侧目,只见师兄依然是恭顺谦卑的姿态,一袭青衫在风中轻轻摆动,衬得他沉稳而内敛。 “真是越长越没出息!人家登门挑衅,你竟然还坐得住?”葛老突然停住脚步,唰地转身一瞪,眼中簇满了怒火,“还不如她一个女子!” 我吓了一跳,险些撞在师父背上,连忙低下头。 葛老扫我一眼,继续大步向前,“我若是再迟一步,你要她以后怎么做人?” 师父的语气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失望与责备。我心知这是又连累了师兄,内疚地咬紧下唇,为他辩解:“当时谁也未料到……只是争执几句,那人就动起手来。”我的声音微弱,努力克制着内心的不安。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师父真的动怒。 葛老置若罔闻,脚下不停,继续训斥道,“那帮人都瞧她好欺负,你就这样袖手旁观,看着她被人家磋磨?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没长出点心来!”师父步伐稳健有力,踏得青石板都陷下去一点。 身旁静悄悄。一如往常。 每逢师父训话,罗圣手总是这样默默挨训。 又行几步,葛老在院中乘凉的竹椅上坐定,眉头紧锁,目光如飞刀一般射向罗圣手,怒气冲冲地对着他骂道:“你身为师兄,差点叫人当着你的面伤了你师妹?你有脸当得起这声师兄!!她虽来得晚,但也给你做了饭吃,你就这样?!真是丢尽老夫颜面!”师父的声音在院中回荡,重若千钧。 罗圣手始终一言不发。 “师父,这事怪不得师兄……”我上前一步,急切地为他辩白,“那人处心积虑要借我抹黑回春堂。是我没能沉得住气。” 话音落下,师徒二人仍在沉默中对峙,葛老的目光愈发严厉。 “徒儿知错。”罗圣手突然双膝跪地,语气低沉。 “你……”葛老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讶异,继而长叹了一口气,“你竟是这样想的?倒也不必做得那么绝!”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这回春堂也开了些时日,多少寻衅滋事的都忍过了,只是一个听命行事的走狗罢了,不至于赔上性命。你这动辄就想取人性命的毛病,怎还没改过来。” 罗圣手垂首不语,恭恭敬敬地跪着,脊背挺得笔直。 葛老盯了他一会儿,又气恼地啐道:“幸亏我回来及时!你若真下杀手,不吓死她才怪。再寻两颗百年老参,也未必能给她还魂。她长这么大,恐怕杀鸡都没见过。”见他还不吭声,葛老高高地举起蒲扇,啪的拍在他头顶,“犟种!!说了不至于!!你师妹也没那么好欺负!” 我听他们说的云里雾里又好像都懂了,强压着内心的震惊,连忙与师兄跪在一起:“师父别骂了……” 葛老挑了挑眉梢,“你跪下作甚?” 我飞快瞟罗圣手一眼,诚恳道:“师兄跪着呢。此事都是因我而起。都怪我考虑不周,缺乏忍耐,才将事情闹成这样……” 葛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本不想说你,你骂他时,就没想过他会翻脸动手?你明知道他不是来讲理的,你还去跟他逞口舌之快!倘若你师父我没点拳脚,后果可想而知!你有理还要挨人家一顿胖揍?岂不成了更大的笑柄?” 我被驳得哑口无言,羞愧地低下头。 葛老靠进竹椅,神色缓和下来,捋着胡子问道:“你倒是个会认错的。好在你师父我有些拳脚。那下次遇到这种事儿,你当如何应对?” 我想了一下,“能忍则忍。打不过就跑。” “哈哈哈哈,你若是孤身在外,这法子倒也管用,脑瓜比他灵光。要懂得扬长避短,以柔克刚。”葛老摇晃着躺椅,慢条斯理地说道,“待回来告诉我们,自然会给你做主。” “是,徒儿记住了。”终于有了依靠,我由衷感激,眼眶微微湿润。 葛老边用余光打量罗圣手,边不经意地说道,“但若有他在,想打就打,这是他一个师兄该做的。你这三脚猫就甭凑热闹了。该跑就跑。记住没有?” 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看看师父又看看师兄,“那多没义气……” “你还知道义气?”葛老被气笑道,“你不在跟前儿他更好施展。你若吓出个好歹,添乱碍事不说,还得糟蹋我的灵芝人参……” 我点点头,勉强应下。 “还有,你匕首藏在那里容易伤着自己个儿。”葛老状似闲聊般说道,“在家里不用随身带。有我和他看着,出不了大事儿。” 我怔愣了一瞬,原来他们早就瞧出来了,随即惭愧地从手臂上解下匕首。我其实并没真的想要伤人,只是用来壮胆罢了。有它在,面对门外的流言蜚语,心里能多一分踏实。 一阵清风拂过,葛老抬眼看着我俩,“还跪着干什么?什么时辰还不开饭?气得老夫肚皮咕咕直叫听不见吗?!赶紧去生火做饭!也不知道这院子还能住多久,能不能等到这琼珠果熟透的一天。” 夕阳西斜,将葛老的须发染成金黄。 我与罗圣手对视一眼,齐齐起身。该生火生火,该做饭做饭。 药草的清香混着饭菜香气迅速弥漫在小院中,“今儿该师兄刷碗。” 第287章 酒庄 次日清晨,对面药铺的门楣上赫然贴出了一纸转让告示。守门的小厮扭头看了不下数十回,脸上得意之色愈发明显。昨日的阴霾也随着那张告示烟消云散。连枝与灵卉忙碌数日,想必是听闻了昨日之事,陆续赶来回春堂。 “小姐你没事吧?”连枝来时怀中抱着许多东西,有为我新做的换洗衣物,笔墨纸砚,还有精致糕点,甚至连面纱都为我做了好几种样式。 我看着那堆成小山似的物品,十分无奈,“我没事,什么都不缺,不用这么麻烦。” 连枝不以为意:“好不容易来一趟,自然是要多带的。虽然咱们现在吃穿用度不如府里,但小姐也不必太省,莫要亏待了自己。更何况……”连枝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外人,才继续说道,“更何况,小姐交代我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连枝絮絮叨叨将近些日子的进展说了,直说的两眼放光,眉飞色舞,“您不知道,那真是好大一个酒庄!里头的酿酒师傅我都一一见过问过了,个个都是好手。虽说开价比咱们的预期高了一些,但这酒庄离寿城和秀城都只有一日的路程,两头生意都可以做。等咱们打开了销路,还愁赚不回来吗?” 我频频点头。位置固然是它眼前最大的优势,但我之所以看上这座酒庄,是因为在它的地下蕴藏着一股活泉。记得杨将军曾提过,城西的玉壶春以清泉酒而出名,而清泉酒的秘诀就是活泉。若我也能得到一股活泉,酿出来的美酒,相比他们的会更有几分胜算。 连枝一边为我整理一边感慨:“小姐好眼力!您怎知道那里有一座酒庄!” 我垂眸捻起一块糕点,敷衍道:“之前在府里听说的。”梦中的事情,说多错多。 “我就说嘛,在城里问了许多人才找到的,小姐怎么会知道。”连枝并未多想,兴致勃勃地又说起酒庄,“待过了契,那酒庄就是咱们的了。小姐可想好了做什么?” 我早就想好了,于是对答如流:“先上梅子酒,桃花酿,红颜醉,给那些店里的女客食用。”先前与他们去醉仙楼,见到许多女客,饮的都是和男客一样的酒,喝少了不畅快喝多了又怕扫兴。 连枝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这些酒虽少见,但不是独有。小姐让我多看,这城中有生意的酒庄酒楼我都去过,虽然不是家家都有,但想饮上一杯也非难事。加之女客饮酒少,咱们会不会卖不出去?” 见连枝这般用心,我深感欣慰,耐心解释道:“醉仙楼里的酒也都是别家有的,为什么还都去他家喝呢?” “他家的酒不掺水,品质更好。”连枝一本正经地回答,旋即恍然大悟,“小姐的意思是,咱们要做最好的女客酒。” 我使劲点头。先前与青萸她们喝酒,都夸我的桃花酿是她们喝过最香醇的。可见因为女客少,店里对这些并不重视。但随着女客越来越多,我若先行一步,一定会有赚头。 “其他的呢,小姐可想过做些忘忧卖钱?”连枝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摇了摇头,虽说都夸忘忧酒好,但我心知不值那么多钱。何况我此时的身份,就算酿出来,也会大打折扣。不如留做悬念,日后再做文章。 “先将我说的这些做出来,分到两城去卖。”寻找泉眼需要一些时日,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最好。我略微思索,又补充道,“你且记住,这些酒所用的原料,要精选上等,而且要大张旗鼓。将来卖的贵些也不要紧。比如桃花酿,不妨先去城里的月老庙求。多上点香火,在那守上几天。最好让满城里的姑娘都知道,咱们的桃花酿,用的是月老的桃花。” “为何?”连枝不明所以的看着我,良久,才回过味来,“就像夫人庄子里的吉祥果?话说咱们何不试试用吉祥果酿酒?兴许好喝,还能别具一格。” 我立即赞成。因我与盛青山义绝,吉祥果的风头骤减。若能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岂不美哉。 这样说着,连枝激动得几乎坐不住了。我将她雀跃的神情看在眼里,又嘱咐了几句,便放她回去。临走时,连枝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小姐放心!咱们的酒庄必定会财源滚滚、生意兴隆!” 第288章 好事多磨 连枝才刚出门,灵卉就来了。怀里也抱着一堆东西。 “连枝来过了?”灵卉瞄了一眼桌上的糕点,眼底露出一抹狡黠,“我就知道她定会给姑娘准备齐全。”语毕,她摊开包裹里的东西,里头全是大大小小的画卷。 “这么多?”我颇感意外。我让连枝去物色酒庄,让灵卉去筹备酒楼。我以为她会自己去看,然后回来和我描述。没想到她竟然都画在了图纸上。 灵卉献宝似的点点头,“我去过的,认为不错的,都在这里了。”她随手展开一幅,口若悬河,说得绘声绘色。 待眼前图卷一一讲解,灵卉端起茶盏,饮尽壶中最后一滴水。 “我听着都不错,但是……”能让灵卉认可的,都是非同凡响。若是想要像酒庄那样盘下来,恐怕不容易。现下若把银子都用在置办铺面上,日后开张做生意,会缺了本钱周转。如此盘算下来,得卖了宅子才凑得齐。 灵卉似乎看出我的难处,口干舌燥地说道:“我打听过几个,这些酒楼的生意都很不错,掌柜根本没有转手的意愿。想要让他们松口,那得是很大一笔钱,得不偿失。直接去谈,恐怕也不成。” 我抿唇沉吟,难道要这样放弃了?除了酿酒做菜,我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够营生的本事。琴棋书画最好,可又不能拿来当饭吃。 灵卉定定地看着我,“我有一个想法,姑娘不妨听听?” “你说。”我两手托腮,有些丧气地看向她。 “那些地段好的,生意兴隆的,成本高昂,何况人家根本也不愿转手。”灵卉边想边说道,“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姑娘的酒好菜也好,我们为何不另辟蹊径,去那人少僻静的地方?可以躲开那些对手,还可以做出点新花样,吸引那些达官贵人前来。” 话虽如此,但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地方,总不能开到深山老林里去?近郊都是农庄,难道要开到庄子上?这样想着,忽然想到上次去庄里,盛青月和盛青萸一起上山夜游,还说山腰有个亭子。 带着三分侥幸,我与灵卉提起此事,她也有些印象。然后又找出一幅图来,指着一座两层的小楼说道,“姑娘看这个,虽然不在山上,却是依山而建。距离秀城不过半天的路程,它面前还有一片湖,算是得天独厚。去的都是达官贵人,这些人心情好了会去游山玩水。” 就和我们去过的马场那样。可是寿城附近没有湖泊。 我再次陷入沉思,假若是吕伯渊,他会怎样筹谋?梦中可曾做过类似的事情?见我不语,灵卉在房中转了一圈想要找些事做,奈何连枝来时都已经做完了,又不得不坐回原位。 “姑娘不必着急。”灵卉轻声宽慰,“好事多磨,欲速则不达。我再去城中转一转,寿城没有合适的地方,咱们就去秀城。秀城没有,咱们就沿着河岸去找。总能有个好地方的。” 河岸。我似乎想到什么,却又一时无法理清。隐隐约约。寿城没有湖,但是寿城有河。我依稀记得,蓝凤秋在梦中做过一架水车。原本是放在她院中布景。盛青山以为很好,便做了一些改造,用来灌田。 我大致记得那水车的模样,若能架在山下,改善水涝或是灌溉农田,兴许也能算上一景。虽是无中生有,也是功绩一件。当然这样的事情,需得找个帮手来做。而我刚好也有这样的帮手。 思及此,我长舒一口气,向灵卉莞尔一笑:“交给我吧。” 第289章 来客 自上次一别,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吕伯渊。暴雨虽然停歇,山洪破坏的村庄和农田却非一日可平。朝廷之上暗流涌动,即便是我这个平民百姓,也能觉察到那微妙又危险的气息。 皇帝凭借吕伯渊与太子的关系,将赈灾的重任巧妙地移交于太子之手,是有意要将这大笔的功绩落在储君头上,同时悄然掩盖盛青山等一众武将迎难抢险的风头。明眼人都看得出,圣上这番厚此薄彼,是在为太子铺设一条通往帝位的金光大道。也是在敲打朝中众人认清局势。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苗国战败,茂国上下即将迎来承平盛世。朝廷不会像以往那般倚重武将。 吕伯渊作为太子面前的红人,此时必定忙得不可开交。即便他先前谢绝了东宫的抬举,但赈灾之事始终由他主持,已然名声远扬。即便我足不出户,也常能听到有关于他的事迹。他的智谋与手腕在太子乃至百姓眼中熠熠生辉。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命悬一线,他未曾现身,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就再清楚不过。即便他还挂着我幕僚的身份在外行走,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我若真当自己是他的主家,只能是自取其辱。但只要能成大事,我倒也不在乎是什么身份。 清晨,我站在窗前,吹响哨笛,将备好的纸条握在手里。 不多时,煤球翩然降落于窗棂,两只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我捏起一撮碎谷,讨好它道:“上回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冒雨奔波。今儿个天气好,劳烦你再为我传书一回。”说着,将它一把捞起,系上纸条。 咕咕,咕咕咕。煤球愤愤地啄了两口谷粒,似乎是嫌我粗鲁。 我讪讪地又添了一小撮,“咱俩这缘分恐怕越来越淡了。但既然相识一场,往后你若饿了,来我这里讨吃的,我给你留着。” 咕。煤球歪着脑袋,似懂非懂。 我虽不喜这些长着尖喙的鸟类,但煤球是个例外,它仿佛会倾听和思考。看它飞过围墙,挥动翅膀消失在视线里。 我缓缓踱出门外。心知该面对的事情终究要面对。 待我在罗圣手的身旁重新落座。 一个跑堂急匆匆近前,“姑娘,有位客人想要见您。” 我霎时怔住,是吕伯渊?他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每次一要找他就来了? 那跑堂仿佛看出我的疑惑,急忙补充道:“若是旁人找您,定不会随意请进来的。但看着是位颇有身份的夫人,猜想可能是您的旧识,才请到花厅了。” 夫人?我更加疑惑,扭头向花厅望了一眼。 只见到一片绛紫色宝花罗的裙角。 难道是佘氏?我暗自揣测,略带迟疑地站起来。 正在开方的罗圣手停下手中的笔,淡淡地睨我一眼,“若不想见,就不见。”他轻描淡写,却饱含维护之意。 可我连对方是谁还没看清楚,对着他微微一笑,宽慰道:“我去瞧瞧。若不认识,立刻就回。” 罗圣手面无表情微微颔首,默许了我的决定。 我径直来到花厅,见到一张陌生的脸,不由地愣了一愣,心底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抗拒。 “姜姑娘。”来人看出我的退意,连忙开口,“姜姑娘请留步。” 第290章 饮鸩止渴 若论医术,我与师兄相隔十万八千里。来人约莫花信年纪,容貌端庄,身着一袭绛紫色宝花罗的对襟长裙,衣襟上绣满精美的卷草花样,栩栩如生;腰间束着一条鹅黄织锦的腰带,点缀温润透亮的和田玉石,间或缀以细碎金线;一眼望去便知她身份非凡。这样的人物,寻医问诊,断不会寻我。 我伫立在花厅门口,戒备地望着她。 她轻轻一笑,自我介绍道:“姜姑娘莫怕,我是何家二郎的嫂嫂,邹氏。” 何家二郎,何正武?我定睛看向她,见她发髻高高挽起,发间别着一只镶玉的云纹金梳,耳上的玉坠因她的动作而轻轻晃动,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气。不禁疑惑的看着她,实在想不到她到这来干什么。 “姑娘不妨坐下一叙?”见我踟蹰不前,她站起身,生怕我会走了似的,向前挪了一分,“还请姑娘能听我几句。” 自委令状后,我与何正武再无交集。从何正皎收到求助信却没有露面,我已大致洞悉何家的立场,更不会主动僭越。 今时今日她到这来,主动提起何正武,让我心中越发抵触。 邹氏显然不想与我继续僵持,主动上前,邀我落座,“姑娘不必紧张,你虽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却常听见你的名字。” 我微微蹙眉,抽回手来,语气防备,“夫人有话不如直说?” 话音落下,邹氏睨了一眼身旁的婢女,那婢女立即会意守在门外。 “姜姑娘快言快语,还请莫要怪我唐突。我此番前来是奉婆母之命,想请你过府一叙。”邹氏的仪态大方得体,我虽没有留意过这个人,也知她必定出身不凡。说这话时,她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自然,令我不得不在意。 “何事相邀?”我盯着她的双眼,想看出端倪。 “姑娘去了自会知晓。”邹氏瞥向门外,“此处人多眼杂,恐不是说话的地方。” 神神秘秘,装神弄鬼。我索性摇了摇头,冷漠道:“我与何将军素无往来,没有深交。只因他随大将军在军营,有过几次照面。如今我身份微妙,实在不便登门,还请夫人谅解。” 邹氏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推脱得这样干净,“姑娘难道不知……” 我预料她是想说前尘往事,当即打断:“我虽然不知为何请我,但若不是为了治病救人,我想都没有必要。” 邹氏眼珠一转,试探道:“那若我们请姑娘上门诊治,不知可行?” 我再次摇头,“我医术粗浅,尚不能医人。若有必要,我可请师兄前去。” “俗话说心病得要心药医。”邹氏面露难色,“姑娘当真不能去一趟吗?” 她话里有话,我怎会听不出来。想必是何正武在家闹出了动静。我站起身,果断道:“我想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药不在此。” 邹氏也随我起身,意味深长道:“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但我既是二郎的嫂嫂,总要为他说句话。你若真的不愿再续前缘,不如让他早些死了这条心。好过这样钝刀割肉,白白磋磨青春。” 果不其然。我有些无奈的看着她:“该说的,早已说尽。” 邹氏见我作势要走,急忙将我拦住,“还请姑娘看在二郎一片痴心,再去劝一劝他吧。这些日子他为了不去定亲,整日沉湎酒肆赌博,将自己搞得声名狼藉。你父兄已经参了他几次,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丢官的。家中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偏他那倔脾气,过去五年管不了,现在你……这般状况,他更是油盐不进。他是铁了心要等你……” 听她这些,我仿佛胸口被塞满了棉花,乱糟糟纠结缠绕。 “我去也是没有用的。”我皱紧眉头,按捺着不耐烦道,“您请回吧。” “姜姑娘……”邹氏扯住我的衣袖。 我轻轻挣脱,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今日劝他,然后呢?你们能遂他心意,还是有法子改了他的心意?那下一次,下下次,都扯上我去劝吗?饮鸩止渴罢了,没有用的。” 邹氏闻言,眉宇间愁云密布,这样的道理怎会不知。 我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夫人若是真心为二郎着想,就该让他看清现实,催他振作。我与他今生错过,绝无可能。” 邹氏怔怔地望着我,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 “夫人保重。”我朝她微微颔首,转身大步离去。 “倘若他为了你就此一蹶不振……”身后,邹氏压低了声音,在我跨出门前,急急地说道,“你不会觉得愧疚吗?他本该是建功立业的好儿郎……只这一次,你让他断了心思,此后我们绝不再来扰你。” 第291章 唐突 回到后院。阳光正好,碧空如洗。 葛老听说我要去何家,面露不悦:“三天两头跑东跑西,也不见谁来看过你?管那些闲事,管得过来吗?” 我自知理亏,本也不该掺和这些杂事。可何正武待我不薄,他护过我、帮过我,此时要我装作无动于衷,实在过意不去。 “只这一次。”我心虚地说道,“他若执迷不悟,再去也没有意义。” 葛老闻言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待树上的蝉叫了第三声,才缓缓道:“想去就去吧,说这没用的。”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瓶,“既然去了,也不好空手,莫叫人家看轻了你。拿上这个,交给他老子。” 我仔细端详那瓷瓶:“里头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葛老白我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自从收了你,搭上我多少好东西。到底什么时候给我酿酒?什么时候能喝上忘忧?再不喝上两口,迟早被你们两个讨债鬼气死。” “快了。”待酒庄过契,找出泉眼,我定能酿出更好的酒。 葛老抬起眼来,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往常我总以各种借口推脱,忽然应承下来,反倒令他奇怪:“真假?你莫不是为了骗我的宝贝,故意哄我。” 我勾起唇角,故作高深:“到时候就知道了。” 带着师父的瓷瓶,如同携了师父的脸面。想了想,我回屋换了一身体面些的衣裳,依然蒙面出门。路过前堂,感觉师兄抬头看我,当我回头去看,他又好像没动过。 邹氏的马车一直在等。 直到我只身上车,她才如释重负,脸上的神色也缓和几分。 路上无话。下车时,我问起何老将军。 邹氏一脸忐忑,推说要去问问。而后径直将我带进后院。 何老夫人显然也在等我,脸上的焦急想藏也藏不住。原以为她会说些让我认清身份的话。但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催着我去见何正武。 我隐约猜到何正武在家里闹得厉害,不然也不会将家人逼成这样。但我推开门,还是怔愣在了原地。 熏天的酒气扑面而来,即便我蒙着面纱,仍下意识的捂住了口鼻。想起他的酒量,再看地上桌上横七竖八倒置的酒壶,我甚至怀疑他还能不能清醒。 我迟疑地看向邹氏,我以为她让我来劝,这大白天的,他至少该是醒的。 邹氏看穿我的顾虑,低声解释道:“劝了。他不肯听。” 我有些无奈,贸然踏入男子的房间本就有悖理法,何况他酩酊大醉。 “去吧,你便是打他骂他,我们也绝不怪罪你。”何老夫人早已经将院中人屏退,不无哀求地对我说道,“你去告诉他别再闹了。不愿定亲也罢,莫再做糊涂事。” 在何老夫人的殷殷嘱托下,我被迫无奈,又往房中走了两步。见何正武一身月白底衣,衣襟半敞,醉倒在床上。 何老夫人与邹氏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进退两难。环顾四周,将他房中看了个大概,陈设并不复杂。 见他睡得正酣,信步走到窗前,依次推开窗棂。一阵清风拂过,将房中的酒气吹散大半。既来之则安之。我又将他散落的酒壶拾起,放在桌上。难免叮当作响。 “出去。”细碎的声音好似吵醒了他,他翻了个身,语气不善,甚至砸了枕头过来。露出背上斑驳的血迹。 我暗自叹气,并不急着与他理论,捡起他的枕头正要还回去,就被他连人带枕一把拽进床榻。 “让你出去,听不懂吗?”何正武的脸上是我从没有见过的阴戾,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掀开,眉心紧紧地拧在一起,贴着我的耳畔喝道,“不想死就给我滚!” 怒气让他因宿醉而苍白的脸上升起一丝红晕,随即又流露出痛苦之色,“滚出去!!” 我怕他醒来尴尬,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却又被他扣住手腕,“今儿换了新花样了?凭你们也要学她蒙面?”他半眯着眼,难掩疲倦。 我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压低了声音道:“放开。” “你不就是为了这样来的吗?”何正武借着酒劲,力大无比,随手一扯便将我揽在了他的怀里,“不得不说,你是最像她的一个。你若愿意一辈子不揭开这面纱,我便赎了你,养在府中如何?”他语气轻挑,仿佛像是换了个人。 荒谬!我瞪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何老夫人会病急乱投医。我恐怕是她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你的眼睛很像她。”何正武箍着我的腰身,打量我的眼神里充满复杂难明的情绪,温热的指尖划过我的眼睫,“你若不愿意,那就将你眼珠子挖了留下。”他神情认真,说得那般随意,好似一个不近人情的大魔头。 我忍无可忍,不论他此时是真是假,都让我无法接受。愤怒地想要挣脱他,“何正武!你疯了不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许是我的声音唤醒了他一丝神志,何正武明显地怔愣了一瞬,目光扫过房内,像是确认了一番,才又翻身将我压在身下:“所以呢?所以她们叫你来说什么?我眼下有点舍不得杀你,不如让你说完再死……” 近在咫尺。我被他压得喘不上气来,对现下的情景始料未及,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眼眶酸涩:“何正武,你到底要做什么……” 滚烫的泪水从眼角划过。我凝视着他,将他的慌乱看进眼底。 “你是谁?”他小心翼翼地抹去我眼角的泪痕,仍是有些不信,“你不要以为……” 可他怎会认不出我。他眼中的愧疚已然出卖了他。 我轻而易举将他推开,立于床尾:“几日不见,竟不知将军堕落成这样?” 何正武怔怔地望着我,眼中带着几分局促:“你、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衣冠不整,他手忙脚乱地理了理前襟,有些尴尬地说道,“要不……” “不必,我并非来此叙旧。”我直视着他,他的脸庞因为宿醉显得憔悴颓废,全无印象里的意气风发风流倜傥,莫说家人为之痛心,就连我也不忍多看,语气愈发决绝:“我想我与将军先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将军如今这般优柔寡断、颓靡不振,只会令我对你更加失望。 郊外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将军视而不见、逃避责任,将家国情怀、男儿担当放在哪里?你借酒消愁、装模作样挟持家人,是要置我于何地?你如此这般念念不忘,是真心为我还是因曾经的不公耿耿于怀心有不甘呢?” 何正武站在我面前,双拳攥得发白,急切地辩解:“你若得到幸福,我绝不会打扰你。”他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痛苦与挣扎,“你别听他们胡说。都是逢场作戏罢了,我从未将那些人放在眼里。是我不好,考虑不周,该先与你商量。我原想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再告诉你……我后悔当年没有坚持,也许你就不必遭受这些磋磨。可这与我想要与你有个未来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要你舒心一些。”说着,他情不自禁地靠近一些,试图来牵我的手。 我默默退后半步,躲开他的触碰,冷漠道:“前尘往事不必再提。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将军一片痴心令我动容,可我待将军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也从未想要将军为我铺垫后路。请将军莫要再执着,叫我难堪。” 话音落下,何正武闻言浑身一震,眼中闪过受伤的神色,而后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再睁开时,他垂着眼帘,语气决绝:“是我唐突。往后,不会再纠缠姜姑娘。望自珍重。” 第292章 回归正途 走出院门,邹氏一直在等。阳光洒落在她身上,晒得两颊微微泛红,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目带着几分焦灼地盯着我。都说长嫂如母,尽管我之前与盛青远关系和睦,但看邹氏这般上心,不由得多看她两眼。 “他醒了吗?可听你的?”邹氏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 我看着她,平静地回应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至于将军会不会听,就要看他自己了。” 邹氏愣了愣,微微点头,“那就多谢姜姑娘了。” 眼前事情已经办完,我又问起她何老将军。只见邹氏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语气也变得艰涩:“公父并不在府中。实不相瞒,此次邀请姑娘前来,是特意瞒着公父去的。若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姑娘现在的身份,我们断不敢随意招惹。早在五年前,我们三家的关系,就已经断了。” 巧媳难做,我不想为难她。一边将怀中的瓷瓶交与她手中,一边仔细叮嘱道:“这是师父让我捎来给何老将军的。既然不便见面,还请夫人代为转交。如今我已经不是相府的嫡女,也不是盛家的儿媳,往后恐怕也不会再来府上,若不好明说,只道是回春堂葛老的徒弟就好。” 邹氏慎重地接过瓷瓶。一路将我送出府去。回去的马车已经在等。 进了回春堂,师父和师兄并未多言。我默默的坐回自己的位置,如同往常一样整理病案。直到暮色降临,一切都很平静。门口的小厮已经回到了堂内,与大家一起忙着收拾。不料何家的马车再次停在了堂前。 只见邹氏手捧一只精致的小匣进来,与我打了个照面。我微微一愣,又见她向我略微颔首示意,然后径直走向花厅。只得一头雾水地跟着她进去。 “今日姑娘走得急,我也忙昏了头,居然忘了向姑娘支付诊金。”邹氏说着,将手中的匣子推给我,“公父回来看见瓷瓶十分欢喜,直说改日来回春堂拜访葛老。” 我连脉都没有诊过,要什么诊金。对他们这番客气有些莫名。 邹氏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又继续说道:“姑娘莫要负担,这是公父的意思,也是婆母的心意。回春堂的规矩我们也是懂的,既请了你进府诊治,这诊金自然要给。再者,葛老对公父有救命之恩,何家更不该怠慢。” 我点点头,大致懂了。这是借着我的名义给师父送钱。 正要谢过,又听邹氏说道:“二郎已经去军营了,想必姑娘的话还是有用。婆母感激你体贴大局,你与二郎今生错过,是造化弄人,愿姑娘未来能够觅得如意郎君、和和美美。虽你们没有缘分,她却也是你的长辈,祈愿你往后生活顺遂、无忧无虑。” 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挑不出毛病,却让我心里膈应得紧。我去时,她们一字不提,只顾催着我去劝人;一转头又怕我后悔,去攀何家的高枝,嘴上说着祝福,实则是提醒敲打。我岂会听不懂这其中含义。 见我抿唇不语,脸色难看,邹氏似有所悟,连忙遮掩:“姑娘莫要多心,是我们二郎配不上你。他如此小孩心性,比不上姑娘十分之一。” “不必说了。”我失去耐心,将匣子收下,“何老将军的心意我替师父收下了,多谢。至于何将军与我,本就无甚瓜葛,不必刻意说给我听。” 邹氏咬了咬唇角,小心翼翼打量我的表情,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姑娘当真不后悔吗?实不相瞒,现下与二郎议亲的,是我的表亲妹妹。”话至此,她顿了一顿,端详我的神情没有变化才继续说道,“她倾慕二郎已久,即便知道他心有所属,也无怨无悔。若有幸结亲,她定会对二郎全心全意……” 见我无动于衷,邹氏的神色越发凝重,“姑娘会成全他们吧?凭二郎对姑娘的心意,但凡你有一分回心转意,他仍会为你飞蛾扑火。这些年你早已经是他的心病,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劝回头的。凭这些天他的所作所为,你几句话就让他振作,恐也不会有人相信他是真的放下。可若那时盖头掀了,生米煮成熟饭……我那妹妹是无辜的。”她注视着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既希望我理解,又害怕我拒绝。 怪不得她这般上心,还有这一层。我微微蹙眉,斩钉截铁道:“我如今虽是孤家寡人,却也知道礼仪廉耻,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夫人尽可放心。若我对何将军有任何一分的心思,也只会盼他建功立业、前程似锦。” 梦中他没有出现,定是过上了美满的生活。若非我的变数,他早该回归正途了。我岂会再去做他的绊脚石。 第293章 留着 邹氏走后,我抱着那只精致的匣子来到后院。葛老两手背在身后,正仰头静静地看着藤上的琼珠果。傍晚的微风拂动青藤,也吹起师父灰白的衣角,一派与世无争。 “师父。”我轻唤一声,打破了这片宁静。葛老并未回头,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何家方才送这个来。”我捧着匣子走到他身边,故作轻松地说,“说是何老将军感激您的救命之恩。” “不是给我的。”葛老缓缓转身,换了个方向,专注地盯着头顶的果实。 “也许老将军识货,也知道那瓷瓶里面是宝贝?”我撇撇嘴,掂了掂分量,猜不出什么。若说是银子,就算装满了这匣子也没有多少;若是银票更猜不到了;总不能给师父送来金银首饰吧。 见我立在原地出神,葛老瞥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揶揄,“说你糊涂吧,有时候看着还算聪明。说你聪明,你又是个糊涂的。这匣子里的东西若是给我的,他是刚从鬼门关里爬回来吗,现在才送来?不过是借着我的由头,让你收了这份钱。” 我眨了眨眼,慢慢回过味来。葛老嗤笑一声,“怎么?明白过来了?你这个表情是没想到他们会用这些来买你的后路?还是嫌弃他们给得少了?” 我微微蹙眉,心里确实感到受挫。我从未想过要从这件事上获利。若是被何正武知晓,恐怕也会觉得我玷污了他的一片痴心。 “我叫人给他们送回去。”我闷声说道,“无论多少,都不该这样。倒显得我与他有事儿了。” 葛老冷笑一声,目光深邃,“你现在想起来撇清是不是晚了?你若坚持不去,谁能赖得上你?从你踏上何家的马车,这事儿你就已经说不清了。你当回春堂前来来回回的探子都是做什么吃的?多少人盯着你呢?你能捂住几张嘴?” 探子?我琢磨着话中的意思,心下茫然。我如今声名狼藉又一无所长,谁会用探子盯着我呢?还不止一个?不禁疑惑地盯着葛老,等他说下去。 葛老看穿我的困惑,叹了口气道:“你当真以为你断亲绝义,就与两府没有关系了吗?”他拨开挡住琼珠果的枝叶,细心地将一串果实从藤架上理顺出来,小心地摆好,“你以为凭一张断亲书,贴几日告示,就能与相府一刀两断、相安无事了?你那卖女求荣的相爷父亲,就能由着你胡作非为、逍遥自在?那还怎让世人知晓他秉持公义、大义灭亲的决心?怎能洗刷你不孝悖德的耻辱?用不着怀疑,只要你胆敢有一个行差就错,他必是头一个来抓你治罪的人。” 说话间,葛老揪下一颗圆润饱满的琼珠果,表皮透着青涩,看上去不太可口。 “何况,你以绝症诓骗他断亲,如今又大摇大摆地出了门,你要他做何感想?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善罢甘休。” 我当真以为自己与相府缘分已尽。血浓于水,至少他们不该对我赶尽杀绝。现实却如此残酷,让我难以接受。 葛老看出我的低落,边仔细地剥去果皮,边补充道:“不过也不用全往坏处想,也许他们看你病好了,想要把你接回去,再送回大将军府也未可知。毕竟,自你走后,大将军与你爹的关系似乎不太融洽。” 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喃喃道:“那还不如当我死了。” 葛老将剥了皮的琼珠果丢进嘴里,登时被酸得呲牙咧嘴,双目紧闭,“还有你那个赖着义绝书不肯给的大将军,天下人皆知你与盛家已经义绝,偏他不肯承认。在他心里,你就还是他的妻子。你如今屈居于这小院之中,洗衣做饭、学医煎药,简直受尽了人间苦楚,他怎能放心?总要留两个人手盯梢的。” 实在咽不下去,葛老一口将果肉吐在土里,清了清喉咙才又说道:“其他的,你倒也不用全都清楚,不过是盯着你的举动罢了。你以为你过了这几天太平日子,以后就都能这般过了?却不知自己已经在别人的算计里了。” 我抱着匣子,心中惴惴不安,我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的。在师父和师兄地庇护下,在回春堂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朝朝暮暮岁月静好… “行了。”见我愁眉苦脸,葛老用蒲扇拍打身上驱赶蚊虫,语重心长地说,“我与你讲这些,并非要你担惊受怕。有我与你师兄担着,这些人也做不了什么。不再瞒着你,是要你往后想在事前,要你认清自己的局势,莫要像以前那般糊里糊涂,逆来顺受、任人摆布。树欲静而风不止,想要独善其身,可没那么容易。” 我默然随着葛老在院中坐下,将匣子放在膝上,一时思绪万千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葛老将目光落在那匣子上,微笑着说道:“抱半天了,就不想打开看看?你这头一回出诊,到底挣了多少银两?”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匣子,慢慢打开。只见里面整齐码放着一匣金条,金光灿灿,耀眼夺目。 “这……”我怔怔地递到师父面前。 葛老见到那满匣黄金也是一愣。 “呵呵,小钱便罢了,这么多金子,还回去作甚。”葛老挑了挑眉梢,大笑着说道,“留着,待你以后再嫁,铺十里红妆,气死他们。” 第294章 为虎作伥 往后几日,我不是在房中看书,就是在前堂修习。我每天都在等煤球飞回来,可迟迟不见它的踪影。我心知自己对吕伯渊而言已经失去价值,要约他见面并不容易。但我没想到他连信都不肯回。心中不禁怨愤,这与卸磨杀驴有何区别。 好在连枝那边有了消息,酒庄已经交钱过契,师傅们也都按照我的要求忙活起来。这酒庄在交接前已经经营多年,积攒不少老主顾,老酒带新酒,想要打开销路亦算不上难。我笑让连枝下次来时捎上一些,让大家一起尝尝。连枝当即应承下来,并信誓旦旦包我满意。 忙完一桩大事,我又想起她与袁厨子的婚事来,便又多问了几句。连枝兴高采烈地说袁厨子最近得了不少赏钱,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攒够成亲的钱。连袁厨子的母亲也因为家运亨通,身体见好了。 “好了?”没有学医之前,她这样说,我定会由衷为她高兴。可我如今略通医理,久治不愈的顽疾,怎会因为运气好转身体就痊愈,难免叫人生疑,“还是带来看看吧?我每日都在堂里,有些病症女大夫更好诊治。我已经诊过好些个了。” “用不着。”连枝不以为然的说道,“我去瞧过两回,的确大好了。我问她吃了什么药,她说不清楚,只说是老方子。我也提过带她来回春堂诊治,她说人多路远不想来。我看她真的好了,就不再勉强。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真的不必为她操心。待成亲的时候,您亲眼见着就知道了。” 我将信将疑,老方子吃了几年不见起色,怎会忽然就好了?疑窦丛生,但再三劝说无用,只得忍下。说起婚事,连枝喜上眉梢,面上泛着柔和的红晕。我知道这是她幸福的模样,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固然信得过连枝,也希望她有个好归宿,可我对袁厨子却不甚放心。他在我面前时是好的,做事认真、厨艺精湛、也有担当。但想在相府,盛青山有几次提到府中的食物变了味道。我那时当他撒娇,没有在意。可后来他忽然心疾发作,才联系到一起。恐是食物里放了不该有的东西。 方才连枝又说他得了许多赏赐,这赏赐从何而来?做补品是厨房分内之事,哪有什么多余的赏赐?只怕他是在为虎作伥… 梦中我对他无甚印象,可若也是他在厨房中捣鬼,那连枝的死就与他脱不了干系。越想越是后怕,难道要看着连枝嫁给这样的人?我心中忐忑,却又无法明说。 “你有问过为何得的赏赐吗?”我旁敲侧击,希望能引起连枝的警惕。 连枝心虚地不敢看我:“问了。”又小声说道,“是老夫人和蓝姨娘赏的。虽说现在府中是由老夫人执掌中馈,但却是蓝姨娘在管日常小事。她常让厨房做些补品送给老夫人和大将军。送的多了,他这掌勺的赏赐自然也就多了……” “从前不见他们这样大方?”我盯着她,见她避而不答,又问:“王嬷嬷还在厨房吗?” 连枝讶异地抬起头来,“不在了。蓝姨娘嫌她不得力,规矩太多,撵去洒扫。没过多久,王嬷嬷自己就辞了活儿,出去了。” 我点点头,想必是嫌她碍事。她能自己出来,好过做蓝凤秋的眼中钉,也算是逃了一劫。想了想,我嘱咐道:“你回去以后,去找找王嬷嬷,若她还没找到新的主家,就请她去酒庄帮忙。” 连枝闻言怔了怔,脸上流露出些许不悦,“要她去做什么?” “你一个人来回奔波,要顾着我,顾着酒庄,还要顾着你的袁大厨,总要有个信得过的一直盯着才好。”我直言道,“她跟了我那么多年,做人做事我是放心的。既已离府,不如再续一续这主仆的情分。你且先去问问吧。” 蝉鸣声起起伏伏。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棂,在连枝的面庞上投下细碎光斑,忽明忽暗。 我端起茶盏,满饮了一杯,却怎么也无法抚平心中的忧虑。 第295章 上山 次日是吴姨娘出殡的日子。天空忽然飘起如丝如缕的细雨,更添了几分凄凉。盛青萸孤独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单薄的身影在细雨中显得格外纤细瘦弱。毕竟只是姨娘,又无子嗣,除了西院的下人,送行的人寥寥无几。 我手持雨伞,默默缀在人群末尾。想起吴姨娘曾经的音容笑貌,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尽管梦中我与吴姨娘并无多少交集,过去五年我也曾有意疏远过她。若不是为了青萸,恐怕她也不会费心引我去西院。我知道她有私心,可她待我的和善不是假的,我与青萸投缘也不是假的。人生在世,谁又能真的无私无我呢。到底是失去了一位和蔼的长辈。 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城。我以为会向盛家的墓地去,然而行进的方向并非如此。虽说吴姨娘是妾室,进祖坟需得族中同意。但吴姨娘是贵妾,从恩宠来看,葬在老将军身边无可厚非。又不是头一例,怎会偏差。 我望向身边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丫鬟,轻声问道:“你是西院的人吗?” 那丫鬟抽抽噎噎,抬起头来瞥我一眼,“夫人、夫人不记得我了,呜,我是、我是吴姨娘门前伺候的、的雪芽。” 我上下打量她,确实有几分眼熟,才放心的问道:“姨娘这是要葬到哪里?为何不与老将军合葬一处?” 雪芽胡乱地抹了抹脸,哽咽道:“他、他们是要将姨娘送到灵宝山,和那些老姨娘们葬在一起。” 我惊愕不已,盛家在灵宝山的确有一块专用来下葬妾室的墓地。虽说距离不远,可却是两座不同的山。那里头都是不受恩宠、地位低微或犯了错的妾室。怎么也轮不到吴姨娘去那里。 “怎么可能?”我心中砰砰直跳,即便吴姨娘无法开口,府中还有青萸,断不会同意受这样的屈辱,“青萸小姐同意了?” 说到这里,雪芽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小姐怎会同意!小姐为了将吴姨娘葬入祖坟,头都磕破流血了,老夫人就是不愿松口。族里的那些人,谁敢得罪老夫人呢,都说姨娘没有儿子,对盛家没有功劳……不许她再扰老将军的清静。”雪芽长吸一口气,语气中充满了不平,“人都死了,什么清静不清静!老将军生前是心疼姨娘,怕她伤了身子,才没有再生。若是在天有灵,指不定多盼着姨娘去身边呢!他们就是嫉妒……” 雪芽的一番话引得前面的嬷嬷回过头来,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她立即噤声,悄悄地与我拉开距离。 我看着那位嬷嬷的背影并不陌生,却又一时想不具体。脑中全是盛老夫人刻薄嫉妒的嘴脸,她竟是忍到现在才发作出来。 不知不觉上了山。一群人,披麻戴孝哭哭啼啼。香花灯烛、乐器吹打,并不比那些正妻的排场差。纸人纸钱烧了一轮又一轮,仿佛要将整个灵宝山一起点燃。 因盛青萸身边一直有人陪着,我不便上前。只站在人群中静静的看着她,陪着她。几日不见,她仿佛成长了许多。脸上没有了往常得意骄纵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安静。她像是一头经历恐惧蛰伏的小兽,警惕着望着周围的一切。又像是蓄势待发的猎手,眼中流露出难以遏制的仇恨和狂躁。 穿过喧闹的人群,我们四目相对。那一刻,天地为之安静,连时间也凝固了,我们视线交汇,紧密相连。无须言语,几乎一同落下泪来。她眼中闪烁着微光,有悲伤、有坚强、有愤怒、有不安太多太多,我微微颔首,示意她振作。 她怔怔地看着我好久好久才回过神,缓缓抹去脸上的泪水,双唇无声的开合。 我转身离开,泪流满面。 姨娘啊,你可看见了吗?你的青萸已经长大了。 第296章 非得夫人出面不可 回到城内,心绪依然沉重。才刚踏出马车,脚步尚未踩稳,浑浑噩噩之间突然被人推进了车厢,“夫人莫怕!是我!” 我听着声音耳熟,定睛一看竟是郭将军,不由的瞪大了眼睛:“将军这是何意?” 郭将军连忙放开手,规规矩矩地在我对面落座,两眼不住地打量我,“那日看着眼熟,没敢贸然相认,原来真是夫人!” 我下意识地确认面纱,疑惑地看着他:“……是又怎样?” 郭将军摸了摸鼻子,似乎难以启齿:“眼下这情形,本不该来烦扰夫人,但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我不明就里,语气莫名:“天大的事情,将军们都没有办法,拦我何用?” 或许是我接连呛声,令郭将军的脸上露出一抹尴尬,不得不道明来意,“别的事情或许没有用,但大将军的事情,只怕非得夫人出面不可。” 前些日子,盛青山率军营将士抢险救灾,将士们一个个疲惫不堪。显然郭将军也未能幸免,他的下颌有一道从嘴角延伸到颚部的伤口。那伤口显然没有经过仔细的处理,红肿外翻,看上去十分疼痛。以至于他每说一句话,都会不自觉的抽动面颊。 我料定他们所为何事,盯着那狰狞的伤口,一字一顿地说道:“将军该是有所耳闻,我与大将军已经义绝,他的事情与我再无干系。” 郭将军似乎料到我会这样说,遗憾地叹了口气,“是是是,我们听说了,都震惊得很。才刚一起吃了酒,怎么转眼就闹到这般田地。” 见我默然不语,郭将军挠了挠头掩饰尴尬,干咳了两声道:“嗐,要我带兵打仗可以,要我劝人是真的不行。实话说了吧,今日我是背着大将军来的,我们就想让您去看看他。就算是义绝了,您如今是回春堂里的大夫,治病救人,看在他也是个人的份儿上,全当是去救救他,成吗?” 我微微蹙眉,上次见他的确消瘦很多,但也不至于要求救的份上:“若将军是存着撮合我们修好的心思,文君心领了,但我与大将军实无可能……” “不是!”郭将军慌忙摆手解释道,“真不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们这些外人不好插嘴。更不敢来难为夫人。着实是他近来气力不好,连军医也束手无策。才不得不来求您。” 我注视着他,询问道:“他受伤了?” “伤是伤了。”郭将军点头,又摇头,“军营里什么伤没见过,皮开肉烂是家常便饭,但不是为了让您去看这个。”郭将军神色为难,几次开口又咽了回去,“夫人就去看一看吧……” 我似有所悟,缓缓道:“可是心疾?” 话音未落,郭将军讳莫如深,脸色骤变,若不是顾忌男女有别,恐怕已经捂了我的嘴:“夫人慎言!人多口杂,隔墙有耳啊。” 我被他紧张的神情震慑,才意识到盛青山的身份非比寻常。他的安危,关乎举国上下,可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比郊外的天灾,恐怕更加凶险。 这样纠缠拖延毫无意义。不如早去了断。我垂眸沉吟,而后下定决心道,“将军稍候片刻,我去堂中报备家师一声。”想了想,我又问道,“将军怎样来的?” 郭将军坦言道:“既然是来接夫人,自然是用军中马车。” 我颔首,“那就请将军在堂前等我一会儿,让马车亮出旗号,我同你一起回营。” “这……”郭将军审视了我一会儿,“夫人的意思是……” 我坦然回视他,“既然已经义绝,还请郭将军莫要再唤我夫人了,难免引人误解。以后还是叫我姜姑娘吧。”说罢,我直言不讳,“想必将军也知道,我这回春堂前热闹非凡。今日若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推进车里带走,恐怕明日就会传我水性杨花、勾三搭四。还请郭将军自亮身份,摆明去路,以免麻烦。” “但是……”郭将军显然更担心盛青山的病情泄露。 我扭头,顿了顿去掀车帘的手,冷声道:“你们多的是法子混淆视听,总不该让我一个弱女子来背着莫须有的罪名。若将军觉得麻烦,敬请自便,就不必等了。” 第297章 只是比你明白得早一些 我背着药箱出门,登上去往军营的马车。郭将军与车夫并肩而坐,引来许多注目。排队候诊的病患毫无意外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反突出路边的几位行人和商贩神情过于冷静谨慎。 轻轻放下车帘,隔绝外界的窥探。脊背上犹如蚂蚁在爬。我每日都坐在堂中。若不是师父点拨,竟未察觉这些人终日都在门口徘徊。更没想到他们都是来盯着我的。 可除了相府和盛青山,还有谁呢? 现实混合梦境,各种想法如同散落的碎片,在脑海中翻飞沉浮,忽隐忽现。我试图在这一片混乱中寻找头绪,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一点点拼凑起完整的图景…… 马车在道路上飞驰,车顶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不知不觉,我们在军营的大门前停下。看见郭将军,守卫甚至都没有仔细盘问,便将我放了进去。 下了车,过往巡逻的士兵无不侧目。都被郭将军呵斥回去。 “姑娘既然来了,就请多劝劝他吧。”郭将军领着我穿过军营,絮絮叨叨,“你是不知道,自从你们传出龃龉,他就长宿在军营。没日没夜,不肯休息。军中的参军都被他逼得焦头烂额,报病的就有三个。前阵子他为了救一孩童,被落石砸伤了后背。军医叫他静养,他也不依。” 我静静听着,一路来到大帐,郭将军立在门前,焦虑又无奈地说道:“也不知怎么,前几日开始犯心疾,今日又疼得晕过去了。军医给了药也不管用,这若是在战场上,叫人如何放心?你劝劝他,叫他莫要这样熬靠自己,这感情的事,也不是这样就管用的呀……”郭将军语重心长。 我微微颔首,走进熟悉的大帐。迎面撞见正要出去的杨将军。后者愣了一愣,旋即惊喜地嚷道:“夫人来了?” 郭将军忙上前怼了他一下,低声纠正:“这是回春堂的姜姑娘。” 杨将军闻言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这我能认不出来?上次我就认出来了!要不是夫人提醒,我们这些人的小命,不知道埋在哪儿呢。” 我暗自欣慰,向着杨将军福身一礼:“将军以后还是改口叫我姜姑娘吧。” “这都来了……”杨将军直言直语,“也许过不了几天就好了。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要我说你俩就不该分开,一个病完一个又倒了,你们还是得在一块儿。” 我怔愣一瞬,他们果然一直盯着。 郭将军无奈地打断他:“你该干啥干啥去吧!莫要耽误大夫给大将军诊治。” 杨将军还想再说什么,被郭将军一把搂住脖子,死死捂住了嘴。“大将军在里头躺着呢。姜姑娘自己进去吧。”郭将军一边手忙脚乱地将人拽出去,一边向我赔笑,“劳烦姑娘了。” 我点点头,兀自走进内帐。 只见盛青山躺在榻上,双眼轻阖,长睫微颤。他表情痛苦,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又犯了心疾。看着他苍白干裂的双唇,比以往更加尖削的下颌,我心情复杂。轻轻放下药箱,拧了帕子为他擦拭。 “文君。”他猛然睁眼,定定地望着我。 我同样凝视着他,轻声问道:“还疼吗?” 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盯着我,好似从前。然而紧皱的眉头和不断渗出的冷汗,还是回答了我。 “盛青山,你没有做梦,我就在这里。”我将手掌贴上他的脸颊,他的肌肤冰凉,与掌心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我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因疼痛隐忍的颤抖。 “盛青山,你在想什么?”梦中我不知他心疾的缘由,此时却是再清楚不过。郭将军说他从前几日开始心疾,定是因为听说了我去何府的消息。我牵起他的手掌,覆在脸颊,“你看着我,盛青山,仔细看我。你不在梦中,我确实在这里。那些传言是假的。何将军要和邹氏的表妹订亲了。我替师父去给何老将军送药。” 盛青山的眼中划过惊讶,划过心虚、愧疚,随后逐渐平静下来。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颧上却透出一抹异常的红晕。显然是已经动了血气。 还未等我开口,盛青山果然侧身呕出一口血来。吃力得青筋暴起。 我连忙为他擦去嘴角的血渍,扶着他躺好:“听说你受了伤,不肯医治,也不肯休息。你这样折磨自己,任性妄为,可是忘了自己肩上的重任?”他不只是他自己。 盛青山充耳不闻,端详着我的表情,虚弱地说道:“你若心中没有我,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来劝我?” 空气中流动着细密的沉默。我坦然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我叹了口气,语气诚恳地说道:“从前我虽不知你对我的心意,可你在我眼中,是保家卫国、顶天立地的英雄,我像所有人一样仰慕你。 我比任何人都庆幸我们的缘分,庆幸能做你的妻子,我因此无比骄傲与自豪。 你说我心中没有你,可在等待你凯旋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念你。你的每一封回信,我都能倒背如流。我时刻盼望着你回来,做你的妻子,做你儿子的母亲,与你生同衾、死同穴。” 我深深地望进他眼底,“盛青山,你只知道你心里有我,却不知道我也是那样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地存着你。” 话音落下。盛青山的眼底顿时流露出巨大的喜悦,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几乎立刻坐起身来:“你愿意跟我回去了?” 他激动地想要拥住我,我身形未动,静静地注视着他。看着他的欣喜化作无法遏制的痛苦;他努力克制强撑着自己却仍无法坚持的倒下。说不出心中是怎样的滋味,我近乎麻木地说道:“盛青山,你现在但凡能管住自己不去想着我,无论你想些什么,你就可以不那么痛苦。想一想你的经历过的战斗,想想郊外的饥民,想想你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仿佛要将我捏碎一般,眼中尽是不敢置信,可胸口剧烈的疼痛逼迫他去尝试:“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你……”他欲言又止。 我替他说出口,“你可以不信我。事关重大,你不该相信任何人。你理应自己去查。我只能告诉你,你没有心疾。如你所见,所谓的情绪激动,似乎只关于我。” 这次他果然恢复得很快。也似乎很快得出了答案。“你是因为这个……” “不是。”我站起身来,冷静道,“只是比你明白得早一些罢了。” 梦中他既能提醒我怎样帮他缓解,便是知道自己中蛊的状况。所以即便我不告诉他,他也会知道。在悠长的岁月里,他知道蓝凤秋对他下蛊,仍留着她在府里。 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是爱或是别的什么,我不在意。 此时我已离开盛家,离开了大将军府,他们的爱恨情仇再也与我无关。 我只想换个清静。 第298章 你要走了吗? 盛青山将信将疑。看着我的眼里浸着浓浓的疑虑和探究。 我由他盯着,面无表情地打开药箱,冷冷地吩咐道:“将衣服脱了。” 盛青山迟疑地打量我两眼,一边顺从地褪去外衫,露出坚实的上身,一边沉稳地开口:“这些事情,军医会做的。” 我没有好气地白他一眼,“你若是肯听军医的话,还用他们请我过来?” 盛青山闻言一脸讪讪,自觉地在我面前坐下,“我没让他们去。更没有以此胁迫你的意思。” “所以呢?”我垂眸扫视他浑身大大小小的伤痕。近来依然会有受伤的灾民被送到回春堂,无论是触目惊心的新伤还是拖延未愈的旧疮,我早已见惯不怪。可看见他这一身,还是情不自禁地蹙起了眉头,“外界都在传言,大将军为情所困,一身伤痛,不肯休治,你是嫌我为你受得非议不够多吗?” 盛青山低头检视自己,满不在乎道:“一些小伤罢了,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 一些皮外伤的确算不得什么,上了药,养上几天就能痊愈。可他背后那一片透着血色的瘀斑,却不容小觑。 我从盆中拧了干净的帕子,为他拭去先前的冷汗。又换了几盆干净的水,仔细为他擦拭伤口周围。 见我忙碌不停,他几次伸手,“我自己来。” 我避开他的接触,冷冷瞪他一眼,“待着别动,莫要添乱。”此时我只是一个大夫。帐中备用的水用完,我掀开帐帘,吩咐守在帐外的卫兵再去打桶水来。 听出我的声音,那卫兵愣了一瞬,才提着桶跑开。 须臾之间,帐内静默非常。盛青山两手撑在膝头,显得有些疲惫。郭将军说他许久没有休息,近日又犯了心疾,骤然放松下来,感到困倦是正常。 我小心翼翼地为他涂抹回春堂特制的药膏,忽然想起在相府时他也是这样照料我,莫名有种与他恩怨相抵的平静。待抹至胸口,那刀伤已经愈合,余留一条肉粉色的疤痕尚未褪去。我微蹙眉心,别开视线。 “已经好了。”他似是看穿我的担忧,语气淡然地说道,“小伤罢了,不算什么。”顿了顿,他又问,“你当时那般凶险,如今既然可以外出行走,可是大好了?” “没有。”我抬眸瞥他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大将军还是顾着自己吧。” 盛青山却没有就此住口的意思,自顾自地说道:“若你还是需要……” 我连忙打断他,“我不需要。”事后我曾询问过师父,当时的状况是否真的需要盛青山的心头血,如果我想要彻底祛除体内的余毒,是否需要更多的血。答案是,不需要,从始至终都不需要。他那时不过是想要让盛青山知难而退。谁知他竟真的割肉放血。 沉思片刻,我神情严肃:“以后莫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你乃一国之栋梁,岂能轻易自损身体?朝廷需要你,黎民百姓更需要你,若是有什么意外,我万死难辞其咎。再若被人知晓你为我自伤,那些言官也饶不了你。你我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再传出这些话去,有损大将军威名。” “我不在乎。”他急切地说,“总不能置你于不顾。”他说得真心实意,不由得我不信,以至于眸底显而易见地掠过一丝痛苦。 我默默退开一步,将药瓶放回箱里。待他呼吸重归平稳,才缓缓开口:“长些记性吧。断了念想,才可安生。” 适时,卫兵提着满满一桶清水进来。见他们的大将军赤膊身体在我面前,慌乱地退了出去。 盛青山没有言语,不知在想什么。我将他身前的伤口都处理妥当,略微晾干,便让他回去床上。“你后背淤血不散,恐怕难以自愈。我为你刺针放血。若觉得困乏,想睡就睡吧。”说着我从药箱里取出银针。 盛青山接连发作了几次,面色极差,乖顺地俯卧。没多久,就听他在半梦半醒间,含糊地问道:“你要走了吗?” 我将最后一根针刺入他的穴位,轻声细语,“睡吧。” 盛青山果然很快陷入沉睡。 我轻手轻脚走出内帐,请卫兵将其他几位将军叫来。 那卫兵不明所以,但因我是从内帐出来,也不敢多问。转身就去。 方才来时,我发现不仅是郭将军,就连杨将军身上也是有伤未愈。想必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武将,平日粗糙惯了,不拘小节。亦或者都像盛青山这样,不以为意地拖着。殊不知许多病症,都是拖延坏了。 眼下没有敌人,也无灾情。 断没有讳疾忌医的道理。 第299章 嫌我是女子 郭将军和杨将军很快就到了。 见盛青山在内帐安静地熟睡,又见他满背的银针,不由得啧啧称奇。 郭将军望着这一幕,惊讶地问:“姑娘如今当真是罗圣手的同门师妹了?” 我微笑颔首,示意他们坐下,低声说道:“虽还只学了些皮毛,但看皮外伤还是够用的。” “有这本事!今后可以随军!”杨将军豪爽地说,“你只管把里头的那位治好,就是大功一件!旁的脑袋掉下来都不用你管。” 我没有搭腔,在两人面前打开药箱,“那针还要在大将军身上停留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两位将军谁先来?” 郭、杨二人对视一眼,神情古怪。 “姑娘该不会是想要给我们诊治?”郭将军捂着下巴上的伤,忙不迭摆手,“不必不必,军中有军医,哪里敢劳烦姑娘亲自动手?再说这点小伤……” 我回头幽幽瞥他一眼,戏谑道:“郭将军莫不是怕我技艺不精?”未等他反应,我又似笑非笑地说,“按回春堂的规矩,我来这一趟,诊金可不便宜。大将军那一份,待他醒了,差人送去回春堂即可。” 郭将军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收取诊金,一时语塞。我继续说道:“这白等的功夫,看在往日的交情,念及将军们为国为民的盖世功勋,我可分文不取。就当是我们回春堂的一点敬意。” 说话间,我已手握刮刀,缓缓转向郭将军。郭将军看着那薄如蝉翼的刀锋,不住后退,急道:“夫人、不是,姑娘,我这算不得什么伤,再过几天就见好了。你这……” 我冷笑一声:“军医这样说的?”我步步逼近,直到站在他紧面前,“我们回春堂可不敢如此大意。您这伤口再不清理,恐怕热毒蕴结于皮肉之间,再过几天就要溃破流脓了……到时痛苦不提,就算是日后长好了,脸上的疤痕也难以消除。” 郭将军怔了怔,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又因为紧张面颊不停的抽动。 见他迟疑,我信誓旦旦道:“我已处理过这样的伤口许多回,不会疼的。将军信我就是。” 起初杨将军还没反应过来,见我举手就要下刀,惊慌地嚷嚷:“不是!夫人你这、你这才几天不见,怎地就动不起刀来了?这哪是你们女眷该做的事?还、还是等军医来处理吧。” 郭将军听他这么一说,缓过神来,又生犹豫。我冷冷扫他一眼,一本正经道,“别动。这刀极快,说是见血封喉也不为过。将军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实在推脱不过。郭将军侧过脸,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清疮的过程难免血肉模糊,何况他的伤口已经感染热毒。肿胀的皮肉刚一触碰刀锋,便迸出腥黄的脓血。惹得一旁围观的杨将军下意识的嘶了一声。 我有条不紊地刮除腐坏的血痂,又将肉里的脓血排尽。头面上的肌肤娇嫩,怎会真的不疼。但郭将军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直到我为他敷完疮药,才如获大赦般地吐出一口气,“好险……” “如何?”杨将军好奇地凑上去,“方才看着怕人的狠,这会儿瞧着确是比以前好了。没想到夫人的手这么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郭将军心有余悸地瞟我一眼:“姑娘手轻,比军医是好多了。” 我将沾了血污的器具放在一边,暗自挑了挑眉,莫非他们是害怕军医手重,才宁可忍着也不治?这样想着,嘴角不禁泛起一丝浅笑,原来将军们也是血肉之躯。 随即,我又看向杨将军道:“将军请吧。” 杨将军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作甚?” “将军脚踝有伤,若以后还想征战杀敌,就将鞋袜脱了,让我确认一番。”我自然而然地等着,“您的伤已经拖久了,怕是连自己都习惯了。若不信我,就起身走上两步,让郭将军看看。” 一听要在我面前赤足,杨将军顿时为难起来,黝黑的面庞泛出红光,“再养养就好了,我又不像他。” “养不好的。”我斩钉截铁地说道,“郭将军的伤虽看着吓人,但其实还是皮外伤。您的伤在筋骨,若置之不理,日后必成顽疾。到时想要挽回也难了。” 杨将军将信将疑。但想到要在我面前脱了鞋袜,仍是犹豫不决。 反不如我目光坦荡,神情自若,“此时此地,我只是回春堂的大夫。将军若嫌我是女子,不肯让我医治。那就请军医仔细瞧瞧吧,莫要耽搁病情。如果往后还是不好,也可去回春堂寻我师兄。只不过那时,难保还是由我动手就是了。” 毕竟这些病患,堂中大多都已经交给我积累经验了。 第300章 还不是老老实实被她拿捏 踌躇再三,杨将军终于叹了口气,弯腰除去鞋袜,将受伤的脚踝伸到我跟前。 我拖了一张矮几示意他放上去。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叫他痛得倒抽凉气。我斜睨一眼,杨将军心虚地垂下头,似也为自己刚才的嘴硬感到羞愧。 我仔细检视那红肿的脚踝,肿胀几乎掩盖了踝骨地轮廓。不得不用指尖按压肿胀的皮肤,寻找伤病根源。然而每次触碰,杨将军都紧张得直打哆嗦,恨不得将脚缩回去。 “要不……还是让军医瞧瞧吧。”杨将军一边说,一边呲牙咧嘴,“其实不抬脚的时候,也没这么疼。” 我大致明白了根源,便开始在他腿脚上寻找下针的位置。 何正武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他愣在原地,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语气疏离地问道:“叫我来做什么?” 郭、杨二人同时望向他,又看向我。 “是姜姑娘请大家来的。”郭将军主动为我解释,“姜姑娘来为大将军诊治,顺带也给我们瞧瞧。”不知是不是特制的药膏起了作用,郭将军说话时虽然小心翼翼,但语气轻松了许多,“别说,姑娘的医术了得,手到病除。你也查查身上有没有伤,让姑娘一并给你瞧了。” 何正武两眼盯着我在杨将军腿脚上摸索的动作,下颌紧绷,神情十分的不自然,“我没有伤。我先出去了。” 我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银针,沉声说道:“何将军还是看一看吧。背上的伤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会寝食难安。” 话音落下,何正武脚下一顿。郭将军夸张惊叹:“没想到姑娘的医术竟这般厉害了?就连他背上的伤也看出来了?他那背上碰都不让碰的。”随即又笑着对何正武说,“快别嘴硬了吧,老杨方才也这样推脱,还不是老老实实被她拿捏。依我说,姑娘现在的脾性可了不得,见了血丝毫不惧,这规矩也能拿得开,越来越有大医的风范了。” “嘶……”杨将军腿脚上扎了几针,禁不住来回地搓弄扶手,“麻了麻了,脚麻了,姑娘该不会是扎错了吧?我这一半的人都快麻了!” 我不以为意,垂眸轻笑:“一会儿就好了。杨将军忍一忍吧,郭将军方才疼成那样都没吭声呢。” 杨将军果然不喊了,只是额角汗水涔涔,“哼……谁还能不如他……” 郭将军捂着下巴哈哈两声,险些要憋出肠鸣。 我横他一眼:“当心。要是伤口崩裂了,将军怕是还得再受一回罪。” 郭将军闻言摆了摆手,果然不敢笑了。 我走回内帐,用清水洗净双手,小心取下盛青山背上的银针。出来见何正武拧着眉头正襟危坐,对着他说道:“杨将军鞋袜都脱了,何将军莫非是因为害羞,才迟迟不肯宽衣吗?” 何正武神情复杂地看着我:“我没事。一些小伤而已。” 他在府中闹腾成那样,挨的家法定是比我更严厉,又不肯听劝安生。那日我去他房中,见他衣上印出斑驳的血迹,便知道他根本没有好好处理那些伤口。这般扭扭捏捏,无非是因为我与他说的那些话罢了。 我心下无奈,凝视着他一言不发。要怎样才能告诉他我只是想要行医者的本分。见他眼中渐渐暗潮涌动,又不禁想起邹氏的那些话来。他就要定亲了,我断不能在这时候再扰他心境。 随即撇开视线,佯装不耐烦地将药膏放在他面前:“何将军大可不必这般谨慎,上回给的诊金有多,就是再看十次也是绰绰有余。这瓶药膏全当是回馈将军了。” 帐中气氛陡然微妙又僵硬。 不一会儿,杨将军打破沉默,满脸惊异地说道:“嚯!夫人这针果真奇效,回春堂的医术还真是名不虚传。我用了不少法子都没有消肿,只这一会儿,尽消了大半。” 众人将视线聚集在他的脚踝上,虽说肿胀未全消退,但较之前确实大有好转。 我起身将银针一根一根拔出收入囊中,随口叮嘱:“将军的脚伤需要静养,切勿逞强,否则以后怕是要落下长短腿的毛病。” “这么严重?”杨将军瞪圆了眼睛,急切道,“那你收针做什么?还没消肿呢,多扎一会儿不就得了!” “时间到了。”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若一剂猛药就能治好百病,世上哪还有吃苦受痛的人了?” 杨将军闻言怏怏地收回脚,“那得躺到几时?夫人下次什么时候来?” “伤筋动骨少说百天。”我轻声提醒,而后嗔怪地说道,“将军若是还改不了口,下次就不来了。” 杨将军干笑着应道:“改,改,肯定改。姑娘下次可记得过来。” 我点头应承,又对着郭将军说:“时候不早了,还请将军送我回去。顺便取药回来。” 傍晚的斜阳透过缝隙洒进帐内。郭将军起身,耐心等我收拾。 掀开帐帘,金色的夕阳,烧得满天火红。我仰望天空,暗暗舒了口气,身体里有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和从容。 也许……我能自己做成点什么了。 第301章 但有一事相求 才走出几步,何正武突然叫住郭将军,快步赶上来道:“杨哥叫你。我送她回去吧。” “叫我?”郭将军犹豫地问道,“该不会是叫我背他回去?” 何正武没答。郭将军歉意地看向我:“那就让正武送姑娘回去吧。今日多谢姑娘了。” 我微微福身,轻声回道:“将军保重。” 郭将军离开后,我默默跟在何正武身后,心中满是疑惑。拿不准他突然追上来是何用意。就算杨将军需要人背,帐外有守卫和巡逻的士兵,还能没人照应不成。 我悄悄打量他的背影。他今日身着一袭云蓝窄袖锦袍,腰间束着同色镶银的腰带,脚蹬月华缎面软靴。头发用一支白玉簪子高高束起。从仪表气度,何正武卸下铠甲,宽肩窄腰气质尔雅,更像一位书生。他既不像杨将军黝黑粗犷虎背熊腰,也不像郭将军高大健硕铜筋铁骨。虽与盛青山个头不相上下,但是盛青山身体更加坚实有力,不怒自威气势逼人。走在军营里,格外不同。 我曾远远的瞥见过何老将军,也不是这样书卷气,比杨将军相差无几。 思绪飘了很远,我随他穿过军营,看斜阳洒落在他耳尖上,透出淡淡红晕。 正想他耳红什么,天气炎热?他忽然站住脚,回过身来,神情郑重地对我说道:“我原先不知他们会拿那些东西去找你。你若觉得折辱,尽管扔出去就是。方才我…是怕你不愿理我。并不是想让你难堪。” 我怔愣原地,思绪缓缓回笼,才将他说的听明白。 “为什么扔出去?”我定定地望着他,平静地说道,“你可知他们送了多少?凭那一匣子黄金,买我后半生衣食无忧,绰绰有余。”我缓缓吐出一口气,“何将军当真是不知人间疾苦,不知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财富。哪里算什么折辱,我倒觉得是抬举我了。” 何正武难以置信的看着我,良久,难掩失望地说道:“你当真是这样想?” 我勾起嘴角,挤出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容:“不然呢?”顿了顿,刻意用调侃的语气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将军眼里那个皎洁如月的荣文君已经死了。从来都不是她恪守礼法,而是你们要她谨遵礼教。因为没守相府的规矩,才会被断亲。因为违抗将军府的规矩,才会义绝。就像今日,将军看不得我给杨将军治脚……” 我紧紧的盯着他的双眼,不想让他逃避:“你们口中的荣文君,将军要的那个人,终究是水中花、梦中影。就当她已经不在了吧。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恰巧模样相似,回春堂的一个女郎中罢了。诸位早该醒悟。” 何正武蹙起眉头,眼神深邃而专注。他紧抿双唇,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 我坦诚地迎着他的目光,不敢有丝毫的退怯。天地可鉴,我多么希望他能够放下执念,回到他该有的生活。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沙哑:“好。既然姜姑娘是这样想,何某不敢不从。但有一事相求。” 我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他此刻的眼神不像是明悟释然,倒像是别有深意。 夕阳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层金色的光晕。清风拂动他的衣角,为他平添了几分柔和无害。迎着他从容不迫的目光,我几乎忘了思考,“什么事?” “姑娘既已新生,便不该再为前尘困扰。”他眼神坚定,语气温柔,好像指间的微风天边的浮云不着痕迹,令人难以防备,“更不该再因往事,拒我以千里之外。毕竟,姜姑娘未嫁,我何二郎未娶,虽未必能得姑娘青睐,但总不至于连个机会也没有吧。” 第302章 你就定了我的罪? 话音落下,犹如重锤。脑中嗡的一声。我惊愕地看着他,脸上气血翻涌烧得滚烫,霎时间被他身后的夕阳晃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你!!你无赖!” 何正武的神色却忽然变得明朗起来,他嘴角牵起一抹难以掩饰的笑意,泰然自如地说道:“只是遂了姑娘的心意,也不愿违背自己的心罢了。” “……糊涂!”我整颗心砰砰乱跳,仿佛要跳出胸膛,震耳欲聋,蓦地板起脸语无伦次地拒绝,“你与盛青山是师兄弟,是、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你都忘了?就算我与他义绝,也绝不能是你。你让他怎么看你,让世人怎么看你?” “我与青山不同。”何正武对我的话置若罔闻,轻描淡写地说道,“他将家国责任担在肩上,无论是朝廷、百姓还是盛家,他都放不下也脱不开。但既然已经有他在,有他一人就够了;何家也有我大哥撑着,我做什么不行?至于世人怎么看我,与我何干?” “胡说八道!”我内心如同卷起惊涛骇浪,手足无措。我那番话是想要他放下,全没想到他会这样执拗,“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莫要再胡言乱语!你即将定亲,怎敢与我说这些荒唐话?我不知将军是这样轻浮浪荡子!往后你我还是形同陌路的好!” 何正武闻言挑起眉梢,似笑非笑,“我且不知我要定亲,你就定了我的罪?” “你别说了!我不听!”我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实在说不过他,气得抬脚就走,脚步越走越快,恨不得跑起来,远离这个色鬼流氓登徒子。 何正武不紧不慢缀在身后,直到我手忙脚乱爬上马车,狠狠地甩下车帘,他才跟上来。与车夫并排坐在车外。 即便隔着车帘,我仍觉得他碍着我。紧紧捂着胸口,努力平稳呼吸。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车夫将马车停在回春堂门前时,葛老已摇着蒲扇在左右张望。 我掀开车帘,恰对上他老人家责备的眼神。 还没来得及赔笑解释,就听葛老气鼓鼓地吹着胡子数落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他的小命重要,你师父就该死了?说好今天给我做八宝鸭、狮子头,你倒好,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是舒坦了!我和大力饿得肚皮贴脊梁,你就不觉得亏心?你师兄整日看诊,什么样的没救过,也没饿过我一顿饭!你这丫头,三天两头让我等……” 我咧着嘴正要下车,面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本能地瞥过去,正对上何正武憋笑的脸。心里顿时一团乱麻,原本想说的话都忘了。 我避开他的手,自己跳下车。连忙向师父赔礼认错:“师父息怒,徒儿错了。我看郭将军脸上的伤太疼了,就帮他清理了一下。又看杨将军脚踝扭了,肿得像个馒头,又扎了会儿针。这才耽搁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马上就去做。”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用背着药箱出去。我就知道你得找事儿。”葛老别过头,用力地扇了两下蒲扇。 我趁机从门边溜进堂里,逃命似得来到罗圣手跟前,“师兄师兄,我去做饭。请你帮我开几副药,让那位将军带走。”我心虚地指了指门口的何正武,而后简单将几位将军的病情说了,犹豫再三,也将何正武背上的说了,然后特意叮嘱,“让他拿走就行,别再叫我了。师父说饿了。” 话音未落,罗圣手还在点头记录,我已跑向后院。 满脑子想的都是远离那个人。 第303章 用得着你去班门弄斧 一踏进后院,药草的清香弥漫在和煦的晚风中,令人精神一振。心也跟着慢慢踏实。我系上围裙,有条不紊地在厨房中忙活起来。脑海中却萦绕着何正武方才的话语,挥之不去。我不明白他对我执着的是什么,难道仅仅因为这张脸? 我一边切菜,一边出神。或许改天应该在他面前揭下面纱,让他瞧瞧这张残留红疹的面目。若是见色起意,吓唬一番也许就退了。 锋利的菜刀在案板上起落翻飞,发出嚓嚓脆响。 厨房里的烛火和灶火映得我脸颊绯红。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罗圣手温润的嗓音:“当心切手。” 我攸地回过神来,愣愣地看向他:“他走了吗?” 罗圣手微微颔首,“嗯。你说的那些,都已经让他带走了。”他平和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似乎洞悉了我的心事,“你在躲着他?” “嗯?”我手下一顿,险些切到手指,“没有。就是……不想惹人误会。” 罗圣手似懂非懂,用盈满了温柔和包容的目光凝视着我,“下次你若不放心,我替你去。不必勉强自己。” “没有勉强……”我收回心思,一边埋头苦干,一边故作兴奋地与他说道,“我今日在军营但给盛青山扎了针,还给郭将军、杨将军都诊治了,他们都夸我医术精湛,说咱们回春堂名不虚传。” “你的针法进步很快,闲暇仍要多加练习。你若不嫌辛苦,明日我可将一些寻常的病症交给你诊治,让你替他们缓解。”罗圣手站在一旁,为我备菜拿盘。 想起他们今日惊讶的眼神和由衷的赞叹,我点了点头,不禁想让自己修习的更快一些。于是信口开河地说了许多想法,比如将来也许可以做个江湖郎中;像是上次那样的天灾人祸,我可以随师兄一同前去,救死扶伤。 而后,我又问他有没有去过战场。 罗圣手将炒熟的青菜搁在灶台边,语气平常地说道:“去过。” 忽然想起罗圣手和灵卉是一路逃难来寿城,我有些后悔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去战场救治伤员,和身在战场是两回事。他若和灵卉一样,在阳城经历了生离死别,定是不想轻易提起的。 许是我沉默了太久,罗圣手瞥我一眼,依然平常地说道:“我随师父去过很多战场,见过将士们的断臂残肢,也看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我耳畔,将一缕散落的碎发捋至身后。继续说道,“你想要游历江湖,我们随时都可以走。但是战场……”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袅袅炊烟在厨房里盘旋,伴随着食物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愈发饥肠辘辘。 本就是闲谈,我不甚在意。又重新找了话说,“师兄的功夫,就算不做大夫,也能做将军。” “你认识的将军还不够多?”恰在此时,葛老从门外踱进来,接着我的话说道,“这世上不缺他这一个将军。也不缺他这一个大夫。” 我偷偷吐了吐舌,一边将狮子头盛进盘中,一边说道,“这世上或许不缺大夫,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像师兄这样医术高明、妙手回春。”说完我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罗圣手,见他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有些扫兴地说道,“你们不知道有师兄在,回春堂的牌子多响亮。” “有你这样的师妹,他往后只能更努力,更响亮。”葛老凑到狮子头前嗅了嗅,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嘴里却依然不饶人,“不然这招牌还没你砸的快。” 我撇撇嘴,有几分不服:“今日他们还夸我……” “你就信了?”葛老冷哼一声,“人家军医成天管着那么多人死活,什么没见过?用得着你去班门弄斧?就显得我们回春堂比人家军医厉害了?” 我有些委屈,“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旁人看着是这个意思。”葛老等不及,自顾自端菜出去又回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医术好,能救更多人,当然是好的。但保住自己的命,才是最要紧。” 何至于此?我若有所思。师父催着师兄吃饭睡觉,回春堂的规矩又怪又多,我都可以理解为了自保。然而我只是看了一些皮外伤,还不至于引起来嫉妒吧。 就在我心存侥幸,将锅中最后一勺汤汁浇到菜上。 葛老斜睨我一眼,语重心长的说道:“你有多少本事外人不知道,他们只信他们听说的。到时真有疑难杂症来找你,你当如何?你若不肯伸手,他们会以为你见死不救。你若伸手了又没有救回来,外人只会说回春堂技艺不精,难道还认准说你姜姑娘不行?” 师父一席话,令我如梦初醒。 我放下汤勺,望向师父忙着开饭的背影,欲言又止。 葛老轻哼一声,发觉我没有马上跟出来,扭头看向我,眼底流露出一丝欣慰:“你是个聪明人。当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一阵微风吹过,吹散了我心头的迷惘。 我长舒一口气,快步走向饭桌边,在罗圣手身旁落座。 “说是这般说,但也不是非得藏着掖着……”葛老大快朵颐,吃得心满意足,“待你学到你师兄这样,便是出去招摇,那也有技艺傍身。你救不了的,旁人也救不了,自然无人敢说你不行。” 第304章 绝不会做对不起小姐的事 随后几天,吕伯渊仍是杳无音讯,我已经不指望他了。受师父的教诲,我比往常更加用心修习,一本接着一本地背诵医书。直到师父不厌其烦,命令我不许再这样死记硬背,我才了解师兄为什么要温故而知新。白天我跟随师兄在堂中坐诊;饭后闲暇,我会请师父考教。若师父醉了或是不问,我就去找师兄复习病案。 “三更天了,莫要熬得太晚伤了眼睛。”皓月当空,院落寂静。罗圣手敲了敲窗棂,语气温和地提醒道,“歇吧。” 以往都是师父催师兄休息,不知不觉,换师兄来催我了。我从案前抬起酸涩的双眼,后知后觉的看向窗外:“知道了。师兄也早歇吧。” 日复一日,时间过得很快。连枝来过两回,送来美食佳酿。说起酒庄的事,她总是滔滔不绝。虽然时日不多,但在寿城和秀城已经有许多掌柜愿意订购我们的女客酒。看着一笔又一笔的订单,连枝兴奋得两眼放光。 但我问她王嬷嬷的下落,又会支支吾吾。先说自己太忙没空去找,又说去了没见着。像王嬷嬷那样认真负责又有经验的嬷嬷,被别家邀去也不稀奇。见她不愿多说,我也就没再追问。心想或许王嬷嬷离开大将军府前,与袁厨子之间有些嫌隙,连枝才会不喜。 我又问她袁厨子的近况。连枝已然以袁厨子没有过门的妻子自居。说袁厨子最近很忙,要照看老夫人和蓝凤秋、大将军三份伙食,但赏钱确实大方。 我颇感意外。若不是有忌讳,便是一锅做了大家分食,为何要做三份。 连枝不以为意地解释道:“老夫人年纪大了,要做得清淡。若吃的不可口,就会大发雷霆。府里都说老夫人的脾气比以往更加急躁了。发起怒来十分可怕,动辄就要喊打喊杀。有个倒霉的丫头,好像是西院的,叫雪芽,以前在吴姨娘身边也算得力,不知做错了什么,被老夫人叫去,一顿乱棍就打死了。说是浑身上下一块好肉也没有。” 雪芽?我心中咯噔一声,莫不是因为出殡那天与我说了那些话,才招致杀身之祸。想到那个回头的嬷嬷,难道是她告了状?又想到青萸如今的处境,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得想个办法提醒她才好。 见我一脸惊讶,连枝又说:“蓝凤秋之前闹那一出,说是受了大将军的惊吓,大夫叫她静养保胎,她就给自己定了一套食谱,吃的喝的都必须按她单子上的来。如今她俨然当家的主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瞧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连老夫人也管不了她了。” 我点点头。毕竟是盛青山眼前唯一的血脉,老夫人看得重是人之常情。梦中她也是这样纵容蓝凤秋,虽说没有给蓝凤秋开设小厨房,或是百依百顺,但是只要开口,也都会应允。霎时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未能抓住。 连枝以为我嫉妒蓝凤秋,撇了撇嘴,转头安慰我道:“小姐不必跟她计较,当初以为大将军多喜欢她呢,结果小姐一出府,大将军住在军营里,连府都不回了。她成天变着花样给大将军送吃的,也没见什么效果。” 我垂眸沉吟,不知他送去的这些,与盛青山的心疾有没有关系。佯装好奇地问道,“每天都送吗?都送什么哪些菜式?” 连枝一脸意料之中果不其然的表情,得意地说道:“我就知道小姐会问,袁郎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酒菜会换花样,唯有药膳是固定的。” “药膳?”我微微蹙眉,“可是用药材调出汤头去做的?” 连枝愣了愣,点头道,“是啊。说是苗疆珍贵的药材,给大将军补身体的。小姐连这都知道?怪不得葛老那么刁的嘴,都得服您呢。” 梦中我就是因为吃了一碗蓝凤秋送来的药膳,才中了那让我名毁身亡的合欢蛊。那袁厨子果然是蓝凤秋的帮凶。 “连枝啊,你当真想好要与袁厨子在一起吗?”我试探着问道,“他在府里当差,你们现在的关系,恐怕……” 连枝似乎预感到我要说什么,惊慌地打断我,“小姐,袁郎待我很好。他只在府里做厨子,赚点手艺钱罢了。我们虽各为其主,又不是做坏事的。小姐切莫要因为他的身份,就嫌弃看轻他。他常与我说,他敬佩小姐,无论是您的手艺,还是您的为人,都让他佩服。我们绝不会做对不起小姐的事的。”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对她解释。连枝像是怕我再提起,找了个由头匆匆告辞。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心中五味杂陈,若有所失。 第305章 少了这玲珑心 水车之事一直没有进展,那到底是项复杂又庞大的工程,急不来。除却寻找合适的楼面,我又将寻找泉眼的事儿交给了灵卉。此事重大,需细心谨慎又沉得住气的人去做才好。灵卉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汇报几次之后,果然在酒庄不远处,寻得了泉眼的位置。那泉眼此时尚不稳定,时有时无。因在酒庄边缘的位置,连庄上的师傅们也未曾发觉。 灵卉问我要不要告诉连枝,我让她再等一等。又让她去办邻庄的地契,以免到时发生争抢。邻庄只是一个寻常农庄,暴雨不止降临寿城,也让秀城的百姓苦不堪言。那管事听说有人愿意接手,几乎立刻通知了主家。灵卉稍一犹豫,便以低价将庄子收归囊中。 灵卉来见我时,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姑娘怎知那里会有泉眼?有了这方泉眼,酒庄的生意定会蒸蒸日上!只是多余的庄子要做什么呢?我去地里看过了,庄稼都已泡烂,恐怕难有收成。” 我颔首回应,本也没打算靠那些收成回本,缓缓提出:“虽然农田一年两收见效快些,但要靠庄稼挣钱,确实很难。莫说那些苛捐杂税,便是天灾,也会让我们劳而无功。这两块庄子介于寿城与秀城之间,做农田未免可惜。我想着,不如做个停脚的客栈?周边种些观赏的梅竹,后头种能食用酿酒的果树,一举多得,岂不更好?” “妙啊!”灵卉大声赞成,“我去秀城时,总要马不停蹄,生怕赶不上歇脚的客店。虽然沿途有些农庄可以停靠,但总不方便。若有这样一家客栈,来往的商人络绎不绝,一定会有生意。”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何况咱们还有泉眼呢!也算是一处特色!无论是煮茶、酿酒、烹饪,都能用上!虽比不得那湖气派,但也有不同寻常的清幽婉约。指不定也能引着那些达官贵人过来。” 我十分赞同她的看法。也在她脸上看到不同于往日的自信和光彩。不禁问道:“你可曾想过用回自己的名字吗?毕竟……我们已经出府,你现在有广阔的天地,有许多可为之事。” 灵卉沉吟良久,望着我诚恳道:“我现在很好。做姑娘身边的灵卉,只要为姑娘办成事,就觉得自己还有些用处。以前的那个人,回不回来已经不重要了,我不需要她回来,也没有人在乎她回来。” 看来时机未到。不愿她因此勉强,我笑着岔开话题:“我还要在回春堂修习,那客栈总要有个当家的,不能让所有人都这样叫你?”想了想,还是问问,“以后恐怕会让你常在外走动,代我出面,你可愿意?” 灵卉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用力的点了点头,“当然愿意。能为姑娘分忧,又不用拘在宅院里,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她神采飞扬,少有的闲谈起来,“这些时日,我见到了许多,也听到了许多,才知天大地大,大过回春堂,大过将军府,大过寿城、阳城,甚至大过所有的城池加在一起。天地那般浩大广阔,大到能包容所有人,让所有事都无比渺小。” 她在房中来回走动,慷慨激昂地比划着,让我也心生向往。又因为她如今能够这样神采奕奕,由衷感到欣慰。她或许本该就是这样闪耀夺目的女子。 我情不自禁也向她提到近日修习的成果。灵卉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一派认真,“待姑娘学有所成,我们就去浪迹江湖!” 闻言,我怔愣片刻,那一瞬间仿佛梦想触手可及。我与她总有机会亲眼去看一看外面的天地。 夕阳西沉,我留她在回春堂用膳。特意做了几道拿手菜。灵卉终于肯与我坐在一张桌上吃喝。又拿出连枝送的酒来。 “比外头的的确好点儿。”葛老抿了一口,咂了咂嘴,“但要说没有掺水,只是掺的少些罢了。” 我与灵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端起酒杯仔细品鉴。 “嗐!老头儿我这嘴喝过的酒,比你们喝过的水还多!我说掺水就是掺了!这事儿没差,不信你叫你那丫头过来问问就知道了!” “要不我回去问问她?”灵卉留意着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恐怕是那些师傅习惯了不小心,连枝绝不敢违逆姑娘的意思的。” 她可能不会。师傅也可能不小心。但若我这一壶是这样,那送出去的订单会如何?这才刚刚开窖,便有了参差,又何从去学人家醉仙楼的口碑。 “先不要提起。”我垂眸盯着杯中酒,心里没底,“你去查一查。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声张,先来告诉我。” 葛老自斟自饮,冷哼一声,“有什么不敢的?我看那丫头胆子大的很。” 我不明所以,但既然葛老开口,必有缘由。 正要开口询问,灵卉咬着嘴唇,脸色难看的起身告退,“我吃好了。这事儿我会去查,等我抓到那人,再论不迟。” 我心知她与连枝的感情。我不在府里的时候,她们相依为命。两人同为我的心腹臂膀,听不得旁人的非议猜忌,是人之常情。 我定定的看着她,虽不确定此事与连枝有关,但也担心灵卉接受不了事实。轻声宽慰她道:“酒庄上的事务繁杂,偶尔发生疏漏无可厚非。莫要因为一些小事着急上火,先来与我商量,想办法补救才是正理。” “我明白。”灵卉勉强挤出一丝苦笑,便告退而去。 葛老喝得微醺,一手拿壶一手举杯,戏谑地瞧着我:“光知道背书!要知道最高的医术不在书上,在心里!你有心,才能把眼睛、鼻子、嘴巴都用上。那不会医术的母亲,看着孩子,听着呼吸,摸着额头,也能瞧出病来。你书背得再多,少了这玲珑心,也做不成高明……” 我云里雾里,自问平时已经注意观察,难道还是错过了什么?还没想好怎么说,师父已经拿着酒走开了。只得无奈得看向师兄。 罗圣手见我一脸迷茫,叹了口气道:“那位连枝姑娘已怀有身孕了。” 第206章 只取金银概不货抵 一夜辗转未能成眠。清晨,一阵急促地的马蹄声将堂前的病患和路人吓得惊慌逃窜。郭将军挥开门口小厮阻拦的手,径直向我走来:“姜姑娘别来无恙。我是来替大将军送诊金的。” 郭将军犹如洪钟般的嗓音,登时吸引了回春堂内外所有人的目光。 彼时我正埋头写医案,待落下最后一笔,才笑着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说道:“郭将军的伤看来已经愈合了。” 郭将军摩挲着下巴,笑逐颜开:“全仗姜姑娘医术精湛,保住了我这张老脸。”话音未落,他将两只小匣放在我面前。 我垂眸打量,一只装金银,另一只扁扁长长像是发簪首饰之类。于是仰起头,不卑不亢地说道:“回春堂的诊金只取金银,概不货抵。” “哎呀……”郭将军挠头,尴尬地说道,“那个不是,那是大将军的一点心意。”尽管他有意压低了声音,但到底是中气十足的将军,满堂内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我纹丝不动,两眼紧紧地盯着郭将军:“烦请将军代我送还。治病救人是医者的本分,用不着再添这样的心意。” 郭将军还想推脱,但里里外外的议论声让他难以启齿。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央求着一个女子接受大将军的殷勤。有损男人的颜面,也有辱大将军的威仪。 见我眼神冷淡,态度坚决,他怏怏地将那只匣子收回,又继续说道:“吃了回春堂的药,杨将军的脚伤也轻省了许多,他让我问你,今儿能不能下地走动了?用他的话说,再不让他活动活动,脚是好了,人就疯了。” 人群中传出低低的笑声,郭将军伫立堂中,所有人都只看着他,听着他。让他脸上脸上一阵阵的发热。与在军营里的感受完全不同。 我看出他的局促,连忙笑着说道:“可以下来走一走,但不能操练,更不能上校场。一天最多一个时辰。” “好!”郭将军朗声应道,“多谢姜姑娘。”而后又像想起什么,转身问道,“姑娘上次给何将军的药膏还有吗?” 我愣了愣,那瓶药膏完全足够他这些天用的,该不会又被罚了?不禁蹙眉,“未见伤情,不便下药。除非……” 郭将军似乎看出我的担忧,连忙解释道:“姑娘不必挂怀。何将军的伤已经好了。只是见那药膏灵验,想着能备上一瓶……” 我暗暗舒了一口气,镇定道:“待需要时再取不迟。” 郭将军拱手告辞,走的比来时更急。 堂中很快又恢复了忙碌。只是向我问诊的人渐渐多了。 “她不是与被大将军义绝了吗?”一名妇人低声问道。 “听说那是老夫人的意思,大将军听说以后,便将满城的告示都揭了。”旁人附和。 “那到底还是不是大将军夫人?怎么还有求和的意思?”有人好奇。 “这算什么,你没听说夫人回相府的时候,大将军日日都去赔罪吗?若不是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岂能做到这种地步?这满城内,什么样的女子他得不到?偏就念念不忘……” “也不尽然吧。”一女子冷笑,言语里满是揶揄,“大将军若真的那么在乎夫人,又怎会带着妾室回来?还为纳妾办酒?” “听说那妾室已有身孕,肚子都很大了,像是个儿子……” “儿子有什么用?庶子再大,也大不过嫡。”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那夫人气什么?闹成这样?难不成真是嫉妒成性,只许大将军有她一个?瞧着也不像那样的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堂外的闲言碎语或多或少地飘进耳朵里。 之前郭将军来时,罗圣手视而不见,专心把脉。此时才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瞥我一眼。见我神情自若,才又继续。 “师兄猜猜这匣子里有多少银两?”趁着没有病患的空当,我歪头与他打趣道,“若是猜中了,晚上做师兄爱吃的蜜汁排骨;要是猜错了,晚上你洗碗刷盘。” 他自然而然地提起茶壶为我斟满一杯,“不必打赌,我来刷就是。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架子上的琼珠果熟了,师父催的紧呢,莫又忘了。” 我慎重地点头。是该摘下来了。 “姑娘,你过得可还好吗?”后知后觉,面前已站着人。我循声望去,不是别人,正是连枝找不到的王嬷嬷。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圈湿润泛红,哽咽着说道,“听说姑娘受了许多罪,老奴人微力薄帮不上忙…才又听说您在这里,都是家里带来的…” 王嬷嬷将挂在胳膊上的竹篮取下,小心摆在我面前,是满满的一篮鸡蛋,“姑娘莫要嫌弃才好。” 第207章 也有蹊跷 我没想到会忽然见到王嬷嬷,意外又惊喜。跑堂见她把篮子放在我的诊案上,连忙过来呵斥:“没听见刚才说概不货抵吗?快把东西拿下来!拿下来!” 王嬷嬷被他嚷得惊慌失措,做错事情一般,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就要将篮子拿开。我忙站起阻止,向跑堂解释道:“无妨。是我从前旧识。” 话音未落,我提上篮子,沉甸甸的。将王嬷嬷请到大厅。 “嬷嬷近来可好?”我示意她坐下,与她闲谈道,“听说嬷嬷离开了大将军府,不知现在哪里高就?” 王嬷嬷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我会关心她的去向,恭恭敬敬地答道:“姑娘离开以后,老夫人将府中许多事务都交给蓝姨娘料理。厨房的事情自然也落在她手上。她一来就将姑娘先前定下的规矩都改了,使得厨房混乱不堪,常常超支。 老夫人这些时日脾气不顺,对饮食格外挑剔,稍有不慎便会大发雷霆,难免就要怪罪下来。挨罚不说,那仗势着实吓人,每日都像在提着脑袋做事。实在做不下去了,才称病推了差事。” 这过程不难理解,只是与连枝说的略有不同。我又说道:“没有受太多磋磨就好,因嬷嬷是我院中出去的,时常担心你会遭受针对。听说蓝姨娘罚你洒扫,想你在府里原是体面人,会受不了这样的委屈。” “多谢姑娘记挂。”王嬷嬷语气平常道,“想必是有人添油加醋,叫姑娘听岔了。洒扫是有,但并不是让老奴专去洒扫。蓝姨娘说厨房闲人太多,袁厨子做饭的时候大伙都别闲看枯等着,要我们同时出去做事。待他做完了,该上菜的上菜,该收拾的收拾。只是这样而已。” 我恍然大悟,蓝凤秋不是专门针对王嬷嬷,而是将厨房的人都支出去,方便袁厨子做手脚。沉吟片刻,我故意询问道:“嬷嬷既出来了,厨房现在由谁管事?袁厨子还能留得下吗?” “他自然是能留下的。”王嬷嬷小心翼翼地回道,“连枝没有告诉您吗?现在厨房是由袁厨子一手管事,买什么做什么都是由他说了算的。蓝姨娘对他很是器重,不但加了工钱,还常有赏赐。老夫人也愿意吃他的菜,尤其是他做的凉饮,一顿也少不得的。” 凉饮?天气炎热,蓝凤秋在梦中的确摆弄过制冰的方法,也做过凉饮。但老夫人并没有特别偏爱,反倒因为太过寒凉,不敢多吃。如今居然一顿也少不得?莫非,那凉饮中也有蹊跷?“那凉饮其他人都吃吗?” “乳酪难得。旁人自是吃不上的。”王嬷嬷对我这番关心颇感意外,但仍认真回答,“连小姐们好像也没尝过。” “蓝姨娘自己也不吃吗?”我追问。 王嬷嬷想了想,“蓝姨娘有自己的菜肴,会用冰镇过的水果。但也未必,老奴不太清楚。这些事儿问袁厨子是最清楚不过的。” 见我若有所思,王嬷嬷有些尴尬,“莫非姑娘还不知连枝与袁厨子的事吗?” 第208章 偏生连枝是个单纯的 就在这时,跑堂端茶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我们面前。 我怔了怔,连枝与袁厨子约定的事情,我自是知道的,但袁厨子当时信誓旦旦,如果自己没有赚到娶妻养家的钱,那这事便不作数。如今却是连王嬷嬷都知道了?两年之约,时间过去并没有多久。 “只是略有耳闻。”我挤出一抹浅笑,“连枝到底是姑娘家,不好意思多提。” 王嬷嬷变了脸色,欲言又止。 我见她这般,宽慰道:“嬷嬷有话不妨直说。如你所见,我每日都在回春堂,对外面的事情眼瞎耳聋一般。连枝她们不便随身伺候,就放出去做旁的事了。可是她做错了什么吗?还请嬷嬷提点。” 王嬷嬷犹豫再三,才将自己看到的娓娓道来。原是那日连枝挨打时,袁厨子也在府里,但当时并没有出去求情。比起心疼连枝,他更怕蓝姨娘一怒之下会红了眼,将他们这些夫人手底下的都拉出去责罚。直到打完了,他才偷偷叫人带话给连枝,让她莫要冲动。随后每日拿府里的东西做补品给连枝吃喝。 “一些食材罢了,又是给夫人身边的人,厨房里都瞧见了,也没有人说什么。”王嬷嬷有些无奈地说道,“偏生连枝是个单纯的,问也不问,居然就以为那都是袁厨子自己为她置办的。他那点月钱,全被他老娘扣去,哪儿有钱给她买那些好东西呢?我们就算知道,也不敢和她说啊……” 因这桩事儿,两人的关系算是明开了。连枝对袁厨子可谓死心塌地,即便出了府,也常常会拿东西去贴补。袁厨子一开始不言不语,后不知怎么张扬开了。经常拿着连枝送去的东西在人前显摆,有时是吃食点心,有时是衣裳荷包,甚至还塞过银钱。府中下人对他们的事,已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心中震撼,没想到连枝胆大到如此地步。 “可老奴瞧着,那袁厨子对连枝只是一般,嘴上说是为她做的,不过是从蓝姨娘的伙食里克扣一些带出去罢了。从没有哪一次是特意为了连枝费心操手。”王嬷嬷含混其词地说道,“老奴本不该多言,但连枝是姑娘身边儿上体己的人,这样的事情传得多了,难免要连累姑娘的清誉。” 我点头称是,诚恳谢过王嬷嬷。又言归正传道:“嬷嬷现下在哪里谋事?我让连枝去寻过你,说是没有见着。” “找我?”王嬷嬷有些诧异,“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在家里躺着。没有说起过连枝啊。怕是找错了人家吧。”顿了顿,她又说道,“近来城中乱的很,还未找着去处。就在家中替人洗补衣裳,勉强生活,想着我那傻儿子好了再去不迟。” 我暗暗心惊。连枝竟学会了与我阳奉阴违。不动声色道:“令郎生的什么病?” “本也没有什么,只是与他弟弟在外头吃了亏,自个儿过意不去。赶上家中拮据,他自责不敢言语,渐渐生了心病。不敢出门见人。”王嬷嬷叹气道,“才刚过上几天好日子……” 我目光落在那满满一篮子鸡蛋上,这恐怕也是他们用来换生活的。忙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塞进王嬷嬷手中,“嬷嬷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鸡蛋我留下,但是回春堂没有白拿的规矩,多少别嫌弃。” “这怎么使得?!”王嬷嬷急忙要还给我,眼圈又红起来,“听闻姑娘如今的遭遇,老奴是真心来看望姑娘,并不是为了这些……方才只是话赶话说到了,这,这怎么好哇?真的不能拿。”王嬷嬷急得将碎银放在几上,眼眶湿润。 我欣慰地笑笑,柔声道:“我明白。但回春堂有回春堂的规矩,我如今既然在回春堂里修习,就得守这里的规矩。嬷嬷的心意于我而言,远比这些东西珍贵。”我轻握嬷嬷的手背,以示安抚,“嬷嬷安心照看令郎,叫他放宽心。天无绝人之路,这生活总会好起来的。待他好了,嬷嬷若是愿意,随时再来找我。我名下的庄子里正缺信得过的主事。” 王嬷嬷神色复杂地望着我,眼底有怜惜,有感激,还有几分坚定。 又与她聊了几句。堂中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和孩童的啼哭,尽显繁忙。她怕我为难起身告辞,又说了些感恩戴德的话。 我将她送至门口,难掩心事。 “姑娘……”王嬷嬷红着眼,哽咽道,“姑娘一定保重。” 第209章 竟会有人这样一厢情愿 送走王嬷嬷,我重新坐回案前。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已经凉了。 忙忙碌碌,无暇分心。转眼就到了下午。门口的小厮忽然进来,呈上一封信笺。我微微一愣,想不到会有人给我写信。莫非是兄长、青萸。 拆开一瞧,竟是何正武的手笔。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没有边际的话。说他自己每日饮食起居。说用了回春堂的药,伤势恢复得很快,让我不用担心。又说军医都夸奖我医术了得,叮嘱我不要太过劳累。简直,自作多情。 末了,他说:想去见你,又怕你不肯相见。 我攥着他的来信,烫手一般。竟会有人这样一厢情愿。殊不知人言可畏,防不胜防。本想暂时揣在怀中,隐隐觉得不妥。连忙将信拿回后院房内。 “做什么鬼鬼祟祟?”葛老靠在椅中乘凉,斜睨我一眼,“脸红成这样,不洗把脸,就敢往前头去?往常他一个人也够用,急得什么。” 我捂着脸,心虚道:“天太热了。” “这天是今儿个才热的?”葛老显然不信,“莫不是你那个克星又来了?” “没有。”我忙不迭摆手,一时不知该怎样解释。 葛老见我局促的样子,倒也没有追问,只不以为然地说:“不是他最好。这世间的好男儿多的是,他要自讨苦吃,那是他的事儿,你可莫要上他的当。除他之外,但凡有眼睛的,谁不知道你好?就是比那穿金戴银的公主,也不差分毫。你尽可以慢慢的挑。” 到底是被看穿了心事。我反而镇定下来。枝头上忽然飞来一只喜鹊,蹦蹦跶跶欢快地鸣叫,我正要细看,它又飞走了。 “徒儿没有那个心思。”我望着空荡荡的树梢,坦然道,“我只想随师父潜心修行,精进医术,日后像师兄那样济世救人。” 葛老闻言轻哼一声,“嘴上说得好听,就不知道心飞哪儿去了。” 清风徐来,我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师父舍得让我去嫁人?那谁来给师父师兄做可口的饭吃?我看今儿是个好日子,不如将成熟的琼珠果摘了吧。” 葛老果然来了精神,“今儿就摘吗?全摘了酿酒?” 我打量着藤架上的果子,估摸道:“只摘熟了的就够用了。等前堂的事儿忙完了,我和师兄就来……” 话音未落,葛老手中已多了把剪刀:“你走吧、走吧,这事儿我做正好。” 我笑着走出后院,吩咐一个模样老实的跑堂去后院帮忙。 转眼就到了傍晚。吃过了晚饭,便聚在一起给琼珠果去蒂破皮。 灵卉来时,我们正要将果肉捣碎。我见她满面愁容、泫然欲泣,料想酒庄之事定与连枝有关,便将木杵交给罗圣手,带她进了房中。 “查出来了?”尽管院中尚还有一丝昏暗的光,我仍将房中的烛火点亮。灵卉昨儿个说要去查,今日就带消息回来,说明连枝并未有心隐瞒,甚至显而易见。 灵卉看着我,一脸愧疚的模样,仿佛做错事情的是她。 我幽幽叹了口气,“说吧。天大的事,总要落下来的。”今日从王嬷嬷口中听说的那些,已经足够让我失望。就算再说出什么,也不过还是失望罢了。 “酒庄里的酒,的确都掺了水…”灵卉低声说,“我今日去了庄子上,连枝不在。我亲眼看见师傅们做工,每一坛都掺了水。” 灵卉虽没有直接参与酒庄的事,却也知道我对这个酒庄寄予厚望。如今觅得了泉眼,更是盼着这个酒庄能够让我们在寿城立足。没想到我们还未遇到对手,就先坏了根基。 见我在听,她又支支吾吾地说道:“我问了师傅,可曾接到以后不许掺水的命令。师傅们说,头几天是收到了,也的确没有掺水。这些天单子多了,才又开始掺了。” “单子做不完,可以不接。”我蹙着眉,镇定地说道,“是谁让他们开始掺水?” 灵卉小心端倪着我的神色,闪烁其词道:“不是连枝。” 不是连枝?我认真地看向她,这么重要的决策,既不是出自连枝之口,师傅们居然也照办了?若人人都能在庄子里发号施令,岂不乱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你也学会了拐弯抹角吗?一次说完。” 灵卉这才打起精神,端正身子,一五一十的交代:“是她那个未来的婆婆,袁厨子的娘说的。”灵卉措辞半晌,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她自己忽然跑去酒庄,说是为连枝帮忙,在庄子里颐指气使、耀武扬威。” 原来如此,怪不得连枝不敢去找王嬷嬷。我心下了然,冷声道:“你今日可见着她了?有没有问她掺水的事情?” 灵卉点了点头,“见着了,也问了。的确是她说的。连枝也知道这事儿。我不敢轻易责问她,怕误了姑娘的大事,也怕连枝难做。偏生那妇人对此十分得意,说自己为姑娘多挣了许多钱,还让我替她来要赏呢。” 我冷笑一声,已然有了决定。见灵卉眨巴着眼睛,一脸好奇的样子,才又继续问道:“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姑娘不生气吗?”灵卉试探道,“还是姑娘事先早就知道了?” 我端起面前的茶水轻呷一口,“猜到了一些。” 灵卉点点头,似乎理解了我此时的镇定,“那姑娘还要查吗?” 还有什么要查的呢?我长叹一口气,“不必了。明日一早,你与我去一趟就是。不用提前知会连枝。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更接近真相了。” 第210章 都知道了是不是 灵卉走后,我与师父说要出门。毕竟酒庄距离寿城有一日的路程,单是往返也要两天。我又不善骑术,恐怕马车走得更慢一些。 “酒庄?”葛老挑了挑眉毛,扬起声道,“你这丫头算是白疼了,你去酒庄不带上我这老头子?怕我偷你酒喝不成?” 全没想到师父愿意陪我出行,我心中一阵感动,忙笑着解释道:“徒儿是怕劳烦师父。这般酷暑,您近来都不爱出门。徒儿巴不得您一起呢。您去了还能帮我品鉴一番。但凡您说好的,一定能卖上价钱。” 葛老对这番话显然很受用,连胡子都要翘起来,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你不说怎知我不愿意去?用得着你来猜我?”言罢,他又好整以暇地说道,“去酒庄不用那么赶,多待几日也不妨事。手下没有得力的人,就莫要学人家做甩手掌柜。回春堂有大力看顾,他巴不得没有人管。你带上你那个破药箱子,在哪不是治病救人。” 我挑起眉梢,他口中的“破药箱子”,足以令满城医者艳羡。我虽医术平平,但从针具到瓶瓶罐罐,师兄都给我备了最好的,比他自己用的都舍得。就连药箱也是用上好的檀木雕琢,四角打磨得圆润光滑,箱面镶嵌着螺钿描绘的祥瑞卷草纹。师父怕我药理不精,又在我的瓶瓶罐罐里放足了好药。用他老人家的原话说,医术不足药丸来补。破?我那箱子里的东西,怕是比御医也不差的。 我撇撇嘴,敢怒而不敢言,随口道:“要是小住,我再带些书去?” “书书书,就知道读书!有几个神医是从书本上读来的?肤浅!不许带!碍事添堵!”葛老不满地数落,“有为师在,问什么不能告诉你?想学就要多问!生来一张嘴,不就是为了多问?” 我吐了吐舌,虽明白葛老都是为了我好,还是被他这一顿数落念得头皮发麻。 罗圣手神情专注,将彻底捣碎的琼珠果肉仔细倾入坛中,缓缓开口:“我也去。” 我正要说好,“你去做什么?”葛老嗤了一声,抢先我道,“往日我叫你出去走动,就跟个懒驴似的,最近倒是勤快,自己上赶着要出去了。” “去看着师父。”罗圣手波澜不惊,语气平常,“贪杯伤身。”他一边说,一边将封口的黄泥周全地抹在坛口,修长的手指十分灵巧,竟是丝毫没有沾手。 我想上前帮忙,被他拦住,“莫弄脏了衣裙。”只得在一旁干看着。 话音甫落,葛老几乎是从凉椅上跳起来,“胡扯!老夫岂是那没有分寸的人!我还用你看着?你留下,不许去!” 罗圣手面色如常,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将密封好的酒坛移入窖中。 “你这就不怕回春堂里没有人管了?要是来了重症急症,你那些学徒可未必管用。”葛老一手摇扇一手叉腰,站在地窑门口,“我要在庄子上多住几天,那里比这凉快!可别指望我们会随你回程!” 罗圣手不答,我帮着他把酒坛码放整齐。良久,他才幽幽道:“那便随师父多住几天。人间处处皆修行,总不能一直在回春堂里坐井观天。” 我被他们这番争执惹得哭笑不得,见葛老还不乐意,连忙圆场道:“师父就让师兄去吧,师父先前不是总催着师兄出门吗,这好不容易愿意出去,怎又拦着?再说那里不仅有个酒庄,还有个惊喜。师兄见多识广,去替我掌掌眼也是好的。” 于是清晨,在灵卉诧异的目光下,我们四人分别坐上了两辆马车。 “他们也要去?”一钻入车内,灵卉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他们去做什么?” 马车悠然上路,我莫名地看着她,“怎么了?” “没什么。”灵卉支支吾吾,眼神游移不定,“只是不常见罗圣手出门。庄子里又没有病人。” “出来走动走动罢了,罗圣手也是人,总也要休息的。”我不以为意地说道,“既然出来了,我们会在庄子上多住几日。将事情捋顺了再走。” “姑娘…”灵卉垂着头,双手绞在一起,似是鼓足了勇气,才吞吞吐吐道,“昨儿个我…我有话没说透。本想着你到庄子上一看便知。但是…但是有外人在……”她舔了舔嘴唇,神情凝重,“有些事儿还是得先告诉您。” 我愣了愣,眉心微蹙,还能有什么事?即便心中不悦,看她为难的样子,到底还是缓声道:“但说无妨。” 灵卉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连枝已经好些时日不在别院住了。只是偶尔回去取用。她平时多半都是住在酒庄上的。” 我没做声。来回路程不便,只是住在酒庄犯不着难为成这样。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坐等她继续说下去。 灵卉战战兢兢地瞄我一眼,黑白分明的双眼充满了不安,低声说道:“不只是连枝,袁厨子他娘也住在庄子上。起初是那妇人身体不好,连枝为了方便替袁厨子照顾她才接去的。我、我不是存心瞒着姑娘。连枝与我提起时,我只当她是小住几天,没想到她居然住了下来。赖着不走了。” 那妇人既然敢在庄子里指手画脚,在那安身也不算事。 见我一言不发,灵卉将心一横,两颊绯红,豁出去道:“但现在,她对外人都说是来帮连枝的。话里话外的意思……”灵卉深吸一口气,始终还是说不出口,双手紧紧交握,“那个意思……”她到底是太守家教养出来的女儿,女子贞洁岂能挂在嘴上,何况是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更是难以启齿。 我面沉如水,木然道:“庄子里的人,都知道连枝未婚有孕了,是不是?” 第211章 更是要为她讨个公道 清晨的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将灵卉的脸映得苍白,晃得她睁不开眼睛。但仍掩盖不了她眼中的震惊。 我平静的注视着她,柔声道:“即便她不说,又怎能瞒过两位神医的眼睛。”只是我没有想到,连枝竟这样糊涂,闹得人尽皆知。 灵卉默默望着我许久,才敛了慌乱,缓缓说道:“姑娘早就知道了?”她眼神复杂,掺着愧疚、试探、还有隐隐的失落。她明白,信任于彼此而言,是多么可贵。 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昨日我在堂中见着王嬷嬷。她一直在家中。”我曾向灵卉透露过让连枝去寻王嬷嬷的事。因看出连枝不喜王嬷嬷,所以提前与灵卉商量,酒庄不用的话,就派去客栈坐镇。既是可信可用之人,用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所以她也知晓了连枝搪塞我的答复。 马蹄得得,车轮辚辚。时间被拉扯得格外悠长。 见灵卉的脸上掠过失望,我又继续说道:“在你告诉我之前,王嬷嬷已将连枝与袁厨子在府中的事情告诉我了。所以你说的,我并不意外,前因后果罢了。”顿了顿,我心疼她隐藏在眼底的失落,握住她的手宽慰道,“你不必多心。我们三人一起经历许多,往前我相信你们,往后也还是会相信你们。连枝心性单纯,被人蒙骗利用,我此番前去,不是只去惩治,更是要为她讨个公道。如果此时我们弃她不顾,她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马车缓缓行驶,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我们穿过集市,耳听叫卖此起彼伏。仿佛世间的苦难从未发生,人人都在按部就班兢兢业业地活着。 灵卉的眼中渐渐恢复几分神采,语气坚定道:“我宁死也不会背叛姑娘的。”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告白怔住,随即玩笑着说道:“傻丫头,我可不想你死。若真有那天,我宁可你背弃我,也要活下去。你为了活,我不会怪你。” 车内的气氛终于松动了些。难得这样轻松,我放下偷摸带出来的医书,与灵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灵卉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又说了许多不曾提到的见闻。 自然也提到吕伯渊。据说他借太子之力,迅速而妥善地安置了灾民。许多人已经重新分到了土地,对他推行的办法赞不绝口。但也有不少人对他不满。毕竟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寿城内外可用的土地只有那么多,山洪毁掉的村庄和农田都还泡在水里。地变少了,还要分给那些最不起眼的流民。他们嘲笑讥讽他出身微寒、目光浅薄、满嘴铜臭,难登大雅之堂。 我冷哼一声,就事论事道:“可笑这些世家子弟从小锦衣玉食、读圣贤书,满口仁义道德,在敌人面前畏首畏尾,灾祸降临又明哲保身止步不前,都是绣花枕头,虚有其表!于真才实学面前,他们才真的浅薄无知;于民生疾苦,毫无建树,真真儿碍事的草包!” 灵卉双眸炯炯,定定地望着我道:“姑娘真是不一样了!您不怨他吗?” 我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自山洪之后,吕伯渊再未出现过。坊间传闻他踩着我这颗垫脚石,攀上了太子的高枝。他婉拒太子,挂着我幕僚的身份行走,除了为我引来唾骂,根本不知他在做什么,也根本使唤不动他。 我沉吟片刻,坦诚道:“怨啊,怎么会不怨呢,等年底他来找我报账结算,我要狠狠扣他的工钱。拿着我的银子,给太子做事,我才不做这冤大头。除此之外,我也没那么怨他,他能做成这样的大事,该为他高兴。他若能早日建功立业,造福黎民,是他的本事,也是百姓之福。” 说着话,车轮辘辘,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窗外风景渐渐从喧嚣的集市变为莽莽的田野。微风吹拂,未见麦浪,只有倒伏腐烂的庄稼和满眼的水洼泥泞。我暗暗思忖,要收拾这一片烂摊子,吕伯渊还有的忙呢。 放下车帘,我昏昏欲睡。正要闭目养神,忽闻灵卉幽幽地说:“姑娘真是宰相肚子,若吕幕僚知道您这般体谅,定会念着您的好。士为知己者死,他不会负您的。” 我阖着眼,不以为然地讪笑道:“那是受够了委屈撑大的。他这些于我而言,不算什么。不提也罢。他日有缘,自会相见。” 第212章 狠狠掌她的嘴 一路奔波,炎炎烈日渐渐西斜,泼洒下一片金红霞光。 我们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酒庄。连枝看见两驾马车先后驶进庄内,很是意外。看见我从车上下来,更是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小姐?”连枝愣在原地,两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良久,她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灵卉,语气里混着责备,“你们怎么来了?” 灵卉站在我身后,斟酌语气道:“姑娘说不放心,来庄上看看。” 连枝愣着没动。我虽心疼她受人蒙蔽,却不能纵容她不识规矩,冷声道:“难道我不能来?既真真看见是我来了,杵着做什么?” 庄子上已经掌灯,光线昏暗影影绰绰,有下人好奇的伸出头来观望。即便不认识我,也有认得灵卉的。见灵卉恭恭敬敬侍立在我身后,并不难猜得出我的身份。 几路探究的目光在我与连枝之间来回逡巡。 连枝见我冷下脸,才回过神来,恭谨地行礼:“小姐息怒,只是没想到您突然过来,来不及准备。”连忙又招呼院中的下人出来迎接主家。一时间男男女女,站在我面前,神色各异。 我微微颔首,算是见过了。 连枝忙不迭安排客房。 师父和师兄是外男,住客房是常理。很快便跟着走了。但无论是府中还是庄子上,正院正房只属于主家。安排我去客房,不合规矩。 我站在院中,望着几步之遥的正房,看着屋内透出的灯光,抿唇不语。众人见我不动,默默观望着我的动静。 连枝手足无措地站在我身边,小心翼翼道:“小姐……” 我知道她糊涂。这些天我已经听了太多,今日但凡是她自己住在里面,我不会这样生气。但里面的算什么。我气血上涌,强压着满腔的怒火。 适才所有下人都出来见礼,唯独这房里的没有来。 那么于我而言,她既不是我请来的贵客,也不是我庄子里的下人。一个来路不明的婆子,却在所有人的面前,强占我的房间,要给我闭门羹。明暗里压我一头。 “房里住着何人?”我深知今日绝不能退让一步,语气愈发严厉。 “小姐舟车劳顿,今日定是累极了,就先在客房休息吧……”连枝苦着脸,眼中含泪,哀求道,“待明日收拾妥当,小姐再住。” “我问你,房里住的是何人?”我冷冷剜她一眼,“你莫不是认不得我了?我在这里,房中是谁?”我们在院中对话,房中岂会不闻。她故意紧闭房门,便是故意挤兑连枝来与我交锋。放在以前,一个下人家的老妇,绝不敢这样辱我。眼下胆敢这样放肆无礼,是看准了我没有依仗的身份,身边只有连枝与灵卉。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院中的下人面面相觑,或躲在屋里偷偷观望。 “小姐息怒。”连枝面色酡红,泫然欲泣:“不如先去我房里歇息吧,容我慢慢向小姐解释。” 若她平时这样,我定然于心不忍。但今日我若被她拉走,就默认了我会被她的这份人情挟持,那房里的人必然气焰嚣张、肆无忌惮。 我失望地凝视着她,语气冰冷,“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房中是谁。” 连枝自知理亏,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姐罚我吧,是我的错,是我将亲戚接来庄子上照顾……” “你有亲戚?”我垂眸俯视着她。她是人牙子卖进相府的孤女,自幼与我一起长大。从未听说她找到什么亲戚。但凡她有一门,我出府时定会放她回去。 她居然还要骗我。我心中燃烧一团怒火,烧得牙根发痒,指尖颤抖,“连枝,此时此地,我就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肯说一句实话了吗?” 连枝跪在地上,仿佛想到了什么,惶恐不安地看着我,“小姐……”两行清泪顺着话音落下,我不知她忏悔了没有。 那火焰燃烧着我,烧得我五内翻腾,忍无可忍。向着灵卉和看热闹的两个婆子扬声喝道:“踹开那门!将房里的贼人给我拿下!”我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非亲非故,占我房屋;明知主家来此,避而不见,做贼心虚!给我绑了,天一亮就送官!” 灵卉向来听话,大步流星就要过去踹门,正要抬腿。只听“吱呀”一声,房门由内打开,一个肥硕的人影慌不择路地从屋里逃窜出来。不等我看清她的面目,就跪伏在我面前,“姑娘饶命!小的不是贼!小的是连枝的婆婆!袁厨子的娘!您都认识的呀!您在府中常常夸奖我儿子,又与连枝情同姐妹……” 我退后一步,嫌恶地看着她,众目睽睽之下,竟想拿这些言词要挟我。“胡言乱语。”我冷冷道,“狠狠掌她的嘴。” 第313章 打到她明事理 灵卉早对这个婆子不满,毫不犹豫一气儿就扇了七八个耳光。 连枝万万没有想到我才刚下车,没有等她解释,就开始动手打人。她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眼睛里充满了惊恐,连跪带爬地扑到我面前,“别打别打,别打了小姐,饶了她吧!她是袁郎的母亲啊,她是我婆婆……” “婆婆?”我如鲠在喉,痛心地看着她,“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未经三书六礼拜堂成亲,哪里来的婆婆?” 灵卉见连枝在求饶,不由得住了手。那婆子捂着脸呜呜哀嚎,听了这话像长了志气一般,高声嚷道:“小姐不知,连枝已经怀了我儿子的种,虽说还没有过门,但确实已经是我袁家的人。” 众目睽睽之下,她丝毫不顾连枝的名节随口嚷嚷,全没有将她当做自家人。 我恨恨地瞪向她,怒火熊熊燃烧,厉声喝道:“放肆!我与她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言毕,我看向灵卉,“再打!打到她明事理、懂规矩为止!” “啊?!”袁婆子看着灵卉高高举起的巴掌哀嚎一声,“你不能打我!我是连枝的婆婆!是她的长辈!”她不甘心地嚷道,”你们情同姐妹,你打我,就是打她的脸!”她两眼看着灵卉,话分明是喊给我听。 如袁婆子所言,灵卉本是有顾忌的。连枝已经有了身孕,无论怎样,这亲事都逃不脱。未来到底要叫这人一声婆婆。若真是打出好歹,日后不好相与。免不了还要吃她的亏,受她的报复。但她这样一喊,灵卉岂会听不出其要挟我的意思。 灵卉眼神一冷,瞪着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连枝的婆婆如何,难道能大过我们姑娘?就是连枝跪在这里,也轮不到她撒野!她若是有这般糊涂心思,她也该打!”紧接着又是几记干脆的耳光。 “小姐!小姐!别打了,都是我的错,您要打就打我吧!”连枝抱着我的腿,泪流满面,“真的不能打了!若是打出好歹,我怎么向袁郎交代!您大人大量,放过她吧!我马上将房间收拾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看她如今身怀有孕,不想与她计较,以免伤了身体。低声吩咐一旁看热闹的婆子,“将她扶起来。” 那婆子显然没见过从府里出来的主子,险些膝盖一软就跪下去。直到触及我不悦的目光,才陡然回过神,将连枝从地上扯起来。 “架起火把。拿张椅子来。”这些事本不需要说,有眼力的自然知道去做。但这酒庄原主是一户商贩,自产自销。男人们在庄子里酿酒,女人们就做帮佣。有分工,但没什么规矩。与其他庄子上的人手相比,明显粗鲁愚笨一些。眼见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连枝跪着,就没有一个动弹的。就知道这些日子,连枝虽住在这里,却也没有将人收服。恐怕因为袁婆子,还要生出嫌隙。 架上火把以后,院子里亮起来。我在院中坐下,慢条斯理地对袁婆子说道:“现在可想好怎么张嘴了吗?”我管了五年的大将军府,刁钻狡猾的下人不知打发了多少。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事儿,早已经见怪不怪。四方院墙之内,谁家不是一地鸡毛。偏她以为我出了两府,就只是个软弱可欺的脓包。 袁婆子被扇得两颊红肿,鼻孔淌血,不停地用袖子去抹。抹得一脸都是,模样越发唬人。听见我的问话,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道:“老奴错了,老奴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我真不是贼,是连枝请我来住的。方才没有出来迎接,不是躲着不见姑娘,只是院子里喊的是庄里的下人,我算不得是这庄子里的,所以才没出来。” 我挑了挑眉梢,这是在怪我打错了人?我勾起嘴角,还未说话,身旁的连枝作势又要跪下,嘴里不住解释:“小姐莫怪,是我请她来的,真的是我请她来的。您知道的,她之前有疾在身,我接来照顾……” 到这时候她还看不清。我气得额角生疼,盯着她轻飘飘地说道:“你是觉得你做的对了,我不会罚你?我让你起来,是给你体面。你若非要跪下,我不会再让你起来,你的身子受不受得住,都陪着她一起受罚。” 连枝愣住了,连眼泪都凝固在眼眶里。我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重话。 就在她怔愣的功夫,我在人群中指出一个看上去手头有劲儿的婆子,“你来。让灵卉歇歇。” 连枝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谁能不怕疼呢。她在这样的惊惧里渐渐冷静下来。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背着我做下的这些事,我今日打死她也够了。 见连枝不再闹了。我垂眸捻了捻指尖的灰尘,悠悠说道:“看来这位嬷嬷的脑子还是不够清醒。”我嘴角噙着笑意,对她身旁的婆子说道,“你仔细听好。我说她对了,你就歇着。我说她错了,一句话一个巴掌,绝不含糊。” 那婆子木讷地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神既拘谨又畏惧。 “你说是连枝请你来的。”晚风轻拂,我幽幽开口,“那我问你,她在这里是什么身份?” 袁婆子没想到我会与她较真,顿时又长了底气:“连枝是姑娘的心腹,这庄子里的管事。她与姑娘在相府一起长大,六岁就侍奉在小姐身边……” 我微笑颔首,打断她的话道,“你看,你这不是很清楚吗?她是我的贴身丫鬟,是这庄子上的管事,说穿了还是奴才。”我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且不说她有没有这个权利带你来这里。就算进来了,凭你配住进正房吗?她年轻不懂事,莫非嬷嬷你也不懂事?不懂得什么叫上下尊卑?你怎么敢的呢?” 袁婆子愣住了。她仗着我与连枝亲厚,便以长辈自居。但我此时只认连枝是奴才。奴才的长辈也大不过尊卑。 见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笑笑,“所以,我叫没叫你出来,你就不用出来吗?擅自霸占主家的房间,我说你是贼,你有什么不服的呢?” “可是!那也是她!也是她让我住的!”袁婆子反应过来,指着连枝喊道,“你要说我是贼,那她也是!是她请我来,是她允许我住!” 一盆又一盆的脏水泼向连枝,她在风中晃了一晃,像个没有灵魂的风筝。 “错。”我冷冷开口。又是一声脆响。 袁婆子的捂着脸,惊诧地看着我。 “嬷嬷没听说过客随主便吗?我的庄子有我的规矩,我不问,你最好少张嘴,免得受罪。”我严肃道,“我说得已经很清楚了,你没有资格住在主家的房间。只要不是我让你住,谁许你也不算数。我说你是贼,你就是贼。至于连枝,我自会问她,用不着外人来指点我怎么管教我的人。尤其是,来路不明的外人。” 第314章 怕是不干净 我本想到此为止。连枝的事情不便声张。正欲起身。 袁婆子看着我,又看向连枝,惶恐道:“什么来路不明,你怎么不问她?我是她的婆母啊!她肚子里是我儿子的种……” 我唇角的弧度又加深几分,笑容满面,语气却越发冰冷,“又错了。” 啪的一声,替灵卉动手的婆子力气果然很大,狠狠一巴掌扇得袁婆子偏过头去。 我满意地向她点点头,又对袁婆子,森然道:“看来你不记打,还是这么不明事理。”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我不问,你最好闭上嘴,免得受罪。”又看向那动手的嬷嬷,吩咐道,“堵了她的嘴,绑起来扔进柴房。” 而后,我站起身,环顾四周:“都看够了?谁若再敢僭越无礼,这就是前车之鉴。” 众人噤若寒蝉,竟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唯恐避之不及。 我烦躁地挥了挥手,众人四散。 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躲在一片云雾之中,若隐若现。 灵卉领着几个婆子,很快将房屋收拾妥当,换上她给我带来的用品。 连枝呆立房中,一脸茫然。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双眼空洞无神。待我缓步走进屋内,她才渐渐地将目光投向我。不似以往的亲切,她双唇嗫嚅着,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一定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紧不慢的在桌旁坐下。 灵卉站在我们中间,不安地打量着我们。 我示意灵卉关上门,才压低了声音对连枝说道:“你糊涂。” 连枝仿佛回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姐,我错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微微颤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对不起小姐的事。” 我额角突突直跳,“你且从头说来。” 连枝这才将她与袁厨子的事情和盘托出。她挨打之后,袁厨子的确经常给她送些吃的,但她到底是我身边的丫头,在两府什么好的没有见过?那些补品,只看一看也知道不是他能买得起的,又怎会因此与他相好?她的确是心仪袁厨子,那是因为欣赏他脚踏实地、勤勉上进;见他偷奸耍滑,她怕他人穷志短,不仅常常劝他,还给他送去东西。她总以为,只要他不走歪路,只要他肯努力,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连枝自小在相府长大。两人亲事未定,她断不会与他行苟且之事,私下里就是手也没碰过的。却又不知怎么,青天白日糊里糊涂的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待她醒悟,一切都已经晚了。随后几次,也都是这样。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更想他自新,才经常给他送东西。总不至于因为一些吃用,而被人捉了手。既已成事实,她想名正言顺,但他总以各种理由推辞。想他是因为囊中羞涩,所以才送银钱。 但他还是不肯成亲。她不是那死缠烂打的人。既然不愿成亲,便想一刀两断。结果又莫名其妙的滚在了一起,还有了孩子。肚子一天天大了,她不敢跟任何人说,袁厨子的娘这时找上了门。起先是以生病为由,让她出钱出力。后因为酒庄的事情,实在分不开身,她居然死皮赖脸跟了过来。一开始,她当然是不敢也不愿意的。但也不知道怎么,总是被他们娘俩牵着鼻子走。 “小姐你打我、骂我吧,我真的没用,怎么就这般昏了头呢……”连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将她从地上扶起来。灵卉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宽慰。 我忽然想起什么,正色道:“你每次犯糊涂,可是都吃了他们带给你的东西?” 连枝闻言愣了愣,认真回想道:“好像是这样。袁厨子会从府里给我带吃的。若是没有碰着面。也会让他娘捎给我。” 我虽然不确定,但恐怕不是巧合。连忙叮嘱道:“莫要再吃他们给你带回来的。怕是不干净。”连枝与灵卉闻言似懂非懂,好半天才开始后怕。 蓝凤秋的蛊不会轻易交给别人,一旦被人发现身份,无异于自寻死路。这更像是一种放在食物里会让人听话的药。袁厨子恐怕是将蓝凤秋给他的药偷偷用在了连枝身上。如果蓝凤秋给盛青山下的是这种药,盛青山不会还不回去。 那就是给盛老夫人的了?是了。外人看着是老夫人对蓝凤秋百般纵容。实际上,是蓝凤秋用药控制了老夫人。 “连枝,你近来可有什么一日不离的饮食吗?”我忧心忡忡地问道,“一顿也少不了的。” “有。”连枝点点头,“老太太每天会为我做安胎的汤药。这孩子有些闹人,让我吃不下睡不好,自从喝了汤药,就再没有闹过了。若是有一顿没喝,会难受得不行。全没想到有孩子是这样磨人的事。” 就像盛老夫人餐桌上一顿也少不了的凉饮。 我心中咯噔一声,又望着连枝,郑重其事地问道:“我今日在那么多人面前拂了你的脸面,打了袁厨子的母亲,你可会怪我?” 连枝含泪摇头,真诚地说道:“我怎么会怪小姐呢,连我自己想起来,都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我居然让这样的人住在小姐的屋子里,我居然听她的在酒里掺水,我连去见您的脸都没有了。我真的不敢跟您说,我巴不得你早点揭穿我。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是被他们三言两语说服了,而且我如今这样……” “如果我说他给你下了药,才让你失身有孩子,你还要嫁给他吗?”倘若上辈子是他帮蓝凤秋下药害了你,让你百般煎熬生不如死,你还愿意嫁给他吗?我凝视着连枝,心情沉重。 窗外夜色沉沉,昏暗的烛光将屋内映得摇摇欲坠。连枝愣愣地立在原地,泪水不住地淌:“我还能怎么办呢?其实我隐约也觉出一些,可我……”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若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真想死了算了。” 第315章 我无法拒绝 “谁许你说这样的蠢话?!”我心中震动,厉声道,“你活着,难道就为了替他袁家生孩子?为了受他们的磋磨?” 话音落下,房中静默,而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 她们的哭声让我烦闷不堪,忿忿地推开窗棂。庄子里的风确实比后院的清凉。一阵晚风拂面,将我心中揉搓成团的情绪缓缓吹展。 这世道如此,又怎能怪她懦弱。袁家母子将连枝恨嫁、有孕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就算狠下心来一刀两断,贞洁名声毁于人手,未来着实堪忧。姐妹情深,终不能代替家庭美满。 我深吸一口气,向着抱在一起流泪的两人道:“收了吧,哭有什么用呢。” 两人齐齐看向我,眼中带着凝滞的委屈和不解。 我长叹一声,在她们对面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时间不多。我总不能真的把那个婆子送去见官。”顿了顿,我注视连枝,一字一句,“这到底是你的人生。我最后一次问你的心意。即便你知道他们母子是不择手段的恶人,你还想要嫁给他吗?还想要生下这个孩子吗?” 连枝迟疑不语。我看着她郑重地说道:“你若喜欢他,无怨无悔要嫁,我们姐妹一场,这婚礼我会替你做主。但你要知道,往后你拖儿带女,想要脱身难上加难。即便我想,也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你若不想嫁,我会让他们知难而退。有我在,断不会让你被人挟持。这外面的风风雨雨,你在庄子里躲上一年半载,谁还能记得。我们三人勤勉营生,这日子总能过下去。” 连枝眸光晃动,“那这孩子呢?” 我蹙了蹙眉,冷声道:“我会给你一副汤药。若留下孩子,定会为你招惹口舌。再者他是袁家的骨血,往后找来藕断丝连,你还是要被牵扯。” 这席话离经叛道,对我并不容易,心如擂鼓。 连枝睁圆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连灵卉也呼吸一滞。 “小姐……”连枝双唇微微颤抖,“我……” 我站起身来,再次去到窗边,大口的呼吸。散漫的目光,缓缓聚焦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只是一晃而过。 “我……”连枝犹豫不决,艰难地说道,“我不想嫁。” 我将目光投向她,心中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更加沉重。 连枝迎着我的视线,声音颤抖着:“但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我知道我的名声已经毁了。不会有人娶我。我想有个亲人……小姐,我想有一个自己的亲人。我会把他藏起来,不让袁家知道,可不可以让我留下他?” 话音未落,她低下头,大颗的泪珠砸落在她的手背上。 “……你带着一个孩子,”我于心不忍,“若是得遇良人,又该如何是好?” 连枝摇了摇头,“我自己能养活他。还要什么良人呢。若真是良人,又怎会介意这个孩子。” 我望着她,我知道她是孤女。一个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的孤女。她对父母亲人的印象很模糊,几乎没有可以提起的。跟着流民乞讨,被人伢子抓住卖了。有关于身世,仅此而已。 她从小跟着我,她只有我。 她说她想要一个亲人。我无法拒绝。 第316章 老奴该打 次日。天亮得很早。与师父、师兄一起用过早饭。 我命人将袁婆子提到厅堂。 这一夜她睡得显然不好。两颊红肿,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的,几缕灰白的发丝落下来,更加显得苍老憔悴。 才松了绑,那袁婆子就用怨毒的眼神看向连枝。 连枝怔了怔,下意识地向我靠近一些。 “怎么?嬷嬷这是有什么不服?”我放下手中的茶盏,好整以暇地睇着她,“嬷嬷要是有什么不服,不如与我直说?倒也不必吓唬我的婢女。” 昨晚挨了一顿耳光,今日若还不识时务,那就是该她蠢死了。袁婆子闻言,立刻收敛目光,跪直了身子,“老奴不敢。老奴昨日是猪油蒙心、昏了头了,才在姑娘面前失言。连枝一片孝心,请我来庄子上养病,将我安置在正房里。我这乡下人,哪里懂得这庄上的规矩,绝没有以下犯上,冒犯姑娘的意思。姑娘在上,可莫要与我一般见识。”她语气诚恳,没有昨日半点的嚣张,还连磕了两个响头。 见我看着她沉默不语,又挤出几滴眼泪,“我这老糊涂,听见外头吵吵嚷嚷,并未听清是姑娘来了,才没出来。确实是没想到姑娘突然来庄子里。谁知因此冒犯了姑娘,惹姑娘动怒,是老奴的不是。还请姑娘高抬贵手!像我这一身的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里像是个贼呢?您若是不信,大可问一问连枝,我可是连庄子上的一粒米也没有拿过啊……” 袁婆子声泪俱下装模作样,要不是有昨日打底,这可怜兮兮的样子,恐怕铁石心肠也要信她三分。怪不得能将连枝哄骗得团团转。 我冷笑一声,“既然是误会,嬷嬷昨日怎么不好好说呢,何必吃这苦头?” 我向灵卉使了个眼色。灵卉会意,上前将人拽起来。才又说道:“昨日赶了一天的路,着实疲劳得很,遇事也就急躁了些。嬷嬷不会因此记恨我吧?” 袁婆子看着我,眼中划过一丝不满,脸上却挤出假笑。她本就肥硕,那脸肿得又高,才刚笑出点模样来,就疼得倒吸凉气。顿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我撇撇嘴,移开视线继续说道:“要说起来,也是嬷嬷不走运。连枝应该与嬷嬷说了吧,这个庄子是我新买下的,还没来过呢。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昨儿我头一次来,看这满庄子的乌烟瘴气,正瞅着要拿人立威呢。嬷嬷就冲这头一个。我便是想,也不能轻饶了。不然,这庄子里的人都会以为我好欺负。以后人人都能没有规矩,住进我的屋子,做我的主。叫我以后怎么当家呢,是吧?” 听她没有反应,我慢悠悠地看向她,“嬷嬷说,是不是呀?” “是。”袁婆子僵硬地点了点头,“是老奴的错,老奴没有认清局势,当众与姑娘争辩。老奴该打。” 我满意地点头,神色如常道:“嬷嬷能体谅我的难处就好。昨儿连枝也与我解释过了。既是连枝请来的客人,又生着病,那便在客房住下吧。可莫要因为我伤了你们之间的和气。” “不不不。”袁婆子连忙摆手,急切道,“我这病好得差不多了。家中无人看管,一直也不放心。姑娘若是无事,我这就回去了。” “是吗?”我挑起眉梢,语气愉悦地说道,“那可敢情好。我正有话要请嬷嬷带给袁厨子呢。” 第317章 叫他夜路当心见鬼 袁婆子一听这话,立刻将目光投向连枝,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连语气都得意了起来,“姑娘有什么话就说吧。连枝现在这样,我们也着急得很呢。” 我心中冷笑,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哦?不知嬷嬷急什么?” 袁婆子愣了愣,忽而心虚道:“自然是急她的身子啊,眼看着她肚子一天天大了,总不好让孩子没有名分。” 我吹了吹茶水,慢条斯理道:“这样啊……原来你们着急,我还以为你们瞧不上我家这丫头,不想要这个孩子了。”我轻呷一口,缓缓抬起眼眸,盯着袁婆子的眼睛道,“既然着急,为何一直没有来提亲?” 袁婆子语塞,她说着急,哪里是真的着急。不过是想等生米煮成熟饭,连枝着急,自己带着嫁妆去。如果我也跟着着急,还要再添一份嫁妆,让他们善待连枝。 她没想到我几句话又将矛头指向她,干巴巴地说道:“想是想啊,但家中无粮…我那儿子是个没用的。我这身子成日吃药,哪里存得住钱。哪敢向姑娘提这件事呢。” 我当着她的面,慎重地点点头,“还真是这样。”然后毫不掩饰的说道,“嬷嬷你知道的,连枝六岁就跟着我,说我们情同姐妹也不为过。她没有亲人,自然也就没有长辈替她做主。所以才糊里糊涂做了许多傻事。要我说,袁厨子一时半会儿长进不了,你的身子也是个拖累,既然给不了她好的生活,不如这事儿就算了吧。我如今虽没什么能力,但养她这个人还是够的。” “你说什么?”话音落下,袁婆子不敢相信地瞪着我,浑身的赘肉都在抖,“算了?!她可是与我儿子有了夫妻之实,她肚子里还揣着我儿子的种呢!” 我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嬷嬷激动了,有话好好说。要不外头的人听见了,以为你要对我做什么呢,又将你抓起来可怎么好?毕竟我是头一次来嘛,若是哪个婆子为表忠心,对你动手动脚,我这两只眼睛,也不能一直看着你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袁婆子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憋得满脸涨红。 我轻蔑地睇着她,严肃道:“不是我说,既然没有这个娶妻的本事,就莫要毁人清白。这是她娘家无人,就我这么一个没用的主子。但凡她有两个哥哥,你那儿子怕是要被人打死在黑巷子里。” 袁婆子哽了哽,喉咙里发出几道怪声,好半天才咬着牙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儿子为人耿直,也是清白人。若不是连枝自己上赶着,两人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府里谁不知道连枝自己去找他。我那憨儿子,没见过世面女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撩拨。姑娘不能只说自己的话,总也要听听外头的……” 当着连枝的面,她这番维护无异于撕扯连枝的脸皮,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 虽然昨夜已经决议,但论谁都看得出连枝的犹豫。她或许知道这对母子不安好心,可又多少心存侥幸。他们或许是因为穷,才这样不择手段。此时亲耳听见,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的模样。她为袁厨子所做的一切,她的扶持和体谅,都是她恨嫁的撩拨。她的付出在他们口中廉价得令人作呕。 眼角余光瞥见她晃动的身形,我不动声色地握了握她的手。她手指冰凉,可知有多么寒心。我稍稍用力,希望她能坚强。 “我没有。”连枝的声音很轻,像在空气飘着,“我送过东西,但我没有勾引他。” 袁婆子是不怕她的,声音立刻拔高了许多,“这种事情!难道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你若不愿意,怎么不报官!怎么不和你家姑娘讲!又不是一次两次!你肚子怎么大起来,你自己不清楚吗?难道现在都要推在他一个人头上!” “够了!”我将桌上的茶盏挥落,愤怒地瞪着她,“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的丫头!”袁婆子当即闭上嘴,我强压着满腔的怒火,恨恨道,“我忙得很,没有功夫听你在这里掰扯!你回去只管告诉你儿子,想要娶她,备好三书六礼,五百两赎身,五百两为聘。一手交钱一手叫人。拿不出来,就莫要再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脏了我的耳朵。” “什么?!”袁婆子大吃一惊,几乎要从扶椅上掉下来。 “要我再说一次?”我皱眉,语气坚决。 袁婆子再也坐不住,跳了起来,指着连枝道:“她一个丫头,当年卖进府里才多少银子?用什么值五百两?她婚前失贞背德,还要聘礼?她凭什么?!我儿子愿意娶她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 她的声音洪亮,穿透众人的耳膜,也穿透了紧闭的窗棂门板。 连枝在她的讨伐中晃了一晃,被灵卉及时接住,扶在椅上。 “你说什么?”她面色苍白,气若游丝,“你们当初说要娶我过门,都是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袁婆子一挥手,扯着嗓门对她叫道,“本就是你自己去找我儿子要拜堂的!什么两年之约,那是拒绝你都听不出来?没脸没皮!我当你们是真心实意,才同意你们在一起!不然凭你,连个帮衬都没有,凭什么进我家的门!他多少还有门手艺,你有什么! 说什么情同姐妹,还不是狮子大张口,要拿你卖钱!真是好笑!就你这样的破鞋,要什么聘礼?!谁知道你在府里做过什么?听说夫人身边的丫头都是爷们的通房,你怕不是爬过了将军的床,才去找我儿子填补!” “混账!”我拍案而起。 不等我话音落下,灵卉已先一步奔过去,啪啪抽了两个耳光。 “你这老泼皮、死无赖!当着我们姑娘的面胡说八道!信不信撕了你的嘴!”灵卉发起火来,下手也狠,又扇了两个耳光还不解气,扯过领子又骂道,“不长眼的奴才!连枝这么好的姑娘,被你说得一问不值!瞎了你们的眼!姑娘的话已经说到了,带着话回去!这人你们要是娶,三天为期,拿着银子来!不娶,再敢多说一句!撕烂你们的狗嘴!叫他夜路当心见鬼!!” 第318章 他一睁眼就找你 袁婆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连东西也没有带走。 安抚过连枝,我让灵卉陪着她,便拿了袁婆子给连枝熬制汤药的药包去见师父。如果是蛊,世上未必有几个人见过。但若是毒,师父也许就能辨认。即便无人提及,我也知道师父的丹药极好。药毒同源同理,或许师父还能解毒。 “一大早上就鸡飞狗跳。”我正心不在焉地走着,身侧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想什么呢,连人也不看了。” 我循着声音看去,可不就是师父吗!立刻笑逐颜开,“师父,您在这儿呢!正想去找您呢!” “找我干什么?找我又没有好事!”葛老瞥了一眼我手里的东西,不满道,“坐了一天的车,坐得我这老头子腰酸背痛,连口酒都没得喝!什么破酒庄子,还不如让我回回春堂去呢!” 从昨晚一直在忙,确实怠慢了师父和师兄。想起窗前看见师兄的身影,应是被师父撵出来要酒的。我自知理亏,赔着笑说道:“怪我、怪我,光顾着忙,忘了给师父安排酒了。要不师父先帮我看看这个,看完了我马上就去酒窖,取最好的酒来,好不好?” “怎么?”葛老挑起眉毛,一手叉腰,“到了你的地盘上,不给你打份工,连酒都没得喝吗?还非得看完了才能喝?” 我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人命关天,着急想让师父看看。要不师父把这东西拿去,我现在就去酒窖。等师父看出来,我也拿回来了。”我将手里的药包递给师父,“这是连枝一直在喝的药,说是一顿也少不了。只要不喝,浑身难受。那婆子说是给她保胎用的,但我看着不像。”我睇着手里的药包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连枝说自己总是糊里糊涂的就听了他们的话。我看这更像是……一种叫人听话的药。我还怀疑,这药是从府里流出来的。” 葛老一手接过药包,一边上下打量我:“你这小女子是什么命,走到哪里都沾些稀奇古怪的事儿。酿出来的酒稀奇,做出来的菜也稀奇。遇到我就够怪了,还能惹那小子上心。本以为再没有了,古怪的事儿也一桩接着一桩。嘶,这稀罕事儿,到你跟前,都不稀罕了。” 我愣了愣,这是师父第二次说起这话了。想到自己做过的梦,的确什么稀罕事儿都不算稀罕了。不得不苦笑两声:“我也不想啊……” “怎么不想?”葛老瞪圆了眼睛,连眼角都挑起来,“多好的命!人活一世,不过百年。平平坦坦是活,高低起伏也是活。你不知比别人精彩了多少。有什么好抱怨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怔怔地立在原地,一时语塞。我时常觉得自己活在苦难里,为了求生断亲绝义,实在难以用精彩概括。但又隐隐觉得,师父说得没错。我如今所能体会的生活,比我在宅院里度过的那五年加起来还要丰富的多。比起做嫡女、做主母,我更喜欢做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精彩呢。 噗。师父的蒲扇拍在头顶,催我回过神来,“发什么呆?还不去给我拿酒!” 我如梦初醒,咧嘴一笑,“是是是,这就去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师父,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师兄呢?” 葛老捻着胡子似笑非笑,“啧,他一睁眼就找你,你一扭头就找他,你们倒是好,就我这老头子多余了?” “师兄找我了?”难道昨晚不是去要酒吗?早上一起用饭并没有说什么,难道是错过了?我环顾四周,未见熟悉的身影,“那他人呢?” 第319章 那药有毒 师父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在酒坊转了一圈,拎着两只小坛往回走。路上遇见师兄。他随手接过我手里的酒坛,好像本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师兄昨晚来找过我?可有事吗?”我手上一松,笑盈盈地问道。 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洒落斑驳的光影。沿途的植物茂密,空气中弥漫着属于清晨尚未散去的湿润,夹杂着草木青涩的气息,沁人心脾。 “无事。”他目不斜视两眼看着前方,感受到我的视线,才又解释道,“人生地不熟,怕你歇不安稳。” 我垂下头,心下感动。回想从前,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昨夜若非被连枝的事儿占了心神,在这偏僻陌生的地方,恐怕还真难以入睡。 我们并肩而行。难得这样闲适。 我长叹了一口气,连身形也松懈下来。 “累了?”他偏过头看我,目光真挚,放慢了脚步。随即开始张望,似乎在寻找歇脚的地方。 我摆了摆手,“没有,不累,只是……难得这样松快。”远离寿城两府,远离盛青山和蓝凤秋,远离了那些尔虞我诈流言蜚语,即便心头挂事,也没有那么沉重了。 他点头不语。白皙的面庞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又走了一段,我打破沉默:“师兄怎么在这里?”说话间,我漫不经心地扫视路旁的野花杂草,“这庄子比我想的要荒多了,不知要多少功夫才能收拾规整。” 他没有接话。我知道他向来话少,几乎不会闲聊。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可是师父叫你来接我的?这么着急?”我抬头望天,时辰尚早,“这酒我亲手打上来的,绝对没有掺水,恐怕会有些烈,要不要备些下酒菜?难得不用坐堂看诊,师兄也可小酌一杯。” 话音落下,仍是没有回音,我疑惑地抬起头看他。一簇阳光正落在他的唇角,勾勒出一抹几不可查地弧度。 察觉我的目光,他低头也看向我,四目相对,眸底缩了缩,才撇过头缓缓道:“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我满不在乎地揶揄:“师父这么爱酒,却从未见过师兄沾酒,师兄酒量不好吗?那你可喝不成我酿的忘忧啦,那酒甚烈,师父只喝了一壶就醉了。还有个人,一杯就倒……”脑海中莫名晃过一个人影,引得胸口猛地跳动两下。我局促地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强迫自己将他逐出思绪。 “可以尝。”罗圣手的声音从头顶悠悠地飘下来。 我禁不住想笑,“这可不好逞强。” 我们走得很慢,我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师父站在门前,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不断地拍打蒲扇。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嘴里好像在咕哝着什么。整个身影都透露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烦躁和不满。 真烦和佯装总是能看出来的。我有些紧张地看向罗圣手:“我们回来太晚了吗?师父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他语气轻柔,较在回春堂时还要宽容温和。 见我神色不安,他又说道:“时候尚早,不是想做菜吗?我去见师父,你去厨房。” “其实我早上给了师父一样东西,”我倍感忐忑,“也许是因为那个……”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罗圣手打断我:“不是。”语气依然轻柔,却不容拒绝。“去厨房吧,他是在找我。” . 我望着两人的背影一齐走进客房。莫名觉得气氛凝重。 然而我正要提着食盒去找他们。 “姑娘!姑娘!”灵卉着急忙慌地跑进厨房,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差点将我手中的食盒扬翻,“不好了!连枝她、她浑身难受,满床打滚呢!您快去看看她吧!” “什么?!”我心头一凛,连忙招呼婆子去送酒菜,并让她转告我的去向。 待我赶到连枝的房间,屋内已然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锋利的碎片与床褥散落在地。连枝蜷缩在角落里,浑身不停的颤抖。她额头上挂着密密的冷汗,碎发凌乱的贴在脸上。原本整齐的衣衫也被扯得混乱不堪。 “连枝?”我被眼前的情形怔住,明明早上还好端端的。只是说没喝汤药,有些无力恶心。怎的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连枝听见我的声音,眼神游离不定,似在寻找什么。 我心头倏地一紧,“连枝?”我大步上前,正要将她从地上扶起。 她猛地抓住我的裙角,“小姐?小姐!”连枝的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原本苍白的唇瓣因为咬的太紧而沾染血迹。 她全身瑟瑟发抖,蜷缩得越来越紧,“小姐,我想…我想喝药。”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破碎。将她累成这样,想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心如刀绞,不知说什么才好。与灵卉一左一右,想要将她搀起。 “我想喝药。”连枝紧紧攥着我的裙角不肯撒手,仿佛抓着救命的稻草,“小姐,我难受,真的受不了了,求求你……”她苍白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眼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从她的身体里发出一阵又一阵低沉的哭声,“小姐,求求你,我真的受不了,让我喝一碗吧。就一碗。” “那有毒……”我艰难地开口,喉咙像被刀刃划过,一阵阵的刺痛发紧。天知道,我的药箱里有多少灵丹妙药,却偏偏救不了眼前人。她的毒我见所未见,脉象混乱。贸然用药,只怕会伤及她和腹中的胎儿。 “姑娘……”灵卉不解地看着我。在她看来,我至少能做点什么。 然而我对此根本无计可施。我抚上连枝汗湿的额头,强作镇定道:“你先起来,师父和师兄马上就来了。他们一定能治好你。” 连枝痛苦地摇头,泪如泉涌,“我等不及了,小姐,求你了……我浑身都像是有蛆虫在爬,它们咬我,它们要吃了我,吃了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孩子。我好痛。”泪水沾湿了她胸前的衣襟,“我尽力了…好痛,我真的好痛啊小姐……” 她颤抖着,将脸埋进膝盖里,“药,就给我一碗药,好不好?”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俯身将她搂在怀里:“那药有毒,它会害了你和孩子。为了孩子。再忍一忍,就一小会儿,好吗?” 连枝哽咽着点头,闭上眼睛,竭力忍耐着折磨。 第320章 仿佛立在万千针尖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师父和师兄气喘吁吁地冲进房中。 不等我解释,“我来。”罗圣手将连枝从角落抱起,安置在床榻上,“你们都出去。” 我怔了怔,对着他们的背影说道:“让我在这陪她吧?” 葛老回过头来,神色凝重,严厉道:“出去。” 我呼吸一窒。葛老从未这样严厉地呵斥过我,不容半点置疑。我僵立当场,望着蜷缩在床上的连枝,手脚如生根一般。她痛苦的表情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眼底。 “小姐你别走,小姐。”连枝歇斯底里地呼喊传来,我甚至看不清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小姐,我会死的呀,不要不管我,小姐别走,,我害怕…小姐……” “还愣着做什么,出去!”葛老再次回过头来,狠厉的眼神吓得我本能地后退一步。 “走吧姑娘。莫要耽误他们诊治。”灵卉拽着我出了门,神色并不比我轻松。 身后,紧闭的房门隔绝了视线。门内,连枝撕心裂肺的哀嚎不绝于耳。 “你们干什么……你们放开我……” “小姐救我……救我啊……” “我要死了小姐,小姐不要不管我!小姐我错了,别不管我!” “啊!干什么!我恨你们!!……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连枝的哭喊叫嚷与我一门之隔。 我浑身战栗。 烈日炎炎,如坠冰窟。 深深的愧疚俘获了我。怪我太愚蠢,以为蓝凤秋的恶意只会冲我。才连累她们遭受那样的毒打。怪我太自私,将她们留在了府里。才让连枝着了这样的道。是我没有保护好身边的人。她们信我、护我,却因为我一而再的蒙受伤害。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门开了。 我才惊觉屋内安静了。 猛然转身,正对上罗圣手冷肃的面容。 站立太久,我双腿酸软,近在咫尺,那一步仿佛立在万千针尖。 “她怎样了?”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师兄,她怎么样了?” 见他不答,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看望,却被拦住,“师父在行针,你们不能进去。从今日起,没有允许,你们谁也不能进。” 我不解,“我也不能进?我也是大夫啊。”我脚下踉跄,好在有灵卉将我扶住。这些时日,回春堂里接诊过不少危急的病人。即便我无甚大用,师父和师兄也不会将我撵出来。反倒会让我在一旁观摩。为什么今日例外。 面对我不解的眼神,罗圣手从未有过的疏离,他慎重的表情胜过他在回春堂里任何一次救治。我知道他虽还是那个人,却不是与我并肩而行的那个师兄。我早知师父、师兄身份隐秘。他们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往事。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从未好奇打听。可这与连枝的毒有什么关系。他们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他将手中的药方递给我:“按方煎药。一日三餐放在门前。给她的要做成泥。” 就在他转身关门的刹那,我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她和孩子,都会平安无事的,对吗?” 他看着我,眸光闪动,“莫要多问。莫要声张。” 他没有给我答案,再次阖上了门。 第321章 她可曾唤我? 我每日亲手煎药,换着法的给他们做吃的。那药方我研究过,黄连黄芩茯苓甘草川芎,清热解毒安神镇静,并没有特别的地方。我给葛老送的酒,葛老一口也没有喝过。房中每天依然会传来连枝的哭喊,一阵高过一阵。 我拍过门,想告诉连枝我们一直都在门外,却被葛老喝退。房门从内打开。几日来,好不容易见到他老人家。还未张口,就怔愣在原地。 只见葛老眼中布满了血丝,双颊消瘦,脸色带着几分病态的蜡黄。头发凌乱,几缕银丝散乱在额前,显得更加憔悴不堪。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老了许多。 无论是师父憔悴的模样,还是他木讷厌恶的神情。与后院里的师父,都判若两人。他浑身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疲劳和令人退避三舍的戾气。 戾气?是因为我打扰了他们治疗吗?我不确定,愣愣地看着师父。 “去堂中取药。”他从门缝中递给我一张药方。 我垂眸接过,门板重重合上。 干姜、人参、甘草、附子。我默念出声,字字熟稔,却好像难以理解。四逆汤,适用于四肢厥冷、脉微欲绝的危重病症。 连枝……!! 我神魂剧震,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找灵卉。让她立刻动身。 此时此刻,我后悔至极。我宁可让连枝嫁给袁厨子,宁可她糊里糊涂的活着。我脑中一片混沌,没有是非对错,没有前因后果,我只想要她活着。她还那么年轻,她在房中一声又一声喊小姐,她在喊我,她怎么会死。她说她想要个亲人,我答应她留下孩子。我是想要治愈她,要她好好活着。怎么会命悬一线。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再也不敢去拍门。生怕哪一声惊动了房内。 天黑了。忽然大雨磅礴。大雨将天地隔开,庄子里格外寂静。除了雨声,再没有别的。深夜时分,我隐隐听见连枝的呼救。 还活着。活着就好。我不知自己在等什么、祈祷什么。若连枝活着,我都可以原谅。若连枝死了,我要他们陪葬。袁婆子、袁厨子、蓝凤秋每一个都该死。 灵卉是怎么回来。药是怎么端去。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觉得周遭一切都是麻木的。 我甚至可以若无其事地去酒坊里走一走,与师傅们交流技艺。将做事的婆子们重新分派,为连枝提了两个管事的嬷嬷。这样等她好了,能轻省很多。 灵卉白天陪着我忙碌,晚上陪着我发呆。 我让她宿在我房里,因为我害怕听到连枝的声音,又怕听不到她的声音。 夜半惊醒,总会忍不住要问:她可曾唤我? 十天。操持庄内的穆婆子说:“这都十天了,连枝姑娘还没好吗?” 我如梦初醒,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说好的三日之期,袁厨子没有来。连枝不用嫁给他了,我有些高兴。呆坐在她房门前,出神地望着虚空。 眼看门里走出两个人来。 他们来到我身边,垂头看着我,神情疲惫又憔悴。 “进去看着吧,莫要让她出门。”师父说,“还未大好,仍需将养。” “轮流看顾,不可放松。”师兄叮嘱,“切记功亏一篑。” 待我反应过来,他们已走远了。 “连枝?”我小心翼翼地踏进房内,见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气息微弱。那一瞬间我竟不敢确信她是不是还活着。 “小姐。”她睁开眼,吃力地挤出一丝笑意,“小姐,我好像…活过来了。我和孩子,都活过来了。” 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我扑到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太好了……太好了……你和孩子都活着,真是太好了……”哭得泪眼朦胧,我深吸一口气,又对着她破涕而笑,“从今往后,你只管好好活着,一切有我。绝不会让他们再来害你。” 第322章 与我早已无关了 师父和师兄睡了一天一夜。 待我再见到他们,心中百感交集。明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张不开口。 “愁眉苦脸的做什么?那不是救回来了?”葛老瞥我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不过是说了你几句,难不成还要记我老头子的仇?”师父的声音沙哑,透露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徒儿不敢。”我垂下头,眼中含泪。 罗圣手见我低落,连忙开口,“那时危急,来不及与你多做解释。” 因前日下过几场大雨,堂中的空气有些潮湿沉闷。 阳光越过敞开的窗棂,照在师兄挺直的背上。他的皮肤本就白皙,此时在耀眼的阳光下更显得苍白。连日的操劳让他的身形越发消瘦,整张脸于阴影中更显得尖削。 虽然厅堂中只有我们三个。 我吸了吸鼻子,仍然极力想要掩饰自己的哽咽:“我明白。” “你明白个屁。”葛老吹着胡子说道,“你明白你哭个什么?” “我也不知道……”话刚出口,我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师父、师兄就想哭了。”我为自己的哭声羞愧,可又根本止不住。 我有太多疑问,可比眼前他们疲惫憔悴的模样不值一提。我忧心他们劳碌,但相较连枝的性命,我更加感激。我怀疑过、害怕过、祈祷过、麻木过,这十天累积的焦虑将我压着。见过连枝,我以为自己挺过来了。可见到师父和师兄,我仿佛听见一声细微的声响,支撑着我的硬壳忽然崩碎了。 我明明不是最痛、最累的那个,却忽然想要在他们面前大哭一场。 “……哎,哎!”葛老见我呜呜直哭,急得从椅中站起,“你这丫头莫要拿眼泪唬我!不过是几瓶丹药、几棵人参,我都还没提呢!” 见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葛老又靠近了说道:“这哭的什么,你总要说呀?哭什么?难道是怪我骂你?我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让你出去别看,那场面你见了定要添乱,才叫你出去!你难道没发现,但凡听见你们的动静,那连枝就挣扎得厉害。人在那时犹如恶鬼,但凡能有一丝缝隙也要攥住,就你这般心慈手软,哪有人手再去管你。”葛老絮絮叨叨地解释,把能想起来的照面都说了。 我哭得累了,渐渐觉出自己无理取闹,越发羞愧,埋着头不敢言语。 “好了?”葛老咂咂嘴,颇有些口干舌燥的意味,拿起桌上的茶盏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才又坐回椅中,“这养丫头就是麻烦,我就没见大力这样哭过。这么聒噪,早把他扔进山里喂狼。” “扔过。”师兄不以为然地接道。 我抹干脸上的泪痕,想笑又不敢笑。 罗圣手注视着我,见我缓过神来,才郑重其事道:“这人是救过来了,但这事却还没了。连枝姑娘服的、你给师父的药包,是从何而来,谁人所制?你需得告诉我们才可善后。” 我怔了怔,虽想到师父、师兄会问起,但看他们的神情却又不同。似乎隐藏着几分不为人知的在意。无论如何,还是将袁厨子给连枝下毒的前因后果说了。 “厨子?”罗圣手沉吟片刻,“你可知他的来历?” 我又将自己知道的说了。袁厨子本身只是一个流离失所的外乡人,即便他对连枝撒了谎,但大致来历是错不了的。 “不对。一个厨子,便是有些本事也难得到这味药材。”葛老盯着我的眼睛,“文君,你可是有事瞒着?”见我抿唇不语,他老人家又继续说道,“普通人即便能够觉察出不对,也很难想到世上有这样的毒。更难以觉察是怎样下的毒。你拿这东西来时,就已经都知道了。单凭她说的几句话,你便能断出这些?” 葛老几乎没有唤过我名字,可见此时的慎重。毒不是我下的,我心知非要抵赖隐瞒,师父不会为难我。师父师兄救我性命,我愿意相信他们。可若我和盘托出,他们会相信我吗?相信我以梦重生? 见我犹豫不决,葛老微微蹙眉,面色凝重,“为救连枝一个,就这般劳神费力。倘若这药流入寿城亦或宫中,你可知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她不过一个婢女,为祸不过她自己,倘若他们对朝廷下手……” 话音落下,脊背渗出一层冷汗。我从未想过这样的可能。在我眼中,蓝凤秋一生所求不过是盛青山,要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会害人吗?答案摆在面前,她会的,倘若谁阻碍她,都会是她手下的冤魂。盛青山将她带进宅院,真的能困得住她吗?杀了我,真的就能让她甘心?梦中我并未见到他们的结局…… “是蓝凤秋。”我深吸一口气,将王嬷嬷与连枝告诉我的都说了,但仍然不敢透露自己,“我在府中伺候了五年,深知老夫人的口味脾性,绝不可能顿顿吃凉饮。我虽被义绝,但老夫人这样做到底是为了盛家的颜面,又怎会在这时候将事事都交给她。岂不是坐实了宠妾灭妻。如此反常,我才会怀疑饮食有异。” 葛老正襟危坐,不动声色,“蓝凤秋?宴席上的那个妾室?” “是。”我心虚的低下头,“听说大将军在苗疆被她所救。想必她也有医术傍身。这毒古怪,我才怀疑是她。”我故意点出她苗女的身份。 沉默良久,葛老才又发声:“你方才为何隐瞒?” 我讶异地抬起头,望着葛老。此时的葛老威严如高山,眉心紧蹙。 “妾室作乱,为何隐瞒?你打算瞒到何时?”葛老仿佛看穿了我,眼底透露出一丝担忧,“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我大可以找借口推脱。可面对亦师亦父的葛老,面对他痛心的视线,我再也说不出假话。我怕师父对我更加失望。 “师父。”我施然跪在他老人家面前,坦诚道,“我想报仇。” 葛老脸上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决绝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是他们应得的因果。” “你可想到,那是盛青山的母亲,还有他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母亲?”葛老叹息道,“以后你要怎样面对他?你们虽已义绝,当真可以理得清吗?” 堂中长久的静谧。 我跪在葛老面前,一时语塞。 “罢了。”葛老挥了挥手,“起来吧。本也是人家的家务事,与我们无关。倒是你这个丫头,学会藏心思了。以后莫要后悔就是。” 我会后悔吗,随着师父和师兄走出厅堂,阳光洒满了全身,她们或许会死,可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盛青山此时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中蛊之事,他留下蓝凤秋为祸家庭,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我早已无关了。 第323章 你这个小骗子 师父与师兄又休息了两日。 终于吃上了精心准备的酒菜。 我们还一起去瞧了那股泉眼。从师父震惊的眼神来看,我这价钱花得值了。 我对师父许诺,用这泉水酿出的第一壶酒,一定献给师父。听了这话,他老人家的笑声才又爽朗起来。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他这几日心事重重。 连枝也在渐渐恢复,难受的次数越来越少,虽然还是难熬,不是那样锥心刺骨。 看师父与师兄的样子,我知道我们不会多待。与灵卉商量,将她留在庄子上照顾连枝。两个庄子紧密相连,她在这里也可盯着邻庄的工事。若王嬷嬷来了,我会让她立刻来帮忙。 灵卉满口答应,只不放心将我一个人留在城里。好在我现在有回春堂可以依靠。 果然。当晚,师父和师兄就提议动身,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他们知道我挂心连枝,庄子上有许多事情。但我坚持与他们同行。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预感。 回到回春堂,仿佛过了好久。众人看到罗圣手和葛老回来,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推开后院的门,地里的药草长得很好,连杂草都长得很高。琼珠果又成熟了许多,还长出了新的果子。 一切都变了,又都没有变。 “姑娘,这里有您的信。”一个跑堂敲门,站在院门外。 我打眼一瞧,居然有厚厚的一沓。顿时有些不自然,“都是我的?” “都是。”跑堂认真地点点头,“姑娘将信放好,我这就去给您搬东西。” 东西?我接过信封,每一封都沉甸甸的,来不及细看,两个跑堂就抱着东西来了。各种各样的锦盒堆在一起,用下巴吃力地抵着。 “这……?”我意外地看着两人,“也都是我的?可知道是谁送的?” 两个跑堂抱着锦盒,“姑娘自己打开看吧。我们也说不清楚。每天都会有人送东西来。即便告诉他们你不在堂中,这东西也会不停的送过来。那些店家得了生意,不收又不肯走。每天光是看热闹的,都能挤好几波人。” 我的眼皮直跳,但看他们费劲的模样,只能先让开门,劳烦他们帮我搬进房间。 待人一走,我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拆信。 总要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我脑中嗡的一声。 一连拆了十封。 每一封都是他。全是他。 捧着书信,我的指尖微微颤抖。脸颊不自觉的发热,那热意路过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心里暗暗喟叹,他莫不是疯了? 望着纸上遒劲有力的字迹,心跳声震耳欲聋,令我情不自禁地捂住胸口,生怕它不小心蹦出来。 翻阅书信的沙沙声像放大了数倍,回荡在耳畔,让它越烧越热。也烧尽了我浑身的矜持,随意地斜靠在窗边。 他说:你怎么说走就走,不带上我? 他说:趁你不在,我要做一件大胆事。我要告诉所有人,我心悦你。 他说:你不会是生气了才不回来?但我若和你商量,你定然不许我这样。 他说:我与他打了一架。我们都伤了。你怎么还不来。 他说:如果你马上回来,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说:我将你的荷包贴身戴着,他没有,他气死了。 他说:他们说你是为了躲我才不敢回来。让他们说好了,我不信。 他说:阿瑶,你说长大了要嫁给我的。 我紧紧盯着那个名字,咬了咬下唇,一切好像在做梦。 阿瑶,阿瑶,那是外婆取给我的名字。只在姜家用过。那时父亲还没有升官,家中只有母亲和我。母亲会带我去娘家省亲。阿瑶,阿瑶,是我的闺名。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说:你不记得我了,你这个小骗子。你哄我糖吃,还骗我给你做马骑。 他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却把我忘了。 我小心翼翼将信折好,重新放回信封,心中像有一只小鹿在撞。我的确没有认出他来,我甚至从未想起过他。谁会将儿时的戏言当真。父亲升官之后,家中多了妾室、孩子。母亲忙于家宅,几乎忘了省亲这件事。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看过信,锦盒中是各式各样的礼物。 白玉毫,龙鳞墨、琼华砚、发簪、人参、灵芝等等等等,可谓五花八门。里头也都塞着他的只字片语:给你写方子、给你救人、没什么用就是好看想送去给你……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人怕不是将城里的店铺都招摇遍了?我只是出门几日,全寿城恐怕都已经知道何家二郎为我犯了疯癫。何家功勋赫赫,不差金银。但这般花销也着实惊人,毕竟上次为了他刚送来一匣黄金。 居然没有人拦他?难道这样的传闻能比他花天酒地更好?还是又闹了一通?掐着日子,怕是何家又要来人了。 我望着铺了满地的锦盒,无可奈何地收拾起来。才又在一方扁盒下,看见一个眼熟的长方小匣。是之前请郭将军还回去的那个。 居然又送回来了。 我默默打开,里头是一支造型独特的金钗。钗头犹如凤麟,光彩夺目。不像是茂地的手艺。大概又是途经某处留下的纪念。 我阖上匣子,心无波澜。不知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再寻机会还吧。 “姑娘。”正在收拾,一个跑堂敲了敲门板,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外。视线落在那一地的锦盒也是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您的信。才刚送来的。” 我站起身信手接过,与之前那十封不同,很轻很轻。约莫只有一页。 随手揭开。 信纸展开的那一瞬间,每一个字都好像在我眼前跳动。 他说:阿瑶,快出来。 他说得轻巧!我抬眸望天,暮色四合,我才坐了一天的车,风尘仆仆;又拆了这些信和锦盒,乱糟糟怎么见人! “叫他回去。”我心如擂鼓,红着脸向着那跑堂说道,“就说……” “他说,如果姑娘叫他回去,就这样转告,”跑堂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不必着急,你可以慢慢来。” 第324章 那就如阿瑶所愿 话音刚落,那跑堂转身离开,仿佛本就只为传达这一句话而来。 将我独自留在原地,手足无措。 “无赖!”我气得跺脚,下意识低头审视自己。察觉自己的举动,愈发纠结起来,我有什么好在意?可手脚好像不听使唤,依然慌里慌张地洗脸梳整。 才刚踏出房门一步,“干什么去?”葛老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我吓了一跳,做贼心虚一般,“师父……我、我去门口。” “哼,我就知道那家伙在门口晃来晃去没安好心,原来是守株待兔。”葛老撇撇嘴,“天色晚了,莫要走远。” “知道了。”我两颊烧得发烫,提着裙裾做贼似的跑出后院。 前堂正在收拾打烊。见我出来,都抬起头来看我。连埋头检查医案的罗圣手,也抬起了眸子,温和道:“慢些,当心摔跤。” “我…”不着急的。我扭头想要解释,却不知怎的脚下一绊,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呜呼,这下惨了。 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到底是不该见的。 刹时间,脑中千回百转,冥冥中自有天意。 然而身体没有触地,预想中的疼痛也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温热坚实的胸膛和缠绕在腰间难以忽略的臂膀,“不是说了慢慢来吗?” 这熟悉的嗓音。 我猛地睁开眼睛,全然忘了此时自己“投怀送抱”的暧昧姿态,以至于面对近在眼前的面孔,紧张地咬了舌头。 ……他可能是我的灾星。 我忿忿地想着,强装镇定。不然为何每次见面都这般狼狈。 “怎么了?”何正武定定地看着我,眼底流露出一丝无辜,“伤着哪里?”话音未落,环在腰间的手臂又收紧几分,两眼前后上下打量个不停。 “咳。”身后适时传来一声轻咳。 我这才回过神来,又羞又恼地将他推开,“你干什么!” 何正武怔愣了一瞬,手臂还保持着怀抱的姿态。但转眼,就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回来了。” ……我注视着他,移不开眼。他好像昏暗天地中那一缕光。晃得我心神荡漾。 可我明明预备了许多话要拒绝他…… 四周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如芒在背,拉着他走出门去。 “何正武,你闹够了没有?”才站定脚跟,我撇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你这样会给我惹来多少麻烦?”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他故作轻松,却掩饰不住浑身的低落,“所以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倾慕你,是我纠缠你。这样他们就不会去找你的麻烦了。” “你以为”我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地瞪向他,却撞进他温柔如水的眸子里,火焰顿时就消减了三分,“你以为这样就能拦得住那些世俗眼光和流言蜚语吗?”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声音低沉而柔和:“所以你是因为害怕这些……” 我翻了个白眼,“你不怕吗?难道你甘愿成为寿城里的笑话,为了一个弃妇自毁清誉、荒废前程、辱没门风,做个为情所困的败家子?你今日不悔,那以后呢?来日仰望高山,你真的不会怪我牵绊了你?” 见他脸上流露出错愕和落寞,我狠心道:“好男儿自当发愤图强。盛青山负我,可他依然是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英雄。你本是栋梁之材,若因我而堕落,我不会感动。千军万马拦不住你,却让你在此折戟。这样的你拦不住他们辱我、骂我,因为连我自己也感到罪恶。我们就不该再见。” 眼看又要下雨。晚风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潮湿在我们周围盘旋。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向我们投来短暂的侧目。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让我莫名地想起那些厚厚的书信,胸口郁闷难当。察觉他眼底的受伤,我的心也跟着细细密密的疼。可他终究不属于我。 良久的沉默。 我做好了他不辞而别的准备。 换做谁听了这样的话还能忍受呢。何家二郎,堂堂安夷将军,何等骄傲矜贵,才敢这样明目张胆。而我却将他的良苦用心践踏在地,驳得一文不值。 即便,我是希望他好。 “阿瑶还是那么聪明。”伴随着他的话音,天空炸响一声闷雷,“阿瑶说的句句在理。”何正武扯动嘴角,笑容远不如先前的灿烂,甚至有些勉强,但还是温柔的模样。携着雨丝的大风扬起他的衣角,而他坚定地站在我面前,“那就如阿瑶所愿。” 细细密密的疼,自心头传到指尖。我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才好。 “下雨了,回去吧。”他用手掌为我挡住眼前的雨滴,“好好休息。”他温柔得好像我从未伤着过他。 “你等等。”我咬了咬唇,飞快地跑进药堂,取出一把伞来。为他撑开。 雨渐渐大了,重重地砸在伞面上。 我不得不将伞举得高些,才能为他挡住风雨。 何正武无奈地笑了笑,接过我手中的伞柄:“你若再不走,我会以为阿瑶已经开始心疼我了。” 第325章 居然找上门来和正妻叫板 我转身就跑。顾不得身后的视线,径直回到房中。 大雨下了一夜,叫人心烦意乱。 清晨我顶着两只黑眼圈坐堂,连师兄也忍不住侧目,“若有不适,就歇一歇。” “无事。”我摇头,躺着也未必就能睡着。 我回想了一夜,居然没能在梦中寻到任何关于何正武的线索。起初我想,他没有出现,那就是平安喜乐。可若细想起来,身为盛青山的同袍,即便他不刻意出现在我面前,总也会有不期而遇的时候。但即便是满朝文武欢聚的宫宴,我也不曾瞥见他的身影。越是寻觅不到,越是不安。几乎彻夜未眠。 还在出神,对面落座一人:“打工怎么还开小差啊,荣文君。” 我怔怔地望过去,只见蓝凤秋一脸得意地坐着。她身着一袭粉色丝质儒裙,胸前束着华丽的锦带,衣袖宽大轻盈。有意扶着突出的孕肚,矫揉造作地说:“哦,对了,现在不能叫你荣文君了,已经被断亲了,应该叫姜文君。” 我默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暗叹自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怎的如此晦气。 身旁的罗圣手听出端倪,冷冷道:“这位夫人若是没有病症,还请自便,莫要耽搁他人就诊。” 蓝凤秋今日盘了个复杂的云髻,髻上插着好几支精美的簪子,缀满了珍珠翡翠,十分华丽。美则美矣,就是显得累赘。我看着她转动脖颈的姿态,暗暗替她担心,可莫要扭到筋骨来诬陷我。 “你瞧你的病,我又没碍着你,用得着你替她打抱不平?”蓝凤秋挑起眉梢,连带着眼角也微微扬起,一脸不屑,“还是说,你们俩关系不一般,已经不分彼此了?” 一连半个月没有主事大夫,听说罗圣手回来了,回春堂内外人满为患。 她声音不大,仍掀起了不少议论。竟还有人能够一眼认出她来。 看来这半个月,她也没有闲着。 师兄向来不喜口舌之争,被她这样诘问,蹙着眉厌恶地说道:“无事生非。”而后不容置疑地吩咐跑堂,“送客。” “等等!”蓝凤秋脸色微变,扬声道,“我按规矩排队进来,又不是找你,你凭什么赶我?我是来找她的!她都没说话呢?” “非得我说?”我嗤笑一声,也看向跑堂,“推出去。从今往后,再也不得踏入半步。”真是自取其辱。 “你们干什么!”见跑堂真来撵人,蓝凤秋身旁的两个丫鬟连忙拦住,恶狠狠地叫道:“你们谁敢动!这是大将军的亲眷。谁要是伤了大将军的骨肉,吃不了兜着走。”认出来的、没认出来的,听见这话都愣住了。 一个妾室,居然找上门来和正妻叫板。哪怕是义绝了的呢。 全寿城的茶楼也讲不出这样精彩的好戏。 . 堂中一时静悄悄。 无数视线在我与蓝凤秋之间游移。 我无奈地扶额。她是真不怕丢人现眼。 继而一本正经,“那行吧,这位姨娘到底哪里不适呢?” “我哪里都不舒服!你是大夫你问我,我要是知道,我还用进来吗?”蓝凤秋咄咄逼人地嚷道,“你坐在这里难道是个摆设。” “哦。”我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招呼一旁的小厮过来,凑近耳朵叮嘱了几句。而后慢条斯理地对着蓝凤秋说道,“我看这位姨娘坏心烂肝,的确病入膏肓,需得一副猛药才好。我这里倒是有现成的,端上来只要你敢喝,保管药到病除。” “你看都没看,就胡说八道!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我好得很,比你好一百倍!你不是绝症要死吗,怎么还不死,坏到天都不想收你了?”蓝凤秋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像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发泄的怨妇,“你都这样了,还要去勾引他,好好的正妻不当,偷摸去他营帐给他当情妇?你恶心谁?你吊着这么多男人不放,你可真烂!” 原来是为了这个发疯。 “……这癔症可不好治啊。”我不以为意,不紧不慢地说,“这位姨娘要是打听得不够仔细,大可以问问门外的那些人,我何时偷偷摸摸地去了军营?青天白日,分明是大将军请我去军营诊治。派了马车,亮了旗号,还有郭将军为证。前些时候,郭将军还专程送来了诊金。我回春堂里里外外这么多人,有目共睹。你若红口白牙毁人清誉,便是大将军的亲眷,也休想善了。” “是啊!我瞧见了。”有人喊出声来,“是郭将军来接的,还在门外等了会儿呢。” “郭将军送诊金那天我在场,”又有人说道,“姜姑娘让郭将军把大将军的心意收回去呢,怎么能怪姜姑娘勾引大将军呢!那明明是拒绝了!” “谁不知道是大将军舍不下姜姑娘呐?那义绝的告示,刚放出来就都撕了!” “看这姨娘的架势,怪不得姜姑娘要搬出去呢,正房夫人都不当了……”有妇人唏嘘,“传闻府里宠妾灭妻,还真是娇惯得不像样子。” ……他们的话我能听见,蓝凤秋更是一字不漏。她怒目圆睁,环顾四周,试图用不存在的威压堵住悠悠众口。可她到底是个无权无势的苗女,是个妾罢了。 法不责众。何况盛青山在百姓心里是英雄,断然为了一个妾迁怒百姓。 “旁人看不出来,我能不知道?!”寡不敌众,蓝凤秋气急败坏,羞恼交加,目光一下子瞄准了我诊案上的茶盏。我心道不好,却已经迟了。 她染着丹蔻的手爪一把捞起茶盏就向我扔了过来。 “放肆!”话音未落,罗圣手随手将那茶盏击飞,正砸在蓝凤秋的身边,“这是回春堂,莫说是亲眷,就是大将军驾到,也不得这样蛮横无礼!你若再敢对她出言不逊,休怪我不客气!” 第326章 你我没有义绝 蓝凤秋看罗圣手文质彬彬,哪里知道怕。挺着肚子站起来,尖声叫骂:“你一个大夫,逞什么英雄!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你就敢把她留在身边!她要是什么好货色,怎么会被娘家撵出来又被婆家嫌弃!你以为她会喜欢你?她每天不知道睡哪儿呢,不是勾搭这个就是勾搭那个,指不定得的就是花柳病!”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盖过回春堂内外的议论喧哗。 这些时日,我早已经习惯了门外的流言蜚语、指手画脚,全然可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但这不代表我会容忍她来我眼前叫嚣。更不能让师兄为我动手。性质不同。 我直视着蓝凤秋的眼睛,语气充满了讥讽:“一个私相授受、珠胎暗结的妾室,如今也敢登堂入室这般造次了?府里的嬷嬷都死绝了吗,教不会你这头蠢货?!还是你以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惹老夫人和大将军的怜惜,就能让我也高看你一眼?” “你敢打我?”蓝凤秋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我。 “打你?”我冷笑两声,“打你又如何?你肚子里的孩子与我有半点关系?你若再不识相,打出你的孩子来喂狗信不信?!区区一个庶子罢了,盛青山位高权重,未来定会有三妻四妾,多的是女人为他开枝散叶,你以为你和肚子里的算什么?” “你敢!”蓝凤秋嘴上这样说,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什么三妻四妾,没有你,他不会再娶别人!我们会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轻蔑地看着她,“那你为何还是妾?” 蓝凤秋得势久了自以为胜券在握,恐怕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如今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即怔愣在原地。那两个丫鬟反应过来,扭身就要抓我;而一旁的跑堂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扯住。 “你好大的胆子!等我们回去禀告大将军,有你的好果子吃!”人扯住了,嘴还能嚷嚷。一个丫鬟跳着脚道,“荣文君,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敢辱骂官眷,不得好死!” 我看也不看,反手一个耳光,将她扇得偏过脸去,冷哼道:“聒噪。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甩了甩手,我语气讥讽,“你既然知道官眷,就该知道,妾不算。” 我特意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毫无意外,蓝凤秋怒不可遏,再次破口大骂:“你凭什么说我?贱人!你现在连妾都不如!” 我深叹一口气,自觉与这种人说话真是乏味极了。适时人群中显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我有意提高了声线道:“你我终究不同。你愿意做他的妾室,以此为荣是你的事。我与他已经义绝,不会与你争抢,请你们莫要再来寻我的晦气。” 话音落下,那人已然立于人前。 又适时,先前吩咐的小厮从药房端着汤药进来,“姑娘,您让准备的药。” “大将军……什么时候来了?”众人仰望他。唏嘘不已。 “青山?”蓝凤秋看见他,顿时心虚,顷刻间嚣张跋扈烟消云散,委屈地捂着脸道,“我来看病,她打我骂我,还说要毒死我和孩子。” 盛青山巍然不动,对她的控诉置若罔闻。他立在堂中,两眼深深地看着我,眼神晦涩难明。 我与他对视,寸步难移。 “阿瑶?”只一个恍神。何正武来到我面前,将我笼在他柔和的身影里,隔绝了盛青山的视线。“你没事吧?”注意到地上的碎片,他紧张地揽住我的肩,上下左右细细打量,“可有伤到哪里?”瞥见我手背上的红印,更是气愤地问道:“她伤你手了?” “那是……何家二郎?传言都是真的吗?他真的要求娶姜姑娘?”人群里一阵骚动。 我怔怔地望着何正武,他此时出现,不仅会让旁人误会,也会让盛青山当真,日后怕是有数不清的麻烦。 “放开她。”于他身后,盛青山语气森然。 我心头一颤,就要将何正武推开。 可对上他关切的眸子,动作只做到一半,就顿住了。此时我若硬生生地将他推开,他必成为今日最大的笑话。 ……四目相对,他一派坦然。 似乎无所畏惧。 我心下一沉,“大将军有空管这等闲事,不如先将蓝姨娘带回去?”说话间,我一手搭在何正武温热的胸膛,略微靠近,企图掩盖先前推拒的意图。却没想,这姿态如此暧昧。活像是柔弱不能自理,依偎进他的怀里。 瞬息间,浑身僵硬。 揽在肩头的臂弯似有所感地收紧了几分。 我抬眸抗议,却对上他眼底跳动的欣喜,一瞬间竟又晃了神。 “荣文君。”盛青山脸色铁青,即便蓝凤秋已经挂在他的胳膊上也无动于衷,“你我没有义绝。那不作数。” 第327章 天底下只有蓝凤秋是蠢的 盛青山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倏忽之间,满堂寂静。 大庭广众之下,他居然这般混淆视听。 我气血上涌,几乎要呕出血来:“你胡说什么!!” 发自肺腑的驳斥声在堂中回荡。 无数道灼热的目光在我与盛青山之间穿梭。 榜上的告示千真万确,寿城谁人不知我被断亲绝义。就算没有亲眼看见,这些时日传得沸沸扬扬,连路边的孩童也能道出一二。 此刻他居然说不作数…… “大将军这是仍放不下夫人啊。”片刻怔愣后,围观的路人伸着脖子说道,“怪不得全城的告示都揭了,这是压根就不想夫人走啊。” “说是老夫人替大将军做的主……”有人附和。 “这怎么可能,盛老夫人为何要做出这棒打鸳鸯的事儿来?” 人群中议论纷纷,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里。 “听说啊,老夫人为了抬举这小妾肚子里的孩子,想要让这妾室母凭子贵抬成平妻。夫人往前是相府的嫡女,怎能忍这样的委屈,闹得不可开交……” “那传闻宠妾灭妻是真的了?”一个声音惊讶地问,“就是为这搬回相府?” “远不止如此。”另有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老夫人夺了夫人的中馈。这城中的贵女,夫人可是首屈一指,哪能受这等奇耻大辱。” “啊?我也听说了,难道都是真的……”四周唏嘘不断。 “很早以前就听说夫人不得宠,回门都是自己一个人……” “要不是真的,谁家纳妾摆酒?还要夫人亲手操办?”一妇人忿忿不平地说道,“说是宴席上,这妾室就使了手段,真是好不要脸。夫人对大将军也是仁至义尽了。” “大将军糊涂啊……夫人酿忘忧酒,忘忧忘忧,这是惦念夫君思慕成忧啊!辜负佳人,伤透了夫人的心,想要挽回可不容易。” “夫人何等容貌才情,居然比不上一个妾?”人群中有人揣测,“老夫人这么看重妾室的孩子,莫不是夫人生不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怪不得……这就说得通了……” “夫人之前就经常造访回春堂,还成为座上宾,恐怕就是为了求子?” “生不了,还不愿意低头,所以才被相府撵出来?不然娘家为何袖手旁观?” “要是真的生不了,这就不好说了……” “说是大病了一场,至今蒙面,难道是因为重病生不了?” “原来如此,大将军如此英豪,没有嫡子可不行,老夫人这么做倒也合情合理。” 众人自说自话,看向我的目光渐渐带了怜悯之色。 我愤愤地盯着盛青山,不知他这样穷追不舍有何意义。难道就为了给寿城的百姓再添一笔谈资。抹黑我无法生育,绝我后路。 “盛青山,你是在说气话对吧?”蓝凤秋终于反应过来,拽着他的衣袖道,“衙门的告示都贴出去了,母亲说你们已经义绝,她这样的人再也进不了盛家的门。相府都不要她了。我们更不会要她。” 盛青山这才垂眸看向她,一字一句,肃然说道:“我说过,我不会和她分离。她永远是我盛青山的发妻。” “你们已经义绝了!!”蓝凤秋尖叫道,“你瞎了吗?你看不出她不要你了!你没看见她扑进别人怀里!她喜欢别人了!” “……够了。”盛青山失去了耐性,蹙着眉道,“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我胡闹?”蓝凤秋捂着胸口,面色渐渐苍白,指着我控诉道,“她打我,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她要毒死我,你问都不问?” “毒死你?”盛青山冰冷的目光投向小厮,吓得那小厮浑身一抖,差点打翻手里的托盘。转眼,托盘上的汤药就被一饮而尽。 “你疯了?!”蓝凤秋阻拦不及,扯着他的衣襟,“那有毒啊!”她对我的恨昭然若揭,她对盛青山的爱更是有目共睹,话语间已然带了哭腔,“你吐出来,快吐出来!你想被她毒死吗?赶紧吐出来啊!” 盛青山睇着眼前人,语气笃定:“她不是那样的人。” 果然这天底下只有蓝凤秋是蠢的。 我岂会在回春堂的药里下毒。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杀人偿命不说,无异于自砸招牌。我料定她不敢喝,才会让人呈上。但凡她喝一口,都能反诬上我。 话虽如此,我还是留意到他额角的冷汗和苍白的唇瓣。显然是又犯了心蛊。 毒害朝廷忠臣,可是死罪。众目睽睽,我百口莫辩。 只得站出身来,沉声道:“二位聊够了吗,聊够了就请吧。还请莫要耽误他人就诊。” 盛青山深深看我一眼,拂袖而去。恐怕他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就在我目送他们离开时,蓦然发现蓝凤秋也捂着胸口,脸上隐隐流露痛苦之色。 莫非……我怔立原地,不敢相信。蓝凤秋竟疯到如此地步。 第328章 我只在意阿瑶心里可还有他? 随着盛青山带蓝凤秋离开,回春堂又恢复了秩序。 只是周遭的视线仍然围绕着我,仿佛要在我脸上找出些答案。 我转过身,顾忌堂中人多眼杂,对何正武道,“你跟我来。” 他不知在想什么,默默地跟着我来到花厅。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碎影。厅角的青铜香炉里,犹自燃着午间未烬的沉香,袅袅青烟升起,于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庄重的气氛。 我在厅中站定,转身面对他。 却不小心撞进他深如寒潭的双眸。 恍惚怔愣了一瞬。 往日,我在他眼中见过冷淡疏离、见过决绝果断,都不像此刻寒彻骨髓。 他的面容依旧俊朗,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透露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我不由地后退一步,隐隐不安。 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 “怎么?”就在我猜测他到底为何这样的时候,何正武似乎回过神来,脸上复又像往常那般温和,“阿瑶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方才……是在生气?”那些斥责他的话我说过太多太多,那些道理他怎会不懂,索性统统咽回肚子里,毫不掩饰地审视他。但已然找不到一丝愤怒的痕迹。 何正武嘴角微微抿起,似乎压抑着什么,“你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我的确是不怕的。他从未做过伤害我的事。他救我、护我,虽给彼此带来麻烦,但我始终心存感激。 我真诚地看着他,“你为何生气?” 他出乎意料地坦率:“因为他不想放你 。” 何正武别过脸去,突如其来的沉默,仿佛凝结了四周的空气。 我隐隐察觉他的介怀,可全城百姓都知道我和盛青山已经义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于国于家,都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反悔的。 “他说了不算……”我轻声说道。觉得这事没什么好解释,也不该由我来解释。像是我怕他生气,有意哄他似的。 何正武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他收回义绝书,撕毁告示,若当真耍赖,要接你回去,你可愿意 ?”正意外他何时知道我没有义绝书。 话音落下,我心头一凛,“……怎么可能。老夫人也不会应允的。我已经不是相府的女儿了。他、他堂堂大将军,反反复复岂不做人笑柄。” “若是这些能拦得住他,当年就拦住了。”何正武眼中划过一丝寒意,定定地望着我道,“无论他要做什么,我只在意阿瑶心里可还有他?” 我凝视着他,不置一词。我竭尽全力挣脱囹圄,不是为了回答这样的问题。 何正武静静地等着我回答,良久,到底是输给了我的缄默。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僭越了。” 那笑容凄凉破碎,叫人难以忽视,硌得我心头一阵阵钝痛。 “我只是……怕不小心做了让阿瑶厌恶的事。”何正武垂下头,目光落在虚空某处,语气依然温柔,却卑微得宛若尘埃,“若你愿意和他回去,我断不该成为你的阻碍。来日盛家若以此轻视你,我此举无异于害你。无论你怎样骂我,我都可以接受。但……我不想你讨厌我、恨我。” 我喜欢他夕阳下闪闪发光地身影。喜欢他灿烂的笑。看着眼前如此卑微陌生的他,竟与脑海中消失的玩伴渐渐重叠。 姜家是书香门第,并不富贵。隔壁府上,也算不得富贵人家。他每天有糖吃,还总是一个人闷闷不乐。我们一墙之隔,全凭我爬狗洞去哄他开心。那时没有人唤他正武。所以我总记不起他。 他们唤他景宸。他说他随母姓,名叫韩景宸。 何家的嫡次子断不会随母姓。何家的老夫人也不姓韩。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梦中没有他…… 幼时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稚嫩的面容终于与眼前的何正武重合。 小小的韩景宸也曾这样讨好地对我说:“阿瑶不要不理我,阿瑶不要讨厌我。” 第329章 想要哄一哄他 “你带糖了吗?”我注视着他,轻声问道。 何正武微微一愣,显然没能立刻领会我的深意。 我扬起嘴角,绽开一抹浅笑,“你连糖都没有,就想哄我跟你和好?”我揶揄地瞧着他,如同儿时逗他一般。 何正武恍然大悟,还真从怀中摸出一粒糖来,极力按捺着雀跃的心情,摊开掌心呈到我面前,“阿瑶想起我了?” 他眼中流光溢彩,璨若星河,全然不见方才的自卑阴郁。 我笑着接过他掌心的糖果,剥去糖衣,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甘甜的滋味立刻从舌尖蔓延开来,不禁调侃地瞥他一眼:“小气鬼,每回只带一颗。你都做将军了,还是只带一颗吗?” “阿瑶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何正武笑起来,仍是一派温文尔雅,眼底满溢了无尽宠溺。 “果然是在骗我!”我鼓着腮帮,不满地撇嘴,“从前你说,说吃多了要牙疼。还说一次只能吃一颗。分明就是小气。” 听着我的抱怨,何正武显而易见的开怀起来,情不自禁地靠近我,温言软语地哄道:“那时我每日只有一颗。都给你了。” ……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原来,何正武不是何正武。 他与何老将军没有半分相像之处。他戎马仕途,没有投入何家父兄掌管的狼牙军,而是在寿城驻扎的镇威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明早过了成婚的年纪,他不愿娶亲,就能由他拖着。何家可以为他脱身,送来一匣黄金。他几番任性胡闹说是要拦,却也都是做做样子。 不是因为何家宠溺他。 而是因为,他不是何家子。 他是高高在上的那位,遗落民间的长子。 因宫中未有记录,不循嫡庶长幼,尊为长。长皇子,萧景宸。 …… 这些年何家唯一不许他的,恐怕只有我这一件。可当真是何家退让吗。细想来,当时多半是皇帝有心许下盛青山的军令状,横插一杠。他的身份犹如棋局上的暗子,可以不用,不可滥用。他身后有何家撑腰,又与盛青山情同手足,若再与荣家联姻,势不可挡。这样的萧景宸,难保不会成为太子的心头大患。毁了这桩婚事,一箭双雕,是君子圣意。就算没有盛青山,恐怕也难结亲。 尽管我在梦中未曾见过何正武,也未曾见过萧景宸。可我对他的名讳并不陌生。 世人皆知,辗转归来的长皇子,暴戾恣睢,嗜杀成性。连屠十城,犹如恶鬼缠身。他不沾酒色,孑然一身。战胜归来,万民跪伏。婴孩噤声,无人敢视。 …… 我曾在城中遇过他的车驾,在御花园撞见他醒酒,也在宫中路过他的行踪……我惧怕他,一再回避。如今想来,我外出的次数屈指可数,所有的狭路相逢,可能都是他的有意安排。 我还得过他的一支发钗。说是战利所得,府中没有女眷,见者有份。当时以为幸运,我的那格外精美,想必也是他的心意。只可惜毕竟来自外男,我从未用过。 我蛊发身亡,最先发难的就是长皇子萧景宸。姜家获罪,盛青山勉力自保。我当时以为他借机发难,是权势之争。却原来,只有他始终信我、护我。 …… “在想什么?”何正武耐心地将我看着,眼中隐约流露忐忑。 我自沉思中回神,强忍着心里的酸涩,盯着他的脸庞道:“在想你啊。原来你长大以后是这副模样。还是那么好看。” “……”何正武讶异地望着我,“阿瑶觉得我好看?” “嗯。”我坚定地点头,实难想象眼前人往后会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嗜血恶鬼。究竟是什么将他拉扯到那样的地狱里。虽我枉死,不知他未来如何。可那时的局势,想也知道他如履薄冰举步维艰。我不由地心疼起来,想要哄一哄他,“顶顶好看。” 记忆中,他儿时也是这般白皙清秀,说起话来挠得人心里痒痒发不起火。若不是如此,我一个小淑女,怎会每天爬狗洞去找他玩耍。加上他那时身形单薄,稍一蹙眉,我都跟着要伤心。 何正武脸上渐渐升起红晕,轻咳了一声,连视线都游移开去,“男子不肖这些。” 清风拂过,窗畔花木摇曳,沙沙作响。 “对不起,没能早点认出你来。”我垂着头,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情绪。 “认不出也不要紧。”他故作轻松,“是我不够好,不能让阿瑶欢喜。其实想想认不出更好。不会连累你记忆里的人也少一分。” 第330章 他眼中的柔情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的语气里透露着难掩的遗憾,像是又想起之前的不愉快。 我咬着下唇,许久,才幽幽叹息一声。 抬眸无奈地看着他,平静地说道:“我方才是不屑解释,才不答你。”顿了顿,我语气坦诚,“我与盛青山即便没有义绝,来日也必然和离。他认与不认,与我而言情缘已尽。我不想终日与蓝凤秋在宅院里缠斗,也不愿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求生。盛青山口口声声有情,可他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我也做不成他想要的妻子。与其互相折磨,不如各自安好。 至于相府,他们要将我强行送回去,我不得不用了些方法才逃出来。” 话音徐徐落下,我一脸苦笑:“你说,我费了这九牛二虎之力,险些搭上性命才得以脱身,还会和他回去嚒?” “原来阿瑶这般勇敢。”何正武眸光微颤,幽深如潭,隐隐荡漾着涟漪,“那阿瑶想要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我深深地看进他眼底,一字一句道:“我原本没有想那么多。只知道我不想那样活下去。” 我们本就离得很近。所以只消再进一步,便可近到呼吸相闻。 耳边的心跳声犹如擂鼓,不分彼此。 何正武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忽然挨得这样近,泛红的面颊晃过一瞬慌乱。 “但是现在,好像知道了。”我仰面看着他,认真端详他的神情。 “……阿瑶,”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脸上火烧火燎,连耳根都透着绯色,“你、你这是何意?太近了……”言罢,他身形微微后仰,试图拉开距离。 瞧他这般羞涩模样,我忍不住生出挑逗之心。 “听说何将军前些时日沉迷酒色,现下这般避之不及,莫非是嫌我不入眼吗?”我故意凑得更近,逼得他连连后退,背脊抵上墙面。 “你莫要听他们胡说,我何曾沉迷过?”他慌忙辩解,两眼紧紧盯着我,“我不过是去撒些金银落个名声,从未留过宿。那些女子,我一根指头也没碰过。” “是吗?”我又向前凑近一分,咬牙道,“何将军不剜我的眼睛了?不打算将我养在院子里做通房了?”他已然退无可退,浑身僵硬。 “我那是……”何正武有口难言,眉头紧锁,“我是想要将人吓走。从未动过这样的心思。天地可鉴,我若有过半分沾染之心,天打雷劈。”他言之凿凿,信誓旦旦。 我强忍着笑意,挑眉问道:“那何将军这些年究竟定过几回亲?现下在议的是哪一位?院中留了几个通房?” “我只与你议过。那些传闻,自是不作数的。我院中就没有留过那些人。”他渐渐缓过神来,眼底流转缱绻情意,“阿瑶这是……不放心我?” “不行吗?你方才还质问我呢,我不能问你?”我一手抵在他胸前,将他稳住,“寿城里谁不知何将军一表人才当娶未娶,便是有些风流韵事也是寻常。据我所知,就有好些姑娘倾慕你呢。” 何正武这才明白透了,不知不觉中,结实的臂弯环上我的腰肢,“那阿瑶可曾听说,他倾慕的是谁?” 我轻哼一声,“不曾听说。”而后攥着他的衣襟,咬牙切齿,“要是让我知晓,饶不了你。” 何正武收紧了怀抱,自信满满道:“好。” 我松懈下来,安静地依偎在他胸膛,贪恋他的温柔与气息。 像漂泊的舟渡入孤寂的港。 他似乎怕我会反悔,于我耳畔呢喃:“阿瑶,你若应了,我就不会放手了。” “嗯。”我枕在他肩头,心安理得地应道。 显然,他并非我的良配。何正武不是,萧景宸更不是。萧景宸荣归之时,便是何正武陨落之期。人间炼狱,他是阎罗,也是冤魂。我固然可以像梦中那样躲他远远的。若我真心抗拒,相信他不会逼迫我。 然而,我舍不得。到底舍不得。 我喜欢他清晨阳光下风流倜傥的模样,喜欢他夕阳余晖里金光闪闪的身影,喜欢他满眼是我灿烂的笑容。他隐忍沉默、委曲求全的神情让我彻夜难眠。 若他未来一片光明,我或许连自己也瞒得住。可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沦为恶鬼缠身、永夜孤独的模样,我……做不到视而不见,更做不到无动于衷。 想要靠近他的冲动,一但点燃,便熊熊燃烧无法熄灭。 我们静静相拥。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你明天会来给我带糖吃吗?”我努力克制,语气如常。 “来。”他嗓音低沉,却藏不住欣喜,“以后每天都来。” “一次一颗。”我扬起嘴角,迎着他深情的眼眸,柔声说道,“你若说了,我会每天等你。会很辛苦,我也有事做。唔,你只要有空就来。” “好。”他眼中的柔情几乎要满溢出来,蕴得我心里酥酥软软。 我轻轻推开他,“你走吧。快走。” 再不走我就舍不得了。 第331章 真的要走 何成武一连来了半月。每日都会给我带一颗糖。 既拿定了主意,自然用不着藏着掖着。有时来得不巧,我会让他在身边等一等。他或为我扇一扇风,或斟上茶水,又或什么也不做在一旁静静看着。赶上不要他在身边碍事,他就自去打杂,找些能做的事做。 那些胆大的学徒偶尔会调侃他:“何将军又来点卯了。” 他会笑着说:“得看紧。” 若发现我在瞧他,也会改口,“看得紧。” 虽然他每日都来,但能待的时间并不长。 有时可以陪我用午饭,有时匆匆说上两句话就得走了。 我本以为,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有事忙,是好事。我也该专注修习。 但一到晌午,还是会情不自禁地看向门外。 “哼,我看这人要是不来,你今儿这饭是吃不下了?”天气渐渐凉爽,何正武不知从哪里觅来一串珠圆玉润的佛珠孝敬给葛老。以至于陪伴师父一整个夏天的蒲扇,不知道被忘在了哪个角落。 我瞥向师父,此时他老人家一手竹筷,夹着五花夹层的红烧肉;一手佛珠,前后捻动不停,多少有几分酒肉穿肠过的禅意。 “不饿……”我戳着碗中的米饭,勉为其难地挑起两粒。 “你若真心喜欢,何必坐等。你去找他一回,能少什么?”葛老大口嚼肉,大口喝酒,“像大力,他当年半夜跳人家窗户的事情也没少做。哦,忘了你没有那身功夫。”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也不是让他来跳咱家的窗户。黑灯瞎火路过院里,若是当贼打了,拳脚无眼。” 我哭笑不得,“师父你想哪里去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葛老不以为意,“你师兄尚且为了心仪的姑娘什么都敢做,你也该有些勇气才好。莫要被门外那些眼睛嘴巴绊住了脚,他们算个屁。” 我忽然发觉什么,“师兄?当年?跳人家窗户啦?”我不可思议地看向师兄,这样文质彬彬的罗圣手,会去跳人家窗户?那得是多叫人舍不下的姑娘啊。 罗圣手绷着脸皮,面无表情,“……少不更事。” 可我仍然能从他那一丝丝的动容里察觉出他的羞赧,不禁笑出声来,“后来呢?师兄和那位姑娘如何了?” “还能如何?”葛老抢答道,“笨得像头猪!!人家姑娘问他为什么每天来?他说他是去关心病情……哪个正经大夫跳窗户去?若不是有相好的意思,哪个姑娘家会留着窗户给你去瞧病?” 我强忍着笑意,“师兄就这样错失了良缘?” “那还不关窗户?”葛老挑起眉梢,一脸不屑,“就多余理他。” “我的确是去看她的病情。”罗圣手一本正经,“她那样的病例极少,我想观察仔细。” “……那还真是……”我忍俊不禁,可怜了人家姑娘,遇见这样一个榆木疙瘩。 桌上一时静了。 见葛老两颊泛起红晕,显然已经有了醉意,我好声劝道:“师父近日总是多饮,应当节制。不然,就不让灵卉她们送酒来了。” “自你教会那些蠢材酿酒,送来的渐渐有些意思了。烈则烈矣,只不如你酿的忘忧香醇。”葛老充耳不闻,兀自回味道,“这天也凉快了,你可记得多酿一些。” 我点头,默默记在心里。如今有泉眼,有自己的酒庄,想要多酿一些倒也不难。 “你莫要偷懒,光想着那个小子,耽误了时间。待我走时,要捎带一壶去见老友。” 我愣了愣,“师父要走?师父要去哪里?” “问那许多没用的。”葛老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届时我与你师兄出门,你不必知道去向,也不用问归期。回春堂就交给你。你莫要砸了招牌,丢我葛清的颜面才好。” 心中咯噔一声,眼圈发热。在酒庄时,我便预感他们要走。真的要走。 “师父和师兄是要去查那药的事儿吗?”我一语道破,眼眶湿润,“要去苗地?那边路途遥远,为何要冬日出门?路上最不好走。” “住口。”葛老攸地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告诫我道,“对外人只道我们出去寻药,切不可胡言乱语。” 第332章 我喜欢你 直到回春堂打烊,何成武也没有来。我暗暗劝慰自己,一定是太忙了,才没空来。心里记挂师父和师兄要走,我惴惴不安,如坐针毡。 一面想这半个月来过于平顺了,蓝凤秋没来,盛青山没来,何家的人也没来。就这样放过我与何正武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吗?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面又想师父和师兄如果只是江湖郎中平民百姓,即便那药有蹊跷也该是上报官府,为何要自己去查,为何要入冬了再去?就算他们要查,应该在寿城查蓝凤秋,为何要一路追去苗地? 冬天,苗。梦中这一年的初雪,府中迎来新生。未曾听说苗地有战事。倒是……蕨地,有过进犯。贺城传来消息。受苗地大获全胜的鼓舞,举国曰战。盛青山没有领兵出征。那时出征的…… 或者说回来的,是连屠十城令人闻风丧胆的长皇子萧景宸。 原来如此。我不禁冷笑出声,没有人拦着何正武,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他即将功成身退,“战死”他乡。我与他做出什么,也不过是给自己添加败笔罢了。 凉透的茶水顺喉而下,冲散了心头的迷雾。 ……师父师兄既知道药的源头是蓝凤秋,却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追去苗地。不只是怀疑蓝凤秋的身份,怕是连盛青山也信不过。若只是抓一个毒妇,已然证据确凿,人证物证都不难拿到。必须追到尽头,便是要拿更大的证据,定更大的罪。他们想要查的是蓝凤秋是不是奸细,盛青山有没有叛国。 这样惊天动地的事,轮不着小兵小卒去查,也不会向衙门去说。师父和师兄的身份,昭然若揭。 我心如沉石,于深海坠落。 海不见底。 秋风清凉,我在窗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细思极恐。师父那日出现在宴席,不是巧合。我成为回春堂的座上宾,也不是缘分。他们恐怕本就是追着蓝凤秋和盛青山而来。而我,不过是最便捷的棋子。或许不全是利用,倾力救我是真,传我医术是真。葛老告诫我远离盛青山,是因为他们不信他。又叫我去看何正武,是因为看一眼少一眼。 选择冬季,恐怕是因为长皇子冬季才会出征。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断亲绝义,仍逃不过这些阴谋算计。 …… 笃笃。 檐下传来小心翼翼地敲门声。 我深吸一口气,想也未想地打开房门。 何正武站在门外。 我眨了眨眼,侧身将他让进屋内。 目光扫过院落,师父和师兄的灯都已熄了。 我掩了门,冷淡地为他斟茶倒水。 “阿瑶?”何正武似感受到我的疏远,不安地注视着我,“今日营中有些忙,所以来得晚了。” “嗯。”要恢复身份,自然是忙的。我微微蹙眉,不知自己在别扭什么。我知道他是萧景宸,我早就想到了这一天,为何要与他生气。 何正武从身后揽着我,“生气了?”他温热的胸膛贴在我微凉的脊背上,使我生不起气来。 “没有。”我有些难过。可又说不出难过什么。 “我有糖,”他吻着我的耳畔说道,“阿瑶可不可以别不理我?”说话间,他摊开掌心,交出今日的糖。 香甜的气息自他掌心传来。 熏了我的眼睛。温热的泪水滑过脸颊,与糖落在一处。 “哭了?”他顿时慌了神,一步来到我面前,捧着我的脸仔细端详,“发生什么?怪我,是我不好,应该遣人来告知你一声。让你等太久了。”他疼惜地抹去我脸颊上的泪痕,柔声哄道,“对不起,阿瑶,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他紧紧将我搂在怀中,“我怕你不等我,怕你不如我想念你这般想我,一路忐忑来还是不来。又怕你等我,像这样委屈煎熬,更加心焦。一定要见着你才能安心。”顿了顿,他又道,“可见你这样,我内疚极了,阿瑶还是别想我了,还是让我想着你就好。时时刻刻都在想你。” 我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任由泪水沾湿他的衣襟,瓮声瓮气地说道:“这是我能管住的吗?我说不想就不想了?” 清风习习,夹杂着缕缕药香,沁人心脾。 何正武捧着我的脸颊,温柔地凝视着我,他眼中仿佛藏着烂漫星辰,俯身亲吻我的眼角:“告诉我怎么才能哄阿瑶开心?很多很多的糖?阿瑶还喜欢什么?” 脸颊传来酥麻的触感,我有些紧张地望着他,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我呼吸有些局促。 他毫无察觉,一如平常。一手揽着我的腰肢,一手轻柔地抚平我鬓边的碎发,“嗯?阿瑶还喜欢什么?”他低沉的嗓音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总能撩拨我的心弦。 “你。” 我抿了抿嘴角,望进他的眼眸,“喜欢你。最喜欢你。”我有些冲动地想要表白自己,想到不久以后即将告别,何正武这个身份将永久地埋葬,我眼中蓄满泪水,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在他唇边落下羽毛般轻柔的亲吻。 他怔愣了一瞬,本能地收紧了臂弯。 他的眼中仿佛藏着灿烂的星河,向我倾泻,向我闪耀。 呼吸越来越近,不分彼此。 我攥紧了他的衣襟,“何正武,我喜欢你。”向阳而生的你。 他的呼吸灼热,却极具耐心。 何正武温柔地啄吻我的唇瓣,令我微微颤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他的吻缱绻绵长,教人心驰神往。 不知不觉,后知后觉。 呼—— 才刚刚吸上一口气,他环着我在桌边坐下,又粘人的贴上。 第333章 微光 自想清来龙去脉,生活变得异常忙碌。 白日我更加用心修习医术,偶尔也能与师父师兄论出一二。 王嬷嬷终于得空,带着她的儿子一起来道谢。我才认出这是我与青月、青萸去查账时,在路上偶遇的那对兄弟,其中的哥哥。他居然是因为那一两银子,病了这么久。不过是两颗吉祥果,不过是一两银子,我心情复杂,于百姓而言竟是如此重负。相反他豁然开朗,释怀这钱若是给了您,一点也不心疼。我更加愧疚,问他是否愿意随王嬷嬷去庄子里当差。王嬷嬷欣喜非常,感恩戴德。 如此,他们母子二人便与我一起去庄子上。王嬷嬷去客栈帮灵卉主事,她儿子阿平留在酒庄给连枝帮忙。他读过几年书,做账理数最是合适。酒庄上的生意越来越好,不仅是女客酒,就连日常经营的酒类也多了不少单子。连枝如释重负,她虽然已经渐渐恢复,但管理账目着实令她头疼。 趁着在酒庄逗留的几日,我将由泉水酿制的原浆取出,之前来时特意备下,就是为了此时有用。除了亲手泡制师父心心念念的忘忧,还有几坛药酒。虽说是古方上看的,但既然有记载,不妨一试。 傍晚时分,天黑得比往常早些。夕阳西下,于天地之间镶嵌一线金晖。院中树木轻轻摇曳,婆子们忙完已经回屋,正是难得清静。 “小姐?”连枝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轻声说道,“回屋吧,庄子里不比城里,风已经凉了。” 我回过神来,细细打量她。连枝身穿一条半旧的棉布长裙,袖口处已磨得有些发白。肩上披着件深蓝的对襟长衫,虽绣着精致的花样,但也不是近些时日的款式。我不由地心生怜惜,柔声问道:“你带的衣物可还够用?让别院给你送来?亦或是叫人去买,莫要太节俭了。” 连枝摇了摇头,眉眼淡然,“这样做事方便。”她随手将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露出苍白尖削的下巴,语气平静地说道,“小姐不用担心我,庄子上吃的用的都有。您每次来都捎许多东西,我没能好好伺候小姐,倒像是让您在照顾我。” 我愣了愣,明明还是那个人,却感觉她成熟稳重了许多。 “分什么你我。”我缓缓开口,“庄子里事多,你们来回不便,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如今酒庄这边已经有了进账,该花销的叫人去采买就是。天冷了,有些东西要提前准备。待到了冬天开始下雪,路上不好走,恐怕来得更少,想买也不容易。” 这个冬天,仿佛成了心底秘而不宣的禁忌。 言毕,我神色黯然,看着天边默默不语。 连枝安静地陪着我,一直到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殆尽。 “回去吧。”我转身,正与她面对。 只见她浑身笼罩在阴影里,神情郁郁。 “小姐,”终于,她凝滞的双眸动了动,“他们……真的什么也没说吗?” 秋风卷着落叶从我们的脚踝边盘旋而过。 我不知她在期待什么。也无从安慰。 “没有。”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有出现过。” 话音落地,落叶沙沙作响犹如低语。 连枝让开我面前,像什么也没发生,默默地跟着我进屋。 屋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她的表情。 “连枝……”我在榻上坐定,斟酌酝酿良久,才开口道,“我给你准备了一笔银子,足够你和孩子生活。”说着,我从袖中取出藏匿多日的文书,置于矮几之上,“还有这个。我已将你们释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奴婢。你是你,你和我一样是自由身,是良民。” 连枝双眸如屋外的天空,划过一丝微光,转瞬即逝。 “谢小姐。”她恭恭敬敬地跪下,即便身孕不便,仍将头点地。 本该是件令人欣喜的好事儿。若她嫁予良人,这些都是她的嫁妆,为她锦上添花。 我俯身将她搀扶起来。希望时间能够早些将她治愈。 “小姐,我想一直留在这里,留在您身边,可以吗?”连枝眼中干涩,语气却十分卑微,透着哀求。她像是一个随时会破碎的木偶,让我心中揪痛不已。 “当然留在这里。这里以后有你的一份,我会按月给你一分抽成,作为你主事的酬劳。”只有这样,她才能有所希冀、有所依托。 闻言,她凝视着我,勉力扯动嘴角,“小姐是我今生遇见的最好的人了。那些银子、酬劳我都不要,只要能让我和孩子在小姐身边就够了。别无所求。” …… 何正武来时,夜色已深,四野寂静。 我怔愣地看着门外的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一身寒意,鼻尖微凉。 直到他俯身吻上唇瓣,我才如梦初醒。 我攥着他的衣襟,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已经三天了。”他搂着我腰肢,紧紧地箍在怀里,“我想你了。” 凉风从他身后吹进屋内。月光惨白,院中空荡荡的。 我从他胸前仰起头来望着他,“我和你说过的,明天一早就会启程回去了。” “我知道。”他嘟囔着,语气有几分不满,“我等不及了,来接你回去。” “不忙了?”最近他越来越忙。只有我离开,他才能安心去忙。若非如此,我也不能安心离开。我心疼地看着他,寿城距离这里快马也要大半天。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休息过,但从他时不时流露出的疲惫神色,应是累极了。 他没有答。只是将我抱在腿上,阖眼靠进我的颈窝,低声呢喃,“阿瑶,我好想你。” 我由他靠着,细细端详他的眉眼,触摸他的脉搏。只见他睫毛轻颤,鼻息深长。几缕碎发散落下来,仍遮不住眼下青黑的阴影。 “你多久没有休息过了?”我松开手,心疼又生气。 他缓缓掀开眼皮,从怀中取出一颗糖来,“阿瑶别生我气好不好?我只是太想见到你了。”我深叹一口气,他越来越明白我的软肋,受不住他这样撒娇的语气。 第334章 予她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次日。连枝一如往常敲门,来伺候我梳洗更衣。 灵卉也侍立在门外。 只要我在庄子里,她们就会打雷不动地坚持如此。哪怕我说过很多次自己可以,她们依然将我当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子。 然而当我打开门,露出何正武整理衣衫的身影。两人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 “小、小姐……”连枝揉了揉眼睛,“那是……那是何将军??” 我连忙捂了她的嘴,认真地点了点头。瞒是肯定瞒不住了,何况这事也没必要瞒着她们。只是这情景实在尴尬,难免引人遐想。我咬着下唇有些尴尬。 “他怎么在这儿?”灵卉歪头从门缝中确认了一眼,满脸担忧道,“他……他是大将军的同僚啊……”这样复杂的关系,论谁看也要发愁。 两耳听着房内的动静,我认命地坦白道:“是他。我与他……两情相悦。” “那你们……”连枝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大概是联想到自己的不幸,担忧更甚,“小姐知道他是何家……” 我深吸一口气,不知怎样解释,也来不及解释,索性直言:“我意已决。” 连枝和灵卉诧异地望着我,还未从震惊中回神,身后的门就开了。 何正武立于门内,目光扫过两人,而后温柔地落在我脸上。 他伸展手臂,揽过我的肩头,泰然自若道:“清晨风凉,还是进来说吧。” 屋内。气氛僵硬。 不同于在府中服侍盛青山,连枝和灵卉面对何正武都有些拘谨。 两人探究的视线绕着我与他来回盘旋。 何正武浑不在意,于他而言,主子们的私事无需向两个女婢交代。即便感情深厚,也有上下尊卑,更用不着他来张口。 自从师父说要走,生怕我养病不利索,让我正经服药解毒。此去一别,不知何时重逢。私心里,我希望他们能记住我原本的样貌。药石配合针法,疗效惊人。前些日子,我就已经摘了面纱。 此时我被她们瞧得两颊发烫,真真儿是无处遁形,坐立不安。 何正武洗过脸,饶有兴趣地睇着我:“在想什么?” 我佯装扶额,掩住发热的面庞,“没什么。” “没什么?”他迈步来到我跟前,凑近我,戏谑道,“就脸红了?”他嗓音低沉,眯着眼,俯身就要吻我。 我连忙抵住他的肩膀,嗔怪道:“别闹。” 他勾起唇角笑得有些邪魅,伸手将我拉进怀中,贴着我的耳畔小声问道:“阿瑶这是害羞了?”我偷偷在他腰侧掐了一把,脸上火燎一般。 世家子女幼年有嬷嬷伺候,稍大些就会挑选贴身奴仆,至成年早已习惯,视若左膀右臂。全不在乎这些下人的目光。 但见我这般在意连枝和灵卉,他收紧臂弯,有意撩开我披散在身前的长发,亲吻我耳后敏感的肌肤。 他温热的气息激起我不由自主的轻颤。 我狠狠掐了他一把,咬牙道:“做什么?”他这分明就是故意。 “阿瑶这般在意,”他语气揶揄,眼中却掠过一丝莫名的受伤,“是嫌我见不得人?” 我怔愣一瞬,全未想到他会这样以为。而后有些无奈地解释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搂住他的腰,语气羞涩,“我已放了她们自由。她们不是我的女婢。我如今没有亲人,她们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与她们是患难与共的知己伙伴,是情同手足的姐妹。这些,你能明白嚒?你昨夜突然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向她们解释……我是不想让她们误会你。” 他神色凝滞,显然没有想到会有这些不同。而后眉眼舒展开来,目光也渐次温柔,“我不知你们是这样的好友,待下次一定好好见礼。” 我瞪他一眼,羞恼地说道:“还有下次?你让我怎么交代?”箍在腰上的臂弯这才松了些,我恨不得扎他几针出气。 何正武尴尬地咳嗽两声,向着连枝和灵卉拱手道:“二位姑娘恕罪。我是来接她回去的。昨夜来得匆忙,不想惊扰旁人,便借宿在了榻上。我与文君情投意合,但并未逾越,还请姑娘们莫要怪她。” 我只不过随口一提,并未想要他出面。连枝和灵卉虽明白我对她们的抬举,也没有想到堂堂将军真的会给予她们尊重。一时都怔在原地。 她们看向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气氛流转,灵卉恭敬地向他回礼,语气恳切:“还请何将军善待我家姑娘。人多口杂,姑娘不比旁人,又坚持一人留在城中,请将军千万谨慎。莫要让姑娘为难才好。”言毕,连枝也随之一同回礼。 何正武眸光闪动,郑重应道:“毕生夙愿。予她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第335章 一千两将那孩子给我 一起用过早饭,又嘱咐了几句,我便与何正武一起回程。因他是骑马来的,无法与我同乘。我常掀开车帘瞧他。只要路上便利,他就不紧不慢地跟在我窗边。心照不宣,我们说话很少,却笑得很多。 回春堂前,他抱我下车,小声叮嘱:“好好休息。” 我点头,直到他背影消失不见,才踏入堂中。 “哟,我当是姑娘躲着,不敢来呢。”袁婆子的声音骤然响起。 天色将晚,暮色四合。堂中人不多,剩下零星几位病患。 我一眼便瞧见她,微微蹙眉,“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姑娘这话问得蹊跷,你扣着我家怀孕的儿媳,我不得来找你?”袁婆子大言不惭,故意拔高了声音,“谁家主子像你这般歹毒?连枝从小就卖进相府跟着你,你被赶出来她也跟着你出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如今到了年纪,与我家儿子情投意合,你却说什么,一千两的聘礼!!你便是卖她,也不能这样狮子大张口吧?!” 袁婆子的话显然为我引来了许多注目。但这点场面我早已见惯不怪。 “你凑够一千两了?”我无视周遭的目光,不屑地看着她,“要么给银子,要么滚出去。”袁厨子每月的工钱就算按府中甲等也只有二两。蓝凤秋给他再多的赏钱,也不至于这么快攒出一千两银子。就算有,他们也舍不得拿出来迎娶连枝。 “你!!”袁婆子见我无动于衷,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自己没人要,不能扣着连枝陪你孤独终老?她肚子里揣着我袁家的种,你这样扣下算什么!莫不是要和我们老袁家抢孩子吗?自己生不出,就来抢别人的?你这黑心烂肝的女人,将我的儿媳、我的孙子还我……”她哭天抢地犹如号丧一般,不仅震惊了堂中人,连堂外的路人也纷纷侧目。 “莫名其妙。”我懒得与她争辩,示意跑堂将她扔出去。 “荣文君,你莫要以为我会怕你!你若不将孩子还回来,我便去官府告发你!”袁婆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赖在地上两个跑堂合力都拉扯不动,“连枝卖给你,那孩子姓袁,我袁家的孩子可没卖给你!!就算没有连枝,你也要把孩子给我!不然你便是偷、是抢!我袁家砸锅卖铁也要去衙门告你!” 她嗓子尖利,像是疯了一般。我本不想搭理她,但听了她的话,还是驻足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冷冷地问道:“你说什么?” 袁婆子愣了一瞬,咽了口唾沫,“我说什么?我让你把孩子还给我们!” “孩子没有连枝会死。”我缓缓道,“难道你不懂?” “死活不用你操心!反正那是我们家的孩子!死也得死在我们老冤家!”袁婆子面露疯狂,眼中满满的算计。她顶多算个自私跋扈的农妇,并没有多少脑子,想什么也都写在脸上。 我盯着她的眼睛,轻蔑道:“你们想用孩子逼连枝回去?”不得不承认,他们拿准了连枝的命脉。如若他们带走孩子,连枝即便明知那是火坑,也会义无反顾。 对薄公堂,我有相府掣肘,连枝只是母亲。那的确是袁家的孩子。 连枝如今已然支离破碎,那孩子是她生存的支柱。再次落入他们的圈套,定然受不了他们的纠缠和磋磨。等待她的,只有痛苦和死亡。 逼死连枝对袁家母子有什么好处? 我垂眸冷笑:“我只问你一次,一千两将那孩子给我,愿不愿意?” 话音落下,有人倒吸凉气。一个还未生出来的孩子,一千两。别说没生出来,就是生出来的,人伢子手里买几十上百个也够了。买几个漂亮的姑娘,不停地生也绰绰有余。 袁婆子闻言,神情古怪,十分纠结。 一个他们瞧不起的儿媳,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一千两,足够让他们母子二人衣食无忧,娶一门不错的亲事。她还需要犹豫。 我心中已有答案,挥了挥手:“既然不愿意,那就回去吧。孩子尚在胎中,能不能生出来还未可知。待有了,你们再闹不迟。” 第336章 下不为例 何正武白天忙得不见人影,但天色无论多晚都会来看我。秋意渐浓,师父习惯早睡,师兄也不再挑灯夜读,三人像是约好了似的,各行其事互不干扰。于是我索性房门虚掩,等着他来。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已经读不进书了。我坐在灯下为他们缝制棉衣,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全是忧愁。 吱—— 门轴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循声望去,何正武被风推着进来,清冷的面庞自视线触及我的那一瞬渐渐柔和。近来,他总给我一种强颜欢笑的感觉。 我放下针线,一头扎进他怀里,“今日怎么这么晚?”不料却在他身后摸到一片冰凉粘稠的触感。 心头一凛,我低头察看,掌心赫然沾染殷红,“你受伤了?”说话间,我将他转过身仔细查看。只见他背上横亘着一道小臂长的刀伤。虽未及骨肉,却也触目惊心。 “阿瑶莫慌,只是皮外伤,已经不淌血了。”何正武将我揽至跟前,柔声安抚,“不过是拦路的小贼,没有大碍。” 小贼?什么贼敢在天子脚下、寿城之内拦路伤人?还是拦他这个何家二郎、官从三品的安夷将军?谋害朝官可是要连累亲族的大罪。他虽每次自己进来,可外出必带随行,能伤到他,可见对方来势汹汹。 我心知他故意隐瞒,强忍着疑虑,牵他来到床沿,“将上衣脱了。” 何正武怔了怔,两颊微微泛红,握着我的手道,“已经结痂,回去自会有人处理。不想脏了你的手。”他掌心冰凉,显然还没有从惊险中平复过来。 我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难道你要我对你的伤视而不见?”怒气渐生,几乎是咬着牙,“莫说是你我之间,就是医患之间,也没有这样的说法。快脱了。” 见我态度坚决,他无可奈何地解开腰带,褪去衣衫。眉眼低垂,脸上写满心虚。 待去了里衣,我才明白他在心虚推脱什么。 他背上并不只有这一处刀伤,还有两条经过处理、尚未愈合的伤口。虽不是今日伤的,却也是不久的新伤。因都在背上,我才一直没有发现。 我心如刀绞,连呼吸都隐隐阵痛,“你竟瞒我至此?”语毕,我将他推去床上,转身取来药箱。 房中一片静谧。 他伏在枕上,扭头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生气了?我并不是有意瞒你,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我抿着唇,沉默不语。一边细心地为他处理伤口,一边暗自思忖。这显然不只是一次简单的争斗。一次又一次,究竟是谁,非要杀他不可。 虽城中风平浪静,但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必然是军中蓄势待发。才刚战胜苗国,此时征蕨师出无名,朝廷需要一个合适的由头。若在以前,我定然觉得贺城的消息是突发状况。现在看来,那更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意外。 点帅出兵向来是天子圣意,但真的是临时起意吗?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变,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却早已透露出了天机,暗流涌动。 是有人不想他去,还是不想长皇子回来?眼前的他仿佛只是何正武,他知道多少?有多想去做这个长皇子?想到这些,我指尖轻颤,浑身战栗。 “阿瑶。”见我默不作声,何正武侧过身来紧张地看着我,“我不敢告诉你,是怕你不让我来。只是一伙亡命徒,城中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他们再来一定会被抓住的。”抓?我听说过关于死士的传闻,能在这时打探到消息对他下手,幕后必不是凡人,又岂会轻易被抓住? 何家世代承恩,何正武作为何家子,领兵作战再正常不过,碍不着谁;就算朝中有人针对何家,不想要他出头,也多的是法子从中作梗,全没有必要痛下杀手;他虽有战功,名声不及盛青山,自然也轮不着那些奸细提前阻杀。思来想去,只能是宫中有人不愿他以长皇子的身份回来。 我按住他的身子,轻声叹息道:“你让我说什么?你瞒着我,还要说是为了我。我高兴不起来,也原谅不了。我苦修医术,却不能在你需要的时候派上用场。你身陷险境,还要顾虑我的心情,让你如履薄冰、雪上加霜。你让我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更像是你的负担。” “不是。”何正武急着又要转过来,被我瞪了回去,重新伏回原位,“我绝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要你每日安安心心地等着我。我若告诉了你,你必然会因此担忧。我不想让你为我受这样的煎熬。你怎么会是我的负担,你不知道我每天有多想你,多期盼见到你的这一刻。” “可我想与你分担。”我怎会不知他的心意。佯装无情,是想要他铭记。“你我之间,若埋下隐瞒和谎言,日积月累,必然疏远生隙,终有解不开的那天。我不想与你变成那样,不愿做一个一无所知的傻瓜,不想辜负你的良苦用心。” 话音落下。何正武坐起身来,将我拥入怀中,愧疚不已:“对不起,我不该瞒你。我忘了我的阿瑶有多么勇敢,不是那般娇滴滴要藏着掖着的姑娘。原谅我好不好,只这一回,下不为例。” 他语气诚恳,由不得我不信。 “嗯。”我强忍着忧虑,环住他的腰身,柔声道:“下不为例。” 第337章 也想要阿瑶疼我 处理过伤口,何正武起身,盯着我随手放在一边的冬衣。 “那是……男子的衣物?”贺城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他还没有告诉我要出征。自是想不到我会为他准备。府中要什么没有,哪里用得着我做这多余的事。 我轻飘飘地瞄了一眼,一边为他整理衣襟,一边搪塞道:“给师父和师兄做的。” 伴随着话音,他神色果然阴沉几分。我早看出他素日里的那派云淡风轻都是伪装,心里在意嘴上不提,其实醋意颇深,孩子气得很。我曾在他面前夸赞过师兄为我打造的药箱,从那以后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将药箱挡住,甚至想过重新为我配置。 “夜晚昏暗,即便点了灯也伤眼睛。”他微眯双眼,语气如常,“若瞧不上店里的款式,不妨叫府里的裁缝过来,照着样子去做。何至于要你亲自动手?劳这样的神。” “那你就让府里的给你做。”我瞥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不觉得劳烦,师父、师兄待我恩重如山,只不过一身衣裳罢了,亲手做的才合身妥帖。” “……阿瑶,”他不由分说将我箍进怀中,喂我剥好的饴糖,埋首于我发间,低声斯磨道,“明日我请城里最好的女红过来,让她们代劳,好不好?你只消盯着她们,多做几件,要多少都行。我不想让你受累。” “何正武,你可莫要后悔。”我揶揄地睨着他,抿着唇角,似笑非笑,“府里什么都有,是吧?女红做的好,都让女红做,是吧?成啊,那就请她们来吧。” “我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他哪里还能不懂,眼中划过惊喜,像个讨着糖吃的孩子一般,“阿瑶是在给我做冬衣?”他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伸手就想去拿。 “别动。”我吓唬道,“碰坏了。” 他立刻缩回手,两眼亮晶晶的,“真是给我做的吗?”谁能想到何家二郎如此这般没有出息,竟为一件冬衣喜形于色,毫无矜持。 “原本是的。”我按捺着嘴角,有意取笑他,“不过既然将军瞧不上,我也就不费这个力气了。明儿让女红来做吧。要什么样儿的没有,做上十件八件,哪里还缺我的衣服穿。”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蓦然收紧了拥抱,勒得我有些呼吸困难,仿佛要融入自己的身体里,“我是、我是不想阿瑶给旁的男子做衣裳。我方才是嫉妒了才那样说的。我就只有你的一只荷包。还是你们落下不要的。”他红着脸,小声嘟哝,“我也想要阿瑶疼我。” 烛火摇曳,一室旖旎。 想到梦中传言,我心中酸软,这样想要人疼的他,怎会变成世间的阎罗。我轻叹一声,抚上他的脸庞,柔声道:“傻瓜,你自是不同的。我最最疼你。” 他的目光温柔缱绻,温热的手掌托着我向他靠近。 “甜吗?”还未含化的饴糖,几番缠绵流转,留在他唇齿之间。我歪着头,好整以暇地打量他,越看越是喜欢。尤其是他此刻两颊蒙着红晕,眼中汹涌澎湃毫不遮掩的情意,更是令我无法自拔。 “嗯。”他自喉咙发出一声低沉的应答,蓦然向后与我拉开距离,眼底闪过一丝窘迫,“甜,很甜。” 第338章 请大将军自重 见过袁婆子以后,我立即写信告诉了连枝。她既然问我,我就不会隐瞒。无论袁婆子说什么,都是一种答案。何况,我想做的事,也应先征得她的意见。 大约过了五天,终于收到她的回信。她说了很多关于酒庄的事宜,比如阿平梳理了账目和库存,建议我们扩大经营。女客酒供不应求,冬日饮酒的客人更多了、喝得也多了,应该增产。他们每天都会去看泉眼,又打了一些泉水出来,已经按计划酿制了第一批泉酒,问我取个名字。最后,她说为了孩子着想,与袁家母子从此决绝,永不相见。 我放下信,也放下心。 当晚,我告诉何正武,我想约见盛青山。对此他虽然闷闷不乐,但仍愿为我捎信。回春堂前眼线众多,我若差人送信,难免又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天朗气清,我将人约在远离集市的茶楼。 赏了些碎银,请跑堂为我挑选僻静的位置。 物是人非,竟与上次来时是同一间。的确是个好位置。从窗口便可将楼下情形一览无余。 不多时,盛青山就来了。 显然他也不想引人耳目,车夫一身正气却做寻常装扮,马车也未亮出旗号。 跑堂恭敬地为他开门。 四目相对,我与他都有一瞬不自在,急忙错开视线。 他在我对面落座,我为他斟上热茶。 很难想象我与他竟能这般淡然地共处一室。 “身子大好了?”见我摘去面纱,他注视着我,率先打破沉默,“你瘦了些,可是吃用不惯?” “用了些药,已痊愈了。”我不敢面对他灼热的视线,将头埋得很低,“没什么不习惯的。” 又是一阵沉默。 “那日之事,始料未及。我已叫人盯着,不会再让她去扰你。”他微微蹙眉,神情肃然,“但我所言并非气话。你我之间是有误会,但没有义绝。我从未说过要放妻。” “……盛青山,我找你来不是为了这个。”我无奈至极。我与何正武的事他不可能没有耳闻,眼下还要纠结实在可笑。他不肯承认义绝,难道要默许我与何正武偷情。 他眼神复杂,“你不愿与我回府,可在回春堂暂住。待府中事情安定,我再去接你。无论你是不是荣家的女儿,你都是我盛青山的发妻。” 我本不想与他争辩,但见他越说越真,怕是连他自己也要骗过去了。忍无可忍,直视他道:“我不会回去。请大将军莫要再一厢情愿。你这般坚持,只会让三个人都痛苦。你们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何非得绑着我去做眼中钉肉中刺?你心里的东西,还没叫你认命吗?你我注定无缘。” “……总会有法子化解。”他神色晦暗,显然已经知道自己中了蛊,随即眼底划过一丝质疑,“你竟能一眼识破,可曾见过破解之法?” 我摇了摇头。既知有这样可怕的东西,为防蓝凤秋又来害我,自然要寻解法。但我翻遍了医书,也没有找到记载。我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师父和师兄,师父只道听说,也未亲眼见过。又说此等苗族秘术,只有皇室传承,断不会流入民间。 “你既然带她回来,又做了这样的承诺……”我木然垂眸,不知该作何感慨。叫他认命?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此时此地,着实难以启齿。不得不叹了口气,转言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事相告。” “何事?”他抬眸,似乎有些意外。 我原原本本将袁厨子与连枝的事情说了。 盛青山眉头紧锁,“你与我说这些,是想要我逼他就范?迎娶你的婢女?” “不。”我果断否认,“你没发现这其中蹊跷吗?” “蹊跷?”盛青山对宅院之事向来不太感冒,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女子争宠斗艳、逞娇献媚的地方。为博男人的欢心,做什么都不稀奇。 我长话短说:“连枝是我的贴身婢女,从小与我一起长大,规矩教养断不会差的。怎会与他做出这些伤风败俗、离经叛道的勾当。依连枝所述,她与袁厨子发生那些荒唐事,都是在食用了他送来的东西之后。” “你是说……”盛青山眼底划过一丝阴鸷,“他对女子下药?” “是。”我笃定道,“还请大将军为连枝讨回公道。” 盛青山或许不屑看顾宅院,但绝不会容许有人在他府中行这种卑鄙龌龊之事。倘若危及家中女眷,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话中我没有提及袁厨子给老夫人下药的事,首先是不想他误会我关心府内事务,显得我念念不忘、口是心非;其次若他有心,自己会查。查到蓝凤秋头上,也不过还是罚袁厨子。毕竟他知道她对自己下蛊,仍能隐忍不发。另外,我也没有提及连枝戒断后的惨状以及治愈的过程。常言道,恶人自有恶人磨。许多事都是咎由自取。 “你放心。”盛青山严肃道,“如若事情属实,定会还她公道。” 我点头,冷声道:“玷污女子清白,无异于害人性命,还请大将军严惩。”顿了顿,我又补充道,“但有一个不情之请。连枝尚在人世,日后难免会回来寿城,为她与孩子着想,请大将军惩戒时,勿要提她姓名。一个恶人死不足惜,但若要连枝陪他再死一次,实在不值。” 盛青山眸光闪烁,紧盯着我,“你变了。” “或许吧。”我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我更喜欢做现在的自己。” 盛青山没有接话,凝视我良久,像是想起什么,缓缓开口:“你的小字,叫阿瑶?” 我愣了一瞬,抿唇不语。 他神色复杂,眉宇间渐渐笼上一层阴霾。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言罢,我起身整理衣裙,浅施一礼。 “阿瑶。”盛青山在身后唤我,嗓音低哑,语气生涩。 我身形顿了顿,回过头来,一本正经道:“还请大将军自重。若是正武听见,会不开心的。”不等他反应,我缓步走出雅室。 秋风瑟瑟,有些想念那方温暖的胸膛了。 第339章 绫华莫哭 马车悠悠前行,渐渐驶入集市。 我掀起窗帘,漫无目的地瞧。天子脚下,一派安居乐业,歌舞升平。世人皆以为当今圣上仁慈宽厚、勤政爱民。却没有人怀疑,苗疆常年骚扰边境,原本是守土卫国之战,为何盛青山一战就是五年。直打到苗人臣服,甘愿纳贡。将来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灭蕨之战是天子野心,只会道长皇子残暴不仁、心狠手辣。 自被我知晓了伤情,何正武出行愈发谨慎,每日的脸色愈发凝重。我耐着性子等,等他与我坦明身份。但他似乎还不想说。我几次犹豫想要点破,又怕他会编谎言来搪塞。这等秘辛岂是能随意出口的,但凡泄露必招杀身之祸。现在很好,我全心全意地信他。不想平添龃龉。就再等等。 “阿爹!!放开我阿爹!”一道女声传入车内,将我从恍神中拉扯回来。听那声音莫名有几分熟悉。 我略微侧身去看,车前已经乌压压挤了一层又一层的人。视线受阻,什么也看不见,便也没有太过在意。 “姑娘,前头闹事儿呢,怕是要等一等了。”车夫隔着门说道。 “不能绕行吗?”眼见人越来越多,有人挨着马车过去,我后知后觉,连忙缩回手放下窗帘。 “集市人多,此处怕是不好调马。”车夫语气无奈。 “那就等等吧。”我叹了口气,随手拿了车里的一本医书打发时间。为方便我出诊、来回庄子,师父和师兄特意安排了这辆马车,寻常都是我用。我在车内做了些简单的布置,既不至于路上受罪,也不会太无聊。 “呜呜呜,你们放开我爹。”小女孩凄厉地尖叫着,“这不是偷的,真的不是偷来的,是夫人赏我的!!” “还说不是偷的?你知道这块玉佩值多少?哪个夫人赏你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也配?”一个男人怒斥道,“你若是哪位夫人身边的也就罢了,就你们这样,怕是连夫人的面都没见过!” “怎么没有见过!呜呜呜,就是夫人赏我的……”小女孩急得大哭,哽咽道,“你们可以去问夫人。” “问夫人?那你倒是说啊,哪位夫人?城里这么多夫人,难道都去问一遍吗?问你几遍了,你也说不上来。”男人狞笑道,“我看你就是死鸭子嘴硬。” “绫华,绫华莫要哭,回去,你快回去,阿爹一会儿就去找你。”被打的男子声音嘶哑,显然受了伤,气喘吁吁,却仍高声喊道,“你们当街抢人财物,算什么道理?若真的不信,一起去见官爷就是!” “官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另个男人讥诮道,“官爷有空管你们这两个流民?这城里多少人呢,你们算老几?” 我从书中抬起头来,绫华?以为误听,我再次掀起窗帘,只见不仅前路围得水泄不通,连车后也排着长龙。毕竟是集市,催他们将人拉开莫要碍事的也有不少。 纵然我伸长了脖子也还是看不清。 “你们这是抢劫!”地上的男子愤怒地控诉,“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呸,就你们也敢称王法?”带头的男子不屑道,“你们父女偷窃财物被我当场抓获,我这是路见不平!没打死你就不错了,还不快滚!” “没有偷!我们没有偷!”小女孩哭叫起来。那声音的确很像绫华。 我心中一紧,将车门打开一缝,低声问车夫道:“刚刚那人是不是喊了绫华?” 车夫听见我的问话微微一愣,回忆道:“好像是,没听清。” 我本不想抛头露面,但这声音越听越是耳熟,不得不推开车门,探出身子仔细观望。马车比人群高出一截。这一看,顿时心乱如麻,真是绫华。 就在距离马车不远处,三四个彪形大汉正在围殴地上的人。他们拳打脚踢,完全没有放他活路的意思。小小的绫华为了护住自己的父亲,不停地扑腾挣扎,灰头土脸。身上、脸上都沾着血渍,分明也挨了打。 我心急如焚,高声喝道,“放开他们!” 人头攒动,围观的百姓被我的声音吸引,都转过头来。 车夫大吃一惊,全没想到我会插手这样的事儿,慌里慌张地搭上踏板。就连被围在人群中央的恶棍一时也怔住了。 我提着裙裾下车,快步走到那伙人跟前,厉声道:“住手。他们是我庄子上的佃户,有什么误会见官去说,你们怎敢当街行凶?!” 第340章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为首的男人身材高大,面容粗犷,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他盯着我的脸,上下打量良久,随即露出猥琐的表情,“哪来这么个多管闲事的小妞儿?她口口声声说夫人,你是谁家的夫人啊?”说话间他挽起衣袖,露出粗壮的手臂。 回春堂的马车自然比不得各家府里的那般奢侈豪华。我只是出来与盛青山见上一面,回去还要坐堂问诊,衣着只算干净整洁,棉布衣料款式朴素。见他自然也不至于隆重打扮,除了耳上的珍珠坠子,头上连一只发簪也无。那些俗物华而不实,整日戴着会压脖子,我早已看淡了。扮相上确实不像。 “夫人?!”绫华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终于将我认了出来,一头扎进我怀里,嚎啕大哭,“夫人,他们打我爹,他们冤枉好人,要抢您给我的玉佩,他们不信我……” 绫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委屈极了,瘦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柔细的手臂紧紧箍着我的腰身,险些让我喘不上气来。 我轻抚她的脑袋,柔声安慰:“绫华莫怕,去将你爹扶起来。” 绫华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地放开手,乖巧地看了我一眼,扭身去扶她爹。 “这位爷,夫人既然来了,夫人即可为我们证明,这块玉佩不是我们偷的。”绫华的父亲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原本就瘸了腿,受了伤更是站立不稳。可见到那几人如狼似虎的眼神,还是挣扎着拦在我与他们之间,“爷,请把东西还给我们吧。” “哈哈哈哈哈哈,就这?”为首的男人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听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跟爷这演戏呢?谁家夫人坐那样的马车?谁家夫人像她这样寒酸?便是夫人们身边的丫鬟,也比这气派多了?你们要演戏,也要演得真一些。”话音未落,他忽然向我伸出手来,径直摸向我的脸,“我看这姿色不错,不如跟了爷,去我家做夫人啊?哈哈哈哈哈!” 那几个壮汉围着我们哄笑起来,各个目露下流之色。 “这位爷!莫要再胡搅蛮缠了,这的确是我们庄子上的夫人,这玉佩也的确是夫人赏给小女的!事情我们已经讲明白了,人也在这,请将东西还来,我们马上就走。”男人怎会看不出这些人的心思,又往中间挪了几分,正挡住那只脏手。 “敢碍我马三爷的好事儿?!”马三爷眼中蓦然露出阴戾,恶狠狠地瞪向他:“你这老不死的,是活腻了?这条街上谁不认得我?一而再地坏我好事,今日想饶你也饶不得了!”话音落下,他身边的几人反应过来,一下就将绫华她爹推倒在地。 “妈的!给你活路你不走!”他们骂骂咧咧,劈头盖脸上手就打。 绫华她爹倒在地上还未反应过来,就挨了好几下重拳,顿时鲜血淋漓。 “啊!!!你们别打我爹!”绫华尖叫着扑上去,却被一脚踢翻。 “小丫头片子!一会儿把你卖去换酒钱!”几个大汉拳脚不停,凶神恶煞。 “住手!”我急红了眼,拼命去扯,“我已表明身份,你们还要行凶,天理难容!当真没有王法了!”我环顾四周,闹了这么久,堵了这么久,居然没有一个巡街当差的过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却也没有一个敢拦,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连忙看向一旁的车夫,“快去报官!!” 那车夫脸上划过一丝犹豫,视线在我与恶徒之间来回游移。 “报官?”马三爷蓦地向我凑上脸来,眼神贪婪,“要来早就来了!你这小妞儿倒是有些脾气,爷们就喜欢你这样的……”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怀里扯。 “登徒子!”我又气又急,下意识地从腕间滑出匕首,狠狠划向他的臂膀。 “啊!”马三爷猝不及防,捂着吃痛流血的胳膊,将我一把推开,“贱人!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踉跄后退,勉强维持住身形,狠狠地瞪向车夫,“还愣着做什么!不去报官!” 那车夫一咬牙,仿佛背了千斤重担,才堪堪转身。 “你这贱人!不给你点颜色,不知道我马三爷的厉害!”那男人听说车夫要去报官,眼见着也急起来,“报什么官!我就是官!”随即拿出证明身份的腰牌,厉声喝道,“这条街都归我管!蛇鼠一窝,都是同伙!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我心沉到谷底,瞥向他手中的腰牌,竟真是官家所制。什么时候,城中乱成了这样。这与土匪有什么区别。 就在我震惊错愕之际,马三爷看准时机再次向我扑来,皮笑肉不笑道:“现在知道了害怕了?今儿个若不把爷们伺候尽兴,这辈子都别想回去!” “找死!”电石火光之间,一道身影闪至我身前。 马三爷还未看清是谁,就被一脚踹在心窝,连连退步,跌倒在地,“哎哟!哎哟哟!妈的,今儿个找死的怎么这么多!不长眼的东西!都给我抓了!都抓了!” 铮—— 四周应声响起拔刀的嗡鸣。 围观的人群惊慌后退,让出路中一大片空地。 “杀。”头顶传来的声音如此熟悉,又冰冷到陌生。 我缓缓抬起头,怔愣地看着眼前人,“你……” 他将我整个扣在怀里,甚至稍稍转身,完全隔绝了路中的情形。 一切发生的太快。我只听见几声闷哼,看到周围惊恐捂眼的神情。 再看时,眼前已经没有马三爷和他同伙的身影。 只留下血泊中惊愕到发不出声音的绫华,和她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父亲。 天空阴沉,大朵乌云在头顶缓缓聚集。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阿瑶?”何正武嗓音轻柔,透着小心翼翼地安抚,“没事了。都过去了。” 第341章 我做错了什么 我用药丸暂时稳住了绫华父亲的伤势,将他们安置在最近的客栈,行过针情况渐渐好转,随即吩咐小厮去回春堂取药。 绫华受到惊吓后,一直很安静。不哭不闹,能听见说话,也能对答,乖顺得像个娃娃。尤其是看见何正武,她连呼吸都会小心翼翼没有声音。 我心疼地将她抱在腿上,有意让她背对着何正武。 她比我之前见到时更加瘦弱,本就短小的衣服,在她身上仍显松垮。从马三爷手里拿回的玉佩,依然挂在她脖子上,小心地藏在衣服里。我本不想让她戴着,免得再惹麻烦。但何正武亲手给她套在了脖子上,她根本不敢摘。 我一边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擦拭,一边检查她身上的伤口,为了转移她的注意,随口问道,“你和你爹怎么没在庄子里?你们来城里做什么?” 绫华的声音细小,犹如蚊呐:“我们来当这块玉佩……想换点吃的。” “吃的?”我愣了愣,他们是佃户。庄子在近郊,虽雨水破坏了农田,但比起那些家当埋没在泥水里的灾民应当好过得多。怎么会沦落到没有粮食。 我瞥了一眼身后的何正武,他意会离去。 “吕夫子呢?”我将她手掌摊平,见她掌心一片苍白毫无血色,轻柔地握在手里,“夫子没有给你们分粮食吗?”莫说庄子里本身存有粮食供给佃户。他征用庄子安置灾民,自然会给这些灾民安排吃的。灾民都有,庄子里的佃户怎么会没有。 绫华摇了摇头,“夫子将我们的粮食分给那些灾民吃了。我们不够吃……我们好些天没有吃到粥了。” 我一时难以置信,不得不再次确认道:“那你们和灾民一样吃的是赈灾粮吗?” 绫华对我的话似懂非懂,“我们不和他们一起吃。” “你们和他们不一起吃。”我艰难地重复道,“那你们吃什么?” “我们没有吃的了……”绫华两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对不起,夫人,我偷了地里的果子吃。它们掉在泥水里会烂的,我实在太饿了,就捡起来吃了。我只吃了一个。但是那些灾民,把咱们庄子里的果子都吃了。” 坊间传闻,吕伯渊协助太子赈灾屡建奇勋。大量灾民得到了救助,城内城外一片祥和。却原来是这样的祥和。牺牲庄子里的佃户,来做他的名声。纵容那些灾民,践踏果园,恩将仇报。可笑,实在是可笑极了。 不一会儿,何正武领着小厮进来,在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他自顾自地桌边坐下,还有意坐在绫华的面前。 “过来。”他低声说道,语气有些生硬。 绫华浑身一颤,面色瞬间变得苍白,从我腿上滑落,立在原地想哭不敢哭、想动又不敢动的样子。 何正武持碗盛出一碗肉粥,用勺搅了搅,放在自己面前,“过来吃。” 我不知他为何吓唬绫华,有些气恼地瞪他一眼。 “过来,你自己吃。”他语气夹生,但比之前要温和很多,“要不我喂你?” “……你做什么?”莫说是绫华,我也不明白他的用意。端起碗,舀出一勺吹了吹,喂给绫华,“热不热?你吃了这碗粥,再去吃肉,好不好?” 到底是个孩子,绫华乖顺地点点头,嘴里狼吞虎咽,两只眼睛来回打量我和何正武,完全藏不住心思。 “你自己吃。”何正武一开口。绫华几乎是同时自己捧了碗,放在桌上,埋着头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再也不敢抬眼。 “慢点儿,别烫了嘴。”我一边叮嘱绫华,一边狠狠瞪何正武,实在是觉得他这番作为恶劣极了,好好的欺负孩子算什么。 “阿瑶。”然而他迎着我的目光,眉眼渐渐低垂,浑身透露着委屈,语气也低落,“我没欺负她。我救了她,她还怕我。……连你也怕我。” 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可还是被他发现了自己的疏离。 我明知他是为了救我。可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一簇簇的血泊,仿佛还能闻见空气里的血腥气。甚至还能回想起手起刀落的瞬间,刀刃破空切开皮肤的细响。我以为病人是脆弱的,却原来生命本就是脆弱的。那样不堪一击。 我见惯了他宽和温柔的模样。以至于对那森寒的眸子和冰冷的语气,陌生到无法释怀。就像是长着同一张脸的陌生人。想到他有一双那样的眼睛。我不敢与他对视。我心慌,忐忑。我私心里期盼着未来的萧景宸不是真正的阎罗。是那些权力逼迫他,是那些阴谋陷害他,是世人不懂他。我唯独不敢想,他真的会是手上沾满鲜血的长皇子。 温柔与残暴如何并存? 哪个是真? “阿瑶?”何正武终于按捺不住,一把将我抱起,“你看着我好不好?你从方才就不肯看我。我做错了什么……” 第342章 童言无忌 我被迫与他对视。此时他眼底仿若融雪的春水,哪里还有之前冰冷肃杀。我顿时愧疚,无以复加。他没有做错什么。那些恶人对绫华父亲下了死手,要将绫华卖去换酒,如果不是他及时赶来,恐怕我也难以脱身。那些人是罪有应得。 我望着他,满怀歉疚,“对不起。”字里行间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想在他面前落泪,我有什么理由比他委屈。于是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埋首在他胸前,“对不起。我从未见过你那样的神情,我没想到你会杀了他们。我好像还有些害怕。我不是怪你,我只是……” “是我不好。”何正武立即抱紧我,俯首贴在我的耳畔,“怪我一时心急,不该当着你的面做那些事。我的阿瑶是救死扶伤的医者,自然看不得这些。”他亲吻我的耳垂,捧着我的脸颊,来索我的唇瓣。 我微微踮脚,亲吻他的唇角,以示自己忏悔的心意。 就在他贪恋地想要加深这个吻时,我连忙捂住他的嘴,领着他意外的视线落在小小的绫华身上。抿着嘴角,狡黠地看着他,“将军自重。” 何正武幽怨地松开怀抱,捉住我按在他唇上的手,顺势吻在我的掌心。 掌心酥酥痒痒,我总是禁不住他这些小动作的撩拨,霎时红了脸,抽回手背在身后。 不知不觉,日上三竿。 绫华的父亲悠悠转醒。 我向他询问庄子上的事情,大致与绫华说得相符。 起初庄子接纳灾民,只是搭起帐篷供他们停留待命。一天捱过一天,赈灾粮迟迟不来,吕伯渊与众人商议分出一部分粮食垫用。等赈灾粮来了,灾民与日俱增,仍然不够吃,根本没有还庄粮的余地。于是这一垫,便将庄子上佃户们的口粮都搭了进去。吕伯渊将灾民尽数登记造册,以防浑水摸鱼。借归借、欠归欠,佃户终究不是灾民。也就变成了眼前尴尬的境地,佃户们每日活得比灾民还苦。受灾后大量农田被毁,粮价节节攀升,他们根本买不起。田地积水颗粒无收,许多人都沦落到出来乞讨。 “已经入秋,账上有结余,为何不与你们接济?”就算把粮食都借出去了,那也应该算在庄务里,该给佃户的还是要给。即便不给,借他们银两去买也是一法。吕伯渊到底在做什么。我暗暗气恼,难道布衣诡相吕伯渊只是个沽名钓誉之徒。梦中关于他的传闻,都是他刻意营造的假象。 闻言,绫华父亲神色黯然,有气无力地说道:“庄里哪还有钱?都借去赈灾了。” 我怔愣良久。缓缓意识到,我希望吕伯渊能早登仕途为民造福,全力助他赈灾扬名万里。他的这份投名状,很可能会让我倾家荡产。那时情急,我并未与他约定过底线。随后我病入膏肓不知死活,更是无心约束。再想找他,根本连信也不回,已然有心无力。我基于梦中印象对他的信任,实在轻率。他或许为民,但不是为我。 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绫华抬头看着我,满眼期待。我摸了摸她的头顶,“你与你阿爹安心在这里养伤,我会差人将你娘接来照顾。”而后我又对绫华父亲说道,“前并不知晓庄子里的情形,现在既已得知,我会尽快处理妥当。定会还你们公道。” “谢过将军、夫人。”庄子上到底不比城中消息灵通,哪里分得清我现在的身份。方才不畏暴徒的汉子此时红了眼眶,“能在夫人的庄子里做事,得夫人的庇护,是小人一家的福气。” 明知是误会。何正武一手揽在我腰上,默默地认了。 我抬眼与他相对,见他眼底含笑,不想扫兴。也就听之任之。 “夫人是想给将军生娃娃了吗?”绫华从吃饭时就一直打量我们,忽然开口,“阿娘说两人一直这样挨着,就是想生娃娃了。” “……”我霎时红脸,将何正武推开,“不是。” “那夫人是受伤了吗?”绫华莫名地瞥了何正武一眼,盯着我的脸道,“夫人的嘴巴也疼吗?我刚瞧见……”话音落下,我窘迫得无地自容。先前为了哄她,都会在她的伤口上轻轻吹一吹。 绫华父亲吓得不轻,顾不得身上有伤,急忙捂住女儿的嘴:“将军、夫人恕罪,小女在村野长大,不懂礼数。” “无妨。”何正武揽过我肩头,一脸好脾气地应道,“童言无忌。” 第343章 待我功成名就 出了客栈。 何正武自行帮我安排人手,去接绫华的母亲。我心事重重坐上马车,以为他会径直送我回回春堂,下了车才发现到了醉仙楼。 “这一番折腾,总要歇歇。”面对我不解的目光,他好声解释,“若将你送回去,怕是连饭也顾不上吃,就要去忙了。” 民以食为天。无论城外有多少人饿着肚皮,醉仙楼的生意依然很好。宾客们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掌柜的见着我们,愣了一瞬。似乎犹豫该认还是不该认。 我不以为意,与何正武先后进入雅间。 上桌的菜肴竟都是我平时爱吃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会知道我的喜好?”虽我曾去军营送过酒菜,但都是按照各位将军的口味备置。与他们同席,也从未提及过自己的喜好。 “用心而已。”何正武嘴角上扬,颇有些得意。夹了一块卤鸭,仔细地为我剔去肥腻的鸭皮,才放进我碗中。 我的确喜欢卤鸭,也的确讨厌油腻的皮脂。但我从未在人前表露过。身为世家子女,我自认为这些规矩一直做得很好。 “你该不会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我挑眉看他,语气揶揄。就是眼线,也难观察得这般细致入微。 何正武神色如常,“有,但不在身边。只让他们在回春堂前看着。起初是担心府里来扰你,后也担心蓝凤秋再来寻衅。” “他们来过?”我以为是他们不屑来了。 他拨开鱼肚上的葱姜,捡过鱼刺,再夹来给我。语气淡然,“在路上拦住了。” “你倒是诚实。”要与他在一起,原也不是那么轻巧。我将鱼肚吃进嘴里,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殷勤。这些时日,已然习惯了。 虱子多了不痒,回春堂前每日那么多人,留意过几次后,我也能认出哪些是眼线。只不知道他们为谁做事。“我瞧那些盯梢的很苦,刮风下雨也没地方可躲,不如你告诉我哪个是你的人,我给他们支上小凳,请他们坐在门口。明看着就是。” 何正武一边为我夹菜,一边好笑地睇着我:“我以为你会生气,或是不想叫人盯着。” 我笑笑。原本是这样。但久了也习惯了。不以为然道:“门口盯梢那么多,不差你那一两个。再说你是为我着想,我要是再生气怪你,你又该委屈了。” “于你,我从不觉得自己委屈。只怪自己没有做好。”他认真地注视着我,这样一本正经,竟也叫我心跳漏了半拍。 我慌忙别过脸去,真心道:“你很好。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话音落地,有一瞬静默。 “阿瑶。”何正武一脸庄重,“待我功成名就,嫁给我好不好?” 我望着他,咂摸着话中的意思,“功成名就?”不是现在。 “我不想要你下嫁。”他语气真挚,“当年他以军令状聘你,来日我必以军功请旨,让你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军功岂是想有就有的?他是在暗示我即将出征?我凝视着他,“你知道的,即便没有这些,我也愿意嫁给你。” “我知道。”他握着我的手,眼神复杂,“可阿瑶说过,喜欢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英雄,想要我勇往直前、建功立业。我想让阿瑶真心喜欢我,所以必当如阿瑶所愿。我不想你委曲求全,在山腰陪我仰望,身为男儿,理当奋强登顶,来日与阿瑶一览众山小。” 我一时语塞。全没想到,他是为了我。 “我那些话……”是肺腑之言,却又不是我的本意。我那时不知他是萧景宸。不知自己会将他推进怎样的炼狱。虽不知梦中他因何而去,可眼下他的确是因为我。“那时我想要你知难而退,并不是真心要你去涉险。”我好后悔,“比起风光,我更想要你平安喜乐。朝廷有盛青山,何家有你兄长,你说过你不必如此。” “我的阿瑶,理应嫁给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他一字一句,郑重其事,“从前我得过且过,虚度了许多光阴。因没有你,这人生暗淡无光,不过如此。如今我想要成为更好的人,才能配得上阿瑶。” 我凝视着他俊朗的面庞,心中百感交集。他莫不是因为自告奋勇,才被那些人盯上,早早惹来杀身之祸。 “我等你。但要你保证,”我眼眶酸涩,强忍着泪意,“归来时,你还是你。”何正武也好,萧景宸也罢,我只要是他就好。 何正武似乎误解了我的用意,立即举手发誓:“神明在上。我何正武绝不会与女子瓜葛。今生今世,只要阿瑶一人足矣。” 第344章 为何看不够你 他忽然提及此事,却又没有明说出征,我暗暗揣度是边境传回了风声。梦中贺城的消息要在冬天,大约还有一个半月。可自从他说了,我便忍不住倒数着日子。难以抑制离别的情绪,偷偷抹了好几次泪。 他虽还是很忙,对我的宠爱却有增无减,而且愈发明目张胆。我随口一提,他竟真的将眼线指与我认。爱屋及乌,小凳与茶水我也给足。偶尔点心做多了,堂中吃不完,也会分些给他们尝尝。 “倒也不必对他们太好……”何正武来时,神情莫辨,“有茶有歇,现了身就算不得暗哨了。更像是给你派了两个护卫。” “那就让来闹事的都看见何将军派来的护卫,看谁还敢来。”我不以为意,托着下巴看他。近来心里沉甸甸的,装满了对他的不舍。师父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反正藏也藏不住,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沸沸扬扬,索性我自己扬开。 何正武将我抱在腿上,轻刮我的鼻子,“你是不在意。他们挤破了头要来你门前当差。还有那点心,为何没有我的份儿。” “你想吃点心,给你做你爱吃的。”我捧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诚恳道,“想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 他怕我出行再受轻慢,又怕我嫌弃何府里的东西,连夜叫人打造了崭新的马车送到回春堂。还学着我那旧车里的摆设精心布置,论豪华舒适比各家府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有市井传言,何家二郎为我神魂颠倒,挥金如土,甘愿屈居人下。 我将这笑话讲给何正武听。他亲自驾车,领我去集市招摇了一大圈。 算一算时日,大约过了七天。他陪我去客栈探望绫华一家。有双亲陪伴,绫华似乎已经从惊恐中恢复了过来,眼中有了神采。她父亲也已康复,只是脑袋上缠着绷带略显严重,待伤口再长长便可痊愈。 “夫人。”绫华的母亲是个面容枯黄身形瘦弱的妇人。我记得她之前重病卧床,是师兄开方用药才得以治愈。如今看来虽然病好了,但未得到调养,仍是虚弱。她神神秘秘地将我请到角落,有意避开何正武,“夫人,这是我们村里最灵验的求子符。您放在身边,必能保佑您早生贵子。” 我羞红了脸,无法拒绝她的好意。拿在手里,像是烫手的山芋。 她见我这般局促,以为我矜持不信,压低了声音道:“庄子上的牛二媳妇,此前也说生不出,求了这符,没多久就怀上了。您与将军这般恩爱,一定会有孩子的。像将军、夫人这样的大善人,定会子孙满堂。” 我渐渐意会到什么,她在城里恐怕听说了一些传言,但又没有听全。才敢将这东西送给我。考虑他们就要回去,我懒得解释,简单谢过,便放在了袖中。 待他们得知我采买了粮食补给佃户,就再也按捺不住,想要立刻动身。我没有阻拦。与绫华道别时,约定下次再去看她。 …… 上了马车。 何正武替我理好裙裾,有些不解地问道:“你为佃户高价采粮,虽然不划算,但也无可厚非。毕竟他们在你名下,闹出事来不吉利。但你为何自己张罗?吕伯渊既是你的幕僚,又在城中,你大可以派遣他去做这些琐事。” 我将脑袋靠在他肩上,沉吟片刻,才轻声叹道:“自然是因为信不过。他将粮食借出去,又将账上的结余也借出去,虽是为了救济灾民,但不顾这些佃户的死活,未免太不像话。我若将这些银子或者粮食给他,拿不准他会用在哪里。” “你不信他了?”何正武讶异道,“你当时……” 他欲言又止,不禁让我回想起他对吕伯渊拔剑相向的情形,调侃道:“那你当时,不是不许嚒?还劝我三思而后行。” “那时不了解,现下来看,他的确有些真才实学。阿瑶的眼光卓尔不凡。”何正武揽住我的腰肢,吻了吻我的额角,“他向太子提出了一些不错的建议,前途不可限量。” “嗯。”对此我心知肚明,毫不意外。语气平淡地说,“我知道,于大局而言,他没有错。他在太子身边,有许多比庄子比佃户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正因为这样,我才无法再信他。” 何正武垂眸注视我,“此话怎讲?” “像他这样的人,为天下苍生,必会舍我。我不愿做他的牺牲品。不如早早与他划清界限。”我依进他怀中,把玩他搁在我腰间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若有你们那样的本事,也会想保护更多的人。可我终究不是你们。我能力有限,就只能先护着身边亲近的。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阿瑶冰雪聪明,是我多虑了。”何正武怔怔地看着我,目光里满是赞许,“若需要我帮你物色新的管事……”他近来无论多忙,仍十分愿意陪我去做各种事。尤其是安排这些生活起居。我知道他是想要在出征前为我打点好一切。 我摇了摇头,“不必。我自己能应付。” 而后我想起什么,忽然从他怀中坐起,郑重其事道:“对了,我有事想求你……” “求我?”他拧了拧眉,“你我之间,何须这般见外。” 我有些难以启齿:“我想借你的私印给青萸写信。还想要请你派人帮我传递。”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月之久。青萸一直没来找我。虽没听说府里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但我总是不太放心。盛青山查办袁厨子,应该很快就有结果。老夫人若因戒断发狂,我怕会连累到她。 他想也没想,就从怀中掏出自己的私印,放在我手里,“用印可以。用人也可以。但不能挟我的名义,你用皎皎的名义就是。我会去与她说,不会露馅。到底是与女子通信,若是扯上我,难免会连累你。” “你不问问我?”私印非同小可,无论是盖在什么样的文书上,何家都得认可。 “你我同心,不必问。”他将我凌乱的鬓发理好,温言道,“先前皎皎对你无礼,我替她向你赔罪。她从小心直口快,回去已训过她了。她与我提过几次想来找你,我没应允。你若不愿见她,就不见。” “她是为你打抱不平,我没有记恨她。倒是我言而无信,没脸见她。”想到那时自己信誓旦旦义正辞严,我顿时脸上火辣辣的。 他察觉我的神色,语气莫名:“可是她之前对你说了什么,才叫你一直这般疏远我?” 我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不迭着补:“没有。我与她拢共才见过几面,哪里说得上什么话。” 何正武冷哼一声,“我看她是太闲了……” 我心道不妙,捧着他的脸胡乱亲了几口,“不许生气了,真的没有什么。我还要借她名头写信,要是为这坏了你们兄妹的感情,日后如何相处……” “也是。你对青萸都这般好,将来待皎皎只会更好。”他嘴角扬起一抹浅笑,秋日暖阳穿过车窗洒在他身上,映得他越发温柔和煦。 我痴痴地望着他,移不开眼,心底暗暗祈祷,但愿他归来时还是这般模样。 马车行进在洒满落叶的路上,车轮碾过地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 “阿瑶在看什么?”他笑得得意,眼底全是情愫缱绻。 我猛地回过神来,心跳漏了一拍,羞红了脸道:“看你。”猝不及防,离别之情倾泻而出,自心底蔓延上来,霎时眼眶酸涩,“为何看不够你。” 第345章 送信 当晚,我就给青萸写了信。次日清晨以何正皎的名头送去。青萸回信很快,何正皎带着她的信来找我时,我正在坐诊。 “姑娘,有人找。” 我抬起头,见跑堂正引何正皎往花厅去。将药方交给病患后,我交代学徒们顶替一会儿。近来师父和师兄常常借口出诊不在堂中,留下我一人镇守。学徒们也就派上了用场,尽展所长。 深吸一口气,我故作镇定,走入厅内。 “……姜阿姊。”何正皎一见到我,立即站起身来,神情有些局促。 我也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开口,“何小姐。” “阿姊叫我皎皎吧,二哥都是这样叫我的。”何正皎咬着下唇,低声道,“你们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府里也都知道。” 我微微颔首,在她对面落座。跑堂适时为她奉上香茶。 何正皎将藏在怀中的信取出,双手递给我,“青萸将信送去了我那里,我是来给阿姊送信的。” “谢谢。”我接过信,并未在她面前拆开。 厅内的气氛流转。窗棂洞开,一阵风吹进来,带着清冷的药草香。眼见何正皎在风中打了个寒颤。我起身将窗户关上。 “救灾那时……我收到信,心里是想来的,但家里不许。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但他们将我关在房里,我实在没有办法。”何正皎眉眼低垂,视线落在我与她之间的地面上。话语很轻,隐隐地透露着委屈。 情况与我料想的大致不差,且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我轻声宽慰道:“当时情急,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来与不来都是人之常情。没有人会因此怪你。” 何正皎闻言并没有释怀,反而蹙起了眉头,“话是这样说……” 我看她愁眉苦脸,不禁问道:“可是谁说你了吗?”之前的确听青萸她们说了,但也不过是玩笑话。都是世家子女,怎会不知各自难处。 “要是直说倒好了。”何正皎撇撇嘴,眉梢越发耷拉下来,“从那以后,这都几个月了,谁也不联系,都生分了。” 就为这事,按说不至于生分成这样。我沉吟片刻,“你可问过她们吗?” 何正皎摇头,“没有。”说罢,她噘起嘴,颇有些不满,“我哪好意思找她们。往常我不找,她们也会找我。结果就一直耗到现在了。” 女儿家,能有几个情投意合的闺中密友属实难得。像她们这样,能说在一起玩在一起的更是难得。都在城中,若真为这事疏远,的确可惜。 既然她主动与我说起,便是希望我从中劝解。“你莫要多想。我会替你与青萸解释的。”顿了顿,我又道,“她没有找你,或许是因为吴姨娘去了,还未从悲伤中走出来。若是方便,我倒盼着以后你能多去看看她。” “我也不是没想过。”何正皎面露为难,“我虽未见过那位姨娘,但到底是她亲娘。朋友一场,按道理该去吊唁,可她一点消息也没露。听说那位姨娘并未与盛老将军葬在一起,我怕她不愿意我们知道,更不敢贸然登门。这些日子,也没听说她外出。但凡她愿意出来,我们总能撞见,有什么话也就好说开了。” 我愣了愣,府中姨娘去世,一般不会要求子女守孝。梦中盛青萸虽有丧母之痛,却并未影响生活。不至于声色犬马,但也出去喝酒消散。此时吴姨娘百日已过,她还未出门,难道是被老夫人绊住了手脚。 按捺不住心底的疑虑,我将青萸的信拆了,当着何正皎的面展开。 里面只一页纸。邀我到马场相见。 “秋高气爽,皎皎想去骑马吗?”我将信折好,抬起头望向何正皎道。 信是送到何正皎手里,便是不忌她知道。我琐事缠身,寻常难以陪伴在青萸左右,不如趁此机会让她们和好,以后互相能有个伴儿。 何正皎眼珠一转,立刻反应过来,“青萸约阿姊去骑马?” “嗯”。我点头,“你可愿陪我同去嚒?” 虽然此行不是为了骑马去的,但若没有人陪着,何正武必不会放心让我自己去郊外。军中繁重,此时若再让他与我去马场,实在劳人。舍不得他那么辛苦。有何正皎陪着他大可能放心,也可充当掩护。 何正皎笑逐颜开:“好啊。那我明日一早来接阿姊。”随即她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回去准备,一切包在我身上。阿姊什么也不用操心。” “明日一早,咱们在城外见吧。”青萸约在马场,必是城内不便。回春堂外皆是耳目,我不想给她增添麻烦。 “好,听阿姊的。”何正皎爽快应道,“那我在城外等你。” 虽然知道他们兄妹感情很好,但何正皎之前毕竟对我多有芥蒂。此时这般殷勤,多少让我觉得意外。像是完全接受了我与何正武的关系一般。 她似看出我的疑惑,坦率道:“二哥叫我好好表现,将功赎罪。哄好了我就多个嫂嫂,哄不好我就少个哥哥。以前是以前,旧事已矣。二哥倾慕你,那就只看当下。我定能比青萸对你好!阿姊放心,差不了一点儿。” 第346章 参我贪恋美色废弃职守 晚间,我将要去马场见青萸的事情告诉何正武,又将皎皎对我说的话学给他听。 何正武搂着我,笑得欣慰:“她若早有这般觉悟,能免我多少烦忧。” “她都是为了你。”我不无羡慕的感慨,“我兄长待我也很好,可我似乎从未能够这样维护于他。同为妹妹,皎皎比我强。” “来日方长。”何正武将我搂紧一些,“不过,你们之间可还有音讯来往?” 我遗憾地摇了摇头,顿时有些伤感。 “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何正武语气如常,眼中却流露出些许不屑,“虽说圣上依他们所愿设立监察院监察百官,但就他那般胡搅蛮缠,毫无意义。只会将浑水搅得更浑。” “他可是做了什么?”我担忧道,“兄长太过耿直,做监察恐怕要得罪许多人。” “你倒是了解他。”何正武握了我的手,耐心解释道,“得罪百官不算什么,是行监察之责。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他不分大小敌我应查尽查,恐怕精力分散、腹背受敌。长此以往,难有作为。” 我虽知道这是事实,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兄长。只得无可奈何地垂着头。而后想起什么,难堪道:“他该不会也参你了?” 何正武不以为然地笑笑:“参了,他参我贪恋美色,废弃职守。” 我一时语塞,哭笑不得。 …… 次日,我与何正皎在城外汇合。有意吩咐车夫在城里转一圈再回去。 登上何家的马车,何正皎果然安排得细致入微。 车厢内茶水糕点一应俱全,几上还燃着香炉。 “怎么样?不错吧?”何正皎得意地扬起下巴,“虽然比不上二哥为你打造的那辆,但也算温馨舒适?” 我环顾四周,认真称赞道:“皎皎有心了。但大可不必这样麻烦。我其实没有那么娇气。” 何正皎撇嘴道:“这与阿姊娇气无关。是我何家的心意。你当初若是嫁在我们家,过得也不会差。以后嫁来,更应该比以前过得好。这才显得阿姊嫁对了人。二哥一定会将你放在心尖上宠着。自从你们的事传开,他可是连院子里的女婢都散了。那一院子,伺候洒扫全是男的。” “……”我尴尬道,“不是我要他这样。” “想也知道不是阿姊的主意,难道以后不用婢女伺候。”何正皎自斟自饮,语气虽然嫌弃,眉眼间却是得意之色,“他这是不知道该怎么显着疼你了。天上要是能写字,他指不定要写天上去呢。” 我掩嘴轻笑,“他有时候是有些孩子气的。” “……那只是对阿姊一个人。”马车晃晃悠悠,何正皎也跟着晃悠,高高束起的马尾散在她身后左摇右摆,衬得她一本正经的表情有些滑稽,“得知你是大嫂请来的以后,他可是没少给大嫂脸色。大嫂有个表妹,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本想着能有机会亲上加亲,结果名帖都没送来呢,他在路上就拦了人家姑娘的马车,惹人家好一通伤心。” 马蹄得得,渐行渐远。我望着窗外发呆,强忍着心底的想念。 恍惚看见熟悉的身影。 “今日风凉,你这样吹着,该头疼了。”何正武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跟在窗前。刚刚分明是快马追来,此刻好整以暇像是被风吹送的。 我目光渐渐凝聚在他脸上,才回过神来,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怕你又被她们拐去骑马,还是自己看着安心。” 秋日的暖阳在他身后,晃得我睁不开眼。可他眉眼弯弯,又叫我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伸出手,掌心里攥着我爱吃的饴糖。 我笑盈盈地接过,两眼盯着他,心照不宣。 “我的呢?”何正皎忽然凑到窗前,大为不满,“就一颗??” “府里没你糖吃?”何正武瞥她一眼,冷冷地叮嘱道,“关上窗,要是受了凉,你以后就别再邀她出门了。” 第347章 败落之势由来已久 何正皎听话地关上了车窗。 光是听见他的马蹄声,也能叫我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 抵达马场。人并不多。 青萸已经等在那里。 不同于往日鲜艳亮丽,今日她身着一身素净的骑装,乌黑亮泽的长发与皎皎一般束在脑后。 她伫立在马车旁,不知已等候多久,眼眸里盈满了期盼。 见我与何正武、何正皎并肩走来。 她表情有一瞬的崩溃,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大步迎上去,用力将她抱住,轻抚她的后背。 “阿姊,我好想你。”盛青萸红着眼眶,使劲吸了吸鼻子。 “我也想你。”我强忍着泪意,硬生生憋了回去。怕惹她人前伤感。 在我身后,何正武与何正皎默默注视着这一幕。 “盛青萸。”何正皎盯着她的脸,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僵硬地说道:“在这傻站着做什么,不先去遛马?” 盛青萸白她一眼,“着什么急,阿姊又不会骑,摔了怎么办?” “有我哥在,阿姊怎么会摔。”何正皎理直气壮,“用得着你瞎操心。” 盛青萸的目光在我们三人之间来回游移,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们怎么一起来的?” “……你不会真的一直没有出门?”何正皎表情凝固了一瞬,而后深吸一口气,“算了,我原谅你了,我还当你在跟我怄气,故意不找我。” “用得着你原谅我?”盛青萸痛苦麻木的神情终于松动几分,“你不也没来找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我与何正武忘在了脑后。 我与他交换眼神,一路担心,此时才有机会小声问道:“你这样跟着出来,我哥会不会参你玩忽职守?” “会。”何正武挑起眉梢,语气轻松,“不过不要紧,我也参了他。” “参他?”我讶异地看着他。我了解我的兄长,他将父亲克己复礼的家训刻在了骨子里,虽做事不知变通,但也不会出差错。不由地问道:“你能参他什么?” “参他夹带私怨。”何正武眼底划过一丝得意,“监察史监察百官,他最近只监察我。不是夹带私怨是什么。分明就是不想要我来找你。” “……兄长不是那样的人。”我揉了揉额角,有些心虚,“是我不该耽搁你的军务。” 何正武握着我的手,不容置疑道:“让他参。不过是扣些俸禄。” “终归不好。”我担忧地看着他,“事关声誉。” “无妨。”他似笑非笑,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军中不拘形迹,这些事不足挂齿。反倒是他净做这些鸡毛蒜皮的文章,迟早会叫人厌烦。” 我紧抿双唇,不置一词。何正武说得不错,兄长若总是这般小题大做咄咄逼人,势必会留下锱铢必较难负重任的印象。以后再想要进言,恐怕也没有人会听。而兄长身为相府嫡子,于朝中显出不足,难免也会让旁人轻视相府,以为后继无力。梦中我以为全因自己连累了亲族。此时看来,败落之势由来已久,早有端倪。 没一会儿,我们已然走进楼中。 那跑堂记忆惊人,居然认出了我与何正武,笑着迎道:“将军又携夫人来骑马?还牵上回那匹小马吗?夫人真是好福气,从未见过哪位郎君挑得如此仔细。” 走在前头的盛青萸与何正皎听见话音,回过头来。 何正武闻言心情颇好,丢了一块碎银做赏,“就牵那一匹吧,打理干净。” “是,是。”跑堂接了赏银愈发会说,直将好话说到雅间门前。 “瞧你这副表情,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何正皎端详盛青萸的脸色,得意洋洋,“你这三个月……不,你这么多年,可真是不太聪明。” 茶汤氤氲,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盛青萸拈起茶盏,神色恍惚,仿佛被戳中了心事:“我也觉得,这么多年,活得不太聪明。”言罢,她看向我,眼中再次蓄满泪水。 我心头揪痛,连忙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她浑身冰冷。 盛青萸忍着眼泪,悬在眼眶。我知道她性子骄傲,不愿在人前露出脆弱,默默瞥了何正武一眼。 兄妹两人当即默契地退了出去。 雅室的门扉再次合上。 盛青萸再也抑制不住,泪如雨下:“阿姊,我真的好蠢,我竟然到现在才看透府里的人。从前姨娘劝我,我不肯听,事到如今才知道只有她是在一心为我。我真的好悔,我都没能好好孝敬过她。” 第348章 怎么就不是阿姊的良配 我揽住她的肩头,才发现她的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本想为她拭去泪痕,然而青萸的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坠落,转眼就沾湿了她的衣襟。 分别日久,我不知她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罪,那些安慰她莫要伤心的话此刻都显得过于苍白敷衍,一句也说不出口。只得紧紧搂住她的身子,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青萸的哭声夹杂着悲痛与无助,我亦随着她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两人抱在一起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窗外的风轻了,耳边只有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好些了?”手帕早已湿透,我随意地抹去泪痕,疼惜地打量着青萸。 盛青萸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嗯,好多了。”她用手背揩了脸,又吸了吸鼻子,才抬起眼来看我,“见着阿姊,心里才踏实了,终于痛痛快快哭一回。” 我一边为她抚平凌乱的碎发,一边柔声说道:“难为你了。” 盛青萸扁了扁嘴,似因为这句话又要哭出来。遇着我担忧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才幽幽咽了回去,直率道:“不哭了,哭得我脑袋都疼了。阿姊也不能哭了,之前听说你病了,可大好了没有?我瞧着脸色还不错,比在府里看着还精神些,应该是好了吧?何正皎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什么时候和你那么亲近了,同你一个马车来?她得意什么呢?” 我被她一连串的问题怔住,眨眼间在脑中寻找各种合适的言辞,最终还是选择直接坦白:“我心悦何将军。” 话音落下。盛青萸不敢置信地注视着我,舌头打结道:“可、可你是我嫂嫂啊!”顿了顿,她似乎也觉得这样说不对,“你、那…我哥怎么办?你与相府断亲的消息是你母亲亲自送上门。母亲大发雷霆,将相府一通数落,她气恼无论你犯了什么样的错,总不该在你身份未决之时先一步逐你出门,将盛家陷于被动。若不和离义绝,难道让盛家的主母背着这样难堪的名声。母亲将义绝文书送去衙门的时候大哥并不知情,得到消息立刻就派人揭了榜,还亲自去追回了你的义绝书。 他在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与母亲争吵得很凶。我与青月也不敢近前。他说他此生非你不娶,盛家绝不会有第二个主母。母亲对他用家法也无济于事,气得心疾发作,卧床了好多天。大哥虽请了御医来瞧,但人却不在府里,从那以后就宿在军营了。一开始我们当他郊外赈灾,是军务繁重。后觉出来,是你不在,他不肯回家。是为你在与母亲怄气呢。” 我静静听着,内心毫无波澜。无论盛青山做什么,我与他都已行至山穷水尽。 盛青萸见我不为所动,小心翼翼地说:“虽说你们义绝的消息已经传开,但若大哥不认,你们就还有可能……待你气消了,只要你愿意,大哥定会风风光光再迎你回来的。可若…若……”她没有说下去。 我瞧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替她接下去道:“若我与人生出绯闻,叫他脸面无存,就算他想,我也回不去了。” 盛青萸闻言两眼睁得很溜圆,“你既然知道……”她神情复杂,“说到底你们闹成这样只是因为那个蓝凤秋。如今看来大哥待她远不及你,你们不至于此?她打了你的婢女,你若真的气不过要罚她,便记着这账,待她生下孩子慢慢清算。大哥如今这般回护你,还怕母亲再为难你吗?要杀要剐还不都是你一句话? 大哥心里有你,你回相府他日日登门劝解,普天下还有哪个男子能为妻子做到这般?事到如今,他也不肯放妻,即便这样也不能叫你饶他一回吗?说实在,你心里难道没有大哥?你若真是没有一点情谊,炎炎酷暑,怎会甘愿为他奔波劳累?你若不是爱重他,何苦劳心劳力助他赈灾?你望着他的眼神,是装不出的。你们夫妻同心,本该是这世上令人艳羡的一对啊。” 室中气氛有些憋闷。 我轻轻推开窗棂,一眼便瞧见何正武在楼下遛马。他今日穿着一件鸦青色锦缎长袍,面料柔软光滑,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粼粼微光。腰间一条玉带,缀着我亲手为他绣的荷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正一派风流倜傥。他本就身姿挺拔,牵着小马的缰绳,更显得风采照人。 似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仰头看向窗台,与我目光相交,嘴角微微上扬,俊朗的面容透露着自信和从容。让我也情不自禁地漾起笑意。 “别看了……”盛青萸发觉我的出神,有些无可奈何地将我唤回来。 我收回视线,坦然地看向她,“我自是倾慕过你哥哥。试问寿城之内,有哪个女子会不仰慕大将军的风姿气概。身为他的妻子,我只会更加思慕他。我与他确实有过真心相付的时光,只是好景不长罢了。他既然选择将蓝凤秋带回来,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便不该再奢望与我夫妻恩爱。他做不到,蓝凤秋也不会允许。我不想为了他磋磨人生,继续过那夹缝求生的日子了。他或许肯予我一缕光亮,却暖不了我百年孤寂。” 她今日说的这些我全不怪她。我们太久没有联系,于她而言,许多事都不了解。她孤苦无依,期盼我能回府,是人之常情。 盛青萸似懂非懂,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窗外,也落在那人身上。而后幽幽道:“难道他就可以吗?世家男子,谁不是三妻四妾,他也未必……就能比大哥做得更好。” 我没有回答。似乎从未想过。倘若何正武将来三妻四妾,我该如何?原来我也有嫉妒之心。便是想想,也觉得醋意翻涌。 “他是何家子。母亲固然不好相与,何家……更是复杂。”盛青萸语气莫名,透出担忧,“阿姊心悦他,是他的福气。可未必是阿姊的幸事。即便不要大哥,他也不是你的良配。” 砰的一声,门扉大开。 何正皎气呼呼地立在门口,眼中几乎喷出火来,“盛青萸!我就知道你要来搅我哥的好事儿,他好不容易能和阿姊在一起,怎么就不是阿姊的良配!!我何家比盛家差在哪里?!整个寿城知道盛青山放不下阿姊,整个寿城也知道我哥倾慕阿姊情深意笃!!他们是两情相悦,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第349章 早些回来娶我 我与盛青萸瞠目结舌,怔愣地望着她。全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更是堂而皇之地认下自己偷听谈话。 待盛青萸反应过来,脸颊腾地烧红,一下站起身来,也是怒不可遏,“你疯了?你偷听我们说话?” “我是来叫你们下楼!谁知道听到这些!”何正皎梗着脖子,似乎也意识到一丝不妥,眉眼皱在一起,“你少诬陷人,我是不小心听到的!”她心虚地瞥了我一眼,急切地解释,“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拉住盛青萸,将她挡在身后,对着何正皎道:“你先去,我与青萸稍后就来。” 何正皎自知理亏,抿着唇飞快地扫了我们一眼,转身小跑着下楼。 “干嘛让她走?”盛青萸还在气恼,她方才的那些话当着我面说自然没错,摊在何家兄妹面前却是十分难堪。她从小跟着盛青山去何家做客,与何正武也算亲近。这番背后拆台,尽显得她狼心狗肺。 我按着她在座位坐下,给她斟了杯茶水,好声劝慰:“别生气了,皎皎不是故意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就是那样的人了?”盛青萸气不打一处来,望着楼下交谈的兄妹更是直喘粗气,恨不得用眼神在何正皎背后戳出几个窟窿,“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还说不是故意呢!这就去告状了。” 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从何正皎那手舞足蹈的背影,大致也能猜出她绘声绘色的描述。倒是何正武一脸淡然,像是完全没放在心上。 “告什么状?”我收回视线,望着她道,“你说得没错。他的确不是良配。莫说我现下断亲义绝身份尴尬,何家不会轻易接纳我;就凭他与你哥的关系,我也不该理他。你真心实意为我着想,没什么不敢让他们知道。” 盛青萸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渐渐冷静下来。再开口时,语气坦然了许多,“你既然心里有数,为何还要做这样的傻事?荣相做出断亲这种决定,实在是出人意料。猝不及防引出这后来许多事,害得你这个亲生女儿处境尴尬。世上再没有这样糊涂无情的父亲了。”她深叹一口气,哀怨道,“可阿姊你远没有到破罐子破摔的程度啊?即便不靠两府,以你的容貌才学,也多的是好男儿求娶,不愁嫁不出去。你有院落田庄,用不着任何人,也能过得很好。怎么也不该看上他啊,他们在一个营里,这要招多少非议……” 她瞧着我不以为然的神情,撇了撇嘴:“也是我太没用。若是我能有些本事,阿姊就用不着指望他们,以后尽可依靠我。” “他确不是良配,但是我自己想选的。”我将晾至温热的茶水递至她面前,温言道,“如你所言,我现下大抵不需要依靠谁,衣食无忧,也有事做。师父和师兄对我很好,在回春堂里偶尔也能得些尊敬。如若不是他,我不想再嫁人了。” “何二哥是好的,但哪里就那么好?”盛青萸接过小杯,轻啜一口,“你该不会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我该想什么法子才能帮你?他们家还有哪个没娶亲的弟弟……” 我被她如此大胆跳脱的想法逗乐,嗔怪道:“胡闹,终身大事岂可儿戏。我答应过姨娘,要为你选称心的夫婿。” . 喝过茶水,盛青萸的情绪平复下来。尽管不太情愿,甚至嚷嚷着要先走,到底还是陪着我去下楼骑马。 何正武见我们出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体贴地为我披上斗篷。 “郊外不比你在回春堂,仔细着凉。” 他旁若无人地将我扶上马背,又自然而然地接过缰绳。 说也奇怪,有他在,我竟一丝紧张害怕也没有了。稳稳当当地骑在马背上。 “比一场。”身后,何正皎对盛青萸道,“敢不敢?” “谁怕你。”盛青萸冷哼一声。 眨眼的功夫,两人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我扭头望着她们的背影越来越远,才低头看向何正武:“皎皎都和你说了?” “嗯。”何正武语气如常,看不见表情,“说了。她偷听你们谈话,失礼在先,理应向你们赔不是。” “你不问问我?”我有些好奇,微微俯下身子看他。 他似有所感,扭头与我四目相接,“不必问。” “这般自信?”我颇感意外。他虽从不表露,可我隐隐能感到他内心的不安。我想或许是我从前对他不假辞色太过冷淡,又没有像他对我那样周到仔细体贴入微,才让他觉得我的心意不如他的深厚坚定,才会时常患得患失。所以许多时候,只要他开口,我愿意让他明白知道我的心意。 他牵着缰绳沉默地走了好久,才缓缓道:“只要阿瑶愿意,我就不会放手。” 上次来时郊野无垠,满山翠绿。此时眼前层林尽染,漫山红遍。 时光流转,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我愿意啊……”我扬声说道,“你若不欺我,我定不相负。” 秋风习习,吹乱了他的鬓发。何正武转身看着我,眼底燃着一簇火苗。我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回以灿烂的笑容。 “做什么?”他见我俯下身子以为我要下马,连忙伸手来接。 我捧着他的脸,飞快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早些回来娶我。”唇角还有余温,我吃力地坐回马背,红着脸道,“我等你,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第350章 就你们盛家才这样 青萸和皎皎回来时,已然冰释前嫌。两人非但没有争锋相对,反倒联手打趣起我和何正武来。用膳时,两人已然争先恐后地向我揭露何正武的老底。何正武没想到自己会忽然腹背受敌,连挂在腰上的荷包都被皎皎哄去。 午后,青萸才开口提起府里的事。她这段时日并非不想出门,而是被老夫人责罚,留在家中和青月一起做女红。这些年她习惯了骑马喝酒,就是牌九也能摸上两把,完全像个世家公子哥儿的做派。但若说女红,她全然没有兴趣,之前没有人逼迫,更是一点不肯沾。如今被迫留在绣房,简直苦不堪言。 姨娘突然去了,她沉浸在哀伤中,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老夫人似乎并不满意,三番五次拿话来刺她。什么小妾生的女儿,没有教养不上台面的东西,说得越发刻薄难听。她从前以为她同青月一起长在老夫人身边,老夫人给青月的也会给她,没有血缘也是母女。她从前以为老夫人夸她随了老将军的性子,由着她任性是爱屋及乌。其实都错了,老夫人只是忌惮吴姨娘,不敢苛待她罢了。她这才明白吴姨娘这个她心里暗暗瞧不上的亲娘,才是她真正的依靠。 若放在以往,这已经足够她水深火热,但更令她绝望的是她发觉自己只是个酒囊饭袋,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面对老夫人的百般刁难,她明知对方的意图,仍然节节败退。上有国法家规,下有手足奴仆,她既不能为吴姨娘讨回公道,也无法为自己辩解。盛青山常宿军营,即便回府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她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没有人听她倾诉,更没有人为主持公道,她孤立无援,就像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我感同身受,与她不约而同地发出叹息。 “你命够好了……”何正皎抽了抽嘴角,“至少你以前有过靠山。你是没见过各家府里妻妾嫡庶分明,也就你们盛家才这样,许多人一生都是这样过的呢。” 盛青萸狠狠剜她一眼。但也怪不得她说话难听。妾室庶女在府里的地位全靠恩宠,但绝不会高于正妻嫡亲。像吴姨娘这般极致另开西院的,满城里也没有第二个。盛老将军宠妾灭妻,摆在面儿上这么多年,老夫人也算是忍辱负重。所以听闻吴姨娘被葬在灵宝山,世人都感到讶异,但明白的也只是笑笑。在那些夫人们的眼里,这怎么不算沉冤得雪、大仇得报呢。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盛青萸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愿再说了。 何正皎借口下楼去找何正武,怏怏地出了门。 “你院中的人可摸清了?”时间不多,我直截了当,“吴姨娘出殡那天,有个叫雪芽的丫鬟,与我多抱怨了几句。听说回去被老夫人治了罪,活活打死了。” “是因为这个?”青萸一脸诧异,“她被叫去时,我也不知为什么。打完送回来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老夫人给的话,是她一问三不知,伺候不严谨。我当是老夫人杀鸡儆猴,存心吓唬我呢。” “那时有个嬷嬷,回头瞪过她。当时应该也只有她听见。”我提醒道,“我记得那人耳朵上有颗痣。你或许可以从她入手。” “杨嬷嬷?”盛青萸脸色一凝,“她是院里的老嬷嬷了,姨娘那么信她。”她有些不可思议,“回去我试一试她。” 我又与她说了几件之前在院中发现的事情,告诉她老夫人对西院里的事情了如指掌,说话做事一定谨慎。西院这么多人,想要安插几个眼线进来不是难事。想要全盘换人恐怕不易,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们也不见得有多忠心,可以找出来恩威并施。这样她能宽松一些。总不至于寸步难行、处处受制。 “我瞧着有几个不太对劲,早想收拾她们了。你不知道,她们还教训我呢。真是好大的威风。”盛青萸苦恼得皱着眉头,“我迟迟不敢动作,是怕老夫人又抓无辜的去打,用她们来威胁我。她们那样无辜,我于心不忍。再说换进来的,不就全是她的人了吗?” “若拔除不了,不如将计就计。”我支颐沉吟,“她们要看,就大大方方让她们看。私底下,你要做什么,能做得了也行。你可找到能信得过的人吗?” 盛青萸苦着脸,语气却十分认真,“这世上我只信你。”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我,“这是姨娘留给你的。之前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 我慎重接过,心里百感交集。我以为吴姨娘一直叮嘱我看顾青萸,要我守住她的嫁妆,只是她留在盛家的家当。没想到,她还藏着这样的秘密。 能放在天机阁里东西,绝不仅仅只是金银。 就我现在的身家,全押上也不配拥有这样一把钥匙。 “你可去看过?”我惊讶道,“里头是什么东西?” 盛青萸摇了摇头,“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又道,“姨娘说,取用与否,全凭你的心意。” 盛老将军爱重的贵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从前只听说吴姨娘家族经商有些门路,所以实力雄厚财大气粗。细想来,区区商贾之女,又怎会成为皇帝的爱妃?吴家的这两位姊妹,恐怕不像看着那样简单。 这样的东西为何不是给青萸,而是托付给我? “我预感那不是什么好东西……”青萸盯着那把钥匙,“如果是轻而易举的好处,她不会专门给你。”言罢,她声音低沉悲伤,“我近来似乎渐渐明白她了。” 第351章 实在不好推脱 的确。如果这里头只是一大笔金银,全没有必要交给我再转交青萸。我或许不太了解吴姨娘,但她对青萸的爱毋庸置疑,这里头的必然是有价值连城又危险的东西。一时拿不定主意,我将钥匙收起。又提醒她与老夫人、蓝凤秋保持距离。 她皱着眉说她们最近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自己和青月每天大多时间都在绣房,并无交集。这样也好,我点点头,一再告诫她不要沾染府里的饮食。西院有自己的小厨房,用信得过的人最好。如果发现老夫人情绪沉郁狂躁,切不可贸然靠近。盛青萸深信不疑,一一应允。 好不容易出府,盛青萸纵情驰骋,马蹄踢踏扬起阵阵尘埃。就连何正皎也追不上她。临别时,我才想起问她今日为何可以出门。她随口道,因为老夫人带蓝凤秋、青月出去烧香磕头了,说是去给孩子祈福。 梦中是有这样一桩事。毕竟蓝凤秋此时月份不小了,下个月就要临盆。但按道理她怀着孕,忌讳沾染佛门。一个苗女不懂,老夫人和青月怎会不知。我摇摇头将她们抛之脑后,有蓝凤秋在,如今她们做什么都不稀奇。 …… 回程途中,我没有坐马车,而是与何正武同骑。练了一天,似乎有些诀窍了。他将我揽在怀里,由着我牵拽缰绳。他的马与他的性格相似,十分温驯。 “明日我恐怕会晚一些,若是困了就睡,莫要等我。”何正武在耳边轻声说道,“军中每逢秋收会有一场盛宴。城中的将领悉数到场,实在不好推脱。” “要喝酒吗?”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怪不得来不了,武将大多豪饮,酒量惊人。他这样去了,不到天亮恐怕醒不过来。 他似乎看出我的所思所想,神色有些难为情,“尽量不喝。” 这岂是他不想喝酒就能不喝的场合。我无奈道:“那你一会儿等等我,我给你备上几粒解酒的药丸,随身带着。虽不能叫你千杯不醉,但也能免你一些宿醉之苦。” 何正武吻在我发间,笑着说道:“我家阿瑶如今已是神医了。不仅医术精湛,还有丹药之能。” “你若醉了,让他们径直送你回府,不必过来。”我叮嘱道,“好生休息,莫要逞强。” “遵命。”腰上的臂弯收紧了一些,何正武歉意道,“对不住,不能陪你。” “今儿个陪了我一整日,便饶你一回吧。”想了想,我又道,“你要不要捎些酒去?我有庄子上刚送来的酒样,师父尝了说还不错。能入他老人家法眼的,定然差不了。” “酒样?”他眸光闪动,“比忘忧如何?” 我调侃道:“只能叫他们尝,杨将军大概能饮上两壶。你……勉强一壶?你是想要带忘忧去?” “不想。那时是嫉妒你为他酿酒才喝下去。现在想来,还是苦涩得很。”他诚恳道,“为何只叫酒样?还未取名?” “嗯。”我应道,忽然福至心灵,“既然是这样的场合带去,就叫庆丰收吧。” “……这般随意?”何正武犹豫,“葛老觉得出色,可能是传名的佳酿。” “无妨。”我得意道,“若是将军们都觉得好,应了景,就是它最好的名声了。城中很快就能人人都喝上这杯酒。” “好。”他很快明白我的用意,“那就让他们都尝尝我家阿瑶酿的新酒。” 我对新酒信心十足,没想到有这样的机会,不由地喜上眉梢,“至于忘忧,下月可匀你两壶。随你孝敬尊长,或是留作己用。听说老将军好酒,千杯不醉……” “一年只有一坛,你匀我两壶?”何正武有些意外。 “你放心拿去就是。”我大方道,“如今我可是有酒庄的人了。哪里还能差这一点。虽然还是不多,足够自家享用。” 第352章 再莫要费手了 次日。我像往常一般坐堂看诊。难得师父和师兄都在,却没有出来。 直到午饭时,我才见着他们。 “师父脸色不好,可是病了?”我盯着师父的脸,关切道,“昨日看着还不像这样呢。” “胡说,病什么?学了点本事就在我老头子面前卖弄了?病没病我不知道?”葛老白我一眼,没好气地说,“这天气又冷又热,你师父到底是上年纪的人了,有些憋闷是正常。莫要大惊小怪。你师兄都没说什么。” 我狐疑地看向师兄,“你看师父不像生病嚒?” 罗圣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寻常总是有说有笑,近来一起用饭的机会少了,今日连话也少。 我低着头默默扒拉碗里的米饭。 “教你的针法可都记住了?要是有不懂的,早些来问,莫等……”师父话说一半,咽了回去。 我心里明白,他们这是快要走了。夹在筷子上的米粒越发难以下咽。 “地窖里,咱们院子里摘的琼珠果,酿出的酒,师父还没尝呢。”我垂着眼睫,努力克制心中的不舍,故作冷静,“师父什么时候想尝,大致可以拿出来了。” “是吗?”葛老没有意料中的兴奋,望着已经开始凋零的藤架,唏嘘道,“这一年过得怎么比往年快许多?我还觉着在夏天呢。” 是很快。我常常觉得时光像被偷走了一般。心情一日沉过一日。 秋风卷着院中的落叶在脚边打了个圈儿。 “你一个人守这院子要是害怕,就买两个丫头回来陪着。或是回你那别院住,也不错。一堆人伺候着,不比这儿好?”师父絮絮叨叨,全没有之前严厉的模样。 “总要有人看着。”我扁了扁嘴,眼眶酸涩,瓮声瓮气道,“你们又不是不回来。今年酿的忘忧能多几坛,我想埋在树底下,沉淀后定然更加香醇。等师父回来再尝。” “你倒是会讨我这老头子欢心。没有白费我那么多人参灵芝。”葛老放下碗筷,今日做了他最爱吃的狮子头,但只吃了半个。似乎没太有胃口。顿了顿,他又道,“除了这一身功夫教不了,能教给你的都已传授你了。患者病症千变万化,但拢共也就这些道理。熟能生巧。要你自己行过万里路、见过大千世界,才能懂得。” “说得轻巧。”眼泪不争气地落在脚面上,我将头埋得更低,紧抱着胳膊,故作玩笑,“师兄说我想去云游,随时都能带我去呢。结果你们根本就没想带我去。将我一个人留在回春堂。哪里还能行得了万里路、看大千世界。” “你这丫头,嘴巴愈发厉害了。外头每天这么多人供你修习,不够你熟能生巧?你埋怨我,你哭什么劲儿?憋回去!”葛老气笑道,“我葛清的徒儿,想去哪儿去哪儿。回春堂算什么,你不想被拘着,扔给他们就是。往后回春堂不在这里,就在你脚下。” 我咬着唇,将泪意强忍回去。这才抬起头,抿着嘴角道,“我给师父和师兄做了冬衣,拿出来试试。” 接过衣物,师父和师兄的表情都有些惊讶。经我一再催促才勉强穿上。 “正合适。”我总算松了口气,欣慰地说道,“我没出过远门,不知那边要穿什么,不敢做得太厚,也不敢做得太薄,希望能用得着。” “你不用功读书,做这些没用的作甚?有银子什么买不着?谁要带这些东西出门?还不如多给我多备些好酒。”葛老嘴上这样说,手里却爱惜地摸了又摸,“这针脚,都是你自己缝的?以后莫要做这多余的事,也别给那姓何的做,便宜了他!他府里什么没有?你有拿针的功夫,自然要练行针,做这针线,岂不大材小用?再莫要费手了。” “知道了。”我乖顺地点头,故意岔开话题道,“谁让你们出门不带我,总要留个念想。好让你们记得早点回来。” 第353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原本寡言少语的师兄,今日愈发沉默。 秋风萧瑟,将院中药草吹倒一片。早该收了,师兄好像一直忘记。 见他捧着冬衣神情恍惚,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师兄不喜欢?”我有意逗他出声,笑吟吟地瞧着他,想要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罗圣手这才缓缓将目光落在我脸上,摇了摇头,“喜欢。”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注视我的眼神深邃复杂,欲言又止。 “你怎么看着不太高兴?不像真的喜欢?”我扬起嘴角,得意地指了指袖子上的图案,“师兄不爱衣饰,所以我亲手描了花样,绣在衣袖上。无意中从书上看来的,说是能祈福平安吉祥。” 罗圣手垂眸端详那曼妙舒展的卷草纹样,手指轻轻抚过栩栩如生的草叶,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他沉默片刻,抬起头时,复又心事重重,“我教你防身的招式,可熟练了?可要我再演给你看?” 我愣了愣,心头涌上一股即将离别的预感。他们要提前启程。 之前说在冬季,师父并未否认。我原以为他们会和何正武一同出城,也渐渐肯定了这个想法。贺城的消息还没有来,粮草未行,他们忽然提前的原因是什么?难道蓝凤秋做了什么,逼得他们不得不尽快赶往苗疆?她能做什么? 昨日她随老夫人出府,又作了什么幺蛾子? “师兄……”我轻声唤道,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 他应声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流露深深的关切和不舍。 我狐疑地看着师父和师兄,心底充满不安:“你们不会是要马上动身?”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师父神色如常,直视我道,“总是要走。” 话音落地。像是被一块巨石压在心上,压得我喘不上气来,“为何这般着急?你们可是有事瞒着我?师父脸色不好,为何还要急于上路?” 天色阴沉,四周的空气沉闷得几欲凝滞。 “你这丫头!”葛老颤了颤胡须,终是没有舍得责备我,叹了口气道,“哪天走不是走?还要挑日子不成?” 我视线朦胧,泪水瞬间蒙蔽了眼前的景象,哽咽道:“我为师父酿的忘忧还没送来,不能再等几日嚒?就要送到了。师父不是说要带去给故交老友尝尝吗?怎的又不要了?”我深吸几口气,勉强压抑住哭腔,“我还偷偷酿了几坛药酒,想给师父个惊喜……那么多酒,要给谁喝?” “你不是说埋在树底下??”葛老眉头拧动,语气不耐,脸上却是满满忧虑,“哭什么?就知道不能告诉你,哭哭啼啼,叫人出门也不安心!我葛清一辈子逍遥自在,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偏要受你这罪!快憋回去,哭个什么,埋上几年有何妨,只会更好!” 几年?我不敢置信地盯着师父的眼睛,他们居然要离开那么久?顿时悲从中来,泪如泉涌,一发不可收拾,“那会写信吗?师父师兄会给我写信吗?” “……从未写过那种玩意儿。”葛老眉头紧蹙,“出了门,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莫要在家胡想,外头的事情岂是你这妮子能琢磨明白的。你且安生过你的日子就是。等我们回来,日子还是这般过。” 我艰难地点头,已然泣不成声。我以为自己做好了离别的准备,却没想到还是来不及。愈发的悲哀懊恼。 葛老见劝不住,重重叹了口气,回身进屋去了。他似乎不习惯离别。 “莫要哭了。”院中只剩下我与师兄。他静静地站在我面前。语气低沉而隐忍。 除了哭,我还能做什么。我脑中一片空白,顿时什么也想不起。离开盛府时,我如释重负。离开荣府时,我脱胎换骨。我以为自己早已经不同于往日。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独立。 可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师父和师兄早已是我的亲人。我才切身感受到与亲人分离的惶恐不安、孤独和无助。我甚至不敢去想,转眼日落西山时,他们或许就不在这院子里了。 漫漫长夜,再听不见师父轻咳,再没有人来敲我的窗棂。这偌大的院落,只剩下我一盏孤灯。我该怎么办。 顾不上师兄的劝慰,我嚎啕大哭:“你们别走。” “你若再哭个没完!立刻就走!!”葛老在屋中呵斥,话音里透着哽咽。 双膝一软,我掩面蹲下,将脸埋进膝盖,竭力压抑哭声。 “你好生修习,以你的悟性,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城中人人夸赞的女神医。随风传信,我与师父定会引你为傲。”他顿了顿,故作轻松地说,“如师父所言,这回春堂不过死物,你若嫌它桎梏,大可不必为它劳神,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从今往后,回春堂只在你脚下。” “师兄……”我从膝前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舍不得你们……你们到底去哪里?去哪里才能找到你们?”我不忍出口,却更怕再没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你们真的会回来吧?” “……”他缓缓蹲下身子,宽厚的手掌抚于我头顶,喉结滚动,“会。” 正要拽住他的衣袖再多问几句,多讨些承诺。院门突然被人急促地敲响,“姑娘,外头有人急着找您。” 我慌忙抹去泪水,不想让外人瞧见这副狼狈模样。师兄也随即站直了身子,神情凝重地望向门口。 “是谁找我?”我舍不得师父和师兄,生怕他们转眼不见。 “是何将军身边的小厮。”跑堂气喘吁吁,“说将军情况危急,请您速去。” 我心中一紧,怎么可能?不由地看向师兄。适时师父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们郑重地向我点了点头。 这便是告别了?眼眶酸涩,我强忍哽咽,取了药箱。 临出门忍不住回头再看他们一眼。 师父、师兄伫立原地,满眼信任地望着我。 “我去去就回。”我大声喊道。 你们等我。 第354章 这太像一个圈套 出了后院,仿佛跨越了一重无形的屏障。 回春堂内依然拥挤繁忙,药香氤氲,人声鼎沸。 我看那小厮面熟,果然是何正武身边伺候的阿福,心中咯噔一声。连忙敛住心神,急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只见阿福脸色苍白,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见到我,两眼放光,想也不想就伸手来拉扯我:“姑娘快跟我走。” “干什么?”回春堂的跑堂不知见过多少滋事的,尤其是冲着我来,十分警觉,几乎同时拍开他的手,“做什么动手动脚的。”话音落下,霎时又有几道警惕的目光聚拢过来,紧紧盯着阿福的举动。 阿福本就心慌意乱,此刻被人阻拦更加惊慌失措,眼中满是恳求,“来不及了姑娘,救救我家将军……再晚怕是要出人命了。” 见他如此急切,我背着药箱随他出门,抬脚正要跨出门去,忽然觉得蹊跷。 阿福只一劲儿催我快走,却含糊其辞,不肯说明缘由。 细想来,不像是何正武平日的作风。 昨夜将军们聚会畅饮,何正武随身带有解酒药,此时刚过正午,应是宿醉刚醒,能有什么危急之事。若是他自愿向我求救,断不会让人这样着急忙慌,惹我焦急担心。若是旁人找我救他,回春堂里有葛老和罗圣手坐镇,名声远大于我,为何点名偏要我去。还让阿福来打掩护。 思及此,我硬生生顿住即将跨出回春堂的脚步,强压着内心的焦虑,沉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他叫你来的吗?” 阿福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退缩,面露难色,却仍诚实回答:“不是。” 我本能向后退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重复:“不是你家将军叫你来的?” “不是。”阿福面如死灰,当即噗通一声跪在街上,冲着回春堂内咚咚磕了几个响头,语气坚定又哀切,“但请姑娘随我一去。” 这太像一个圈套。我缓缓退回堂内,冷冷地凝视着他,“是谁指使你来的?” 阿福左顾右盼欲言又止,作势又要磕头,大有我见死不救,他就磕死在门前的架势。我惴惴不安,他这番忠仆做派不像是作假,但又实在透着诡异。 我吩咐门口的小厮将他搀扶起来,带到偏僻的花厅。 “你若真为了你家将军活命,就将实话说来!是谁指使你来?他现在在哪儿?有何危急?”我语气肃然,“胆敢隐瞒,待真相大白,定饶不了你!” 阿福望了望门口,确认没有人,才压着声音道:“姑娘明鉴,小人并非受人指使,实乃小人自作主张。昨日将军们豪饮,将军用了姑娘给的药,直到散场也尚清醒。谁知喝过一碗解酒汤后,在回府的路上便开始不好,浑身燥热难当。一看就是中了药。将军怕惊扰府中,便在客栈歇下。请了……良医来诊,亦不见效。直至清晨,满桶的冰水也抑制不住。 小人实在没有办法,去花楼请了两个女子。却都被将军撵了出来。”言罢,阿福再次跪伏在地,痛哭流涕,“小人明白这样对不起姑娘,但救将军性命要紧。将军不让小人过来扰您,但小人实在没有办法,不得已才来请姑娘!刚刚来时,将军以刀放血,力求清明,他、他将自己反锁在屋内,只怕是要出事啊……这些话人前实在说不得,小人方才才不敢明言,姑娘仁慈,救救我们将军吧!” 说着,阿福以头点地,直磕得鲜血直流。 字字句句,犹如惊雷炸响在耳畔。 “够了!”我心乱如麻,“你们请的良医,可是我师父葛老?” 我本不该这样猜测。但桩桩件件未免过于巧合。 阿福愣了一愣,还是点头承认,“是。葛老与罗圣手都去看过,此毒非毒,无药可解。所以、所以非得请姑娘亲自前往……”他声音越来越低,透着心虚。 我哪里还能不明白。 一但我走进何正武的房间,蓝凤秋定会黄雀在后。 师父、师兄会今日启程,是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蓝凤秋的合情蛊无药可医,我非去不可。即便是当世神医,纵然师徒一场,他们也救不了我。 不查,还不了我公道。 第355章 我不能让你进来 既然如此。藏不住,就不必藏了。 我没有坐阿福的马车,而是让他驾何正武为我打造的马车堂而皇之地赶往客栈。 下车时,毫无意外引来了些许注目。 为防耳目,阿福将左右邻间一并包下。 即便隔着房门,也能听见房内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阿福满脸通红,有些局促地瞥我一眼,而后叩响房门,“将军,请开开门吧。” “滚!”虽然能辨出是何正武的声音,却因一夜的煎熬变得嘶哑。 “将军,姜姑娘来了,来给您瞧瞧。”阿福不敢大声。几乎是凑着门缝说的。我与何正武的关系在城中几乎无人不知,晴天白日若被发现在客栈私会,那便不再是传闻,而是艳事丑闻了。指不定要被编排出多么难听的话来。 房中寂静了片刻,何正武极力克制自己,“送她回去。” 阿福还要再劝,只听门板砰地一声,不知被砸了什么东西。 他压抑着怒火,几乎是在嘶吼:“送她回去!” 阿福面露难色,眼中全是哀求。 合情蛊发作,犹如跗骨之蛆。他此时承受着怎样的折磨,我再清楚不过。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异常平静:“开门。” 听见我的声音,房中再次陷入寂静,他近乎哀求,“阿瑶,你先回去。” “你若不开门,我便叫人撞开。”我语气坚定,不容反驳,“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姜文君今日强闯你何将军的房门?” 房中终于有了动静。跌跌撞撞。 隔着雕花门扇,能听见他痛苦粗重的喘息。 “阿瑶,你不能进来。”透过门扉,隐约可见他狼狈的身影。何正武勉力支撑在门后,“我不能让你进来。你今日先回去,好不好?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我瞥了一眼阿福,示意他退下。我在路上已交代过他。 或许是听见阿福离开的脚步声。何正武身形陡然松懈,重重摔在门后,发出一声闷响。 我暗自心惊,顾不得许多,拍打门板,“何正武,你今日若不开门,我再也不理你。你以后休想再进我的门。” “你走。”他嗓音嘶哑,带着隐隐的颤抖。 “我不走。”我再次拍响房门,“我说过会与你分担。你若执意不肯,我一会儿出去便告诉所有人你对我始乱终弃,从此我们一刀两断。” “你……”房中传来淅淅索索的细微声响,良久,门闩动了。 我迫不及待地推开门缝。 何正武浑身湿透,将自己裹在被褥里。他蜷缩在门后,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阿瑶,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不知道会做什么……你,你不该来的。你快走。” 门窗紧闭,房内昏暗无光。空气里弥漫着寒湿和血腥的气息。 即便我料到房中会混乱不堪,眼前的景象仍让我感到震惊。原本放在中间的桌子被浴桶挤到了一边,座椅木凳全都东倒西歪。满地都是浴桶里溅出的碎冰和积水。在一片片狼藉的水渍中,散落着各种破碎的瓷片。深红色的血渍沿着瓷片的边缘蜿蜒流淌,在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一道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痕迹。 “你伤了哪里?”我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想要掀开被角。却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眼见着鲜血大滴大滴的自他指缝间滑落。 “阿瑶,你不能看。别管我。求求你,你先回去,好不好?”他面色泛着诡异的潮红,双唇却又冻得苍白。浑身止不住的颤栗。拼命地将自己缩进墙角。无法遏制地自胸腔里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呜咽。 将他憔悴不堪的模样尽收眼底,我心如刀绞。他是我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小将军啊,他本该是温柔地呼唤我将我揽进怀中的人。 他的逃避躲闪,令我心痛得无法呼吸。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语气笃定,“你让我看看你到底伤在哪里。你流了太多血,让我给你包扎,好不好?” 他下意识就要拒绝。我抢在他开口之前说道:“你总不想将那些血都抹在我身上吧,你知道我最怕血腥气。你若真敢这样做,以后一定会后悔欺负了我的。” 何正武紧紧攥着拳,紧咬着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 “阿瑶,快走。”痛苦地呻吟自他口中不断地溢出,他几乎要就地打起滚来。 我放弃了要给他止血的念头。或许等他稍微清醒以后。 “何正武。”我吃力地将他从地上扶起,不得不将他推在墙壁上,才能勉强支撑两个人的身形,“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我吻上他冰冷颤抖的双唇。 “阿瑶……”他凭残存的理智将我推开,“别这样……” 第356章 蛊惑人心 “你知道我来了就不会走。”我捧着他的脸,逼迫他与我对视,再次贴上他的双唇。 这一次,他没有再推开我。 早已湿透的被褥滑落。何正武衣衫浸湿,沾着大片鲜血。 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触目惊心。 “你都做了什么……”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等不及我再多说一个字,他倾身将我抱起。我吓了一跳,慌乱中抱紧了他的脖颈。他的步伐坚定而迅速,瞬息便将我压在了湿漉漉的床榻上。 “阿瑶。”他眼中燃烧着难以抑制的欲望,低头粗暴地捕捉我的唇瓣,呼吸急切而炙热,带着无法抑制的暴烈。 从前他总是温柔地循序渐进地甜蜜地吻我。此时的他激烈混乱毫无章法。让我莫名的感到惊慌,呼吸困难。 我下意识地推搡他的胸膛,发现他的身体烫得吓人,“正武……”我试图唤醒他些许理智,但很快就被他窒息般的压迫感淹没了理智。 他渐渐变得急躁,不耐烦地拉扯我腰间的束带。 我这才想起还没有告诉他最重要的事。我开始慌乱,指尖用力扣住他的肩膀,想要与他对视,“正武,正武。” 心脏剧烈的跳动,仿佛要从胸口冲出来。我知道我必须要告诉他,“正武……”得不到回应,我隐隐带着呜咽,“何正武……你听我说……” 随着腰带落地,身前的衣襟逐渐凌乱。他气息灼热,熨烫着我裸露的肌肤。层层叠叠的布料终于在他手中支离破碎,被随意地丢到一边。他手掌滑过的每一寸,都留有余温。那些激烈而无法抗拒的吻,让我脑中逐渐混乱,“景宸……韩景宸……” 他终于听见了我。有些迷茫地抬眸看我,“嗯?” 我无奈地攀着他的肩膀,声音干涩地说道:“我没有过。我与他没有圆房。你……你要温柔些。”我不知他听进了多少,两颊滚烫,仿佛自己要融化了一般。 他手臂仍紧紧地箍在我的腰上,炽热的眼眸中缓缓透出几分清明。 “我愿意的。”不舍他继续痛苦挣扎,我抱紧他。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细密交织的吻将我从剧烈的刺痛中拉扯回来。他逐渐变成遵从本能的野兽,似乎要在我每一寸肌肤上都烙上印记。 我一次次在他身下苏醒,又一次次累得昏睡。 逐渐放任了本能。 …… 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他低头看着我,眼中满是宠溺和满足。 而我莫名地觉得有些生气,一手捂住他的眼睛,“你看什么?” 他握着我布满痕迹的手臂,落下温柔的一吻:“对不起。” 他声音低沉,莫名让我联想起他在我耳畔无数次的呼唤和喘息。情不自禁地脸上发热,“你改了吧,总说对不起,我不爱听。” “那阿瑶爱听什么?”何正武疼惜地亲吻我的鬓角,在我的颈间温存厮磨。 我缩了缩身子,生怕他又要做什么,“我真的一点力气也没了……” “好。”他笑着将我抱紧,“阿瑶还没说爱听什么?” “我爱听你唤我阿瑶。”我往他怀里贴近一些,“听你喊我,就觉得安心。” “阿瑶,阿瑶。”他一声一声叫得越发蛊惑人心。引得我心惊肉跳连忙捂住他的嘴。 忽然想起什么。我目光越过他观望天色。 “大约还有一刻,就该天亮了。”他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干净衣物已经拿上来。我帮你梳洗?或是,再躺一会儿?” 我莫名地看着他,不知从何说起。又觉得他此刻好整以暇,像是什么都准备好了。 第357章 我与你一起 心里有了顾虑,就再也躺不住了。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觉四肢百骸都在酸痛,像是被碾压过一般。情不自禁地从喉中溢出一声嘤咛。 “……”何正武眼底掠过一抹情欲,旋即又有了反应。触及我惶恐不安的神情,他略微避让身体,语气无奈,“阿瑶不愿,决不会强求。只是……初尝欢愉,一时难以自持。忍忍就退了。” 我咬着下唇,羞涩难当,脸颊灼热,视线随意凝落在他肩上,“我想起来穿衣裳,可我眼下浑身都疼。你去唤两个婆子进来。” 他稍稍一动,露出肩头两排清晰的牙印。我全然想不起自己何时对他做过这样的举动,连忙将视线移开。 “不必。我来。”他眼神满溢温柔,又带着几分歉疚。 昨日情急是一回事,今日清醒当面是另一回事。我羞得浑身热气翻涌,“还是找婆子来吧。你哪里会做这些。” “总要会的。”说罢,他翻身下床。向着门外吩咐道,“去打水来。” “是。”门外,阿福应声而去。 我脑中嗡的一声。明知下人在门外侍候是常有的事。仍是无法泰然处之。羞得将脑袋也裹进被窝里。 隔着薄被,何正武从头顶掀开一角,轻声哄道,“阿瑶要是不喜,以后叫他们都退远些。” 婆子们很快送了热水进来。 何正武果真让她们出去,亲手拧了帕子为我擦拭。 “还是我自己来吧……”耐不住他灼热的视线,我用被子裹住身体,伸出胳膊来挡。 “我来。”他语气柔和,轻轻握住我的手,一再坚持。 拗不过他。温热的帕子轻轻覆上手背,异样的触感激起我一阵战栗。我垂下眼帘,不敢与他对视。随着帕子一次又一次轻柔地滑过肌肤,我微微颤抖,感觉自己要融化了一般。被他掀开被角的瞬间,更是令我呼吸一窒。 “我会小心。”他倾身在我额上轻轻印下一吻,眼底满是怜爱。 …… 细致地为我着衣系带,身为男子,他显然无法像连枝那般为我梳妆。我对这些也不甚熟练,加上周身乏力,索性将一头乌发随意挽成髻鬟,松松垮垮地盘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鬓边,衬着脸上还未散尽的绯红,格外显得慵懒。 晨曦透过镂花窗棂洒落室内。 我在镜前回眸,望向何正武。见他头戴玉冠,身着一袭绛红长袍,已经收拾妥当。常见他穿着淡雅,少有这般鲜艳,不自觉地多看两眼。 与此同时,何正武斜倚在榻上,撑颐而坐,歪着头饶有兴味地打量我,目光交汇,唇角的笑意愈发深邃。 “你笑什么?”我低头审视自己。 “今生若日日能瞧着阿瑶这样梳妆,也算人生幸事。” “油嘴滑舌。”我羞赧地别过脸,将木梳放置桌面。 “可好了?”他笑起来,眉目舒展,神采奕奕。全然不在意身后的一地狼藉。 我点了点头,望着他起身朝我走来。 迎着光,他步履矫健,本就白皙俊朗的面庞,更显得精神焕发。 “楼下有几位故人。”他握着我的手微微一笑,轻声说道,“阿瑶若是愿意,就见一见。若是不愿,我遣人从后院送你离开。” “我既来了,便是不怕他们来。”我与他十指相扣,语气坚定,“我与你一起。” …… 何正武掌心宽厚温暖,令我无比心安。我倚在他臂弯里,任由他引我下楼。 原本区区几阶楼梯算不得什么。 但我今日着实不便,堪堪迈步就差点跌落下去。 幸而何正武将我及时揽住,不等我站稳,已躬身将我打横抱起。 楼下大堂里,早已聚集了不少人。 有住店的旅客,忙碌的伙计,还有早已不耐烦的熟面孔。 他们或是端坐在椅,或是三三两两地攀谈,此时都齐刷刷地望向楼梯。 “那是……何家二郎?”有人低声问道。 “何将军昨日宿在客栈?那怀中是谁?” 众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窃窃私语渐渐在堂内蔓延。 “怪不得店里甲等全被包了,原是何家二郎在此幽会?”一个中年男人摸着胡须,语气中透着几分揶揄。 有人抬头惊讶,“不是与回春堂的姜姑娘打得火热,怎的在此处抱着旁人?” “看这满面春风,怕是没有娶亲,就先纳妾啊。”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小娘子看着确实貌美娇软,我见犹怜。” 男人们传出心照不宣的哄笑。 “先前传得沸沸扬扬,我当是多么痴情,原也是表面文章。”一道女声忿忿不平。 “世家公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你还真信?”有人回怼,语气中满是轻蔑。 “荣家那个,做不了二郎的正妻吧?何家嫡子,就算是次子,也不能娶被断亲义绝的妇人啊,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对桌嗤笑:“那也就是哄骗姜姑娘的幌子,何家何等身份,若是以前,还能说是门当户对;现在?回春堂到底只是医馆药铺,带回去做妾也算对得起了。到时推脱给家里,能耐他何?” 闲言碎语陆陆续续传进我与他的耳朵里。 我凑近何正武的耳畔,笑着打趣:“二郎也是这般想的?” “我若这样想过,叫我天打雷劈。”他睇着我,一脸较真,“你我之间绝无旁人,今生只阿瑶一人足矣。”他眼神坚定,声音低沉而有力,让我心中一暖。 话音落下,已至大堂。我示意他将我放下。 并肩而立。我坦然站在堂中。 “那……那女子就不是回春堂的那个吗?”一个年长的客人狐疑地望着我们,皱起眉头,“光天化日,曾经相府嫡女,竟也做出这种事来??” “姜姑娘??”一个伙计瞪大了眼睛,似乎难以置信。大堂内顿时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注视着我与何正武。 第358章 莫不是就为了这一天 啪—— 一声闷响,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荣文君,青天白日,你居然敢做出这种肮脏事来!!” 我循声望去,并无意外。方才下楼就瞧着她们坐在窗边。 盛老夫人拍案而起,怒目圆睁,气得发抖。 “人多口杂,母亲莫要动怒。或许是个误会。”盛青萸和盛青月都在,两人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盛青萸见老夫人作势要向我冲来,连忙阻拦。 盛青月模样尚且镇定,只是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还为她说话?”老夫人一把甩开盛青萸,毫不顾忌她的颜面,“算什么东西!” 客栈大堂本就是为客人歇脚小憩所设,地方算不得宽敞。 又有座椅占着,此时堂中人多,更显得逼仄。 盛青萸被她推得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几步跌坐在一旁男客腿上。 男女有别,免不了手忙脚乱。 即便是曾经张扬不羁如盛青萸,也是一脸窘迫,局促不安。 我微微蹙眉,无法冷眼旁观老夫人欺辱青萸。 “盛老夫人有话不如直说,何必指桑骂槐?”我缓缓转身,面对她们。许久不见,蓝凤秋腹部高隆,已是临盆在即的模样。此时此刻满脸都是幸灾乐祸。 “你还敢跟我说话?”老夫人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给我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了你宿在军营,连家也不回!你若真的与他藕断丝连,难舍难分,你就该安分守己,诚心忏悔!”激愤难当,她指尖颤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他那般维护于你,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将那义绝书都追了回来,死活不肯放妻!你背着他在做什么??” 盛老夫人的话理直气壮斩钉截铁,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伯母慎言,文君与青山已然义绝,是您亲手提送的文书,何来背他之说?莫不是老夫人要出尔反尔,这等关乎女子名节的大事儿,也能儿戏?”何正武揽着我的腰肢,正色道,“青山宿在军营是军务繁重,与她一个女子何干?她终日都在回春堂里,何来藕断丝连?老夫人可是在质疑军中纪律?既已恩断义绝,你们这样无端指责、攀扯是非简直叫人笑话!” 老夫人显然没想到何正武会当众为我辩护,直言不讳地反驳于她。她到底是看着他长大,若不是为了我与盛青山的婚事,盛何两家本是世交。一时面露犹豫。 “从前当你贤良淑德,是闺秀典范。”盛青月不满何正武让她母亲难堪,直向着我说道,“没成想竟是失德败行的红颜祸水。三言两语、不费吹灰之力,就搅得两府人仰马翻、鸡犬不宁。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日相见,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你竟自甘堕落至此,色授魂与让何将军也拜倒裙下。” “盛青月!”盛青萸惧怕老夫人,却不怕盛青月,毕竟是长在一起的姊妹,拽着她的衣袖气恼道,“你怎能对阿姊说这样的话?外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她的难处?” 盛青月皱眉,愤然抽回自己的衣袖,“我只知道我兄长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纳娶一门妾室,闹成如今这般模样,令人费解。她纵然打了你的婢女,兄长也为你做了主,打了她一院子的奴仆。你还有何不满?你决然出府,不惜断亲也不肯回头,莫不是就为了这一天?” 我怔怔地望着她,还记得当初与她把酒言欢,我以为即便不是姑嫂,我们也是朋友。却没想有朝一日她也会羞辱于我。 “可不就是吗?”蓝凤秋这才扶着肚子站起来,“明眼人谁看不出来?统共才离开几天啊,两人就传出消息,还没成亲呢,就上赶着来开房了。不用说也知道两人都做了什么吧?要不是早有奸情,能好得这么快?” 话音未落,何正武将我护在身后,怒斥道:“蓝凤秋,你莫要无中生有,污人清白。她向来谨言慎行,从未逾矩。岂容你这样污蔑诽谤。” “哦,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呢?是暴露本性,还是破罐子破摔?”蓝凤秋微微扬起下巴,眼中闪烁着得意与鄙夷。 只见她挺着隆起的肚子,缓步走到我面前,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笑意,“我以为你是什么贞洁烈女,不也是这种人吗?”每个字都带着冷冷的讥讽,她轻嗤一声,环抱双臂,有意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仿佛刚刚触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轻蔑之意,不言而喻。 第359章 态度再明显不过 “你做这些,就为了证明我与你一样卑劣下贱?非要将我拉进和你一样的污泥里?”我冷冷地看着她,“你就赢了?” 蓝凤秋表情凝固了一瞬。而后讽刺一笑:“你想多了,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做什么了?我不过是出门累了,找个地方歇歇。谁知道就能看见你们下楼?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做了都做了,有什么不敢认的。” 凛冽的秋风自门口灌入堂中,撵着街上的行人快走两步。 “我既站在这里,没什么不敢认的。”我环顾四周,字字铿锵道,“你口口声声说你爱盛青山。你爱他什么?你为了自己的心思,算计他、折磨他,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这就是你说的爱?你可知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你凭空诬陷我与旁人私通,你要青山如何自处?你对他可有一分尊重?他是堂堂大将军,人人仰慕的英雄,在你口中却像愚钝无知的蠢材!我姜文君敢在此立誓,离府前若对他有半分相欺,天日昭昭,不得善终。” 话音坠地,满堂寂静,鸦雀无声。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世人皆知,我姜文君断亲绝义,与荣盛两家各自相安,不复往来。是以,我今日堂堂正正,亦敢在世人面前坦诚,我心悦何正武。此事无悔。” “嘁。”蓝凤秋眯着眼,咬牙切齿,“还不是一样,你高尚什么?” “好!”人未至而声先到,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犹如雷鸣。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位满脸胡须、高大威猛的壮汉大步迈进。 不是旁人,正是何正武的父亲,何老将军,何忠毅。 他身穿一袭深蓝色云纹锦袍,腰间束着镶嵌银扣的宽皮腰带,肩上披着黑色披风,随着步伐烈烈摆动。虬髯似铁,双眉如剑,目光炯炯有神,透着久经沙场的锐利。 “好!好啊!”他昂头挺胸,站在门口,身影仿佛一座巍峨铁塔。略微偏头,方不磕碰门楣,“老夫活到这般年纪,头一回见到如此勇敢的女子。能当着众人的面,偏向我儿,不愧是我儿的意中人。”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自带威严。只需一瞥,便叫众人纷纷露出敬畏之色。 “父亲。”何正武揽着我走向何老将军,语气十分亲近。 何老将军见状,眼中流露慈爱,伸出一只大手,重重地拍了拍何正武的肩膀,“有眼光。”随即沉吟,上下打量我一眼,“现在该叫,姜文君?” “见过何老将军。”我恭敬地福身行礼。 “哈哈哈哈哈,果然是个美人儿。”何老将军摸了摸胡须,朗声笑道,“你那娘老子相貌平平,用了什么生出你这般标致的女儿?你未出阁前,我在宫中见过你,那时就已经亭亭玉立;如今女大十八变,更是出落得花容月貌了。” “文君愧不敢当。”我脸颊泛红,不敢抬头。 “有什么不敢当,以前听闻你是寿城第一美人,我不肯信。眼见为实,这会儿信了,这般仙姿玉貌,便是咱们茂国,也能数上第一!!”何老将军声音洪亮道,“这些年他推了多少亲事名帖,我当他要去做和尚呢。原来是瞧不上那些庸脂俗粉。这好饭不怕晚,一等就等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何忠毅的儿子,就该如此。” “承蒙老将军错爱。”我隐隐听出何老将军的解围之意,暗自舒了口气。 “诶,叫得太生分了。你师父与我有恩,你那糊涂父亲与我同朝为官,叫我一声伯父也当得。”何老将军旁若无人,闲话家常一般,“听说你师父将那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都传给了你?” “虽蒙师恩传授医术,尚不及师父万一。”我实话实说。医术可求,病案却需日积月累。 “哦哦,他可是沙场上捡过尸体的神医,自是不一般的。” “何伯伯。”盛青月适时打断何老将军的话音,恭敬地行礼,“近来安好?”盛青萸也跟着行礼问安。 “哟,你们也在这里。”何忠毅瞥了盛老夫人一眼,“这是什么风,把人都吹进这么一间客栈里了?我儿昨日醉酒宿在这里?你们都住这了?” “只是路过歇脚罢了。”盛青月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这都站着,是歇够了?”何忠毅皮笑肉不笑,“歇够了就走吧,不用管我。我是顺道来接我儿回去。既见着文君,就请文君到府上做客?你昨日那庆丰收,可是好酒,不知还有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何老将军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何府不但接受我与何正武的关系,也并没有轻视我的意思。 第360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师父?”盛青山姗姗来迟,一进门,见着何老将军很是惊讶。 何老将军轻笑一声,“不敢当。大将军如今何等风光,以前的事儿就莫要提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能反悔。”盛青山恭恭敬敬地向何老将军一揖到地。而后一眼便将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你一进来就看她,看她作甚?”何老将军撇撇嘴,将视线投向蓝凤秋,扬了扬下巴,示意盛家的女眷在场,“你着紧的在那儿呢。” “……师父,”盛青山怎会不明白何老将军的意思,这是要划清我与他之间的关系,连忙想要解释,“我与文君……” “你先别说。”何老将军长叹一口气,凌厉地目光直直地射向蓝凤秋,“当着你的面,我有几句话,问问这位小娘子。” 蓝凤秋猝不及防,强装镇定,怯声道:“问我?问我什么?” “你方才说,姜文君与我儿私通,可有凭据?”何老将军声音低沉,语气严肃。 “……没有。”蓝凤秋支支吾吾,“但这不明摆的吗?” “没有。”何老将军手指点了点蓝凤秋,又看向盛青山,“那你可抓到我儿与姜文君私通的证据了?” 盛青山神情震惊,匆匆瞥我一眼,信誓旦旦:“绝无此事。文君品行端方,向来循规蹈矩。断不会有此等荒唐之事。” “好。你能为她说这公道话,可见你还有良心。不枉她刚刚回护于你。毕竟夫妻一场,好聚好散。”何老将军指着盛家一众女眷,“你常年在外,疏于宅院,情有可原。但你母亲、你的妹妹、你的这位心头好,无凭无据,方才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她失德败行、自甘堕落、与我儿苟且。在外尚且如此,府中如何,难以想象。是你护不住妻子,才叫她离了你。蝼蚁尚且贪生,你怨不得她。” “我从未因此怪罪过她。”盛青山诚恳道,“我与她之间,从来都不是她的错。文君温柔恭顺、贤良淑德、得体有度,若非逼不得已,断不会走到这一步。是我没能了解她的苦衷,所以……” “打住!”何老将军打断他的话,“不用说这许多。人家没有对不起你,是你对不起人家。痛快将义绝书给人家,免得叫她难堪,惹人非议。” 盛青山诧异地望着何老将军。 “给就给!谁稀罕似的!一张破纸罢了!”蓝凤秋眸底闪烁着得逞的光芒,“都做出这种事了,难道还想回去?” 盛青山眉头紧锁,看得出十分犹豫。 “青山,她今日从楼上下来,众人都瞧见了。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是绝不能再带回去的!”盛老夫人隐忍许久,终于开口道,“就给她吧!” 话音未落,何老将军一锤砸在桌上,桌面应声而碎,“不堪入耳!!你不给她,难道要她坐实罪名身败名裂?” 突然的变故吓了蓝凤秋一跳,霎时脸色惨白。捂着肚子,连退两步。 盛青山这才伸手入怀,缓缓拿出那封早该属于我的义绝书。 何老将军一把抢过,径直递到我面前,温言道:“放好。” “师父,您知道我不会放手。”盛青山抬起眼来,眼神坚定,“即便义绝,我也会将她接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都这么大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倔强。”何老将军闻言不以为然,“那我可管不了,你只要不是将人抢回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各凭本事就是。”言罢,他指向我与何正武,“没事儿的话,我今日就先将人带回去了。” 我紧紧攥着那封义绝书,不自觉指节泛白。我终于自由了。 直到何正武握住我的手,我才回过神来。 “走吧,阿瑶。”他温柔地看着我,眼底亦是难掩的喜悦。 擦肩而过。 “文君……”盛青山欲言又止。他神情复杂地注视着我,眼底有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让她走吧!”老夫人咬牙切齿。 身后熙熙攘攘,议论声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 我置若罔闻,昂首走出客栈。 第361章 被人顺手捧起的垫脚石 今日身体不便,自是无法做客。 既已解了围,何老将军让何正武将我送回回春堂。我吩咐堂中小厮将院里剩下的几坛庆丰收全部装车。算不得礼,只说请老将军品鉴。 “让他们送回去就好。”何正武握着我的手,恋恋不舍,“我留下陪你。” “回去吧。”我摇摇头,“总要向长辈交代一二。我今日没有力气出诊,只在院中休息。你放心就是。” “那我晚上过来看你。”他将我鬓边的碎发别至耳后,柔声道,“你安心歇着。” 何正武离开。我与堂中交代几句,便关了院门。 霎时间,院内恢复了宁静,仿佛与外界隔绝开来。 恰逢一阵秋风拂过,枯叶随风飘落,药田伏得很低。 我伫立院中,望着空空的院落,好半天才舒出一口气来。缓步走到师父的门前,习惯性地叩了叩门扉。 门未上锁。轻轻一碰便支开一条小缝。 师父的房间一如往常的简朴,床褥齐整,除了一方书案,连书架也无。 我环顾四周,什么也没变。像他们没有离开一样。 师兄的房中满是医书。 他像是料准我会来,捡了几本我正需要的置于案头。砚台里的墨干了,纸上一个字也没给我留。 悲从中来,我静静地哭了一会儿。 拖着一身酸痛,我烧了许多热水,将自己泡进药浴。直泡到浑身酸胀,皮肉泛红。明明很是困乏,直到天色渐暗,才疲惫不支地躺下。 我已经许久不做这般真实的梦了…… 梦里回到坟墓前。原本凄凉萧瑟的荒山,在冬季愈发显得孤寂。 盛青山容颜未老,却已是满头的白发。 他靠坐在我的墓碑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他说他为我报了仇,他说都迟了,他说愿以一切换重来过。他醉醺醺,语无伦次,涕泪横流。他说重来过,他只盼我活着。 北风呼啸,坟前青烟直上云霄。 他哭得我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止住哭声,更觉烦躁。 天寒地冻,他眉上落了一层积雪。他像是睡着了。眼角的泪结成了冰,仍不肯离去。 我一遍遍地喊他,我喊盛青山你醒醒,盛青山你起来啊,盛青山你回去。 可我一个冤魂能有什么用处。 他像是听见了。嘴角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雪越下越大,被积雪覆盖的盛青山像是与我融为了一体。 太冷了。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寒颤。 迷迷糊糊感受到微弱的光。 心里太憋闷了,我有些想哭,想恼,想继续睡。温热的泪珠滑过眼角,只一念间便又猝不及防跌落梦魇深处。像是被无尽的黑暗紧密地包裹着。 本该觉得窒息的。此时却觉得安心踏实。 …… 秋日的阳光如纱般轻柔,待我睡眼惺忪地醒来。晨曦正好落在男人的手臂上。他的手臂微曲,随意地搭在我腰间。 他竟在这里留宿了一夜。 我缓缓转身,何正武的睡颜宁静温暖。光影勾勒着他的轮廓,为他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恍若生于光明。温润俊逸的模样莫名地令人心动。 此时他衣领微敞,露出坚实的胸膛。愈发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我轻轻抬手,指尖轻触他的肌肤。有一丝微凉的触感。 察觉我的触碰,他睫毛微颤,下意识地收紧臂弯。 “醒了?”低沉沙哑的声音拂过耳畔,撩人心弦。 我在他怀中蹭了蹭,“你怎的睡在这儿了?” “葛老与罗圣手不在院中。”他体贴地将我凌乱的长发拢至脑后,温言软语,“怎能放心你一个人。” “天子脚下,哪怕夜不闭户,也不会有事。何况诸位将军们还朝,城中安全得很,不必挂心。”不足月余,他就要启程,我不想令他牵挂,故作轻松道,“回春堂每日忙得很,来回不方便。前头有人把守。住在这挺好。” “到底是你一个人,不如……”他哽了哽,似乎在斟酌言辞,“住回别院?” 明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提议。可我仍是在这话里听出了他的为难和尴尬。 “住在别院,你这般进出,我算什么?”我垂眸,到底还是忍不住道,“二郎的外室?”那可真是连个妾都不如了。 “……你怎会这样想?”何正武紧张地抱紧我,“你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默了默,自觉太过敏感。但又难以平复内心沸腾翻涌的不安。 “你昨日回去,怎样商量?”我仰起头,想看清他的表情。 如果何家当真愿意承认我与何正武的关系,即便事出突然有些仓促,也应该在他出征之前来提亲。盛青山已将义绝书还于我手。此时定下婚约,可使门外的流言蜚语迎刃而解,免却我日后诸多烦恼。这样浅显明白的道理,并没有什么可论的。 我孑然一身,只消他们何家一个点头罢了。 突兀的沉默横亘在我与他之间。哪怕身体亲密无间,仍是各有所思。 “罢了。”我略微蹙眉,揭过话题。 我本不该抱有期待。只是何老将军昨日那般维护,使我生出些许指望。以为何家与我想得不同,何老将军英明神武,或许会如师父说的那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此时想来,那不过是借着我,给足他儿子颜面,给足未来长皇子颜面。显得他家二郎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即便是一桩风流事,也不落人下。 我只是被人顺手捧起的垫脚石。 “阿瑶……”何正武声音低哑,带着几许愧疚。他结实的臂弯此时犹如牢笼,将我死死地箍在怀中,“你莫生气。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从未轻视过你,更不想亏待你,你且等等我,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他语气真挚,眼中满是恳求。 我望着他,生不出一丝埋怨,他不是我的良配,我明知道与他艰难险阻,此时生怨反悔着实可笑。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好。” 他似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轻易原谅,脸上的愧疚越发浓重明显,眼中都有了泪光,“世人眼拙,不知阿瑶是最好的。” 我心中仿佛堵着一团棉花,无处宣泄。将脸埋在他胸前,想哭却哭不出。 “何正武,你若负我,绝不饶恕。” 何正武怜惜地吻了吻我的额头,将我抱得更紧,几近窒息。 第362章 于我没有意义 我与何正武夜宿客栈、被盛青山撞破奸情怒砸义绝书的消息几乎一夜传遍了大街小巷。寿城内,权贵云集,高墙林立,从来不乏世家子弟的艳事。然而这些事大多千篇一律。花楼里的莺莺燕燕再好,领回去不过是添一门妾室,再无声息。更多连妾也捞不到,多花些钱也就了了。艳则艳矣,实则寡淡。 但像眼前这般涉及府中正主还不遮掩的绯闻,十年也未必能曝出一桩。 是以,消息传出,讲书的不再讲书,捕风捉影添油加醋,茶楼里的客人立时多了起来。不约而同地,人人见面都要说道几句,生怕自己落后于人。 大街小巷,茶余饭后,人们津津乐道,不断交换着各种不为人知的细节。 在他们好奇与兴奋的眼神之中,我无声地剥落崩裂,再无声地黏贴重塑。日复一日,渐渐对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议论,都感到麻木。 “姜姑娘。”傍晚,回春堂已经打烊,一位学徒留到最后,欲说还休。 “何事?”我自院门前回过身来。 “我想……”那学徒吞吞吐吐,“我想回家去。” “回家去?”我望着他为难的样子,了然于心,“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那学徒埋着头,有些羞愧。 “好。”我点头,干脆道,“你在这里等,我将契约拿来。” 这已经是近日的第三个。 一共五个走了三个。我一边翻找学徒的契约文书,一边自嘲。果然比师兄差远了。 好一会儿,终于找到。 契约上原本约定了期限和赔偿。回春堂在期限内传授学徒医术,学成后学徒需要在堂中坐诊够三年,才能教学两讫。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自然不会要他们的银子。 契约交出,我语气如常,“前程似锦。” “……谢谢姑娘。”那学徒接过契约,深深一揖,头也不回的离开。 “姑娘这是何必呢?”听见动静的何嬷嬷从厨房里走出来,“你就是太好说话,他们才这样欺负你的。但凡要他们赔银子,哪还敢走。” 我笑笑,全然不以为意,“走就走吧。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 自从师父和师兄走后,我每日在堂中坐镇,几乎不进厨房。何嬷嬷从前便在院中洒扫做饭,如今又都交还她手。 “姑娘你别怪我多嘴……”何嬷嬷杵着拖布,看向我欲言又止。 “我累了。”未等她说下去,我一步跨进后院,好声道,“若忙完了,就回去吧。” 时值深秋。天色越来越暗。 我一身疲惫坐在窗前,回过神来,天已经黑透了。 点亮房中所有的灯,依然觉得四周昏暗可怖。 翻开医书,一看便是深夜。 “怎的还没睡?”何正武习以为常地从墙头翻进院内,自然而然地来到我身边,“你这样熬靠要伤眼睛的。” “等你。”我合上医书,闭目靠进他怀中。 他熟练地为我按揉眼穴,柔声哄道:“军中事忙,这几日会很晚。回春堂的事情越来越多,这天气也越来越凉,你早些上床歇息才好养足精神去忙。我听说又走了一个学徒,左右是转不开,不如请几位信得过的医师过来。” 我静静听着,没有回答。 何正武也没有再提,而是换言道:“你不肯留女婢,我在你院墙外安置了两个护卫。你若发觉,不必害怕。” “嗯。”我轻声应道,“我若有事相托,可以使动吗?” 何正武愣了愣:“自然。我会与他们说。” 我点头,“累了。早些安置睡吧。” 何正武双眸黯然,欲言又止。他近来总是露出这样忧心忡忡的表情。即便拿出糖来,也很难哄得两人真开心。 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即便他严惩了几个说书人,仍挡不住那些流言蜚语。 何家没有传出喜讯,便足以将我架在火上炙烤。 无论他再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 我没有力气愤怒,也没有力气抱怨,每日应付门外那些已经令我精疲力尽。他的愧疚于我没有意义。渐渐也让我麻木。 我倒不是怪他。我没有怪他。莫说他是何家二郎,若真按身份,他更是皇亲国戚长皇子。何家算什么,皇宫里坐着的那位难道就能答应。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他的为难让我愈发清醒。我断亲绝义犹如深陷污泥,总不能期盼他跳下来陪我在污泥里打滚。那我与蓝凤秋何异。哪怕他愿意,我也不会允许他为我变成一滩烂泥。 我那样喜欢他在光里的模样,我想与他去光里。是时候做些改变。 “阿瑶……”黑暗中,他一次次唤我的名字,像是要将我融入身体里。 “嗯?”我脑中混沌,一次次含糊不清地回应他。 情急时,他会将我的双手举至头顶,用乞求又不容拒绝的语气,“别不要我。阿瑶,别不要我。” 第363章 又是她。 一晃半月。罗圣手外出寻药的消息传开,回春堂不再像往常那样繁忙,偶尔也可用门可罗雀形容。学徒只剩下最后一位,姓顾,名明彰。话不多,常找我借书读。我问他为何不走,他说走也无处可去。竟同为天涯沦落人。 小厮、跑堂亦觉得在我身边不光彩,离开了大半。我顺水推舟,正好消减开支。 身为医者,本也不该盼生意好。 或许是冬天要来了,近来总是困倦。索性将回春堂交给顾明彰看着。自己躲在后院里看书偷懒。 “姑娘,好消息啊姑娘。”用过午饭,我倚在榻上小憩。刚要睡着,何嬷嬷脚不沾地地来敲我房门,“姑娘睡了吗?姑娘醒醒吧,庄上传话的来了,连枝姑娘生了。” “什么?”我顿时清醒,“说的是连枝吗?”明明还有段时日,蓝凤秋都还没生,这孩子至少提前了两个月。 我起身开门,紧张地盯着何嬷嬷,“是谁来了?母子平安吗?” “是穆嬷嬷。”何嬷嬷不明就里,笑得合不拢嘴,“您去前头见见吧。” 我大步流星,穆嬷嬷一见到我,紧绷的表情蓦然撕裂,眼眶泛红,带着哭腔:“东家,连枝姑娘早产,生了个儿子。” 我心头一紧,沉声道:“哭什么?连枝可还好?孩子活着吗?” “我来时,还活着。”穆嬷嬷脸色苍白,“她等着您回去呢。东家与我回去瞧瞧吧。”心中咯噔一声,怕什么来什么。 我怕情况危急,庄子里取药不便,一面吩咐顾明彰为我收拾出可能需要的药材,一面叮嘱堂中一切照旧。而后强忍浑身冷战,回后院拿取药箱。为防万一,我将吴姨娘赠我的保命丸也装了进去。 一切就绪,我让穆嬷嬷一同登上马车。 这才有时机问明情况。好好的,怎么会胎动早产。 原来是袁婆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庄子,还摸进了连枝的房间。她翻箱倒柜,在房中偷钱不说,被连枝当场抓住后,竟然死不认错。 她厚颜无耻地声称自己是连枝的婆婆,连枝孝敬自己是应该;被众人反驳后,依然毫无悔意,对连枝又咒又骂,言辞恶毒。 连枝挺着肚子,根本无力招架她的胡搅蛮缠,只能一再忍让。但袁婆子见连枝软弱,变本加厉,更像疯狗一样上前推搡,要挟连枝交出孩子。 连枝又恐又急,这才动了胎气。不一会儿就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身下见红。 里里外外的下人慌作一团,急忙去找稳婆做接生的准备。手忙脚乱,没有人看着袁婆子,就让她趁乱溜走了。 因为是早产,哪里生的出。连枝熬了一夜,稳婆怕出人命问保大保小,是灵卉做主要保大人。为了不将人熬死了,稳婆硬是伸手将孩子掏了出来。没成想那孩子福大命大,拍了几巴掌,小猫一样大,居然也活了。 …… 又是她。 这对母子简直阴魂不散。 每次他们出现,都是一场灾难。 像他们这样的人,有一次就会有下一次。 袁婆子一定还会回来,再次扰乱连枝平静的生活。 我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和无奈,“回去以后,传我的令,时近年底,流民四起,需加强防范。从今日起,凡进入者,必须事先通报。未经通报擅自闯入,一律视为强盗。不问自取的,视为偷窃。一旦发现,无论男女老幼,一律棒打,送官严惩,不得宽恕。” 第364章 你信不信? 一路疾驰。我们踏着夜色赶到。 刚才停稳,我跳下马车,背着药箱直奔连枝的房中。 这一路,心中满是焦急与不安,生怕来得太晚。 当我推开房门,听闻孩子的哭声,心里才稍稍放下。 连枝面色苍白,卸了肚中的孩儿,她单薄得像一片枯萎凋零的落叶。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躺在我眼前。 “连枝。”我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地为她把脉。 她的脉象虚浮,身体虚弱得让我心惊不已。 我以为她睡着,结果她悠悠转醒,满眼不舍地看着我,“小姐。”指尖微微弯曲,想要反握住我,却没有力气。 她果真是在等我。 “我来了。”我将她额前凌乱的碎发拨开,强笑着说道,“恭喜你,做了母亲。” 见她面上血色褪尽,我暗道不好。连忙招呼房中众人关紧门窗,去拿热水。庄子上较城里已经有了些许寒气,又让人在房中生起炭火。 “小姐,我想求你……”连枝气息微弱,声音飘忽,明显是要托孤。 我摇了摇头,眼眶干涩,“别求我,求你自己。”我握紧她的手,想要给她一些力量。 一切准备妥当,我让人将孩子抱给乳母,只留了灵卉在旁协助。 “没有用的,我知道这次不行了……”连枝摇了摇头,想要制止我为她施救的手,“小姐……我只放不下孩子……他这么小就要和我一样了……” “胡说。”我心如刀割,凝视着她,“他有你,有我和灵卉,这么多人爱他,他会长得很好。你莫要浪费力气,从现在开始,只需醒着。醒着就好。” 说完,我与灵卉为她掀去被褥,才发现她已然手脚冰凉,浑身没有一丝温度。 饶是我早有准备,仍感到心慌,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我得师父真传,能活死人肉白骨。以后会是鼎鼎有名的女神医。你信不信?” “信。”连枝吃力地点点头,嘴角缓缓攒出一抹虚弱的笑意。 …… 这一夜,仿佛在鬼门关上徘徊。 行针一半,连枝突然气厥。我急忙用了保命丸。行针不停,足足一个时辰。 竭尽所能,我紧张地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连枝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连枝啊,你可还醒着吗?你听见我说话了吗?”额上的汗水沿着鬓角流下,我随意揩去,一遍遍地呼唤,与她说话,希望得到她的回应,“你醒醒,连枝,你的孩子在哭,你听见了吗?你还没有给他取名呢?你想叫他什么?” 见她没有反应,我焦急地向她叙说琐事,想要唤醒她的意识:“来得太匆忙,都忘了告诉你,你上次送去的酒又卖完了。现在城中人人都知咱们庄子上的庆丰收。不仅是那些将军,就连太子也夸咱们的酒浓香醇厚。这个冬天,一定会赚很多很多钱。你也会分到很多很多钱。” 连枝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我双手冰凉,心中惴惴不安,已分不出她是否有起色。 “别睡了连枝,你听得见的,对不对?”我又揩了一把汗,双手紧握着她,喋喋不休,“你醒一醒吧,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的。连枝啊,你知道我怕黑,等何正武出征,我想让你们陪我去后院住呢。你若不肯去也不要紧,我可以常来看你。回春堂现在不忙了,我闲的很。我来陪你过冬啊,好不好。”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原本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此时却像是要哑巴了一样。 灯火昏黄,夜色渐深,只有炭火微微发出的噼啪声。 突然,灵卉在我身边惊呼,“动了,指尖动了。” “……动了吗?”我惊喜又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哪里?” 灵卉指着连枝的另一只手,“动了,真的动了。您快再看看。” 我摸着连枝的脉搏,感受到那微弱的生命迹象,喜极而泣,“连枝啊,好连枝,我就知道你会信我的。天下人都不信我,你也会信我的。” 我与灵卉相拥而泣。 总算,总算保住了她的性命。 第365章 不至于落魄 我与灵卉衣不解带守了连枝三天三夜。连枝才真正转醒。 她醒来要看孩子。那孩子虽然瘦小羸弱,但在乳母的精心照料下,气息平稳睡得香甜。连枝望着孩子,眼中渐渐蓄满泪水。 我怕她激动伤身,连忙抚慰:“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是啊,这么好的孩子,还没取名儿呢。”灵卉见连枝好了,终于松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你可有想好的?” 连枝虚弱地摇了摇头,轻触孩子的脸庞,向着我道:“请小姐赐个名吧。” 她之前想要托孤,怕是早就打算要将孩子留给我。毋庸推辞,我略微沉吟,“你们母子渡此一劫,必有后福。取名嘉瑞可好?” “好。”连枝连连点头,蓄在眼底的泪珠扑簌簌滚落,轻声念道:“嘉瑞,嘉瑞,真是个好名字。以后,他就是嘉瑞了。” 望着连枝母子,我心中越为他们高兴,越是惴惴生寒。盛青山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处置袁厨子,纵容蓝凤秋四处招摇。袁婆子逃走后,也一直没有抓到。这对母子始终是个隐患。若是再对连枝下手,防不胜防。 看了一会儿, 乳母将孩子抱走。 “既然你醒了,我也该回去了。”我握着连枝的手,柔声哄道,“你身体亏空,需得好生调养。我已开了方子,让他们每日早晚给你送来。良药苦口,需得坚持才见效果。药用完了,去我那再取。” 连枝反握着我,不舍道:“小姐这就走吗?回春堂里有顾明彰,叫他看着就是,咱们不指望那里挣钱营生,为何急着回去?冬天就要来了,您一个人在那院子里,我们也不放心。不如搬来庄上,一起过冬。” 城里的事瞒不住。她们嘴上这样说,心里的担忧我都明白。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你放心。会来的。但来之前总要做些安排。师父和师兄将回春堂交给我,真要是砸了招牌,毁了营生,我有何脸面再见他们。何况……”我垂眸,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几日不见,我想他了。出征在即,我想回去多陪陪他。” 话音落下,连枝与灵卉交换了个眼色。 “姑娘要是真想回去,我同您一起回去吧。”灵卉低声说道,“连枝有穆嬷嬷照顾,孩子也有乳母。我在这里也没用处,不如跟您回去,才好放心。” 我瞥她一眼,嗔怪道:“说的什么,你在这里怎么没有用处。客栈在建,你不看着,难道让王嬷嬷全权看着?她虽谨慎仔细,毕竟只是府里出来的嬷嬷,论眼界见识比不上你。咱们花了那么多银子,到时给我建个不伦不类的房子,该如何收场。 再说,伺候连枝不需要你,保护她却不能没有你。袁婆子若是再来,连枝这样,难道让她自己去拼命。” “可是……”灵卉满脸担忧,“您一个人面对那些……我们实在放心不下。您难道就不需要有人伺候、有人保护了?要不您搬回别院吧?” “别院我打算卖了。”我神色如常,自然而然道,“你们都在庄子上住着,那别院寻常只做落脚,里头养一窝闲人,毫无用处。我已习惯后院,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算去住,不如卖了,手里多一些钱,待来年春天能用得上。” “姑娘没钱了?”灵卉闻言愣了愣,算算我从府里带出来的,连买了两座庄子,又推平田地改做客栈,花销的确惊人。 我挑了挑眉梢,“虽然不多,不至于落魄。”好像一直忘了和她们说那一匣黄金的事儿了。何正武见回春堂生意不好,明里暗里也给我塞了不少银票。 “姑娘若是不凑手,我这里存了一些……”灵卉眨了眨眼,“您等等我,我现在去拿。”话音未落,她转身就要出去。 我连忙拉住她的衣袖,笑道:“我有我有,逗你呢。客栈虽然花钱,酒庄一直在赚啊。你问问连老板,咱们是不是赚了。” 连枝和灵卉将信将疑,一再说要将自己存的给我。我心里感动,说说笑笑,气氛渐渐缓和,好像回到从前。 “对了,咱们是不是该起个商号?”灵卉突然说道,“酒庄的口碑越传越广,许多人慕名而来,求购我们的女客酒和庆丰收。口口相传,容易误事。来的多了,也总有人打听东家,想要谈些合作。对外不好直言姑娘的名讳。” 我点头,的确不便。但也不甚在意,“那便去衙门立个商号。” 灵卉显而易见地开心起来,“姑娘想取哪个字呢?” “你定。”不知是不是连日忙碌的关系,我蓦然头晕眼花,居然有些坐立不住。话才出口,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第366章 愈发觉得他不配 醒来时,天色昏暗。 灵卉伏在床头,眉头紧皱。显然已经累极了。 我轻声将她唤醒。 灵卉见我醒来,又喜又忧,眼中满是关切和不安,“还是让我跟着姑娘回去吧,庄子里这么多人看着,定能护连枝周全。客栈那边不是一两天就能建成的,我隔几天回来看看就是。姑娘这样,我们怎能安心。” 见她如此坚持。我权衡片刻,答应带她一同回去。 次日清晨,连枝得知我愿意带灵卉一起走,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 我仍是不太放心,嘱咐穆嬷嬷安排好人手,无论是连枝还是孩子房里,决不能缺人伺候,务必照顾周全。另再三强调不用担心花销,只要将他们母子照顾妥帖,回来自有犒赏。 不等天亮,我与灵卉登上马车。仍是一路疾驰,赶回寿城。 回到回春堂,天色已晚,已经打烊。 开门的小厮看见我有些激动,“姑娘您回来了?是听着讯儿回来的吗?” 我不动声色,“出什么事儿了?” “顾大夫被人打了。”小厮扁了扁嘴。他在回春堂待了有些年头,还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被人打了?”我微微蹙眉,“你细说来。” 我缓步走入堂中。主位落座。 “今日有个病患气势汹汹地找来,说顾大夫给他诊错了,吃错了药。害他病情越来越严重,要我们回春堂赔钱了事。顾大夫与他理论,请了前头医馆的大夫来评理,那诊断没错、药也没错。可那人不依不饶,硬说自己吃药没好。” 听来像是有意找茬闹事。我沉吟片刻,继续问道,“各执一词,可去报官。为何被打?顾大夫如何了?现在哪里?” “那人胡搅蛮缠,讲理不听,顾大夫也说报官。刚好巡街的官爷路过,我们便将人请进来做主。”小厮义愤填膺,“可那些官爷根本不听前因后果,说我们回春堂从前就店大欺客。不仅罚了我们扰乱集市的钱,还让我们赔那人药费。” “……赔了吗?”我抿着嘴角,面露不悦。这落井下石,未免做得太明显。 “没有。”小厮摇了摇头,“顾大夫哪里肯认这样的理,与他们争辩起来。那些官爷说他不服管教,不由分说地将他打了。虽然没有重伤,但这脸面难看。街坊邻居都瞧着呢,以后怎么抬头。” 我大概了解了情况,嘱咐小厮将门关好。起身领着灵卉来到回春堂楼上。 留守堂中的学徒、跑堂、小厮都住在这里。 敲了门,顾明彰看见我有些意外。 我说明来意,他将我让进屋内。房间不大,除了一张床,也就容得下一张书桌。上面堆放着书籍和医案。 “我想看一看那人的医案。”我直言道,“虽然你们都断过,但还是看一眼才放心。” 顾明彰将最上面的那张拿起来递给我,显然自己也在研究。 “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在堂中,若有不适,不用下楼。”我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眼,的确没有重伤,最明显的是眼角的淤青。 “不算什么。我会下楼的。”顾明彰面无表情。甚至不如楼下的小厮委屈。 我点头,“那就好。你休息吧。” 拿着医案出门,我先回后院,让灵卉去找何嬷嬷,嘱咐她这几日可做点好的,给顾明彰“养伤”。无论是内伤还是外伤,总要养养。顺便煮几个带壳的鸡蛋送去,热敷化瘀。 …… 晚上。灵卉怎么也不让我坐着读书。服侍我泡了药浴,热乎乎地上床。 我与她说了何正武晚些会来的事,她撇了撇嘴,显然对他这种偷香窃玉的行为感到不齿。尤其是知道城中的传言以后,愈发觉得他不配。 “他若说话算话,就应该从何家出来,坚决与您成亲。”灵卉抱着胳膊站在床沿边,“做不做何家子,做不做将军,只要你们能在一起,有什么要紧。姑娘还能少他一口饭吃?” 我笑着为他申辩,“好男儿志在四方,即便他愿意,我也不愿意让他做成这样。他该和盛青山一样,成为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成为国之栋梁。” “哼,说的好听。都是哄您的。”灵卉不屑道,“若真成了那样的人,何家更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到时让您如何自处?左右他都不是真心。” 道理没错。我也想到。因此不由地苦笑,“可我心悦他,舍不下,如何是好?” 灵卉诧异地睇着我,闷闷不乐道:“他还能比大将军更好吗?大将军都能舍下。” “那不可比。”我望着她,坦诚地说,“盛青山口口声声说非我不可,可他连蓝凤秋都舍不下。他什么也没说,但若真的要他立刻娶我,我相信他会毫不犹豫放弃所有。可他越是这样,我越舍不得他为我堕落。” “我不懂。”灵卉转过身,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只知道姑娘太苦了。若是真心待一个人,便不该要她这么苦。” 我缩进温暖的被窝里,笑着打趣:“你说得对。一天得要他两颗糖才划算。” “您就护着他吧。”灵卉将屋中归置好,走向门边,“姑娘脸色还是不好,快睡一觉。” 第367章 我近来总觉得后悔 浅浅睡了一觉。醒来,何正武躺在身边。 房中很静。静到只听见我与他两人的呼吸。 “醒了?”他蓦然睁开眼,将我搂紧。 “你每日都宿在这里吗?”就算他将床褥收拾整齐,但到底还是能看出痕迹。 “嗯。”何正武在我额上印上一吻,“在这里等你才踏实。” 我笑他,“何将军每日飞檐走壁来我房中借宿,传出去恐怕又要添新的话本。” “阿瑶。”他不喜欢我开这样的玩笑,语气慌乱,透着几分难以自辩的紧张。 我靠在他怀中,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道:“我近来总觉得后悔……” 话音未落,何正武当即翻身注视着我:“后悔?”他眼中凝聚着太多情绪,月光在渐渐他身后描画出一轮悲伤的轮廓,“阿瑶后悔了?” 我在他不安的目光里诚恳地点了点头,“嗯。有一些吧。” 得到答案,他越发焦急,“是我叫你失望了?”说着,他眼中隐隐有了泪光,“你近来总是闷闷不乐,我料到你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委屈。”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你听我说完。我是后悔不该与你说那些要你进取的话。或许你就不会想要去战场。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也能很好。” 何正武迫不及待地将我的手握在手里,表情认真,“你若真的不想我去,那就不去。辞官归隐,我与你去田间做寻常夫妻。这些日子,我知道你心里苦,只是你不肯说,我也不敢提。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能够娶你,是我毕生所愿,绝无拖延之心。阿瑶不想等,明日我便着手准备。天下与何家,我不在乎。我只要你。” 我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还后悔,我既要你进取,就不该早早接受你的心意。我可安心生活,你也可安心去做你的将军。待你功成名就,你想娶我,还是会来。能免你我眼前诸般烦忧。你若见了其他的风景,觉得我不好了,也不会后悔太早对我许诺。如今处境这般尴尬,怪我多言,也怪我心急。” “你想说什么?”何正武怔怔地看着我,眼神复杂,“虽有烦忧,可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阿瑶觉得错了?是这些委屈痛苦大过了我能给你的快乐?我说过我们之间不会有旁人,可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不愿信我?” 我无奈又心疼地望着他,如他所言,他永远只会觉得自己不够好。我被他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模样撩拨,自被他耀眼的笑容晃了神就再也挥之不去。不知何时,我恍然大悟,他并不是我看见的样子。比起火热炽烈的太阳,他更像隐匿于夜空的月亮。孤独,清冷的,渴望被照亮。 他温暖我,更令我心生疼惜。 “你在说什么……”我捧着他的脸,胡乱地亲了亲,“我是舍不得你要走。虽然还没有消息,但我听闻军中的粮草已经出城。我是想说,我们若不是现在这样,我就不用挂念你,不用等你,还不知要受多久的煎熬。即便你现在在我眼前,我已经开始在想念你,已经觉得煎熬。 山高路远,我不知你身边会发生什么,会遇见什么人。你归来时,还会不会是眼前人,我们还会不会和现在一样?倘若你变了呢?我当如何?你想要我如何?我惴惴不安,患得患失,每当这些情绪叫我纠结懊恼难以自持,我就忍不住怨你。你撩拨我,又要离开我这么久。你真的太坏了。” 月光如水,为他裸露的后背披上一层轻纱般的银辉。他本就白皙,挺直的背脊此时泛着微微的光泽,更显得线条优美而流畅。 何正武目光深邃,眸中翻滚着汹涌的波涛,“阿瑶说的,是这样的后悔?”他嗓音低哑,缓缓地向我靠近。 “不然呢?”我心跳如鼓,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震耳欲聋,“难道要一切重来过,装作不认识你嚒?” 何正武轻笑一声,低下头,唇瓣轻轻触碰我的嘴角,“如若有那样的一天,宁可战死。情之所至,我已回不去了。” 这应算是一种承诺吧。我合上眼,睫毛微颤,按捺住心底越发难以抑制的不安。不论归来时,是何正武还是萧景宸,只要我与他不变,无可畏惧。 第368章 我愿出纹银百两 天气渐寒。灵卉为我翻找出旧时的厚衣物穿着。 从前都是她与连枝为我操办打理,近来她们都常驻在庄子里,我就糊里糊涂的过到了深秋。忘了去给自己置办合适的新衣。 往常在堂中习惯穿素,忽然换了一身锦缎。顾明彰奇怪地看了我两眼。 我低头审视自己,怪是怪些,但也没有哪里不妥?紫色锦缎长裙,配以鹅黄绒领袄衣,算不得出格。不知是不是因为中过毒的缘故,总觉得今年比往常更加畏寒。添了一条与裙装同色的绣花披帛,双手仍是微凉。 “姑娘这样天仙儿般的美人,只消这样坐在这里,走过路过的一瞥,都能精神焕发。”何嬷嬷一边为我斟茶,一边满脸堆笑地讨好道,“就该这样打扮着,才能叫人注意咱们回春堂呢。” 幸好一早派遣灵卉出了门。我虽明白她无心冒犯,只是想着回春堂的生意,但终究听着刺耳。冷冷道:“嬷嬷要是无事,就去后院洒扫吧。” “扫过了。”何嬷嬷似看不出我的脸色。 顾明彰从医书前抬起头来,解释道:“嬷嬷要是不会夸奖人,就别乱夸了。咱们回春堂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若都是为了看姑娘来,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在骂姜姑娘呢。” 何嬷嬷这才意识到失言,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近来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继续整理医案。 一上午,一共来了一位病患。 顾明彰抢人似的,将人迎到他自己面前,仔仔细细看了半天。 我有些无语,继续埋首书卷。 临近中午。阴沉沉的天空露出一丝阳光。 灵卉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买了许多连枝和婴孩要用的东西。 “连枝跟着姜姑娘,可真是修来的福气,谁家婢女生孩子,有这样的好处?”何嬷嬷听见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来打量,嘴里啧啧赞叹,“这么些东西,这般精致上乘,得花多少银子,就是府里的夫人、公子也不过如此了。” 我斜睨她一眼,“她值得。” 灵卉按照我的吩咐,在人前炫耀了一圈,吭哧吭哧将东西搬进后院。 吃过午饭,又马不停蹄地到处去逛去买。 “这灵卉,花得是谁的银子啊?”何嬷嬷瞠目结舌,“姑娘不问问吗?” “问这做什么?连枝和孩子需要,买就是了。”我撑着下巴继续看书,有些不耐烦地望向门口。这饵都撒出去了,我等的人怎么一个都不咬钩。 何嬷嬷愣了愣,赔着笑脸道:“姑娘说的是,能跟在姑娘身边真是享福了。” 百无聊赖。熬到夕阳西斜。 我以为今日等不到了。 谁知门口的小厮突然跳起来高呼:“不好了不好了,昨日那人又来了。” 话音甫落,门口进来一个皮肤黑红的老汉。他的身形高大结实,肩膀宽厚,脸上神色十分痛苦。进了门,看也不看我,直冲着顾明彰就扑了过去,“你这庸医!到底能不能治好!!治不好,就赔我银子!” 顾明彰想躲没躲了,被他揪住衣襟,无可奈何地说道:“你当时的病症,若按我的方子吃药,就该好了!昨日把脉,你也的确好转了!就你偏说没有!非要讹钱!你若是缺钱,明着去讨就是,想这讹害人的法子,不觉得亏心吗?” “没好就是没好!谁讹你了!!你连好没好都看不出来,还说你不是庸医?”老汉虽然有些年纪,但身形比顾明彰两个还要壮,力气很大。昨日有官爷撑腰,今日他愈发恼火,恨不得将顾明彰的脑袋拧下来似的。 跑堂和小厮见状一拥而上,要将两人分开。甚至吆喝着要与老汉动手。但也只是虚张声势穷吆喝罢了,看那老汉的架势,谁也不敢真的上前。 我站在一旁,不动声色,观察了一会儿。那老汉左手时常不自觉地按在腿上,每次会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的医案我昨日瞧过,并未提及自己的腿疾。 双方越演越烈。推推搡搡闹到了街上。 看热闹的路人越聚越多。 “这罗圣手一走,回春堂果然不行了。一个学徒,能治什么。” “可不是吗,说是关门弟子,但到底是个女子,能学会什么真本事啊。” “就没听说过哪个医馆里用女大夫,谁知道为什么收进去。” “听说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呢,每天给葛老和罗圣手做饭,贤惠得很。” “啧啧啧,不敢想。” 众人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大,渐渐偏离了眼前事。 我淡淡地扫看一眼,见时机成熟,才沉声制止道:“够了。我们赔。” “姑娘?!”与老汉撕扯成一团的顾明彰听见,两眼圆瞪,不敢置信地盯着我,他的面庞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几番变化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姑娘也认为我诊错了吗?” 他原本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质问我时却说得铿锵有力,分明是指责我懦弱怕事,陷他于不义。 众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看戏一般。 “没有。你的诊断没有错。”我郑重其事地说道,“医案与人都在,这条街上又不是只有我们回春堂一家医馆。此案谁若能说出我们的错处,我愿出纹银百两,感谢各位同仁赐教。” 第369章 请诸位为我作证 “我来。”一位白须老者上前。 围观的路人立刻就有人认出,这是前头医馆当家坐镇的牛大夫。与宫里的御医一起论过症,教过的学徒数不胜数,也算是城里数得上的神医了。 “牛大夫请。”我大大方方拿出医案。 那老汉岂能听不出端倪,立刻配合地站到牛大夫面前。 众人屏气凝神,等着牛大夫的裁决。 牛大夫仔细查看医案,又为老汉切脉,沉吟半晌,笃定道:“没有错。虽然病大好了,但还能观出痕迹。顾大夫的诊断和方子,不仅对症,而且已经治好了。”说罢,他嫌弃地看那老汉一眼,“做人岂可这般忘恩负义颠倒黑白。顾大夫救你性命,你居然还要反咬一口,污蔑他的名声。” 那老汉始料未及,气得头顶冒烟,“你!你们这是串通一气!我就是没好!为何说我好了!!” 牛大夫诊过,自然没有人异议。只有几个年轻的医者前来观症。 “这病情显而易见,毋庸再论。” 附议支持顾明彰的医者越来越多。 顾明彰看着我的眼神才渐渐缓和,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老汉气得索性躺在街上,放声大喊:“你们这般联手欺凌!!真是没有道理讲了!就让我疼死在你们回春堂门前!!” 围观的路人免不了又是一番指指点点。 我见火候差不多了,才又出声:“你不必在此喧哗。我说三件事,劳请你听好,也请诸位为我作证。 第一,我说赔你,就会赔你。回春堂,不信者不治。你不信顾明彰,这诊金我们可以退。第二,你不信,就不要再来就医。回春堂从今往后恕不接诊。你去别家问医求药就是。” 那老汉安静了一些,像是在认真听。我顿了顿,继续说道,“第三,你的病我能治。但要我救你,你需对着我回春堂牌匾磕头认错,外加三倍诊金。 否则,莫怪我们冷血无情,见死不救。” “好大的口气……”围观的路人嘲讽道,“这城中的神医多了去了。难道非他们回春堂不可。” “就是。他们能看的,别人也能看。”有人附和。 我不屑一顾,望着已经坐起的老汉道:“你可听清了?” “哼,你先把银子还我吧!”老汉拍了拍屁股站起来,下意识地又按向左腿。 我示意账房支钱,等待的功夫,两手交叠于身前,不紧不慢地说道:“虽有些误会,但身为医者,我仍好心提醒你一句,三日之内,你若不来,必将悔恨终身。” 那老汉哪里肯听,拿了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转身回到回春堂,无事人一样收捡自己的诊案。 门外乌泱泱转瞬即散,跑堂、小厮也都陆续回来。顾明彰落在最后。 他没说话。我也没有解释的欲望。 适时,灵卉又抱着一堆东西回来,仍是买给连枝和孩子的。 从小买到大,连满岁的衣物都买了回来。 “姑娘这……这也太能花销了。”何嬷嬷摸着上好的衣料,“这一天下来得花多少银子?比咱们回春堂一月赚得还多吧?这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嬷嬷。”我抬起眼皮,淡淡道:“晚饭可做好了?” 何嬷嬷愣了愣,这回似是看明白了我的脸色,“马上好。姑娘再等一等就可用饭了。” 我点头,“天暗了。那就打烊吧。” 第370章 但是我有条件 次日。冬月初七。 酒庄里送来了我亲手酿制的忘忧酒。 我分了一半,另一半按与师父的约定埋在树底下。 药酒成色虽不及我预料,但也相近。我给顾明彰尝了一点,说是惊绝。不过他酒量一般,上午喝过,下午没有下楼。又换了几样,分别请跑堂、小厮、账房甚至门外的眼线来尝,皆是夸赞不断。想来没浪费师父的好东西。 只可惜,我自己不能试。 傍晚,灵卉怨声载道逛了两天,袁婆子终于登门。 我让小厮打烊,堂中只留了我、灵卉和袁婆子三人说话。 她来要孩子。我果断拒绝。 她没有闹,这次非常干脆,她说那就给我们钱。 “好。”我也干脆答应,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施施然从诊案前站起,我掸了掸裙裾上看不见的灰尘,好整以暇地来到她面前,“你要多少?” 袁婆子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在衡量我的诚心。而后她往后退了一步,比出两根手指,“两千两。” 我故作犹豫,沉吟片刻,眼神微微下沉,仿佛深思熟虑,“三千两。孩子和连枝,以后都不要再去打扰。” 话音落下,袁婆子脸上露出狂喜,眼底溢出贪婪,“那敢情好。还是姑娘会做人。” 我不动声色,定定地望着她,“但是我有条件。” “条件?”袁婆子的表情瞬间僵住,警觉起来,“什么条件?” “我要你现在给我留下字据,签字画押。你们已将孩子卖给我。莫要以后纠缠不清。”我语气平静,听来再正常不过。 袁婆子愣了一瞬,随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有何难。” 我向灵卉递了个眼色,灵卉立刻备好笔墨。但仍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姑娘手边剩的不多了,三千两可不是小数目,不再考虑考虑吗?” 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我眉头也没皱一下,比起连枝和孩子算不得什么。 袁婆子多少听见一些,立刻有些不耐烦,“这说好的,可不能反悔。”很快她便将字据写好,墨迹都未干透就递到我面前。 我再三确认袁嘉瑞的卖身契。这可怜的孩子,尚未足月就被她吓得早产出世,尚未满月又被她急着拿来换钱。无甚挑剔,该写的都写上了。我点头。 灵卉拿来红泥时,袁婆子这才反应过来,“银子呢?银货两讫。” 我拿出二百两现银,放在她面前。不紧不慢道:“三千两银子,总不能随便放在这。这是定金。明日午时,你在东集巷口树下等我。我自会将银票送上。” “明日?”袁婆子有些不满,狐疑道,“你们该不会想玩什么花招,骗我一个乡下婆子。” 我笑笑,“白纸黑字,我若不给你银子,你可去官府告我。但你若拿钱反悔,我的手段,你大可以见识见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或许堵不住悠悠众口,但若真与他们母子过不去,她定然没有胜算。 袁婆子撇了撇嘴,“那……明日午时,风雨无阻,你们可不能不来。” 我瞥了一眼外面狂风大作的天气,坚定地点了点头,“风雨无阻。市集人多,你站在那棵树下,莫要胡乱走动。我事务繁忙,时间不多,若是因你自己错过了碰面,怪不得我。” 袁婆子环顾四周,显然不太认可,“天气不好,你可莫要故意拖延,早些来。” 我再次将字据递给袁婆子,看着她签上名字,按下手印。 “另外,孩子还未满月,你便急着来卖给我的事儿,传出去不好听。连枝尚在养身体,怕是受不了这样的话传进耳朵。”我一字一句,冷冷地说道,“我要的是他们母子平安,从今往后人间喜乐。不想让任何人、任何事,再叨扰她们。想必,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明白。”袁婆子皮笑肉不笑,“我们还怕她以后来找呢。我儿子就要娶新人了,她最好别来添乱。” 晚间。 灵卉将新得的卖身契放入匣中,又心疼地理出三千两银票,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案上,“姑娘为何要明天再辛苦一趟?看这天气,恐怕有急雨。” “嗯。”我将银票推到一边,“你收起来,近来客栈用的多。天气越来越冷,来回不便,你每次多支取一些,省些辛苦。我明日会再去银庄现支。” 灵卉有些不解,“放着生息多好。咱们手边还有一些。” “不必。”我摇摇头。窗外风雨欲来,我心里亦是动荡不安。半晌,长吸了一口气道,“连枝这会儿子,应该在哄嘉瑞呢吧?” 灵卉为我披上薄毯,“或许是吧。若是听说这事儿,又该难过了。” 我默然。良久,“那就别与她说。” 第371章 冬月初八午时 冬月初八。 天上乌云密布,阴沉沉的。 风声凄厉,鬼哭狼嚎般在门前回荡。 门口的小厮不住地伸头张望,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安,“这天一会儿一个样儿,怕是要下大雨。” 顾明彰抬起头来,眉头微蹙,“将那门关小一点,莫要捎进雨来。” 路人行色匆匆,被狂风推着人往前,几乎站不住脚。连常在门前的盯梢,都不知道猫去了哪里。 灵卉忧心忡忡地也去到门前,双手紧紧扯着衣襟,“姑娘,今儿这天不好出门,我替你去吧。” 我摇了摇头,语气淡然,“有车。无妨。” 顾明彰视线在我与灵卉之间来回,显得有些迟疑,“你要出去?” 我盯着手中的医书,漫不经心地回答,“有事。” “去做什么?”话出口,顾明彰似乎也觉得不妥,声音略带歉意,“我的意思是说,天不好,行路不便,若是不急,就先等等。若是不必你亲自去,我替你们去也可。” 我抬眸瞥他一眼,不为所动,“不必。你看好堂里的事吧。” 这一上午,听着风声,过得实在煎熬。 待午时,用过午膳。屋外传来第一声响雷,震得门窗微微颤抖。 我心里这才渐渐放下。 “姑娘,这天越来越不好了,还是我去吧?”灵卉愁得眉头紧锁,“您身子弱,吹着风,回来要生病的。有什么事,交代我就是。我一定办好。” 望着门外东倒西歪的树枝,我依然摇头。 这件事,得我自己看着才能放心。 灵卉无奈,翻出一件厚重的披风将我裹得严严实实,满眼的委屈,“那好歹带着我去?假如她不识抬举临时变卦,多个人照应。” 若我记得没错。她不会有那个机会。 我拍了拍灵卉的手,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郊外的灾难我都见了,这些风雨算什么。你为我备好姜汤,我去去就回。” 轰隆隆,冬雷滚滚,仿佛整个天空都在怒吼。路上的行人忙不迭跑起来。 啪—— 一道闪电自空中劈过,照亮头顶的天空。 担着货物的小贩脚不沾地,仓皇逃窜。沿街的铺面纷纷装起门板,有些连门槛都遮挡起来。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便传车夫去套马。 这样的天气,连马也焦躁不安。 车夫十分不情愿,口中嘀嘀咕咕,声音被风雨掩盖听不清楚。 上了车,我先去沿途的银庄,兑支了三千两的银票。管事见我提前兑支又没有全兑,几番劝我等满期再取。又说可以临时借我三千两周转,即便费用高些,也比损失全部利钱要划算。我没有答应,满意地回到车上。 雷声一阵大过一阵,仿佛炸响在耳边。 马车左突右撞,像是要惊。连带着车厢左右摇晃不定。 好不容易稳住了,我才听清车夫在说什么,“这活儿可没法干了!!一天天的,丢人不够,还要玩命!” 马蹄疾驰,铜铃急促。还未归家的路人抱头躲闪,有人跌倒在地,狼狈地爬起继续奔跑。 啪——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天空。 车窗外传来孩童的尖叫和啼哭。 “姑娘,办了事,可要早回来!这冬天里打雷可不是好事儿,一会儿就该下暴风雪了!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停在路上太危险!久了我可等不了!”车夫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姑娘可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高声应道。 与此同时,我撩开车帘,距离集市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见集市前,那棵百年的老树。那老树三人合抱未必能全,枝干高耸入云,此时亦在风中摇曳。 “就在这停吧。”距离不过百米。我在一处茶楼前喊住车夫,将备好的一粒碎银塞在他手中,“你在这里喝口热茶。我去去就来。” 车夫阴沉的脸色缓和一些,接过碎银,点了点头。 我跳下车,戴上斗篷,步履维艰。 狂风如刀般割在脸上,紧攥在手里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看见袁婆子,袁婆子也看见我,焦急地想要来找我。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过来。 袁婆子站在风中,衣裙被吹得紧贴身形,像个臃肿的木桶。 原本热闹繁华的集市此时空无人影,只剩下几张被风雨打翻的摊位。 我仰头望天,暗暗祈祷。 初八午时,天降神雷劈断神树。伴随贺城的军报,朝廷以为这是上天的启示,势必以雷霆催尽枯朽。 袁婆子焦急地原地打转,不住地跺着脚。 我有意走得慢些,甚至被风吹着倒退了两步。 她见状急着就要向我赶来,像是到手的银票要飞了一般。 我连忙摆手让她站着别动,脚下用力大步向前。 啪—— 蓝紫色的雷电从天而降,犹如刀斧将神树劈成了两半。 电光火石间,整个天地仿佛都被撕裂,亮得刺眼。 袁婆子身形一顿,脸上还凝固着不耐焦急。眼神在一刹间由焦灼变为惊恐。 咔、咔。树干中迸发出密集细碎的开裂声,离得越近越是刺耳。 我立在原地,紧盯着前方。 眼睁睁看着犹如小儿腰肢般粗细的枝丫砸落。 正落在袁婆子的身体上。 那肥硕的身体当即被震荡出一道诡异的弯曲。 距离不过十步。我默默望着她。 她也望着我。眼球突出,自眼角流出血来。 我看着她口中不断溢出殷红的液体,像是要将自己淹没一般。 而后身体在那一片刺眼粘稠里扭曲抽搐。 …… 我转身顶风往回跑,狂风勒着我的斗篷,寒风刺骨。直跑得自己气喘吁吁。 “这茶才上来,姑娘就忙好了?”车夫见着我,愣了一下,有些尴尬。 “嗯,只是见一面罢了。”我故作轻松,笑了笑,对着跑堂道,“太冷了,上一盏桂圆红枣茶吧。” 茶楼里坐着零散的客人,目光粘着我,不停地打量。免不了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我挺直脊背,坐得更端正。不一会儿,茶来了。甜糯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揭开盖碗,热气喧腾。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阵惊呼。 “不好了!!有人被树杈砸死了!!” 第372章 盛青山看重的 出了事,不吉利。 车夫放下茶碗,催着我赶紧回去。 这样的大风不知天上还会掉下什么。 一路有惊无险。 见着灵卉,脱下厚重的披风,我才长舒一口气。 “见着了吗?”灵卉将热乎乎的手炉塞进我手里,“这样的天,她可真是要钱不要命。” 我垂着眼帘没有吱声,脑中浮现出袁婆子扭曲抽搐的身体。 “姑娘?”灵卉以为我不想提,怜惜地为我裹上熏香的薄毯,“身上这样凉,姜汤和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这天气,前面不会来人,姑娘回后院歇着吧。” 我摇了摇头,望着屋外道:“就要下雪了。” “姑娘真是料事如神。”堂中的小厮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指甲盖大小的一簇,正落在指尖上,“是雪花。真的下雪了。这么大的雪。怕是要冻死人的。” “挂上厚门帘吧。”我沉吟片刻,又吩咐道,“在堂中燃一盆炭火。若有路过避风的,无有恶意、不惹是非,不必驱赶。” 梦中,这场雪的确冻死了很多人。便是连牲畜也冻死了不少。 我惆怅地再次望向门外,贺城的军报就快要进城了。 不知何正武今晚会不会来。 雪越下越大,此时的蓝凤秋是否还会拉着盛青山一起许愿?她曾说初雪这天,有情人一起许愿,会心想事成。 …… 天黑得很早。路上已没有人,回春堂提前打烊。 不及晚饭时,等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原是阿福来报信,说何正武被召进宫里,晚上恐怕无法过来看望。 又从袋中掏出两包糖,说是今日的补偿。 我心中又甜又涩,含泪接下。 地面上已经有了积雪,越黑越不好走,阿福急匆匆地离开。 整个寿城都陷入了寂静。 直到积雪没过脚踝,城中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我知道那是军报。是想要全城都屏气聆听的军报。 在灵卉的安排下,我泡得浑身酥软,早早躺进了被窝。 “既然来不了,姑娘今晚终于可以好生歇歇了。您最近吃什么都不合胃口,看着又清减了,定是睡不好、睡不够的缘故。”灵卉想起什么,嘟囔道,“姑娘怎能和他比,夜夜熬靠,哪里吃得消。”听语气,她对何正武怨念颇深。 “时候尚早。”我的确睡不着,今夜会发生许多事。 梦中,蓝凤秋此时已经开始阵痛,盛青山的长子即将出生。 近来我总会想,这个孩子对盛青山的意义是什么。他数次提到让我等孩子出生。这前后到底有什么区别。长子落地,他在人前给了这个孩子所有的体面。就像当初对蓝凤秋,给足她颜面,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爱重的妾室。为了孩子,他不惜得罪相府、受人议论也要将蓝凤秋抬为平妻。但实际上,我知道他并没有那么疼爱这个孩子。他甚至不曾抱过他。 可若不是爱。他到底在图谋什么。即便知道蓝凤秋对他用了蛊,他也没有治罪。自我向他透露袁厨子的行径,已经过去半个月之久,他也没有处置袁厨子。这般纵容,除了爱屋及乌,我实在想不出他的用意。 “姑娘?”灵卉不知何时来到床沿边,“在想什么呢?方才与您说回庄子上过冬的事?” 我回过神来,“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我不能走。” “我看前头并不忙,那个顾明彰完全可以看住。”灵卉随口说道,“咱们的生意都在庄子上。” “我有我的打算。”我笑着打了个哈欠,半真半假地问道,“你说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十分好,又不是真的爱她,是为什么呢?” 灵卉闻言大惊,“您怀疑何将军不是真心??” 我被她这副模样逗笑,连忙摆手,“当然不是,只是听说有这样的事罢了。” 灵卉将信将疑,“那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图对方的好处。”她思忖片刻,似乎在想用什么话来说比较合适,“就像宫里的那位,看着最宠爱的,未必是心里最爱的。多少都有些目的。” 我愣了愣,我从未想过将盛青山与皇帝比,更没想过拿蓝凤秋与宫里的各位娘娘比。盛青山虽然官职一品,但他在我眼中一直是冲锋陷阵的将军,全没必要将那些阴谋诡计权衡利弊带回宅院。他若真是那样的人,就不该把蓝凤秋带回来,折辱我这个正妻得罪相府。他将蓝凤秋抬为平妻,但凡官家未来都不会愿意再与他联姻,谁也不会愿意自家女儿比一个苗女位份更低。哪怕是官家的庶女,也会觉得这是笑话。这与向俘虏献媚有何区别。 蓝凤秋也不是那些娘娘,她虽然是皇室封赏的九公主,但她并没有财富与实权。除了害人的蛊和毒,她还有什么值得盛青山利用呢。 我有些费解地说,“如果不为钱权呢?” “说的还是何将军吧?”灵卉已经开始咬牙切齿,“姑娘是不是发觉什么了?姑娘虽然与相府断了亲,眼下不如他何家富贵显赫,可姑娘前途不可限量!您得了葛老的真传,未来会是名满天下的女神医;您眼光独到会酿酒做买卖,比那些坐守闺阁等着嫁人的小姐们不知厉害多少!他们若因此轻视您,是他们瞎了眼!!” 我扬起嘴角,对她的维护和肯定,倍感欣慰和温暖。脑中也有了些头绪。 但看她愤愤不平,还是要为何正武申辩几句:“真不是说他呢。他若真是那样势利小人,何必来招惹我。” 又闲扯几句。灵卉为我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房中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微微跳动。我蜷缩在被中,心事重重。 灵卉的话,令我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蓝凤秋只是困于宅院。并不代表她没有才能。相反,她比许多女子更有胆量和想法。她在府中做出过很多新奇的玩意儿。也曾让我自愧不如。盛青山要的不是她的爱,盛青山看重的是她的才能。 她能被苗国皇室封赏为异姓公主的才能。 那个孩子,是为大将军府这座牢笼,加上的一把锁。 他想要将她牢牢地禁锢在宅院中。他想要将她的才能占为己有。她能贡献的才能一定远大于联姻能带来的利益。 所以,她做什么,他都可以容忍。 第373章 是蓄谋已久也是迫不得已 何正武果然没来。这一夜,我依然没有睡成。 梦中那些真假难辨、似是而非、扑朔迷离的细节如流沙般迅速地滑落。 天不亮,灵卉见着我愈发憔悴的脸色微微蹙眉,语气中透着浓浓的担忧道:“姑娘这般为他,他哪里就值得了?要先顾着自己才好。” 我心知她是出于关切,但内心的焦虑却无法消散。虽然早已将冬衣、丹药悉数交给何正武带回去装入行李,但此时的我根本无心睡眠,索性起身配药。指尖拂过每一味药材,熟悉的触感才能让我稍稍安定。 这一仗,恐怕没有我之前想得那般简单。 盛青山返朝,刚刚结束了五年的征战,国库明显不足。即便得到苗国的赔偿和贡奉,财富与粮仓并不完全等同。这个夏季,不仅是寿城多雨,茂地皆受雨水洪涝,农田浸毁,日日攀升的米价说明了一切。为抚民情,国库大开。但若真的足够,又怎会从庄上借钱借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天下谁人不知荣相掌管国库,荣家这口黑锅背定了。兄长在监察院四处树敌,届时只会墙倒众人推。吕伯渊运筹帷幄的才能也是在此时得以最大的发挥,受到举荐和重用。 一晃到了冬天,无家可归的流民本就是朝廷巨大的包袱,暴风雪即将来临,死亡的气息会逐渐笼罩每一片角落。朝廷在这个时候开战,是蓄谋已久,也是迫不得已。只有这样,百姓才会将对苦难的怨愤转移在对敌国的仇恨上。 连屠十城,不是因为萧景宸残暴,而是为了赤裸裸的掠夺。他必须将流民带走,再将战利品都运回来,才能化解茂国的危机,才能让皇帝稳坐他的江山。 “姑娘这是在配什么呢?”灵卉打着哈欠来帮忙,眼里还带着几分朦胧的睡意,“没听说前头要用啊。” “不是前头用。”我手中不停,语气淡然,“是要让将军带走的。” “……您什么都想着他。”灵卉口中埋怨,但仍耐心地为我分配草药。 没多久,天亮了。稀薄的阳光透过云层洒进屋内,映在一排排整齐的药材上。 堂里的人见我起得这般早,还在磨药,都有些意外。 再看我身边,显然已经做了不少,竟还要做,纷纷露出意外的表情。 顾明彰盯着我的举动半晌,“烫伤药?姑娘这是做什么用的?” 我抬起头,语气如常,却又不容置疑,“有用。都来帮忙。” 解释不清就不解释,比如在他们还不知火药的情况下,我解释不了让军队带走烫伤药的理由。顾明彰皱着眉头,显然心中还有疑问,但见我如此坚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头招呼其他人一起动手,大家都忙碌起来。 这一仗,必然会用火药。吕伯渊能在这短短一年之间坐上丞相的高位,除了他的纵横之术,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火药。攻城略地何其难矣,萧景宸能够在两年之内完成这样的壮举,缺不了吕伯渊的助力。刀枪无眼,火药更无情。 留下能够辨别药材的人。另有两三个帮不上忙的,我让他们去各个药铺购买烫伤膏。只要成品,不要药材。 忙忙碌碌,一直到傍晚。一共装了两大箱烫伤膏。 门外的风雪依旧,站桩盯梢早不见了。 我试着在后院叫出护卫。 倒是都在。 简单说明了情况,便让他们用马车将物资运回军中。 “恕我直言……”顾明彰看着越行越远的马车,幽幽说道,“即便要送随军的药物,咱们送金疮药比烫伤膏管用。” 我没有回应,转身回到堂内。 “姑娘、姑娘……”何嬷嬷抱着胳膊突然从门缝中挤进来,神情激动,“您听说了吗?大将军的那位妾室生了个儿子呢!” 顾明彰放下门帘,嫌弃地看着何嬷嬷的后脑勺,“嬷嬷这一天窜了多少门,看来收获不少啊。” 何嬷嬷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得意地说道:“说是生了一晚上,受了一些罪,小娘子太娇气,要死要活的。光稳婆就请了三个。孩子倒是都好,眉眼像大将军,清秀不凡。” “说得好像你亲眼见着了似的。”一向不插话的账房开了腔,“这话与姑娘有什么好说?姑娘要是有孩子,定会更好的。” “嗐,也没说姑娘生的不好啊,这不是还没生?”何嬷嬷撇撇嘴,两眼炯炯有神,“说说闲话嘛,姑娘又不介意。还有啊……我听说何将军昨日被招进宫了。莫不是与姑娘的事情传到了那位的耳朵里?” “……什么事情?!”灵卉再也忍不住,呛声道,“知道了如何?男未婚女未嫁,姑娘与何将军是两情相悦,有什么不能知道?” “你急什么,这不是闲聊吗?外面都这么说而已。”何嬷嬷一脸悻悻,“也没说知道了不好,也许那位看姑娘和何将军情投意合,就赐婚了呢?不过也传何将军出来的时候不高兴,挨训了也不一定。” 众人担忧地看向我。 我神色如常,向着火盆伸出手,指尖缓缓有了暖意,“待他一会儿来了,你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这哪是能问的。”何嬷嬷咂舌,“说话的可是上头那位。” “那你还拿来闲聊?”我斜睨她一眼,语气冰冷,“揣测圣意,四处宣扬,你们是多长了几颗脑袋,还是活腻了?” 何嬷嬷这才闭上嘴,灰溜溜地回去厨房。 我将手向火盆凑得更近,火光映在我脸上,暖洋洋的。 “荣文君!你出来!”门外忽然一声断喝,吓得距离最近的顾明彰缩了缩脖子。回过神,一脸怒意地掀开门帘,“喊什么?!门开着不敢进来?” 第374章 你娘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 袁厨子冲进来时,怒火中烧。 他一身丧服,头上扎着白布,用血红的眼睛瞪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你这毒妇!你好狠毒!!” 见他激动得要扑上来,堂中的跑堂小厮眼疾手快地将人拦住,“你做什么!这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灵卉也护在我面前,恶狠狠地瞪着他,“你疯了不成?胆敢冲撞姑娘?!”连枝吃的苦,她都看在眼里,此时见到分外眼红,恨不得将袁厨子大卸八块剥皮抽筋。 我料到他会来,并没有意外。从火盆边站起,冷静地回应:“若是旁人这样骂我,我定会反躬自省。但若是你,”我望着他,眼神轻蔑,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只觉得可笑。你这样的人,凭什么指责我。” 袁厨子被拦在门口,脸色涨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你!!”他指着我,“你害我娘惨死!你比蛇蝎还要歹毒!你不得好死!你还我娘命来!” “住口!”灵卉张开双臂,挡在我与袁厨子中间,斩钉截铁道,“瞎眼了你!我们姑娘什么样的人,能做出那样的事?你再胡言乱语,小心打断你的腿!” 我拍了拍灵卉,安抚她不用紧张。随即冷笑一声,眉梢微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说谁死了?你娘死了?你娘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 “要不是因为你约她去东集树下,她怎会遇难!你还在这里装无辜!”袁厨子膀大腰圆,声音大得像是雷声一般,引来左右店铺纷纷探头观望,“荣文君,我要跟你拼了!你拿命来!” 袁厨子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理智,又叫又跳。 但在我眼中,都是虚张声势。 我与他不过半个回春堂的距离,以他的体格,若真要找我拼命,早冲过来了。哪里是几个跑堂、小厮就能拦得住的。 “这是怎么了?”隔壁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灰色棉袍,打量袁厨子,又看向我,“姑娘可用帮忙?” 我神色如常,语气冷淡:“我也不知这人发什么疯。一来就说他母亲死了,就要和我拼命。” 袁厨子闻言,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地喊道:“她害死了我娘!我要为我娘报仇!”他哭天抢地,把他娘哭成了圣母。 灵卉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上去打他一顿,“胡说八道!” 他大闹不止,引来越来越多的街坊。 这样的雪天,各家都没有生意。一个个冒着风雪也要进来看看。 凌冽的寒风不断地从门口灌进来,围观的人渐渐挤满了回春堂,即便冻得跳脚哈气,仍不愿错过这场好戏。 东一句西一句,众人终于拼凑出一个原委。 昨日午时,我约袁婆子在东集树下见面。不巧遇上打雷,将东集那棵百年老树劈成了两半,导致袁婆子被树桠压死了。 袁厨子哭得那叫一个哀戚。将亲娘喊得感人肺腑。 我两手交叠,脸上带着冷笑,听他添油加醋,任由众人指指点点。 实在听不见新词儿了,才悠然开口道:“你娘是被树砸死的。你说我害死她,可有证据嚒?你若是有证据,我们立刻就去公堂,让衙门老爷治我的罪。你若是没有证据,这般混淆是非血口喷人,我们也去评评理。” “是不是你叫她去的!!”袁厨子梗着脖子嚷道,眼中闪着愤怒的火光,“就这还不够?” “是我叫她去的。”我看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谁会知道树杈掉下来那么准,谁也不砸,偏偏砸死她。” “那就是你害死的!”袁厨子仿佛抓到了把柄,随手就将堂中的花架推倒,瓷器碎裂的声音骤然响起,四处散落的碎片吓得众人不禁后退,“你就说要怎么赔!” 我扶了扶额角,冷冷凝着他,“赔?赔什么?她在树下遭殃是她倒霉,与我何干?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那棵树啊,你找我作甚?” “你若不叫她去,她怎么会去?”袁厨子急道,“还不是因为你!” “强词夺理。按你这样的说法,你今日是找我来,一会儿出了我回春堂的门,要是被树砸了,也说赖我,也要讹我赔钱。”我环顾四周,向着街坊,高声道,“要是按这样的说法,因为谁去就算谁的,我们这些开门做生意的,哪个客人来来往往不小心撞了事,都是因为我们,就都算是我们害死了人?” 众人面面相觑,低声议论。都是做生意的,谁愿意摊上这样晦气的事儿。 “当然不算。”有人说道,“都这般大人了,在外头干什么,谁能管得着。” 袁厨子愣了一下,愤怒的火焰似乎被泼了一盆冷水。喊着亲娘又嚎两声。 我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再者,昨日那样的天气,狂风暴雪,她是个大活人,她难道不知道躲?人人都知道躲,她为什么不躲?” “还不是因为你!!”袁厨子气得嘴唇颤抖,“是你叫她不要乱走!!” “我尚不知,你母亲这么听我的?”我理了理衣袖,慢条斯理道,“昨日是我约她,我也与她见过面,那时她还好好的。我也在那树下,我活着回来。她不躲,难道怪我没带她走。” 第375章 人在做天在看 “你们见过面?”袁厨子大为惊讶,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当然。”我点头,语气笃定,“既然是我约了她,风雨无阻,当然要去赴约。” “这怎么可能?!”袁厨子狐疑地看着我,眉头紧皱,“那银票呢?” “银票?”我故作莫名地看着他,“自然是给她了。银货两讫。” “不可能!”袁厨子作势又要闹起来了,“我找遍了都没有!”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议论纷纷,“什么银票?不是死了人?” 袁厨子年轻力壮,哪有脸说自己卖孩子的事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 “无事就散了吧。”我厌烦地睨着他,“你母亲昨日遭难,你今日不守灵堂,传出去难道不怕叫人戳脊梁?” 袁厨子的脸色更是难看,眼里充满了怀疑和挣扎。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中,神情几番变换,“不可能!!你就没给!!不然怎么没有!你是不是想抵赖?白纸黑字,去公堂你也逃不脱。” “可笑。去就去,你去递了状子,我陪你去打官司!区区三千两,我需要同你抵赖?”我嗤了一声,一字一句,“她横死街头,那么一大张银票丢了,你来怪我?” 三千两一出,满堂震惊。 “这是什么生意,要三千两啊。”众人窃窃私语。 袁厨子咬牙,“你!你将我儿的卖身钱还我!!你将我母亲的命还来!!若不是为了这钱,怎会害她丢了命!!” “我本想给你留些颜面,是你自己不要。”我示意灵卉将袁婆子亲手写下的卖身契拿来。又让跑堂将太师椅搬来,施施然在堂中落座。 待灵卉回来,我吩咐她拿给邻居们见证。 “袁婆子,这位袁厨子的母亲,前日来我堂中,将她的孙子,也就是这位的儿子,以三千两的价格卖给了我。特立字据为证,请诸位掌眼。”我顿了顿,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继续说道,“三千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想必诸位掌柜也不会随身带着几千两银子走动吧?我将袁婆子约在东集树下,是因为这事起因多少不光彩,他母亲又来闹过,近来让诸位街坊看了不少笑话,想着躲远一些。另外,当时手中没有足够的银两,需要去沿途的银庄支取。 取钱交易之事,银庄的掌柜可与我证明。我去没去赴约,沿途总有人看见我的马车,也可让我的车夫为我证明。昨日电闪雷鸣,交易后,我还在邻近的茶楼歇过脚。里头的跑堂和客人也都可为我作证。银货两讫,你说我赖你的?莫不是你想赖我,再讹我一笔银子?” 我列出诸多人证,袁厨子仍是不可能罢休。“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将我娘骗去害了?”他目露凶光,青筋暴露,“不然你为何那么大方,给三千两?还特意选了那个地方?你就是想要引她去!” “你莫不是失心疯了?我与她有什么仇?用得着杀她?”我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锐利,“你娘如何讹我花三千两,你自己心知肚明。你这点银子我且不放在眼里,你说我为了三千两杀人?杀人偿命,为三千两舍身家,你不觉得自己在说笑吗?凭你们也配?” 袁厨子气急败坏,口不择言,“我辜负了连枝,毁了她的清白,你恨我!你恨我母亲!你是想为了连枝出头!” 我瞥了他一眼,语气森寒,“那也是连枝杀你,与我何干?你问问大伙,有哪家主子为了给女婢出头,做出这样的事儿来?”说罢,我垂眸搓了搓指尖,指尖上有一层薄薄的汗,“若非要我说个明白。那就是你与你的母亲坏事做尽,道行有亏,还贪心不足的报应!你与连枝的事尚且不提。孩子刚刚出生尚未满月,就被你们卖了。老天有眼,才叫她横死。” “你说什么!!”袁厨子歇斯底里,这才真的要来抓我,挡在他面前的跑堂与小厮差点没能拦住。吓得灵卉随手抄起了堂中的扫帚。 “难道不是?”我眼神下沉,一字一顿,“同一时间,同一棵树下,我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她命丧黄泉。还不够说明是恶有恶报?难道你要说,我提前知道昨天要打天雷,要劈开那树,还料到她不会跑,正好能砸死她,才叫她去?我若有这样的神通,还开什么回春堂呢?问天占卜不是更好?呵!身为人子,亲娘遭此大难,尸骨未寒,你不守灵堂,却跑出来闹事讨钱。下回打雷莫要再走树下,以免重蹈覆辙。”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但显然更倾向这样因果报应的说辞。 “这做人可不能丧良心啊!!”隔壁的掌柜鄙夷地盯着袁厨子,“瞧你不像是日子艰难过不下去的人家,孩子还未满月,就拿来讹姜姑娘。一个孩子卖三千两,人家要是不想给你,根本不用和你立契。昨日姑娘的马车来回,我看见了,我就能为她作证。你这些话,说不过去,根本讲不通。” “那树被雷劈折了,砸了你的母亲,天灾人祸的事儿,你来寻人家姜姑娘赔钱,分明是盯上人家的身家,想要再讹一笔!年纪轻轻居然想出这样的主意来,人在做天在看呢!” 围观的一人一句,对着袁厨子讨伐起来,议论声此起彼伏。 我不着急撵人。默默地与他对峙。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我抬眼望去,厚重的门帘被人掀起。 “是何将军。”有人惊呼。 “何将军来了。”立刻有人喊道。 “来得正好,看他还敢这样欺负人!” 第376章 隐约猜到了原因 何正武踏入回春堂时,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但见架势,他眉头紧蹙,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怎么回事?” 众人七嘴八舌地将袁厨子的“恶行”和盘托出。 袁厨子今日登门,嘴上说为母报仇,实则是想要钱。从他先前的神色看,他没找到那张银票,便以为我没去树下,是急着来取孩子卖身的钱。顺便吓唬我,想让我为他母亲再赔上一笔。 结果我不仅证明自己已经完成了交易,还将他母亲的死推得干干净净。 “来人。”门外应声立刻进来两名侍卫。何正武不耐烦地盯着袁厨子,冷声喝道:“将他送去衙门。寻衅滋事,构陷良善,让他长长记性!” 袁厨子垂着头,原本还在懊恼,听见这话,立刻变了脸色:“将军饶命!小人只是刚刚经历丧母之痛,一时糊涂!小人再也不敢了!以后绝不会再来打扰姜姑娘!我那可怜的母亲尚在灵堂,无人照料……” “无人照料,你就敢不管不顾地来这闹事要钱?”我冷笑一声,不等众人心生怜悯,盯着袁厨子,讥讽道,“此等孝子,还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烦请将人押走,再添一条背弃人伦,不尊孝道。我愿上堂明证,望官爷严惩。” 何正武瞥我一眼,眼神复杂,随即挥了挥手,不屑道:“带走。” 侍卫们迅速上前,架起袁厨子的双臂。 袁厨子拼命挣扎,一路哭叫,脸上满是惊恐和悔恨,但最终还是被强行带走。 围观的众人纷纷议论,指指点点,显然对这一幕感到既惊讶又解气。 “姜姑娘平时看着柔柔弱弱是个好脾气,这动起真格来,倒是雷厉风行。”一位掌柜啧道。 “就该这样!与这样的恶人有什么好说?先前还哭什么孤儿寡母!就他一个儿子,他娘还未下葬,灵堂就不守了!!拿没满月的儿子讹钱,又拿死掉的老娘来讹!简直畜生!”一个婆子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要是挨板子算轻的,要是关进去,怕是灵堂香火要断、纸钱都没人烧啊?” “活该!这样的人畜生不如!” “人都带走了,诸位散了吧?”顾明彰适时打断众人的议论,“这天儿也不早了,这么冷的天,是不是该打烊了?” 光想着看热闹,众人已然忘记天色,伸头一看,果然天全黑了。 呼啦啦一下子都涌了出去。 回春堂自然也要打烊。 我看了何正武一眼,转身往后院走。 “阿瑶……”何正武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面露为难。 我头也不回,“我知道,你不能久待,这就要走是不是?”他若要留下,就不会骑马带侍卫过来。 “军中有事商议,晚上恐怕……”何正武语气焦急又愧疚,“这几日恐怕都无法来陪你。你好好休息,莫要挂念我。我有机会一定会来。” 我一步快过一步。堪堪跨进房门。 何正武的话音还未落下。我猛然旋踵扑进他怀里。 “我不要紧。你尽管去做该做的事。”我将脸埋进他胸膛,他的斗篷浸透寒气,身上还沾着雪花,贴上去冰冰凉凉,“昨日宫中为何召你?” 腰间的臂弯愈发用力,将我牢牢贴近他,何正武嗓音低沉:“准允我随父亲出征。” 准允。便是他主动请缨。盛青山的镇威军刚刚凯旋,需要休养生息。按道理不会这么快让镇威军的将领再度上阵。不是宫中特意安排,就是他自告奋勇。梦中我不知他是什么原因去的,但此时皇帝显然选择了顺水推舟。 “听说你出来时并不欢喜?”我轻声问道,若是得偿所愿,为何会不高兴? “……嗯。”何正武将我抱得更紧,却没有继续解释缘由。 我隐约猜到了原因。 他准允他去,不是为了让何家多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更不是为了成全他的儿女情长。他拒绝了何正武。 第377章 三个响头,一个也不能少 大雪纷飞,足足下了三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下得人心惶惶。 梦中虽也大雪连绵,但身处府中,有人打扫,足不出户,倒也不觉严寒。蓝凤秋的孩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来人还道这是瑞雪兆丰年。 此时再看,才觉得惊心动魄。耳边尽是冻死家畜、流民的消息,门外的积雪每长一分都让人惴惴不安。 “神医,神医,求神医救救我父亲。” 呼喊声传入堂内,守门的小厮立刻掀开门帘。 竟是先前赔付诊金的老汉,被家人用车送来,捂着肚子已直不起腰。 一看是那老汉,小厮脸色阴沉,高声喝道:“找错了,神医在别处!”随即指着头顶的牌匾,“看清楚了,这里是回春堂,不信者不诊。” “我们错了,我们知道错了,求神医救救我父亲吧。”老汉的儿子哀求,“若非走投无路,绝不敢来叨扰神医。实在是疼得没办法了,让我们进去吧。” 堂中没有病患。其他几个跑堂和小厮听见动静,都挤到门口,“你问问你父亲,当时怎么说的,是怎样打得我们顾大夫!” 大雪封门,本就憋屈。病患没来几个,上门的尽是刺头。众人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四下清冷,随便说句话,便能传到街尾。 街坊邻居不约而同地又伸出头来。 我望着门前,默默聆听。 “是我们错了!只要神医能救我父亲,我愿在门前磕头赔罪。”老汉的儿子焦急道,“神医救命啊!!” 话音落下,门前众人齐刷刷将目光转回来看我。 我不紧不慢地看向顾明彰:“你的老主顾来了,你不去瞧瞧吗?” 顾明彰表面上是在看书,实则耳朵早就竖了起来,说他一直在等也不为过。这两日,他频频去门口张望,又对我欲言又止,不难猜出他的心思。 寒风凛冽,雪花在空中盘旋飞舞。火盆里的火焰跳动着,噼啪作响。 顾明彰故作矜持地站起来,“我先看看。”他的语气略带不情愿,但不妨碍他快步向门口走去。只一眼,就紧张地回过头来,“这人……怕是要不行了?” 门外老汉的儿子闻言,吓得声音都在颤抖,“神医!!救救我爹!!他不是有意冒犯,是真的在疼啊!”声音充满了绝望和哀求。 “你们没去别家看看?”顾明彰仔细打量老汉的脸色,眉心紧锁,“可是用了什么不对症的药?” “哎呀!!怎么成了这样?!”门外传来一声惊呼。 虽然众人将门堵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门外的情形。但不难分辨,这是前头牛大夫的声音。显然也是来看结果。 “这……这……”他吞吞吐吐,流露几分惊讶,“不过三天罢了,怎的恶化成这样?”显然是难以置信。 “哎哟,这脸色可不好。”有人惊叹。 看来门外又聚上了人。 老汉原本硬咬着牙,闷声呻吟;一听见这些话,是一点也忍不住了,唉唉直叹。 “姑娘不去瞧瞧吗?”灵卉一听动静,便将斗篷备好,搭在胳膊上,像是随时准备着我起身。 “不急。”我坐在火盆边,火光映在脸上,格外温暖。 “我们去瞧过几家,喝了几种药,肚子里灌满了苦汤,也没能止住我父亲的腹痛。”老汉的儿子苦恼道,“这才不得不来求神医,求神医不计前嫌。若是能将人治好,别说是三倍诊金,就是十倍也在所不惜。” “姜姑娘怎么不出来?没在堂里吗?”有人问道。 “是啊。”又有人附和,“这人在外面喊了半天,怎么不出来。” 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堂内,似乎在寻找我的身影。 “该不会说了大话,治不了吧?” “唉,我瞧一瞧。”牛大夫是菩萨心肠。 门外一时静了。都怕惊扰诊治。 “这……”不多时,牛大夫倒吸几口凉气,像是陷入了沉思。 顾明彰也挤了出去。 “姑娘,真的不去瞧瞧吗?”灵卉凑近问道,眼中带着一丝焦虑。 我依旧坐在火盆边,缓缓抬头,看向门外。 不知是不是故意,门前的跑堂和小厮左右分开,正露出一人的缝隙。 门外老汉的儿子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哀求着:“求神医救救我父亲!要再耽搁,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哎哟……哎哟……”像是为了证明儿子的话,老汉嚎得愈发大声。 周围的人也纷纷出声,焦急地喊道:“姜姑娘,人都求了半天了,你就出来看看吧!” “神医,救命啊!”老汉的儿子跪倒在地。 这时,顾明彰也回过头来,语气急切:“姑娘,您还是看看吧?” 点到为止。在众人的注视下,我站起身来,灵卉迅速地为我披上斗篷。 门口的众人立刻让出一条通道。 我走到门口,看着跪在地上的老汉儿子,语气清冷:“你父亲可与你说了?” “说了。”那汉子哭得满脸泪痕,遇雪结冰,想来是个孝子。 我几步走到他身侧,指着门上的牌匾:“既然说了,三个响头,一个也不能少。” “我磕。我磕。只要能救我父亲。”那汉子忙不迭就要拿头点地。 “且慢。”我指尖轻按在他的肩膀,“谁的罪,谁来赔。” “我替我父亲磕,磕十个也行的!”汉子听闻我要难为他父亲,焦急道,“他今日一早就已经起不来了。” 我神情冷漠,“你们赔罪,还要与我讨价还价。那医者救人,可也能这般虚与委蛇。今日的病,明天再治。” 话音落下,众人啧啧鄙夷。 “我磕!!”那老汉咬牙起来,结果翻身滚落在地,一身泥泞狼狈,“求神医救我。” “姑娘何必这般斤斤计较呢,这人都病成这样……” “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 “身为医者,当有慈悲之心。”连牛大夫也忍不住开口教训我。 议论间,父子二人已挣扎着在回春堂门前磕了三个响头。 我眼神示意跑堂与小厮将人搀扶进去,见众人也要跟着,才缓缓转身:“诸位方才说的,我都铭记于心,但只一事不明。当日他辱我回春堂、殴打顾大夫时,可想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念过你们口中的慈悲之心?他这样对我时,无人阻拦;我这样还他难道就错了?” 众人一时语塞,我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直言道:“文君不才,以为医者仁心,不是容人践踏的理由。借此也不妨明言,我荣文君与我师兄罗圣手不同,他广施仁义,可舍己救他人。我没有他那般大度的胸襟,做不到以德报怨。 我只晓得,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不怕结怨,就井水不犯河水。来日方长,莫要求我。否则,总是比别处要难受几分。” 话音落地,鸦雀无声。 灵卉适时地将我迎进堂内。小厮合上门帘,瞬间阻隔外头的目光。 “姑娘,”顾明彰担忧地看着我,“那老汉安置了,真要救吗?” 第378章 快给女神医磕头 “若不将人救回来,岂不是打我自己的脸,砸我们回春堂的招牌?”我又气又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明彰含糊其辞,“他那腹痛实在蹊跷……若从脉象……” 我直视着他,语重心长,“望闻问切,不能只从切脉。”又吩咐灵卉道,“去将我药箱拿来。” 顾明彰不明所以,一头雾水,“您的意思?他确实有其他病症?”见我胸有成竹,他表情有一丝崩溃,“难道我真的误判了他的病情?”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紧张惶恐已然溢于言表。 我知道这个答案对一个医者来说,有多么的重要。所以我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没有。你若误判,我不会出门叫人作证,自取其辱。”见他面色稍缓,我又说道,“但你们的确忽略了一些细节。两证并发,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只盯着明处,才叫你们乱了分寸。” 适时,灵卉捧着我的药箱回来。 像这种重症难起的病患,专有一间病室。 我提起药箱,让灵卉在外等候。她毕竟不是医者,男女有别。 但等了半晌,见顾明彰也立在外面,不禁有些着急,掀了门帘出来:“你做什么?莫不是怕见血?” 顾明彰愣了愣,“姑娘让我进去?” “不然呢?”我瞪他一眼,“这里还有谁能帮忙?你不是大夫?” “我是。”顾明彰笃定地点头,眼底划过一丝惊喜。 我甩下门帘,催了几次,才将那老汉的儿子撵了出去。 ……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为老汉施针的时候,堂中陆陆续续进来数位医者。 这条街上不只回春堂一家医馆,前前后后、老老少少的医者学徒,即便前几日没来凑热闹,今日这番盛气凌人,也足够他们好奇。到底是什么,让我敢这样大放厥词。 堂中很静。病情之事,他们进来之前,便有了议论。得知我在救治,众人更不敢出声惊扰。只是他们越来越好奇,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女医,葛老的关门弟子,能有什么本事。牛大夫在同行面前,算得上德高望重。他诊过的,自然无人质疑。于是更加好奇,牛大夫都不敢断言的病情,我这般狂妄,是准备拿什么救人。 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得两腿酸软。 顾明彰长长松了口气。 “儿啊……”老汉自病室中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 “爹!”老汉的儿子原本在门外踱步,听到里面传来的动静,忍不住掀开门帘探头进来。看到父亲的变化,他先是怔住,随即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爹,您……您感觉怎么样?”他哽咽着,眼中闪烁着泪光。 老汉静静地平躺在病床上,他的呼吸平稳,乌青的脸色渐渐有了生气。 “快……快给女神医磕头!”老汉用尽全身力气,虚弱地说道,“我疼了这么些天,终于能喘上气了。” 老汉的儿子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激动地跪倒在地,对着我连连磕头,“谢谢姑娘!谢谢姑娘!您是神医!您真的是神医!!” 病室内的动静吸引了堂中的众人。有几个心急的,已然掀开门帘往里窥探,见到老汉气色好转,病情明显缓解,个个都露出惊讶之色。 我冷冷回眸。那些人立刻放下门帘,缩了回去。 各家医术,各有长短,各有绝学。岂是能这样随意窥探的。那不然还要门帘何用。先前顾明彰犹豫不敢进来,也是因为如此。他只是学徒,无缘绝技。 药效未退,加上天气恶劣。我让老汉的儿子在室内陪着,允许老汉多休息一会儿,待症状稳定再走不迟。 “刚才还痛得死去活来的,现下竟然真的好了!” “没想到姜姑娘这么年轻,居然有如此高明的医术?” “回春堂果然名不虚传,怕是有什么惊世绝学。” “是啊,姜姑娘才刚接任,深浅难测,但罗圣手的本事,那可是有目共睹。” “我曾注意过葛老,那可是位老神仙,一眼可断生死。” “能被这样的老神仙看中,想必是有些天赋。” 堂中议论纷纷,我倚墙歇脚,才知道聚了这么多人,尚不急着去出风头。 顾明彰站在一旁,神情复杂。而后他缓缓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谢姑娘不吝赐教。” 我扇了扇眼帘,有些疲惫地笑笑,“就当是你留在回春堂效力的报酬吧。” 有耳尖的听见我们的话音,连忙赶了过来。 “姜姑娘!”说话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看衣衫应还是学徒,“我们正在等着您呢!快来与我们说说,那老汉的症结到底是什么?您是用的什么法子,将人救回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回头,对我投来敬佩与期待的目光。 灵卉也在一旁露出欣慰的笑容,看着我,眼中满是骄傲。 第379章 姜姑娘自有她的道理 病患症结,说来并不复杂。只是难以察觉罢了。 牛大夫看着我,满眼赞赏:“我见了他两次,都未发现这样的细节。你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不愧是葛老看中的弟子,心思缜密。”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晚辈不过侥幸罢了。” “怎能说是侥幸?”一位老者捻着胡须说道,“能有这般眼力与判断,岂是侥幸二字所能够做到的。你不必在我们面前谦虚。从医虽有先后,却不因此高下。” 我嘴角含笑,诚恳解释道:“确实有些运气在内。若他那日心平气和,走进诸位的医馆,恐怕各位前辈也能察觉症结所在。牛前辈见了两次未能断出,皆因为他情急激愤,掩盖了这些细枝末节。再者,我拿出医案,诸位若按医案去断,难免一叶障目,忽略其他的可能。今日他病症发作,前因后果错综复杂,更加难以抽丝剥茧。所以,文君说是侥幸,并非谦虚,而是事实。” 众人点头,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番说辞。 随即又有人道:“但你那日既然已经看出来了,为何不与他诊治?要他疼这许久?” 一位年轻的学徒站出来,看着我颇有些不服。 我神色如常,平静地看着他:“我为何要救?” “救死扶伤,是我等的职责。”他趾高气昂,“不能因为你是女子,便坏了规矩。” 众人面面相觑,不乏有人皱眉去瞪那小子。 大家都在研习医道,好好的气氛,就这样破坏殆尽。真是没有眼力见儿。 我不以为然,欣然接受他再给我一次说明立场的机会。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若说治病救人是你的职责,那就是你的职责。大可不必带上我,也不必拿我是女子来事。我学医,是为了自救。就与我愿意琴棋书画一般,没有差别。不过是想为自己过得更好。若我今日高兴,弹奏一曲,恰好被人听见,那是缘分。却也不会因为那人觉得好听,要我再弹一曲,就非得弹给人听。同理,我会医术,愿意救人,就救了。不愿意,就不救。本事是我的,退一万步讲,我师父、师兄没有要求我非做什么不可,旁人更没资格因此指责于我。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你!!怎能如此凉薄?”那学徒义愤填膺,不像是被谁指使。反倒是别人扯他衣袖提醒,也不肯罢休。 “凉薄?”我深吸一口气,“我若凉薄,我便不会接受他赔罪,救他性命。我只遵从寻常的道理罢了,若有人欺我、辱我、骂我、伤我,我会睚眦必报,加倍奉还。毕竟,你若受人欺凌,有满屋子的人替你撑腰。我没有,你看我这回春堂,人丁稀薄,摇摇欲坠。如果我不这样,便是要轮到我感叹世态炎凉,在泥泞里打滚了。还请诸位前辈、同仁体谅,海涵。” 我的处境,众人心知肚明。这一番话,既有身不得已,也有爱憎分明,处世的艰难。 ……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这时,老汉被他儿子搀扶着出来。 眼见老汉气色缓和,病症缓解,众人不由自主地将他上下打量,又免不了一阵惊叹。 老汉的儿子激动得几欲落泪,望见我连忙又要下跪,被我拦住。还是向我深深一躬到底,“姑娘,您真是神医!我爹他……他真的好了!” “回去按我的方子抓药。”我将药方递上。 几个年轻的学徒顾不得脸面,凑上前去飞快地扒拉两眼,像是要偷师一般。被堂中的几位老医师狠狠地瞪了几眼。 “不不不,就在这里抓药。”那儿子衣衫打着补丁,明知要付三倍,还是愿意相信回春堂,“无论多少,我们都心甘情愿。什么都比不上我爹的性命要紧。您不仅救了我爹,也救了我们一家。您的恩情,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我微微一笑,心中欣慰。 但三倍的诊金仍不能免。 规矩就是规矩。 若当着众人的面,这第一次,就自己坏了规矩,便前功尽弃了。 那学徒不服气地瞪了我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者捋了捋胡须,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学徒,“能救则救,这是医者的善心。但善心也需有度,过犹不及。难道还要强人所难不成?姜姑娘自有她的道理,无可厚非。” “是啊,回春堂本就规矩多,说起来这也不算什么。” 那学徒脸色涨红,又狠狠瞪我一眼。 我不以为意,待众人渐渐散去,才真正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 “姑娘,今日累坏了吧?”灵卉为我递上热茶,“您今日真是威风极了。” 我阖上双眼,揉了揉阵痛的额角,“以后靠我们自己,要每天都这样撑着,才能活。” 第380章 都在离我而去 不出三日。贺城被攻破的消息传遍了寿城的大街小巷。城内群情激愤,尽管风雪肆虐,也无法阻挠百姓乃至朝廷血债血偿的决心。 厚厚的积雪淹没脚踝,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悲壮的寒意。每一步都仿佛催动的战鼓,震动人心。 何忠毅的狼牙军领命出征,战旗猎猎,送行的队伍蜿蜒绵长。人们拥挤在道路两旁,嘴唇翕动,默默祈祷。 何正武身披铠甲腰挎长剑,骑在马上,缓缓前行。 我与他已告过别,仍挤在人群中默默地注视。 我凝望着他,他似在找我,目光不住地在人群中搜寻。四目相接,我向他微笑,只是那笑容实在牵强,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涌出,颤抖的唇角很快便尝到了咸苦的滋味。我局促地抹去泪痕,拼命挤出笑意。 他望着我,微微颔首,紧抿着双唇,似乎也在极力地克制。 擦肩而过,他嘴唇开合无声地说,“等我。”眼中流露出坚定和不舍。 我用力点头,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风雪中,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尽头。 我目光追随他的方向,待人群散尽,才转身回去。 “姑娘?车在那边。”灵卉贴心地搀扶我的手臂,柔声提醒。 何正武奔赴沙场,即便在我意料之中,仍令我浑浑噩噩,仿佛丢了魂一般。 我信赖的、依靠的,一个个都在离我而去。 …… 回来后,我不分昼夜,睡得天昏地暗,一连躺了几日。 起来时,风雪停歇,寿城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道路上的积雪已被仔细清扫,整齐地堆积在两旁。街头巷尾的商贩们开始叫卖,路人熙熙攘攘,仿佛整个世界骤然苏醒。连空气中也开始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与此同时,多日的憋闷,人们迫不及待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让各府的传言不胫而走。即便我闭门不出,耳朵里也不得清静。 盛青山喜得贵子,文武官员纷纷登门道贺,已定下孩子百日的宴席。府中没有主母,所有人都道母凭子贵,即便苗女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凭着长子的生母名义,以后地位也摆在了那里。唯一美中不足,是老夫人身体欠佳,最近的天气使她旧疾复发。这场大雪,的确使许多老人身体抱恙,各家医馆里的补药供不应求。礼数周全的,自然还要再送一份去孝敬老夫人。 本着有人欢喜就该有人忧愁,众人又扭头关心起我来。说何正武此次本不该随军出征,定是何老将军不放心自家儿子被女人耽搁,才执意要带在身边。俗话说夜长梦多,大将军与相府当年门当户对,是天作之合。是因为出征在外,才带了女人回来。如今何正武也去出征,若是也带一个回来,这事情该如何收场。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翻来覆去,这些话听得多了,我耳朵生茧,全无反应。再往后,已然事不关己,偶尔还能参和着讨论几句。比如我有钱有本事,也不是非要他们才能活。只不过这样的话,他们不爱听,全当耳旁风罢了。 “姑娘,您猜前头谁来了?” 无论我怎样劝慰自己,思念和忧虑始终如影随形。我厌烦了那些闲言碎语,索性将前堂交给顾明彰,自己躲在后院休养身心。花了几日,已整理出许多曾经没有留意的细节。 “谁?”我从案前抬起头来,“来找我?还是瞧病?” 第381章 我可向你赔礼 花厅内。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落,稀薄而不失温暖。 我缓步走入,吕伯渊已在那里等候。 他身着一袭深蓝色绒面长袍,颜色沉稳而华贵,袖口和领口绣有精美的银色云纹,细看更显精致。腰上系着一条玉带,别着同色配饰,看来这些日子,在太子身边过得不错。 感受到他投来的视线,我刻意错开,不紧不慢地在他对面落座。 吕伯渊似对我这般作态早有预料,轻笑一声,故作自然地寒暄:“许久未见,姑娘身体大好了?真是可喜可贺。” 我置若罔闻,既然过去未来都不是朋友,似乎没必要客套:“先生也好,请问先生可将账簿带来了?” “自然要呈给东家过目。”吕伯渊察觉到我的疏远,恭敬地将账簿放在我手边,“因此前洪涝,今年各庄虽略有收成,但无结余可交。原因是……” 我抬手打断他,“原因我已有所耳闻,先生做主,将账上的结余都借去赈灾了。”不仅是结余,他险些将那些佃户的性命都赔送了。言谈间,我随意翻阅账簿,一连四本,尽是赤字。数目尚在意料之中,合上账簿,我面色如常,语气冷淡,“只有一问,此借可有凭据、利息、担保?” “借银赈灾,要凭据利息恐怕落人口实。”吕伯渊坦言,“若论担保,太子作主赈灾,自是太子担保。” “是嚒?”我不以为然,国库若有余钱,不必借用;太子若肯慷慨解囊,又何至于动我的,“那可有期限?若是逾期,太子会还我吗?” “姑娘多虑了。”吕伯渊耐心解释,“有太子担保,即便银子回不来,姑娘日后也不会吃亏。化有形于无形罢了。” 我点头。算是接受他的说辞。但我明白,这笔银子是他借出,这无形的好处落不到我头上。要化为实在利益,还得仰仗他的运作。 只是,我不想再趟这摊浑水。就当我赞助他的仕途吧。 “好。”我干脆地应道,“既然今年事宜已了,当初与先生约定的好处,先生自取便是。其余的事,等到年后,我另择管事,再与先生交接。” “东家这是对我不满?”明明是疑问,却又并非真的在问。吕伯渊稳坐椅中,冷静地注视着我,“因为我未能如约前来?” “是,也不全是。”我坦然地回视他,“我为主家,虽不指望先生对我言听计从,但我既邀你前来,你来与不来,难道不该有个答复?不提从前,先生今日前来,可曾问过我的意见?由此可见,在先生眼中,我算不得真正的主家。你我之间,这样的合作,如今看来实非必要,不如早些断了。” 吕伯渊辩无可辩,他所作所为,的确从未拿我当做主家。他从一开始就将我算计得明明白白。即便我后来识破他的计谋,也是听之任之,选择相信他。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为此,我的确有过不快,但这些时日我也想明白了,像先生这等大才,日理万机,岂能在我这里耽搁。小屋终究难容大器。从前是我眼拙托大,耽误了您这许多时日。往后自然不敢再劳烦先生。” “我那时不在城中……”吕伯渊声线干涩,眸光闪烁,似是对这份关系存有不舍。 “莫非先生今日才回到寿城?”我不以为然,抢过话头,“此事并不需要先生多做解释。您近来种种作为,即便我这等闭门不出的,也略有耳闻。未能及时赶来,实属正常。文君在此预祝先生心想事成,前程似锦。” 话音未落,我已然起身。 灵卉端着茶盏进来,见我一副离开的姿态,有些诧异地看看我,又看看吕伯渊。按理说,就算是寻常管事前来述职,也不会三言两语就打发了的。 “姑娘留步。”吕伯渊起身,接过灵卉手中的茶,顺势递到我面前,“既然东家心意已决,吕某自当遵从。但别来无恙,即便不是雇佣,咱们也算得上故交,不如喝杯茶再走如何?” “故交?”我揶揄地看着他,“我竟不知我与吕先生还能称得上故交?我似乎不比旁人对先生了解得更多;先生对我也并没有比旁人关心更多。先生如今声势日隆,不出年关,必然高升。实在高攀不起。只盼先生日后手下留情,莫要为难才好。” 吕伯渊神色微变,似乎还想辩解什么,但终究只是轻叹一声,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你我何至于此。若是因为这些事,我可向你赔礼。” “先生何需惋惜。”我直视着他,语气诚恳,“文君虽愚钝,却也明白自己能帮到先生的,不过如此了。我与两府断绝关系,于身份而言,已然没有可取之处。那庄子,过了这个冬天,恐怕也没什么价值。将它交给旁人打理,并非不认可先生的才干,而是不想大材小用。人贵有自知之明,先生前途无量,与我这等草民又能有什么交集?门外的流言蜚语,先生想必也很清楚,你我心知肚明,往后井水不犯河水,才是最好的关系。” 吕伯渊凝视着我,仿佛要看透我的心思。我坦然地任由他审视,良久,终于开口道:“先生若是乏了,不妨再歇歇。若是无事,我便先告辞了。”说罢,我向他微微颔首,转身朝外走去。 我曾单纯地以为,与平民诡相吕伯渊交好,利远大于弊。但梦中桩桩件件细想,吕伯渊这样的人,深不可测,根本见不到真心。他争权,不为利;他为民,可欺君。在他心里,不会有朋友可言,越是信任越是危险。他随时都会将任何人乃至自己牺牲。 从今往后,互不相干,才最安全。 第382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何正武远赴沙场。我为自己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为此我不得不深入简出、韬光养晦,时光如白马过隙,一晃便是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年关将近,吕伯渊因为太子献计献策被朝廷赏识,一跃成为官场新秀,正式踏上了仕途。回春堂因赈灾有功,不仅收获黄金百两,还得了一方“仁济天下”的匾额,一时间可谓声名大噪、风光无限。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受师父师兄的恩惠,沾回春堂的光,摇身一变,变成了继承绝学、镇守师门、家喻户晓的姜神医。 即便路上偶遇,牛大夫也会低头拱手。同行论道,亦能与前辈们同席。 同时受到嘉奖的,自然还有当时各府出过力的小姐,接纳伤员的医馆药铺等等。不得不说,皇帝这番论功行赏老谋深算、一本万利,不但鼓舞了人心,还引起达官贵人们的争相效仿,为前线军士捐钱捐物,大大缓解了国库的压力。 … 又比如蓝凤秋生下孩子之后,许是因为我的离开,她没有像梦中那样甘心后宅,每日围着孩子,争风吃醋。她不再甘于平淡,反而以毒为刃,逐渐掌控了府中的大权。她几次用毒挟制老夫人妥协,老夫人受不了那万虫噬咬的苦,只能对她唯命是从。于是她风风火火地在回春堂对面开了一家铺子,卖胭脂、香水、肥皂之类,很受城中贵女们的欢迎。她的野心如同野草般疯长,渐渐将手伸向了青月和青萸,想要她们拿嫁妆投资她的店铺。 我担心蓝凤秋故技重施。经过一番设计,为青萸寻了一门在秀城的远房亲戚,将她接去暂避。 … 也是这个时候,我收到了何正武的死讯。狼牙军战败,何正武阵前失踪,疑似中计被俘的消息传遍了寿城。士可杀不可辱。尽管我知道这一死无法避免。我不明白,他们要何正武消失,为何还要给他留下污名。 我哭不出。就连云洲和雨眠出生时,也没有哭。 没过多久,长皇子屠城的消息传来。一时之间,火药的威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人还记得何正武。哪怕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不约而同地将他忘了。吕伯渊毫无意外地成为了群臣之首。再也没有人敢轻视他平民的身份。天下学子皆以他为楷模。 … 次年。我虽有坚强立世之心,但到底势单力薄。犹豫再三,我打开了吴姨娘留下的宝箱,里面是一方商会的权印。凭此权印,可调令天南地北各大商行的物资,以信义为基,启用一张庞大的商业暗网。 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收取商会各路流通的消息,我迅速铺展了回春堂、酒庄以及客栈的生意,不仅重启、振新了商会,顺便攒了些家底。茂国重农抑商,恐怕连宫殿里的那位也难想象,天下商贾汇聚成海,会是怎样可怕的力量。随着茂国的版图扩张,苗蕨两国也陆续有了我们的商行,且已渐渐稳住了根基。 只未曾想,青萸在秀城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主动承担起了那里的生意。让我不禁遐想,或许吴姨娘当年亦是如此聪慧能干。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为了不被人发现云洲与雨眠的身份,我毅然将他们送去秀城,托付给青萸。自己则继续在寿城观望。毕竟是天子脚下,万流归宗之地,世事如棋局局新,需要有人在此坐镇。 第383章 东家 三月,春意渐浓。这已是何正武离开的第三年。 阳光慵懒,云层稀疏,穿过树上的嫩叶,斑驳地洒落在院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气,一切都显得宁静而美好。仿佛师父和师兄随时都会回来一般。 “东家,这些…新品,咱们都做吗?”季善安立在案前,语带犹豫。 “嗯,都做。”我伏于案前,头也不抬,“你安排下去,除了商号,确保真假难辨,一模一样。” “东家。”按照往常,季善安并不是啰嗦的性子。 我抬起头,将目光落在他脸上,“还有事?” 季善安捋了捋一尘不染的衣袖,有些尴尬,“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好奇。这些年您对花妍堂的态度,到底是为何?是因为对门的蓝掌柜,还是真觉得他们家的东西值得一争?当然,您若是不愿意回答……就当我没说。” 屋内静谧,我挑了挑眉梢,“既然答案不重要,那我就当你没说。” 我低下头,继续研读医书。借着商会的便利,偶尔能寻着些很有价值的古籍。尤其是那些苗国搜集回来的,能见着关于蛊毒的只字片语。 “啊这……”季善安挠了挠头,“您还是说说吧?” 我翻过一页医书,耐心将眼前的段落看完。见他站着还不肯走,才又抬起头来,“我的答案难道不够明显?” “明显吗?”季善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您与她之间的事,我早就听说了,陈年往事罢了。东家如今的地位,不至于耿耿于怀与她过不去?若真是过不去,她那花妍堂能开到现在?成天在您眼前晃悠?” 我轻笑一声,“你倒是会说话,所以呢?” “但若说您没有记恨她,”季善安焦急道,“为何还要屡次阻挠她的扩张?无论是寿城内外,您都让她亏得血本无归?” “做生意本就是有赚有赔。”我不以为然,“这才正常。” 我拿起毫笔,轻轻蘸墨,在医书上勾画。 “呵呵。”季善安表情牵强道,“您说正常就正常吧。那这……”他拿起手里的单子,“可算是深仇大恨了吧。反正她要知道一直是您在操纵,一定恨透了。” 那单子上是蓝凤秋店铺里所有的新品。这两年,每当她推出新品,我都会快速的命人复配,并且让人开发出更多更细的花样,快速铺陈到茂、苗、蕨各国的商铺,因此赚了不少钱。 “说完了?”我拿起一张笺纸,方才看到了一处点睛之笔,得快点记下来。“说完了就出去吧,若这还要问,你这管事也就只能管眼前事了。” “不愿意不答就是了。”季善安抽了抽嘴角,“东家话重了 ,我在吕师身边的时候,都没这么骂过我呢。吕师常说我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哦?”我轻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吕伯渊难道没教你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的道理?我让她有赚有赔,自是因为我不想让她得意。我让她继续开着她的店,是因为她对这些有天赋,若真一点机会不留,你来替我研制吗?我与她过不去,又不是与钱过不去。” “……原来如此,东家就是东家,非常人所能及也。”季善安做恍然大悟状,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明白了东家的心思,小的们就好办了。她近来想买个铺面做成衣,您看?” “让她开就是。”我随口说道,“安排好人手。” “她现在学精了,防得越来越紧。”季善安感叹,“上次的配方,试了三天才验出来。” “无妨。”我语气淡漠,“就要收网了。” 蓝凤秋现下做的那些东西,我在梦中大致见过。能做出多少花样,我心中有数。既然配方都已到手,剩下便该是我的主场了。 “盯住她常用的那些工匠,验明身份,留下可用的。多花钱银子也不要紧。我有事安排。” “是,东家。”季善安领命而去。 而我继续沉浸在医术的世界。我要在师父和师兄回来之前有些进步,才不会让师父骂我懒散。商会传回的消息,他们人在苗地,不日就会返程。 第384章 清气尚存 刚看了两页。 小厮在廊下焦急地敲门,“姑娘,您快去前头看看吧。” “何事?”我有些烦躁地抬头,“顾明彰不在?” “在是在的。”小厮支支吾吾,“牛大夫揪着田大夫进来了,顾大夫劝了好一会儿,越闹越凶。牛大夫堂里的,田大夫堂里的,都被咱们回春堂的拦在门口呢,若是再闹下去,怕是门口也要打起来了。” 想到牛大夫的年纪,再想田大夫那一把白胡子,我不敢耽搁,提着裙裾一步快过一步向外头走:“可知为了何事?” “……他们在花厅里,听不清楚。”小厮面露难色,这回春堂的差事是一年比一年棘手。从前只要拦着那些不懂规矩的病患,后来要拦着那些来找姑娘麻烦的男女,近来连隔壁的大夫都要拦着了,真是愈发不易了。 跨过后院的门槛。 堂内虽不如师兄在时门庭若市,但也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众人一见到我,连忙招呼:“姜神医。” 我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旋即进了花厅。 “来来来,姜姑娘来了,请她给我评评理!”田大夫被牛大夫揪着衣襟,气得胡子乱飞,“那人分明无恙,你偏说有!!我指出来,你有什么不服?” 牛大夫一把甩开他的衣襟,中气十足道:“怎么没有!!他自己说的体力不支,疲倦乏力,食欲不振。难道是我编排的?” “他说了你就信?”田大夫气得直跺脚,“望闻问切,你可有看见病症?他面色红润,脉象、舌象未见异常,无证可依,你怎敢断病下药?” “他自述病情难道不算?他说的我不信,难道信你的?”牛大夫梗着脖子说道,“我问了他生活习性,熬夜、豪饮、多食肥甘厚味,辨证为脾虚湿困,有何不妥?” “照你这么说,人人都该吃药了?你这是强词夺理!”田大夫显然还是不能认同,两只浑浊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即便世道不景气,也不能为了多卖两副药,就坏了良心。” “你说谁坏良心?!”牛大夫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拽过顾明彰,“你说他是不是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拆我的台!我看他是别有用心,存心毁我名声!好将人都引去他那里!” “我那是不叫你昧良心!!”田大夫不敢扯我,拽着顾明彰的另一条胳膊,“你告诉他!这药能乱吃吗?” 两边都是前辈,顾明彰整张脸都要崩裂了,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我大致听懂了他们的争论,陪着笑脸说道:“两位前辈先别生气,咱们坐下慢慢论?如何?” 两位大夫各自哼了一声,好歹给了我三分薄面,在各自对面落座。 顾明彰溜到门边,既想躲了,又想听个结论。 我瞪他一眼,无奈道:“外头许多人等着呢,磨蹭什么。催催跑堂,给两位前辈沏杯好茶。用我带回来的那个。” 田大夫闻言气消了三分,缓和语气道:“左邻右舍,姑娘不必客气。我们说完就走。” “你也知道邻里邻居,哪有你这样办事的?”牛大夫没好气道,“莫说闹到姑娘这里,便是闹到同仁医会上,我也不怕你。” 同仁医会,是我以回春堂的名义发起,汇集各城内医师共同研习医术的集会。大致三个月到半年之间,会在各地约定时间聚集在一起,受到邀请,自愿参与,探讨医案,提高医术,互通有无。因受邀的医者都是德高望重、誉满杏林的名医,同仁之间渐渐都以收到邀请函为荣。牛大夫、田大夫自然都是去过的。 “前辈这话言重了,都是为了治病救人,何至于此?”沉吟片刻,我笑着说道,“常言道,防微杜渐。虽然当时无证可辨,但未雨绸缪也无不可?” “那若人人无病也治,岂不成了害人!?”田大夫还是不能信服,“我要将此事提上医会,大家一起论论道理。” “论就论!我若错了,我便从此不去!”牛大夫气鼓鼓道。 “二位前辈。”眼看着又要吵起来,我冷下脸,正色道,“如果二位是为胜负输赢而去,恕晚辈无礼,下次都不用去。医会的初衷,是为共同进步,是为探求真理,不是为个人争高低的地方。你们起了这样的头,日后人人去了都拉踩同行,岂能再有盛景。不如早散,少些纷争。” 医馆是商又不在商。医会是基于商会想到的主意,但还远不及商会那样的影响力。除了提炼稀有案例便于研习,也能为我提供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 比如,盛老夫人请人开过解毒、镇痛的方子。比如荣府佘氏生产以后身体亏虚,一直在用补药,但效果甚微。比如何府邹氏一直托人在寻求子的方子。又比如谁谁家的脉象复杂,谁若被请去恐怕难以周全等等等等。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商会以物资供需、周转,观民情之病症、察朝廷之脉搏。医会以病辨人,洞之以细微,借以推测世事。 我自然不能允许它就此毁于一旦。 厅中一时静了,直到跑堂端上茶水。 “面对姑娘实在惭愧。”牛大夫率先打破沉默,“老夫方才失言,意气用事。还请姑娘海涵。” “姜姑娘说得有理。这事老夫也有错。”田大夫斜睨牛大夫一眼,“先前一时情急,并不是有意拆台。这事儿是我冲动了。但我也的确怕他误诊,兢兢业业一辈子了,岂能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毁了名声。”话音坠地,竟流露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我暗自松了口气,看来事情总算有了转机。 牛大夫和田大夫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姜姑娘年纪虽轻,却能坚持主见,实在难得。”牛大夫拱手道,“今日是我们唐突了。还请姑娘包涵。” “前辈客气了。”我连忙摆手,“文君不过说些肺腑之言。” 两位前辈站起身,冲我一揖到地。 我忙还礼,将二人送出门外。 第385章 禁忌 “姑娘,”顾明彰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探头望着那两道并肩而行的背影,“牛大夫和田大夫这是…言和了?” “嗯。”我转身步入堂中,嘴角挂着一抹淡然的微笑,“本也没有什么大事。” “这还不大?”顾明彰抽了抽嘴角,似乎对我的话有些难以置信,“方才那阵势,要不是我们的人拦着,险些就打起来了。” “不会。”既然已经出来了,我索性在自己的诊案前坐下,神情自若,“治未病,防患于未然,无可厚非。只要认真辨别病患口述的症状,结合生活习性细细揣摩,注意用药的尺度,便可达到调理的作用。都是为了治病救人,哪里会有冲突。” “那他们刚刚……”顾明彰闻言,怏怏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表情有些沮丧,“看来,还得是姑娘出面才能管用。” “我出不出面,并不要紧。”我瞥他一眼,继续解释道:“在这方寸之间,不仅熟悉病理药性,更要理解人心之微妙。牛大夫与田大夫的争执,看似是病案之争,实则是一场误会,需得细心分辨,方能对症下药。” “误会?”顾明彰好奇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他们虽是因无证之病要不要治来的,但牛大夫和田大夫的症结却不在此。牛大夫是因被当众拆台恼怒非常;田大夫则是一时冲动,担心牛大夫以后因此蒙羞,才极力阻止他。毕竟前阵子,闹医馆的人成群结队,人心惶惶。要解此症,与病无关,只需引得他们各自说出本心本意,便可迎刃而解。两人皆是医中翘楚,同行多年,岂会因此生隙。” “原来如此。”顾明彰望着我由衷感叹,“姑娘心思细腻,洞察秋毫。这七窍玲珑心,才是这世上最精湛的医术。” 堂内的光线柔和地洒在我们身上,我看着顾明彰那满脸钦佩的神情,笑了笑,“你近来越来越会夸人了,是与季善安学的?” “季兄说您最近心情不佳……”顾明彰看似有些难为情,面对我的注视,还是选择了坦白,“但我也的确是这样想的。姑娘的医术远在我等之上。” 我就知道。我垂眸拂了拂诊案上若有似无的灰尘,“莫要听他胡说。我好得很。” “听闻狼牙军就要进城了。”顾明彰将声音压得很低,但仍透露出担忧,“姑娘若想躲一躲清静,去庄子里住段时日再回来也可。堂中事务我会打理好的,如若有病患来请,飞鸽传信就是。” 这两年间为了方便联系,我在各处驯养了信鸽,不必众人回回奔波劳顿。 “我才刚回来不久。”我挑起眉梢,哭笑不得道,“狼牙军回来,我有什么好躲的?我又不是蕨国的奸细。” 顾明彰显而易见地变得沮丧,“姑娘的心思,我们都看在眼里。您从未在人前落过泪,也从未在我们面前提过何将军。您一直不肯接受现实,是还在等他回来。”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我默默注视着顾明彰,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桩事。 自从何正武阵前失踪的消息传回来,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他。就连那些议论,都避开了我。他们围绕着我,紧盯着我,又防备着我。自以为是地,将何正武变成了我的禁忌。 然后突然打开这道封印。令我猝不及防。甚至感到生疏。 “所以呢?”我声音干涩,语气莫名。 顾明彰显然后悔了。他端详着我的神情,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愧疚。 他从不是我的禁忌。他们不知道我有多么渴望这一天。何正武死了,但萧景宸活着。哪怕阵前失踪的消息传来后,何正武音讯全无。哪怕后院的守卫撤走了。哪怕商会传来消息萧景宸与何正武毫无相象。我绝不相信他真的死了。不会有那样的巧合。 “对不起。”顾明彰侧过脸不再看我。 适时一位病患走过来,在我与他之间犹豫不决。 我自以为冷静,但病患在瞄了我两眼后,最终选择了顾明彰。 继续坐在这里显然已经不合适了。 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缓缓起身,借由整理衣襟的动作掩饰内心的波澜。 第386章 蓝掌柜 我没有折返后院,而是坦然地走出回春堂。如今我再也不是那个畏首畏尾、如履薄冰的姜文君,一路走来,不少店家掌柜与我点头致意。 只除了,花妍堂,蓝凤秋。 “哟,这不是姜神医吗?”蓝凤秋拦住我的去路。 她今日身着一袭碧色襦裙,裙上绣着精美的桃花;朵朵花样以金线勾蕊、银线描边,花朵间巧妙地点缀着几只栩栩如生的彩蝶;一看便是造价不菲。天气乍暖还寒,她又在雪白底衣和同色长衫外,另罩一件鹅黄对襟;衣袖宽大飘逸,阳光下隐隐浮现流云祥纹,是市面上新上的衣料。于人前,颇显华贵气派。 诚然,她的装扮在城中莫说掌柜们比不上,府里的主子们也未必日日能够这样。 我停住脚步,神色如常:“蓝掌柜,劳烦让让。” 她刻意将花妍堂开在我回春堂的对面,是存心要找我的不痛快。 近来我常住寿城,隔三差五便能与她遇见。 每次见面,她都要想方设法给我添堵,似乎这样才能让她的心情畅快一些。 “这路这么宽,非得我让你才能走?”蓝凤秋似笑非笑,反复挡我去路,眼神得意地盯着我。她今日发髻高挽,头顶两只金镶玉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不得不承认,她店中那些胭脂有些用处,至少在她脸上很管用。衬得她肤如凝脂,面若桃花。若不是行事做派令人生厌,即便身为妾室,这些年也该有些朋友。 “蓝凤秋,你可真是……”我眯了眯眼睛。望见她身后来人,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出门撞见蓝凤秋已经够烦了,居然还能碰上另一尊大佛。 “别走啊,搞得好像我不让你过去一样。”蓝凤秋得逞,心情愉悦,毫不避讳地嚷道,“姜神医每次看见我脸色都这么差,不如去我店里坐坐?我送你一盒胭脂啊?” 这条街上的掌柜都已见惯她这般行径,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本就是出来透透气,去哪儿都无所谓。 对她的挑衅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走开。 “你又在干什么?”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只不过不是冲我来的。 “我干什么了?”蓝凤秋怒气冲冲,“我和她说句话都不行了吗?” “与我回去。”盛青山语气不容置疑。 “我才刚出来,干嘛让我回去?”蓝凤秋极其不愿。 “祺哥儿还在病着,你身为母亲,不该在旁照料?”盛青山压抑着火气,“孙嬷嬷来请你为何不肯回去?莫要胡闹,赶紧上车。” “府里又不只有我,祺哥儿还有奶奶和姑姑,她们在家看着还不够吗?”蓝凤秋语气不耐烦道,“感冒而已,吃药睡觉,过几天自然就会好了。” “你在说什么?!”盛青山沉声喝道,“祺哥儿烧了三日,方才传信到军营说惊厥了。你一点也不担心?怎会有你这样狠心的母亲?” “惊厥?”蓝凤秋顿了顿,“什么惊厥,晕过去了?” 街上人不多,隐隐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我脚下生风,越走越快,生怕他们突然想起我这个人来。 祺哥儿是蓝凤秋与盛青山的儿子,梦中大约也是这个时候生过一场重病。因为是盛家的长子,老夫人看得格外重,不仅让盛青山请了御医,还命我前后请了不少大夫诊治。那时蓝凤秋只会干着急,不是抱着孩子哭,就是抱着盛青山哭。正经事,一概帮不上忙。就连喂药,都是孙嬷嬷捏着祺哥儿的下颌一勺一勺送进去的。 而我这个嫡母,在那段日子里整夜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每当祺哥儿有点风吹草动,老夫人和蓝凤秋都会埋怨指责我苛待盛家子嗣,照顾得不够尽心。实则我比谁都害怕祺哥儿不好。即便他不是我的孩子,无论我会不会有孩子,长子都会是家族中举足轻重的角色,我对他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人言可畏,我害怕旁人质疑我对祺哥儿的心,更加会对他用心。只可惜,他与蓝凤秋血浓于水,是我暖不化的冰。 …… 脚步愈发沉重,仿佛每一步都带着对过往的沉痛回忆。我不停地走,不想再看见那个孩子,也不愿再回想起那段让我心力交瘁的日子。 这些年我无数次庆幸自己逃离了盛府,逃离盛青山和蓝凤秋,逃离所有的是是非非。 不想也不愿再卷入他们的漩涡。 第367章 我别无选择 一夜安稳。 阳光穿过云层的间隙,宛若银色的纱帐,柔和地笼罩在院中的药草上。空气微凉,晶莹的露珠在嫩绿的叶片上滚动闪烁,仿佛无数细小的宝石。 我伸了个懒腰,一如往常信步查看药草的生长。 微风拂过指尖,叶片轻轻颤动,我愈发期待师父和师兄的归来。眼前的景象,定能让他们觉得熟悉与惊喜。我如今也能自己培育好药草的秧苗。 他们的房间我打扫过一遍又一遍,与他们离开时别无二致;埋在树下的酒坛越来越多,都是我难以抑制的期盼。 “姑娘,姜姑娘?姑娘起来了吗?” 后院的门关着。急促的敲门声,粗暴地将我的思绪拉扯回来。 小厮焦急地敲门,声音里透着不安和急切,“姑娘醒醒,有急症来请。” 我微微蹙眉,从药田中抬起头来,心头莫名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是谁来请?”我没急着开门。 “是…是…大将军来了。”小厮尴尬地回道,这般支支吾吾,明显知道我不会答应,也昭示人就在门外。 我心中一沉,脸色微变,“让他另请高明。今日恕不出诊,谁来也不用再问。” “姑、姑娘…”小厮结结巴巴,“要不您开开门,您…您自己说?” “难道我说得不够清楚?”我提高声音。这话既是对小厮的回答,也是对盛青山的答复。他不会听不出来。 “文君,祺哥儿病了。”盛青山的声音传来,语气复杂而隐忍,“你先开门。” 我立在门后,神情冷静,一字一顿:“我不会开门,也不会随你去。仁信堂田大夫最擅小儿病症,不妨请他前去。” “昨夜已请过了,是田大夫保荐你,城中只有你能救他。”盛青山语气艰难,“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也知道此事令你为难,但那是一条性命……” 早在我看清他不会为连枝讨回公道、惩治袁厨子的时候,我就对他彻底失望了。他竟然可以纵容蓝凤秋作恶,甚至默许她对他自己的母亲下手。无论他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我都无法再面对这个人。 “这扇门拦不住我。”盛青山语气笃定,隐含威胁,“先开门。” 我深吸一口气,倍感奈何与愤怒。 凭力量,我不是他的对手。 门扉应声而开。 “盛青山,你今日就算把我绑去,我不肯治你也没有办法!”我直视着他,冷冷地说道,“要么你走,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 我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这两年里,但凡瞥见他的身影,我都会主动避让。哪怕只是一个相似的影子,我也会别过脸去。 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真想躲开一个人,似乎也没那么难。 四目相对,他的眼神比以前更加晦涩难明。 没有回答。盛青山自顾自地跨进院中。 他面对我,近在咫尺。 “你做什么?”我怔愣了一瞬,“我没允许你进来!” 盛青山攥住我的手腕,全然不顾门外诧异的目光,将我拽进屋内。 “盛青山,你疯了?”我心惊胆战,拼命挣扎,却被他牢牢钳制,不得不疯狂踢打他,比他看上去更像个疯子,“你放开我,你要干什么!!” “文君。”他声音低沉,对我的反抗无动于衷,“你冷静些。” “我哪里不冷静?你这样抓着我,你还要怪我不冷静!!”我恨不得拔出匕首来捅他一刀,“你放开我!你这样登堂入室,算什么道理?” 盛青山眼中略过歉意,温言道:“我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 “说话哪里不能说?非得这样说?”我抬起手臂,示意他松开,“你如果是想威胁我去给祺哥儿诊治,你可真是小瞧我了。我说不去,就不会去。” “他现在还不能死。”盛青山定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恨她,但他们现在还不能死。就这一回,算我求你,好吗?” “你当我是傻子?”我嗤笑道,“你的话哪句能信?” 盛青山脸色铁青。他对我说的话,哪句也不能信。他说他心意未变,寿城还有谁没听过他与蓝凤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他说只要蓝凤秋生下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结果呢,他不但不肯惩治袁厨子,他甚至不允许我对他动手。 在他眼里,蓝凤秋的那些本事才是最重要的。 “……文君,我无意伤害你。”盛青山眼底满是恳求,“就这一次,好吗?” “不好。”我紧握双拳,再次挣扎起来。 “只此一次。”盛青山字字铿锵。 “我说了我不去!!”我愤怒地咬在他的手臂上,他仍不肯放松,“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自私!我已经远远躲开你们了!为什么一个个都不肯放过我?你让我去救你们的儿子!你考虑过我的处境吗,体谅过我的感受吗?” “我知道。”盛青山的神情竟是比我还要痛苦,“我知道……” 他到底在痛苦什么!我鄙夷地瞪着他,“你知道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你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将我拉进这摊浑水!!盛青山,你放过我!!” “我不能。”他作势要将我揽入怀里。 我怒不可遏,手中滑出匕首,锋利的刀锋几乎瞬间贴近他的咽喉,“别动!该冷静的是你,城中不是只有我一个大夫,你偏偏要拉着我去,根本不是为了救祺哥儿。你就是存心要将我扯进去。” “你……”盛青山收紧臂弯,将我死死地贴向自己,他的目光冷冽,眸底划过震惊与恼怒,“你想杀我?”他的动作令本就贴近的刀锋径直抵上了他的肌肤。 细密的血珠立即渗了出来。 这刀锋有多锐利我心知肚明,随即将刀锋移开,冷声道:“放手。” 他显然也感受到了颈上的湿黏。 “无论你是荣文君还是姜文君,我都不会放手。”盛青山纹丝未动,语气坚定,“我本不想以此要挟你,但……你如此抗拒,我别无选择。”他顿了顿,“你救回祺哥儿,我放过那两个孩子。” 我心中咯噔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们很好。”盛青山语气缓和些许,仿佛是在为自己辩解,“我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对他们做什么。不会有人伤害他们。” “……”我狠狠地瞪着他,“如若你敢动他们一根寒毛,我不仅会杀了你,我会让整个盛家陪葬。”如果说方才我只是威胁,此时刀锋再次抵在他的咽喉,绝不只是威胁。 “好。”盛青山沉默许久,眼神哀伤而坚定,缓缓开口道,“他们是你的骨肉,我怎会伤害他们。” 第388章 不必这样刻意 马车内,气氛凝重而压抑。车轮辘辘,莫名为这沉默增添一层无形的压力。 为了孩子,我不得不答应去给祺哥儿诊治。 坐在窗边,我紧紧攥着拳,任由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 盛青山坐在对面,颈上的伤口已止了血,但沾染血迹的衣领无法遮掩。不用想也能猜到府中的女人们见着会说什么。 “吃了。” 窗外的景色快速倒退,马车即将转进熟悉的巷道,我从瓶中倒出一粒药丸递给他。 盛青山的视线从我脸上缓缓落于我手心,似乎没有犹豫,一口就将药丸咽了下去。 我斜睨他一眼,冷声道:“你就不怕我毒死你?” “你有那么恨我?”他苦笑一声,“我倒希望你能恨我。恨久一点。” 我抿着嘴角,有些烦躁,但还是解释一句,“刀上有毒。” 话音落下,我以为他会问我为什么现在才给他解毒。但他好像并不想知道。我也懒得再解释。 其实他知道云洲和雨眠的存在,并没有那么让我意外。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回春堂前的眼线虽然撤了,但像他们那样的人,一旦盯上,哪里会真的遗忘。何况我将青萸送去秀城,他怎会不在意。 我只是无法接受他用孩子来威胁我。 马车驶入大将军府。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浑身都在抗拒。 盛青山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我瞥他一眼,提着裙裾,一步一步走下马凳。 正要自己拎出药箱,被盛青山伸手提去。 一别经年,府中变化几乎不敢相认。 庭院里,几株老树依然挺立,花草却都换成了矮树。昔日我亲手栽种的花卉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一簇突兀的假山。青石板的小径依旧蜿蜒,两旁的雕塑像人又不像人,是两个半大的孩子展开翅膀。 我环顾四周,只觉得万般熟悉,又无比陌生。很难想象,曾几何时,我居然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 “夫人回来了?”路过的管事见着我,十分意外,几乎脱口而出。 “……马管家。”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照面。 马管家深作一揖,“夫人终于回来了。” “我是来给祺哥儿诊病的。”我故作镇定,客气道,“不知该往哪里走?” 马管家面露尴尬,抬手指了个方向。 再回头,才看见落在身后,为我提着药箱的盛青山。 “大将军。”马管家声音微微颤抖。 “嗯。”盛青山阴晴难辨。 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我满怀唏嘘走出庭院,才发现下了车连个引路的下人都没有。府里的规矩,恐怕已按蓝凤秋的意思都改了。 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继续走下去着实不妥。我停下脚步,等盛青山上前。 “怎么?”他似看出我在等,长腿一迈便来到我身侧。 “……引路。”我提醒道,“难道让我自己在这里面乱走?” 盛青山方才缓和的神色,再次阴沉下来,“你不必这样刻意。” 我微微蹙眉,“我不是来与你逛园子重温旧情的,若着急救人就上前引路。” “夫人!夫人您终于来了!” 就在盛青山眉头紧锁,动而未动时,孙嬷嬷及时出现,打破了我与他之间的僵持。 我循声望去,孙嬷嬷一瘸一拐,全然没有梦中那般得意的模样。 “孙嬷嬷,”我略带迟疑,“你这是?” “老奴没事,夫人快随我来。祺哥儿方才又厥过去了!”孙嬷嬷鬓角已经花白,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祺哥儿他病得很重,他们都说您能救他,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梦中孙嬷嬷一直跟在蓝凤秋身边,虽也疼爱祺哥儿,但并不像这般挂怀。想来府中许多事都与梦中不同了。 我回头望了盛青山一眼,被孙嬷嬷拽着一路小跑。实难想象,一个瘸了腿的嬷嬷竟能走得这么快。想必这一世孙嬷嬷与祺哥儿的感情更为深厚。 “姜姑娘来了。”孙嬷嬷一进屋便改了称谓,让我暗暗松一口气。 生怕这一屋子的女人为了一个称谓与我过不去。 “来了就来了,喊什么?”蓝凤秋不耐烦地声音传来,“看你把祺哥儿吓得,刚刚都一哆嗦。能不能懂点事儿?” 第389章 简直荒唐!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反感,走向床榻。 只见祺哥儿小脸惨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危在旦夕。 “没想到啊,你还真来了。”蓝凤秋坐在床沿边,一脸讥诮地打量我,“我当姜神医请不动呢,这不是一请就来了吗?是银子好使,还是青山面子大?” 同为母亲,我不知道她这般姿态究竟想耍什么花招,竟还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争风吃醋。不由地冷声道:“出去。” 话音落地,蓝凤秋恶狠狠地瞪着我,“你让谁出去?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让你们都出去。”我不容置疑,语气冷淡,“若是让我救人,就都出去。如果不出去,那就不用再找我了。我可以马上走。” 屋中并不是只有我与她。除了伺候的下人,盛老夫人、盛青月、盛青山,还有田大夫都在。只是话说得太急,没有给其他人插嘴的机会。 蓝凤秋咬牙切齿,“看病而已,用得着背人?” 我深叹一口气,懒得与她争辩,转过身向着盛青山道:“你看见了?就算你请我来,她们也不会让我给祺哥儿治病。你们另请高明吧。” “诶!姜神医……”田大夫年岁已高,昨夜就已经守在这里,此时形容憔悴,想要起身拦我,起了两次都未站稳,急得大喊,“姜神医,稚子无辜,稚子无辜啊!!” 这一条街上,谁不知道蓝凤秋处处与我作对,谁没听说过我与她之间的恩怨?便是茶楼里的话本子,也能翻出来说个三天三夜。 我斜睨田大夫一眼,面露不悦。 田大夫哪里会看不懂我的神色,身为同仁,他就不该向盛家保举我来。一但盛青山去了回春堂,势必会让我进退维谷。 “老朽……也是没有法子了呀。”田大夫羞愧地别过脸,雪白的胡子颓然抖动,“这孩子一连烧了四天,从第三天开始惊厥,一次比一次发作得要快,病情实在凶险。您且看在性命攸关的份儿上,勉为其难,施以援手吧。” “你瞧她们像是需要我施以援手的样子吗?”我没好气地说道,“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 “你这是什么话?”盛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谁不让你救了?” 我皱眉,重申道:“那你们出去?” 果不其然,谁也不肯动。 “看见了?”我向着田大夫说道,“回春堂,不信者不诊。这个道理您不会不明白。莫要再为难我了。” “唉!老夫人,你们动一动啊!快,快扶我起来!”田大夫带头道,“我出去,我马上出去。” “我出去了,谁知道她会对祺哥儿干什么?”蓝凤秋面色阴沉,忿忿不平,“谁知道她会不会借机欺负祺哥儿?她能安什么好心啊?又不是做手术,有什么理由不让人看?要是治出别的什么病来,我找谁去?” 盛青月神情凝重,附和道:“我们不通医术,即便看了也不会偷学你什么。” “唉呀你们!!这绝学岂是人人看得!便是在回春堂,也不是谁都能观摩的!”田大夫站在门外急得跺脚,“你们快出来吧!救孩子要紧啊!!” 屋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蓝凤秋眼神如刀,刀刀剜向我。盛老夫人则望着奄奄一息的祺哥儿,脸上浮现出痛苦与焦急。 “祺哥儿是盛家的长子,绝不能有闪失。”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你若以回春堂担保,我们可以出去。但若你对祺哥儿不利,我们饶不了你!” 我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扫视众人:“你们怕不是有什么误会,是他硬将我请来的!!不是我非要来救人!这孩子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简直荒唐!!你们再也莫要踏入我回春堂的门。” 言罢,我转向盛青山,“传闻宫中有位高御医,对此症有秘方。你可立即入宫求来,马上就去,应还来得及。我只能帮到这里了,让我走吧。”到底是条性命,梦中就是用了这道秘方缓解病情。 盛青山脸色复杂,眼中透着歉意与无奈。 蓝凤秋气得脸色发青,仿佛随时要扑上来撕咬我,“让你救孩子,你没事儿老看他干什么?他需要你救吗?”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伸手去夺自己的药箱,作势就要离开。 田大夫已然气得捶胸顿足,“唉呀唉呀,用人不疑!你们这是做什么?!早知道我也不厚着脸皮保荐姜神医来!你们这不是要害死这孩子吗?不过半日!要出人命的啊!!” 我冷冷一笑,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就在这时,孙嬷嬷从屋中一瘸一拐地跟出来,几步跪倒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哭道,“姜神医!!您救救祺哥儿吧,孩子没有进气了!!再等下去,要出人命了!!” 第390章 她巴不得祺哥儿死 我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侧身退让到一边:“不必求我。我只是个大夫罢了。家属不治,与我无关。” 身为医者,即便全力以赴,也未必能次次挽回病患的性命。生死与人心,我早已见惯不怪。于我而言,救祺哥儿百害而无一利。既然他们不信任我,我巴不得赶紧离开,根本不会在意他明日是死是活。 “祺哥儿,祺哥儿!”蓝凤秋的尖叫声如利刃划破屋内的沉寂,声音里夹杂着无尽的恐慌与绝望,“祺哥儿你怎么了?” “不好!”田大夫匆忙瞥我一眼,急切地解释道,“这孩子才刚厥过一回,怕是留不住了。”话音未落,田大夫忙不迭冲向床榻,边跑边喊,“快!按住他的口舌!快按住他的口舌!莫要让他咬了自己!” 孙嬷嬷还跪在地上,听见这话,几乎连跪带爬地返回房内,“祺哥儿,祺哥儿,张开嘴,快张开嘴!……血!”她的声音里满是无助与绝望,“快张嘴啊祺哥儿,咬出血来了!张开嘴,你咬我,你咬我吧祺哥儿……” 屋中顿时乱作一团,女人们的呼喊声、哭泣声与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蓝凤秋一边哭喊,一边慌乱地想要掰开祺哥儿的嘴,却因手抖得厉害而失败。 老夫人紧紧握着祺哥儿的小手,口中不停地念叨:“我的孙儿,祺哥儿,快张开嘴,可不能咬了舌头啊,以后可怎么说话!” 一屋子女人哭哭啼啼,硬是摁不住一个孩子。 田大夫被她们挤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盛青山面色铁青,几步走到床前,一手捏开了祺哥儿的嘴。 身后传来祺哥儿微弱的呻吟声和阵阵抽搐。 目睹这一切,我自顾自往外走,屋内吵吵嚷嚷,距离越来越远,听不清他说了什么。既然用不着我救人,就没必要留在这里碍眼。万一情况不妙,早些脱身,也免得他们事后推卸责任、又来泼我脏水。 没走几步,蓝凤秋的哭声更大了,她几乎崩溃地咆哮:“不过是感冒发烧,怎么会这样?你们是怎么照顾的?连个孩子也养不好?你们的药到底管不管用!!用最好的药啊!一个感冒都治不好吗?” 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何等混乱的景象。 我大步流星,只想尽快离开。 “文君!”突然,盛青山的声音如惊雷般响起,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道之大让我几乎站不稳脚跟,“你答应我救他。” 此时我已出了舒兰苑,再次被他捉住,气不打一处来,极力想要挣脱他的束缚:“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没看见她们不敢让我诊治?” 我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仍压低了声音,“你给她用了绝子汤,是不是?祺哥儿是你唯一的儿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他?难道你就不怕我借机报复?” 蓝凤秋铺子里的胭脂,颜色再好也装扮不出好气色。无论她在我面前如何趾高气扬,也藏不住内里的空虚。我曾怀疑过,盛青山既然带她回来,又想用孩子绑住她,没必要做出这样的事。 但刚刚在房中。蓝凤秋再怎么装模作样,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还精心打扮遮掩自己。身为大夫,她面色青白,眼下乌青、唇色暗淡,一眼便能看出是宫寒闭经之相。蓝凤秋年纪尚轻,对养生颇有一套说辞,绝不会自己落成这样。 盛青山没有否认,眼神深邃而复杂,“祺哥儿还不能死。”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就好像当年我责问他为什么不杀袁厨子,他也是这样回答我:他还不能死。 我恍然大悟,他并非真的关心祺哥儿的生死,而是在意那道能够牵制蓝凤秋的枷锁。不禁冷笑一声:“你究竟想要什么?”竟愿意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他瞒得过世人,瞒不过我。 “你们在这干什么?”蓝凤秋的声音突然响起,她气急败坏地向我冲来,“你们非得在这个时候,在我眼前,做这些脏事儿吗?” 盛青山眉头紧皱,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你胡说什么?若不是你刚刚将人撵走,我又何必再来求她?祺哥儿是你的亲生儿子,你究竟想不想让他活下去?”说着,他松开我的胳膊,看向蓝凤秋,语气愠怒,“我现在去宫中寻高御医。田大夫的话你已经听到了,既然你不想让我插手,你自己将人请回去!” “我能有什么办法?”蓝凤秋毫不示弱地瞪着我,眼看盛青山头也不回地离开,声音中才隐隐透出慌乱,“她怎么可能听我的?她怎么可能帮我?她怎么会有那样的好心救我们的儿子?她只会巴不得祺哥儿死……” 第391章 这是你求人的态度 盛青山扬长而去。 我瞥了蓝凤秋一眼,既然她不愿意留我,那就各走各的。 “你站住。”蓝凤秋声音冷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让你走了吗?” 我缓缓转过身,目光与她对视,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蓝凤秋,这是你求人的态度?” 蓝凤秋脸色微变,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但她很快调整了表情,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你说吧,要多少钱才能跟我回去?你这么来来回回,不就是为了坐地起价多要点钱?” “还真不是。”我轻轻摇了摇头,笑容里藏着几分戏谑与无奈,“我根本不想来。不是所有人都想和你们扯上关系。” 闻言,蓝凤秋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却仍要勉力支撑自己的尊严,“……你想怎么样?” 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疲惫和妥协,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防线正在一点点瓦解。 “不好了!祺哥儿打挺了!”舒兰苑内传来一声惊呼,“快去叫蓝姨娘回来!” 我可以充耳不闻,但蓝凤秋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荣文君,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怎么样才能让你救他?” “你在回春堂门前看了那么久的热闹,不知道回春堂的规矩?”我直视她的双眼,“你方才若踏出那扇门,我现在或许已在施针救人。既然你故意刁难我,便是你觉得盛青山多此一举,不是非得要我来救你儿子。显然,我也不是非得救你儿子。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们等高御医就是了。” 多说无益,我作势离开。 “你救救他!”蓝凤秋语气生硬,却透露出压抑已久的脆弱与绝望,“你要多少钱我都会给你!你要什么条件你说!大人的事情,孩子是无辜的。田大夫说他等不了了。你必须跟我回去。” 无辜?我深吸一口气,将梦中可怕的回忆吹散,冷笑道:“你看我缺钱吗?还是说你比太子更有钱?”两年前,吕伯渊与我解约的事情传开,太子曾重金请我上府,我没有答应。此事被传说了好一阵儿,蓝凤秋不会没有耳闻。我转身就走。 “荣文君!”蓝凤秋见我去意已决,声音颤抖,带着哭腔,“算我求你,救救他!!高御医没有那么快来,只要让他撑到高御医来!!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你喜欢盛青山,你想要回来做正牌夫人,你想要我怎么样都行!!你救救祺哥儿,”自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击在她的心上。她顿了顿,双肩剧烈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崩溃,“他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 就在这时,舒兰苑内再次传来的急呼,更加急促而绝望,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击垮了她最后的防线。不等我回答,她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撑,缓缓弯曲,最终跪倒在地,“荣文君!!算我求你了!!救救他吧,他只是个孩子啊……” 转眼间,蓝凤秋已然双目赤红,泪流满面。 我望着她,心中五味杂陈。这就是盛青山为她定制的枷锁吗。 “只到高御医来。”我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条件是,我要你将花妍堂搬出东市街。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蓝凤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随即被决绝所取代。“好!只要你让祺哥儿安稳下来,我马上就让人去搬。” “我信不过你。我要你以祺哥儿的性命起誓。” 蓝凤秋咬着牙,浑身颤抖,“我起誓……” 她的声音嘶哑而痛苦,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用尖刀在心上刻下。 第392章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即便是再恶毒的人,也有软肋。 蓝凤秋看上去不似梦中那般着紧孩子,但她今日可以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尊严。 “走。”我皱眉,心情莫名沉重。 不得不承认,盛青山比我更懂得拿捏人心。无论他怎样纵容蓝凤秋,只要有这个孩子在手,蓝凤秋就是他手中的风筝,一条套住锁链的狗罢了。 他的冷酷凉薄,令我不寒而栗。 蓝凤秋踉跄着站起身,泪水还在不住地流淌。 她迅速回身跑向舒兰苑,脚步虚浮无力,几次差点摔倒。 我紧随其后,眉头紧锁。 一进内室,祺哥儿痛苦的呻吟声便传入耳中。他已经没了先前的挣扎,四肢软软地瘫在床上,面色惨白如一张浸透的纸。 “姜神医!夫人!!”孙嬷嬷一见到我,立即扑跪到我脚边,泪眼婆娑地仰望着我,“您向来心善!您救过那么多人,从前那些乞儿、猫儿狗儿,您瞧见了也舍不得他们落难。求求您救救祺哥儿吧,他真的撑不住了啊!” 见状,田大夫也红着眼眶,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姜神医,您回来了就好,这孩子……您、您且尽力救一救吧。老朽见过您起死回生的本事,只能拜托您了。”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床前为祺哥儿诊脉。 祺哥儿的脉象微弱而紊乱,病情确实已经十分危急。竟比梦中要凶险许多。 “拿热水来!”我急切地吩咐道,“再准备生姜、大蒜、艾叶,越多越好!” “他都烧成这样了还要热水?”蓝凤秋脸上泪痕未干,不由分说地拉住我,“应该用凉水,用冰给他降温,不然会烧成傻子的!” 原本马上要跨出门的丫鬟见我们有了分歧,为难地停住了脚。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我冷冷地盯着她,不容置喙道,“你到底让不让我救?”言罢,我厉声道,“孙嬷嬷留下,其他人都出去。马上去打热水。” 老夫人依然犹豫不决,看着我欲言又止。 这一次,田大夫再也没了好脾气,毫不留情地向着盛家人喝道:“你们若是这般不识好歹,就莫要再求人来救祺哥儿了!这孩子便是葬送在了你们这些蠢人手里!” 蓝凤秋在床前深深望了祺哥儿一眼,转身面向我,郑重其事:“荣文君,我说到做到,你一定要救他。” 我蹙眉沉思,置若罔闻,在心中盘算着怎样救人。 蓝凤秋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都陆续退出房间。即便老夫人不情愿,也跟着退了出去。 孙嬷嬷很快提了热水进来,里面已放入我提到的东西。 “将门窗闩紧,谁来也不要开门。炭火拿过来,拨得旺一些。”我果断吩咐道,“想办法将漏风的地方堵住。” 孙嬷嬷照办。 准备就绪,我将祺哥儿的衣服脱下,将人整个儿泡进桶里。只留了脑袋呼吸。 水温比寻常要热一些,祺哥儿很快便被泡得皮肉发红。 孙嬷嬷满眼心疼,却不敢吱声。 呕—— 好一会儿,祺哥儿毫无意识地呕出一滩秽物。 孙嬷嬷生怕我会嫌弃,抢我一步招呼外面道,“快来人清扫。” “别开门!!”我急忙阻拦,“不能惊风。”随即我接起祺哥儿,抱在怀里。 到底只是个两岁的孩子。被盛家养得白白胖胖,亦如梦中。软软的一团。 我快速为祺哥儿擦干身子,趁着他血气蒸腾之际,开始施针。 孙嬷嬷收拾好了地面,望着我的举动,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银针在我指间翻飞,逐一刺入孩子泛红的肌肤。 孙嬷嬷伫立在床脚,瞠目结舌。在她眼中,我之前不过是个摆弄绣花针的夫人罢了。 我全神贯注,生怕有半分差池。 渐渐地,祺哥儿不再痛苦地呻吟,只偶尔自口中溢出一两声,呼吸也趋于平稳。 我擦去额角的热汗,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 随着最后一针落下,长舒一口气。 我知道,剩下的只需等高御医到来。 靠坐在床尾,凝视着祺哥儿稚嫩的脸庞。他与梦中长得别无二致,或许被老夫人养得更加圆润些。梦中祺哥儿虽也病得厉害,却不像这般凶险。这样精心呵护的孩子,我仔细思量,今日会遭此大罪,恐怕与蓝凤秋的自说其话脱不开干系。明明孩子寒气聚内,只是烧得发热,她将门窗虚掩通风,又将火盆特意安置在远处,无异于雪上加霜。 先前她嚷嚷着要用凉水冰块降温,未必就没有这样做过…… 冰封雪覆。祺哥儿这是险些被蓝凤秋自己亲手害了。 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复又涌起复杂的情绪。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娃娃,梦中会像他母亲一样恶毒。在分不清善恶的年纪,已经学会了攀高踩低。 我本该憎恶他的。 刺入穴位的银针闪着冰冷的光泽。 我略微倾身,将他浸湿的鬓发拨至耳后。 “姜神医……”孙嬷嬷轻声道,“可还要再提热水来?” “不必。”我摇了摇头,“你也歇一会儿吧,等我取了针,高御医就该来了。”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祺哥儿平稳的呼吸声。 “姜神医。”孙嬷嬷为我递上热茶,眼圈泛红,神情欣慰,“多谢神医。” 能见着祺哥儿这样安稳地睡着,这对她来说似乎已经不易。 “现下是嬷嬷在照料祺哥儿的日常起居?”左右无事,我轻声问道,“还未曾为他安排专门的乳母与侍女吗?”好像没见进来。 孙嬷嬷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请了,只是……出了这档子事,都因失职受到了责罚,还不能近身侍奉。” 我不动声色,暗自感叹蓝凤秋掌家以后,梦中那些平起平坐、亲如一家的想法竟也收了起来。当年可没为这少针对我。 又不禁去想,孙嬷嬷如今对蓝凤秋是怎样的感情?她今日对孩子这般掏心掏肺,究竟是关心,还是惧怕? 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孙嬷嬷那条瘸腿上,“你的腿?”我随口问道,看上去不像新伤。 孙嬷嬷下意识地摸了摸瘸腿,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很久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沉重,“替主子受罚,在所难免。” 她未解释更多,也未请我医治,我自不会多事。只在脑中略微疑惑,蓝凤秋做错了什么,要孙嬷嬷替她断一条腿?她错事太多,我长叹一口气,没有深想。 “大约再过一炷香的时间,还请嬷嬷提醒我。”我微微阖眼,这一番折腾着实累人。言毕,自然而然地将手握在祺哥儿的小脚丫上。这样他一动弹,我就会醒来。 第393章 祺哥儿 门窗紧闭,窗棂间隐约透进微弱的光线。在这间屋子里,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我不会真的睡着。尤其是窗外不断晃动的身影,以及焦急凌乱的脚步声,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妈妈……”忽然,祺哥儿迷迷糊糊,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呼唤。声音中带着几分孩童特有的清脆与因病痛而增添的沙哑。 我心头一紧,瞬间清醒。 怕他乱动挣扎,连忙让孙嬷嬷扶住祺哥儿的胳膊,提前收针。生怕一丝差错会惊扰到这份来之不易的苏醒。 “妈妈……”被按住胳膊,祺哥儿半睁开眼,不安分地扭动身躯,“呜……妈妈……我要妈妈……”他的声音虽细,却字字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 “祺哥儿?”母子连心,蓝凤秋在屋外仿佛有了感应,“是祺哥儿在叫我?” 祺哥儿病了好几天,自从惊厥就未清醒过,现下醒了还能说出话来,孙嬷嬷一时恍了神,眼睛里盈满了热泪,手下不自觉地松了。 祺哥儿身前还扎着银针。 这一松趁机就要翻身。 我吓了一跳,语气中不免多了几分严厉:“将他按住!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孙嬷嬷这才回过神来,一边按住祺哥儿,一边柔声哄道:“祺哥儿乖,祺哥儿终于醒了,祺哥儿福大命大,真好,真好……祺哥儿再忍忍啊,一会儿就好了……”她低着头,泪水直直砸落在手背上。 我抿唇,将银针逐一捻起。 祺哥儿到底是娇生惯养的长子,哪里肯听劝,越是要他老实,越是挣扎,“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好不容易恢复的气力,几乎都用在了挣扎和喊叫上。 “祺哥儿?祺哥儿?”门外,蓝凤秋焦急的声音隐隐传来,“祺哥儿喊我了吗?是不是他在里面喊我了?你们听见了吗?你们是不是也听见了?” 我一手帮孙嬷嬷按住,一手捻针,终于拔出最后一根,已经气闷得不行。 “住口。”我瞪向祺哥儿,与那双清澈却略显迷茫的眼睛对视,“再喊扎你。”我亮出银针,没有孩子不怕这样的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与祺哥儿见面。这孩子天生比旁人多些心眼,从小就会察言观色。他如今已经两岁,亦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话。 祺哥儿愣愣地看着我,慢慢停止了哭闹。 “给他穿上衣服。”我盯着他,一边观察他的神色,一边嘱咐孙嬷嬷,“拿干爽的衣服,稍厚一些的,注意保暖。” 孙嬷嬷闻言连连应声,立刻就去衣橱中翻找。 然而就在想要给祺哥儿穿上的时候,祺哥儿再次哭闹起来。 一来孩子皮肤娇嫩,先前热水浸泡身上难免有些刺痛还未缓解;二来烧了好几天,便是大人也会浑身酸痛,不愿动弹。 孙嬷嬷是下人,自是不敢忤逆他。面对祺哥儿的抗拒,只能无助地一遍遍尝试,一个衣袖反反复复就是套不上。 这样闹下去,祺哥儿恐怕又要力竭。我不耐烦地接过衣服,示意孙嬷嬷退后。板着脸道:“穿不穿?看见那些针了吗?专扎不穿衣服的孩子。”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违抗的威严。 我在梦中做了他五年的嫡母,如今也是云洲和雨眠的母亲,对制止孩子哭闹早已信手拈来驾轻就熟。尤其是祺哥儿,在他祖母面前惯坏了,不这样吓唬根本不会管用。 祺哥儿扁着嘴,两眼盯着我,想哭又不敢哭。 他似乎看出我比孙嬷嬷高一等,连孙嬷嬷都要听我的。这屋里没有旁人,没有人会帮他。就连他依仗的妈妈也必须等在门外。 于是他放弃了抵抗,委委屈屈地由我摆弄。很快便穿好了贴身的衣物。 然而,当我触碰到他冰凉的掌心时,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忧虑。不得不迅速用云被将他整个包住,抱在怀里,神色凝重地对孙嬷嬷吩咐道:“让田大夫下四逆汤的方子,速去抓药。熬出一碗立刻送来。” 四逆汤,在府中并不陌生。连枝危急时,也用过。对温中散寒、回阳救逆有奇效。 话音落地,孙嬷嬷方才缓和的神情再次慌张起来,几乎脚不沾地出了门去,连门都来不及关紧。 “孙嬷嬷……”门外,众人哪里敢走远。蓝凤秋更是焦急万分,将人拦住,“祺哥儿怎么样了?祺哥儿稳住了吗?他刚刚是不是叫我?” “祺哥儿已经醒了。”孙嬷嬷语气焦急,“田大夫,田大夫呢,姜神医请田大夫开四逆汤,立刻送进去。” “啊?”众人听闻这样的猛药皆是一惊,都以为不好,立刻乱做一团。 相比之下,倒是孙嬷嬷更为冷静,“快请田大夫开方子吧!姜神医等着呢!!”她的声音坚定有力,仿佛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门虚掩着,听见田大夫应了声,我放下心。 已经折腾了好几天,指不定府中已经熬制备用。 “我想要妈妈……”祺哥儿被我包得严严实实,紧紧搂在怀里,生怕门缝里的风惊了他,连脑袋也用被角挡住,低声呢喃,“想要妈妈……” 即便梦中有多少怨憎,对一个孩子,我能做什么。 我表面冷着脸,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脊,“好了才能见妈妈,你会背百家姓了吗,背出来就让她进来陪你。” 在高御医到来之前,务必得保持他的清醒。 第394章 高御医 盛青山携着高御医进门时,我已给祺哥儿喂过了四逆汤。 想给清醒的孩子喂药并不容易,刚刚大哭过一场,祺哥儿的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襟,又亲又怕地缩在我怀里,“孔、曹、严、华、金、魏、陶、姜……” 我一边轻抚他的背脊哄着他说话,一边将脸贴在他的额头上,生怕他体温再有变化。 四目相接,盛青山微微一愣,神情复杂。 “高御医来了!”蓝凤秋的声音从远至近,带着急切。显然高御医来了,我不让任何人进门的话就不作数了,“快让高御医看看啊!” 门扉洞开,一众人带着屋外的寒气呜呜泱泱涌入房中。 我抬起头,目光落在一身黑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缓缓道:“高御医,请您看看吧。” 高御医向我一揖,目光快速扫视裹在云被里的祺哥儿。见孩子面色缓和,也是长舒了一口气。望闻问切,这脉还是要号的。 我示意孙嬷嬷上前,将祺哥儿放到床上。 没想到祺哥儿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襟不肯松开,眼中再次泛起了泪光,“我不要他,不要他……” “祺哥儿?!”蓝凤秋诧异地看着她的儿子,“这是给你诊病的高御医,他能让你快点好起来,比她有用,你快放手。”说话间,孙嬷嬷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将祺哥儿的小手从我的衣襟上解开,可祺哥儿越抓越紧,像是粘在我身上一般。 蓝凤秋见状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挤到人前,一把揪住祺哥儿的手,语气中带着一丝恼怒:“快松开,让高御医看看。” “妈妈……”祺哥儿这才看清了蓝凤秋的脸庞,扁着嘴哇的一声哭出来,“妈妈……” 蓝凤秋再有什么火,此时也发不出了,作势就要将他从我怀中抱走。 然而祺哥儿似乎并没有松手的意思,拽了两下,才被蓝凤秋掰开手指,仍不时回头望向我。 毕竟有外男,拉拉扯扯,我衣襟有些凌乱,一手护在胸前。 盛青山似有所感,及时阻隔了旁人的视线。 我趁机离开床脚,转身走到一边。 不期然与盛青月打了个照面。 她怔了一瞬,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没有说话;我视若无睹,寻了个无人关注的角落,仔细捋过衣襟的褶皱,将它们一一抚平。 高御医是宫里的老御医,德高望重,不知诊过多少皇子公主。 他一搭上祺哥儿的手腕,整个房间仿佛都静默了下来。 “姜姑娘?”高御医忽然叫我,声音沉稳而有力。 “在。”我应声走到人前,有些忐忑。 “大将军在路上与我说了一些症状,已然十分危急,你用了什么法子将这孩子稳住?”高御医神色凝重,一时看不出态度。 我深吸一口气,将祺哥儿的脉象、症状一一告知,又详细描述了自己施救的过程。当然也提到了自己的观察,是综合判断下得出的诊断。 高御医听罢,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姜姑娘诊断得极是!”他赞赏地看了我一眼,话语中满是肯定,“听闻你是葛清的关门弟子?你说的那行针之法,可是他传你的绝学?” 他居然知道我师父。我欣喜地应道:“是,是家师的绝学。” “幸得姜姑娘及时施救,令郎算是保住了性命。但病情尚不稳定,需得按照姑娘方才说的,莫要再自作主张才好;再按老夫的药方调理,小心伺候,不出半月,便可痊愈了。” 话音落下,我终于松下这口气,感激地向高御医一拜,“多谢高御医指点。既已无事,晚辈就先告辞。后续事宜就仰仗高御医了。” 高御医摆摆手,笑呵呵地说:“姜姑娘谦虚了。早知你这样的高人在侧,老夫此行倒显得多余。你师父那样桀骜不驯的人,竟能慧眼识珠,教出你这样医术精湛又谦逊有礼的徒弟,也算是为医道贡献了些力量。你今日能临危不乱、独当一面,实属难得。改日有空,老夫定当登门向你讨教。” 我连忙福身行礼,“高御医谬赞了,晚辈才疏学浅,承蒙抬爱,实感惶恐。若真有机会得您指点,晚辈定当洗耳恭听,以求精进。不负师父教诲,也不负高御医的期望。” 一番寒暄。高御医约我后日在回春堂论道。我深知,这不仅是对我医术的认可,更是对师父独家绝学的肯定,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豪。 无视盛家人复杂的目光,我满意离去。 今日收获颇丰。 第395章 季善安 次日晌午。蓝凤秋果然遵守承诺,将花妍堂搬出东市街。 “这……蓝掌柜终于想通了?”顾明彰立在门边,惊讶地望着工人进进出出。 “花妍堂的生意还不错,怎的忽然就搬了?”邻铺的掌柜探头张望,“连句话都没透过,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听说搬去西市了,那边生意更好。”有人说道。 “西市生意好,可不是人人去了都好。花妍堂的老主顾都知道她在这有铺子,谁还能满城找她去?”另一位掌柜摇头,颇有些惋惜,“这生意最不经折腾,东市才几家胭脂铺?西市可不一样,西市里最不缺的就是那些精贵玩意儿。” “嗐,人家未必看得上这点钱,人家可是大将军府里的,要什么没有?不像我们需要处处盘算……” 回春堂外议论纷纷。昨日盛青山来得早,各家铺面要开未开,自然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去过大将军府。也就想不到这是我与蓝凤秋的交易。 顾明彰几次望着我若有所思,但他不是多嘴好打听的性子,我不提他不会问。 我心情颇好,拿了本书就坐在堂中看,一抬眼便能瞧见花妍堂里的动静。 亲眼看着工人将她的招牌卸下,我心中莫名的畅快。 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踱至门外。 “哟,姜神医出来了?”这条街上,谁不知我与蓝凤秋的过节。说话的掌柜语气揶揄,“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啊,是吧?” “是啊,太阳真好。”难得一个艳阳天,暖洋洋的。我仰望着天空,惬意地眯眼。花妍堂的牌子一摘,整条街道都敞亮了许多。 还未来得及聚起一个得偿所愿的笑容。 眼前忽然灰暗。 “东家。”季善安比我高出一头,笔直地杵在我面前,“您让办的事儿已经妥了。”他眼睛里藏着骄傲,仿佛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好。”我瞥他一眼,有些无奈地将人从眼前拨开,“别挡着我晒太阳。” “……”季善安受挫地盯着我,满眼的委屈,“连管事说,上个月的酒比上上个月卖得好,许多酒楼想要多存,问您要不要加给他们。”上个月他借着长皇子连破十城威震天下的消息,将庆丰收狠狠吹捧了一番。大街小巷、说书人,连孩子们都在传颂,将军们彻夜畅饮庆丰收庆功。完全是依葫芦画瓢吕伯渊当年捧高吉祥果的法子。 这太阳算是晒不安生了。 我转身往后院走,“与你说了多少回,莫在人前声张?”即便声音再低,也难免有顺风耳。 季善安默默跟在我身后,“您的酒早被认出来了。” 我扭头瞪他一眼,“那就能说了?” 季善安悻悻然随我进了后院。 季善安脑筋好年纪轻,考了一次就中了功名,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只因为运气不济,撞在了吕伯渊手里,才变成了我的管事。 他仰慕吕伯渊,为他的智慧、为他的大义、为他的传奇所折服。年轻气盛的他取得功名后毫不犹豫地就去投奔诡相,无论是幕僚还是门客,哪怕只是去和偶像见一面,也能死而无憾。 吕府门前,每日有那么多年轻人求见,未必能见着。但他见着了。不仅见着了,还与吕伯渊说上了几句话。然后吕伯渊批评他说,死读书是没有用的,学以致用才是正道。几句话将热血的学子打击得体无完肤。而后吕伯渊又说,我有一法,让你历练。当年我给夫人做幕僚,获益良多,你可前去求学。 即便当时我无人可用,正是焦头烂额。知道他的来意,仍坚定拒绝。我不想和吕伯渊扯上任何关系,更不需要他这样拐弯抹角的帮助。 然而吕伯渊又说,你若连个管事的名头都争取不来,你又如何能治天下难事。 如此,季善安为了得到我的认可,可谓用尽了浑身解数。 用他的话说,比读书考试还难。 一来二去。 即便如今他于我既忠诚又能干。 我知道,他需要的认可不是我能给的。 “那酒还加吗?”从门外到屋内的距离,我与他都冷静了一些。季善安恢复应有的沉着,“我的建议是,不加。春末夏初,烈酒只会越上越少,店家大量囤货,销不出去,后面就会减少订货,不利稳定生产。” 我点点头,“嗯,这是一方面。” “再者,现在各家掌柜都知道我们的酒供不应求。骤然打破这种局面,哪怕只是偶尔,也会让他们产生错觉,以为我们生意不行了,每月不用急着来抢。会影响我们在掌柜们面前的话事权。” 我坐回案前,目露赞许,“没错。” “最后,一壶难求,才能卖出价钱。东家的忘忧酒,至今仍是城中最贵的酒。越是难得,越是值得。”季善安滔滔不绝,显然是想好了说辞来的。 我微微一笑,“学得不错。回去让吕伯渊将他从我这赊去的忘忧结算一下。还有,你若再替他作保赊账,我便撤了你的管事之职,投奔你的吕师吧。” 话音落下,季善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连连摆手:“我不是……我没有……” “那这些词,是你自己想的?”我不以为然,“你们近日没有会面?” 季善安局促地低下头,“我是见、见了一面。那酒,在旁人面前只是个乐趣罢了,赊给吕师,能起更大的作用。他是为国为民……” “他为国为民与我何干,我要他欠债还钱,难道是我错了?”我凝视着他,冷笑一声,“你们读书人就是这么为国为民吗?我就不是民了?” 季善安脸上由白变红,尴尬得抬不起头来。 “忠臣不事二主。”我沉声道,“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你与他来往,我从不干涉。但你若有二心,我决不能留你。你真想帮他,大可以来找我,坦坦荡荡地商议对策。这般投机取巧,让你往后怎样信你。你且自己想想吧。” 第396章 您是故意躲着他呢 季善安没有马上离开。 我也没有撵他。兀自拿起医书翻看。 看着看着,竟然将他忘了。 待我抬起略微僵硬的脖颈,阳光已从门外照进了屋内。 看他一脸自责地站在原地,一副认骂认罚的样子,我不禁有些无奈:“还不走?那两壶酒虽不便宜,但对吕伯渊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去找他讨回来就是。” “不在于此。”季善安眉心微蹙,眼神真诚而愧疚,“是我辜负了东家,也辜负了吕师的信任。” 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语气如常:“所以呢?你站在这里是想要我立刻原谅你?” “不是……”季善安抿了抿嘴角,“是我错了,没有资格让东家原谅我。我会尽快将钱取回来。东家是否原谅,只要东家还愿意给我机会,我会证明自己。”语毕,他顿了顿,“我方才反省了,我不是今日才错,我早就错了。” 我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季善安与我对视一眼,有些不安地错开,诚恳道:“从前我总以为东家不信我,是因为吕师。无论我怎么尽心尽力,您与我似乎总有隔阂。今日方才醒悟,东家不信我,是因我一心二用,本身就不可信。我虽一直全力以赴完成东家交代的事,以为只要我做得与吕师一般无二,东家就会认可我。我也能因此得到吕师的认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有些心虚,“结果不知不觉我只顾追求与吕师并肩的错觉……迷失了初衷。这样的我,又怎配得到您的信赖?” “嗯。”我欣慰地笑笑,“说完了?” 季善安摇了摇头,着急地补充道:“但我真的没有损害东家的心思。如有此心天打雷劈。” 我始终保持着淡然的微笑,这一点我从未怀疑。无论是吕伯渊还是季善安,即便他们有自己的算盘,也从来没有真正损害过我。 两年前吕伯渊借庄子里的钱给太子赈灾,虽然没有明着将钱还到账上,但后续其实让我获益更多。他以安置流民侵扰农田为由,巧妙地向朝廷申请补偿。皇帝那时已为赈灾赏赐了许多人,太子当然应允,还慷慨地以朝廷之名,赐予我田庄周边大片的肥沃良田,面积几乎翻了一番。这突如其来的福祉,让我一跃成为近郊最大的庄主。 因为是太子的恩泽,邻庄敬畏,小吏谦让。这两年顺风顺水,自然赚得更多。即便没有吉祥果那样的厚利,也已超出了我的预期。就连绫华一家,也过上了好日子。 后来吕伯渊位及丞相,更没有人会与我过不去。即便我极力与他划清界限,但他在外人面前,始终不忘表达对我昔日助力的由衷感激。 当初我的酒庄、客栈相继开业。吕伯渊仅用一壶忘忧,就为我赢得了诸位皇子的交口称赞,由此我的酒庄声名鹊起,忘忧酒也再次成为达官贵人竞相追逐的珍品,千金难求,有市无价。 至于那客栈,更是他“机缘巧合”下的又一段佳话。那日杏花微雨,他携几位文人墨客路过歇脚。听闻院内有一方活泉,众人便去看个新奇。恰逢清风拂过花雨如画,空气中亦飘来邻庄的酒香,众人不由地诗兴大发,在客栈中留下了诸多诗词佳句。自此我的客栈便成了一大雅处,常有文人墨客逗留小住,以求文思泉涌。财源也随之滚滚而来,让我赚得盆满钵满。 “好了。”我轻声为他的忏悔画上句点,随手将医书合上,站起身来,“你若真有那样的心思,我也不会让你留在身边。这些表忠诚的话,都不如往后用心做事来得实在。” 季善安面皮微微泛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既说开了,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请东家解惑?” 我瞥他一眼,“那就问吧。” 屋外阳光正好,比清晨更明媚温暖。我信步走入院中,金色的光芒穿透云层,均匀地洒在每一寸土地上,只见柔嫩的药草努力地舒展着叶片,一片生机勃勃,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东家,为何一直不肯再见吕师?”季善安紧随我走出房门,伫立廊下,月白色的长袍随风拂动,犹带书生意气。 见我不以为意,他一鼓作气,语气透出几分急迫,“当年您力排众议,毅然将他纳入幕下;脱离两府,自身艰难,仍将身家托付,助他成就一番事业;敢问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像您这般睿智与气魄并存,又有几人能得这份知遇之恩?你不知您与他之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知音知己,早已超越了男女之情。这些年,吕师的成就功绩有目共睹,想来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对您亦是心怀感念,铭记于心。到底为什么,您不肯再见他了?我知道,您是故意躲着他呢,即便吕师有意与您偶遇,您也会立即离开。” 第397章 吕师对您可从未有过二心 我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目光温和而平静,“见与不见,有什么要紧?”又不无揶揄地说道,“你没听过茶楼里的话本吗?” “话本怎能轻信。”季善安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从前还能听一听,在东家身边待久了,便知完全不可信。东家若真是因为爱而不得与吕师决裂,便该想尽办法去见吕师,有什么理由不肯相见。倒是吕师引您相见的用意,连我也能看得出。说起来更像是东家拒绝了吕师……” 话音落下,季善安像是忽然领悟了什么,震惊地瞪圆了眼睛,“难道…难道…” “不是。”我及时制止他的遐想,“我与他之间没有男女之情。只是世人爱听这样的故事罢了。他已功成身就,我已没什么可帮他的,再见无非是增添谈资。” “您的意思?”季善安默了默,“您是为了维护吕师的清誉?” “……”我本拿了锄头想要除草,提在手里顿显沉重,“想多了。我单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他的名声是名声,我的名声难道不重要吗?” “您竟是因此有了负担?”季善安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男未婚、女未嫁,您当年身为大将军夫人尚能坚持己见,如今竟是为了这个……” “也不全是。”我蹙了蹙眉,不知该怎样解释这些年对吕伯渊的态度。若说我当年气他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早已气不起来。我也有过诸事缠身,分身乏术的时候。凡事总有轻重缓急,那时我于他的确最轻最缓,无可厚非。 我本想要与他泾渭分明,但这些年他为我做的一切,无论我愿不愿意,都已照单全收,揣进了自己的腰包。还有什么脸面说井水不犯河水的大话。难道他每一次为我设局,我都梗着脖子对世人说,是他自愿,与我无关? 他欠我的,早已用他的方式弥补我了。即便他不再为我所用,他亦为我筹谋良多。对他的好意,我常觉无奈,但更多是感激。 至今不肯见他,似乎也只是不敢面对罢了。越是不见,越觉尴尬。 “唉。”季善安夸张地长叹一声,“万万没想到,东家与吕师竟是因此而生隙。难免让人唏嘘。颇有些明珠暗投的意味。” “……你不觉得你此时问这个不合时宜吗?”我有那么一点儿恼羞成怒,“先前还在忏悔自己,扭头就来打听我与吕伯渊的私事?这与你做管事,有何相干?” “自然有很大的关系……”季善安撇了撇嘴,“若您与吕师齐心,我哪里需要做这样的墙头草,自然也就没有眼下进退维谷的境地。” “呵呵,”我干笑两声,“还是我们连累了你?” “只是您罢了。”季善安直言不讳道,“吕师对您可从未有过二心。” 我默默凝视着他,端详他的神情,良久,才缓缓意识道:“吕伯渊让你来问?” “……没有。”季善安急忙摇头加摆手,“这可真没有。一人做事一人当,赊酒不是吕师的意思,是我想要讨好吕师,让他先拿去用。我只是见吕师为此烦恼,才禁不住一问。若是他知道您是为了这个,恐怕会更伤心。我不会说的。” 吕伯渊,会跟他吐露自己的烦恼?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够了。你莫再说了。我也不用你去讨那酒钱了。你只告诉他,往后有用来拿就是。贵是贵些,但不会没有。” 季善安神色一振,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连忙抱拳作揖,恭敬地退了出去。 小院复又回归静谧,我独自在院中坐了许久。 思忖着这些年我与吕伯渊,究竟算什么? 我们各自为营,却又好像从未真正分开过。 我助他飞黄腾达,他暗中为我铺路。我们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朋友?知己?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恐怕都不是。 如今这般不明不白曲折损耗,对谁都没好处。 或许,是该好好谈一谈了。 第398章 花草集 次日清晨,阳光将回春堂内烘托得明媚温暖。 街对面,原本悬挂着“花妍堂”的地方,一夜之间悄然换上了崭新的牌匾——“花草集”。字迹隽永而富有生机。 “花草集?”堂中有人大声念了出来,“这……卖什么的?”他的声音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纷纷投去探寻的目光。 “您进去瞧瞧不就知道了?”一个跑堂撺掇道,“没看那货架已经摆上了吗?您看那,红的、绿的、蓝的,应有尽有,保管让您大开眼界!” “嗐,猜什么呀,这不明摆着吗?”隔壁的掌柜听见热闹,踱着四方步进来,“也是胭脂水粉。嘶,这掌柜倒是个会做生意的。” 正在打扫的小厮按捺不住好奇心巴巴地凑过去,“您进去看过了?” “去了。”那掌柜点点头,郑重其事道,“要真论起来,这花草集品类繁多,样式新颖,比那花妍堂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我知道今日要挂牌匾,特意起了个大早。一边给病患写方子,一边听着议论。 “昨儿还说呢,花妍堂这么一搬,老主顾恐怕要损失不少。”众人议论着,自门口又踱进来一位掌柜,一脸的羡慕嫉妒,“这花草集一来,呵,可不来得正好?这便宜全被他们家捡了,天上掉馅饼的事儿。” 写完最后一味药材,墨汁未干,我轻轻吹了吹,微笑着将药方递上。 “姑娘今日心情很好。”顾明彰上下打量我,似乎想要从我的脸上读出些什么,“有何喜事?” 我扭头与他对视,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笑意,“确实是有好事发生。”连声音里情不自禁地带着几分雀跃。 顾明彰望着我有一瞬的失神,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好事儿?我竟不知这世上有什么好事能让姑娘高兴成这样?” 我故作神秘,望向门外。 “花草集”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它不仅仅是一个招牌,它是我精心布局筹划的结晶,是我对蓝凤秋对花妍堂无声的挑战。它的货品不仅是对花妍堂简单的复刻,更是融入了新的想法和更多的尝试。 除了寿城,早在几大繁华的城市都设有店铺,且生意火爆。稍大些的城镇里其实也有,只是交于一些商铺代售。更有商人将这些胭脂带去了苗蕨两地,亦是受人欢迎。 今日终于拿下这最重要的一城,让我犹如打了胜仗般高兴。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蓝凤秋那张惊愕而又不甘的脸庞,听到了她花妍堂顾客们纷纷转向花草集的脚步声。这让我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 顾明彰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我当你不在乎花妍堂。”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我心知他这话说得已经十分委婉。 不在乎花妍堂,自然也不在乎蓝凤秋,不在乎那些过往。我轻笑一声,淡然道:“是不在乎。” 顾明彰不明所以地望着我,似乎有些不信。 “今日会有一位老前辈来堂中研医论道。”话锋一转,我眼中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是宫里的高御医,他不仅德高望重,更是对小儿疾病有着独到见解的大家。且有几个方子,非常实用。若他愿意指点一二,一定对我们大有裨益。” 顾明彰闻言,脸色由最初的怔愣转为震惊,随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御医?您是说……今日?一会儿就来?” 我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打趣他道:“你现在温习温习功课还来得及?” “您为何不早说啊?”顾明彰顿时手足无措,想了想,又有些迟疑,“高御医是专程来找您的吧?会允许我旁听?我只是……” 顾明彰与回春堂的契约尚在,严格来说,还只能算个学徒。 他时常因此觉得低人一等。先前我邀请他去同仁医会,他也因为自己的身份婉拒。他似乎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好。 但如若真的不够好,我又怎会将回春堂放心交给他打理。 “应该会吧,咱们回春堂能算得上大夫的,也就只有我们两个。”我认真地看着顾明彰,“其实我想,如果高御医不介意的话,也可叫上牛大夫、田大夫那几位,大家一起听一听,或许受益匪浅。论医案,我远不及几位有积累。” 顾明彰眨眨眼,眼中闪过一丝敬佩。 “姑娘的胸怀,时常令我惭愧。”他忽的站起身,似乎想要寻找些什么来平复内心的波澜,最终只是抓了抓衣角,愈发局促不安。“我去拿本书来。” 第399章 小店分文不取 不久,天色大亮。 阳光透过薄雾,洒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抛下道道金光。 街道两旁的商贩渐渐忙碌,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走过路过,陆续有人被花草集里琳琅满目的货品吸引,或好奇驻足,或进入店内。三三两两,不一会儿便形成了一道风景。 “这原来不是花妍堂吗?”一位身着锦缎的妇人微微蹙眉,抬头望向那块崭新的牌匾,“何时换上了花草集的名号?” “是啊,昨日我经过此处,还是花妍堂呢。”另一位打扮华丽的妇人轻声附和,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这既然来了,不妨进去瞧瞧?” 想来高御医就快要到了,我主动去门口迎接,顺便观望这新店的生意。 今日,我特意打扮了一番。身着一袭嫩绿色交领长裙,腰间系竹青的束带;衣料用的是上好的蜀锦,质地柔软轻盈;裙上未着花样,纯净素雅;既不会因敷衍失了礼数,也不会因为过于俗媚而失了医者的清贵。 房中至今未有铜镜,我简单将青丝挽起,垂坠两缕柳黄色的发带,正应这明媚的春日,清新飘逸。自从在堂坐诊,我便摒弃了那些繁复颜色,更受不了那些沉重的金银珠钗,既妨碍做事,又添累赘。如此这般,一来是花草集开业,心情大好;二来不能在前辈的面前失礼,更不能在识得师父的前辈面前失礼。师父临行前再三叮嘱我莫要丢他的脸,身为弟子不敢不从。 眼看时间将近,我理了理衣领,轻掸裙裾,伫立门前。 “姜神医今日格外娇艳,可是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吗?”路过的妇人望向我,语气流露出欣喜。 我定睛一看,是附近来诊治过的大娘,不由地微微一笑:“今日是有贵客。” “哦哦。”大娘点了点头,目光上下打量我,颇有些语重心长,“神医这一身都好,就是头面太素净了。”话音未落,大娘掀起盖帘,从提篮中挑出一朵红粉的芍药,递与我面前,“这么好的时节,正是姑娘们打扮的时候。这朵花送与神医,多少添些颜色。也沾一沾花朝的好运。” 那芍药晕粉层红,柔嫩的花瓣上还沾着几滴露珠,娇艳欲滴。 我受宠若惊,正要摸钱袋,被大娘止住,“不用不用,姜神医救过老身的命,能接受老身的心意,便是最大的安慰了。若姑娘们见姜神医的花好看,都来找我买花,那还是老身赚了。老身以后日日来给姑娘送花戴。” 在春日,少女们簪花应景,是常有的风情。 我推辞不过,有些羞涩地将那朵芍药别在发间。 一声多谢还未出口,身旁已然有人问大娘买花,只得点头示意。 顾明彰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垂眸望着那朵芍药,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轻叹道:“人人都夸对面的花草集会做生意,却不知大娘也是个中高手。” 我瞥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书读完了?” 顾明彰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临时抱佛脚,不过是压压惊罢了。倘若这样就能管用,哪里还用得着平时用功。” 我点点头,左右张望,不见马车。 心中正自疑惑,就听顾明彰语气莫名地说道:“姑娘盯了一上午,不如趁这会儿无事进去对门瞧瞧。或许那花草集的掌柜,真是个会做生意的,为姑娘送上一套胭脂水粉,也未可知。” 他话音未落,对面忽然哗啦啦来了一行人。 为首的姑娘面容秀丽,穿着色彩鲜艳的绣花衣裳,两手拖着一盘精致的胭脂,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姑娘是姜神医吧?只往这街上一看,便知是您。我们是花草集的女使,今日开账营业。掌柜的让我们送些小物来,请姜神医掌掌眼。若是神医不嫌弃,就请收下留用。若是瞧不上我们手里的这些,恳请姑娘移步,到铺中亲自挑选。但凡您喜欢的,都可带回来,小店分文不取。” “这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嚯,这手笔,最好最贵的都拿来了?” “这花草集是哪位掌柜坐镇,这般会做人?往后的生意绝差不了。” “差?您看看人家店里的生意,哪儿能与这个字沾边?” “这买卖做得,一本万利啊!” “是啊,谁不知姜神医是美人,平常不施粉黛也是美的,眼下若是收了他们家的东西,以后就是他们家行走的招牌……” 几位掌柜又凑在一起看热闹。 “说起来,姜姑娘当年可是咱们寿城第一美女,才情俱佳。” “人家如今成了神医,受人尊崇,早已不屑争奇斗艳。” “我看啊,姜神医不会收的。这对门才来一天,凭什么占这样的便宜?简直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街上人来人往,转眼就被吸引了注意,将我与花间集的女使们围成了一圈。 眼前的女侍一行共有三人,一盘胭脂,一盘水粉,还有一盘芙蓉膏,每一盘都叠成小山一般,在我面前齐齐站成一排,尤为晃眼。 我暗暗咬牙,自己绝没有交代过季善安做这样的事。店里的掌柜应该还不知我是东家,也没道理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实在巧合,我斜睨顾明彰一眼,后者连忙摆手,一脸无辜地说道:“与我无关。” 第400章 诸位前辈里面请 到底是自家的铺面,不论是谁的手笔,于情于理不便拒绝。 女使们手捧各式精致的货品,脸上始终洋溢着期待与热情。 好在这些货品我都了解,熟稔地拿起一盒口脂,笑着说道:“多谢掌柜,这份心意我领了。只是我鲜少用上这些,留这一盒就足够。” 众目睽睽,赶鸭子上架也好,捏鼻子灌药也罢。我轻轻拧开口脂,用食指蘸取,点于唇上,自然而然地抿唇晕染。这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女子天生就会。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聚焦在我脸上。 我淡然一笑,与那女使对视一眼,低声问道:“不知这颜色,可还入得了眼?” 那女使望着我怔愣了一瞬,猛地回过神来,不住地点头,“好看极了。正适合您。” 闻言,我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好声道:“这口脂质地轻润,呼吸间似有暗香浮动,确实难得的佳品。还请代我谢过掌柜。”既做了戏,自然要做全。 “多谢神医夸赞。还盼姜神医有空时,能来店里瞧瞧。定能让您满意而归。”为首的女使恭敬地福身行礼,另外两个女使也连忙效仿,三人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去。 我望着她们离开,内心欣慰。不愧是我花费了重金精心培育的女使。花草集的女使,不仅容貌姿色上乘,气质与举止也经过了嬷嬷们的悉心雕琢。 寿城内,胭脂铺子随处可见,大多是用小厮跑堂伺候。蓝凤秋的花妍堂虽优先用了女使,但那些女使是她从府里挑来,在铺中与小厮混在一起,言谈拘谨,全像丫鬟。不仅与那些贵人说不到一处,还会很快引起厌烦。都是做惯了主子的人,哪里用得着与丫鬟们废话。反倒还不如小厮跑堂伺候得好,连串的好话不要命的说,甜言蜜语总能哄得夫人小姐们尽兴而归。 相比之下,花草集里没有跑堂,只设了两个在门前停马迎客的小厮。除了掌柜,全权交给这些女使打理。她们不仅能够矜持从容地引导贵人们选购,有些手巧地还能在铺中为贵人们试用……这全是灵卉外出行走见到的世面,带回来的好处。 听闻那些繁华的城市里,早有专为女客量体裁衣的店铺,用的都是女红、女使。客人们在店里十分自在,不仅逛的久,买的也多。以此类推,花草集用的也是这样的想法。又听闻苗国有许多流传的配方,可为女子沐浴敷脸,可保皮肤娇嫩、清香怡人。待验证之后,这些配方一定也会在花草集大卖特卖…… 想着想着,我信心倍增,心情越发舒畅,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嚯……托花草集的福,今儿个算是让我这凡夫俗子开了眼。”一位掌柜笑着说道,“睁眼就见着天上的仙女了。”语气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 我随声望去,大大方方展露笑颜,“托花草集的福,托掌柜的福,文君今儿个也算扮上一回仙女了。” 围观的众人皆笑。我脊背挺直,泰然自若。 “哈哈哈哈哈哈,今日的太阳莫非是打西边出来的?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姜神医,竟然也与我们这些俗人搭腔。”那掌柜愣了愣,笑声更加响亮,开心地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既然姜神医都愿给他们三分薄面,我也去那店里转转,也叫我家那几个也美一美,沾些仙气。” 众人哄笑,都去。 眼看几位掌柜带着一众路人涌入花草集,我心潮澎湃,只觉得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姑娘快看那边,是不是宫里的车辇?”耳边忽然响起顾明彰的提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是路过的马车,还是高御医来了?” 顿了顿,他伸长脖子观望,疑惑地补充道:“这足有三辆,不像是一个人来?” 我摇了摇头,试图驱散心中的疑惑与不安,“是宫里的车……但应是路过的吧……”我的声音很轻,夹杂着几分不确定,“没说要来这么多人啊?”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随着马车越来越近。马蹄声,以及车轮碾压石板的声响交织在一起,让我的心跳不禁随之加速。 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在胸腔中蔓延开来。 我望向顾明彰,只见他的脸色也凝重了许多,眼中闪过一抹深思。 吁—— 随着一声清脆的马嘶,车队在我们面前缓缓停下。 我呼吸微窒,目光紧盯着车门。 随着一阵轻微的响动,车门缓缓向外推开。 一道温和却又不失威严的目光瞬间与我交汇。 老者身着黑色宫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正是宫中的高御医。 “姜姑娘,”高御医的声音温和而慈祥,他探出身来,微笑着向我询问,“老夫带了几位老友同行,没有吓着你吧?” 我故作镇定,“前辈们莅临教导,是我回春堂的荣幸。” 说话间,马夫已迅速放好了马凳,顾明彰与小厮见状,连忙上前几步,一左一右地搀扶。自然也有跑堂小厮去迎后方的车辆。 不一会儿,几位同着黑袍的老者也缓缓下车,眉宇间皆透露出一种德高望重、超凡脱俗的气质。 粗略打过照面,我强撑着笑容,向高御医及众位御医行礼,“高前辈,诸位前辈里面请。” 第401章 文君志不在此 回春堂前,宫里的马车静静地停驻。 几位老者气度不凡,有见过高人的,自然很快就认出了御医的身份。 不免又引得周围的人群一阵骚动。 “这么多御医来找姜神医,是要做什么?”一位中年汉子瞪大了眼睛,语气中满是惊奇与不解,“不会是要难为姜神医吧?” “哎呀,是宫里要请姜姑娘去做御医吧?”旁边的一位妇人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兴奋,仿佛已经预见了一场轰动全城的大事。 “还真有可能,想当年不是也来人请罗圣手?” “那也没来这么多人啊……”有人反驳。 “三辆马车,这少说也有六个人吧?” “看模样都有些来头……” 众人议论纷纷。 “怪不得姜神医说今日有贵客。” 许多人目光紧紧跟随着御医们的身影,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的确是贵客了,咱们这些医馆药铺,有几个被御医登过门?”有人恍然大悟,语气中带着几分羡慕与佩服。 “那你也要这么说,也只有回春堂,有御赐的牌匾。” “嗐,嫉妒不来的!人家刚背上药箱就给将军们治病……同人不同命……”一位学徒模样的男子摇头晃脑地说道,语气中既有自嘲也有嫉妒。 “姜神医的天赋也的确难得,就这两年救下多少凶险的病患?” “唉!!这可如何是好……我……我昨日才得罪了姜神医……往后怕是再也不会理睬老夫了。”这时,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懊悔与焦虑响起,引得众人纷纷投去同情的目光。 我怕惊扰几位前辈,吩咐小厮将马车牵去后院。 自己则径直将人引入了偏厅。 才刚坐稳,茶还未奉上,高御医便自顾自地解释起来,“我说我要出宫见个小辈,他们几个老不修,非得跟着我来,实在是甩不开,你莫要怪我。” “怎么会呢。”回春堂的偏厅并不很大,几位老御医兀自落座后,只剩下两个座位。我自是要坐下陪同,目光寻找顾明彰,却不见人影。“诸位前辈能来,是文君的荣幸,还请前辈们不吝赐教。” 话音未落。 一位前辈严肃地问道:“你已读了哪些医书?” 我想过要问,便将寻常熟读的说了。 “就这些?”他似是有些不信,陆续说了几本书名。 我虽觉得有些咄咄逼人,但仍一一回复,“虽都读过,还未有机会校验。尚做不到师父要求的熟练于心。” “你说你从医不过三年?已读全了这些?”另一位前辈似有不信,抽了几句晦涩的提问。 好在背书这事向来难不倒我,亦能一一应对。 而后在座一共六位,除了高御医,每一位都对我做了考验。 并当着我的面,交换眼色。 丝毫不顾及我的尴尬。 适逢跑堂进来斟茶倒水,严肃凝重的气氛才得以缓解。 我笑着转移话题:“高前辈,文君有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讲?” 高御医捋着胡须,笑得有些得意:“既然都来了,便没有不能问的。这几位虽然有些讨人嫌,但在医术上,颇有所得。我们会尽量为你解惑。” 看高御医的态度,明显比在大将军府中要亲近和蔼许多。 我不禁更加好奇,两眼望着高御医,郑重其事道:“请问您是怎样认识我师父的呢?” 于师父,只字片语,我只知道他带着师兄游历人间,去过战场,也见过繁华,活得好像一个自由自在的老神仙。我分不清,若他真是这样的人,为何又会为那位做事。不得不带着师兄远赴苗地。 “他没告诉你?”高御医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他曾是我们御医之首。” “……”这我倒是真没想过,“师父从未提及。”甚至很难想象师父也穿上这身黑袍的样子。 “呵,我就说你见着我如此客套,原是你师父瞒得这样紧。竟是没想让你认我们这些人。”高御医抽了抽嘴角,“我与你师父同出一门,按理你应叫我师叔。他们方才考校你没有恶意,只是好奇他葛清的徒弟是不是个个儿都出类拔萃。又是不是个个人都像他一般不愿进宫?” 我怔了怔,不敢置信。据我所知,宫中尚无女医的先例。 “你不必紧张,可考虑几天,再与我答复。你也不必担忧,你的医术早已传入了宫中。去年你入宫为娘娘们诊治,我们身为御医,虽不与你照面,也都有记录,做的不错。今日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你有你师父那一手绝活,就足够服人。”高御医语重心长,“你一个女子,在这市井之内,总是艰难。不如随我们入宫就职,也为自己争一口气。” 话音落地,几位御医一改严肃,亲切地看着我说道。 “你有这样的天赋,若得仔细栽培,必能有所成就。宫中藏书远非你师父的收藏能比,随我们入宫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也有一手绝学,不比你师父的逊色。你若拜我,也可传授与你。正好,你可替我们比一比,我与你师父,究竟孰高孰低?” “你没听说葛清有多宝贝这个徒弟?你敢抢他的?不怕他夜里再去燎你被窝!” “文君啊,这话你可千万别学给你师父听,他脾气不好……” “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吧,勤奋易寻,天赋难得。三年就学得葛清那一手,这小女子颇有过目不忘、融会贯通之能,学一学我们的应也用不了多久?莫要浪费了天赋才是……” “你忘了你那颗门牙如何被他打掉了?你们莫要惹他!!” “这事也许可以偷偷……莫教他发现?” “咳,你们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他能把这回春堂交给她,岂是随便叫你们拐走的?就算要教,也是让我这个师叔来教啊,我们是同名师侄……” 眼看几位前辈越说越是离谱,我面露难色,哭笑不得:“诸位前辈,我不入宫。” 果然,话音一出,众人惊讶地望着我。 “感激各位前辈抬爱,但文君志不在此,平生只求自由自在,安享一隅。我要在这等我师父、师兄回来。” 第402章 受益匪浅 “看你们把她吓得……”高御医埋怨地瞥了几位同僚一眼,随即和颜悦色地劝慰我道,“这事不急一时。你不必现在就答复我们。待你师父回来,再做商议也不迟。” 其实,我没什么可犹豫的。我不想进宫,师父回来定然也不会想我进宫。他自己都不爱待的地方,怎会希望我去?我要是去了,谁给他做饭酿酒?此番辛苦,他往后也许可以在这方小院颐养天年,我自是要在身边孝敬。 但既然高御医开口,我也不好驳他的颜面,只得顺从点头道:“是。待师父回来,全凭师父做主。” 一番闲谈之后,难得能有机会向前辈们讨教,我借机提及同仁医会的事情,想要表达共同进步的初衷。御医院,作为茂国最高医院,高手云集,世人皆以为高不可攀。不想几位前辈尤为支持,并追问了许多细节。我顺势询问下次是否可以邀请他们指点,几位前辈欣然应允。 “你师父就是因为喜好游历,才练就了那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论医术,无有高低贵贱,只看结果。用他的话说,黑猫白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高御医捋了捋胡子,眼神颇有些向往,“在宫里待久了,我们这些老家伙难免四肢僵硬,还死脑筋,有这样的机会,正是求之不得。不仅能多些见识,或许还能识得一些不错的人才,自然愿意献出自己的绵薄之力。” 我欣喜非常,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说到兴起,提起医会上两桩极为罕见的医案,立刻引起了前辈们极大的兴趣,当场就议论起来。 “诸位前辈若是不介意,文君可否邀请这街上的几位医者旁听?”我自觉有些唐突,并没有十分把握。虽然他们对我表现出了非常的宽容,但这其中多少有对师父的敬重,未必是对所有人如此。 “哦?都是何人?”一位前辈问道。 我将牛大夫、田大夫、顾明彰的情况大致说明。相较而言,顾明彰的处境确实尴尬一些。但常言道,举贤不避亲。我也坦明想要他近水楼台勤学多练的想法。毕竟师父和师兄一走,我不会教学徒。他没有弃回春堂不顾,也没有另寻高明,投桃报李,这是我该给他的机会。 “来都来了,便叫来见见吧。”高御医扫了众人一眼,慎重道,“但我们时间不多,不得过午。” 我点点头,立刻让小厮去请。 顾明彰等着牛大夫、田大夫一起进来,神情都有些拘谨。 但说起医案,渐渐就淡忘了彼此之间的身份。 牛大夫和田大夫胜在经验丰富,虽对医案不如几位御医有高见,但中规中矩,偶尔旁征博引。顾明彰听得聚精会神,尚不能与前辈们高谈阔论,但好在基础扎实又谦逊有礼,常常抛砖引玉,很快便受到了前辈们的夸赞。 不多时,偏厅中的气氛已然热火朝天。 时间随之飞快流逝。 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也无人顾及。 “姑娘。”门外,跑堂伸头。 我欠身退出偏厅。 跑堂恭敬道:“您让准备的酒与宴席都好了,不知何时动身?” 我扭头望了一眼,低声吩咐:“将马车备好,动静小些。” 交代好细节,我转身回到偏厅。 寻个了话口向众人说道:“诸位前辈,今日教导,文君受益匪浅。然时辰已经不早,恐各位辛劳忘食,方才已让人在醉仙楼备好宴席,还请诸位前辈赏脸。” 第403章 简直惨不忍睹 论了一早上,总不能让人空着肚子回去。 几位前辈本不欲留饭,毕竟身为御医,今日这般兴师动众地来了,已然给足了我颜面;再坐宴席,便与回春堂走得太近,过犹不及。但其中两位论得意犹未尽,还想再续一续话题,互相交流过眼神,最终勉强答应。 众人坐上马车,牛大夫、田大夫、顾明彰自然也要陪着。 然而我一只脚刚踏上马凳,便瞧见季善安飞奔而来地身影,“东家,东家请留步!”他气喘吁吁,声音响亮而急切。 牛大夫与田大夫已坐前面的马车走了。 顾明彰与我同驾,此时立在我身后,不动声色。 “何事这般慌张?”我上下打量他,只见他跑得满脸涨红,衣领浸湿,鲜少见他如此失态,不免蹙起眉头,“庄子上出事了?” “没有。”季善安摇了摇头,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呼哧呼哧地喘气,“您!您快跟我走一趟吧……” 我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前方陆续消失在街角的马车,“去哪儿?若不是急事,等我回来再说。”我语气坚决,作势就要上车。 “急!急啊!!”季善安深吸一口气,猛然抬头,艰难地说道,“吕、吕师他…哈,哈,从树上摔下来…恐怕、恐怕是摔断了腿……”他龇牙咧嘴,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我睇着他,将信将疑:“他从哪里的树上掉下来?” “应是在宫里?”季善安略微回忆,“我瞧着…哈,是宫里的人抬进来的。” 堂堂宰相,有什么理由在宫里爬树,有什么树需要他亲自去爬? 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我不想趟他的那些浑水。 “宫里有御医,城里这么多大夫,非得我去吗?”我莫名有些气恼,“我今日有事,你叫他们去。”说话间,我示意顾明彰先上车。若是客人到了我还没到,岂不是失礼。 季善安见我要走,连忙拉住我的衣袖,眼中满是恳求,“东家!您不能不管他!今日若是别人摔断了腿,您也会这样一走了之吗?医者仁心,有什么事儿比救人重要?不能因为是吕师的腿,您就这般狠心!若他真因此瘸了腿,未来可是要影响仕途的啊!您知道他走到今日这一步有多难,您……您就忍心?” 顾明彰面色阴沉,忍无可忍地站出来道:“季兄何必这样为难我们姑娘?满寿城的医馆难道找不到一个能给吕相治腿的大夫?不是姑娘就治不好了?若姑娘去了也治不好,那又如何?难道以后还要怪姑娘医术不精,耽误了吕相的仕途?” “你不懂。莫要瞎掺和。”季善安不耐烦摆了摆手,对着顾明彰道,“旁人治与姑娘治自是不同,吕相在朝中什么身份?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两眼拐着弯地看向我,“若是信得过,为何不请御医?”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狠狠瞪着他,沉吟片刻,不得不对顾明彰嘱咐道:“你替我去好好招待诸位前辈,务必好生解释,不必吝惜花销。这些药酒,是我泡来孝敬师父的,借花献佛,你一并带去,包括牛大夫、田大夫,每人一壶,请他们品鉴。也可请他们猜猜这里头用了哪些药材,权当添一乐趣。” 顾明彰上车前狠狠瞪了季善安一眼,领命而去。 马车疾驰,渐行渐远。 我转身,盯着季善安,没好气地说道:“吕伯渊摔了,你怎么知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他身份尊贵,身边自有侍卫,用你这样着急忙慌的来?你到底是谁的管事?你跑得比他的人还急?”顿了顿,我狐疑地看着他,“该不会又是你自作多情,拉着我去做这样的事?” “东家……您竟这样想我。”季善安一脸悻悻,而后略带委屈地解释道,“我是去找吕师讨酒钱的。碰巧看见他被人抬回来,您不知道…他那腿摔得,都瞧见骨头了,简直惨不忍睹。我问他为什么不在宫里医治,他只摇头,疼得满脸煞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才急忙来找您。” “……”我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他根本就没让你来?!” “我跟他说…我来请您了……”季善安愣了愣,眼神无辜,“这摔断了腿可不是小事,当然要找城里最好的大夫。东家难道要袖手旁观?假如那些人给吕师治出什么旁的问题,您不会内疚吗?这和见死不救有什么区别?” “我见死不救?”我冷笑一声,“好好好,那你们俩,谁出诊费?我今日心情不好,要我出诊,一块金条。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东家,您刚刚将这条街上的好大夫都送走了……”季善安顾不得仪态,用袖子揩去满头的汗珠,神情无奈,但又好像吃准了我一般,“您若真的不愿意去,那还是让吕师疼着吧,毕竟……我拿不出一块金条,半块就能要我的命了。” 第404章 挺要紧的 如他所言,吕伯渊在朝中的身份十分尴尬。他一介平民,无有根基,忽然之间跃上高位,表面风光,但宫里宫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心里嫉妒着,想要看他的笑话。这些年虽然积攒不少功绩,但也树立了许多敌人。街头巷尾,嘲笑他的笑声与歌颂他的歌声此起彼伏同样响亮。 他虽表现出不在意,甚至拿来自嘲,但趁他病要他命的事,那些人未必做不出来。 我紧紧盯着季善安的眼睛,恨不得将他的脑袋射穿一个洞,咬牙切齿道:“你若拿这种事诓我,定饶不了你。”话音落下,我自回院中拿取药箱。为防万一,吩咐柜上为我备好止血、止痛的药材,出门一并带上。 ……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吕府门前。 虽然想到吕府与相府无法相比,但仍出乎意料。 同朝为官,皆为宰相,吕伯渊的府邸顶多算个大宅院。 若不是门前有家丁把守,隐藏在街巷之内,恐怕无人能识。 进门后,更觉得与我卖掉的那座相差无几。 大致算个体面的人家。 “东家一次也没来过?”下了马车,季善安一改车上焦急的模样,眼中掠过一抹兴奋,“我头一次来也觉得惊讶,这哪里像个宰相的府邸。” 我默不作声,跟着他往里走。 他显然是这里的熟客,偶尔路过一两个下人,都对他礼貌有加。 “不仅住的简朴,这宅子里用人也少。除了必要的家丁、洒扫、厨娘,连个像样的女婢都没有。”季善安不厌其烦地向我炫耀,“像吕师这般节俭的官员,恐怕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节俭?我挑了挑眉梢,不置一词。 外面确实看不出,但越往里走,越能透出不凡。 府内布局虽不张扬,但每一砖一瓦都十分讲究,尤其是那假山流水,极为精巧,隐约能听到潺潺水声,让人心旷神怡。池中几尾锦鲤悠然自得,更为这静谧的院落增添了几分生机。 自我见他第一面时,便知他不是一个真节俭的人。他善经商生财之道,生活绝不会清贫。只因季善安看不出他的细节,才会被他蒙蔽双眼。比如眼前的花卉,看似随意栽种,实则每一株都是精心挑选,既有常见的牡丹、月季,也有罕见的奇花异草,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让人沉醉。路过的那些下人看着普通,也都不是真正的粗使。吕伯渊的节俭,只是他对外界的一种伪装,显然他更懂得如何在细节中彰显自己的不凡。 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进了内门。 “东家待会儿……”季善安脚下忽然一顿,瞥我一眼,“唔,我也白是操这心。东家怎么会欺负吕师,吕师都摔成那样了……是吧?” 我由他自说自话,懒得理他。 吕伯渊,朝堂上人人敬畏的诡相;一个连自己的府邸都要伪装的人。 我能欺负他什么?我何曾欺负过他了。 阳光晃得我有些眼晕,被季善安紧催慢赶,越发觉得心里发慌。 一路畅通无阻,直到门前才有人盘问。 “这是回春堂的姜神医,来给吕师瞧腿的。”季善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仿佛是在故意提醒房内的人,“麻烦二位通报一声,就说姜神医来了。” “吕相一直在等姜神医。”立时,一位国字脸小厮打扮的侍卫向我说道,“姜神医请。” 我并不意外,抿了唇,正要推门。 “你不能进去。”另一位拦住季善安,冷冷道,“只请姜神医一人。” 闻言,我回头看着错愕的季善安。 只见他一脸不可思议,眼中闪过几分不甘与无奈。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过沉甸甸的药箱,又将带来的药材交给侍卫,“麻烦您着人将这两副药各自熬成一碗备用。” “是。”国字脸的侍卫神色恭敬,应声去了。 “姜神医请。吕相已经疼了好一会儿了。您赶紧看看吧。”另一位已经为打开了门。 *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尽管理智告诉我应将眼前的他视为普通病患,但心绪却不由自主地翻腾。 心跳越来越快,我立在门前,几次鼓起勇气,才踏入门内。 四目相接。 他一如往常,记忆中的那般。 苍白,消瘦,神情自若。 “没骗你,真的断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一开口便戳穿了我的疑惑。要不是他此刻躺在床上,伤势狼狈,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脱下的朝服……单看神色,我大致真的会以为这是他引我相见的幌子。 我微微蹙眉,走近床边,凝视着他那双烟灰色的眸子,“你身为右相,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你亲自爬到树上去?” “挺要紧的。”他面色苍白,眸底深邃,望着我道,“不爬得高些,摔得重些,明日我可能就是驸马了。”他说得云淡风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眼中犹如一尾锦鲤跃出水面又隐匿不见的得意该如何理解,“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轻声问道。 这桩婚事于他而言,无疑是摆脱困境、稳固地位的捷径。 “是。”他坦然回答,眼底的喜悦如激流涌动,“我筹谋已久。” 我点点头,无奈地撇开视线,不再追问。能让他突然放弃筹谋已久的利益,一定是有一桩更要紧的事。再问下去,他未必会告诉我实话,徒增彼此的谎言与隔阂。 于是我将视线挪向他的腿,“摔成这样,未必能恢复得与以前一样。你这苦肉计,愿能值得吧。”语毕,我仔细研究他的伤势。 显然宫里的御医原本是要立即给他救治,却被他极力地阻止了。 他们剪开了他的裤腿,才止了血还未清创,就不得不用夹板为他做了固定。 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为他镇痛。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轻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剪开纱布取下夹板。看着他磋出骨茬的腿骨,怪不得季善安会吓成那样,“一会儿会很疼,我会给你用麻服散……” “好。”他想也没想。 “不怕我害你?”术后不便移动,我伸手去解他的朝服,他自然而然地配合。 “唯独不怕你。”他的回答简短而坚定。 不论怎样小心,还是会牵扯伤处。 若不是他额上的冷汗与发白的唇色,我甚至看不出他在隐忍痛苦。 “若是觉得疼,就喊出来。莫要忍着,反倒不知分寸。”我柔声劝慰,努力让他卸下防备,做个正常的病患,“人之常情。我不会告诉旁人,也不会笑你。” “当真?”这时他竟还能笑得出来。 第405章 若不做到这种程度 我愣了愣,认真地点头,“当真。” 话音甫落,吕伯渊几乎立刻蹙起了眉头,“疼。”声音里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隐忍与痛楚。 …… 倒也不用这般见效。 应是真的,但看着又像假的。 我轻瞟他一眼,将他压在身下的衣角小心抽出来,多少有些无奈,“门外可叫谁进来?我需要一个助手,要仔细,还要能见血的。你用了麻服散,一时半会儿恐怕无法清醒,还要能守在你身边。” “林生。”吕伯渊念出一个名字。 门外立刻应了,“在。” 听声音,我认出是那位拦住季善安的侍卫。 “听神医吩咐。”吕伯渊望着我,表情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冷静与从容。 “是。”叫林生的侍卫似乎没有进来的意思,“请神医差遣。” 救人要紧,时间紧迫。我无暇多想,迅速开门交代了一些需要的东西,比如大量的热水、棉布、干净的衣物、备用的药品等等。 “速去速回。”我一边催促,一边返回屋内。 尽管我用银针封住了吕伯渊的穴位,尽量减轻他的痛苦,但因失血,他的神情逐渐变得虚弱而迷离,“当年是我怠慢无礼,一直想要与你解释,却没有机会。” “……这不是你现在该想的事。”我故意岔开话题,一本正经,“你做这样的事,可考虑过后果?倘若这条腿坏了,岂不是自毁前途?做做样子罢了,何至于此?” “若不做到这种程度,他们不会信……”吕伯渊声音含混不清,低不可闻。 他们?我在梦中对他生活并没有过多关注,并不知道他差点与公主有过婚约,更不知道他曾经摔过腿。想来梦中也未曾听说他瘸了腿,此次应该会有惊无险。 思绪纷飞,未及深想。 林生很快带着我需要的东西回来,我将他留下,便开始着手处理伤口。 然而哪怕有麻服散的作用,断骨之痛岂是常人能够忍受的。 这场折磨从正午延续到傍晚,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都是一场煎熬。 ……包扎完最后一圈。 “神医,”林生望着昏迷不醒的吕伯渊,充满担忧道,“大人何时会醒?” 我摇了摇头,沿着床沿缓缓坐到地上,强忍着浑身酸痛。长时间的全神贯注,让我此时精神涣散,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两眼空洞地望着虚空。 “神医?”林生终于将目光投向我,上下打量我的神色,快步上前,“我扶您起来。” 我仍是摇头,一动也不想动,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气若游丝,“劳烦帮我寻些吃的来,越快越好,若有粥、面一类更好。”我自从午间就滴水未进,方才精神松懈,顿时虚弱脱力。此时想要站起来都觉困难。 林生闻言,连忙点头应允,转身欲行,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首道:“还请神医在此看顾一二,我马上就回。”言罢,他匆匆离去,好像担心我会对吕伯渊不管不顾自己逃跑似的。 门外天色暗沉,暮色四合。 床榻上的吕伯渊双眼紧闭,呼吸平稳。一阵清风,带着花香,拂进屋内。 我将脑袋搭在床沿,有气无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等待无比漫长,令我眼皮沉重。 “莫要这样睡了。”吕伯渊的声音幽幽地自头顶飘来,一时分不出我与他谁更虚弱一些,见我纹丝不动,语气中才又夹杂着一丝焦急,“文君?醒醒……” 我不是不想动弹,亦或是不想理他,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期盼着林生赶紧带着食物回来。 麻服散的效用未退,他亦动弹不得,我依稀感觉到头顶有指尖拂过。 虚弱地,温柔地,怜惜地,分不太清。 蓦然。“我若不摔断这条腿……”他话说一半,没有继续。 犹如一颗石子,投入湖心。 而我像是那身不由己被他激荡起的层层涟漪。 飘摇跌宕,不知所起。 第406章 你这是得寸进尺 终于,林生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急促。 他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肉粥,香气扑鼻。 “姜神医?…大人,您醒了?”他将肉粥放在桌上,几步并做一步走到床边,显然他对自家主子的安危更加在意,“大人您感觉如何?姜神医,好像累得睡着了。” 好一个累得睡着了。我虽醒不来,意识却格外的清醒,不由地气得发抖,暗自腹诽:什么累得睡着了,我分明是被饿昏了头!偌大的宅邸,竟无人察觉我的困境!这一半天,连口吃喝都没给过,不想想我为什么向你们要吃的?这么大的房间,我能这样睡着吗?亏我还救了你家大人?亏你家大人还当你细心?怒火中烧,越想越气,我深吸一口气…… “她是晕了。”明明还很虚弱,吕伯渊的语气仍然沉稳,略带沙哑。 “……晕了?”林生闻言,显然有一瞬的疑惑,但既然是他家大人说的,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份疑惑,在我面前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试探鼻息。 我是晕了,又不是死了?!终是按捺不住,我猛然睁开眼睛,充满怒意的眼睛直直地瞪着眼前人。 “……!”林生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姜神医……”他惊呼出声,语气中满是惊愕。 “抱歉,方才饿晕了。”我冷冷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无奈和自嘲,“麻烦将粥端来,我吃上几口便能缓过来了。” “哦哦。”林生拍拍屁股站起来,将放着粥碗的托盘端在我面前。 饥饿如同潮水般涌来,不断侵袭我脆弱的神经。我顾不上许多,舀起一勺滚烫的肉粥,胡乱吹了几口便送入口中。那温热的触感瞬间填补了空荡荡的肠胃,也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许。如此一连吃了半碗,直烫得哈气也停不下来。 “慢些,别烫着。”吕伯渊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先前更加清晰有力,显然他的状态也在逐渐恢复。 我扭头看向他,好心地问道:“你饿不饿?让他再为你端一碗来?” 半碗下肚,我如还魂一般,恋恋不舍地放下勺子。慢慢从地上撑起身来,坐在吕伯渊的床沿。感觉到身体正在缓慢地被食物滋养,缓慢地长出力气,我的心情也跟着缓和了些。 “为了救你的腿,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睇着他的脸,哪怕有些惨白,但已有了神采,渐渐放下心来,“来时我与季善安说了,这一趟得收你一条金鱼。” “应当。”吕伯渊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但这腿一时半会儿恐怕养不好?” “嗯,得复诊几次。”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都答应付诊费了,我认真回答,“这期间你必须卧床,决不能下地,若是不小心让骨头错位,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这般严重,不如请姜神医每日来复诊一次?”吕伯渊神情如常,仿佛自己提出了一个再合理不过的要求。 我白他一眼,“我说了,一次一条金鱼,伤筋动骨一百天,每天来每天都是这个价码。”他这样的伤,百天也未必能够痊愈。 “那是自然。”吕伯渊点点头,竟没有一丝犹豫,“那就麻烦姜神医了。” “……”我怔了怔,全没想到他如今这般财大气粗,如此爽快地就答应了。若是季善安听见,怕是要惊掉下巴。但还是拒绝道:“胡搅蛮缠。” 他轻笑一声,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与狡黠,“钱财乃身外之物,命更要紧。你不是也瞧见了?他们这般伺候,我如何能安心养伤?有你每日前来复诊,我才能放心。你不来,我一日饿两顿,什么时候才能好?晕死在这床上恐怕也没人发现……” 我瞪着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他们敢怠慢你?” “倒也不算怠慢,你看我这院里,有一个会伺候的人吗?”他一派坦然,叫人牙痒。 我莫名生出一种又被他算计的预感,“以你的本事,寻两个可用的女婢,不难吧?” “不难。”他坦率道,“但不可信。” “什么底细能瞒过你?”我不屑一顾,当年他能将何正武的事情告诉我,又将蓝凤秋与灵卉的来历说得丝毫不差。有这样的手段,多查两个人有什么难。 “底细好查。”他表情诚恳,“但人心不可查。尤其是,女人的心。”他顿了顿,如同闲话道,“毕竟前车之鉴,犹然在目。” 我莫名觉得他在暗指盛青山,撇开眼道:“你这是得寸进尺。” “迫不得已,不情之请。” 第407章 只是世事无常 “我不要。”我果断拒绝,愤然警觉道,“你又想诓我?” 两年不见,居然一见面就想诓我。我顿时觉得此人面目可憎,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吕伯渊,我就多余救你。” 吕伯渊嘴角含笑,向林生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垂头退了出去。 顷刻房中只剩下我与他两人。 他摸了摸鼻梁,眼神深邃明亮,向着我温柔道:“我何曾诓你什么?”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你先前说,你与公主是筹谋已久,对吧?明明就要成了,你忽然爬到树上摔下来,定是有旁的事让你后悔了想要拖延,对不对?”我瞪着他,一字一句,“你这般调戏公主,明日有你的好果子吃?你今日叫我来,可说是信不过旁人,你日日叫我过来,你又想拿我做你的挡箭牌?你从前就拿我挡过太子,你专拿我去得罪皇家的人,我哪里对不起你?我才安生两年,差点又被你推向风口浪尖!” 吕伯渊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显几分玩味,“道听途说,终不如亲眼所见。你果然变化了许多。” 我狠狠瞪着他,若不是看他卧病在床,定要踢他两脚。 吕伯渊坦然道:“确实有这样的考虑,但每日一条金鱼,本也不是那么好赚?” “你休想!”我站起身来,怒不可遏,“你这是恩将仇报!出了这门,你我再无瓜葛,与你多说一句都觉得你这人坏极了。” “那你不如现在就敲断这条腿,省得你明日着急忙慌。”吕伯渊有恃无恐,语气仍是轻柔,“天下人皆知姜神医今日来为我续骨,若是坏得更厉害了,或者往后站不起来,这…对回春堂的名声,不好吧?” “吕伯渊!你无赖!!”我气急败坏,向他嚷道,“我好心救你,你却要害我?” “你我主仆一场,由你来治我,合情合理,哪里算得上害你?”吕伯渊大言不惭,“你明日不来,我势必要请旁的大夫来诊,就算我信得过,你能信得过?世人只知你来了,谁会分得清这腿坏在谁的手里?你来过又不来了,欲盖拟彰,届时公主更加忌惮于你,让你孤立无援,那才是害你。” “你竟能将这些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我被他气笑,既无奈又不甘,“你明明可以不将我扯进来。” “是可以。”吕伯渊两眼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期间一声叹息微不可闻,“但我想,腿都这般疼了,有你在身边,或许能减轻几分?” 我深吸一口气,浑身都透露着无奈,“为什么是我?我以为你如今功成身就,你我之间会有不同。当初你看上那座庄子里的东西,现在看上什么?回春堂?酒庄?客栈?”我顿了顿,“花草集?我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你不如直接说了,免得彼此弯弯绕绕。你的野心,你的企图,我从未想过参与。” 吕伯渊笑了笑,笑容里藏着隐晦的深意,目光温柔而坚定,“是有一件与我而言顶珍贵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怎么不知有他什么东西?活泉?配方?心中的疑惑如同春日里疯长的藤蔓,缠绕得人心烦意乱,几乎脱口而出,“你这两年助我良多,知恩图报,若不是太过分,我匀你就是。” “是吗?”他笑得意味深长,眼神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那很好。” “所以是什么?”我追问,语气急切。 他轻轻摇头,“说出来,就不珍贵了。” 我气结,却又无可奈何,只一劲儿瞪着他,想叫他自惭形秽。 就在这时,吕伯渊突然岔开话题,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语气蓦然认真真诚“我虽可能瞒了你一些事情,却也没有骗过你。”似乎想要弥补我们之间的裂痕。 我愣了愣,话虽如此,可也不值得原谅。 他故作轻松:“不如我们打个赌…门外会不会给我备吃的?” 我刚刚进过一些粥,此时缓过来一些,想到吕伯渊的情况,也的确应该进食了。 “林生?”我转向房门,提高音量道,“可还有粥?” “还要吗?”门外很快应道,“小人这就让厨房再做。” 吕伯渊闻言,神情如常,眼神透露出意料之中的无奈,轻声说道,“确实也是请姑娘来救命的。” 我竟然在他话语中听出了几分自嘲。 “你便是这样做你的右相?”简直匪夷所思。说出去恐怕也没有人信。 “平时确实用不着谁来伺候,终归他们也伺候不好,反而容易生事。”随即,他遗憾道,“只是世事无常,我也不知今日就要跳下来?本还想着你今日喜事连连,心情定当不错,可顺路去送酒钱。” 第408章 那你我此时算什么? 我大致理解他无人可信、无人可依的困境,但却着实无法理解他的疾苦。这偌大的府邸,难道安不下一个知道饥困冷暖的人?他若想取信于谁,又有何难? “吕伯渊,你该不会又在诓我?”我戒备地望着他,不无质疑道,“他们若真的这样蠢笨,事事都要吩咐,能被你留在身边?” “只是不会递茶倒水伺候人罢了,算不得蠢笨。”吕伯渊躺了许久,清醒以后无论是身体还是伤腿都不会好受,他似乎想要略微移动身体,但很快放弃了这种冲动的想法,“事贵专,不贵全。他们只要能替我守好这间屋子,就足够了。” 他总有他的道理,还总是振振有词。 我见他动来动去,不由地问道:“哪里不舒服?” “右侧。”吕伯渊目光柔软地落在我脸上,缓缓道,“不走了?” “看完就走。”我做出不太情愿的模样,“权当是还你这些年给我的好处。” “算得这般清楚?”他不以为意,顺从地配合我解开亵衣。 处理腿伤之前,我大致检查过,他胳膊身上并无大碍,估摸是摔得厉害,有些擦碰淤血。待解开一看,也的确如此,后肩上磕得最为严重,有一片青紫。 本想叫外面的侍卫进来帮忙,便于上药。但想到他院里的人,又懒得多费口舌。我将话咽回肚子里,有些认命地拧来温热的毛巾。 “别说话,不然疼死你。”我低声威胁。 他的亵衣已经被汗水浸湿,难怪觉得不适,我小心翼翼地将他衣物褪去,擦净上身。说也奇怪,即便他上半身完全裸露在我面前,我也没有觉得任何不妥。仿佛,是多年的老友,自然而然。 随即我取出活血化瘀的药油,仔细倒在手心,用掌心的温度将其温热后,才缓缓涂抹在他那片淤青之上。尽量使动作轻柔,生怕戳到他的痛处。 自然,也再次看见他胳膊上狰狞可怖的伤疤。那些因火药留下的创伤,如今已还在了敌人的身上,不知他是否已经觉得痛快。 我忙活我的,他果真很安静。 或许是他太安静,又或许是新仇旧恨,快要完成的时候,我有意在他那片淤青上用力戳了一把。 他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幽幽地说道,“你若是不解恨,不如在腿上戳一戳?” 我收了手,怏怏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疼?” “自然是疼的。”吕伯渊长舒一口气,“只是无人在意,又何必声张。” “少说那些话来唬我,不会轻易信你这些。”我斜睨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戒备,“你省着点力气,想想明日怎么与公主交代。” “怕了?”吕伯渊似笑非笑,他的眼睛似乎能够洞察人心,“事情未必会变成你想的那样,或许她会感激你也不一定。”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玩味,却又似乎在试探我的底线,“就算变成那样,也没什么好怕?” “感激?因为我尽心尽力地救了你?”是说他们情深意笃?我挑了挑眉,笑道:“那敢情好,希望公主慷慨解囊,多赏我些金银财宝。” 吕伯渊的目光深邃,两眼盯着我一眨不眨,“你如今生意隆盛,方才连金子都哄不住,现在又在意这些财宝?是嫌我给得不够多?” 我轻笑一声,“那倒不是。” 话音落下,我端起桌上尚有余温的肉粥,将视线落在上下翻动的勺子上,“只是拿你的心虚,总觉得那是给我的买命钱。这世上,有几个能从你手里得着便宜的人呢?” 吕伯渊的脸色微微一沉,似乎对我的直言感到些许不满,“……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多少凉薄。” 我随意地舀起一勺肉粥塞入口中,不知为何好像已经失去了之前的香气,失望地放下粥碗,低声叹道,“我昨日还在想,你若以后不算计我,我们或许可以做个朋友。果然是我想得太简单,你哪里需要什么朋友。” 他忽然皱了眉,声音低沉,“那你我此时算什么?” “我不知道,但若是朋友,你该让我自己选择要不要帮你。”我向他摊了摊手,目光与他的交汇片刻后,缓缓移开,苦笑道,“大概算你的大夫,你的棋子?” 他似乎真的被气到,良久没有说话。 气氛凝固,连门外的风都不肯刮进来。 终于,林生端着属于他的肉粥回来。对屋内紧张的气氛毫无察觉。 “喂他吃。” 我瞥他一眼,并未觉得自己说错了。 然而林生满脸不敢置信,“神医的意思是?”他的目光在我和吕伯渊之间徘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拿出去。”吕伯渊面色阴沉得可怕,令人望而生寒。此时才依稀见到他人前的模样。 林生虽然不解,但确实听话,端起粥就要出去。 长时间没有进食,又流了那么多血,他莫不是想和我一样饿晕过去。 “站住。”我无奈极了,接过他林生中的粥碗,放在一旁的桌上,然后没好气地叮嘱道,“你出去。一会儿不论里面发生什么,都不要进来。” “大人?”林生疑惑地看向吕伯渊,这听起来与他的职责相悖。 吕伯渊薄唇抿成一线,全没打算理他。 “去吧。”我一脸“善意”的微笑,柔声强调,“他刚让你听我的。一会儿我就是打死他,你也别进来。” 第409章 你哪里来的脾气 林生满心疑惑,还是点了点头,默默地退出了房间;临关门时仍不忘看看吕伯渊,眼中满是担忧。 我从不敢在盛青山面前说这样的话,也从未被何正武气成这样。算起来我与吕伯渊并不算熟,但在他面前好像天然没有顾忌。 月光稀薄,星星点点地洒在窗棂上。 “我扶你起来。”我语气难掩生硬,“你赶紧吃完,我好回去。” 吕伯渊轻叹一声,淡淡道:“搁着吧。”又道,“让他们送你回去。”他似乎耿耿于怀,气还未消。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大步走到床沿边,双手不自觉地叉在腰间,目光直视着他:“你在气什么?你算计我,还不让我说?我说错什么吗?你从不和我商量,每次能补回来就行了?凭什么?我捅你一刀,再给你止血,就可以了?哪有这样的朋友,你对旁人也是这样做朋友吗?” 吕伯渊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仿佛被突如其来的质问击中了要害,默默盯着我看了许久,缓缓开口道,“你既肯信我,又为什么怕我?”他眼神复杂,仿佛藏着千言万语,比我还要委屈,“你早知我是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对我失望。” 我无言以对,心中五味杂陈。我从未怪过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躲着他、远离他能有什么错。 “罢了。”他似等不及我的回答,声音低沉而沙哑,自顾自岔开了话题,“拿来吧,我自己能吃。” 我一时语塞,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将他略微扶起,垫上枕头。以他现在的身体,即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能让他疼得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我默默搅动肉粥,确保它不会太热。 待他稍稍气息平缓,才将托盘连着粥碗一起端到他面前。 屋中的空气有些凝滞,让人呼吸都不顺畅。 他接过勺,勉强吃了一口,随即就因为疼痛而皱起了眉头。 “放那吧。”他轻声说道,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就没见过你这么蛮横的人。”我垂眸,将托盘放在床沿,一边搅动肉粥,一边闲话家常般说道,“我知道你不是好人,你就可以对我使坏了吗?我相信你,你就做什么都有理了?莫名其妙,你哪里来的脾气?” 话音落下,我小心吹了吹热粥,送至他嘴边。 吕伯渊愣了一瞬,顺从地咽了下去。 “你不会允许别人随随便便将你置于风口浪尖两难之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因为我明白你,不会怨恨你,你就有道理一次次对我做这样的事了?你这样欺负我,我不该防备你吗?好啊,那我现在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两眼直视他,再次将热粥递到他面前。 吕伯渊含着热粥,有些困难地咽下去,语气苦涩,“他有他的难处。” 我白他一眼,又气又笑,“厚脸皮。” 吕伯渊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讪讪道:“当初你只要我忠诚,至少我从未骗过你?” “那是以前。”我撇开视线,“你现在贵为右相,自然做不得数了。” “我未反悔。”吕伯渊凝视着我,似乎要得到我的答案,才肯再次张嘴。 我神色如常,释然地望着他,“你如今身在朝廷,自是要忠君爱国。” “那又如何?”他郑重其事,“不妨碍。” 我轻轻点头,坚持让他将粥吃完,才半真半假地笑着说道:“若有一天,舍我一人,可普度众生,你当如何?” 吕伯渊望着我沉默。 他不会骗我。所以他没有回答。 我轻轻地将空碗放回桌上,柔声道:“你且这样躺一躺,若感到不适,再让林生来帮你。切莫要自己逞强。” 第410章 当然是好事 次日,阳光明媚,碧空如洗。 顾明彰一早就在堂中等我,他鲜少那样沉不住气,怕是才听见我的脚步声,就急忙忙地来院门等着。 我一眼望见他,不禁莞尔:“这般着急?是好事还是坏事?” 顾明彰挠了挠后脑勺,年轻的脸庞浮上一丝红晕,“好事,当然是好事。” 于是顾明彰等不及我坐到诊案边,一边跟着我一边说道:“姑娘昨日虽然没去,但几位前辈并未计较。身为医者,当以救死扶伤为先,他们夸赞您心中有数,不为浮名羁绊。听说您是去给吕相医治,他们还说能有主仆如你们这般相互信任、相互支持,也算一段佳话。” 能被包容理解,自是好的。我心中宽慰,随口问道:“他们可尝了那药酒?” “尝了!”顾明彰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姑娘的技艺果然匠心独运别具一格,莫说牛大夫、田大夫了,就连那几位前辈也是赞不绝口。众人各自倒出品鉴,用田大夫的话说,只这酒香也够赏!您没见着,那香味从门窗飘散出去,引得醉仙楼的掌柜都来询问,用的是哪家佳酿。” 我笑笑,并不感到惊讶。醉仙楼的掌柜最是人精,想当年也是他第一个来向我询忘忧。想他醉仙楼的生意能一直这般红火,不是没有道理。酒菜虽好,总有腻味的时候,能时时甄寻、常常自新,实非凡人所能及。 顾明彰看着我,继续说道:“这样的好事,自然用不着隐瞒,没想到那掌柜对您十分敬重,一连加了许多好菜。他向我们打听这药酒的配方,几位前辈十分警惕,并未多言;他又问这酒的好处,前辈们倒是滔滔不绝说了许多。直说得他心动不已,甚至想从前辈们手里重金收买一壶。” “哦?后来呢?”我饶有兴趣地问道,“卖了吗?” 当年忘忧一壶千金,不知这药酒能有几何。 顾明彰瞪大了眼睛,讶异道:“当然没有!即便他开出五百两的高价,前辈们也没有割舍。牛大夫和田大夫虽然有些心动,但也拒绝了。用他们的话说,这可能是这辈子能喝到的最好的酒了,怎可辜负姑娘的心意。不过他们也没舍得喝完,还是留了一些回去的。” 我拂了拂面前的诊案,缓缓坐下,跑堂立即为我端来热茶,“前辈们可都尽兴?” “尽兴,当然尽兴。酒菜都好,醉仙楼的掌柜还免了我们的花销,一再让我向您代好。请姑娘往后多多照拂。”顾明彰回想起来依然神采飞扬,“没想到姑娘如今的声望这般好了,与罗圣手也不相上下。想当年咱们罗圣手出门,也是买东西付不出钱去。后来都只让我们去街上买。” 我笑而不语。我虽现在名声好些,但谈不上多少声望,与师兄更是无法比肩。那醉仙楼的掌柜,定是打听出了酒庄的事情,猜到了背后的东家。 “一会儿差人将银子送去醉仙楼吧,这样的好处不占也罢,虚表人情。免得以后乱了规矩。”我语气如常,却不容置疑。 “好。”顾明彰不但没有扫兴,反而点头赞同,“这样更好。” 才开门没有多久,堂中还未有病患。 我拿起手边的医书,如同往常想要读上几页。见他意犹未尽,才又追问道:“那配方最后品出来了吗?” “只差一味。”顾明彰在堂中帮我料理许多事,对这药酒并不陌生。刚运来,就已尝过。那时他就问过我配方。 这药酒的配方是古书上得来,算不得稀奇,我便告诉了他。但也没有说得具体,毕竟具体配法,我也是渐渐才有些心得。尽量让药香与酒香融合,相辅相成而不喧宾夺主。等师父回来,或许会有更好的配法。 “虎骨?”我轻描淡写,都在意料之中。 “是。”顾明彰两眼放光,“虽猜了许多次,都没有想到是老虎。” 我翻开医书。 顾明彰几次张嘴,又咽了回去。 “有话就说。”我瞥他一眼,“还有什么好事吗?” “昨日前辈们答应参与医会,这事您应该已经知道了。”顾明彰小心翼翼地端详我的神色,“他们说御医院每月也会有一次这样的座谈,想要请你去旁听。” “嗯,到时我整理出他们说的,再与你们讨论。”这的确是增长见识的好事,但顾明彰的神情犹犹豫豫,让我不禁怀疑:“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他心虚地看着我,眼神闪烁不定,“您可想过去做御医?” “就这?他们让你来劝我吗?我说了我不去,”我上下打量他,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不能痛快地说?是我不去,他们不会怪你。” 顾明彰愣了一瞬,脸上闪过一瞬失望,“原来如此。那…那就没什么了。” 我微微蹙眉,注视着他,“你往常可不是这样吞吞吐吐不痛快的人。” “真的没什么。他们说,若你同意进宫,可带我一起去。”顾明彰语气如常,说话间已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学我一样翻开医书,只是那书拿反了,仍未发觉。而后他故作镇定地补充道,“姑娘不必在意,我也想到不是那样简单的事。这样的好事怎会轻易落在我头上。” 第411章 犹如明月照沟渠 我本想劝慰他两句。但看他讳莫如深的模样,此时似乎不合时宜。 大约看了两页,堂中进来病患。 顾明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我主动将人招至眼前,算不得什么疑难杂症,不一会儿也就忙完了。 太阳越来越高,我想了想,嘱咐何嬷嬷今日多做几个菜。 何嬷嬷笑得别有深意,甚至旁敲侧击地问我吕大人可有忌口。 想想昨日那粥做得,确实只是能吃而已,谈不上可口。推测他对饮食应该没什么要求。我摇了摇头,直说要容易吃下去的就行。若有鱼肉之类,切勿掺杂骨刺。 何嬷嬷笑呵呵地应了,提着篮子出去。 我站在门前,望着何嬷嬷兴奋的背影渐行渐远;顺势瞥了一眼对门的花草集,女使们正在认真地核对货品,莫名觉得生活仍是好生活。 刚要进门,季善安的身影就出现在街上。 “东家,东家……”他最近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喊得街头巷尾都看过来,“东家,您早啊。” 我望着眼前气喘吁吁的年轻书生,冷笑一声,揶揄道:“季管家,您早啊。” 季善安愣了愣,这才努力站直了身子,按捺着喘息道:“东家,您今日心情不好?” “本来没什么不好。”我转身往后院走,沉声道,“但你若总这样火急火燎、冒冒失失,我可能一看见你就不好了。” 他是我在城中用于联络的掌柜,无论是酒庄还是花草集,任何事,铺子里的人都会先与他联系。本意就是不想让所有人都来找我,避免回春堂前来来往往混乱不堪。关于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向他明确过。我以为这该是我们心照不宣的底线,经久不变的默契。 但他这几日,为了吕伯渊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人前失态。让我十分不满。 季善安脸上闪过一丝惭愧,跟着我来到后院。 我没有进屋,阳光正好,暖而不燥,在琼珠藤下缓缓站定,才看向他道:“什么事?”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季善安立定,气息渐渐平稳,已然恢复了平常沉稳的模样,“只是方才路过吕府门前,发现那门前停着许多马车,挤都挤不上去。” “这有什么必要让你着急来告诉我?”我以前从未因为他崇拜吕伯渊感到不满,莫说他愿意以他为师,便是我自己,也时常关注吕伯渊的经世策略,想要学习一二。他的许多方法,用在生意上也很见效。 如今商会里的一些规则,也是临摹了他的一些思路。 季善安垂下头,神情低落:“是小人唐突了。不才以为,昨日之后您与吕师应该已经言和,您今日定会愿意去帮他一把。” “他位高权重,如今卧病在床,有人探望再正常不过。”我语气冷淡,带着一些不耐烦,“只要不影响他的伤势,有什么可帮的?你我能想到的,他怎会没有准备?他那样的人,又怎会让自己落到需要人搭救的地步?” 季善安抬头瞥我一眼,脸上颇有些不服,“这些年吕师对东家的事,件件都会放在心上,即便您一字不提,您想要的、想做的,他也尽量为您筹谋。东家如今能将生意到这般隆盛,莫说在茂国遍地开花,在苗、蕨也是畅通无阻。这其中当然有您的眼光和本事,可您能这般顺风顺水,就从未想过他为您铲平了多少险阻,挡住了多少祸殃吗?” 我抿唇不语,起初以为是巧合,这一年两年,怎还会看不出他的手笔。 “你在帮他向我讨人情?”我眉心微紧,语气严厉,“想要我还什么?” 我讨厌,极其讨厌,这样的论调。即便我知道他为我做了很多;也知道不是他让他来的。 “小的不敢。”季善安将头埋得更低,语气却依然透露着忿忿不平,“只是见吕师深陷困境,心中焦急。有些为他不值。” “为他不值?”我咬牙重复,嗤笑一声,心中隐隐泛起一阵涟漪,“他若需要我帮他,自会引我去的。若没有唤我,去了未必有用,反而添乱。” “您从未向他求助,但他一直在您身边。”季善安语气坚定,仿佛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您明知他此时身心艰难,却视而不见。偏要等他来求您……在下确实为大人觉得不值。将心比心,您从未打听过他的事,根本不知他们会对他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就连救命的事,您也要与他计较一番。犹如明月照沟渠。” 第412章 事有轻重缓急 “季善安,我自认对你不薄。”我按捺着满腔怒火,冷声斥道,“这些年你随我左右,我待你如何,你心中自有明镜。而今,你竟为他如此言行无状,是要置我于何地?”我紧握双拳,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虽然愤怒,但我知他说得没有错。这些年我的确从来没有主动打听过吕伯渊的事情,我刻意将他对我的好都当做对从前的弥补。不知不觉,他做的早已超出了弥补的范畴。知恩图报,我做不到对他袖手旁观、视而不见。这也是我昨日愿意与他和解的原因。 “不才惶恐。”话虽这样说,季善安已然是一副破罐子破摔满不在乎的模样,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眼中藏着复杂的情绪,“就事论事罢了。听闻那些人带着御医去了,若是都去验那伤口,与反复揭人伤疤有什么区别。东家从来不懂大人,此事关乎的不止是他一人荣辱……” 话音落下,我怒气骤减,“……你怎么不早说?!” 没有人说探病还要验伤。 我瞪他一眼,立即转身回屋,拿出药箱,“事有轻重缓急,往后挑紧要的说!” 车轮滚滚,马蹄声急。 蓦然回想起他的昨日言语,心中越发焦急。难道他昨日便料到了这些人的手段?他是真的想找我救命?既如此,为何没有叫人来寻我? 我的确没有主动打听过他的消息,但并不代表我对他一无所知。商会也好、医会也罢,难免会有他的名字出现。一国策略,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人喜就会有人忧。有人因他满门获罪,有人因他散尽家财,更别提那些在朝堂上被他气出病来的、吓出病来的……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他敢跳下来,一定有周全之策。 可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 “再快一些。”我催促车夫,紧握着手中的药箱,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悄然落在我心头,令我越发的不安。 然而还没跑一会儿,车轮又缓缓停下。 “姑娘,这……这前面怕是过不去了。”车夫向着门内为难地解释道,“从未见过这条路上堵得这样严实,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掀开车帘,眼前的景象让我眉头紧锁。这哪里是堵,分明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是吕府门前的马车排成了长龙。 这些人,果真是毫无顾忌。 即便是探病,哪有这样一窝蜂挤在门前的,府里的管家也不知在做什么。 “罢了,我就在这里下去。”我长叹一口气,从车中跃下,取出药箱背在身上,吩咐道,“回去吧,不用等在这里。” 车夫见状,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生怕一会儿堵死在这条路上似的。 我三步并作两步,越过一辆又一辆马车,来自各个府上的车辆华丽又张扬,谁知这些车厢里都装着一颗颗怨愤凉薄的心。待我穿过人群,来到吕府门前,家丁手中已捏着厚厚地一沓名帖。 明知不便还要来拜访,分明是要来看笑话。 我蹙紧眉头,正要开口。 那家丁似乎已经麻木,并不在意我是谁,恭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竟就这样将我放了进来。 他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所有人都进去了?穿过一道道门槛,我心惊肉跳,难以想象吕伯渊衣衫不整地由着他们围观打量,若还要当众给他验伤…… 已然来过一次,我一路跑向后院。 路上与人擦肩而过,来不及辨认,只想要快些见到他。 原来药箱这样沉。我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顾不得药瓶在药箱中来回摇晃叮当作响,脑中犹如博弈般混乱不堪。我信他能保全自己,又怕他寡不敌众。 越来越近,见他房门开着,门外三三两两站着好些人。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膛,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 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驱使我冲进房间。 “吕伯渊!”我几乎脱口而出。 见他们将他围着,我看不清在做什么,更加焦急。 “你们干什么!”我怒不可遏,大声喝道,声音响彻整个房间,“都滚开!” 第413章 威胁我? 众人惊愕地回过头来。 目光如同被突然拉紧的弓弦,齐刷刷地射向我。 “谁进去了?”门前的光线很快被层层遮挡,让屋内顿时阴暗几分。 “你干什么?”围在床沿的几人终于反应过来,既惊讶又不满,“这里岂是你一个女子能来的?”他们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戒备和排斥。 显然是要对他做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来?”我无视那些目光,一步步逼近床边,撩开那厚重的床帏,低头望向躺在床上的某人。他虽面色苍白,嘴角却挂着一抹略带戏谑的笑意,仿佛是对我方才鲁莽行径的无声赞许。我狠狠瞪他一眼,院内院外、屋内屋外全是乱糟糟。他到底在想什么。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我们是大夫,来给吕大人诊治。”一个圆脸白胖的男子直起身来,不耐烦道,“你一个女子进来碍什么事?赶紧出去!” “我是回春堂,姜文君。葛老的关门弟子,罗圣手的同门师妹。”我从未这样介绍过自己,但此时情况特殊,“我从未在哪本医书上见过不许女子行医,你们口口声声因为我是女子就要撵我出去,是意何为?” “回春堂?”那胖子上下打量我,不屑道,“没听说过,你是谁请来的?” 我也上下打量他,“自是吕大人请我来的。那请问你们是谁请来的?” 几人愣了一愣,脸色微变,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 “大人的腿是你医治的?”一个穿着黑袍、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他比我高出一头还多,站在人前显得尤为突出,声音低沉而有力,“你这包扎过于粗糙,你看看这边缘,都渗血了。吕相乃国之栋梁,岂是你这样的无名小辈能够染指的,你且出去,待我们查验之后,再与你沟通照料事宜。” 照料?这是将我贬成了女婢? “让我出去?”我重复一遍,冷笑道,“你们刚才是没听见我说的?” “你这女子,谁在乎你是什么回春堂回冬堂?”那胖子对我义正言辞,扭头即是一脸谄媚之相,刻意提高了音量,“你是看不出吗,这是御医院的冯大人,是外面的大人们特意请来给吕相诊治的!怕的就是你这样沽名钓誉、不知斤两的野路子,要是医术不精,丢了自己的性命事小,误了吕相的治疗事大。还不赶紧出去,免得自取其辱!” 我心中冷笑,从前难免觉得师父脾气古怪暴躁,这些年去过的地方多了,见过的蠢货多了,将一身矜持早已磨得七七八八。做做样子还行,但若那些人非要犯到跟前,也着实有些忍不住。 我环视屋内众人,目光如炬,语气轻蔑:“你们是不是没耳朵?还是不要脸?要不是没脑子?听不懂人话?” 一直背着挺累的,我索性将药箱撂在床沿,深吸一口气,面对怔愣原地的众人骂道:“我刚才让你们滚!是一个字也听不见?!没听过回春堂就去打听!不知道我是谁就去问!你们这几个猫三狗四,回去问问你们的师父、主治,识不识得我!你们没见过,只能是你们这些无名之辈,不配认识我!我再说一次,给我滚!!” 一时间,满室寂静,鸦雀无声。 连屋外的大人们也怔怔地看着我。 我未必都认得他们,但听见我的名字,他们怎会真的不认识我。 “你这女子!好生粗鲁!即便要留下一起验伤,也不该这般无礼。”冯御医两眼圆瞪,显然气得不轻,声音里隐隐带着一丝颤抖,“浑身乡野之气!” “放屁!你也滚!净耍嘴皮子功夫!”我指向门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治的,不用你们验伤,多管闲事!回去转告高御医,御医院有你这样傲慢无礼的家伙,我也不可能去!” “这怎么行呢?我可是王大人请来的,今日一定要看的。” “是啊,我是黄大人派来的,要看过才能放心。” “只是看看怕什么,你莫不是没治好?” “你这女子好不讲理!吕大人都未反对……”另外几人叽叽喳喳。 没反对?他是真的打算让他们对他动手吗?我狐疑地瞄他一眼,不由自主两手叉腰,挡在床榻前,“这里是吕府,腿是他的,他只请了我一个大夫,我说了算!你们谁请来的也没用,要么自己走,要么我叫侍卫打你们走!” “放肆!”冯御医的呵斥在房间内回荡,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夹杂着怒火,双眼更是死死盯着我,“凭你也敢大放厥词!” “冯大人……”门外有人轻声提醒,显然是认出了我。声音带着一丝犹豫与急切,显然想要阻止这场即将失控的冲突。 但那冯大人在气头上,哪里肯听。两眼微微眯起,睇着我道:“你若再不让开,莫怪我手下无情。”说罢,他藏在指缝间的寒针,若隐若现。 “威胁我?”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随着手腕轻轻一翻,一柄精致的短刃悄然滑入掌心,“你们再不走,刀剑无眼。” 第414章 请君入瓮 “别别别!”门外的终于不再看热闹,呼啦啦涌进来许多人,“冯大人,冯大人,息怒啊息怒,咱们这边说话。” 他们一边安抚冯御医,一边用余光小心地打量我。 我知道再闹不起来,才注意到某人一直不曾出声。昨日还说只要侍卫守好这间房,结果今日连人都不见了,让一群走狗爪牙堂而皇之地走来进去,到底打得什么算盘?不禁扭头上下打量他,“怎么不说话?”莫不是被人下了药,毒哑了? “你来了。”他平静地躺着,烟灰色的眼眸里流动着一丝释然与宽慰。 我长舒一口气,见他嘴角噙着笑意,狠狠剜他一眼,不知他这般情景笑得什么。将短刃缓缓收回袖中,我将他周身审视一遍,似乎还没来得及动手?但也没看出他给自己留了什么余地?我若不来,他难道就这样躺着任人宰割。 没一会儿,那几人带着冯御医回来,来到床沿边。态度明显变得恭敬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姜神医,方才多有得罪,实乃一场误会,误会啊……”说话的是一位小官,额间沟壑深沉,满脸赔笑,言不由衷地解释,“姜神医的医术,寿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吕相信得过您,我们自然也是深信不疑。此番劳师动众,广邀杏林,绝非是对神医有所质疑,实是诸位大人心系吕相安危,不约而同,想要探望吕相的伤势。毕竟,吕相之智勇不可或缺……” “诸位若想了解伤势,直接询我便可,何须动手动脚。”我扫视众人,确认都是生面孔。因医会的关系,城中有名望的同仁我应都见过,即便不甚熟悉,彼此也会眼熟。想来这些人都是找来试水的愣头青。 那些老狐狸,个个老谋深算,不会这样沉不住气,将事情做得这般难堪。 那小官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泛黄的牙齿,笑容中透着几分谄媚与虚假,“话是这样说没错,方才见姑娘匆匆而来,甚是辛劳,不如移步歇息片刻,让诸位大夫探望吕相伤势,以便各自回去交差。换药包扎之事,在场皆为一时之选,定不敢有丝毫懈怠于大人。” “你们若是关切他的腿,我可直言,胫骨断裂,非三月之功难以复原。若不精心调养,恐有跛足之虞。”言毕,我翻了个白眼,寸步不让,“想要动手,那不可能。你们动了手,若是碰坏了,世人会以为我医术不精。到时我与谁说理?岂不是砸我回春堂的招牌。” “这……吕大人方才也是愿意叫大家看一看的?”那小官看似精明油滑,实则没有头脑,目光短浅。怪不得被人撺掇来做这出头鸟。 跑了这一路着实累了,也实在没有耐心再与他们周旋,我索性在床沿坐下,向着一直悠哉看戏的吕伯渊,没好气地说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让他们走。” “听见了?”厚重的床帏如同屏障,隔绝了众人窥探的视线。吕伯渊声音冷冽而平静,“回去转告各位大人,心意我都领了。改日自当回报。” “大人……”众人面面相觑,意犹未尽。 “出去。”吕伯渊薄唇轻启,不容置疑,隐隐展露威严。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后,房中旋即归于宁静。 而后这份宁静迅速蔓延至整个宅院。 顿时鸦雀无声,寂若无人。 “大人,人已清了。”林生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门外,手执托盘回禀道,“这是门前收到的名帖。” “放着吧。”吕伯渊轻描淡写,目光始终不曾移动,坦然与我对视,“从今日起,闭门谢客。” “是。”林生应声,将托盘轻轻放下,名帖倾斜间发出细微声响。随后躬身退下,动作利落而无声,仿佛没看见我一般。 我缓缓觉出一丝异样,“既然可以闭门谢客,你何不一早就这样做,由着他们在院中乱走,纵容他们那样对你?” “若不时常松一松土,怎见得那些隐藏在土下的虫?”吕伯渊望着我,眸中闪过一抹深意,“再者,若非如此,你怎知我处境艰难,又怎会赶来救我?” “你……!”我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又算计我?” “何以见得?”他轻轻一笑,目光深邃,语气随意,“我今日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等你来罢了。你昨日说应该自己选择。那便由你来选,来还是不来?你若真不愿来,我不会勉强。” “我若真的没有来呢?或是再晚些,耽搁了时间?”倘若季善安没有将这些话告诉我?倘若我什么风声也没有听见,他要如何?这个念头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吕伯渊神色淡然:“虫子虽多,不过蝼蚁,还不至于危及性命。” “那腿呢?”我有些气恼,“这腿不要了,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 话音落下,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语气中透露出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又像是一种宽慰:“即便下手,不会这么多人一起。岂不成了人证,相互留下把柄。他们不过是想确认伤势,顺便给我添堵罢了。” 我深吸一口气,这样说来,竟是我自己关心则乱。甘愿做了他的棋子。 “吕伯渊……”我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我未必回回都来救你。也未必每次都能及时。你我终究不是一样的人。” 第415章 一字罢了 门外阳光缓缓挪进一寸,微风撩人,暗香浮动。 随着话音落地,我与他再次泾渭分明。 从前我见他想逃,是怕他将我扯进那些深不可测的旋涡里。他与盛青山没有不同,他们有他们的选择,他们不会选我。所以无论是主仆还是朋友,我都不愿信他。如今我知我担不起,担不起诡相吕伯渊的信任,他那些城府于我好比天机,何谈默契;我心中挂念万千,无法坚定选他,迟早会让他对我失望。 “这就怕了?”沉默片刻,吕伯渊嘴角仍是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只是几番变幻,教人难以揣摩。他抬手搭在额上,许是这不经意的动作牵扯了肩后的伤,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不知是否故意用衣袖挡住了眼睛,“不过是一条腿罢了,又不是将性命托你,就能将你吓成这样?” “什么不过是……”我有意转移话题,视线转向他的伤腿,确实渗出血渍,有些刺眼,“你知多少寒门视你为楷模,多少季善安那样的学子以你为荣,你说得倒是轻巧,若日后当真要坐轮椅,身形受限,处处比人矮上一截,会让多少人为你扼腕叹息?” “呵,你竟也在意那些。”他依然挡着眼睛,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当真是心系苍生,慈悲为怀……” “虽说不是你毕生所求, 但你如今已然名声在外,难免为名所绊。”歇够了,我将药箱移至身边,仔细审视那血渍,“即便不为他们,难道你自己就能甘心?” “有何不甘心?”他冷笑一声,明明是反驳,却又流露出难以掩饰的低落,“世事总有输赢代价,愿赌服输。” 真真是嘴硬。就瞧不得他这般装腔作势。 我恶向胆边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向着那伤腿上摁了一把。虽未直接触及痛楚,但那微妙的牵连却足以让他心惊。 “嘶——”吕伯渊本能地浑身一颤。这才拿开了胳膊,莫名地盯着我。 我狡黠一笑,揶揄道:“当你真不在乎,真不会疼。” 他一时语塞,眉间蹙又未蹙,薄唇抿成一线。 “日后莫要在大夫面前说这些丧气话。”我故作轻松地要挟道,“连你自己都不在乎,那大夫更不用在乎,谁还尽心尽力救你。你知道你用了我多少好药?知道我昨日费了多少功夫才将碎骨续上?今日起来都觉得眼睛生疼。收你一条金鱼都觉得亏了呢。结果你就这样?那我何必费那劲。早知道你不想好,我才不来。还为你得罪那些人,你这不是存心砸我回春堂的招牌?” 吕伯渊闻言,轻轻别过头去,“罢了。你治就是。” 他神情落寞,闭上眼后尤为清冷。 屋中静谧,落针可闻。 我站起身来,兀自为他检查伤势。 点按几处,他皆默不吭声。 “你究竟疼不疼?可有知觉?”我终是按捺不住,语气中带了几分责备,“你若总这样一声不吭,我从何救起?” “嗯…”他自喉中发出一声闷哼,声音里满是克制隐忍。 我深叹一口气,再次劝道:“吕伯渊,这里只有你和我。你若是疼,喊出来会好受些。” 他抬眼望我,眸底是从未见过的纯粹与脆弱,“……我不会。你若想知道,可以问我。但我确实不懂怎么喊疼。” 我猝不及防,骤然跌进他眼底。 良久,手掌轻覆在他膝上,“疼吗?” 他眼睫微颤,眉宇间浮现一抹似有似无的隐忍之色,声音却能如常平静,“疼。” 一字罢了,不知为何忽然重如千钧。 第416章 两全其美 一问一答,我很快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 正犹豫该离开还是为他做点什么,林生再次出现在门外。 “大人,姜神医堂中的嬷嬷和季公子来送食盒。”林生一板一眼,声音沉稳而恭敬地说道,“说是姜神医特意让他们准备的。” 我本不以为意,自顾自站在床尾收拾药箱,听闻后一句,莫名局促。诚然,是我让何嬷嬷准备,但也没必要这样说出来。 吕伯渊自我方才事毕就一直静默不语若有所思。听闻门外的禀报,缓缓将目光落在我脸上,轻声问道:“食盒?”他似是不太信任。 我眨了眨眼,故作镇定:“是我让嬷嬷准备的。你腿上有伤,总不能日日吃粥。你府上…有正经厨子吗?我昨日吃着实在平平。所以想着,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给你捎带一份。我不知道我会这么早来,也没想到他们会巴巴送来。时候还早,你若不想吃……” “我没有不想吃。”吕伯渊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拿进来吧。” 林生领命而去。我将药箱放在一边。 屋中复又沉默。 “其实…我还未用早饭。”蓦然,吕伯渊打破沉默,扭头看向我,言语间带着几分戏谑,“你若有心,往后可以再早些来救我。” “我又不是你府里的婢女,这些事你尽可以找人来做。”我悠然踱至书架旁,昨日来时我就注意到他的书架。围着书案,足足砌满了三面墙,果然通今博古庞杂非常,不禁饶有兴趣地问道,“这里可有医书?” “有。左四。”吕伯渊的视线如影随形,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我按照他的指引,果然在左边书架的第四格里找到几本医书。 “你读医书?”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细声询问。 他竟存有难得的孤本。 “不读。”吕伯渊答得干脆。 “不读?”我望着那些珍贵的古籍,痛心疾首,“那你存着做什么?这些古籍千金难得,你只放在这里做个摆设?岂不是暴殄天物?”我几乎脱口而出,“你既无心医术,不如……” 他似猜到我要说什么,轻笑一声,“只借不卖。” “你还欠着我酒钱?”我咬牙,“我用酒换你古籍。” “你方才还说千金难得?”他似笑非笑,眼中满是狡黠,“你有这与我磨牙的功夫,不如坐下多读几页。” “我想带回去临…”就算不能交换,能临摹一份也是好的。 “笔墨纸砚,可任你取用。”他就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你每日来读书临摹,顺便医治,两全其美。” “我方才救你于水火,你就这样报答我?”我小心捧着古籍,爱不释手。在案前安然落座,只翻开一页,便知是真迹。 “想要挟恩图报,是不是早了一些?”他指尖撩起床帏,目光温柔而深邃,“待你治好了腿,再说这话,倒可一试。” 我轻哼一声,不假思索:“那怎么能比,你的腿可比这珍贵了多了。” 后来他未接话。 而我沉浸在古籍中难以自拔。 恨不得立刻研磨铺纸。 “大人,食盒到了。”林生依然站在门外,似乎是默认的规矩。 “放着吧。”吕伯渊语气如常,自然而然,“往后她带来的,无须查验。” 第417章 万事总有代价 师父那样刁的嘴,能挑中何嬷嬷掌勺厨房,总有些本事。 我每样挑了些置于碗里,在吕伯渊面前坐下。他动作不便,我自然而然地夹起一筷青菜递至他嘴边。 他像昨日那般愣了一瞬,张口接住。 我见他细嚼慢咽,还算可口的样子,打趣揶揄道:“吕大人,这可是另外的价钱。” 他掀了掀眼皮,不动声色,“地契与存银,皆藏于书架后的暗格里。” “暗格?”我扬起嘴角,夹起一片鱼肉给他,“我方才竟没发现。” “左四。”他语气如常,吃相斯文。 我略微诧异地瞥他一眼,“你倒也不必这样信我。” 那些皇亲贵胄、达官显贵常在明暗里嘲他是布衣,笑他粗鄙,满口铜臭。但以我所见,吕伯渊并不真的缺乏涵养,私下里反倒比那些嘲笑他的人更加矜持尔雅。众人所见,大多是他想要众人见到的那面。 “随口一说,你就真信了?”他不无戏谑地看着我,“或许你更信我?” 我撇嘴,“俗话说,食不言寝不语。” 他微微一笑,“里面放着我这些年一半积蓄,你可自取。” 我不为所动,“你好了再算不迟。” “你倒是会算。”他似乎不爱吃油腻,虽也咽了下去,但表情明显有些勉强,“既不要金银,赠你一句良言如何?” “你说。”我并不十分在意,生意上的消息,我有商会互通,并不会比他的消息慢多少。默默将碗中的烧肉夹去肉皮,我将碗中的精肉递至他面前。 他目光在那肉上一掠而过,才张口吃进去,“狼牙军不日即会入城,与其将两个孩子继续留在秀城,不如早些接回寿城。” 话音落下,我手中动作微滞,虽是意料之中,但仍心生警惕。盛青山能找到他们,吕伯渊自然也会找到,只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我将云洲、雨眠送去秀城,是因为何正武如今“下落不明”,自传回他阵前被俘的消息,就再也没有下文。出事前他未给我留下一字半句的暗示,虽是早有预料,但他突然转换身份,定有苦衷;这一年来杳无音讯,我不知他境况如何,不想因为孩子给他添乱。 作为母亲,我更不想云洲和雨眠受那些风言风语的磋磨。即便……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这也让我更加担心,不知哪一句流言最先钻进他们的耳朵里。 “他们在秀城,有青萸看顾,我很放心。”我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他眼中发现端倪,缓缓道,“这般风口浪尖…他们还小,还是远离是非的好。” 吕伯渊回视我,淡然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无须赘言。何家耳目众多,早晚会发现他们,或许已经知道他们。倘若你是何老将军,会怎么做?何正武阵前失踪,凶多吉少,难道眼睁睁看着他的一双子女流落在外?爱屋及乌,那毕竟是何家血脉。” 我心头一紧,站起身来,故作镇定地从桌上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放在碗里,复又坐回床沿,“我可以将孩子送去别处……”连吕伯渊也不辨萧何,想来我的人查不出萧景宸的疑点不无道理。 “那也不过迟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藏是藏不住的。”吕伯渊目光锐利,像是要看透我的心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先生是要我将他们接到身边,公之于众……”我垂眸,夹起一块鱼肚,难免忧心忡忡。若他们真有那样的心思,远则易遭暗算,近则难防明争。即便我将孩子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犹恐难以保全。 “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吕伯渊凝视着我,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只是,你想要的生活,短暂了些。万事总有代价。”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时日久了,难免他们还会去骚扰云洲和雨眠。”为了孩子,我自是愿意付出所有,但人总有侥幸。 吕伯渊望着我,沉吟良久,说得有些犹豫,“有。”复又顿了顿,微微蹙眉道,“为孩子重新找个父亲。虽世人皆知你与他两情相悦,但毕竟只有少数人见你怀孕生子,若让何家以为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混淆血脉,可一劳永逸。” 第418章 想来他不会介意 空气凝滞。 我静默不语,不置可否。 他忽然勾起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打破沉默道:“我虽不介意在你眼中是个诡计多端的恶人,但……” “你不是。”我回过神来,打断他道,“这的确是更好的办法。只是…我做不到。”何正武还活着。我会等他回来。无论他是何正武还是萧景宸。 吕伯渊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眼神复杂,忽而话锋一转,“你莫不是还在等他回来?” 他不肯再吃,我在桌边换了碗筷,自顾自用饭,闲谈一般,“难道不该等吗?他只是……下落不明,还未找着罢了。” “士可杀,不可辱。”吕伯渊语气淡漠,丝毫不留余地,“将领被俘,即便他们不杀他,他也不会苟活。长皇子屠十城,蕨人有多恨这些阵前将领,他若活着,会比死了更痛苦。” “够了。”我放下碗筷,按捺住心中的慌乱。要以军功请旨、给我十里红妆的何正武不会轻易中伏。更不会成为敌军的俘虏。更更不会落在那些人手里。他们传出这些只是想要毁了他何正武的名声,逼迫他换个身份活着。世间不会有那么多巧合。狼牙军就要入城,他就要回来了。 吕伯渊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随你。我当你这些年长了些脑子。” 话不投机,我提起药箱离开。 于门前注意到林生,我抿着唇,不苟言笑。后者愣了愣,神色复杂,下意识地向屋中瞥了一眼。 …… 回到后院。 我立即传信连枝和灵卉,请她们将云洲和雨眠接回。吕伯渊不会轻易提醒我做这件事,他定然收到了其他的消息,发觉了风吹草动,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因狼牙军回城的消息月前就传了回来,连枝和灵卉近来不约而同地守在庄子里,似乎随时都在等待着我的消息。我知道她们和吕伯渊一样,都以为何正武死了。我知道她们在等我面对现实。 可我相信我不会错,若萧景宸不是何正武,梦中他有何理由一再设计与我的偶遇。他一定有他的苦衷,才没有与我传递消息。我差人去寻过韩家,当年他被藏在韩家,一定是与母亲在一起。那座宅院早已荒废,人去楼空。没有人知道这家人去了哪里。何家老奴对这位嫡次子从未疑心,何老将军与老夫人的确有一个次子,因为身体原因养在别院,稍大了才接回来。何正武被接回来时,估摸七八岁的样子。回来的时候也还是柔弱,所以府中对他习武之事从未强求。显然,七八岁的韩景宸由人安排顶替了何家次子何正武的身份,如今又认祖归宗成为了萧景宸。 我正扶额沉思,廊下有人敲门。 “姑娘,吕相叫人送东西来。”天气很好,门没关。小厮捧着一个长方木匣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很普通的木材,连油漆也没舍得刷上一层。 不像首饰,也不像什么贵重的礼物。连精心准备都算不上。 难道是将古籍送来?我站起身,从门口接过,掂着重量就知不是,心中有些失望。 “可留了什么话吗?”我随口问道。 “没有。”小厮摇了摇头,“说是您看了就明白了。” 我点头,捧着匣子放在书案上。 随手打开—— 金灿灿,阳光下十分耀眼。 竟是将日后诊疗的费用都送来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得罪了大夫,还想请大夫救命。 我随即开了一副又苦又涩活血化瘀壮骨生髓的方子,让堂中打包好立刻送去,嘱咐他一日三顿,连喝三日。 即便,我昨日已开过药效相同的方子,口感好上很多。 想来他不会介意,毕竟我这些年也没长什么脑子。 第419章 离谱 这一天,阳光逐渐热辣,我在屋中闷出汗来,索性去前堂坐诊。 发觉门前向内窥探的目光明显比往常多了不少。 直到傍晚,何嬷嬷不知从哪里转回来,一脸满足又得意的模样。只三两句,便被那些跑堂小厮撬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原来是吕伯渊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随着风声刮入大街小巷的,还有我今日为护他与同仁兵刃相见的故事。 之所以是故事,因为那些说书人添油加醋胡编乱造,将那场景描述得天花乱坠,犹如我有三头六臂盖世神功,凭一把神兵短刃击退数名高大威猛的力士壮汉,直教听者心驰神往,忘却了虚实之分。 “这也有人信的?”一个跑堂嗤之以鼻,不屑地说道,“姜姑娘柔柔弱弱哪有什么功夫?平时进来一只老鼠也要跳起来的。” “你怎知没有呢?”何嬷嬷闻言,瞟我一眼,压低了声音,却又不像怕我听见,“你这是以貌取人!你难道没有瞧见过葛老与罗圣手的功夫?他们出手之前,哪个看着像会功夫的人了?越是江湖高手越是深藏不露,葛老对姑娘那是亲女儿一般,一身绝学说教就教了,怎会不教些护身保命的本事?” 话音落下,众人纷纷侧目,眼神复杂地从我脸上一扫而过。 我扶着额,不动声色,装作读书,继续听着。 “再说了,就算没有那功夫,咱们姑娘护着吕大人肯定是没错的!”何嬷嬷浑然忘我地说道,“今儿一早就嘱咐我做食盒送去呢。若是没有心,谁会做到这般仔细?何将军再好,毕竟人已经没了,凭咱们姑娘的样貌,但凡肯对男人上一点心,还不是手到擒来?也该寻个归宿了,那蓝凤秋的孩子都能下地乱跑了。吕大人出身虽然差了些,但如今做了相爷,配咱们姑娘正好。谁也嫌弃不着谁。” “嘘!”一个小厮连忙将何嬷嬷拽远一些,轻声告诫,“这话莫要叫姑娘听见,吕大人对姑娘可未必是那样的心思?今儿早晨来了个人,虽没穿宫里的衣服,那劲儿一看就是宫里当差的,打听了好些姑娘的事儿。我听那些知道的说,吕大人倾慕公主,这腿就是为了公主才摔的。” “什么?”何嬷嬷下意识提高了嗓音,又陡然压低了音量,急切道,“你快说说?” “我也是听来的,说吕大人为讨公主欢心,非要自己上树去给公主解风筝,才从树上掉下来摔成那样。” “我也听说了,说公主有意招吕大人为驸马。若真成了事,吕大人未来就是皇亲国戚。那可是天大的好事。谁还敢提他的平民出身。”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难道是咱们姑娘的一厢情愿?” “啊?”众人不约而同。 “若与公主相比,姑娘去了岂不要给驸马做妾?” “啊?”众人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引起一旁顾明彰的连声轻咳。 离谱。我站起身,兀自走出回春堂。 清风拂面,脑中才渐渐清明。 吕伯渊自认对公主图谋已久,却又临时反悔。我不知到底有什么,能让他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还不惜搭上一条腿。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但不用多想,也能预料即将上演的戏码。我与他的那些传闻,会越演越烈,不断传进公主的耳朵里,最终为我引来公主的注意,甚至猜忌和敌意。 此时将云洲和雨眠接回来,公开我与何正武的私情,会令当年的事情再次喧嚣尘上,也会让我再次声名狼藉。但能避免那些想要他们的人使用龌龊的手段,解一时之困。也能微妙地转移公主的视线,消减她对我的猜疑与敌意。难道这也是他给我建议的原因? 我信步街巷之中,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 “姑娘,姑娘,买一条红丝带吧,狼牙军就要入城了!扎上红丝带,沾沾他们的喜气,保佑你顺风顺水,百邪不侵。”忽然一位老婆婆拦住我的去路。 我看她白发苍苍,满脸沟壑,手里握着一把红色的丝带。本该在家颐养天年,却还要在外受奔波之苦,定是家中生计所迫。随手买下两根,若云洲和雨眠能赶上狼牙军入城,便为他们扎上。 没想到,转眼之间,四周迅速围拢许多老人家,“姑娘,买我的吧,姑娘再看看我的……” 我怔愣原地,才发觉这些老人都是“军属”?当年皇帝为解寿城流民之困,急召男子随狼牙军远征,许以军功换地之诺;而失去了父亲、丈夫、儿子的妇孺,便被安置在偏远的营地中。 那年寒冬,大雪封天,传闻军属的营地每天都有人死去,仿佛被不祥笼罩。 次年春天,吕伯渊献策,倡言“不养无用之人”,鼓励这些妇孺自食其力,以工代赈,朝廷所赐之资可用于抵税。 初时,此举招致诸多不满,百姓对吕伯渊的咒骂此起彼伏,恨不得每天啐他两口才能安睡;然岁月流转,相较于在营地中绝望等待,她们终是在艰难中寻得了一线生机。 如今,她们终于等到她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终于盼回了依靠与希望。 满城上下,无不洋溢着期盼与喜悦之情。 “姑娘,买我的吧?将这个放在床头,可以驱鬼辟邪。” 正欲离开,我被一个女子手里的娃娃吸引。那娃娃穿着玄色的外袍,红色的披风,一头青丝披散,面目凶恶。 “这是长皇子娃娃,长皇子连屠十城,浑身煞气,阎魔显圣,鬼见了都要怕的……” 第420章 从来都只属于你 望着那娃娃凶神恶煞的模样,我轻挑眉梢,莫名有些想笑,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他笑起来那样温柔绚烂,与这娃娃判若两人;又不免觉得有些心酸,世人居然这样误解他。 意兴阑珊,我一路握着娃娃回来,堂中已在收拾打样。 见我进门,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气氛有些微妙。 顾明彰也看着我,语气担忧:“姑娘,大将军在后院候您多时了。”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突然过来。 这时候,他过来做什么。祺哥儿应该痊愈了吧。 我缓缓跨过门槛,金色的霞光落在院中,也落在他身上。将他一身深色锦袍,衬得浮光流影,恍若降临凡间的神只。他背对着我,望着抽苗发芽的琼珠藤发呆,好像他本该在哪里打量似的。 “回春堂有会客的偏厅。”我大步走进院子里,语气不悦,“大将军这样登堂入室,会给我惹来麻烦。” “去哪儿了?”盛青山语气平常,目光温柔缱绻,好像一切没变,我与他还是夫妻,自顾自的亲昵。 对他这般不分时宜,我皱了皱眉,并不觉得我们需要这样家常闲聊,不答反问,“找我何事?” 他不以为意,将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娃娃上,轻声道:“我已命人将青萸和孩子送回来,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应该就会到了。”他说得那般自然,毫无愧疚,好像那是他的孩子一般。 我不敢置信地瞪着他,震惊之余更是愤怒,“盛青山,你凭什么这么做?他们与你没有关系,你有什么资格让他们回来?你为什么将青萸也接回来?府中现在的情况,你让她回去,你有没有想过她的处境?” “狼牙军明日入城。”盛青山凝视着我,目光深邃,眼中流露出一丝伤感,似是幽怨我对他的责难,“他们在你身边才能暂时安全。” “那也是我的事,我自会安排。”上午我才传信连枝和灵卉,若她们去到秀城没见到青萸和两个孩子,一定会茫然惊慌。他要做这样的事,至少应该与我商量。我瞪着他,对他这番作为十分不满。 盛青山没有与我争辩,而是语气低沉地继续说道:“正武没有回来。何家不会放任他的血脉在外。我知道你不想失去这两个孩子,但……” 何家到底做了什么,让吕伯渊和盛青山先后都对何家产生了警觉。我内心满是疑惑,直视着他,“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或者,你是不是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已经有人去探访过两个孩子,不止一次。”盛青山郑重道,“正武虽然生死未卜,但他军功犹在。何家的想法不难理解。若让云洲回去何家,正武便是后继有人。你与他虽无婚约,但这孩子的血脉毋庸置疑。由云洲继承,遵循正理,也会是正武所愿。我知道你不舍,但或许也可考虑……” “考虑什么?将云洲和雨眠送去何家?”我皱眉,语气坚决,“何正武只是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何谈继承。他不回来,我的孩子不会去何家。” 盛青山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可想过,他们倘若为了争回孩子,逼你嫁与衣冠?” 话音落下,犹如天塌一般。我呆愣原地,久久无法回神。连年征战,这样的事略有耳闻,并不是没有可能。 盛青山面色凝重,一字一句,“我知你放不下他们,但此事绝非你所不愿就能避免。难道你要为他独守一生?你当真不会后悔吗?孩子还会有的……” 我的胸腔里像被人塞满了棉花,乱糟糟,无法言语。何正武还活着,他只是变成了萧景宸。我怎能嫁给他死去的身份。他的秘密,我无人可说。我想过萧景宸与我的差距,想过此生不嫁,正因为如此,我生下云洲和雨眠与我为伴。 却没想,他们会成为我的枷锁。 情不自禁,灼热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喉头哽咽,焦心如焚。我当然不愿嫁与衣冠,何家并没有他;可作为母亲,“我不能没有云洲和雨眠。” 盛青山顺势拥我入怀,温柔地拭去我脸上的泪痕,轻声劝慰:“我明白。你那么想要自己的孩子,怎会舍得将他们交给何家。” 我心如刀绞,泪水如断线一般,不住流淌。滑落在他温热的掌心。我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他,可我此时摇摇欲坠需要这一方胸膛,需要一个短暂的依靠。 我若这般嫁与“何正武”,便是与他再无可能。我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变成泡影。 恐惧与绝望交织,我声音颤抖,几乎哀求,“盛青山,你能不能…帮帮我?”他是战场上无所不能的将军,他懂得那么多制敌之术,总能想出一个办法。 盛青山收紧臂弯,仿佛要将我融入他的身体,声音温柔犹如情话,“即便你会恨我趁人之危,但你若不愿嫁去何家,也不想放弃孩子,还有一个办法。我可认云洲与雨眠是我的骨肉。他们一直在青萸身边,只需你我统一口径,你因嫉妒凤秋不肯回府,才私自生子。余下的,我会为你周全。” 我呼吸一窒,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竟在一日之间两次听闻这个建议。难道想要保住云洲和雨眠,只有这条一路可走。 “文君,”不等我回答,盛青山的声音再次响起,“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无论何时,你都是我盛青山唯一的妻子。你尽可放心,我会将云洲和雨眠视如己出。只要我在,没有人敢质疑他们的血脉。”语毕,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我知那是同心蛊发作的反应。这些年,我陆续在古籍上看到过它的描述。同心同德,异心生噬;同悲同喜,同生同死。 正要将他推开,他已迅速压制了噬心之痛。再次收紧了臂弯。 “一切都会过去,很快,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此时的盛青山既脆弱,又坚定。他将我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让我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相信我,它从来都只属于你。只会属于你。” 第421章 我知错了 “盛青山……”我被他箍得太紧,几乎喘不上气来,“你的蛊,无解。” 无论他为了什么,他做了他的选择,付出了他的代价。万事总有代价。梦中我以为他对我无情,才将我弃如敝履。大梦初醒,比起怨恨,我更想活下去。他只是娶了我,他不爱我,我恨他什么。恨他引狼入室,恨他宠妾灭妻?他从未说过他爱我,我们从未相爱,我恨他不起,只想逃离。 如今亲眼见他煎熬,阴差阳错,我与他各有一场爱而不得,也算两清。终究无缘,着实没有必要再添新债。他现在已经有了蓝凤秋和祺哥儿,莫说府中乌烟瘴气,跟他回去无异于自掘坟墓;云洲和雨眠的父亲即便无人敢说也隐藏不住,就算迫不得已,他也不是可以托付的人选。 盛青山的身体不出意料地僵了一瞬,“不会的。”他似怕我不信,解释道,“葛老与持安已在回程。”持安?师兄的真名吗? 我诧异地扬起头来,若我猜得没错,师父和师兄是去查蓝凤秋,他竟知晓他们去了苗地,还清楚他们的行踪。不由地担忧道:“你说什么?你盯着他们做什么?” 似是看出我对他的防备,他语气低沉,“你不必为此担心,我与他们并不是敌人。圣心难测,不过是各自为营的棋子。” “我只是听说他们要回来有些意外……”我有意岔开话题。 他定定地望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从我回来,你就做好了要与我和离的打算,是吗?所以你叫凤秋讨我欢心,一再将我拒之门外,是想催我和离,是不是?你从未因为圆房之事与我有半分怨言,甚至主动咬破手指作假,要与我合作,你早就料到会是如此?你那样伤心地望着我哭,是你当我们不会有孩子,我们没有将来,当我会像梦里那样弃你不顾,是决心要离开我是吗?是因为我再次偏袒了她,令你绝望才执意要走?”他顿了顿,“你在我回来之前,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是吗……” 我惊愕地望着他,指尖微微颤抖,手心里渗出汗来,“你在说什么……什么梦我听不懂…我与你和离,是你们要一生一世双人,是因为你们欺人太甚。” “我总不明白,你为何宁可断亲义绝,也要离开我。你生在相府,见惯世家作风,何至于为了一个妾室做到这样。你为了与相府断亲,差点毒死了你自己。你与正武义绝之前并无私情,你没有理由豁出命去这样做。从前的你,绝做不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来。”盛青山却不打算放过我,他目光深邃,将我的视线牢牢攥住,“除非,你已不是从前的你。” 他知道了我那时是自己用毒?他与师父师兄此时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我强作镇定,两手撑在他胸前,想要挣脱他的禁锢,“你莫不是魔怔了,我那时只是看透了人心凉薄,不愿再做你们的棋子罢了。” “你从未学过机关之术,在我营帐能一眼看懂箭弩的关窍,是因你梦中见过。在相府时,你能替我缓解,是因我梦中告诉你这样有用。你反复确认我是否有心疾,是在那时就已经认出了蛊。”他将臂弯松开一些,却仍不愿放手,让我与他对视,“你既能认出蛊,便是早就想到了凤秋的身份……” “你到底要说什么?那些不过是巧合罢了,蓝凤秋的身份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一个采药的苗女,你的救命恩人。”我用力推开他,却被他再次收紧怀中,“我哪里认得什么蛊,我这些年才从书上看见……” “你若不是重生,如何在出府的路上得知山崩,那日大雨,车夫从未停留;又如何预料灾情,去请回春堂和吕伯渊支援赈灾。”话音落下,我已经不住浑身颤抖,他一字一句,仿佛咒语将我怔在原地,“你若不是重生,如何得知冬月初八神雷断木?你故意留下痕迹,是要人证明你去过,你既知道这世上一切都是有迹可循,便也该想到,那张银票也是可以寻的。你若不是重生,你怎知他们要用什么攻城?如何知道要为军队备大量的烧伤药?” 我安静下来,深知再做抵赖已没有用了。心中不由地感叹,他是盛青山啊。 盛青山。 “所以……”我凝视着他,故作镇定,“你也回来了?” 盛青山如深潭般的眸底,忽然惊涛骇浪,脸上的神色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眼眶微微泛红,“能见着你活着,比什么都好。” 我愣了愣,一时分不清他是刚刚逼我承认自己重生的盛青山,还是在梦中被雪覆盖与坟墓浑然一体的盛青山,“你……”为何回来?梦中他已做到他想做的事。 他没有回答,只是越来越近。 晚霞将他的面庞映得棱角分明。 我心头一紧,立刻捂了他的嘴,紧贴掌心他唇瓣冰凉。“莫要自找不痛快……你回不回来,我们已经义绝……” 他勾起嘴角,牵着我的手放于胸口,“有法子的。” 我抽出手,“与我何干?” 他又将我的手捉了回去,固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将义绝书交于你的那日,我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我想一切都不同,你活着,真是太好了。因为有过几次应验,我时常怀疑这梦是真是假。或许因你变了,许多事都变了。直到你说出高御医的方子,我才确认是你回来了。若无梦中的印象,你怎会知道高御医的药方?你忘了梦中高御医的方子是如何得来?” 我当真没有细想过这个方子,梦里为了祺哥儿的病精疲力竭,只知道用了许多门路寻找名医。此时回想,才想起高御医是……盛青山自己请来的。 “……你为试探我,竟用祺哥儿的命做局?”我瞪向他,“你至今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可怕,他们是你的亲人啊!这世上还有什么代价是你不能承受的?” 盛青山沉默,眼中是难以言喻的受伤。 “你放开我。”我冷声道,“我不会让云洲和雨眠与你亲近,你连祺哥儿的命都不在乎,我绝不会让你碰我的孩子。” 无论我怎样挣扎,盛青山的臂弯丝毫不肯松懈,只忽然埋首于我的颈间,喉咙沙哑道:“你信所有人,为何独独不肯信我?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即便豁出我的性命,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与孩子分毫。” 第422章 他是不是我爹爹? 抬眼晚霞已如火如荼。 他总不肯松手,我实在挣脱不开,张口狠狠咬在他肩上;他自喉中发出一声闷哼,但仍顽固地维持着怀抱。 时至此刻,我不愿对他兵刃相向,满心的无奈,“你放手,云洲和雨眠就要回来,你该走了。”见他僵持不肯,我不得不柔声哄道,“难道你要一直这样待着,让人瞧见该怎样解释?吕伯渊摔了腿,那些流言蜚语已经让我焦头烂额;明日狼牙军入城,你知我处境;你要为我雪上加霜吗?” 他这才松了些力道,“梦中正武没有回来。我的人寻了很久,亦未找到有用的线索。这件事上,我不会骗你。倘若我有一分机会,也会替你将人寻回来。但他确实杳无音信,像是消失了一般。你…莫要执着。” 这么说,他并不知道何正武与长皇子的联系?他们朝夕相处,同朝为官,竟看不出长皇子与何正武的相似之处?那师父会知道吗?我以为他们只是将我蒙在鼓里,难道他们不知?那些巧合,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晃神之际,盛青山不知不觉放松了手臂,“我会让青萸留下陪你。无论未来你怎样决定,有青萸在,总能为你抵挡一些。毕竟,她将你看得比我这个兄长还亲。” 说到青萸,我情不自禁扬起一丝笑意,“那是自然。” 凝滞的气氛悄然缓和。 盛青山捡起我落在地上的长皇子娃娃,递至我手边,“即便征战沙场生死见惯,连屠十城亦绝非易事。此人心性狠戾,杀伐果决,你切莫接近。” 我点点头,这与梦中的说法别无二致。所以我才会那样惧怕他躲着他。 前堂已经掌灯,盛青山瞥向院门,自顾自走入我房中,点了灯。 “你还不走?”我莫名地看着他,天色渐暗,他坐在这里成何体统。 “累了。歇歇。”他大言不惭。 “盛青山,”我咬牙警告,“你莫要耍赖。” “虽能克制,但仍是疼的。”盛青山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捂着胸口说得自然而然,“你知我为你喝过多少苦药,真是一碗比一碗更苦。不如姜神医亲自为我开上几副,或许能甘之如饴?” “自讨苦吃,我会给你最苦的方子。”我看了看天色,不禁心虚焦急,“你快走,若是被云洲、雨眠瞧见……” 话音未落,凌乱的脚步声已经从院外传来。 “娘亲……”“娘亲……” 我呆怔一瞬,瞥向盛青山,顿时手足无措。 转眼的功夫,两个小小的人影已然由青萸牵着跨入院中,“阿姊……” 盛青萸见我立于门前,两眼氤氲雾气。 “你们来了。”我心情复杂,蹲下身子迎接两个小人儿扑入怀中。 “娘亲,我好想你。”雨眠甫一挨进怀中便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娇娇软软地一团蹭着我脖颈,“娘亲,娘亲。” “娘亲……”云洲顺势依进我怀里,委委屈屈地揪着我的衣襟,欲言又止。 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将他抱紧,“这是怎么了?” “嗐!”盛青萸两手叉腰,显然这一路没少让她烦恼,无奈地睇着云洲,“他偏问我,我哥是不是他亲爹!要我怎么说!你还能见着谁好看就选谁做爹爹吗!你问你娘答不答应?!” 我浑身一僵,一时不知该不该领他们进屋。他们何时见过了? 盛青萸话刚说完,视线不经意瞥见屋中的某人,顿时表情凝固,“哥?” “嗯。”盛青山坐在屋中不咸不淡地应了,仿佛对她有些不满。 “你怎么在这?”盛青萸扯了扯嘴角,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满眼江湖救急的意味,“阿姊,我是不是眼花了……” “娘亲!娘亲!”云洲越过我的肩头望见盛青山,显而易见地开心起来,“他是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回来了是不是?” 我连忙将他拽回怀里,压低声音道:“他不是……” 第423章 哥哥笨 盛青山终于歇够了,缓缓从屋中走出来,步伐沉稳而有力。 他一言不发,睇着人前的小人儿,从我身后向云洲展开双臂。 云洲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就抱住了他,小小的身躯如同乳燕归巢般扑进盛青山的怀抱,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知子莫若母,从云洲的眼神,我就知道他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年前连枝与阿平结了姻缘,原本都没有父亲的嘉瑞忽然有了父亲。从那以后云洲和雨眠就一直追问自己的父亲。此时他眼里正是对父亲的好奇与期待。 “盛青山,你还不走?”我额角突突直跳,立即抱着雨眠站起来,又对眼巴巴的云洲说道,“云洲乖,让青姨抱你好吗?与娘亲回屋,娘亲给你拿好吃的。” 然而云洲搂紧了盛青山的脖子,小脸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娘亲,他是爹爹。” 我心头一凛,无奈极了,眼神不由自主地与青萸交汇。青萸在盛青山面前束手无策,一脸爱莫能助。我努力平复情绪,将雨眠交给她,亲手去接云洲,好声好气地哄道:“云洲,你听娘亲说,这是盛伯伯。他是青姨的哥哥,就像你是雨眠的哥哥,他是来看青姨的。他不是你的爹爹。” 云洲闻言似懂非懂,眼中立刻泛起泪光,更加用力地搂紧了盛青山的脖子,声音里透出一丝哽咽,“不要……是爹爹。是我爹爹。” “姜云洲。”我眉头紧锁,冷下声,就要张口训斥,却被盛青山的眼神打断。 盛青山轻拍云洲的后背,用一种几乎宠溺的语气,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云洲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说着话,他将视线投向盛青萸,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责备。好像认定让云洲受委屈的人就是她似的。 盛青萸见状,一脸无辜,“那我也不能瞎说啊……” 云洲忍着哽咽抬起头来,两眼蓄满了泪,“爹爹,你是不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能在战场上打败敌人,保护我们的那种大将军?” 我心中咯噔一声,这是他缠着我问父亲的事情时告诉他的。但此大将军非彼大将军啊,“云洲,你过来,娘亲告诉你,好不好?咱们茂国有很多将军……” 盛青山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是。” 云洲的眼睛亮了起来,豆大的泪珠滑落脸颊,但随即又被泪水模糊,“你与我娘亲是不是最最要好的朋友?会保护她一辈子的那种好朋友?” 我心中一紧,正欲打断,却见盛青山目光温柔而坚定地瞥向我,缓缓道:“是。我与你娘亲之间的情谊,比朋友还要要好,好到……可以跨越一切。”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失控,“够了,别再说了。”声音虽冷,却仍难掩内心的慌乱,“姜云洲,你若再这样,娘亲要生气了。” 见我真的恼了,云洲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盛青山,投入我的怀抱。满眼都是对盛青山的不舍和失落。 我连忙转身,挡住他的视线,不客气地撵人道:“你快走,莫要再来了。你这样只会让他更伤心。” 盛青山深深望了我与云洲一眼,转身向着青萸嘱咐道:“照顾好他们。” 盛青萸木然点头:“知道……” 待盛青山跨出院门,雨眠才从青萸的怀中直起身来,她盯着云洲的背影,糯糯地说道:“哥哥笨。要与娘亲成亲的才是爹爹。” 第424章 姜神医的儿女 暮色四合。 因青萸与孩子们突然回来,何嬷嬷未做准备,我嘱咐不用等我用饭,并交代她将我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 听闻两个孩子叫我娘亲,何嬷嬷惊诧地张大了嘴巴。堂中的小厮跑堂也个个瞠目结舌,一脸愕然。只有顾明彰神情如常,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众人目送我们出门。 街灯初上,光影斑驳,将青石路面映照得柔和而神秘。 “阿姊,你这是……”盛青萸是明白我的,先前我藏着云洲和雨眠,是想保护他们。如今忽然明目张胆地牵着孩子们上街,定是有了别的打算。想到她今日被盛青山突然召了回来,事情显然并不全是我的意愿。 她的神情渐渐变得担忧,“阿姊真的想好了吗?” 夜幕下的寿城更显繁华,两旁邻里见着我们,皆投来好奇审视的目光。 我昂首挺胸,坦然面对,如同往常一般走在路上,面带微笑,“狼牙军明日入城,我想让孩子们与我一起去迎他。” “阿姊……”盛青萸闻言,眼中瞬时流露出伤感,“我问过大哥,他没有回来。” 所有人都当他死了,为了我,他们都委婉地说他没有回来。我感激地回望她,微微一笑,目光温柔地落在云洲的头顶,“那也该去的。” 无论是为了我,为了孩子们,还是为了他。无论他是以何种身份出现,我们都不该错过这个时刻。 “哟,姜姑娘,这是领着谁家的孩子出来逛啊?”步入东市,人声鼎沸,街上热闹得很。一位身着朴素、面带慈祥的妇人走了过来,笑着与我招呼道,“瞧这小脸,白白净净,像粉团子似的,是一对龙凤胎吗?” “是。”我含笑回应,垂头叮嘱,“云洲、雨眠,叫嬢嬢。” “嬢嬢。”云洲雨眠异口同声,声音清脆悦耳,引得那妇人笑得合不拢嘴。 “呀,真是乖巧。”那妇人曾来我这里问求子的方子,如今虽已有了自己的孩子,见了别家的也还是喜欢,情不自禁地轻抚云洲的小脑袋,“真是越看越欢喜,让嬢嬢摸摸,来年让嬢嬢生出像你一样这么俊俏乖巧的小哥儿。” 云洲与雨眠在秀城没少见世面,但秀城怎与寿城相比。此时目不暇接,根本顾不上眼前的妇人,小手紧紧拉着我的衣袖,只想拉着我快走。 “这小女娘的模样与姑娘倒是有几分相似,是亲戚家的孩子啊?”那妇人闲聊家常,上下打量雨眠,“这眼睛鼻子,真是像极了。也让嬢嬢摸一下好不好?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小女娘也是极好的。” 然而她的手还未伸到雨眠的面前,雨眠警惕地望着那妇人,已抱着我的腿闪身躲开,低声央求:“娘亲,抱抱。” “……啊?”那妇人目光来回在云洲雨眠之间穿梭,终于恍然大悟,“这是……这是姜神医的儿女吗?姑娘您……您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孩子啊?” 我笑了笑,将雨眠抱起来;青萸见状也将云洲抱起。 此时三张相似的面庞摆在一起,再明显不过。 “我带孩子们去那边走走。”我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擦肩而过,清晰地听见一声长气。 “哈哈哈……”刚走出几步,盛青萸在一旁忍不住笑出来,“阿姊等着瞧吧,咱们这街没溜完,你有儿女的事,怕是就已经传遍寿城了。” 我笑而不语,即是迟早,又有何惧。 …… 人要藏匿行迹很难,想要张扬却很容易。 既是常住,自然要置办许多东西。 云洲见我喜欢的都会毫不犹豫地买下,忽然歪着脑袋说道:“娘亲,我们买个爹爹回去吧。”他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稚气未脱的认真,引得周围行人纷纷侧目。 “好小子,你倒是敢想。”盛青萸忍俊不禁,揉了揉云洲的脑袋,打趣道:“那你要红的,蓝的,白的还是绿的?” 云洲撅着小嘴,似是明白她在拿自己打趣,固执地回答道:“要盛伯伯那样的。” 我有些讶异,他竟还在惦记。不由地苦笑道:“云洲,那不是你爹爹。他是别人的爹爹,以后不可以再这样胡说了。盛伯伯听到会生气的,他是大将军,生起气来要打人板子的。” 云洲将信将疑,扁着嘴有些委屈,“娘亲骗我。” 我瞥了一眼青萸,这一路还没有机会问她盛青山的事情,拍了拍云洲的后背,安抚道:“娘亲怎会骗你?你问青姨,盛伯伯最凶了,青姨都害怕他,你以后莫要与他太近。他最讨厌小孩子。”我这也不算冤枉他,在梦中从未见过他喜欢谁家的孩子,便是祺哥儿也没疼过。 云洲闻言,小脸一垮,默默地缩进我怀里,不再言语。 “其实……多个伯伯,也不要紧?”盛青萸见状有些不忍,眼底划过一抹尴尬,“阿姊不用担心,我哥很喜欢孩子的。在秀城的时候,他们相处得很好。不会对他们怎样。” 这怎么可能呢?我挑眉,狐疑地看着她,“他们见过很多次?” “近来有过几次吧。”盛青萸扯了扯嘴角,神情尴尬,像是连她自己也不信,“他说办事路过,顺道来看看我?每次来都会陪云洲玩一会儿,叮嘱我将孩子们看好。他说城中不太平有丢孩子的,在我们院外安排了些人手,让我们进出小心。”她一边说一边端详我的表情,讪讪道,“虽然明白他的心思,我也不好将人撵出去……” 我点点头,说他专程去见孩子不太可能,恐怕是有人在孩子们的附近活动。思及此,我顿时兴意阑珊,环顾四周,竟真的对上几簇不怀好意的视线,“回去吧,有些累了。” 第425章 阿姊你想选谁 路上并无阻碍,那些人似乎只是跟着。 回到回春堂,青萸的房间已收拾好了,与宅院自是不能比的。 我歉意道:“要委屈你了。” 盛青萸叉着腰不屑道:“你再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可就要恼了。这些年什么样的地方没住过,你不也一直住着吗,你我之间还讲这些。” 一番收拾后,云洲和雨眠在外头玩得累了,很快露出倦意。方才洗漱,两个小家伙不待哄劝,便相拥而眠。 望着他们稚嫩的脸庞,青萸细心地为他们掖好被角,轻声细语:“要不我还是抱一个过去吧?他俩这睡相,一个人怕是顾不过来。” “无妨,我看着就好,你也能好好歇歇。”我摇了摇头,内心无比珍惜与他们相处的时光。许是儿时未曾从母亲身上得到的,都想要给与他们。或是这一年聚少离多,想要弥补。亦或是,唯有看着他们才能缓解心中的不安。 盛青萸闻言没有坚持,“那你若是需要,就喊我。” 我微微点头,话锋一转:“你此番如此匆忙,生意如何安排?” 盛青萸在桌边坐下,认真道:“的确有许多事还没来得及安排,明日需用你的信鸽传出消息。但好在各店的掌柜都算得力,用不着我时时盯着,一两个月的应该不打紧。”算起来,她在秀城一年有余,如今已历练得能独当一面。 我心中欣慰,诚恳道:“我这里其实用不着许多人,待奶娘到了,你可以来回。总不能让你天天守着我和孩子。” “那可不行。”盛青萸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走。奶娘是奶娘,让她们照料孩子,我得陪着你。其实大哥这么着急将我召回来的意思,我能明白。狼牙军入城,无论如何,你都逃不了那些口舌。我虽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在这时候暴露云洲和雨眠,在我看来,这无异于对你火上浇油,但你们既然决定了,一定有你们的考量。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你。” 如此,我与她将盛青山、吕伯渊的推测大致说了。 盛青萸两眼圆睁,满是不敢置信,咬牙切齿:“他们疯了?你生产时,差点丢了性命,那时候他在哪儿呢,人都没有回来,何家怎敢动这样的歪心思!!”话刚说完,她忽然话锋一转,“那……阿姊你想选谁?” 我苦笑,“我哪有谁可选?” “怎么没有?”盛青萸瞄了熟睡的云洲和雨眠一眼,“我哥……虽然说之前有些糊涂,但他这些年从未放下过你,但凡你肯点头,必再娶你一次,红妆十里亦不在话下。”见我不应,她撑着下巴继续说道,“那吕伯渊,这些年对咱们的生意助力良多,先前我当他是要报恩,现在看来,男未婚女未嫁,怕是也有几分私情。不然为何这时摔了腿?让你每天去给他诊治?将这样的话说给你听?这么多年都活了,就这会儿没有饭吃,没你不行了?” 我被她这番天马行空的说法逗笑,“他是因为处境尴尬,无人可信才引着我去诊治。好的时候,自是不介意下人怎么伺候,这卧病在床,情况难免特殊……” “得了吧。都是哄你的。话本子里小姐都是故意崴了脚,公子也是故意掉玉佩。吕伯渊更是故意摔断腿。”盛青萸撇了撇嘴,“他这般做派,分明是在试探你的心意。就你才信他清清白白。你可别被他骗了去。早知道这样,应该让我哥在回春堂门前摔断腿,直接住进来,你定不会坐视不理。” “莫要胡说。我与你哥没有缘分。”我瞥她一眼,嗔怪道,“难道让我回去与蓝凤秋斗得你死我活,让云洲和雨眠受祺哥儿的欺负。” “……那算了,我也只是一说。好男人多的是,他们心眼忒多。”盛青萸打了个哈欠,“也不是非得从他们两个选,咱们云洲都说了,不行就买个爹爹回来吧。阿姊如今自力更生,身家斐然,挑个貌美听话的相公回来,也是行的。” 我自书案前瞟她一眼,“你倒是会拿我说笑?听说你在街上捡了个男人回去,养在别院,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人家也不领情。莫不是想白捡一个相公。” 盛青萸面色微微一滞,立刻羞红了脸,“来时伤还没好,我明儿就传信将他放了……他若真想走,就走吧。” 我轻笑一声,“这就不要了?听说饭菜都是你自己端进去,关怀得紧呢。” “有些误会,解释不清。”盛青萸神情落寞,“强扭的瓜不甜。” 第426章 精心打扮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云洲和雨眠从不贪睡赖床,天不亮就已醒了。 我特意为他们精心打扮,希望他能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他们。 “嚯,这是谁家的小仙童?”盛青萸刚一踏入房内,便盯着云洲和雨眠夸赞起来。 云洲身着天蓝色锦缎小袍,绣着祥云瑞鹤,细软的青丝一丝不苟地束于头顶,未用发带,而是像他从前那样扎一支白玉小簪,打眼一看像个文质彬彬的小郎君;而雨眠身着一袭粉嫩的罗裙,裙摆轻盈,随风摇曳。裙上绣着盛开的桃花,花瓣层层叠叠,仿佛能嗅到春日的芬芳。我将她乌黑亮丽的发丝于头顶盘成左右两个羊角髻,用同色的丝带缠住,更显得她娇俏可人花骨朵一般。 “天啊,咱们雨眠一定是全寿城最漂亮的小女娘,是寿城里最耀眼的明珠。”盛青萸走近雨眠,上下打量,眼中的惊喜不言而喻。而雨眠依在我身边,抿唇轻笑,神情羞涩。白里透红的小脸蛋,阳光下仿佛吹弹可破。矜持娇羞的姿态,真的像极了小时候的他。让我这个娘亲也常常忍不住想要亲亲抱抱。 忽然,在一旁玩耍的云洲跑过来,抱着青萸的腿仰头问道,“青姨,什么是小仙童?” “就是神仙身边的小童子,你想啊,能在神仙身边的,一定得是最漂亮、最俊俏、最可爱、最聪明的小童子吧?”盛青萸蹲下身来,一边夸张地解释,一边将雨眠捞进怀里,“天啊,我们雨眠身上好香,为什么会这么香啊?” 雨眠被她逗得咯咯直笑,抱着青萸的脖子,娇嗔道:“姨姨闻得好痒,姨姨痒。”娇憨的模样,让人情不自禁心生怜爱。 云洲眨巴着眼睛,看着两人玩闹有些羡慕的样子,默默挨到我身边,“娘亲……” “嗯?”我将发钗插入发髻,缓缓地低下头,温柔地注视着他,“怎么了云洲?” “娘亲……是神仙吗?”云洲愣愣地看着我,似是忘了原本要说的,“娘亲比眠眠还好看。” 我竟被自己的儿子夸得脸红,“娘亲只是凡人罢了。” 盛青萸闻言回过头来,端详着我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喃喃道:“听说萱乐公主是当今盛传的第一美人,不知那些人今日见过你,可还会这样说……” 我淡然一笑,“不过虚名。” 房中没有铜镜,今日的妆容是由花草集的女使完成,我在铺子里已经审视过,确实无可挑剔,其手艺之精湛,不输连枝当年。 “不过这只发簪太素了。”盛青萸放下雨眠,取了我头上的发簪,换上一支凤钗。金制的凤形以碧玉点睛,口衔一簇火红的玛瑙流苏,造型奢华累赘我已许久没有用过。“对,就是这样,这才衬得上你。” 随即她又重新为我挑选了饰物,一一为我换上,才露出满意之色,“我若是男子,也愿意娶阿姊,每日赏心悦目……” 我白她一眼,笑道:“我可不敢嫁你,世间美女千千万,谁知你要赏多少。” 一切就绪,我与青萸带着云洲雨眠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前行,云洲和雨眠各自掀开一边车帘。对街景充满了好奇。 “你今日出门,还用带着药箱?”盛青萸疑惑道,“该不会是要去看吕伯渊?”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左右只是去看一眼,用不了多少功夫。”我不以为意,“总不能昨日才收了人家的诊金,今日就撂了挑子?” “多少诊金?还他就是!”盛青萸闻言撇撇嘴,“还能差他那点银子花?”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10两?”盛青萸不屑一顾。 我摇了摇头,仍是伸出一根手指。 “100两?”盛青萸挑了挑眉梢,似是有些不可思议。 我仍是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每日一条金鱼。” “咳。”盛青萸猝不及防,猛然醒悟般点了点头,“那、那是该去一去,这钱还是可以多挣一挣的。我这阵子瞧着钱庄的生意不错,要不阿姊与他谈一谈,邀他入上一股?这般财主,切莫放过!” 第427章 或许我错了 锣鼓喧天,狼牙军即将入城。 太子的仪仗与大臣们早早地候在了城门前,预示着一场盛大的庆典。 百姓闻讯而至,蜂拥在街道两旁,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争先恐后地想要瞻仰那位神秘的长皇子。人群接头接耳,低声议论着他连屠十城的传闻,言语间既有敬佩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畏惧。 烈日当空,艳阳如织,几乎眨眼的功夫,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人们的额头上已热出了汗来。我与青萸抱着云洲与雨眠,立于茶楼二层,凭栏观望,同样焦急地等待。微风拂面,亦难掩我心中的焦灼与期盼。 “我说那掌柜怎敢将这间雅室卖得这么贵……”盛青萸低头张望,“这确实是迎接入城最好的位置。所有人入城,你都能第一个看见。想看谁看不着。” “嗯。”我望着远处,神情难以抑制地焦急起来。我想第一个看见他,也想让他第一个瞧见我。无论我怎样克制,两年来日夜煎熬的思念终于在此时满溢,让我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盛青萸瞥我一眼,装作没看见似的,转移话题道:“这阵势看着……比我哥回来的时候还大呢?连太子都来了,这个长皇子到底什么来头?以前从未听说过啊,突然就出现了?只说失而复得,究竟是怎么失怎么得的啊?一点说法也没有?” 忽然,城门外尘土飞扬,震天动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人心神俱颤。 只见一队铁骑优先突出狼牙军势不可挡,向着城门大声嚷道:“长皇子领军凯旋,闲人退散!长皇子领军凯旋,闲人退散!”坚硬厚重的盔甲在阳光下闪耀着冷冽的光芒,宛如流动的星河。那声音穿透云霄,让原本喧嚣的人群瞬间静默,只余下马蹄践踏地面的沉重回响,吓得孩童们不自觉地躲在大人身后。 随即,一位身披黑甲、手持重剑的男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端坐于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之上,身姿挺拔,宛如战神降临。面对太子并未下马,仅以拱手见礼。太子似不介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举止间尽显皇家风范。离得太远,听不见彼此说了什么。直到他座下的黑马烦躁地刨踢地面,太子的仪仗才动了起来。但太子的仪仗并未先行,而是让位长皇子领狼牙军将领优先入城。 原本静默的人群不再安分,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当朝太子为长皇子殿后,于礼不合。关于长皇子的身份、归来的缘由以及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种种猜测纷至沓来。是皇帝对这位战功居奇的长皇子另眼相待,还是这位长皇子桀骜不驯眼高于顶?种种猜测喧嚣尘上。 然而随着队伍缓缓进入城门,原本喧嚣的人再次沉寂,只余下春风穿过城墙缝隙的低吟。 “来了。”盛青萸神情凝重地看向城门口,目光紧紧跟随着那抹黑色的身影。 随着一声响亮的传诵,“宣长皇子领狼牙军将领入宫见驾。” 城楼上号角齐鸣。 萧景宸昂首挺胸,马蹄踏在青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一身玄袍黑甲,身挎重剑,俯视众人。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力量与威严,宛如从地狱归来阎罗 。目光所及,皆为之臣服。沿途百姓纷纷跪拜,一时间不像是对胜利的庆祝,更像是对征服者的恐惧。 我望着他,越来越近。热泪夺眶而出,他终于回来了。 无论他是何正武还是萧景宸,只要他回来就好。 然而四目相对,瞬间的怔愣之后,却是如陌生人般的冷漠与疏离。他甚至未曾多看云洲和雨眠一眼。 “这就是长皇子啊?”直到萧景宸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盛青萸才缓缓说道,“好凶啊,他一看我,我吓得都不敢呼吸。” 我默默点头,下意识抱紧缩在怀中的云洲。 那确实是一双残暴无情的眼睛,远远超过了冷漠疏离,充满了对一切蔑视与憎恨。他周身肆无忌惮的煞气,仿佛要撕毁一切,毫无顾忌。 那不是何正武的脸,也不是他会有的眼神。 我伫立原地茫然无措,忽然之间,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 或许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何正武,他或许真的不在了。 第428章 反复自问 “阿姊,你怎么了?”盛青萸注意到我苍白的脸色,语气急切,担忧地接过云洲,“你没事儿吧?”她又将云洲放下,交代他带雨眠去一边,“你这是何苦呢……” 我望着她,悲从中来,似被无形的锁链束缚,难以言喻。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我反复自问,悄然消失的韩家,改名换姓的何正武,梦中的一次次偶遇,难道都是我的错觉?泪水无法抑制地滑落脸颊,两年了,我相信他会回来,盼着他回来,难道是我的一厢情愿?他真的回不来了?这可怕的念头如同利刃,一刀一刀割裂着我的心房,痛不欲生。这怎么可能……这怎么能呢…… 我紧握栏杆,因为过于用力,指尖泛白,说不出话来。商会传回他们毫无相似的消息时,我不是没有怀疑,一个人的容貌体征习性怎会改变;盛青山说他没有找到何正武时,我不是没有动摇,他与他同朝共事怎会没有感知。疑惑如同野草肆虐疯长,每当绝望的阴霾笼罩心头,我总会强迫自己相信,他还活着。 他许诺我明媒正娶红妆十里,深知我不在乎他的军功只想要他平安回来;他深谙军阵心思缜密,又怎会因为贪功冒进中伏;但凡有一线生机,他不会求死,披荆斩棘也会回到我身边。即便沙场上白骨累累,绝不会有他。他们找不到他…… 然而面对那双眼睛,我无法说服自己。 我仿佛听见了心碎的声音,血流鼓动我的耳膜,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在希冀与绝望之间,在人间与地狱游走来回。 “阿姊!”盛青萸眼疾手快,搀住摇摇欲坠的我,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哭腔,“就知道你是这样!偏要自己亲眼看过才能死心吗?他没有回来,他不会回来了。你要是想哭,就哭吧。莫要这样这样忍着,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害怕,怕你忽然就绷不住了……” 盛青萸哭了,两眼泛红,眼泪扑簌簌滑落。 我知道她在心疼我,我知道她们心疼我。 凝滞的目光落在云洲和雨眠身上,我抹去泪痕,我怕泪水决堤会再也控制不住,我怕在孩子们面前失态,怕他们问我为什么。我不敢相信,他们小小年纪从未见过父亲,就已经没有了父亲。我甚至没有告诉他,我与他有一双儿女。 “不会的。”我浑身颤抖,喃喃出声,“他一定会回来。” 我强撑起身形,面对疑惑的云洲和雨眠缓缓张开双臂。 “娘亲……”雨眠依进我怀中,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不安,细语如丝,带着几分稚嫩的怯意,“青姨哭了……” 而云洲径直跑向青萸,用小手为她揩去脸上的泪痕,带着几分小大人模样,“青姨不哭,云洲给你买糖吃。” 盛青萸闻言,破涕为笑:“你有钱吗?你哄哄我,你哄好了姨姨,姨姨给你买糖铺子。让你们从今以后有有吃不完的糖。” 视线交汇,我与她心照不宣。稍作休整,便下楼去。 廊下,我微眯双眼,望向天空,依然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心中的寒意却让我手脚冰凉,不住地打起冷颤,四肢百骸都变得沉重而僵硬。 街道上,人们已从方才的震慑中回过神来,人声鼎沸。 “那是姜神医?”路过的人群中有人回过头来,目光聚集在我脸上,“姜神医今日这番打扮,是要接何将军的英灵?还是为了吸引长皇子的注意?这怕是连太子都要看呆了吧?” “她身边的姑娘,是盛家那位小姐吗?” 回头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接着一个。 “是盛家那个庶女吧?吴姨娘的女儿?有些日子没有见着了?还当是悄悄嫁出去了呢!” “这两人为什么站在一起?”有人嗤笑出声,“一对前姑嫂?” “那孩子是谁家的?居然这般出众,日后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你没听说吗,那是姜姑娘的儿女!看这年纪,定是何将军血脉。” “啊?姜姑娘居然也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吗?” “断亲义绝的事情都做了,还有什么做不出的?你不知道吧?我听说……”言者故意压低声音,随即看过来的视线便都充满了讶异和轻佻。 “怪不得相府要将她逐出来,这般败坏门风的事……” “倘若人回来了还好说,这下难了。” “是啊,这不是骑虎难下,谁知道何家认不认这两个孩子呢?” “何将军死得……可不算光彩,阵前被俘,居然还要因为她再落骂名。” “当初两人好得蜜里调油,城中谁不知何将军爱慕她,将心捧给她。她平常坐的马车都是何将军亲自请工匠打造的,小到一件摆设都是精挑细选。到底是将军的血脉,能生下来也算情深义重。” “我呸,才义绝多久就传出这些事,真不要脸!” “听说两人为了那事包了客栈,被大将军抓个正着……” “不管怎么说,是何将军的血脉,孩子总要认的。母凭子贵,何老将军当年也是为他们说过话的,一起接回去也不一定。” “那不是要守寡吗……” “这样的美人,这样年轻,就要守寡?” “自作自受!大将军当年待她不薄,偏要做出这些事来,都是报应。” 议论声中,我仍望着那天,连一只鸟也不曾飞过。 倘若他死了,倘若他在天有灵。 怎会不来看我,怎会忍心叫我承受这些。 “阿姊?”盛青萸紧皱着眉头,轻声将我唤回神来,“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望向“他”方才走过的路。 心中渐渐拢合一个念头。 第429章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与青萸带着云洲和雨眠走了几间铺子。 那些审视的视线似乎从未离开过我们,身后的议论也从未停止。 身边人来人往,青萸怕人群惊扰了孩子,一直将云洲抱在怀里。他们年纪虽小,却也敏感。云洲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会做鬼脸或是扁嘴委屈。雨眠则恹恹地搂着我的脖子,细语呢喃:“娘亲,我想回家……” 我今日是有意将他们带出来,也是有意要让世人认准他们是我的儿女。 却没想,他们这般早熟,已懂得分辨世间冷暖。不禁心中愧疚,脚下加快了几分,“那就回去吧,娘亲给你们做最爱吃的甜糕,好不好?” “哇哦,你娘亲要下厨了,咱们可有口福了。”盛青萸感知到孩子们的低落,话语间满是宠溺,“云洲雨眠还喜欢什么?青姨给买!只要是咱们云洲和雨眠喜欢的,咱们把这条街买下都成!” “青萸……”我急忙打断,“莫要将他们惯坏了。”然而云洲和雨眠的兴致却不高,哼哼唧唧泫然欲泣的模样,叫我心中更加沉重。 倘若今日他能回来,倘若他能看他们一眼…… 好在马车停得并不很远。 我们匆匆上车。 见云洲还是闷闷不乐,我刮了下他的鼻尖,有意逗弄他道:“做什么这样撅着嘴,都可以拴头小毛驴了。” 云洲别过头,将脑袋深埋在盛青萸的怀里,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是还没玩够?”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柔声道,“妹妹累了,回去歇一歇,云洲想看什么,待傍晚再领你们出来,好不好?” 话音刚落,云洲忽然露出脸来,眼眶泛红,声音中带着哽咽,“娘亲,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爹爹不回来了?”本是一张气呼呼的小脸,随着话音瞬时皱成一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怎么会呢。”我怔愣一瞬,几乎脱口而出,“爹爹一定会回来的。” “娘亲骗人。”云洲蓦然嚎啕大哭,“爹爹就是不要我们了……” 我与青萸面面相觑,全没想到那些闲言碎语竟让他听懂了一些。心中顿时乱成一团,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云洲,不是那样……爹爹没有不要我们……”我想将他抱到怀里来哄,正瞥见原本安安静静的雨眠揪着我的衣襟也在小声啜泣。原本粉扑扑的小脸,此时已经挂满了泪珠。 “娘亲哭,青姨也哭……”雨眠抽抽噎噎,眼中噙满了泪水。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字字割在我心上,“爹爹回不来了……” “雨眠,不哭啊雨眠。”饶是我怎样强装坚强,此刻已抑制不住喉中的哽咽,“他们胡说的,爹爹没有不要我们,爹爹知道娘亲在等,知道云洲和雨眠在等,一定会回来。娘亲保证,一定会将爹爹找回来。” 我将怀中的雨眠抱紧。这一刻,我知道我不能放弃希望。更不能代替孩子们轻易地放弃希望。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要将他找回来。 车中哭抱成一团,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 “青萸,你将他们带回去。”我抬起头,吸了吸鼻子,现在还不是哭得时候,“让何嬷嬷照吩咐将食盒送到吕伯渊的府上。” 盛青萸闻言愣了一愣,“你现在就去?” “嗯。”我坚定的点了点头。今日长皇子归来,狼牙军入城,文武百官必定都在朝中,只有吕伯渊不能前往。像他这样运筹帷幄之人,怎会错过这样重要的消息。何正武消失沙场,许多事很难传到民间,商会的消息受限,医会的消息尚不成气候。既然盛青山的人找不到,就只剩下吕伯渊能帮我。 “阿姊,你莫要执着。”盛青萸担忧地看着我,“哥哥早已派人去寻过了……商会里那些消息,我也都叫人再确认过了,没有用的。”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紧握双拳,任由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云洲和雨眠不能没有父亲。” 第430章 确实很像你 马车缓缓行至吕府门前,门房识得我的马车,急忙迎上前来。 车外马凳已架好,下车时雨眠却怎么也不肯放手,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襟,眼眶泛红,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娘亲,呜,娘亲别走……”她鲜少有这样粘人的时候,声音里满是依恋与哀求,小手因哽咽而微微颤抖,将我的衣襟扯得略微凌乱。 我望着她哭花的小脸,心中苦涩,好生哄劝:“雨眠乖,先与青姨回去,好不好?娘亲有要紧事做,待娘亲忙完回来给雨眠做爱吃的甜糕,多多撒糖,好不好?” “我不要,我不要甜糕,我想要娘亲。”雨眠闻言泪眼汪汪,摇头如拨浪鼓,使劲往我怀里钻。 我心知她此时是以为他们没有爹爹,才会这样不安反常,更不舍对她严厉。 几番拉扯,正当我们母女俩僵持不下,门外传来门房略带疑惑的声音:“可是姜神医驾临?” “稍等。”我向门外应道,终是软下心来,向着雨眠轻叹一声,“好了,不哭了,娘亲带你一起去,可好?”我揩去她脸上的泪痕,满心无奈,“但你要答应娘亲,乖乖待在娘亲身边,不可吵闹惹事。里面的伯伯受伤了,雨眠与娘亲去帮帮他,好吗?” 雨眠乖巧地点点头,一双泪眼立即亮了起来,“好。” 既拿定主意,我抬眸看向云洲,见他眼巴巴地盯着我,眼神中满是不舍与渴望,只得狠心道:“云洲是小小男子汉,青姨一人回家,娘亲不放心,请云哥儿保护青姨回家去好吗?” 盛青萸适时上前,故作委屈状,“就是啊,云哥儿,你若不在,我可怎么办呢?” 一番做戏,云洲虽不情愿,最终还是被青萸抱在怀里。 我牵着雨眠下车。门房见到雨眠不由怔愣一瞬,立刻接过我手中的药箱:“姜神医请,小小姐请。” 一路轻车熟路,畅通无阻。 雨眠对陌生的地方很是好奇,尤其是后院里的那些花儿,令她目不暇接。 不一会儿就来到吕伯渊的门前。 林生看看我,又看看雨眠,立即转身向房内禀报:“大人,姜神医携小小姐来了。”那声音并未避讳我,显然只是提醒。 擦肩而过,我微微颔首。 雨眠望着林生眨了眨眼睛,跟着我跨进屋来。 “今日疼可好些?”一进入屋内,我径直来到床边。 吕伯渊半倚于床榻之上,气色缓和了一些,但仍是苍白消瘦。他手里握着书卷,望着我的身影,缓缓抬眸,“你若不叫我喝那要命的汤药,我或许能好得快些。”他语调轻快,不无戏谑。话音落下,目光轻移,仔细端详着雨眠的面庞,“确实很像你。” 我轻笑,示意雨眠上前,“这是吕伯伯。” 雨眠闻言,立即乖巧地福身见礼,童声清脆:“给吕伯伯请安。” 吕伯渊神情莫辨不见喜恶,淡然道:“好。”随即抬手,指向书架,向我说道:“右三。是为她与云洲备下的见面礼。” 我轻挑眉梢,诧异道:“何时备的?”竟能料到我今日会带孩子过来? “未雨绸缪。”他并未回答,而是看着我从书架上取来木匣。 这只木匣可比他装金鱼的匣子精致多了。 不知是用了什么木材,质感温润,散发着幽幽的清香;一捧大小,连边沿都镶了金丝,可见精心雕琢。 吕伯渊随手打开木匣,从里面取出一块碧绿的翡翠,雕琢成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晶莹剔透栩栩如生,尾部系着鲜艳的红穗,正合孩子的小手把玩。 我扯了扯嘴角,“太贵重。” 他却置若罔闻,托在手心,递于雨眠面前。 雨眠接过礼,眼中掩不住惊喜,再次福礼,“谢谢伯伯。” 吕伯渊合上木匣递还给我,“还有一只,给云洲。” 我掀开匣子看了看,另一只造型不同的小兔静静地躺在其中,与前者同出一源,却又各有千秋。这样的好料,若合在一起,远比这样分开有价值,不禁有些惋惜。 他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微微勾起嘴角,“你若是喜欢,我再叫人寻……” 我摇头,心中五味杂陈,“谢谢,这已足够厚重了。” 转身垂眸,我将那精致的小匣轻轻放在桌上。倘若他今日与狼牙军一起回来,定也会为孩子们备上这样的厚礼。 第431章 必死无疑 今日该为吕伯渊换药。 我强提起精神,将药箱拿到床边。唯恐血腥吓到雨眠,让林生带她去院子里看花。雨眠手中握着翡翠小兔,一步一回头。临出门,突然转过身,稚嫩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认真:“娘亲轻轻地,伯伯会疼。” 我哑然失笑,点点头:“嗯,娘亲轻轻地。” 待她出去,我才开始着手拆解吕伯渊腿上包扎的棉布。 阳光穿过门扉,均匀地洒在屋内,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他腿上的层层棉布,每一下动作都尽量轻柔,生怕扯动伤口。破损的伤口虽已结痂,但深及骨髓的伤痛岂是能轻易愈合的。 “疼吗?”我一边轻柔地用拧干的毛巾为他擦拭血渍,一边用手指轻轻点按他的脚踝。原本高高肿起的部位已经平复了许多。 “嗯。”吕伯渊轻声应道,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隐忍。 我注意到,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有意抬起胳膊,遮挡住自己的眉眼,似是不想轻易泄露情绪。随即又向上点按了几处,皆得到他的回应。 “目前看来,只要你安心静养,应无大碍。”我重新拧了一把毛巾过来,仔细清理那日急着包扎未能去净的血痕,因视线阻挡,内侧看不清晰,我不得不一手轻轻扶住他的膝盖,一手仔细擦拭。 感知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我心中一紧,连忙停下动作,下意识地吹了吹,“抱歉,弄疼了吗?” 吕伯渊沉默不语,手掌紧握成拳。 我怕他忍痛不说,又重新拧了毛巾,更加轻柔地为他处理膝盖周围。这些包扎的地方,平日无人触碰,若不及时清理,天气渐渐炎热,难免不适。 随后上药包扎,我更不敢分心,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小心翼翼。 吕伯渊全程十分沉默,除了偶尔短促的呼吸,我几乎感知不出他的反应。 待一切妥当,我轻轻打了个结,终于松了口气:“好了。” 吕伯渊喉结微微滑动,缓缓发出一声:“嗯。”声音低沉而沙哑。 他平时可不这样,我随手挪开他挡在眼前的手背,指尖不经意触及他火热的掌心,才惊觉自己的失礼,立即缩回手来。连想问的话也咽了回去。 视线交汇,他手背轻搭额角,眼神中掺杂些许戏谑与迷离:“我手上有刺?” 我慌忙站起身来,避开他深邃的目光,故作镇定地收拾着换下的绷带:“我是怕你压坏了眼睛。要是疼就直说。” 吕伯渊勾起嘴角,似笑非笑,“托雨眠的福。” 我侧过身,有意避开他的视线,假装忙碌地整理着药箱。 “河石。”吕伯渊薄唇轻启。 门外,那位圆脸的侍卫应声而入,动作敏捷而恭敬:“大人。” 要说他们愚笨完全不会伺候人,倒也不是。河石见我手中带着血渍的棉布,当即接了过去,“神医还是放下让我们来吧。” 我默默退至一边。见河石三两下卷走脏物,动作干脆且利落。不一会儿,屋内便恢复了整洁,还送了干净的用水进屋。莫名想起青萸的那些玩笑话来。 “在想什么?”吕伯渊的声音将我拽回神来,眉宇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与从容,“林生虽没带过孩子,但由他看着不会有事。” 我收敛心神,强压下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正色道:“其实,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吕伯渊闻言,果断抬手制止我的话,“我知你今日去了城门口,何正武没有回来。你伤心也好,难过也罢,总要接受这个事实。你若是想让我帮你找回何正武,我做不到。” 我望着他,泪水情不自禁地模糊了视线,“我了解他,绝不是那样冲动之人。” 吕伯渊皱紧了眉头,忍着不耐烦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这与冲动无关。何正武追击敌军途中遇伏,来龙去脉已然清晰,同在战场的是他的父亲和兄长,难道还会陷害他不成?” 我深知他说得有理,却仍心有不甘:“万一呢?” “姜文君,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父子兄弟相残?故意自黑?是嫌何家太风光了吗?刺探军务是重罪。”吕伯渊已然有些恼怒,“他毕竟是在阵前出事,再追下去就是逾越。” 我紧握双拳,仍是不敢相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他死了,我也要将他带回来入土。” “倘若能帮你找回来,他今日就已经回来了。你就算不信我,难道盛青山没有告诉你他的结果。他的人翻遍了那片山坳,再三确认了尸体,那日跟着何正武出去的人马全数牺牲。他若不是被俘,还能有什么结果?距离他失踪一年有余,他若还活着,敌军必会提出条件。就算他侥幸逃生,也该回来了。”他语气决绝,掷地有声,“那片山坳豺狼成群,见不见,他都已经死了。盛青山痕迹太过,被你父亲参了几回,若不是他有军功护身,尚有可用之处,你当皇帝会如此轻拿轻放?你莫要执迷不悟!逝者已斯,你当为了孩子着想,莫要为他们再添凶险。” 我怔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一般。 依他们的说法,何正武必死无疑;倘若这一切都是为萧景宸转换身份准备的阴谋,那双眼睛里为何毫无爱意。 第432章 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 我从未想过何正武会负我。 这个念头方才升起,便让我觉得荒谬,他怎会负我。 饶是这样,我身形一晃,脚下的地面仿佛忽然失去支撑,踉跄跌坐在一旁的雕花圆凳上,失魂落魄地望着虚无。 适逢门外一阵风刮过,呼啦啦像是穿过了我的身体,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于什么都无力,没有爱,没有恨,欲哭无泪。 周遭的一切,皆失了色彩,我眨了眨干涩地眼睛,默默地望着颤抖的指尖。 我不敢深究,哪怕一点点,冷汗仍是不由自主地渗透了衣襟。盛青山可以为了想要的,与蓝凤秋成婚生子虚与委蛇。吕伯渊可以为了想到的,与公主逢场作戏谈婚论嫁。于男子,我与他之间的情谊,到底能有多重?他想要什么,当真与我所愿一样吗?思及此,自胃中翻腾出一阵恶心,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我紧紧皱着眉,不断劝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然而那颗怀疑的种子一旦落入心田,便迅速地生根发芽。让我患得患失茫然无措,让我左右摇摆心绪不宁。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时间漫长而煎熬,如同寒冰缓缓滑过肌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姜文君,这些年,你没有他,也未曾失色半分。”吕伯渊的声音打破沉寂的气氛,语气急切,像是责备又像是宽慰,“你远比你想的要坚强。” 我的视线缓缓向他靠拢,望向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有些困难地看清他的表情,“吕伯渊……” 他薄唇抿成一线,眸光深邃难懂。 “吕伯渊。”我喃喃地喊着他的名字,固执地想要得到他的回应。 “嗯。”他定定地望着我,眸底盛满了怜悯与疼惜。 “你告诉我……萧景宸是谁,好不好?”我凝视着他,近乎虔诚地祈求道,“我只相信你。你告诉我,他是谁,好不好?” 吕伯渊眉心微蹙,冷着脸说道:“你欲何为?” 我伸手揉了揉脑袋,指尖触碰到那支沉重的凤钗,怪不得我的脑袋这样疼,随手将其拔下掷于一旁,他刚才问我什么来着,望着地面沉吟片刻,才又看着他缓缓道:“我想问问他……为什么回来的是他,不是何正武?回来的人应该是何正武,而不是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长皇子。” 吕伯渊没有生气,居然没有生气。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一字一句,沉稳而坚定:“你若想哭,就哭出来。若想要闹一闹,这屋里的东西,你尽可以随意。若想要出出气,也都可以向着我来。但出了这扇门,你这些话,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 “是吗?”我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随手一挥,将桌上的茶盏打翻,轻薄如蝉翼的白瓷应声碎裂,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室内回荡。尚有余温的茶水溅落在我的脚面上,而我浑然不觉,有些挑衅地看向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渴望。对疯狂亦或是清醒的渴望。 他面色如常,平静如水,轻声道:“莫要伤了自己。” 我冷笑一声,只觉得心情越发地沉重复杂,索性将桌上那一套白瓷茶具都掀翻在地。然而满地的狼藉并未让我觉得好受,反倒更加的躁郁不安。 见他仍是不为所动,“吕伯渊,你虚伪!”我咬牙切齿,语气生硬而决绝,“你明明觉得我愚蠢,却任由我做这些蠢事!你也想要看我的笑话?还是也觉得我自作自受,全是报应?当初若听了你的话,留在盛青山身边苟且偷生,哪里会有这些事?” 吕伯渊深吸一口气,拿起手中的书卷,一副想要读书的样子。 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我几步上前将他的书夺走,“吕伯渊!你为什么不骂我了!还是你觉得我已经无药可救?”我怒目而视,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与绝望。 他不以为意地盯着我,眼中是深潭般的沉静,波澜不惊,“你不是知道我要说什么吗?断亲义绝、未婚有孕,这世上的蠢事你做了个遍,也不差这一两件了。” 我被他尖刻的话语噎住,胸口如遭重击,顿时血气上涌,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是,我愚蠢!我愚不可及!我想活下去,我想照着自己想要生活活下去,我有什么错!我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有什么错?他说过他会回来娶我,他会军功请旨明媒正娶,他说过的!!” 不知不觉,泪水夺眶而出,滚落衣襟,我泣不成声,“他明明会给我写信!他们明明打了胜仗,他怎么会死?就连尸骨也没有?我还没有告诉他我们有一双儿女,我还没有告诉他云洲和雨眠有多可爱多聪明,他怎么能死!!你们这些疯子!他怎么会死?!” 我又悲又怒,狠狠将手中的书卷砸向吕伯渊。 他竟甘愿承受挡也不挡,任由书卷狠狠地砸在胸口。 我泪水直流,明知是无理取闹,却仍低不下头来。我无法驯服心中失控的野兽,我无法停止追问,他是不是,他会不会,我这些年等的到底是什么……我那样无所畏惧地走在人前,走在那些流言蜚语里,却原来我坚信的不堪一击,他们说的才是真的吗…… 第433章 还不至于绝望 腕间传来温热的触感。 吕伯渊轻握我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既不显唐突,亦不失温柔。他的手掌修长宽大,几乎将我的手完全包裹握在掌心。 “有你在,但凡有一线生机,即便他身处九幽之下,也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来见你。只是战场之上,生死无常,天命难违,他亦无可奈何。一切都未曾改变,世人皆知他情深似海,唯你一人。你为他留下血脉,仁至义尽。是命运弄人,你们没有错。”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几分感同身受的哀愁。 门外又是一阵风刮过,带着淡淡的花香与远处竹叶的沙沙声,撩动我鬓角的碎发。眼中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不由自主地滑落,无声跌碎在他手背上。 “他若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为他涉险。他那样希望你能幸福,怎会忍心你为他一步步落入深渊。不值得。” 我深吸一口气,默默地看着他,默默抽出手来。 我怎会听不懂他的劝慰,他的眼神深邃而生动,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柔软。他说得对。他那么聪明,自然是什么都明白的。 但凡有一线生机,就算是地狱,何正武也会回来见我。 除非他身在地狱不可脱身。 我还不至于绝望。 … 我抹去脸上泪痕,但哭成这样,哪还能抹干净。索性用帕子沾了清水擦脸。 吕伯渊静静地注视着我,视线如影随形。 待我再次站定在他面前,他亦收敛了情绪恢复如常,语气里多了几分随意慵懒:“闹够了?” “嗯。”我将鬓角的碎发轻轻捋至耳后,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着屋外唤道,“河石?” 河石应声恭敬地出现在门外。 我目光扫过一地狼藉,有些尴尬,轻声吩咐:“麻烦你……” 河石心领神会,很快将那些碎片清理干净。 过了这么久,雨眠还没有回来。我望了望门外,连人影也没有。 正当我暗自思量,河石端着汤药回来,“大人,该用药了。”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我下意识地咬住下唇,光闻其味便知其中苦涩。 吕伯渊神色微变,但见着我的表情,随即又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你也知晓自己有多狠心?” 我睨他一眼,撇嘴道:“明知性命和伤腿都在我一念之间,还要得罪我。得罪我就罢了,还请我日日前来。自讨苦吃。谁更没有脑子。” 吕伯渊闻言,轻轻挠了挠眉梢,似是被我的说法逗乐:“你待旁人事事宽容,堪称大度。唯独对我睚眦必报。想来我不同寻常,才让姜神医这般上心。” “还有心思讨这样的便宜,明日再给你加二钱的黄连。”话虽这样说,我接过河石手上的药碗,仍是经不住皱眉,“你府上可有蜜饯或糖块吗?” 吕伯渊摇头,饶有兴致地打量我,“若非是你亲手写的方子,我定会以为是哪位仇家恨透了我,要借此苦死我。” “……明日按之前的方子用吧。”我在床沿边坐下,舀了一勺浓黑的汤药作势要喂给他,“今日就先迁就一下。” 饶是吕伯渊,面对苦药也会抗拒,“太热。一会儿我自己喝。” “得趁热。”我敷衍地吹了吹,“一会儿雨眠就回来了,她会笑你的。” 吕伯渊面露犹豫,浑身都在退缩。 “娘亲,”就在这时,雨眠跨过门槛,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花进来,每一朵都娇艳非常,显然是刚从花园中精心采摘而来,“娘亲你看,花儿。”她兴奋地奔向我,眼中闪烁着纯真的光芒。 我瞠目结舌,差点撒了手中的汤药,“你怎将花都摘了?”他那花园,一看便是精心打理过的,有几株甚为奇特,竟也被雨眠抱在怀里。 “伯伯,花儿。”雨眠全然没有听出我的责备,颠颠小跑几步,兴致勃勃地将花抱到吕伯渊面前。 “……嗯。”吕伯渊淡淡扫了一眼花束,间或幽幽地瞥我一眼,语气既有无奈也有宠溺,“好,很好。” 雨眠闻言,更是得意洋洋,将花枝一把散在吕伯渊身边的床沿上,“这样伯伯就能在屋子里赏花了。”说完,期待地望着我,似是在等待我的夸奖。 我扯了扯嘴角,喉咙有些干涩:“是,这样伯伯可以赏花了。但是下次不可以摘伯伯院子里的花,它们在花园里才会长得好。” 雨眠似懂非懂,“可是……它们本就是长给伯伯看的。” 我一时语塞。只听吕伯渊轻笑一声,“确实。多谢雨眠。” 雨眠闻言,开心地趴在床沿,转而看向我手中的药碗,关切地问道:“药要凉了哦,伯伯快喝药吧,喝了药才能快快好起来。” 吕伯渊面露难色,眉宇间的抗拒清晰可见,即便是腿上的伤痛也未让他如此。 “良药苦口。”我嘴角含笑,眼中满是鼓励。 他眼神幽怨地盯着我,“太热。” “不热。”我又吹了吹,将碗凑近一些,“正合适你一口喝下。” 雨眠见状,似乎也察觉到吕伯渊的抗拒,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一颗糖块,递至他嘴边:“伯伯,吃糖就不苦了。” 第434章 青萸英明 一碗苦药,将吕伯渊苦得面如菜色。 我借着转身偷笑被他发现,听他阴恻恻地说道:“你莫不是他们派来的?” “是啊,你害怕,你别喝?”我丝毫不惧,迎着他的目光,笑得明目张胆,“明知道是苦药,你还喝?” 吕伯渊别过脸,轻哼一声。 我不再戏弄他,轻轻将药碗置于桌上,指尖不经意间沾上了一滴浓黑的药汁,出于好奇心,没有多想就舔进口中;瞬间五官紧蹙,仿佛连灵魂都被这苦涩侵蚀,久久难以平息。连灌了几杯清水,方觉稍缓,但腹中仍似有千回百转之苦,难以名状,苦得肠子都要打结。 “用茶水漱一漱,或许能好些?”我有些歉疚地递上他的茶盏,“傍晚那副就换。” 或许是真的太苦,吕伯渊没有推辞,一饮而尽,比喝药痛快得多。 “娘亲,我饿……”此时,雨眠见我闲了下来,怯生生地蹭至我腿边,软糯的声音如同春日细雨抚慰心田,“想吃娘亲做的甜糕。” 我愣了愣,望向门外天色,食盒应该就快要送来,有些为难,“一会儿该用午膳了。等回去,娘亲给雨眠和云洲做甜糕好不好?” 然而雨眠抱着我的腿,湿漉漉的眼睛里全是乞求,“现在就想吃甜糕……” 左右闲着无事,我叹了口气,让她去陪吕伯渊看书,再三叮嘱她千万别碰他的伤腿。 而雨眠郑重地点头,乖乖地趴在吕伯渊身边,伸着小脑袋,好像也能看懂似的。 我本没指望这府里的厨房能有什么,心想做两碗甜水给他们也可以。 当河石领着我来到厨房时,我再一次想起青萸的那些话。他堂堂右相,怎会没有饭吃。厨房内,一切井然有序,显然有人精心打理。 “姜神医,”一位衣着朴素却干净利落的妇人迎上来,言语恭敬而不失亲切,“可是需要取用什么?” “我想借用厨房,现做几块甜糕。”我言简意赅,说明来意。 那妇人闻言,并未多话,一一告知我食材的位置。 “神医若是不介意,妾身可以为您打打下手。” 这般熟悉,应是她的管辖。我点了点头,客气道谢。 一番忙碌后,热气腾腾的甜糕终于出炉。此时才知青萸有多么英明,话本子里小姐都是故意崴脚,公子都是故意落下玉佩,吕伯渊是故意没有饭吃。那女子手艺绝不亚于何嬷嬷,是奉了命每日空闲。 “大人平日思虑严密,常不思饭食,所以对菜肴极其挑剔。”那妇人道,“听闻神医的食盒,大人都会用尽,故常好奇神医的厨艺。今日一见,心服口服。姑娘将烹饪作为乐事,岂是我们这些匠人可比。只是,大人不食厚味,尤其不喜甜腻之物。恐怕会白费了神医的这一番心思。” 我若有所思,跨进屋内。 目光下意识地寻找雨眠的身影。 却发现她已爬上了床榻,蜷缩在吕伯渊的臂弯里睡了。 小小的一团,紧挨在他胸前,小手揪着一点他的前襟,睡得甚是香甜。 四目相对,吕伯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肩上有伤,我想要将雨眠移去榻上,被他摇头阻止。 我默默看着依偎的两人,心情复杂。 吕伯渊目光柔和地望着我,压低了声音道:“不碍事。” 我点头,取了一块甜糕,轻轻掰碎一块递到他嘴边,刻意提醒:“很甜。” 吕伯渊自然而然地张了嘴,细细咀嚼,眉梢微微挑起:“确实香甜。” “你有厨娘。”我面色如常,又掰下一块给他,他仍是张嘴接了,神色不明,“你不吃甜品。” 吕伯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那口中吃的是什么?” 我抿了唇,一言不发。不知该怎样说下去。我们曾是主仆,未来可以是朋友,我们可以是对方合作的选择,彼此的依靠……但他身为诡相,往后种种,情感之事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禁忌。他能借公主之力,如虎添翼,再好不过。 “我若不过得凄惨些,怎能引得你来?”他语气坦然,隐隐透露几分无奈与试探,“那些金鱼于旁人可能趋之若鹜,于你未必管用。” “既然筹谋已久,又唾手可得,叫你反悔的到底是什么?”我故作镇定,目光落在手中剩下的一小块甜糕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细腻的糖霜,“于你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好处?” 四周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吕伯渊打破这近乎窒息的静默,以一种近乎戏谑却又别有深意的口吻道:“自是因为有更好的选择。萱乐虽年轻貌美,又是金枝玉叶,但到底只是嫔妃之女。其兄长三皇子朽木之才,实乃庸碌之辈,且言行荒唐。与他们绑在一起,难免日后殃及池鱼受其所累。” 我望着他不置一词。我与三皇子有过一面之缘,确实荒唐。这些年更是肆无忌惮,流言不断。这样的家势,犹如浮萍依水,难以长久。他说得不无道理。梦中未曾听说他有婚配,想来也是有过反悔之举。 吕伯渊顿了顿,目光深邃地望着我,眼中既有探寻,又似揶揄,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秘密:“还是说,你当我是为了你?” 第435章 若能得她母亲几分神韵 我凝视着他,虽有些难堪,但仍如释重负:“不是就好。”不禁暗暗自嘲,他知我处境,怎会做这样的蠢事。顿了顿,我语气柔和了几分,“往后不必多费心思,你要做什么直言就是,力所能及我自会帮你。” 吕伯渊目光掠过我手里的甜糕,“不置气了?” 我瞥他一眼,故作轻松地将剩下的甜糕再次递至他唇边,胡乱扯出一个笑容掩饰尴尬道:“好吃吗?”因在手中久了,那糖霜已经略微溶化,粘在指尖。我只是略作威胁罢了,并不以为他会再张嘴。 然而吕伯渊再次微笑含住,“尚可。” 指尖不经意触及他温热的唇瓣,脑中登时一片空白,我急忙缩回手来。被他敏锐地捕捉到心思,面对那促狭的目光,我顿时脸颊发热,无地自容,唰地站起身来佯装口渴。 再回头,他好似无事一般又拿起了书卷。 我不敢再靠近,昨日翻看了两页的古籍还在原处,渐渐也静下心来。 食盒送来时,雨眠仍没有醒。 见他一直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担心他手臂酸麻。我轻手轻脚地托起雨眠的小脑袋,示意他将手臂抽出来。他小心翼翼,比对自己的伤势还要在意。 睡熟的孩童,哪里就能容易清醒。我低声轻笑:“往后你若养了女儿,不知该疼成什么样子?” 吕伯渊闻言愣了愣,似笑非笑:“她若能得她母亲几分神韵,自是爱屋及乌。” 我望着雨眠与我幼时相似的脸,感觉莫名;回过神来,不以为意道:“总是有几分相像的。只没想到,你也会有这样的心思。”竟也会对妻子深情。 “我该是什么样的心思?”他目光温柔,细细端详着雨眠的脸庞,手指轻轻拨开她额前散乱的碎发,嘴角缓缓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我望着他一举一动,心中酸软,阵阵揪痛,忍不住想雨眠今日该是这样依偎在父亲的怀里才对。不忍再看再想,我没有回答,照常打开食盒。照常夹了菜递到他嘴边。 “既有厨娘,何必再用食盒。何嬷嬷的饭菜,未必比她做得精细。”饭用一半,我实话实说,将一块剃了骨刺的鱼肚夹起来,“我照常复诊就是。” 吕伯渊垂眸,未置可否,良久,那块鱼肚都咽了下去,才缓缓开口:“那便嘱咐他们做你可口的?” 我本想说既然不急用饭,复诊的时间可以不必拘泥时辰,但见他神情隐隐低落,想今日得了他贵重的礼物、摘了他的花,砸了他的东西、还向他发了脾气,实在愧疚,遂顺了他的意:“挑口的是你,又不是我。” 又来回吃了几口,雨眠不知何时醒了,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们。我若不是为了添菜,甚至没有发现她已经醒了。 “雨眠?”我惊讶地看着她,“你醒了?不是饿了吗?起来用饭吧,娘亲喂你可好?” 雨眠看看我,又看看吕伯渊,忽然稚声稚气地问道:“伯伯也是娘亲的宝贝吗?” 我怔了怔,想必是她看见我给吕伯渊夹菜,联想到她与云洲平时喂饭,连忙解释道:“……不是。伯伯是大人了,伯伯的肩膀受了伤,娘亲只是在照顾他。” 雨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伯伯是娘亲受伤的宝贝吗?” 平常我甚少对他们用宝贝这个词,不知为何她念念不忘,顿觉焦头烂额,“不是。娘亲是大夫,伯伯受伤了是娘亲的病患,娘亲是在帮他快点好起来。” 雨眠闻言没有继续追究,挣扎着自己爬了起来,却又没有完全起来。爬了两下,再次依偎进吕伯渊的怀里。她似乎很喜欢那一方怀抱,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颈,而后慵懒道:“后来呢,伯伯,后来小白兔和小狐狸做好朋友了吗?” 第436章 义父 我了解雨眠,故而领她进入吕府时,心中并不担心她会触怒吕伯渊。但雨眠会赖在吕伯渊身旁不肯回家,实乃我始料未及。 就连吕伯渊也对伤心哭泣的雨眠露出几分无措。 “姜雨眠,”我额角突突直跳,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快放手。” 然而雨眠搂着吕伯渊的脖子,抽抽噎噎,“呜,伯伯跟我们回家。” 我不敢使劲拉扯,生怕牵动吕伯渊腿上的伤,眼见威逼利诱都不见效,只得连哄带骗,“伯伯腿疼,不能跟我们回家。等伯伯腿好了,我们再带他回家好吗?你再这样勒着他,伯伯要腿疼了,伯伯也要哭了……” 我目光掠过吕伯渊,恨不得让他立即哭个几声,帮我哄住雨眠。然而对上他盛满笑意的眼眸,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在雨眠听了进去,渐渐松了手。 我生怕她变卦,话也来不及说,匆匆抱着她离开。 待踏入回春堂,已然精疲力尽。 推开院门,正想呼唤云洲。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将他抛上了天。 属于孩童的清脆的笑声在院中回荡。 我怕吓着他们,直到盛青山稳稳接住云洲,才三两步赶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盛青山上下打量我,又低头瞧了瞧雨眠:“回来了?” 盛青萸闻声也从房中走了出来:“阿姊,你可算回来了。” “娘亲!”云洲从盛青山怀中转身向我扑来,方才玩得兴奋,此时小脸红扑扑的,黑曜石般的眼睛扑闪扑闪,犹如灿烂星辰,“娘亲……” 我本担忧他被留在家里会闷闷不乐,见他这般暗自松了口气,走近盛青山将他接入怀中,情不自禁地亲了亲他的脸颊,“方才怕不怕?” “不怕。”云洲望着盛青山笑个不停,仿佛他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开心不已。 我放下心来,抹去他额上的汗珠,“让青姨给你擦擦汗好不好?娘亲与伯伯有话要说。” 云洲目光紧紧追随盛青山,眼中的崇拜与依赖几乎要溢出来,虽有些不舍,但在青萸的温柔安抚下,终是乖乖随她进屋。 盛青山亦随我走进屋内。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静谧而温暖。 “有事?”耳边传来隔壁屋中的欢声笑语,我神情松懈,为他斟上一杯清茶。听闻吕伯渊说他为了找回何正武做了很多,无论如何我心存感激。 盛青山望着我,温柔地说道:“听说你清晨去了城门,只是不放心你。” 我垂眸,心中再次泛起酸涩,但很快便按捺下去,“总要面对。” “狼牙军凯旋,接下来几日便会论功行赏。”盛青山在桌边坐下,手握茶杯,眉宇间是隐隐的担忧,“何家恐怕会提起两个孩子的事,你可想好应对之策?” “为他们选一个父亲?”我坦率挑明,轻啜一口清茶,嘴角挑起一个自嘲的笑容,“龙潭虎穴,有什么区别?” “你莫不是要为他守节?”盛青山脸色凝重起来,眼中满是关切,“我知你不信我,你急着去见吕伯渊,他定也是告诉你一样的结果。你莫要执着,他若回得来,定然已经回来了。你我有过婚事,何家不会善待你。虽有了孩子,但你们并未有婚约,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明白。”我诚恳地说道,“我只不想这般草率仓促地为他们找个父亲。” 不等他回答,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知我有多害怕回到那方院墙里去?我闭上眼睛总会回想起梦里的种种,每每看见那些熟悉的脸都胆战心惊。我日夜翻来覆去的死,实在没有勇气再踏入一步。如今有云洲和雨眠,我更不敢让他们涉险。”言毕,我轻叹一口气,“我与你两世夫妻,诚然仰慕过你,也曾心动想要破镜重圆,但事到如今,我们回不去。你劝我不要执着,你又何曾不是固执?偏我来时不逢春,只怨你我有缘无分。你也该放下。” 茶香袅袅,我望着门外的翠绿的药草,心如止水。 盛青山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默不作声。 直到云洲和雨眠从隔壁房间窜进来,如同两只快乐的小鸟,扑进他的怀抱,一声又一声地喊着伯伯。 他才缓缓开口:“叫义父。” 此言一出,不仅是我,堪堪跨入房门的盛青萸也诧异地看着他。看房内气氛也知道那不是我的主意,视线不断在我与他之间来回逡巡。 云洲闻言,立刻响亮地唤了一声“义父”,咯咯笑着攀上了盛青山的膝头。 雨眠则迟疑地看着我,“娘亲……” 我无奈地看向他,心中五味杂陈。如果何正武回来,盛青山作为世伯,顺其自然认作义父不算什么。但此时认作义父,难免引人遐想。 盛青山直视着我,声音沉稳而坚定:“你不愿,我不逼你。但凭你一己之力,争不过何家。” 第437章 我好想你 虽对萧景宸抱有一丝希望,但若他不是何正武,亦或是决意弃我;于战功赫赫的何家,我不过螳臂当车,微不足道。利用盛青山转移视线,作为权宜之计争取时间,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向雨眠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雨眠这才望着盛青山,软糯糯地唤了一声:“义父。” 盛青山一手仔细护着怀中的云洲,生怕有丝毫闪失;一手轻抚雨眠的小脸,眼中的温柔尽数倾泻,“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武将,没有与小女娘相处的经验,不知不觉他神情中隐隐露出不知要怎样亲近的无措。片刻后,竟是摘了腰间的玉佩,托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递于雨眠面前,轻声哄道:“你可喜欢?” 那枚虎头牌,用上好的墨玉精雕细琢,威风凛凛;虎口中含着一颗金制的活珠,实乃点睛之笔。是他随身常用之物,可见喜爱,竟也拿来给孩子做礼。 “嚯,这都舍得摘下来?”盛青萸抱着胳膊倚在门边,笑着揶揄道,“那可是父亲给你的冠礼。” 盛青山置若罔闻,伸手向雨眠又递了递。虎口中的金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灵动非凡。 雨眠望着他手里的玉佩,细细打量,最终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埋头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吕伯渊赠与的翡翠小兔,两手捧在盛青山面前,“雨眠有小兔子了。” 盛青山神情不变,眼底闪过一抹黯然,点了点头,将那块玉佩轻轻放在桌上:“那日后义父为你寻一块更好的,做成兔子。”言罢,他抬眼望我,眼神复杂。 盛青萸觉出气氛不对,忙找借口将两个孩子带出门去。 房中再次归于平静。 盛青山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沉声道:“虽不该由我来说,但你与吕伯渊近来过于亲近,他与萱乐公主的婚约已成定局,你此时介入其中,恐怕会引火烧身。” “我身为大夫,他有病求医,算什么亲近?”我淡然一瞥,无动于衷,“清者自清。” 盛青山闻言,眸光微暗,垂首凝视着杯中的茶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果真如此,那亮刃相护,日日送食,又作何解释?你可知,这在外人眼中,意味着什么” 我冷冷地看着他,言语间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我在你眼中,究竟是怎样不堪?何正武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便急于自荐枕席以色侍人?倒是瞧得起我,敢去攀那样的高枝。”言罢,我冷笑一声,“还是说,你以为世人皆可像你一般,能轻易用身心交换利益?”似还不够解恨,我一字一顿,“那我何必舍近求远,予你所求,即便做大将军的一房外室,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话音未落,盛青山猛然站起,几乎眨眼之间将我拽起,迫使我与他对视:“我何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他语气低沉,隐含怒意。 我奋力想要挣脱手腕,却如蚍蜉撼树,被他越攥越紧:“放开我!” 盛青山不为所动,目光深邃:“他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惜代价不择手段。或许你对他别无他意,但他能使你做出这些,怎会不知外界流言,怎会不知旁人看法?你难道看不出,他是故意用你抵挡!梦中他与萱乐始终藕断丝连,用而不娶。你要救死扶伤,难道不为自己想想?萱乐的脾性,你难道不清楚?”深深的担忧与无奈于他眼底缓缓凝结,“无论你做了什么,在我眼中你依然是你。一切悬而未决,你不敢信我,不愿接受我的心意,我理解。我只是想要你此生安好,你何必说出这样的话来气我。” 我怔怔望着他,自城门归来,今日确实控制不住内心的火气,一时语塞。 “阿瑶,”盛青山蓦然唤我闺名,相较于两年前自然许多,像是念了许多次那样自然而然,声音温柔而蛊惑,“这一世,不会再让你久等。无论你要做什么,我只求你保护好自己,好吗?” 我被他那一声呼唤撼动心神,眼前几重叠影,恍惚梦中。泪水不自觉地滑落,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现实的边界。天地虚设,一股熟悉的力量将我拥入怀中,轻轻拂去我脸颊上的泪痕,随之而来的是温柔绵长的亲吻…… “我好想你。”方才匀回呼吸,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不安与委屈,我呜咽出声。然而身体再也经不住激烈的情绪,顿时虚弱无力。 就在我失去支撑摇摇欲坠之时,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环住了我的腰肢,“阿瑶,阿瑶……” 随着意识的逐渐模糊,那声音越发遥远,让我的心不断揪紧,生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后一切都将化为泡影。我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拼命喊道:“何正武……你若敢就这样离开我,以后再也不理你。” 第438章 医不自医 待我悠悠转醒,盛青山已经离开。 连枝与灵卉守在我床边,二人面容憔悴,眼中满是忧虑与心疼。 “小姐……”连枝才刚发声,立即带了哭腔,“小姐您怎么样?” 灵卉连忙握了我的手,关切道:“姑娘,您好些了吗?” 自从生意越做越大,我们三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少。 我料到她们近日会来,面对她们关怀的眼神,我勉强扯起嘴角,然而来不及做出一个笑容的样子,无法名状的悲伤席卷而来,眼泪已从眼角扑簌簌滑落。 “想哭就哭吧,”连枝握住我另一只手,“您这样忍着更伤身体。哭出来会好受一些。这些年,您不肯面对,我们也不敢提……如今,您终于肯面对现实,这样也好,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您还有云洲和雨眠,您还有我们,总会好起来。”话是这样说,她眼中闪烁泪光,难掩哽咽。 我深吸一口气,想要略微平复情绪,积攒的力气却似乎都为了让泪水满溢,“怎么会好呢……”他或许真的下落不明,或许真的生死未卜。脑中浮现萧景宸的脸,浮现他冷酷无情的眸子,我悲从中来,我分不清那是不是他,不确定他还要不要我。我无法言说,心中犹如一团乱麻,堵得我喘不上气来。 “哭吧。”灵卉陪着我落泪,拨开我潮湿的鬓发,“姑娘,您该松一松了,总这样撑着,会成了心病。” 屋中烛火摇曳,昏暗中我紧紧握着她们的手,“他怎么能骗我?” 泪水浸湿了发丝,浸湿了枕头,我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像是要将这两年忍下的泪水都还给他。连枝与灵卉一遍遍地劝慰,一遍遍轻拍我的后背,我一遍遍地哭睡过去又从梦里哭醒。这一夜,泪水尽情地流淌。最终我们都精疲力尽。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我扶着生疼的额头,稍一动弹便天旋地转。 连枝与灵卉昨日伏在我身边睡得并不踏实,听见动静渐渐转醒。 我瞄了一眼天色,故作镇定道:“去请顾明彰来。” 连枝连忙摸我额头,吓了一跳,“这么烫。” 灵卉也伸手试了试,自责道:“怪我,夜里没注意,竟现在才发现。” 连枝顾不得凌乱的发髻,理了理衣裳便冲出门去。 灵卉霎时又红了眼眶,叹息道:“姑娘这是何苦……” 我摇了摇头,都说病来如山倒。我浑身沉重,额头越来越疼。此时饶是有一身医术,医不自医。只能等着顾明彰来救命。 “待姑娘好了,与我们去庄子上养一养吧?离开这伤心地,眼不见为净。”灵卉心疼地劝道,“如今咱们客栈遍布各地,多的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我陪姑娘出去走走。许多掌柜还未曾见过东家,许多生意上的往来,都很好奇东家是什么样的人呢。您不是也常说想要看看外头的大好山河吗?便是苗、蕨,现在也有我们落脚的地方。” 我挤出一抹勉强的笑容,“是要去的。只不是现在。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待尘埃落定,我一定去。” 灵卉欲言又止,她如今已是商号里的大掌柜,早已历练得雷厉风行。微微蹙了眉,有些不忍地望着我:“姑娘心里记挂着所有人,何时才有尘埃落定。” 我苦笑着摇头,“怕是要麻烦你替我去一趟吕府,就说我今日抱恙无法复诊。” 灵卉揪心道,“姑娘此时还在忧心旁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握了握她的手,安抚道,“你放心,或许你回来时,我已经好了。” 第439章 躺了三日 未曾想,这一躺,居然躺了三日。 第一日,我起不来,顾明彰还算镇定,很快下了药方,让我喝了三副苦药。我一边喝药一边想,风水轮流转,或许这世上真有报应。烧得糊里糊涂,又想萧景宸果然不是何正武,若是他回来了,怎能忍住不来看我。 第二日,我高烧未退,顾明彰慌了神,请来了街上的几位前辈,牛大夫与田大夫因为用人参还是黄芪在我眼前大吵了一架。结果那药比前一日的还要苦。盛青山来时我正在喝那天第二碗苦药,他与我商量要领云洲出去。云洲很愿意与他亲近。回来时,说义父带他去了军营,说长大了也要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午后,吕伯渊命人送来百年的人参,我没舍得入药,就这样用了着实可惜。收起来送给师父,或许能是个小小的惊喜。他还送来两只雪白的小兔,雨眠爱不释手,问我何时再去看望吕伯伯。 我与连枝、灵卉提起何家之事,连枝晚时劝我或许可以再给盛青山一个机会。灵卉悄悄问我,若蓝凤秋死了,是否就没人能拦着我回去。 第三日,高御医来了。方子还是那个方子。我问谁请他来,他说其实不用他们请,他自己本也打算过来。他又提起进宫之事,我仍然婉拒。他劝说若入了御医院,往后总不至于被拘于后宅,白白浪费这一身医术。我听懂了。 盛青山又将云洲接走了,雨眠的小兔子啃了我的药草。 邹氏来时,打扮得雍容华贵。她站在我的床边,居高临下,幸灾乐祸。她说你怎么那么贪心,收了一匣金子,还要留下二郎的心。她说若不是你贪心,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往后青灯古佛忏悔念经。最后她留下一纸礼单,说你看一看吧,这就是你的报应。 好一句报应。我挣扎着爬起来,这一刻,很难说我没有恨过“萧景宸”。他若是回来了,为何这般狠心。我唤连枝与灵芝将人撵了出去。 而后不敢再躺。晨光微露,我如同往常那般起身。 鼻尖浮动着泥土与药草的清香,我有些心疼地望着那几棵被兔子啃坏的药草,勉强做了些补救。 “小姐,您怎的起来了?”连枝睡眼惺忪地从房中出来,看见我有些讶异。 我向她笑笑,“躺不住了。”再躺下去,怕是要被一起埋了。 “高御医说您要静养。”连枝担忧地看着我,“您还是回去躺着吧。” 我摇了摇头,“我心中有数。”又道,“近日你去街上,为我捎几身合适的衣裳回来吧,要精致时新的。再为我选一方妆台回来。” 连枝愣了愣,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小姐这是要备嫁,还是想通了?” “自是想通了。”我深吸一口气,吐尽心中怨气。 若何正武真的不在了,我与他两情相悦,问心无愧。他定不会希望我吃斋念佛,为他孤寂一生。他将我捧在手心,怎会舍得我受那些磋磨。为他生儿育女是我情愿,逝者已斯,我自有生活。 他若没死,执意要去做他的萧景宸。那我也不是非要他不可。我能放下盛青山,我就能放下萧景宸。我仍是我,不想死就还是要好好活。只是眼前不清不楚,我不甘心。 不一会儿,灵卉也从房中出来,见着我由衷高兴,“姑娘好了?” 我点头,随着她笑起来,“好了。日子总还要过的。” 青萸打着哈欠,靠在门边,“可算好了,你不知道我们多怕你想不开,扔下我们不管。你若带着孩子嫁进何家,往后生意该怎么办。你赚那么多银子,难道都带去给何家,便宜了他们,想想就够膈应人的。”顿了顿,她还是气不过,咬牙切齿道,“他们倒是会打算盘,写那一堆有的没的。看着就来气,瞧不起谁呢,狗眼看人低。谁稀罕他们的那些破烂玩意。再拿十倍,也配不上你。何正武的军功何止这些,明摆着就是既要孩子,又不想分给你们,恨不得砸在他们脸上。” “罢了。”我打断她,“左右我不会嫁去何家。歇了几天,该做正事了。” 第440章 快刀斩乱麻 趁着云洲与雨眠未醒,我与三人围坐,商议要包下醉仙楼做十日的庆功席。 盛青萸闻言咂舌道:“虽说阿姊如今有些家底,但也着实不必这样挥金如土。且不说你要调来酒庄所有的庆丰收供他们豪饮;就醉仙楼十日的流水宴席,也不是小数。他们打了胜仗,凭什么要你花钱?若是……那谁回来,你这般还有说法;这又没回来,岂不是无的放矢?” 连枝身为酒庄的大掌柜,立即点头附和,“就算豁出咱们酒庄这一年之利,咱们与那些掌柜有订单在先,到时影响了交付,如何交代?您向来重诺,忽然这样做,不是自砸了招牌吗?” 我怎会不知这些忧患 ,但我如今与长皇子的身份千差万别,若不用这样的法子,如何能引得他来相见。 何正武酒量甚浅,我梦中未曾与长皇子同席,不知长皇子酒量如何,倘若他应邀豪饮,我即可死心。权当是“借酒消愁”。 灵卉望着我所有所思,良久,沉声道:“此事看似豪奢,倒也不全是亏本买卖。虽说当前耗费不菲,但能令庆丰收声名远播。往后几年,这样的喜庆,世人想必都会用咱们的庆丰收来应景。借势造势,我以为可行。不过……”她话锋一转,“此等大事,必要有人主持大局,姑娘想好了吗?” 如此大费周章,总要有人出面,让众人知道吃了谁的席面,往后记谁的好。总不能糊里糊涂,为他人做了嫁衣。推让连枝出面不是不行,但众人一看也能猜到身后之人,没有意义。我往日都在回春堂中,虽算不上藏着掖着,但也确实不愿张扬身份。蓦然曝露,恐怕会引来许多麻烦。 我轻抚面前茶盏,茶香袅袅,热气氤氲,“就这样办吧。” 何家几番试探,不知下次会做到什么地步。我一定要尽快见到萧景宸,快刀斩乱麻。总不能日日都让盛青山带着云洲去军营。想也知道蓝凤秋得到消息,又要发疯。我此时实在没有心思与她缠斗。 既已决定,我又吩咐了一些细节。盛青萸虽仍觉得此事可有可无,但她向来支持我的所有决定,横竖不过是些钱财,就当买我开心,满口应了。连枝虽觉得过于突然,但也立刻飞鸽调度,让各个酒窖将庆丰收运来寿城;又催着各个酒窖加酿。灵卉自不必说,主动揽下了去醉仙楼洽谈之事。 正商议间,奶娘怀抱云洲与雨眠进来请安。 我见他们似乎已经完全从那日的阴影中走出来,全然忘了听说的一切,心中隐隐宽慰。云洲口中不停念叨着盛青山,雨眠则不时提起吕伯渊,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向我炫耀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我细细听着,心中五味杂陈,深知盛青山和吕伯渊替代了父亲在孩子们心里的位置。即便明知不妥,在我为他们找回父亲之前,实在不舍再令他们失望难过。 一番玩闹过后,一起用过早饭,众人各自去忙。 我嘱咐奶娘几句,按例去给吕伯渊复诊。他今日又该换药。 马车刚才停下,还未稳住。门房便急切地在外迎道:“神医来得正好,公主带着御医才进去了。” 第441章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时能来探望吕伯渊的公主,非萱乐莫属。 我与萱乐并不陌生。幼时我为和宁公主的伴读,在宫中来往过两年,与她有过几次照面。和宁公主为皇后所出,既是嫡女、也是皇上与皇后唯一的女儿,自是尊荣非常。只不过,伴读的第二年,和宁公主忽然抱病,随后有半年卧床,从此再未起得来。 传言说,和宁公主是受人所害。但究竟是谁害她,不得而知。 皇后丧女很是伤心,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每见到我们这些年龄相仿的伴读,便会问问在读什么书;会说若和宁还在,也该如你一般。如此,在和宁身边伴读的世家女子,包括我,后来甚少进宫,非召不入,以免惹贵人伤怀。 萱乐与和宁相差两岁,虽是怡妃所出,但因眉眼与和宁有几分相像,在和宁薨逝后倍受皇帝怜爱。不但破格受封,甚至母凭女贵,让怡妃从宫中并不起眼的嫔妃,转身成为了贵妃。可见皇帝对萱乐的恩宠。也因此这些年,萱乐越发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与盛青山成亲前,我们也曾在宫中见过两次。一次皇后邀请城中贵女,去御花园赏花。她身为贵女之首,前呼后拥而来,原本静谧的气氛顿时熙熙攘攘。皇后与皇帝自是不同,对她难有爱屋及乌,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便眉头紧蹙,嫌她坏了雅致。而我身为宰相之女,又曾是和宁的伴读,自是全程陪在皇后身边,平白遭了她的怨恨。她曾放言,最烦我这等无趣之人。 我因父亲的关系,本就没有几个好友。因她一言,再无玩伴。 另一次是太后寿宴,为哄太后高兴,圣上特别恩准家眷入宫。当然也有请太后为皇子皇女们相看的意思,也正是那时,圣上夸赞我为闺秀典范。我并未想出这样的风头,可太后、皇后亦随圣上之言,对我大加赞赏。尤其是皇后,更是借我之名,告诫皇女们要谨言慎行,莫要落了皇家的颜面。 此举让萱乐对我愈发不满。虽未当面发过难,但贵女皆知萱乐对我不喜,往后都不肯同席。 下了车,我步履沉重,十分犹豫。 盛青山说梦中吕伯渊对萱乐公主用而不娶。可见她对他始终有用,弃之可惜。而萱乐身份尊贵,宁为其用,也算有情。 有这样的关系,即便萱乐带了御医进去,她怎会害他。 哪里用得着我担心。进去徒增怨怼。 后院依然寂静。只是被雨眠摘下的花枝还未开出新的花朵。 我猛然驻足,对引路的下人道:“相爷既然在忙,不便打扰。请为我找一处歇脚的地方等候。” 那下人提着药箱,有些为难地说道:“相爷吩咐,只要是您来了,第一时间引见。” 我愣了愣,仍是摇头,他这样吩咐定是为了防那些人,未必包括萱乐,“请为我找处合适的地方,待公主离去再行通报。” 下人见我坚持,将我引至偏房。 房间内陈设古朴雅致,透出淡淡的檀香。 相隔不远,候在正屋门外的林生见着我,眼神亮了亮;见我走进偏房,眼底滑过一抹意外,甚至下意识地看了看屋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无视他的讶异,做贼心虚一般,匆匆进屋,甚至半掩了房门。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萱乐的背影。 然而这院子实在太静。我坐在偏房,仍可隐隐听见萱乐低声啜泣的嗓音。 “早知如此,我断不会让你去解那风筝……让你别去,你偏要上去……一只纸鸢罢了,怎及你分毫?……你的心意我怎会不明白,哪里就值得你受这样的苦……”没想到人前骄傲的萱乐,竟还有这样心软的一面。她的声音里满是自责与心疼,连我不由为之动容。 “天啊,怎么摔得这样严重?……你疼不疼?你莫要哄我,怎会不疼?……这腿伤成这样,你为何非要信她?……宫里哪个御医不比她强?……这,这以后会不会……”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分不清是因为心疼还是气愤,“胡说什么?!……便是瘸了,我也不会不要你的……” 我手捧下人送来的香茗,轻抿一口。茶香袅袅间,竖起耳朵,细细品味着门外的每一个字。啧啧,当真是情真意切。就凭萱乐这样的深情,今日这药恐怕用不着我亲自换了,往后说不一定也用不着我。 可惜听不见吕伯渊的声音,不然还能多些趣味。 想想那一匣金鱼,又想了想随后的庆功宴席,我有些肉疼。 “你这几日不在,你不知我有多想你……那萧景宸简直是个疯子,我不过是让人挡了他的路,想要与他说几句话罢了,他那模样就像要吃人似的,一脚就将人踹出去好远……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父皇年轻时留在外面的野种,真当自己是皇子了?……才回来几天,听说已经杀了两个,身边连个近身侍候的人都不留,他真的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吧,听说他在战场夜里狼嚎喝人血……等你好了,一定要帮我好好教训他,真的太可恶了……” 第442章 竟不知你有听墙角的爱好 日头渐高,一线阳光穿过门缝射进屋内。 我一壶茶就要见底,暗自盘算这样枯坐苦等不是办法。尤其是御医已先告辞走了,萱乐公主仍在房中与吕伯渊相伴。此情此景,实在令人难堪。若让萱乐知道我今日所闻,怕是要将我灭口。想来今日有御医看过了,要不我也走吧,明日再来。真要有事,吕伯渊也会让人去请我。如此,我悄然起身,从门缝向外窥探。 这一看不要紧,正见河石向我门前走来。 我吓了一跳,连忙坐回桌边故作镇定。 门未关严,河石轻叩门扉,随后推门而入。动作行云流水,又不失礼数。 进门后仍将门掩上,目光含笑,向着我明知故问道:“神医来了,何不进去?”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也明白我有意躲着,不叫我难堪。 我扯起嘴角尴尬地笑了笑,“此时进去,岂不是坏了你家主子的好事?我等一等也不要紧。或者,你方才望见御医给他换药了没有?” 河石望着我,模棱两可道:“大人最信的还是您,此事还需得您亲眼确认下才好安心。” 说的也是。吕伯渊的金鱼也没那么好赚。 我撇撇嘴,又道:“公主每次来要待多久?要不我先回去,晚些再来?下次她来,你们可遣人知会我一声,以免冲撞了贵人。” “公主来得少。”河石神色如常,一本正经道,“大人一直在等您,您若是等得着急,可随时进去。毕竟大人的伤势要紧。” 呵。我抬眼望着他,御医前脚才走,他家大人的伤势不紧这一时。被他这样一说,更像是催着我去做这出头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不管什么主意,我摇了摇头,“不急。”随即指了指面前的茶壶,“没有水了。” 河石无奈一笑,提起茶壶转身离去,“神医稍等。” 不知是不是故意,他方才走出门,听着脚步还未走远,就听一声清脆的声响。 平时看着院中没有几个人,转眼突然热闹起来,门外你来我往人影绰绰,竟就因为碎了一个茶壶冒出来好些个。 或许是不合时宜的动静破坏了房内的气氛。 不久,林生恭敬地护送萱乐公主离去。 河石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满脸歉意:“神医恕罪,方才手滑摔了茶壶。大人请您过去喝茶。” 呵呵。我提起药箱,深深望他一眼。真是什么主子养什么侍卫,都是狐狸。 … 一脚才踏进房中,便听见吕伯渊的冷哼。 我将药箱放在桌上,讪笑着来到床边:“今日真是不巧了,我只是想续一壶茶水,没想到扰了大人的好事。” 吕伯渊青丝高束,手里握着书卷,架势是往常的架势,面色却不太好看。往常他总是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今日眉宇间却染了一丝我看不懂的烦躁。 明明是他叫我来的,这会儿又不肯理我的样子。 “那壶又不是我摔的,你冲我闹什么脾气?”我有意瞪着他,不甘示弱道,“早知道她带御医来,我就不来了。我等了一上午,我都没有说什么。我难道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下次用不着我,可遣人告知我一声,或是拦着我也行。我又不是故意来坏你的好事。” 吕伯渊的视线终于从书卷上挪开。 我这才发现,他眼中的不悦犹如乌云蔽日,就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似的。可我哪里错了,我如约前来,该回避我也回避了。我狠狠瞪回去,“你有话就说。” “我竟不知你有听墙角的爱好?”他盯着我的眼睛,冷冷道,“宁可等一上午,也不愿出来见人?” “你与她那般…要好,难道不知她讨厌我?她来探望你,我贸然冲进来算什么事儿?胳膊拧不过大腿,难道你要我为你得罪她吗?你当她是那些杏林御医,那般好得罪的?你莫不是想要害我?”我抱着胳膊,不服道,“再说了你们聊得那么开心,佳人在怀,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或许你想留她多待一会儿呢?她对你关怀备至不离不弃,我听着也觉感动,假如你改了主意,要与她重修旧好呢?我哪里知道你要做什么?” “……”吕伯渊闻言脸色越发难看,死死盯着我,苍白的面色都气出了红晕。 莫名其妙。我本能地退开半步,理了理衣袖道,“我只是大夫,说到底,你那些情事与我无关。你不愿我听见,我下次躲远些就是了。谁愿意听呢。” 就在我以为他要冲我大发脾气的时候,他忽然转移的视线,再次落在书卷上。若不是胸口剧烈的起伏,看不出他还在生气。良久,才缓缓开口:“不是该换药吗?等什么?” 第443章 今日深情明日薄幸 我望着他腿上新绑的绷带,莫名道:“你连她也信不过吗?” 吕伯渊置若罔闻,看也没看我一眼。 哪怕我动作再轻,重新擦药包扎总还是要受些苦的。 又不是只有他在生气。我不像往常那般关切,他要换就换好了。职责所在,我也不是非要省这桩事。 一切妥帖之后,我收拾好药箱,正欲抽身。 河石适时出现在门外,恭敬道:“神医若是忙完了,这就吩咐厨房上菜?” 我下意识向吕伯渊投去一瞥,只见他面沉如水,说不上的疏离。 “我还有事。”谁要看他脸色。我提起药箱,作势要走。 与此同时,吕伯渊轻咳两声。 “神医,”河石拦住我的去路,语气中带着几分恳求,“我家大人近日咳嗽不断,一日重过一日。神医还是先看看我家大人吧。” 他这一上午,只咳了这两声。 我沉下脸来,扭头向着房内,语带讥诮:“你既见我生气,何必留我?” 房中静谧,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传出来,“是我错了。” 话音落下,立于我面前的河石表情凝固了一瞬,而后脸上露出卑微的神情,好像连他也错了一般,“神医慈悲,请神医瞧瞧我们大人吧,大人这几日茶饭不思,昨日只勉强用了一碗粥。” 我终是心软下来,转身回到屋内。 河石眼疾手快地接过药箱,又小声吩咐林生传饭。 “你还知道错了?”我两手叉腰,立于吕伯渊面前,不悦道,“再慢一点儿,就让你尝尝比上回还苦的汤药。真是一点儿不长记性。” 吕伯渊目光柔和地望着我,嘴角挂着一丝苦笑道:“你方才不是已经撒过气了吗?” 我抿着嘴角,今日下手是比往常重了那么一点点。但他一直没有吭声,谁知道疼不疼。明明在朝堂上是能言善辩之人,偏生这时候是个哑巴。活该他疼。 “你若还觉得不够解气,换更苦的药就是。”他放下手中那本从我进门到现在都未翻动过的书卷,很是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眉宇间透露出一丝无奈,“左右都落在你手里。” 我垂下双臂,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般模样倒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了。我不知我做错了什么?或许我应该在门前就回去的。” 吕伯渊闻言怔了怔,“这么说,该庆幸你没有完全置我于不顾。” 我以为他仍不放心萱乐带来的御医,睇着他平常道:“旁人你不信也就罢了,你们差点就成了姻缘,萱乐你或许可以信任一二?我仔细看过了,那药和绷带都没有问题,她是真心盼着你好的。我虽没见着是哪位御医,但看痕迹,亦非泛泛之辈。她这样掏心掏肺,若是知道你连她也防着,该多伤心。” 吕伯渊定定地望着我,默了默,“你要说什么?要我信她,待她更好些?”他眼神复杂难辨,似又要生气,又不像生气的样子。 我见他表情阴晴不定,错开视线,转移话题道:“罢了。我哪能猜透吕相的心思?但若你与她这样纠缠不清,即便有了更好的选择,那位也会介意吧?怕是两头都要落空?”意识到自己失言,我耸了耸肩,挥手道,“罢了罢了,你自有办法的。” 我不是没想过城中还有哪位比萱乐公主更适合他的贵女。但论年纪,能匹配吕伯渊如今身份的已然寥寥无几。能与萱乐公主相提并论的凤毛麟角。比他大上几岁的,有位丧夫多年的阿姊。听闻已遁入空门吃斋念佛,为亡夫祈福。难道是要更小一些?我瞄看他一眼,咬着唇想他不至于这般禽兽?皇女中萱乐之下,小公主才十岁。思及此,不禁打了个寒颤,还真是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吕伯渊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明所以的意味,“她会介意?” 我轻笑一声,嘲讽他道:“怎会不介意?你莫不是以为女子与你们男子一样,朝三暮四习以为常?女子嫁一人,囿一生。若那人风流成性,怎敢轻易托付终身?今日深情明日薄幸,徒增伤心罢了。怕是躲都躲不及。” 第444章 将心比心 话音落下,心情陡然低落下去。 我在桌边坐下,望着门外发呆。萧景宸归来已有三日,他如同一个陌生人一般,于城门一见再未出现。昔日深情恍若黄粱一梦,忽然心生倦怠,生出一股想要放弃的念头。他若无意,何必强求。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但想到云洲和雨眠,心便不由自主地抽痛起来。他若是他,怎么忍心。他总该留句话给我。 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与混乱的思绪交织成曲。房中静了一会儿。 待我缓缓收回思绪,吕伯渊不知在想什么,眉间似蹙非蹙,“我打算为狼牙军庆功,做十日的流水席面,以表我寿城百姓对他们的敬意与感激。”我说得很慢,仔细端详他的神色,“届时我会将所有的庆丰收都调回寿城,供他们豪饮。” 吕伯渊蹙了蹙眉,“虽说你那一匣金鱼得得容易,倒也不必这么急着泼洒出去?” 我拧眉,故意板起脸道:“哪里容易?你当吕大人你很好伺候吗?” 吕伯渊轻笑出声:“怕是也没几个大夫像你这样伶牙俐齿?” 我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虽说要花些银子,但只要庆丰收成为日后庆功的首选,还怕赚不回来吗?” “你若只为了这个,手笔未免太大了些?”吕伯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如说说正经的打算?” 我望着他的眼睛,沉吟片刻,终是小声道:“我想见一见长皇子。” 吕伯渊目光沉了沉,但并未显得惊讶,“你还是不肯死心?萧景宸去时,何正武已经下落不明。他那里并没有你想要的答案。你方才也听说了,萧景宸性情孤傲,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他对萱乐尚且不假辞色,又岂会对你不同。你当只你有想要见他的心思?这城中多少人在打着这样的算盘?但这三日,除了宫中,他闭门不出,连太子设宴都未露面,你凭何能邀他一见?他若没去便罢了,若真去了……”他顿了顿,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我,“他此时风头无两,怕是无人能护你周全。” 我深吸一口气,按捺着心中的不安,坚持道:“我只是……想要见他一面,问他几句话罢了。” “姜文君,你有没有在听?”吕伯渊眉头紧锁,“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他那里不会有何正武的消息。你全没有必要去冒这样的险。你虽断亲义绝,但城中谁不知你有人护佑,这些年才没有人去对你落井下石。是真以为自己福大命大吗?他与旁人不同,他自蕨地而来,对城中事物并不熟悉,也不愿接受。他那样的人,只会相信手里的刀。面前是谁,并无分别。陛下待他有亏,能许他御前带刀之权,即便他以此立威,也无人敢言。他心中所想,亦无人能知。” 正此时,门外传来轻响,河石出现在门口。 各式菜肴陆续上桌。我大致瞄了一眼,那位厨娘的手艺确实不错,色香味俱全。不禁腹诽,有这样的厨娘,还要蹭食盒,怪不得盛青山说他城府极深。 我自然而然地夹了菜去他面前,故作闲谈道:“你已查过他了是不是?旁人不知是真,你却未必。” 吕伯渊接过菜肴,细嚼慢咽,神色自若,“你究竟为何对他如此上心?你若说实话,我也许可以与你交换些消息。” “我若知道什么,还用问你?”我剜他一眼,嗔怪道,“你连我也不信。” 吕伯渊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却是深不可测,“你我之信,仅于彼此而言。旁人之事,你从未信过我。将心比心,不敢尽言。” 第445章 你我之间 我自是不敢随意说出对萧景宸的怀疑,顾左而言他道:“我以为你将命都可以托给我,你我之间胜却人间无数,已无需多言信任二字。” 吕伯渊面上始终带着微笑,目光温和,语气里却带着十分的无奈:“你要我怎样信你?信你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信你义无反顾飞蛾扑火?劝你莫要招惹,是一个字也未听进去?”言罢,他笑容不减,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深邃,“你就不能听劝一次?” 我有些尴尬地夹起一筷青菜,未及细察他口中是否咽下,便向他嘴边送去。 吕伯渊少有地推开我的手,正色道:“你若真要请他,不妨将盛青山请去作陪。你虽做东为狼牙军庆功,但你一介女流,在那样的席面上久坐,终是不妥。盛青山同为征战沙场威震四方的大将,与你交情匪浅,由他代你招待,既不失礼数,又能护你周全。尤其是他近来频频携云洲出入军营,又故意传言相貌相似,此举定是与你有过商议。若何家借机发难,他必会力挺于你。万一,萧景宸现身,何家未必帮你,有盛青山在,他也定会拼命相护。” 我微微颔首,经他言明,盛青山确实是最佳的人选,随即补充道:“或者,我还可再邀郭、杨二将军同往?” 吕伯渊眸光微闪,“你倒是不惧人言。若能请到,自是锦上添花。听说何老将军是海量,多几人到场也不至于让盛青山独木难支。” 我从未见过盛青山醉酒,并不知他的酒量。 想了想,“应该不难。杨将军好酒,我取出几壶忘忧就是。”说着话,吕伯渊已吃了不少,我起身又添了些他爱吃的,“我与他们虽疏远了,但并无仇怨。回去便送上请帖。” 吕伯渊又问了些细节,我一一记下,直到我也吃饱喝足,才大致说完。 蓦然,我忍不住感慨道:“我好像能够理解季善安了。” 吕伯渊好整以暇地看向我,“理解他什么?” “理解季善安的心境,理解那些学子为什么以你为师。”我直视他的双眼,坦诚道,“圣贤之书,教我德行礼仪,却未授我理财之道。先生之才,非但令人敬佩,更叫人折服。”他虽是读书人,却是个与众不同的读书人。读书人爱惜羽毛,最重高风亮节,生怕沾染铜臭有辱斯文。他无丝毫避讳,泰然处之,精打细算之中,尽显智慧。 吕伯渊望着我,眼神由戏谑变得认真,良久,缓缓道:“你若不想说为什么非要见萧景宸,或许可以告诉我,你我初见之时,何以识我?” 我反应不及,怔怔地看着他,而后心中狂跳,故作镇定,笑着说道:“你那番表演难道不够我认得你?你不是故意想要我认得你的嚒?”这不是他第一次问我。从一开始他便看出了我的破绽。 吕伯渊轻笑一声,并未反驳,“你我之间,或许可以再坦诚一些?在我出现之前,你已经认得我了不是嚒?你从一开始便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并从一开始就选择相信我。分明是无根之木,却坚定不移。” “你想多了。”我极力按捺着内心的慌乱,敷衍道,“我那时深入简出,如何能认得你。我只是好奇你罢了,你也确实有些本事……” “还是不肯明言吗?”吕伯渊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你我之间,似乎有许多秘密。” “哪有什么秘密,是你不肯信我。”我无奈道,“难道我会害你不成?” 吕伯渊摇了摇头,“我从未防你害我。” 我别过脸,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吕伯渊的视线却如影随形,“我只问你,你寻他之目的,与我相同吗?”他话音沉重,有试探,也有失望。 我不知他的失望从何而来。但我害怕他与盛青山一样识破我的不同。盛青山自有关窍,不会与我争辩此事有多么的匪夷所思。但他不同,我不敢想象他会做什么。世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牵动的人是他,那又会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第446章 唯你一人 我对他的疑虑深感莫名,无奈道:“你要我坦诚却又不肯相信,我并未故意结识你,更未想要向你谋得什么,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你一般处心积虑。每每是你引我相见,却又考问我的初心,吕伯渊,你若真信不过我,何必纠结?”若不是他执意坚持,或许彼此早已形同陌路。 四目相接,吕伯渊凝视着我,细细端详我的眉眼。他双眸幽暗,犹如静谧的深潭吹皱涟漪,像是要浸透我的灵魂。时光倏然变得凝滞漫长,似乎过了好久,蝉鸣聒噪,他薄唇轻启,话音低沉而慎重:“只恐你是我的百密一疏。” 话音落下,我心头不禁为之一颤,莫名脸热,连忙错开视线道:“我身在市井,你高在庙堂,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他未再言语,我躲开他身边。请河石为我寻来几张请帖,借了笔墨,便开始遣词造句。宜早不宜迟,打算一会儿借着去接云洲,亲手将请帖送到郭将军与杨将军手上。 想了想,又多写一张。 吕伯渊握着书卷,待我抬起头,他手也放下,“你写了四张帖,最后那张莫不是要亲自送去给萧景宸?” 我不无讶异地看向他,“你不是在看书?” “做做样子罢了。”他不以为然,轻叹一声,“你来。” 我满心狐疑地走到他面前,只见他从枕下取出一叠信件,递在我面前。 “这里是关于萧景宸所有的消息,你若非要见他,务必小心行事,切莫触其逆鳞。” 我连连点头,接过信件迫不及待地打开。 信中大致记录着他被何老将军认回的经过。当时他浑身脏污,不肯任何人触碰。在营帐中休养月余,每至深夜都会传来痛苦嘶吼,清晨双目通红,犹如野兽。为补养他的身体,何老将军曾命人猎取野鹿饲在营地,每日放血供他饮用。长皇子听闻后斩鹿生食,形容恐怖。见者皆为之胆寒。此后,夜间发病越来越少,直至每月一次,不肯见人。 ……此人凭空而至,于军中从未与人谈论过往,也未差人寻过家眷。所凭信物,除何老将军,无一人得见。然,何家将深信不疑,对其尊敬有加。 ……何家将拱手让权。长皇子领兵攻城,手段狠辣,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所经之处,血流漂橹,鸦雀无声。无论茂蕨,百姓无不闻之丧胆。 ……长皇子不近女色,蕨皇室送美姬十名。入帐者皆头颅落地。 ……于军中未见饮酒。无人敢劝。 我一页页斟字逐句仔细阅读,与梦中传言几乎没有差别。只那隐疾头回听说。难道他在阵前中了毒?就算他中了毒,他知我医术,为何没有寻我医治?我暗暗思量,左右为难。他若不是何正武,我贸然上门,岂不是自寻死路?可我若不去,如何能求得答案?难道要无边无际地等下去? 吕伯渊望着我,眉宇间隐现一抹忧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你怕他杀了我?”我将书信装回,交还给他,故作轻松,“他…若不肯见,我会立即离开。他若肯见,总不至于是为了将我骗进去杀了。” 吕伯渊闻言,不禁以手扶额,语气无奈又愤慨,“你还笑得出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这无异于羊入虎口,你让我怎样护你周全?” “这世上竟然还有难得住吕相的事?”我莞尔一笑,揶揄道:“要不,待我出了门,你就替我祈福?求我活着回来,明日才有人能看着你用饭服药?” 吕伯渊气结,瞪着我道:“唯你一人事艰。” 第447章 世人皆道他死了 直到站在萧景宸的门前,我才发觉自己有多紧张,四肢百骸似乎都变得僵硬。递出请帖的那一刻,手心里微微粘腻,竟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烦请小哥通传一声,回春堂姜文君,来呈送请柬。请长皇子赏脸赴宴。” 我陪着笑脸,心中犹如擂鼓。 门房上下打量着我,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漠:“长皇子不见客。将请柬留下,回去吧。” 我料到会是如此,连忙将备好的银票悄悄塞进对方手中,低声恳求,“劳烦小哥辛苦一趟,若长皇子不见,我立刻就走,绝不给您添麻烦。” 那人收了银票,脸色并未缓和多少,口中不耐烦道:“说了不会去,偏不肯信。”但抱怨归抱怨,还是踏进府内,向着里头去了。 我孤身立于门前,目光低垂,望着自己的脚尖,不知不觉冷汗涔涔,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莽撞了?未与青萸她们商议便擅自前来,若真有不测,云洲与雨眠该如何是好?但转念一想,即便是长皇子,也不能滥杀无辜?胸口仿佛压着千斤重担,我呼吸越发困难,甚至渐渐觉得腿软。又想他出现的时机,诸多巧合,我无法不将他与何正武的身影重叠。哪怕他不要我,从此一刀两断,我只求一个心安。 不知等了多久,胡思乱想之际,那门房小跑着出来,气喘吁吁道:“姜姑娘请。长皇子接了请帖,让您进去呢。”相较于之前的不耐烦,他此时态度恭敬,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闻言,我心中大石稍落,随即更加紧张起来。耳中如锣鼓齐鸣,砰砰作响。 方才踏入府邸,立刻有小厮为我引路。 沿途的下人见有客人到访,似乎都很惊讶。一时间,周身似乎萦绕着许多打量的目光。 引路的小厮步伐急切,三步并作两步,不知是怕怠慢我还是怕萧景宸等急了,令我也不禁随之脚下生风,心跳越发难以抑制。 回廊曲折,景致如画。这样的富贵荣华,是他如今身份的象征。 我低头敛目,心中五味杂陈,既期待又忐忑。裙摆翻飞,每一步都似在丈量着内心的距离。这回廊好似没有尽头…… 正这样想着,那小厮猛然停住,恭敬道:“王爷。” 我心头一凛,连忙停下脚步,深福一礼:“回春堂姜文君,见过王爷。” 然而对方久久没有回应。 我望着地上那双黑色朝靴,不敢有丝毫懈怠。 回廊未至尽头,他出现在这里,是来迎我,还是要出去?我屏着呼吸,亦不敢抬头。 “我听过你的名字。”终于,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未叫我起,似是有意这样居高临下,“该称你为何家二郎的弃妇,还是新妇?”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声音沙哑,与何正武全不相同。一时间我汗毛乍起,无比怀念那个在我耳边轻唤阿瑶的男人。以至于身形微微虚晃,“他若回来,妾身是他的新妇。他若不回,便是他的弃妇。”言罢,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眼前人太过陌生,对何正武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 萧景宸冷笑一声,那声音在空旷的回廊中回荡,带着几分寒意:“世人皆道他死了,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第448章 王爷这是何意 我望着他的玄色衣角,锦缎光滑如水镜,绣着精致的祥云图样,于风中轻微摆动,“妾身斗胆,敢问王爷,可有正武的音讯?” “你问我?”萧景宸似是听说了天大的笑话,笑声中藏着几分戏谑,几分轻蔑,“你抬起头来。”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缓缓抬眸,望着那张冷峻而陌生的脸,想要寻找一丝与记忆中相似的温柔。何正武面容清秀俊朗,眼前人说不上粗犷,却也难觅其影。 四目相对,他眸光微敛,一字一句,如寒冰刺骨,“他死了。” 饶是我近来反复听到这句话,但由他亲口说出,仍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我心神俱碎。不由地身形摇晃,不甘地追问:“王爷何以认定他死了?” 他若不是何正武,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凭什么断定他死了?他若不是何正武,何必与我论这些?还是,他想让我当他死了?我紧紧盯着他的面庞,试图想要寻找一丝让我继续坚持的希望。 然而,他并未给予我任何回应,只是眼神渐冷,透露出明显的不耐与疏离:“念及何家旧情,本王今日不与你计较。但,从今往后,莫要再出现在本王面前。” 原来如此。我恍若被当头棒喝,心中那点微弱的灯火瞬间熄灭,只余一片死寂。绝望之中,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低声道:“好。”随即又喃喃补充道,“那就如君所愿。” “你说什么?”就在这时,他似被我触动,一把将我扯起。 他一直未叫我起身,我早已双腿酸麻,对他猛然的力道毫无防备,整个人失去平衡,险些扑入他怀中。 但既然已做了决断,我强忍着脚底针扎般的刺痛,挣扎着站稳。微微蹙眉,望向他紧攥着我的手,“请王爷自重。” 距离在不经意间骤然接近,温热的呼吸拂过面颊。尽管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但身体似乎比理智更先认出了他。那份烙印在灵魂里的熟悉,绝不会错。对死亡的恐惧随风而散,我凝视着他,他究竟如何做到这样。 或许我本就不该执着。一个人若将过去的身份弃如敝履,又有将面貌完全遮掩的决心,怎会轻易面对旧人? 我于他而言,或许只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手臂被他握得生疼,我眼眶湿润,“王爷这是何意?” 他盯着我,眼中种种情绪翻涌,有震惊、有挣扎、有痛苦、难以言喻,却又紧紧抿着双唇,沉默不语。 “你放开我。”我用力想要挣脱他的束缚,声音难掩颤抖。不愿让他看见我眼中的泪光,我别过头去,极力掩饰自己的脆弱。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在风中交织。我本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有许多话想要问他,甚至准备好了最刻薄的话语来斥责他的薄情。然而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如鲠在喉。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终究敌不过他的力气。 我渐渐安静下来,放弃了挣扎,由他将我攥着,目光空洞地望着他。从某种意义上,曾经的何正武或许真的已经死了,他是我想要继续被爱的执念。他要放下那就放下,我可以当他死了。站在面前的,只是一个想要划清界限的陌生人罢了。 第449章 他的心思 不远处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途经的下人看见萧景宸犹如见鬼,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战战兢兢地躬身行礼。 萧景宸忽地松手将我推开,面色阴沉,决绝而冷酷,“荒谬。滚出去。” 我骤然失去平衡,重重跌倒在地。疼痛瞬间蔓延,却远不及心头的寒意。我咬紧牙关,狼狈地爬起,一眼也不想再看,匆忙离去。 他的神情告诉我他没有忘记,或许他有苦衷。可在他做出选择之后,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走出王府,马车已候在门外。 望着何正武精心为我打造的马车,我苦笑出声,直笑出泪来。车身上细腻的图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此刻显得格外刺眼。他曾那样明白我,却还是在我心上狠狠插上了最恶毒的利刃。 “姑娘?”车夫惊讶地望着我,“走吗?” 我迅速抹去眼角的泪痕,几步踏上马车,故作镇定道:“去军营。” 我已很久没有来过军营。营前的守卫拦住马车。 我从车内探出身来,说明来意。 守卫们一见是我,面露惊讶,恭敬地行礼后,前去通报。 不多时,马车缓缓驶入军营,稳稳停下。 我甫一掀开车帘,就见郭将军大步流星迎着我走来,笑呵呵地喊道:“这是什么风将姜神医吹来?大将军领着云洲在校场呢,未在帐中。”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做出不以为意的笑模样,“今日外出,想起云洲也该回去了,便顺道来接他回家。” 郭将军点了点头,仍是满脸笑意,“这天色还早,云洲恐怕还未尽兴,让他多待一会儿也不碍事。” 我本也不是真的着急接云洲回去,默默跟着郭将军步入营帐。 帐中没有旁人,陈设也还是老样子,郭将军瞥了一眼帐外,于我对面落座,闲话家常般说道:“这日子过得真快啊,谁想姜神医已有了孩子,云洲都这么大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亦望向帐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却难掩心底的一抹忧伤:“是啊。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听闻你近日病了一场,如今可大好了?”郭将军犹如兄长一般,语重心长,“沙场无情,正武的事你莫要太过伤怀。我们这些脑袋系在裤腰上的,上了战场,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 我眼眶湿热,垂眸将泪水咽回肚子里,轻声应道:“我明白。” 一阵风吹过,吹动裙摆。 郭将军轻叹一声,又劝道:“青山待云洲视如己出,其情可鉴。想必你明白他的心思。过往无论有什么误会,也该随风而去了。正妻之位空悬,他若真是薄情之人,这两年早该填添新人。众所周知,他一直在等你回心转意。你若肯给他机会,往后余生,他必定会倍加珍惜。” 我没有接话,望着指尖沉默不语。盛青山的心意,我心知肚明,也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说辞。毕竟连连枝和灵卉也是这样劝说。 然而感激与夫妻情分终究是两码事。我感激他能够在我需要时每每伸出援手。可我已经不想做那方宅院里的女主人了。 第450章 一事相求 见我不答,郭将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岔开话题道:“罢了罢了,瞧我这张嘴,哪壶不开提哪壶!哈哈哈哈,不说了,来日方长,看他自个儿的造化吧。” 话音未落,帐外忽现一高大身影,挡住了门外倾泻的日光。 “哟呵!这是见着谁了?”杨将军惊喜地望着我,声音亦如往常洪亮粗犷,“哈哈哈哈,我说那小子日日抱着云洲不撒手呢,原是打的这样的算盘。如今想见姜神医一面,可不容易。” 我站起身来,迎向杨将军,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道:“将军这话是在怪我了。” “不敢不敢,姜神医救我老母于水火之中,大恩大德,杨某铭记于心。”杨将军拱了拱手,面上洋溢着感激之色,“内子与我说了,请了几位大夫都不见好,唯有姜神医妙手回春。只是分文未取,叫我良心难安。听闻姜神医向猎户打听虎骨,我托了几位熟人,待有好的送来,便叫人送去回春堂。” “那便先谢过杨将军了。”因药酒需要,我虽一直高价去收虎骨,但能用的并不多。一者猎户大多不在意那些骨头,二者若骨头保存不得当很难入药。能有旁的途径收取,是再好不过。 杨将军摆摆手,不以为意,“你可是来见青山的?他在校场,我领你去?” 我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此行除了接云洲回家,还有一事相求。三日后,我将在醉仙楼设宴,为狼牙军庆功,特备十日流水席,诚邀大将军与诸位将军莅临助兴。”言罢,我从袖中取出请柬,双手呈上。 “庆功?”杨将军瞟了请柬一眼,脸色微变,“你当真要嫁入何家守正武的门槛?姜妹子,你可莫要冲动,这、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啊!这好男儿多的是,你愿意吃那样的苦,还不如随青山回去!青山待你之心,如日月昭昭,多少人说媒,都被他回绝了,你饶他一回,便是以后不许他纳妾,他也绝无怨言的。” “杨大哥,你误会了。”我为难地说道,“此番设宴,我并不是为了何家庆功,而是为狼牙军庆功。你恐怕不知,枭记酒庄,是我的产业。这流水宴,是为了做满庆丰收庆功酒的名声。实则是为商贾之事。”既然已见过了萧景宸,他来不来已经不重要。但我总还有旁的事要做。 “……那是你的产业?”杨将军闻言,顿时两眼放光,“庆丰收是你的酒?我当你将忘忧卖给了他们,没想到那些居然都是你的手笔?你一个大夫,居然做起酒庄的生意来了?居然能寻到一处泉眼酿酒?” “运气罢了。”我面上挂着浅笑,“听闻何老将军海量,此番盛宴,恐还是得有杨大哥这样的酒中豪杰,才可成趣。”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倒是,要陪何老将军,”杨将军指了指郭将军,“他们几个可不够看。” 郭将军在一旁听着,接过请柬,不无认真道:“既是姜老板的席面,我等自当捧场。况且,也该去拜会一下何老将军了。”似是想到什么,他神色忽然变得认真起来,“既然为狼牙军庆功,那长皇子那边?” 我怔愣一瞬,随即强作镇定,轻描淡写:“来此之前,已去递了请柬。” “见着了?”郭将军追问,杨将军也投来关切的目光。 我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但…恐怕不会来……”话语间,营帐内的气氛似乎也随之一沉。 “哦,不来。”杨将军打破沉默,“不来好,他来了还不知与他怎么喝呢。” “在说什么?”一时失察,竟没注意盛青山抱着云洲进来。他望向我,目光流露着惊喜,“你怎么过来了?等很久了吗?怎的不叫人告诉我。” 第451章 实话 郭、杨两位将军似笑非笑,目光在我与他之间来回逡巡。 云洲似乎玩累了,伏在盛青山肩上睡得香甜,小小的身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我生怕惊着了孩子,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柔声道:“我顺路来接他回家。”说着,我缓缓伸手,想要将云洲揽入自己怀中。 然而盛青山轻轻摇头,抱着云洲走入内帐,轻声道:“待他睡醒再走吧。” 待安置好云洲,郭、杨两位将军似乎已经适应了孩子的存在,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向着盛青山沉声道:“姜老板这是来请我们喝酒去呢。” 盛青山狐疑地瞥他们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我脸上,“喝酒?” 我点了点头,将属于他的请柬递至他面前,语气诚恳道:“三日后,我在醉仙楼为狼牙军设庆功宴,届时会有十日的流水席,供狼牙军的将领们畅饮。” 盛青山闻言,注视着我,目光深邃,“你想让我也去?” 我点了点头,心中却泛起一丝涟漪。吕伯渊提起此事时,我并未想过盛青山会拒绝我。朝中文武百官,这样的宴席多不胜数。武将多爱豪饮,更是常见。镇威军与狼牙军旗鼓相当,同席共饮更是寻常。庆功这样的事情,于他们几位来说,无异于借花献佛…… 但此时,面对他幽深的双眸,我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盛青山与何忠毅,并不仅仅是两位大将军。盛青山与何忠毅,还是师徒;当年他以军令状夺了婚事理亏在先,在何老将军面前,终归是矮了一截。若非如此,何忠毅不会几句话就逼迫他拿出了我的义绝书。桩桩件件,旁人不知,他知我知。 我愣在原地,心中渐渐生出愧疚,我竟未为他想过这一层。顿时骑虎难下。 郭将军见状,拍了拍杨将军的肩膀,二人前后退出营帐,留下我与盛青山单独说话。 我咬着下唇,歉意道:“是我考虑不周。你若不愿去,我再想旁的办法。” “为何要做这样的事,这不像是你的主意?”盛青山答非所问,“你此时做这样的庆功宴,会让何家以为你在示好。” 我摇头,“这与何家无关。”随即垂下眼帘,有些心虚,“我想借此让世人都记得庆丰收……” 他打断我,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实话。” 我抬眸瞥他一眼,“我本是想借此见一见萧景宸。” 盛青山果然沉下脸来,皱起眉头,“你明知要躲着他,为何现在这般执拗?他并不知晓何正武之事,你这般兴师动众,毫无意义。他此时刚刚回朝,正是疑心最甚又急于立威之时。”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责备与忧虑,随即伸手欲牵我至前,柔声道,“你且听话一些,莫要去惹他。此人性情古怪阴晴不定,不是你能招架的。” 然而他的手正落在萧景宸方才捏过之处,令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细微的反应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盛青山眯起眼眸,轻轻掀开我的衣袖。 清晰的指印映入眼帘,让他的脸色更加阴沉。 “是谁?”他语气森寒,透露着危险。 我默然整理好衣袖,故作轻松道:“我送去了请柬,已见过萧景宸了,他果然对一切毫不知情。” “他见了你?”盛青山显然有些意外,神情莫辨,“为何动手?” “可能是因为……”我犹豫片刻,“他不愿来吧。”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 风穿过营帐,发出细微声响。 盛青山的叹息微不可闻,“我会去的。”他凝视着我,眼中尽是无奈,“答应我,莫要再见他。”他小心托起我的手臂,仔细端详,眉心微蹙,“他那样的疯子,不知下次会做出什么来,我怕又护不住你。” 第452章 枭记 近日要筹备的事情很多,时间过得飞快,转瞬即逝。 连枝为了将各处的庆丰收调回寿城,放飞了我所有的信鸽。每一声鸽哨,都让她寝食难安。灵卉很快谈妥了醉仙楼的报价。她的身影在晨光与暮色间穿梭,为保宴席不出差错,将附近客栈的人手调了几个过来,从座位到酒菜事无巨细逐一过目。季善安与我商议后,着手安排了几出好戏,让那些战场上不为人知的故事散落在每一个角落。请柬如柳絮纷飞,将庆功宴的消息散播全城。 茶楼中,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轮番讲了几日狼牙军艰苦奋战、长皇子杀敌屠城的故事。那些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场景,那些生死离别的情谊,在众人的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人们议论纷纷,不仅为那些凯旋的英雄欢呼,更为那些未能归来的英灵默哀。整个城市,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紧紧相连,共同期待着这一场盛大隆重的庆功宴。它不再仅仅是一场个人的宴请,而是所有人的期待。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枭字商旗之上,耀眼的光芒与春风共舞。不仅是我名下的产业,所有与我们合作的商户,都自发挂出了枭字商旗。有这样的风头,自然都想要沾一沾光,甚至也都陆续亮出了对这些将士的优惠厚待。吕伯渊的深谋远虑在此刻显现无遗,花了这样大的价钱,只宣扬一种酒着实小题大做,不如趁机彰显枭记的实力与影响力,为未来生意铺就基础。 百姓自然很快注意到了这样的变化,诸多猜测犹如壶底的气泡缓缓浮出水面。 “看见了吗?枭记的商旗。”这样的疑问在人群中悄然蔓延。 “我这一路走来,看见好几回了,这枭记究竟是什么来头?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是啊,不只是客栈酒肆,我看许多铺子也挂上了他们的商旗。说是与他们有生意往来的,今日都挂上了。” “若不是有这般的底气,怎敢在醉仙楼里摆流水宴,那可是真真的花钱如流水。” 距离午时大约还有半个时辰。 醉仙楼外已是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不望着门外的立牌驻足议论。 立于醉仙楼二层的雅间,悠扬的琴声并不能完全抚慰我紧张的心情。 他们会不会来?谁会是今日第一位入席的客人? 我轻轻推开窗棂。 一缕阳光随即落在我的脸上。 望着下方来往的人群,我的心中充满了忐忑与期待。 “诶,你们听说了吗?枭记的东家,好像是回春堂的姜神医。”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浪花。 “你说她?不可能吧?一个女子哪有这样的本事?那回春堂的生意自从落在她手里,一落千丈,与其他医馆不相上下。她要是会做生意,还能让回春堂败落成那样?早不知赚了多少钱。” “是啊,一个女子,哪有如此魄力,开设如此庞大的商号?” “可枭记的头牌,是忘忧酒啊!谁不知道那是她当年为大将军酿的酒?至今也是千金难求!不知今日会不会拿出来?” “那做不得数,正因为落魄了,才将忘忧酒卖给枭记也不一定!”一位老者捋着胡须,语气轻蔑,“到底是女子,这做生意哪是她会绣花就行的?” “此言差矣!我有个亲戚做酒肆,说酒庄的管事,就是她的贴身女婢连枝。你们可还记得前两年,她为那女婢出头?三千两!从那恶婆婆手中买腹中孩子的身契!她若不是枭记的东家,从何这般财大气粗。” “能为一个奴才一掷千金,是女子又怎样?难道女子就不能成事?” “是啊,女子怎么了?当年还有人不信女子能行医,人家现在是神医了,请都请不来呢!御医都上门去讨教,女子差了什么?” 下方的议论声陆续传入耳中。 “东家,您还是歇歇吧?一会儿就要开席了。”灵卉为我呈上温热的茶水,虽表面镇定,眼中仍掩饰不住担忧。事到如今,最怕的不是差错,反而是人。 何家接了请柬,未有表态。没有说来,也没有说不来。 狼牙军的诸位将领自然是看何家行事的,如果何家将不来,他们自然也不敢来。 主角不来,这一场宴席便成了我的一厢情愿。成了笑话。 我接过茶盏,轻啜一口,仍是忍不住看向楼下。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可是郊外最大的庄户,有太子和吕相做主,做什么生意不行?谁还敢难为她?听说府衙的人见她都是唯唯诺诺,生怕得罪了。” “谁不知道大将军念着她的好,一直护着她呢!谁敢得罪?” “何将军当年真是将她含在嘴里捧在手心。” “还不是靠得男人?!”那老者还是不服,语带讥诮。 议论声此起彼伏,不乏对老者的讨伐之声。 “当年她为赈灾借出庄子转移灾民,多少人受了她的恩惠;如今能出钱办这样的大事,此等大义与魄力岂是常人所及?女子又如何,更胜男儿!若说她是枭记的东家,我一点也不意外。”这声音耳熟,我定睛一看,竟是混在人群里的季善安。 随手指给灵卉看,引得灵卉也是哭笑不得。 太阳越来越高,醉仙楼的掌柜已在楼中吆喝着备菜,众人也开始张望。 “这都快到时候了,怎么还没有人来?” 第453章 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循声望去,一眼便瞧见马车上属于吕伯渊府邸的标志,连忙下楼迎接。 才刚迈出醉仙楼的门槛,周遭的喧嚣便如潮水般涌来。 “看吧,枭记的东家,真的是姜神医!巾帼不让须眉,了不起!” “竟是一个女子。” “这以后要改口叫姜掌柜、姜老板了吧?” 我耳中听着各式各样的惊叹与议论,面上依然保持着淡定。 看清赶车的河石,心中咯噔一下,他现在绝不是能够下床移动的时候,就算需要有人来为我撑场面,也绝不是他来。 众人闻声散开,马车稳稳停下。我立即迎上前,想要叫他回去。 河石跳下车来,抢在我之前拱手道:“我家大人听闻姜老板今日之举,深感欣慰;本应亲自前来恭贺,但因腿脚不便,不能到场。特命我备下城中顶尖的曲班舞姬,为诸位助兴,以表敬意。愿与诸位共襄盛举,同庆我茂国之太平盛世。” 我微微颔首,这才将心放下,“代我谢过吕相。” 河石拉开车门,一阵香风拂面,随即几抹倩影映入眼帘,皆是年轻貌美、气质非凡;发髻高挽,珠翠环绕,宛如画中仙子。一颦一笑间,尽显倾城之色。 “嚯!吕大人这是送了仙女儿来啊!”众人望着这些女子瞠目结舌。 “这不是坊里的清倌们吗,往常见一个也难得!”有人叹道。 “有这样的美人相伴,谁还记得喝酒!光进去看着她们也满足了!” 舞姬们的到来让众人一度忘了时间。 醉仙楼内,乐声悠扬,原有的助兴节目在曲班的到来下顿时逊色。掌柜亦是精明之人,与灵卉一番低语后,迅速调整了布局,将最好的位置留给了吕伯渊送来的舞姬。 曲班落座,玉指轻拨,瞬间将满场的喧嚣化为绕梁之音。 门外,掌柜遣了原在楼里的两名舞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其身姿曼妙,轻盈若蝶,虽不如楼里的那般迷人,却也相映成辉,引得众人连连叫好。 嗒嗒、嗒嗒、嗒嗒。 又是一阵雄浑的马蹄声,如雷贯耳。 我认出那是盛青山的马车。 伴随着郭、杨二位将军的座驾,浩浩荡荡而来,气势非凡。 人群再次沸腾。 “那是,大将军来了?”有人喊了出来。 “居然请大将军来作陪?今日宴席,果然隆重!可见用心!” “能与何家将同席的,自然得是大将军啊,镇威军那时也是风光无限。” “这陪客都到了,何家为什么还不来?莫不是摆上架子了?” “谁知道呢,难道是嫌姜姑娘的身份?难为人家?” “毕竟与何小将军有过那么一段,避嫌也是正常。” “一码归一码,人家今日做的是庆功宴。要说避嫌,大将军都来了,他们怕什么。” “我还听说何家要娶姜姑娘会去守灵呢,看这也不是真心待人家。” “这么好的姑娘,岂不是辜负了。” “这还没进门就磋磨人家,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我立于一旁,目光穿过人群,暗暗揣摩何家的态度。即便不来,按理也该有人来报,哪怕一句托辞。 阳光斑驳地洒在青石板上,转眼,盛青山自马车中踏出,步伐稳健而有力。 他头戴玉冠,一袭深色锦缎长袍随风轻扬,身姿挺拔,宛如松柏。虽是常服,却也能看出为此次相聚精心装扮。 “我来晚了吗?”他笑着向着走来。 郭将军与杨将军紧随其后,拱手作揖道:“姜老板,有礼了。” 我浅福一礼,恭敬道:“诸位将军请。” 眼看前后一时并未有人来,我亲自引着他们上楼。 “人还未至?”留意到周遭静谧,盛青山轻声问道。 我摇了摇头,故作轻松,“还有一会儿。” 他点了点头,“我派人去请?” “不必。”我垂眸,强作镇定。他们不来,虽面上尴尬,但也有不来的打算。说话间,我将藏于袖中的药丸递于盛青山,“我不知你的酒量,如若不济,可先服下。虽不能千杯不醉,但也能抵挡一二。” 盛青山愣了愣,嘴角渐渐勾勒出一抹笑意:“担心我?” 我白他一眼,“虽有杨将军在,但总不好你先醉了,落了镇威军的威名。” 盛青山笑笑,“好。听你的。”随即欣然服下药丸,眼中满是信任与宠溺。 即是待客,我不能久待。 再下楼,门外的议论似乎已经改变了风向。 “狼牙军这么大的威风?到现在还不来,这是不肯来了?” “姜姑娘一番苦心,却换来这般冷落,真叫人唏嘘。” “看来何老将军之前看好姜姑娘传言不真啊,就算不是庆功宴,人家姑娘为了何小将军才大病一场,来见一见也不算什么吧?孩子都那么大了,这往后还认不认呢?这样的人家不嫁也罢。” 日上三竿,我微微蹙眉,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 “姜老板,你看这宴席?”醉仙楼的掌柜凑到我身边,按说这时应该要准备上菜了才是。 话音落下,忽见数辆马车疾驰而来,车轴转动间,尘土飞扬。 “姜姑娘,我们是林尚书府上,听说您今日为狼牙军庆功,特送来佳肴,聊表心意。” “姜姑娘,户部王大人特备这些珍奇花卉,以贺狼牙军之胜。” “姜神医,御医院赠上品灵芝一株,望笑纳。” 一件件礼品,如同潮水般涌来,皆为显贵手笔,是谁安排再明白不过。其意不言而喻,皆是为我这场宴会增光添彩。然而这哪是锦上添花,是明摆着抬举我了。 我望了一眼灵卉,灵卉立即会意,随即叫人清理出一处地方。 眼看着礼品堆放如山,仿佛是对何家到时未至的无声抗议。 烈日高悬,我下意识抬眼望向二层半开的窗户。盛青山与我遥遥相望,神色平常。似乎并不在意今日会跟着我丢脸。 四目相对,他微微颔首,似乎在向我传递勇气。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清脆的马蹄声再次传来,闻声快如闪电。 围观的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纷纷退让。 只见一匹黑亮如墨的高头大马闯入视线,来人一袭玄色锦袍,直冲向我。 “文君!”盛青山急促地唤了一声,眨眼便落在我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间,我已被他紧紧揽在怀中,避开那扬起的马蹄。 盛青山面色沉凝,冷冷地望着来人:“长皇子既来赴宴,此举何为?”目光中满是戒备与不满。 我怔怔地看着萧景宸,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是不想再见到我吗?为何又要出现? 萧景宸看也不看盛青山,面色冷峻,居高临下地睇着我,眼中除了冷漠,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酒。”他冷冷吐出一字,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454章 敬酒 原本喧闹的门前,因他的到来顿时鸦雀无声,仿佛瞬间被他的阴影笼罩。 阳光下,他衣袂轻扬,锦袍上的暗纹若隐若现,如同夜色中流淌的星河,深邃而神秘。 我自盛青山怀中缓缓站稳身形,仰面与他对视。 “拿酒来。”我薄唇轻启,注视着他,拼命克制着情绪,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弦上。 灵卉会意,立刻呈上托盘,盘上静置一壶一杯。壶中装的,正是我珍藏了两年的庆丰收,本就是为了等他回来用的。今日拿出来备用,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没想到,是他的,还是他的。 我亲自执壶,手腕轻转,将清澈的酒液注入杯中,直至满溢。而后双手举杯,目光灼灼,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恭贺长皇子凯旋归来,无敌英勇,盖世功勋。愿大好河山,太平盛世,千秋万代,永固不朽。” 萧景宸闻言面色微沉,眉心微微蹙起,视线锁落在我脸上,眼中的情愫犹如浓墨凝滞不散。 我凝视着他,极力克制,稳住指尖的轻颤。 直至我高举酒杯递至他面前,他的眼神微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最终归于沉寂。座下的战马似乎感应到他的情绪,不耐地发出鼻喷,甩了甩脑袋。 这些年我虽已习得骑术,但对这样的高头大马,仍是心存忌惮。本能地缩了缩肩膀,向后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他下意识地收紧缰绳。 无形的羁绊令我心神恍惚,就在这一瞬,他猛然间夺过我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还未来得及反应,空杯已被掷回盘中。薄如蝉翼的青瓷应声而碎,清脆而决绝。 众人尚未从惊愕中回神,战马长啸,萧景宸已然扬蹄而去。 一切来得突然,又去得太快。 我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可还好?”盛青山适时自身后揽住我的肩头,低声宽慰,“进去歇歇吧。” 我缓缓看向他,强压着内心翻涌的情绪,说不出话来。我心知此时不是深究的时候,可还是忍不住去想,他今日的出现是为了我?可他为什么,为什么出尔反尔?他亲口说让我不要再见,为何又来到我面前?他到底又瞒着我什么? “东家,”门前人多,陆陆续续有人反应过来。灵卉放下托盘,小心搀起我的胳膊,轻声在我耳边提醒,“时间过了。” 我强打起精神,眼角余光扫过门外的众人。脱身两府,我身为平民,又为商贾。想要宴请官员本就是高攀,来与不来都怨不得人,更不敢满打满算。自然也计划过,狼牙军的将领不领这份人情。我今日如愿见到萧景宸,吕伯渊为我筑起高台,盛青山陪我左右,这一切到这里,竭尽全力,也算圆满。 何家此番虽然令我眼下难堪,但也是好事。免了未来许多牵扯。 凭盛青山的耳力,自然也听到了灵卉的话,“长皇子已饮过庆功酒,自当开席。”盛青山的话语温和而有力,似是做好了陪我应对的准备。 我点了点头,毕竟再拖下去,场面只会更加难看。 众人势必会将矛头对向何家。 即便今日何家没有来,也无必要因此引仇生隙。 不知何时杨将军与郭将军已下了楼来,浑厚洪亮的嗓音在醉仙楼里回荡,“嚯!!姜老板的脸面往后在这城中怕是独一份儿了,听说还未有人能劝长皇子进酒。您是头一个!”杨将军爽朗的笑声打破了沉闷,“只是走得忒急,否则也让我们沾沾光!与长皇子喝上一壶!” 我感激地笑笑,听出这是有意在为我解围。 “这都午时了,何家将居然一个也未出面……”门外果然有人议论起来,“这是摆明不吃姜老板的席面啊!” “姜神医这些年在城里也是有些名望的,这文武官员的礼都到了,没想到何家这般托大,连个人影都没有?” “怕不只是瞧不起姜姑娘,人家才立了大功,与我们不一般了……” “镇威军当年也是立大功!全也没有这样!哪个将军不是与民同乐?” 听着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我双手握拳,终于下定决心。 “开席。” 第455章 敲打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不来,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多的是人捡。 话音甫落,门外有人兴奋地高呼,“来了来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街角,目光汇聚于一队缓缓驶近的马车上。 不一会儿,何家的马车便出现在视线里。 车轮辘辘作响,围观的百姓不由自主地让开道路,格外庄重。 何忠毅步履稳健地踏出马车,目光如炬,环顾四周,最终将视线落定格在我的脸上,爽朗一笑:“哈哈哈哈哈,军中有事,耽搁了一些,还不算太晚吧?” 是耽搁还是闻讯而来,并不重要。我微微一笑,深福一礼,姿态端庄:“将军们能来已是荣幸之至,时间刚好,请将军及诸位将士入席共饮。” 何忠毅身后站着几位面生的将领,一个个威风凛凛、不怒自威,显然是何家将中的中流砥柱。自然也见到与何忠毅最相像的那位,想必就是何家的嫡长子何正勇了。视线相接,我再次福身行礼,众人也作揖回应。 “师父。”盛青山自人群中走出,向何忠毅躬身行礼。 “哦?你也在这,今天竟是请你作陪。”何忠毅见状,扬了扬下巴,皮笑肉不笑道,“你我倒是许久没有喝过一场了。” 同朝为官,主将见礼后,将领们自然也要各自拜礼。 一时间,门外递上请帖的军官蜂拥而至,像是被一阵风刮来似的。 随着掌柜的一声高唱,一群身着轻纱罗裙的女使鱼贯而出,手托玉盘,酒菜齐备。丝竹阵阵,莺歌燕舞,好一片欢乐景象。 我引众人落座雅室,灵卉自去催取酒菜。 还未张口,便听得楼下有人高声喊道:“狼牙军威武!” 这些人围在这里等待良久,便是在等着亲口向狼牙军的将领们表达敬意。 “狼牙军威武!”“狼牙军威武!” 零零散散的呼喊,逐渐整齐划一,响彻云霄。 在座的都是铮铮铁骨热血男儿,闻声皆是神色一凛,随即又露出自豪之色。 即便是我,此时也热血沸腾与有荣焉,情不自禁地望向盛青山。 身为武将,以身许国,抛头颅洒热血,毕生所求的,不正是百姓安居乐业,受人信赖与敬仰吗?此刻荣耀,也当有他们镇威军的一份。 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静感受着百姓的欢呼。 好一会儿,楼下的人群渐渐散去,室内重归宁静。 何忠毅率先打破了沉默,向着我道:“要我说,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全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日后都是一家人,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若不细听,何忠毅的这番话,只是身为长辈对小辈的爱护。但在我明确拒绝邹氏以后,贸然说出“一家人”这样的话来,既有我讨好何家人的暗示,也有我要嫁入何家的预言。多少有居高临下,恃强凌弱的意味。 我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酒菜未上,他便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是啊,邹氏送去的礼单,你可仔细看过了?”何正勇与何忠毅有着一张类似的脸,同是浓眉重须,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当着盛青山的面,他们直直来逼问我,难说不是在报复当年的事情。 我笑了笑,故作惊讶道:“礼单?什么礼单?竟是不巧,前些日子偶感风寒,卧床了几日,未能见客。这几天又忙着宴席的事儿,分身乏术,想必是怠慢了。并未见到什么人,也未看过礼单,还请何将军勿怪。” 何正勇闻言一愣,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回答。我趁机继续说道:“为狼牙军庆功,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我们枭记不过是顺应民意,略销钱财请各位将军与民同乐。不过是几日宴席,几杯薄酒罢了,身外之物不足挂齿。何将军切莫因此在意,送什么回礼,我哪里敢收。这若传出去,岂不是叫大家失望。真真儿是要我以后抬不起头做人了。” 邹氏来送礼单,被我撵了出去,这事儿何家不会不知道。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此番推脱也不过再强调一二。若要较真,被拒绝了还要攀扯,自是他们更没有脸面,何忠毅不悦地瞪了儿子一眼。但被我这样装糊涂,似乎也不甘心。 何忠毅干笑几声,接过话道:“与此事无关,想你一个人养着孩子不容易,何家自然不能亏待你。”乍听他话语中全是关怀之意,但实际却是敲打与压力。 在座的众人各怀心思,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两个孩子是何正武留下的血脉,但毕竟没有成亲,私相授受珠胎暗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出来明说,又都是男子,无异于要我自唾脸面,承认自己轻浮放荡不守妇道。 说全不在意,实在逞强。我垂眸沉吟,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而后仰面苦笑道,“确实艰难。没想到我与何老将军仅一面之缘,却能为小辈考虑至此,着实令文君感动。但钱财乃身外之物,够用就好。这些年枭记经营尚算稳定,我虽不敢说大富大贵,但保孩子们衣食无忧还是行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敢劳您费心。” 我的回答似是而非,何忠毅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显然没想到我这般“不识抬举”。 适时灵卉领着一众女使上菜斟酒,气氛才有一瞬缓和。 何忠毅随即隐去眼底的不悦,冷笑着说道:“总该要带孩子回去拜祭正武。”若说之前都是哑谜,这句话显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是要强摁我认罪了。 我默然不语,盯着他的眼睛,想他究竟为何如此?他心知肚明,何正武不是他的亲生子 ,云洲自然也不是何家的孙子,全没有必要这般执着;难道只为了让我们回去继承何正武的军功?叫他何家名声好听,没有亏待何正武的遗孤?但何家送来的礼单,还抵不上当年那一匣金子值钱,如此外合里差岂不可笑? “是该去的。只不过……”我心中不悦,面上不动声色,“正武恐怕并不想见到我的孩子。” 我刻意将“我的”两字咬得很重。 何忠毅立刻板起脸来,“你这是何意?” 我面色如常,“何老将军似乎有什么误会?” “误会?”何忠毅挑起眉梢,面色阴沉,“误会什么?” “关于孩子们的身世。”我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何忠毅的反应,“但总不该是正武亲口告诉您,我与他有孩子?” 第456章 以他之名 桌上佳肴琳琅满目,却甚少有人动筷。 众人的目光交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何家若不这样咄咄逼人,我并不想要混淆云洲和雨眠的血脉;但此时席上都是军中栋梁,我若坦白认下云洲和雨眠是何正武的孩子,往后定拦不住何忠毅要他们认祖归宗。于余生而言,已顾不上名声。 何忠毅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我,眼底渐渐盛满了怒意。 我未曾向何正武提起过有孕,他自是不可能听何正武亲口提起孩子一事。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认定了云洲和雨眠是何正武的血脉。 但想到近日盛青山抱着云洲去军营的传言,众人又都不由自主地看向盛青山。我与他义绝之事拉扯许久,期间种种有目共睹;虽然匪夷所思,但旧情复燃也不无可能。否则身为堂堂大将军,怎会认下他人的血脉。原来所谓义父,有这样的内情。 尤其是,眼前我与他并肩而坐,俨然共同进退的夫妻。 盛青山不动声色,深深望我一眼。这一眼凝着毫不掩饰的情愫。 思及他这些年让正妻之位空悬,众人心里立即有了答案。 “我就说云洲怎么那般粘你!”杨将军最是藏不住话,随即惊叹出声,“原就是你的儿子?你们真是瞒得我老杨好苦!还替你劝说!” 盛青山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语气颇有些哀怨,“是我无能,她不愿回去。”而后举起酒杯,向着众人道,“今日是庆功宴,莫让这些私事扰了庆功的雅兴。” 众人怏怏举起酒杯,气氛一时之间尴尬至极。 盛青山向着何忠毅道:“恭贺狼牙军荡平强敌,再建奇功。” 何忠毅面色铁青,显然还沉浸在之前的惊愕中,目光在我和盛青山之间来回游移,像是要找出些端倪;良久缓缓端起酒杯,一字一顿道:“你们,很好。” 盛青山自斟自饮一杯,眼神中闪过一抹决绝,“当谢师父成全。”一语双关。 何忠毅瞪着他,似乎在想怎么发作。 “盛青山,正武与你亲兄弟一般,你怎可做出这样的事?”何正勇闻言,怒不可遏,双拳紧握,青筋暴起,他怒视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姜文君,正武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闹出这样的丑事,将他置于何处?” 我胸口一滞。目光落在手中空杯,心情复杂。他若真的为国捐躯,我今日自当羞愧无地自容。然而他活着回来了,不肯认我,无视云洲与雨眠;我只想将孩子留在身边,何错之有。他何曾给我留过退路。这一切,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盛青山沉着脸,“你此番是从何发难?” “你们已经义绝。”何正勇不甘示弱,“她与正武之事,你难道不知?” 他声音洪亮,几乎穿透我的耳膜。因愤怒,直将四壁都震得回荡。 我缓缓抬眸,直视何正勇。脑中浮现与何正武过往种种,我曾那样义无反顾地信任他,今日或许是最后一次,再这样坦诚地说起他:“你问我将他置于何处?” 众人将目光归拢于我,眼神复杂,各有评判。 我微微蹙眉,强忍着心中钝痛,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是你们将他弄丢了。是你们没有将他带回来。是你们说的他死了。”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如若不然,你们为何要立衣冠冢,要我去祭拜他的灵位。” 满桌死寂。没有人敢这样责怪何家父子。 “然而无论生死,他绝不会想要我受人摆布,孤独终老。想要以他之名困囿于我,文君恕难从命。即便他日后活着回来,也绝不会说我错了。” 第457章 古籍 自在席上说出云洲和雨眠的身世,我一直惴惴不安。即便盛青山再三强调蓝凤秋如今一举一动都在眼皮底下,我仍不太放心,重金请了几位高人保护云洲与雨眠的安全。时至庆功宴最后一日,何家没来过人,城中也未有议论。一切都很平静,反而让我更加忐忑。庆功宴后,枭记声名远播,我仿佛成了最大的赢家。 傍晚,夕阳如熔金倾洒,连枝与灵卉计划回城。不只是酒庄,凡是枭记的生意都涌来大量的订单,庆功宴的效应远远超过了预期。我们决议稳中求进,她们这些当家管事不在,旁人难免惊慌失措。 秀城那边自然也一直在催,但盛青萸没有动身。一者她不放心我与孩子们,她已知道了当年的事儿,想到新仇旧怨,她担心何家对我不利;尤其是何正皎。 盛青萸呷了口茶,皱着眉说道:“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她长进些没有?你若跟她说实话,她扭头回去将你卖了,岂不白白演了这场戏?你若咬定云洲和雨眠是我哥的儿女,她当你背叛了何正武,会恨不得咬死你。何正武可是她最亲近的兄长。” 我揉了揉额角,何正武出征后我与何正皎见面不多。前一年,我为了遮掩孕事,不得不藏起来躲着所有人。后一年,商会也好,枭记也罢,回春堂里也得要坐堂,我确实繁忙。即便她来回春堂找我,也说不上几句话。但她的心意,我是懂的。想到可能反目,心中难免唏嘘。 二者盛青月即将出嫁,盛老夫人不知从哪里听说盛青萸住在回春堂,几次派人来请她回去。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她若走了,她们必然会来找我的麻烦。但她又不想立刻回去,能捱一天是一天。 “想到要走进那里头,我就头皮发麻。她们比青面獠牙的恶鬼还要可怕,吃人不吐骨头的。”盛青萸撇了撇嘴,茶盏中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却仍透露着焦虑与沮丧,“盛青月真是一点良心也无,你对她那么好,她居然那样对你。” 我摇了摇头,虽然失望,但内心并不怨恨盛青月。她身为嫡女,身系家门荣辱,自有苦衷。我与盛青山义绝,盛青山几次委曲求全,让盛家丢尽颜面;但盛青山是男子,有军功傍身,宅院之事到底不过是无关痛痒的风流谈资;她尚未出阁,难免会遭人非议,甚至未来会遭人诟病。设身处地,我连累她,她厌恶我,人之常情。只是偶尔会想起她口中的公平,她曾站在我身边夸赞我的勇气,仿佛儿戏。想来她对那公平世界,不过叶公好龙。 “亏得我一直当她是亲姊妹!在府里时,我先当她胆小怕事,不敢为我说话;却原来是与母亲一个鼻孔出气的,动不动就要拿那一套规矩教训我!自我出府,至今都未问过一句,这样的姊妹不要也罢!她要嫁人,与我何干,叫我回去做什么,简直莫名其妙!难不成要我替她嫁人去?”盛青萸咬牙切齿,“虽然狼牙军打了胜仗,但我听说贺城损失惨重,日子苦得很呢。” 我连忙捂了她的嘴,“呸呸呸,一语成谶,这也是能胡说的事吗?你自然会嫁到你得意的人家!切莫再胡说了,指不定哪天你那位公子就追来了。” 劝不动盛青萸,我不得不将季善安调去秀城暂理,季善安欣然接受摩拳擦掌,与盛青萸相互交接后,次日便动身启程。 时间转瞬即逝,又过了几日,春意更浓,院中琼珠藤蔓已抽出嫩绿的新芽,生机勃勃。云洲和雨眠在东市街上已混得面熟,每日在众人眼皮子地下跑跑跳跳。时常让我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只那两只兔子不太好管教,总是偷偷跳出围栏偷吃我院中的药草。为此我让吕伯渊赔了我一本古籍,抄得了几个秘方。 医会时,我拿出一方分享,御医院的几位前辈赞不绝口,再次请我入宫。对于我的拒绝,他们早已见怪不怪,随即又说起宫中的藏书阁,有许多珍藏的古籍。 还特意提到盛青山为圣上敬献的几本杂记非常有益。 第458章 窟窿 我从未听说盛青山向宫里敬献过书籍,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好奇,便多问了几句。 原来,自一年前,盛青山就开始为圣上搜寻奇书,现已陆续献上了几册;其内容包罗万象,或记载着山川异志,或蕴含着经世之论,令人耳目一新。不仅在宫中广为传阅,更有甚者将其秘密抄录,使得这些珍贵墨宝在民间悄然流传。 一年以前,那是他从梦中醒来之后做的事了。我拜托几位前辈替我借阅,他们很痛快,直说送抄本给我。我亦大方回赠了药酒,以示感激。 与此同时,我隐隐有些担心,师父和师兄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原本说是与狼牙军前后进城,可这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音讯全无。 说起来,自从庆功宴后我已好些天没有见过盛青山,也就没有向他打听的机会;盛青萸亦被他接回大将军府。不日,青萸传回信来说,蓝凤秋挪用了盛青月的嫁妆;她们催她回去,是想让她填补空缺。字里行间透露出家中不宁。 吴姨娘为青萸留下的嫁妆,都存在私库。盛家为青萸准备的嫁妆,则尽数都在公账上,老夫人手里。我问青萸打算如何应对,青萸嘴上说再也不理盛青月,但见她哭哭啼啼整日以泪洗面,问我能不能将公账上的借她。 那是她自己的东西,我自然没有意见。何况比起青萸这些年攒下的家产,那些东西无关大体,只要青萸开心就好。 却没想不过一天的时间,盛老夫人变了卦,打起了青萸私库的主意。 虽这一役狼牙军大获全胜,但贺城到底是经历了一番战乱。老夫人心疼嫡女没有丰厚的嫁妆傍身,未来恐怕难熬。好一番演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然而那是吴姨娘留给青萸的念想,青萸断然不会同意。 盛老夫人故技重施,立刻就要给青萸颜色。 可如今的盛青萸已经不是当年逆来顺受的盛青萸了,顺势将府中闹了个天翻地覆,不仅收回了公账上属于自己的那份,还将府里那些烂事都捅到了盛青山的面前。 盛青山借着公务,常宿在军营。内宅之事,几乎都交给了自己的母亲盛老夫人做主。就算知道蓝凤秋在府里做的那些腌臜事,老夫人年事已高下不了狠心,自然也就无法强制解毒,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心有不满,也不过离得远一些,更远一些。 而今,青萸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将家中的遮羞布都扯了个干净。盛青山终于无法再置身事外,当然不会由着她们去抢青萸的东西,咬牙许诺会用军功换金银,填补了青月嫁妆里的窟窿,却也难掩对母亲的失望与对蓝凤秋的愤怒。 盛老夫人不会心疼盛青萸失去嫁妆,但她真心实意地心疼自己的儿子受这样的窝囊气。不免就要责怪蓝凤秋挥霍无度,更要责怪盛青萸是白眼狼吝啬鬼,锱铢必较,见死不救。 蓝凤秋哪里好惹,几句话就将责任都推还给了老夫人。毕竟她至今仍不是名正言顺的掌家人。账本和库房钥匙还是在老夫人手里。老夫人哑巴吃黄连,只得更加恶毒地咒骂盛青萸,发泄怒气。 盛青萸一不做二不休,在府中大骂盛老夫人糊涂,将好好的儿媳磋磨出府,留一个害人精在身边!她口不择言,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云洲和雨眠的事,如若不是她偏心有孕的妾室,盛家早该有了嫡子嫡女。如今让整个寿城的人看盛家的笑话,让盛青山爱而不得;全家人丢的脸,盛青山吃的苦,全是拜她所赐。 老夫人被她气的两眼一翻,当场背过气去。一屋子人当即炸锅一般,手忙脚乱;她亦趁着盛青山没空管她,立即跑回了我这里。 听她绘声绘色地说完,我又好气又好笑:“你还知道怕?” “是他们先欺负我!”盛青萸一边痛咬桌上的糕点,一边拿眼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神色:“阿姊你不会不管我的吧?千万别让我哥把我抓回去啊!他方才脸都气黑了,会打死我的!” 见她狼狈的模样,我叹了口气,心中虽有不忍,却也知此事难以善了,“他若真想抓你,我岂能拦得住?”即便盛青萸自保没有错,但将嫡母气成那样,那毕竟是盛青山的生身母亲,难说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不免也为她担忧。 这般想着,我也跟着紧张起来:“要不我与你出去躲躲?” “往哪儿躲?”想到那皮开肉绽的家法,盛青萸眼眶微微泛红,“你不知道我哥凶起来有多吓人,他杀人不眨眼的……” “呵,我杀人不眨眼?”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盛青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吓得盛青萸几乎跳起来,战战兢兢地躲在我身后。 盛青山一进门,目光在我与盛青萸的脸上来回徘徊,最终将视线停留在我的脸上:“我要将她带回去。” 我心头一紧,握着盛青萸冰凉发颤的手,硬着头皮道:“她知道错了。” 盛青山狠狠瞪了盛青萸一眼,“与我回去向母亲赔个不是。” “只是赔不是吗?”盛青萸怯怯地问道,“你是不是想罚我?你要是罚我,你就在这儿罚。在这儿我阿姊会救我,还能养伤,回去了,我可就没命了。” 盛青山眉头紧蹙。显然盛青萸今日已经不知多少次让他难堪。 我缓缓站起,挡住他骇人的视线,强作镇定道:“青萸顶撞嫡母,你要带她回去赔不是,我拦不住你。但万事要有个公平,若行家法,是所有做错的人都罚,还是你只罚她?你若不公,只罚她一个,她跑出来只是自保。” 盛青山紧抿双唇,似乎想到什么,眼中的怒火渐渐平息,良久,沉声道:“让她与我回去向母亲赔不是,我会亲自将她送回来。” 第459章 破镜 傍晚,盛青山将盛青萸送回来。 盛青萸一踏入门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便直勾勾地望着我,奈何在盛青山当面,只得嘴角噙笑,欲言又止。待他离开,盛青萸就如同顽皮的猴子,一把抱住我的手臂,眉开眼笑道:“阿姊!阿姊!阿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狐疑地瞥她一眼,受她的感染,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因为今日没罚你?” “何止呢!”盛青萸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大哥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叫我回去向母亲赔了不是,但也给我做了主,训斥了母亲和盛青月,还罚了蓝凤秋。你是没见着那场面,母亲居然落泪了,在大哥面前念叨了许多你的好处。说你掌家五年,府中上下井然有序,从不会让她为难,拆了东墙补西墙。又说你规矩好,懂礼数识大体,待人接物向来体面,哪像现在乌烟瘴气不成体统。又说那女人只会撒泼耍横,吵吵嚷嚷,闹得大哥有家不肯回……” 我连忙将她的话打住,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你莫不是信了?” “真的哭了。”盛青萸愣了愣,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亲手给她抹了泪呢,看着是真后悔了,不像作假。”她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愤慨,“本就该他们后悔的,当年若不是母亲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帮着蓝凤秋欺负你,你与大哥怎会闹到义绝的份儿上。这些年,她眼里就只看着祺哥儿了。可我看大哥对祺哥儿还不如对云洲亲昵,祺哥儿摔在地上,他像没见着似的,扶也不扶。平时他将云洲抱在怀里,生怕磕了碰了,更别提摔跤了。倘若你们还在一起,我们盛家不知该多好多风光呢!都怪他们!该她们哭的!” 闻言,我勾了勾嘴角,半真半假道:“你白天还精明着,一眼就看穿她们为了夺你的嫁妆阳奉阴违,晚上就帮着她们来哄我的银子了?” 盛青萸连忙摆手,急道:“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宁可与他们断亲,也绝不会做对不起阿姊的事儿!我要是有一句瞎编,天打雷劈!!” 我自是信得过她,哭笑不得道:“你啊!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明白?她什么样的戏,做不出来?除了盛青山和盛青月,她何曾真心待过谁?又何时见她真心认错忏悔过?不过是抢不到你的,让你来试探我的口风罢了。府里的亏空,岂止是盛青月的嫁妆?蓝凤秋这些年开了多少桩生意,赔了多少钱,哪一笔不是从府里出的?必定还有瞒着你大哥的窟窿。” 我在大将军府掌家五年,盛家的账面大差不差心中有数,蓝凤秋每次投入生意都是自信满满又不计后果。用不着精打细算,也知道府里入不敷出。盛青山不屑看顾家事,恐怕想都没有想过,内宅之中藏着怎样的无尽深渊。 盛青萸恍然大悟,抽了抽嘴角:“她居然有这样肮脏心肠?” 我笑着与她打赌,明日盛老夫人一定会来接她回去套话。 狼牙军凯旋,何正武没有回来,我拖着两个孩子,在她眼里正是无依无靠孤苦悲哀的时候。此时只要对我稍加示好,我便可能不顾一切地来讨好盛家,为自己争取后路。即便回去不是正妻,以我如今处境,也不该有半分怨言。毕竟就算嫁进别的人家,也轮不到让我这样失了妇德的人做正妻。到时候还不是任她拿捏。 “那…那我该怎么说?”盛青萸苦着脸,脸上写满对老夫人的失望,“虽然她是那样,大哥定不会让你受委屈,你愿意回去,必然还是他的正妻。”她到底是盛家女,总还是希望能一家团圆。 “直说。”我笑了笑,挽着她立于院中,仰头望着天上明月,“我,姜文君,既已义绝,绝不会再进盛家的门。” 盛青萸望着我,眼中流露着不解与沮丧,“那大哥怎么办?我以为你们就要和好了…他今日罚了蓝凤秋,虽然只是禁足,但好过什么也不做。” “破镜不能重圆。”我喃喃道,“他只是愧疚罢了。” 第460章 试探 次日,我照常出门去吕府为吕伯渊换药。养伤一月,他已能稍微挪动,近日我会扶他起身在书案前看书写字。去得多了,待得久了,自然也能看见些“不为人知”的。 “你若现在去拦,应该还来得及?”吕伯渊头顶玉冠,青丝紧束,一丝不苟;身着一袭素雅的云锦长袍,质地轻盈而柔软;衣襟上绣着淡雅的竹叶图案,为他消瘦的身形更添几分文人风骨。不看他的伤腿,全不像个伤患。 我自书架边回过头来,狐疑地看向他。 他端坐在书案前,转身将一卷密信交于我手,语气里带着一抹深意,“你虽断亲离开相府,但他们到底是你的亲人,断骨连筋。” 我接过密信,指尖轻轻摩挲过那轻薄的纸张,将那信上的每个字都认真看过,“你想让我阻止父兄弹劾盛青山?还是想让我求盛青山放过我父兄?” 吕伯渊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我什么也没有想。于我而言,鹤蚌相争,什么也不做最有利。”言罢,他挥了挥衣袖,掸去案上若有似无的灰尘,目光深邃地望向我,“但对荣盛两家,却并非如此。” 庆功宴后,盛青山忙得不见人影。若不是盛青萸昨日将他招来,我已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他。我自是不可能向吕伯渊打听他的消息,但想起他昨日身形疲惫,眼中布满红丝,隐隐觉得是有大事发生。 “你若要和我卖关子就别说了,他们与我没有关系。我即便想拦,也拦不住任何人。”我将密信卷好,置于他面前,故作淡然道,“朝堂之事,哪里是我一个女子能插手的。” 吕伯渊闻言,不以为意地一笑,随手将那密信焚毁,“不久前,镇威军的军赏被曝出弊端。他们出征时,圣上曾有过旨意,凡军功在册,无论生死皆有重赏。但盛青山归来两年有余,仍有许多将士未得奖赏,一拖再拖。更有甚者伪造名册,冒名顶替。”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我的表情,“他本是世人敬仰的英雄,若因此事蒙羞,恐怕英名不保。” 我怔愣一瞬,下意识道:“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盛青山出身功勋世家,生来享用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对钱财之事向来淡泊,怎会有这样的心思?他在军中礼待将士,亲如手足,同甘共苦,又怎会做出有亏将士之事?上有君恩浩荡,下有百姓敬仰,他断不会自毁羽毛触碰此等禁忌。 吕伯渊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他不会?” 我抿了抿唇,明知他在激我,仍坚定道:“军中人数众多,即便真有这样的事,也未必是他授意。他们要参就参,待查明真相,定能还他清白。” 吕伯渊轻笑一声,眼神微变,“那你猜,为何他到现在仍无法自清呢?” 我定定地望着他,“要他自清?”那便是有不利的证据,指向了他? 吕伯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你该不会以为他们将事情捅出来,是为了整顿军纪,让盛青山去抓蛀虫吧?若真如此,荣相何至于这样兴师动众?” 信中提到监察院要集体上书,我心头一凛,手中的书籍险些滑落,“他们是冲着他去的?” 梦中有这样的事吗?我努力回想,盛青山因公务宿在军中是常有的,偶尔繁忙神情憔悴我也见过,五年里发生过许多事,我不过是个局外人,内情知道的并不多,曾经有过这样的波折吗?与荣家针锋相对?盛青山是否已经有了防备?倘若他已经有了防备,昨日又怎会是那样的神情?我神游千里,不免担忧。 “你就一点也不担心荣家?”吕伯渊突然开口,将我的思绪扯回来,戏谑道,“既然你相信他是清白的,若他有幸能躲过此劫,你想盛青山会怎么对荣家?你那自诩清高的父亲,忠厚耿直的兄长……你与荣家断亲,他已然毫无顾忌;人无完人,面对盛大将军的雷霆之怒,可有自保之力?” 我定定地望着他,不自觉地眉头紧锁,“吕伯渊,你不如再直接一些,告诉我你想要我做什么?” 然而吕伯渊只是摊了摊手,将身体靠进太师椅里,神色如常道:“我方才说过了,我什么也没想。一定要说的话,我希望你置身事外什么也别做?你不是说,他们与你都没有关系?那就和我一起隔岸观火。” 第461章 难处 我凝视着他,缓缓道:“你若真想要我置身事外,何不瞒着我?” 吕伯渊闻言,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你想要我瞒着你?”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进我心底最深处,“诚然,这是最省事的法子。可若某天你知道了,定会怨我。”他自嘲一笑,目光扫过面前的笔墨,又回到我脸上,“所以…虽然我不知你会如何抉择,也知道你从不肯听我的,为免你心中生隙,还是坦诚相告。” 我默默地看着他,想我于他而言是否真像他口中说得那么重要?抑或,他想借此试探是否能够信任我?思绪纷飞,不禁又揣测他身为右相,此时重伤闭门谢客,于荣盛两家相争究竟是什么样的立场?是当真要隔岸观火吗?想朝堂之上,盛青山的胜算,荣家的后果,我能做得了什么? 思绪如潮水翻涌,此起彼伏,我久久没有言语。 吕伯渊轻叹一声,蘸水磨墨。 我回过神来,心中怅然,缓缓开口:“他们是忠臣。”我想到许多,却仍不得要领。唯一确定的是,他们不是十恶不赦的奸臣。既不是奸臣,既都忠君爱国,便不该受这样的磋磨,自相残杀。 “忠臣就不犯嗔痴,不争输赢了吗?”他手腕轻转,墨色在砚中缓缓化开。 我随手接过,指尖相触,他目光轻轻掠过我的侧脸。我蹙着眉,望着漆黑浓郁的墨团,想做平常却仍难掩忧虑,“我相信盛青山不会做这样的事,我也相信我的父兄不会想要将一位忠心耿耿的将军置于死地……此举只会让他们两败俱伤……” “嗯。”他不以为意,提笔蘸墨,“这世间,得偿所愿者无几。事不如意八九。” 我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忐忑,“吕伯渊……” 他正要落笔,闻声抬头,笔尖的墨汁落在乳白的宣纸上,引得他微微挑眉,“嗯?” 我不知从何问起,有些犹豫。 他耐心地等待我的下文,任由纸上的墨团晕染开来。 “你当真要看着他们两败俱伤?”我有许多疑问,是谁在陷害盛青山,是谁将父兄当做刀枪,是谁精心布局文武相争、世家相残,旁观者清他是否已经看出了端倪?即便没有头绪,他若为天下谋,为何袖手旁观?冤家宜解不宜结,他若想要调停,应有办法。 “于我何干?”他坦诚道,“损,不会损我分毫;但可坐收渔翁之利。” 我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心中的疑问在舌尖几番滚动。若真计较起来,他也脱不了干系。他故意摔了腿,闭门谢客摆脱嫌疑;朝堂之上,文武相轻,历来已久,盛青山说是宿敌也不为过,此番受挫于他有利无害;倘若盛青山自证清白,来日报复荣家,他还可以后来者居上。 可他会这样做吗?我自问,他若做了这一切,然后故意摆在我面前,让我去破坏他的计划,全没有必要。他的为人……虽不择手段,却不至于陷害忠良。 思及此,脑中更加混乱,我闷闷地撂下手中墨块,自顾自在榻边坐下。凭我难道有本事查出盛青山都查不出的症结,更不可能去劝说父兄……我此时处境,在父亲看来,恐怕恨不得我死了。 他轻笑一声,似是看穿我的心思,“怀疑我了?” 我白他一眼,轻哼一声算作回应。 他嘴角噙着笑意,似乎并没有因此不快,“那你为何不问?” “没什么好问的。”我撇撇嘴,眉头紧锁,“你不是那样的人。你虽擅长谋划,有那样的本事,可你不会做的,你怎会去陷害忠良。” 吕伯渊一字未写,已放下笔,眉眼间隐隐透露出愉悦,“你愿信我?” “你除了平日算计捉弄我,大事上,我何曾怀疑过你。”我闷闷不乐,没好气道,“你这样算不算恩将仇报?” 吕伯渊嘴角的弧度更甚,不知从哪里又取出一封密信,托在掌心。 我意外地接过,斟字逐句将密信读完,满脸不敢置信,“盛青山怀疑你?” “连你也心生疑虑,他又怎会例外?”吕伯渊淡然一笑,语气轻松,似乎并不在意。 我略微沉吟,“你方才为何不拿出来?” “你信我,才会体谅我的难处。你若不信,自会与他一忾,看不看无关要紧。” 第462章 句句属实 我疑惑地看着他,“清者自清,若不是你,你有何难?” 吕伯渊摇了摇头,眼中交织无奈与包容:“那盛青山何必急于自证?若不是他,静待时日云开月明,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 我被他一番话堵得语塞,沉吟半晌,“所以是有人蓄意挑起你们的纷争?祸乱朝堂?”连吕伯渊都不能幸免,我不由握紧双拳,举棋之人屈指可数。我不敢深想,却愈发紧张,担忧地看着他,“我去同盛青山解释。” 不该是这样的。盛青山虽一直要我戒备吕伯渊,却从未对他有过敌意。他是梦醒之人,许多事自有不同的看法,怎会轻易将矛头对准吕伯渊呢。 除非…… 我注视着他,眼底多了几分审视:“你做了什么?让他抓住了什么把柄?” 吕伯渊神情掠过一抹意外,随即是淡淡的失望,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你更信他?” 我哽了哽,气恼地瞪着他,“这时候你还要计较我更信你们哪一个?” 吕伯渊苦笑:“真相只有一种,你不能既信他,又信我。” 我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他,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透不过气来,他总要在这样的时候打哑谜,令人无端抓狂。 “难道不是?”他迎着我的目光,烟灰色的眸底是骤然冰封的浪潮,让人触之生寒。 本就近在咫尺,我深吸一口气,仍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猛地扯住他雪白轻薄的衣襟,“吕伯渊!” 他明显被我的举动怔愣了一瞬,而后眸光晃动,一手握着椅柄,一手轻撑案沿。修长白皙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分明。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我有瞬间恍神,但很快镇定下来,愤愤道:“你不说怎知我不信你?偏要这样斤斤计较!实话于你而言,就这么难吗?” 他仰面望着我,神情坦然:“我所言,句句肺腑。” “他不会轻易怀疑你。”我正色道,“虽道不同,但我深知他敬重你。如若不是有确凿的证据,怎会在这时将矛头指向你。没错,在这点上,我相信他,可我也相信你!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我才能向他解释;若不是你做的,自当还你清白!不论背后之人有什么阴谋,只要你们不争,谁能奈你何?” 吕伯渊缓缓坐直,彼此之间的距离因此更加局促。他微微眯眼,语气莫名:“如若相争不可避免,你此时是在担心他被我构陷,还是担心我会死于他手?” 我气不打一处来,手上力道又紧了紧,“你为何总要我选择?你们是国之栋梁,哪有孰轻孰重?难道边疆战事,你不用他?百废待兴,怎能少了你的良策?你们谁缺的了谁?你们本该殊途同归,我想要你们都好好的。” 话音落下,吕伯渊盯着我,似乎并不满意我的答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我与他同为棋子,必损其一。你心中所念,是谁?” 我心中震骇,难道真是这样?手下渐松,却被他捉住手腕,一字一顿,“你要我说实话,我与你说的句句属实。我问你,你却为何要躲。” 第463章 我分不清 对上他凝重的眸子,我心跳不已,慌乱道:“吕伯渊,你凭何问我?” 他身形微滞,随即松开手上的力道,自嘲一笑:“说的是,我有何资格问你。”目光流转,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语气中藏着几分苦涩与无奈,“是我失言了。你看,世人皆爱争高低输赢,到底,我亦不能免俗。” 我望着他略微凌乱的衣襟,眉宇间难掩的失落,心跳如鼓,咚咚作响。 “你便是将我脸上盯个窟窿,能窥见几分真相?”吕伯渊将那张染墨的宣纸掀开,重新蘸了笔墨,行云流水,“倒不如再多想想,是谁在下这盘棋?” 砚中的墨汁略显干涸,我重新捻起墨块,蘸了水缓缓研磨。 周遭静谧,只有伴随他动作的细微声响。 天下未定,我虽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但圣上征战苗蕨的野心昭然若揭。盛青山尚有用武之地,皇帝全没有必要这么着急挫伤他;梦中五年盛青山从未败落,如今归来才两年多,这突如其来的灾殃到底从何而起?是哪里生了变数?吕伯渊是皇家未来得力倚重之人,他这样可遇不可求的谋士,怎会轻易拿去与盛青山兑子?这背后到底是谁在获益? 我于朝堂之事终究陌生,看不清眼前的局势,犹如雾里看花。除却皇帝,还能是谁?何家?萧景宸?太子?若论起派系,波谲云诡,我愈发迷茫。不愿见他们相争,却又无力阻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偷瞟吕伯渊的神色。 “说。”他视线专注于纸上,笔下生风,语气却十分笃定。 我心道这人后脑勺长眼,但仍有些歉疚道:“方才是我情急失态,冒犯了你。你我虽非至交,却眼下也算得友人,自然不愿见你卷入是非。” 吕伯渊不动声色,语气平常,“无妨。是我言语不当,惹你动怒。” 他忽然这样客气,让我有些不自在,仿佛彼此变得疏远。 但这些日子的相处,我早已见惯他口是心非。 转身走向门口,低声与河石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河石沏了新茶回来,还捎带了一盘精致的糕点。 虽说吕伯渊不喜甜食,但因我每日会来,厨娘似乎终于找到了机会,每日都会变着花样准备。偶尔我也会因此手痒去交流一二,给吕伯渊做点什么。他的性情怪是怪了一些,但还是好哄的。至少我是这样觉得。 茶香四溢。我将茶点置于他手边,柔声道:“方才是我鲁莽,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生气了。”见他爱答不理,我伸手欲抚平他衣襟上的褶皱,却被他灵巧躲开,自行整理了。我讪讪地缩回手,嘟囔道,“我是不该对你动手,但你总是话说一半,不知这样有多气人。” 他斜睨我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冷冷道:“那还真是,对不住。” 我愣了愣,今日好像气得狠了一些,“要不你也打我几下消气?”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能屈能伸。我有意将手臂抵到他面前,袖摆宽大,险些沾到他的笔墨,被他及时托住。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你此时这般卖乖,我会想你是在真心哄我高兴,还是为了盛青山,不惜屈尊降贵,来套我的话?”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今日是怎么了,总要与他过不去?” “你总不肯言明,为何只来怪我?”他面色如常,身形里却透露出一种沉重的失望,“你放心。即便你是为了盛青山,你所问之事,我亦会据实以告。我早已说过许多次,无论是这腿还是性命,都可交于你。” 视线相对,屋中再次陷入沉寂。 淡淡的墨香与温热的茶香交织在一起。 我望着他的眼睛,望着他眼中我清晰的倒影,诚恳道:“吕伯渊,我分不清。” 不知不觉间,我早已分不清了。 第464章 角色 傍晚,夕阳如火,燎红了半边天。 与吕伯渊不欢而散,已是两日前的事。我做不出选择,只得躲远一些。推脱身体不适,告了两日的缺,藏在后院,整理思绪。 这两日,风起云涌,全不出他所料。荣相果然集合监察院弹劾了盛青山,将军赏缺漏之事闹得满城皆知,更将蓝凤秋生活奢靡、经营无道、入不敷出当做罪证参了上去。所谓祸不单行,很快盛青山以军功兑换金银之事也传了出来。 既有这样的兑法,此事原本无可厚非。但盛青山不是普通的将军,他是征战五年全胜归来的大将军,莫说他的俸禄养一宅子家眷绰绰有余;他归来那日,真金白银犹如长龙,从宫中一路抬回大将军府,沿途百姓有目共睹。做什么能在两年里,花销这些财富,还要用军功填补?一时间,流言四起,人们对于盛青山的怀疑犹如烈火烹油,将他昔日的荣耀灼烧得支离破碎。 我知他难熬,所以他踏入这方小院时,我亲手为他沏了新茶,静静陪他坐着。他身着一袭深色锦袍,夕阳下云纹闪烁犹如熔金泼洒。 “你已听说了?”良久,他似是意识到我的不同,目光与我交汇。见我颔首,也跟着点了点头,“你要信我。”他语气如常,眉眼间却难掩疲惫。 “缺了多少?”我问得小心翼翼,这两日躲着吕伯渊,自是无法知道更多内情,但我想若只是银子的事儿,总有办法周旋,“你若需要……” 他愣了愣,眉梢微微上扬,眼底掠过一抹温柔,“此事复杂,非银两可解。你既听说了,便该知道此事利害。若将你卷入,只怕有去无回,还要泥足深陷。” 我抿了抿唇,很难做出轻松的样子,语气也沉重,“我知道。”而后深吸一口气,“可既然不是你做的,就定会有办法证明你的清白。若能用银子争取些时间……”我心中忐忑,可除了银子,我再无可用之处。 盛青山轻笑一声,蓦然叹息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白他一眼,正色道:“你莫要胡说,我与你不是夫妻,以后也不是。我只是不想要好人蒙冤,不想你英雄折戟,抛却家事不说,你总归是个好将军。何况……”我顿了顿,“你还是云洲和雨眠的义父。他们也不会想你有事。” 盛青山不以为意,“只要你还愿意信我便好。” 我蓦然想到吕伯渊,想到他也要我信他,心中不禁泛起涟漪,不由地说道:“你为何去查吕伯渊?” 盛青山面上闪过一丝意外,“是他告诉你?” 我微微蹙眉,“你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眼中只有社稷,怎会去陷害你?” 盛青山站起身,有些烦躁地走到窗前,望着天边残阳,“不过迟早罢了。即便他现在没有动手,未来也会动手。”而后他回身望向我,目光凝重,“梦中你出事之后,他推波助澜让荣家获罪,一手把持了朝政。他纵然有经世之才,却不是你心中的良善之人,他现下这般姿态,不过是因为还未碍着他的路。” “不是你吗?”我疑惑地看着他,明明梦中,我见到他将罪名推向荣家。 盛青山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确实参过你父兄,但我那时骑虎难下。我于你有愧,怎会四处宣扬,去坏你名声?宣扬家丑,于我有什么好处?城中流言不胫而走,满城风雨,我压制几次也未见效,你父兄也参过我,我们那时已是困兽,都已是吕伯渊手里的棋子。” 他在梦中,竟是这样的角色。难怪盛青山对他起疑。我沉吟片刻,“可这一次,不是他。你全没有必要,在他身上浪费精力。” 盛青山未置可否,轻叹一声,语气温柔道:“朝堂之事,无论我与他如何,皆与你无关。你切莫涉足,引火烧身。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云洲和雨眠就是。至于你父兄,荣家气数已尽,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注定是一颗废子。他们那样对你,你亦不必为他们伤怀。” 虽是意料之中,但毕竟血脉相连,我欲言又止。 盛青山似看出我的忧虑,补充道:“德薄而位尊,能及早止步未必是坏事。到底是老臣,只是冥顽不灵,罪不至死,圣上自有定夺。你不必太过挂怀。于你兄长而言,或许是柳暗花明。虽无大才,为一方造福却可足用。” 我点了点头,心下稍安,又后知后觉,他似乎胸有成竹。 “盛青山,”我注视着他,“梦中也有过此事吗?” “有啊。”他忽然伸手,轻抚我的脸颊,“你那时胆小,若我告诉了你,你怕是要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了。” 我语塞,拍开他的手,“那时嫌我无能罢了。” “你蕙质兰心又多才多艺,怎会无能?你若一无是处,又怎会让我与正武抢破头要娶你?确实是怕你忧心。”他苦笑,眼中流露疼惜与宠溺,“然,今生才见识到夫人真正的本事,想来过去确实是我眼拙,将你拘于宅院,令明珠蒙尘。你不愿回去,实乃情理之中,只要你安好,皆可遂你心愿。” 第465章 荣家 既然都在他掌握之内,当晚,我终于睡了一场好觉。 荣家气数将近,我并不意外。 这些年我不是没有关注过荣家,父亲位居左相,却不能有所建树,一味向皇帝称臣,死守规矩,即便是忠臣,亦没有了价值。 自从走入市井,我已看穿父亲的谨慎,那不是克己复礼,而是无才胆小。他不敢有一点点变化,冒一点点风险,因为他心知自己没有招架的能力。所以即便我是嫡女,即便他知道我并不是全无道理,他依然选择看似强势的那一边。他战战兢兢,宁可作茧自缚,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敌视所有变化,逐渐变得顽固而偏激,甚至会忽略自己的浅薄。 相比之下,吕伯渊顺应圣意交出火药,又能有强国安民的治国之策。每每争锋,左相都会落于下风,渐渐便显得碍事。无论是百官,还是百姓,所有人都知道,荣家应该让贤。对此,我毫无异议。 至于兄长,自小被父亲耳提面命,良善有余,却也被教条锁肋。他确实应对不了朝堂的风云变幻。若真能去到一方造福百姓,我亦觉得是因祸得福。好过每日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真到那时,我想帮他,也能伸得出手去。 不像现在,被父母亲盯着。佘氏自两年前诞下嫡子,身体就一直没有康健。她曾偷偷来见过我一次,回去便受了母亲的责骂,再不敢来。我命人偷偷递过补品,她用得也不安心,后来甚至不敢再接…… 天亮,我照常梳洗,陪云洲和雨眠玩闹了一会儿,仍准备出门。 春末夏初,天气渐渐有了热气。 盛青萸青丝高束,一身骑装,从房中走出来。 “你这是?”已两年没见过她这身打扮,我愣了愣,上下打量两眼,“要去骑马?” “嗯。”盛青萸紧了紧腰带,眉间紧绷,不像从前那般兴奋的模样。 我狐疑地瞥她一眼,“和谁去?” “何正皎。”盛青萸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我示意奶娘在云洲和雨眠带出去,担忧道:“你们见着了?” “嗯。”盛青萸脸色阴沉,“昨儿去醉仙楼收账,正好碰见她们。” 她们?我恍恍惚惚,犹如隔世,不免更加担忧。这两年,青萸在秀城成长许多,与世家小姐难免格格不入。略微蹙眉,小心翼翼道:“我让厨房给你备上酒菜?我房中还有几壶桃花酿,正好拿去。” “她们不配。”盛青萸别过脸,望着院中,每个字都像是牙缝中挤出来的,“我就说那个何正皎是墙头草!她当年怎么说的,还说会对你更好,结果呢?这些年人影都见不着?她哥没回来,你不知道有多伤心,她连看都没看过?云洲和雨眠……”她顿了顿,“不管你们怎么说,云洲和雨眠是谁的血脉,难道不明显?但凡她来看一眼,也不出那狗屁话来!他们何家要不是有那歪心思,你何至于做这样的难!说到底,何正武也不是东西!给你留这么一堆烂摊子!” 言罢,她气鼓鼓地瞪我一眼,“何家没一个好人!简直坏极了!亏你当初对他们那么好!我今儿不把她的皮扒了,我就不姓盛!” 我急忙劝了几句,全被她当做了耳旁风。好说歹说,才在她上车之前,塞进酒菜食盒,“若不开心,就早些回来。切莫冲动。” 第466章 主因 今日该给吕伯渊换药。 经历了一个月的折磨,他已十分淡定,而我的手法也越来越娴熟。 自我进门,我们的话很少。彼此介于熟悉与疏远之间,只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但就算是眼神,今日也格外仓促潦草。 整个过程异常安静。 河石小心翼翼地向屋内张望了两次,林生伸头了三次,他们欲言又止,仿佛也感受到气氛微妙。 而我为吕伯渊包扎完,便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地收拾药箱。 吕伯渊将手边的书拿起又放下,目光掠过我,又拿起又放下,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我故作不知,保持沉默。待收拾完,便思索着说点什么离开。 我心知他那日说的是气话,可到底是说了,我不知该怎样面对。若他以为我待他亲近是为了盛青山,为了多套些话,似乎没有必要继续深交。 纵然我从他身边学到很多,也得了不少好处,但我当初确实不是为了这些而来。他需要信得过的大夫,那我只做个大夫就是。盛青山自有他的办法,荣家会顺其自然。以他吕伯渊的本事,想要自保绰绰有余。 是我关心则乱。才会在那时以为自己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他们根本不需要我。 我提起药箱放在桌上,目光匆匆扫过他,见他握着书卷,一如往常,向着门外道:“烦请帮我备车。”回春堂有两架车,云洲和雨眠用了我的那辆,盛青萸要去马场用了一辆。所以今日我是赁车来的。 林生应声而去,河石在门外望着我,眼神中满是祈求。 我扶额,错开视线,若我询问,定又拿话唬我。 林生很快回来,周到地为我提着药箱。 “那我就先告退了。”我走到床边,大约隔着一步的距离,垂着眼帘。感受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角。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一字一顿,“姜文君。” 我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我头疼。”他语气生硬,不似往日那般从容。 我以为他又要骗我,忿忿地抬眼。对上他的眸子,才发现他眼底布满血丝。他本就苍白,即便在府中休养了一月,脸颊不再那样削瘦,但仍没有完全恢复元气。此时眼底一片淡淡的乌青,愈发憔悴。 我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半步,掀开碍事的床幔,仔细打量他的脸色。 他的瞳色本就较常人浅淡,近看眼底的血丝愈发刺眼,连眼角也微微泛红。在看颧骨两旁的红晕,也不像往常。 我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热,心中暗怪自己疏忽。 “怎的好好的热起来?”确认了病症,我不得不重新坐下把脉,让林生将我的药箱拿回来,“你在房中,怎会受了风寒?即便白日里热了些,夜里还是冷的,这事还用交代?”说是这样说,可我毕竟是个大夫,深知他内里郁而化火,心肝火旺,才是主因。燥才贪凉。 话音落下,我视线投向门外,正对上河石窥探的目光。后者缩了缩脖子,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夜间要将门窗关严。要开,只能开最远的那半扇。”我知他在听着,有些无奈地嘱咐,又报了个方名,“去回春堂取药,立刻煎一碗送来。” 林生应声而去,河石又探头道,“不敢瞒神医,大人两夜没有合眼。用了安神香也没用。请您再开些助眠的方子吧。” 我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回吕伯渊的脸上。视线交汇,他眼神复杂而沉默。良久,我倾身拿起他床内的书卷,幽幽道:“睡吧。” 他果然合上眼,呼吸渐渐变得匀称而缓慢。 我翻动书卷,发现居然是御医前辈们提到的那本杂记,盛青山为皇帝搜罗的奇书。正要起身去书案专心研读,忽的被人拽住衣袖。 吕伯渊半睁着眼,显得疲惫极了。 “我去看书。”我轻声解释。 他却固执地勾着我的衣袖,轻轻摇头。 “那我在这陪你。”若在往常,我定将他的手拍开。但他鲜少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到底于心不忍,待睡熟了再挪不迟。 这书果然奇特,引人入胜。不知不觉,吕伯渊沉沉睡去。 我渐渐沉浸,索性坐在脚踏背靠床沿继续看书。 竟看到一两处蓝凤秋梦中用过的法子,原来蒸馏之法,取皂之术,书上早有记载。只是当年知识浅薄,未曾听说,才会叹为观止,惊为天人。 第467章 原本 河石轻手轻脚地步入屋内,手中托盘稳稳放着煎好的药汤,目光触及我,不禁露出一丝讶异。他瞥向床上沉睡的吕伯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轻轻放下托盘,未发一语,悄然退出。 一直到正午时分,本该传饭。吕伯渊还在酣睡,屋中寂静,我舍不得放下书,也就免了,待他醒了一起。 河石没有多劝,不一会儿,用托盘为我送来茶水和糕点。糕点外皮酥香内里软糯,甜而不腻恰到好处,正适合我的口味。我从书中抬头,感激地笑笑。能这样心无旁骛地读书,已是不可多得的好时光。 待我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来,太阳已经渐渐西斜,余晖披挂窗棂。 我轻轻揉了揉脖子,正想撑坐起来,扭身不期然对上吕伯渊平静的双眸,目光柔软而温和,不由地怔愣一瞬,轻声问道:“何时醒了?” “刚刚。”他语气平常,眼中渐渐清明。 我尝试撑着床沿起身,却发现蹲坐太久,腰酸背痛腿脚发麻。只得慢慢坐于床沿,有些狼狈地等待缓解,并顺便观察他的脸色。睡醒后他似乎有了精神,摸摸额头,也确实已经退了热,心下稍安。 “你手里的书,是盛青山年初送进藏书阁的原本。”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些鼻音,越发难辨语气,“以为如何?” 方才我已粗略读完了全本,书中内容广博,许多闻所未闻的知识让我感慨万千。世界之大,学海无涯。但比起这些,更让我意外的是,蓝凤秋似乎早已读过此书洞悉这些奥秘,不然她哪里习来这些本事?我斟酌言辞,缓缓道:“若能早见着这些,或许许多事都会不同。”想了想,我自嘲一笑,“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将那皂方学回来?” 吕伯渊双眸微漾,面上却是不动神色,“仅此而已?” 我撇撇嘴,半真半假道:“你若将其他几册也借我读一读,或许还能有别的?” 他不以为意,“迟了,你躲着不来,已让萱乐拿回去。抄本在书架上,你若感兴趣,可拿回去读。”我点点头,显然他已看过了抄本,现下重看原本。能将藏书阁里的书带出来,不难猜出是萱乐的手笔。我无所谓,能看一看抄本也不错。 见我面露喜色,吕伯渊望着我,语气陡然严肃,“但他所献书籍,都是假的。” 我莫名地看着他,盛青山既要将书敬献给皇帝,自是要做查验,怎会有假?那内容我看过,旁的可能山高路远无法验证,但蓝凤秋用过的那些法子我自然认得出,都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技术,怎会不识? “哪里假了?”我隐隐有些不悦,虽知道朝堂之事与我无关,仍不愿见他们私下相争。盛青山此时焦头烂额,若再传出敬献假书之事,必会雪上加霜。 吕伯渊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眼底划过一抹失望,但很快恢复如常,继续说道:“此书内容精良,价值显而易见,旁人岂能不知?蓝凤秋与你皆能依书制皂,为何他人不能?是他们未曾尝试,还是根本未曾见过此书?我派人遍寻苗蕨各地,皆无人知晓此书来历,更不知其作者何人。坊间流传的皆是近两年的抄本,此中蹊跷,你应能体会。” 我沉默不语,暗自思量。虽连年战乱,三国通商从未隔绝,众所周知,越是奇货越是价高。若真有这种东西,寿城确实早该流传。但无论是梦中还是现世,在蓝凤秋制出香皂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 倘若真是书中记载,这些年为何无人问津?又何以在蓝凤秋之后突然现世?难道真是假的?可他为何要做这样的假?就为以次充好?也未听说他因敬献书籍得到什么奖赏?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到底是为什么? 我心中疑云密布,却又难以理清头绪,有些无奈道:“就算是假的,又能怎样?你为何要查他的事?”他们果然已经互相提防。 第468章 选择 河石询问是否传饭,适时打断了我与他的谈话。看书时不觉得,此时确实饥肠辘辘,自不会拒绝。本该让林生进来为他穿衣,但眼看林生一脚差点踩在他的伤脚上,我连忙制止。只让他将衣服拿来。 吕伯渊的衣物用熏香熨过,不似世家公子们常用的檀香,而是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犹如雨后松竹的气味。甫一掠过鼻尖,清新淡雅,令人心旷神怡。 平时虽也能隐约闻见,但不会离得这样近,我本能吸了吸鼻子,很快为他穿好外袍,系上玉带。他身量修长,此时挨近站在面前,才发现他比我高出一头还多。 吕伯渊垂眸轻笑,仿佛前两日的争执从未发生一般。 我佯装恼怒,瞪他一眼,呛声道:“笑什么?这会儿就不怕我讨巧卖乖,故意来套你的话了吗?”言罢,自己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吕伯渊闻言,嘴角笑意更甚,语气温柔:“是我情急失言,惹恼了你,将那几本医书当做赔礼可好?” 我挑了挑眉,当初我求他借阅都不肯,害我逐字逐句辛辛苦苦抄录下来,前几日才将它们全本抄下。这会儿又轻易送我了?分明是要气我,“你舍得当赔礼,为何当初不肯让给我?害我抄得手疼。” “你若嫌弃,那便挑你想要的。”他轻笑,那笑容中似乎藏着几分深意,让人捉摸不透,“只要你不气了就好。” 果然心思多变阴晴不定,我上下打量他,“不怕我居心不良图谋不轨了?”若有的选,当然还是要医书。若将那孤本送给师父,不知他老人家会有多高兴呢。 说话间,林生已将他扶到桌边坐下,又拿了书案上的匣子过来。 吕伯渊屏退林生,向我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封叠一封的信件,“这是近两日传来的消息。”他用行动给予我答案。 我愣了愣,虽然好奇,但仍将匣子合上,“朝堂之事,与我无关。” “是。”吕伯渊深吸一口气,目光深邃而坦诚,“但我想让你信我。” “我一直相信你。”我直视他,语气诚恳。 他摇了摇头,“只除了盛青山告诉你的?” 我抿唇,不愿与他再为此事争执。 “盛青山心思深沉,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我虽尚不知他要做什么,但他所行之事,必有图谋。”他眼中流露出深深地无奈,“他乃朝廷脊柱,我不会构陷他,可我不得不防。”他的语气越来越沉重,神色也沉重起来。 我望着面前的木匣,十分犹豫。忽然不知是该听盛青山的远离朝堂能令我心安,还是吕伯渊这般和盘托出让我更踏实。 此时我仍有选择。我可以选择躲得远远的,让去他们做自己的事,然后接受最后的结果。可扪心自问,真的能坦然接受吗?也可以选择将一切看在眼里,或许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帮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可我就能亲眼看着另一个被害吗? 我总是埋怨他们将我蒙在鼓里,可真若让我选择,我该选什么?如果盛青山与吕伯渊真的只能选一个,我该选谁?如果这些选择里,有萧景宸呢? 屋中一时静默。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原来我没有我想得那么勇敢。 “我相信你。”我缓缓抬眸,望着吕伯渊,目光交汇,他眼中有不解和担忧,“我不想叫你为难。我不想让自己为难。”话音落下,我将木匣推至他面前,“你做你该做的就好。” 第469章 风雨欲来 吕伯渊可以下床后,用饭用药都可自行解决。他举止从容,吃相斯文,细嚼慢咽,几无声响。我时常好奇,他既出身平民,为何有世家的教养和气度。诚然,即便世家公子也未必他这般得体。 大致是我探究的目光过于直白没有遮掩,吕伯渊忽而抬眸,嘴角勾起一抹温润的笑意,戏谑道:“虽古人云秀色可餐,但姜神医餐我眼下这般病态,莫非是今日的饭菜太寡淡不合胃口,需再添些滋味?” 我早被他奚落惯了,面色不改,故作轻松道:“望闻问切,难道只在病榻上?他们说你不爱用饭,我不在时,吃得很少,所以每日好吃好喝留下我,陪你用饭。我想着,若我走了,你不得将自己饿死?还是找个房内的侍女吧?” 吕伯渊轻笑一声,不以为然,“姜神医放心,饿不死我。倒也不必为了省事,往我房中塞人。也不是谁都能像你这般来去的。”而后抬眼望我,目光中多了几分认真,“你说要走?要去哪里?” 我错开他的目光,望着碗中晶莹饱满的饭粒,略微沉吟,缓缓道:“还不知道,但你腿上的伤总要好的。待你康复,我就可以离开寿城。我虽不知你们要做什么,但隐隐觉得风雨欲来。为了云洲和雨眠,应该离你们远远的。” 吕伯渊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未置可否。 “我虽想着你们都能好好的,但如你所言,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将鱼肚夹到他碗中,坦诚道,“要我置身事外,又亲眼看着你们缠斗,实在困难。倒不如眼不见为净,躲得远远的,既不给你们添乱,也不会成为你们的拖累。” 言毕,室内陷入片刻的沉寂,吕伯渊沉默不语,面前的碗筷也未再动。 “若是方便,能不能请你替我打听师父与师兄的下落?他们早该回来了不是吗?原说是与狼牙军前后脚,狼牙军已经入城月余,怎么还没回来呢?”我打量着他的神色,“我有些担心……” 吕伯渊再次将那木匣推向我。 … 临走时,我不仅带走了书架上的古籍,还带走了另外几本杂记。随后津津有味地看了几天,对盛青山的猜疑亦与日俱增。 时至今日,他一共敬献了四本杂记。里面几乎包含了所有蓝凤秋在梦中提到过的新奇的技艺和描述。但这些技艺的时序颠倒,比如去年时新热卖的皂方在第四本中,但真正五年后她做出的事情已经出现在第一本里了。 我利用商会之力,去寻找书籍与这些技艺的出处,确实都没有出世。无一例外,除了蓝凤秋根本无人知晓。不禁隐隐猜测盛青山所谋之事与蓝凤秋有关。可又想不到这之间是什么样的联系。 当然,拿到这些杂记于我简直天降甘霖雪中送炭,我本需要等待蓝凤秋将这些东西再次拿出来才能弄到配方,此时不费吹灰之力,已经统统摆在了我的面前。终于可以提前布局,抢占先机。与此同时,也不禁感叹,一直以为盛青山对这些生活琐事无感,却原来他都细细研究过。 这里头的东西我大多见过用过,经商多年哪些能够掀起热潮,了然于心。因怕蓝凤秋疑心,立即安排了人手在别城悄然制作。酒庄的事情还未完,连枝跳脚说我添乱。灵卉信心百倍,说枭记凭着这些东西必能成为第一大商。季善安优先预定了第一批货。众人心照不宣,干劲十足。杂记的抄本会越来越多,难免会遇见有心人。于商机,时不我待。 盛青萸自然也看了这几本杂记,翻阅之际,惊叹不已,甚至生出了亲自探寻书中秘境的念头。若真有那个地方,我也十分好奇。 第470章 急雨 转眼又过半月,一声惊雷炸响在寿城上空。路上的行人抱头鼠窜,雨点噼啪落下,在青石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恰逢一队官兵路过回春堂门口,引得跑堂小厮不顾大雨也要伸头张望。 “这是要抓人还是要抄家啊?”一个小厮捂着头顶,跑出去两步,“嚯!这么多人,可不是小户人家……” 众人无声将目光投向我。阴天的傍晚,堂中昏暗,尚未掌灯。那些目光灼灼,引我从医书中莫名地抬起头来。 “怎么?”我只听闻门前有些热闹,并未在意。神思还悬在书中的描述上。或许我可以在离开以前做些常用的丹药备用。 没有人开口,目光簌簌又调转回街上。嘈杂的脚步渐渐远去。 我站起身来,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只见几个吊尾的官兵。 那个方向,我缓缓明白他们的眼神,心头犹如当头急雨凌乱不安。 顾明彰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沉声安慰我道,“姑娘莫要担心,大将军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也许不是去的大将军府。” 话是这样说,他们的目光里分明都带着同情,就连同样伸出头来的几位掌柜,也是面色凝重,仿佛都认准了官兵是去大将军府的。 这些日子,盛青山贪墨军赏之事喧嚣尘上,闹得如火如荼。先有荣相带领监察院御史联名弹劾,后有各处上参,举证他玩忽职守滥用职权。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皇帝原本还回护他几句,让他严查;后当着百官的面,训斥了他,还将参他的奏折挥下了台阶。 传言真真假假。盛青山自上次见面,没有再来。他让我相信他,我选择相信他。我怕云洲雨眠听见闲话又要难过哭泣,一连几日不敢放他们出门。却没想到没有等到真相大白,却是这一队官兵。 胸口传来怦怦地心跳声。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直走到院门前,差点被门槛绊着。 “姑娘,下雨路滑,小心啊。”何嬷嬷从厨房出来,及时扶住我,望见我苍白的脸色,微微一愣,“姑娘哪里不舒服吗?脸色这么难看?”似乎又想到我自己就是大夫,“快回去歇着吧。一会儿我将饭菜端进去。” 我微微点头,扶着门框继续向里走。盛青萸闻声出来,也是一怔:“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呢?”说话间,她快步迎上来搀我。 想到那些官兵的去向,我脚下发软,目光缓缓上移,停在她的脸上,“刚刚……有一队官兵……” 下雨了,云洲和雨眠正在我房中玩闹。 见我进屋,一个个扑进我怀中,“娘亲,娘亲。” 我俯身抚摸他们的头顶,亲吻他们的额头,“去隔壁屋里玩,娘亲与青姨有话要说。” 云洲和雨眠虽不太情愿,但仍被奶娘领了出去。 我靠着床栏坐下,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头压着巨石,喘不过气来。 “官兵?官兵怎么了?”盛青萸迟钝道,“你军营都不知去过多少回了,还能被官兵吓着了?瞧你这点出息,好歹也是做过大将军夫人的人呢。” 我摇了摇头,想哭哭不出来,声音颤抖,“他们……好像是,向着盛家去了……” 话音落下,门外又是一声惊雷。吓得我浑身一震。 盛青萸眼中毫无防备地滚落两行豆大的泪珠,“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哥是冤枉的,我哥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我哥军功傍身,要什么没有?怎会稀罕那些东西?我盛家世代勤王,皇帝怎会这样对他?即便错了,也不会这样对他……” 我连忙握住她的手,一时分不清是她在抖还是我在抖,只得用力抓紧,似乎这样就能稳住心神。 “或许不是……”我心慌意乱,脑中一片空白,“你说的对,就算他无法自证,也不会这样对他,或许是去别人家……” “姑娘!姑娘!”就在这时,何嬷嬷沿着走廊喊道,“不得了姑娘!大将军府要遭难了!长皇子带着一队人去了!手里拿着圣旨呢!” 第471章 走 脑中轰然嗡鸣,仿佛天塌地陷,我不禁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我在梦中并未经历这些变故,盛青山坦言有过军赏之事,但那时府中并未听到风声,可见他有足够的手段将风波平息。而今为何会演变至此?一颗心七上八下,我心乱如麻,浓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为何隐隐觉得,梦中我死后发生的事提前了许多……那圣旨,是要让萧景宸去收盛青山的兵权?若我去求吕伯渊为盛青山伸冤,那荣家……虽其中曲折不尽相同,可结果…… “阿姊,怎么办?长皇子去了,圣旨,一定是冲着盛家!”盛青萸泪眼婆娑,满脸泪痕,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令我指节都感觉到了疼,“阿姊,我哥,我哥那么骄傲的人,不会束手就擒的,他怎么会受这样的屈辱……我哥……阿姊,你救救他……”言罢,盛青萸双膝一软跪在了我面前,绝望道,“这世上,我只认他一个亲人了。阿姊,只有你能救他。” 我胸口钝痛,犹如重击,盛青山啊盛青山,你到底要做什么?这是你的精心安排,还是意料之外的灾殃?是宿命吗?悲从中来,泪水情不自禁地滑落,我抽出手来,紧握床栏,按捺着内心的慌乱,强作冷静道:“你起来,现在不是你下跪的时候。盛青萸,你尚未出嫁,也是盛家人,若盛家获罪,你也是其中之一,你需得先自保。你现在即刻出城,去找灵卉。她近些年交了很多江湖朋友,定有办法帮你隐藏行迹。若盛家有惊无险,我自会接你回来。没有我的话,决不许意气用事,哪怕我死,也不许你回来。明白吗?” “阿姊,你别吓我……”盛青萸跪着扑倒在我怀里,嚎啕大哭,“阿姊,我害怕。你不会死的对吧?此事与你有什么关系,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不知道,梦中发生这些时,我已经死了。我疼惜地抚了抚她的头顶,唯在此时,心中才升起经历过生死的沧桑,她虽努力坚强,仍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啊,她还那么年轻……我揩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嘱咐道:“我与你所言只为防患未然,你且听仔细。若有万一,请你们替我照看云洲和雨眠。枭记全权交予你,连枝和灵卉我是身边可信之人,亦是自由身,各自随缘。那把钥匙取出的东西,是由吴家主导的商会。姨娘留下的不是加入商会的资格,是商会的调印。你从未见过的掌印人,是我……” 盛青萸紧紧抱着我的腰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听我不听,阿姊我不走了,我和你一起,就算被他们抓了,你会来救我的……” 我哭笑不得,用力将她推开,正色道:“盛青萸!莫要添乱!你忘了姨娘交代你的话了?你忘了你答应我的?听话!现在就动身!”我用力揩去脸上风干的泪痕,扶着床栏支撑起来,从床头匣中抓出一把金鱼,塞进她手里,“走!即刻动身!” “阿姊……”盛青萸眼中蓄满泪水,略微沉吟,一字一顿,“这世上可以没有盛家,但不能没有你。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目光坚定,语气郑重,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怎会轻易赴死,“现在,去找灵卉,然后等着我的消息。” 盛青萸点点头,艰难地转身。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缓缓呼出一口气。可心里的沉重却未松懈半分。 轰隆—— 随着一声惊雷,云洲大哭出声,随即雨眠也跟着哭起来。 我双拳紧握,掌心刺痛。 第472章 利刃 待我赶到大将军府,官兵已将内外团团围住。 围观的百姓伸长了脖子,我亦举伞站在门前。豆大的雨滴砸在伞面上,噼啪炸响让气氛莫名得凝重。我一介平民,自知言轻。我来这里并不为改变什么,上有圣旨,下有萧景宸,都不是我能置喙的。 我只想与盛青山见一面。 人群推推搡搡,墙外的官兵渐渐露出了不耐烦的脸色,恶狠狠道::“看什么!再看进去看!和他们一起下狱!” “啊?下狱?”有人惊叹,“盛家护国有功,什么事值得抄家下狱啊?” “这人啊!最忌讳贪得无厌!!”有人应道,“这么大的家业,还不够吗?那些跟着他拼命的将士,谁能比他更风光,居然拿用人家的卖命钱!简直厚颜无耻!烂心肝!”人群中不断有人附和。 有人听不下去,维护道:“还没定罪呢!荣相只说军赏缺漏,可没真凭实据说是大将军拿用了!玩忽职守和贪墨军赏可是两回事!” “两回事?你知道那些死了丈夫儿子的,揭不开锅每日有多煎熬!那是银子的事儿吗,那是谋财害命啊!!你去看看那乱葬岗,有多少冤死鬼吧!” “就是,站着说话不要疼!我昨儿还听说,有受了伤没钱治的,硬生生在家熬死了! 与他上了战场的,哪一个不是英雄?凭什么他过得好,人家就该等死?” 见人人都要落井下石,那人梗着脖子嚷道:“你们这时候骂起盛家了?忘了人家世代护国,盛老将军怎么死的了!大将军岂是那样的人!我就是不信大将军会做这种事!总有一天真相大白!” “盛家的脸都被他丢尽了!”立刻有人反驳,“银子若不是他贪了,宫里的赏赐怎么花得完?堆在一起得小山一样了吧?还用军功去换银子?这才几年!可见府里的开销,花钱如流水!这就是他宠妾灭妻的报应!” “你是没见着,那小妾穿得比各个府里的主母都奢侈招摇!多少银子花不完!” “何曾见过大将军夫人这样穿过?”忽然有人提起,“人家坐拥枭记,也没穿得那么花枝招展!好好的大将军府,硬被一个带回来的小妾毁了!” 有人唏嘘:“要不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也不如夫人貌美啊!!没长眼睛!”有人嗤道,“真不知道那小妾凭得什么?谁的肚子不能生?姜神医离了他,立即就给何将军生了两个!” 议论声越来越大,混杂着雨声,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钻。我怕被人认出来尴尬,有意倾斜伞面,挡住自己的面孔。 “谁不知道荣相是为女儿报仇呢!原先大将军夫人可是荣家的嫡女,那可是皇上都夸过的闺秀典范,要不是大将军威逼,怎会将亲生女儿赶出家门!!” “盛家宠妾灭妻,可是实打实有目共睹的!即便夫人闹了些脾气,那也是正主该有的气节!难道还要被一个小妾压一头去!” 各种声音不绝于耳,一阵风带着雨水刮在脸上,引我生寒。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盛青山一心为国为民,绝想不到自己在他们口中如此不堪。曾经令我遍体鳞伤的恶言,如今变成利刃,一把把戳向他。我竟没有觉得丝毫的快意。 暮色渐深,雨越来越大,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 府中燃起了火把。 火光照亮了萧景宸的脸,一如初见,冷酷而阴戾。他似是有意要让盛家人丢尽颜面,让他们站在雨里,瑟瑟发抖。任由府门大开,无数道窥探地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游弋。他一步步地从正堂走出,走到盛青山面前。 “东西已都在这里了。”一位面生的将领拱手回禀,“请长皇子示下。” 萧景宸置若罔闻,与盛青山对视,“既闻圣旨,为何不跪?” 第473章 割了她的舌头 盛青山面容沉静如水,眼中无波,“圣上尚未给我盛家定罪,长皇子此番,未免心急了些?” 天际骤然撕裂,吓得盛青月压抑惊呼,直往老夫人怀里躲。盛老夫人一辈子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样的罪。昔日风华,此刻尽被风雨侵蚀,发丝凌乱,珠翠斜坠,脸色灰白,不知在想着什么。 轰—— 雷声震天动地,隔着云层翻滚。 蓝凤秋亦抱着祺哥儿跪在人群中,目光紧紧追随萧景宸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愤怒和不甘。祺哥儿恹恹地趴在她的肩头抽抽噎噎,显然已经哭得没有力气。 急雨很快在地面积起水洼,说时迟那时快,盛青山身后的官兵似乎得到示意,猛然一脚踹向他的膝弯。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骨响,盛青山的膝盖落地,激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儿啊!”盛老夫人不忍直视,将头埋在盛青月的颈窝。 “哥……”盛青月担忧地望着盛青山,然而她的声音细微瞬间被雨声淹没。 “啊!”身旁有人惊呼,“那可是大将军啊!” “这是十拿九稳了吧,不然怎么敢!” “那可是长皇子……”人群里有人压低了声音,“什么不敢?” “你们干什么!”蓝凤秋怒目圆睁,愤怒地盯着萧景宸,“圣旨说查抄待审,你们抄也抄了,要审就审!凭什么打人!难道还想屈打成招吗?”人声嘈杂,蓝凤秋的话音嘶哑,满是不屈。 萧景宸缓缓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良久,薄唇轻吐:“聒噪。” 蓝凤秋在他冰冷的目光下缩了缩肩膀,下意识地抱紧了祺哥儿,“我们是冤枉的,盛家从来没有用过军中的钱,盛青山也从来没有拿过别的银子回来……”她言辞凿凿,字字铿锵“你们要查要审,依法办事就是,何必这样多此一举,故意折磨我们?难道不怕人说你公报私仇?没有规矩?” “规矩?”萧景宸微微眯眼,自眼中流露出鄙夷。 蓝凤秋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官兵眼疾手快,一记耳光将她掀翻在地,连怀中的祺哥儿也猝不及防滚落在地,“大胆!” 祺哥儿受了惊吓,哭得声嘶力竭。 “祺哥儿,祺哥儿……”生怕官兵还要再打,盛老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推开盛青月,去扯蓝凤秋手里的长孙。但孩子哪有不要母亲的,死死地抱着蓝凤秋的脖子不肯撒手。盛老夫人拽了几次也没有拽动,脸色愈发难看。 蓝凤秋捂住红肿的面颊,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人,护着祺哥儿摇摇欲坠地爬起来,嘴唇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跪好!”另一名官兵呵斥道,“再敢造次,便都分开!” 盛青月被推开,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仅剩的体面在面对水泊中狼狈的倒影时,消失殆尽。她纤细白皙的五指沾满了淤泥,犹豫了一瞬,终于再次伸进了浑浊的水里。 我与她的视线,便是在此时交汇。她怔了怔,眼中的泪水瞬间凝固,转而化为一股深不见底的怨恨,直勾勾地盯着我。 盛老夫人的目光亦随着她而来,眼中闪过一丝期盼。 “我没见过盛青山把钱拿回来。”蓝凤秋也注视着我,露出似曾相识的怨毒之色,“他没拿回来,也许是给了别人。”她突然指向我,“她!谁不知道他们俩藕断丝连,谁不知道她突然暴富,你们不如去查她!一定是给她了!” 盛青山闻言脸色骤变,这才注意到人群中的我,眼中是来不及掩饰的慌乱,试图站起却徒劳,“蓝凤秋!你胡说什么!” 一时间,周遭所有的目光犹如利箭,向我射来。 唯独,萧景宸。他置若罔闻,一脚踢向蓝凤秋的肩头。 在蓝凤秋错愕的表情里,缓缓说道:“割了她的舌头。” 第474章 新仇旧恨 祺哥儿幼小的身躯再次滚落泥泞之中,蓝凤秋浑身沾满了泥污,她试图伸手去扶,却因肩头的剧痛而力不从心,只得用另一只手颤抖着将他扶起。 老夫人见状,立即推搡盛青月上前去抢祺哥儿。祺哥儿小手上沾满污泥,抹得自己满脸都是不说,还抹了盛青月一身。这回他终于顺从地爬进了姑姑的怀抱。 “凭什么!”蓝凤秋捂着肩膀,作势要起来与萧景宸理论,却被他一眼瞪了回去,跪在地上,高声叫嚷,“我检举都不行吗!揭发应该有功!萧景宸,你不认识她?她是荣文君!大将军夫人!要抓盛家的人,就应该连她一起抓!”她的声音因怨恨和不甘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们不就是要找那些钱!凭她有什么本事做那么大的生意!如果没有盛青山给她撑腰,她能做得这么风生水起?你们就是应该查她!” “我与她已经义绝,你莫要胡扯!”盛青山面如铁色,捂着膝盖挣扎着站起来,身形踉跄,“萧景宸,你有什么冲着我来!我盛青山向来光明磊落,没做就是没做,即便见了圣上,也不能没有证据就定我盛家的罪。” 萧景宸的目光穿过雨幕冷冷地投向我,而我撑伞伫立,静静与他对视。 人群因他的视线四散,留下我独立原地,仿佛站在风暴的中心。 “就是她!萧景宸,你把她抓了,你能立大功!”萧景宸那一脚震碎了蓝凤秋的肩胛,此时她面色苍白,每说一句都要忍着剧烈的疼痛,然而她依然振振有词浑然忘了疼痛,仿佛不将我扯进浑水不肯罢休一般,“他们是假义绝,就是做做样子的!谁义绝了还这么纠缠不清,还要给他生孩子!” 萧景宸的目光骤缩,眼底划过一抹寒光。 我心中坦然,云洲和雨眠是我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如若不是他抛弃我们,轮不着旁人来质疑他们的血脉。这样的刺耳的话,我不知听了多少。 唰—— 倏忽间,重剑出鞘。 在场的无不屏息。 萧景宸手起刀落,血不沾刃。 “啊!!”满地的女眷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乱做一团。 “吵什么吵什么!”官兵啪地一声抽响皮鞭,溅起的水滴犹如哑药,瞬间让她们闭上了嘴,五体投地瑟瑟发抖。 蓝凤秋凄厉的惨叫冲破雨幕,回荡在大将军府的上空,“我的胳膊!我的胳膊!”剧烈的疼痛让她失去平衡,蜷缩在泥泞里,不住地颤抖,“你们都他妈疯了!真他妈疯了!啊啊啊……萧景宸你这个疯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的声音被雨声吞噬,却又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萧景宸始终不曾看她一眼,目光沉沉扫过众人。 “萧景宸,你不能动我!我要见你们的皇帝!我要见皇帝!你们这些狗男人都疯了!你们就只会护着她!有病吧你们!!谁跟她沾边谁倒霉!何正武死了,盛青山也好不了!下一个就是你了!”蓝凤秋仿佛陷入了癫狂,她喉咙沙哑,即便泥水溅入口中,仍不住地叫喊。 两个官兵迅速上前,毫不留情地揪住她的发髻,粗暴地将她拎起,几乎使出浑身力气扇她的耳光,“放肆!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对长皇子不敬!” “我能创造神迹!我是天命之女!我要见皇帝!”蓝凤秋被打得晕头转向,自嘴角渗出血来,仍然不肯死心,坚持道,“萧景宸!你带我去见皇帝,也是大功一件!我是苗国皇帝亲封的九公主,纳兰秋!你们把我送回去,我让他们用一座城来换!他们一定会答应!” “住口!你疯了不成?”盛青山怒喝道,“你胡说什么,你想害死盛家吗?”他语气严厉,但神色还不如方才慌张。 “盛青山,你这个渣男!他要打我杀我,你一个屁也不放!我一说她,你命都不要了!”蓝凤秋仿佛失去了理智,两脚乱蹬,想将面前的巴掌踹得远一点,但她伤痕累累,哪里是两个官兵的对手,软绵绵犹如儿戏,“你骗我!你从来就没爱过我!我哪里对不起你!我什么都告诉你,让你当皇帝都行!你是怎么对我的!” 盛青山凝望着她,蹙眉不语。 “我什么都知道!你对她的每一次心动!!我比你还清楚!!你到现在还不死心,你真的贱!我死你也得死!你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 “你这个贱人!在胡说什么!”老夫人忽然爬起,冲过去又掐又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劈头盖脸将蓝凤秋打得只顾挣扎话也说不出来,“我儿哪里对不起你!为了你连文君都休了,若不是你搅得鸡犬不宁,我们盛家哪里会有这样的灾殃!你这个孤魂扫把星,满嘴胡说八道,这个时候还要攀扯人家,还要害我们盛家,我掐死你!与你同归于尽!!” “呜、呜……”蓝凤秋被掐住脖颈,两眼突出。 她想要挣扎,可她头顶被人抓着,摁跪在地上,为防她乱踢,他们踩坏了她的脚踝,仅剩的一条胳膊再怎么挥,也斗不过暴怒的老夫人。 “贱人!贱人!!”老夫人怒不可遏,新仇旧恨一股脑儿发泄出来,不一会儿,竟直直后仰了过去。 第475章 真相 瓢泼大雨,模糊了视线。 一声声惊恐的尖叫划破雨幕,胆小的丫鬟双手掩面,瑟瑟发抖。 老夫人倒在冰冷的泥泞中奄奄一息,威压之下,盛家的女眷没有一人敢上前搀扶。 蓝凤秋满脸血污,被官兵粗暴地扔在地上,张着嘴一开一合大口地呼吸,犹如落在岸上徒劳挣扎的鱼。她眼中的光彩晦明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盛青月哀戚地看着盛青山,眼中不无埋怨。于她而言,这无妄之灾,全因为自己的兄长,因为他身边的两个女人。他作为父亲的嫡子,作为盛家的掌家人,将盛家一次又一次卷入丑闻,让盛家颜面尽失,让她这个本该待嫁的嫡妹,在风雨里挨饿受冻,在人前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暗暗咬着牙,眼眶泛红。 原本抓着蓝凤秋的官兵,一左一右如同拖拽货物般将盛老夫人拖至女眷面前;而后其中一人指着狼狈不堪的蓝凤秋,沉着脸,厉喝道:“谁若再敢添乱,就是和她一样的下场!识相的!速速招认罪行!莫要等进去了受苦!” “我招!我招!”一声急促的呼喊打破了死寂,袁厨子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出来,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官爷!我知道!我知道!我能证明蓝凤秋是巫女,她会做苗国的毒药!!她给大将军和老夫人下了毒!我有证据,就在厨房!官爷饶命,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此言一出,无论府内还是府外,一片哗然。 “啊???”有人唏嘘,难以置信,“一个小妾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 “看不出大将军中毒啊?那老夫人刚刚还挺有力气。” “老奴…老奴…也可作证,蓝凤秋会巫术。”孙嬷嬷颤巍巍地爬出来,在泥泞中留下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她恭恭敬敬地跪拜于萧景宸面前,声音颤抖,“蓝凤秋以血养蛊,她曾经给何将军下蛊,陷害何将军与…与……”孙嬷嬷略微抬起头偷偷瞥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带着犹豫,欲言又止。 我迎着她的目光,下意识挺直脊背。 然而就在这时,孙嬷嬷一声痛呼,捂着胸口在地上滚了两圈。 萧景宸面色森寒,语气冷冽,“该死。”他声音低沉,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心头一颤。 盛青山向我投来不解的目光,这么多年他或许从未深想……我为何要与何正武在客栈中做出那样背德之举,要将他的颜面践踏于足下,要让一切都不可挽回。在真相面前,他居然露出了脆弱的神色。 “哈哈哈哈,盛青山,你现在又在心痛什么?那义绝书,不是你自己给出去的吗?你后悔了?哈哈哈哈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哈哈哈哈,你碰都没舍得碰过的女人,就那样便宜了何正武,哈哈哈哈,没想到吧?他会像禽兽一样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这是你们的报应……” 蓝凤秋缓缓翻了个身,残肢在水中泡得惨白。她如同疯魔一般,仰天大笑,雨水狠狠地砸着她的脸,笑声凄厉而疯狂,“哈,哈,哈哈哈哈,我是纳兰秋,我是天命之女,哈哈哈哈哈,你们杀不了我的,现在就去禀报你们的皇帝,现在就去……哈哈哈哈,只要留我性命,我可奉上秘术,帮他一统天下……拿我的命去换城池……哈哈哈哈哈,你们不能杀我,我与盛青山同心同体,我死他也得死,你们的大将军也得死……萧景宸,盛青山还没有定罪,你不能让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她在说什么啊,说的是……”周遭的人群再次向我投来打量的目光,“是何将军强占了……”那声音戛然而止,却又令人无限遐想。 “怪不得当年那样大张旗鼓地纳妾,听说还要抬为平妻……” “那蓝凤秋若是敌国的九公主,这可是通敌的罪名啊!”有人反应过来,“盛家怕是翻不了身了……” “那钱难道是送去了敌国??”猜忌之声堪比剧毒,腐蚀人心。 在众人的眼里,盛青山已经不是他们的大将军,而是一个卖国求荣的敌人。 “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种事!”一位老者气愤难当,向着府内啐了一口,“你怎么对得起盛家的祖宗!!” “呸!真是晦气!亏我方才还信他!” 风雨未停,浸湿了我的鞋袜和裙裾,我静静地站在那里。 虽真相大白,却已物是人非。 我心中悲喜交加,如雷电如急雨,浑然一体。 第476章 坏人 天空渐渐凝成了墨色。 身旁有人离开,有人走了又来。 不知过了多久,跪伏的人群中陆续有人晕过去,老夫人幽幽醒来。祺哥儿从盛青月的怀中挣脱,扑在蓝凤秋身边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妈妈。 蓝凤秋原本一言不发,后无奈地伸手揽着他,想要为他遮挡些风雨。然而她此时只有一只手臂,能做得十分有限。 从盛家搜出的东西一箱又一箱被搬上马车。 那些爬出来招供的奴仆,将蓝凤秋自私恶毒的面目公布于众。 萧景宸始终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直到他们抖出蓝凤秋计划找人绑走云洲和雨眠的想法,直到她想要再次对我下蛊的证据从房中搜出,他狠狠地将她的脸踩进泥里,浑身散发出骇人的杀气。 他微眯着眼,缓缓回头注视盛青山,不屑道:“这就是你的女人?” 盛青山与他对视片刻,咬着牙,错开视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本渐渐平静的蓝凤秋仿佛被他的反应激怒,再次疯笑起来,“盛青山,你觉得丢脸?我将身心都给你,你让我输得体无完肤彻彻底底,我们谁更丢脸?如果现在被踩在脚下的是她,你也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 泥水不住地灌进她的鼻腔和口中,她无所谓地咽下,“你不会的,你甚至不会允许他碰她一下。所有人都跪在这里,只要她不在这里,你根本不在意,对不对?荣文君,”她忽然高喊我的名字,“荣文君,快可怜可怜这只被你抛弃的狗!!他每天都在想要回到你身边!!他每夜心痛,哈哈哈哈,他越想你越痛!我每夜都要在睡梦中痛醒!你总问我为什么不放过你!!哈哈哈哈,我不过是想要睡个安稳觉而已……你怎么能怪我不放过你,你应该怪他不肯放过你!!” 四周寂静,蓝凤秋的话音凄厉,仿佛雨都更大了一些,“荣文君,你凭什么?你到底凭什么?哈哈哈哈,你打一开始就不要他,从他回来的那一天你就不要他,到底为什么我留不住他的心?他却像条狗一样只围着你打转!!” 随着最后一箱东西搬上马车,萧景宸的耐心也到了极限。他脚下用力,几乎要将蓝凤秋的脑袋踩碎,让她顿时失去了声音。 “你放开我妈妈,你这个坏人,你放开我妈妈……”母子连心,祺哥儿虽然恐惧,但仍扑上去扑咬他的腿,“坏人……” “祺哥儿!”盛老夫人惊呼出声。这城中谁不知道萧景宸的恶名。 然而这声惊呼还是没来得及,祺哥儿已经被萧景宸扼住脖子,举向了半空。 “不!不要!!”蓝凤秋本能地抱住他的腿,头颅上传来的压力令她眼珠通红,呼吸困难,“别动他!别动他!孩子是无辜的!啊啊啊……盛青山,那是你亲儿子啊!盛青山……” “长皇子!!长皇子!!”老夫人再也顾不得体面和尊严,爬到萧景宸身边,不住地磕头,“祺哥儿是盛家的独苗,求求您,高抬贵手。求您,我们错了,我们什么都认,我们都认,求您放过他……”眨眼的功夫,老夫人的额上已磕出了血。 祺哥儿还小,此时被举在空中,又惊又恐,满脸涨红,发不出声来,他纤细的脖子在萧景宸的手中仿佛随时都可以折断。 老夫人终于和蓝凤秋一样,恼怒又乞求地看向自己的儿子,“青山!!” 盛青山望着祺哥儿,看他痛苦地掰扯萧景宸的手指,看他在空中踢打,眉心蹙得更紧,缓缓开口:“够了,萧景宸。放下他,我说过,冲我来。” 萧景宸却并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越掐越紧,“你们对旁人似乎没有这样的好心。” 我握紧伞柄,毕竟是个孩子,祺哥儿在这风雨中已经淋了这么久,本就吃力。几番哭闹摔打,已经显出疲累虚弱之色。若再掐下去,恐怕难以回还。 萧景宸的侧脸映在火光中,那般陌生。他在想什么。 指甲嵌入掌心,渗出血来。我身形微动,目光不经意与盛青山的撞在一起,他略微摇头,口型轻微:“回去。” 第477章 无关 耳畔,是盛老夫人颤抖而绝望的哀求、蓝凤秋撕心裂肺的哭喊,眼里是盛青山冷静近乎冷漠的脸,我面色紧绷,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难道都是他意料之中,他竟连盛家人,连自己的骨肉也算计在内吗?我疑惑又心寒地看向他,在他眼里,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似乎是看穿我的心思,他怔愣一瞬,眼里流露出一抹不为人知的痛苦,转瞬即逝。 “天呐!那还是个孩子啊……”人群中,一位妇人不忍地捂上了眼睛。 “好狠的心……”连五大三粗的汉子也看不下去,面露怜悯。 “快别说了,长皇子是咱们能说的吗……”有人压低了声音,“他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罗,手里不知沾了多少血,鬼见愁。” 我回过神来,若萧景宸当真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盛青山的孩子,无论盛家未来会不会定罪,都无法洗清他的恶名。他会与梦中一样变成令人惧怕的阎罗,化作世人心中无法抹去的阴影。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若我此时出声阻止,无异于将自己置于两难之地,难免会让他以为我袒护盛家,与他对立。我与他自庆功宴后再未见过,并不了解他此时所想。但他要与我划清界限的意思自回来那天就再明显不过。现下贸然出声,不知他会对我做什么。 我心中忐忑,如履薄冰。 盛青山似乎看穿我的心思,突然高声喊道:“萧景宸!此事与孩子无关!你堂堂皇子,何必作弄孩子?” 萧景宸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戏谑道:“我当你真不在乎这个孩子?” 说话间,祺哥儿的气息愈发微弱,四肢无力地耷拉下来,犹如一簇细小的火苗在风雨中摇曳。到底是一条生命,情急之下,我借着身后人群的推力,假装失足向前扑去,口中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 这一摔半真半假。虽是故意摔的,却也结结实实磕在青石面上。油纸伞脱手而飞,急雨瞬间将我淋湿。青石坚硬而冰冷,尖锐的疼痛席卷而来,额角不巧磕上石子,温热的血液沿着脸颊缓缓滑落。 四周的空气瞬间凝固,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我。 “文君!”盛青山焦急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祺哥儿,祺哥儿……”老夫人捞回自己的心头肉,声音里满是心疼与无助。 “祺…哥儿……”蓝凤秋的声音细微而嘶哑,“睁眼看我,看妈妈……” 祺哥儿急促的咳嗽,令我心下稍安,温热粘稠的触感几乎要迷住我的眼睛。 我挣扎着撑起来,一双玄色朝靴缓缓走入视线。雨水沾湿了他的鞋面,要比寻常看着更深一些。我心中暗暗叹息,为什么每次都要这么狼狈呢。何正武如此,萧景宸也是如此。我以为放下了,心底还是泛起密密麻麻的疼。这或许就是我与他的宿命。 我深吸一口气,恭敬地跪伏在地:“长皇子恕罪。潮湿地滑,人群拥挤,这才不小心……” 萧景宸没有说话,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门外的人群因他的靠近变得静默。而后传来细碎后退的脚步声,与噼啪砸落的雨声混在一起,尤为压抑。 转眼之间,大雨已让我浑身湿透,轻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肌肤上,暴露出女子的身形。我不敢动弹,却在此刻无比想念何正武的温柔。想他若还是何正武,此时一定早就心疼地将我拥入怀中,温言软语地唤我阿瑶,耐心又自责地保证不会再让我摔了。 鲜红的血液混进泥水里。我泪流满面,倍感庆幸,老天还给我留了一丝体面。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犹如寒冰,不容抗拒。 我缓缓抬头,心情复杂。 视线触及我额角的鲜红,他的瞳孔微微一缩,面上却丝毫没有变化。 四目相对,我怕他发觉我眼中的失望,急忙错开。 “又是你。”他缓缓开口,仿佛我与他从未相识,“想要救人?” 我抿了抿唇,小声道:“只是不小心……” 他却没有听到一般,“可以,你跟我走,或者,我杀了他们。” 我默不作声,盛青山是一品大将,岂是他能说杀就杀的。 然而就在我晃神之际,寒光一闪。 袁厨子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两眼圆睁,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他捂着汩汩冒血的脖颈,想说什么,却嘶嘶喝喝发不出声音。 萧景宸似嫌他聒噪,手腕一转,剑身顿时贯穿腹中。殷红的血液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随着雨水迅速弥漫开来。 众人被眼前的变故吓得再次尖叫起来,盛家的女眷中立刻又有人倒了下去。 “我与她已经义绝,盛家的事,与她无关!”盛青山奋力挣扎,却被身后的官兵牢牢制住。 “大将军,莫让我们为难。”身后的官兵沉声警告。 “哦?”萧景宸目光深邃,讥讽道,“那我问她,与你何干?” 盛青山闻言,转过头,情绪激动地向我嚷道,“他不能拿我怎样。此事与你没有关系,你莫要糊涂。只管离开就是。” 我再次将视线投向萧景宸,曾经温柔如水的眸子如今冷漠而空洞,时隔两年,我竟一点也不明白他了。 “看来还不够。”萧景宸面无表情,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呼一吸间,手起刀落。 孙嬷嬷倒在了血泊中。 她眼中满是惊恐,似害怕像袁厨子那样再被补一刀,直至失去呼吸,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雨水冲刷着眼前的血迹,逐渐将整个庭院都染上了血色,那些为蓝凤秋做过腌臜事的奴仆,如同被收割的稻草,一个接一个倒下。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与绝望,让人窒息。 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份恐惧,颤抖着向我磕头哀求,“夫人,夫人救我,我家中有高龄的老母,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萧景宸冷哼一声,女人的脑袋骨碌碌滚了几圈停在盛青月的面前。 她面色苍白,冻得直打冷颤,不敢置信地看向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似乎从未想过厄运会降临在她身上。直到萧景宸提剑来到她面前,她才惊恐地跌坐进人群里,“我是盛青月,我是盛青山的嫡亲妹妹,我们盛家还没有定罪,你不能杀我……” 萧景宸却好像并不在意,回过头来,玩笑般问我:“杀吗?” 第478章 亏欠 盛青月望向我。在此之前,她恨我。然而此时,亦本能地露出求救之色。 我凝视着萧景宸,眼中尽是疑惑和不安。他目光幽暗,看不清晰。他到底是不是何正武,盛青山与他是师兄弟,盛青月是他从小看大的妹妹,怎会对她动手。 似是看出我的疑惑,萧景宸手中的重剑缓缓加重力道,压在盛青月颤抖的肩头:“还是不肯跟我走吗?看来盛家人在你心里确实不算什么?”言罢,他缓缓挪动重剑,剑尖直指盛青月心口,“既然是盛家人,就给你个体面的死法。” 盛青山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残暴至此,怒目圆睁,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与愤怒:“萧景宸,你到底想要什么?盛家与你无冤无仇!” “交易罢了。”萧景宸的回答干脆利落,毫无感情,剑尖抵向盛青月的胸口,仿佛下一秒就会贯穿她的心脏。 盛青月惊恐万分,尖叫声撕裂了伪装的平静,她无助地看向我,泪水与恐惧交织,昔日的矜持荡然无存:“嫂嫂!嫂嫂救我!救救我!”她带着哭腔,泛着寒光的重剑浸透了血腥,让她胃中阵阵作呕,止不住地颤抖,“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怨你!如果青萸在这里,你不会看着她去死的……” “文君,文君啊,你救救青月,是我错了!”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放下怀中的祺哥儿,老泪纵横,“你救救她!救救她!她与你也是真心交好过的,你不能看着她去死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夫人再次向我磕头,哀求道:“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私心,都是我的私心,我知道青山待你的心意,怕他往后太宠着你,管不住你,才故意磋磨你!是我一心想要拿捏你,才纵着蓝凤秋对你做那些事!我早该将她撵出去的,我是昏了头了!你要怪就怪我!让我替她去死,让我替她!!” 只有一支手臂也要紧紧抱住祺哥儿的蓝凤秋冷哼一声,失神地望着虚空。 这般诚恳的忏悔,围墙内外无不感动。若我是从前的荣文君,定会心甘情愿地用自己去换他们。然而此时我双膝酸疼,风雨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看盛青山,他眼中已渐渐生出了犹豫。不禁连肚子也觉得更饿了。 “你们句句都是亏欠。”我垂眸,望着满地的血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却要我心甘情愿拿自己的命,去换你们的吗?”无人应声,我挺直了腰背,继续道:“你们何曾关心过,他要我去做什么?” 话音落下,我望向萧景宸,语气笃定而无奈,“我不换他们,你若没有杀够,你就接着杀好了。你若杀够了,我又冷又饿,我想回去了。”说着,又不由对他生出许多委屈,指着额角的伤口道,“疼得很。” 萧景宸默了默,终是吐了两个字,“收兵。” 一声令下。门外的人群霍然散开,盛家人被官兵提起押送出去。包括盛青山,亦从我身边走过。 我听见他唤我的名字,却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 暗暗松了口气,正要爬起来,那双浸湿的玄色朝靴再次踏入视线,忽然身子一轻,被他打横抱起,紧紧地锁在怀里。 我浑身湿透,衣衫紧贴着他的胸膛,很快将他的前襟也浸湿了大半。 彼此的体温在丝丝缕缕中无声交换。 我咬着唇,一边犹豫挣脱,一边下意识地攥住了他的衣领。 或许,这是我与他确认的机会。 或许是我的目光过于直白。 他低头瞥了我一眼,声音低沉而温柔,“阿瑶,闭眼。” 第479章 陌生又熟悉 他……唤我阿瑶。 我乖顺地阖上眼,却忍不住胸口的起伏、指尖的轻颤。 喧闹的雨声被隔绝在车外。 耳边只剩衣料的悉索与两人的呼吸。 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因寒意而格外的清晰。 他小心捻去我额角的碎发,因粘连了伤口引得我微微蹙眉,“你为救人,将自己摔成这样,现在知道疼了?”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但更多还是疼惜,“倘若那石头再利一点儿……”他似是不忍心再想,用衣袖轻轻揩去我脸颊的血迹。 这般熟悉的语气,我死死攥着他的衣领,犹如坠入梦中。想要看他,却又不敢睁眼。每次面对那张陌生的脸,他都那样疏远。 我攀着他的肩膀,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环在腰间的臂弯越收越紧,他的气息熟悉又陌生,“阿瑶……”他亲吻我的眉眼,一如从前,这样捧着我的脸颊将我唤醒。 我心中甜蜜又酸涩,终于鼓起勇气,映入眼帘的仍是一张陌生的面容。如此亲密地攀附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身体本能地僵硬了一瞬,而后各种情绪疑惑、不安、委屈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凝视着他,想要看穿这具身躯里,我朝思夜想的灵魂。 他任由我端详打量,察觉我冰凉的体温,将我往怀中又拢了拢。 “你为何……”太多疑问,我哽咽出声,泪水满溢夺眶而出。 然而话未说完,就被他封缄。他似饥渴的野兽,疯狂掠夺我的呼吸,令我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又被他扣住后脑勺,犹如被捕的猎物,由他肆意索取。 “唔……”我挣扎,胸口憋闷得快要爆炸,几近窒息。 他才堪堪在唇齿间留出一丝缝隙,“呼……呼……”他亦大口的喘息,眼中却带着意犹未尽的贪婪,“阿瑶……我好想你……” 我大脑一片混沌,堪堪吸入的空气还未换回清明,又被他扑食一般咬住唇瓣,轻车熟路地挑开齿关。 他一次又一次地汲取,引得我不由自主地发出羞耻的嘤咛,心慌意乱地抵住他的胸膛。 “阿瑶……”他掌心火热,卡在我的腰间,情难自已时力道几乎要将我掐断。 我吃痛地推开他,大口的喘息,原本犹豫不决,此刻那个深藏心底的名字,脱口而出,“萧景宸!”我不敢唤他正武,怕给他引来麻烦;不想像众人一样尊称他长皇子;可面对他依然陌生的脸,我也无法亲昵地唤他景宸。这样直呼其名,在外是为不敬。 他闻言,目光闪烁犹如星火,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嗯?” 车轮辘辘,马车摇晃,雨声不知何时消散。 他的笑容随着马车晃动,诚然,眼前这张脸笑起来也是好看的。但我仍想念那张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面孔,抬手触及他的脸颊,确定这不是面具,有真实的温度和触感。想起那些情报,我几番嗫喏问不出口。 “人前莫要这样看着我。”他轻柔地抹去我眼角的泪珠,低头轻啄我的唇瓣,几番碾转才沿着脸颊,含住我敏感的耳垂,以只有我与他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在阿瑶面前,我一刻也撑不下去,真的要疯了。” 第480章 从未想过 马车缓缓驶入齐王府。 下车时,他仍让我闭上眼睛。所以,我只听见那些零散惊退的脚步和没来得及屏住的呼吸。再睁眼时,已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干什么?”我抓住他探向我腰封的手,受惊般坐起,狠狠瞪着他。 方才在车上糊里糊涂,这一路我终于清醒。 他对我突如其来的反应微微一怔,随即局促地退后半步,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我见机迅速跳下床榻,然而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肌肤,即便我再三抖散仍会固执地粘在一起,只得环抱胸前,挡住他若有似无的注视。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这样会受风寒。”他快步走向衣柜,取出自己的衣袍,语气中满满的宠溺与无奈,“你先换上这个……” 我瞪着他,心知继续这样湿淋淋的对峙不是办法,咬牙道:“那你转过去!” 他将衣袍放在床上,依言转身。 我拿上衣袍,躲在屏风后解去衣衫。 “好了……”我本不想输了气势,但他的衣袍于我着实过于宽大,又因质地柔软总在不经意间滑落,不得不自己用手揪紧腰侧。 萧景宸的目光微微一滞,最终落在我湿淋淋的绣鞋上,眉心微微蹙起。 我与他有话说,总不能光脚站在地上。 然而还未等我张口,他三步并作两步将我重新抱起,再次放回床上,并顺手脱了鞋子,温言哄劝道:“我知道你怪我,是我不好。”我什么都还没问呢,哪能与他在床上说话,下意识挣扎要下去,又被他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不由分说抱在怀中,“你有话就这样说,我都告诉你,可好?” 我被他裹得像个粽子,好不容易挣出手来,他又拆去我的发带,任由青丝散落。气不过,我抵着他的胸膛,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这算什么?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你不是让我滚吗?不是让我再也别出现在你面前?萧景宸,你知道……你知道……”我哽了哽,想到城墙边的那一瞥,心如刀割,“你怎能这样对我?” 他脸色骤变,满眼的愧疚与自责,“是我的错,我错了,我未曾料到……我们竟有了孩子,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我不知你会等,我以为你我再无相见之日。”他眼眶泛红,仿佛要将所有的悔恨都倾诉而出,“我想让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我怔了怔,心中五味杂陈:“你怎会不知?”何家在归朝之前,便已在秀城打探过孩子的情况,他怎会不知;我在城中的行踪并未有意隐藏,他怎会不知。 “即换了身份,留在你身边的人早已撤了。你身边有多处线哨,若贸然再派人来,只怕会引起怀疑。”他话语中带着哽咽,“是我该死,竟让阿瑶一个人受了这么大的苦。”说着话,他手掌滑入被中,竟要去抚摸我的肚皮。 我吓了一跳,连忙将他的手按住,顾不得脸上发热,继续问道:“那何家呢?何家几次要夺孩子,没有告诉你?” 他眸光一转,瞬间浸透冰冷的寒意,“何家……”他的话语在唇齿间徘徊,眉头紧锁,面色渐渐沉郁,连身躯也似乎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变得僵硬而沉重,显然内心正经历着难以言喻的挣扎。 我惊讶于他的变化,再次想到那些情报,想必不是表面那般简单。若真是何家救他于危难,前有养育之恩,后予重生之机,这份恩情厚重如山,怎会流露出如此复杂的情绪? “萧景宸……”我轻抚他的面庞,想将他唤回神来,却被他眼中尚未来得及收敛的恨意掠过。心中猛然一凛,一股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顿时周身的温暖都被寒意席卷而空,手脚冰凉。手掌僵在半空,连动也忘了动。 “阿瑶……”四目相对,他终于回过神来,眼中的寒冰瞬间化作一池春水,满含歉疚道,“我……我不是故意……吓着你了吗?” 我凝视着他,心疼得无法呼吸,不怪他这副模样,只恨是什么将他折磨成这样。他是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人啊,我是不是再也看不到那样灿烂的笑容了? 指尖再次抚上他的面颊,我攀着他的脖颈起身。裹在身上的薄被顺势落下,露出胸前细腻如雪的肌肤。我不在乎他的道歉,也不稀罕什么廉耻,此时此地只想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脑中浮现出他曾经的模样,想起他害羞的呢喃,也想阿瑶疼一疼我。 他想要人疼,想要被爱,却变成了人人惧怕的阎罗,何其痛苦,何其讽刺? “阿瑶……”他连忙将我接住,生怕我落到地上,双臂环绕,将我整个儿纳入他的怀抱,“我……” “你混蛋!”我又气又心疼,堵住他的嘴,狠狠咬他的肩膀,“我说过的,你我之间,没有隐瞒和谎言,你亲口答应过我的,怎能轻易违背?即便你什么也不知道,难道我没有告诉你我会等你回来,你凭什么以为那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就能让我忘了你,去过自己的生活?我就那般不堪,不值得你信一信吗?” 萧景宸双手托着我的身子,由我发作,一声不吭,眼中满是内疚与疼惜。 咬了几口,我哪里舍得真让他伤着,即便还是意难平,想他毕竟是从战场回来,咬着唇缓缓解开他腰间的玉带。 他喉结滚动,声音低沉而沙哑,“阿瑶……” 我瞪他一眼,佯怒道:“你想什么?我瞧瞧你还伤了哪里?可都养好了吗?” 随着衣衫一件件滑落,四周的空气变得炽热起来。 世人皆道他是见人杀人见鬼杀鬼的阎罗,却无人知晓他浑身上下大大小小新伤旧痕一道叠一道的伤疤,触目惊心。 他这分明是在寻死,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意,我死死盯着他,他竟真的想过不回来了吗?我紧紧咬住下唇,任由丝丝缕缕的血腥在口中蔓延。 “松口,阿瑶。”他似看出我的怒意,惊慌失措,小心翼翼地去抚我的唇瓣,“快松口……所有人都当我死了,我以为你不会再等,原先并不是这样……我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我从未想过,你能认出我。这般匪夷所思之事,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会信我。何况……” “你混蛋!”我泪眼婆娑,轻抚他周身的伤疤,泪如雨下,“你化成灰我也会认得你!我怎会不认得你?就算我不认得你,你就舍得不要我们了吗……”话虽如此,我愈发内疚,即便有梦中的印象,即便有儿时的记忆,我也曾动摇过。 又怎能怪他不信我。 第481章 如鲠在喉 夜幕低垂,月光稀薄。 我恍若随波逐流的扁舟,随他惊涛骇浪跌宕起伏。 神智迷离时,耳畔一声又一声阿瑶,会以为他还是何正武。还是我心尖尖上的二郎,一身青衫如松柏,温润如玉,与世无争。他会给我带城里最甜的糖,许诺我明媒正娶十里红妆…… 然而每当那名字溢出唇齿,总会被他蛮横地吞噬,“他死了……他死了……我在……是我……阿瑶,看着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说他死了,而他明明就在这里。每次听他这样说,我心里总会泛起针扎般的疼。我会乖乖地睁眼看他,攀着他的肩头,一遍遍认清他的眉眼,“没有死……” “阿瑶,”他突然将我抱坐起来,青丝如瀑,悬泉溅玉,摇曳的烛光映着他的侧脸,勾勒出他此刻的轮廓,他与何正武不像的,我心里偷偷难过,“阿瑶,”他双臂如柱,撑着我瘫软无力的身躯,强迫我看清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决,“阿瑶,唤我。” 我窘迫地环上他的脖颈,填补彼此之间的缝隙,“萧景宸……” “阿瑶心属是谁?”他变着法儿的考我,却似乎总也不满意我的答案。 我分不清,有些焦急,有些委屈,种种情绪纠结成一团乱麻,堵得发慌,如鲠在喉,不禁湿润了眼眶,猛然将他一推居高临下,“是你。” 趁他怔愣,本想咬他多话的嘴,却又舍不得他疼,忙慌松了口,胡乱学着他的样子去吻他。 “阿瑶,我是谁?”他予取予求又不依不饶,眼神深邃而复杂,流光如星。我不禁遗憾,曾经有灿烂星河。 “你是萧景宸。”我不明白他为何这般执着。 “阿瑶心属是谁?”他又问我。 不经意触及他眼角的湿润,我心中狠狠揪痛,恍然醒悟,自己忽略了长久以来他有多痛苦、多焦急、多委屈。只会比我更加痛苦,更加焦急,更加委屈。他怕我认不出,怕我分不清,他比我更加迷茫和惶恐。他总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想要被爱,又从不强求。 我深吸一口气,细细亲吻他的眉眼,温言软语,“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得你。我心里只有你。傻瓜,只有你。”话音甫落,自他眼中滚落大颗的泪珠,这才发现他眼眶通红,已然沾湿了鬓角,令我心疼得几乎窒息。不由内疚又疼惜地一遍遍吻去他眼角咸湿的泪水。 “阿瑶……”他声音嘶哑,“是我对不住你……” 我连忙捂了他的嘴,忍着心酸,强笑道:“你出征时,我便知道有孕,怕你牵挂才没有告诉你。你看我也瞒了你天大一桩事,你不怪我,我也不怪你,咱们扯平了,好不好?你如今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要这样撒娇哭鼻子,我们云洲都没有你这样难哄。” 提及“云洲”,他眼中的阴霾渐渐散去,复又流露出温柔宠溺的神情来,“我的阿瑶已经做母亲了。” “是啊,我们已有云洲和雨眠了。”我面颊潮红方退,此时在他的注视下又热起来,“你看什么?”言罢,正欲翻身躺下,却被他牢牢扣住了腰肢。感受到他的变化,我羞赧万分,环抱胸前,舌头都打了结,声音颤抖,“你…你放我下去。” 萧景宸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目光灼灼,“方才是阿瑶推的我……” 第482章 实情 这一夜火烧火燎。 屋内如是,屋外亦如是。 齐王府火光冲天,有人焦急地来敲门,报说府中走水。 萧景宸什么也没说,只捡了地上的一只靴子砸在门上,便赶走了屋外的人。 我撑着身子要起,被萧景宸揽回怀里,“天还未亮,你安心睡就是,烧不来这里。” “那你也该去看看?”我担忧地看着那冲天的火光,无法不在意越来越近的喧闹声。那脚步几乎近在门前。 “他们不敢烧死我。”他阖着眼,眉心微蹙,“放火,只是想将我引出去。” “引你出去做什么?”我依在他胸前,心中忐忑不安。他在自己的府中,竟然还要受这样的算计。怪不得梦中他府中空寂无人,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危险。 他低头,用下巴摩挲我的头顶,语气平稳,显然已经习以为常,“自然是为了看你。”他将我往怀中紧了紧,“你随我入府,一夜未归,明日定会在城中引起轩然大波。怕是又要让你受委屈了。” 我默然无语。此时已明白他无法与我相认的缘由。 当今圣上本是位闲散王爷。先皇驾崩,太子突发疾病猝死东宫,权势相当的皇子们斗得两败俱伤,最终将黄袍加在了这位闲散王爷的身上。论谁也看得出,他们想要养精蓄锐,而后架空皇帝的计谋。 萧景宸的生母韩美人,出身书香门第,清白但落魄。若皇帝还是闲散王爷,嫁入府中,即便为妾,也能成就佳话。但阴差阳错,王爷忽然变成了皇帝,入宫不比入府,尤其是权势不稳的时候。稍有不慎,便会落人话柄。 不是皇帝的时候,男人可以为情爱豁出一切;真做了皇帝,便会竭尽全力留住手中至高无上的权利。闲散王爷凭借姻亲加持,摇身一变,变成了百姓交口称赞的好皇帝。不仅凭借自己的手段稳固了朝中的势力,还挫败了想要架空他的两位亲王,一干人等该贬的贬,该杀的杀。 韩美人相信爱人有自己的苦衷。她坚持生下孩子,直到萧景宸七八岁时,才被皇帝想起,接入宫中。但那时皇后膝下的嫡子也不过五六岁,万不可能带着孩子进宫。萧景宸就从那时开始,在寿城里,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以何正武之名生活了近二十年。 皇帝从未说过要认他。他就将自己的身世深埋心底。若能与心爱的人相知相守,做一辈子的何正武也没什么不好。出征前,他第一次向自己的亲生父亲提出请求,若他能领军功回来,他想要以军功请旨赐婚。这或许是他身为人子,存着私心的愿望,一道圣旨不仅能够让他得偿所愿,更是来自父母的祝福。他知足。 然而皇帝没有应允。时机成熟,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替他收拢兵权。盛家,何家,功高盖主,难免养虎为患。太子在军中缺少威信,其他的皇子若过于势大,容易生反;只有萧景宸最为合适。他孤立无援,只能为皇帝所用。所以无论他愿不愿意,何家服从圣意在阵前设计抹杀了何正武。让他别无选择。 这些年,皇帝勤政爱民,与皇后伉俪情深夫妻恩爱的故事流传千里。便是苗蕨两国纳贡,也知道另为皇后备上一份厚礼,讨皇帝的开心。这样的皇帝,绝不会承认自己背着皇后在外养子。所以他们不仅用化骨之毒让他改头换面,以失散的名义凭借信物被寻回来;还要立下屠城的奇功,为接手兵权埋下伏笔。 他被信任的何家、血缘的父亲陷害背叛,经历化骨重塑之苦,被迫放弃挚爱,他确实是要疯了。每每想起来,都想要杀光所有人。皇帝纵容他,并不是因为赎罪,而是他越疯,越扭曲,越孤独,越能成为他手中锋利的刀剑。 皇帝拿捏着韩美人,如今已是韩贵妃的性命,让他屈服。即便他只有儿时短暂的记忆,但那毕竟是他的母亲。真实疼爱过他的母亲。他不得不继续做一个清醒的疯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长皇子。 是以,皇帝与何家为保住秘密,会不择手段。这也是他之前不敢轻易与我相认的原因。若露出破绽,我与孩子都会有危险。今日我那般看着他,他便知道要藏不住了。才借以侮辱盛青山的幌子,将我带回来坦白实情。 第483章 风雨 清晨,天蒙蒙亮。 我穿着昨日潮湿的衣衫回到回春堂。 开门的小厮见着我,瞪着两眼,犹如见鬼一般,“姜、姜姑娘,您回来了。” 我点头,有气无力地跨入堂中,径直向后院去。 即便萧景宸几番克制,王府走水,这一夜终究未能睡成。 强忍着浑身酸疼,我将自己浸入药浴,亦陷入沉思。 我没想到父亲借监察院捅出军赏一案,会让盛家查抄入狱;更没想到蓝凤秋会在危难之际,声称自己是天命之女,要以神迹自救,更大言不惭苗国会用城池来换,给盛青山带来通敌的罪名;桩桩件件皆已偏离了梦中的轨迹,让人难以捉摸。 盛青山不想让我插手,我确实也没想涉足,但蓝凤秋昨日将污水泼向我,我真的能够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吗? 论谁看得出,无论是天命之女,还是窝藏敌国公主,蓝凤秋势必掀起一阵狂潮。她义无反顾的爱意最终变成了肆无忌惮的怨恨。即使有百战百胜的军功也救不了一个通敌的大将军,盛家很可能被她就此埋葬。 萧景宸受命查抄大将军府,手起刀落间杀了那么多人,无论盛家是否有罪,他嗜血残暴的名声都将传遍寿城。皇帝想要他借机夺取盛家的兵权,若真要对盛家落井下石,盛青山根本没有翻身的可能。 仅凭那几本书,真的能帮他翻身吗? 正想着,院中传来何嬷嬷的脚步声,她小心翼翼地敲门:“姑娘回来了,怎么一大早就泡上澡了?可要帮忙吗?”她声音不大,却也足够从这静谧的院里,传入有心的人的耳朵。 我收敛心神,向门外道:“烦请嬷嬷帮我去堂中取活血化瘀的药膏来。” 药浴解乏驱寒,亦滋养着每一寸肌肤,直至肌肤泛起淡淡的粉泽。我对镜自照,终于恢复了一些生气。在何嬷嬷回来之前,穿戴整齐,遮挡昨夜留下的痕迹。 待何嬷嬷进屋,我已躺在床上,阖眼假寐。 “姑娘,药膏拿来了。”何嬷嬷上下打量我,好奇的目光几乎要穿透薄被。 我缓缓掀开眼皮,从薄被中露出小腿,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本不想麻烦嬷嬷的,实在是跪了一夜,腰酸腿疼,这会儿全爬不起来了,烦请嬷嬷帮我抹药吧。” “啊?”何嬷嬷毫无意外露出讶异之色,“长皇子让您跪了一夜?” 我垂眸,轻轻捋起裤腿,露出膝盖至小腿上一片青紫。正是我在大将军府假摔时留下的痕迹,轻声说道:“劳烦嬷嬷了。” 抹了药,何嬷嬷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想必很快这条街上都会知道我罚跪一夜。于流言,或止于智者,或有了新的。 正要差人去吕府传话,吕伯渊的口信来得更快,说:“今日上朝,不便复诊。” 既然如此,我强压下脑中纷乱的思绪,闭眼就睡,一觉睡到午后。 天色阴沉沉的。昨日的暴雨似乎还未尽兴,乌云密布。 听着隔壁屋中传来云洲和雨眠断断续续的嬉笑声,我深吸一口气,撑坐起来。被强压下的思绪再次浮上脑海。吕伯渊腿伤未好,为何突然要去上朝?他说他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也不做,隔岸观火,上朝是否代表他也无法置身事外?若不得不入局,他会怎么做?顺应皇帝的意思,推陈出新,重置兵权? 梦中他似乎就是这样做的…… 嗒,嗒。 豆大的雨点崩落在屋檐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声响。 不一会儿便密密麻麻,紧锣密鼓。 我扶着门框,愣愣地望着天色,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预感。 啪—— 突然一道紫色闪电划破天空,犹如皮鞭狠狠抽打在心上,惊得我浑身一颤。 “姑娘,姑娘,”就在这时,小厮焦急地跑进来,脚下打滑,差点栽了跟头,似是怕我听不清晰,大声喊道,“宫里来人了!说是要接您去问话呢。”声音穿过雨幕,显得格外刺耳。 我木讷地点了点头,心道:来了。 第484章 萱乐 昨夜终于亲口告知孩子们的事,今日想来心中仿佛卸下千钧重担。只可惜,父子依然无法相认。出门前,我特意叮嘱奶娘,若我一时半会儿绊住了脚,务必照顾好云洲和雨眠。又亲了亲孩子们稚嫩的脸蛋,才踏上了入宫的马车。 算起来,我已很久没有入过宫。久到上一次入宫的情形都有些模糊,恍若隔世。 宫道平坦,车轮漉漉,即便大雨滂沱,依然不阻分毫。 我甚至不知是哪位贵人招我入宫,已随宫车驶入高墙之内。 甫一下车,还未站稳脚跟。 “姑娘就在这等着吧。”来接应的公公面无表情,语气生硬,言语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莫要四处乱走,莫要张望,冲撞了贵人可没好果子吃。” 此一时彼一时。我低眉顺眼,恭敬应是。 偌大的皇宫,我能识得的也不过几处。此时站在陌生的回廊下,不免更加疑惑。 正欲抬眼,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厉声呵斥:“低头!瞎看什么?”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依言垂首。自幼被夸赞礼数,此时竟落人口实,难免百感交集。原这规矩,也是因人而异的。 暴雨越下越大,天色越来越沉。 回廊两侧无遮无挡,偶有狂风裹挟着雨滴扑在脸上。 既要面见贵人,若湿了衣衫定然失礼。 我悄然后退半步。 “站回去!”身后再次传来厉喝,“谁让你乱动!” 宫中规矩固然森严,却也不至于这般不近人情。我两手紧握成拳,但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得已又站回原处。 前襟渐渐变得潮湿,我微微蹙眉,直站得两脚酸痛,仍不见有人来传。 好不容易等来脚步声,却是宫人来掌灯。 昏黄的灯光在风雨中摇曳,更添几分凄凉,我默默打了个冷战。 “没见来人吗?”训斥声再次响起,仿佛只为盯着我,“眼珠子做什么的,在那杵着?!” 若说前两次是我多心,那这一次便能确定,是来“教规矩”的了。 显然召我来的,是一位对我颇有成见的贵人。 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有了思绪,时辰过得飞快。 “哎呀!吓我一跳!这里怎么还站着个人呢?”一声惊呼,矫揉造作,生怕我不知道她来似的。 我刚要转身,手臂忽的被人一扯,旋即有人不耐烦地喝道,“放肆!见到萱乐公主还不下跪!”我两脚早已麻木,猝不及防被一股力量狠狠压按在地,膝盖与冰冷的石板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磕头!” 她是公主,我如今身为平民,要我磕头实在应该又容易。 只是没有摁着脑袋砸地的必要。 “怎么不说话呀?是个哑巴?”萱乐用手帕捂着嘴偷笑,看来心情十分愉悦。 温热粘腻的血珠沿着眉心缓缓滑落,我似无知无觉,面色平静道:“民女姜文君,见过萱乐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 萱乐嗤笑一声,轻蔑的目光上下游移,嘲讽道:“荣文君,哦,现在叫姜文君了?几年不见,怎过得这样不堪?你不说话站在那,我都没认出你呢!荣家不要你,盛青山也不要你,听说你自己生了两个野种?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劳公主挂心。”我抿唇,心知与她争辩毫无意义。 “谁对你挂心?你算什么东西?可真敢给自己贴金。”萱乐抱着胳膊,头顶的宫灯将她的表情照得忽明忽暗,“你可真是个灾星,谁沾你谁倒霉。何正武死得不明不白,盛青山要下大狱了,吕伯渊为了你一早忍着伤痛来上朝,真是……你凭什么?凭你会装可怜?” 原来如此,我心中无奈。深吸一口气,还未等我开口,脸颊上就传来火辣辣的疼。 “你在这装给谁看呢?”萱乐越说越是气愤,杏眼圆睁,“你瞪谁呢?信不信将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往他那跑,只是伤了腿,哪里用得着日日复查?还不是为了勾引他!你可真是不要脸,勾引了一个又一个!昨儿还去萧景宸的房里过夜!!你还有没有廉耻?荣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怪不得要与你断亲呢!” “公主似乎有些误会。”我微微低头,目光掠过脚面,缓缓开口,“吕大人乃国之栋梁,虽身负重伤,仍心系朝堂,忧心如焚。我身为医者,依大人的意愿每日复诊,是为大人能够早日痊愈,别无他念。大人胸怀天下,今日勉力上朝,定是情况所迫,怎会为了个人私情?公主最是了解大人,此中真意,还请公主明鉴。” 四周静谧,只闻雨声。 “你这张嘴,还真是能说,怪不得一个个都被你哄得团团转。”萱乐沉吟片刻,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明明是你勾引他,还要说得像是他离不开你,越想越是恶心!来人!给我掌她的嘴!!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第485章 非分之想 不会有人来救我。这深宫内院,莫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哪,无法求援;就算他们知道,也进不来。萱乐是料定我如今沦为鱼肉,才会这般肆无忌惮的发作。 一阵雨滴浇落在背后,冰冰凉凉。我闭目,心中忽然感慨,世人皆道高处不胜寒,还仍趋之若鹜。这些年我未因为断亲义绝降为平民,感觉太大差异。其中缘由,不言而喻。然而他们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人总还是要靠自己。这样的道理我时时想着,不敢懈怠。 狠辣的耳光扇落下,剧烈的疼痛,令人格外清醒。有财富与医术傍身,有商会和医会压底,我以为自己有坚实的后盾,能护得住自己和孩子, 护得住身边重要的人,却原来在绝对权势面前,这一切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心思百回千转。口中渐渐尝到腥甜。 萱乐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拉长,明明挨打的是我,她的面容却因愤怒愈发扭曲,咬牙切齿道:“姜文君,你当年心高气傲,不屑与我们为伍,可想过自己会落得这般狼狈,连狗都不如?”她的声音冰冷而尖锐。 我没想过。确实没想过。我努力稳住呼吸,忍痛回应:“公主金枝玉叶,文君从未有过轻慢之心。”她是公主,我只是相府家的女儿,何来不屑?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孤立我。我将头埋得很低,不敢泄露一丝怨怼。 “一看你这张脸,就让人生气。”萱乐指着我,纤细白皙的指尖像一把利箭,悬在我的头顶,“你这是认错的样子?难道是我要冤枉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一时语塞。 “打!给我接着打!”萱乐的命令,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寒冷刺骨,“打到她求饶为止!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能有多硬!你这样的贱人,就应该和那个萧景宸待在一起!他一个野种,禽兽,疯子,你们合该在一起!或许他哪天发起疯来,提刀将你杀了!哈哈哈哈,你们就该在一起!狗咬狗!” 各种各样的污言秽语,从她口中流出,全然不像一个公主。她恨我没有卑躬屈膝地讨好她,恨我与吕伯渊亲近,恨我活着从萧景宸的府里走出来,甚至连萧景宸伤了她的宫女,都会让她更加怨恨我。 她气愤的样子,像是要将我剥皮拆骨才能罢休。 对这样的手段,我并不陌生。无论是皇家还是世家,上位者总是喜欢用简单粗暴的方式驯服下人。令我意外的是,仅仅因为这些,她竟想要置我于死地。 人命在他们的眼里犹如蝼蚁。 “将她扔到池塘里。”萱乐骂得乏了,打了个哈欠,“做得干净些。” “公主!”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能迅速做出许多决断。我猛然抓住宫女的手,甘愿受罚的我突然反抗,让对方的表情微微一怔,抢在她挣脱之前,高声说道,“文君斗胆,求公主为吕大人留我一命。大人腿伤未愈,若换人医治,恐怕留有隐患。公主体谅大人,定不会想要大人以后与轮椅为伴。” 萱乐闻言冷笑一声,“你还真当你是神医?!这世上比你强的大夫多了去了,没有你,也一样有人能治好他的腿。” 我恭敬伏地,言辞恳切:“公主明鉴,民女不敢托大,大人选我进府医治,并不只为医术,更为信任。公主最是明白大人,大人一介布衣,如今登堂为相,处境比旁人总要艰难一些。大人心系社稷,为国为民,难免得罪一些权贵。多少人想要看他的笑话,想要他再也站不起来。若趁他不备,防不胜防。公主又怎能安心?” 萱乐冷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这是在向我炫耀他对你的信任?” 我连忙磕头,“文君不敢。只是大人身边确实无有能信之人,公主定是能体谅他的处境与苦楚的。再者,大人宁选我,不用宫中御医,也是为了公主考虑。” “为我考虑?”萱乐果然好奇。 我又磕了个头,并有意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了几分神秘:“大人那时伤得严重,需服用大量药剂,使人昏沉才可医治。人于半梦半醒之间,又在极度痛苦之中,往往难以掩藏心事,若传到宫中,怕是为公主带来不便。” “他……”萱乐神色瞬间变得复杂,挥手屏退左右,“他说了什么?你若敢有一句假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大人昏迷时,声声呼唤的,皆是公主的闺名……”我抬起头来,故作心虚地瞥她一眼,“大人请我一定保密。此事本不该告知公主,但看公主对大人似有误解,实在不敢继续隐瞒,惹公主与大人生隙。这些日子以来,大人言及公主,皆是深情厚意,文君绝不敢非分之想。” “他都说了什么?”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已被我触及了心中的柔软。 第486章 腿疼 次日。晨曦未露,鸡犹在笼。 开门的小厮和奶娘还未反应过来,河石似乎说了句吕相腿疼,便不容分说将睡眼惺忪的我塞入车内。 我是想要打起精神的,奈何眼皮打架仿佛压着千斤重担,随着车轮碾过地面,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声响,很快就又昏睡过去。直到河石掀开车帘请我下车,一缕月光与晨风一同涌入,我仰头望着天边的月亮,心情复杂。 这金鱼也不是非赚不可。 河石见我懵懂未醒,眼神中透出几分无奈。 我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们家大人这么早……这么晚把我叫来,到底是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儿?腿疼?装的?不会是不想上朝,自己敲的吧?”因他在宫中受了萱乐的磋磨,我满心的怨念,絮絮叨叨,“腿疼怎么了,谁的腿不疼……我还浑身疼……” 河石闻言,表情拧巴了一会儿,最终压低了声音,耐心地解释道:“神医的事,大人已经知道了。大人自昨日上朝归来,诸事缠身,仅用了一顿饭;直到眼前还未休息。” “这……”我混沌的大脑尚未清醒,想不了复杂的事,依然不满道,“他不肯用饭,不肯歇着,唤我来又有何用?” 河石当即露出一抹对牛弹琴的无奈。 我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怨念深重,连脚步都快了几分。回廊上的灯笼已熄了,天光朦胧,有两次踩到石子差点摔着,被我狠狠踢开。 河石提着药箱,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进了内院,吕伯渊的房门敞开,显然是在等着我来。 我从河石的手中接过药箱,气鼓鼓地跨入房中。 然而在触及他目光的一瞬,瞬间偃旗息鼓。 风声温柔,鸟虫寂静。 他毫不掩饰,将我上下打量一番,最终将视线落在我两颊尚未消退的指印上。 我望着他,见他身着一袭深紫色官袍,端坐在书案前,摇曳的烛光,为他眉间的阴影更添浓重,仿佛承载着无尽的重负,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角。 “来。”他放下手中的狼毫,坐直身体,声音温和。 我提着药箱走近,“为何突然上朝?”顿了顿又道,“如此不眠不休,怎样养伤?” 或许是因为他穿着官袍。眼前的他似乎与平时不同。 他凝视着我,眼中映着我的倒影,语气无奈,带着责备,“你说你相信他,为何又拿自己的性命去救?盛家的庶子死了便死了,何至于你自己摔下去?难道能比你的安危重要?”眸光晃动,他的神色似乎多了几分严厉,“倘若因此激怒萧景宸,他那样的人,什么做不出?你难道不想一想后果?” 我咬着下唇,心知他说得都对,不敢狡辩。 吕伯渊瞪了我一会儿,见我这般模样,终是软下声来,温言道:“可有哪里受伤?” 我怕露怯,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嗫喏道:“跪了一夜,腿疼。” “府中失火,为何不逃?”言罢,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你叫我如何是好?” 我端详他疲惫的神色,心虚道:“其实……比起这些……你天亮若见到萱乐……” 话音未落,吕伯渊的目光幽幽地盯上我,冷笑一声,仿佛来自阴间般,阴恻恻地说道:“姜神医莫不是想要提醒我,自己昏迷中一直在唤萱乐的闺名?每日魂牵梦绕,非她不娶?” 我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牵扯脸上的伤势,疼得嘶嘶咧嘴:“编排你是我不对,但她将我抓去也是为了你,在我的性命和你的清白之间,当然保命要紧。难道你想让我去做宫里的孤魂野鬼?” 吕伯渊深吸一口气,搭在案面上的手掌紧握成拳。 我连忙补充道:“你本也算不得清白……我不过是为你多添了几笔。谁人不知吕相为公主上树摘纸鸢摔下来,此等深情,话本子我都听过好几场不重样的呢。你本也要去做驸马,我或许还是帮了你。” “……姜文君,”吕伯渊重重唤道,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我这是为了谁?” 这话似是而非,我愣怔着不知如何回答。 良久,他一字一顿,“你做得很好。自然是你保命要紧。以后,也要常记得,保命要紧。只要你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旁的都不重要。” 第487章 他更要紧 他这般轻易地揭过,反倒让我生出内疚。进门前的困倦也席卷一空,清了清嗓子道:“河石说你昨日只吃了一顿,一直未曾合眼?” 吕伯渊不以为意,目光扫向案前堆叠成山的公文,撑着额头道:“我若再不出门,不知你还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我能做什么?”我睇着他,见他眉宇间难掩的疲惫,抬手轻拂过案上的茶盏,尚有余温,轻轻递至他手边,“我只是惊讶盛家要抄家落狱,去看了一眼……” 他接过茶盏,轻呷一口,随手搁在另一边,目光深邃地望向我,“你当我还会信?” “我若想做什么,能瞒得住你?”我一边说一边在他身边蹲下,撩起他的裤腿查看,虽无大碍,却也因为久坐显出隐隐的胀紫,想来说腿疼,也不是假话。放下裤腿,我长叹一口气,指着床榻,“你需得躺下,我才能为你施针。” 吕伯渊看向窗外的天色,已泛起了鱼肚白,声音轻得好似叹息,“该上朝了。” 我愣了愣,梦中只知道他诡计多端,却不知道他能这般废寝忘食,全然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印象里他总是苍白消瘦,这般熬下去,怕是寿命都要熬折几分。不由地生气道:“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吕伯渊凝着我的脸,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最终化为一抹苦笑:“有些事,要亲口与你说才能放心。军赏一事,我会替盛青山周旋。不用担心。但我看他行迹,并非真的受此桎梏。更像是自己要往火坑里跳。是另有图谋也未可知。倒是你,切莫再糊里糊涂掺合进去,做些冲动之举。” 我点头,从善如流:“知道了。”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让青萸出门了……你们不会派人去抓她吧?” 吕伯渊气笑道:“你倒是诚实。还知道让她拿着我给你的金鱼出去花销。” 我心中一动,那些金鱼与平日里见的并无不同,只是瞧着精致一些,难道有什么特殊的印记?事发不过两天,就被他发现了?那我以后花他的金鱼,岂不是都要被他知道?要不让人熔了重制? 方才拿定主意,吕伯渊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那些金鱼,非同寻常,莫要再轻易示人。我能寻到她,就能寻到你。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那你有没有银鱼?”我笑得讨好,那些看似平凡的金鱼,竟有如此深意,“下次我再被抓去,你顺着银鱼来寻我。或许能救我一救。我想我还是有些怕死的。” 吕伯渊目光黯了黯,认真道:“不会再有下次。” 我点头,心里愿意信他一信。但也知这世间纷扰,纵有万般能耐,亦难挡所有风雨。即便他拦住了萱乐,也拦不住宫中那么多贵人。我有预感,萱乐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的目光不时掠过我脸上的指印,虽只是细微的一瞬,仍让我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道:“不如你再说说你和萱乐的事儿吧,日后我若需提及,也能说得更为真切?”言罢,书房内陷入一片静谧,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姜文君,”吕伯渊气得握拳,瞪了我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折磨我的法子,指着伤腿道,“它疼得厉害。” 明知他有意指使我,我亦不能放任不管,缓缓蹲下身去,再次卷起他的裤腿,小心地揉捏,“你偏得坐着看吗?让河石替你搬去床边不行?这伤腿若一直蜷着,会肿胀发麻,越来越疼。才刚见好,要不还是告假吧。” 他听着我絮絮叨叨,忽然笑道:“告假?你当真愿意让我袖手旁观嚒?” 话音落下,我动作微微一顿,噤了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气息。盛青山是故意还是落难,我分不清。但树倒猢狲散,除了吕伯渊,我不知还有谁能帮他。可拿吕伯渊的腿去换盛青山,这念头让我觉得自己既卑鄙又不公。 突兀的沉默,让他的玩笑变得有些可笑。 吕伯渊自嘲地笑了一声:“终究还是他更要紧。” 我抬眸,内心愧疚:“你的腿也是要紧的,没人说你不要紧。”说着,我自药箱中取出两只精致的瓷瓶,一瓶圆扁如月,轻轻置于他手中,“你一夜没睡,这个给你,若精神不济,抹在穴上,可提神醒脑。”又从另一瓶中挖出一小块膏体溶化在掌心,轻轻揉搓在他的膝盖上,虽能缓解疼痛,治标不治本。 望着手中不足掌心大小的药瓶,吕伯渊随手拧开,空气中立即飘散出清凉的气味。他不由自主地凑在鼻尖嗅了嗅,惬意地眯起眼睛,“这是什么?” “凝神香。”我瞥他一眼,手中不停,故作轻松道,“便宜你了。这可是天下独一份儿。”蓝凤秋初入府时送过我一瓶类似的香膏,可防蚊虫叮咬,我用过几次的确好用。后发觉那材质特殊,不会像普通的药油容易倾洒,还可保存更久,便做了一些其他的尝试。凝神香是其中自用的一种。 “你的?”他望着若有似无的痕迹,有些意外。 “你嫌弃?”我挑起眉梢,“那你还我。”自提炼以后,我用得次数不多,上次还是为他治腿的时候。医者要长时间保持专注,难免煎熬。但到底也是用过的旧物,确实欠妥。作势想要拿回药瓶,却被吕伯渊一把按住。 “倒也不必那么见外。”言罢,他贴身放入怀中,靠进椅中闭眼假寐。 河石适时在门外询问早膳。 吕伯渊依然用得不多。 眼见他勉力操劳,我愈发愧疚。 临出门,他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似有感应,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我就在府中等你。” 第488章 晌午 我和衣倒在偏房中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时已近正午,日头高悬。阳光倾洒,铺满内院。 河石和林生都跟着吕伯渊去了,庭院静谧,微风拂动枝叶发出窣窣声响。 左右闲着无事,我便去厨房找李娘子打发时光。李娘子清晨备过早膳,见着我并不意外,只道相爷还要些时候才能回来。 一来无聊技痒,二来心中愧疚。我与李娘子提议,午膳由我主厨。李娘子点头应允,还打趣我说,自我来了,相爷似乎没有不吃的饭菜。 他确实没有不吃的饭菜,但凡夹在碗中,几乎都会吃完。但一起用过两月的饭食,怎会看不出他的喜好。我精心挑了几样吕伯渊平时爱吃的菜样,每一道工序都亲力亲为用心烹饪。 正当最后一道菜出锅,香气四溢。 门外有人通报:“相爷回来了。” 时间正好,我与李娘子对视一眼,喜上眉梢。还未摘下身上的厨裙,又听那人喊道,“公主来了,备些酒菜。” 李娘子闻言,望着我的眼神十分复杂,有担忧,有同情,甚至还带着点儿难以言喻的愤慨。 我想她大概是误会了些什么,但此时不是解释的时候,于是匆匆解下厨裙,客套了几句,便抽身离开。为了不撞见萱乐,直奔后门。 …… 从吕府出来的马车,犹如逃命一般,在蜿蜒的道路上快速行驶。那车夫似是明白我的心情,不时发出催促的吆喝声。而我坐在车厢中轻轻摇晃,心情甚是复杂。复杂到无力深想。直到下车,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然而前脚刚踏进回春堂,后脚就听见有人喊,“姜老板留步!姜老板且留步!” 我闻声回头,见着一张陌生的脸。 “姜老板,您不认得我,我是玉壶春的掌柜,徐福。”来人有些年纪,慈眉善目,满面红光,与我一般身高,但足有三个我绑起来那般粗圆,语气虽然急切,但态度算得恭敬。 枭记酒庄与醉仙楼早有来往,与玉壶春虽有竞争,但也是有生意在做的。作为寿城中东城和西城最热的两家酒楼,两位掌柜都算得是我的老主顾。只是前有季善安,后有盛青萸,与这位没有照过面。目光相触,我微微一笑,客气道:“徐掌柜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时值正午,堂中没有病患。 但顾明彰和小厮、跑堂都在,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向我们投来。 “姜老板,先前我与季掌柜谈好了,预定一批庆丰收,以供秋收。虽说你们现在供不应求,是难了些,但说过的话总不能不作数了。前阵子换了盛掌柜来,我也说明过情况,她说与您商量。这转眼人又不见了,连句痛快话也没有,我差人去酒庄,只说酒窖中没有酒。我这才不得不来叨扰。这……”徐掌柜面露难色,连汗珠沿着鼻翼滚落都未知觉,“这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 虽未进门,但堂中人将徐福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眼神中,立刻就多了几分戒备。一阵阵眼风,刮得徐福莫名地扭头看去。 我扫了一眼众人,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顾明彰正要站起的身形,又缓缓坐了下去。 “徐掌柜,您莫着急,此事一两句说不清楚。”我望向不远处的小馆,客气道,“不知您用过饭了没有?若是方便,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详谈?” 徐掌柜怔愣一瞬,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连忙提议道:“那不如请姜老板移步玉壶春?还未请您赏过脸?” 我确实还没有去过玉壶春。因庆功宴用酒,导致订单迟迟无法发货,说来是我惹出的麻烦。季善安不在,盛青萸出门,临时无人顶替,生意不能不做;我身为东家,自当承担起这份责任。略微权衡,我颔首应允。 “姜老板,请。”下了车,徐掌柜躬身在前,亲自引路。 此时正是酒楼热闹的时候,酒菜的香气交织,觥筹交错间,仍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多谢。”我随徐掌柜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拾阶而上。 “那位可是回春堂的姜神医?”有人疑惑。 “什么神医,人家可是枭记的东家,没听徐掌柜方才喊她姜老板吗?”有人应道,语气中带着几分钦佩。 “她不是被长皇子抓去了吗?居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何抓她?”另一桌的客人投来询问的目光,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震惊。 “听说是为了给大将军求情。” “不是义绝了吗?”众人议论纷纷。 “这些年,大将军处处护着他,庆功宴险些空桌,大将军带帐中将军去给她作陪,情深意重,谁人不知。若不是那妾室从中作梗,二人怎会闹成这般田地。” “可惜了,盛家这回怕是难以翻身。”言及此处,众人皆是一阵唏嘘。 我步伐未停,却将楼下的议论尽收耳底。 “我不信大将军会通敌。” “谁能想到那妾室居然是敌国的九公主……” “倘若不是早知道身份尊贵,怎会将一个妾室捧上天去。” “公主又怎么样,还不是被长皇子砍了一条胳膊。” “那怎么将她放回来了?莫说缺胳膊少腿,我看着面色红润,一点事儿也没有。” “哈,其中曲折,怕是比戏文还要精彩几分。” “又有好戏看喽!” “哈哈哈……” 第489章 生意 我能听见,徐福自然也能听见,弓着腰,绷着面皮,将我让进雅室。 似是怕惹人非议,有意敞着门扉。 我步履轻盈,于案前悠然落座。寿城的生意不是我亲手开拓,但枭记的生意初起之时,我与连枝、灵卉谁也躲不了清闲。对那些质疑和轻视,早已习以为常。女子在外行走本就艰难,何况经贾言商。那些世俗眼光,是撇不净的尘埃。 徐福自进门,便小心翼翼地打量我,似乎还是难以将我与枭记的东家联系起来。他今日找上门,不过是碰碰运气。酒菜之事,本不用他亲自安排,却仍再三交代。尽做出招待贵客,力求妥善的模样。但目光仍若有似无地落在我脸上。 我将他的心思看在眼底,不急不缓道:“徐掌柜有话不妨直说?” “啊,”徐福局促地收回目光,随即恢复恭敬之态,忙不迭为我斟上香茗,茶香袅袅中,开口赞道:“姜老板莫怪,虽说都在这寿城里,却是头一回见着真颜。姜老板的风姿,闭花羞月,远胜传闻。不像我们这些糙人,终日奔波,风里来雨里去,粗手笨脚,没法看,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轻笑一声,神情淡淡。若是家中长辈、知己好友,这样的话算得夸赞。但在此时此地,表面恭维,往往暗藏机锋。 果然,见我不为所动,徐福又道:“姜老板如此年轻,便有这样的魄力与手段,实属难得,令人刮目相看。尤其是那庆功宴,现在想来,实在是神来之笔,令人佩服。庆功宴后,寿城之内,还有谁不知道枭记,不知道庆丰收呢?试想未来三年,五年,不,十年,怕是都无人能出其右。” 我不以为意,举杯轻呷,态度谦和,“徐掌柜谬赞,民心所向,非我枭记之力所能及,不过是顺势而为,运气罢了。” 徐福摆了摆手,“姜老板莫要谦虚,旁人看不出来,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还能不明白?姜老板步步为营,筑起高台,岂是运气可比?”话音落下,他顿了顿,刻意压低了声音,目光闪烁,带着几分神秘,“只不知,姜老板此番是受哪位高人指点?” 我心中暗笑,这是拿我当稚子小儿?捧上几句,便想我放下戒备,知无不言?心下觉得无趣,但仍耐着性子,眉梢轻挑,故作惊讶道,“高人?枭记能有今日,全凭众掌柜齐心协力,每位皆是栋梁之才,何来高人一说?” “是,是。”徐福连忙点头附和,一边借着为我续茶,一边夸道,“姜老板麾下人才济济,实乃幸事。有此助力,何愁不飞黄腾达,财源广进?” 适逢酒菜上桌,徐福将自家的招牌一一呈上。言下之意,无不想要向我证明,醉仙楼有的,他们有;醉仙楼没有的,比如今日所用的玉壶春,他们也有。 如此这般,酒过三巡,气氛稍有松动,徐福终于切入正题:“依姜老板看,何时方便,能替小店催一催那批庆丰收呢?这一拖再拖,我等实是心急如焚。” 近日确实收到消息说供不应求,但依连枝的意思,还没到交不出货的地步。我莞尔一笑,和气道:“徐掌柜多虑了,且放宽心,这天儿还未入夏,您催着要备秋收的酒是不是太心急了?依着约定的日子,一定会给您送来的。” 徐福闻言,语气变得急切,“虽是为秋收备的,不急一时,可您也是生意人,定能明白我们的难处,做生意讲得就是未雨绸缪。我这小本买卖,不敢说样样都独一份儿,但届时别家有的,我家总不能没有。小人斗胆说这一句,若现在没有,那节骨眼上,难道就能变出来吗?还请姜老板体谅小店的难处,多少为我们匀出一些。哪怕零星让我们运一些回来,也是成的。” 我端坐于檀木椅上,垂眸轻抚杯沿,没有接话。庆功宴后,酒庄门前车水马龙,订单纷至沓来,除了慕名而来的新客,多的是掌柜们随波逐流。这背后,是多少掌柜的未雨绸缪,竞相囤货,生怕家无人有,使得本就紧张的货源更加捉襟见肘。 见我沉吟不语,徐福的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不快,但他很快调整情绪,再次开口,言辞间多了几分无奈:“姜老板,您的庆功宴,让醉仙楼借着枭记的名声出尽了风头,小人并无怨言,只恨自家未能入得您眼。但这世道,风水轮流转,小店虽小,也盼着能分一杯羹,风头不能再这样偏下去了,您说是不是?” 我微微一笑,试图缓和气氛:“徐掌柜言重了,我枭记可从未做偏心的买卖。”话虽如此,但细想来,因着身边人的习惯,每每应酬庆贺,我确实都会自然而然地选择醉仙楼。虽不是有意,但对比之下显出偏颇在所难免。 徐福喝了几杯酒,红光满面,已隐隐有了醉意,听我这话颇有不满,眼中难掩精光,“姜老板不说,我也明白,醉仙楼背靠太子,得些照拂自是情理之中,小店绝不敢攀比;但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三皇子淡泊名利不爱理事,却也是宫里的贵人,更何况他与吕相爷交情匪浅,犹如一家人般。您看在相爷的面上,多少也抬一抬手?” 我心下一凛,竟现在才知醉仙楼背靠太子,玉壶春有三皇子的份儿?更没想到,有人会拿我与吕伯渊的交情来谈交易,真是…… 妙极。 第490章 跑吧 这世间有许多债。欠债还钱,是最容易的。 回到回春堂,我依着约定,亲手装了三瓶精心酿制的药酒,请玉壶春的小厮带回。薄若蝉翼的白瓷,印花细腻,自瓶口散发出阵阵酒香,引得那小厮两眼放光赞叹不已,小心翼翼地捧了回去。 因这独一份的商机,徐福甘愿让步,允我秋收时再取酒水。 其实,我并不担心酒庄会供不上这一单酒水。 徐福也明白,三皇子比不过太子。 因喝了些酒,我与孩子们玩了一会儿,便独自回到房中歇息。 再睁眼,天色昏沉,竟又是要落雨的样子。 院中,何嬷嬷着急忙慌地将衣物收拢,见着我,一脸讶异:“姑娘可算睡醒了。” 我讪讪一笑,近几天过得确实浑浑噩噩,连坐堂问诊也没顾上。 “唉,能睡着就好,好过为那一家子操心。”何嬷嬷与我擦肩而过,语气莫名,“可别再去趟那浑水了。” 我虽时常厌烦何嬷嬷爱打听,可这样的人,也有她的好处。预感她话中有话,随口问道:“嬷嬷可是听说了什么?” 何嬷嬷瞥我一眼,故作犹豫,“姑娘听了可别着急上火。” 我点头,本不在意的,忽而生出些担忧。 何嬷嬷望了望四周,确认无人后,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听说那个蓝凤秋被放出来了,还被皇帝召进了宫中。听说她自称是天命之女,要以神迹自证呢。” 我怔愣原地,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何嬷嬷端倪我的神色,又继续说道:“从未听说过什么天命之女,但又说得玄乎其玄,连皇帝也信了三分。” 盛家还在狱中,蓝凤秋竟已经被放了出来。 我想到皇帝会看重她的身份,却没想到这么快。不禁心中震动,久久难以平复。 “姑娘,老婆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何嬷嬷见我愣住,焦急地说道,“您要不,像盛姑娘那样,趁着现在,赶紧跑吧?” 我惊讶地望向她,随即明白她所想。 “那蓝凤秋若真是天命之女,日后权势滔天,怎会放过您?以后还能有您的好果子吃?”何嬷嬷满脸关切,“虽说您不惹她,但拦不住她记恨您呀?大将军对您的心意,人尽皆知。她这么千里迢迢地来嫁给大将军,委屈做妾室不说,生下孩子,还被你们这样蒙骗,这头一个就得恨你。大将军落了狱,自身难保,指不定能不能放出来呢,如何能护您周全?您什么也别管了,赶紧带着孩子快跑吧?” 话音落下,我哭笑不得,既没想到何嬷嬷会为我着想,也没想到她会想出这样的主意,不由无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若真要害我,我能跑到哪里去?” 何嬷嬷愣了愣,随即长叹一声,满是无奈与遗憾:“难咯,姑娘这以后的日子,难过咯。咱们这回春堂,不知还能撑几天。”言罢,她抱着衣物自顾自地进了房去,背影竟也显得几分孤独与苍凉。 我抬眸望着乌云蔽日的天色,心里沉甸甸的。 吕伯渊说盛青山或许是自愿跳进火坑,另有图谋。可如今看来,这图谋似乎已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功名、家族、乃至生命,都在这场阴谋中变得如此渺小与脆弱。这一切会不会已经超出了他的计划。 吕伯渊或许能将他从军赏一案中抽离,可若蓝凤秋身份坐实,盛青山通敌之罪便是板上钉钉。即便想要再救他,也救不了他。这明明是一盘死局。 不一会儿,果然下起雨来,细密如织。 一只飞蛾扑进网中,拼命挣扎。 “姑娘,姑娘!”小厮自院外便开始叫嚷,一直嚷到我面前,“宫里来人了……请您进宫去呢……” 又要进宫?我下意识后退半步,难道吕伯渊今日没有哄好萱乐,“可说是谁?去做什么?” “说是宫中的贵人,请您去医治。”小厮抬头瞄我一眼,难掩心虚,“姑娘赶紧收拾准备吧……” 我瞧着他,一字一顿,“知道还不说?” 小厮瞄我脸色,磕磕巴巴,“听说好像是…去见蓝凤秋……” 第491章 交易 玉阳殿。 我平生第一次踏入皇帝的书房。 多年未见,这位神圣威严的天子依然健朗。若不是两鬓悄然添上的银丝,与印象中全无二致。 “姜文君。”他高高在上,目光如炬,唤我姓名。声音低沉而有力,在空旷的殿内回响,震得人心头一颤。 我跪伏于地,姿态谦卑,“民女在。” “可知为何传你进宫?”偌大的宫殿,落针可闻。皇帝的声音居高临下,掷地有声。 “民女不知。”即便听说了什么,却也不敢妄言。 皇帝轻哼一声,声音中夹杂着几分不满,仿佛空气要凝固了一般。 我将头埋得更低,鼻尖嗅着地面潮湿的气息,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你可知,一座城池有多少百姓?”话锋一转,皇帝自案前起身。 我怔了怔,不知为何考我,有些措手不及。但呼吸间,迅速整理思绪,恭敬答道:“回皇上,依律,小城十万户,中城三十万户,大城五十万户。”即便断亲,我出身相府,该懂得的自然会懂。 “你可知,盛青山征战五年,守几座城,护多少百姓?”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立于高台,俯视着我。 盛青山的功绩在他凯旋时,便被交口传颂,寿城内外,早已耳熟能详,连市井小儿也答得出。我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内心的不安,郑重其事地答道:“大将军五年间,以铁血之躯,固守边境十城,护百万民众免受敌国侵扰之苦。” “好。”皇帝缓步走下台阶,一步一步向我逼近,“那你可知,这五年,我茂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死伤多少将士?耗费多少军饷?” 我脊背一僵,只觉得他的目光犹如利剑,落在我的肩上。几番思索,仍没有确切的答案,“民女愚钝,不知详情。” “不知?”皇帝重复道,带着几分玩味,又带着几分危险,“你曾身为相府嫡女,大将军夫人,连你也不知,那世人自然也难知晓。可见世人皆爱歌功颂德,却无人铭记那背后的代价。” “民女惶恐。”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直逼心间。 “你不知,那朕来告诉你。”皇帝并未理会我,立在原地,语气沉重,“盛青山五年守十城,耗资五千八百七十四万两白银;为护佑那百万民众,我茂国二十万精兵埋骨他乡。” 我心中一凛,这确实是一串惊人的数字。 皇帝转身,一步步走回高台,话音落在每一步石阶上,“听闻你如今是个了不起的商人,不仅将生意做去了苗蕨两地,还在醉仙楼办了一场有声有势的庆功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做的事,藏不住。只能如实答道:“回皇上,不过是些小买卖,被路过的商人带去罢了,算不得正经。举办庆功宴,是顺势而为。所谓声势,得益于众人拾柴,不敢居功。” 皇帝冷笑一声,“顺势而为?你倒是会做人情买卖。”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是了,郊外那场山洪也有你的份儿。你自身难保,却能将庄子全权交于吕伯渊之手,让他全力支援救灾。此等魄力与大义,确实难得。” 兜兜转转,我心如擂鼓。今日将我叫来,绝不是为了夸奖,必有深意。可我猜不到,也不敢猜。 只得以头点地,诚恳道:“不过举手之劳,民女不敢邀功。” 殿中忽然陷入沉默。 细密的雨声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心中忐忑,只觉得气氛越来越凝重。 皇帝步行高台之上,正襟危坐,忽然打破沉默,“我这里有一笔生意,想问姜老板做得还是做不得?” 适逢一阵风刮入殿中,话音打着旋儿钻进耳朵里,悠远而缥缈。 我心中咯噔一声,依稀猜到了什么,但仍无法抗拒,“敬请皇上明示。” “若用一人,换一座城,你以为,可换得?”他一字一顿,将我置于绝境。 我抬头,目光越过石阶,想要寻找一丝端倪。却望见身为帝王的冷漠与决绝。 小城十万户,中城三十万户,大城五十万户。攻守一座城,要千万两的军饷,数以万计的生命。答案早已明了,哪里还用得问。 见我沉默,皇帝不急不恼,继续说道:“又或者,用一人,换边境十年的太平,姜老板以为,可换得?”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字字清晰。 边境的安宁,是多少将士梦寐以求的归宿;十年的太平,又是多少百姓期盼的福祉。我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我知道,他并不需要我的理解与答案。 “皇上,民女不过一介女流,不敢妄议国家大事。”我缓缓开口,声音颤抖。 “姜文君,你是聪明人。”皇帝目光深沉而严厉,“是一人,两人,或是再多几个,在社稷面前,不值一提。” 第492章 报应 宫中有御医。 蓝凤秋的医治不需要我。 但她坚持要见我。 于是皇帝让她如愿见到我。 即便她还没有以神迹自证,皇帝已经给了她特权。 金碧辉煌的宫廷深处,宫人穿梭不息。 她被萧景宸砍去胳膊,衣袖空荡,脸色苍白。如同秋日里凋零的落叶,憔悴而无力。但一见到我,她立刻扬起得意的笑容:“姜文君,怎么办呢,我还活着。” 我抿唇不语,立于她面前。 天子的训诫犹在耳畔。他要我甘愿来送死。 “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在害怕吗?”她倚靠在床头,目光灼灼,满是玩味,“怕我杀了你?报复你?” 蓝凤秋还是蓝凤秋。她的恨至此已让我觉得麻木。 我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平静,那日失了太多的血,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只大声说了几句话,额上已渗出细密的虚汗。 “你哑巴了?”她焦躁地瞪着我,“害怕就该求饶,还要人教你?” “求饶,你就会放过我吗?”我嘴角勾起一抹轻蔑,“我求过,你没有放过我。你从来都没打算放过我。”我内心生出一丝厌烦,拼命离开盛家,还是没能躲过这样的宿命。她的嫉妒和怨恨,仿佛如影随行的恶鬼。 蓝凤秋眼中晃动的怨憎渐渐凝实,变成一把眼刀,刀刀剐向我,她不甘地嘶吼:“我说过,不是我不肯放过你,是盛青山不肯放过你!是他要念念不忘,是他让我吃不安睡不着,是他让我日夜煎熬……” 我无奈地望着她,“与我何干?”我长叹一声,“我与他已经义绝,已经离你们远远的,何苦相逼?” “你应该问他!”她不耐烦地吼道,“你问他!问他为何如此对我!” 我闭上嘴,她的理智似乎已被仇恨吞噬,无法理喻。 见我陷入沉默,她瞪着我,愈发焦躁:“你干嘛不说话?为什么也要这样折磨我?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他爱你,他为什么不肯承认?只要他承认,就没有这些事了!他一边让我不要多想,一边处处想着你,多恶心!你说!是不是很恶心!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说实话!明明只要他说出来,我就会愿赌服输!我爱得起,我也输得起!你说啊,他到底为什么不肯放过你,也不肯给我一个痛快!” 我不愿扯进他们的爱恨,只默默听着。 蓝凤秋突然将枕头扔向我,用了很大的力气。 但她只有一条手臂。 那枕头猝然掉落在地。 横亘在我与她之间,让她怔愣一瞬,陡然崩溃:“姜文君!你他妈说句话能死吗?我想要个痛快这么难吗?!你来告诉我!我成全你们!” 我拾起地上的枕头,轻轻置于床尾。 不经意间的举动,忽然拉近的距离,让屋中伺候的侍女们神经紧绷,紧紧盯着我。 站在这样的角度,能看见蓝凤秋的伤口在渗血,她却浑然不知。 我故作镇定道:“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她狠狠瞪着我,仿佛想要用眼中的仇恨将我吞噬:“你什么意思?” “从你甘愿为妾的那一刻起,你便知自己已深陷泥潭,无法自拔。所以即便知晓他的答案,也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怪他不给你一个痛快。”我同情地看着她,并未掩饰眼中的悲悯,“你心知肚明,在你们的感情里,我微不足道。即便他弃我,就能投你怀抱吗?他不爱你,自会另寻佳人。你不过是拿我做个幌子,给你自己遮羞,好像是我抢了你的,不过是你斗不过他,来欺负我……” 蓝凤秋闻言脸色愈发苍白,双颧透出病态的红晕,欲言又止。 我抢在她之前,继续道:“你杀了我,依然得不到你想要的。”我故作自然地错开视线,害怕她发现我的紧张。 “你真的以为我要杀你?”蓝凤秋忽然笑起来,好像真的有那么好笑,自伤口处渗出更多的血也不在意,“不,我不会杀你,杀你多没意思。” 她笑得喘不上气来,像是已经疯了。 “他那么爱你,我怎么能杀你?”她神情莫名,带着几分神秘,“他心痛,我也会跟着心痛,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吃你们爱情的苦了。” 她是个疯子,我无法揣摩一个疯子。 “姜文君,你想知道他有多爱你吗?”她目光灼热,像是要看穿我的灵魂,情不自禁地捂向胸口,“我要将这里面的蛊虫送给你。如果你们相爱,你们会比任何人都幸福。但是啊,但是你相信他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个人吗?在这三妻四妾的世界,你能让他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个人吗?如果他爱上别人,你就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只有感同身受,你才能理解我啊!” 她眼中燃起疯狂的火焰,“啊,如果你不爱他,哈哈哈,你爱上了别人,他就能明白我了!你为别人心动的每一个瞬间,他都会加倍的痛苦!!那是我每天都在承受的痛苦!!是我要还给他的痛苦!!哈哈哈哈哈哈,我的法子,是不是绝妙,妙极了吧?简直天才!这才是你们应得的报应!” 她望着怔愣在原地的我,高声嚷道:“报应!!” 第493章 虚伪 我细细咀嚼着“报应”二字,眼神一点点黯下去。 自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依她说的做。”门前的掌事嬷嬷公事公办,言辞干脆又无情。 全然不在乎我的感受。 “是。”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只简单一字,便让我认出来人。 我不再理会蓝凤秋,而是缓缓回身,面对故人。 视线相对,莞尔一笑:“师父,师兄。” 面对我天真的笑容,两人怔愣片刻,随即面无表情。 “你们回来了。”我不以为然,自顾自说道,“为何不回回春堂呢?” 师父,不,如今应尊称为葛院正了,那双曾经充满慈爱的眼眸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他严肃道:“我们是奉命来为公主解蛊的。” 房中有一时静默。 我仔细打量眼前人,见他们四肢俱全身姿挺拔,虽比不得两年前那般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却也精神矍铄镇静沉稳,浑身透露着官家不可抗拒的威严。一身黑袍,以掺着金丝的红线在衣领与袖口勾勒御医院特有的纹样,更显高贵不可侵犯。 “哈哈哈哈……”蓝凤秋的笑声突兀刺耳,坐在床上前仰后合,“没想到吧姜文君,我也没想到,居然是你的好师父、好师兄来做这件事。真是世事无常大肠包小肠,哈哈哈哈,没见过这么搞笑的事儿了,心都要死了吧。” 我淡淡扫她一眼,无视她的疯癫,像是看不懂眼前局势似的,继续向着两人说道:“就算你们有事要忙,也该给我传句话来的。” 既然要骗我,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呢。 见他们没有反应,仍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向前一步,犹如记忆中那般亲昵地向着师父说道:“师父,我每年都给师父埋上几坛好酒,就在那树底下,咱们的院子就那么点大,您再不回来,都没处挖了。您不是总惦记着忘忧,知道您回来,我可以启出一坛送来,给您解解乏也是好的。御医院里的几位前辈都夸我酿的药酒好,前阵子杨将军帮我寻了绝佳的虎骨,下一坛我定能酿得更好。那虎骨可遇而不可求,正愁您还没尝过,怕您回来怪我糟践好东西呢……” 葛清葛院正充耳不闻,仿佛我说的每个字都与他无关。 我垂眸,强压下内心的失望,将目光挪向他身旁的师兄。两年不见,他看也不看我,仿佛我是空气一般。罗圣手罗大力,罗御医罗持安。显然,他已经切换了身份,与我无关了。 但该说的话总要说完,或许以后再说不出口。 我轻叹一声,柔声道:“师兄的药田我养得很好,就是……雨眠养了两只小兔,时常偷吃。等你回去了,它们肯定不敢了。” 罗持安不动声色,若不是他眼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我似乎要怀疑他们是不是记忆里的人。我其实不明白,即便过往都是骗局,做不得数,何必装作不相识。 “嘁,你还真是喜欢自作多情。”蓝凤秋望着我轻嗤一声,满脸讥讽道,“可惜了,你这圣母白莲花,人家理都不理你。看来还是功夫不到家啊。” 我缓缓将视线转向她,内心毫无波澜。 比起师父和师兄,一个妾室能变成敌国的公主,一个满脑子只有情爱的白痴能做天命之女,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虚伪的世界,越荒唐越接近真相。 “如果,我不肯接种那只恶心的虫子呢?”我打断她的笑声,垂下双臂,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索然无味,深深地感到厌倦。 第494章 开始吧 “有人问你的意见吗?”烛火摇曳,蓝凤秋的表情显出烦躁,语气里带着毫无疑问的笃定,“你以为这房里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如果我偏不呢?”我轻扬眉梢,以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说道:“若我执意不从,譬如说,即便是死也在所不惜呢?” 蓝凤秋闻言,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你敢死吗?同心蛊,一旦种蛊,同悲同喜,同生同死。你不肯,蛊虫引出体外死了,盛青山就得因你而死。你舍得让他死?”她冷笑,“你那两个小野种不管了?你在意的那些朋友不管了?你敢死我就敢杀了他们泄愤,毕竟,他们肯定也要找我来报仇的,斩草除根嘛。” 我轻笑一声,目光掠过屋中的另外两人,“那他们算吗?” 蓝凤秋愣了愣,随即冷笑更甚,笑容狰狞,“怎么不算呢?你在乎的,在乎你的,不得整整齐齐吗?” 她果然是个疯子。我望向曾经的师父和师兄,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若我坚决不肯,你们还要这么做吗?” “我等自当奉命行事。”葛院正字字铿锵。与拿着蒲扇叫我背书,告诉我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人生在世要肆意快活的老头儿判若两人。他的话语如同重锤,击碎了我心中残存的幻想。 我默了默,忽然认真,“你们为何从不害怕我会报复?” 屋外的雨持续不停,越来越大,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情绪,让人压抑不爽。 蓝凤秋不耐烦地嗤了一声,慵懒地躺下,“你怎么那么多话?”随后她向着葛罗二人吩咐道,“别啰嗦了,开始吧。” 夜色如墨,星辰隐匿, 若有人来救,他们应该来了。 既无人来,便是不来了。 我扫了一眼门外,认命地躺下。 …… 再醒来,已回到熟悉的后院。 胸口多了一条寸长的伤疤。 何嬷嬷说那日是罗圣手将我送回来。她对罗圣手进宫做御医的事非常纠结,一边说回春堂哪哪都好,一边说御医院更有出息,似乎很是舍不得。又说罗圣手死脑筋,就算去做御医,也可以常回来看看,怎么留下的话和再也不回来似的。我默默听着,不置一词。 直到最后她也没问过我怎样伤的,好像我进宫见蓝凤秋本就要受伤一样,自然而然。但见我捂受伤的胸口,她也会下意识地双手合十,说菩萨保佑。 我已经昏睡了七天。这七天里,吕伯渊查出了贪墨军赏的罪魁祸首,不仅还了盛青山的清白,还弹劾了荣相和监察院,借由办案铲除异己把持朝政。监察院许多人都被查出了问题,世人皆知官官相护,却是头一回看见官官相争互相构陷的丑恶,唏嘘非常。曾经被陷害的清官好官陆续调用,书生们称赞吕相是青天老爷。 是以,皇帝要给吕伯渊赐婚,将萱乐公主嫁给他。 我神色淡淡,问这几日有没有人来看过我。 何嬷嬷说只有吕相派人来问什么时候可以复诊。 我体力不济,何嬷嬷还想再说什么,我已不由自主地阖上眼睛。 迷迷糊糊间,她的声音充满担忧,“姑娘可要快点好起来啊……听说那个蓝凤秋要开坛做法……苗国的使者就要进城了……要两国和亲,约十年安宁……” 第495章 爱过 深夜。 萧景宸翻过高墙,熟练地踏入院落。 屋内,烛光昏暗。 我料到他会来看我,所以让何嬷嬷为我留着一盏灯。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来到床前。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月光,手指轻拂我额前的碎发,一如两年前那般温柔地唤我:“阿瑶。” 我眼睫微颤,目光朦胧,做出被他唤醒的样子,定定地望着他。 “你醒了?”他怔愣一瞬,眼中迸发出惊喜,眼底氤氲雾气,“阿瑶,你终于醒了。”他握着我的手,微微颤抖,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与不安,“葛院正说你伤了心脉,要好生休养。” 我听着这陌生的称呼,有些恍惚,想到他们在我心上插上的那一刀,眼中凝聚出泪水,“我们……就此断了吧。”我声音很轻,却如同利刃,划破夜的寂静,和我与他之间若有似无得红线。 萧景宸不敢置信地望着我,眼底的悲痛呼之欲出,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好半天才恢复了停滞的呼吸,“阿瑶……你方才,说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酝酿半晌才再次积聚出勇气,缓缓开口:“萧景宸……” “阿瑶。”他握紧我的手,隐隐生疼。 视线变得模糊,我微微蹙眉,双唇开合几次,才决然道:“我们…断了吧。”口中的每个字,犹如千斤重石,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你不要我了?”他紧握的手更用力了几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圆睁,声音颤抖,“阿瑶,你可是怪我没有去救你?”他喉咙沙哑,仿佛被利刃划过,充满了痛苦,“我去了,只是……母亲拦着我,她犯了病,拖住了脚……” 原来他去了。原来拖住了脚。 原本不那么疼的胸口,越发疼了。 丝丝缕缕渗入我的四肢百骸。 无不是我爱过的证明。 “我不怪你。”嘴上这样说,我仍是将手抽回来,错开了视线,望着虚空某处,任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知你处境艰难,怎会怪你。只是……有些事,一旦发生,便再也回不到从前。”鼻腔酸涩,那泪水像是倒流进身体里,泡得我身体晃动虚浮,有气无力,“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我捂着胸前的伤口,艰难地说道,“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般控制自己的心了。” “那不是你的错……”他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但随即被深深的痛苦所取代,“阿瑶,那不是你的错。”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坚定,仿佛要为我扛起所有的罪责。想来,他已经想到了后果。我爱上别人的后果。 我苦笑着说道:“我们都没有错。可我们,这次,真的回不去了。”我深深地望着他,望着他曾经浸满星河的眸子,如今却如黑夜般深邃而复杂,“即便今生等不来你的十里红妆,眼前这般相知相守,我是知足的。可我们或许少了些缘分,你有你要守护的人,你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你身不由己,我心不由己,未来再多承诺都会化作谎言。我不想你我变得那样不堪,全当是我负你,是时候放手了。” “你在胡说什么……”萧景宸眼中落下泪来,他弯下腰来亲吻我的额角,“阿瑶,你梦魇了,莫要胡说……”他的泪水落在我的脸上,温热的,充满苦涩,“你我怎会变得不堪,我们不会的。你不会爱他,即便中了蛊,你也不会再爱他了,对不对?我相信你,我会一直相信你。阿瑶,你看着我,你也相信我好不好,你信我,我们不会因此改变什么,真的……” 我无声地摇了摇头,我能感觉到蛊虫奋力地振翅,盛青山此时一定很痛。只不知他知不知道此时的痛苦来源于谁。是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蓝凤秋是个疯子啊,她一定会忍不住去向他炫耀。炫耀她天才般的报复。 只可惜,她的报复只能成功一半。 萧景宸哽咽,泪如雨下,失落与绝望仿佛要将他淹没,“阿瑶,别不要我。若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求你,好吗,最后一次。再信我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阿瑶你再信我最后一次,我们绝不会变成那样。” 我别过脸,未置可否。 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的月光似乎更亮了。 “阿瑶,明天给你带糖吃好不好?”萧景宸手很凉,微微颤抖,努力平稳自己的气息,“你累了,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第496章 无力 又过三日。我终于能慢慢撑坐起来。 萧景宸一身玄色锦袍,即便在昏暗的烛光里,繁复精细的云纹依然浮光潋滟。 他将糖块托在掌心,小心翼翼,全无人前杀伐果断的阎罗模样,满眼温柔,轻声细语:“阿瑶,吃糖。” 我的目光,自他掌心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他憔悴的面容上,眉心微蹙:“长皇子,我与您已说得很清楚了。这般不请自来,非君子所为。” 闻言,他眸光瞬间黯淡,眼眶微微泛红,连身形也萎靡了几分,“阿瑶,莫要说这些气话了好不好?”话音未落,他急着来握我的手,“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我绝无怨言,只是莫要再说这样的气话了……” 任由他温热的手掌包裹住指尖,我眼睫微微颤抖,下意识捂住胸口,却阻不断痛苦的根源,“是你执着……你这般揪着不放,当真是爱我吗?你可知每看你一眼,我要承受怎样的痛?往后每爱你一分,就要多痛一分。”我深吸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质问,“你就是这样爱我?要我日夜煎熬才能甘心?” “阿瑶……”他面色渐渐苍白,连指尖也没了血色和温度。定定的望着我,眼中充满了无助与绝望,“总有办法的。” “再捅我一刀吗?”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晦涩的笑容,指着自己的胸口,“将里面的虫子取出来?” 他不答,我亦无力地垂下手。 他们似乎总是这样理所当然。总以为这世间有行将补救之法。 我咽下喉中的苦涩,语气落寞而悲凉:“是我愚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总以为我可以等你,岁月悠长,只要你我心意相通,无妨聚少离多。却原来,连这也是奢望。……你我千差万别,该认命了。” 他双唇微动,半晌无言,最终只余下一双空洞的眼眸,绝望地望着我,“阿瑶,可是……后悔了?” 我摇了摇头,诚恳道:“我从未后悔,只是……末路穷途。” 他艰难地支撑着身形,渐渐垂下头去,仿佛落入了无尽的深渊,被黑暗吞噬。 我知他在悔恨自责。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拥抱他了。 毕竟,我早已被他们一步一步推下深渊,粉身碎骨了。 烛火噼啪炸响,打破房中凝固的氛围。 “从前种种如云烟。”我垂下眼帘,任泪水静静滑落,“我只求你一件事,无论如何,护云洲与雨眠的周全,莫要让他们伤害了孩子。或许今生你们无缘相认,但他们到底是你的骨血。将来有难,望你……及时相救。” 我有意将最后四字咬得很重。 他身形一晃,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倏地站起,背对着我,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异常狼狈与落寞。 “是我未能护住你,枉为人夫。我知你会痛,不会再来逼你。无论将来你做什么,只要你能平安喜乐,我绝无怨怼。你放心,便是豁出命去,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孩子分毫。” 我望着他的背影,强忍着锥心之痛,无法言语。 他顿了顿,似是在等我一句告别。 但四周除了呼吸,再无声响。 最终,他艰难地吐出一句:“你好生休养。”仓皇离开。 第497章 游刃有余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房内。 光影斑驳,为这静谧的空间平添了几分热闹。 何嬷嬷每日定时将膳食送来房中,还会顺口与我聊上几句。 比如玉壶春将我的药酒捧得天上地下神乎其神,解毒辟邪疗伤续命起死回生无所不能。事有轻重,回春堂里的人自是不敢将我在宫里受了伤的事情说出去。但凡有人问及我的行踪,都说姑娘不堪其扰,在后院看书。世人无从窥探我的近况,陆续有掌柜来堂中求见。心思明朗,徐福能见,他们自然也有机会;无论能不能拿到商机,能与枭记的东家见上一面也是好的。每日搬入房中的礼盒琳琅满目,渐渐堆积如山。我请顾明彰为我详细记下名录,待伤好了有用。 有些人既不回来,就不必再等。我吩咐堂中,耗时数日,将原先师父与师兄的房间收拾出来,焕然一新;随即迁入更加宽敞的正屋;云洲和雨眠各有奶娘,分居左右,也方便了不少。后院都是女眷,小厮跑堂可供差遣,但在生病养伤之时,终究不便。于是趁着空档,我从各处精心挑选了几个丫头,送信让她们来寿城伺候,其中包括庄子里的绫华。她虽年纪小,却是个善良勇敢的孩子,与云洲雨眠做个伴儿也是好的。 时间一晃,已然半月。 听闻吕伯渊与萱乐公主的好事将近,我既不能出门复诊,将匣中的金鱼分出大半,差人送去吕府。身体虚弱,提笔困难,便只托了口信,看见就懂了。吕伯渊没有答复,那就当他真懂了吧。 一连几日的好天气,我已能勉强下床坐着,在窗边看孩子们嬉戏。 何嬷嬷忽然神秘兮兮地闪进屋来,凑到我身边说道:“姑娘,我方才出去采买,听人说,盛家人回府啦。” 我闻言,说不上多么意外,毕竟吕伯渊在几天前就已将镇威军军赏的案子办结,其动作之快雷霆手段,让人忍不住拍掌叫好。蓝凤秋敌国公主的身份意外曝光,盛青山通敌的疑虑一阵风似的刮过,再无声息。朝廷高拿轻放,想必是葛清与罗持安证明了盛青山的清白。盛青山去了贪墨的污名,在百姓心中,就还是那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垂下眼帘自嘲一笑,我忧心忡忡,却原来他们游刃有余。 蓝凤秋要自证天命之女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皇帝甚至在为她筑高台,要让所有人看见她的神迹。所有人都在拭目以待,等蓝凤秋踏上高梯,等苗国的使者带来投诚的喜讯,等皇帝和亲的旨意,一切都自然而然,天作之合。 见我沉吟不语,何嬷嬷刻意压低了声音,凑得更近,“我还听说,大将军没有回府。” 话音落下,我抬起头来看她,正对上她兴奋的目光,疑惑道:“没有回府?” 何嬷嬷点点头,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嘴角勾勒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是啊,大将军没有随盛家人回府。猜着是被留在宫里了。” 我顿时明白她的弦外之音,皇帝这是要将盛青山送给蓝凤秋。 只要蓝凤秋心里还有盛青山,那他就是和亲的第一人选。 “姑娘眼下养好身子才是正经。”何嬷嬷打量我的神色,语气担忧,“好人有好报,吉人自有天相,这天高海阔,自会有您的一番天地。姑娘不知外头多少人来找您?走出去,谁不夸您好呢,将来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必非要抢那一棵歪脖子树,再好……也是命要紧啊。” 我缓缓看向她,哭笑不得,“嬷嬷放心,同一个火坑,不会落两次的。” 何嬷嬷将信将疑地瞄了几眼,见我不愿多言,扫兴告退。 待何嬷嬷的背影跨出后院,我轻声唤道:“千越。” “主子。”千越自门外进来。十三四岁的少女,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两只眼睛格外的明亮。 我拢了拢身上的薄衾,目光随雨眠在院中来回游走,云淡风轻。 “去查一查。” 第498章 一千两 我出身相府。 父亲贵为丞相,执掌国库。 古人云,龙生龙,凤生凤。 凭借自小耳濡目染,开源生财利析秋毫,商贾于我,并非难事。 我生来是嫡女,对自己容貌心知肚明,且有过目不忘的聪慧。幼时确实有过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远胜嫡子。天之骄女的称赞时有耳闻。直到我面临超越书本的难题,父母、兄长、夫子乃至身边的下人铁了心要挫败我。他们眼中燃烧着嫉妒的火苗,却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怕我骄傲。我的才能如他们所愿,昙花一现。 随着成长,我渐渐与世家小姐们“格格不入”。 藏不住自己的优异,便不得不露出些令人诟病的“短缺”。 比如恪守成规,比如人情愚钝,如我父亲。言传身教,合情合理。 大部分时候,这是个有效的办法。看得见的嫌弃,好过于看不见的嫉妒。 世人以为看得懂你,你才安全。 饶是如此,出乎意料,我仍被点名立为闺秀典范。 由此可见,许多事不在人为,是天意。 那些嫉妒如影随形。 直到我梦见…蓝凤秋的嫉妒要了我的命。 一颗鸡蛋再小心,被装在别人的篮子里,难免要被碰碎。 父亲一意孤行,将荣家的功过荣辱交于满腹算计权衡利弊的皇帝的手里,终被抛弃。而我委屈求全,将人生托付给盛青山,会死。 命运玩弄我于股掌。 它让我重生,却又让我在牢笼里清醒。 我对嫉妒很熟悉,我对作恶很陌生。大部分时候我遵循本能。毕竟,根深蒂固,积习难改。这世上没有教恶的书本,也不曾有人教我读懂人心。 我只能从他们的身上习得。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好在我已略有所成。好在终于撑到了现在。 落日于院中洒满金辉。 “娘亲,娘亲,云洲想上街。”眨眼的功夫,云洲犹如林间小鹿般轻盈地跃进门槛,小手抱着我的腰肢道,“娘亲,上街,我想上街。” “哎哟,小祖宗,你可慢着点儿跑。”照顾云洲饮食起居的高娘子跟着进来,目光扫及我的身影,连忙躬身,恭敬地说道,“夫人,奴多嘴,方才与庄娘子闲聊,提及街上来了许多行商的苗人。没想到被少爷听去了。” 我瞥她一眼,温柔地将满头大汗的云洲揽入怀中,仔细为他揩去额上的汗珠,“高娘子若心中有所牵挂,直言告假便是,何必借云洲之口,行那迂回之事?”我声音很轻,轻描淡写。 高娘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见我目光瞟来,立即垂下眼帘,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夫人恕罪,是奴糊涂了。奴只是想去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别无他想。他、他病了,来回春堂求医,奴听何嬷嬷说孩子想娘了,放心不下,这才去看了几眼。” 我垂眸,睇着跪伏在地的妇人,平常道:“你想念自己的孩儿,告假出去我不会拦着,但你带着我的云洲,去那混乱腌臜之地,可想过他的安危?” “娘亲,嬢嬢怎么了?”云洲依偎着我,小脸写满了不解与担忧,望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奶娘,眼睛里既有孩童的天真,又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她犯了错。”我轻抚他的头顶,语气柔和,犹如家常,“她要将云洲带出去,送给别人做儿子。” “夫人!夫人!”高奶娘闻言,惊愕地看我,满脸涨红,手足无措,“奴、奴绝没有这样的心思啊!奴只是想去看自己的孩子!您也是做娘亲的,若是…若是云哥儿病了,您也会忧心,也会想要亲眼看着……”她语无伦次,口不择言,越说越是慌张,越是害怕。 “我说了,你自己去,人之常情,我不会怪你。”我眼神轻敛,冷冷盯着她,“你的孩子病重,看在你喂养云哥儿的份儿上,但凡开口,要钱财要医治,什么没有。即便接入院中,也不是难事。”我顿了顿,语气更冷几分,“可你什么也没说。明知那些人图谋不轨,仍要将云洲带出去。” 高娘子脸色骤变,登时苍白如纸,浑身筛糠一般,“夫人,夫人饶命,奴一时糊涂……奴待云洲亲孩子一般,怎会想要害他,他们说只是看看。” “看看?”我面无表情,幽幽地说道,“谁许你将云洲给别人看?” “夫人!”高娘子预感到了什么,一声呛呼,匍匐着要过来求饶,被立在一旁伺候的舟屿一脚踩住肩胛,痛扑了身躯,“奴不敢了,再不敢了!夫人饶我一回吧!” 我心力不济,懒得与她争辩,摆了摆手:“我待你不薄,是你贪心。” 高娘子哭哭啼啼还要央求,被舟屿轻而易举提了起来。 屋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专心喂兔的雨眠,只奇怪地望了一眼,便又将嫩草递进笼中。 云洲在我怀中蹭了蹭,仿佛是在寻找安慰。 我搂着他小小的身躯,柔声道:“高娘子好没眼力,才将我儿换一千两。” 云洲仰起脸懵懵懂懂地看着我,半晌酝酿出一个扁嘴要哭的表情,“才一千两,哇……呜呜呜……” 我故作遗憾,讥笑道:“是啊,才抵娘亲一壶酒钱。一壶忘忧一千二百两,还差二百两,只能算大半壶酒钱。” “呜!!!”云洲哭得撕心裂肺,“才半壶酒钱!”哭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舟屿处理完高娘子,甩着湿哒哒的手进来,五官拧成一团,“主子这是何必呢?” 我一边笑着给云洲抹泪,一边不以为意地说道:“他的身份,未来不知要被人出卖多少回,早些懂得这些道理,才不至于在廉价的事儿上浪费真心。” 第499章 火上浇油 我是个心急的母亲。 因为我不知天意要我活多久。 人人都要去江湖,可没人告诉我,这江湖躲去哪里才不算江湖。 因他们说爱我,我无处藏身,身不由己。 有时候,爱比嫉妒更像诅咒。 舟屿从袖中掏出两颗糖,才将云洲的哭声止住。不一会儿,小家伙便蹦蹦跳跳地出了门,与雨眠玩在了一处。 “主子,何家的手脚越来越频繁了。”舟屿小声道,“咱们还要继续忍着吗?” 我听出她的不满,好笑地说道:“你才来几天,就手痒了?” 千越、舟屿曾是江湖人士,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做事不拘形式干净利落。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缺乏耐心。灵卉掌管的客栈不仅为我赚钱,收集商会的消息,它还做着一件更隐秘的事。在客栈之下,隐藏着茂国乃至多国,多种多样的交易。在这里流通着各种各样的人才,以及不为人不知的消息,童叟无欺,价高者得。 “有点儿。”舟屿撇了撇嘴,实诚道,“白天小主子出门,总有那么几个爬虫跟着;晚上也不安生,爬来爬去,吵得我睡不好觉。您又不让我们暴露身份,我和千越光是装作起夜就各起了两回,这谁遭得住啊。” 我略微沉吟,望向窗外,“确定是何家吗?”毕竟盯着我这院子的,可不只何家。 “确定,确定得不能更确定了。”舟屿听闻我的语气,隐隐兴奋道,“见过他们与外面的人碰头。大概是做了两手准备,要么暗偷,要么明抢。” 自我将云洲和雨眠接到身边,何家安生了一阵子。毕竟何家顾惜名声,即便要夺何正武的“遗腹子”,也得有个说法。我不肯入瓮,他们无可奈何,只能等待时机。尤其是在庆功宴后,盛青山似是而非的态度,让他们几乎放弃了这两个孩子。此时为何又动了心思。 想到另一种可能。我示意舟屿靠近,轻声吩咐了几句。 舟屿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但面对我时又显得十分慎重:“主子放心,我们一定会将小主子安全带回来。” 我目送她抱着云洲出门的背影,即便对她有信心,却也难免忐忑。 …… 次日,城郊有人抢孩子的事儿便传得沸沸扬扬。 当知道抢的是枭记东家、回春堂姜神医的儿子时,传言更是火上浇油。 惊得衙门来了两次人。 上午,办事的官差先是听舟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通,其惊心动魄不亚于在茶楼里花钱听的话本。 那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全是来抢孩子的胳膊腿儿,双方打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眼花缭乱哭爹喊娘。 引得那两位官差,情不自禁地叹了几次“好险”。 再看云洲,粉雕玉琢的小脸,添了几处擦伤,因为受了惊吓,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是眨眼就要哭出来一般。只一问话,就吓得往娘亲怀里钻。 云洲不怕生人。这般扭捏全因为舟屿说他们是来收倒霉孩子的。云洲的小脑瓜子使劲想了想,自己先是被卖了半壶酒钱,出门又遇见绑孩子的土匪,实在是倒霉极了,害怕得不行。 官差最后看向我,因为差点丢了孩子,已没了往日的风采,整个人苍白憔悴,摇摇欲坠,更是不忍心多问。 午时,我在堂中坐着。来了位带孩子的妇人,霎时触景生情红了眼眶。更是当着众人的面,咳出一口血来。那妇人宽慰了我好一会儿,提着药抹着泪离开。 下午,我在房中躺着。官差来问我可有仇家。我已虚弱得起不来身,请舟屿带官差看了院子里陌生的脚印,担忧地询问,是不是被贼人惦记上了。 如此,寿城中有人要偷抢孩子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我因受了惊扰,吐血卧床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第500章 烂摊子 事发三日,掌柜们络绎不绝,送来的锦盒在院中堆了更高的一堆。 “姑娘,何家差人送东西来。”何嬷嬷喜滋滋地抱着锦盒进来,语气急切,连行礼的规矩都忘了,“您快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千越见状,秀眉轻蹙,不悦地瞪着她,声音清冷如泉,略带责备:“主子在房里,嬷嬷怎么这样直闯进来?” 何嬷嬷的脚步一滞,目光快速掠过端坐于案前的我,见我面色淡然,置若罔闻,全没有为她圆场的意思,才不情愿地屈膝行礼:“姑娘恕罪,老婆子习惯了,莽莽撞撞。这,这不是因为何家送了礼来嘛。” “放那吧。”我轻抬眼帘,目光淡淡扫过她手中的锦盒,平常道:“嬷嬷是老人了。往后这院里都是新人,不如你有资历,都看着你呢。说话办事还是按规矩来,莫起了坏头。” 何嬷嬷悻悻地应了,望着我似有话要说却又犹豫不决。 感受到她的目光,我抬起头,与之对视,“嬷嬷还有事?” 何嬷嬷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敢瞒着姑娘,高娘子的家人找来,说孩子病得厉害,不知能不能放她回去看看?我从前日就没见着她了……” 我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只将她看得手足无措,才缓缓开口:“哦?云哥儿出事那天,她说孩子病了,要告假回去,就一直没有回来。我还想差人去问呢。” “啊?”何嬷嬷讶异道,“告假?我见她东西都在啊?” “嗯。”我垂下眼帘,继续核对面前的账目。 何嬷嬷愣在原地,像是不太相信,两眼一眨不眨地端详我的神色。 “嬷嬷要是无事,就莫杵在这儿了。”千越面色冷峻,不耐烦地撵人,“主子理账呢,还不回避。” 待何嬷嬷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千越凑近我身边,压低声音道:“她分明是来替何家寻人的,怕高娘子将他们抖出来,想要杀人灭口。这何家真是虚伪,两面做派!居然还敢送礼来!这叫什么,欲盖拟彰!” 我朱笔轻勾,从容不迫。天子脚下,寿城的生意果然好做,“那就成全他们吧。” “主子的意思是,将人放了?”千越的语气颇有些不满,“那他们要是不杀呢?” 我侧首瞥她一眼,“事情已闹大了,她只要出了这个门,何家怕被牵连,定不会留下活口。他们的烂摊子,当然是他们自己处理干净。” “那我将她的舌头割了?”千越微微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说这话全不像个少女,“免得她出去乱嚼舌根。” 我摇了摇头,“不必。总要有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让何家知道,我是故意。 靠在门边的舟屿望着我们,脸色犹如肠结,“主子,您是不是怕杀人啊?” 我挑眉,“什么?” “您收两个一字号杀手,又不让我们杀人,成天在这吃喝看戏。”舟屿鼓着嘴,“我的刀好久没见血,我都怕它锈了。” “要不我帮您把那个嬷嬷杀了?”千越抱着胳膊,望着何嬷嬷方才消失的方向,“吃里扒外的东西。她不仅拿何家的钱,她还拿吕大人的钱,外头那些掌柜的钱,给钱她都拿。成天胡说八道。她说您天天在屋子里咳血,吓得不敢出门。” 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狡黠道:“那不是挺好吗?” 第501章 皇子 咕咕,咕。 窗外信鸽飞落。 “主子。”千越随手撒下一把谷米,轻巧取下信鸽足上的竹筒,目光中带着一丝期许,“是灵卉的信。” 我抚了抚胸口,强忍着心头的异样,轻抬皓腕,接过来自远方的消息。 “写了什么?”千越不敢伸头窥探,但见我神色愉悦,忍不住好奇,“什么好事儿啊?” 我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释然:“他们已成功拦截了苗国皇子。”自传出苗国使者要来面见蓝凤秋的消息,我便飞书灵卉让他们在路途上做些准备。但苗国使团岂是泛泛之辈,定也有所防范。 如今事成,我长舒一口气,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就这?”千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们请了晚棠。晩棠的本事您放心,是个男人就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少说也能为您争取月余的时间。您安心养伤就是。不过,您既然不想让那位皇子进城,为什么不直接让晩棠将人做了?一劳永逸。” 我好笑道:“杀一个皇子容易,平一国怒火难。再者,杀得了这一个,苗国难道派不出别的皇子了?能拦得住苗国所有的使者吗?”顿了顿,我望向窗外的天空,“我不是惧怕他们来,我只是还需要点时间。”让准备更充分一些。 也让这位苗国皇子想得更清楚些。 …… 趁着夜色,舟屿将装着高娘子的麻袋扔在了路边。 那高娘子果然不是个聪明的,死里逃生忙不迭就往家里去。 还未进门,就被附近守株待兔的匪人抓住,没说几句话就送了命。 舟屿确认断气,才回来禀报。 次日清晨,高娘子的尸体被路人发现,死讯如同惊雷,在寿城上空炸响。 人心惶惶,街巷间各种猜想,议论纷纷。 因高娘子的身份,官差又上门几次,吓得何嬷嬷饭也不往我屋里送了,生怕我想起什么惹祸上身。 往后的几天,衙门在城中抓贼的新闻陆续传来,却都不是去抢云洲的那伙儿。 我含泪给官差塞了些银两,恳求他们务必将贼人抓住。不然这寿城,我们是不敢再住了。 这番举动在外人眼中,就成了姜神医吓破了胆要带孩子离开寿城。 枭记在城中的生意遍布大街小巷,我拥有郊外最大的农庄,还有神医的虚名。案件迟迟无法告破,引得几位贵人关注。贼人如此胆大包天,谁知道是冲着我一个人来,还是冲着所有人呢。天子脚下,居然有这种狂徒,更加令人不安。连吹了几阵风,也吹不散这阴霾。 知府夫人携礼而来,见我病容憔悴,不禁连连宽慰,言辞间透露知府大人的决心,誓要保寿城安宁,必不会让贼人有机可乘。 知府说话算话言出必行,千越笑门前的巡逻赶上军营。 …… 日子过得飞快,何嬷嬷躲了我好几天,终是鼓起勇气,恭恭敬敬地来我面前,“姑娘,玉壶春的徐掌柜已在堂中候了一晌,似有要事相商。” 我倚在床头,放下手中书卷,眸光微沉,“可说是什么事儿了吗?若没有重要的事儿……” “这般苦等,自然是有大事儿找姑娘的。”看来徐福塞了不少银子,何嬷嬷的胆子都壮了起来,“据说是那药酒的事儿。” 我垂下眼帘,沉吟片刻,才不情愿地答道:“既是如此,那就请徐掌柜再稍坐会儿吧,我这就更衣。”话音未落,我捂着嘴轻咳了两声。来自胸口异样的感觉一天比一天更明显和活跃。这大概就是同心蛊的力量。 何嬷嬷见状,狐疑地望着我,“姑娘这伤怎么还不见好……” 我以手支额,苦笑道:“这贼人迟迟未能抓捕,日日揪心,夜不能寐。怕是要养一阵子才能好了。” 我起身更衣,一袭素色长裙,未施粉黛,尽显病弱之态。 缓步出了后院,堂中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瞥见我皆是微微一愣。 唏嘘之声,此起彼伏。 徐福会再来,是我意料之中。 他落于下风太久,好不容易得了商机,必不会轻易放过。那药酒有御医们的称赞在前,还借了醉仙楼露出的风声,其厚利已然超过了忘忧。且一时风头无两。 但我那日只给了三壶。 三壶酒,怎能满足商人的欲望。 徐福借三皇子之名向我施压,又拿吕伯渊与我论人情世故。 我几番为难,才又许他带走三壶。 临走时,徐福凑近我,低声道:“姜老板放心,有好处绝不会让您吃亏。三皇子在皇子大臣们面前对您的佳酿赞不绝口,吕大人耳闻目睹,定能明白您的心意,想来日后必有回响。”顿了顿,他目光中流露出一抹同情,继续道,“至于小公子之事,您无需忧虑。三皇子已亲自过问,此事必将妥善处理, 相信不久便会等来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阵微风拂过,我点了点头,面露感激。 心中的期待又多了几分。 第502章 决心 又过了几日。 府衙为了破案,将近郊的一伙流民硬扣了帽子,落入大牢。 千越抱着胳膊气笑道:“那些人骨瘦如柴,连路都走不好,居然被硬说是飞檐走壁的强盗,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有比这更恶心的吗?” “有啊。”舟屿轻飘飘地说,“他们认了,不过是等着砍头。若是不认,多的是办法让他们认罪。你真该去看看他们的本事。” 我本意是给何家找些麻烦,没想到害了无辜的人。心情复杂,沉默不语。 千越见气氛压抑,打量着我的神色道:“您让盯的那个,就要出宫了。” 江湖人,对朝廷和宫中事物十分排斥。 即便知道他是谁,也不愿多提。 蓝凤秋是个傻的。她似乎永远不明白面对不爱自己的人,所有的报复,都是自取其辱。她想要他嫉妒,于是堂而皇之的在他面前玩弄小倌,而他无动于衷;她想要他给个痛快,他斩钉截铁地给了她答案,她却又不甘心;她想要他臣服,许诺他和亲的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她得不到,气急败坏怒不可遏。甚至怂恿宫人去勾引他。 她费尽心机,得到他越来越厌恶的眼神。 我对盛青山的归来并不意外。 贪墨军赏的人已被吕伯渊正法,盛青山官复原职。皇帝为了讨好蓝凤秋这个天命之女,以陪同养伤之名将盛青山留在宫中,却不可能一直将他扣在宫中。 以荣相为首的监察院,被吕伯渊抓住了把柄。 迟迟没有再进,怕是在等盛青山去做这个恶人。 他在朝堂上参盛青山家事不宁以致不务正业,实际是在催促皇帝放人。 下意识地将手掌覆于胸口,表面的伤口已经愈合。我深吸一口气,能感觉触及心脉的伤痛,以及蛊虫越来越有力的振翅。它似乎已在我心上活了下来。 “主子?”见我出神,千越轻轻唤了我一声,“接下来还盯吗?” 我迅速收敛心神,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自然。找两个面生的去跟着。” 从前为防打草惊蛇,我未在寿城布下眼线。如今箭在弦上,已顾不得许多。 “抓住了,抓住了!”自从院中添了新人,何嬷嬷已很久没有这样大呼小叫地闯进院子里,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姑娘!抢云洲的贼人抓到了,长皇子将人拖回来了。刚路过了咱们回春堂门前呢。” 我愣了愣,府衙才将郊外流民定罪,他这样将人抓回来岂不是打了府衙的脸。 “你怎知他抓的是谁?”千越在院里最瞧不上何嬷嬷,连语气也带着嘲讽,“别是你自己瞎猜的吧?” “你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与姑娘说过假话?”何嬷嬷梗着脖子不服道,“那些人被吓破了胆,自己喊的!你若不信,追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千越闻言蠢蠢欲动,不由地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去吧。”舟屿抢在她之前开口,“我与那些人交过手,看一眼便有数了。” 我点点头,嘱咐道:“速去速回。”不怪我心焦,铺陈多日,终于等到他的决心。 话音未落,我站起身来,“更衣。” 第503章 你也在这里 春末夏初,午后的阳光已有几分炽热。 我身着一袭月白长裙,依然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在千越与舟屿的护持下缓缓穿越熙攘的人群。 自上次一别,我与他已有大半月未见,熟悉的面庞在刺目的阳光下有些模糊。只见马上的身影风尘仆仆,比往昔削瘦了几分。 周围议论纷纷,引得他胯下的战马不耐烦地打着响鼻。 他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府衙那厚重的朱门。 “殿下,我们该招的都招了,真的都招了……您这样是何必呢……” 说话的是一个壮汉,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一个头去,身上不少打斗的伤痕,虽跑烂了鞋子,两脚沾满了的血渍,但声音浑厚,一听便不是凡人。 在他身旁,横七竖八还瘫软着几个,无不双手被缚,脚上血肉模糊。其中一人受伤严重,满脸满身都是血。显然这一路,他们就是这样被拖拽而来,叫人不忍直视。 “看啊,抢姜神医孩子的恶徒!”人群中有人高声指认,言语间满是愤慨。 “抢孩子的就是这伙人啊!!”不远处有人指指点点,“看这模样,该不会是哪里来的山匪?” 立即有人反驳,“什么山匪能瞄准了姜神医的孩子去抢?” “不仅抢孩子,还杀了人,心肠真是歹毒!”一位妇人义愤填膺地啐了一口,“听说姜神医被他们吓得卧床不起,这是有意欺负人家一个弱女子!” “可不是嘛!听说夜里想要偷孩子没偷成,才在街上明抢呢!”另一位大婶说道,“这换了谁不受惊吓?听说姜神医咳了好一阵子血呢,她那样的医术都瞧不好自己的病,可见多么闹心!” “天哪?还有这种事!”那位妇人惊呼,“姜神医给我家相公治过病,多好的姑娘,竟遇上这样的事。也是命运不济。” “这般处心积虑,是盯上了姜神医的钱财吧?如今枭记的生意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谁看了不眼红。”有人猜测。 舟屿怕围观的人群挤着我,双臂微微张开,为我撑出一片空地,此时亦凑近我耳边,“就是他们。” 我立于边缘,微微颔首,不动声色,目光始终注视着人群中间的萧景宸。 他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 坚毅的侧脸在阳光的勾勒下更显冷峻,仿佛一尊没有情感的神只。 不经意间,他的身影挡住阳光,笼罩着我。 我立在原地,感受这一瞬间微妙的重叠。 “殿下,您这……这是做什么……”终于,年过半百的知府大人颤巍巍地自门内迎出来,见着萧景宸阴沉的脸色,身形不由自主地更矮了几分。 萧景宸居高临下,语气森寒,“这些,都是日前抢孩子的人。” “这……”知府早上刚让人传出消息,说贼人已经悉数落网。此时若将这些人认下,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但若不认,等于是打了齐王的脸,说他抓错了? 正在知府左右为难之际,一旁通判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解围道:“有劳齐王殿下,殿下有所不知,昨日已有一伙贼人落网,想来这些都是还未交代的同伙,待我们将人押下去审问……” 萧景宸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又缓缓望向身后的壮汉。 那壮汉浑身一震,面如土色,扑通下跪,“殿下明鉴,我们绝不敢撒谎。那些人与我们无关。” 此言一出,四周的议论戛然而止。 “哦,无关,既然无关,那也许是两伙人。”中年男子灵机一动,试图化解尴尬“那牢里的,也说自己抢孩子杀人,是两桩案子也不一定。请殿下放心将人交与我们,待我们请证人辨认,定能还世人一个真相。” 萧景宸沉默不言,但见他脸色,四周顿时噤若寒蝉。 唰—— 重剑出鞘的嗡鸣,让围观的路人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 萧景宸冷冷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果决不容置疑:“放了那些无辜的人。” 中年男子此时已不敢应话,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知府大人。 自大将军府抄家之后,谁不知道萧景宸杀人不眨眼的恶名。一个个脖颈发凉。 明明是艳阳高照,空气却仿佛要凝固了一般。 “啊!姜神医,那是姜神医吗?”那知府不知何时瞥见了我的身影,将我认了出来,高声喊道,“太好了太好了,你也在这里?” 第504章 最后一次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汇聚而来。 萧景宸的眼底划过一抹惊讶,而后温柔地落在我身上。 他的面容依然隐藏在背光的阴影中,但眼中闪烁的光芒,比阳光还要耀眼。 四目相对,连日的担忧与思念在彼此间悄然流淌。 犹如溪流,浸润心间。 我身为平民,既被知府点了姓名,自要上前行礼,语气恭敬:“民女姜文君,见过齐王殿下,见过知府大人。” 知府满意地点了点头,有我这个苦主挡在前面,他神态放松了许多。捋着花白的胡子,慢条斯理地说道:“姜姑娘此时前来,定是听闻了风声,来认凶手的吧。” 我轻轻颔首,目光低垂,声音温婉带着几分虚弱,“事关小儿安危,听闻贼人落网,心急如焚,故匆匆赶来。”话音落下,几缕碎发不经意垂落在额前,我下意识捂住胸口,试图安抚心头传来的异样。 “唉,这几日不见,姜神医竟憔悴成这样,看来传言都是真的。”身后传来妇人充满同情的感叹。 “可不是嘛,何将军不在了,姜神医无依无靠,带着两个孩子生活。若是丢了孩子,怕是她的命也没了。” “听说为了孩子,才不肯与大将军回去。” “要我说,何将军可害惨了姜神医,将两人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却又没有留下婚约。不仅人没回来,还留下两个孩子,若换了别的女子,怕是要活不下去,带着孩子去跳河了。”妇人们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同情与叹息。 “母子连心,那孩子受了伤吓得什么似的。这做母亲的,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不憔悴才怪呢,说是偷偷吐血了。” “这脸看着是苍白的不少,一点血色也没有……” 话音陆陆续续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却无人察觉萧景宸周身愈发阴郁沉重的气息。 “既然姜姑娘来了,那不如就请到府衙里谈?”那通判使了个眼色,立在一旁的官差立刻上前,作势要将萧景宸带来的匪贼收押。 我心头一紧,微微蹙眉,并不想成为他搅局的工具。高娘子一出现就被灭口,这些人居然没有被何家抹杀,显然是亲信一类。倘若交给府衙,被人背后周旋,无辜的人还是要替他们送命。 是以,不得不佯装虚弱,以手扶额,身形微颤,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勉力道:“刚才来的太急,民女突感不适,恐难以从命。但婢女已指认凶徒,共七人,皆在此列。望大人明察秋毫,护我云洲百姓安宁。” 那知府见我这般模样,正要挥手允我告退,被那通判抢先道:“姜姑娘既有不适,府中备有静室,可供休憩。” 我正要推辞,萧景宸身形一动,已然翻身下马,不容分说地将我横抱而起。 这一举动,彻底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主子!”千越与舟屿不约而同地惊呼。 谁能料到堂堂长皇子,杀人不眨眼的阎罗萧景宸,会做出这种事来。 众人脸上的表情皆是一滞,愣愣地看着萧景宸抱我步入府衙的背影,一时未能跟上。 我心中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你这样于理不合。” 他缓缓垂眸,眸底满是疼惜与深情,像是幽深的旋涡,令人深陷,“你这样…我怎能放心。”言毕,他更加用力地收紧双臂,声音低沉而温柔,“幕后之人我已查明,你不必担忧,养好身子要紧。” 这么说,他已查到了何家,我眸光闪烁,“可是……”他虽然恨,却忌惮着宫里的韩贵妃,一直不愿与他们真正为敌。 “我答应过你。”他面色凝重,眼神决绝,“绝不会让云洲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我细细咀嚼其中的深意,是怎样的覆辙?是从小在母亲身边隐姓埋名的长大?还是被寄养别家,冒名顶替地活着?亦或是被父亲胁迫,当做傀儡操纵?何家此时没有理由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背后果然另有其人。 我轻轻依靠他的胸膛,任由他抱着我,路过众人诧异的目光。 “萧景宸。”我微微阖眼。 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最后一次。 第505章 难辨 虽不明就里,知府仍携僚属紧随其后。 萧景宸抱着我踏入静室,轻手轻脚地将我放在太师椅中,像是稍稍磕碰就会碎掉似的,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 见他这般担忧,我拽了拽他的前襟,轻声解释:“不要紧的。”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难免嘈杂,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萧景宸眉宇间掠过一抹不悦,缓缓转身,未发一语,仅那不耐的眼神,便足以让企图靠近的众人心生敬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 “呃……”知府不知想要说什么,冷不丁被他一瞪,浑身僵硬,伸出的手悬于半空,面色尴尬,似是忘了路上想好的说辞。连忙将目光转向身旁的通判,眼中满是焦急与无奈。 那通判眼珠一转,立刻拱手道:“齐王殿下擒贼奔波,劳心劳力,一路辛苦。不如喝杯热茶,稍事休息……” 知府大人闻言,恍若大梦初醒,连忙附和,笑容可掬:“是是,老夫这里正好有新茶,请殿下赏脸尝一尝鲜。姜姑娘也歇一歇,这匪贼既然已经落网,不急一时。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天子脚下,达官贵人多不胜数,知府一职十分特殊。论品级,他不过区区四品,无论是相府还是大将军府,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似乎都不够格。但城中各家总还是给他几分薄面。无他,寿城之内衣食住行在他管辖,杀鸡焉用牛刀,只为诸事能行个方便。 我为盛家主母五年,与府衙来往打点,总是要有的。离了盛家,无论是郊外的庄子还是回春堂,更是免不了。官是官,民是民,官民有别。提到我,知府的语气自然也就随意得多。 我正要起身拜谢,被萧景宸轻轻按住。 微小的举动,看在旁人眼中,却是再明显不过的袒护。 知府看着我的笑容越发和蔼。 “既有两伙人争相认罪,那就都提出来。让本王亲眼瞧瞧,此案到底是多难审。”萧景宸身姿挺拔,挡在我面前,浑身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殿下千金之躯,寻常小案,哪里值得让您费心?”通判面露难色,“殿下放心,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消三日,将案件审结,给姜姑娘一个答复。”似是怕萧景宸拒绝,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我,不无威压之意,“姜姑娘以为如何?” 先前在衙门口,这通判便几番推脱,有意要将案件按下,显然另有企图。我故作愚钝,“若是需要,我那婢女就在门外,可当着大人们的面再行指认。只求大人们给民女一个心安。” “指认,自然是要再指认一番的。”通判蹙眉,还要再说什么。 “你们这是嫌本王多事?”萧景宸打断他,冷笑道,“人证口供俱在,不知还要等什么?” “王爷有所不知……”通判瞄了一眼他身后的我,目光闪烁,终是低声道,“此事牵涉甚广,诸多细节,恐不便让外人知晓。不若请王爷移步偏厅,容下官细细禀告?” 我眉梢轻挑,心中暗笑。官官相护,让我这苦主倒成了外人。 萧景宸已经查出的幕后之人,但难免还有未发现的蛛丝马迹。回头轻声与我说道:“你安心坐着,我去去就回。” 我颔首应允,室内复归安静。 剩下我与知府面面相觑。 “姜姑娘与齐王殿下……”知府大人上下打量我,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似乎在审视,又似在揣摩,“莫非是因庆功宴?” 我目光流转,扫了门外萧景宸与通判交谈的身影一眼,浅笑道,“殿下见我拥戴狼牙军,又听说我的境遇,故而多有照拂。” “原来如此。”知府大人捋了捋胡须,对此深信不疑。毕竟萧景宸来历神秘,特立独行,不近人情。我与长皇子的身份天差地别,除了庆功宴,似乎也没有特别值得关注的交集。 见我不语,他自顾自地坐下,语重心长道:“人人都说你孤苦无依,但你不必太过忧虑。这几日,朝中贵人频频过问,便是往年的大案,也未见如此阵仗。太子、三皇子、吕相、何老将军皆有关照,长皇子更是为你亲自擒贼归案。未来之路,或许正因这祸事而柳暗花明也未可知。” 春风拂面,光影交错。 我垂眸不语。 世间忠奸善恶,最难辨的是人心。 第506章 从未放过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萧景宸与通判一前一后踏入门内。 萧景宸面色沉凝,宛如寒潭。 而通判的目光,在他的背影与知府之间来回游弋,仿佛在衡量着什么。 一时间,气氛凝滞而微妙。 “出去。”路过知府,萧景宸的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与此同时,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神深邃而复杂,似是包含了千言万语。 我心中一凛,立即升起一种预感。 他站在我面前,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峦,笼罩着我。 我仰望着他,忐忑又虔诚地,凝视着他的双眼。 知府本想上前寒暄几句,只是话未出口,便被通判及时扯住衣袖。 他轻轻摇头,表情不似之前那般恭敬圆滑,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戒备。 “那…殿下与姜姑娘先聊。”知府脚底抹油般离开。 那通判追在他身后,默默地合上门。 待人走远,萧景宸才扶着我的肩头,缓缓开口:“方才,那通判与我透露,此事何家来报备过,因你不肯嫁入何家,他们才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将孩子带走。那奶娘,也是他们的手笔。他们对此供认不讳……”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亦分辨不出他的态度,不由地站起身来,仔细端详他的神情,“你与我说这些是何意?想要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萧景宸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眼底划过一抹受伤,“阿瑶……我是在与你商量。” “商量什么?”我心中失望又不忿,他不是已经查出幕后之人了吗?那通判说与不说,有何区别?何家认与不认,有何区别?我咬了咬牙,仍克制不住内心的寒意,冷笑道,“还是,你也想要我带着孩子嫁给你的衣冠冢?” 话音落下,萧景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他薄唇轻启,久久未能吐出一个字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直到我失望地垂下眼帘想要离开。 他猛地箍住我的手臂,痛心道:“阿瑶,我从未这样想过。”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想过一死了之,但想到留下你一人,会受人欺辱,不敢放心地去死。我想过你认不出我,形同陌路,但我即便成了人间的恶鬼,也想在你需要的时候,能为你做些什么。我知道你恨我将你陷入两难,可我并不知他们会对你做那样的事。如若我知道他们要那样对你,便是拼命杀进去,也绝不会让他们碰你。” 蛊虫的振翅,引来刀绞般的剧痛。我望着他,眉心紧蹙,一言不发。 或许是我额上细密的冷汗让他注意到异常,亦或是越发苍白的脸色,让他慌了手脚,“阿瑶?”他眼疾手快地托住我摇摇欲坠的身躯,“又痛了吗?”语气充满了愧疚与自责,“是我不好,是我的错,不该与你争辩……” 我捂着胸口,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只觉得胸口插着无形的尖刀,连呼吸都痛,“你说些话,难道要我装做不知,放任何家为所欲为?让那些无辜的人替他们受过?他们要抢云洲…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抢走云洲吗?”我痛得泪眼模糊,额头抵在他胸膛,我不甘心,我怎能甘心。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他的决心。他的决心不该如此软弱,不堪一击。 他仿佛听不见我的话,满眼都是我痛苦的样子,眼底的心疼显而易见,几乎要越过他的理智,“我不会的,你莫要再生气了,告诉我该怎样才能让你好受一些?你打我吧,只要你能解气,怎样都好。” 我大口喘息。这些日子,我已能控制一些。 他用力将我托着,又怕抱得太紧让我无法呼吸,小心翼翼,连眼眶也微微泛红,“我说那些只是不想让你与何家正面结下仇怨。倘若世人知道你与何家为敌,必会有人趁机对你落井下石。你此时已是举步维艰,我不想让你雪上加霜。要救、要杀,都由我来承担。让他们冲着我来就是。” 是我错怪了他,可我并不想再继续躲在他身后,“我处处小心,他们从未放过我。” 第507章 施压 室内静谧,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萧景宸向来不是冲动之人。他自幼便受制于人,知世间艰难,尤擅隐忍之道。他眼中的深情渐渐变得凝重,深邃幽暗,而后字字清晰地说道,“阿瑶,此事并非你想得那般简单。何忠毅老于世故,极重颜面,若是何家想要云洲,或人不知鬼不觉,或将你迎入何家,绝不会留人话柄。”他微微一顿,瞳孔收缩,神情郑重,“但他不仅在你我之前来到府衙,还坦然承认此事,便是有意在让他们转告,他胸有成竹,势在必得。” 我紧抿双唇,双手轻轻撑在他胸前,之前放出高娘子,有警告何家管好手脚的意思。未曾想他们不但不退,反而嚣张至此,要摆明欺我。 我心中怒意渐起,却又不得不强自按捺。 萧景宸察觉到我的情绪,以为我在忌惮何家,动作轻柔地将我鬓角的碎发捋至耳后,宽慰道:“话虽如此……” 事关云洲,胸口的痛觉消散,却仍沉甸甸的。我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不退。旁的事我可以委曲求全,但云洲和雨眠我绝不会让他们夺去。” 他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讶异,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决绝,眸光晃动,闪闪发光,以呵护的姿态将我搂入怀中,“阿瑶别怕,他们这番作为,并非是针对你,而是有意在向我施压……” 我早想到,何家去而复返,必是皇帝授意;而皇帝正值壮年,一个可以将亲生儿子寄养别家的父亲,总不会因为担忧孙子流落在外吃了苦头才急着来寻。他此举,是要给萧景宸套上更重的枷锁。 “他们要你做什么?”我仰头,望着他坚毅的下巴,督促他继续说下去。 他将双臂收紧,低头亲吻我的额角,“……不必为我担心。” “萧景宸,你我之间,无有欺瞒。”我蹙眉,目光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坚持,“可是因为你在宫中伤了萱乐,引得他们不满。” 我受了伤,无法去为吕伯渊复诊。萱乐便每日带着罗持安罗御医去为他看伤换药。师出同门,吕伯渊自是无法拒绝罗御医的诊治。转眼间,吕伯渊养了近两个月,那伤本也该好了。只是新骨尚未长成,不宜操劳。 原本相安无事,萱乐忽然得意起来,四处传扬我医术不精夸大其词,若非罗御医出手,吕伯渊的腿疾恐难愈。围绕她身边,哪个不是以她马首是瞻,个个儿顺着她的心意,说她才是救吕大人于水火的恩人,又说吕相能够站立公主功不可没,这番不离不弃情深意厚的佳话,未来必是良缘。捧高踩低,相比之下,我仿佛一个欺世盗名装腔作势的江湖骗子,辜负吕伯渊的信任,贪图他的钱财,当初全是怕被人发现才将其他同仁赶走。 萱乐与我之间,宿怨已深。她若只是这样,倒也无人在意。毕竟我的医术,不在这一例,流言止于智者。然而萱乐似乎找到了乐趣,又将她强召我入宫,命人掌掴我的事情翻出来说了。为了彰显她身为公主的威严,身边的宫女几次三番添油加醋,每每说到我遍体鳞伤浑身颤抖磕头求饶,都能博得在场众人哄堂大笑。 仗势欺人挟私报复,于我于她,都算不上光彩,却被她们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经她亲口承认,乘着云洲被抢的风头,一并被传入大街小巷。也就传进了甚少与人应酬来往的长皇子耳中。很快就在宫中不期而遇。 “她如此欺辱你,没要她的性命,已是轻饶。”萧景宸捧着我的脸,指尖轻轻摩挲,“但不是因为她。”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似是在斟酌如何开口。 “那是?”我虽让人盯着他,但他们的戒心远胜常人,并不能靠近。也无法事事打听。一时猜不到缘由。 他注视着我,似乎还在犹豫,良久,才缓缓说道:“苗国使团即将入城。盛青山抗旨不尊。” 第508章 在乎 我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苗国使团带着三座城池的契约而来,本意是表臣服,但在一国尊严,必要有个合理的说法才能拿出来。用三座城池换天命之女,可以;但这是一锤子买卖,不足以维系两国之好,不足以争取未来休养生息的十年。 和亲是再自然不过的办法。蓝凤秋本就是盛青山的妾室,借此名正言顺地扶为正妻,皆大欢喜。他不仅是蓝凤秋的选择,也是苗国皇室的选择。他在苗疆征战五年,对他们十分熟悉,曾是他们的心腹大患,如果能不战而降,两全其美。这甚至比一个游手好闲的皇子要划算得多。 然而,他抗旨了。他抗旨的理由,不言而喻。 时至今日,他难以言明的苦衷,已然呼之欲出。曾几何时,或许皇帝也曾问他,以一人换边境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意,可算值得。他身为将领,以己身换国泰民安,是他必然的选择。只是,他征战多年,威名远播;却藐视宅院,不谙情爱。未曾料到蓝凤秋会搅得家宅不宁,远远超过了他预料的代价。 这场交易仍在继续,但他显然后悔了。 他骑虎难下,无法自己揭露蓝凤秋的身份;通敌大罪,他亦不敢借他人之手。所以才会将军赏之事拖着,任由荣相领监察院借题发挥夸大其词,将事情闹得越来越大,闹到龙颜震怒,闹到大将军府抄家待审。他甚至可能有意引萧景宸来做这件事,因为他足够冷血残暴,才能逼迫蓝凤秋为了自保而暴露身份。 他铺陈良久,才刚看见了希望,怎会愿意和亲。 蓝凤秋以为将蛊虫给我,是惩罚他。她错了,对他来说,那是将他彻底松绑。 她是将自己最后的保命符送给了我。 梦里梦外,她肆无忌惮,伤他亲眷,辱他门风。 只要有机会,盛青山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千刀万剐。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从不是心软良善之人。 他乃皇帝亲封的一品大将军,世人皆知他战功赫赫,是朝廷栋梁。才受了蒙冤下狱的屈辱,即便他此时抗旨,亦不会重罚;皇帝野心勃勃,现下传出兔死狗烹的传言,未免太早;所以不仅不会重罚,还要极力安抚,以慰朝堂。再者,强压着功臣去和亲,难免显得茂国卑躬屈膝。 …… 是以,盛青山不愿,就要有人替他去。 我缓缓抬眸,与他温柔的视线相交,彼此缠绕。 皇子们定是不愿意的,蓝凤秋以后身份再高,那也曾做过盛青山的妾室,为他生过孩子,如今还断了一臂,谁去和亲都会沦为笑柄。他们皆有母族撑腰,不想去就可以不去。 萧景宸自然也是不愿的。但他年纪相当且未婚娶,母族无力。 皇帝对他不会像对盛青山那般宽容,他有的是办法来威胁自己的儿子。宫中的韩贵妃因阻拦他去救我,已与他有了嫌隙。所以他们需要新的筹码。 或是我,或是云洲。 我移种了蓝凤秋的情蛊,他们不得不忌惮盛青山的态度;既然心已给了盛青山,也算不得一个好的筹码,所以他们绕过了我。 是皇帝为了逼迫他,要不择手段地抢走云洲。何家不过一群走狗。 “既是这样……”我堪堪捋清思绪,一时不知该更担心哪个,不由气恼道,“你还叫我不要担心?你难道想为了云洲,同意替他去和亲?”简直荒谬!! 萧景宸不置是否,只直勾勾地看着我,“阿瑶这般生气,是还在乎我对吗?” 我瞪着他,这是什么时候,竟还问出这样的话来,“那你去!” 然而他猛地将我搂紧怀中,声音里带着微微颤抖,“我说过今生唯你一人,怎会应下那样的事。我知你会心痛,不想你因我痛苦。阿瑶你不要爱我,就让我继续爱你,可好?” 第509章 裂痕 他这般卑微隐忍的模样令我不忍,心头一片酸软。可他有苦衷,盛青山有苦衷,师父师兄人人都有苦衷,难道我没有苦衷?我原谅不了每一次,包容不了所有人。此时我需要的,已不仅仅是他的爱。 蓝凤秋即将痊愈,她将登上高台,成为天命之女。盛青山拒绝了她,只会让她更加疯狂。一旦她可以决定生死,她不会放过我。我爱的,爱我的,都将成为她泄愤的工具,包括我的云洲和雨眠。盛青山不会放过她,可人算不如天算,他掣肘太多,我已信不过他。我得亲手送她下黄泉。 “不好。”我果断拒绝。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我将脸埋在他胸前,“萧景宸,你凭什么让我来做那个恶人?你说你会以军功请圣旨,风风光光地娶我,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是你没有回来。你说你不得已,为了我与孩子的安危,无法与我们相认;可你既没有拦住他们来害我,现在他们还要来抢云洲。我信你,与你一步步退到了绝境,你说这样的话,好像我才是那个薄情寡义的人。你的心,若只是这样说说,便不用再说了。” 我声音虽轻,却是无比冷硬和坚决。 萧景宸毫无意外地将我箍得更紧,仿佛想以此驱散我周身的寒意与决绝,声音低沉而温柔,“阿瑶,你知我并非此意。” 有些话,即便是至亲至爱也不可明言。我想要他做出选择。要他保护妻儿的决心。哪怕与高堂反目也要保护妻儿的决心。我厌倦了,不想在他们的苦衷里翻来覆去地受到伤害,不想在他们的歉意里继续说服自己谅解;尤其是事关云洲和雨眠,身为他们的母亲,我不能让他们也卷入险境。 我轻叹一声,双手轻轻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仰起头来与他对视,“你方才让我不要爱你。” 他薄唇紧抿,眸光深沉如暗流,掺杂着无奈、不舍与期待,“我只是不想让你再承受心痛。”他神色恳切,试图用这句话来抚平我与他之间的裂痕。 “好啊,”我扯起嘴角,苦笑着说道,“你知这情蛊与盛青山胸口里的是一对吧?同心蛊,同喜同悲,同生同死,命运相连。他念念不忘,抗旨一定也提到了这对蛊虫。不说你今日用什么办法能留下云洲,若他们无法用云洲来要挟你,过不了几天,我就该领旨嫁给盛青山了吧?毕竟只有这样,你才会心灰意冷地离开寿城。到那时,你还会这般大方,让我不要爱你吗?” 萧景宸眉心紧皱,面色沉凝,“你不会……” “我会。”我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嫁给盛青山,云洲和雨眠便是盛家的嫡子嫡女,总好过被抢去何家。所以,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我知道,这些话语如同锋利的剑,会直戳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从未想过,终有一日我也会像他们一样,伤害他、逼迫他。 他眼中仿佛惊涛骇浪,不知不觉攥住了我的双臂,仿佛要嵌入我的骨肉,“这不是你的真心……” 见他伤心痛苦,我心中亦痛苦万分,可我不得不让他面对现实,迫不及待要一个答案。 “当然不是。”我忍着双臂传来的痛楚,目光坚定,“可你,没有给过我一丝希望。”倘若他真的做不到,我的坚持就没有意义。 第510章 非她不可 叩叩—— 门外适时响起敲门声。 “殿下,荣相来了。”通判的声音透过门缝,带着几分尴尬,“恳请开门一见。” 萧景宸这才松开我,双臂无力地垂落,然而他的目光仍紧紧地盯着我,眼神晦暗而复杂。 我向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他微微张口,浅吸了一口气,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我错开视线,不忍再看他挣扎的眼眸。心知这选择,于他多么艰难。他多年等待,才被皇帝认回。即便过程曲折布满荆棘,可他终于能做回真正自己。韩贵妃娘家无力,在宫中也没有诞下其他子嗣,只得仰人鼻息。终于盼得他认祖归宗,即便他身后全是恶名,那也好过不在。他从未怨恨过他的母亲,他知道她当年别无选择,所以如今能保护母亲,他心甘情愿。这些日子他内心充满了矛盾,即便他们毁了“何正武”,让他恨入骨髓痛不欲生;但也控制不住他想要亲近血亲的本能。所以他一边顺从皇帝的安排,一边报复和反抗,清醒地将自己活成一个疯子。 如果皇帝没有将我扯入他们的交易,我不舍让他为难。岁月漫长,我会耐心等他驯服内心的野兽;无论他在外人面前是怎样,我明了他的脆弱和温柔。哪怕没有名分,能够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如此一生,我想我也是愿意的。 可,天不遂人愿。即便是这样渺小的愿望,也变得奢侈。 叩叩—— “殿下?”敲门声再次响起,通判的语气里似乎更添了几分急促焦灼,“荣相要进来了……”话音未落,门扉吱呀一声,已被人推开。 我与萧景宸不约而同地看去。 刺目的阳光落在众人身后,堵得屋中昏暗一片,将彼此的表情都变得模糊不清。 “殿下。”吕伯渊一袭官袍还未换下,端坐于轮椅中,轻轻拱手。 萧景宸阴沉着脸,语气冷漠而疏离,“吕大人此番是来找我,还是找她?” 众人面面相觑,吕伯渊却不以为意,轻笑道:“不敢劳烦殿下。”而后他目光准确地落在我身上,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听闻姜神医在此,特来复诊。” 不大的静室越发安静,落针可闻。 托萱乐的福,谁不知道他此时有罗御医诊治;谁不知道我技不如人。而今他追来府衙要我复诊,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气氛变得异常微妙,众人将目光集聚在我脸上,仿佛我脸上写了谜底。 我望着他,虽仍是消瘦苍白,但精神尚足。又看向他的腿,萱乐敢四处吹嘘,定也不是假的,“大人可是有哪里不适?” “说不好。”吕伯渊靠进轮椅中,一手慵懒地撑着下颚,一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只是自从换了大夫,这腿每日都不太对劲。还是得请姜神医亲自来诊。” 他语气随意,好像说的是路人甲乙。 知府的脸色变了变,连一旁的通判也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谁也不想莫名其妙地得罪萱乐公主。 若说罗御医的医术不如我,连我也是不信的。若是听他的话去了,打了萱乐的脸,不知又要惹来什么麻烦。传闻皇帝即将为他们赐下婚事,于情于理我也该避嫌。 “大人言重了,我与罗御医师出同门,一脉相承。论医术,罗御医远在我之上。大人的伤,有罗御医在侧,定能早日康复。”一阵风拂进屋内,我捂嘴轻咳两声,故作柔弱之态,“况且,我近日身子抱恙,无法为大人出诊,还望大人海涵。” 吕伯渊闻言,听不懂拒绝似的,嘴角笑意不减,“姜神医不必过谦,本相这腿,还是交给姜神医安心。至于出诊之事,本相每日下朝后,顺路去一趟便是,不必神医奔波劳累。” 一东一西,哪里顺路。 到底谁伤了腿。 未等我反应,吕伯渊眼神示意身后的林生,后者抱着眼熟的匣子走上前来,“这是姜神医之前退回的诊金,顺便一起带来了,还请神医莫要推辞。” 他的话语让在场之人均是一震,随即望向我的眼神都带着审视。 我迟疑不敢接手。 “她既不愿,”萧景宸微微蹙眉,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火焰在跳动,“吕大人何必强人所难?” 吕伯渊不卑不亢,字字清晰,“殿下恕罪。实在是求医心切,非她不可。” 第511章 咫尺天涯 萧景宸的眼中火光跳跃,若不是因为他,萱乐也不会盯上我。此番又来堂而皇之地招惹我,不由咬牙咀嚼他的话,“非她不可?” 众人皆知,萧景宸自蕨地归来,性情孤傲不群,难免对城中事物有所生疏。到底是初来乍到,亦未曾了解这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 眼看气氛不对,知府硬着头皮,挤出几分谄媚的笑容,上前解释道:“齐王殿下有所不知,姜姑娘虽然年轻,但医术高超妙手回春。人称姜神医,颇受赞誉。姜姑娘从医之前,与吕相吕大人另有渊源,情谊深厚。吕大人伤了腿,原也是请姜姑娘去医治的。只因姜姑娘近来抱恙,家事繁忙,才换了罗御医。这事……呃,吕相这般说,定是有诸多考虑。” 这些事,萧景宸心中早已了然。但从旁人口中再次听闻,更显得我与他之间不同往日,咫尺天涯。他将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眼神复杂,犹如浓墨凝聚沉郁。 见我犹豫不愿接那匣子,吕伯渊轻笑一声,声音温和,“罗御医能力出众,分身乏术,定也希望姜神医能为他分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知府连连点头,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又向我劝道:“姜神医就快收下吧。既然吕相这般信得过你……” 我充耳不闻,静静望着满脸自信的吕伯渊,而后将匣子推了回去,语气礼貌而疏离:“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话音落下,空气陡然凝固。 吕伯渊嘴角的笑意逐渐散去,神情也变得清冷,“为何?”他目光如炬,仿佛要将我洞穿。他总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我盯着他的眼睛,抿唇沉默。话已至此,并不觉得需要一个切实的理由。 “她已言明不愿。”萧景宸将我护在身后,冷声道:“莫要咄咄逼人。” “这、这这……”知府左右为难,目光在萧景宸与吕伯渊之间来回游弋,小心翼翼地劝和,“殿下息怒,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姜姑娘琐事缠身,看这模样也确实虚弱,不愿行医,定是因为无法全心全力,怕耽误了大人的病情。”言毕,他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是吧,姜姑娘?” 我微微点头,未再多言。 吕伯渊凝视着我,沉吟良久,忽然松口,“好。既然姜神医心意已决,在下自是不便强求。此番唐突,还望姜神医勿怪。那么,就不打扰诸位议事了。” 吕伯渊来得突然,走得也快。 林生抱着匣子,河石推着轮椅,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静室内,知府与通判互换眼色,谁也不想去触萧景宸的霉头。 “知法犯法,罪无可恕。”萧景宸已然失去了耐性,直直盯着通判说道,“放了那些无辜的人。若有人来问,就说是我的意思。” “是。”知府与通判异口同声,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围绕在我周围。 “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若连这一方百姓的安宁都无法守护,任由奸佞横行、宵小作祟,”萧景宸语气莫名,却透露着身为长皇子的威严,“与为虎作伥何异?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殿下所言极是。卑职等定当铭记于心,恪尽职守。”知府与通判连忙躬身行礼。 第512章 人各有命 出了静室。 我刻意与萧景宸保持距离,仿佛两人之间横亘着一条无形的河流,静谧而疏离。 与知府告别后,我在千越和舟屿的搀扶下踏上马车。 萧景宸骑在马上,与我擦肩而过。 马蹄轻叩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 直到车帘隔绝外界的喧嚣,我心中稍安,缓神片刻,向千越轻声吩咐道:“传消息,再调人来。分日夜两岗,守在云洲和雨眠身边。” “还要人手?”千越闻言,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明所以道,“院中有我与舟屿,院外四方都有人值守。小公子出门,有一人相随便足矣。您这院子,即便是山贼来袭,也休想踏入半步,要那么多人做什么?看着人比贼都多。”少女的脸庞,泛着健康的红晕,带着几分明媚的俏皮与自信,犹如阳光下的桃花。 舟屿正撩着车帘张望,随即点头附和,“再多确实不够杀了。” 车窗外,市井繁华,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 我垂眸,仿佛与这世间的热闹隔绝开来,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有你们的事做。按我的吩咐,调最好的护卫来。决不能让云洲和雨眠有任何闪失。” 千越与舟屿相视一眼,齐声称是。 …… 回到后院。 我不堪重负,累得躺下。任由身体沉入柔软的床榻之中,沉沉睡去。 直到傍晚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千越守候在旁,见我苏醒,轻声禀报:“主子,盛青山已回府了。” 我点了点头,“可做了什么?” “他一进府,便叫人来打听您的情况。”千越瞄了一眼我的脸色,继续说道,“不一会儿,郭、杨二人就去拜访,三人在书房聊了很久。三人都有些功夫,不好探听,送茶的婢女说,隐约提到证据之类。” “证据……”我低声重复,暗自思量。 是军赏一案的证据,还是为蓝凤秋铺垫的陷阱?前者已由吕伯渊查明,以证他清白。后者,会交由郭、杨二人吗?吕伯渊说得没错,顺着盛青山敬献的书籍追查,书中内容旁征博引,大多都有出处。吕伯渊察觉有假,但看不出哪里假,为何作假。可我能分辨出哪些与蓝凤秋相关。 细想来,盛青山处心积虑引蓝凤秋自曝身份,只是引子。那书里的内容,才是真正的阴谋。书中提及之物,我已让人赶制了出来,除了寿城,皆已大卖特卖。那些样品躺在柜中,我虽不知有何用处,但预感一定有用。 见我沉吟不语,千越接着说道:“从书房出来,盛青山就一直在盛老夫人房里伺候。老夫人病重,宫里的御医亦束手无策,盛家已偷偷为老夫人准备了后事。” 盛老夫人病重在我意料之中。盛老夫人与连枝中了一样的毒,一旦成瘾,顿顿都少不了。蓝凤秋入了宫,袁厨子已被萧景宸砍了脑袋,这断药之苦岂是一位老人所能受的。连枝当年受的罪我看在眼里,老夫人用毒已久,想要拔除谈何容易。即便能熬过来,身子也垮了。恐怕时日无多。 我揉了揉额角,坐起身来,“传信青萸,告诉她,时机已至,可缓缓归矣。” 千越点头,随即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主子,盛青萸,原是盛家的小姐吗?” 我淡淡瞥她一眼,轻轻点头。千越和舟屿来我身边不久,对我的过往知之甚少。平常即便露出好奇的眼神,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会多问。 “啧,这盛家小姐和小姐还是有些区别。”她咂了咂嘴,感慨道,“青萸与那位出双入对,都要追着上月亮了;府里的成天只知道哭。今儿哭母亲身子不好了,明儿哭守孝耽误婚期,白天哭嫁妆被人糟蹋,晚上哭自己命运多舛……早晚得哭瞎了,真想帮她抹了脖子。” 听到此处,我不禁想到当年与我把酒言欢的盛青月,想到她口口声声说的公平道理,想到她眼中闪闪发光的理想世界。却原来,是一场叶公好龙。 “人各有命。”我轻叹一声,“都是自己的选择。” 第513章 悸动 盛青山踏入院中,已近正午。 他一身绛紫官服,胸前麒麟闪耀夺目,玉带轻垂,显然是下了朝便迫不及待径直赶来。 这般打扮,前堂根本不敢阻拦。 两个小厮紧随其后,撞进我抬头观望的视线,神情局促。 “姑娘,大将军来了……” 他会来,我并不意外。心头的异样早有预示,越来越明显的悸动,几乎要按捺不住的欣喜,若不做些什么分神,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挥了挥手,小厮逃命似的躲了。 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洒落如细碎的金箔。 一阵风将淡淡的药草香气铺满院落,令人心旷神怡。 目光交汇,他怔愣驻足,远远地望着我,似有千言万语。 想来这些日子于他并不好过,眉目间难掩憔悴。 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了院中所有的目光。 正在田中忙碌的云洲抬起头来,惊喜地扔下手里的小铲,高声唤道:“义父!” 盛青山被他唤回神来,笑着向他张开双臂。 药田不平,云洲心急,跌跌撞撞。 眼看着就要摔着,被盛青山及时接住,高高抱起:“云洲。” 相见的喜悦瞬间感染了整个院落。 我本犹豫要怎样开腔,但见眼前,似乎也不急着去问什么。缓缓走向他。 “他脚上有泥,莫脏了你的官服。”我伸手挡住云洲因为兴奋乱蹬的小脚,语气如常,仿佛岁月静好,什么也未发生过一般,“快将他放下。” 盛青山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眼中的浓情几近满溢,匀了两息,才在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宠溺地说道:“无妨。” “义父!我好想你!”云洲抱着盛青山的脖子撒娇,两脚随即盘上对方的后背。 我连忙用手隔开,果不其然,手背立刻沾上泥痕。 掌心无意间触碰到盛青山的背脊。 感受到他不自然地僵硬,我低声询问:“有伤?” “无妨,些许轻伤。”他不以为意,反来宽慰我,“不必担心。” 胸口难以抑制的悸动让呼吸都灼热了几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错开视线,脱口而出:“谁要担心。” “义父。”这时,雨眠也从药田边走了过来,乖巧地站在我身边。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着他,闪烁着好奇与敬仰。 盛青山蹲下身,怜爱地抚摸雨眠的发丝,轻柔道:“雨眠长得越发像娘亲了。”言毕,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小兔,做工精湛,与他之前拿出的墨玉虎牌有异曲同工之妙。兔眼上镶嵌了红色宝石,栩栩如生,“这只小兔,雨眠可喜欢?” 雨眠两手接过,羞涩地点了点头,“喜欢。谢谢义父。” 孩子们很快将盛青山引入了房中。 说说笑笑,其乐融融,让人几乎忘了时间。 要不是何嬷嬷来问要不要多备饭菜,我竟忽略了午膳。 瞥了一眼房内,我轻轻颔首,有备无患。 何嬷嬷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才领命而去。 盛青山去上朝,身边带有随从侍卫,皆在回春堂外等候。 从前为了行动方便,他都会在车上备上一身常服。官服多有忌讳,我走出院外,正要差人去取。 却见一辆熟悉的马车急驶而来。 第514章 冷水 须臾,随从将装着常服的包裹取回。 熟悉的马车亦在我面前停下。 林生与河石身姿矫健,先后跃下车辕。 随着车帘被掀开,露出同样绛紫色的衣角。 我清晰听闻心中咯噔一声,怔怔地望着他露出面容。 四目相对,吕伯渊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但见回春堂前伫立的随从和侍卫,目光微沉。 我昨日明明拒绝了他复诊的提议,深吸一口气,打破彼此间的沉默:“你怎么来了?” 吕伯渊在河石的搀扶下有些吃力地下车,虽极力表现得从容不迫,却仍显出几分狼狈,“来医馆能做什么?”他话语简洁,掺杂着教人莫名的气恼。 “……我不会接诊。”话音落下,我接过随从手中的包裹,果断离开。 萧景宸杀了萱乐身边得意的宫女,又拧伤了萱乐的胳膊,萱乐身心受挫,近日都在宫中休养。投桃报李,他此时应该陪在萱乐身边。无论皇帝会不会真的为他们赐婚,如今城中谁人不知他与萱乐的关系,倘若我这时顶替罗御医为他医治,难免被人误解趁虚而入。若是传到萱乐耳里,势必又添仇怨。 他这样聪明的人,不该让我为难。 吕伯渊没有离开,反而像是没听见似的跟着进来。 我步履不停,径直走入后院。 后院非请不得入,不是人人都像盛青山那般,不拿自己当外人。 进屋时,云洲正依偎在盛青山怀里说着什么,小手不安分地摩挲着他官服上栩栩如生的麒麟图案,眼中闪烁着满满的好奇与渴望。 官服不仅代表身份职责,更是朝廷威严。玷污损坏官服,乃是不敬之罪。 然而盛青山一脸宠溺,听之任之,全然没有要阻止的样子。 “云洲,”我急忙叫住,顺手将常服塞进盛青山怀里,语气中带着几分严厉,“义父身上穿的是官服,不可以弄脏,也不可以弄坏。义父和你都要吃板子的。” 云洲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义父说等我长大也能穿……” 官服岂是随便穿的。盛青山身上的荣耀,有他自己赫赫战功,也有盛家世代功勋,又岂是常人所能及。除非,如他一般,父子承袭。 我瞥了一眼盛青山,见他撑着下巴,坚毅的面庞竟笑出了几分慈祥,不由泼他冷水:“云洲以后不做将军,去考状元,衣袍会更好看哦。” 云洲瞟了一眼那威风凛凛的麒麟,将信将疑,“娘亲不喜欢义父的衣裳吗?” 我不置一词,摸了摸云洲的头顶,“云洲这般聪明,做状元比做将军更合适。” 此言一出,盛青山的脸色果然风云变幻,似有不甘,又无可奈何。 我似看不懂他的表情,语气冷淡,“你这般急匆匆地赶来,所为何事?总不该是专程来哄孩子的?” 盛青山的目光扫过眼前两个小小的身影,最终定格在我胸前,语气关切,“你的伤,可好些了?” 我下意识捂住胸口,不由想起刀尖深入的剧痛,浑身一阵冷颤,“伤了心脉,一时恐怕难愈。” “以后…好好养着,总能养好的。”说着话,雨眠不知为何跑了出去,云洲紧随其后,盛青山将怀中的包裹置于桌上,缓缓站起身来。 “文君。”他的目光深邃而炽烈,我似有所感,正欲后退半步。却还是被他捞进臂弯,紧紧拥在怀中,“你感觉得到,对吗?”他的呼吸灼热,擦过耳畔,引得我脖颈一阵酥痒,“每每想到你,我便心生欢喜。在来见你的路上,心里止不住的悸动。我不愿你受伤,可她说将这蛊虫给了你,我心里又暗暗高兴。我知你始终不敢信我,我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你,如今这样,你再不必疑我了。同心蛊,同喜同悲,同生同死,你我命运相连,是天意如此。” 他顿了顿,直视着我,一字一句,郑重其事,“文君,从前是我糊涂,是我对不住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我重新开始,可好?天地为证,我盛青山今生唯你一人,绝不负你。倘若我有半分违背之心,愿天诛地灭,心碎而死。” 我盯着他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本不觉得亏欠的,张口竟有几分艰难,“你从前说,你有法子解蛊,是不是?” 房中静默,良久,盛青山眼中流露出不解与痛心,“你想解蛊?” 第515章 是吕伯伯呀 “咳。”一声轻咳自院中悠悠传来,打破了房中的僵持。 我慌忙自盛青山的怀中挣脱。 门开着,内外的视线交汇,吕伯渊脸上似笑非笑,眼底的情绪复杂,犹如一尾锦鲤跃出水面,转瞬又隐匿于烟波之中。 我正讶异他会进来后院,雨眠开心地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小脸因激动而微微涨红,一副用力推动轮椅的样子,“娘亲,娘亲,吕伯伯生病了,你快来救救吕伯伯……” 我循着声音走出房门,任由细碎的阳光洒落在肩上,颇为无奈道:“雨眠,顾叔叔在前堂,会帮吕伯伯看的。”语毕,我望着吕伯渊,不知他此刻究竟在固执什么。想必方才是被他吸引了注意,雨眠才会忽然跑出去。以他的本事,若是不愿,定不会让一个孩子轻易推动他的轮椅。 我深深望向他眼底,看不清他的目的。即便不知蛊虫之事,也该知道我在宫中受伤严重。既能追去府衙,定也知道何家恃强凌弱,我处境艰难。他的腿伤已无大碍,即便是普通郎中,也能为他复诊换药。难道一定要我夹在他与萱乐之间,做那眼中钉肉中刺,难上加难。 “可是,吕伯伯是吕伯伯呀……”雨眠满眼的天真无邪,见我不为所动,伸头看了看吕伯渊的侧脸,像是再三确认着什么,声音里透着几分焦急,“娘亲,是吕伯伯呀,娘亲为什么不救吕伯伯?好朋友要像小兔子和小狐狸互相帮助……” 正在我犹豫怎样解释,吕伯渊的目光越过我,望向盛青山,神色淡淡:“没想到大将军也在这里。” 盛青山轻哼一声,双臂环胸,皮笑肉不笑道:“这话由我来说更合适?” 云洲刚跟着雨眠跑出去,但他与吕伯渊并不熟,很快就从轮椅后钻出来,扑向盛青山,“义父,抱。” 盛青山轻而易举地将云洲抱起,甚至嘉奖似的拍抚云洲的后背,一副父慈子孝的得意模样。 雨眠见状,轻轻地依偎在吕伯渊身边。没有孩子不依恋怀抱,只是云洲粘着盛青山比较多,雨眠对他更加敬畏。盛青山对此心知肚明,因此对她说话都更轻上几分,常常想要亲近却又不得其法。 “伯伯送给雨眠的小兔还好吗?”吕伯渊似是看出了雨眠的情绪,摸了摸她的头顶,轻声细语,“它有没有乖乖听话?” “有。”提到心爱的小兔子,雨眠眼中晶晶亮,迫不及待地拽着奶娘去兔窝抱出兔子。 兔子本就胆小,落在吕伯渊腿上,更是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雨眠一会儿看看小兔子,一会儿看看吕伯渊,眉眼弯弯,“小兔子喜欢吕伯伯。”仿佛听懂了她的话,那兔子竟然往吕伯渊的怀里挪了挪,将脑袋塞进他的臂弯。 在吕伯渊的示意下,雨眠终于畅快地摸到了兔子毛茸茸的后背。 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霎时萦绕在吕伯渊周围。让盛青山情不自禁地挑起了眉梢,若有所思。 “吕伯伯好香,小兔子喜欢香香的吕伯伯,我也喜欢吕伯伯。”似是闻不够似的,雨眠围着吕伯渊嗅来嗅去,忽然扑到他腿上,用力的吸着鼻子,“伯伯家里有漂亮的花,伯伯比花还香。” 我心里一紧,生怕她压到他的伤腿。几步走到他们身边,轻声提醒:“雨眠,你这样伯伯会疼的。”语毕,正要将她拉开。 吕伯渊忽然捉住我的指尖,目光如琉璃般晶莹易碎,语气温柔:“不要紧。” 心头猛然一震,我连忙抽出指尖,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明彰为你换过药了没有?”我后退一步,仿佛与他近了会窒息一般,“时候不早了,若是无事,就不留大人了。” 第516章 旋涡 “吕伯伯要走了吗?”雨眠不安地看着我,两眼湿漉漉的,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泪来。 想起之前她不舍离开吕伯渊哭得可怜,我心中一软,缓缓蹲下身,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结果雨眠似有所感,一反常态,手脚并用,飞快地往吕伯渊身上爬去。这一突然的举动,吓得原本安静待在吕伯渊怀里的小兔子一下蹦出好远,一溜烟钻进了药园。 我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吕伯渊眉间掠过一抹隐忍,但还是将小小的身躯护在怀中。 雨眠抱着吕伯渊的脖子,将脑袋亲昵地贴在他脸上,“我不要吕伯伯走。吕伯伯受伤了,他需要休息。”说着,豆大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委屈的小脸深深埋进吕伯渊的颈窝,“娘亲都还没有看吕伯伯的伤呢……” 我面露尴尬,不得不再次走上前,一手托着她,怕她乱踢乱动会让吕伯渊吃力,亦担心她踩脏了吕伯渊的官服,同时一手去抹她的眼泪,柔声哄道:“雨眠,顾叔叔看过吕伯伯的伤了,顾叔叔也是大夫啊,你忘了吗?你下来,你这样伯伯会很累的。” 然而雨眠不但不听,反而将吕伯渊的脖子抱得更紧,“不要不要,我喜欢吕伯伯,娘亲也喜欢吕伯伯,我们把吕伯伯留下!娘亲说等吕伯伯好了就把吕伯伯带回家的,娘亲现在就把吕伯伯治好,吕伯伯就可以留在我们家了…” 我早已忘记这些戏言,被当众这样嚷出来,顿时面红耳赤,“雨眠!不许胡说!吕伯伯有自己的家,吕伯伯该回家了。”说话间,不由更急着去抓她。 “我没有胡说!”向来乖巧的雨眠,不知为何一遇见吕伯渊就变得粘人起来,大声哭道,“呜呜呜,娘亲说人贵诚信,娘亲言而无信。娘亲不能说话不算数,吕伯伯,呜呜呜,”雨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吕伯伯记得,娘亲就是说过……” 为了将雨眠抓回来,我与两人离得很近,甚至几次臂弯圈住两人。 吕伯渊端坐椅中,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语气带着几分玩味:“雨眠不哭,你娘亲受了伤,才不记得,伯伯给你作证,你娘亲确实说过。” “吕伯渊!”盛青山抱着云洲,面露愠色,厉声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声音吓着,雨眠顿时噤了声,像只受惊小猫似的缩在吕伯渊胸口。吕伯渊轻抚雨眠的后背,语气不悦:“不知大将军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 本不想在他们彼此面前驳了对方的颜面,但他们身上官服未去,各自抱着云洲和雨眠,此情此景实在难堪。我额角突突直跳,压低了声音道:“够了。”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云洲、雨眠,去洗脸洗手。” 一声令下,两位奶娘头也不敢抬,紧着将孩子们带回房中清理。 “你们要吵,便都出去。”我深吸一口气,分别瞪了一眼,“你们穿成这样进来,是要来荡平我这小院吗?” “我去换。”盛青山立刻给自己找了台阶,头也不回地走入房中。 我还有话与他说,自也不会急着赶他。 吕伯渊仰头望着我,微风拂过他鬓边被雨眠蹭乱地碎发,眸光沉郁,“那日并不是有意令你为难,我不知她会跟来。” 我怔愣一瞬,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未在意。” 他默了默,将关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语气歉疚,“伤可好些?” 我轻轻点头,“死不了。” “事发突然,我入宫时,已来不及……”吕伯渊眸底划过一抹阴戾,但语气仍然温柔,“那蛊虽离奇,但一时不会致命,我会为你去寻解蛊之法。” 我垂眸,语气平常,“谢谢。”倘若盛青山不愿,我总还能有别的选择。 “那些传闻……”他还要继续解释,被我抢白,“真真假假与我无关,但我不想再夹在你们之间。你知我眼前处境,实在不想再去招架那些没有意义的事。” 话音落下,四周的空气仿佛冻结凝固。 我双臂低垂,语气决然,“若不能救我于水火,便不该回回将我推入那漩涡之中。” 第517章 揣着明白 吕伯渊凝视着我,眼中藏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愧疚,有不舍,或许还有些遗憾。我别开脸,不敢深究,随手将鬓边的碎发捋至耳后。 或许,从前。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那是因为他是救国济世的栋梁之才,我帮他亦是在为自己搏一线生机。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人,但到底道不同,不相为谋。岁月如流,尽管我从未想要挟恩图报,但他确实默默为我做了许多,多到我无法继续装作不知。我护他救他,是礼尚往来。 我们早已不是主仆,说是知己好友似乎也不恰当。日复一日,因这份微妙的关系,偶尔会在心湖泛起涟漪,恍惚间似有心动。可我从未忘记他是谁、他与萱乐的羁绊。他今生是否做驸马,都不会改变他需要萱乐作为身后助力的事实。他心怀天下,便做不出沉溺私情的事来。我心知,他非我良人。 既如此,我不奢望他为我放弃什么,他也不该要我飞蛾扑火,做无谓的牺牲。 “我明日再来看你。”他轻抬手臂,侍候在一旁的河石立刻来到他身后,“你身体不适,不必送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跟着踏出了院门,“你来回不便,我让明彰每日去你府上。” 时值正午,前堂人影稀疏,小厮、跑堂也都去用饭了。 我声音不大,却也在堂中听得清晰。 顾明彰自医案前抬起头,投来疑惑的目光。 吕伯渊侧脸看向我,良久,语气淡淡,“你这医馆,我来不得?” “……我不会接诊。”该说的都已说了,我语气无奈,实在不懂他这会儿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为了什么。 吕伯渊转过头,不以为意,“你昨日已说过了。” 眼看就要走出前堂,我有些着急:“你难道没有听说那些闲话?既已有了妥善的医治,何必再来给我添骂名?要么,让御医去;要么,让明彰去。你若再来,我便让人拦着!丢的就是你吕相的颜面了。” 此言一出,河石偷偷瞥我一眼。 吕伯渊再次抬手,与我齐齐停在回春堂门前。 阳光铺满青石面,燥热又晃眼。 他垂眸,目光拂过捻动的手指,缓缓侧过脸望向我。嘴角居然带着一丝宠溺的笑意:“好啊,那你便叫人拦着。” 我怔愣一瞬,不禁气恼:“你疯了?” 他笑意不减,烟灰色的眸子在光照下尤为清澈,“那么,姜神医,明日见。” 林生与河石动作麻利,很快将人搀扶上马车。 我怔怔望着消失在街角的马车,气得想要跺脚。转身,与顾明彰的视线撞个正着,气急败坏道:“告诉前门,明日不许他进来。” “……啊?”顾明彰面露难色,显然觉得这是个不太明智的决定。 我喘了几声粗气,没好气道:“他的人,一个也不许进!” “其实……”顾明彰望着我,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呃……” 我狐疑地看向他,“直说。” “其实,我本想要您亲自看一看吕相的腿伤。”顾明彰挺直了身子,一本正经道,“那伤势虽然处理得很好,但恢复得并不理想。恐是因为吕相日常久坐,过于操劳,导致脚踝处淤而不散。长此以往,怕是要留病根。我劝了几句,他并未上心。近来朝中事务繁忙,想来吕相想要休息也不容易。我想,若是您的话,他或许会在意些……” 第518章 像极了 我详细询问了伤情,但转念一想,顾明彰能看得出,宫中御医会看不出?恐怕早已用上了对症的方子。只是病患不听医嘱,即便灵丹妙药,也难以显灵。 遥想当时…是我自私。才容他一再逞强。 心烦意乱间,我缓步院中,仍是眉头紧锁。 “走了?”盛青山已换下朝服,一袭枣色锦袍,衬得他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一见着我的身影,立即起身迎来。 我避开他自然而然来牵的手。 盛青山淡然一笑,“已备了清水,洗了手,用饭吧。” 不知何时,何嬷嬷已经将饭菜端上了桌,香气四溢,引人垂涎。 云洲和雨眠规规矩矩地坐在桌旁。在他们身后,是各自伺候的奶娘。 我缓缓坐下,感觉莫名。 此时此景,像极了一家人。却并未让人觉得欣喜。 开饭动筷。 从前送食盒,知晓盛青山用饭时并不爱闲聊。他对口腹之欲,也相当克制。 但今日他吃得似乎十分可口。 云洲瞪大了眼睛,满是惊奇,甚至在他添第三碗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义父好厉害……”院中多女子,他确实没见过成年男子的食量。 盛青山被这突如其来的掌声怔愣了一瞬,两颊微微泛红,略显尴尬地说道:“呃……云洲也要多吃,才能长得高大。”言毕,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我。 我本不觉得什么,但见他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多吃两碗饭,被一个孩子说得红了脸,又这般窘迫的模样,忍了两忍,忍不住埋头笑出声来。 “……”盛青山本还装模作样,端得矜持,似是被我笑声感染,也泄了气般笑出声来,浑身的威严悄然散去,颇有些无奈道:“好些天没正经用饭,实在饿了。” 想他先是在牢狱中煎熬,又是去宫里考验,回府后仍然琐事不断,这好些天,应是月余了。 “你尽管吃就是。”我嘴角噙着笑,看他难堪的模样,故作大方道,“院子虽小,饭菜还是足的。”说话间,为他盛上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又端起云洲的汤碗,柔声哄劝,“云洲也要像义父那样多吃,才能长得高。” “嗯!!”云洲坚定地点点头,“云洲要长得比义父还要高!我也要再来一碗!” 奶娘惊讶地接过碗,忙不迭为他添了一小勺。平时劝他多吃两口都难。 虽未言明,云洲两眼不时偷瞄向盛青山,那副势要与之一较高下的模样,引得众人会心一笑。盛青山轻挑眉梢,坦然迎战。 我对两人幼稚的游戏故作不察,转而为雨眠夹了爱吃的菜。 自发现吕伯渊离开后,她便开始闷闷不乐,今日吃得比往常还少。即便是平日里最爱的菜肴,也提不起她的兴趣。 奶娘见她胃口不好,也没敢再喂。 “雨眠,”我示意她来我身边,“娘亲下午给你做爱吃的糖糕好不好?” 雨眠擦了嘴下了桌,站在原地,失望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那待你午睡醒了,让庄娘子带你去街市买糖葫芦,如何?”因何家的关系,我近来不让他们出门,以往一听上街便欢欣雀跃的她,今日也显得意兴阑珊。 我招了招手,再次示意她来。 雨眠却依偎在奶娘的腿边,不肯挪动,一副哄不好的样子。两只湿漉漉的眼睛,眨呀眨,好似下一秒就能落下泪来。 我倍感无奈,因伤势的关系,无法抱起他们,只得在她面前蹲下,与她平视:“雨眠在生娘亲的气?” 第519章 不公 雨眠将脸藏进奶娘的裙摆里,我知她是因为盛青山还在的缘故,努力克制着情绪,并没有急着要她转过来,而是轻抚她的脑袋,轻声解释:“娘亲知道雨眠见过吕伯伯的伤,心疼吕伯伯。娘亲也知道雨眠喜欢吕伯伯,吕伯伯会讲故事,有漂亮的花,还送你可爱的小兔子……”一声叹息不经意溢出口齿,几不可闻,我打起精神,继续说道,“可是,雨眠不能因为吕伯伯好,就要把吕伯伯留在我们家。” 话音徐徐落下,屋中悄然静了,自身后投来探寻的目光。 雨眠微微扭脸,眼中泪光点点,声如蚊呐,“…娘亲答应的。”话未说完,雨眠又将脸埋回去,似是真的伤了心,小小身躯轻轻抖动。 我心下懊悔,不该因她是个孩子,胡乱答应。连忙道歉,“娘亲错了,是娘亲没有与你解释清楚。雨眠喜欢吕伯伯,可以与他亲近。但这世上,并不是只有雨眠喜欢吕伯伯,还有很多人喜欢他需要他;而且吕伯伯很忙,他有他的事情要做,他也有他喜欢的人。雨眠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欢就将吕伯伯留下占为己有,不让他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去找他喜欢的人。吕伯伯会不开心的。” 我说得很慢,这样的道理,对一个孩子来说,过于晦涩。 但大人总是能听懂的。 察觉身后的目光缓缓挪开,我心中轻了一轻,但也只是群山一角。 雨眠终于转过身来,小鸟归巢一般扑入我怀中,脸上是未干涸的泪痕,“可是…” 我将她搂紧,轻抚她的背脊,“嗯?”面对这张与我幼时别无二致的小脸,我常常也觉得不可思议。娇娇软软的一团缩在怀里,越发想要呵护疼爱,生怕她受委屈。 “留一会儿也不可以吗?”雨眠吸了吸鼻子,小脑袋有气无力地搭在我的肩膀上,声音细微,“为何义父可以留下,吕伯伯不可以?” 我怔了怔,没想到会被自己的女儿控诉不公。 许是我沉默太久,雨眠更加委屈,声音里带着哭腔,“哥哥喜欢就可以吗?”显然她感受到的不公,并不只是我想到的那么简单。 我心下一凛,急忙张口:“不是这样的。” 雨眠不是一个会胡搅蛮缠的孩子,她比云洲心思细腻,更加乖巧懂事。大多数时候,她就像云洲的影子。但我知道,这不是天生。这是她暗暗观察得来的结果。即便我努力端平这一碗水,人多口杂,于生活方方面面难免会有遗漏。 “不是因为云洲喜欢才让义父留下用饭。”我将她搂得更紧,柔声哄道:“是因为娘亲与义父还有话要说,才会让义父留下的。” 雨眠似懂非懂,吸了吸鼻子,搂紧了我的脖子,“娘亲喜欢的才能留下吗?” “……不是喜欢,是有话要说。”我为自己辩解,但雨眠似乎并没有听进去,额前的碎发蹭得我有些痒。两腿有些酸麻,我尝试将她抱起,但胸口的伤牵动肩膀无法用力。 正要放弃,欣长的人影自身后笼罩过来,手掌轻轻覆盖我的手背,我几乎没有用力,便被他一同抱起。 后背抵上他结实的胸膛,我脸颊微热。感受到他周身的温度,更是浑身僵硬。但又怕摔了雨眠,一动也不敢动。 房中伺候奶娘与丫鬟们见状,皆默契地低垂眼帘,假装未见。 直到身后传来云洲的偷笑声,他的声音才从头顶传来,温和而坚定:“你身上有伤,用不得力,我来吧。” 第520章 恩爱夫妻 雨眠虽不情愿,但在她与云洲眼里,我似乎一直是个柔弱的母亲,不是病着就是伤着,即便身体康健,也从来不如青萸、灵卉这些姨姨们有力气,所有人都在嘱咐我保重身体,总是呵护备至。自他们识人,虽然与我亲昵,就已很少找我要抱抱。甚至懂得体贴我,抱一会儿自己就下来。 所以,盛青山此话一出,轻而易举地就将雨眠从我怀中接去。 刚才用完饭,盛青山抱着雨眠在院子里哄,举止间流露出极致的宠溺。他带她看爬满花架的琼珠果藤,摘了最高最嫩的叶子给雨眠拿在手里;又看屋檐下不知何时出现的燕窝,叽叽喳喳的雏鸟…… 到底是孩子,很快被他哄得露出笑颜,甜甜地唤他“义父”,咯咯笑个不停。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我从不知他是这样会哄孩子的。许多事,原来他不是不会,而是不想。梦里梦外,祺哥儿从未得到的父爱,又是何其无辜。 我靠进躺椅中,午后的阳光,被房檐遮挡,刚好及腰,暖洋洋的。我半阖着眼,思绪如细丝般缠绕,不经意滑入了梦乡的边缘。 不知睡了多久,若不是觉出细微的响动,我可能真的会昏昏沉沉睡下去。 睫毛轻颤,睁眼时,正对上盛青山琥珀色的双眸。 我错开视线,扫视院落,空无一人,不由问道:“人呢?” 盛青山将薄毯拉至我锁骨,目光瞥向侧室的房门,含义不言而喻。奶娘已带云洲和雨眠午睡去了。似乎看出我的不满,他压低了声音,轻声解释:“恐人多扰了你休息,便都遣下去了。” 我心中暗道,这院子中,恐怕只有他最会打扰我。何况,他一个客人,凭什么使唤我院里的人。 “在想什么?”他定定地望着我,眼中蕴含着大难不死千帆过尽的沧桑和侥幸,还有穿越过时光沉淀后的浓烈爱意。 我眨了眨眼,尚未完全清醒。要说的话,也不该这样尴尬地说。 沉默在彼此之间,翻来覆去。 但他越来越近的面庞,温热的气息,还是惊得我回了神。 立刻坐起身,连身上的薄毯落在地上也顾不及。 “文君……”他跟着我进屋,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几分讶异和委屈。 胸口传来难以忽略的悸动,哪怕我大口呼吸,也无法安抚。像是被羽毛撩拨着心尖,秋水溶化于心田,丝丝缕缕浸润着肌肤,莫名战栗。 “文君。”盛青山步步紧逼,臂弯自身后环住我,灼热的呼吸一阵又一阵钻入我的衣领,令我自脊背窜起一浪接一浪酥麻。 异样的感觉,让我立刻心生警觉,“放开我!” 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我更加急不可耐地想要掰开他的手臂。然而他却越箍越紧,勒得我几近喘不上气来,“盛青山,你放开我。” 他的唇微凉,悄然落在我衣领外裸露的一小片肌肤上,轻轻啃咬舔舐。舌尖却滚烫灼人,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我心中剧烈震动,仿佛能感受到体内蛊虫愉悦的振翅。身体不由自主的瘫软下滑,几乎要倒进他怀里,“盛青山,你别这样 ……” 盛青山就势将我打横抱起,全然不顾我的抗拒,将我压倒在床榻之上。大手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腰间,一呼一吸,便解开了我的腰带。 我脑中理智尚存,身体却瘫软如泥,几乎要融化在他怀中,情不自禁地在他的气息里嘤咛轻颤。那份羞愤与无力交织的情绪,让我几乎崩溃。 “盛青山……”我眼眶湿润,本意想揪着他的衣襟,却因使不上力气,指尖勾着他敞开的领口,声音轻颤,“你这是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他是故意的,他中同心蛊多年,不会不知这蛊在男女间有怎样的奇效。 盛青山面色绯红,像是醉酒了一般,呼吸灼热粗重,“文君,你我是夫妻。前世今生,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妻子。” 说话间他手掌滑入衣内,扣住我的腰肢,引得我难受扭动。 喉头滚动,盛青山紧紧盯着我,眼底深情与欲火交糅,好似熔岩,言辞急促恳切,“君儿,应我好不好?往后没有蓝凤秋,没有旁人,我只要你,只要你就够了。我再也不瞒着你,你我做一对恩爱夫妻,生死两不疑。”不等我回答,他低头,吻上我的唇。 我双手徒劳地抵在他胸前,起初,这个吻是虔诚而轻柔的,但很快,就被汹涌的情感和欲望淹没。他仿佛要将所有的遗憾、思念、渴望与爱意,都倾注在这个吻中。最后竟比我先落下泪来。 脸颊突然的潮湿,让我在迷雾中勉强寻回一丝清明:“盛青山,你若爱我,便不该凭蛊虫来胁迫我。” 第521章 钝痛 盛青山闻言,果然停止了动作。他将脸埋在我的发间,胸膛的每一次起伏,都似有无尽的情愫在涌动,激荡着我体内难以言喻的热浪。 房中静谧,耳边尽是彼此粗重的呼吸。 我被他死死压着,张着嘴,每一次喘息都像是从身体里挤出来的。 “我没有……”良久,他的声音嘶哑,将我抱得更紧,像是要融进骨血里,“我并无胁迫之意。” 此时他长枪如铁,坚硬而炽热,紧贴着我的小腹,蓄势待发。一个字我都不会信。 我闭眼攒了些力气,试图推开他,可方才扯出几乎被他压麻的手臂,便听他自喉中发出一声闷哼,“你乖些,莫要乱动。”言毕,他的脸埋得更深,鼻息间喷出的热气拂在我的脖颈上,又忍不住轻轻啃咬。 “盛青山,你属狗吗?”我烦躁不堪,身体像是风雨中的花瓣,瑟瑟发抖。本能地扭动身体,避开他的气息。 他终于忍无可忍,再次将我的腰肢扣住,声音里饱含了情欲和无奈,“我也煎熬。你若再动,我怕我会失控。” 我再不敢乱动,可情况并没有如愿以偿的变好,周身的空气都要燃烧了一般。盛青山的温度烫得吓人,丝毫没有要卸力的意思。 我心惊肉跳,生怕他做出什么禽兽的事来,“这样下去不行,有没有什么办法?” 盛青山沮丧地在我耳畔低吼了一声,气息像是被炙烤过般灼人,“我不曾这样过。” 我仅存的理智不足以思索他这句话的含义。 又过了几息,他似是煎熬不住,声音嘶哑道:“或许…你可以想些分神之事。” 就像他以往心痛时那样?然而我脑中一片混沌,全然无法集中,又被他压得呼吸困难,不由自主地揪住他身侧的衣料,眼中蒸腾着雾气,“你想啊,你…不是可以控制了嚒?” 他咬牙切齿:“你可还当我是个男人?你知我等这一天多久了吗?”像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咬得我有些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我被迫回忆,将脑海中的碎片一点点抓住,拼凑完整的时候,盛青山似乎也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若只有一方情动,这蛊并没有这样难以压制。文君,或许,你没有你想得那样憎恨我排斥我。” “所谓解蛊之法,并没有万全之策,蓝凤秋将蛊虫给你,是葛院正医术通天,也是你福大命大,才得以活下来。倘若有一分闪失,你我皆会毙命于此。” 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他又继续说道:“我知你不会信我,关于蛊虫之事,你师父师兄已将消息带回,你尽可去问他们。” 我耳中听着他絮絮叨叨,努力回想能够分神之事,却发现记忆里何正武的模样已变得模糊,他温柔的眉眼,阳光下的笑颜,宠溺的语气,信誓旦旦的诺言,与萧景宸渐渐交叠,冷漠的眼神,浑身的杀气,愧疚的脸…混乱而无序,让我原本就不顺畅的呼吸,越发艰难。分不清是爱,还是遗憾。 胸口传来钝痛,却未能让体内的欲望彻底消退。 盛青山显然也感受到那迟缓的痛意,忽然笑出声来:“或许,你没有那么爱他。” 第522章 仍是大义 我似不愿承认这样的可能,越发集中精神回想我与“何正武”的细节,越来越明显的痛意让我想哭。我怎么会不爱他,可我太明白,此时的痛意,皆来自于死去的“何正武”,自始至终,我的爱人都只是“何正武”而已。我终究是在漫长的等待里,在对萧景宸一次次的失望里,消耗了太多爱意。 “哭了?”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沾湿了盛青山的脸颊,他怔了怔,有些吃力地撑起一些距离,望着我泛红的眼角,眼神复杂,“……是为正武?”他问得突兀,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自嘲。 答案不言而喻。盛青山终于翻过身去,与我并肩躺在一起。 他的余温尚存,我深吸一口气,被带着药草香气的凉风一吹,竟打了个激灵。 虽然体内仍有躁动,但已不是无法自持。我想起身与他离得远些,却被他扣住手腕,“方才不是我有意。你不愿意,我不动你。” 我被他扯了腰带,衣襟凌乱,欠着身子剜他一眼,质问道:“要我这样与你躺在一起?” 从他的角度,足可窥见我内里的小衣,以及胸前裸露的肌肤。盛青山立刻别过脸去,两颊的红晕飞快染上耳尖,手也松了,“……是我疏忽大意。未曾防备这蛊虫之力。并不知道你我之间会有这样强烈的效用。” 我起身整理衣裙,见他一派坦然地躺在我的床上,十分碍眼:“你起来。” “我已许久没有安心躺过。”他望着我,眼里流露着疲惫与委屈,那张冷峻坚毅从不服输的脸上居然显出了可怜兮兮的神情,“就再让我躺一会儿。” “你莫要无赖……”我瞪着他,“我与你有话说。” 他挪了挪,像是有意腾出身旁的一片空地,“你说就是。”话虽如此,已然阖上了眼睛。 我扫了一眼门外,确认没有人影,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故意将军赏之事闹大,引蓝凤秋暴露身份的,是不是?” “嗯。”他答得干脆,连眼也没睁。 “你找回来的那些书,动过手脚。”此事重大,我不由靠近了床帏,以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声音问道,“你想怎么做?” 他半睁了眼,随即又合上,不以为意,“你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你知道?”若说门前有盯梢,我并不意外。但要掌握我的生意,并不是简单的事情,毕竟许多都在千里之外,“你防我?”想到这种可能,我心中一凛。那些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他又知道多少呢。 他再次睁开眼,情欲退却后,幽暗如深潭。略微沉吟,才缓缓说道:“我将那些书传出去,便是希望民间有人能够模仿,是顺着东西察到了你。若知道你想要,我早会都给你。只怕,我若直来给你,你会嫌弃。” 倒也不无这样的可能。我垂下眼眸,“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盛青山侧身扯了我的枕头,垫在脑后,“你希望我怎样做?”他的语气太随意,好像与我商量的院中的一株花草一块石子。 我没想到他会想将问题抛还给我。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盛青山再次闭上了眼睛,“或许她真的握有天机,但却非社稷之福。梦中她祸国殃民,若不除之,必成大患。”他的话语虽轻,却字字重锤。 我自是不知他们后来如何,但却也不难理解。自她手中传出的火药、弓弩等物,已带来连年战乱。当今圣上野心勃勃,在她的怂恿之下,必会让战火连绵。这也是为什么梦里五年,争战不断。 盛青山仍是盛青山,他将她带回来,是为大义;如今要置她于死地,仍是大义。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 似是感受到我的注视,盛青山有些艰难地睁眼,眼底已泛起红丝,语气认真而笃定:“你放心,绝不会让她再来害你。” “睡吧。”我轻轻点头,表情平静,为他盖好薄被,放下床幔,而后转身走出房门。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我拾起落在躺椅边的薄毯,重新躺下。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今生至此,蓝凤秋欺我辱我,蛊我爱人,夺我真心。 她已经害过我了。 她要死了,当然不能再来害我。 不知不觉我捻动腕上的佛珠,可她不该这样便宜死了。 第523章 宿怨 今日不是休沐。盛青山睡了大约半个时辰。 我在院中看书,听见他的脚步声,缓缓将书放下。 视线交汇,他精神焕发,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走在斑驳的阳光里,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大将军还记得我们已经义绝的事儿吗?”我白他一眼,讥诮道:“你倒是不见外。” 然而他仿佛并未将我的冷淡放在心上,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语气如常道:“你这院里,可还有空房?” 我挑眉,气道:“盛青山,你莫要得寸进尺。” “那我叫人打一张大床进来?”他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在我面前缓缓蹲下,与我平视,理所当然道:“你不肯回去,那我来找你。待你消气,愿意再嫁给我,八抬大轿凤冠霞帔,你依然是我的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云洲是你我嫡子,即便以后再有孩子,那他也是嫡长子。盛家绝不会亏待了他。” 虽院中无人,我仍急忙捂了他的嘴,瞪大眼睛警告他道:“你在自说自话什么?谁许你来?谁要再嫁给你?也莫要再与云洲胡说!” 他却好像听不懂一般,笑意更甚,眼神却是认真:“蛊虫之事,你可去问葛老或是持安。你不信我,他们的话,你总该信得过。你我之间,并非无情。天意让我回来寻你,你我必然再续前缘。”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葛老与持安在你庆功宴那日回城,因身携秘辛不得不直接回宫。御医院侍奉宫内,从不在这样的场合出风头,那日送来的厚礼,是他们特意为你带回的补品。至于移种蛊虫之事,蓝凤秋借势压人,皇命难违。即便那日他们抵死不从,这般秘术,本就命悬一线;交给旁人,只会让你险而又险。他们也是迫不得已。你若怨恨……” 我微微蹙眉,凝视着他,打断他的话:“盛青山,我不是你,我永远也成不了你。你心怀天下,你以为你的苦衷足以让自己得到宽宥,但我不能。倘若梦是真的,我已为你死过一次了。你纵她欺我辱我的时候,你难道不知我也会痛会伤心?你仍这样做了,即便情非得已,你负了我,就是负了。若你我没有觉醒,焉知此生不会重蹈覆辙?你此时信誓旦旦,将过往一笔勾销,不过自欺欺人罢了。”说话间,我指着胸上的伤口,“这一刀,此时此刻我仍觉得疼,你让我不要怨不要恨?那难道怪我?我合该为了你们一个又一个的苦衷受伤去死吗?” 盛青山怔怔地注视着我,脸上得意的神色悄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恍然若失的迷茫,是被戳破真相后的惶恐,是一时语塞的空白。他沉吟良久,才缓缓张口,声音低沉而沉重:“我知你怨我……但那时别无他法。她离经叛道行事乖张,受封公主以后从宫里跑出来,唯有此法,方能速定其心。你知那些火药弓弩,会给战场带来怎样的伤亡。倘若她落入旁人之手,后患无穷。”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按在他胸膛上。掌心传来结实而有力的心跳。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文君,我生来从武,十二岁从军,十四岁领兵,保家卫国是我毕生职责。你我大婚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一天,我做梦都想快点回来。我从未想要负你,从未。梦中你未经风雨不问世事,我才不敢与你坦白。我真的不知她会做出那样恶毒的事来。我不是不肯救你,是救不了你。你死后,我痛不欲生,我也恨我自己。是我错了,你原谅我,给我弥补的机会,好吗?” “你想要我说什么?我不恨你于家国没有选择我,那是你盛青山的宿命。你今日有职责,明日还有职责,凭什么要我信你,将自己的性命再托付给你?过往种种,已如覆水难收。你不能要我再像以前那般信你爱你,我做不到。如你所见,我胸无大志,只想守着一方小院,安稳度日,静守岁月。”言罢,我长叹一口气,“盛青山,你能明白吗?你我有缘无分,绝非良配。能解宿怨,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第524章 远胜旁人 盛青山还想再说什么,我已无心再听。 适逢门外传来通报,说衙门的官差求见。盛青山才站起身,一身华服,背手而立,一副男主人的模样。 那官差身着整齐的皂色官服,腰间挂着名牌,远远见到盛青山,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步履匆匆而来,恭恭敬敬地说明了来意。 是抢云洲的那伙人招了,请舟屿去认一认人。 盛青山闻言,别有深意地瞥我一眼,而后沉声问道:“何时抓获?什么样的人?”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 那官差不敢有丝毫怠慢,事无巨细地从抓到流民到萧景宸送去的嫌犯,每一个都讲得清清楚楚。但一个字也未提到何家。 盛青山的目光渐渐阴沉,冷声追问:“可说了怎样判罚?” 官差见他脸色,不敢胡诌。忙不迭地推说一切由知府大人定夺,言语间透着几分逃避之意。 “带我的话回去。”盛青山浑身散发着沙场将领的威压,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世人皆知,姜云洲乃我盛青山义子,视如己出。若谁欺他,便是欺我。有仇必报,定不轻饶。” 官差诺诺称是,我连忙将舟屿唤出来,与他回去认人。 待人走远,方才凝固的气氛悄然溶解。 盛青山转过身来,目光复杂地望向我,语气颇有些无奈,“你怨我,是情理之中。我不会逼你原谅我,但你我之间不是夫妻也远胜旁人,你不必急着拒我于千里之外。寿城之中,势力众多,有些是非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过。有我做你倚仗,总能省些麻烦。你若过得好,我也算如愿。” 我沉默不语,暗自承认,他言之有理。这些年,我虽有意与他们划清界限,但若没有他们的护佑,便是唾沫星子也能将我淹死。更别说蓝凤秋、萱乐之辈,虎落平阳被犬欺,逢高踩低之人,多如牛毛。意气用事容易,可有云洲和雨眠,何家之事未停,多一份关照总是好的。 盛青山见我没有反驳,心中似是宽慰,温言道:“你可已知晓这幕后之人?” 这次我点了点头,“是何家。”至于圣意,盛青山应还不知萧景宸就是何正武,所以也不会想到,真正要抢云洲的人是当今皇帝。 盛青山微微侧首,示意门外等候的小厮退下,随即低语道:“按说,你们与我回去,此事自会迎刃而解。但你既然不愿,我也尊重你的决定。我见你这附近多了些人,是你自己安排的护卫?应也够用,最近出入小心。我还有事,明日再来看你。”说罢,他似有不舍,脚步动了动,仍未离开。 “你不用日日都来。”我垂眸,既已说得明白,又何必做着让人误解的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他目光微黯,面上的失落转瞬即逝,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那笑容中既有自嘲也有无奈:“你这里,近日恐怕难以安生。我来,至少能让你有人可依。你若心疼我奔波吃苦,我在那地牢里尤其想你为我做的那道水晶肘子,或许明日能够吃上?亦或者为我留间空房,让我有个休憩之处?你我如今也不算无名无分,除了孩子们的义父,我还可算是个上门求饶的弃夫?你若是心中有气,大可罚我在门前站上一站,我甘之如饴。” 他说得轻巧,好似玩笑。我瞪着眼睛,恨不得将他踹出门去。 若不是瞥见他跨出门槛瞬间消失的笑意,我当真以为他变成了油嘴滑舌的登徒子。 莫名地,心中一紧。 第525章 去办桩事 盛青山走后,奶娘才带着孩子们出来,院中逐渐忙碌。 连何嬷嬷也脚不沾地,没空说闲话。 “主子。”千越声音清脆,轻盈几步来到我身边。 我瞄她一眼,没好气道:“他做了什么,将你们吓得都不出来?连你这一字号的高手都躲了?若他真有歹意,我岂不是任他宰割?” “别说,还真别说……”千越杀人如麻,少女明媚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尴尬之色,眉心也拧成了麻花,“他那眼神真挺吓人的,看得人脖子发凉。我倒不是害怕与他过招,您不是让我们不要轻易暴露身份吗,院里的人都躲了,我和舟屿杵在那,实在……再者,唔,您和他,对吧,小别胜新婚,我们自是不便打扰……”话音未落,她两颊泛红,尴尬地挠了挠脖子,手指不自觉地绕着衣角,“那个……我和舟屿都听着呢,您要是真有危险,肯定护着您。” 她们来自江湖,先前并不详细知晓我与盛青山的关系。眼下能说出小别胜新婚,定然少不了何嬷嬷的功劳。我将视线转回书卷,语气平静不容置疑,“下不为例。既然在我的院子里,守这方寸的安宁,乃是你们职责所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 千越神色一凛,拱手称是。 “灵卉那边可有消息?”我放下书卷,起身向屋内走去,心中暗自思量。 千越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主子想要找的东西闻所未闻。恐怕要些时日。” “夜长梦多,再去信去催,告知灵卉,让她不必吝惜钱财。方位东南,苗地附近。务必赶在皇子入城之前,将东西运回来。”我拂了拂书案上若有似无的灰尘,视线不经意瞥过凌乱的床铺,微微蹙眉,“叫人换了。” 千越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心领神会,点头应下。 “既然护卫已经到了,”我将手中书卷置于案头,端坐于书案前,随后缓缓翻开一本未核的账簿,目光在字里行间游走,“明日你与舟屿替我去办桩事。” 千越一听,两眼放光,立即来了精神,“什么事?” “明日是四月二十八,药王菩萨的生辰。何家的女眷依例会去城外莲花山善因寺上香,随行的有何家小辈,尤其是那嫡孙,定会在列。”我一边翻看账册,一边缓缓说道,“山路蜿蜒崎岖,路上会有一阵急雨,发生点什么都不意外。” “全杀了?”千越兴奋得握紧双拳,连声音也激动得微微颤抖,“主子这招绝了!他们敢抓云洲,您正该杀鸡儆猴!!” 我淡淡瞥她一眼,耐心道:“别总想着杀人,那可是官眷。”顿了顿,我提笔蘸墨,在账簿上圈出一笔数额,继续说道,“随行有不少家丁,不好下手。你们准备几头野猪,趁下雨路滑时放下去,自会冲散阵型。那山坡不高,大人孩子摔一摔不打紧,但也够他们手忙脚乱。” “就这?”千越嘴角不由抽搐,一脸不甘地嘟囔道,“这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还不如让我和舟屿扮成猪冲下去呢!” 我料到她会这样说,吹了吹账簿上未干的墨汁,语气中透出一丝冷意,“旁人无需理会,只盯住那个嫡孙就好。将他带走。切莫要伤了性命。” “那个嫡孙?”千越扬起眉梢,似乎来了些兴趣,“带走之后呢?若何家追来,我们能否……” 我抬眼望向她,眼神中透露出斩草除根的决绝,“何家女眷不会武功,但凡追来的,宁杀错,不放过。倘若有人认出你们,府衙里那些人的下场,你们见过了。”千越抿唇,脸上终于露出认真的神态。 “至于那嫡孙,我已备好药物,服下后他会陷入深度昏睡,足够你们三日行程。你们日夜兼程,向北而行,三日后,在孩子醒来之前,将他交予指定之人。” “转手?”千越目光中满是不解。 我无视她的目光,手腕轻转又圈出一笔数额,淡然道:“后续之事,自有安排。” 第526章 惋惜 四月二十八,阴云蔽日。 晨光透过云层如烟似雾,昏昏沉沉。 我应知府之邀,前去府衙结案。 堂上,萧景宸抓来的嫌犯,一个不少。 不出所料,他们认罪伏法,但供词上未有一人提到何家。 知府朱笔一挥,判杖刑五十,与死刑无异。 随着一声令下,府衙大门轰然洞开,鲜红刺目的刑凳于堂外并列摆放,不一会儿便引来来往路人,议论声、唏嘘声交织成一片。 知府大人赐了座,我便与诸位大人一起在堂内观刑。 那些本该驰骋沙场的英勇身影,此刻如丧家之犬俯卧于刑凳之上,在他们的眼中,既有不甘,又有怨毒,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生生吞噬。 “这杖刑之苦,初时或能强忍,但待那皮肉绽开,筋骨欲断之时,便是铁汉也难免哀嚎求饶。”中年通判面容阴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姜姑娘若是心生畏惧,可及时喊停。或是,找个地方躲一躲。” 我望着他,淡然一笑,毫不在意道:“通判大人说笑了,民女粗通医术,见惯了生死离别、血肉模糊之景。只是担心人数众多,行刑之人可有轮替,不然这前者重后者轻,岂不有失公允?” 通判直勾勾地盯着我,神色中满是不悦,斩钉截铁道:“姜姑娘这是何意?还未行刑,便要污蔑官府公正之名。” “这话怎么说的?”我故作惊讶,“民女见识浅薄,不过好奇一问罢了。” 话音未落,门外的民众已经指手画脚议论起来。 “啊,姜姑娘放心,”知府适时开口,声音温和而有力,“这人手一定是够用的。今日必会依您心意,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我心中冷笑,即便这些人罪有应得,但一会儿场面凄惨,难免引起一些人的恻隐之心,他这话轻描淡写,却是陷我于残忍无情。 我轻捻腕上的佛珠,面上恭敬有加:“知府大人言重了,这群匪贼夜入私宅偷窃不成,白日又公然掳掠孩童,闹得人心惶惶,寿城百姓不得安宁。多亏大人英明神武,雷霆手段,才得以将他们绳之以法,维护这一方安宁。说起来民女要多谢大人主持公道,守护寿城百姓安居乐业。” “哪里哪里。都是本官该做的。”知府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得略显牵强,随即扫视眼前众人,严肃道:“既如此,那就行刑吧。” 随着令牌落下,府衙内外,气氛骤然紧张。 官差们步步紧逼,手中的木杖高高举起。 啪—— 啪—— 十下。二十下。 我静静地看着,偶尔撞上他们倔强的眼神,心中毫无波澜。 三十以后,堂外陆续传来惨叫。 “姜姑娘,饶了我吧……”有人高呼,“饶了我吧……” “我家中还有没满月的孩子……”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我们也是听命行事……” 我循声望去,是那日受伤最重的汉子。说起来,他们确实无辜,光看他们的气质体魄,便知他们在军中也是好手。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假以时日,或许会是英雄。此时却是声名狼藉的弃子。 “这?”我声音不大,幽幽地看向知府大人。 “姜姑娘?”知府得罪不起萧景宸和盛青山等人,当然也不想得罪何家。眼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自己受不了这样血腥的场面,息事宁人。于是,我仅仅是透露了那么一点点疑惑,他便挥了挥手,叫停了行刑,“姜姑娘可是有话说?” 我望了一眼堂外,目光扫过伸长了脖子想要听声的百姓,高声说道:“我方才听他们说是听命行事,受人所迫?不知大人可要停一停,再问一问幕后之人吗?” 话音响亮,堂中通判记事等等面面相觑。 我这是明知故问。 若给他们机会在人前供出何家,那还得了?何家确实欺负人,但若真闹出去,道理上说也是知法犯法。要是闹到监察院、皇帝面前,更是不占理的。 “说了吗?”知府一脸茫然,“本官未有耳闻。既然姜姑娘没有旁的事要说,那便接着打吧。” 啪—— 啪—— 啪—— 啪—— 原本清脆的声响渐渐有了细微粘腻的质感。 惨叫声越来越微弱。 那些的倔强的眼神渐渐灰暗。 我望着他们,露出惋惜的神情。不是我见死不救,是何家弃了你们,是这满堂的官家要封了你们的嘴,倘若有来生,愿你们投得明主,莫要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第527章 雨 回到回春堂,时辰尚早。 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落下雨来。 潮湿的风带着尘土的气息,拂过门外摊贩的衣襟,引得阵阵轻咳。 虽从始至终未沾到血,但总觉周身弥漫着血气。一番简单梳洗后,我身着月白交领长裙,罩秋水色云锦小褂。青丝高绾,玉簪斜插。顿觉浑身清爽了许多。自狼牙军入城后,连枝、灵卉和青萸总会想方设法为我送来各种好看好玩的东西,生怕我亏待了自己。先前做的还没有尽穿,衣柜中崭新的衣裙又堆了一堆。不得不说,这些绣娘的手艺了得,将领上的兰花绣得栩栩如生,每一朵花瓣、每一片叶脉都自然舒展,精致而不失淡雅。 “娘亲。”云洲和雨眠前后跑进房中,手中各执一朵嫩黄的小野花,争先恐后地递至我面前,“娘亲,花。” 我状似认真地看过两人手中的小花,轻抚他们的头顶,笑道:“真好看。” “送给娘亲。”云洲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将小花塞进我手里,满眼期待地看着我,“娘亲开心。” “好。”我点点头,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娘亲很喜欢,谢谢云洲。” “我想放在这里……”雨眠白皙娇嫩地小手指向我花间,“对面的姐姐放这里。” 对面的花草集自我上次簪花后,那掌柜便让卖花的婆婆每日送些鲜花给女使们戴,既别具一格又应了花草之景,确实是个会做生意的人。后知晓我是枭记的东家,时常让女使送来新货,供我查验;偶尔回春堂前太忙,也会帮忙招呼;但仍恪守规矩,从不来扰我。是以,我将人招来仔细询问,又托了些事务给他,近来都办的不错。 思绪缥缈,我欣然俯身让雨眠亲手将小花插入我发间。她的小手虽笨拙,却充满了认真。待完成这小小的仪式,高兴得拍起手来。见她脸上绽放出比花儿还要灿烂的笑容,为娘的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哗—— 突然之间,门外大雨倾盆。 千越和舟屿应该要动手了吧,我暗自想着,轻抚云洲稚嫩的脸蛋。 梦中,何家今日去善因寺,与我在路上相遇。她们按例,我也是按例。家中凡有武将,家眷大多都会在今日去烧香拜佛,乞求保佑。那孩子我见过一面,比祺哥儿要规矩有礼,小小年纪已有了武将世家独有的沉稳与气度,宛如幼松。我曾暗自许愿,若能与盛青山有个孩子,定要是这样的孩子,光明磊落,气宇非凡。 “下雨了,在屋中玩,莫要出去淋雨。”我嘱咐他们,自个儿却起身,站在门前。雨很大,却没有风来,让人有些憋闷。 “姑娘,姑娘……”一阵急促的呼唤自院门外传来,带着几分焦急与无奈,“大将军和吕相来了,都在门外候着呢,这么大的雨,是不是先请进来?” 这么大的雨,竟还拦不住他们添乱。 我沿着廊下走到院门前,目光越过小厮,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有意让他们听到,“回春堂是医馆,又不是茶楼。让他们去茶楼避雨。”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互不顺眼,不相退让的意思。 转眼,吕伯渊故作姿态地轻揉着膝盖,眉头紧锁,仿佛那疼痛已深入骨髓,“嘶,这腿每逢阴雨天气便疼得厉害,以后怕是站不起来了……”他的声音不大,却穿过前堂,清晰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河石立刻领会了主子的意图,生怕我听不见似的,声音洪亮地传话:“御医院无法根治相爷的腿疾,请姜神医出手,解相爷病痛!” 他这一喊,立即引来所有人的目光。连正在为人诊治的顾明彰,也回过头来看我。 “吕夫子?”僵持间,门外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放学归来的绫华,满脸惊喜地望着吕伯渊,“真的是夫子?” 第528章 没有骗你 雨势滂沱,将回春堂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绫华收了伞往堂中躲,见吕伯渊在门前犹豫不进,疑惑地看向守门的小厮,两只眼睛在大人们之间来回穿梭游弋,最终落在我身上,“夫人……” 我微微颔首,示意她过来。 绫华如今已有八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我将她接来与云洲和雨眠作伴,但云洲和雨眠年纪还小,尚未请先生来教,只得将她先送去学堂。说起那学堂,开在郊外,专为一些穷苦人家孩子授课,也是吕伯渊的一项功绩。平时路远,我特准绫华宿在庄子里,与爹娘一起。每逢休沐,才来回春堂做事。耳目濡染,已明白些规矩。 她扭头依依不舍地看了吕伯渊一眼,但仍将伞放好,拂去身上的雨水,行至我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脆悦耳:“夫人,我回来了。” 这雨又大又急,将她裤腿湿了大半。 我细细打量她,见她发梢挂着晶莹的雨珠,轻轻抬手,拭去她额上残留的雨水,柔声道:“去换身干爽衣裳,再去找他们。” 绫华乖巧应是,侧身走进院内。 我躲不下去,只得缓步来到堂前,望着吕伯渊道:“回春堂,不信者不治。” 吕伯渊注视着我,眼波流转,语气温柔:“我何时没有信你?” 我瞪着他,冷声道:“不遵医嘱,便是不信。” 众目睽睽,吕伯渊旁若无人般,张口就来:“都听你的。” 我皱眉,“昨日顾大夫已为你诊治过了,叫你休养。” 吕伯渊大言不惭:“只听你的。” 话已至此,我总不能在人前与他计较萱乐之事。 风起,雨点沾湿了衣衫。 “文君,这雨冰凉。”盛青山一身宝蓝锦袍,被雨淋湿一片,语气自然而然,带着几分求饶讨好,“放我进去吧,我饿了……” 众人闻言,皆尴尬地撇过脸。 谁能想到堂堂大将军在门前罚站不说,还能说出这么厚脸皮的话来。 堂中有等待诊治以及避雨还未离开的病患,我怕他们再说下去,明日茶楼里又要添新的话本。只得让开门前,默许他们进来。 盛青山跨过门槛,径直就往后院走。 吕伯渊却没有放任河石跟上。主仆二人水淋淋地候在堂中,颇有些凄凉。 我心知他在等我发话,可到底还是不甘心。 自顾自回到院中,盛青山已在房里擦拭,不时传来云洲雨眠的笑声。 “绫华。”我轻唤了一声。 绫华很快从房中跑出来,“夫人叫我?” 我有意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去拿些东西给吕大人擦一擦。切记以后莫要再叫夫子,要叫大人。”那毕竟是他从前做管事时的称呼,人多口杂,叫人听见难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言罢,我转身去厨房嘱咐何嬷嬷备饭。 不一会儿,绫华急急跑进厨房,努力想要镇定却仍手足无措地说道:“夫人,顾大夫让您去前堂。” 我心下一紧,连忙往前堂去。 只见吕伯渊裤脚卷起,露出伤腿。原本应该轻减的伤处,不但没有平复,竟还微微泛红肿胀,脚踝处更是肿胀得明显,看似已有淤血凝结。 心脏陡然下沉,昨日顾明彰与我说时,我大致有所了解,却没想恶化成这样。 “姑娘……”顾明彰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这腿,用药怕是等不及。” 我狠狠瞪了吕伯渊一眼,语气严厉,“分明见好了,怎会如此?” “没有骗你。”吕伯渊轻轻一笑,似是因为证明了自己感到释然,不经意间亦流露出不为人知的脆弱,“真的疼。” 第529章 忠仆 此番情景,要放血引流。自是不能再留于堂中。 我命河石将人推进院内。 盛青山见吕伯渊进入视线,似是意料之中,掀了掀眼皮,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这些年,竟不知御医院有全员休憩的时候,满城里找不着旁的会疗伤的大夫,让吕相屈尊至此,亲为伤病奔波?” 吕伯渊端坐于轮椅内,不失温文尔雅。嘴角勾着浅浅的笑意,语气如常,“大将军若遇炊事之困,伯渊倒愿引荐几位妙手厨娘,以解燃眉之急?” 我自门外便听见他们阴阳怪气,提着药箱进屋,冷言冷语道:“你们若是不能好好待着,就都出去。我也乐得清静。” 盛青山接过药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温言道:“不吃了饭再瞧吗?不急这一会儿。” 不知不觉,大雨模糊了时间。 我心中暗自盘算,千越与舟屿此时应已带着那孩子坐上了北上的马车。 正午时分,自厨房飘来阵阵饭菜的香气。 我沉吟片刻,望着吕伯渊道:“你可还能再忍一忍吗?先用饭?” 吕伯渊轻轻颔首,笑容依旧:“好,那便叨扰了。” 话音未落,雨眠如同林间欢快的小鹿,自隔壁厢房飞奔而来,口中不停地喊着“吕伯伯”,清脆的童声穿透雨幕,连带着四周的空气也变得雀跃。 “雨眠,”我见她兴奋的模样,轻声提醒:“伯伯腿疼,你需得轻一些,仔细些,莫碰着伤处,更不可再去腿上。” “好。”雨眠乖巧地点头,随即眼中流露出对吕伯渊的关切之情。 吕伯渊望着雨眠,满眼的宠溺,连鬓角的一丝碎发,也要轻而又轻地捻至耳后,生怕弄疼了她似的。引得雨眠咯咯笑个不停。 雨眠来了,云洲自然也要跟来。 很快便爬到了盛青山的背上。 我悄然退出房屋,眼神示意河石跟来。 找了处安静的地方,开门见山道:“说吧,那腿究竟怎样伤的?” 河石闻言色变,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言辞恳切道:“神医莫要怪大人,大人不是有意瞒着您。实在是难以启齿。”他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几分,“大人的腿先前确实有好转之相,虽时常疼痛,但也不像这般骇人。此番变故,实属意外。” “直言道来。”我凝神看着他,语气坚决。 若说吕伯渊装腿疼要挟我,或许可能。但他绝不会故意将腿伤成这样来逼我。他再不惜颜面,也有文人风骨。岂会轻易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公主不会嫁给一个瘸子,朝廷也从未用过缺鄙之人。御前失仪,或许成为他人生的败笔。 “是公主心急,想要大人早些站起来,便哄着大人走了几步。”河石是个机灵的,怎会不知这是怎样的真相,立刻以头点地道,“她是公主,大人即便不愿,也难以推辞。望神医念及大人苦衷,切勿因此疏远。” 我双拳紧握,胸中郁闷难以排解,仿佛被重物堵得密不透风,“然后呢?罗御医可见着了?如何说?” “罗御医看过了,当场便对相爷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公主也瞧见了。说他既然不爱惜这条腿,以后便不用找他来看了。” 原来如此。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即便没有罗御医,也有其他御医。” “大人信不过。”河石语气坚定,说得理所当然,又道,“神医明鉴,外间那些关于公主的传言,皆是误会一场,绝不是大人的本意。席上的那些人,大人都已着人提醒,绝不会再以讹传讹。神医切莫因此错怪大人,因此生出嫌隙。” 我冷笑一声,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家大人倒是有位忠仆。” … 问完话,桌上已摆上了各式菜肴。 虽没有盛青山要的水晶肘子,却有何嬷嬷拿手的红烧蹄髈。 云洲自开饭便暗暗与盛青山较劲,盛青山添饭,他也要添。奶娘怕他撑着,每次只给一小口。直到他义父心满意足的放下筷子,他才兴高采烈下桌。 反观雨眠望着吕伯渊吃饭,生怕自己不够淑女似的,连喝汤都没了声响。吃完饭,也跟着漱口洗手。全然顾不上我这个多余的母亲。 屋外的雨渐渐小了,传来沙沙的声响。 云洲和雨眠玩了一会儿,便被奶娘带去午睡。 盛青山作势要去床上躺着,被我拦住,“你去客房。” 虽说不知他昨日为何说我这里不安宁,但千越和舟屿不在,他留在这里倒也有几分镇宅的作用。想了想,还是在晚间让下人打扫了客房。 “他呢?”盛青山防备地瞥了一眼吕伯渊。 “与你何干?”我皱眉,瞪着他道,“莫要得寸进尺。” 第530章 难以启齿 盛青山闻言,转身步至书案前坐下,“我在这陪你解闷。” 话音落下,气氛蓦然变得微妙。 我牢牢盯着他,眼中不乏审视和无奈:“我要放血引流,需得静心手术,分不开神。你莫要胡闹了,快出去。”印象里,他总是心思缜密又沉稳的,近日却像是变了个人。 “那我在这陪你。”盛青山拿起我案前未读完的书卷,一副会保持安静的模样。 吕伯渊始终未发一言,此刻却低垂眼帘,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语气里藏着几分戏谑:“盛将军如此挂怀,莫非是担忧我告知文君,你今日于朝堂之上,对荣家所行之举?” 盛青山闻言,果然沉下脸来,“文君不是狭隘之人,自能明辨是非。”话虽这样说,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躲着我,连眼角余光都将我避过。 “哦?”吕伯渊似笑非笑,“过了今日,荣家恐怕将风雨飘摇、一败涂地。毕竟是生养至亲,血浓于水,若因此心生怨怼,大将军以为这是狭隘、不辨是非?” 我冷眼望着两人,移至桌边桌下,一言不发。盛青山口中的不得安宁,是这桩不安宁吗?他在我面前粉饰太平,出门便要置荣家于“死地”。我与他皆有梦中的情境,我心中早已有了准备。这有什么可瞒的呢?莫非是有变数? “你惺惺作态,就为来挑拨离间?”盛青山拧眉,不由自主地握紧书卷,几乎要将书卷捏碎。 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古籍。我皱了皱眉,目光定格在他手上。 似是感受到我的注视,盛青山怔了怔,后发觉手里被捏紧的书卷,骤然放松,连忙小心翼翼地放回案头。 “吕某本无意多言,只是见大将军心神不宁,这才坦言说明罢了。”吕伯渊语气淡然,却也不甘示弱,“我来,只因为……” “够了。”我目光扫过二人,打断他们无聊的争执,“你们要争,去朝堂上争。不必来我眼前演戏。” 房中静默,只听窗外雨声沙沙作响。 我深吸一口气,神情平静,向着盛青山说道:“你诱我父兄深陷,今日之事,图谋已久,眼下才装无辜,岂不是可笑?”言罢,又望着吕伯渊,缓缓道,“军赏一案,早已完结。你查处那么多监察院的案子,要参荣家,易于反掌。生生等着他从宫里出来,替你补这致命的一刀。是因顾念与我的情谊,才迟迟没有下手?还是宁可替人做嫁衣,也要将荣家钉于死地?” 两人默默看着我,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既然之前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何必又在我眼前演这有口难言的戏码?”我轻笑一声,自嘲道,“总不该是怕我难过?可难过又能如何?就能拦得住你们了?” “文君……”吕伯渊泰然自若的表情逐渐溃散,欲言又止。 他们本就是这样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好失望的。 四周的空气似乎又凝重了几分。 情绪翻涌,将眼眶中的泪水硬生生逼退。待我再次抬起头来,视线直直投向盛青山,“我只想知道,荣家会怎样?” 是了。若只是这件事,他们早已与我铺垫过。梦中吕伯渊是在暗中推波助澜,引得盛青山与我荣家相争,已使我父亲丢官,兄长被贬,亲人离散……眼前,他们几乎合力,荣家要面临的,恐怕是灭顶之灾。 这才让他们难以启齿。 第531章 世人万千 盛青山没有回答,但从紧抿的唇角和眼底复杂的情绪,我知道他从前与我说的,都不作数了。 “出去。”我双唇开合,有些无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虽心知父亲登高摔重,是天命难违不可避免;也知道断亲三年,他们从未关心过我,此时我大可置身事外,心无波澜。然而念及兄长温文尔雅的笑容、嫂嫂温婉贤淑的模样,还有文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以及荣家上下可能因此遭受的牵连,我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揪紧,酸楚与不舍交织成网,难以名状。 “文君,此事还未定论。”盛青山终是开口,试图挽回些什么,但望见我冷漠疏离的神情,他的话语显得单薄而无力。 他施然起身,目光如刀剑射向吕伯渊。或许这就是他不肯出去的原因,他不知怎么告诉我,他不想让我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残忍的消息,让自己无法辩驳。 吕伯渊坦然望着他,面容平静如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盛青山没有去客房,径直踏出了后院。 我望着他消失在院门前的背影,望着细密如织的雨幕,蓦然回想起断亲那日冰冷的雨水,那雨水没过我的头顶,令我彻骨的绝望。我曾侥幸地想,即便断了亲,兄长还是我的兄长,妹妹还是我的妹妹,我们曾那样要好……可他们从未来看过我,甚至未曾给我来过一封信。佘氏是我与荣家唯一的联系,但即便这一点点微弱的联系,也被母亲无情地扼杀。我才知道日积月累的绝望远胜于那日的离别。彻骨的绝望在我的身体里生长出冰碴,会在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刺痛。 我以为于亲情,不会比这更绝望了。却原来,当我想到他们可能会有比梦境中更凄惨的结果,我或许真的再也没有亲人了,那些细密的冰碴在我的血液里流动了起来,令我觉得冷,令我觉得这个世界空旷而寂寥。 我茫然地望着天地,久久回不了神。 “文君。”吕伯渊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我似的。 我扭头看向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目光与他交汇,有些哀伤,又有些无奈:“吕伯渊,我不懂你。” “……我可以解释。”吕伯渊两手不自觉地握拳,面上依然镇定,声音里却透露着格外的认真。 我从未见过他在朝堂上的样子,但传闻中他要么不苟言笑令人敬畏,要么笑里藏刀令人忌惮,总归不是这样小心翼翼。或许正因为我见到的他总是不同,处心积虑的讨好、春风化雨的温柔、不经意间的脆弱、乃至偶尔流露的怯懦,都让我觉得我与他之间那妙不可言的关系,足以信赖。可细想来,这份特别虽真,终究难以与他肩上所负的大道相提并论。 我不懂的不是“无法相比”,而是明知折磨,为何不肯放过。 我怔怔地看着他,语气平和却难掩冷漠,“我昨日与你说得不够清楚吗?你明明知道,你与萱乐的关系,会给我带来数不尽的麻烦,为何执意要来?当真是萱乐害得你这样,还是你纵容她害得你这样?”顿了顿,我眉心微蹙,“你明明知道,荣家若真的落难,我会记恨你们,为何还要告诉我?你能解释什么?你们的苦衷?你们一边毫无顾忌地做着让我无法原谅的事,一边言辞凿凿地说着你们的苦衷,当真以为我会在意你们的苦衷?你们希望我如何?忍耐所有的痛苦,然后不计前嫌原谅你们?”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深灰的眸子隐匿在昏暗的阴影里,闪烁不定。 他身形修长,柳青色的长袍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搭在膝上的手指骨节分明,有些不安地握紧又放松。 “终究还是被你看穿了吗?”他故作轻松,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声音微微颤抖,略微瞥了我一眼,迅速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指尖,“我有千万种疏远萱乐的方式,但只有受伤这一种办法能接近你。虽然笨拙,但你向来心善。” 话音落下,他摊开掌心,像是看着什么,“我心知解释不能得到你的原谅,但也知隐瞒会让你更加怨恨。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怎样才能两全?” “你怎会想不到?”我凝视着他,一字一顿。 他那般聪明的人,早就有了答案。 关心则乱,情深不寿。 于他百害而无一利。 “我试过了。”他亦凝视着我,目光深邃,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世人万千,无人似你。” 第532章 病入膏肓 我与他对峙良久,以沉默告终。 昔日种种,无论是非对错,我只会觉得自己不懂他的深意;今时今日,竟也觉得他愚不可及,执迷不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叹息间,他似看穿我的想法,自嘲一笑:“我竟不知自己在你眼里,不仅是个阴险狡诈、机关算尽,还是无欲无求的人?”言毕,他深吸一口气,身形随之放松,仿佛卸下千斤的重担,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我纵有些抱负,也不过一介凡夫俗子。” 我看着他,已没有话可以劝了。 他见状,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挑眉揶揄道:“瞧你这模样,好像我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河石。”我白他一眼,唤人进来,将他挪至软榻之上。 担心他之前勉力行走带来新骨的错位,我蹲下身,自膝盖起,沿着胫骨一寸一寸仔细捏下。 “唔……” 饶是吕伯渊善于隐忍,也难抵这直戳伤骨的剧痛,随即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自呼吸间溢出无意的低吟。 捏骨之事,无法省力。若心软不治,难免留下后患。过程越是迟疑,越是磨人。我一鼓作气,待指尖离开脚踝,才抬起眼帘,沉声威胁:“若再做此等鲁莽之事,便不是捏骨了。为将腿骨扶正,将长合的新骨敲碎,重新再长也是有的。” 河石刚要辩解,被吕伯渊细微的动作打断。他自手臂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祈求的眼眸,声音微弱而颤抖,“好疼……” 放血引流,说来简单,对他而言亦是痛苦的煎熬。淤血不散时,需得推血前进。即便手法娴熟,也无法消除那切肤之痛。 待一切完成,吕伯渊薄唇紧抿成一线,本就苍白的脸上已没了血色。 “好了。”我长吁一口气,见他沉浸在痛苦中还未缓过神来,轻声嘱咐河石,“今日回去,需得卧床,至少要躺三日。看伤势再定,若浮肿消退,淤血化开,可勉强上朝,但回来后不可久坐伤身,赶制一张足够他写字的床案,供他处理政务就是。” 河石闻言,面露难色,视线不停瞟向吕伯渊。显然是自己做不了主,等待主子的指示。等了一会儿,见自家主子没有拒绝,才缓缓应道:“是,谨遵神医医嘱。” 然而,话音未落,便被吕伯渊幽幽的声音截断,“这腿疼得厉害,怕是上不了马车,院中既有客房,不如……” “你这是得寸进尺。”我瞪着他,恨不得现在就将眼前的主仆二人扔出去。 “你重伤未愈,我不舍你来回奔波。”他语气温柔诚恳,说得却是虎狼之词,全丢了从前谦谦君子的矜持。 我瞪大了眼睛,两颊情不自禁地发热,分不清是羞赧还是气恼,刻意板着脸,冷声道:“我何时说要去?你若不放心,我可让明彰每日去为你复诊。” “你明知我只信你。”他一字一顿,带着几分哀怨。眉心微蹙,眼底方才因为疼痛而积聚的雾气要散未散,烟波流转好似秋水涟漪。 河石识时务地退到一边,垂着头做耳聋眼瞎的姿态。 见我皱眉,他又道:“你不肯来,那我每日来复诊,可好?” “我说的你一句也听不进?”我真的恼了,咬牙重复,“你需卧床,静养三日。若不肯听,以后再不管你。” 吕伯渊侧了侧身子,下意识地将手背搭在额上,合着宽阔的衣袖挡住半张脸,连声音也变得瓮声瓮气:“可我会想你。” 第533章 喜欢雨眠 “吕伯渊!”我心惊肉跳,全没想到他会这般肆无忌惮。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蜷曲,缓缓移开手背,露出一如往常波澜不惊的眼眸,自顾自地说道,“你看,我若说真话,你一句也不敢听。”而后他苦笑,无奈之情溢于言表,“无需这般戒备地看着我。我只是担心今日之后,再没有机会说出来罢了。” 我沉默,缓缓走向窗边。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断线般的水珠自屋檐滑落,溅起一圈圈涟漪。 我望着湿漉漉的后院,声音有些疲惫沙哑:“你们……”话到嘴边,不知该怎样发问。他们做了什么,一目了然;他们想要什么,我亦心知肚明。 “你说得对也不对。”他接着我的话,语气中带着几分复杂难明的情绪,“我和盛青山确实做了很多准备,但我与他谁也没有想要将荣家赶尽杀绝。那毕竟是你的至亲,大势已成,要他们的性命毫无意义。今日之事,七分谋算三分意外,偏偏这三分是圣心难测。即便我们有心转圜,但圣意难违。” 我诧异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不解道:“圣意?我父亲一生忠贞,未曾有丝毫悖逆圣上之心,勤勉尽责,即便无功,亦有苦劳。为何杀他。” 吕伯渊眼神微黯,声音清冷:“俗话说,伴君如伴虎。” “怎会如此……”我不敢置信地喃喃道。盛青山曾说,皇帝顾念老臣,不会伤荣家性命。为何皇帝会忽然反常。某个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及深思。 院中陆续有人来往忙碌,云洲和雨眠也醒了。 雨眠蹦蹦跳跳地进了房间,一眼便瞧见吕伯渊,眼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猛地抱住我的腿,稚嫩的童音里满是欢喜:“娘亲喜欢吕伯伯,要将他留下陪我们了吗?” 虽说童言无忌,我脸颊热得发烫,立即捂住她的嘴,“莫要胡说!娘亲是给伯伯医治腿伤,他很快就会离开了。” 雨眠在我掌心呜呜作响,我生怕闷着她,连忙松手。 只见她像小鸟般飞扑到吕伯渊跟前,仰起小脸,脆生生地问道:“吕伯伯要回去找自己喜欢的人了吗?伯伯不可以喜欢娘亲和雨眠吗?这样你就可以一直留下来了。” 吕伯渊闻言,似笑非笑:“是吗?”他有意将尾音拖得意味深长,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我,仿佛真的在考虑这个提议,“那或许……” 我心中一紧,三步并作两步,捂住姜雨眠的耳朵,低声道:“莫要与她浑说,她年纪虽小,但记性很好,会当真的。” 吕伯渊轻轻拨开我的手,语气温柔:“莫弄疼了她。” 我顺势松开,雨眠好奇地回过头来,“娘亲你做什么?” “呃……”我尴尬地笑笑,试图转移话题,“没什么,与你做个游戏。方才我与吕伯伯偷偷说了句话,你可听见了?” “什么话?”孩子到底是孩子,立刻来了精神。 我还在想说句什么圆谎,吕伯渊抢先道:“伯伯说很喜欢雨眠。” 雨眠两眼亮晶晶的,像星辰般璀璨闪耀,“那伯伯可以做雨眠的父亲吗?”转眼,雨眠爬上软榻,依偎进吕伯渊的怀里,小小的身躯抱着他的脖子缩成一团,“绫华姐姐的父亲会和她每天住在一起,送她上学堂。” 为了方便医治,吕伯渊躺得靠近边沿,留下的余地不多。怕她摔了,两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就像捧在心口一般。 我怔怔看着他们,一时竟忘了阻止。 “娘亲……”雨眠在吕伯渊的颈间蹭了又蹭,仍止不住眼底的泪花,湿哒哒的小脸在他衣领边缘留下一簇一簇的泪渍,“娘亲,我想要这个父亲。” 第534章 依恋 凝视着雨眠梨花带雨的小脸,我心中五味杂陈,久久无法言语。我或许可以将她从吕伯渊的怀里拉回来,可以与她细数世间万千道理,但此时深深的愧疚让我手足无措,怔怔地立在原地。生活的富足、无微不至的服侍、姨姨们的爱护与缺失的父亲相比,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当初允许盛青山自作主张做孩子们的义父,固然是权宜之计。但也不可否认,他每次来,给云洲带来的快乐和影响。雨眠总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却原来她内心也有渴望。她的渴望一点也不比云洲少。 我不禁怀疑,在没有告知“何正武”的情况下,擅自将这两个小生命带到世间,是否太过自私与不负责任?我料到他会归来,也料到我们之间的鸿沟会难以逾越,他们彼此可能一生也无法相认……我希望母子亲情能给我带来慰藉,是不是在给孩子们带来伤害和遗憾? “雨眠。”我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一边抹去她的泪珠,一边柔声哄道,“血脉相连才是父亲,你和云洲有自己的父亲。不是你喜欢,或者喜欢你的伯伯,就可以当做父亲的。” “可他不要我们了,他死了。”随着话音,雨眠的声音带着哭腔,忽然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滑落,化作压抑的呜咽,“父亲没有回来,我们没有父亲。何嬷嬷说,娘亲会给我们再找个父亲。”她紧紧依偎在吕伯渊的肩头,像一只单薄虚弱的小猫,浑身颤抖,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温暖。 我微微一哽,责备与安慰交织,在喉中不安滚动。 转眼,与吕伯渊温柔的目光相遇,他轻轻抹去我脸颊上愧疚的泪痕,柔声说道,“让我来吧,你去院中缓缓?” 我不太放心的看着他,他腿上有伤,又哪里像是会哄孩子。倘若雨眠哭闹起来,怕是两人都要伤着。 他温热的拇指抚过我的眼角,像是看穿了我的担忧,“全天下只有你最是难哄。”话音落下,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轻拍雨眠的后背道,“雨眠比你听话多了,是不是?” 姜雨眠哭得正伤心,抽抽噎噎地嗯了一声,几不可闻。 我颇有些无奈,不知他给雨眠灌了什么迷魂药,才会这般依恋他。捂着胸口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我去透透气。”一连几番的折腾,让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 缓缓走出房门,雨停了,天空依然阴沉沉的。 我靠进檐下的躺椅中,脑海中浮现各种念头。不知不觉竟然打起了瞌睡。自伤了心脉,好像随时随地都能睡过去。睡了不知多久,院门外的喧闹将我惊醒。 天空依然阴沉沉的,天色更暗了。 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薄毯。 细听房中没有声响,我疑惑地回身观望,正对上河石注视的眼睛。 居然还没有走。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往外撵人,再不走,怕是又要留下吃晚饭了。然而我昂首阔步地走进屋中,只见吕伯渊静静地躺在软榻上,呼吸匀称悠长,显然陷入了沉睡。软榻内侧,雨眠双眼如同黑夜里的星辰,目不转睛地守在他身边。见我走近,急忙摆手,似乎是怕我惊扰了她的吕伯伯。 此前我不止一次听河石向我哭诉,他家大人觉轻,难以入睡。 然而他现在躺在软榻上,身边还藏着个活泼好动的小娃娃,连我走到身边也没有醒,如此好眠,着实令人感叹。 天色昏暗,我强忍将人唤醒的冲动,点亮房中的烛台。 昏黄的灯光立刻驱散了四周的黑暗。 见我房中亮了,院中各间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让潮湿阴冷的雨后,染上一丝温暖。 “不好了,不好了,姑娘。”何嬷嬷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急切与慌乱。来到门前时,似是被河石阻隔,陡然压低了声音,“姑娘,抢孩子的山匪又来了!何家的小公子被人掳走了,街上到处找人呢!一会儿就要搜到咱们这来了!” 第535章 没有正经 身体不由自主地僵在原地。 这是,成了。 无声的波澜冲刷心房。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捋平衣袖上的褶皱,步履从容地行至门前,问道:“可还听说了什么?” 何嬷嬷见着我,不满地瞥了河石一眼,底气足了几分,“今日是药王菩萨的生辰,何家去城外善因寺烧香。路遇大雨,在山上滑了车,老人孩子都受了惊吓。更倒霉的是,山中忽然窜出两个土匪,一个用长鞭,一个用软剑,个个身手不凡,很是能打,将随行的家丁打得屁滚尿流不说,抢了孩子就跑,想追也追不上。钻进林子就没了身影。” “既然是在林中失散,为何搜城?”我心中疑惑。出了这样的事,何家免不了报官。官家不在林子里找,却跑回城里来搜,岂不是是缘木求鱼舍本逐末? “谁知道呢。”何嬷嬷撇撇嘴,意有所指,“一开始便奔着我们这条街来。该不会是怀疑您引来了那些土匪吧。”语毕,她的目光不经意掠过河石,装作无心地探向屋内,而后猛的缩了回来,惊慌的低下头去。 “通知前堂,倘若官差来搜,不必阻拦。”既然事成,千越和舟屿定已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即便他们在我这搜个底朝天,也找不出孩子的踪迹。倒不如做个坦然的姿态,静观其变。 “且慢。”吕伯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初醒的慵懒与不容置疑的坚决,“你孤身带着孩子居住,岂能容许那些粗野之人随意踏足?”细听他声音还有些沙哑,却难掩其威严,“让河石前去问个明白再做打算。” 河石闻言,身形一展,如猎豹般迅速掠出院门。 没有河石拦着,何嬷嬷再次向屋内投去窥探的目光。 只听吕伯渊冷笑一声,“嬷嬷若是真那般好奇,不如进来当面认一认脸?” 何嬷嬷缩了缩脖子,立即告罪:“大人息怒,大人恕罪,老奴一时失态,再不敢了。”话音未落,她匆匆退下,背影狼狈。 屋内,昏暗的灯光里,吕伯渊惬意地舒展着四肢,嘴角微微上扬,神色满足,显然睡得还不错。 “既然醒了……”我垂眸打量他,苍白的脸颊已恢复了些血色,“趁天还未全黑,该回去了。” “不要!”还留在他身旁的雨眠闻言,小嘴一扁,搂着吕伯渊的脖子,眼眶中瞬间蓄满了泪水。 吕伯渊侧身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细语,“雨眠许久未去看顾那些小兔子,它们定是饿坏了,先去喂饱它们好不好?” 然而雨眠并没有相信他的话,愈发固执地搂紧了吕伯渊的脖子,“不要不要!” 眼见雨眠哭闹,我正要去唤奶娘,吕伯渊示意我稍等。而后凑近雨眠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不一会儿,雨眠依依不舍地放开他,乖顺地溜下软榻,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去。 “你与她说了什么?”我不禁好奇,即便是我这个娘亲,要止住一个哭闹的孩子,也要费些功夫。居然被他三两句话就哄好了。 摇晃的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倒映出我的身影。他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话语里带着几分戏谑,“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白他一眼,没好气道:“没有正经。”又道,“快起来,若真搜进来,你在这里躺着,成何体统。平白又给我惹一堆麻烦。” 他眸光闪动,似笑非笑,“若能免了这些麻烦……” “不能。”我果断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话音落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怏怏地撑起身来。 我怕他摔着,小心翼翼地扶着。见他衣襟被雨眠扒扯凌乱,露出洁白的中衣,轻声唤住,示意他整理。 “我看不出。”他表面一本正经,言语间,那份故意为之的戏谑愈发明显。 明知他是故意,却也不能让他这样见人。我亲手将他衣襟理好,上下打量一番,指尖刚触及腰带,便听见河石的脚步声。 “大人,外头是何家领着衙门的人在挨家挨户地搜查,未见出示公文。”显然是看见了我们的举动,河石立即在门口站住,两眼直直地盯着地面。 吕伯渊握住我想要缩回的手,表情一派自然,“告诉林生,守住前厅,若无公文,任何人不得擅入。若他们强行闯入,便说本官正在此静养。”言罢,他望向我,眼中满是揶揄,几乎贴着我的耳畔说道,“这是天意。” 第536章 环环相扣 我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他。 他却不慌不忙地张开双臂,一副要我端正腰带才肯解答的无赖模样。 待他坐回轮椅,才开口说道:“若放他们进入院中,你那两个贴身婢女的去向,要如何交代?”他目光炯炯,胸有成竹。 我诧异地看着他,强压着心中惊涛骇浪,一言不发。 “我虽未探明何家为何忽然又要云洲,但他们既已出手,便不会因为衙门里杖杀了几个帮手,就轻易放弃。”他目光深沉,神色郑重,语气里却透露着几分赞赏,“你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替自己出气解围,确是妙计。但何家寻嫡长孙心切,并不妨碍他们来抢云洲。若他们今日进来,将计就计,栽赃你与林中之事有关,反将你一军,你当如何?” 心中一凛,我自然想过何家会怀疑我,可栽赃我?我不服道:“凡事都要讲证据,朗朗乾坤,岂容他们红口白牙污蔑陷害?” “那你的婢女呢?”他追问道。 “外出传信去了。”我淡然回应,早已给她们安排了名正言顺的退路。 “出去两个人,那贼匪也是两人,如此巧合,便可以你心怀不满报复何家为由,将你卷入是非,带去审上一审。届时院中无人可依,何家将云洲带回照顾,合情合理。”他轻笑一声,眉宇间尽显玩味,“盛青山将云洲认作义子,只是你与他的说法,并未磕头认亲也未设宴摆席,总还差着一层。他与云洲是否血脉相连,传得沸沸扬扬,也未有定论。外人大多还是以为云洲是何家的嫡孙。嫡长孙丢了,何家若以人情压你,要你将云洲托付,你又如何?” “无耻!”我心如擂鼓,明知他所言非虚,却仍是不甘,“你怎知他们一定会这样做?若要说我心怀不满,便要坦明他们之前的罪行,何家难道不惜颜面?” “若是爱惜颜面,何家不去找嫡长孙,兴师动众来你这院中搜什么?”他挑起眉梢,颇有几分得意,“你现在将我留下,正好。我即可做你的人证,何家当着我的面不敢乱来,一举多得。我软榻睡得,客房也可。一日三餐,足矣。” 我强作镇定,默默地看着他,想他话中有几分可信。何家当真为了夺云洲,在这样的时候也不放过?这是何家的决心,还是皇帝的旨意?思及此,我恍然大悟,荣家的困境,皇帝的反常……环环相扣,恐怕都是为一桩事。 转眼间,我收敛心神,缓缓说道:“何家既有这样的决心,又岂是你能拦住的?”何家或许不敢,但通达圣意的何家未必不敢。 面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吕伯渊薄唇紧抿,“你可是瞒了我什么?” “你连我房中婢女的去向都能知道,我还能瞒你什么?”我拧眉,有些不安地看着他,这院中的下人是我精心挑选,除了何嬷嬷是师父师兄留下的老人,各个都是知根知底。院外四周都有护卫,他究竟是怎样将我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吕伯渊迎着我的目光,坦然道:“我并无恶意,也并非事事知悉。她们的去向并非从你院中得来。何家的来意是我猜测。” “若他们执意硬闯,要抢云洲呢?”我仍是忐忑。 “你这四面八方的护卫难道是摆设?”他云淡风轻地说道,“林生、河石也还有些用处,你放宽心,莫要伤了自己就好。” 第537章 一半耐心 屋内烛光摇曳。吩咐奶娘将云洲和雨眠领进房中,唯有稚嫩的身影映入眼帘,方能稍减我心头的不安。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喧嚣之声穿堂而过,隐约能听见争执。 云洲伸着脑袋,一脸好奇的模样,若不是奶娘眼疾手快将他拦住,恐怕已冲到前堂看热闹去了。而雨眠,依偎在吕伯渊身旁,如寻着依靠的雏鸟,好像发生什么都不在意。 我面上装作无事,内心波涛汹涌,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试图捕捉每一丝细微的声响。果不其然,隐约听见几声“叫她出来”,又听见几声惊呼哀嚎。 “姑娘,”顾明彰压低了声音,轻扣院门,探身而入,恰好与立于门前的我目光交汇,匆忙解释,“门外来了一伙官差,说要搜咱们的地方。瞧着是一路搜过来的。吕大人的两位随从将人拦住了,眼看着就要打起来,您看……” 我微微蹙眉,故作镇定:“他们可出示了搜查的公文?” 顾明彰愣了愣,脸上露出意外的神色,诚实道:“没有。” “那就让他们拿了公文再来。”我义正辞严,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即便是官差,也没有私闯宅院的道理。” “可是……”顾明彰面露难色,欲言又止,“这一路都是这样搜过来的。” “一路错着来,那便是对的了?”我语气冷峻,少有的不留情面。 顾明彰尴尬地垂下头,低声应了声“是”,而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前堂的喧闹愈演愈烈,此起彼伏,间或能听见顾明彰焦急地劝阻声。 “怎么了,怎么了?”何嬷嬷握着锅铲自厨房向外张望,不知看见了什么,急得跺脚,“哎哟哎哟,怎么动起手来了!怎么打人呢你们!!”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吕伯渊,只见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状似专心致志地握着我的书卷在看。 “他们好像打起来了……”我担忧地说道。 虽未见过林生与河石的身手,可我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 回春堂里的小厮、跑堂,包括顾明彰,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倘若掺和进去,定是要吃亏的。 “现下信了?”吕伯渊不答反问。 在他们来之前我或许还有几分心存侥幸,此时见他们坚持不肯离开,便知吕伯渊都说中了。心中那点侥幸已然熄灭,神色黯然道:“信了,又能如何?” “等。”吕伯渊轻轻放下书卷,抬起眼眸看着我,“还有,我饿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话中几分真假。 “真饿了。”他像是看出我的犹豫,笑着说道,“我不爱吃红烧肘子。除非……是你亲手做的。” “想也别想。”我本能地拒绝,转眼又看着门外忧心忡忡,“指不定一会儿冲进来了。” 吕伯渊撑着下颌,满脸无奈:“你若不放心,可将护卫召集在院中。” 我犹豫不决,但仍依他所言,吹响了特制的骨哨。 哨声尖锐而悠扬,虽不响亮,却足以穿透暮色,唤来隐藏在暗处的护卫。 他们身形矫健,自墙头飞掠而下,落入院中,犹如暗夜中的幽灵,吓得院中的奴婢们惊呼连连,四处逃窜。 唯有云洲兴奋得拍手,“哇!娘亲,他们就是武林高手对不对?!”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轻声告诫:“嘘……他们是来保护我们的。” 云洲两眼闪闪发光,仿佛夜空中闪耀的星星,璀璨夺目,一眨不眨地盯着院中的护卫,“来保护我们的武林高手!”话音未落,他比划着军营学来架势,向空中一连挥舞了几拳。 雨眠淡淡地瞥了眼窗外,不动声色地挨着吕伯渊,继续与奶娘玩翻绳的游戏。那份从容不迫,与吕伯渊如出一辙。 吕伯渊看着翻飞的绳花,意味深长道:“雨眠若能分给娘亲一半耐心,就好了。”言罢,他将目光定格在我脸上,似笑非笑,“现在可以开饭了吗?” 第538章 与你何家无关 吕伯渊的笑还挂在脸上,前堂骤然响起两声沉闷的碰撞,像是有人接连撞上了药柜。柜中的药瓶摇晃,发出清脆而零碎的声响,令人不安。 “戒备。”我皱眉,沉声命令院中集合的护卫,“莫让他们跨入院门。”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自院门倒飞进来,重重摔倒在地。 护卫们瞬间紧绷起来,严阵以待。 我心中咯噔一声,望着地上的林生,这是拦不住了吗? “属下没用。”林生捂着胸口爬起来,目光越过我,满是歉疚地望向身后的吕伯渊,眼神中既有不甘也有无奈。 吕伯渊眉头深锁,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大人!”门外,河石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与惶恐。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入一只脚后跟,随后整个身子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着,缓缓倒退入院,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 锐利的剑锋在暮色中散发着凌冽的光芒。 河石缓缓退入院中,执剑的人也渐渐显出身形。 我怔怔地望着那熟悉的身影,霎时间所有的惶恐与委屈一起涌来,交织成网,紧紧束缚着我的心脏。我一直暗自祈祷他能担起父亲的责任来保护云洲,却不敢对他有丝毫的期待。直到此时此刻,才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我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出现。 他亦看向我,这是他归来后,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踏进这方小院。 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 “齐王殿下这是做什么?”吕伯渊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凝固的气氛,眼神示意林生和河石退下,“不知这两个侍卫,做错什么得罪殿下?” 河石搀扶着林生退后,萧景宸缓缓放下重剑,并未想要追击。 剑锋触碰青石地面,发出一声清脆而细微的声响。 “齐王殿下息怒,何老将军家的嫡长孙今日在城外被掳,我等是奉命行事,来此搜寻线索。”院门外,一位官差左眼乌青,颇有些狼狈地禀报,“这回春堂姜文君的儿子姜云洲,之前险被掳去,两案或有牵连……” “滚。”萧景宸侧首,语气中满是不屑与冷漠。 “殿下,此事于我何家事关重大。”另一道声音传来,言辞凿凿,显然是那位领头的何家人,“姜云洲虽然姓姜,但谁人不知他是我兄长何正武的儿子,是我何家嫡亲血脉。如今城内外强抢孩童的匪贼猖獗,父亲让我将孩子接回去照顾,以慰藉我兄长在天之灵。” “娘亲!”云洲方才被剑拔弩张的场面吓了一跳,本能地躲在我身后,此时亲耳听见自己的身世,激动得探出头来,“娘亲,他在说什么?他说我的父亲是谁?” 原本在房中的雨眠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院中,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她注视着我,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激动与疑惑的光芒。 我低头望着他们百感交集,如鲠在喉。 萧景宸的目光掠过云洲和雨眠,转过身去,冷冷说道:“既然姓姜,那便是她姜文君的孩子。与你何家无关。” “殿下不知,那姜文君当年与我兄长何正武……”门外是谁,听来生疏,但信誓旦旦的语气,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毫无意外地为我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 而这样的目光,我早已习以为常。 “闭嘴。”话音未落,萧景宸再次提起重剑,直指对面咽喉,面色阴沉,目光凌厉,“她从前如何,轮不到何家置喙。你那兄长倘若有情有义,不会让她无名无分生下孩子。你何家若还有一分良知,便不该欺她孤苦无依。眼前行径,更应以为耻。”言罢,他手中重剑又递出几分,引来堂中一片克制压抑的骚乱。 “滚。”他周身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气,“要么,死。” 第539章 父子 若是旁人,或还能辩三分。 可面对连屠十城在世阎罗般的萧景宸,院门外忙不迭响起脚步声。便是何家的那位,也没有再多犹豫。 院内的护卫们面面相觑,彼此间交换着复杂的眼神,仿佛连呼吸都为之凝滞。 萧景宸环视四周,收剑入鞘,目光从我与孩子们身上扫过,最终看向一旁的吕伯渊,“天色已晚,吕大人还不走?” “不劳殿下挂怀。”吕伯渊眉梢微挑,轻描淡写,“姜神医允我在这院中静养。” 何家仗势欺人,与他说得别无二致。留他静养之事,我本还在犹豫,被他自作主张地说出来,众目睽睽,自是不便解释。 “在院中静养?”萧景宸立在原地,神色晦暗不明,疑惑地看向我。 我不知他今日过来是怎样的打算,心中乱成一团,强作镇定道:“此事说来话长,殿下若不嫌弃,不妨进屋喝杯茶再走?” 此言一出,众人皆将目光投向我。 就连吕伯渊也投来审视的目光,仿佛料到他会拒绝。 毕竟萧景宸独来独往,除宫宴以外,从未听闻他应邀入席。 然而萧景宸并未在意这些目光,他径直向我走来,自然而然:“不喝茶,饿了。”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他眼中闪烁的星光。 我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连声音都染上了几分愉悦:“好。” “娘亲。”望着越来越近的萧景宸,云洲和雨眠不约而同地躲闪至我身后。方才他凶狠的模样已深深映入他们的脑海。 这团圆来得突然,直到萧景宸站在我面前,我亦未能说出为他辩解的话。我甚至不知如何为他编织一个合理的身份,更不知该如何引导孩子们去称呼这位复杂的存在。他身份成谜,自然无法在人前唤作父亲。以他的身份,留下用饭已是特殊,叫伯伯恐有高攀之嫌。可让亲生骨肉叫他殿下,我心下凄凉,他又岂能好过。 仿佛看出我的犹豫,萧景宸垂眸望着云洲和雨眠,温言道:“我知道你们的父亲。” 云洲和雨眠果然露出好奇的神色,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便唤声伯父吧。”话音甫落,他略微眯了眯眼,将目光落在雨眠脸上,“你长得很像你娘亲。” 我轻笑出声,心中五味杂陈,连忙撇开脸,强忍眼眶中不停打转的泪水。他脑海里要他糖吃的阿瑶,或许正是雨眠现在的模样。 蓦然发现院中还站着一群护卫,我连忙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伯父。”雨眠怯怯地唤他。声音虽小,清晰可闻。 “嗯。”萧景宸轻声应了,温柔地抚摸雨眠的脸庞。他面色凝重,既不像盛青山那般小心翼翼地讨好,也不像吕伯渊自然而然地亲近。父女之间,好像隔着一条无形的河流。 雨眠想躲又不敢躲,求救似的望向我。 我握了握她的小手,对她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暗暗给她勇气。而后转眼看向云洲,柔声道:“云洲,来见过伯父。” 姜云洲慢慢从我身后走出来,壮着胆子唤了一声“伯父”。 萧景宸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莫名,“你为何不像你母亲?” “……我……”云洲愣了愣,眼中顿时泛起泪光,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像的,娘亲说我也像的。”因为从未见过父亲,云洲不知自己的父亲是俊郎的男子。长得像父亲,并无什么不好。人人都夸雨眠像我,让他心中委屈极了。偶尔会委屈巴巴地来问,他像不像我。亲生骨肉,总有相像之处。如此也能哄得他高兴。 谁料萧景宸与儿子说得第一句话,便将他委屈哭了。 我哭笑不得,奶娘想哄又不敢上前。 “就是不像。”萧景宸蹙着眉轻飘飘地说道,语气里隐隐还透露几分不满。 这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刺进了云洲幼小的心灵。抽抽噎噎方才抹去泪的云洲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瞬间哭得撕心裂肺,“像……娘亲说像……” 连雨眠看着他的表情也几番变幻,不知所措。 虽是亲父子,也没有这样欺负孩子的。我连忙蹲下身,心疼地将云洲搂在怀中,柔声哄道:“云洲不哭,不哭了,云洲像娘亲也像父亲,天底下娘亲最最喜欢你父亲,云洲像父亲娘亲欢喜。”言毕,我抹去云洲两颊的泪痕,亲了又亲。 暮色四合,昏黄的烛光自门窗洒在院中,明暗交错。 众人表情各异。抬眸间正对上萧景宸的视线,将他眼底倾泻的温柔盛进心底,仍是嗔怪地剜他一眼,哪有这样做父亲的。 我伤了心脉,气力不足,试了试无法将云洲抱起来,只得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萧景宸不动声色地将我扶住,对儿子却毫无怜惜之心,冷哼一声“爱哭鬼”,随即牵着雨眠的手进入屋中。 云洲瞪圆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 第540章 贪得无厌 都说饿了。我将他们引入屋内,正要去催何嬷嬷上菜,忽觉心海微澜,一阵莫名的悸动自胸口蔓延开来,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 “怎么?”明明两眼看着雨眠,萧景宸仍敏锐地捕捉到我细微的变化。他眼神复杂,以为我情不自禁蛊虫发作,有担忧,有关切,还有自责。当即眉头紧蹙,薄唇抿成一线,似是在考虑离开。 望着他紧张的神情,以及想要上前却又止住的动作,我轻轻摇了摇头,宽慰道:“不要紧,只是方才气氛紧张,有些心慌罢了。” 吕伯渊的目光掠过萧景宸,缓缓落在我脸上,“你看上去比我更需要静养。” 我瞥他一眼,若不是他们一个个撵也撵不走,我何至于这般心力交瘁。按捺着心中越来越明显地悸动,我扶着桌面缓缓坐下,向着雨眠的奶娘庄娘子吩咐道:“去催一催何嬷嬷,告知她今晚有贵客,多备些菜肴。要清淡可口的。” 庄娘子应声而去,我又向着立在门前的河石说道:“方才辛苦你们,你与林生可受了伤?去让顾大夫瞧一瞧,回春堂中,药材俱全,若有需要用的尽管拿去。” 河石闻言怔愣一瞬,目光快速瞟过吕伯渊和萧景宸:“多谢姜神医挂念,小人们皮糙肉厚摔打惯了,不妨事。” “近水楼台,你家大人在这里我会照应,你们放心去吧。”见他僵在原地,我眼神示意吕伯渊发话。河石在前头有没有受伤我未见着,但先前那般嘈杂,拳脚无眼,在所难免;林生被萧景宸踹中胸口,摔得那样厉害,怕是会有内伤。他们做侍卫磕磕碰碰受伤习惯了是一回事,身在医馆,能治而不治是另一回事。 “还愣着做什么?”吕伯渊云淡风轻,“速去速回。” “是。”河石这才拜手出去。 萧景宸在,云洲和雨眠不吵不闹,像两个漂亮的瓷娃娃,被奶娘安置在软榻上,摆弄解了好些天仍未解开的鲁班锁。 我收回视线,状似不经意地看向他,“殿下呢?方才人多手杂,可有哪里受伤?” 萧景宸无声摇头,眸光闪动,欲言又止。 只听一声轻笑,吕伯渊轻拍额角,带着几分玩味与审视,“寿城之内,谁敢与齐王殿下动手?怕是只有挨打的份儿?”他笑意不达眼底,牢牢将我的视线攥住。 “问问罢了。”我望着他,强作镇定。吕伯渊心思缜密,萧景宸突然出现,又留下用饭,必然会引他生疑。我不知萧景宸今日是来救我与云洲于危急,还是已有了觉悟,不敢轻易暴露与他的关系。掩盖心虚,转移话题道,“我何时答应你在这里静养?客房狭小,哪里住得下?再说……公主若是知道了,明儿打进来就该是公主了。这般折腾下去,别说静养,我怕是要活不下去。” 吕伯渊不以为然,靠在椅中,轻描淡写,“吕某出身微寒,便是破庙泥泞也睡过。至于公主殿下,既不会来,也来不了。”顿了顿,他将视线冷冷地投向萧景宸,“齐王殿下,应能作证。” 萧景宸不耐地皱眉,他在宫中打伤萱乐杀了几个婢女,许多人都知道。监察院自身难保,也没忘了参他。皇帝对他这个失而复得又脾气暴躁的长皇子,似乎格外偏袒。只责怪了几句,便不了了之。 他自然听说了吕伯渊与萱乐的纠葛,倘若他此时是为了萱乐向他发难,他根本不屑一顾。但偏偏不是,他既要做驸马,又要住进回春堂的后院,贪得无厌。望回去的眼神,便带上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厌恶。 “吕大人要我证明什么?”萧景宸冷淡道,“证明你与萱乐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就连这腿,为她一伤再伤,也甘之如饴?” 第541章 岂是儿戏 屋内的气氛瞬间紧绷。 吕伯渊讪笑一声,“殿下说笑了,倒是要向您道贺。”他说得自然,却又将那“道贺”二字咬得重若千钧,令我不由自主地看向萧景宸。 皇帝仍要赐婚萧景宸与蓝凤秋?他说不愿,却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所以他今日过来,是来知会我这件事?我恍然大悟,因他到来而升起的愉悦和希冀瞬间消失殆尽,失落又茫然地注视着他。 似是发现我的失神,吕伯渊轻咳一声,将我拉回现实。 “贾娘子,带云洲和雨眠去洗洗。一会儿用饭再来。”我不动声色,吩咐云洲的奶娘将孩子们带出去。待房中只剩下我们三人,才强打起精神,缓缓道,“我这不过是个医馆,朝堂之争,二位宅院之事,与我皆没有关系,也不想知道。但请二位留我这小院一片清静,莫让我为难。”言毕,我脸色微沉,神色坚定。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我读不懂也不想懂他们眼中的千言万语。 正当此时,河石大步从前堂跑回来,于门前戛然而止,恭敬而急促:“殿下、大人,姑娘,前堂似有宫车驾临。” “宫车?”茶楼里日日都有人说红颜祸水,在我看来,男人才是真的麻烦。 被我眼中赤裸裸的嫌弃掠过,萧景宸与吕伯渊皆是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呵,看来萱乐看驸马看得紧?”萧景宸轻笑一声,语带讥诮,“这是来接你去公主府静养了?还真是无微不至。” 吕伯渊闻言面色难看,眼神复杂地瞥我一眼,“齐王殿下慎言。公主金枝玉叶,吕某岂敢高攀。只是蓝姑娘生性好妒,得知长皇子在此,来寻长皇子也未可知。怕是连这顿饭也不会等。”话虽如此,却明显底气不足,目光越过我,示意河石再探。 萧景宸眉头紧锁,斩钉截铁:“我与她毫无干系。” 我两手扶额,顿时觉得他们聒噪无比,毫不留情道:“五十步笑百步。你们既都有婚约在身,便都回去吧。” “……那是传闻。”“绝无此事。” 我头也不抬,轻揉太阳穴,等着河石再报。 未几,河石果然回来了,脚步急促,话音却不如之前响亮,“报,陛下差宫人将大将军送回来……请姜神医移步前堂。” “送哪儿?”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地盯着河石。 “送到回春堂。”河石深吸一口气,目光掠过屋内的吕伯渊与萧景宸,故作镇定道,“宫人还在前堂候着。姜神医可自去询问。” 既有宫人,不敢怠慢。 我来不及深想,匆匆赶往前堂。 傍晚时分,前堂已经打烊,只点了四盏角灯。 灯光昏暗,影影绰绰,晚风自被敲开的前门窜入,发出呼呼的声响。 顾明彰领着在堂中等饭的小厮、跑堂跪了一地。 堂中静谧,年轻的公公站在门内,俯视着所有人。 见着我来,才微微掀起眼帘,阴阳怪气道:“您就是姜神医吧?洒家奉皇上的口谕,将盛大将军送回您这里。皇上说啊,大将军替你尽孝,这伤由你来治,理所应当。莫要辜负有心人。” 我心中一凛,来不及深想,磕头领旨。 “下来吧。”那公公向门外唤了一声,立刻有人将盛青山抬了下来。 只见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担架上,像是晕了过去。 似是看出我的不解,公公貌似好心地解释道:“本不该多嘴的,但洒家实在不忍心,便多此一言。大将军早上自己参了荣相,晌午便去御书房为荣家求情。这朝堂之事,岂是儿戏?如此公私不分,这顿板子,已是恩赐。”他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世人皆知大将军对姑娘情深义重,姑娘可莫要再逼大将军了,下回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便是有军功傍身,也不是这样用的。” 我心下恍然,恭敬道:“是,多谢公公提醒。”随即从袖中拿出备好的银两,塞入公公手里,“劳您受累跑这一趟。” 那公公顿时笑逐颜开,语气也和蔼了几分,“都是洒家该做的。您与大将军的事儿洒家也听说了一些,好事多磨,这有情人啊,终成眷属。” 我一面吩咐小厮将盛青山抬进后院,一面将公公送上马车。 待马车载着宫人消失在黑暗中,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姑娘,这后院……”顾明彰满面愁容,眉心拧在一起,看上去比我还要纠结为难。 我望着他,露出一抹苦笑,“无事,虱子多了不痒。叫嬷嬷开饭吧。” 第542章 雷霆雨露 小厮轻手轻脚地将盛青山抬进正房之内,毕竟,他是奉旨来的。 萧景宸与吕伯渊望着昏迷不醒的盛青山,露出复杂的神色。 一时间房中人头攒动,小厮放下盛青山埋着头往外走;何嬷嬷使唤着绫华上菜;奶娘们领着云洲和雨眠来用饭;两个孩子懵懂无知,被领至桌旁,却又因这凝重的气氛而显得有些拘谨;顾明彰立于一旁,手足无措,几次欲言又止。 “搭把手吧。”我轻声开口。 顾明彰闻言,这才站住了脚,连忙上前替盛青山宽解外衣。 华贵的衣袍沾了血,一层层地剥下来,四周随即弥漫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我淡淡瞟了一眼房中看戏的众人,语气冷静平和,“你们饿了就先用吧。”而后继续自己手中的活计,仿佛什么也没在眼里,什么也不在乎。 萧景宸阴沉着脸,两眼紧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两个奶娘领着孩子面面相觑,哪里敢动。 吕伯渊扫了两人一眼,语气如常,“挑些他们爱吃的,回房用吧。” 两个奶娘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挑拣了几样,几乎逃命似的领着孩子们离开。 河石这才被叫进来汇报前堂的事,事无巨细,一字不差。 与此同时,绫华端着热水进来,我拧了热毛巾,亲手将盛青山背上的血渍擦净。 不一会儿,盆中水色渐渐变得殷红,触目惊心。 我神色自若,一边让绫华去换水,一边催促顾明彰去前堂取药。 房中一时又只剩下我们几个,我自然而然地望着他们:“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 两人皆神情凝重地看着我,似有无尽话语又欲说还休。 是啊,还能说什么,虽不是圣旨,但皇帝口谕,亦是圣意。皇帝将盛青山送来我这里,告诉我他为荣家求情受罚,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成全之意不言而喻。他让我莫要辜负有心人,便是有意提醒我蛊虫之事,我与盛青山命运相连。 我听得明白,萧景宸与吕伯渊也能明白。或许,盛青山被这样大张旗鼓地送来,正是故意当着他们的面,要他们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萧景宸今日能拦得住何家来抢云洲,拦不住荣家风雨飘摇,拦不住盛青山与我的联系,若无这十全的把握,皇帝怎会将他这颗隐藏多年的暗子摆上棋盘。 吕伯渊虽登上高位,但根基不稳,仍需借用各方势力,他或许可以在我面前信誓旦旦,但他不能明目张胆地违逆圣意。 见他们都不说话,我亦没有什么可说。 顾明彰备药需要些时间,我唤来河石,替我褪去盛青山的下装。毕竟比起背上那些,板子多打在臀上,方才有奶娘与孩子在,自是不便尽数脱去。 “这……”河石瞥了一眼吕伯渊,有些迟疑地说道,“男女有别,姜神医还是等顾大夫来了再处理吧。” “身为医者,救死扶伤,无分男女。”我似笑非笑,睇着他道,“我为你家大人疗伤时,你可从未拦过我。” “小人多嘴。”河石不敢面对我的审视,手脚麻利地将盛青山脱得精光。待一切妥当后,悄然退至一旁。 我与盛青山虽有五年夫妻之名,却未见过他赤身裸体,不禁下意识别过脸去,放下床幔,遮挡视线。 转身,便对上萧景宸阴郁的眼神。 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显然正压抑着某种情绪。 “再不吃,饭菜就凉了。”烛影摇曳,我将他的嫉妒看在眼里,面上毫无波澜,“你们不吃,我可吃了。一会儿怕是要忙。”说罢,我自顾自端起碗筷。 “你不必做到这样。”萧景宸注视着我,即便他深知我身为医者无有分别,但亲眼目睹盛青山未着寸缕地躺在我的床榻上,是另一回事。 我轻捻银筷,夹起一块细嫩的鱼肚,轻轻置于他碗中。曾经他爱吃鱼,但总是将鱼肚留给我。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同桌共食,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躲得过今日,也躲不过明天。殿下尝一尝这鱼,可合口味?” 萧景宸望着那鱼肚若有所思,或许也想起些回忆里的点点滴滴。 我又夹了一片牛肉递至吕伯渊面前,关切道:“大人用过饭,还是回去静养吧,一日三餐需得按时,多用一些,才能让骨头结实。” 吕伯渊提起筷子,却迟迟没有动手,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若何家再来……” 何家不会来了。我瞥了一眼萧景宸,无法明说缘由,牵强道:“今日有齐王殿下为我出头,便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他们也不敢再来为难我。更何况,大将军宿在这里,云洲名义上是他的义子,当着他的面来抢云洲,何家想也不该这般鲁莽。” 我匆匆扒拉了几口米饭,味如嚼蜡,但还是咽了下去。 吕伯渊再无话可说,这顿饭他只吃了那一块牛肉。 萧景宸却是连碗中的鱼肚也没碰过。 很快,绫华便又端着热水进来,我钻进床幔,细心为盛青山擦洗下身的血渍。 一番观察安心大半,虽皮开肉绽看着骇人,但那些宫人心里有数,未伤及筋骨,也都避开了脊腰要害之处。 待我再出来,桌边的两人已放下筷子。 一桌子好菜已经凉了。 我没有再劝,将碗中凉透的米饭吃完,好整以暇地放下筷子,“既然都用过了,便不留二位了。” 第543章 与你无关 盛青山醒来时,我累得腰酸背痛,正靠在床头休息。 他似要转身,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睁开眼,幽幽地睇着他,“别动。血方才凝住。” 他身躯微微一僵,随即顺从地伏回枕头上,对身处我房中似乎并不意外,语气中竟还有藏着几分愉悦和戏谑,“我去为你抹药时,可不是这样。” 我怔了怔,才想起他是在说断亲义绝前,我受家法卧床。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你那时倔强得我心焦,恨不得替你去疼,将心掏给你看。”他兀自陷入回忆,而后深情地望着我道,“眼下也算是……如愿了。” 我错开视线,避开他炽热的目光,望着他布满伤痕的脊背,刻意冷淡:“你难道不知朝奏夕改是大忌,谁要你去讨打?” 他故作轻松,额上却已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淌下,“受些皮肉之苦,好过让你再记恨我一笔。梦中你父兄确实没有性命之忧,我没有想要骗你。既然圣上还未降罪,荣家便还有生机。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若有人能为荣家再周旋一二,或许能让圣上回心转意。” 有人?能有什么人?我莫名地看着他,“你想让我劝吕伯渊也去讨打?”此事虽是盛青山做的导火索,却是吕伯渊在推波助澜;这样出尔反尔的事,经过盛青山之后,下一个更是火上浇油。朝廷威严,岂是几个臣子能够左右,或许还会适得其反。吕伯渊本就有伤在身,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磋磨。我不及深思,脱口而出,“他有伤,要静养。要是去了,莫说保不住腿,他一个谋士,手无缚鸡之力,恐怕连命也要丢了。” 盛青山眼底划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情绪,“我并未提他。”顿了顿,他又道,“可他若愿意去换荣家,你难道要拦着?” 我无法选择,想也不敢想。为了救出盛青山,我明知他该静养,仍然默许他去了朝堂。这番人情至今未能偿还,想来仍觉得自己自私卑鄙。倘若让他再为荣家犯险,我不知该怎样面对这样的恩情。我默然看着盛青山,眼中不无审视:“你为何以为他会愿意去?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盛青山低垂眼帘,眸中光影交错,几番酝酿,似是不愿让即将出口的话语沾染上丝毫争执的锋芒:“思来想去,倘若不是你求助于他,他断不会去查那军赏案,更不会涉足监察院之事。于他而言,彼时袖手旁观,避嫌于左右是最好的办法。暗中落井下石,让我万劫不复,自然而然能让荣家背上构陷功臣的骂名。一石二鸟,就像梦中一样。甚至提前两年。”他声音低沉,仿佛要凝结成冰,“他从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如此一反常态,节外生枝,所图几何?” 我抿唇不语,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目光疏离而清冷,仿佛一道无形的墙,将彼此隔绝。即便我们眼下能够心平气和地交谈,也不代表他有权逼问我的私事。我无需向他交代任何事。 盛青山迎着我的目光,嘴角渐渐勾勒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你莫不是忘了,你我心有灵犀。你心痛时,我感同身受。即便你极力克制,我也能体会你偶尔的心动。能让你心动之人,除了他,还能是谁?”顿了顿,他眼中的苦涩如潮水般汹涌,连我也跟着心头隐隐作痛,“你这模样,是怕我知晓?担心我与他结怨,还是……” 他没有说完,像是在等我解释。 我静静地看着他,沉默良久,一字一顿:“与你无关。” 盛青山眉宇间闪过一瞬阴霾,转眼烟消云散,“早知你会这样说。”他望着虚空某处,语气满是无奈,“凤秋之事,是我错了。是我将宅院之事看得浅薄,让你受尽委屈。梦中你走后,我没有一日不悔。倘若我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向你吐露真心,你也不会那样绝望。可是前世今生,掀开盖头的那一刻,我是真心想要你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我从未有过负你的念头。” 心湖泛起涟漪,我不由自主地捂着胸口,戒备地看着他:“盛青山,逝者已逝,我终究不是那个我了。你有你的责任、你的苦衷,你我无缘,我不怨恨你。但也仅此而已。莫要再用蛊虫来引诱我,我不愿跟你回去。” 盛青山循声看向我,目光复杂而沉重:“是。你早已不是那个你了。你曾是那样循规蹈矩的人,怎会如此离经叛道。”他深深地望着我,字斟句酌,“但是……我情不自禁。我从未想要用一只蛊虫来左右你。我能控制这蛊虫不心痛,我控制不住自己想你。我能忍住切肤刮骨的煎熬,忍不住想要来见你。我说得出祝福你的话,可我无法假装心里没有你。文君,你不能因为一只虫子,便将我判做坏人。” 第544章 以身许国 他言之凿凿,我不由地凝视着他,正色道:“那你可有解蛊之法?” 盛青山似有所料,面上掠过无奈失落之色,“梦中我亦是由葛老剖心剜蛊。虽传说中苗国大祭司有控蛊之能,但此人消失已久,根本无迹可寻。” “大祭司?”梦中从未听说过这个人,我诚实道,“关于蛊虫,我近些年在一些古籍上寻到只字片语,未曾提及大祭司。只说蛊虫并非天生,而是经人伺血加密咒语驯化。难道驯化它们的,就是大祭司。” “嗯,只知他们历代大祭司都是女子。离开皇宫已二十多年。我寻找多年都未找到其踪迹。”盛青山回忆道,“剖心剜蛊,若只有一人取出,蛊虫暴毙;另一人会因心痛而死。” 我当即了然,梦中蓝凤秋恐怕就是因此而死。 盛青山面色平静,娓娓道来:“起初,蓝凤秋之智,确如璀璨星辰,照亮茂国前路。然其变革之速,犹若烈火烹油,引致皇权膨胀,不惜以兵戈相向。苗、蕨两国,哀鸿遍野,内忧外患,接踵而至。仔细想来,蓝凤秋之举,实乃揠苗助长,致使圣上野心勃勃,忽略了治国之本,无暇顾及民心与时间的沉淀。只有她死,才能釜底抽薪。” 闻言,我惊骇不已。梦中我当局者迷,只知盛青山时常领兵出征,捷报频传,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此时想来,不止是他,那般频繁的征战,即便说得都是他国来犯,但苗、蕨已如鱼肉,哪里敢犯。如今窥见全局,才发现背后藏着多少秘密。 “朝中难道没有人劝阻?”我道。 盛青山神色凝重,语气也渐渐变得低沉:“圣上雄心壮志,开疆扩土,谁人敢逆其锋芒?太子温吞,唯父命是从;长皇子萧景宸,更是圣上手中利剑,战无不胜,直至陨落沙场,亦未曾有半句怨言。”他目光微转,落在我身上,缓缓道,“吕伯渊虽有经纬之才,却没有气节。纵有良策千条,亦难成忠臣之名。”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说,萧景宸会战死?” 盛青山眼中闪过一抹意外,但仍耐心解释道:“是。虽未亲眼所见,但战报确凿。他在蕨连屠十城,你不知那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后又多次征讨,蕨人恨他入骨。他未有败绩,是被暗箭所伤,箭上淬了剧毒,不治而亡。” 我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浑身血液都要凝固,几乎窒息,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此事,发生在何时?” “你去后,不过一年。”盛青山端详我的神色,“你似乎格外在意他?” 我未回应,转移话题道:“那你呢?梦中你满头白发。” 盛青山望着我,眼神复杂难辨,良久,将信将疑道:“你……你那时一直在我身边嚒?你不肯入我梦里,是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说着,他竟蓦然红了眼眶,声音颤抖,“你既知道真相,那你为何不肯信我?为何还要走?为何不能再等一等我?我一直遗憾,若能早些梦醒,定能留住你……” “盛青山,我死后并未停留在你身边。”我微微蹙眉,正色道,“你莫不是忘了,我那时有多么绝望?你凭何以为我会继续在你身边?难道要我继续看着你们恩爱缠绵,看你们颠倒是非,令我家族受辱蒙冤?你莫不是忘了,你亲手将我的名字抹除,让我做了孤坟野鬼死不瞑目?真相是什么?你口口声声想要我幸福,却是你亲手葬送了我的幸福。你将她带回来,你杀她,从来不是为我,皆因国之大义;哪怕今时今日,你要除她,也是你身为大将军的职责所在,与我何干?我从始至终,都只是你的牺牲品。你既以身许国,何必穷追不舍?” 盛青山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有内疚、有委屈、种种情愫掺杂在一起,终是未发一语。 我离开床沿,抱着床褥,躺在软榻上。 房中静谧,烛光将叹息照得明晃晃。 一夜无言。 第545章 昔日温婉淑女 清晨,盛青月带着一众仆从敲门。面上笼着一层寒霜,像是我苛待了她的兄长。 我慵懒地在桌边撑着脑袋,任由她在房中嫌东嫌西。 即便昨夜盛青山不言不语,但这遍体鳞伤,还是让他升起了高热,免不了一番折腾。这一早晨,我大脑昏沉,只想他们赶紧离开,让我补个回笼觉。 她言辞犀利,直指盛青山不孝不悌,行事鲁莽,全然不顾及卧病在床的母亲;盛青山沉默以对,未有丝毫辩解。她哭盛青山任性妄为,府中尽是烂摊子,而他置身事外不管不顾;盛青山耐着性子温言安慰了两句。 而后盛青月终于将矛头指向我,怒不可遏地嚷道:“若不是这个女人,我们盛家何至于此!你为何还要管她的事!” 盛青山皱起了眉头,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青月,不得无礼。” 我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出,好整以暇地将目光落在盛青山的脸上,希望他能自己解决掉这个麻烦。他受了伤,我也在养伤,实在没有闲情讲没有用的道理。 “姜文君,当年是你自己没有本事,身为当家主母斗不过妾室,怪不到我们盛家头上。是你的母亲说你身患恶疾不堪拖累,盛家才与你义绝。即便义绝,哥哥再三留过你,也是你自己不肯回来。你既为了何正武让我哥哥沦为笑柄,令我家族蒙羞,如今为何又要藕断丝连,让他差点为你送命!!你到底安得什么心?” 盛青月一鼓作气,面颊绯红,昔日温婉淑女之态荡然无存,能说出这番话来显然是积怨已久。 我等了一等,见她怒气冲冲,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我,才缓缓说道:“骂够了?那请便吧。” 盛青月闻言讶异地看着我,怒意更甚,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你!你无耻!” “盛青月!”话音未落,盛青山怒斥道,“你若再胡搅蛮缠,我便当没有你这个妹妹。” “哥!”盛青月眼中瞬间盈满泪水,声音哽咽,“你我一起长大,居然为她说出这种话?你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我轻叹一声,放下有些微微发麻地胳膊,慢条斯理地说道:“若真这么舍不得,不如抗旨将你哥抬回去休养。” 盛青月受了盛青山的气,看着我的眼神越发怨毒,口不择言,“你得意什么?你这院中每日多少外男出入,连万花楼的娼妓也比你体面!荣家妹妹以你为耻,在家哭得眼睛都肿了!你无媒苟合、珠胎暗结、水性杨花,何家才不肯迎你回去,就是怕你玷污门楣!你哄得我哥失了理智,但你带着两个野种,此生也别想再踏进盛家半步!你这样的人,便该是过街的老鼠,人嫌人打。” 屋中的空气蓦然变得凝滞,一众仆从大气也不敢出。 盛青月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颊,几乎要滴下血来。 盛家查抄时,我拒她于千里之外。以她的性子,我料到她今日不会有好脸色,但我没想到她会这般无理取闹,不由地注视着她,眼神渐渐冷却。 “放肆!”盛青山顾不得身上的伤,就要挺身而起,被眼明手快的小厮拦住,“大将军息怒,身体要紧。” 我气极反笑,连带望着盛青山的眼神也掺着寒意,冷冷道:“别动!崩裂了伤口,要让她去告我怠慢你的罪名吗?” 盛青月喘着粗气刚想要反驳,见我忽然起身,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盛青月,你闹够了吗?”我冷漠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嫌恶和警告,“你该庆幸你生为盛家人,感谢自己与他和青萸血脉相连。” 盛青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仍不甘示弱,梗着脖子说道:“你算什么东西……” 啪—— 突如其来的耳光抽断她的尾音。 盛青月的脸颊上立即浮现出刺目清晰的掌印,两个婢女后知后觉,战战兢兢地护在她身前:“大、大胆!”视线不断在我与盛青山之间游弋。 “闪开!”盛青月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我,浑身因愤怒而颤抖。几乎不费力气便将两个婢女推开,一副想要打回来的样子。 “你若忘了规矩,我好心教一教你。”手掌火辣辣的疼,让我情不自禁地蹙起眉心,话音冷若冰霜,“他是奉旨前来,你不请自来,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与我叫嚣?是打算仗势欺人?你确定我这院里没有人?”我向前半步,与她对视。这些年,师兄传授的防身术,我从未生疏。即便伤了心脉,我也有自信她伤不着我。 盛青月向来外强中干,转眼便泄了大半的气势。 我冷哼一声,继续说道:“都说长嫂如母,府中五年,我护你周全,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受欺受辱,你为我做过什么?你冷眼旁观,既不会感恩,还欺软怕硬。明知她作恶,还为虎作伥。你软弱无能,是非不分,有什么脸面怨恨我。” “自进门起,句句都是旁人对不起你,想要骂我,还要装作心疼兄长的样子,简直可笑。你若有一丝兄妹情分,可问过他一句伤情?不仅愚蠢,而且龌龊!你可真是让人恶心,”我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叫人将你们打出去。让你这盛家的嫡女再也抬不起头。” 第546章 祝福 盛青月强撑着身形,倔强地看向盛青山。她红着眼,仿佛无声的控诉。她是盛家的嫡女,他嫡亲的妹妹,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然而盛青山对宅院之事,尤其是女眷间的龃龉,毫无耐性。他向屋中的下人挥了挥手,语气冷漠而决绝,“将小姐带回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府。” “哥!”盛青月惊呼,她两眼圆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吗?她利用你的心意,将你玩弄于股掌,你莫非真的中了邪!” 盛青山眉头紧锁,浑然忘了伤势,缓缓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她,“我说过,我盛青山只有她一个妻子。我出征时便嘱咐你,善待你嫂嫂,要敬她如敬我一般。我与她的事,轮不着你来置喙。你今日口出恶言,实属逾矩,理该深思反省。” “她不是你的妻子了!”泪水夺眶而出,盛青月甩开女婢的手,气急败坏道,“盛青山你糊涂了!你忘了你身上的责任?盛家的家训全不顾了吗?!你怎可为一个女人昏了头!你们义绝了!她为别人生了孩子!娶妻当贤!她哪里当得起!” “够了!”盛青山怒不可遏,随手抓起床上木枕,猛力掷出。 木枕划破空气,重重砸落在盛青月脚边,瞬间四分五裂,碎片散落了一地,吓得她花容失色,尖叫出声。 “婚期将近,你安心在家待嫁,勿再多事。”他背过身去,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你若再敢对她不敬,莫怪我无情。” 一行人哪里还敢再留,除了服侍盛青山的两个小厮,皆护着盛青月离开。 盛青山伏在枕上,经过一夜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裂开,殷红的血珠缓缓渗透出洁白的里衣。 两个小厮想劝又不敢劝,抓耳挠腮地看着我。 “去取热水、换洗衣物。”我轻声吩咐,两个小厮如获大赦般跑了出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房中很静,静得能听见院中不知是谁刻意压低的哈欠声,和着洒扫声此起彼伏。 我缓缓走到床沿边,背上已映出一片片血渍,伸手去解他衣上的系带。 盛青山将脸埋在枕头里,忽然攥住我的手,不说也不动。 与此同时,心中隐隐泛起千丝万缕的痛,像被无形的网束缚,连呼吸也牵连着。 “盛青山,”我一连深吸几口长气,仍无法缓解心头的痛楚,不得不俯下身去,轻声劝道,“人都走了,你还气什么?谁家兄妹不拌嘴,我与兄长也吵过……” 等了等,见他纹丝不动,我试图挣出手来,却被他更紧地扣在胸前,力道之大,几乎令我身形不稳。我不由嗔怪道,“你倒是说话呀,你这样生闷气,害我也要跟着疼,我要喘不上气了……” 比起锥心之痛,这痛感着实算不得剧烈,却犹如千钧重石压在心上,密不透风,让我难受得想哭。一种无力感将我紧紧包裹着,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我何其无辜,要受你们兄妹两份气。要不你把她叫回来哄哄吧,我全当不知道。盛青山,我真的……”我靠着他肩头倒下,近乎哀求,“难受……” 盛青山终于有了反应,猛然抬头,对上我满是泪痕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心疼,撑起身子,急切道:“文君!” 心头一松,我如释重负,温热的泪水再次滑落,有气无力道:“你莫生气了吧,我心里难受极了。我知你就这一个嫡亲妹妹,总有法子哄好的。” 盛青山摇头,自责道:“怪我,是我大意。”他将我手掌覆于他胸口,感受到他结实有力的心跳,似是带动着我的,“你可好些?” 约莫缓了一炷香的功夫,我才恢复了些气力。 盛青山未许两个小厮进来,所以即便肩并肩躺在一处,也未让我难堪。 “这蛊还是解了吧,”我心有余悸,“你这般气大,难道往后朝上与人吵起来,我在这里也要跟着心痛吗?” 盛青山幽幽地望着我,语气莫名,“若所有情绪都相通,岂不成了疯癫?” 关心则乱。我恍然大悟,又不禁疑惑,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即便知道又如何。 他亦没有解释的意思,闲聊一般说道:“倒也不必将这蛊虫看成诅咒,传闻大祭司都是良善之人,既为同心蛊,本意是祝福。记载同心蛊只有一对,代代相传,只是世上难得有心人,渐渐束之高阁罢了。” “既是祝福,还有什么用?”我好奇追问。 盛青山眼底划过一抹微妙的情绪,“除你知道的,还可疗伤、延年。” 回想他方才的眼神,我顿时明白那是怎样的方式,犹如针扎般缩回手来。 盛青山伏回枕上,语气散漫又无奈,“是你问我。” 第547章 长大就不行了 府里来的小厮,是他身边伺候的,自是能伺候得好。 我重新为盛青山上过药,叮嘱两个小厮一定看好,不许他乱动,便去雨眠的房中睡了个回笼觉。待我从睡梦中悠然转醒,耳畔隐约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进屋一看,只见正房内一片欢腾:两个小厮围着云洲轮番逗趣,笑语连连,连我进门也未察觉。 “云洲少爷真是好身手,能跳得这么高!”庆忠拍着手,大声夸赞。 “大将军以枪法闻名遐迩,云洲少爷亦对枪情有独钟,以后定能像大将军一样上阵杀敌,让敌人闻风丧胆!”他们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截木棒,云洲两手握着一端,穿刺挑抡有模有样。而庆勇手持木盆,任其戳得咚咚作响,乐其不疲,“少爷再来!再来!” 我立于门边,静静观望,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欣慰与感慨。我从未见云洲玩得这样兴奋,稚嫩的脸庞上透着少有的专注和坚定,满头大汗也浑然不觉,一时竟看得入迷。身为母亲,我对他们细心呵护,却也时常担忧,云洲身上缺少些男儿应有的英武之气。 “好了。歇会儿吧。”盛青山蓦然出声,房中的笑声戛然而止。 云洲闻言,意犹未尽地看向他:“义父,我还有力气!” 盛青山眼神示意庆忠将东西收走,而后正色向云洲说道:“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练武需得循序渐进,不可急于求成。” 我适时走进屋中,一边用帕子为云洲拭去额间细汗,一边附和道:“听你义父的。” 云洲本还有些扫兴,转眼又扑进我怀里,像只小鹿一般,将我顶坐在床沿边,“娘亲,义父流血了,肯定很疼,娘亲亲亲义父吧,他就不疼了。” 我脑中嗡的一声,顿时血气上涌,站在一旁的庆忠、庆勇连忙别过头去。 “不许胡说。”我佯装严厉,轻声责备。知他寻常受伤,我与姨姨们都是这样哄他,才说得这样理所当然。 “娘亲!你快亲亲义父!”云洲抱着我的脖子撒娇,“让义父赶紧好起来,教我打拳练枪!”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小声道:“不可胡言,你义父养几天就会好了。”从前总以为他们年纪尚幼,现在想来,是该找个启蒙先生了。 云洲扒开我的手,委屈巴巴道:“可我想让义父快点好起来。” “娘亲会用最好的药。”我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虽然艰难,仍虚指着盛青山道,“义父是男子,云洲也是男子。娘亲与雨眠是女子。娘亲与你说过男女有别,你可还记得?以后不可再胡言乱语了。” 云洲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而后又歪着脑袋,羞涩地说道:“那娘亲还能亲我吗?”他摊开两只小手,掌心和虎口被木棒磨红了一片,指着手上的红痕道,“娘亲,手疼。” 看着他与萧景宸七分相似的小脸,灿若星辰的眼眸,我实在说不出拒绝地话,尤其是他撒娇的样子,与萧景宸颇有几分神似,更是心软成一片。垂首亲吻他的小手,笑着说道:“现在可以,长大就不行了。” 云洲当即扭头看了一眼盛青山,“像义父那么大就不行了吗?” 我哭笑不得:“比你再长大一点儿就不行了。” 云洲又瞥去一眼,眼中带着几分同情:“流血也不行吗?” 我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坚决道:“不行。” “义父好可怜……”云洲眨了眨眼睛,随即又将小手递至我唇边,认真地说道,“那娘亲多亲亲我吧,长大了就没有人亲了。” 此话一出,房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笑声。 庆忠和庆勇不约而同地侧过身去。 我亲了亲云洲的小手,实在不好意思再继续解释下去,于是乎计上心头:“唔,娘亲还有事要忙,要不让义父给你解释吧。”言罢,我求助地看向盛青山。他总比我要容易一些。 盛青山轻咳一声,虽面露无奈,但也只好应承下来。 第548章 转转 我今日精神尚可,便去前堂转转。 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里里外外都候着不少人。 拂去医案上若有似无得浮尘,自然而然地在案前坐下。 顾明彰正在诊脉,抬眸看我一眼,微微颔首。 小厮立刻请了病患来我面前。 这些年,我虽不如顾明彰在堂中诊治得多,但也救过几个疑难杂症,算是名声在外,一连几人过去,按部就班,依序而行,时间过得很快。 直到日头高高升起,堂中的人渐渐变得零散。 街道上忽然传来喧哗,震耳的锣声打破沉静的气氛,越来越近,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我也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向门外。 “新榜!新榜!何大将军为寻小公子悬赏千两!上报何小公子线索或有城外匪贼的消息,皆有重赏!” 丢了一日,何家终于急了。 我不动声色,继续为眼前的妇人诊脉,却听一旁的病患闲聊道:“这人啊,同人不同命,姜神医的孩子在城里被抢,那官府装模作样,抓了好几天,抓了一堆流民去顶罪。现在好了,何家的也被抢了,官府知道急了。昨儿就开始到处搜,听说城外的林子都翻遍了。” “那伙流民不是放了吗?”面前的妇人瞥了我一眼,还是忍不住道,“听说长皇子抓住了真的,认了罪,当着众人的面,打得皮开肉烂,一个出气的都没了。” “都死了。”一旁的语气神秘,但表情却是十分笃定,又压低了声音道,“还听说,那伙人本来要再吐出点什么将功补过,官家有意将人打死。这下好了,想问都没处问去了。”话音落下,那人意味深长地瞄我一眼,“姜神医也在的。” “真有这事儿吗?”那妇人好奇地转向我。 我收回手,不置一词。 那妇人等我蘸墨写方,落下最后一笔,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姜神医,不怕吗?那伙人又来了。” “怕。”我搁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墨汁,“希望官府早些抓着那些人吧。” 妇人接过药方,满意地离开。 “姜神医不必上火。”一旁的病患还在,伸长脖子与我小声说道,“城中两次有孩子被抢,那知府做不了多久了。毕竟前头您才结案,这才几天,又来了。办事不利,是板上钉钉。指不定也要被抓去审呢。丢了何家的小公子,何家饶不了他。” 我欣慰地笑笑,站起身来,“那便求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那人也跟着笑起来,“等着瞧吧。” 见我起身,顾明彰的目光随我移动,待我看向他,又收了回去。 一脚才踏进后院,“姜姑娘。”顾明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将脚收回来,引他走进花厅,“有事不妨直说?” “我……我想替您把把脉。”顾明彰两颊浮上浅浅的红晕,“您先前伤了心脉,虽在一直在院中休养恢复,但观气色还是虚弱,我……不太放心,毕竟,医不自医。” 我就近坐下,露出纤细的手腕。从医者的角度,确实比从前更苍白消瘦了。 顾明彰将手指搭在我腕上,双目轻阖,诊得十分用心。但待他从袖中掏出一只乳白的瓷瓶,面上再次浮上羞涩的红晕,张着嘴努力措辞。 我轻轻捋平衣袖,心中了然:“他们实在是太为难你,你哪里是会做戏撒谎的人。”我接过瓷瓶,语气平常,“还是直说吧。” 顾明彰张了张嘴,脸上更红了,而后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坦白道:“我也说骗不过姑娘的眼睛。这是御医院送来的药丸,但我瞧这形制像是葛老的心意。” 我打开瓷瓶,浓烈的药香扑面而来,掺杂着一丝蜂蜜的甜气,与师父留给我的药丸如出一辙。确实是他的手笔。 “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顾明彰观察着我的神色,见我没有反感,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葛老与罗圣手回来,径直去了宫里,好像与姑娘的关系疏远了。我是外人,不该多嘴,但这些年姑娘一直等着葛老与罗圣手回来,忽然这般疏远了也叫人可惜。若是有什么误会,还是说开了好。” 我垂眸盯着那瓷瓶若有所思,是疏远了。可不是我不要他们,是他们不要我。如今送来一瓶护心的药丸,算什么呢。 见我沉吟不语,顾明彰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姑娘受了伤不见客,街坊们送来了不少东西,都记在礼单上了。牛大夫将他们镇馆的灵芝分了一半送来,田大夫送了支五十年的老参,都是他们平时舍不得用的好东西。御医院的前辈们叫我去问过话,医会里也有人问起。我不知道怎么说,不管因为什么,误会什么的,总能解开。您好好养着,别难过别伤心,大家都念着您呢。” 第549章 一定可以 我收下丹药,谢过顾明彰。想到院中堆积的锦盒,确实应该理一理了。于是叫来两个伶俐的丫头,趁着天气晴朗,将锦盒都打开归置。我则靠坐在躺椅中,轻展礼单,一页页细细翻阅。原来御医院的前辈每隔几天就会轮个送来珍稀药材,都是弥补心脉所需之物。但从头到尾,都没有葛院正和罗御医的名字。 我不禁轻叹,将礼单轻轻搁置一旁,仰首望向天际。 正是阳光明媚,云淡风轻。 不由眼眸微眯,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 “娘亲……”雨眠抱着她的小兔子缓缓来到我身边,软糯糯的童音好似羽毛扫过心房。只见她一身粉色纱裙,裙摆轻盈,绣着点点桃花,随风拂动,活色生香。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情不自禁伸手抚摸她粉嫩白皙的脸庞,心中柔软,“怎么?” 雨眠一边轻抚怀里的小兔,一边挨近我的腿边,小声问道:“娘亲,吕伯伯今日什么时候来?” 我略感意外,将她揽在怀中,“吕伯伯回去静养了,今日怕是不会来。”想到她对吕伯渊的依恋,我正担心她要哭闹。 雨眠果然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将脑袋搭在我身前,声如蚊呐,“为何义父可以住在院里养伤,吕伯伯不可以?” 圣意难违对她而言实难理解,我亲了亲她的额角,牵强解释道:“因为义父的伤更严重一些。”想了想,我又道,“你今日可有去向义父请安?”虽如今落为布衣,但不想他们因此失了大家的礼数。 雨眠乖巧地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我的理由,“义父流血了,是不是很疼?” “是啊。”望着她担忧的模样,我又亲了亲她的脸颊,“雨眠摔破膝盖的时候很疼对不对?义父只会更疼,比那疼很多。” 雨眠闻言垂着眼帘没有说话,沉吟良久,才轻声问道:“比吕伯伯还疼?” 我苦笑,竟还是忘不了她的吕伯伯,刮了下她的鼻尖:“都很疼。” “娘亲,那我可以去看望吕伯伯吗?”姜雨眠忽然抬起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吕伯伯也很疼,他也会害怕的。” 我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何总是更加共情吕伯渊。不禁将她搂进怀里,柔声哄道:“吕伯伯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昨日你们说了很多话对不对?可以告诉娘亲吗?” “娘亲想听吗?”雨眠示意一旁的奶娘将它的小兔子放回窝里,而后搂着我的脖子依偎进我怀中,“吕伯伯给我讲了小兔子和小狐狸的故事。” 那是一只没有朋友的小狐狸想要和小兔子做朋友的故事。昨日讲到,受伤的小狐狸因为没有朋友只能自己舔舐伤口。善良的小兔子想要去看望小狐狸,森林的小鸟、小刺猬都告诉它,狐狸是最狡猾的动物,有用来捕猎的爪牙,朋友们的话让小兔子很害怕。 我若有所思,缓缓问道:“后来呢?” 雨眠将稚嫩的脸庞紧贴于我胸前,语气里充满了同情,“孤独的小狐狸,日复一日地等待,小兔子都没有来。它难过极了。” 闻言,我心中不免泛起一阵酸楚,指尖轻抚过雨眠柔顺的发丝,试图以此传递一丝慰藉。 “但是它没有放弃,”雨眠的眼眸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仰面给了我一个充满希望的笑容,她得意地说道,“小狐狸磨平了自己的爪牙……它一定可以和小兔子成为最好的朋友。” 我原本以为会有更好的转折,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日上三竿,有人来给盛青山送信。想也知道是今日朝堂上的动向。 我屏住呼吸,难免在意。 然而盛青山屏退房中的下人,径直将信报递给了我。 “呵,你说他不会?”盛青山干笑一声,那笑中既有讥讽,又似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唯有他,才会行此非常之事。” 我接过信报,一目十行,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原来吕伯渊今日告病没有上朝,但地方赈灾的捷报却如春风般吹遍了每一个角落,将户部的功绩渲染得天花乱坠。而户部,是荣相治下。然,众人皆知,此等功绩,实乃吕伯渊赈灾之策得当,户部不过是依令行事罢了。其中深意,不言而喻。若盛青山昨日求情是釜底抽薪,这一番表演便是想要让荣家功过相抵,犹如久旱甘霖。 我轻轻抿唇,眼中满溢赞赏之情。 盛青山侧目,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察人心,忍不住泼我冷水道:“圣意未定……” 但总算有了转机。我抬眸,与他四目相接,“我明白的。”此事被高高拿起,想要的还未得到,皇帝不会轻易下旨。但有他们在前,荣家便多一分保障。言罢,我嘴角勾起一抹真诚的笑意,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大将军仗义执言,待将军伤愈之日,定当备下好酒好菜,以表谢意。” “头一回挨板子。”盛青山闻言似是被我感染,眉宇间也明朗起来,玩笑地说道,“竟只换一顿酒菜?” 我挑眉,语气中却难掩轻松与释然,“那便免了。爱吃不吃。” 第550章 幼稚 用过午饭,服了丹药。小憩后,胸口比往常气顺许多。真真是医不自医。 自觉体力恢复,我做了几样清雅可口的点心,细心装入雕花食盒之中。 待雨眠午睡醒来,许她带着食盒去探望她的吕伯伯。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我心情复杂。为解荣家困境,吕伯渊将唾手可得的功劳拱手相让,这份恩情远不是做些糕点就可以报答。但我与他终究不是同类,更不希望他为我磨去锋利的爪牙。他只有做他自己,才能在诡谲多变的朝堂中立足。 回到房中,云洲早已端着点心来与他义父分享。 盛青山被他一声接一声的“义父”叫得心软如泥,竟不顾伤痛,耐心与他讲起战场上的事来。讲战马都有什么品种,各种有什么特点、什么性情,出征时马有多少,多了怎样少了怎样。又说骑兵与步兵,先锋与奇袭…… 云洲听得入迷,一脸严肃,含在口中的点心都忘了咀嚼。就连我,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有些知识书上能有,但生动鲜活的细节只有出入沙场的人才能说得出。 讲至兴起,盛青山忽然轻咳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怎么不讲了?” 云洲抹了抹嘴边的碎屑,也跟着附和道:“义父再接着讲吧!” 盛青山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讲了许久,连口茶也没有……” 庆忠、庆勇一直在旁边伺候着,明明递过茶,是他自己不渴。这会儿两眼直直地盯着我,分明是嫌我怠慢了。 我白他一眼,从茶壶中倒出一杯,送至他面前,没好气道:“幼稚。” 盛青山抬了一半的手忽的落下去,故作夸张地皱起眉头,“嘶,背上太疼,拿不了。” 云洲见状当了真,急忙凑到他身边呼呼地吹,“义父你很疼吗?” 那份真挚与关切,让盛青山满脸的得意,隔着衣衫,像是被吹好了似的。 “娘亲,您快救救义父啊!”云洲吹了一处又换一处,急得小脸都红了,眼眶也微微泛红,声音里带着哽咽,“娘亲救救我义父!救救他!” 我轻瞪盛青山一眼,连忙将水喂到云洲嘴边,见他咕咚咕咚咽下两口,仍是趴在盛青山身边小心翼翼地吹,只得无奈地劝道:“不吹了,云洲,娘亲有办法,娘亲取针来,给你义父扎上几针就不疼了……” 盛青山闻言,立刻接了话去,“不疼了,不疼了。云洲一吹,我这伤就好了大半。” 姜云洲信以为真,欢喜地抚摸着盛青山的脸庞,眼中闪烁着欣慰的泪花:“义父别怕,云洲每天都会来给您吹吹的,您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嗯。”盛青山见他满脸童真,真心实意,有些内疚,语气和蔼道,“好了,去歇歇吧。” “我不累。”云洲摇了摇头,两眼不放心地打量着他的伤势。 童言无忌,却让盛青山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感动,见我盯着他瞧,似又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待庆忠、庆勇哄着云洲去院子里玩耍,才遗憾般说道:“若非世事弄人,你我的孩子,会如云洲这般大,也会像他孝顺、可爱。” 我重新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语气如常,“你有祺哥儿。无论蓝凤秋如何,他是你的亲生骨血,你不该冷落他。”梦里梦外,他对祺哥儿的冷漠,一直让我以为他不喜孩子,却原来他不是不喜,只是有意疏远那个孩子。作为为蓝凤秋量身打造的枷锁,他或许害怕自己与孩子有过多的联系和感情。 他置若罔闻,目光温柔而坚定,“无妨。有云洲也一样。” 第551章 亦正亦邪 无视他的自欺欺人。 趁着房中只有我与他,我靠近床边,细问了些梦中无法触及的事。谈及后来几年,天灾频仍、人祸不绝,萧景宸与他所历之地,以及何、荣等世家的荣辱兴衰,除了那些书上写的,蓝凤秋是否还有其他的秘密…… 盛青山言辞恳切知无不言,但记忆之河浩瀚,诸多细节已随时间流逝而模糊不清,唯余片段需细细推敲方能拼凑。他对蓝凤秋之事尤为深刻,是因需得定时汇总上报于龙庭,以尽臣子之责。连年征战,军务繁重,他虽身处庙堂,却也难窥世间万象之全貌。尤其在吕伯渊把持朝政后,即便他指鹿为马,朝野上下也无人直言。 “你的意思是……”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是佞臣?” 盛青山定定地望着我,眼神复杂难辨,但仍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沉吟,“说不清。”他顿了顿,神情凝重,似是在斟酌言辞,“此人行事,亦正亦邪。倘若说他是正,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能屈能伸,气节二字于他如浮云,像萱乐,像你父亲、荣家,兹要挡了他的路,必会毫不犹豫地铲除;但若说他是邪,他所图多为天下苍生,利国利民之举亦不乏其数。” 我点了点头,心中疑惑更甚:“那他大抵算个良臣。你为何还要处处提防他?你乃护国大将军,他对你并无恶意。”想了想,我诚实地说道,“你身陷囹圄之时,他虽有渔翁之心,却未真正落井下石。” 盛青山眼神微黯,扭头看向虚空道:“我自有安排,无需他人援手。再者,他此时无意为敌,亦难保将来不会殊途。他对苗疆之战尤为热衷,几乎每一次讨伐,都有他的手笔。若没有他的推波助澜,蓝凤秋也不会失控至此。若说蓝凤秋给了陛下征伐之心,吕伯渊便是他们出兵征战的勇气,他甚至不惜举全国之力,也要攻下苗国。即便,苗皇已表归顺之意,亦难阻其锋芒。那些年,死于两国交战的士兵,累积如山,只得就地焚烧。山林间火光冲天,哀鸿遍野。” 他既心怀天下为国为民,又为何如此嗜血好战?我不明白,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做?这样惨痛的牺牲能带来什么? 正当我沉思之际,云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窜入屋内,打破屋中沉闷的气氛。他环视四周,随即噘着嘴道:“妹妹去哪里了?妹妹出去玩了?” 我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盛青山,诚实地说道:“雨眠担心吕伯伯的伤势,去探望吕伯伯了。” 云洲闻言,一脸扫兴地扭了扭身子,蹭进我的怀里,“吕伯伯的故事没有趣儿。” “哦?那什么有趣儿?”我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逗趣道,“就许你义父说的才有趣儿?” 云洲抱着我的腰,撒娇道:“我不喜欢小兔子,我喜欢大老虎。我长大了打大老虎给娘亲泡酒。”言罢,他又补充道,“泡酒给义父喝。” 人生而不同,各有各的喜好,我从不强求他们一样,但仍忍不住笑着说道:“你让娘亲泡酒,然后给义父喝?你倒是会安排!” 姜云洲忽然想起什么,钻过我的臂弯,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神秘兮兮地向着盛青山问道:“义父!你喝过我娘亲酿的忘忧酒吗?他们说是娘亲给大将军酿的酒!义父不就是大将军吗!” “……姜云洲!”这儿子怕是不能要了。我僵着脊背,尴尬得不敢回头。 盛青山没有马上回答,静默片刻,才缓缓说道:“还没有。”他语气如常,却透着难以忽略的落寞。他若想喝,每年酒楼都有几瓶噱头。定不是因为喝不着。 “娘亲……”知子莫若母。姜云洲一张嘴,我就知道他想说什么,立刻捂住他的小嘴,正色道,“姜云洲,你再浑说,便罚背《弟子规》。” 姜云洲从善如流地点头,一脸知错的模样。然而我才刚放下手,他便又忍不住小声嘀咕:“娘亲,我没有浑说,他们都知道,青姨也说过……” 第552章 心意 我扶额,深吸一口气,寻了个由头去书案前。一直到天色渐暗,雨眠才蹦蹦跳跳地踏入院内。她规规矩矩地敲了门,恭恭敬敬地向义父问了安,最后才扑进我怀中,软糯地唤道:“娘亲,我回来啦。” 我捋顺她额前的碎发,将她满脸的兴奋看在眼里,拥她入怀,柔声问道:“见到你吕伯伯了吗?他身子可好,是否在静养?” “见着了。”雨眠扬起嘴角,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小手自怀中掏出一封折叠的书信,献宝般递于我面前,“这是吕伯伯叫我带给娘亲的。吕伯伯说,娘亲要是问起他,便将这封信奉上。”话音落下,雨眠两眼放光,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这般郑重其事。我拆开书信,字里行间却是日常琐碎。诸如河石按我说的做了一张床案,可供他在床上理事,这封书信就是在床案上写的。午饭吃了哪些菜肴,一个人用饭总是没有胃口。带去的点心吃了两块,十分可口。配着今年的新茶,别有一番滋味。有雨眠陪他说话,时间便没有那么难熬,希望明日还能见到雨眠。有关朝堂风云、荣家之事,竟一字未提。 见我重新将书信叠好,雨眠脸上写满了期待,试探着开口:“娘亲,我明日还能再去看望吕伯伯吗?”显然两人已经打过商量了。 我望着她,心中有些犹豫。即便雨眠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出入频繁,难免带去麻烦。何况雨眠长得与我实在太过相像,更易引人非议。 “娘亲与你说过,伯伯有很多事情要忙……”话未说完,雨眠脸上已浮现出失望的神色,眼中的光芒都黯了下去,叫人不忍。我心头一软,终是松了口,“罢了,你若想去,便去吧,但不可以再这么晚回来。莫耽误伯伯的正事。” 听闻此言,雨眠破涕而笑,高兴地搂着我的脖子道:“伯伯说得果然没错,娘亲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见她笑颜如花,我也跟着开心,不禁轻啄她的脸颊。忆及自己儿时,亦曾对智者心怀敬仰,若遇吕伯渊这等人物,怕也是难掩仰慕之情。 忽而,雨眠想起什么,歪着脑袋问道:“那娘亲明日还忙吗?” 我未置可否,反问道:“问这做什么?” “伯伯也很疼,”雨眠端详着我的神色,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娘亲不去看他吗?” 我微微蹙眉,“这是伯伯让你说的吗?”我知道他对雨眠没有恶意,甚至宠爱有加,但我不想雨眠被任何人利用。 雨眠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娘亲不是吕伯伯的好朋友吗?” 我微微怔愣,坦诚以对:“是好朋友。” “那您为什么不去看他?”雨眠注视着我,似乎因为等不到满意的回答,转而瞥了盛青山一眼。后者一直伏在床头,静静地听着。感受到她不悦的视线,温柔地与她对视。对于雨眠的“偏袒”,他表现得很是包容。 但转眼对上我,却又多了几分戏谑。 随即,我释然道:“好友之间,心意相通即可。不拘眼前。” … 晚间,换药时。 “你明日真要去看他?”盛青山状似闲聊,却又藏不住阴阳怪气,“我也伤过腿,也没像他那般娇贵。” 我手下动作不停,实话实说:“你伤在皮肉,他伤在筋骨,不可同日而语。” “也是伤筋动骨。”他试图翻动伤处,被我轻轻按住,“战场上,哪有这许多讲究。养了快两个月,还要喊疼。” “你是大将军,是铜皮铁骨,自是不同。”我随口应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房中没有旁人,但他依然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我也会疼。” 我轻抬眼帘,见他将脸埋在枕头里,耳尖泛红,忍不住生出几分戏谑:“若是战场,这样的伤,怕是连药也不用涂的。” “……”盛青山轻哼一声,瓮声瓮气,“最毒妇人心。” 第553章 问我 经盛青山与吕伯渊的劝阻,皇帝免了父亲的朝,要他闭门反省。虽悬而未决,但众所周知荣家大势已去。 吕伯渊静养三日。第三日,我才与雨眠一同坐上马车。他气色恢复了些,但脚踝仍有些肿,劝他再养两日,竟顺从应了。 我有些意外地瞧着他,他筹谋许久,父亲免朝与罢官无异,正是他分权的好时机。竟这般沉得住气。 吕伯渊倚靠在床头,似笑非笑,“你这般看着我,是想让我上朝去?” “我以为你会急着去上朝。”我自知瞒不过他的眼睛,坦诚相告,“你就不怕为旁人做了嫁衣?” 他望着我,眼底的笑意带着几分促狭,“你这是不想便宜了旁人,还是担心我吃了亏?” 我抿着唇角,不愿接他的话。他今日像是换了个人。自我来到他跟前,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愫,令我心慌意乱。若不是河石带着雨眠去了院中玩耍,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吕伯渊,”我强作镇定,一本正经,“我与你已说得很清楚了……” “是,我都记得。”他打断我,“所以不必再费口舌。” “待你痊愈,或许还是……”话未说完,吕伯渊再次打断我,“我也说过,对旁人我或许有许多办法,但只有这一种法子能接近你。你莫不是想要我一直卧于床榻?诚然,我不介意受些折磨,但也确实碍事。倒是可以用些毒药。” 我讶异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说我可能会做的事。”他坦然地看着我,眼中清澈见底,仿佛触及灵魂,令我心跳猛然漏了一拍,“你不喜谎言,可又不愿听真话。真叫我为难。” “你疯了?”我立于床侧,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威胁我?” 他摇头,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斩钉截铁的郑重,“我不会威胁你,但你若觉得我疯了,那应该就是疯了。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反复掂量,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甚至为我计长远。”他顿了顿,深深凝视着我,“可你从未问过我过去,我也从未向你言及将来。你凭何断定我会如此。” 我隐隐听出他的疑惑,自知难以周全,不禁心虚。转移话题道:“难道不是吗?像你这样的人……哪个不是这样?” “像我这样的人,”吕伯渊重复着我的话,细细咂摸,“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心怀天下……”我望着他,话刚出口,便开始后悔。虽以他所作所为是这样没有错,但他眼中已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我从未在意过天下人。”他一字一顿,说得认真笃定。 我本不愿相信,但他的神情让我不得不信,勉强坚持道:“但你一直是这样做的。” 他摇了摇头,语气温柔,偏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癫狂,“你若猜不出,不如问问我?” 我心如擂鼓,怔怔地望着他,心中有种莫名的预感。这是他隐藏至深的秘密。是盛青山查了两世,也不曾知晓的真相。现在他要将这个秘密告诉我。连他自己也觉得疯了。 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回应他。与他默默对峙。 “为何不问我?”他像是失去了耐心,忽地坐起,攥住我的手,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声音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你连萧景宸也敢招惹,为何总是怕我?” “……与他何干。”我有意挣脱,却被他紧紧扣住了手腕。 “问我。”几乎是命令的语气。他稍稍用力,我便跌坐在床沿。 吕伯渊自身后环住我的腰肢,脊背上很快传来他温热的体温,我从不知道他居然有这样的力气。明明受了伤,却能将我紧紧禁锢在怀中。 怦怦,怦怦,心跳声几乎要穿透我的耳膜。 “文君,”他的呼吸拂在我的脖颈处,令我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只要你问,我绝无虚言。” “你放开我。”我惊慌失措,脑中有种荒唐的念头,从前种种或许都是假象,只有眼前的吕伯渊才是真的。 湿滑的舌尖撩过肌肤,让我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而来的疼痛令我惊呼出声,热泪夺眶而出。 吕伯渊松开口,在牙印处轻轻吸吮,声音低沉而沙哑,“我想了许久,只有一个可能。我知你不敢轻易出口,那便不用你说。”他的臂弯渐渐收紧,几乎勒得我喘不过气来,语气却婉转魅惑,“问我。补上你不知道的。” 我胸口憋闷,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正在试探与反驳之间徘徊,他的呼吸掠过耳畔,紧贴于发间,“明明是你要我诚实,为何又胆怯不愿面对真相。” 第554章 它可比你诚实 房门敞开,清风携着院中淡淡的花香拂过。 我心惊胆战,生怕有人瞧见。 “吕伯渊,你先放开我,有话可以好好说。”我忐忑不安,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雨眠该回来了……” “他咬你时,你也这样害怕吗?还是你独独怕我?”吕伯渊恍若未闻,将下巴抵在我肩头,轻轻摩挲,温热的气息透过轻薄的衣料,肆无忌惮地撩拨,“我以为你胆小,时常怕吓着你。却原来你不怕盛青山,不怕萧景宸,独独不肯近我,为何?在你眼里,似乎只有我是没有感情的怪物?我比萧景宸更像个怪物?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避我如蛇蝎?” 我心头一凛,蛊发时盛青山在颈窝留下了些微痕迹,我用衣领遮掩着,没想到还是被他瞧见,急忙辩解,“不是你想得那样。” “嗯,”他轻声低语,语气中隐含醋意,“那是什么样?” “……”我说不出口,正欲挣脱,被他再次扯了回来,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扑倒在他身上。 “是这样?”他扣住我的腰肢,目光深邃,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然后呢?” 面对面,我虽慌乱,却似乎找回些勇气。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我半撑起来,气恼地看着他,“你以什么身份问我?与你有婚约的是萱乐,你处处捉着我不放,难道要享齐人之福?” 他皱眉,神色中闪过一丝懊悔,“此事是我失策,日后定会给你个交代。” “谁要你交代?!”我意欲抽身,却被他紧紧扣住,“吕伯渊,你清醒些!圣上将盛青山送到回春堂是何用意,你难道不明白?即便没有圣旨,我与他种下了同心蛊,命运相连,你不肯放我又如何?” “倘若没有圣旨,也没有蛊呢?”他牢牢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洞穿我的灵魂,“姜文君,若没有这些,你可会选我?” 许是他问得太真,我心中狂跳,良久才找回声音:“你有解蛊之法?” 他凝视着我,语气偏执,“说你选我。” “我不会选你。”我强作镇定,冷声道,“你若用你自己的身体乃至生命、用解蛊来威胁我,要我服从你。我不愿与你在一起。” 吕伯渊眉心紧锁,眼中闪过一抹痛楚,“我何时威胁过你?我确实引季善安去为我传话,可你若心里没有我,大可不管我的死活,这是威胁?我是说没有别的法子,可你若不在意我,全可不听不信,这是威胁?你给盛青山准备客房,留萧景宸用饭,将我撵回来,我四肢百骸每一寸皮肤都在嫉妒,白天黑夜嫉妒得想要疯魔,我想要你选我,这是威胁?姜文君,你到底怕什么,总要将我拒之于千里之外?你敢说你心里一点也没有我?” 我愣愣地望着他,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在无声地碎裂崩塌。细碎的光影,在脑海中无序地漂浮晃动,以至于唇齿相触的瞬间,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待我恍然回神,吕伯渊已轻而易举地撬开了齿关。温热的气息瞬间填满了彼此间的空隙。 “唔……”我急忙后撤,却被吕伯渊的手掌阻住了去路。 他一手扣住我的脖颈,一手按在我的背上,明明在不容抗拒地掠夺,又似是温柔地诱我深入。 一股陌生的钝痛于胸口悄然蔓延,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我猛地清醒过来,呼吸变得急促而凌乱,双手胡乱地推拒他。 终于,他放松手臂,让我得以喘息。 “呼……呼……”心头尖锐的痛感让我无力地伏在他的胸膛,大口大口的喘息,伴随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鼓动着我的耳膜。 “那么痛吗?”吕伯渊语气莫名,关切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说话间温柔地捋顺我被他揉乱的发丝,“若无情动,不会引发同心蛊。它可比你诚实。” 第555章 预知 待心绪平静,我迅速离开床边,离他远远的,怒瞪着他:“你得意了?” 吕伯渊望着我,眼中波光潋滟,笑意如春日暖阳,温柔而狡黠,“确是心中欢喜,难以自抑。”言毕,他故作姿态,深吸了一口气,却仍压不住上扬的嘴角,“抱歉……” “哪里好笑!”我恼羞成怒,双手握拳,恨不得揍他几下。 “你若想揍我出气,那你过来……”他张开双臂,一副任我处置的表情。 我哪里还能再信他,气得咬牙切齿,“你就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嗯。”他心情颇佳,全不在意,甚至认可地点了点头,“确实,狡猾了些。” 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我气闷得在屋中踱了两步,被他炽热的目光粘着,既气又羞,难以自持,终是忍不住向他低喝道:“别笑了!!你疯了吗?” 吕伯渊嘴角噙着笑,轻拍床沿,声音温柔得好似咒语,“你过来,我们好好说话。” 我剜他一眼,故作冷淡:“就这样说罢。”顿了顿,话锋一转,“你方才说有解蛊之法?” 他目光微垂,半真半假地说道:“既然蓝凤秋能将蛊给你,那将盛青山的剖出来就是。你不想与他纠缠,这同心蛊便是枷锁;我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我没想到这是他的解蛊之法,惊愕之余,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不愿?”他眸光微黯,端详着我的神色说道,“是不愿与我同心,还是不愿受这蛊的折磨?” 我心知他想要的答案,却仍板着脸道:“都不愿。” “为何?”他轻笑一声,却再无笑意,目光深邃,“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你自己?” 我紧抿双唇,不发一言,任由心中汹涌澎湃。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伸手,执着地邀请我靠近。 见他神情失落,我不由自主地靠近他,低声说道:“移蛊之术,凶险非常,可谓九死一生。即便幸存,也要伤及心脉。外伤能养,内伤却难愈合。无论是你,还是盛青山,都不该因此涉险。即便……能成,世事难料,人心易变,你怎知我不会变?又怎知你未来不会后悔?那时又要寻谁来替死?再者,倘若彼此的感情需要靠一对虫子才能维持,受制于蛊才能忠贞,或许本也没那么牢靠。” 话音落下,屋中静默许久。 吕伯渊轻轻缠绕我的指尖,“我当你这是在哄我,原谅你不愿同心。” 我白他一眼,有些无奈:“你今日疯得厉害,尽是胡言乱语。” 他稍稍用力,要拉我坐下。 我立即抽回手来,戒备地看着他,“你正经些!” “嗯,正经。”他语气宠溺,又扯住我衣袖,“你当真不问一问我吗?” “……你若想说就说,为何非要我问了才说?”我将衣袖从他指缝中抽出,有些忿忿,“莫名其妙。” “因为你从未问过我,”他却好像委屈似的,执拗地重复道,“你问我一回又如何?” 我一边顺气一边将衣袖捋平,才缓缓抬眸看向他,“到底要说什么?问你何事?” 吕伯渊气结,胸口剧烈起伏,“你打听旁人的时候事无巨细,轮着我,就问也不会问了。” 我越发莫名地睇着他,“我是真不懂你。你行事总有你的道理,为何偏要告诉我。倘若我不小心泄露出去,岂不是白白添了麻烦。” 他闻言并不反驳,只是郑重地说道:“若非如此,你如何能信我?” 我拧眉,“我何时说我不信你?” 吕伯渊摇了摇头,眼中光影交错,“在你眼中,我似板上钉钉。自你看见我的第一面起,你便知道我会做什么样的事。无论我做了什么,成或是不成,都是你意料之中。只对这些事,你会信我。思来想去,你或许是对的,但并非全对。所以你既不知过去,亦不知结局,你只能窥见部分,对吗?你从不信我有真心,是因你未见得这部分,亦或者与你见到的不同,是不是?” 我怔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视线交汇,他坦然望着我,娓娓道来,“诚然,我当初是有意接近你,或许比你想得要更了解你。但自盛青山归来,你的变化让我始料未及。你出身相府,十分清楚,盛青山这样的身份,即便没有带女人回来,往后也免不了有几房妾室。你向来通情理识大体,或许还会亲自为他挑选合适的人选,早些为盛家开枝散叶。他贸然带蓝凤秋回来,损了你的颜面;即便蓝凤秋身怀有孕,说了些令你难堪的话,依你原有的性子并不会与他生隙,反而会处处迁就、忍让,尽力与他修好。荣家最是看重体面,你身为嫡女,深受你父亲的影响,绝想不到和离。 ……可你当日就露出了想要与他和离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十分仓促,在他们回来之前,毫无准备。否则你不会对庄子上的事漠不关心,不设退路。你定是当日很短的时间里忽然预知了未来的事,且那应是个令你十分恐惧的结局,所以即便和离是最不明智的选择,你依然坚持和离。你打定主意要逃,断亲义绝,你也不肯回头。 你预知了蓝凤秋的到来,她的奇能异术,包括蛊虫之事。你曾小心询问过我,可见你一直对此忌惮。但这同心蛊最终还是置于你身,说明未来有许多不确定,你想躲也未必躲得了。桩桩件件,不胜枚举。你也是在那时预知了我,是吗?未来的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般敬而远之?” 我心头震动,他心思竟缜密至此,不禁充满戒备地盯着他。 “害怕了?”他再次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丝丝缕缕地蔓延,“你不愿说,我不会再问,此事也不会再提。”他收紧手掌,语气温柔而坚定,“我只希望你能信我,无论你看见了什么,未来定有转机。” 第556章 什么朋友 他虽不像盛青山那般笃定,却也胸有成竹。然而他眼底并无拆穿我的得意,反是充满了乞求,“你若还是不信我……” 我犹如雷击,心中惊涛骇浪,努力想要镇定,突如其来的寒流席卷全身。 “文君?”他似洞察到我的心绪,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我知此事离奇,你不敢告知于人。你放宽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再有人知道。我可在此立誓,倘若泄露旁人,或以此要挟,愿受天谴,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所。”他信誓旦旦,掷地有声。 我唇瓣微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心脏剧烈的跳动,汹涌的浪潮冲刷着我的理智,我该信任他吗?即便矢口否认,又如何说服眼前人?整个世界仿佛都要崩塌,脚下的地面失去了坚实,我身形一晃,被他力道牵着,重又跌坐于床榻之畔。 “你无需怕我。”他扶住我的肩头,语气轻柔,像是怕惊着我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我勉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虚道:“何时发觉的?” 他如释重负,神色稍缓,指尖轻抚我的面颊,诚恳道:“你知我视线从未离开过你。起初以为你有高人相助,但见你行事时而精明过人,时而懵懂无知,便知你有所依仗,却又难以周全。世人皆有秘密,只要你安好,我本不欲深究。但……”他语气一顿,眼中闪过一抹犹豫,终还是继续说道,“你近来对萧景宸超乎寻常。远胜于我。”末了几字他说得含糊,连目光也不自在地移开几分。 我莫名地看着他,这哪里有什么可比。 他注视着我,眼中既有不解也有苦涩,“为何要与萧景宸牵扯?他有何能,是我不能及?” 我迷惘地看着他,“你以为……我是为了利用你们,方才与你们交集?” 他苦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至少,你当初是急于和离,才与我交集。所以离开盛家以后,你恼我未能护佑庄户,也当真是想与我划清界限。于你而言,我已无用了,是吗?” “若非我执意纠缠,你怕是早已将我视为陌路,是也不是?” “姜文君,你好狠的心……”他眼帘低垂,话语间满是凄凉,“你从未将我当做活生生的人吗?你随心所欲,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闻言,我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不由低声辩解:“我并非有意戏耍你。你我交集甚少,无从猜测你的心思。你我那时甚至…算不得朋友。” 话音落下,他哀怨地望向我,全没有平日里的冷静从容,“什么朋友,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什么朋友,会深信不疑将身家托付?什么朋友,危难当前以命相护?什么朋友……需得如此?”他猛地抬起交缠的双手,展现在我面前,“什么朋友,要殚心竭虑,魂牵梦绕?谁要做你的朋友??” 两颊灼热,我错开目光,欲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却被他转过身去,面对他深情缱绻的注视,“你既已招惹我,为何又去牵扯他?你那庆功宴,是为引他入瓮。你们交集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却已另眼相待。你究竟意欲何为?你要将我置于何地?” 第557章 你可会将心交予我 我被他一连串的问题怔住,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冷静些…你我之间、你我并没有……”话未说完,温热的气息骤然逼近,吕伯渊将我未尽的言语封缄口中,几番碾转才肯罢休。 “现在有了,”他言之凿凿,神情坦然,“你总不会是想要赖账?”语毕,他有意舔了舔仍泛着水泽的唇瓣,别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捂着胸口踉跄逃离床畔,惊魂不定,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你…”吞吞吐吐,呼吸都变得困难,竟好一会儿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这、这算什么?霸王硬上弓?谁赖谁? 他未给我反驳的机会,自说自话道:“我与萱乐虽多有传闻,但并未有逾矩之事。百日之内,我定会给你交代,此后再不会与她牵扯。是我大意疏忽,连累你受了委屈,你气我罚我尽随你意,我绝无怨言。” 我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退后两步,与他离得更远些,“你快住口!我何时要你做这些?即便没有萱乐,你我之间也是云泥之别,你心系朝堂,历尽艰辛方至今日高位,你有你的事情要做……” “朝堂?”他轻嗤一声,不以为意,“那不过是萧家的天下,于我而言,过眼云烟。” 我讶异道:“那天下百姓,众生疾苦呢?” “那是佛祖该做的事。”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显然你看错了……” 怎么可能,我不解地看着他,迟疑道:“那……苗国呢?” 盛青山说他不惜举全国之力,也要征伐苗地。 提及苗国,他眸光微敛,嘴角的弧度未变,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还有什么?” 我深知这才是他心结所在,静默以对。 “想知道?”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深邃地望着我,似笑非笑,“我方才就盼着你问我,你是因为这个才对我避之不及?”他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语气中夹杂着几分认真与戏谑,“那依你所见,我是否达成所愿?” 虽是盛青山的转述,但他确实如愿以偿。我微微颔首,“你掌控朝纲,举全国之力,终让铁骑攻破了苗国都城。即便苗皇有心归降,亦难逃天命。” 他闻言,眸光更加深邃,再次向我伸出手来。 我哪里还敢靠近。 他执着地伸着手,语气温柔,“你不过来,如何看得清?” “你说就是,要看什么?”我心有余悸,再不肯上当。立于几步之外,浑身戒备。 “你既想方设法要去解蛊,可知大祭司?”他缓缓开口,再次伸出手来。 “知道不多。”拗不过他,我靠近了一些,却未敢去牵他的手,“我在这里就能看清。” 他这才垂下手臂,继续说道:“都查到些什么?” 我略作沉吟,将盛青山所查结果徐徐道来:“苗国皇族,世代尊崇大祭司,掌祭祀、祈福、预言之权,兼养蛊之能。” 他面容沉静,轻抬眼帘,“蛊虫在苗并非诅咒,而是一种赐福。所以只有皇族才配享蛊。于情深意笃之人,同心蛊可通心意,疗伤延年。何正武当年与你所用的合情蛊,亦是此中圣物,作洞房花烛求嗣之用。” 我心情复杂,即便是赐福,此时已难辨福祸。 “你既查过,可有去寻?”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我摇了摇头,“出宫多年,早已无迹可寻。” 他神色微黯,眼底泛起层层涟漪,“那你可知,她为何离宫?” “不知。”我凝视着他,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他娓娓道来,语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历代大祭司,皆以女子之身承命。乌发雪肤,天仙之姿。独守其身,便可青春永驻,百岁不老。然,当今苗皇垂涎美色,令其身中合情蛊,夺其贞洁。”言及此处,吕伯渊微微蹙眉,“因伤本气,她不得不逃离皇宫,历尽艰辛诞下血脉,却也因此遭受反噬,生不如死。” “她为何不解自身之蛊?”我深感意外,难道传闻是假。 “医难自医。”他瞥我一眼,平静道,“历代蛊虫皆以祭司之血为食,解蛊亦是以她们的血为引。一旦蛊虫进入她的身体,犹如泥牛入海,如何能再引出?” “所以你是……”我隐隐猜到他尚未出口的秘密。 他缓缓捋起衣袖,直视臂上可怖的伤疤,指尖轻触,揭开覆盖于肌肤之上的薄茧,转眼间,露出一片鲜艳欲滴的图腾。那图腾并未完成,两条交尾的蛇人,一条色彩艳丽,另一条蛇身空白,“她画了一半,改变主意。她不想再守护那片土地。那些愚蠢又肮脏的皇族。她希望我远离是非,寻觅新生。” 所以他成为了茂国的子民。所以他才不肯放过苗皇。 他的手很凉,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我静静地握起他的手,眼眶湿热。 吕伯渊反握住我,轻轻勾起唇角,语气宠溺,“你这是在心疼我?还是喜极而泣?你寻而不得的血引,自己就送到了眼前,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不假思索,捂了他的嘴,嗔怪道:“你就不能少说几句?”话虽如此,眼中的泪水仍不争气地沿着双颊滚落,“聒噪。” 他见状,眼中笑意更甚,闪烁着显而易见地期待,“我虽不及她,但也有些用处。若没有蛊,你可会将心交予我?” 第558章 始乱终弃 我垂下眼帘,有些难以启齿,“我不知道……” 吕伯渊眉宇间笼上一抹阴霾,眸光晃动,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为何?” “我……”我羞愧地埋着头,不知从何说起,声音很轻,几乎要被路过的风吹散,“我需得想想……” “想想?”吕伯渊加重了语气,字字清晰,重复道,“想什么?” 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我正欲抽身,却被他敏捷地握住手腕,轻轻一扯,便跌入了他温暖的怀抱之中。慌乱之下,口不择言道,“流氓!登徒子!”我心中狂跳,两颊着火一般,面对他愈发逼近的面庞,无所适从,“你放开我!你、你我这样成何体统?叫人看见……” 属于他的气息充斥着鼻腔,明明是松间清风,此时却好像风吹火燎,将我紧紧包裹,我认命地闭上眼,耳边却响起他低沉带笑的声音,“你闭眼做什么?是想要我吻你?”他的话语犹如魔音,钻进身体里,令我四肢百骸都在刺挠酥痒。 我豁然睁眼,窘迫得无地自容,情不自禁地揪着他的衣襟,眼中蒸腾着湿热的雾气,“吕伯渊!你真是天底下最恶劣的人了!” “是吗?”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先前冰凉的手掌,此时已热得惊人,轻轻摩挲熨烫着我颈间裸露的肌肤,修长的指尖掠过我的唇边,“因为没有吻你?”语毕,他挑起眉梢,眼中如秋波荡漾,隐匿万千柔情,“那确实是我的不是,是该帮你一起想想……” 昔日,我当他是谦谦君子,即便有些心机城府,但克制、有礼。现在看来,他道貌岸然,诡计多端,犹如土匪强盗,令人牙痒。 “呼……现在想清楚了吗?”他喘着粗气,不知第几次这样问道。每当我想要挣脱,或是说些什么,便会成为他“帮”我的借口。 我瞪着他,紧咬着唇不敢开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那蛊虫蠢蠢欲动,却一直未再发作。但胸口闷闷的,仿佛让巨石压着,喘不上气来。 “看来是想清楚了。”他轻抚我微微肿胀的唇瓣,眼神温柔而坚定,“既招惹了我、还轻薄了,自然要负起责任。何况,你与我有约在先,待我伤愈,就将我带回去,苍天可鉴,雨眠可为我作证。你向来重诺,身为母亲,更要以身作则,总不能因为我背井离乡、孤苦无依,便想背信弃义,始乱终弃。” 我瞪圆了眼睛,此时方知盛青山说他不择手段,是怎样的不择手段。坊间那些痴男怨女的话本,也没有敢这样写的。 “你这样看着我,是舍不得?”他自说自话,话语中带着三分调侃,眼底的情愫却愈发浓烈,好似拍岸的浪潮,几欲破堤而出。 时间已过了太久,雨眠随时都会回来,我心如擂鼓,几乎要震破耳膜,不由求饶道,“你放过我吧,若是被瞧见,怎么交代……” “交代?”他嘴角上扬,显然并未因为我的求饶而变得冷静,深灰色的眼眸微凝,仿佛盯上猎物的野兽,连声音也变得沙哑,“那不是正好,你今日就将我带回去,他能在院中养伤,凭何我养不得?我很好养活,客房、软榻,再不济你分我半张床,我就能待得住了。莫说再休两日,你要我辞官给你做个煎药的小厮,我也没有怨言。只是,得辛苦娇娇养着我了。” 他说得半真半假,我听得心惊胆战,竟有男人这样没脸没皮,“什么娇娇,你让我起来,真要回来了!!”我急切地挣扎,试图挣脱他的怀抱。 “你啊,”他慢条斯理地打量我的神情,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我的脖颈处,先前被他咬过的地方,“明明并未用力……”他指尖扫过我的唇瓣,又落在那处咬痕上,“在它彻底消失以前,你得回来看我。否则……” 我谨慎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否则,我便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对我,始乱终弃。”他掷地有声,仿佛说的是什么豪言壮语。 我羞愤欲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捂着他的嘴,无奈地央求道:“你别说了!” 第559章 一个时辰以前 待河石将雨眠带回来,已近午时。 尽管河石和李娘子轮番挽留,我仍坚持回去用膳。 雨眠依依不舍,小大人模样,再三叮嘱吕伯渊要好好养伤。 一大一小的话音起此彼伏,感受到身后若有似无的眼神,我如芒在背,伫立在门边,头也不敢回,只得轻声催促道:“雨眠,该回去了……” 雨眠应声而来,乖巧地握上我的手,忽而仰头,疑惑地问道,“娘亲,你很热吗?你的脸为什么那么红?”童言无忌,只有关切。 我连忙别过脸掩饰尴尬,一边牵着她迈出门槛,一边敷衍道:“屋中闷热,出去就好了。” 雨眠钟爱吕伯渊重金打造的花园,由河石领着在园中玩了一上午,十分尽兴。一路兴奋得说个不停。 我心神不宁,能听进去的不多,只依稀记得她说想要满园子都种上漂亮的花。 仿佛转眼的功夫,马车便已停在了回春堂前。 方才停稳,雨眠急不可耐地掀开车帘。 “义父!”见着眼前人,雨眠惊讶地唤了一声,随即蹦蹦跳跳地奔向他,她今日心情大好,连带着语气也比往常更亲近几分,“义父,你在这里等我和娘亲吗?” “嗯。”盛青山微微颔首,摸了摸她的发顶。 我跟着她下车,对盛青山出现在这里有些意外。刚要与他说话,只见他转身走进回春堂,径直步入房中。 我莫名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摸不着头脑。 见着我回来,顾明彰悄然近身,低声解释道:“大将军已经在这里站有一个时辰了。怎么劝也不肯进来。你没事就好。” 一个时辰,我愣了愣,我出门前明明与他说过今日要去吕伯渊府上复诊,还说了午饭可能赶不上一起的话;他身上有伤,即便是铜皮铁骨,莫说站着,常人站那么久也是勉强。 我默然点头,跟着众人回到院中。雨眠没有因为盛青山的冷淡有丝毫沮丧,一进门便兴奋地去找云洲分享今日的所见所闻,并热情地邀请云洲下次和她一起去吕伯伯的花园里玩耍。 “唉!”还未进门,就听云洲一声长叹,童稚的声线里少有地显露沧桑,“要是娘亲可以变成两个就好了,一个去治吕伯伯的腿,一个留在家里救义父。” 雨眠闻言,小声反驳:“吕伯伯的腿更疼。” “可义父不只背上疼,心也疼!”云洲不服气道,“本还好好的,忽然就疼了……很疼很疼,比身上的伤还疼,肯定比吕伯伯更疼!” 话音落下,脑中嗡的一声,一个时辰以前,心疼…… 透过窗棂,我望着盛青山的身影,心情复杂。 待我见过云洲,回到正屋,盛青山已伏在床上,十分安静。 若不是背上渗出的血渍,有种他从未离开的错觉。 我稍作梳洗,换了身干净的衣物,在房中漫无目的地踱了一圈,正要坐到榻上。 盛青山缓缓开口:“今日复诊,可还顺利?” “嗯。”我在桌上倒了杯茶,轻抿一口,故作自然道,“虽有好转,但脚踝还是有些肿,需得再养两日。或许,那时候你也该好了。” “你想让我快点走?”盛青山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地试探。 我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你只是皮外伤,总会好的。” “若我想留下呢?”他侧首,注视着我,眼底满是不安和痛楚,“我已错过你两次,不敢奢望还有来生……我原以为你安好,我便可安心;可想到你奔向旁人,我怎样安心?我会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做一个好父亲……求你也看一看我,让我有机会弥补,好吗?” 第560章 如何放弃 房中静谧。 视线交汇间,已有了答案。 盛青山匆忙别过脸去,声音干涩,“你无需急着拒绝,他未必是你良人。纵然他有心机手段,但萱乐没有容人的气量,何况…是你。” 我轻叹一声,并未将他说的放在心上,而是诚恳地说道:“你何必执着?往事如过眼云烟,你我既错过两次,还不能让你放弃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放弃?”他艰难面对我,眼底的痛苦像幽暗的深潭,“方才确实想过。若你与他两情相悦,我当倾尽所有成全你今生所愿。然而思及他与萱乐纠缠不清,势必将你陷于水火,你这般柔弱,若困于宅院,我如何护你?萱乐未必比凤秋良善,我如何放心?云洲和雨眠尚幼,该如何自处?桩桩件件,我怎敢将你托付?” “这是我的事。”我望着他,目光沉着坚定,“未来是他,是谁,与你无关。” 盛青山凝视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良久,缓缓开口:“你如今比从前有主意,要做什么谁也拦不住你。那便是我私心,是我的私心,无法想象未来没有你。你不知失去你的日日夜夜,我有多么煎熬。偌大的府邸,无处可归。芸芸众生,无人可念。那日鹅毛大雪,我无愧天地,只想与你共白头。这样醒来的我,你要我放弃,如何放弃?” 我眼睫轻垂,思绪万千,梦里梦外前世今生,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庞,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苦涩,“可我回不去了……盛青山,你我心知肚明,我做不回你盛青山的妻子。盛家世代忠良,娶妻当贤。你那日心痛,敢说没有这一分?你或许能给我正妻之位,可你我如今云泥之别,如何担得这主母之责?即便你能善待云洲和雨眠,你盛家宗亲岂能容你这般任意妄为?你便是为我扛下这所有责难,从前不以为然,如今难道还不知这宅院幽深?往后你还有多少硬仗要打,宅院不宁,如何安心?你说你要护我周全,你又怎知不是将我推入深渊?” 他眸光闪烁,身为世家嫡子,字字句句,怎会不明白,语气急切道:“你是担心我护不住你?” 我摇了摇头,显然比他看得清醒,“我不是蓝凤秋。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会肖想不属于我的东西。” “那本就是你的!”他情绪激动,猛地撑起身来,连背上的伤口崩裂也浑不在意,“她怎能与你相提并论,你我本是夫妻。” “与你做夫妻的,是荣文君。”他盛青山娶的,是荣家嫡女。即便这段姻缘里有他隐藏不露的情愫、秘而不宣的执念,于盛荣两家,亦是门当户对的联合。言毕,我步至床畔,将他起身的动作轻轻按住,“莫要乱动,伤口都崩开了。” “你我夫妻一体,有我在,断不会再让你受那样的欺辱。”盛青山倔强地望着我,语气决绝,“你若担心这个,便让青远来承宗祠,我与你辟府别住。” 我惊愕地看着他,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生来就是盛家嫡长子,倘若不是背德、战死,今生他都要背负家族重任。他如今尊荣与地位,离不开盛家世代功绩,亦是因他忠君报国,实至名归。莫说做出这样悖逆之事,便是露出这样的想法,亦能叫人诟病。 “只要你不嫌我……”他目光深邃,带着祈求,“我不在乎。” “我在乎。”我狠狠瞪着他,厉色道,“你怎敢说出这样的话?这些年你纠缠不清,已让我受人唾骂,你若敢做出这样的事,盛家宗亲便是拉我去沉塘,我也不敢辩驳。你糊涂了吗,你忘了你是谁?忘了你满腔热血保家卫国的理想抱负?怎可因为儿女私情一叶障目?” 盛青山神色凝重,眉头紧皱,“他们不敢……” 窗外一阵大风刮过,沙沙作响。 “为何不敢?便是天下人也会恨我!”心中传来熟悉的痛感,我迎着盛青山的目光,字字铿锵,“你是盛青山,你当意气风发,坚不可摧,受万千敬仰,你的归来怎会没有意义,你会救下更多人,会保护更多人,无论如何,也绝不该是为儿女私情蹉跎的浪荡子!莫要叫我瞧不起你!” 第561章 若有来生 未等盛青山反应,我急急离开。心中犹如巨石压着,密不透风。熟悉的窒息感越来越明显,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颓然跌坐在檐下的躺椅中。知晓他承受着同样的心痛……我静静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那心痛渐渐消减,我蜷缩在椅中大口喘息。修长的阴影蓦然笼罩住我,将我打横抱起。 我无力地抬起眼帘,见着盛青山坚毅的下巴,心头一紧,担忧道:“你的伤……” 他恍若未闻,将我抱进房中,轻手轻脚地放在床上,温柔道:“可好些了?” 我望着他,心情复杂,“才长好的,怕是都崩开了。” 他顺从转身叫我看看,原本星星点点的血渍已然连绵成片,故作轻松:“不妨事,这样的伤,战场上药都不用抹。” 我无奈地看着他,语气莫名,“会让人以为我是个庸医。这样的伤都治不好。” 他扯扯嘴角,给我一个牵强的笑容:“你知我知。” 我苦笑:“明明是你不遵医嘱。” 心照不宣,他眼中的情愫犹如夏夜星辰,深邃而闪耀。短暂的沉默后,忽而释然一笑:“解蛊之事,我会再让人去查。你不愿回去,便不回。只是,允我在你身边可好?做知己好友、异姓兄长,哪怕一个看门护院的身份,莫要拒我于千里,让我守着你。天地广阔,你是自由的,可我只想归于你。”他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正欲劝解,被他轻点唇瓣,抢白道:“我明白,你说的我都明白。你知我盛青山从无败绩,只输了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依你心意。只要你允我这一件,来日即便你要再嫁,我为你添妆。只要你好,我不会扰你。若是不好,我便是你的依靠。” 我眼眶湿润,心中酸软,缓缓坐起身来,凝视着他,“你这是何必?世间女子千万,你终会遇见更好的人。你我总要往前走、往前看的。你是盛青山啊,”泪水夺眶而出,“你不知多少女子想要嫁给你。” “你嫁我时,也欢喜吗?”他眸中如星河滚烫,嘴角挂着微笑,明明是弯弯的嘴角,却仍觉轻浅,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两颊潮湿,又好气又好笑地别过脸,仍诚实地回答道:“欢喜的,怎会不欢喜。春风蹄疾,鲜衣怒马,我记得你。你握着我的手跨过火盆,叫我小心。我想,我嫁了世上最好的郎君。” “我也欢喜。数着日子去迎亲。”大颗的泪珠滚落在我的衣袖上,浸湿如朵朵绒花。他哽咽着,任由泪水坠落,“是我不好,叫你失望。” 造化弄人,我泣不成声。 盛青山轻轻揽住我,却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以及一阵又一阵的心痛。我与他一起痛着,分不清是谁连累了谁。 “若有来生,让我先醒来。”他轻声道,“今生,天高海阔,我护着你,你去做你自己。若有来生,定不会再错过,我会做你最好的郎君,爱你护你不叫你受委屈。” 第562章 如你所愿 此后两日,盛青山移去客房,各自相安无事。 院中恢复了往昔的宁静,仿佛连风都轻手轻脚,但仍拦不住外界的喧嚣,何家为了寻回被掳走的嫡孙,已派人在临近的农庄和城市搜查。连枝和灵卉亦飞书告知何家人一直在附近盯着他们。 何家如此,是意料之中。 盛青山自也得到了消息,询问我是否知情。 我坦诚告知,并将行踪计划详细说明。 盛青山似未想到我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好一会儿才为我指出几处瑕疵。我与他商议后,立即着手安排。 待诸事安排妥当,我不解地望着他。 “是又想起什么?”他略微侧首,随意地将脑袋搭在胳膊上,以手为枕,露出明亮的眼睛。 我摇了摇头,好奇道:“你为何不阻拦我?” “为何要阻拦你?”他自然而然,“虽有些意外你如今有这样的胆量,但是何家欺你在先,你只略施小惩罢了。依你的性子,定不会伤那孩子。即便事败,也有我在。他们咄咄逼人,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怎知我不会?你们各个欺我伤我,我早就铁石心肠。”我半真半假地说道,“事关云洲,我什么都做得出。” 盛青山望着我,面上云淡风轻,却不失郑重:“事关自己,也该如此。” 静养了两日,先前崩裂的伤口渐渐愈合,形成浅褐色的血痂,又疼又痒。 我精心调制了药膏,轻轻抹在他的血痂上为他缓解。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凉气息,叫人安心。 “歇了五日,明日该去上朝。”低沉的嗓音划破沉默,盛青山缓缓开口,“若他能行,也该让他去露面。你父亲在府中反省,终非长久之计。你兄长,那固执的性子,几番上书皆被驳回,若再触怒龙颜,只怕后果难料。” “兄长?”我闻言一怔,“他要做什么?” 盛青山轻扬眼角,语气无奈又好气道:“他参我朝令夕改,扰乱朝纲。真不知他是太过耿直,还是有所怨怼。” 君子行事当审时度势,父亲已然闭门思过,兄长亦当低调行事,怎还要做这样的事?我扶额,不由歉意道:“……我兄长不通世故,委屈你了。既然明日上朝,今晚做些好菜,以表谢意。若兄长给你惹了麻烦,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盛青山苦笑,轻叹道:“不必劝我,他梦里梦外始终如一,我早已习惯。” 话虽如此,我仍生出担忧。或许应该与兄长见一面,劝解一番。 然而这些年,荣家众人避我如蛇蝎,想要见着并不容易。我不知他们所想,亦未敢深究。真相难免伤人。 午间,我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拿手菜。盛青山硬撑着坐在桌边,与我们一起用饭。云洲终于又有了比试的机会。因住得近,雨眠与他亲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关怀了义父的伤势。盛青山面上不显,可我能体会他心中苦涩。 饭后,我装作不经意般提到,如果能够解蛊…… “如你所愿。”他笑着,却并不愉悦,“即便要我剖心相赠,也无怨言。” 第563章 来访 次日,盛青山依言去上朝,本该松一口气。但想到该去给吕伯渊复诊,我藏在院中不敢出门。过午,才拿定主意让顾明彰替我去一趟。 谁知顾明彰连门也没进去,传话说今日上朝路过御医院,已请人看过了。 既然看过了,我心中稍安。商行的账目几日不看便能堆积如山,亟待梳理。算算日子,青萸该回来了,千越舟屿也该到了。我强按心绪坐在案前,期盼诸事顺遂。 然而才翻了几页,窗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不由地轻抬眼帘,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止步,喘了两口粗气,才急忙开口:“姑娘,前堂有人闹事,您要去看看吗?” 闻言,我微微蹙眉,盛青山刚离开,闹事的就上了门,不像巧合。 “闹事?是为何事?”我语气平常,不动声色。 小丫头低垂着头,背后的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看不清表情,语气里透露着几分忿忿,“有位夫人指名道姓要您医治,顾大夫拦着,便闹起来了。” 找我?我一直都在后院,并未见有人来请。 顾明彰将人拦着,必是我明说不见的人。 “知道了。”我放下手中的毫笔,将面前的账本轻轻合上,传出细微的声响,“你去转告顾大夫,将人请去花厅,我换身衣服就来。” 我淡定吩咐,心中已有了计较。 既然闹起来,定是对方不听劝阻,以权势压人。 近日会急着寻我的贵人屈指可数。来得比预想得更早一些。 我换了身清贵素雅的衣裳,略施粉黛,发间斜插一支温润珠钗。褪去近日的憔悴虚弱,领了两个懂事伶俐的丫头,缓步跨入堂中。 显然这闹剧已持续了一阵,回春堂外聚集了好些看热闹的路人。 自我出现,便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汇聚于我。 “姜文君,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叫个没名没分的男人替你把着门?”邹氏一见着我,便气势汹汹,语气刻薄而尖锐。 我抬眼轻飘飘地扫过她,将视线落在顾明彰的脸上。 无可避免地关注到他脸颊上赫然醒目的巴掌印。 顾明彰略微侧脸,目光躲闪,无奈道:“请她去花厅,她不肯等候,执意硬闯。” 我点点头,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才转向邹氏道:“何夫人,回春堂是医馆,您无病硬闯已是失礼;后院非请勿入,这牌子挂在这里多年,不知您为何打他?”我有意将“何夫人”咬得极重,字字清晰。 “我找你,用得着他在这里做看门狗?”邹氏怒不可遏,不管不顾,昔日大家闺秀、何家主母的风度尽失,与初识判若两人。若不是只带了两个随身的婢女,恐怕早已闯到了我面前。 我环顾四周,站在与她两臂的距离,悠然开口:“虽不知何夫人今日到访有何贵干,但问这堂中的东西,可也是您…砸坏的吗?”我有意将她身份摆明,好让看热闹的路人看得更清楚。 随着话音,众人将视线挪至地面,青花茶盏碎裂一地,茶叶犹自卷曲未展,显然是刚奉上不久便遭此厄运;桌椅翻倒,盆栽倾覆,一片狼藉,显然都是她为逼我现身刻意为之,却也暴露她今日的蛮横行径。 邹氏身着米白长裙,外罩杏黄色宽袖长袍,裙摆处绣着繁复的花团,腰带高束,满头金玉珠翠,显然是有备而来。她扬起下巴,满脸不屑:“砸了就砸了,赔你就是。要见你姜文君一面,真是比见官还难。” 我微微颔首,目光并未从地上的碎片上离开,语气平和而清晰:“这青花茶盏,100两;盆栽,100两;桌椅,100两。请问是现下结清还是请人送来?”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医馆里摆出来的物件,哪里能有那么金贵,统共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10两。我张嘴就要300两,显然是狮子大张口。 连邹氏也挑起了眉毛,冷哼道:“果然穷酸,凭这点东西也敢漫天要价?” 我轻笑,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何夫人所言差矣。这些确实都是好东西,或许您看不上眼,但于回春堂而言意义非凡。比如这茶盏是我师父葛老亲手选购,他老人家的眼光有目共睹,怎会便宜了?这盆栽当年由罗圣手细心呵护,堂中上下睹物思人,莫说100两,就是500两,我也不愿叫它受此灾殃。桌椅虽非名贵,却也承载着回春堂的兴衰。货物有价,人情无价,这个道理,您不会不明白吧?”乱砸东西的病患这些年见过不少,遇着冥顽不灵的,拿银子说话比讲道理管用。 我早已习惯了路人惊讶的眼神,也注意到几束善意的目光。 我顺着那目光看去,只见田大夫和牛大夫也在人群中,左右邻近的掌柜见多不怪,皆挂着乐见其成、看戏的笑容。 “由你信口胡诌,就能讹人了?”邹氏怒瞪着我,恨不得将我洞穿。不知是心疼那300两多些,还是恨我得了便宜多些。 “要么您下次看准了挑些便宜的砸?”我淡淡地瞧着她,见她没有认赔的意思,语气讥讽道,“赔偿之事,还请夫人给个明确的答复。毕竟,闯堂砸物,拒绝赔偿,民女一直钦佩是何老将军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光天化日,纵容家中女眷欺压百姓,传出去会有辱何家门风吧?” “你!!”邹氏气得浑身发抖,捏着手帕,几欲撕碎。众目睽睽下,终是怒斥身旁的婢女,“还不给她!叫她胡搅蛮缠!” 第564章 高下立见 那婢女吓得一哆嗦,慌忙掏出钱袋。只是全倒出来,加上银票,也不够三百两。 今日并不是出来采买,谁也想不到会用着这么多银子。银两不足本是常事,于何府而言,更是小事一桩,回到府上再补足就是,何愁银两不济? 然而此时此刻,那婢女却吓得面色苍白,支支吾吾不敢明说。 我轻笑一声,将嘲讽的目光悠然落在邹氏身上,戏谑道:“要不,何夫人立个字据?” 此言一出,大堂之内,气氛骤变。 区区三百两两纹银,要她留下砸坏东西欠债的字据,无异于要她颜面扫地。 邹氏脸色铁青,怒火中烧,扭身便狠狠给了婢女一耳光。 “啪”的一声响彻大堂。 直将那婢女半个身子打偏过去,脸颊上瞬间浮起五条鲜明的指印,触目惊心。足见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取!”邹氏的声音冰冷而决绝,仿佛寒冬的冰凌拔地而起,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方才挨了打的婢女膝盖一软,手中的钱袋滑落在地,碎银咕噜噜散落,映照着周遭的沉静。 “废物。”在邹氏极不耐烦的注视下,那婢女身子猛地一震,双手颤抖着将钱袋捡起来。 众人被世家大户这般凶狠的做派怔住,眼神中既有惊愕,亦有对邹氏的审视与厌恶。 尤其是挨了打骂的婢女含着泪夺门而出,背影凄凉而无助,更是激起了几声惊叹。 “哎呀,多大点事,竟下这样的狠手。” 随即有人有人叹息:“看这脸打得……可怜见的。” “这夫人看着柔弱,怎的这般心狠?”心软的为婢女不平,耿直之人小声指责,“方才是她叫人砸的,这会儿又拿人出气……” “从前看何家这个端庄守礼,没想到竟是这等蛮横无理之人,硬要闯人家的院子不说,又打又骂,哪里还有半点世家主母的风范,倒像个泼妇。” “这是何家的当家主母?姜神医从前也是当过家的,这面对面,高下立见。” “都是将军府里的女主人,姜神医从未这样苛待过下人,从前的两个贴身婢女都抬举成了生意上的主事,可真是没法比。” “这何夫人,是邹家的那个吧?按说也是大家闺秀,怎的这般涵养。” “越看越觉得是云泥之别。” 言语间,众人对邹氏的失望与不屑溢于言表。 议论声此起彼伏,断断续续地传到堂中。 邹氏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既不能回头与路人争执辩驳,又不能对我临阵退缩,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劲儿挺直脊背,僵立在原地。 她两眼恶狠狠地瞪着我,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若是往常,我或可将人引至花厅等待,就坡下驴。立一立规矩也就罢了。 但她这般模样,分明是要与我针锋相对,我自没有退缩的道理。 莲步轻移,缓缓在堂中落座。 葛老与罗圣手不在,回春堂便是我的主场。 我轻捻衣袖,指尖在细腻的绸缎上滑过,好整以暇地捋平褶皱,而后平心静气地吩咐道:“在场诸位皆可为我见证,想必何夫人不会为了区区三百两赖账。将地上的打扫了吧。各归其位,莫要耽搁了诊治。” 话音落下,堂中小厮与跑堂立刻忙碌起来,桌椅归位,尘埃落定。 不住有人与邹氏和她的婢女擦肩而过,皆视她们于无物。 顾明彰,顶着脸上的伤痕,悄然回到了医案前。 待一切恢复原样,守门的小厮经我示意,照常叫起号来。 病患们鱼贯而入,原本只能站在外面观望的,与顾明彰面对面后,更是对邹氏不满。打自家的奴仆,还可算是严苛。一个妇道人家向男子动手,随意打骂回春堂的大夫,就是明摆着仗势欺人了。 病患进进出出,目光在邹氏与我之间游移。 即便是马车,来回何府也不是轻巧的事。 邹氏骑虎难下进退维谷,立于堂中,活像个跳梁小丑。不期然陷入周遭的议论与鄙夷。起先还能撑住,偶尔向对方投去威胁的眼神,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仿佛被挟持在夹缝中,目不斜视。只直勾勾地瞪着我,像是随时要扑上来将我撕碎。 “好端端的找上门来,姜神医怎么得罪了何家?”有人压低声音向一旁问道,“前几天也是搜上门来,非得闯进院子里。” “何家丢了孩子,不急着去找孩子,找姜神医做什么?”另一位病患接话,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还能是被姜神医藏在院子里了?” “嗐,这还不明白吗?姜神医的儿子可是何家二郎的骨血,也是嫡系血脉。” “那孩子又不是找不回来……难道……”有人轻声嘀咕,意有所指。 时至今日,孩子已经被掳走了五天。这五天里,一切皆有可能。身为母亲,即便邹氏有意克制,眼底依然溢出担忧和慌张。 “即便想要人家的孩子,也不该这样欺负人啊。” “听说何家来求过亲,姜神医不愿做何家二郎的未亡人。” “虽不如从前体面,但姜神医如今过得也不错,谁会愿意?大将军这般护着,情深意重,说不定再续前缘。” “所以娶不着,就来抢孩子?是怕被带去了盛家?”有人大胆地猜测,声音虽小,却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各种言论不绝于耳,我充耳不闻,邹氏却无法再心平气和。 “姜文君!”她终于按捺不住,大声喊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与愤怒,“银子自会有人送来给你!你必须与我谈谈!” 第565章 羔羊 她的请求毫无意外地引来回春堂内外的注目。 我缓缓抬起眼帘,与她视线相对,不露声色,慢条斯理,“不知何夫人是要问诊,还是闲聊?今日我心情欠佳,若问诊,需三根金条为引,分文不赊。若闲聊,你我并无交情,恕不奉陪。”我语调温婉,好似在说迎合的话,却是句句剜肉绝情。 话音落下,四周立刻投来诧异的目光。 上次听说拿金条做诊资,还是罗圣手在堂坐诊的时候。那时回春堂门庭若市,求医问药的病患络绎不绝,即便他从未解释,街坊四邻也都明白,这是他婉拒达官贵人的法子。但那也不过两根。 如今我张嘴就要三根金条,比方才编故事索赔三百两更夸张。 众人的目光中不禁多了几分打量和猜疑。我拒绝的意图昭然若揭,何夫人却是一脸犹豫不决的模样。到底什么事儿能让一个将军府里的女主人难为成这样。 “我只想问你几句话而已。”邹氏眉头紧锁,她虽在何家执掌中馈,但上有婆母,下有一府开支,三根金条,便是三千两白银,足以府里三个月的用度。她有些懊恼,当初为何要为家里出面送来一匣金条。该不会是因为那次,让人以为何家都是这样办事。实际上,他们只在何正武的事上才大方。何家一门皆为武将,每一分银两皆来之不易,说是何家儿郎的血汗钱也不为过,岂能轻易挥霍。即便她有些体己钱,也不是用在这里。 我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但仍坚持,“夫人见谅,近日身体微恙,实难分心叙话。若不问诊,就请回吧。” 邹氏愣了愣,全没想到我这般油盐不进。眼见我起身要走,连忙抬步想要抓住我。 身旁的两个丫头一直防着,立即将人拦住,“夫人止步。” “姜文君,你莫要给脸不给脸!”邹氏怒从心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身前的丫头推开,直冲过来就要拉扯我的胳膊。 我侧身躲过,借用巧力将她伸出的胳膊挥开,就势一推。 邹氏抓了个空,前方没有阻挡,踉跄几步,终是失去重心扑倒在地。 “夫人!”一声惊呼,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邹氏养尊处优,这猝不及防的一跤,让她好半天没能站起来。在婢女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步伐艰难地移步至我面前。 稠人广众,她脸色涨红,羞愤欲死,顾不得发间歪斜的金玉,亦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只将一双凤目圆睁,恶狠狠地盯着我:“你当真要与何家、与邹家为敌?” 我淡淡瞧着她,故作讶异,“夫人此话怎讲?我姜文君,开门迎客,童叟无欺,您今日此举,我未说您仗势欺人,您反倒赖我与你们为敌?” 邹氏昂起下巴,声音中带着几分强撑的硬气,“你若不是心虚,为何避而不见,又不敢与我说话?” 我望着她,轻蔑一笑,缓缓道:“夫人凭何以为您想与我说话,我就该陪您说话?我是衙门在籍在册的良民,不是您府上的奴仆。我不差您什么,倘若您执意要找我,那是您来求我。”言罢,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语气依然轻柔却是字字利落干脆,“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样子,不是吗?” 邹氏怔愣一瞬,像是在琢磨我话中之意,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她今日找来,定是知晓了我与何家的恩怨。他们要抢我的云洲,才引我抢了她的儿子。但何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是我掳走了孩子。无尽的猜测,会让日夜都成为煎熬,担惊受怕。她如此执着,是想要一个答案。 我静静站在她面前,任由她的表情由震惊变得惶恐,又变得愤怒。 “你敢!”她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要将堂中的青石地砖砸出个坑来。 我眼中无波,兴意阑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语气平静而坚定,“既然话不投机,那就请回吧。”无论她得到的答案是什么,何家都该明白,我已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第566章 幼稚又卑鄙 三百两送到,邹氏带着我似是而非的答案离开。 日落西山,千越和舟屿风尘仆仆地踏入后院。 听闻声响,我自房中走出,看着她们。 “哟,你俩总算回来了。”何嬷嬷见着两人,眉开眼笑,“酒庄上的事儿都忙完了吗?再早点回来就好了,错过一场好戏。” 千越不喜何嬷嬷,冷冷地瞥她一眼,“主子的事儿少打听。”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夜莺一般,即便语气生硬,也带着少女特有的气韵。 何嬷嬷神情微滞,干笑两声,“谁惹了你,浑身带刺似的。” 千越正要回怼,被舟屿扯了衣袖。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不约而同地来到我面前:“主子,我们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打量两人眉眼间的神色,心中升起一丝不安:“进来说吧。” 两人跟着我进屋,转身谨慎地关了门。 “事情可还顺利?”我看向舟屿,她比千越年长,平日里更加稳重。 舟屿向前一步,镇定道:“还算顺利。” 她语气平静,娓娓道来。将那日怎样冲散车队,掳走孩子,事无巨细地说给我听。 我频频点头,几乎与我设想一致。 她们将孩子掳上车,按照设定的路线一路向北。衙门的追兵毫无头绪,按照经验,会当做是绑架勒索的匪贼,定会在城中或近郊搜寻。这五日,我未让她们留下任何线索,丢失的孩子下落不明,亦迟迟没有勒索金银的消息传来,何家才会越来越笃定是我。邹氏才会忍不住找上门来。 可他们没有证据。事发当日,要搜院子时,我的态度已经很明显。要硬赖上我,他们拿不准我会做出什么。真要闹出“贼喊捉贼”的丑闻,何家比我更难自处。毕竟,孩子现下还在我手里。逼急了我,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死无对证,他们只会更加陷入被动。邹氏敢闹却不敢言,处处试探,也是因为如此。 “将人交给他后,我们就回来了。”舟屿不疾不徐,小心端详着我的神色,“回城时,遇到一位故人。耽搁了些时间,所以回来晚了。” “故人?”我预感原因就在这里,追问道,“你们露面了?” 既派她们出去,还要她们回来,自然要做外出办事的证据。她们回程时,会将我的书信带给连枝,证人证言自然就有了。可若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露了面,被人看见,所有的安排都会不攻自破,难免节外生枝。 “是。”舟屿羞愧得低下头,“我与千越连夜赶路,轮流驾车,听从主子的吩咐,宿在车上。临进城时,那人找上来……纠缠不休。” 我皱了皱眉,“此人现在何处?” 舟屿面色凝重,“我二人合力将他打伤。因怕耽搁回程,没有追上去。” 我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那人是谁?” 舟屿眼底划过一抹担忧:“主子想做什么?” 事关云洲,关乎我身家性命,我皱起眉头,严厉地盯着她的眼睛:“还能做什么?” 话音落下,舟屿扑通一声直直跪地。 “主子让我去吧。”她两眼含泪,声音里已有了哽咽,“都是因为我……” “烦死了,这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千越抱着胳膊,忍无可忍地打断道,“说清楚了,或许主子能饶他一命。”千越放下胳膊,与舟屿齐齐跪在我面前,“主子息怒,那人是她的青梅竹马。他不想舟屿继续做一字号,只要撞见任务,就会拦她。他在城外堵着我们,身边没有旁人。人您见过的,吕相身边的河石就是。” “河石?”我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强压下内心的惊讶,“他与你们一样,是杀手?” “是。”千越点头,干脆道,“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吕大人给得够多,又不用刀尖上求生,他就专心给大人做随从。也因为这个,他不想舟屿继续杀人,想要求娶她。”几年前,是他入仕以后的事儿吧。他居然找了两个杀手在身边。我虽不觉得他有多么良善,但用杀手一定不是只为了保护自己。这确实更像“吕伯渊”。 我暗自思量,他那日说不是从院中得的消息,是因河石跟着舟屿发现的。事关于我,河石去拦舟屿,定是经过他的允许。很难不让人以为,他是有意闹出动静,引起我的注意。真是幼稚又卑鄙。 第567章 家中光景 邹氏在回春堂受挫丢了颜面,何家竟没有再找来。说他们怕了我,实难置信。越是名门望族,越是眼里容不下沙子,胸襟难容微尘。我心绪难宁惴惴不安,让舟屿和千越休息了一夜,次日便嘱咐她们看紧云洲,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吃了葛老的药丸,我恢复得很快,一日比一日长力气。看完账簿,闲着无事,会在前堂坐上一会儿。帮顾明彰分担些病患,或者听一听城里的风声。 果然自邹氏那日闹过以后,城中传起了何家嫡孙遇害,要抢云洲的传言。何家对此竟似默认,未有丝毫反驳,反倒是知府大人心急如焚,加派巡城的官差,昼夜不息,闻风即捕,严加管束。 随着时日推移,连何嬷嬷望向云洲的目光也悄然生变,言语间多了几分深意,让他将来勿忘旧情。我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莫不是何家硬抢不成,顺水推舟,想要借传闻来逼迫我交出云洲?宗嗣为大,若我执意阻拦,难免风会吹向另一边,祸及己身。 此事关键,到底还是要看宫中的态度。按说萧景宸来帮我的事瞒不住,但无论宫里还是宫外,一直静悄悄。甚至连要给他赐婚的事也石沉大海。让我越发的看不明朗。 荣家被盛青山和吕伯渊联手弹劾又拼命保住,形势微妙。一连几日,众人皆讳莫如深不敢轻言,只有兄长执意要弹劾盛青山。然荣家失势,他官阶尚轻,雪花般的折子都做了废纸。他这般执着非但未能如愿,还引来许多人的奚落,连上峰也训斥了几回。父亲闭门思过,兄长四处碰壁,家中光景,愈发艰难。 夜幕低垂,院中静悄悄。 “除了采买的下人,府里几乎没有人出来。当真是闭门思过。”千越出去打听了一天,回来禀报,“我询问了几个,都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没办法,只好等天暗了摸进去自己看。” 我自案前抬起头来,好整以暇地看向她:“看见什么?” “荣相一直在书房读书写字。荣相夫人在房中唉声叹气。丫鬟给端了药去,但不像是身体不好,骂起人来中气十足。看着比您还健壮些。”千越望着我,见我无动于衷,才又继续说道,“大爷在院子里喝闷酒,大奶奶去劝,说什么听不太清,隐隐约约提到了大将军和主子的名讳。大奶奶劝不动,像是生气了。” 我微微挑起眼角,看进她的眼底,缓缓道:“是听不清,还是不敢说?”千越年纪小,虽然是个杀手,但并不是天生冷酷绝情之人,相反她性格活泼,争强好胜。热衷杀人,更像是缺少对生命的敬畏,贪玩。她知晓我与荣家的关系,既听见了名字,根本忍不住这样的好奇。 “呃……”千越讪然一笑,这才竹筒倒豆子一般,“前头确实没听清,后面靠近了些,听见大奶奶说大爷,说他这些年只想着自己的妹妹受苦遭罪,暗暗埋怨着一家子男女老少,将她这个妻子也恨了进去。嘴上不提,心里全没在意过这个家,没想过未来的生活。倘若他有一分求全的心,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再得罪大将军,做那雪上加霜的事。” 我静静听着,不由追问道:“我兄长可说了什么?” 千越端详着我的神情,像是犹豫了一瞬,“大爷醉了。” “什么也没说?”我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千越默了默,才无可奈何地说道:“大奶奶回屋以后,大爷哭了,一会儿说不该失言让那两个混蛋见着主子,一会儿后悔自己无能,保护不了自己的妹妹,没脸见您。” 话音落下,在房中悠悠地打了个卷,拂过耳畔。 我轻轻垂下眼帘,望着面前的医书,声音柔和而坚定:“知道了,都退下吧。” 房中静谧,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我提起手边的白玉狼毫,怎么也想不起方才被打断的思路。 两个混蛋,还真是。嘴角刚勾起笑意,又沉重地落下。 我合上面前的医书,随手取过一张信笺,笔尖轻触纸面。 或许,是该见一面了。 第568章 芙蓉糕 待墨迹干透,已是月挂梢头。 晨曦初破,我唤来堂中最为稳妥的小厮,吩咐他于相府门外耐心守候,待兄长现身,亲手呈上。 天亮,那小厮匆匆归来,面带喜色,言道兄长亲手接下信函。 我满心欢喜,用过午饭便迫不及待地携舟屿与千越出门。约定的茶楼没有选城中最好最贵的,而是选在从前兄长领我去过的地方。 多年过去,早已不复当年盛景。但堂中说书的先生犹在,掌柜还是那位掌柜。见着我,眼底划过一抹讶异,似是想起什么。 我于二楼选了一处僻静的雅室,窗外蓝天白云,路上人来人往。此起彼伏的说书声,与鼻尖寥寥茶香交织,别有一番滋味。 我撑着下巴望着街景,每见着一个与兄长相似的身影,心中都会情不自禁地激起涟漪。 这些年,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我怕家中嫌弃,也怕给他带去麻烦,不敢与兄长联系。得知他一直挂念着我,眼中控制不住地酸涩。 然而,日头渐高,直至夕阳西下,天边的云彩像是要被火焰熔化,兄长仍迟迟未至。茶已换过几回,所有的忐忑与期待,最终化作唇边无奈的叹息。 “罢了,回吧。”我站起身来,走向门口,忍不住回头看向空荡荡的座位。 我当真以为…今日能见上一面。 舟屿和千越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似是被我的情绪感染,眉眼低垂,欲言又止。 我深吸一口气,踏出门去。其实兄长今日不来,也在意料之中。他从小便是循规蹈矩的性子。父母之命,即便是心中有万般不愿,也会毅然遵从。或许他觉得不该来。或许他想来,父母亲不让他来。又或许,他过不去心里的坎。猝不及防,不知该怎样面对我。 我一边想着,一边下楼。 时值傍晚,茶楼里的人来来往往,竟还未散。 雕花木窗半掩,透进几缕昏黄的光影,映出一张张生动的脸。 “听说了吗?”一位客人神秘兮兮地说道,“荣家,怕是要遭难了。” 闻言,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心中涌起一丝好奇。 “这不是都知道的事儿吗?”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言语中带着几分讥讽,“荣相太心急,想要为嫡女报仇,拿着鸡毛当令箭,要将大将军置于死地。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但被吕相翻了案,还让自己被抓住了把柄,自取其辱。” “虽然传言说大将军宠妾灭妻,致使荣家嫡女心灰意冷,断亲义绝也要离去,但这些年大将军对夫人的心意昭然若揭,分明情深意重,何曾有半点宠妾灭妻之态?这都多少年了,不说那妾室什么来头,正妻之位一直空悬,还不明白吗?即便出了府,也是关怀备至,呵护有加。”搭腔的客人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意味深长道,“倒是那位转头就和别人生了孩子。是非曲直,一目了然。荣家有什么可恨的。” “是啊,要说大将军也是个痴情种,被荣相陷害入狱,真相大白后,圣上雷霆震怒,本是要给荣家治罪的。他受此磨难,竟还拼命保全荣相,若非念及旧情,又有谁会相信呢?” 净是陈词滥调,我早已听得厌烦。不禁快步走下台阶,置若罔闻。 “不是!”方才引起话题的人伸长了脖子,加重了语气道,“你们以为闭门思过就能了事?下狱还有个盼头呢!陛下可没说要荣相思过多久啊!一日未得赦免,便一日不得自由。这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那又怎么样?”对面的男人啜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就算一辈子关在府里,那也比我们这些人过得好。” “话是这么说,”那人却执着道,“风雨欲来风满楼,万事皆有前兆。今日荣家大爷被人当街羞辱,你们听说了吗,这说明什么?” 众人愣了愣,随即露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荣家大爷,是说荣家那个不成器的嫡子吗?”有人反应过来,“真不知道荣相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我瞧着他连女子都不如。虽说那个嫡女断亲又义绝,但人家这些年可是风生水起,前有大将军庇护,生的是何家嫡系的血脉,身后还有吕相撑腰。修习葛老的医术,现下与罗圣手齐名,不仅继承了回春堂,人家还将枭记的生意做到了天南地北。相比之下,大爷只会写折子,盯着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还不如除了名的嫡女呢。” 我略微皱眉,脚步微滞。 “我还不曾听说,是谁羞辱了他?”一旁的客人好奇地问道。 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引起话题的男人精神一振,扭头说道:“我亲眼所见。是个丫鬟,话里听着是萱乐公主身边的人。两人因为最后一包芙蓉糕闹起来。按理说,先来后到,那糕点应归大爷所有,但那丫鬟蛮横无理,非要大爷让出。大爷不肯,就遭了一顿辱骂。” 我心下一动,芙蓉糕。是我从前最爱吃的糕点。 兄长不是会闲去逛街买糕点的人。 若是午后,定是特意去买来给我的。 或许,他不是不来…… “这一家人就是不识时务。老子得罪大将军,儿子又去得罪公主。” “挨骂是小。”说话的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你不知那丫鬟说的多难听,仿佛荣家再无翻身之日,甚至扬言,即便买回去也没命吃。你们说,荣家是不是要保不住了。” 我双手紧握,终于门前停住脚步,轻声询问,“这位大哥,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可知后来如何?” “呃……”那人闻声,转眼看向我,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堂中宾客亦陆续将目光投来,“应是晌午以后,大概未时三刻。两人吵了一会儿,大爷紧捉着糕点不撒手,被那丫鬟推搡了几下。店里的人怕惹事儿,帮着夺了糕点。大爷气坏了,与他们理论,结果被人用扫把撵了,还说以后也不卖给大爷。” 我心中一紧,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努力维持镇定,“那他可伤着哪里?” 那人摇了摇头,神色中带着几分同情,“身上脏了些,倒未见着哪里有伤。”言罢,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似是终于认出我来,慌忙补充道,“姑娘不必担心,大爷无事,小厮已接回去了。” 第569章 得饶人处 我轻声道谢,向舟屿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将那桌的茶水钱留下。 心事重重地出了茶楼,恰逢头顶飞过一群归巢的雀鸟。连雀鸟也会呼朋引伴。 我眼中酸涩,兄长不是不来,是去为我买糕点时受了辱。他定是怕自己一身狼狈惹我难过,所以回去了。 路上人来人往,泪水无知无觉流了满面。好在光线昏暗,无人在意。 待上了马车,舟屿掏出手帕,我才发觉自己已泪湿了前襟。 “主子别难过,我去帮您把那些不长眼的都杀了。”千越眨巴着大眼睛,眼底既有同情,亦有愤慨,“好大的胆子,敢欺辱您的兄长。” 我接过舟屿的手帕,抹去脸上的泪痕,轻轻摇了摇头,“有一个,就会有下一个,岂能都杀了。” 千越大惑不解,“难道就这么算了?” 舟屿闻言,期待地看着我。她们出身江湖 ,行事讲究快意恩仇。 我垂眸,怔怔地望着虚空没有回答。 车内寂静,千越忍了一会儿,终是憋不住话道:“您真是菩萨心肠。”语气中难掩对我的嘲讽和不满。 舟屿打量着我的神色,并未附和。 话音落下,我目光轻轻扫过两人,语气平静如常:“白日他们发生争执,晚上他们就都死了。即便你们手脚利落不留痕迹 ,我兄长如何自处?他必要承受周遭的怀疑。他是言官,最重克己复礼,倘若让他知道,因为自己累及旁人的性命,定会心生愧疚 。若知道是我的主意,更会对我失望。我便真的见不着我的兄长了。” 舟屿与千越听着,似懂非懂。 车轮辘辘,不消片刻,已抵达回春堂前。 我命人将对门花草集的掌柜叫来,自己则径直去了花厅。 花厅里已无光线,舟屿很快点亮四角的油灯,将室内照得通明。 我方才坐下,顾明彰进来。他面上的指印早已消散,看不出任何痕迹。邹氏赔偿的三百两,我都给了他。即便这些年他为我受了许多次委屈,我仍然想不到合适安慰的话。久而久之,我与他仿佛形成了默契,一个眼神便能明了对方是否释怀。 他问我上次给的药丸用了没有。我顺从地伸出手腕,于医者而言,没有比这更诚实的回答了。顾明彰收回手,面色稍缓,简单嘱咐了几句,又从袖中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药瓶。 上次那瓶所剩不多,想来是葛老算计好了,给我续用的。 我没有马上接过,而是望着顾明彰,等他说点什么。 顾明彰叹了口气,颇有些为难的样子:“您别这样看着我,这样的灵丹妙药,除了葛老,没人拿得出来。他说你若用了上次的药,便将这个给你。倘若你不肯服用,就不必拿出来,惹你心烦。 我知道这话您不爱听,但…您到底气什么呢?虽说他们没打招呼就去了宫里,但您要是想去还不是易如反掌,这师徒没散不是。 从前都怕葛老脾气大,如今才知,葛老脾气再大,也拗不过您。我从未见过他老人家那么谨小慎微的样子。都这么久了,姑娘何不得饶人处且饶人。” 见我不答,顾明彰将药瓶塞进我手里,继续说道:“是我多嘴。姑娘安心养伤,葛老除了关心您的伤,送药之外,其他什么也没说。”怕我不信似的,他定定地注视着我,加重了语气,“真的。” 我握紧药瓶,微微颔首。顾明彰起身出去,灯光映照着他失望的侧脸,连背影也带着一抹黯然的阴影。 无暇多想,人已从对门请来。 季善安在秀城,盛青萸在路上,花草集的生意已步入正轨,寿城里现下许多事,我都是交给他去办。 “东家的意思是,要赶他们走?”王掌柜疑惑地看着我,“那间铺面的房租交纳及时,生意也算红火,东家忽然要赶他们,恐怕吃力不讨好。倒不如涨些租金划算。” “不必。”我望着手中的药瓶,冷冷说道:“不仅是这一间铺面,我枭记名下所有的铺面,都不会再租给他。往后所有的生意往来,也都不用考虑他。” 王掌柜这才真正明白我的用意,立刻恭敬地应了。 我挥了挥手,让他退下。而后有些沮丧地撑着额角发呆。 “主子这是杀人不见血啊,”千越见王掌柜走远,才探出头来,“那婢女怎么办?要不我把她扛出来,卖到窑子里去?” 我静静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千越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我错了,请主子责罚。” 第570章 过得好吗 王掌柜行事果决,次日未时便带回消息,那铺子已歇业关张。门楣之上,枭记商旗猎猎作响,昭示正主。因铺位不错,已经有人来打听租赁。 我满意地点头,让他酌情去办。 听说来龙去脉的人,自然能够理清其中曲折。 这些年我勤勤恳恳,不敢有半分懈怠。初时有防父亲大义灭亲的心思,而后养成不留把柄的习惯,亦渐渐有了底气。 发觉他们有意避讳,回春堂坐落于东市大街,从未见过荣家的车辆驶过门前,更别提人来;我亦默默恪守界限,不去打扰他们。市井之间,那些流言蜚语,最怕的就是累及荣家。 今日堂而皇之地回护兄长杀鸡儆猴,虽以为情理之中,但仍难免惴惴。倘若父亲怪我多此一举,倘若兄长不愿倚仗权势…… 我坐立难安,没有等来兄长的回信。却等来连枝的信鸽,说青萸路过,今日大概能够入城。 院中实在憋闷,望着渐晚的天色,索性命人套了马车,备了茶水食盒,让舟屿和千越随我去城门迎接青萸。 时近黄昏,暮色苍茫,天地似被一层薄纱轻笼。 我轻轻撩开车帘,遥望城门。 远离闹市,路上行人稀疏。岗哨之上,燃起了火把,士兵身影挺拔如松。 忽而,一抹熟悉的身影掠过,转瞬即逝,仿佛错觉。 我心中狂跳,定睛寻找,却无踪迹。 直到舟屿将马车停在城门前。 巡逻的士兵例行盘问,那抹身影才又出现于眼前。 萧景宸挥了挥手,两名士兵立刻退下。 我指尖一抖,放下车帘。整了整衣裙,稳住心神,才缓缓下车。 “见过齐王爷。”人前,我与他无甚关系,恭敬行礼。 然,未及弯腰,他已伸手将我扶起,“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他声音低沉,合着晚风,拂过耳畔。 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他玄色的锦袍上,仿佛为他镀了一层神秘的光。 我痴痴地望着他,对上他深情凝重的眼眸。 曾几何时,他在夕阳里那样温暖的微笑,眼前人却好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那般沉重阴郁。令我心中莫名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忧虑。 我随他缓步走向人稀处,未等他开口,率先打破沉默:“殿下近来可好?” 他微微侧首,似是不适彼此不同往日的疏离,终是缓缓开口道:“不好。” 在他身边,我总是难以克制对他的亲近和在意,不禁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他的脸色。他静静立于我面前,任我打量。 “若是难以入睡,稍后我配些安神的药送去?”即便知道他心中烦忧非药物所能解,知道这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我无可奈何,聊胜于无。 他眼神复杂,沉默良久,就在我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迟迟应了声“好。” 夕阳落得很快,或是我们走得太快,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光影的边缘。 我正欲转身,被他轻轻拉住。 他的指尖微凉,手心温热如初。 “你呢,”他说得似乎有些艰难,声音沙哑,“阿瑶,你过得好吗?他对你好吗?” 此言一出,我心中猛地一紧,仿佛尖刀再次刺入,猝不及防。 我深吸一口气,匆忙错开视线,仍控制不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晚风中冰凉的躯体跌入他温暖怀抱,顿时天地旋转。 “阿瑶!”萧景宸惊呼,将我紧紧箍在怀里,钢铁般的手臂竟有些微微颤抖,“我错了,我不该如此问你,你莫要这样。” 我拼命呼吸,试图平复心绪。然而浑身的温度仿佛在那一瞬间抽离,想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苍白和骇人。将他慌乱无措的模样看在眼里,却无力解释。 等不到我的反应,他像是要将我融入身体里,焦急得语无伦次,“你不用在意,你不用在意我,我很好,我哪里都好,吃得好睡得好。我一点也不想你,也不用你想我。只要你安好,我再也不来打扰你,你莫要吓我。” 话音被风卷着,呼啸刺骨。 我心如刀绞,他的话没有让我好受一分,却让我几乎痛得无法呼吸。 “萧景宸,你闭嘴。”我大口喘息,眼角滑落大颗的泪水,“我恨你。”明明负了我,明明给不起,为何还是放不下。莫大的委屈犹如拍岸的浪潮淹没头顶,让我痛苦,让我窒息。即便此时此刻,我仍分不清,是更心疼自己,还是更心疼他。 “好,好,你恨我,你恨我……”他低下头,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里带着绝望与自责,“只要你能好受,你杀了我,便是你杀了我,我也无怨无悔。” 第571章 无需解释 我浑身乏力,实在没有力气与他争辩,垂首在他肩胛轻咬。然而很快,尖锐的疼痛,让我连呲牙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软绵绵地伏在他胸前大口的喘气。 萧景宸满是疼惜地抚着我的后脊,“不说了,我不说了。” 他似是也想通了这心蛊发作的缘由,试探着说道:“昨日萱乐的婢女辱骂你的兄长,惹恼了你是不是?我来时看见那铺子已经关了,门楣上挂着你枭记的商旗,阿瑶如今雷厉风行,已能保护自己想护着的人了。庆功宴上,那日院中,阿瑶总是那般聪明勇敢,道听途说,皆不如亲眼所见。” 我心中松动,在他胸前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他尖削的下颌。这些日子,他肉眼可见的消瘦了。战场上风餐露宿,回到寿城封王拜爵居然更瘦了。我默默无言,垂下头不敢再看。 他像是怕我会哭,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未有触及湿润,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我知你与兄长感情深厚,萱乐身份特殊,又常在宫里,想要罚那婢女恐怕不便,此事交给我,可好?”他顿了顿,又道,“你莫要担心,那婢女说的不是实情。阿瑶这般聪明,定早就看出了这其中玄机。荣家不过是他们抢不到云洲的另一桩筹码。龙颜大怒,雷霆手段,都是做戏。荣家世代清正,即便落罪,也不会那般绝情。朝中多的是老臣,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敢的。盛、吕二人递来台阶,他自然会再斟酌拖延。” 随着他的话音,我渐渐缓过劲来,静静地听着。 他将脸颊贴在我额上,感受我渐渐恢复的体温,语气里满是内疚与不舍,“我知你不愿与我牵扯,但你一人带着云洲和雨眠,难免吃力。若有难处,可派人送信给我。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我勉强攒了些力气,自他温暖的怀抱中脱离,有意岔开那些沉重的话题,“既是责任,你为何那样对云洲?你不知他有多伤心,偷偷难过了好几日。” 萧景宸注视着我,抹去我眼角残余的泪痕,语气倔强,“他本就不像你。” “可他像你。”我埋怨地瞪着他,不无责备,“他难道不该像父亲。” “他多像我一分,便是多一分危险。”他语气深沉,难以捉摸。 我怔怔地望着他,眼前的面庞,除了眼神,已然没有了“何正武”的影子。对他的担忧,半知半解。 “收好。”他摘下腰间的令牌,塞进我手中,“天机台已竣工,苗国使团即将入城,蓝凤秋虽与盛青山决裂,但她未必就能甘心。倘若她反悔,纠缠盛青山。你务必自保,莫要再为旁人涉险。见此令犹如见我,以防万一。” 晚风呼啸,从两人之间穿过。 我低头望着“齐”字镶金令牌,忆起他曾经给我私印,心情复杂。一旦我拿出令牌,我与他的关系定会喧嚣尘上,毕竟各府王妃也未必能得亲王的令牌。 我轻抬眼帘,正对上他温柔的目光,轻声道:“届时该如何解释……” “无需解释。”他望着我,神色坚定隐含悲戚,“从前我小心翼翼,生怕将你卷入这些阴谋之中,终究未能护你周全。既然如此,我岂能一直躲在你身后。这些麻烦,该由我来解决。” 我穿得不薄,但城外的风似乎更加凛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下意识地伸出臂膀,似要将我揽入怀中,却在半空生生停下,侧了侧身为我挡住寒气,柔声道:“回吧。” 才至城门前,便见着远处有快马疾驰。 乌发红衣,正是青萸。她竟弃了马车,一人骑马回来了。 第572章 异姓妹妹 盛青萸遥遥望见我的马车,即使离得还远,仍欣喜地高呼:“阿姊!” 暮色深沉,灰蒙蒙的阴影仿佛追在她身后的猛兽。 见她与我招手,我亦不由自主地举起手臂,大声回道:“青萸!”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莹白的手臂。我心中猛地一紧,连忙收了回来。 寒风悄然钻进衣袖,我缩了缩肩膀,偷偷瞥萧景宸一眼。心中暗忖他怎么还不离开?虽说盛家人有惊无险,但到底是他亲自领兵去抄了大将军府。盛青萸即便与家中不和,那也是盛家女。面对面,难免尴尬。 “有时,很难不羡慕青山。”他声音低沉,随风擦过我的耳畔,像是叹息,“同样是家中亲近的妹妹,皎皎若有青萸那样贴心懂事,或许能为你分担一些。” 眼见着青萸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我喜上眉梢,语气释然道:“人有不同。皎皎更敬爱兄长。倘若她知道你活着,不知该有多么高兴。” 他侧首看向我,目光深邃而复杂,似乎不太接受我的解释。 我扭头看他一眼,不以为然道:“你知道你去抄家那日,青萸与我说什么吗?在盛家与我之间,她选择我。于我而言,她不是盛青山的庶妹,她是我的异姓姊妹。皎皎怎可与青萸相比。” 沉吟间,马蹄声已近在眼前。 盛青萸用力勒紧缰绳,引得胯下骏马扬蹄长嘶。 萧景宸似乎早已预料了这一刻,几乎同时转身将我整个儿挡住,免去一场惊吓。 “阿姊!”青萸几乎飞身下马,目光触及我身前的萧景宸,不由得一愣,随即躬身行礼,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见过齐王殿下。” 萧景宸淡淡扫她一眼,转身走在前面。 “阿姊,他怎么在这儿啊?”待萧景宸走出一人的距离,盛青萸压低了声音,带着些许不安,“他、他不会是来抓我的吧?你不是说大哥已经放出来没事了吗?”城外的风张狂肆意,将她的发丝吹得凌乱不堪,城墙上跳跃的火光映照在她的眼眸中,犹如夜空中闪耀的星星 。 我拍了拍她挽着我的手,以示安抚,“只是偶遇罢了。” 青萸这才放下心来,亲昵地将脑袋靠在我的肩头,“阿姊,我好想你!这一路都好想你,想云洲,想雨眠!想吃阿姊做的菜,想喝阿姊酿的酒,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和阿姊说。啊,见到你真好。” 见她归来,我心中仿佛卸去千钧重担,浑身轻松,笑逐颜开,连声音里也藏不住喜悦,“就知道你馋了,已让何嬷嬷备了好酒好菜,亦备好了活血解乏的药浴,崭新的床褥,吃饱喝足,好好休息。待到明日……” “不要,不要明日。”青萸紧紧抱着我的胳膊,撒娇道,“我想跟阿姊一起睡。我有话跟你讲,要是不讲出来,我会憋死的。将我床褥都搬去阿姊的房里吧,好不好?听说阿姊受了伤,他们不告诉伤了哪里,也说不出清楚怎么伤的,现在好了吗?你也详细与我说说,是谁欺负你,我去替你出气!我定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自萧景宸归来,举办庆功宴,连枝因为酒庄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为防蓝凤秋,灵卉听从我的安排去阻拦苗国使团,并为我去边境寻人。受伤之事,纸包不住火。因不想她们道听途说更加担心,我主动写信告知,但并未提及心蛊。有消息,她们自然也会告诉青萸,才让她一知半解。 “这才回来就要打打杀杀。”我笑着嗔怪道,“你跟我回去,老老实实将追在你身后的公子说清楚,否则,有你好看。灵卉已将消息都送回来,你若有半分假话,就让盛青山将你领回去管教,你不怕我,总还是要怕他一些。” “说说说,我都说。”盛青萸苦着脸,“阿姊千万别告诉他,大哥会打死我的!” “你还知道会打死你?”我挑眉,故作严厉道,“你若交代不好,明儿就将那位公子绑了扔湖里喂鱼!叫他悔不当初!” 盛青萸故作惊讶:“阿姊你好狠的心……” 我半真半假道:“盛家的姑娘,不能留下话柄。我的妹妹,不能受人欺负。” 千越和舟屿见过礼,一个骑马,一个赶车。我与青萸陆续上车。 然而萧景宸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一直骑马走在前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回城是同一条路,却仍为寂静的街道添了几分微妙。 行至半路,盛青萸掀开门帘看了一眼,狐疑地看着我道:“阿姊何时与他有了交情?长皇子这是要亲自送我们回去?” 第573章 会有的 我摇了摇头,有关于他,不可说。 青萸望了我一会儿,并未打破砂锅问到底,蓦然话锋一转:“阿姊瘦了。” 我轻抚脸颊,故作轻松,调侃道:“城中事物繁杂,你回来就好了。交给你,我终于可以安心养伤。” 青萸看着我笑起来,满是自信地拍了拍胸脯,大包大揽道:“都交给我。阿姊放心都交给我。往后阿姊每日只管在院中休养,一定将阿姊养得白白胖胖。” 闻言,我欣慰非常,自食盒里取出一块精致的糕点递上前,关怀道:“饿了吧?垫垫肚子。” 青萸见状靠在软垫中,张开嘴,一副懒洋洋等待投喂的模样。 我仔细掰下小块放入她口中,笑道:“还像个孩子一般,哪里有要嫁人的样子?” “谁说我要嫁人!我不嫁!”她猛地坐起,脸颊飞上两朵红云,目光灼灼,与我对视,“我要和阿姊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 我又掰下一小块糕点,递至她唇边,轻声道:“休要胡说,当然要嫁人。我们青萸一定会嫁给如意郎君,幸福一生。” “世间哪有什么如意郎君,都不如阿姊可信可靠。譬如我大哥,从前我以为他是世间顶好顶好的男子,他保家卫国,是所有人眼中的大英雄。他娶了你,门当户对,谁不说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你们本该是幸福的一对。可他做得那些荒唐事儿,我都不屑说。”糕点入口即化,青萸随口咽了下去,意犹未尽地说道,“再如正武哥,他也是世间顶好顶好的男子。能文能武,文武双全,我们都知道,他绝不比哥哥差,他只是不争。他什么都不争,从来都不争。他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世家公子。温柔又专情,那么多喜欢的他的姑娘,他只喜欢阿姊。这么好的人……” 话音落下,青萸自觉失言,偷偷观察我的神色。见我神色平常,才又继续说道:“他却让阿姊最伤心。阿姊不说,可我们都知道,阿姊偷偷落了许多泪。若真放下,这城里城外多少人,阿姊为何不肯再嫁?他才是最坏最坏的人,比我大哥还要可恶几分,他不仅毁了阿姊的生活,他还占着阿姊的心。” 或许因为他就在不远处。我垂下眼眸,心中隐隐伤感,但并无波澜。分不清是宽慰她还是自己,轻声细语:“倘若他能回来,会是好夫君。” 青萸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早已凉透,她一口灌下,颇有些义气地说道:“他们都是混蛋,我可不是,我会一直陪在阿姊身边。就算、就算我要嫁人,我也要带着阿姊一起嫁人。” 我被她的“豪言壮语”逗笑,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谁要与你一起嫁人!那成什么了?你可莫要出去胡说!你嫁你的如意郎君,我自有我的良人。” 盛青萸揉了揉脑袋,嬉皮笑脸,“这有什么的……”忽然,她似明白什么,高声嚷嚷道,“什么?阿姊有意中人了?!谁?是谁?阿姊的良人是谁?阿姊要嫁给谁?我怎么不知道?阿姊怎么没写信?我才离开多久,阿姊就被人勾引去了?我可见过吗?阿姊可莫要被人骗了!得让我去考验考验再做打算啊啊!” 马车晃晃悠悠进入城中,街道两侧灯影绰绰,人声渐隆。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生怕叫人听见,涨红了脸道:“还没有!会有的。” 第574章 有劳殿下 青萸连连点头,眼中满是狡黠的笑意,我方才放下她嘴上的手掌,她笑得合不拢嘴,笑声溢出了车厢,“阿姊想通了就好。” 我脸上微微发热,嗔怪道:“我何时想不通了。” 青萸挽上我的胳膊,将脑袋搭在我的肩头,姿态亲昵,语气里却是难以掩饰的担忧:“阿姊劝别人总是明白,医不自医,轮到自己就钻进牛角尖里。无论是谁,能够让阿姊走出那段感情,他便是个功臣。我们大大记他一功。” 我思绪复杂,心中五味杂陈。我当真走出那段感情了吗?每每想起记忆中的脸庞,我依然心动,依然怀念,依然情不自禁的嘴角上扬。虽不让他来,可面对他,还是亲切,还是依赖,还是猝不及防的心痛。 我曾想为他守在方寸之间。因为心蛊不得不斩断彼此的情丝。可知道心蛊有解,我没有马上告诉他。我犹豫了。 我还爱着他,但……彼此阻隔千山万水。 我不敢有丝毫的期待。 功臣是谁?吕伯渊?想到他的脸,他炽热的眼神,撩拨的话语,我心头狂跳,下意识地甩了甩头,生怕他忽然出现。 “终于到家啦。”不知不觉,马车已在回春堂前停稳,盛青萸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堂中灯火通明,照亮了车前的视线。 萧景宸骑在马上,越过众人,定定地望着我。 似是疑惑我的“无动于衷”,舟屿撑着车帘,悠悠地看向我,提醒道:“主子,到了。” 我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作势下车。 还未探出身去,顾明彰来到车边,低声禀报:“姑娘,大将军和吕相来了。都在堂中等着您呢。” 话音未落,盛青萸显然已经见到了堂中等候的人。 一声“大哥”,叫得七分惊讶,三分不情愿。 我这才缓缓读懂他迟迟不肯离开的身影,和关怀探究的眼神。 硬着头皮下车,堂中人齐齐看向我。 灼热的目光令我浑身僵硬,不敢回视。 我如芒在背,缓步行至萧景宸身边,轻言道:“多谢殿下,我们已经到了。” “他们是你请来的?”他并未下马,居高临下。冷峻的面庞在光影间晦暗不明,言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抿唇,不想骗他。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倘若他因此留下,局面只会更加难以控制。 “齐王殿下。”忽然,吕伯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坐在轮椅中,于回春堂的阶上,嘴角挑起微妙的弧度,貌似恭敬地拱了拱手,“有劳殿下,将她送回来。” 适逢一阵风刮过,话音来不及落地便被吹散。 我并未因此感到庆幸,反而越发觉得空气凝重而压抑,下意识挪动身子,挡在两人中间。 萧景宸面色阴沉,冷冷瞥他一眼并未回应,而是压低了声音,询问我道:“他纠缠你?” 人来人往的街道,不时有人侧目。 我不知从何说起,但在他不耐的眼神中读出一丝危险的含义,连忙摇了摇头,故作镇定地说道:“他来复诊。” 萧景宸似是接受了我的解释,微微颔首,然而转眼便跃下马来,立于我面前,“那我取了药再走。” 我怔愣一瞬,才想起在城外的对话,立即阻拦他:“我明日差人送去就是。” 他率先一步,走在我前面,“不必麻烦。我可以等。” 第575章 气氛微妙 往常此时,回春堂已经打烊,点灯只点四角。 今日堂中坐着两位“大人”,顾明彰不敢怠慢,恨不得将所有能点的都点上,真真是“蓬荜生辉”,整一条街也没有比门前更亮的。 四邻听见动静,陆续探出头来。显然对堂中的情景已有见闻,都在等着我呢。 众目睽睽,萧景宸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回春堂,各种审视的、探究的、玩味的目光交织,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紧紧包围。 我硬着头皮,跟在萧景宸身后,心如擂鼓,呼吸困难。 尤其是经过吕伯渊身边时,更是有种难以言喻的忐忑。 堂中,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微妙。 顾明彰不时瞥向我,一副瞻前顾后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盛青萸风尘仆仆,先前下车匆忙,连头上蹭乱的碎发都还支棱着,垂首立在盛青山面前,颇有几分局促,偷偷向我投来求救的眼神。 我暗自纳闷,自己不过出趟了门,怎么惹来他们,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说道:“你们坐这干什么?” “等你。”盛青山面色平静,但望着我的目光里,透露着紧密的担忧,“这般晚了,怎的才回来?”他说得自然而然,好像他该等我问我一样。 “我去城门迎青萸了。”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说话间,我不着痕迹地往他面前挪了小步,挡在青萸面前,“她才刚回来,有什么事儿待她休整以后再说。” 盛青山抬起眼帘,扫了青萸一眼,“那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盛青萸缩了缩脖子,匆忙告退。生怕盛青山反悔似的,头也不回也跑进院中。 萧景宸自顾自在我的医案前落座,与众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对堂中发生的事恍若未闻,似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存在,亦不愿意让任何人打扰自己,只一味将目光流连于我惯用的笔墨纸砚上。那些物件,虽已用旧,但都是他曾经精挑细选送来的礼物。在他缺席的日子里,它们皆是我寄托相思的慰藉。 我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看向吕伯渊,“你呢,你来做什么?” 吕伯渊望着我,原本镇定自若的神情,渐渐凝重。在他眼底涌动着复杂的情愫,分不清是委屈还是愤懑,层层叠叠犹如雾霭,“你说呢?” 我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唇,想到刻意回避的复诊,想到他信誓旦旦的威胁,想到他解蛊的能力,心中突突直跳,一时语塞。 他几不可察地哼了一声,似不想让我在人前难堪,继续说道:“今日在宫中议事,察觉大将军神色痛苦,便将人送到这里来了。你若再晚些回来,他怕是要痛死在你回春堂里。” 话音徐徐,落在青石地面上。 我没想到他们是这样来的,被他锐利的目光盯得心虚,不由自主地看向盛青山,后者显然已恢复了神色,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那既然已经送到了……”气氛实在尴尬,旁人不知,面前三人却都心知肚明。我为萧景宸情动,才会引得盛青山心蛊发作。 吕伯渊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抢白道:“来都来了,既然大将军已无大碍,那便为我复诊吧。他们两位看起来似乎都不比我更需要你。”他话中有话,别有深意。 “既已用过御医,就没必要再劳烦她了吧。”萧景宸忽然出声,语气冷漠,不容置疑,“城外风寒,去给她备碗姜汤。” 话音刚落,立即有小厮跑进后院。 吕伯渊闻言神色淡淡,似乎意料之中,而后不疾不徐地说道:“一时大意,竟忘了齐王殿下还在此……不知您在这里,所为何事?” 萧景宸缓缓抬起眼帘,眉眼间带着审视和不悦。 我深知今日堂中若只坐着盛青山,他不会下马。甚至不会在门前停留。他不舍得我因心蛊而痛,更不会允许旁人令我心痛。 “是我请殿下进来。”我忙不迭解释,而后转向萧景宸道,“殿下稍候,我这就下方抓药。” 第576章 适可而止 萧景宸从案前站起来,自然而然地立在一边,轻轻捻起墨块蘸水研磨,好像他已为我做过许多次一样理所当然。他是何正武时,确实如此。可他如今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长皇子,高高在上的齐王殿下,莫说在堂中准确无误地认出我的医案,那双用来杀伐又尊贵的手,不该替我磨墨。 我快步走到案前,有意接手:“还是我来吧。”梦中他将自己隐藏得很好,不然盛青山不会至死都未察觉。眼下他这般明目张胆,莫说盛青山,恐怕吕伯渊也会抓住蛛丝马迹。 “莫脏了手。”他轻巧躲过,语气温柔,全然不顾众人的注目,“你安心写吧。”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我怔愣一瞬,转过脸来,担忧地看着他。他到底要做什么。盛青山和吕伯渊都是极为聪明的人,倘若被他们发觉,难免节外生枝。 然而他好似不在意,给予我一个安心的眼神。 一笔一划将药方写好,交给顾明漳。行医多年,从未写过如此累人的方子。好像浑身上下都被人看穿。但这显然达到了萧景宸的目的。 顾明漳不敢耽搁,很快抓了三副药来。 我打破堂中诡异的静默,一边将药呈上,一边嘱咐,“每日睡前煎服,三碗熬成一碗。会有些苦,可事先备些蜜饯果子之类。”他从前就很怕吃苦。儿时的糖是他听话喝药得来的奖赏。有次葛老骗他嚼了半片黄连,他忍了半日,直至晚间还委屈说口中发苦,我又亲又哄,两人分了糖吃才勉强好了。 萧景宸接过药去,提在手中,目光在我脸上短暂的停驻,而后向着吕伯渊道:“既都无事,不如让姜神医早些休息?”言下之意,颇有替我撵人的味道。 “殿下若有事忙,可先行一步。”吕伯渊不为所动,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我,眼底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 萧景宸蹙眉,神情不似面对我时那般柔和,复又变得冷峻而不耐,“吕大人何必强人所难?” 吕伯渊被他诘问,当即沉下脸,“长皇子此言何意?” “你既已招惹萱乐,便不该再来找她。”兄长之事,既然是萱乐的婢女,萧景宸一并记在了吕伯渊的头上。语气冰冷,眼中充满了警告,“她无依无靠,本就如履薄冰举步维艰,你此举无异于令她雪上加霜。 她不愿为你诊治,便已说明了心意。你咄咄逼人,一再强迫她对你施以援手,利用她的善良仁慈,无异于恩将仇报。 吕大人如今出人头地,呼风唤雨,是有些能耐,但她不是你能随心所欲,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女子,劝你适可而止。”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推着行人快走了几步。灌入堂中,却犹如凝固一般,铮铮作响。 吕伯渊面色沉凝,一言不发。他并未为自己辩解,而是将目光直直地投向我。细碎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却没有丝毫的温度。犹如深渊寒潭中篝火的倒影。 我沉浸在他的目光里,呆立原地,回过神时,自脚底升起一股寒意。心知那是与他感同身受的深切失望。这些话我都与他辩驳过,对于从来不问世事的萧景宸,很难不令人误解,话里的细节皆来自于私下里我对他的抱怨。可我从未向萧景宸提起过这些。 我双唇开合,正欲解释,他却忽然发声,紧紧攥住我的心跳:“过来。” 第577章 逃了 我怔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内心徘徊不定。 他的身影在昏黄的光影里伸长,投射出一片孤寂而倔强的影子。 周遭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喧闹的街道静了,风也静了,唯有沉重的呼吸与心跳,震耳欲聋。 见我不动,他双肩微微下沉,叹出一口长长的郁气,满脸无奈地望着我,烟灰色的眼眸中流淌着连绵不绝地失望和哀愁,“你既累了,那便早些休息。明日,我在府中等你,来复诊。”他两眼紧紧锁住我,似是怕我拒绝,又补充道,“可好?” 他本就苍白纤瘦,褪去一身端庄矜持,此刻更显得单薄憔悴。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神色间隐隐流露出卑微和期盼。 我望着他,正要点头,却听一旁沉默良久的盛青山突然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文君,青萸在等你。” 他的话仿佛一把利刃,划破四周凝固的气氛,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动荡。 我眨了眨眼,立即接话道:“既然无事,诸位请回吧。回春堂已经打烊,青萸还在等我,恕不奉陪。”话音未落,我已调转脚尖,大步逃离。 …… 月华如练,银辉轻洒。 早已过了用饭的时辰,奶娘早已将云洲和雨眠安置妥当,院中静悄悄的。 脚步声很快将青萸从房中引出来。 她已稍作梳洗,放下了紧束的发丝,随意地拢在身后。 “我哥走了吗?”见我孤身进门,盛青萸两眼放光,脸上的欣喜藏也藏不住,“啊啊啊,他终于走了!那两人也走了吗?他们来做什么?” 桌上摆满了精心备下的酒肴,香气氤氲,诱人心脾。 我将手伸进盆中备好的清水里,明明在听着她说话,却好像一字也没听进去。 “阿姊?”青萸见我不理,凑到我身边,一双明眸紧盯着我,满是关切,“怎么啦?脸色怎么这么差?方才路上还好好的!他们欺负你了?他们说什么了呀?” 水声淅沥,我木然地抽出手来,在手帕上擦净。心中仿佛堵着一团棉花,乱糟糟,没有头绪。即便我想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容我想想。”我有气无力,牵起她的手,来到桌边,“先用饭,饿坏了吧。” 盛青萸闻言,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默默地注视着我,担忧又坚决地说道,“阿姊莫要什么事儿都自己扛,倘若在这里住得不顺心,和我去秀城吧。惹不起,咱们还躲不起吗。商行的事儿交给季善安,或是旁的信得过的人,总是能过得去的。” 我点了点头,这何尝不是一个选择?这些年我留在寿城,为了何正武,为了回春堂,为了师父和师兄,为了商行,各种各样的理由,说得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此时想来,或许只是舍不得,放不下。 如今萧景宸归来,我与他前缘已断;回春堂有顾明彰,师父和师兄去了御医院,商行中可用的人才越来越多……待解除心蛊,了解蓝凤秋,荣家尘埃落定,离开这个地方也好。 正想着,院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盛青萸瞬间警觉,两眼圆睁,连夹菜的动作都僵在了半空,“我哥他…没走啊?” 看着她欲哭无泪的模样,我哑然失笑,“我不知道他没走……”从前明明也很亲近,曾几何时,像是耗子见了猫。 盛青山心事重重,踏着月色进屋,浓重的阴影跟随着他,在视线相汇的瞬间,陡然化开,恍若堂中的一切未曾发生,微笑着说道:“在等我?” 盛青萸忙不迭站起身来,“我再去拿副碗筷……” “坐下。”盛青山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用不着你。” 我悄然瞥向门外,舟屿会意,转身去拿。 不一会儿便将碗筷呈上。 盛青萸如坐针毡,不住地偷偷瞄我。 “你自己说,还是要我问你?”盛青山一边说,一边细心地将鱼腹剔下,夹入我碗中,动作自然,娴熟流畅;似是发觉盛青萸一直没有动筷,淡淡地瞥她一眼,“一边吃一边说。” 盛青萸确实饿了,夹了一块芋头塞进嘴里,没滋没味地说道:“…我自己跑的,不关阿姊的事儿。听说有人去抄家,我怕…要挨打,就跑了。” “说实话。”盛青山夹了一块排骨,轻轻放在盛青萸的碗中,“再有一句胡诌,她也不能护你。” 第578章 我错了 盛青萸可怜兮兮地瞄我一眼,索性放下筷子,一五一十地将这一路上的事情说了。萧景宸领兵去盛家抄查那日,她依照我的吩咐去找灵卉。灵卉哪里敢让她在客栈里住,立刻套了马车,一路向北。两人避开官道,穿梭于山林小径之间,风餐露宿,逃了几日,未见着追兵,也未有盛家获罪的消息,才敢入城,在沿途的枭记客栈里休整。而后灵卉受命有事要做,两人不得不分头行动。临别之际,彼此约定了联络的方式,此后都是通过书信联系。直到收到我的消息,她才敢回城。 盛青山吃得很少,静静地听着。若不是他一直为我夹菜,我其实可以等青萸一起。为免碗中菜肴满出来堆积如山,不得不小口小口地吃着。 “说完了?”盛青山轻抬眼帘,瞥了盛青萸一眼,面色平静,语气藏着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味,“再想想。” 俗话说,长兄如父。盛青萸在他的目光里缩了缩肩膀,磕磕巴巴地说道:“路上遇见一伙山匪,要抢我们的马车和盘缠,还说要将我和灵卉抓去卖个好价钱。索性来得人不多,灵卉身手很好,我也打倒了两个……这才得以逃脱。” 这么大的事,我居然一无所知,惊讶地望着她,连口中的食物也忘了咀嚼。 “是吗?”话是对青萸说的,盛青山却直直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看来你阿姊不知道,你在外头有多厉害。” 我心中猛地一紧,随即突突直跳。她是盛家人,是盛老将军最宠爱的庶女,盛青山从小看大的妹妹,吴姨娘将她郑重地托付给我。我将她放了出去,竟不知她经历了这些,倘若有任何闪失,我要如何交代。 霎时间,后背激起一层冷汗,声音里也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丝严厉:“你们为何没有传信回来?”倘若我知道此行这般凶险,定会再派人给她。 盛青萸垂着头,心虚地瞄着我的脸色,“是我拦着灵卉,不让她告诉你的。怕你担心。行走江湖,本就危机四伏,区区几个山匪而已……” 事发突然,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与其说气她,不如说气我自己,差点让她陷入陷阱。一阵阵后怕涌上心头,我定定地望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盛青山的目光幽幽地转向她,语气无波无澜,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胁,“在我耐心消失以前,我劝你自己交代,不然…”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以后,怕是再也没人护着你了。” 我心中一沉,哪里还能不明白,盛青萸定是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儿瞒着我。不由地捂住胸口,紧紧地盯着她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比亲姊妹还要再亲几分,我从未对她严厉。想到我将她交给灵卉,便放由她在外,深深地愧疚犹如大石,压在心头。气闷难当。 盛青萸见状,眼圈蓦地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吞吞吐吐地说道:“阿姊,你莫要生气,我…我后来气不过,央求灵卉找了些江湖朋友,将那群山匪剿了。后来灵卉忙得脚不沾地,我便与这些人来往得多了一些,结识了许多有意思的朋友。是打过几场架,但我一点也没伤着。你不知道那些百姓过得有多苦,我们那是劫富济贫……” “你说什么?”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做了什么?” 劫富济贫,也是劫。 盛青萸虽然不服管教,但是世家子女,怎会不通法礼,眼底立刻蓄满了眼泪,愧疚地说道:“我错了,我…我一时糊涂,但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没有人知道是我。” “是吗?”盛青山适时插话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那你猜,我是如何知晓的呢?” “……”盛青萸惊诧地看向盛青山,面上的血色都吓褪几分,“我从未说过我的姓名。既是逃命,怎能用真名。何况,是做这样的事……”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盛青山语气清冷,并未继续追究,转而说道,“你若再耽搁,饭菜都凉了。有话就快说。” 盛青萸哪里还敢隐瞒,又将她如何在外散财救助百姓,如何受人追捧的事情说了。若不是灵卉及时发觉将她转移,她恐怕已成了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女侠。再往后她收到了我受伤的消息,心急回来,也就收敛许多。盛家有惊无险,无罪释放,她再也等不得,快马加鞭的往回赶。 倘若只在我面前,她定是要骄傲一番的。眼下被盛青山无情地揭穿,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显然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怕。她戴罪逃脱已是罪过,若别有用心之人,将盛家与打劫之事联系在一起,会害了兄长一世英名。甚至,再次令盛家落入囹圄。 “我错了,”盛青萸抹着泪道,“再也不敢了。” …… 第579章 家人 饭菜早已凉透,我饥肠辘辘,却毫无胃口。 盛青山示意下人将饭菜撤去重热。 烛光摇曳,只剩下我们三人。 忽地,盛青山面色一凛,深邃的眼眸中寒意涌动,言语间透着兄长的威严,“说了半天,看来那位秦公子不是什么举足轻重之人,既如此,一并处置了便是。” 盛青萸闻言,身形微微一晃,仿若被雷击中,下一刻,便已跪倒在地,膝盖与青石地板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哥哥……”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我屏住呼吸,浑身紧绷。青萸与秦公子的事,早在秀城时我便已有所耳闻;此次青萸落难,秦公子能义无反顾地追去,也算情深义重。我本想等她回来问其心意,再做定夺。 那位秦公子我已暗中打听过,虽不是世家之后,却也是书香门第,清白人家。其人相貌出众,品行端正,勤学不辍,实乃良配。倘若他们真心相付,青萸钟意,我自当替她做主。盛家若嫌他出身清贫,帮他一帮,也不过几年功夫。 未料盛青山竟先我一步提及此事,令我措手不及,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世家女子与世家公子不同。倘若青萸是男儿身,带一个情投意合的市井女子回去不算什么,甚至可能被引为佳话。可她是女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与男子授受不清实乃大忌,恐累及家族声誉。盛青月出嫁在即,决不能添这样的话柄。是以,一直嘱咐连枝灵卉用商行管事的身份,为那位秦公子遮掩着。 此刻,面对盛青山那锐利的目光,令我也觉得心虚,目光躲闪,不敢直视。 “起来吧。”盛青山薄唇轻启,却是字字清晰,落地有声,“你既敢做,应知晓需承担何种后果。女子一生困于宅院,对你而言实在难为,本想多留你几年,随你阿姊见识世面,未来也能练达。但你选择了,我给他一月的时间准备。倘若他秦家瞧不上你的出身,又或是他怠慢于你,你便得乖乖听从安排。” 此言一出,我与青萸皆讶异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这般容易的接受了。 拨云见月,盛青山眼帘低垂,目光温柔地落在盛青萸身上,不自觉地柔和了棱角:“莫要高兴地太早,你得随我回去。” “啊?”盛青萸刚要起身,想也没想又跪了回去,浑身都在抗拒,“那我不嫁了,我要和阿姊在一起,阿姊受了伤还没痊愈,又被你们一个个欺负,我不放心。” 盛青山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不悦道:“胡闹!母亲病了,青月就要出嫁,你在外日久,难道真不要这个家了?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你到底是盛家人,难道秦家纳彩问吉,送到回春堂来?岂不惹人非议?即要嫁人,也该回去收敛心性。那些嫁衣盖头,难道让旁人代为点睛?” 盛青萸噘着嘴,倔强地跪着。 我知道吴姨娘的丧事让她对盛家人失望灰心,盛老夫人的种种作为,亦将她一颗赤诚之心摔得粉碎,除了盛青山,这些年她几乎断绝了与盛家所有的联系。要她回去恐怕艰难。不禁斟酌言词,想要劝和。 “我不要。”她眨了眨眼,大颗大颗地泪珠扑簌簌滑落。 盛青山怔了怔,脸上浮现一丝动容,比起大哭大闹,这般安静无声的盛青萸似乎更让他心疼怜惜。这也是他第一次正视这位庶妹内心的委屈苦楚。 他轻叹了一声,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语气温柔,“哭什么?从前也没见你这么能哭?母亲早已后悔,念叨过你许多次,让我将你接回去。你与青月从小同吃同住,姊妹之间感情最好,她即将离家,远嫁贺城,未来你们见少离多,难道不该再聚一聚。你不想太近,就住在西苑。用什么人,自己安排就是。姨娘留给你的嫁妆,亦需整理清点。若有不明之处…请你阿姊去掌掌眼,青月有的,你也会有。” 盛青萸悲从中来,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沾湿了衣襟。 盛青山将她护在怀中,哄孩子一般轻声细语:“是大哥不好,未能保护好你们。但我们终究血脉相连,一家人哪有解不开的仇呢。回去吧,这次定会好好护着你们的。” “呜……”盛青萸终于放声大哭,将脸埋在盛青山的胸前,含糊不清地埋怨道:“你早干什么去了?你要是早些变好,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虽出乎意料,但见青萸愿意解开心结,我既心酸又为她高兴。不期然与盛青山的目光相遇,于他的遗憾,心头传来一阵隐隐的钝痛。 盛青山望着我,眼底的遗憾转瞬即逝,故作轻松,“她从前受家法都不会出一声,跟了你两年,倒是学会你哭鼻子了。” 烛火噼啪炸响,光影摇曳。 我怔怔望着他的脸,嘴角轻扬,听似玩笑,却不乏认真:“那你带回去。倘若她又哭着回来,可不会再还你了。” 第580章 我想要他活着 一起用过晚饭,盛青萸答应三日后回盛家,而后便称累了,将盛青山与我留在房中。但看她鼓励的眼神和飞扬的嘴角,全不像是嘴上说的那样。 月光如水,于窗棂外静静地流淌。 我有意望向高悬的月亮,盛青山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竟丝毫未觉不妥,自然而然地斟了两杯清茶。 茶香袅袅,氤氲雾气。 “或许,你也有话想说?”他语气如常,仿佛闲聊,却难掩眼底深处小心翼翼的关切和忧虑。 我料到他会问起前堂之事,但尚未理出头绪,实在无从说起,不答反问:“你呢?你想说什么?” 盛青山轻啜茶水,坦然地看着我道:“你今日因何引发心蛊?”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与萧景宸的关系,默默地看着他。 盛青山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我看穿,“你若心属吕伯渊,或可重掌中馈。他孤身一人,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姊妹,虽工于心计,但并非好色之人。萱乐再难缠,总有抵挡之法。想必未来宅院不会给你添难。 但你不该招惹萧景宸,我与你说过,他性情暴戾,喜怒无常。莫说你们身份悬殊,他……梦中战死,怎可当得良配。” “战死”二字仿佛一把尖刀,将结痂的血肉挑破,鲜血淋漓。我不由自主地紧蹙眉心,“如今许多事都不同了,或许他不会死。” “刀剑无眼,沙场无情,生死无常。”盛青山急切地反驳,“倘若没有改变他的结局呢?” 话音落地,我们固执地注视着对方。 良久,我缓缓开口:“事在人为。他可以不去,或者……避免那场争斗。”若吕伯渊放弃复仇,就不会有那么多战争。 盛青山眉心紧蹙,语气愈发沉重:“你以为要他死的,是敌人吗?圣上立他为长皇子,是补偿他、爱护他?不分长幼,那是将他与后宫的皇子们隔绝。封他为齐王,是要他与谁并肩?此等殊荣,明赏暗罚,是在给他树敌。他是一把利器,锋芒毕露,但鸟尽弓藏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沉默,将我与他隔绝。对峙。 盛青山微微侧首,错开视线,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额角,叹息道:“我并非想要干涉你的选择,只是不想你重蹈覆辙。你与他交集甚少,悬崖勒马为时未晚。余生漫长,何必孤注一掷……” “倘若,我想要他活着呢?”我凝视着他,字字清晰:“你会帮我吗?” 盛青山抬起眼帘,细细审视我的神情,而后严肃道:“文君,这不是儿戏。” “我想要他活着。”我重复坚持道,“我帮你杀了蓝凤秋,你帮我救他。” “你与我谈条件?”盛青山面色阴沉几分,深潭般的眼眸泛起层层波澜,“留下萧景宸,恐成朝堂之患。一旦他心生异志,必起纷争。” “他不会。他无意皇权。”我斩钉截铁,“即便登临宝座,也会天下太平。” 盛青山目光锐利地盯着我,声音低沉而冷峻:“连屠十城,此等行径,岂是常人所能为?世人皆畏其残暴,即便他非疯魔之人,亦与疯魔无异。到那时,你何以保天下太平?” 我深知他在忌惮什么,深吸一口气,强作冷静:“他不是疯子。”盛青山正要反驳,被我抢白,“你知道,他不是疯子。” 面对我的坚定,盛青山终是闭上了嘴。他薄唇紧抿,仿佛一座雕像,在昏黄的灯光里投下浓重压抑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冰凉,杯中的茶水已凉透了。 我终于下定决心将真相告知盛青山。萧景宸没有母族的庇护,孤立无援。只有得到盛青山的支持,才能多一分生机。他们曾经并肩作战,出生入死,情如手足。只有如此,才能让盛青山相信他的为人。他不会去争皇位,更不会杀戮无辜。 “他是谁?”盛青山压低了声音,喉头滚动,似乎还在对自己的猜想犹豫,“你梦中从未见过萧景宸,避他如蛇蝎,以你的性情,绝不会自找麻烦。在他归来之前,你便对他诸多好奇,如今这般维护,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向来不近女色,独善其身,为何对你另眼相待?我虽不愿相信一个人会变得如此彻底,但这似乎是唯一能解释你与他之间种种反常的理由。” 盛青山缓缓看向我,目光复杂而凝重,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真相于他而言,无疑是一把双刃剑。揭示迷障的同时,亦会刺痛过往。他与他对面不相识,对他做过太多残忍的事。 我迎着他的目光,自怀中缓缓取出齐字令牌。没有比这更加有力的证据。倘若他不是何正武,绝不会随意将令牌交给我,这与托付身家性命无异。 盛青山霍地站起,背对着我,双拳紧握,青筋暴起,强压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身形微微颤抖,连声音也带着几分忐忑:“你明明…你是如何知晓?” 我娓娓道来,从邻家的景宸哥哥,到齐王府里萧景宸。几经波折,跌宕起伏。 盛青山慢慢转过身来,目光深邃地看着我,仿佛要洞穿我的内心:“所以,你仍想要嫁给他?” “何正武已经死了。”我勾起嘴角,苦笑道,“我与他前缘已断,如今已是云泥之别,遥不可及。我有自知之明,但他仍是云洲和雨眠的父亲。我想让他活着,好好活着。” 第581章 不如相忘于江湖 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如同低语。 盛青山立在桌边,沉吟良久,终是开口问道:“此事,你可曾告诉旁人?” 我摇了摇头,有些忐忑不安:“你会与他相认吗?” 话音落下,盛青山缓缓走到窗边,长吸了一口气,望着院中的夜色说道:“梦中,他从未想过与我相认。他那般聪明的人,怎会不知自己的处境。他刻意让自己装作好战易怒,终日不是在领兵作战,就是府中养伤。偶尔在城中现身,也是令人畏惧,唯恐避之不及。现在想来,他那是有意疏远旁人,掩盖身份,一心求死。” 整颗心犹如坠入无尽的深渊,令我倍感窒息。我想过,又不敢深想。因为想过,所以无法安心任由他一个人面对无尽的黑暗。不敢深想,他那一身的伤痕,求死的决心。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盛青山似有所感,转过身来,深深地望着我,“如你所言,许多事都有不同。从前他没有你,没有云洲和雨眠,才会求死。如今他连你也放不下,与你相认,予你令牌;见过云洲和雨眠,只会更舍不得。 或许也在寻找突围之法。” 我似懂非懂,不确定地问道:“所以,你会与他相认,助他一臂之力,对吗?” 盛青山眉梢微挑,故作矜持,“他不想相认,我为何强求?或许会两败俱伤。” “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立刻为萧景宸辩解,急切而笃定,“我去与他解释。” 盛青山自嘲一笑,不无戏谑地说道:“他改头换面,诈死归来,不肯与你相认,让你伤心欲绝。你为何还要去找他?信他、护他?你让我好生嫉妒,为什么?”话音戛然而止,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嫉妒、不甘、疑惑、伤痛洋洋洒洒,倾泻而出。 我怔愣一瞬,随即坦诚地说道:“盛青山,你没有良心。我没有信过你吗,哪怕梦醒以后,仍想要相信你。我问过你一次又一次,是你做了选择。倘若蓝凤秋真是福星,你会为我杀了她吗?即便她像梦中那样欺辱我,你也只会让我忍耐、躲远些,对吗?你是个很好的将军,但你不是个好夫君。莫要说得像是我负了你。” 他笑意不达眼底,倚在窗棂边,望着我久久没有言语。 就在我要打破沉默的时候,他又蓦然抢白:“确实如此。”而后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想好了?当真不要他了吗?抛却生死尊卑,真的不要了?只要你想,世事成败,不过筹谋。” 我定定地看着他,心生摇摆,仿佛只要点点头,便可跨越所有的阻碍,与萧景宸修成正果。但那份信心和冲动很快镇定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想要他好好地活着。自古皇家多薄情,并不是人人都想攀附那样的高枝。”我与他断情或许是因为心蛊,可这些日子我想过许多,过往之事不可追,我与他终究是回不去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改日,请我喝一壶你亲手酿的忘忧吧。”盛青山再次将视线抛向窗外,望着虚空某处,若有所失地说道,“从前总想来日方长,来得及解释,来得及弥补,却原来早就迟了。”他深深叹息,复又说道,“他终于赶上,却也还是错过。” “所以呢?”我和盘托出,不是为了纠结过往,“你会帮他,对吗?” “你方才说的条件是什么?”月光映在他的背上,犹如一层银色的薄纱,盛青山神色温柔,似笑非笑,“姜老板手段了得,竟要与我做交易?” “你要除害,我要报仇,算不得交易。”蓝凤秋不除,难以绝后患。我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只能算,不谋而合。” 第582章 他有什么好 经此一叙,心绪渐渐明朗。 待盛青山离开,我秉烛书信,约见萧景宸。今日之事,事关重大。自是要当面与他说清楚才能放心。往后无论怎样选择,他并不是无依无靠。 封上印泥,夜色已深。 辗转反侧,曦光初露,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便再也躺不住了。 索性起身做了清淡爽口的朝食。 青萸伸着懒腰从房中出来时,我正陆续将小菜和山药粥装入食盒。 “阿姊?”望见我的身影,青萸疑惑地走进厨房,“你在这做什么呢?”目光掠过食盒,她眼中的疑惑更甚,“这都是你亲手做的?”顿了顿,她又道,“给谁做的?” 我轻轻睨她一眼,面对她一连串的问题,勾起一抹浅笑,“你说呢?” “给我哥?”盛青萸惺忪的双眼顿时闪闪发光,“你们和好了吗?昨晚你们一唱一和,吓得我什么都招了。” 我将食盒仔细盖上,站定身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与他有缘无分,你就莫要再提这些不可能的事了。难道普天之下,没有旁的好男儿了?我就只能盯着他这一棵歪脖子树?” “什么歪脖子树,比我大哥好的可不多。”盛青萸不满地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些许遗憾,但很快又伸长了脖子,望着丰盛的菜肴道,“那阿姊是要送给谁呢?让我猜猜?昨日送我们回来的长皇子?还是那个一肚子心眼儿的吕伯渊?” 我挑了挑眉,对她的形容有些好笑,“为何猜他们?” “都写在脸上呢。”盛青萸双臂环胸,扬起下巴,傲娇地说道,“长皇子入城的时候,又不是没有见过。那双眼睛冷得像冰刃,叫人心惊胆战。浑身煞气,江湖上都说,他脚踩万千恶鬼,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这样的人,怎会无缘无故陪你在城门前等我,还送你回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只是巧合遇见。”我忍俊不禁,一边将食盒交给舟屿,让她去备马车,一边牵着青萸往外走,“哪里就像你说得那般夸张。” 盛青萸轻哼一声,“心里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他看你的眼神,与大哥看你是一样的,眼里满满都是你。哪怕只是一眼,也恨不得将你全看进去。” 我默然,牵着她的手穿过小院,药草英英,泛着清新的香气。 “但……阿姊也不想要他,对吗?你在他身边不自在。那个长皇子是挺吓人的。”盛青萸凑近我的耳朵,得意地说道,“所以,阿姊的心上人,是那个白面书生?我在茶楼里听过好多你们的故事呢,听得我都要信了!要不是……还想和你成一家人,我倒是挺乐意你们成一对!你既是他的伯乐,亦是他的后盾。他还你树荫,为你撑起一片天地。你是不知道,那些说书人有多能扯,说你与他本是才子佳人,奈何地位悬殊,才被我哥横刀夺爱……” 正走到房门前,我驻足,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这些说书人就该抓起来打板子,怎敢胡乱编排人。去庄上之前,我与他素不相识。” “哦。”盛青萸立在我身后,一边看千越为我更衣,一边愤愤地说道,“…果然是他吧。阿姊只骂说书人呢。我就知道他一肚子坏水,故意受伤,骗你心疼!!明明谁也说不过他,在你面前就装可怜,一副受欺负的模样!这些文官就是心眼多,惯会用手段。” 言笑间,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袭宛若夜空的星蓝色交领长裙,露出白皙纤长的颈项,不同于大片的绣纹花样,只在领口、两袖、裙摆用银丝点缀些许卷草,精美而不繁复。千越年轻爱美,擅长挽发,一双灵巧的手,在我发间穿梭,不过须臾,便编出一个我从未尝试过的发髻,别致而简雅。她又从匣中翻出我久未用过的银质流苏,轻轻缀于发间,如同点点星光落入凡尘,更添了几分灵动。 “阿姊瘦了,脸上也苍白,一定是累的。”不知何时,盛青萸已悄然立于我身旁,亲手执起胭脂,为我轻轻添上一抹绯红,“今日去了,明日可不许去了。你得好生在家养着,还得在家陪我。那个…姓吕的,家里没有厨子吗,阿姊莫要惯他!没的吃,也没见他饿着了?凭什么赖着你?” 我微微侧身,目光含笑地睨她一眼,轻戳她的脑门,“想什么呢,不是特意为他做的,是睡不着……” “想得睡不着?”盛青萸秀眉轻蹙,皱了皱鼻子,“除了脑袋灵光,也没见他有何过人之处,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到底是绣花枕头,手不能提刀,肩不能扛!身子那么薄,怕是连我也打不过,以后怎么保护你?还有……” 见她认真思索,还想继续说下去,我忙不迭地打断,笑着抢白道:“我觉得他很好。不能提刀,便不用去战场。要保护一个人,也不是有力气就行。再说,八字还没一撇,等我今日去了才知道……” “什么?”盛青萸闻言,愣在原地,“阿姊要干什么?难不成……” 我缓缓起身,深吸一口气,心中越发笃定,“回来告诉你!” 第583章 怎可如此儿戏 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寻常入吕府,我轻车简从。车夫或回去,或在外等候。 得知舟屿与河石的关系,我破例将她们带在身边。 引路的下人虽有些意外,但因是我随侍的婢女,并未阻拦。 远远地,河石便瞧见了我们,小声向门内禀报。 行至门前,我将两人留下,压低了声音,向舟屿叮嘱,“有些事,还是说清楚得好。莫要再让琐事绊住。” 话音落下,河石眼底的惊讶与疑惑再也藏不住,当即面露愧色,向我拱手道:“神医恕罪,是我鲁莽。此事与大人无关。” 我微微颔首,径直踏入门内,林生紧随其后,将药箱与食盒一齐摆在桌上。就在他想要询问之际,我抢声说道,“我来吧。屋中不用伺候,你们去做自己的事就好。” 林生向来憨直,默默望向自家主子,得到首肯,才高兴地退出房间。 听着众人离开的脚步声,我缓缓抬起眼眸,望向倚靠在床头,神色复杂的吕伯渊。 院中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却未及他半分。 我与他对视良久,有些无奈地说道:“青萸说得没错,你们这些从文的,就是心眼多,惯会用手段。” 吕伯渊望着我,眼底晦暗不明,显然还沉浸在昨晚的阴影里,沉默不语。 我装作毫不在意,由他看着,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打开,端出备好的朝食,没话找话道:“我猜,你昨晚就气得没有用饭。天还没有大亮,你就已收拾妥当,等着我来,定也没有时间用早饭的。这样到了晌午,他们就该来和我说,大人已好久没有正经用饭。就能引我心软,留下陪你用午膳了。” “我确实希望你能留下一起用饭。”吕伯渊闻言,终是开口,“但我从未教他们如此。”他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显然还是耿耿于怀。 我将山药粥分进碗中,端在手里,温度正好。转过身来睇着他,嗔怪道:“那你自己为何不说?偏得叫人揣摩?” 吕伯渊的目光掠过我手中的小碗,温热的香气弥漫开来,悄然缓和彼此间生硬的气氛。而后目光缓缓上移,定格在我的脸上,缓缓道:“你总怪我处心积虑,强迫于你。我想你是自愿留下来。” 我手持小碗靠近,眼角余光早已瞥见床尾的木案,却有意视而不见,缓缓在床沿边坐下,舀起一勺送至他唇边:“清晨熬的,还热着。” 吕伯渊眼底掠过一抹难以捕捉的情愫,如一尾狡猾的小鱼,跃出水面又钻入湖底,荡起层层涟漪。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薄唇轻启,带着几分戏谑:“这算不算你三心二意的补偿?” “不算。”我轻轻瞪他一眼,空勺在碗中轻轻搅动,漾起一圈圈细腻的波纹,“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有你要处理的萱乐,难道我就没有要整理的事儿吗?我也需要时间。”我尽量让自己说得理直气壮,但随即又舀起一勺热粥,试图掩盖自己的不安。 吕伯渊闻言,有些许激动,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但很快又斜靠下去,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当然,是需要一些时间。但他昨日那般言之凿凿,你一句话也不帮我……” “他知晓心蛊之事,是不想让你扰我心绪。”我轻轻叹了口气,坦诚道,“虽话有些难听,哪里冤枉了你?你本就不该朝三暮四、招蜂引蝶,给我惹来许多麻烦。”话虽如此,我仍心虚地垂下眼帘。 “你还为他言语。”吕伯渊佯装生气,沉吟片刻,才又挑拨道:“他若真心为你好,为何还引你发作?虚伪至极!” 我瞥他一眼,小声嘀咕:“幼稚。”堂堂一国之相,居然背后论人是非。 吕伯渊却丝毫不以为耻,以手撑额,神色悠然,“你来之前,我想着怎么参他一本;你既为他说话,我得多参几本,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胡闹。朝堂之事,怎可如此儿戏。”我有些气恼地瞪着他,“他本就艰难……”话未说完,我自觉失言。他岂是挟私报复之人。 然而为时已晚,吕伯渊薄唇抿成一线,眉心紧蹙,方才的轻松笑意烟消云散,身形亦不知不觉地坐了起来。他的语气温柔,却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凝重:“心蛊发作的时候,盛青山险些从长阶上滚下去。那不是一次轻易的心动。” 第584章 真心 料到今日躲不开他的疑问,我缓缓起身,将只用了半碗的山药粥放下,而后回到床沿边,将他身后的靠枕扶正,才坐在他面前。 他目光深沉,落在我脸上,克制隐忍。 我预备了许多说辞,但面对他的目光,忽然脑中空白。垂眸将衣袖反复捋平几次,才鼓足了勇气,打破沉默道:“…我今日来,是来与你说清楚的。” 话音未落,适逢院中一阵香风拂过,撩拨得声线隐隐发颤。 吕伯渊端坐着,目光沉凝,一言不发。 我双手交握,不安地绞着手指,虽与他算不得正经,但要自己说出口,仍觉难堪,“我与萧景宸,确实有过一段情谊。各有苦衷,遂不得正果。你若介意……”我不由自主地埋下脸,心如擂鼓,“你若介意,此前皆不作数,往后……” “不作数?”吕伯渊打断我的话,一手握住我的手腕,生怕我跑了似的,“你就是这样说清楚的?”他紧紧锁住我的目光,身体微微前倾,逼近道,“你从前护着盛青山,现在又护着萧景宸,只有我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 他言辞恳切,句句委屈,像是一颗又一颗石子砸落心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怔愣地望着他,心中仿佛揣着一窝兔子,七上八下,连腕上的束缚也不及挣脱,“我何时说不要了,我是问你……” “为何问我?问我还要不要你,何必多此一问,从来都是我纠缠你,若不是我苦苦央求追上门去,你今日会来嚒?”吕伯渊凝视着我,振振有词,掷地有声,“你明知我在等,等你选我,倘若你也想要我,便不是这样说清楚,你会像我一般,向你保证,从今往后,只有你。” 迎着他灼热的目光,我手足无措,不假思索,“我…我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你。往后自然是只有你的。”话一出口,我顿觉唐突,两颊发热,几乎要将自己燃烧起来,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突兀的沉默,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我窘迫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吕伯渊紧绷的身形缓缓松懈,慢慢靠后,连带着我也被拉扯过去,又将我的手掌按在他的胸口上,“原来你只有这样,才肯说实话。” 我强撑着身形,生怕自己挨着他,脸上火烧火燎,埋着头,轻声央求:“我说实话,你放手,拉拉扯扯像什么……” “不放。”说话间,他长臂一伸,竟搂住我的腰肢带入怀中,抵着我的额头说道,“我从昨夜就一直在等,不,我从那天就一直在等,天亮了才将你等来。结果你才对我好了半刻,便想将我弃如敝履,真是最毒妇人心。”言罢,他松开我的手腕,蓦然摸向我的颈间。随着他的动作,原本贴合的领口微敞,露出肩胛一片裸露的肌肤。他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指尖陌生的触感,令我倒吸一口凉气。 在他意欲埋首的瞬间,我忽然回过神来,扭身躲过他燥热的呼吸,一把捂住他的嘴,嗔道,“吕伯渊!” 他将腰间的手臂收紧,任由我捂着他的嘴,似笑非笑,“嗯?” “你从前不是这样!”我红着脸瞪他,故作严厉,“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都忘了?你这哪里还像个君子?” 他轻轻拿下我的手,握在掌心,挑着眉梢,不无戏谑地说道:“方才还说你要我,音犹在耳,转眼就嫌弃了?你到底是不是真心?” 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浑身的热血都涌上了头顶,我瞪着眼前熟悉的面庞,这世上竟有这般胡搅蛮缠的人。 “不知道?”他眼底的情愫融化开来,荡漾出一层层喜悦的涟漪,“那还是我自己来问吧。”说着话,温热的唇瓣已贴了上来。 我推拒不及,他驾轻就熟。脑中始终存着一丝清明,防备心痛。然而除了未能及时呼吸,胸口那憋闷的窒息感,心痛并未发生。 “……”我疑惑地睁开眼,难道我不是真心?吕伯渊似未察觉,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苍白的肌肤下透着诱人的绯色。 明明之前是会痛的。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难道我根本不想要他?疑惑、愧疚、焦急纷至沓来,令我呼吸更乱几分。他似感到我的出神,亦或者也发觉我没有心痛,原本温柔缠绵的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地蛮横霸道。 不知过了多久,心上的蛊虫依然未曾发作。 吕伯渊安静地伏在我肩头,而我心虚不敢言语。 彼此之间的沉默,犹如凌迟。 我脑中无比的混乱,难道我未曾对他动心?我反复地问自己,在他伸出援手时,在他沉默的等待里,在他一次又一次剖开自己,毫无保留地面对我时,我当真没有对他动过心吗?若没有动心,回忆里那一次又一次的悸动算什么?此时此刻无法平复的、激烈的心跳是什么?想要抱紧他的冲动是什么?舌尖上那些想要解释挽回的话又是什么? 明明闭着眼,眼角仍有热泪划过,怎么会这样? 他如此聪明,怎会不知我没有心痛,他一定比我更加失望。 我心情复杂,不自觉地向他靠近几分,小心翼翼地凝视他道:“再试一试,好不好?” 吕伯渊异常地沉默,烟灰色的眸子仿佛更深了一些,腰间的臂弯缓缓松开,似是放任我作为的暗示。 我着实心焦,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从未有过这样迫切想要蛊虫发作的想法。不及深究他眸底涌动的情愫,倾身吻上他微张的双唇。 他本就是倚靠在床头,就势缓缓靠后,双手轻轻扶着我的腰肢。 剧烈的心痛迟迟未曾传来,我毫无章法,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真心。不知不觉,被他夺去呼吸与理智,双臂交缠在他的颈项。 “呼……呼……”无论怎样尝试还是不痛,我内疚又痛苦,不知该怎样解释,伏在他颈间,任由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他洁白的中衣上,“不是这样的…吕伯渊,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我是真心…真的是真心……” 吕伯渊将我抱紧,轻抚我的脊背,温柔地安抚:“我知道。知道。” 他越是温柔,我越是难过,哽咽着说道:“你们的蛊虫坏了,一定是坏了……” “没坏。”灼热的呼吸擦过耳畔,他随手将我鬓角的碎发捋至耳后,像是怕我听不清似的,“我只是不舍得你吃痛,叫它安静一些。” “……”我浑身僵硬,忽然明白了什么,正要抽身,被他环腰拦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回,你是真的跑不了了。” 第585章 任君采撷 我羞愤交加,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双手拼命抵在他胸前,嗔怒道:“吕伯渊,你真是太坏了。你放开,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阳光明亮,缓缓铺满室内,映照出交叠的身影,难舍难分。 吕伯渊笑出声来,笑声在胸腔中回荡,透过掌心,连着我的心跳也随之阵阵鼓动。让我越发局促,两眼都不知往哪里放。 他紧紧将我箍在怀中,语气却十分轻松,“话本里的负心汉也没有像你这般翻脸无情的,刚才还急着要我相信你的一片真心,这会儿又不想理我了。你让我怎么放开你?” 我无可奈何,拧着身子不敢看他,想了想,托辞道:“……粥要凉了。” “饿了?”吕伯渊注视着我,连视线也灼热,“我起身与你一起。” 我今日带了药箱,既然来了,自然要例行复诊。瞥他一眼道,“你别起,叫人进来搭起床案,你在床上用吧。省些繁琐,待吃过了再瞧腿。” 吕伯渊轻轻摇头,“罗御医会看的。”似是怕我不悦,他坐起身,挨着我的耳畔解释,“近日恢复得很好,你且安心。只是有些事,经他说出来才好。” 顾不上两颊尚未褪尽的红晕,我狐疑地看着他,“什么事?”有什么话是需要经由御医说出来的?不免更加疑惑道,“你可是瞒着我什么?” 吕伯渊审视我的神情,面上的笑意愈发浓厚,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道:“这是在担心我?” 我望着他,对他字里行间的试探心知肚明,我越是退缩,他越是想要求证,随即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嗯。身为医者,我本不该允你停止休养,那么早上朝。是我私心,给你带来许多麻烦,也让你吃了许多苦。我知道你以为我将盛青山看得比你重要,但那时情况危急、人命关天,我才不得不求助你。也因有把握能治好你的腿,才敢这样。”终于能将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我垂下眼眸,语气诚恳,“为此我一直很内疚。倘若是恢复得不好,你不必瞒着我,我自当负起责任。倘若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病症,更不必瞒着我,往后……我总要知道的。难道能瞒住我一辈子嚒?” 吕伯渊静静地听着,明亮的眼眸中燃起燎原的火焰,似是要从他的视线里延伸洒落,将我点燃,连带四周的空气也变得炽热。 他缓缓靠近,我似有所感,连忙又捂住他的嘴,嗔怪道:“你老实些吧!到底要不要起来?” 他眼角微扬,就势亲吻我的掌心,声音低沉而愉悦:“起。”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开环在我腰肢上的手臂。 然而他不但没有松开,反而突然贴近我的颈项,我心下一惊,本能躲闪,“不要!会被人瞧见的!”天气越来越热,哪里还里还能藏得住这么明显的印记,怕他不听,我又威胁道,“你若咬我,我也会咬你!” 此话一出,吕伯渊动作果然顿了一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也可,我是有些舍不得。你若咬我,我便不咬你了,可好?” 我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想法,怔怔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扯了扯微微敞开的衣领,露出胸前一大片如玉般雪白的肌肤,望着我似笑非笑,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与挑逗,“任君采撷。” 一阵风带着院中的清香拂过,床头纱幔轻轻摇曳,为眼前的一幕更添了几分旖旎与暧昧。 “……啊?”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两颊迅速升温,耳中嗡嗡作响,连呼吸也变得灼烫,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道:“你、你做什么?” 第586章 心愿 吕伯渊软磨硬泡,终是遂了心愿。 从前,我当他深谋远虑、冷静从容,没想他竟有如此“惊人”的一面。不仅粘人,而且执拗,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即便云洲,也没有他这样难缠。 待他穿好一身湖蓝翻领常服,规规矩矩坐到桌旁,碗中的山药粥早已凉透。 “我拿去让李娘子热一热。”说着话,我正欲将小碗收进食盒,被他拦空截住,“不必麻烦。”言罢,他两口将剩下的粥喝进肚中,才抬头道,“让李娘子给你做爱吃的来。” 见他如此,盅里的粥还有些余温,我又盛出来一些给他,柔声道:“以后莫要再饿着肚子等我。若想要一起用饭,直说便是。”说罢,在他身边坐下,拿起一枚糖包,细细品味起来。做饭时,我已用过一些,并不觉得饿。 吕伯渊正将一勺山药粥送入口中,闻言温柔地看向我,眼中带着一丝狡黠:“若我说,我想四季三餐,都一起用呢?” 我垂下眼睫,夹了些小菜放在他盘中,故作镇定道:“名不正,言不顺。” 吕伯渊放下空勺,神色认真:“多则百日,少则一月。” 天机台已经筑成,苗国使团即将到来,蓝凤秋要自证天机。 寿城的上空,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暴风雨。 我轻轻瞥他一眼,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压下心底隐隐的不安,调侃道:“如此仓促,莫不是想要蒙混过关。” “绝无此意。”吕伯渊正襟危坐,郑重地望着我道,“但此事确实需与你商议。我从前未曾想过自己会有成亲的一天,我心里只有你,只想娶你为妻。时过境迁,你竟来到我身边,是上天眷顾。今日能坦明心迹,我甚是欢喜。自是一日也不想等,恨不得立刻就将你娶回来。但既下定了决心要娶你,女子嫁人是人生大事,理当风风光光,是以三书六礼,凤冠霞帔,愿竭尽所能。” 口中的糖包越发甜蜜,他似乎好久没有这般正经地与我说话,我撑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大致推算了一番,若从现在开始准备,一个月勉强够用。”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但是……” 我微微挑眉,从他眼中读出一丝犹豫,“但说无妨。” “不出一月,城中必有变故,你我难免波及。届时你心中难安,恐非婚嫁之机。”他凝视着我,声音低沉而慎重,“这绝不是借口推辞之言,实不想令你为难。我想要你心无挂碍、欢欢喜喜地嫁给我。” 我们竟想到了一处,我直直回视他:“我知道。我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整理好从前的事,有些旧账总要了结。”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语气温柔而坚定,“虽要多等些时间,若能让你心安,也是值得的。”话音落下,他面颊微红,深深攥住我的视线,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但从今日起,你不再只有你自己,你还有我。莫要再冲动行事,莫要再伤了自己,我可以等,莫说一个月两个月,只要你心意不改,多久都可以等。只一件要你答应,我只要你,我只有你,无论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可好?” 第587章 应你 我望着他,故作镇定,心弦却如琴弦,被无形的撩拨,颤动不已。 断亲义绝后,我看似金蝉脱壳、无拘无束,亦如溺水之人,拼命想要抓住身边可以依傍的浮木,心中常常回响——我只有他们。可师父师兄、连枝灵卉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不只有我,他们皆背负着他们的生活和苦衷。就连云洲和雨眠,也在悄然长大,未来会拥有更加广阔的世界。 从未有人说,他只有我。我聆听过太多由衷的承诺,见过太多不得已的苦衷,世事莫测,我不信的。可当他的话落入耳畔,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那是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感动。犹如一艘经历风雨、翻越千山万水的小船,忽而泊入隐秘安宁的港湾。我深知,水上怎会没有风浪。若没有风浪,那一定有危险在水底潜藏。可即便如此,亦按捺不住那一刻的慰藉与喜悦,心甘情愿地沉浸其中。 他似误解我的沉默,将我的手紧紧握在掌心,急切地解释道:“我并非要拦着你去做什么……”想他从前矜持沉稳,总能轻易洞察我的心思,当真是关心则乱。 我将目光缓缓落在他的手上,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强压着内心翻涌的情感,嘴角勾勒出一抹安心的笑容,轻轻柔柔地说道:“有你在,想必不会再落得那样了。” 吕伯渊闻言仍不放心,执着地攥着我的手,坚定道:“我自当护你周全,可你答应我,务必珍重自身。万般苦衷,不要轻易舍你自己。你从前做得那些事,回回叫我心惊胆颤。倘若那毒药没有及时得解,倘若那断山泥石将你困住,倘若萧景宸没有刀下留情……你总能将自己置于险境……” 我静静地看着他,细细端详他因急切而略显紧绷的神情,或许正因为是他,抛却伪装与克制,眼中清澈见底的情意愈发令人沉醉,不由笑着应道:“不然,你哪有机会讥讽我的愚蠢呢。” “文君。”他有些急了,低低唤我的名字。 我颇有些促狭地看着他,看着他眸底荡开的涟漪,一字一顿,字字清晰:“都应你。”话音落下,我情不自禁,倾身啄吻他的双唇,企图以此安抚他的惴惴不安,“不会有事的。”我已不是从前的姜文君了。 恰在此时,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心下一惊,急忙拉开距离。却被他悄然按住后脑,亲了回来。所幸,这一吻浅尝辄止。 “……”我捂着嘴,心中怦怦直跳,忿忿地瞪着他。 脚步声在门前停下,显然是河石、舟屿她们回来了。若我没有听错,我甚至听见了一声细微的抽气声。想来是都瞧见了。我不由地背过身子,掩饰尴尬。 “你这样瞪着我,莫非是对我方才的表现不满?”吕伯渊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目光意味深长地掠过我的唇瓣,“礼尚往来,是我还的轻了?” 我慌忙收回视线,脸颊发热,没好气地嗔道:“天上的云也没有你变得快。” “随机应变罢了。”他看似不以为意,悠悠地瞥了一眼门外,门外立刻归于静谧,“你若不喜院中有人走动,以后让他们去顶上待着。那里站得高,看得远,日晒风吹,亲近自然,是个好去处。” 第588章 循循善诱 简单用过早饭,已过辰时。天光大亮,甚至有些刺眼。 吕伯渊不愿再躺,我便将他扶至案前。 书案上毫无意外地摆放着堆叠如山的公文。即便告病不朝,他肩上的重担未曾消减。但他今日并未像从前那样埋首于案牍,而是轻轻抬手,指向身侧的书架,好声说道:“去开暗格。” “暗格?”他倒是提过一次,书架左四,放古籍的地方。难道真有。我试探着伸手,书架并未发生任何变化。有些莫名地看向他。 吕伯渊满是宠溺的眼底划过一抹狡黠,嘴角噙着愉悦的笑意:“有的。”而后他耐心地一步步教我打开暗格,搬出一只压手的匣子。 这匣子于我而言并不陌生,不禁疑惑道:“拿这做什么?” 他招了招手,示意我将匣子置于案上。 我依他的意思照做,看着他打开。金灿灿的小鱼在阳光下十分耀眼。正是我退回的那些诊金,且有增无减。 不知他何时又将这匣子填满了。生财之快令人嫉妒。 “虽还未礼成,但于我而言,你我已然一体。这是家用。我知你枭记颇有积蓄,但银契之类难免留下痕迹,多些金银傍身可备不时之需。”言罢,他眼神有些无奈地瞥过我,“你倒是乖觉,从不多看那架上的东西,我将账簿放在你古籍最近,你也不愿伸手。” 我大致瞥去一眼,笑着说道:“你那么多秘密,我怕看见不该我看的。” “看见了又如何?你明知我不舍拿你怎样。”他又好气又好笑,随即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近,“我在你面前,早已没有秘密可言,倒是你……还藏着许多秘密,是不是?” 我沉默,他虽猜到我预见未来,但与我坦白仍有不同;至于萧景宸的真实身份,更是难以启齿。 “待时机成熟,”我缓缓抬起眼帘,看着他的眼睛,诚挚道,“我全都告诉你,好嚒?” 吕伯渊嘴角含笑,眼中平静没有波澜,“这世间人人都有秘密,如影随形,并非都要知晓。你无需因此负担。无关你我,旁人我全不在意。需要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我望着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觉得他既熟悉又陌生,不禁捧着他的脸道:“吕伯渊,你原就是这么好的人嚒?” 他任由我捧着,白皙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不是。我原也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也觉得自己有些陌生。”他伸长手臂,轻轻将我捞入怀中,环着我的腰肢,“我好像有些离不开你。想用那些金银地契将你留住。想要一直这样将你藏在怀里。我还有些担忧,怕夜长梦多,怕他们将你夺走,想要把他们都杀了,又怕你因此恨我,不如引他们来杀我,你或许也会为我恨一恨他们……” 他说得一派自然,仿佛情话,我却听得心惊肉跳,连忙捂住他的嘴,郑重其事道:“我难道是你们抢来抢去的玩具?谁赢了就要归谁嚒?若真是因为我惹得你们互相争斗,我会远走高飞,让你们谁也找不着我。”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被我抢白,“我既下定了决心,便不会更改。你要信我。” 吕伯渊眨了眨眼睛,眼底流光溢彩,仿佛千万树桃花盛开,绚烂而隆重,温热的呼吸拂过手背,带来阵阵酥痒。 我缓缓放手,而他收紧了臂弯,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我信你。你知我一直信你。只信你。”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还知道无法凭几句话就平复他长久以来积累的不安。 于是我再次捧起他的脸颊,落下一吻。没有比行动更加真诚的誓言。 他欣然接受,循循善诱。 狡猾又温柔。 第589章 昏官 此吻绵长,我被他牵引着、撩拨着,愈发深入难解。像湖面上的小船,被无形的绳索束缚,随着身体里起伏的波浪,一次次滑向岸边又跌回水里。 不知过了多久,“吕、吕伯渊……”我双腿发软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原本交缠在他颈项的双臂无力地撑在他的肩上,堪堪争取到一丝清明。 对口中发出的声音有一瞬怔愣,那竟是从我口中吐出来的,带着难以言喻的餍足娇羞,连自己听着也觉得脸热,“够…够了……” 不等他答应,我随着话音微微后撤。 他仰头,双眸微眯,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深邃幽深的欲壑时隐时现。 我暗暗心惊,愈发想要退缩。 “嗯?”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被满足的疑惑。微微侧首,将染着绯色的耳朵贴上,像是要将我的声音听得更清楚,“怎么?” 灼热的呼吸拂过颈项。 我深吸一口气,他此时的神情无疑是诱人的,灰色的眸底氤氲着水雾,倒映着我的身影,白皙的面庞透着薄薄的粉色,纯粹又脆弱。 “我说…够了……”明明两颊热得几乎要熔化,我强作镇定,双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睛,隔绝他无声的勾引,“你不做事了吗?” 浓密纤长的睫毛在掌心颤动,引得一阵酥痒,吕伯渊的神情微凝,并未急着将我的手拿开,而是缓缓在嘴角勾勒出一抹温柔的笑意,足以融化这世间一切冰霜,“是吗?我竟忘了我还有事要做。” 我抿唇,努力忽略掌心的异样,小声吐纳以平复胸膛里不安分的心跳,“你从前总是很忙,忙得废寝忘食,不然也不会累得腿疼……” 他唇边笑意更甚,似不介意这样交谈,“从前或许是的,若不这样,如何能将目光从你身上挪开?但往后不是了,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胡说。”我心如擂鼓,嘴上嗔怪,“你身为一国之相,怎能说出这样糊涂的话来。” 他这才将我的手拿下,无比认真道:“若做国相不能将你放在首位,那这国相也没什么好做。我随你去,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可好?”他的眼神已不知不觉变得清明,其言凿凿,其言贞贞。 我胸膛里突突直跳,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从前所有人都告诉我要忠君爱国以天下人为先,只有他说要随我去,缓缓开口:“你说得轻巧,像个色令智昏的昏官。” 他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我从未见他这样笑过,甚至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好笑,但他笑起来的样子更加赏心悦目,令我挪不开眼睛,“看来我真的不适合做官。”听着像玩笑话,但语调又有几分难以捉摸的认真。 他不适合,谁更适合呢?梦里梦外,我未见过比他更适合做国相的人。他的才智,远比蓝凤秋带来的要可靠得多。他的谋略,让人又爱又恨,又敬又怕。 “你当然适合做官。”我连忙打消他的念头,坚定道,“你会是令人敬仰的国相。” 吕伯渊望着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哪怕我为了一己私仇挥兵苗地吗?” “你还会这样做吗?”我不知他话里藏着这样的深意,内心忐忑,我本就想要劝他放弃。若他不肯放弃复仇,那萧景宸便要奔赴战场,便会多一分危险。 “未曾深想。”他诚实地说道,“有机会的话,或许还是会的。但若你不喜我做这样的事,也不是非得去做。由他们自取灭亡,不过多等些时日罢了。” 第590章 玉兰 话已至此,我不由接着他的话说道:“想要灭苗,未必只有这一种方式。” 吕伯渊没有反驳,亦没有赞同。有些答案,并不需要阐释,便已经足够明显。他神色淡然,连一丝失望也没有流露出来,而后以一种闲适的姿态静静望向我,“看来你已想出更好的方式?” 我摇了摇头,拈起匣中的金鱼在指尖把玩,坦诚道:“我没有想过,我近来有许多事情要忙呢。我也不敢想,我还没有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比你更聪明,但如果是你,一定可以。”瞥见他嘴角若有似无的弧度,我才继续,“苗皇昏聩无道,那终究是他一个人的错,百姓何辜,要替他受过?” 吕伯渊眼睫低垂,似在斟酌,我将手中的金鱼放回去,轻轻合上匣子,“何况他们曾是大祭司护佑的子民……” “他们只是可怜,可怜并不等同于善良。”吕伯渊忽然开口,语气冷冽,如寒风穿林,“离开皇宫的大祭司只是一个孤身美丽的女人,她比落单的羔羊还要令人眼馋。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向她索取。 她的善意并不能带来感激,只会让他们变得更加贪婪。 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 我仿佛能够想象她多年前的遭遇,静静地听着。 “他们的贪婪如跗骨之蛆,令她心生畏惧,所以她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但她的善良又总能给她带来新的麻烦。”吕伯渊微微蹙眉,修长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握紧,“直到她流完身体里最后一滴血。” 血?脑中滑过一个念头转瞬即逝,但这也许只是一种隐喻。我没有追问,怜惜地将手覆盖在他发白的指节上。 “我并非反驳你的话。”吕伯渊缓缓抬眸,牵强地向我微笑,“他们替人受过,确实无辜。我只是说,我不是她,没有护佑子民的责任。对苗、对这里,都没有。” 我轻轻点头,有些心疼地握紧他的手,“我并非要你宽容大度。”顿了顿,我挑起眉梢,用一种调侃地语气说道,“早知道你是睚眦必报。” “落单的野兽若不露出獠牙,会被弱小的猎犬围捕啃食。”他心情似乎有些好转,“要在第一只扑上来的时候就给予致命一击,才能震慑其它,立于不败之地。” 我露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故作遗憾地说道:“如果吕先生早些教会我这些道理,我就不会一再吃亏了。” 他轻抚我的脸颊,仿佛端详珍稀的宝物,“我以为你这朵长在宅院里精心呵护的玉兰,是长不出刺来的。结果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我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又听他说道:“倘若不是每次都命悬一线,就更好了。” …… 时间过得很快,下次相见不知是什么时候。 他缓缓道出不肯复诊的缘由,言辞间透露着无奈。既无需我继续为他复诊,自然就不能再打着复诊的幌子过来。萱乐之事未决,为免节外生枝,还是要避讳一些。 知晓他的计划,我不由斜睨着他,语气玩味,“我不禁都有些同情萱乐了。她虽有些任性,但对你足见真心。你这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你若怪我招惹了她,不如直来骂我。”他挑眉,脸色瞬间变得难堪,几乎要委屈得哭出来,“我已后悔极了,想到从此以后在你面前都失了清白,简直生不如死。” 我没想到他将清白看得如此重要,不禁自惭形秽。 他似看穿我的心思,连忙解释:“你莫要多想,我并无他意。若没有过往,如何成就眼前的你?那朵玉兰确实令我惊艳,她宁静美好,与世无争,值得珍惜与呵护。所以盛青山小心翼翼地将她防着,生怕她听见一丁点雷声,他想将她藏在身后。他不信,当时我也不信,她能经得起风雨。又何谈共同进退并肩而行。没想到她竟摔盆而逃了,离开温室,离开呵护,活成了自己。” 见我沉默不语,他又继续说道:“何正武中蛊,当时你别无选择。云洲和雨眠是上天的福祉,他们乖巧懂事,惹人疼爱。雨眠与你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是莫大的幸运。即便你我再有一个女儿,也未必能够这般像你。” “……没羞。”我脸颊微红,伸手去捂他的嘴,被他轻轻捉住,娇嗔道,“八字还没有一撇。” “可我早已认定是你了。”他目光诚挚而虔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只不敢问你,白头之约,红叶之盟,书向鸿笺,载明鸳谱,你可愿意?” 第591章 走一趟 行出吕府,已过午时。日头西斜,光影斑驳。 马车辘辘,车内有些闷热,令人昏昏欲睡。 若不是盯在脸上的目光过于强烈,难以忽略,我本想小憩一会儿,毕竟回去还有桩事要做。 “想说什么?”我阖着双眼,倚在软垫上,语气如常。 “呃……”千越的呼吸凝滞了一瞬,尴尬地说道,“主子您没睡着啊?” 我眼睫轻颤,有气无力地瞟了她一眼,懒洋洋地说道:“我怕睡着了你在我脸上盯出个窟窿来。” 千越闻言,不好意思地低笑了两声,饱满圆润的脸蛋露出两只可爱的酒窝,悄悄挪近了些许,神秘地问道:“主子您和吕大人……” 我料到她是要说这个,轻抬眼帘,不动声色。 “呃,”千越的兴奋之色稍敛,小心翼翼地说,“主子恕罪。” “此事绝不可外传。”我看着她,冷声道。诸事未决,一旦传扬出去,势必会给我和吕伯渊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后目光沉凝,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知你们随性惯了,寻常在院中,没有旁人,不太约束你们,但今日在吕府,如何敢伸头探脑?是当吕伯渊也和我一样宽容吗?” 千越惭愧地低下头,“属下知错。”毕竟吕伯渊这三个字与宽容完全不沾边,他是真正将两位一字号杀手养成随从的人,其威严与手段,自非寻常可比。 我并未起身,依然倚在软垫上,“你们二人与林生河石的关系,于人前亦要深藏不露,以免节外生枝。” 响鼓不用重锤。 “是,属下明白。”千越与舟屿异口同声地答道。 我今日本是好心,不想办了坏事。再次阖眼,却已睡不着了。 马车摇摇晃晃,耳边传来路旁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无需目睹,亦能想象那一片繁华景象。 来来往往的路人,或匆匆,或停留,脚步连绵不绝。 恍惚间,马车缓缓停下,已至回春堂的门口。 “姑娘,您可回来了。”车帘方才掀开,守门的小厮满面愁容,急不可待地迎上来,“何家的那位又来了,在堂中闹了好一阵,非要见您不可。我们说您外出了,她偏不信,硬冲到院子里,好在青萸小姐在,找了一圈都没有,才悻悻走了。她说还要再来。” 何家嫡孙丢了大半个月,邹氏身为母亲,岂能不急。 “云洲和雨眠呢?”我问。 小厮如实答道:“被吓得不轻,哭了好一会儿,不过奶娘已经哄好了。” 我点了点头,扶着舟屿的胳膊下车,径直往堂中走。 小厮的眉心仍皱在一起,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何家的刚走,又来了两个官差,说要找您。” 我并不意外,神色如常,语气平静,“官差在哪儿?” “在偏厅候着呢。”小厮言语间略显忐忑,“茶已续了两回,脸黑极了。” 我步履不停,跨进回春堂里。 堂中有正在诊治、拿药的病患,忙而有序。 顾明彰抬头望向我,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姜神医要我们好等。”原本等在偏厅的官差一身灰色差衣,脸色阴沉如水,言语间透出几分不耐,“还请随我们走一趟。” 第592章 阴谋 我循着声音望向两位官差,十分面生,客气道:“不知两位官爷所为何事?” “啰嗦什么!去了便知!”说话的,高大威猛,声若洪钟,双目圆睁,瞪起眼来颇有些骇人,一时间堂中鸦雀无声。 我暗自打量二人,见其差衣很新,衣角上还带着未及修剪的线头,不禁微微蹙眉,冷声说道:“不知能否借二位官爷的值令一看?” 衙门里差人很多,巡街、拿人都需佩戴当值的令牌,自证身份。 这两人一见着我,便急着要带我走,既不按规矩出示值令,也不说明原委,若非假冒,就是初入衙门的愣头青替死鬼。 “没看见穿着什么?”大高个儿说着话大步流星向我逼近,气势汹汹,一副要将我就地拿下的架势。 我见势不妙,后退一步,高声冷斥道:“放肆!” “嚯,脾气不小。”大高个儿冷笑一声,摇头摆脑并不惧怕,反而更向我走来。 “大胆!”千越身形一闪,拦在我与那人中间,“再往前一步,打断你的狗腿。” “你知我们是谁,敢与我们动手?”站在大高个儿身后,矮了一个头,有些突眼的官差,适时亮出值令,“谁敢动手,就一起带走!” “看见了吗?”大高个儿扬了扬下巴,“还不滚开!” “我会怕你?”千越年轻气盛,本就是行走江湖之人,又是一字号的杀手,与这些官差天生不对付,语气轻蔑,“你再敢往前,说到做到!” “小娘皮,口气不小!”大高个儿哪里经得起她的蔑视,眨眼间,长臂已伸至眼前,口中骂骂咧咧,“耽误我们交差,要你好看!” 随着距离的拉近,千越的身形与大高个儿形成强烈的对比,仿佛老鹰与小鸡。 随着时日的推移,何家必有动作。邹氏也好,官差也好,都是意料之中。 他们如若不来,反而让我意外。嫡系子孙何其娇宠尊贵,居然可以放任不管。 可这两个官差似乎不是要将我带走的意思…… 眼看着两人就要动手,我心中猛地升起一股不祥之感,连忙喝止:“等等!” 说时迟那时快,千越已迅速出手,一把攥住高个子的手腕,猛地向后一拧。 咔嚓—— 关节泄劲的声音并不响亮,却贯穿了整个大堂,清晰可闻,令人毛骨悚然。 “啊——!!”大高个儿本就底气十足,惨叫声直穿云霄,将门外路过的行人都吓了一跳。 千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两眼瞪得溜圆,拧了大半圈的手一下顿住了。 江湖上,英雄好汉众多,头可断血可流宁死不屈者比比皆是,这连血都没有,叫成这样,实属罕见。挺大一人,真是丢了挺大一人。 “还不松手!”我眉头紧皱,瞬间明了他们这是要做什么,真是卑鄙至极。 千越闻言,反应过来,立即嫌弃地甩开大高个儿,连影子都不愿踩。 “啊啊,回春堂打人了!回春堂纵人行凶!当街殴打官差!”突眼的官差扯着嗓子叫唤起来,其声嘹亮,足以传遍街头巷尾。 “呸!真没用!”千越尚未明白他们的阴谋,厌恶地盯着突眼官差的背影,“还好意思喊呢!” “从现在起,你们二人,一个字也不要说。”我微微侧首,用只有我们三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嘱咐道,“一切有我。信我。” “喊什么,喊什么!”守门的小厮反应过来,赶去阻拦,“明明是你们先动的手!” “就是!”跑堂帮腔道,“你们不动手,怎么会还手!” “我们奉命拿人天经地义,你们抗命不遵,还要殴打官差,该当何罪?”突眼不肯回来,站在门外,高声叫嚣,“你们谁也别想跑!” 第593章 抗命不遵 心下了然,我拦住急不可耐想要上前的千越,低声道:“别去。是他们的圈套。没有我的示意,你们莫要再出手。” 千越眼底掠过一抹讶异,立即站定,“是。”话音落下,脸上的表情已然敛去,波澜不惊。只余一双冰冷的眸子,仿若利刃架在大高个儿的脖子上。 “看什么?”那大高个儿似有所感,被她的眼神激着似的,缩了缩脱臼的肩膀,“再来打我?你这小娘皮,待我抓住你,要你哭爹喊娘。” 既已知道是圈套,千越不是真正不谙世事的少女,她双唇轻合,丝毫不被言语影响,一双美目极尽轻蔑地扫过对方的脸,仿佛对方连让她动手也不配了。 “妈了个巴子的!你那是什么眼神?”大高个儿显然也不是真正会吃亏的人,原本装痛叫屈的身子霍然挺直,顾不上悬吊的胳膊,长腿一迈,伸出另一条胳膊再次抓来。 千越杀他,易于反掌。躲他,更是不费力气,在堂中轻巧腾挪。 “干什么!欺负人家小姑娘算什么本事!”堂内的跑堂见千越一再躲闪,以为不敌,连忙三两个扑上去阻拦,却被大高个儿摔得七荤八素,“哎哟哎哟,到底谁在闹事,大家看看!这到底是谁打谁!还讲不讲理!” 不一会儿,堂内的桌椅、盆栽倒得倒摔得摔,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嘈杂的声音引来院中的下人和盛青萸。 盛青萸先是目瞪口呆,后反应过来三两步奔至我身边,拽着我的胳膊道:“这是怎么了?何家的疯了吗?官差怎么来了?阿姊你没事吧?可伤着哪里?”她不由分说地扯着我转了个圈,上下左右打量一遍,才松了口气,“我看他们是反了天了!这么欺负人!” “我没事,”我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动声色地躲开脚边碎裂的茶盏,“云洲和雨眠在院里吗?你不用管我,去护着他们,莫要他们出来。”而后从袖中拿出召唤护卫的骨哨,“你明白的。” 除了萧景宸的身份,她离开后发生的事儿,我都已告诉了她。 青萸握住骨哨,眼神决然,“阿姊放心,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想要抢走云洲,除非我死了。方才我已叫人去找大哥,我就不信,他们敢当着我哥的面造次,居然强闯民宅、聚众闹事。” 我点了点头,担忧云洲和雨眠,催她回去。 盛青萸将目光投向我身旁的舟屿,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保护好阿姊。记清楚,是谁欺负她。未来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舟屿默默点头,显然对眼前聒噪的大高个儿已经忍耐到极限,看着他的眼神已经与看着死人无异了。 … 吵吵嚷嚷,堂中的病患早已都吓跑了,顾明彰扶起一个跑堂,又去拦那壮汉。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都有了火气,壮汉身上多少添了些伤痕,看上去更像是被回春堂围殴的模样。 “够了!都住手!”我高声喝止,目光定定落在小厮举起的扁担上,那小厮感受到我的注视,有些不甘心地放下胳膊,而后指着大高个儿嚷道,“是他追着打我们呢!” 里头打,外头闹,这样的好戏,已经好久没有上演过了。 左邻右舍,来来往往的路人早已挤在门前。 我有意做出无奈又委屈的模样,悲愤地站在堂中,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官爷息怒,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您这样追着我们打砸,到底是何用意?” 那大高个儿已然砸红了眼,一脚踹翻拦路的花架,叫骂道:“话多!我这条胳膊难道不是这个贱人拧断的?我要抓她,你们都来打我!好得很,你们抗命不遵,殴打官差,妨碍公务,还问我为何打你?”话音未落,他长臂一震,粗暴地向我挥来,“今日全都得跟我走!” 顾明彰惊呼,忙不迭过来扑救,“姑娘小心!”然而哪里来得及,连被我故意留下的舟屿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略微仰身,堪堪避过对方的手掌。自知面对蛮力硬扛不住,师兄传授的自保身法我不敢生疏。在外人看来,只是侥幸。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几声惊呼。 “好险,姜神医那小身板,挨那一下,怕是要丢半条命去。” “就是啊,前阵子不是还犯心疾吐血吗,这要是挨上了,真是不敢想。” “官爷说我抗命不遵,那到底是听谁的命令,为的什么案子,我已问了几次,皆不肯说明。”我后退半步,紧紧盯着对方的身形,朗声说道,“即说不清楚,自然不能跟你们去。你不动手,我们也不会自保。朗朗乾坤,我不信没有王法。你们说不清楚,那就请人来说。使个人去报官,就说今日若没有人来说个清楚,我绝不会去!两位官差无故打砸,欺压百姓,问问有没有人做主。” “我去。”顾明彰方才扑救不及,反被对方推倒,摔得面色苍白,仍应声出门。 “哼,你当你是什么人,大人们也是你能叫来的。”突眼的官差见形势不妙,跨入堂中,威胁道,“识相的,现在就跟我们走,负隅顽抗,对你没有好处。” 第594章 戏耍 无论大高个儿如何咆哮谩骂,千越始终不远不近轻蔑地瞟着他,拿他当一头笨拙可笑的熊戏耍。两人在堂中你追我闪,谁也不肯认输。 小厮和跑堂本想要阻拦,却如同蚍蜉撼树,不仅拦不住,一个个还摔得够呛,这会儿也明白过来:对方根本不是千越的对手,于是明智地退到一旁,让开场地随他们较量。 顾明彰匆匆而去,突眼的官差不时瞥向门外,见我不为所动,一副充耳不闻要继续耗下去的模样,渐渐露出阴戾的神色。 “姜文君,你莫要不识好歹,你这回春堂还想不想开了?”他咬着牙,突起的眼睛里凶光毕露,一字一顿地要挟道,“趁我们还跟你好说的时候,乖乖地跟我们走!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深吸一口气,故作不解地看着他,“官爷爽快说出是奉谁的令,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吗?”眼下闹成这般,他们还不肯明说,足够说明他们来得不正当。 突眼闻言恨不得将眼珠子瞪出来,脖颈青筋时隐时现,粗气道:“还能是谁?你这不是装蒜吗!”话虽如此,语气中却已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心虚。 “我不明白,还请官爷大声说出来吧。”我不卑不亢,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距离,“既坚持要带我走,是不是有盖印的文书,也请官爷一并拿出来吧。” 突眼的官差一听,脸色骤变,猛然伸手向我擒来,恶狠狠道:“给脸不要脸……” 我知他不是善茬,早已有所防备,及时错身躲过。然而此人并不像大高个儿那般笨重,一击不成立即悬肘再抓,显然是不想等人来了。 “你们是土匪嚒!”堂中的小厮跳脚惊呼,“连我们姑娘也要打!” 声音惊动了里里外外所有的视线,包括正在较量的大高个儿和千越。 就在众人拔腿想要援手时,一根银针迅速刺入突眼官差的后胛,电石火光之间,后者犹如被冻住了一般,抬着手半个身子无法动弹。 “啊!啊!这是怎么了,”他惊惧地大叫,另一只手慌乱地想要拔针,奈何手臂太短无法触及,试了几次不能成功,气急败坏,“妈的!你这贱人,对我做了什么?” 我缓缓从他身后走出,面无表情。 方才那一瞬间,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心中紧张得突突直跳。 “你敢谋害官差!”大高个儿见突眼受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放弃追逐千越向我转来,“待我抓着你,非剥了你的皮!” 应对蛮力,我显然不是对手。但我却听见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呼喝声。 眼看千越和舟屿想要上前,我轻轻摇头示意按捺。 小厮和跑堂则已一窝蜂抱住大高个儿,“好大的胆子你!敢对我们姑娘动手!” 众人齐心协力七嘴八舌,拽胳膊抱腿。 “妈了个巴子的!一个个都活腻歪了?敢拦爷爷我!”大高个儿一声怒吼,居然将五六个小厮和跑堂甩了出去,一时间堂内惨叫连天,“也不问问爷爷是谁!要不是身上这张皮,把你们的脑袋都拧下来当球踢!”话语间,一身匪气显露无疑。 “来人了!”马蹄急促,挤在堂外看热闹的路人一哄而散,惊慌避让。 “大个儿!”突眼的官差急呼,显然也注意到了来人。 我远远地望着他,只见他蓦然身子一矮,席地而坐,抱着依然悬吊的胳膊哀嚎起来,“哎哟,哎哟哎哟……我的胳膊……” 第595章 道歉 蠢货,我内心轻蔑,嫌恶地看着他们做戏。对于两人的来历,已有了猜测,应是两颗弃子。顾明彰恐怕要白跑一趟。 “文君,”萧景宸一身煞气,冲破人群大步流星而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语气关切,“吓着没有,可有哪里受伤?”说话间,已将我快速上下打量几遍。 对于他的到来,我并不意外。 清晨出门之前,我便差人将信送去。 “还好。”我轻声说道,将目光投向堂中装腔作势的两人,“这两位官差说要奉命将我带走。问他们原委,却不肯明说。” 两人端看萧景宸,显然不知道他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长皇子,如今的齐王殿下。只觉得气势非凡,不像好惹的角色,装模作样道:“我们是秉公办事……这姜文君抗命不遵,殴打官差,唆使下人妨碍公务……” “凭你也配唤她的名字。”话音未落,萧景宸抬起一脚,将仍抬着手无法挪动的突眼官差踹飞出去,惊得门外众人犹如惊弓之鸟,扑棱棱后退。 重重摔出门槛的身影四仰八叉,缓缓蜷缩成虾米,想要哀嚎都没有声音。 “我屮你娘!”原本坐在地上哀嚎的大高个儿见状跳起身来,怒目圆睁,犹如虎啸,“敢打我大哥!废了你!” 真是不知死活。 在场的所有人齐齐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这些年谁不知道回春堂有大将军护着,近来势头迅猛的枭记也有吕相撑腰,两个小小的官差,居然在回春堂里寻衅闹事……这已经够没脑子的了。 城中连幼童都知道活阎王萧景宸,夜里听见名讳都得噤声,他居然敢出言不逊,这怕是祖坟都不想要了。 萧景宸果然向他转过头去,“你方才在堂中也是如此?”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 红霞满天犹如血染。 萧景宸一身玄色翻领锦袍,于霞色中浮光掠影。 他微微眯起双眸,脸上没有丝毫情感,明明没有对方高大,却显得异常伟岸,仿若睥睨众生的神只。 那大高个儿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哪怕听一听周围的议论,举起拳头便向萧景宸挥了过去,“受死!”这一拳用了十成十的劲头,整个人都扑了出去。 萧景宸面无表情,神色平静,侧身避开,眼看着对方失去目标扑倒在地。 因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平衡,大高个儿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找死!一个个都是找死!爷爷跟你们拼了!”他怒吼一声,扭身再次攻击,依然是拼命的架势。 萧景宸却没有再躲,看准时机,在他扑来之前,一拳精准地打在对方的要害上。 大高个儿晃了晃,眼神有些迷离,“妈了个……” 萧景宸没有给他张口的机会,紧接着又是几拳打在他头脸上。 大高个儿顿时鼻青脸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鼻腔中缓缓流出两条殷红的液体,刚要张嘴,就从口中掉落出三颗断裂的牙齿。 “妈了个…咯…咯……”他面露茫然,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疑惑、震惊揉在一起,话未说完已经有大口的鲜血涌出,一股一股转眼浸湿了差衣的前襟。 他眼底缓缓掠过一抹惊恐,迟疑地看向地上的突眼。这才发现后者蜷在地上一阵阵地痉挛,出气比吸气还多。 萧景宸冷冷地看着他,即便如此亦不想放过他,“跪下。道歉。” 大高个儿双膝僵直,比起方才在堂中收放自如,此时竟有了些男儿的骨气。 萧景宸眯了眯眸子,不待他张口,抄起路旁不知是谁遗落的扁担,狠狠抽向对方的腘窝。 喀—— 扁担应声而断。 大高个儿双膝猝然落地。 “这,再站不起来了吧?” “站?吐了这么多血,不死就已经走运了……” “谁让他惹这个活阎王啊,敢咒骂长皇子,这不是找死吗?” “果真杀人如麻,眼都不眨……” 一切发生的太快,围绕在他们身边的议论压抑而喧闹。 大高个儿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从不屈到绝望,不过一个瞬间而已。 他口中不断的涌出鲜血,将整个前襟都染成了红色,声音微弱几乎听不清,“妈了个……妈…妈…”鲜血渐渐堵住他的呼吸,模糊他的声音。 大高个儿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摇晃,犹如筛糠,萧景宸视若无睹,一把揪住对方的头顶,阴恻恻地说道:“向她道歉。” 第596章 阳谋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他杀人。 或许因为晚风带着血腥的气息过于刺鼻;或许因为离得更近,濒死之人喉间艰难的喘息愈发清晰;或许因为四周凝固的表情和大高个儿逐渐涣散的瞳孔。 我缓缓跨出回春堂的大门,缓缓觉悟出一种巨大的震惊。 震惊到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是萧景宸居然亲手打死旁人的震惊,还是生命如此脆弱的震惊。 “咯……”若非被揪着头顶,大高个儿怕是早已支撑不住,他像一只即将干涸的鱼,徒劳地张合着嘴。 即便他双膝跪地,身形仅仅比我低了一个头。 随着我的到来,他两眼迟钝地盯着我,眼里交织着疑惑、不甘、恐惧和哀求,揉在一起让他的目光越发凝滞与浑浊。 他终究说不出求饶的话了。 还好他说不出,因为我也救不了他。 越发浓重的血腥味和直面恶死的画面令我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就像他眼中没有愧疚,我也没有。 心头的阴霾难以名状,又似曾相识。 “饶了他吧……” 人群中,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如同静夜中猝然断裂的枝丫,寂静而突兀。引得众人四处张望,生怕萧景宸会将目光投向自己,成为下一个不幸之人。 萧景宸对那声音无动于衷,只在冷漠的眼眸中流露出一抹蔑视与不耐。 他提起手中的头颅,瘫软如泥的大高个儿仿佛被抽去了灵魂,木然地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苟延残喘。 “放开他吧。”我错开视线,强作镇定,望着萧景宸道,“已经没用了。” 四周陆续传来细微的吸气声,空气中的恐惧与不安似乎又多了几分。 萧景宸轻哼一声,这才将手松开。 大高个儿像熊一样的身躯颓然倒地,一动不动。尽管胸口仍有起伏,但在众人眼中,与尸体已经无异了。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闹剧即将就此收场—— 街道的左右两边同时传来声响。 “是……衙门来人了。”有人嚷道。 “人死了,他们才来……”说话的语气莫名,听似埋怨。 “不只呢,那里头怎么还有何家的人啊?”好事的伸长了脖子,意外道,“带这么多人……这是要抓谁?” 围观的路人太多,层层叠叠挡住了视线。 我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居然一起来了,令我有些意外。 大高个儿与突眼显然只是临时找来的两颗弃子,是何家与府衙送来的“阳谋”,邹氏冲进后院,确认见过云洲,无论我今日是糊里糊涂地跟他们去了,还是“抗命不遵”被强硬带走,何家定是想要趁我不备,将云洲抢去。 倘若我抵死不从,与他们较真起来,这两人身份不明,可能手里的值令都是假的,便以匪徒论,我也没有追究他们的办法。 顾明彰去时,我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我以为他们只会派几个人来潦草收场。 但何家还是一起来了,这是“阳谋”不成,打算明抢吗? 我望着那根本看不见的一队人马忧心忡忡,于另一边到来的盛青山没有意外。 想必是收到青萸的传话,赶过来看云洲的。 … “文君。” 身后传来盛青山的声音,我微微侧身,向他看去。 他扫视过倒在地上的两个官差,眉心微蹙,而后上下打量我,“可有伤着哪里?” 我轻轻摇头,简要说明经过。 盛青山静静看向萧景宸,直到对方感受到他的视线,才缓缓开口:“明知是圈套,你不该如此冲动。” 第597章 胡说 只一眼,一句。 萧景宸已明白了。 他与他越过惊讶,镇定地对视。 我未料到盛青山这样突然地说了出来,人群已然散开,府衙的人簇拥着曾见过的那位通判缓缓走来;已来不及解释,何家的马车稳稳停下,邹氏被人搀扶着下车,何皎皎紧随其后露出头来。 顾明彰被落在最后,跑得一瘸一拐。 不一会儿,通判便站在了人群中间,怏怏向萧景宸与盛青山行礼,而后指着两个快要断气的“官差”,故作惊讶地问我道:“敢问姜姑娘,这是发生了什么?” 众目睽睽,我自然没有隐瞒,事无巨细将经过说了。 内有小厮跑堂,外有邻居路人。 容不得我胡编乱造添油加醋。 “姜姑娘的意思,这两人不肯说明缘由,硬要将你带走?”那通判年近中年,却是一派老气横秋,一双吊起的三角眼中闪着精光,语气古怪道,“姑娘定是误会了,今日确实是衙中派人来请您,这两个恐怕是新来的,办事不利,所以没向姑娘说明白。” 他轻描淡写两人的过错,对比两条人命,倒显得我小题大做,仗势欺人。 围观的人群立刻议论纷纷。 尤其是萧景宸和盛青山就在眼前,更摆明我这回春堂“势”不可挡。 我对周遭的声音置若罔闻,垂下眼眸,不卑不亢:“文君眼拙,分不清来的是新人还是旧人。更不知新人办差,不教规矩。只知道衙门里正经来的,都有正经的说法。一问再问,皆不敢言明,心中更是惧怕。毕竟……城中近来着实不太平。” “天子脚下,岂敢妄言。”那通判盯着我,目光锐利,“衙门派官差来请,还能有假?”他字字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连带议论声也越来越大,此起彼伏。 “到底还是姜姑娘太倔强了,去就去吧,闹个什么。” “是啊,不管怎么说,这官差还能有假吗,居然连官差也敢动手。” “你没长眼睛呢,官差大还是皇子大?碾死两个官差,还不和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这不就是狐假虎威吗,仗着有人撑腰,一点委屈也受不得了……” “是啊,若没有罪过,跟着去一趟能怎么样?居然闹出人命。” “你这话就不对了,难道姜姑娘应该受这窝囊气吗?明儿官差平白无故的来抓你,你去吗?人又不是姜姑娘打死的。” 我低眉顺眼,望着身前虚空,语气平静:“那敢问大人,究竟是为什么事呢?哪怕他们说上一嘴,我也不会不敢跟去。 大人有所不知,自竖子被歹人觊觎,民女这回春堂就没有过几天太平日子。不是强闯民宅,就是闹事打砸。民女也不明白,天子脚下,为何只我这方寸之地不得太平。这才战战兢兢,不敢轻信。” 我说的是谁,心照不宣。 邹氏已被人搀扶着站在人群中,即便我不看,也能感受到她怨毒的目光。 话音落下,街坊四邻自然都能为我证明。 “可不吗,这回春堂三天两头就有人来闹,没事儿的时候总能看见巡街,真出事儿了连个人影都找不着。” “就是就是,这治安的钱可是月月按时交的,今儿都闹出人命了,衙门都请来了,巡街的人到现在还没来呢,这哪能指望得上呢。” “怪不得姜神医说什么都不去呢,这两人看着不像好人,话也说不清楚,谁知道要干什么。人家孤儿寡母,是该小心些的。” “那个大块头说话骂骂咧咧,又把人家回春堂砸成那样,哪有这样办事的,换谁不害怕。确实不像正经官差。” “也是怪了,怎么总挑着她这一家。” “嗐……你不知道吗?”说话的路人,即便压低了声音,依然吸引了许多关注,“喏,就是那位夫人,何家主妇,邹氏。都是大家闺秀,看上去斯斯文文,闹起事来可一点也不含糊。没事儿就要来闹一闹的。” “为什么?”立即有好事的追问。 “要说乱,最近是乱的很。你们忘了,何家的孩子丢了,还没找回来呢!姜神医的儿子,那也是何家的嫡亲血脉。”那人神秘兮兮地说道,“这妇人的心,海底的针。自己的没了,当然也要搅得旁人没有才好。” “胡说!”何皎皎站在邹氏身旁,将那些闲言碎语一句不落的听进耳朵里,气得满脸涨红,“是她抢了我们烨哥儿,嫂嫂只是想要回自己的孩子。” 第598章 无礼 我轻抬眼帘,视线沿着地面,从脚尖一寸寸看向她的脸。 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经年不见,何皎皎比记忆中长高了一些,眉目间已有了少女的风情。想起来她与青萸年纪相仿,皆是可以议亲的姑娘了。 一声“嫂嫂”唤得亲切,让我怅然若失,于回忆里恍惚了片刻。何正武在时,她也曾私下里这样打趣过我。欢声笑语犹在耳畔。 我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虽从青萸口中听说了她对我的误解,但面对面,仍有些不敢置信。那样一个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姑娘,一个口口声声会比青萸做得更好、会替哥哥好好照顾我的妹妹,会这样将矛头指向我。 视线相汇,她微微蹙眉,面若寒霜,“姜文君,你可还有一点廉耻?我二哥没有回来,你不但不肯为他入府守节,连他的骨肉也不得认祖归宗。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狠得下心,让他英魂无后。”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盛青山与萧景宸,语气更冷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这才多久,居然就与男人纠缠不清,你的那些传言我都没有脸听,他若有命回来,你有脸见他?” 大庭广众,她言之凿凿,提起“何正武”,我无以辩驳,明知他就站在我身后,依然如坠冰窟。 暮色四合,街上已有商户点灯。 回春堂内外一片幽暗。 斑驳的光影将眼前的每一张脸晃得晦暗不明模糊不清。 “此事是我对不起他。”萧景宸的身份是永远的秘密,何正武再也回不来了。我立于阴影中,任由晚风穿透身体,语气坚定,“但他也不会想要我那样做。” “撒谎!他做梦都想娶你!早早备上了娶你的婚书!”何皎皎眼眶泛红,不顾体面地向我怒吼道,“他怎么会不想!你推三阻四,不过是不够真心!”她的声音尖锐,仿佛箭矢洞穿心房。 我眼中干涩,怔怔地望着她,心口呼呼生风,一字一句,“何为真心?任你们拿捏磋磨是真心?青灯古佛是真心?还是要我剜出心来,才信我的真心?”手腕一抖,从不离身的短刃滑出,我将手柄径直递向她,“你来,剜出我的心。去告诉他我有没有心。” 何皎皎震惊地看着我,哑口无言。 一阵晚风吹过,拂动衣袖,露出我苍白纤细的手腕。 “你们若没有这个胆量,以后莫要再惦记我的云洲。”我手臂伸展,摊平手心,削铁如泥的刀锋泛着寒光,“他有没有留下血脉,他自知道,他的儿子会知道,我也不怕世人知道。我只认他这个人,与你们何家无关。” 四周皆静。 空气犹如凝固。 “呵,”何皎皎蓦然冷笑一声,“做戏罢了,谁能当着他们的面伤你?” 啪—— 萧景宸不知何时悄然来到我身边。 这一记耳光猝不及防,将何皎皎抽得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 “啊!!”她尖叫一声,捂着脸,气得跺脚,“我与她说话,与你何干?” 萧景宸的名声她当然知道,可她也是将门嫡女,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即便是公主皇子,也没有这样粗暴无礼的。 然而萧景宸面色紧绷,冷冷地看着她。 “这些年,你便是这样替你哥哥护她周全?” 第599章 对不起谁 他话音沉凝,犹如暮霭中厚重低垂的云层忽然降临,压得众人喘不上气来,担忧地看着何皎皎。 何皎皎愣了愣,定定地看着他,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她眼中流露出迷茫和不解,这世上知晓她这项承诺的人寥寥可数,有资格责问她的人或许已化作黄土一抔。她双唇张合,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似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某些人为了装可怜真是什么都往外说……” 语毕,她将充满鄙夷的目光投向我,讥诮道:“告状?你用得着我来护你周全?你身边何时缺过男人为了遮风挡雨?你不是一直很有主意吗?我二哥为你去挣军功,你怀了他的骨肉为何不肯言明?但凡他知道你身怀有孕,定会更加惜命,爬也会爬回来见你。” 未等我说话,她向前一步,逼近我,脸上的红印在阴影的遮盖下依然刺目,双目淬毒一般,直勾勾地盯着我:“既是我二哥的骨肉,你为何藏起孩子?旁人说不得,连我也不能知道?何家难道少你们一口饭吃?还是说,这根本就不是我二哥的血脉?你防备着我,却让盛青萸照料他,他根本就是盛家的种?你死活不肯回来,是又和他勾搭在一起!!”她看也不看,直指盛青山的方向,言辞中满是愤慨,“你们对得起我二哥?!!” 她句句锥心,掷地有声,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我深知何正武在她心中是多么敬爱的兄长,可未想到她对我有这样深的误解。 “还不住口!”萧景辰拧眉,双拳紧握,极尽忍耐。但那毕竟是他曾经亲近的妹妹,对她这番不管不顾的作为,终究无法再做什么。 “何皎皎!你放屁!”与此同时,盛青萸不知何时抱着云洲出来,一脚跨出回春堂,一脚还在门里,急不可待地喝道,“我阿姊是容得你这样编排的?!不怕烂了你的舌头!” 众人闻声看去,目光毫无意外地落在她怀中稚嫩的孩子身上。 云洲从未见过青萸发这么大的火,吓得缩成一团,怯生生地望着四周。 瞥见盛青山的那一瞬间,本能想要想要投入他的怀抱,话音未落,人已探了半个身子出去,“义父。” 盛青山见状,立即伸出双臂,将他稳稳接住。这一连串的动作,自然而然,行云流水。 云洲突然陷入人群,有些局促,紧紧搂着盛青山的脖子。这一份亲昵,不是血缘,胜似父子。 周遭的人群激动起来,像是抓住了把柄,窃窃私语。 盛青山生怕云洲看见地上的血泊以及那两具已经失去气息的躯体,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的脑袋,遮挡他的视线。随后向着盛青萸,责怪道:“胡闹!你怎么将云洲抱出来?” “我在里头都听见她骂我阿姊了!你们怕她,我可不怕她!”盛青萸没了顾忌,三步并作两步,将我拉至身后,顺便不爽地瞪了萧景辰一眼,两手叉腰,挺着胸膛,高声道,“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就欺负我阿姊性子软好说话是吧!尤其是你,何皎皎,我忍你很久了! 你就会听那些流言蜚语话本子,听你们家那几个婆娘胡诌!你亲眼来看过吗?你亲口来问过吗?你当着这么多人骂我阿姊,你去看看那张脸!!那是不是你二哥哥的骨肉,你但凡看一眼,再来说话!我看你不是眼瞎,是心盲!你答应的事情,是一句也做不到!你哥就是白疼了你!我阿姊也是白疼你!亏我还信你,你就是个白眼狼!” 何皎皎被她的气势慑住,往后腾挪了半步,梗着脖子道:“哪里都有你,你们盛家都和她义绝了,有你说话的份儿?” “关你屁事!”盛青萸气得更前一步,恨不得贴着她的鼻子去骂,“我不在这,由着你在这胡说八道欺负我阿姊吗?我哥跟她义绝,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哥要是能有本事把人请回去,我还用跟你在这磨牙!谁对不起谁,要不是你哥挖墙脚,说不定阿姊就跟我们回去了!我们盛家求都求不来,你们何家倒好,三天两头来欺负人,你们活该带不回去!你们没福气! 你哥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孩子,是他对不住阿姊!若没有这个本事,他就不该给我阿姊添麻烦!他在外头逞了英雄,让我阿姊受你的窝囊气,他若在天有灵,就该来抽你大嘴巴! 明知道他做梦都想娶我阿姊,何家为何不早早将婚事定下?你真当她是自家人,她难产险些没命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从头至尾连一碗汤也没端过!谁愿意偷摸生孩子,要不是为了他安心攻城,阿姊能不说吗?没名没分带回来,你们何家当真会为她出头吗?凭你们现在这样?谁不知道我阿姊不答应,你们又偷又抢!不要脸!现在跑来充好人,我呸!虚伪!你们再敢说她一个字!我就拔了你的舌头,打碎你的牙!” 第600章 以防万一 “青萸!” 见她口不择言,一副要与对方大打出手的模样,盛青山连忙喝止。盛、何两家是故交,这般当街对峙有失体面。况且盛青萸和何皎皎皆为待字闺中的贵女名媛,即便是将门之后,也应有所约束,传扬出去恐怕都会有损声誉。 天色越发昏暗,邻近商户皆已点灯,远远发出微弱而摇曳的光;越发对比出回春堂今日异乎寻常的幽暗,仿佛吞噬光明的旋涡。 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时有行人侧目,或驻足交谈,每当有目光落在覆盖尸体的白布上,便多一张晦暗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后退,于回春堂门前,面向众人道:“惊扰了,诸位且散了吧。” 此话一出,看热闹的众人发出遗憾的唏嘘,身形晃了又晃,却未移动半步。 “散了吧,散了吧。”堂中的小厮跑堂见人群不动,作势驱赶。 然而被围在正中的人不动,驱赶出的缺口,打开又合上。 “姜姑娘,”就在此时,一旁保持沉默的通判忽然开口,语气平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庄重,“今日之事恐怕不好交代,闹了这么半天,还是请您跟我们去一趟吧。” 我望向他,深知今日门前的两具尸体,自己逃不了干系。 无论他们之前有没有理由,现在已经有了。 “好。”我缓缓点头,环视四周,面对那些审视的眼睛,心情莫名,这其中会有多少在意真相的人呢?或者有没有在意真相的人?那些灼热的目光,似乎更期待一些刺激的东西。我轻轻一笑,淡然道,“还请大人稍等。” 那通判见我答应,眼中精光闪烁,嘴角微微扬起,颇有得意之色,“那就快点吧。” “阿姊!”盛青萸没有因为盛青山的喝止后退半步,听我要去衙门,立刻来到我身边,“阿姊干嘛跟他们去,明明是他们找死!人也不是你打死的!” 话是这样说,可事情终究发生在回春堂,亦是因我而起。这一趟无可避免。 我拍拍她的手背,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拉着她的手往回走。 盛青萸临走不忘扭头剜何皎皎一眼,咬牙切齿道:“这下你开心了?” 何皎皎没有回答,亦或者我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奶娘带着雨眠在后院。 天色已晚,孩子们怕黑,后院总是早早点灯,或许比平时更明亮一些。 自院门透出温柔又温暖的光。 嗅着厨房里散发出的饭菜香气,我拉着青萸镇定跨入院中。 在我身后,盛青山抱着云洲跟来。 顾明彰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小厮和跑堂收拾东西,他们已然见惯不怪、熟能生巧。 一切似乎都在恢复原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连萧景辰走入房中,亦那般自然。就像何正武一样自然。 盛青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他在备好的清水中洗净手,低头确认身上没有血渍,他玄色的锦袍本也看不出血渍,才缓缓向我走来,轻声说道:“我与你一起去,他们不敢。” 我微微颔首,看向云洲。我从来不是真的害怕去衙门,这些年遵纪守法问心无愧;而是放心不下两个孩子。 此时云洲正紧紧搂着盛青山的脖子,一副忧愁的模样。 他没有问,可他并不傻。或许他没有雨眠那般早慧,但他生来比大部分孩子会辨眼色。明亮的眼睛仿佛蒙上一层薄雾,透露出不安与迷茫。 “云洲今日与义父回去好不好?青姨也去,雨眠也去。”我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试图驱散他眼中的阴霾。何家即便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公然去盛家抢孩子,“青姨好久没有回家了,云洲和雨眠去陪陪青姨吧,就像青姨陪你们那样。” 云洲似懂非懂,眼中缓缓积蓄起水汽,扁着嘴,强忍着不哭。 “娘亲……”就在这时,雨眠扶着门框,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她怯怯地观望屋中人的每一个人,即便是孩子,也能感知到微妙的气氛。 我并无意外,蹲下身子,温柔地搂住她,娇娇软软的一团,让人心生怜爱,柔声道:“雨眠方才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雨眠点了点头,身体不自觉地往我怀中贴得更紧,稚嫩的童音里带着令人怜惜的坚强懂事,“娘亲放心去做事,不用担心我和哥哥。我们会听义父的话,听青姨的话,乖乖吃饭、乖乖睡觉,不和陌生人说话,就像在秀城的家一样,等娘亲来接。” 我情不自禁,亲吻她挂着泪珠的小脸,为她抹干泪痕,“娘亲很快就回来。”若只是堂中事,不过去去就回。将他们暂留盛家,只是以防万一。 天机台已然筑成,苗国使团即将到来,距离蓝凤秋自证的时日越来越近。 他们三番四次,摆明阳谋,豁出人命,到底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第601章 既已行至此处 两条默默无名的生命并不能撼动寿城的夜晚。他们是弃子,亦是鱼饵。鱼已咬钩。盖上白布的瞬间便已完成了他们的使命。没有人提起过他们的名字,我也不甚在乎。如同那些被杖杀在衙门里的军士,既为对方所用,该愧疚的不是我。 跨出回春堂的门槛,邹氏和何皎皎已经不见。通判留了两个官差在门前看守,已先行回去交差。 我简短嘱咐了顾明漳几句,其实他早已习惯独当一面,只是眼中难掩担忧。 萧景宸扶着我踏上马车。这辆他以何正武之名为我量身打造的马车,经过岁月的沉淀,依然宽敞,越加舒适。随处可见主人的细节和用心。 我从未因为他给我的爱意感到负担和羞耻,也从未遮掩我对他的执念和依赖。或许不为世俗所容,但坦坦荡荡,无愧于心。 直到此刻,他与我坐在一起。 车轮碾过路面辘辘向前,发出低沉而压抑的声响。街道两旁的热闹传入车内,凸显得我与萧景宸格外沉默。 这一路,他只静静地望着我,什么也没说。 我泄露了他的身份,此等生死攸关的大事,没有事先与他商量,或许他对我不满,亦或发一顿脾气,我才能安心。 我垂着眼帘,心情有些复杂。虽习惯了那些流言蜚语,可从何皎皎的嘴里说出来,难免觉得受伤。虽有过机会,我从来没有向他解释这些细节,我以为他懂我、我信我,定能不言自明。可他真的都明白吗,我忽然不那么确定。 原本今日是有许多话要对他说的,但眼下显然不适合开口。胸口仿佛堵着一口郁气,我有些憋闷地坐着。 “为何拒绝青山?”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话音很快被车外的嘈杂声掩盖,似乎没有存在过一般。 我木讷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应对。 “青萸说你不愿与他回去。”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难以捉摸。 我不知他此时只是随意找了句话来说,还是认真地想要得到答案。蓦然发觉,我与他终究不似从前。 “他会找到更合适做盛家主妇的女子。”我略微沉吟,缓缓说道,“既已行至此处,何必重蹈覆辙。” 他望着我,像是要将我看穿,不知过了多久,才又说道,“是为了拒绝青山?” 隔墙有耳,他话语未尽,我心领神会。 盛青山的心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在我中蛊以后坚持与他断情,假意要选择盛青山做孩子们的父亲时,他虽痛苦却也认可那是被迫无奈也是更好的选择。盛青山不会为难我,失而复得只会倍加珍惜。所以他每次见到吕伯渊都会变得咄咄逼人,但从未与盛青山争锋相对。他已做好了将我托付盛青山的准备。 也正因为如此,面对宫中的步步紧逼,他近来才会肆无忌惮。那是一种“心无挂碍”近似绝望的疯狂。依盛青山所言,他深知自己的处境,依然放弃了躲藏。一次次堂而皇之地维护我,赠我令牌,便是最好的证明。这些举动无疑会让某些人紧张和不满,无疑在逼迫对方早点解决掉他这个麻烦。他近乎走上了梦中的路,将自己变成行走在世间的阎罗,孤独而痛苦。 但他显然没有想到我最终拒绝了盛青山。心蛊是难以挣脱的羁绊。环环相扣,要拒绝盛青山并不容易。他思来想去,得到的答案就是,我将“何正武”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盛青山,以取得盛青山的理解。 我望着他,渐渐体谅他进退维谷的心境。进,他已暴露了自己;退,无可退。他绝不可能接受与蓝凤秋的联姻。他是一支离弦之箭,已回不了头了。 不忍他继续矛盾纠结,我长叹一声,轻声说道:“在此之前,我就已与他划清界限。他那样骄傲的人,不会趁人之危,也不会强人所难。那日回去,他猜到是你。” 他微微蹙眉,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马车外渐渐静了,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这没有什么不好。”再多,便不敢再说了。相信他已明白盛青山的态度。 既是长皇子,既要突围,怎能没有左膀右臂。 第602章 冤家宜解不宜结 马车缓缓停稳,四周寂静。 衙门两侧高悬的灯笼被风吹得左摇右摆。 昏黄的光影将通判等待的影子拉扯得飘忽不定,莫名阴森。 “齐王殿下、姜姑娘。”他双手交叠于胸前,欠身行礼,或许是因为站在自己的地盘上,神情严肃而庄重,“请吧。大人们已恭候多时。” 萧景宸恍若未闻,将温柔的目光缓缓倾泻于我。待我两脚站定,喘匀胸口的郁闷之气,目光与之交汇,才举步走在前面。 暮色已深,月亮藏在云层之后。 回廊上,灯火忽明忽暗,传来风的低语。 萧景宸刻意放缓步伐,与我并肩而行。 引得通判不时回头张望,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想催又不敢催。 我心下了然,此番会面,绝不仅仅是衙门里的大人们。 脚下的路面渐渐清晰,抬首已能望着几道熟悉的身影;听闻我们的脚步声,皆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殿下。”看清萧景宸,知府连忙跨出门槛迎接,脸上堆满了恭敬而又亲热的笑容,“些许小事,怎敢劳烦殿下亲临?” 萧景宸面色冷峻,不为所动,径直步入厅内,率先面对一屋子的熟面孔。 我紧随其后,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正赶上观赏众人精彩的脸色。 “呵,想不到姜姑娘如今架子这般大?”说话间,何忠毅何大将军从太师椅中霍然站起。即便他曾经是“何正武”的父亲,今日论尊卑,皇子在场,他没有坐在上位的资格。冷脸向着我道,“这等小事,也需劳烦长皇子陪同?” 我嘴角勾起一抹温和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对他的冷嘲热讽仿佛无知无觉,语气平常,波澜不惊:“何大将军说笑了,若不是看出那两位官差出身粗鄙,还以为与您何家有什么关联,才引得如此阵仗。” “哼,伶牙俐齿。”自上次相见不过寥寥数月,何忠毅一身藏蓝菱格常服,腰间束着一条黑色金镶玉带,依然是浓眉髯须,但额前双鬓生出许多白发,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知他瞧不上我,或许从未瞧得起过。 自何家厚颜无耻来抢云洲开始,我与他已没什么可敷衍的。 “知府大人,”我转身面向门边试图隐形的知府,耐着性子问道,“方才在回春堂前,通判大人言之凿凿,说今日确实要招我问话,请问所为何事?” “呃,这……”知府尴尬地笑了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飘向何忠毅,见对方黑着脸并未打算说话的模样,又慌忙将目光投向门外候着的通判。 那通判见状,抬起半步跨入厅内,理直气壮道:“听闻姜姑娘与何夫人邹氏之间有些误会,故而特请姑娘前来,一叙前嫌。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哦。”我果断点头,继续问道,“那到底立的是什么案子呢?总不能为了家长里短,她想找我说话,便遣两名官差前来相逼?还是两位不太明白事理的官差。 倘若今日不是殿下为我撑腰做主,我那一屋子人怕是要受尽欺凌。若他们真将我打死打伤,又该怎么说呢?难免叫人以为知府大人纵容官差欺压百姓吧?” “姜姑娘言重了。”那通判闻言,忙低头弓身,姿态谦卑,面上神情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只是请姑娘过来说话罢了,何来相逼之说?知府大人一向爱民如子,又怎会纵容下属为非作歹。 方才知府大人已将两人的来历查明,确实是两个新人,才教的规矩便都忘在了脑后,得罪了姜姑娘,还请殿下和姜姑娘宽恕。看在他们已付出了代价,还请姜姑娘大人大量。” 好一张能说会道、颠倒黑白的嘴,在回春堂前嫌我多事闹出人命;此时就是请过来说话,下属不懂规矩了。 我冷笑一声,“那便是没有立案了?” 通判的身形僵了僵,艰难吐出两个字:“没有。” “那我再问一遍,没有立案,官差今日在我堂中硬行传召,可有道理?”我面色一沉,字字如冰,“是知府大人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话音落下,通判的腰向下压低两分,迟迟没有回答。 “这……”知府见状,连忙接过话去,语气讨好道,“姜姑娘莫要动怒,这下面的人办事,总有那么几个糊涂的,拿这鸡毛当令箭,好事也办成了坏事。 今日何夫人来,我是知道的,她一个被抢了孩子的母亲,姑娘向来慈悲心肠,定是能体谅的。见她哭得那般可怜,听说你们有些误会,只想见一见姑娘,与您说上几句话,您看,我们也是想要做些好事,便差了两个人去请,并不知道那两个蠢货会惊扰到您。倘若知道他们是这样的品行,我们断不敢用这样的人,您可千万要相信我们才是。” “通判大人去时定已知晓一切吧。”我微微颔首,睇着对方的背影,冷冷说道,“大人明知既无立案又无文书,却公然质问我为何不随他们去,是无视律法、明知故犯,欲倚仗官威压我一筹?您是官,我为民,便是想要强压我一头,我亦无话可说。但殿下今日明明见义勇为,却被您构陷于不义,仿佛嗜血残暴滥杀无辜,令百姓误解惧怕,难道要与我一起受这不白之冤?” 第603章 威胁 通判闻言,身形紧绷,显然未曾料到我会向他发难追究此事。他干咳一声,试图缓和气氛,强作镇定道:“姜姑娘言重了,下官一时疏忽,从未有欺压之心,更不敢污蔑齐王殿下。”顿了一顿,他又继续说道,“今日之事,事发仓促,确有疏忽,下官必当查明真相,严惩失职之人,以儆效尤。下官人前失言,也确有不妥,还请殿下与大人责罚,以正视听。” 我神色平静,双手交叠于身前,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话中含义显而易见,请殿下与知府大人责罚,我这平民百姓无权置喙。 知府的目光掠过我,犹如飞雁点踩湖面,转而望向萧景宸,眼中充满试探与征询。见萧景宸面沉如水,一副不屑开腔的模样,才赔笑说道:“殿下息怒,曹通判为人耿直,素来谨小慎微。今日回春堂的大夫…嘶,叫什么来着,姓顾…哦对,顾明彰,顾大夫来时,神色慌张,言辞混乱,没头没尾,定是这样才将曹通判搅糊涂了。” 萧景宸薄唇抿成一线,浑身散发出丝丝寒意,居高临下地睇着知府的面庞,不怒自威。 沉默突兀而短暂,如紧绷的弓弦。 知府缩了缩脖子,仿佛自己的脑袋就要不保了似的,战战兢兢,“但姜姑娘说得在理,曹通判身为朝廷命官,更应以身作则,遵守律法。若不能公正处理此事,恐怕未来难以服众。下官即刻就命人将事情的始末详细书写,广而告之。至于曹通判,堂前疏忽大意,理应惩戒,就罚……罚他一个月的俸禄吧。” 语毕,知府悄然抬起眼帘,试图从萧景宸那深邃的眸中捕捉到一丝宽恕的曙光,却不料撞上对方锐利如刀的眼神,吓得他连忙垂下眼帘,束手而立,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还请殿下明示。” 萧景宸冷哼一声,低沉的嗓音如同冰刃划过夜空,带着刺骨的寒意,“好得很。在大人眼里,两条人命、本王的名声、律法尊严、百姓信服,竟只值曹通判一个月的俸禄?我当这曹通判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这般放肆,现在看来,原是有大人这样的好官撑腰。呵,怪不得。” 话音落下,知府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上立即渗出细密的汗珠,急忙辩解道:“殿下明鉴,下官绝无此意啊……这,这全是好心办了坏事,曹通判虽然有错,但念在其往日兢兢业业,从未有过差错,才小惩大诫。” 萧景宸冷笑更甚,目光如炬,“大人将这大小当真是分得明白。” 知府被萧景宸噎得哑口无言,深知自己无法继续纠缠下去,不得不向何大将军投去求助的目光,此事到底是因何家而起;若是旁人也罢了,曹通判是他的左膀右臂,若真因此寒了心,得不偿失。 “殿下何必难为陆大人和曹通判?今日不过是想请姜姑娘一叙。”何忠毅眉头紧锁,不失所望地开口,转而将责备的目光狠狠地刺向我,语气严肃,“谁能想到姜姑娘如今这般难请,才惹出这么多不必要的麻烦来?” 我料到他们会将矛头指向我,也料到会被当做这场闹剧的替罪羊,这世道就是这样。怏怏与他对视,不卑不亢道:“我与何家非亲非故素无往来,亦无意高攀,不知三天两头轮番来扰所为何事?”言罢,我有意将视线上下打量,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莫非大将军贵体有疾?” “放肆!”何正勇自萧景宸出现后,便悄然立在一旁,此刻终于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浓黑的眉毛高高竖起,声如洪钟,“姜文君,你莫要给脸不要脸!” 我长叹一口气,波澜不惊,好似蚊虫飞过,悠悠地瞥去一眼,“何将军也少生些气吧,面热眼肿,皆因心火亢盛;满口生疮,更该管住自己的嘴。殊不知,祸从口出。” “你!!”何正勇两眼圆睁,仿佛要喷出火来,额角青筋暴起,恨不得当场将我撕碎,不由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莫要犯在我手里。” 在萧景宸的面前。何忠毅立即打断他道:“够了。” 我轻笑一声,不以为意,耐着性子捋平衣袖上的褶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将军若要这样吓唬我,那我也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于何家,新仇旧怨,我缓缓抬起眼眸,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可千万莫要落在我手里了。” 第604章 将军此话何意 何家嫡长孙丢了大半个月,府中女眷早已心急如焚;无论阴谋还是阳谋,何家父子齐齐现身于此,皆是一身急症,显然也已沉不住气。 “你、你!”我的警告无疑令丢失了儿子的何正勇气短,指着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本就红肿的面庞越发红亮,像是在脖子上点了个灯笼。 天雷地火,猝然之间。 陆知府和曹通判的视线无不诧异,在我与何家父子之间逡巡。 在他们看来,我一介孤女,离了盛家、荣家,即便有些本事,也只能任他们摆布,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荣家如今自身难保,不足为惧。即便盛青山、吕伯渊对我爱护有加,我带着何正武的遗腹子,未来难以登堂入室;男人最懂男人,一个女人与何家相比,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只要面上过得去,他们料定盛青山与吕伯渊大不会为了此事计较。 再者,此事关乎何家血脉,何家要抢云洲,追寻烨哥儿的下落,都是理所当然合该应分。真要说错处,也只能是我不知好歹,妄想螳臂当车。 所以他们从始至终都毫不掩饰地站在何家那一边。哪怕盛青山、吕伯渊递了话来,哪怕萧景宸就站在我身边,他们也从未怀疑过最终的结局。 所以当我明目张胆地回击何正勇,他们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不真实的疑虑。兔子向老虎叫嚣,是我不想活了,还是何家太善良了?还是他们算错了什么? 因萧景宸的态度,一直躬身低头不敢多言的曹通判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像一只警觉的老鼠,嗅到危险的气息,脸色分外凝重。 “我什么?”我坦然地望着何正勇,“何将军位高权重,处心积虑将我召来,莫不是就为了逞这口舌之快?”我语气嘲讽,丝毫不惧对方吃人的眼神。 “毒妇!”何正勇怒不可遏,声音穿透门窗,令周围四壁也颤了一颤,“少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将我孩儿还回来!” 面对情绪激动的何正勇,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他的身形仿佛一头随时可能冲破束缚的狗熊,无形的压力几乎扑面而来,若非何忠毅和萧景宸在场,我怕是已经被他扼住咽喉。 重新站稳脚跟,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眸,有意露出迷惑的神情,轻声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你还敢问我?!”何正勇气急败坏,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喷薄,无处发泄,猛然一掌拍在身旁的雕花案几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抬手的刹那,萧景宸一把揽住我的肩头,身形一转,将我牢牢护在怀中。 只听“乓”的一声。 搁着茶盏的案几瞬间碎裂,木屑飞溅,茶水四溢。 满地狼藉。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不安的气息。 原本以为只需稍作威慑就能迎刃而解的陆知府和曹通判,脚下的地面犹如结冰,身形微晃,手足无措。 “这、这……”陆知府瞠目结舌,伸着胳膊做着阻拦的姿势,却迟迟不敢上前,“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啊,有话好好说……” 萧景宸垂首打量我的神色,目光温柔染着担忧,确认我没有受到惊吓,才缓缓转身,冷声质问:“何将军这是做什么?栽赃陷害不成,想要屈打成招?” 第605章 准备 萧景宸单枪匹马,虽有长皇子的身份,又封了齐王,但他空有尊贵,于军中尚不如“何正武”,于朝中更不如其他皇子。 他做何正武时,是何家的嫡次子,凭着家族蒙荫,军中上下自然高看一眼。他虽在盛家麾下的镇威军做事,盛青山去了五年,他在战场同样拼搏了五年,功至三品安夷将军,实至名归。他凭自己的本事赢得信任和尊重,自然也有人拥护。 “萧景宸”是空降何家狼牙军的长皇子。即便他智勇双全,但何家忌惮他的身份,将士担忧他穷兵黩武,世人畏惧他的残暴冷血。 凯旋归来,韩贵妃深居后宫,母族单薄;皇帝明赏暗罚,将他孤立。他身边无人可信,无人可用。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若不行事癫狂,人人都可欺他一头。 他的孤独不是选择,是结果。 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在做自己的这一年半载,他如履薄冰举步维艰。盛青山说,他怎会不知自己的处境。他当然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他不愿与我相认;因为难以挣脱,他愿意成全我与盛青山。梦中他心甘情愿地做了皇帝的弃子战死边疆。 盛青山说,今生或许不同。 必然不同。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何正勇,将对方不耐烦的神色一丝不差地看在眼里。 “殿下恕罪,这是我们何家与姜姑娘的私事。”他拱手回禀,但绝算不得恭敬。 何家世代勤王,深谙帝王心术,或许比皇子们更懂得揣摩圣意。萧景宸是比肩王储还是一颗“尊贵”的棋子,其身份在何家人眼中,早已了然于胸。以至于对待曾经的“兄弟”,如今的齐王殿下,何正武的态度尤为敷衍与冷淡。 “私事?”我接过话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明知故问,“不知何将军说的私事,是哪一桩私事?我以为,上次你们强抢云洲的事,搭上几条无辜的性命,就算是了了,原来没有吗?” 通人传话是一回事,面对面对质是另一回事。 言语交驳,犹如刀锋相见。 话音落下,陆知府脸色大变,连忙出声圆场,“姜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呀,此案已经审结,人都埋了,当然是了了。” “哦?”我轻轻挑眉,目光掠过陆知府写满惊慌的脸,顺便将曹通判精彩的表情收进眼底,不紧不慢道,“那就怪了,不如大人们提醒一二,这所谓私事,还有哪一桩呢?” 陆知府支吾其词,犹豫着怎样回答,何忠毅突然开口:“既是私事,就请陆大人和曹通判暂且回避吧。” 两人巴不得离开,如蒙大赦,立刻躬身告辞。就连门外侍奉的下人也悄然退去。 目送无关的背影离开,何忠毅悄然收敛大将军的威严,仿若一位受尽煎熬、身心憔悴的长辈,声音浑厚而低沉:“文君啊,之前的事,是我们对不住你和正武。” 明明萧景宸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只看着我,言辞间,仿佛“正武”真的是他不幸早逝的儿子。 “你不愿为正武守衣冠冢,老夫理解。”他语重心长,继续说道,“但云洲,无论如何,是何家的血脉。这一点,毋庸置疑。我若放任他流落在外跟着你,如何向祖宗交代,又如何向世人解释?派人去看云洲,是迫不得已,实属无奈之举,难道我们还能害他?接回来,也会像他父亲一样悉心养育,你大可不必为此挂怀。你若想他,随时都可入府探望。” 他说得实在是很明白,而我只想冷笑,“何家的血脉?” 我与萧景宸对视一眼。像他父亲一样养育?是要让我的云洲重蹈“何正武”的覆辙吗?居然还摆出一副我应该理解认同感恩戴德的表情,真是可笑至极。 只这一眼,何忠毅心知肚明,但仍不动声色,淡淡道:“何家绝不会亏待他们。” “大将军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呢,”我漠然望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我若不给,你要如何?” 何忠毅皱眉,面色阴沉,即便我拿捏着烨哥儿,仍不认为我有与他谈判的资格,“凭你院外那几个护卫?” 我心下一凛,他们果然贼心不死,不怒反笑,“自然是知道靠不住,才做了些别的准备。” 何正勇一听,顿时急火攻心,呵斥道:“果然是你!你将烨哥儿藏哪儿了?!” 我斜睨他一眼,仿佛看着一个垃圾,语气疏离:“你若不能好生说话,那便也出去吧。” “你还要狡辩!”好不容易有了眉目,何正勇哪里还能按捺得住,长腿一迈,高大的身影便笼罩在我头顶,伸手就要将我抓住。 我手腕一抖,立刻将短刃握在手中;与此同时,萧景宸身形一晃,护在我身前,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腕,厉声道:“你敢碰她一根汗毛,休怪我翻脸无情。” 四目相对,两人暗暗较劲。 我目光沉凝,冷冷望着何正勇,故作镇定:“将军还是冷静些吧,世人谁不知何家功高盖主,倘若传出恃宠而骄、以下犯上的话来,长皇子是否与你计较在其次,父爱深切,何大将军如何向圣上交代是真?” 何正勇闻言,面目狰狞,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猛兽,低吼道:“伶牙俐齿!由得你在此胡说!”说话间,他大力挥动手臂,试图挣脱萧景宸的束缚,错手再次向我抓来。 我急忙后退,与他保持距离,眉心紧皱,眼角余光正瞥见何忠毅端坐在椅中,气定神闲,显然是在纵容何正勇给我几分颜色。 呵,那便怪不得我了。 “我说过,将军还是冷静些的好。”我紧紧盯着何正勇的眼睛,与他对视,左手悄然摩挲腕上的佛珠。弹指间,将一阵灰白色粉雾吹向他的口鼻。 何正勇怔愣一瞬,想要屏息已来不及,他眼中还盛着巨大的愤怒,如潮水般汹涌,两脚却已失去了控制,摇摇晃晃,仿佛醉酒。 见他反常,萧景宸也不禁震惊地望向我。 何忠毅眼疾手快,一把将他如熊一般的儿子扶住,吃力地挪到椅中。 “你胆敢下毒?”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神情,何忠毅怨毒又忌惮地看着我,愤怒道,“毒害朝廷命官……” “他只是晕过去罢了,但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我淡然一笑,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你今日有把握杀了我吗?虽然,杀了我也没什么用。你们逼着我来,我能来,便做好了与你们何家鱼死网破的准备。” 不等他反应,我自顾自地说道:“烨哥儿是我带走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孩子也懂的道理,大将军应该明白。我若见不着的我云洲,你们就永远别想见烨哥儿。” “你敢威胁我?”何忠毅气得浑身颤抖,眼底燃烧着熊熊火焰。 “是啊,兔子急了也要咬人。”我理所当然,诚恳地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云洲不是何家的血脉,但他是我的命!你们不该轻而易举地就想要来夺我的命。人在拼命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是做得出来的。” “我杀了你!!”何忠毅怒吼一声,拿过案几上的刀,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杀意。在这一刻,他绝不是在威胁,而是真的想要杀了我。 我凝视着他赤红的眼睛,寸步不让,“杀我?用何家来与我陪葬,我也不亏的。” 他怒发冲冠,作势拔刀,“大言不惭!” “几个护卫固然防不住何家,那不知一窝家丁,可防得住一字号的杀手呢?”面对凶相毕露的何忠毅,我心中难免惧怕,双脚犹如灌了铁水,但依然强作镇定,“我不过要护两个孩子的周全,大将军要护多少人,又能护得住几个?我或许不如何家权大势大,但好在不缺金银,用得起几把快刀。” 见他将信将疑,我继续说道:“信与不信,回府一看便知。但我若再晚回去,利剑出鞘,可不能保证他们做出什么事来。”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威胁与决绝。 “姜文君,是我小瞧你了。”何忠毅一字一顿,重若千钧,“你究竟想怎么样?” 第606章 连累 何正勇逐渐陷入沉睡,呼吸匀长,萧景宸护在我身前,警惕地盯着何忠毅。 虽有些曲折,但我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扯了扯萧景宸的衣袖,低声道:“你去外面等我可好?” 萧景宸闻言侧首,眼中闪过一抹讶异,更多是深沉的担忧。毕竟方才何忠毅扬言要杀了我,倘若一言不合再动起手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微微颔首,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语气不轻不重地说道:“大将军是聪明人,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我的命不值一提,却会引来许多麻烦。谁也不会去捅那马蜂窝的。” 萧景宸仍是不太放心,背影紧绷,戒备地看着何忠毅。 何忠毅略显松弛的眼皮半抬,冷冷地扫他一眼,颇有些不耐烦道:“她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还要老夫亲口向你保证不成?” 萧景宸面对他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他曾经敬重的“父亲”、深信不疑的将领,在战场上将他抛弃陷害,那份怨憎犹如插在心头的利刃。一句“圣意难违”,将他的恨层层割裂,让他分不清该去恨谁。直到何家的爪牙伸向云洲,他不得不拔刀相向。他无法再信任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悄然靠近,轻轻握住他的手,语气温婉而笃定,“相信我。” 他转身,反将我的手裹于掌心,传来温热的安抚,眼底流露出些许疑惑和无奈,“……何事需我回避?” 我固执地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回去和你解释。” 萧景宸拗不过我,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低声嘱咐:“我就在门外。” “好。”我心知他信不过何忠毅和何正勇,安抚道:“有事我会叫你。” 何忠毅看也不看我们,目光浅散地落在熟睡的何正勇身上,因为对方喉中轻微的鼾声,紧皱眉头。 待萧景宸走出去,关上门,才将审视的目光投向我。他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带着对猎物的俯视和轻蔑。 我始终与他保持着“退可守”的距离。 将早已准备好的话,一字一句,缓缓道出。 同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何忠毅只会比盛青山萧景宸更加狡黠冷酷。我深知他不是我可以轻易糊弄的人,故而言辞谨慎,字字斟酌。要自信,却不狂妄。要周密,又无遗漏。唯有如此,他才会相信我的每句话,或是去验证我的话,才能争取到更多的可能,争取到我想要的。 待我打开房门,萧景宸立刻回过身来。月光落在他的肩头,像一层轻柔的银纱,清冷而温柔。 一望见我,他眼底显而易见地明亮了起来,仿佛天上的星辰洒落,长腿一迈,便已近在眼前:“说完了?” 我点点头,向他勾起一抹宽慰的笑容,“说完了。” 他这才越过我望向屋内,何正勇还在睡着,连姿势也不曾变换。何忠毅沉着脸,与他对视。两人皆没有开口,似乎无话可说。亦或是,尽在不言中。 “走吧。”我兀自步下台阶,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袭来。 萧景宸与我并肩而行,目光在我周身流转,觉察到我浑身散发出浓浓的疲惫,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然而他的手臂仅至半空,似想起什么,又落了下去。 借着月光,他细细端详我的侧脸,而后深沉又愧疚道:“终究,还是连累了你。” 第607章 答应我 我脚下微滞,步履不停。 一路无话。 直至马车在回春堂前停下,萧景宸将我送回后院。 盛青山已带着盛青萸、云洲和雨眠去了盛家。奶娘自是要跟着去伺候的。 何嬷嬷和洒扫的丫头已经歇了。听见动静,从窗棂探出脑袋。 我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她们伺候。 萧景宸快步进屋,帮我将房中的烛火拨亮,又点燃了角落的几支。 我并未诓何忠毅,千越和舟屿在我们离开前便派了出去,今日必是要在何府闹出点动静的。我虽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确也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长久的沉默,让他立在房中,有些手足无措。 他大致是以为我不理他,是在生他的气。确实连累了我,又或者不该说那样无用的话。 “坐下吧。”歇了一路,我精神稍长。顾不得壶中的茶水已经凉透,自斟自饮,感觉冰凉的茶水沿着喉咙一路滑入肺腑,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萧景宸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院中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咕虫鸣。 他的眼神复杂,带着意犹未尽的愧疚与思量。定定地坐着,听候发落。 此时,也算劫后余生。 我望着他紧绷的面庞,轻笑出声,“你这模样,哪里像是他们口中的活阎王。倒像是一个要被冤死的小鬼。” 他愣了愣,我从未拿这些与他玩笑。人人对此讳莫如深。于他而言,这实在也算不得好笑。但他望着我的笑颜,从疑惑渐渐释然,犹如冰层融化的深潭。 眉心微蹙,语气生硬而卑微,“也不差了。”他意有所指。 我撑着下颌,故作轻松:“你方才跟我说的什么?” 他垂首,视线凝固在地面的阴影上,深吸一口气,才又艰难地重复道:“我怕是这样,却还是连累了你和孩子。要抢云洲的不是何家,是宫里。只有放在眼皮底下,他才能放心。如此急切,全因苗国使团接近,他们企图以此要挟……” 话说至此,他难以启齿。 我心知肚明,他们想要用云洲要挟他,接受与蓝凤秋的联姻。 这也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我注视着他,待他抬眸,与我对视,才心平气和地说道:“既然不想连累我和孩子,那你便不该有轻易放弃的念头。你说回来是为护我周全,可你只给我带来了麻烦;你说你会尽一个父亲的责任,难道都是谎言。” 他薄唇紧抿成线,隐隐透着犹豫。目光渐渐凝聚,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 我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你在宫中做的那些事,我皆有耳闻。你是要替我出气也好,还是虚张声势也罢。杀几个倒霉的下人,伤些有眼无珠的官员,他们要利用你,便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你本就背负恶名,不过是再添一笔。 你不再隐藏,不在乎暴露身份,你深知这是宫中的逆鳞,帝后都会视你为眼中钉。 然后呢,你想做什么?让他们将你送去战场?让你早些功成身退?”我有意将最后几字咬得很重,将他彻底揭穿。 而后我稍作停顿,迎着他被戳中心事,惊慌与痛苦交织的眼神,质问道:“你若这样放弃,何苦回来?诓我一次又一次?” “我从未想要辜负你,更不是有意欺骗你。”他急切地辩解,身形微晃,仿佛要站起又无力地坐下。双拳紧握,凸出的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低沉而沙哑,“如你所言,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料到他是这样想的,仍是感到气愤,“所以呢,萧景宸,你便要这样放弃了?将这烂摊子留给我一个人吗?”我刻意曲解,咄咄逼人。 萧景宸眼中写满了痛苦和无奈,几近哀求,“阿瑶……” 他唤我的名字,欲言又止。他被一张纵横交错、密不透风的网束缚着,千头万绪无从说起。他只有自己,只有软肋。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己还能有多少时间。 我沉默,狠狠地瞪着他,仿佛要将他洞穿。良久,才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若要放弃,莫要再喊我的名字。我只认何正武,再不认你。” “阿瑶,”他情不自禁地来捉我的手,被我躲过,霎时红了眼眶,声音因克制而微微颤抖,“我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不是要骗你,我对你说过的话,从未忘记。若是看得见的敌人,我豁出命去也会为你挡下,可他们不在眼前,你不明白……” 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那你答应我。活着,哪怕是活阎王,活成恶鬼,你也要活着。我要你不择手段地活下去,让他们不敢来找我麻烦,不再来抢云洲。” 他不答,似是害怕再次对我食言。 “那就答应和蓝凤秋的赐婚。”我语气漠然,双手交叠藏在桌下,指甲深深嵌入肉中亦浑然不觉,“这是我与何家约定的条件。宫中逼得这样紧,不过就是想要你点头。只要你点头,何家近期不会再来抢云洲。” 话音落下,萧景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自知对他有多么残忍,不敢看他受伤的眼神,慌忙解释道:“只是权宜之计。她不是什么天命之女。盛青山不会留她活口。我也不会。” 他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无力而绝望,“我说过,非你不娶,绝无旁人。” 我定定地望着他,比起云洲,比起他的生命,誓言已然不值一提。毅然决然道:“你我有缘无分。这些,自然作不得数了。我不会怨你。”何况,蓝凤秋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 他凝视着我,身形落寞,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你将这个与何家做条件?所以让我回避?” 我无言以对,蓦然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卑劣,我与盛青山没什么不同。因为苦衷,因为要他活着,便出卖他的真心。自以为那可以解释,那可以弥补,可他已然在我面前破碎。 这一刻,我或许后悔了。可我别无他法。 “你们不会成婚……”我仓皇解释,想要补救,“她活不成……” 可他连影子都在颤抖,“好。”他忽然答应,“一切皆会如阿瑶所愿。” 第608章 莫再为我落泪 随后的对话虽然重要,却如秋风落叶。 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毫不犹豫地答应。 他依然坐在那里,像个没有灵魂的傀儡。眼中的星辰黯淡,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了无生气。连呼吸也轻不可闻,仿佛要随风消散。 我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内心满是愧疚。语言在这一刻变得苍白无力,单薄又荒唐。抱歉、对不住类似的话语在舌尖来回打转,却难以启齿。 烛光摇曳,噼啪作响。 我缓缓起身,在他面前站定。 他浑然不觉,目光低垂。 终是忍不住,我蹲下身去,双手捧起他的脸,去寻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他眼中空洞,甚至有些恍惚。 我紧紧盯着他的双眼,诚恳道:“萧景宸,我轻视你的真心,你怨我,你怎么怨我都可以。我想你好好活着。” 他缓缓回神,凝结于眼底的痛苦犹如冰封,语气却依然温柔,“我不怨你,我不会怨你的。阿瑶总是比我聪慧,这是最好的安排。” 我怔怔地望着他,诚然,在他眼中没有丝毫的怨恨,但这更加让我难过,无论这个世界怎样苛待他,他总是默默地忍受着,永远宽容温柔。 “萧景宸,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卑鄙的真相。”我有些心疼,隐隐感到窒息,但我知道这次不是蛊虫。 是沉重的内疚。 他静静地凝视我,听我说话。似乎已没有什么令他在意。 “盛青山回来那日,我做了个梦。 梦中光怪陆离,见他携蓝凤秋归来,见我惨死于蓝凤秋之手,诸般情景,一一应验,令我心生恐惧。所以我宁可断亲义绝,也要与他分开。唯有如此,才能离开盛家,才能觅得生机。” 我看着他,见他眼中波澜不惊,缓缓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在梦中,从未听说何正武。不知他曾默默关注于我,不知他心中有我,也不知与他议过亲事,甚至连他的死讯也未在意。所以每当何正武靠近,我害怕极了。怕你深情,也怕自己生情。 若没有那个梦,我不会回应你。因为清风霁月的何家二郎,未来栋梁,我高攀不起。”言及此处,他眼底渐渐有了涟漪,似有思绪翻涌。 “你让我忆起你,忆起韩景宸这个名字。你说,你随母姓。而何老夫人并不姓韩。于是我暗自揣测,你是梦里令人畏惧的萧景宸。梦里我并未见过这位长皇子,可他过得并不好。他的名声远比现在更加狼藉。他的府邸比广寒宫还要冷寂。 不错,我早已洞悉你的身世,才敢接受何正武。并不因为你是皇子,而是可以成为彼此的依靠。料到何正武是假死,才敢去招惹现在的你。我独自生下孩子,是因为我知道你会回来。纵使你我身份悬殊,纵使没有十里红妆,纵使无名无分,我不想你再做人间的孤魂野鬼。即便没有天赐良缘,我们也会相濡以沫。” 他眸光闪烁,眼底荡起一层又一层涟漪,情不自禁覆住双颊上我冰凉的双手。 我言辞恳切,一字一句,“然而世事难测,因为我的变化,梦境有了不同。我未想到蓝凤秋会疯狂到将同心蛊剜出来给我,也未想到那位素未蒙面的长皇子身边藏有多少桎梏。你说你连累了我,我何尝不是令你枷锁缠身雪上加霜。 我没有你想得那样勇敢。我害怕他们抢走云洲和雨眠,我害怕你无法护下这一院安宁,我害怕未来看不见数不尽的阴谋。即便知晓你的难处、心疼你的处境,仍割舍了你我的情谊。是我负你。”话音落下,我喉中哽咽,强忍着泪水。 他轻抚我的面颊,薄唇勾起一抹令人心疼的笑意,轻声解释:“我知你查过韩家老宅,那里无人,是因为除了母亲和我,知晓此事者皆已遭遇不测。你能幸免,已是万幸。从前不敢直言,是怕给你招来杀身之祸。 你有预知之能,我隐约有所察觉。你并非善妒之人,更不是轻易闹事的性子,虽未曾明说,定是有所顾虑,才会决然和离。 山崩那日,大雨滂沱,车夫没有停,亦未见过旁人。灾情突然,你送医施药,安抚灾民;你虽聪慧心善,却并不是你寻常能及之事。 你早知蓝凤秋的身份,且识得情蛊,见我那般丑态,方无惧色。尤其是那些烫伤膏。我们冬季出征,你若不是预知了战场,无从论起。连军医也夸赞你料事如神。” 我眼中露出讶异,他竟已洞察一切,不禁语塞。显然我不善于隐藏。 “与阿瑶一起的时光,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时光。你为我生育儿女,为我做了许多,我从未认为是你负我。比起我能给你的,你做得已足够好了。阿瑶很好,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倘若在我身边,需得你受尽磋磨,我也不舍。阿瑶没有错,是我没有那个福份。”他像是宽慰我般,将我鬓角的碎发轻轻捋至耳后,语气淡然,好似平常,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如此这般,可是梦见我离世了?” 我喉中一哽,眼眶湿热,泪水不停地打转。 “阿瑶为我哭过了吗?”他抚过我干燥的脸颊,像是抹去看不见的泪痕。眼泪终是缓缓滑落,落在他腕间。他手掌微微一颤,再次抚过我的脸庞,替我抹去潮湿的痕迹,然而泪水犹如决堤,无法抑制,“以后莫再为我落泪了。明明只想给你糖吃,给你世间所有的甜蜜,却欠了你许多泪水。阿瑶想要我活,我会竭尽所能。这世间,定会如阿瑶所愿,团圆美满。” 第609章 磨刀 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沉了。 若不是盛家差人来问,何嬷嬷小心翼翼地敲门,我甚至未觉天已大亮。 “进来吧。”我眨了眨眼睛,声音慵懒。 昨晚,萧景宸很晚才离开。大约子时,舟屿和千越踏着月色归来。我细细问过她们在何府的事宜,确定没有遗漏,才勉强睡下。桩桩件件,即便都在预料之中,一旦付诸行动,便如离弦之箭,难以回头。难免要仔细思量,反复斟酌。 直至意识逐渐模糊,不知不觉沉入梦乡,恍如一脚踏入无底的深渊,无法自拔。 “姑娘,”何嬷嬷推门进来,隔着床幔,缓缓道,“盛家的马车来了,说是青萸小姐派来的,请您去用午膳呢。特意嘱咐说,接您去西苑。” 青萸回去住在西苑,属意料之中。此时接我过去,想是挂念我在衙门的情形,又不敢轻易带着孩子们出来。但西苑也是盛家,诸多不便。 我犹豫片刻,未置可否,用指尖轻轻撩起床幔,耀眼的阳光穿过缝隙,有些晃眼,见房中没人,不由翻身问道:“舟屿和千越呢?” “她们啊,”何嬷嬷撇撇嘴,语气莫名,“在院子里磨刀呢,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物什,磨得锃亮。姑娘家家的,不晓得吓唬谁呢。” 方才睁眼,我神智尚未清醒,怔愣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她们进来。”又补充道,“让盛家的马车稍等,我写封信让他们带回去。” 何嬷嬷恭敬应了,不一会儿便听见院中传来话语之声。 紧接传来叮铃哐啷一阵乱响,犹如锅碗瓢盆都装进一个袋里,热闹非凡。 舟屿进门,系着衣袖的长绳还挂在脖子上,露出大半截白嫩的手臂;两颊红润,细长的眉眼微微上挑,神采奕奕,“主子叫我?”她边说边随手抹去额上细密的汗珠,嘴角扬起一丝弧度,犹如春日里绽放的花朵,明媚动人。 自她们跟着我来到这个院子,还未见过她们这样。 “怎么没叫醒我?”我缓缓撑坐起来,舟屿已将床幔松松挽起,搀我下床。 “主儿昨儿个睡得晚,劳神到半夜。早晨来叫过,您没醒。”舟屿语气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愉悦,“索性就由着姑娘睡了。后头的事儿多着呢,得养足精神。” 我瞥她一眼,循声望去,千越端着水盆跨进门来。 后者圆圆的脸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扑闪扑闪,迎着我的视线,咧嘴笑道:“主儿醒啦?睡得好吗?我都没敢大声呢。” 我狐疑地看着两人,“你们在开心什么?发生什么好事儿了?” “没有啊,”千越摇了摇头,红扑扑的脸蛋在阳光下分外娇艳喜人,“主儿睡好了,自个儿高兴,看着我们也高兴。” 我按部就班洗漱梳整,而后提笔给青萸写信。 与何家交易之事,自是不能放在信中,只大致说了与那两个衙役有关的部分,让她安心;又拜托她多照顾云洲和雨眠几天。虽然萧景宸愿意应下赐婚之事,但要让何家彻底放心,放弃对云洲的觊觎,仍需时日观察。何忠毅是只狡猾的老狐狸,想要与他制衡,不能掉以轻心。最后她本想在院中多住上几日,事发突然,让她回去,多少不便。亦向她致歉,许诺未来好好哄她一哄,好酒好菜,无有不允。 将信亲手交给车夫。 我没有上车,青萸定会问询,必要见着我好好的,她才会放心。 第610章 赔偿 一连放飞几只信鸽。 舟屿为我端来汤药,胸前的刀伤虽已愈合,但毕竟伤了元气,顾明彰一直未曾给我断药,每日都会抓院中的人探问汤药用否。 即便是大夫,也是怕喝药的。 我轻抬眼眸,目光掠过热气腾腾的药碗,故作不见。 “主儿怕苦,我去拿些糖块来?”舟屿端详我的神色,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有各种口味,主儿喜欢什么?或者,都尝尝?” 我莫名地看着她,又不是头一天喝药,怎的忽然提起糖块,“哪里来的糖?”若是给云洲和雨眠备的,奶娘定会细心带上。 “路过时买的。”舟屿从容不迫,仿佛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轻烟寥寥,深褐色的汤药,散发着特有的苦涩气息,直冲头顶。 我微微颔首,谁能在这种时候拒绝一颗糖呢。 转眼间,我手中的墨块才晕开浅浅的一圈,舟屿已捧着糖回来了。 方圆大小,红黄浅绿,每样捡了一颗放在绘了红梅映雪的白瓷盘中,红如玛瑙,黄似琥珀,浅绿若翡翠,每一颗都晶莹剔透,诱人至极。 我轻轻拾起红色的糖块,含入口中,细细品味,竟有淡淡的浆果香气在舌尖绽放,令人心旷神怡。 待汤药饮尽,又不由自主地拈起绿色的糖块,继续享受着这份意外的甜蜜。 舟屿笑着将药碗收走,却未将糖盘一并带去,似乎有意将它留下。 我虽泛起一丝疑惑,但未有深想。毕竟,只是一颗糖罢了。 随即铺展信纸,斟词酌句,写了一封短信,差人送去荣府。并嘱咐带信回来。 自上次约见兄长中道受阻,已过了几日。 原本的糕点铺子,已卖起了酥饼。 大街小巷里,枭记的商旗随处可见,迎风飘扬。 若岁月静好,我并不想叫兄长和嫂嫂为难。来日方长,只要不是性命之忧,哪怕他们在寿城时不见我,未来总有相见之时。 但今时今日,他们对自己的处境浑然不觉,无知无畏,令人不安。 父亲自以为是的忠诚,在皇帝眼中不过一枚随意取舍的废子。兄长的执着,于盛青山而言只是隔靴搔痒,但却可能给荣家带来更多的话柄和麻烦。 有些话,我必须亲口与他们说明。 … 放飞不知第几只信鸽,前堂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我心中一紧,犹如琴弦被不经意间拨动,难道何家又来闹事。 刚要抬脚,小厮神色紧张,在院门外禀报:“姑娘,衙门来人了,请您一见。” 衙门。 我定了定神,径直走向前堂。 顾明彰脸色难看,正竭力将人拦着,显然昨日的风波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被拦住的一行人脸色更加难看,但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里里外外,双方暗暗较劲,毫无意外又给回春堂引来许多关注。 后院听闻的喧闹声,便是因此而起。 “这是要来抓人吗?”有人道,“昨日打死官差,回春堂怕是要遭殃了。” “昨儿齐王殿下和大将军都在,怎会让姜神医吃亏?” “何家也不是吃素的,摆明了要给姜神医颜色。” 人群熙熙攘攘,仿佛都已猜到结局,争执不休。 “姜姑娘。”一声呼唤将所有的目光集于我一身,领头的曹通判,一见着我,便躬身行礼,神态恭谨,“我等奉大人之命,来张贴告示,以正视听。” 顾明彰见状,微微怔愣,将目光转向我,眼中满是探究。 “让他们进来吧。”我立在堂中,神情自若,“这位是曹通判,昨日来过的。今日过来,想必是为了还我们一个公道。” 顾明彰闻言,颇有些不情愿地让出路来。 一众小厮跑堂亦警惕地观望。 曹通判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如芒在背,但仍保持着镇定,再次向我拱手道:“昨日曹某在堂前失言,还请姑娘海涵。今日特来向姑娘赔罪,张贴告示,以明真相。” 我默默地看着他,想他昨日眼高于顶,今日这般姿态,不由冷笑:“我一介布衣,何足挂齿,只恐损了齐王殿下的威名。” “姑娘所言极是。”曹通判头也不抬,诺诺道,“绝不敢损及齐王殿下的威名。此告示除了回春堂门前,亦已在城中各榜张贴,殿下英明神武,自当昭告天下。” 墙头草,随风倒。我心中鄙夷,面上波澜不惊,“那便有劳曹通判了。” 话音落下,曹通判如释重负,缓缓站直了身子,向身后的衙役使了个眼色。 两名衙役眼疾手快,立刻抱着告示与浆糊去门边,并耐心地与顾明彰商议最佳的位置。 “姜姑娘。” 正当我目光落于门前,曹通判的声音响起。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叠得方方正正,向我递来。 “昨日之事,实乃小人有眼无珠,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小人只是奉命办事,并非有心针对,更无欺压之心。” 我微微蹙眉,一动不动。 曹通判见我不接,轻轻将银票放在桌上,继续说道:“姑娘莫要误会,这是大人的裁决。昨日是门内管教不严,才闹出这么大事来,损坏了您回春堂的东西,理当按价赔偿。” 按价赔偿?前堂的东西换了一茬又一茬,常换常新。哪里敢放贵重的。之前放在堂中展示的药酒,也早已被顾明彰搬去了地窖里。 虽看上去一片狼藉,花架桌椅,实则不过十两。 我拿起银票,缓缓展开,微挑眉梢,“三百两。” “是。”曹通判低眉顺眼,做足了理亏的模样,“听闻何夫人上次是此数。我等自然也是要按此数来赔的。” 第611章 君子慎言 我不动声色,将目光再次落于门前。 时值夏初,阳光倾洒,铺满了大半个前堂,热烈而明媚。 两个衙役手脚麻利动作娴熟,很快将告示完好平整地张贴于回春堂的门楣边。 围观的路人伸着脖子张望,脸上写满了好奇。 即刻就有好心的读书人,高声读了出来:“经查,新募衙役,未经深训,行事鲁莽,滋扰百姓。昨日于回春堂,因口角之争,扰乱秩序,致使病患惊恐,医者难安,此皆府衙管教不严之过。 幸得齐王殿下亲临,平息事态,恢复安宁。英明神武,百姓深感其德。本衙自省严惩,誓绝再犯,望街坊监督,共守域序。亦铭齐王之德,感激无尽……” 话音传到堂中,字字句句,犹如金石相击,铿锵有力。 我轻抿唇瓣,迎着门外那些讶异、嫉妒与探究的目光,挺直脊背。 曹通判一身皂色官服,头戴乌纱,将面容隐匿于阴影之下,看不出表情,似在揣测我的态度,又似是在等着我的反应。 我深知他今日的恭谨,并非因为我有理,而是因为萧景宸昨日的维护。目光轻轻掠过他,语气礼貌而疏离,“事情既已水落石出,回春堂不过一间医馆,并不愿多生事端。还望大人们能够多加体恤,莫要让此类事情重演,以免扰了街坊的安宁,亦辜负百姓的信任和期望。” “姑娘说得是。”曹通判闻言弯腰拱手,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姿态足以诠释他的悔悟与诚意,“从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海涵。” 就在我打算送客的时候,门外竟又热闹起来。 议论声,犹如纷飞的柳絮,漫天飘舞。 “以后这回春堂,可是货真价实的金字招牌了,连衙门里的大人来了,也要恭恭敬敬低上三分。” “有理走遍天下,这告示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既然错了,自然要低些姿态。” “可笑,可笑,这世上有理的多了,你见过衙门里的人,亲自上门赔礼道歉的吗?还是不是看在长皇子的面上?皇子打死衙役,那还不是白打,难道敢治皇子的罪?”一位身着短褐的汉子粗声粗气地说道,脸满愤世嫉俗。 “可不是嘛,这地上的血渍还在呢,就算衙役犯了错,罪不至死吧。” “不仅不能治罪,还得夸人家英明神武,感恩戴德呢!”人群中,不知是谁添了一句,引得众人哄笑,个个好像自己发觉了真相,洋洋得意,不可一世。 堂中人听着,敢怒而不敢言。 生怕闹起来,给回春堂落个仗势欺人的罪名。 守在告示旁的衙役眼观鼻鼻观心,神色淡然,显然早已习惯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议论。 毕竟,无论榜上贴了什么,总会有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这世间之事,岂能尽如人意? 我目光轻轻扫过曹通判,未及分辨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莲步轻移,缓缓来到门前。 众人早已注意到我,目光中掺杂着促狭、讥讽和期待。充满了不嫌事大的好奇,和唯恐不乱的热血澎湃,意图将今日所见变成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在人群面前站定,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落在一张陌生又兴奋的脸上,温婉而坚定道:“有劳各位邻里关照,昨日堂中确实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关于事情的始末,想必大家已有耳闻,告示上写得也很清楚,幸而齐王殿下及时相助,又得知府大人给出了公正无私的裁决,回春堂才得以保全,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若非病患,就先散了吧,莫要因此耽误了诸位的正事。” … 话音落下,众人扫兴地摇了摇头,显然他们想听的不是这些。 “哼,什么世道,杀人的成了英雄,失贞的捧成明珠。”不轻不重的话语,像锐利的刀子掉落在地上,划破虚伪的表象。 人群目光闪烁,面面相觑,仿佛都在撇清自己。 沉默犹如被激起的涟漪,一层一层荡漾开去,直至人群的边际,复又荡了回来。 我很快注意到一个书生,身着洗到发白的灰色长袍,青丝高束,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不屈的傲气,胸膛挺得笔直,像骄傲的公鸡,毫不避讳的与我对视。 “你说什么?”我注视着他,目光沉凝而肃穆。 “难道不是?”他梗着脖子,浑身表露着身为读书人的矜持和勇敢。 我眉心紧皱,语气严肃,“君子慎言。” “长皇子连屠十城,残暴至极。即便新募衙役言行过失,罪不至死。如此滥杀无辜之人,算得什么英雄?”他瞪着我,眼中满是不屑,语气凌厉而刻薄,“你又算什么好东西?身为女子,于大庭广众前抛头露面,大放厥词?若有女子学你,便是滋长歪风邪气!” 我望着他,确认不曾见过,对他的无理取闹,打心里觉得厌烦。 “我竟不知城中还有这样的蠢货。”我微微扬起下巴,极尽蔑视,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收起你的假仁假义,你在天子脚下享受太平盛世,却鄙弃将士们手染鲜血。若上阵杀敌是滥杀无辜,难道要对敌人俯首称臣?蕨人气势汹汹,夺我河山杀我儿郎,此仇不报,难道学你在这里论经唱调?”我言之凿凿,将他盯着。 书生面皮滚烫,仿佛被烈火灼烧,连耳根都红得通透,“你莫要混淆视听,上阵杀敌天经地义,不等于要屠城。” “好啊,你有慈悲之心,那我问你,”我向前一步,逼问他道,“狼牙军出征两年,伤亡多少,军费几何?” “我怎会知道?!”那书生不服,“你东拉西扯,还不是没有道理。” “那我便与你算笔账听!”我高声驳斥,振振有词,“你们可记得狼牙军是何时出征?那一年,夏有洪水肆虐、冬有大雪封城,国库空虚,粮价高昂,寿城内外流民遍野,出征的将士能带走多少粮食?冒着风雪,长途跋涉,活命已是艰难,他们根本经不起消耗。若不屠城,如何夺得物资,保存实力?你的仁义道德,可能填饱他们的肚子? 御苗之战,历经五年,我茂国二十万精兵埋骨他乡。蕨人彪悍,若不速战速决,要葬送多少铁骨铮铮的好儿郎?若不屠城,拉锯多久,才算高尚仁慈? 世人皆道长皇子暴虐,仿佛他是恶鬼阎罗,他难道不是为了护我大茂安宁?难道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同是浴血奋战的英雄,为何在你口中是滥杀无辜?到底谁才是无辜?!” 那书生气得脸红脖子粗,嘴唇颤抖,仍不肯低头,“那两个衙役……” 我狠狠剜他一眼,抢白道:“未知其全,勿妄置评!那两个衙役昨日在我回春堂打砸,府衙的赔偿还搁在桌上。追着我的婢女不放,七八个人也制不住,街坊邻里有目共睹,他们虎背熊腰,口吐狂言,犹如红眼的猛兽,面对如此强敌,若不下狠手,难道和你一样红口白牙的攀扯吗?难道非要我堂中也赔上性命,以命抵命才算得上是正义?!” “你!!”那书生被众人看着,好像一只耍把戏的猴子,浑身颤抖,“那你也不是个好女人!不守妇道,珠胎暗结。” 我不以为意,懒得理他,他却以为自己有了赢面,扯着嗓子叫骂:“娼妇!”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转身回到堂内,抬眼瞥向蠢蠢欲动的千越,“跟去瞧瞧。”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奋,又补充道,“莫要伤及性命。” 第612章 原委 一番突如其来的争执,已足够看客们消遣。 人群散去,曹通判仍伫立在堂中,双脚生根似的未曾移动,好像外头的热闹与他无关似的。 我走回来,面对他,不由疑惑道:“大人还有事?” 曹通判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我身后的舟屿,欲言又止。 我示意他跟我来到花厅,吩咐舟屿在门口守候,才再次询问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方才那书生,是小人特意请来。”曹通判看着我,视线交汇的瞬间又垂下头去,肩上仿佛扛着千斤的重担,“说来话长,姑娘容禀。” 我未料到会有这样的转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说吧。” 曹通判这才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言辞间满是无奈。 云洲被劫一案,确实引得无数权贵侧目。太子、三皇子、萱乐公主、盛青山、吕伯渊、萧景宸,就连断了亲缘的荣家,醉仙楼和玉壶春的掌柜,都来打听过。 庆功宴后,枭记名声大噪,一个女人,拥有此等魄力与财力,贵人们的心思昭然若揭。 几经盘查,衙门确实寻到了些蛛丝马迹。 何家来时,直言不讳。言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以,再来问的,皆以何家家事答复。 枭记的势头再大,斗不过何家。 贵人们心照不宣,后来只询问不干涉。 长皇子介入,将人擒回,且我态度坚决,陆知府左右为难,只得禀明何家,舍弃废子。 事情至此,实当告一段落,冤家宜解不宜结。 没想到何家嫡孙突然被抢,时隔大半月杳无音信。 何夫人邹氏心急如焚。 邹氏与陆知府沾亲带故,掘地三尺遍寻无果,不知为何认定是藏在回春堂,才屡次遣衙役来扰。 自始至终,府衙都是被裹挟,卷入这么一场无妄之灾;直至昨晚,都可算是我姜文君与何家的家务事。 “一旦贴出这张告示,此后就不再是家务事了。” 话音落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曹通判缓缓抬起头来,略微上扬的三角眼中闪烁精光,神态老练而深沉,“历来无有这样的榜文。 首先,文中提到衙门自省。曹某微末之人不值一提,衙门自省需得知府大人上书领罪,轻则罚俸,重则革职。 知府虽是地方官员,但在天子脚下,便是令人眼红的肥缺。 如此堂而皇之地昭示天下,必成众矢之的,引来无数觊觎与争夺。 陆知府此时已如坐针毡,悔不当初。” 语毕,他看着我,眼底隐藏着审视,似是想找出一些我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证据。 方才听那告示,并未发觉这几个字有这样的分量。 我抿唇不语,暗自揣摩。 昨日是陆知府自己提出张榜,但当时只是承诺说明原委;萧景宸要罚曹通判,他引出何家有意维护,敷衍之意显而易见。 一夜之间,怎会忽然转性,引火烧身? 这张榜文告示显然是被迫为之。 而朝中,能越过何家,迫使他明文自省的人,屈指可数。 我心中一动,缓缓垂眸,不知为何想起舟屿端出的那几颗糖来。 曹通判默了默,又继续说道:“再者,齐王殿下虽是义举,但如此捧高,不免引人顾忌。”他有意将话音延长,别有深意。 “你的意思是,这告示看似颂扬,实则是对殿下不利?” 曹通判嘴角斜挑,似笑非笑:“声名远扬,岂有不利。” 我皱眉,不愿与他周旋,“我没空猜谜语。” 曹通判这才挺直腰身,缓缓道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破坏了平衡,便招祸端。这榜文告示对殿下虽有裨益,然并非人人愿见其得利。殿下本就威名赫赫,如今更添佳绩,难免惹人眼红。” 我定定看着他,那是一双充满世故与算计的眼睛,“你是说,发出这张榜文告示的人,意在陷害殿下?”我不动声色,“你可是在指吕伯渊?” “小人不敢妄言。”曹通判躬身道,“但城内榜文,涉及皇子,若无吕相首肯,断难发布。” 我缓缓于一旁雕花木椅中落座,略微沉吟,“所以你请个书生来,看似抹黑,实则是要维护殿下?” “小人斗胆,权衡利弊,经知府大人决议,才请了人来。”言罢,他稍作停顿,目光快速地掠过我,语气有些古怪,“未曾想,姑娘竟然将人驳了回去,非但未使齐王殿下颜面扫地,反又为其增添了几分美誉。” “通判是一开始就打算告诉我,还是因为我驳回去了,才告诉我呢?” 曹通判表情平静,“无论姑娘今日如何应对,都会告知。” “为什么?”我直直看向他。他不说,我或许怪不到他头上。毕竟无论他做什么,都可推脱奉命行事。真要说,为何不早说。偏要千越去了才说。 “姑娘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曹通判回视我,神色坦荡。 “我不明白。”或者说,不确定。 曹通判鞠躬到底,言辞恳切,“知府大人已然自身难保。曹某愿为齐王殿下和姑娘效犬马之劳,还请姑娘美言。” 厅内寂静。 曹通判疑惑地看向我。 我垂眸,摩挲腕间的佛珠,强自镇定,“曹通判是聪明人。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姑娘何出此言?”曹通判愕然。 我嘴角勾起一抹轻浅的笑意,语带讥诮:“因为你在撒谎。” 曹通判眼中露出惊慌,张了张嘴,似要辩解。 我轻抬手臂,制止他说下去,不以为意道:“掩耳盗铃,敢做而不敢当,真真是愚蠢至极。 吕伯渊行事,若连你这样的人都能轻易揣度,岂不成了笑话。你记恨在心,图谋不轨,怕我将你揪出来,临场编了这么一堆蹩脚的理由。是当我一个妇人好糊弄嚒?殿下威名,岂由你这般玷污?! 可笑。你口口声声挑拨殿下与吕相的关系,还敢妄言要为殿下效劳。那便希望你面对他时,还能记得你说过的话。” 第613章 熟人 曹通判灰溜溜地离开。 千越还未回来。 我索性留在堂中帮忙。 时值正午,堂中病患不多,零星几个,很快便空了下来。 光线越过门槛,洒在一尘不染的柜面上,小厮和跑堂聚在一处说笑,不时扭头望向门外,似是在拐着弯地去瞧那告示。 正义得以伸张,总是令人舒畅。 随着厨房里传来“呲啦”一声,空气里顿时弥漫着生活的气息。 经过调味恰到好处的肉香在火焰的催化下越发醇厚。 连堂中的说笑声也高了几分。 我环顾四周,默默不语,任由这份难得的宁静与欢愉在心头流淌。 “姑娘近来气色好了许多。”顾明彰蓦然开口,打破沉默。他的声音温润,带着几分相似的愉悦,“真是太好了。” 我循声看向他,正对上他含笑的眸子,不由勾起唇角:“多亏了葛老的药丸,确有奇效。” 顾明彰点点头,对此深信不疑,自然而然,“那便用着好了,定能早日康复。” “多谢你递药。”我看着他,闲聊起来,“话说,你与他们都如何联系?” “姑娘忘了,之前交与我医会的事。”他拧了拧眉毛,有些无奈,但并未计较,嘴角还噙着笑意,“姑娘已许久没去医会了,不知御医院的前辈们如今已是常客,连葛老与罗圣手也去过的。他们夸赞你有胸襟,为杏林医道做了一件好事。” 我抿了抿唇,垂眸掩藏眼底涌动的情绪。 顾明彰似是看穿我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与葛老并没有直接联络的方式。听说他老人家常宿宫中。罗圣手见得少些,似乎总是很忙。当年在回春堂,圣手就常常忙得废寝忘食。如今在宫里,恐怕更甚了。” “宫中?”我抬眸,难掩讶异。 御医院虽在宫中侍奉,但与宫人不同。值守之外,自回住处。 常宿宫中,有几种可能。要么破例在宫中有自己的住处,要么长期值守。宫规森严,成年的皇子也不会在宫里过夜。长期值守?是有谁离不开?还是……我微微蹙眉,有意忽略最后的假设。 “嗯,”顾明彰没有多想,神色颇有些无奈,又敬佩地说道,“我本以为宫中事物繁忙,葛老却只说方便。他老人家生性豁达,除了吃喝,不拘小节,乏了就在客栈里睡觉。今儿在这,明儿在那,醉在哪里便是哪里,确实无处可寻。” 我怔了怔,之前去送酒回礼,各位前辈都自己的宅子。师父和师兄怎么会没有。 我仰头再次环视四周,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就在这时,千越从门外跳进来,像只灵巧的喜鹊,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望向我,“主儿在这呢,是在等我吗?” 我轻笑出声,随口应道:“当然,可查出什么?” 千越笑起来,圆圆的面庞,露出左右两颗小虎牙,更添几分稚气,“主儿真聪明,那人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书生!左转右转,拐进一条没人的小道。等了一会儿,那个姓曹的就来了,给了他一小块碎银子。那书生不太服气,两人争执了一会儿,也没多给就分开了。” 我微微颔首,以为这就完了。 千越却嘿嘿笑了一声,带着几分狡黠与玄机。 我歪头,探究地看着她,“你揍他了?” 千越摇了摇头,脸上颇有些遗憾,语气却是愉悦的:“想揍,没赶上。” 我挑了挑眉,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正想揍他呢,结果发现还有个人跟着他。”千越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一手叉在纤细的腰肢上,“还是熟人。” “谁?”我好奇地问道。 “林生。”话音落下,千越张着嘴,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笑声清脆悦耳,在堂中回荡,“他把书生套进麻袋,揍得那叫一个惨,哭爹喊娘。还顺手牵羊,把人家身上的银子都摸走了。太坏了,哈哈哈哈,真是太坏了,我怎么没想到。” 小厮跑堂看她笑得如此开怀,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起来,一时间堂中充满了欢声笑语。 不一会儿,何嬷嬷在厨房里吆喝着开饭。 众人立刻起身往厨房里去。 恍惚一念。 我面色平静地向着顾明彰问道:“之前放在堂里的药酒还有多少?” 顾明彰略一思索,认真答道:“应还能装出七八瓶的。” “那就都装出来吧。”我一边往院中走,一边故作自然地说道,“劳烦前辈们挂念,如今好了,算作一份回礼。” 顾明彰怔愣一瞬,恍然大悟,“姑娘的意思是,葛老也有份?” 我淡淡瞥他一眼,只见他眉开眼笑,兴奋地搓手,“真好,太好了,今儿是个好天,好事儿连连。姑娘终于想开了。” 第614章 七上八下 今儿确实是个好天。 用过饭,我靠在院中的躺椅里养神,午后的阳光浓而不烈,将我包裹着,恍若置身云端。 去荣府送信的小厮带着回信归来。 封面是佘氏端庄的字迹。 鉴于父亲在闭门思过,她婉拒我去茶楼见面的邀约,转而将地点选在南边一座闲置的宅子里。 能见上一面,便是好的。 我心中激动,明知时间尚早,仍坐立难安。胸口里像是揣着一窝兔子,七上八下,怎么也稳不住呼吸。脑中早已想好的说辞,更像是花丛里的蝴蝶,清风拂过,连带它们也振飞了,左右捕捉不住,什么也想不起来。 好不容易能见上一面,岂敢懈怠。我有些懊恼,在房中来回踱步,却是越急越想不起来。 “主儿歇歇吧,一会儿该不舒坦了。”舟屿站在一旁,柔声劝慰,“什么事儿将您急成这样,交由我们去办就是。” “是啊是啊,”千越接着她的话附和道,“就算我们办不成,大人也会帮您的,您可莫要急坏了自个儿,不值当的。” 话音甫落,舟屿向她投去一瞥。 千越忙不迭捂嘴。 我心头挂着与兄嫂见面的事儿,脚下不停,目光轻描过两人,捂着胸口,轻叹道:“别藏了,你们二人是不是都被他收买了?” “绝无此事。”舟屿一脸正色,语气坚定,“一字号绝不会叛主,誓死效忠主子。” 我瞥她一眼,语带玩味,“那些糖,是你顺路买的?” 舟屿闻言面色一窘,垂下头不敢看我,小声回道:“是河石送来的。大人担忧您昨日受了惊吓,打发他来问问,顺带捎了些糖果。我看大人没有恶意,只是想哄主子高兴,所以才……” “所以你就这么收下了?”我好气又好笑,哪里是捎带的糖果,分明是怕我不知,故意留下线索引起我注意,“那日嘱咐你们要小心行事,莫要叫人察觉,全当是耳旁风?” “我…”舟屿脸红如熟透的番茄,蹙着眉,眼睫微微颤动,“奴婢知错,请主子责罚。”言毕,她双膝一曲,跪在我面前,姿态恭顺。 “起来。”我睇她一眼,语气平常道,“他没有恶意,不代表你们可以替我做主。即便是善意,也不是都能接纳的。这是规矩。” 一字号,出身江湖,皆为杀手。舟屿和千越初来乍到,在我身边不久,自是不能与林生河石的规矩比较,但总还是要教。 舟屿埋着头,满脸愧疚。 我伸手将她扶起,好声打趣道:“你就是个傻的。他来套你的话,你便一股脑儿地往外倒。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都是主子身边的人,你套着他的话了吗?” “嗐。”千越闻言来了精神,拆台道,“还套话呢!嘴都被人家亲肿了。” 舟屿霎时脸红到脖子根,急声道,“没有的事!”言罢,抬眸偷瞄我的表情,正对上我含笑的视线,顿时手足无措,“主儿想知道什么……我或许也能套出话来的。”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傻丫头,哪里用得着你们两个斗这样的心眼。”事到如今,若想知道什么,哪里还用得着他们互相套话。 我望着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认真,“只怕被人发现你们来往。” “不会的。”舟屿急忙辩解,“我们未用一字号的联络方式,而是另有彼此约定的暗号。旁人断看不出的。” “确实看不出。”千越连忙作证,“连我也没有发现。”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心下稍安,不及深想,复又紧张起来。 原来“近乡情怯”是这样的心境。 直到脚下的地面软绵绵好似不平,舟屿连忙上前将我搀住,关切道:“就说这样要晕头的,主子这是何必呢?” 千越见状迅速端了茶来。 我咽了两口,方才缓过精神,不禁揣摩:心头突突按捺不住到底是什么?能与兄嫂相见,固然令我激动不已,可胸中愈发难以遏制的心跳,只因如此吗? 为何这般令我不安。 第615章 着道 清风拂过枝头,沙沙作响。 斑驳的光影透过窗棂,落在我湖蓝色的裙摆上,犹如涟漪。 我微微阖眼,胸腔里咚咚作响,不住地鼓动着耳膜。 “差人去寻盛青山。立刻,马上。” 心中的异样越来越明显,定有缘由。 舟屿和千越不明所以,对望一眼。 “让他们往宫里去查。”我吃力地扇动眼帘,紧抓着脑中不多的清明,“务必将人找到。” 盛青山是极为克制之人。除却初种情蛊,他放任心动,鲜有连累我的时候。即便偶尔能感觉到一丝异样,也是转瞬即逝。像今日这般,从未有过。 舟屿郑重应下,立身要去。 我仍不放心,将人叫住:“等等,将我的药箱拿来。” 千越转身搬来药箱,我从中挑出一只瓷瓶,递给舟屿,“你亲自去。若他有恙,将这个给他灌下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瓶中是解毒的药水,对迷惑神智的药物尤为见效,至少也可缓解一二。 舟屿呆愣一瞬,接过药瓶,“我尽力……” 话音落下,我当即明白她的担忧。倘若盛青山清醒,认出她是我身边的人,指不定他自己就能喝下去。但若不清醒,练武之人生起戒心,难以接近。想要灌下药水,更是难上加难。 我点点头,目送她出门。 千越则忧心忡忡地陪在我身边,两眼一眨不眨地审视着我,“主子脸色越来越不好了,要不还是扶您去床上歇会儿吧?” 我阖着眼,两睫微颤,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身体里像是经历着一场暴雨,急促地冲刷着,沉闷而阴郁。 时间变得难捱。 皮肤渐渐变得敏感,柔软的衣裙也变得刺挠。 院中很静,落叶可闻。 千越焦急得动来动去,脚底不住摩擦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有些刺耳。 我微微蹙眉,却连责怪她的力气也使不出来。 … 事已至此,不等舟屿回来,我已知道他在经历什么。 同心蛊,让我与他感同身受。 他必是着了谁的道。 能是谁呢。 我长长叹出一口气,“去,准备沐浴。用凉水。” “现在?主儿很热吗?这天气用凉水是不是早了些?”千越有意劝阻,见我难受地皱着眉头不说话,才急急跨出门去。 但她到底怕我着凉,并未直接用冰凉的井水。 将身体没入温凉的浴水中,极度敏感的肌肤仿佛一瞬间得到了满足,引起一阵颤栗。 情不自禁,自口中溢出一声嘤咛。 吩咐千越守在门外。 我缓缓沉入水中,任由凉水没过头顶,换来脑中渐渐回笼的清明。 像屋檐下挂着雨水的蛛网,纤细而脆弱。 他定是能感受到的,犹如我感觉到他,身体里的暴雨终汇于溪流,逐渐平静。 … “阿嚏!”不知过了多久,我从凉透的浴水中爬出来。 甫一开门,便见着千越担忧的小脸,“主子你可出来了,敲门不应,吓死我了,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冲进去了。” 我裹着她为我备好的薄被,缓缓攒出一抹安心的笑意:“不过是想要冷静冷静罢了,能出什么事呢。” 千越委屈地望着我,敢怒而不敢言,“我去给主儿端姜汤来。” 我微微颔首,乖觉地爬到床上,将自己层层裹紧。 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肚,身体终于恢复些元气。 千越瞪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我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让自己温暖起来,边与她说话,边分神想着宫里的事。 萧景宸不会骗我,既答应了,为了云洲和雨眠的安全,宜早不宜迟,今日一定会将婚事应下。只等着这天大的消息传出来。 蓝凤秋在盛家是妾,无有和离一说。盛青山将她留在宫里,不闻不问,便是两人之间的结果。 她现以苗国九公主的身份自居,皇帝要为她赐婚,定是与她有过商量。她若不肯,必不会费力拿荣家和云洲去要挟萧景宸。 既然同意赐婚,今日终于有了着落,为何又对盛青山下手?难道还是放不下盛青山?她究竟想要怎么样? 千越打量着我的神色,不知我在想什么,缓缓道:“主儿不是还要出门吗?” 第616章 听劝 话音入耳,我瞪大了眼睛,几乎跳了起来,“快快快,什么时辰了?快叫他们套车出门!”怎么将重要的事忘了。 顾不上仔细装扮,连沾湿的头发也未熏干,我撵着千越急忙忙上车。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约定的宅门前停下。 到底还是来得晚了。 我催着千越下去敲门,咚咚咚,敲了两遍,将我的心一声声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门里传来人声:“是谁?” 我听出那声音是佘氏,顿时热了眼眶,哽了哽,才缓缓道:“嫂嫂。” 吱呀—— 门扉应声而开。 梦里人便都出现在我眼前。 佘氏,兄长,文秀。 我望着他们,怔愣在原地,泪水夺眶而出。 “姐姐。”许久不见,文秀又长高了,已比我高出小半个头,但也瘦了,巴掌大的脸庞,下巴尖尖,衬得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又大又圆。 话音未落,她伸长手臂像从前一般向我扑来。 原本埋在怀里的脑袋,如今已搭在肩头。 岁月匆匆,一时间,百感交集。 “快进来。”佘氏眼眶泛红,拖着我的手臂,将我与千越引进门内,随即迅速地合上门扉,“怎么现在才来?我们该回去了。” 我摇了摇头,心知家规森严,没有时间解释,急忙转向兄长道:“哥哥听我一句劝,莫要再参盛青山了。” 兄长自见着我,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听了这话,勉强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你管这些做什么?他有错处我才参他!你莫要管。” 我正要开口,他又抢着说道:“你瞧你瘦的,皮包骨头,脸也苍白,哪里有以前养得好?可是手头拮据?他们说你枭记做得如何如何,天灾人祸,生意哪是容易做的?你一个妇人家,带着两个孩子,是了,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哪里能够轻松?哥哥没用,叫你吃苦了!”言罢,兄长顾不得形象,以袖抹泪,哽咽间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你拿着,买些滋补的。你没有带孩子们来,你嫂嫂给他们带了见面礼。” 我摇头,喉中哽咽说不出话来。我虽因受伤憔悴了些,哪里就有他说得那般楚楚可怜。然而我心中明白,只有家人,才会处处担忧我过得不好。 佘氏垂首,以帕抹泪,缓缓从袖中掏出两个精美的红布包来,一并塞进我手里,“这里头是给孩子们准备的长命锁,早就备下了,一份心意,你莫要嫌弃。虽未见过,但他舅舅一直记挂,常常念叨,只盼着他们健康长大,聪明伶俐。” 我将红布包转交千越,而后将银票塞回佘氏手中,柔声道:“家中如今艰难,你们留着。”语毕,又从怀中掏出两条金鱼,置于她掌心,“生意虽不好做,但尚能糊口。你们比我更需要这些。” 见她诧异,想要推拒,我坚定地摇了摇头,示意她收好。复又对着兄长,郑重地说道:“兄长莫要糊涂。如今朝堂,已不是从前。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父亲想要官复原职,已无可能。有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荣家风雨飘摇将倾未倾,为了嫂嫂侄儿,为了荣家的未来,你该首先自保,而不是揪着过往,与盛青山纠缠不休。” 我从未与兄长论过朝堂,这番言辞显然让他难以接受,未等他反应,我继续说道:“我与盛青山有缘无分,恩断义绝。过往种种,已成云烟。兄长着实不必为我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何况,荣家危难之时,他明知不可为而为,替荣家挡下了雷霆之怒。你参他朝令夕改,岂不是忘恩负义?让旁人怎样看你?” 兄长打断我,“若不是他弹劾父亲,又怎会……” “他弹劾父亲,难道不是因为父亲一叶障目,刚愎自用?”我神色凛然,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若吕伯渊没有及时为盛青山翻案,父亲险些陷害了一位忠心耿耿的英雄,错杀了保家卫国的功臣。” 我顿了顿,直视他犹豫的眼神,字字诛心:“兄长难道希望父亲将错就错,让荣家从此背负奸佞之名嚒?”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兄长的身形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中的泪水悄然干涸。 沉默蔓延,四周的空气犹如凝固。 我轻轻垂下眼帘,深深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无奈与自责,“我知道这些话,不该由我来说。”即便我不得不说,可望着家人复杂的神色,整颗心被愧疚紧紧缠绕,难以释怀。 兄长闻言看向我,眼中交织着痛苦与疼惜。他的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低低地道:“自幼便知你聪慧,只没想到,如今心思这般通透,令人叹服。” 我垂着头,任由泪水滑过面颊,内心难过不已。兄长待我如珠如宝,多年未见,我却如此不留情面地斥责他,如何抬得起头来。 “罢了。”良久,兄长像是下定了决心,叹了口气,语气温婉,却不乏决绝,“君儿说的对,自当遵循正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从今往后,大哥便依君儿之言。” 我欣喜地抬起头来,看着兄长消瘦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情不自禁地扁着嘴道:“兄长早该想明白的,何苦讨那些苦吃。” 兄长再次轻叹,如同幼时无数次抚摸我的头顶,宠溺道:“你呀,都是做娘的人了,怎的还是爱哭鼻子?” 我吸了吸鼻子,试图将泪水收回,但想到下次见面不知何时,泪水愈发难以抑制,模糊了视线,抽抽噎噎道:“兄长听我劝吧,你当向前看,走你自己的路。盛青山以身许国,吕伯渊有助社稷,你当与他们齐心协力,共创宏伟。嫂嫂与侄儿们,荣家,还有我,都盼着你振作起来呢。” 第617章 疯子 众人陪着红了眼眶,兄长默默点头,似是真的听进去了。 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大爷,夫人,该走了。” 话音不大,却穿过门扉,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泪水犹如决堤,急涌而出,像是要把多年想见而不能见的思念都宣泄出来。 兄长见状唉了一声,宽厚的手掌轻抚我的头顶,终忍不住将我揽在怀中,“你莫要哭了,还会见的,回去也莫要再哭,仔细伤了眼睛。多多保重。” 兄长的声音亦如从前醇厚而温柔,像春日的暖风拂过心头,带着不舍的轻颤,于心湖吹皱层层涟漪。 心中酸疼,直顶上鼻腔,我再也无法抑制,扑在兄长怀里,呜咽出声,“兄嫂莫要不来找我,遇到难处定要告诉我,莫要为我忧心,下次我带云洲和雨眠来见你们。” “好好。”兄长搂着我的肩膀,轻拍我的背脊,柔声哄道,“你去屋里坐一坐再出去,莫要让冷风吹了眼睛,落下毛病。” 我拼命摇头,哪里舍得,紧紧捏着兄长的衣袖,泣不成声。 “大爷,时候不早了。”门外催了又催。 “我们走了,你好好保重,啊。”兄长松开手臂,脚步挪了又挪,仍转身哄我,“莫哭了,莫要哭了,伤眼睛,啊,还会见的。” 我依依不舍地跟到门边,佘氏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满是感激,一切尽在不言中,临走带着哭腔道:“妹妹保重。” “阿姊,我舍不得你。”文秀落在最后,满脸泪痕,梨花带雨。 我疼惜地摸了摸她细嫩的脸庞,好声嘱咐:“回去莫要多嘴,免得给兄嫂惹麻烦。” 她闻言连连点头,一边抹泪一边抽噎道:“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的,阿姊放心。” 我并不知道她今日也来,盯着她看了又看,心里疼得紧,“瘦了。要多吃些。” 她点了点头,又摇头,“娘亲说再高了不好。” “文秀。”说话间,兄嫂已上了车,低声唤她。 文秀一急,眼泪刷地落下,扑簌簌滚落在前襟上,“阿姊你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我还未反应过来,她已撒了手,向马车跑去,纤瘦的身影蹭蹭几步便隐入了车里。 驾—— 车夫一声吆喝,急不可耐地催动马匹。 门帘被掀起一角,只见着嫂嫂的裙摆,看不清表情。 我站在门前轻轻摆手,目送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已然上气不接下气。无法弥补的遗憾像在心上开了个窟窿。 “主儿,咱们回吧?”千越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轻声劝慰,“这一下午,又是凉水,又是急得出汗,这会儿又哭这一通,您这身子,受不住的。” … 回到院中,我已平静下来,舟屿也已经回来了。 盛青山的情况与我料想别无二致。 早朝上,萧景宸口头应下赐婚。 长皇子能够联姻,自是皇家的喜事。 龙颜大悦,皇帝当即留下几个皇子共享家宴,并召来了各自的母妃。 席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然而此等消息,如春风过耳,蓝凤秋自然很快就听说了,即刻差人邀盛青山入宫。 时至今日,两人身份迥异,两国联姻在即,盛青山心中疏离,对其不假辞色,枯坐许久。不知不觉间,还是着了蓝凤秋的道。 熏香缭绕,似有迷情之效,令人沉醉而不自知。 舟屿找到他时,蓝凤秋已将人掳上了床榻,四周全是轻纱曼舞、性感妖娆的宫女。她们或笑或缠,围着他,诱惑他,像是一群吃人的妖精,要将他吃干抹净。 “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子像她这么疯癫。”舟屿眉头紧锁,眼底尽是不堪回想的嫌恶,“她用尽一切办法,一个女人能对男人施展的所有手段。” 我头脑昏沉,制止她说下去,个中细节,没什么比感同身受更清楚了。 “这解药……”舟屿从怀中掏出瓷瓶,语气无奈,“实在是没有机会。” 我心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接过瓷瓶握在手中,掌心立即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他们可说了些什么?” “说了,但言辞混乱,难以捉摸。”舟屿回想片刻,不解道,“她说她受过的苦,你们应该加倍偿还?她问他为什么不会痛?问他为什么对她那么残忍?越说越激动,差点杀了他。” “后来呢?”我揉着额角,强打精神,“盛青山可有安然出宫?” “后来,皇帝带着一群皇子突然驾临,那场面……”舟屿表情复杂,介于尴尬与嘲笑之间,语气也变得古怪,“疯子果然是疯子。她衣衫不整,还笑得出来,就一条胳膊了,还要勾着长皇子的脖子,问他要不要娶她。她是不是忘了自己那条胳膊怎么没的?” 舟屿顿了顿,像是在挑选一种更合适的语气,赞赏或是佩服:“长皇子也是个狠人。他望了一眼床上的大将军,面不改色,说故人叙旧也是应该。 蓝凤秋正得意,众人赔着笑呢,他拔刀就把那些侍候的宫女都斩了。胳膊,腿,脑袋,到处都是残肢,根本跑不了,到处都是血。吓得蓝凤秋脸色煞白,腿都软了,跌坐在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抬起眼帘,将她兴奋的神色尽收眼底,不无担忧地问道,“皇帝怪罪了长皇子吗?” “没有。”舟屿摇了摇头,“哪里顾得上责罚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那些皇子出了门一个个胆汁都要呕出来,老皇帝大概要脸面躲起来吐去了吧。他们呕得太大声了,听不见里头说了什么,但长皇子将大将军一起带出来了。回了齐王府。” 第618章 会更好 怕什么来什么,天才擦黑,我已烧得有些迷糊。 舟屿为我端来又苦又涩的汤药,我有些怀疑顾明彰是不是故意要给我长记性,所以采用柴胡连翘而不是麻黄。 傍晚,我窝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千越给我又添了一床薄被,两人唉声叹气嘀嘀咕咕,听不清在说什么。 昏昏沉沉,眯了一会儿,醒来时身上粘腻。 我吃力地翻了个身,一边拂被子一边唤道:“水……” 温热的茶水很快喂到了嘴边。 我阖着双眼,咕咚咕咚咽了整杯,隐约觉得奇怪。 睁眼才发觉床沿上坐着男人,吕伯渊面色平静,眼底却盛满了疼惜和关切:“可好些了?”他声音温柔,或许比往常还要更温柔一些,像雁腹最柔软的羽毛撩过耳畔,挠得心上也痒痒的。 我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置信:“你怎么来了?” 他分明说要避嫌不见,连复诊也不必去的。 “可还有哪里不适?”他不答反问,伸手探向我的额头,喝过药,烧已退了,但他的脸色却未因此好转。诚然他看上去一直很平静,但我知道他在生闷气。 我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近一些,故作轻松,“我没事,我是大夫,心里有数。只是吹了风,睡一觉明天就能好了。” 他由我握着,用另一只手将我拂开的被角提至颌下,声音低沉,夹杂一丝难以名状的严肃认真,“既然有数,还会伤风?” “有些事……迫不得已。”我嘴角扬起一抹讨好的笑意,转移话题道,“你还没说你怎么会来?你收买我的侍女?是她们向你通风报信吗?你的糖我收到了,很是香甜,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糖块,晶莹剔透,真漂亮。” 他不为所动,仍是沉沉地盯着我瞧,良久,薄唇轻启,“我想尽快解除你与盛青山的心蛊。” 我怔愣一瞬,本该是觉得欣喜的,但看着他的表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吕伯渊……”我望着他,撑坐起来。 他没有拦我,而是用被子将我裹紧,顺势将我揽在臂弯里,“你看上去不太对劲?我虽知道你有这个本事,但确实没有考虑过,这对你…是不是也有凶险?” 他眸光松懈了些,犹如春水消融,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方才退烧,我的思绪不甚清明,疑惑地凝视着他。 他忽然抱住我,温热的呼吸擦过耳畔,声音里透露着几分委屈,“宫里的事我已听说了。”听说了。我由他抱着,原是担心我被盛青山连累才来吗?正要解释说并没有心痛。 他继续道,“他居然还在惦记。”他的语气愤恨又委屈,像是一个抢糖的孩子,让我哭笑不得。这是已经知道我没有心痛了。 与此同时,恍惚意识到他在委屈什么。想到那些令人面红心跳的“感同身受”,盛青山没有让彼此心痛的缘由。我莫名羞愧,不知如何是好。 “难说他是故意,你可莫要被他勾引了。”吕伯渊一本正经地注视着我,忽而信誓旦旦,“我会比他更好。” “……”我恍若雷击,两颊火烧火燎,要燃起来一般,支支吾吾道,“你、你胡说什么。” “你不信?”他大为受伤,一副要辩驳的模样。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窘迫得喉咙发紧,“信。我信。你莫要说了。” 第619章 嫉妒 吕伯渊握着我的手,轻轻摩挲,并未让我难堪,而是继续正经说道:“情蛊蛰于心脉,属阳喜阴;需待朔月,蛊动之时,方才有机可乘。” 他垂眸,一边把玩我的手指,一边蹙眉思索,“你心脉受损,本想让你多休养些时日,但蓝凤秋伤愈之后,颇有些癫狂。众人以为她在宫中锦衣玉食,已然放下前尘往事;盛青山应允她将孩子带走,也算仁至义尽。但今日之事,显然低估了她的偏执。此后不知还会对盛青山做出什么。总不能回回都连累你。” “盛青山答应她将祺哥儿带走?”此前并未听说,我有些意外,那毕竟是他的长子,老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孙儿。有关世家血脉,何家与我心知肚明,且还要在面上争一争;祺哥儿是盛青山的儿子,这绝不会错,让蓝凤秋带走,他是真的要放弃祺哥儿?当真舍得吗? 随着苗国使团越来越近,蓝凤秋作茧自缚,自身难保。若将孩子给她,他很清楚那是怎样的后果…… 吕伯渊神色淡淡,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他倒是舍得。” 我瞧着他,心情复杂,沉默半晌,才依着他的肩头说道:“吕伯渊,你是不是……”我有些词穷,到了嘴边的话,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嗯?”他蹭了蹭我的额头,“想问什么?” 我抿了抿唇角,终还是决定坦白,“你好像很不安。” 吕伯渊轻笑一声,将我揽入怀中,“是很不安。所以呢?娇娇想要怎么安抚我这颗不安的心?” 他这样大大方方地认下,反倒令我不知从何说起。耳畔再次传来他的轻笑,像是得逞一般,“我的身世,尚不能言明。你信得过我,盛青山未必信得过我。即便信了,也未必愿意与你解除心蛊。” 话音徐徐落下,他将我散落的长发拢在身后,五指顺着发丝,轻轻地梳理,像是已经做过无数次那般宠溺自然。 他的指尖温热,隔着里衣,不经意地滑过我的脊背,引起一阵酥痒。 忽而想起因为身体不适,又一直发汗,我内里虚无,只着了这一层里衣,不禁将胸前的被子使劲地提了提,恨不得咬在嘴里。 “不过看上去,你眼下更不安一些?”吕伯渊收紧臂弯,两人之间的距离因此变得紧密,让我越发拘谨,脸热得仿佛要熔化一般。 “呃……”我紧紧捉住被沿,强作冷静,“我是想说,如果你是因此不安,或许没有必要。盛青山会配合的。” “你就这么肯定?”我以为这是他想要的答案,但他眼底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表情也变得紧绷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明所以,不太确定地回答道:“我相信你,他也会相信你。他答应过,如有办法,便会与我解除心蛊。他向来是…说到做到的。”说话间,吕伯渊的面庞越来越近,逼迫我不得不微微后仰。 他眼底的不满亦越来越清晰,随着澎湃的情意拍岸而至,“你看得出我的不安,看不出我在嫉妒吗?”语毕,他扣住我的腰身,倾身而来。 我体力尚未恢复,哪里撑得住他的重量,随即不支倒下。两手本能地抵在他胸前:“吕伯渊……” “静远。”他轻咬我的唇瓣,声音低沉而沙哑,“是阿妈为我取的名字。” 静远。我心中默念,尚未出口,已被他噙住了呼吸。 他明明就在这里,就在我眼前,明明没有露出紧张焦躁的神态,但我确实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惶惶不安。因无法安抚他的不安,从而更加不安。 “……唔,”我捧着他的脸,示意他停下,“吕伯渊……” 话一出口,他眼底黯了黯,我连忙将他止住,“你叫我缓一缓。” 他依言伏在我的颈窝大口呼吸,在此之前,他总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今日却与我一般凌乱。 “你到底怎么了?”或许我能猜到一些,可那都不如他真正在意的重要。 “我很想你。”他将脸埋在我的颈侧,轻轻地啃咬,发出带着克制的粗重喘息,“我后悔了,后悔招惹萱乐,后悔受伤,后悔告诉你忍耐,后悔说避嫌,我都后悔。我本可以马上将你娶回去,藏起来。昨日发生那么多事,你将云洲和雨眠交给盛青山,和萧景宸去衙门,连一个送信的人也没有派过。我让河石来给你送糖,让林生替你出气,你明知舟屿可以为你送信,你依然没有让人来找我。就连你病了,也没有想到让我来陪一陪你。 想到你更相信他们依赖他们,我嫉妒得要疯了。你也可以相信我依赖我,我想让你也相信我依赖我。姜文君,你选了我,就不能再不要我。”像山风穿过竹林,像浪潮拍上沙滩,吕伯渊的声音低沉而隐忍,牙齿轻轻叼住我敏感的肌肤。 我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转脸与他对面,将他隐藏的委屈尽收眼底:“昨天的事发生得太快了,有他们在,也能应付。” 见他没有反应,我不得不继续解释:“我当然想你。只是你有你的事情要忙,既不能见面,何必扰你心绪?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偏要。”他索性上床倒在我身侧,侧身将我揽着,“既要长久,也要朝朝暮暮。” 我被他任性的样子逗乐,轻笑出声,“是你要我小心避嫌,才没有送信给你。” “我后悔了。”他瓮声瓮气,“你需得每日送信给我。我与你的哨笛为何不用了?我好吃好喝白养它两年,连张字条也没有,不如炖了给你补身体。” 我连忙捂了他的嘴,“莫要胡说。我会给你写信。” “你就没有一处用得着我的地方?”他毛遂自荐的样子,哪里像是传闻中冷心冷血、吃人不吐骨头的吕相,便是寻常脑袋里那些聪明智慧的印象也打了折扣。 我想了想,试探地问道:“我今日见过兄长,也劝过他了。虽是荣家人,可我兄长年轻,与父亲不同,他饱读诗书知识渊博,为人诚实,举止端方,是可塑之才……” “好。”他答应得很是干脆,“娇娇的兄长,便是我的兄长。” 从前求他是不得已,今日求他是私心。我有些窘迫,正要道谢,被他消声在口中。 “阿瑶……”我趁着间隙纠正他,“是外婆为我取的乳名。” 第620章 幸运 吕伯渊侧身搂着我,臂弯自然而然地搭在我的腰肢上,变着法儿地唤我的乳名,声音或高或低,或轻或重,像是要把从前错过的都补上。 我莫名地看着他,想他身体里是不是偷偷藏着一个孩子的灵魂,明明梦中是那样令人敬畏的人,明明在人前那般谨慎自持。但对上他晶亮的眸子,和欣喜的神色,心间不由变得柔软。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我情不自禁,伸出手来,抚平他鬓角的碎发,“从前不知你这般爱笑。” 他表情凝固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不好吗?阿瑶不喜欢?” 我认真端详他的表情,深深凝视他的眼睛,几乎虔诚地答道:“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叫人挪不开眼的好看。” 他抿了抿唇角,努力克制着上扬的冲动,随着双颧浮上浅浅的红晕,忽而将脸埋进我的颈窝:“阿瑶,我心跳得厉害。”他的声音沙哑,富有磁性,“你当真不愿与我享蛊吗?若我将盛青山的蛊虫引入体内,你我便能共情,你会知道我每日都在想你。” 我默然。不知该怎样开口,才能不令他失望。虽知同心蛊于苗人是上天的赐福,但我已然受够了蛊虫的摆布,若能从身体里引出去,绝不会留下。这与他没有关系,无有信任一说。可此时说出来,显然对他不公。 他向来敏锐,呼吸间,便明悟我的心意,故作不在意道:“我只是随口一提。阿瑶不愿,那便将它们毁了。它们叫你吃了许多苦头,确实该死。”语毕,他紧了紧臂弯,试图将我箍在怀中。 我想要取出体内的蛊虫,此事毋庸置疑。但并不想毁了那些蛊虫,他向我说过,这些蛊虫经由历代大祭司饲养,其中包括上一任大祭司他的母亲。那是属于母亲的遗物,于他而言,意义非凡。 “吕伯渊,”我向他靠近,呼吸相闻,视线交汇的瞬间,改口道:“静远……”他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算是回应,那确实是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烟灰色的双瞳清澈冷艳,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眼角微微上扬,带着粉嫩的红晕,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流多情。 我呼吸一滞,瞬间理解色令智昏,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好一会儿才找回丢失的思绪,“我只是抗拒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并不是非要毁了它们。那是苗国的圣物,你可以留下的。或许可以算作一种纪念。” 他没有马上回答,略微沉吟,才缓缓说道:“我不希望在你我的家中,有任何令你抗拒不喜的东西。” 他的语气认真而笃定,不容置疑。 而我静静望着他,这一刻竟打心底生出疑惑,若我与他算是惺惺相惜,何德何能教他如此掏心掏肺?我自知幸运,却不知是这样大的一份幸运。 与此同时,心底亦生出后知后觉的愧疚和无以为报的不安。 “怎么?”吕伯渊审视着我的神情,忽而紧张,小心翼翼抹去我眼眶的潮湿,“哪里说错话了吗?”他像是手捧着稀世的珍宝,轻而又轻地抚过我的脸颊,“阿瑶想留下,那便留下。我会好好养着。或许你未来改了主意……” 我哭笑不得,轻啄他的双唇,没好气道:“你这样,未来会惹人笑话,说吕相大人是个妻奴。” “那便做个妻奴。”他满不在乎,“我愿意。” 第621章 除了他 吕伯渊什么时候离开,我全然不知,睁眼时天已大亮。 顾明彰的药很管用,发过汗,身体已恢复如常。 舟屿和千越照常进来伺候梳洗。 “主子大好了?”千越语气关切,脸上挂着一抹微妙的笑容。 舟屿今日格外沉默,即便千越向她丢了几次眼色,仍垂着头不肯接话。 我目光轻轻掠过二人,心知肚明。 “我竟不知自己请了两个主子来?没有我的吩咐,通风报信罢了,还敢放人进屋?”这样说着,我缓缓走到书架前,从高处的格子里搬下一只小匣;里面放着一些重要却又不常用的东西,包括召唤“煤球”的哨笛。 “主子恕罪。”舟屿立刻上前认错,面色诚恳,“是奴婢的错。” 我瞥她一眼,有意板着脸道:“知道错还去?你就这样信他?” 舟屿摇了摇头。 我望着她,耐心等待她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舟屿偷偷瞄我一眼,支支吾吾道:“奴婢本不该去,但主儿梦里一直在喊大人,这才去了。大人也是挂念主儿的,奴婢去时,大人的马车就停在回春堂不远。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进来。”说着,她抬眸望向我。 我轻轻瞪她一眼,“那我若惦记着天上掉银子,你就去为我找银子嚒?自作主张,下不为例。” 舟屿点了点头,“再不敢了。”话是这样,脸上却是写满了委屈。 我又道:“除了他。旁人是决不许的。” 舟屿抿着唇,再次点头,似笑非笑,若有似无。 千越则大大咧咧地扬起嘴角,露出左右两颗小虎牙,朗声道:“主儿早该这么说啦!不知叫我们多为难呢!叫大人也为难!何苦来哉!我若能遇见这样的有情人,纵使每日爬山越岭,也要去见的。” 我蘸水磨墨,不以为意地斜睨她一眼,“你怎知道他是有情人?苦了你什么?” 千越接过我手里的墨块,一圈一圈晕开,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灵动,“我虽没有遇见,但还是看得出来的。大人心悦主儿,才会一直围着您打转。” 我嘴角噙着笑,沾墨在备好的纸条上落下寥寥几字,让他不要担心。 多年未曾使用的哨笛,再次响起。 煤球扑扇着翅膀俯冲下来,重重地落在窗棂上,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 许久未见,我打量着它,灰褐色的羽毛依然油光发亮,神态狡黠。 “哟,这可是好东西。”千越凑到窗棂边,正要伸手,被煤球轻巧地躲开。随即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歪着脑袋,咕咕地叫了两声。 千越指着它,不敢置信地说道,“它是不是在骂我?” 我想是的,但不妨碍捏一把备好的谷米撒在窗棂上招待它。 煤球啄了两口,而后伸长脖子打量我,“咕?” 我伸手,它立刻跳进我掌心,“你问我为什么这么久没叫你吗?” “咕。”煤球听懂了似的盯着我。 我一边小心地将纸条系在它的脚脖上,一边好笑地说道:“因为他是个大笨蛋,不会回信,所以我就不给他写了。” “咕。”煤球心虚地应了,像是确认我有没有系牢似的踢了踢脚。 我将它放回窗棂,好声道:“去吧。辛苦了。” 煤球咕咕两声,头也不回地飞走。 “这鸟成精了?”千越望着窗外,叹为观止,“不像是普通的信鸽。” 我见怪不怪,只是笑笑。 简单用过早饭,便紧锣密鼓地去做更重要的事。 时不我待,街头巷尾,关于蓝凤秋自证天选的事儿,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苗国使团未到,苗国的商队已先行入城。 好奇热闹的百姓满心期待。 我自是也要给蓝凤秋准备些“惊喜”。 第622章 求见 依盛青山的梦境,蓝凤秋当年从苗国皇宫脱身,隐声匿迹,是自己借机到他身边。 无论她当时的动机是什么。能够研制出火药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皇帝早已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实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盛青山立刻上报了发现,并将计就计顺水推舟,让她留在了自己身边。 梦里梦外,盛青山都是一个称职的将军。他先是忠君爱国的大将军,再而为人夫、为人子,他身为男人的觉悟对比之下是迟钝的。是以,蓝凤秋勾引他、他被勾引,在他看来,与敌我交锋并无不同。在蓝凤秋沉溺于男女之情时,平妻之位、长子之功,都只是他的诱敌之计。 是以,他可以坦然地将他们之间私密的对话,毫无保留的呈报于皇帝,冷静客观地分析有关于蓝凤秋所有的秘密。 因此,蓝凤秋在梦中并不需要自证身份,皇帝就已对她了如指掌、熟悉至极。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对她的信任和依赖与日俱增,不知不觉地便将她当做了神女,甚至将她与苗国的大祭司相提并论。 以至于后来无论蓝凤秋有多么惊世骇俗的想法,都会水到渠成。彻底将茂国卷入战争的洪流,导致战火绵延、民不聊生。 梦醒后,盛青山显然不愿重蹈覆辙。他的职责,让他无法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除掉蓝凤秋。所以这些年,他隐瞒部分有关于蓝凤秋的细节,并将这些秘辛掺杂在虚构的书籍里,有意将蓝凤秋的“神奇”化为“骗局”。 至少,看上去不再那么神奇。 这也是为什么皇帝会兴师动众地打造天机台,给予蓝凤秋自证机会的原因。 不只是百姓,皇帝亦需要这一场说服自己的表演。 盛青山做不成的事,我或许可以。 … 一品茗,寿城里最负盛名的茶楼。 因琼楼玉宇,飞檐翘角,犹如凌驾于尘嚣之上;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西市,别具一格。茶楼内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一砖一瓦皆透露非凡之气。其价格不菲,更是令人咋舌。 甫一踏入楼中,仿佛步入仙境,烟雾缭绕,好似云端;琴音缥缈,悠扬动听。身着薄纱的女婢,衣袂飘飘,各个姿容姣好,媚而不俗;步履轻盈,宛若仙子下凡,穿梭于宾客之间。 此时时间尚早,茶楼内宾客不多。 大堂中,几位书生模样的客人正在挥毫泼墨。 举目四望,走廊边缘,垂挂着多条洁白的绸缎,其上书写着朗朗上口的绝词佳句,更有山水、仕女的精致画作,随风拂动,尽显风雅。 “客官几位?大堂还是雅阁?”迎客的小厮面皮很白,白里透红,模样俊秀,令人一眼便心生好感。是无论男客还是女客,都会欢喜的样貌。 “雅阁吧。”我神色如常,客气地说道,“另烦帮我请来掌柜。” “掌柜?”小厮闻言,脸上赔笑,两眼不动声色地打量我,“客官不巧,时辰尚早,掌柜这会儿还没到呢。要不,客官先上楼?等一等,或许就来了,又或许小的能帮您传个话。” 既然计划出门,今日自是有所打扮,不似在院中那般随意,却也比不得这里的常客雍容华贵。想要请一品茗的掌柜引荐带话的人,不只我一个。是以小厮问也不问,便将我推拒,是情理之中。 我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不以为意,“既然来了,便等一等好了。” 此言一出,小厮脸上一副不出意料的表情,随即自柜中取了一块木牌,上写“相见欢”字样。想来这楼中,都是以词牌为雅阁命名,细节中亦添了几分雅致,足见掌柜的才智与用心。 小厮很快将木牌交给一位等待侍候的女婢。 那女婢领了牌子,纤细的指尖自袖中探出,露出洁白瓷亮的手腕,宛若桃枝的手臂轻抬,引动柔软的腰肢,像极了引路的仙子。 谁不爱赏心悦目的美人。 我微微颔首,跟着美人上楼。 舟屿和千越亦步亦趋的跟着,表情严肃,身形紧绷。显然不太适应眼前的环境。 相见欢,室如其名。 不同于其他茶室中规中矩的陈设,室内色彩热烈而奔放;花瓶中鲜嫩的花枝,于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花木香气,生动而亲昵,仿佛收藏于人间的一室春色,令人不知不觉陶醉其中。 美人奉茶,茶香与花香交织,美不胜收。 我笑着饮下,缓缓道:“劳烦姑娘,帮我请来掌柜可好?” 美人摇头,望着我没有说话。明明没有说话,却好像什么都说了。一双脉脉含情目,波光潋滟,透着卑微怯懦与为难,我见犹怜。 倘若是在外头,舟屿和千越定会沉不住气指责一二。但对着美人,她们显然发不起脾气。不仅发不起,还将疼惜的目光轻轻地落在人家脸上。 我自随身的荷包中捏出一块碎银轻轻放在美人面前,仍是好声好气地说道:“那便劳烦姑娘为我递件小玩意吧,倘若他见了东西不来,也不怪姑娘。我在此喝杯茶就走。”说着,我将备好的青瓷小瓶放在桌上。 瓶中有一颗特制的药丸。 只要打开瓶塞,便会散发出浓烈的药香。 粉嫩的指尖一晃而过,桌面上的碎银与瓷瓶皆消失不见,美人微微欠身,薄唇轻启,声音犹如灵泉般悦耳动听:“客官稍候。” 第623章 求助 秦兴林来时,我已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茶水。不得不说,一品茗的茶色确实一绝。我自认是尝过好东西的,但这茶依然令我惊艳,颇有几分物有所值的意味。不禁感叹,世间繁华,有些人生来就惯用这些东西,真是令人羡慕嫉妒。 他一进门,目光率先扫过桌面,并未露出丝毫不悦的神色。 跟在身后的美人立即捧来茶壶,小心翼翼地为我斟上,动作轻柔而熟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地拘谨和颤抖。显然是对来人心存敬畏。 隔着茶几,我对面有两只空座。 秦兴林并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将探究的目光投向我,眼中带着疑惑和好奇。 我亦没有着急请他坐下,只是轻抬眼帘,与他对视。 他身姿挺拔,身着一袭茄紫色锦袍,衣襟与袖口处绣着繁复的云水花纹,金银丝线交织其中,闪烁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锦袍外罩着一件同色系纱衣,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即便室内无风,亦为他平添几分飘逸之感。 不同于那些大腹便便、终日伏低做小的生意人,他青丝高束,露出饱满的额头与细长上挑的眼睛,皮肤白皙,唇色红润。是极少的,让人觉得美艳而不娇弱的男人。 我由他打量,不一会儿,他挥了挥手,示意女婢退下。待美人轻手轻脚退出门外,合上门扉,才开口道:“姑娘识得瓷瓶的主人?” 我垂眸轻笑一声,温言道:“秦公子,别来无恙。” 秦兴林怔愣一瞬,他虽未见过我的容貌,却听过我的声音。脸上立刻露出一抹欣喜之色,犹如久别重逢的故人,“是你。” 我微微颔首,请他坐下。 两年前,我自医会里听闻,一品茗的东家掌柜遭人陷害,双目失明,因遍寻名医而无治,从而灰心丧气、性情怪异。本是作为疑难杂症的案例研究。 适逢我那时重启商会不久,在寿城屡屡受阻,一品茗亦在拒绝之列。我便依托商会的好意,上门诊治。那时的“姜文君”与枭记、商会毫无联系,亦不想让人发现。所以每次上门,必趁夜幕降临,乔装打扮。经过三个月的施针与调养,终于让他重见光明。 在此期间,他多次询问过我的身份,我皆以游医为由搪塞过去。待发觉他能够见光,便留下药方不再上门,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那药丸实际并不特殊,只是按照我当初留下的方子研制罢了。 他若有心感恩,自会来见。他若觉得加入商会,恩怨两清,换个身份亦能驱使。只是没有那么方便罢了。 “神医何时入城?如今住在哪里?”他目光灼灼,言语热切,“你离开突然,我不及道谢。双目复明后,依照承诺加入了商会。 我曾向会长写信打听过你,但他并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怕兴师动众,惹你反感,便没有再查。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望着他,他写给“会长”的信,言辞恳切,记忆犹新。正因为知道他心怀感恩,我才会坐在这里等着他来。 “回春堂。”我缓缓开口,目光坦然地注视着他。 他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当即了然。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身在茶楼,每日过耳的消息更如过江之鲫。有关于“回春堂”的种种,一直是街头巷尾的谈资。回春堂里的“神医”,我的身份、姓名,乃至过往,不言而喻。 “是你。”他的声音低沉几分,目光亦随之变得深邃。 我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公子早已猜到了,不是吗?” 城中的女大夫寥寥无几,能正经坐堂接诊的唯我一人。他当年既然有心要找,自然绕不过我。但我若有心隐藏,他当然也找不到。 “既然近在咫尺,为何不肯相见?”他蹙眉,略有不满,“难道你怕我是……” 我摇了摇头,打断他的猜想,诚实道:“文君从未质疑公子的为人。只是那时情况特殊,不便牵扯。”至于有多特殊,有目共睹。 他望着我,长舒一口气,显然难以辩驳,斟酌道:“那你今日现身……” 过往恩情,在他加入商会时,便已两清。当年有他带头,许多掌柜才松了口,我与他互惠互利,心照不宣。他今日能来,已是重信守诺,我并非挟恩图报之人,坦白直言:“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秦老板素有千里眼顺风耳的美誉,不知可否为我探得一些有用消息。倘若证实,定当重谢。” 秦兴林默了默,道:“神医何必舍近求远?您虽然身在回春堂,但枭记的产业如今遍布五湖四海,就连这西市街上,也有您的生意,明暗交织,早已成网。哪里用的着我这小小的茶楼掌柜?” 我并不否认,诚恳地说道:“若真想要,总有可趁之机。但时间紧迫,便比不过您轻车熟路。还请秦老板伸以援手,助我一臂之力。” 第624章 天差地别 秦兴林勾起嘴角,带着几分自信与玩味,“看来是宫里的事儿了。”言罢,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心思,“只不知神医想要的是玄女…还是公主的消息呢?” 我心中一紧,面上平静无波,盯着他的眼睛道:“秦老板不妨再猜一猜?” 秦兴林轻轻挑起眉梢,不以为意,“听闻玄女昨日做了些令大将军难堪的事,想来还是对旧事耿耿于怀,神医有所忌惮,理所应当。”话及此,他悠然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吕大人自受伤以后,对公主的态度日益疏远;虽屡有赐婚的传闻,却都是不了了之。想必是大人有了新的打算?如若不然,凭大人的手段,这圣旨怕是早已送至府上了吧。” 我不动声色,由他别有深意的目光流转,待话音缓缓落下,才开口道:“道听途说,终不如亲眼一见。看来此事拜托秦老板是找对人了。” 秦兴林似笑非笑,抬眸深深睨我一眼,忽而话锋一转,真假难辨道:“相见不如不见。神医是对的,倘若那时见着,兴林怕是也要一头栽进去的。此时恐怕已经晚了。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我怔了怔,随即淡然:“秦老板说笑。您不会的。”虽说男女之间,见色起意再正常不过。但秦兴林不是凡人,他府中美女如云,更有俊逸少年。世人皆以为他挥金如土,执着美人。其实不是。 他笑意渐深,真假难辨:“你我不同。” “是不同。”我与他对视,“但并不是你要找的。” 满屋金银,未必能填满内心空虚;热爱美好的人,未必不识丑陋。秦兴林便是这样的人。他被亲近之人暗算,那些日子如坠深渊,“神医”的出现便显得尤为不同。但我不过是拐着弯的想要利用他罢了。与他心中所求,天差地别。 秦兴林不置可否,事已经年,多说无益。他笑了笑,垂眸望着花瓶中的桃枝,“既然如此,那便依神医的意思,一码归一码。”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牌,轻轻置于我面前;那玉牌大约男人的拇指大小,薄若蝉翼,上刻繁复的花纹,金线勾勒,流光溢彩,十分精美。 “这是一品茗的刻字牌。秦某虽是小本经营,比不上枭记的声势,但茶水还算可口。平日里,品茶听曲,还算有几分乐趣。今日赠与神医,权当是回报当年恩情。只要神医愿意赏光,秦某随时奉陪;或呼朋引伴,捧捧人场,亦是求之不得,与有荣焉,一切费用全免。” “这……太贵重了吧。”我目光掠过那刻字牌,来他这里的客人,哪一个不是一掷千金,便是面前这一壶茶,怕是就要抵平民百姓几年的口粮。单说这玉牌,也是价值不菲,“其实你当年依言加入商会……” 秦兴林抬手示意我无需多言,“商会请动神医,我加入商会,是公平交易。神医不离不弃,救我于水火,是我与神医的情谊。” 话已至此,再推辞便显得生分了。我将玉牌托于掌心,轻轻摩挲,指尖传来轻盈而温润的质感,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那便谢过秦老板了。”我莞尔一笑,“日后,我定会常来。” “好。”秦兴林颔首,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而后话锋一转,“那接下来,便谈一谈生意吧。姜老板想要用什么来换想要的消息?” 第625章 买卖交换 生意,无非买卖交换。 我起身,秦兴林随我们下楼,引来堂中揣测的目光。 他本就生得惹人注目,眉目含情,姿态风流,但平日里不是谁都能见得着的,更别说亲自相送。 小厮见我与他并肩而行,显然没想到我真的能见着东家,神情当即拘谨而恭顺,眼中不乏探究。 “那明日,秦某人便在此恭候神医大驾。”阳光正好,越过门槛,洒在秦兴林的身上,像是为他镀上一层七彩的霞光。话音落,他轻轻拱手,略微欠身,做出一副恭敬的模样,让堂中的议论随之停滞了一瞬。 “明日见。”我微微颔首,转身踏出一品茗。 马车已在门前等候。 舟屿和千越先后随我上车,车轮转动,仍不忘撩起帘子再瞟一眼。 不知是在赏人还是赏景。 车轮辘辘,千越放下车帘,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探究之色。 我亦看向她,“有话就说吧。” 被戳中心事,千越不好意思地笑笑,“主儿怎么知道我有话说?嘿嘿,我是想说,那个秦老板生得可真是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唔,比大人还要好看几分。主儿好看,主儿身边的男子也个顶个的好看。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 “……”我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诚然,秦兴林是好看的,但我并未觉得他比吕伯渊好看。前者俊逸风流如春风拂面,后者沉静儒雅如秋水长天,无甚可比。 “千越。”舟屿轻声责备,目光小心翼翼地掠过我,“在主子面前,莫要胡说。” 我摆了摆手,自连枝和灵卉离开身边,就没有了可以闲聊解闷的人。偶尔说笑,无伤大雅,全当消遣。 千越吐了吐舌头,胆子愈发大了起来,“主儿可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才与他做赔本的买卖吗?” 我撑着额角,靠进软垫里,“此话从何说起?” 千越想也不想,“当然赔本了。按理说,念在从前的恩情,帮个忙怎么了?他若真想报恩,难道不该爽快答应主儿吗? 他虽给了主儿一个玉牌,可您哪里是会占便宜的人,都在生意场,定会从旁的地方补给他。但这样一来,主儿与他的恩情就这么清了。 后来他要的那些,哪个不是狮子大开口,可一点也没念彼此的情分呢。” 千越撇了撇嘴,继续说道,“主儿是请他帮忙,但他也要用主儿的势力寻人。用他的话说,一码归一码,这样难道不够?主儿为何还要答应帮他救人?他要救的人,必定不简单。主儿要费心费力不说,还要搭进去多少药材。那这救人不是赔了吗?咱们是不是赔了?要我看,可主儿这回可赔大了。” 我不置可否,拿眼去瞧舟屿。 舟屿迎着我的目光,局促了一瞬,缓缓道:“主儿怎么决定,自然有主儿的道理。但秦公子确实不如吕大人待您真诚。那玉牌再好,但凡您用了,便显得您沾了他的光。以您的身份,能同去的哪个不是贵人,最后受益的还是他。到底是个生意人,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莞尔一笑,“看上去似乎是这样。”此言一出,两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我眨了眨眼睛,略微措辞,才缓缓解释道:“这世上只有一个吕伯渊。没有谁应该像他那样对我。即便是他自己,也不是理所应当。我能回报的也只仅此一个。”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舒展,“秦兴林是聪明人。所谓恩情,我与他心知肚明,是靠不住的,远不如彼此交换的利益可靠。我要的东西,不是轻而易举可以给予,来得太容易,反倒生出别的思量。是生意,彼此都会全力以赴。花些代价,换取需要的东西。这样就很好。” “既然要做生意,为何还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千越不屑道,“真是虚伪。” 我从袖中取出刻字牌,捏在指尖摩挲把玩。 在我看来,他这礼还得着实太重了。 第626章 忙碌 随后几日,意外的忙碌。 先是邹氏登门拜访,带了许多礼物,说了许多好话。她的言辞温婉,句句皆是歉意与关怀,却只字未提孩子。可同为母亲,我怎会不知她的用意。 直言孩子安好,她才含泪离去。 盛青萸每日都给我送信来,说老夫人形容枯槁,看着很是骇人。即便她知晓老夫人被蓝凤秋害得不浅,但未想到会变成这样。每次见到,都会心情复杂。 我与她回信,恶人自有恶人磨,过去的都过去了。 她又告诉我,盛青月变了很多,终日在房中郁郁寡欢,不愿见人,像是病了。即便请了御医,也不见好转。连盛青山亲自去劝,也不甚管用。 我深知盛青月心高气傲,虽盛家如今恢复荣光,盛青山依然是朝廷器重的大将军,但许多事终究不同了,让她引以为傲的“嫡女”身份已然有了瑕疵,心思沉重,难免生出郁结。但除了及时医治,亦没有旁的办法。人生苦短,不如意事常八九。没有人能事事依着她的意愿去做。 而后青萸让我放心,云洲、雨眠与她在西苑,生活无忧,吃住都好。盛青山严令正院里的人不得干涉,任由他们想做什么做什么。每日傍晚,他都会来陪孩子们玩耍一会儿。但不知为何近来几日好像有心事,提起我来更是支吾其词。她担忧地问我他大哥是不是又犯错了。 我不明所以,简单说了蓝凤秋纠缠他的事,猜想是被闹得心烦。 时至立夏,连枝传消息来说,酒庄里的事基本告一段落。因庆功宴名声大噪,我们的收益翻了一番,下半年的订单都已爆满。 她当然也听说蓝凤秋自称玄女之事,气得破功大骂,力透纸背。说收拾收拾就来寿城,一定要亲眼看蓝凤秋怎么掉下天机台。 我自是欢迎她来的,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更有许多心事想要与她倾诉。 最重要的是,灵卉送回来的消息。我让她去寻的人,终于找到。已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在赶来的路上。 放飞的信鸽陆续飞回,隐秘的仓库中,物资日益增多。 我去看过两次,仿佛只有看着这些东西,才能在未知里寻得心安。 …… 当然让我忙得分身乏术,还是因为“秦兴林”。 按照约定,他每日都会给我带来宫里的消息。 苗国使团入城在即,也就代表蓝凤秋即将踏上天机台。 蓝凤秋没有继续纠缠盛青山,更不敢在萧景宸面前放肆,一时间仿佛洗心革面,每日闭门不出,连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 她将伺候的宫女都撵了出去,除了不时索要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再没别的动静。 我等的就是这个。秦兴林没有让我失望,他不仅将她要的东西,一模一样地仿制出来。即便隔着窗户与门板,也会将里面大概的情形告知于我。 白日里,我忙着救治他牢房里的“朋友”,回到院中需得琢磨蓝凤秋自证的经过。有些东西,我凭着梦中模糊的印象能够猜到,但也有捉摸不透的。 相较而言,秦兴林对萱乐的事十分敷衍,常常用一句“还是那样”,便打发过去。 直到今日我随口提及萱乐。 他撑着下颌,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了好久。 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瞪他一眼:“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只是在想,你听到今日的消息,会是什么表情?” 我望着他,耐心等着他说下去。 秦兴林却故弄玄虚,悠哉悠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其实很难理解,他在一个密不透风、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摆放一张上好的雕花床榻,架起茶几品茶的乐趣。 但一个人若长得好看,即便做些奇怪的事,勉强也能够接受。 我便看着他倒茶,一口接一口的轻啜。 “你真的不来一杯吗?”他总是贴心的准备两只茶盏,只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兴趣。再好的茶,一走进这里,除了血腥和潮湿,什么也品不出来。 “可惜了。你不仅不去一品茗喝茶,也不喝这里的茶。”他没话找话。 我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你若不每天将她折磨成这样,我也许可以去一品茗坐坐的。待我有了那闲工夫,定要喝得你肉疼。” “哈哈哈哈哈,”秦兴林笑起来,他的声音比寻常男子要清脆干净,像个少年,若不看他的脸,很容易产生错觉,“你可以每天用最好的茶洗脚,我若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 他说得轻松,可我知道他今日心情不佳。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应。就好像吕伯渊偶尔很平静的时候,我也能隐约察觉出他的不安。 “你笑得真难看。”我直言不讳。我大概是唯一一个会这样对他说话的人。这也是最近的发现,他不但不会生气,反而会变得高兴。或许这话对他来说很可笑,又或许因为我说对了。谁知道呢,总之他会高兴。 但眼前,秦兴林的笑容止住了,很突然。 让我莫名地警惕起来。 “你一定已经听说了市井的传言,吕伯渊的腿,很可能无法像以前一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但这样更像一种怜悯,“啊,你自己就是大夫,你还是个神医,或许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我沉默不语,定定地望着他。 “萱乐今日去了御医院,这已是她第三次去了。”他道,“罗持安的回答还是那样,即便你的师父葛老也参与其中,他们还是对萱乐说了一样的话。吕伯渊能够恢复如初的几率只有三成。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变成一个瘸子。” 我保持沉默,而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公主不会嫁给一个瘸子做驸马。大茂,也不会让一个瘸子,做丞相。” 话音落下,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挑眉道:“你现在这算是什么表情?高兴?还是不高兴?” 第627章 倘若 我没有显露高兴和不高兴,回过头去继续忙手里的事。 在萱乐初次踏入御医院之前,吕伯渊便已与我预先通过气了。他的伤势我仔细瞧过,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恢复得慢些,还不至于留下跛足的毛病。 事无绝对,御医院判别此等风险,属于情理之中。 但抵不住人心摇摆,令原本的“可能”在流言蜚语中悄然演变为“事实”。 我不知他是怎样说服师父和师兄共谋此局,但我知道在吕伯渊近来刻意的演绎下,信以为真日众。秦兴林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秦兴林一字一顿,言语间满是深意,“此事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是不是?”他轻笑一声,带着几分玩味,“你若不想嫁给一个瘸子,跟我回去,未尝不可为一良选。” 我心中毫无波澜,将备好的伤药均匀地洒于伤口,冷声道:“不劳秦老板费心。他便是个瘸子,我也心甘情愿嫁他。” “哪怕他丢官罢爵,是个没用的瘸子吗?”秦兴林冷笑一声,轻蔑道,“何必逞强。你若想要找个依靠,嫁给谁不是嫁?他既不能再护你周全,便不是你的良配。” 我一圈一圈将绷带缠绕上已然没有好肉的臂膀,然而洁白的绷带很快便被血液浸透,不得不再多绑几圈,语气平常道:“他是他。他是不是官,有什么要紧。他若心向仕途,待治好了腿,自可重登高位。他不愿受累,凭他的才能,与我一起打理枭记,何愁没有饭吃。”脑中浮现出吕伯渊的容颜,我神思微漾,不假思索,“便是一无所有,什么也不做,他长得那般好看,赏心悦目,我也甘之如饴。”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片沉寂,许久,秦兴林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意味,“……我倒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在我面前夸赞别的男人。” 他寻常不会在我医治的时候靠近,似乎很嫌弃面前的“朋友”。只会坐在他的雕花大榻上悠哉悠哉地喝茶,看着我处理他制造的麻烦。 突然的接近迫使我不得不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略有薄怒的双眸,心中一紧。 “做什么?”我望着他,有时候他的情绪实在难以捉摸。 他的目光恍若蜻蜓点水,最终落在那位沉默的“朋友”身上,不容置疑道:“我想你需要休息一下,不如先喝杯茶。让我与我的朋友说说话。” 我不想喝茶,但仍然识趣地退至一旁。 秦兴林望着他的“朋友”,忽而将手中那把镶嵌着玛瑙的玉骨扇,狠狠地戳进对方胸前的创口。他的脸上少有的浮现出一丝愠色,“你可听见了?她能做到,你为什么不能?” 我早猜到此人与他昔日盲目脱不了干系,但因自己一句话,惹得对方遭罪,难免有些过意不去,心中暗暗抱歉。 撇过视线,空气中愈发浓烈的血腥之气,仍然难以忽略。 待我再望过去,秦兴林的扇骨已深深嵌入对方血肉之中,不由地浑身一颤。 常人受此折磨,大概要歇斯底里,尖叫求饶。但眼前人早已血肉模糊,只闻呼吸。 我于心不忍,低声道:“你索性再用力些,给她一个痛快。” “痛快?”秦兴林冷笑一声,“何其容易。我那时也要死的,你为何不让我死?而今为何又为她求死?你真残忍。” 是让一个失去信任的人活在世上残忍,还是让一个遍体鳞伤的死去更残忍? 我迎着他责备的目光,无言以对。 想到他让我寻觅之人,若找回来是这样,不知该不该继续? 或许是我的沉默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他随手将沾了血的玉骨扇扔在一边,缓步向我走来,眼中仍是不满:“倘若吕伯渊不是瘸了,是瞎了呢?药石无灵,你也救不了,你会如何?” 我蹙了蹙眉,不喜这样的假设,没好气道:“那我也要他。我会将我看见的告诉他。” “倘若他又瘸又瞎,还又聋又哑?”他像是非要证明点什么,步步紧逼。 我狠狠瞪他一眼,正色道:“我会替他报仇。 安心喝你的茶,休要拿他胡说八道。他有经纬之才,乃国家栋梁,日后必能造福社稷,名传千秋,自当身体康健,福泽绵长。” 秦兴林望着我,薄唇微抿,到底没有再说什么。直到他的“朋友”呕出血来,他的表情才稍微变化,“既然你不爱听,那便罢了。神医还是看看那个人吧,我们可是有过约定。” 此言一出,我愈发气愤地瞪着他,我们的约定是为他救个人。可没说是个每天都要受伤的人。千越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个赔本的买卖。 第628章 乌云 一旦忙碌,日子便过得飞快。 自见过兄长之后,一直没有联系。吕伯渊传信给我,说父亲引咎辞职,皇帝允了,许他告老还乡。我忙叫人打听父亲出城的日子。 那天,阴沉沉的。 我站在迎接萧景宸入城时,那间视线最好的茶室里。远远望着他们的马车离开,变成天际边一个小小的黑点。他们像是冲进了乌云里,融为一体。 “小姐,想哭就哭吧。”连枝站在我身边,嘴上这样说,自己比我先哭了起来,“方才老夫人一定看见您了。咱们也算是道过别。” 我身心沉重,仿佛将那些乌云都填进了身体里,压得密不透风。 我想我是该哭一哭的,这么多年,他们从未想过找我。即便当年我任性妄为,母女之间难道真有时间抹不平的隔阂?即便浅薄,难道不是亲情?回忆骗了我吗,我难道不曾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到底是我让他们更失望,还是他们让我更失望一些?心中钝痛,却又哭不出来。 正要下楼,门外传来敲门声。 吕伯渊出现时,我像是一朵吸满了雨水的乌云。被他轻轻拥入怀中,便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雨来。 我眼中充满了委屈,那些压抑的连我也不曾发觉的情绪,不断从心底涌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他的前襟浸湿。 他揽着我,温柔地抚过我的脸颊、我的发丝。 轻轻拍抚我的脊背。 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头晕脑胀,两脚酸麻,我才渐渐停下。 “你怎么来了?”我吸了吸鼻子,抽噎着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我想我此时一定难看极了,可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的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想你了。”他垂着眼帘,眼底波光潋滟,尽是怜惜与宠溺,“可好些了?” 我缓缓点头,不舍离开他的怀抱。轻轻捏着他腰侧的衣料,“你能行走了?” 其实我早已听说他能行走,只是没有亲眼见着。传言说他跛足,可他方才走向我时,全没有跛足的痕迹。他就是有意骗他们的。 “你不是见着了吗?”他刮了刮我的鼻尖,为我抹去脸颊残余的泪痕,“几日不见,怎的又瘦了?事情再忙,总还是身体要紧。” “你还不是一样?”随着时间越来越近,有连枝过来陪我,舟屿和千越可放心去做更重要的事。舟屿与河石的来往越发密切,要打探他的饮食起居,轻而易举。不出三日,苗国使团就会入城,身为一国之相,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他都有许多事情要忙。可谓废寝忘食。 何况萱乐的事,更是让他忙上加忙。为了让萱乐尽快知难而退,他有意在她面前跛足不说,还特意频频现身于萱乐出席的宴会上。这样的偶遇,在许多人看来,是吕伯渊想要挽回萱乐。可了解萱乐的人都明白,她是天之骄女,极重颜面,一个瘸子越是与她亲昵,越让她觉得丢人。以至于后来谁在她面前提起她与吕伯渊之间的情谊,就会翻脸责罚。 一时间,萱乐与吕伯渊的关系成了禁忌。吕伯渊趁热打铁,紧追不放。萱乐几乎要躲着他走。连皇帝也出面规劝吕伯渊,不要心急。 “不一样。”吕伯渊紧了紧臂弯,温热的呼吸拂在我脸上,“待苗国使团入城,我便可彻底解脱。” 我嗅着他身上特有的松竹香气,不置可否。 随即吕伯渊说起兄长的事来,说兄长近来犹如大梦初醒,终于不再揪着盛青山不放。不仅如此,他自请调离监察院,要去户部;并直言愿意从小吏做起。 户部本是父亲管辖。 当初父亲将兄长放在监察院,有监督百官,筹谋之心;亦有避嫌之意。 兄长做这样的打算,其重振荣家门楣的决心,不言而喻。 但现在,户部是在吕伯渊的管辖。 这份决心明晃晃地亮出来就多少有些挑衅的意味。 我欣慰兄长的决心,但对他这番耿直,着实也有些无奈,心情复杂道:“他对你绝无恶意。” “当然。”吕伯渊语气轻松,眼底荡漾着笑意,“大舅哥愿意分摊重担,怎会是恶意呢。我求之不得,感激不尽。” “……尽占口舌便宜。”我轻轻瞪他一眼,“你可莫要在我兄长面前胡说。他最厌烦无礼逾矩之人。” “不敢。”吕伯渊轻啄我的脸颊,轻声道,“我还未送帖去呢,白白惹他不悦,岂不自找麻烦。想到从前宿怨,恨不得去向他忏悔一回。” 站了太久,我担心他有所负担,拉着他在桌边坐下。 又问起御医院里的事来。一而再,再而三,吕伯渊在引导什么,师兄不会看不出来。按理说,师兄是诚实之人,绝不会为他诓骗公主。 往后康复,吕伯渊好端端地行走于人前,该不会落了师兄的名声。 以萱乐的性子,去寻师兄的晦气,也不无可能。 吕伯渊握着我的手,自信道:“不会的。萱乐问他有没有可能会留下痹症?他说可能会。问问题的人错了,回答并没有错。论谁说也怪不到他头上。” 我狐疑地看着他,师兄明知萱乐误解却没有解释,就是在偏帮他。 “你可是许了我师兄什么好处?” 吕伯渊愣了愣,随即唇角上扬,笑得人畜无害:“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我追问。 他神色自然,好似平常,“我与他说,我有解蛊之法。” “……”师兄偏帮他,竟是为了我?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师父也是?” “我并未想要惊动葛老,是罗持安没能瞒住。葛老听闻后找到我,许诺只要我为你解蛊,往后无有不应。” 第629章 商队 此间特殊,我与吕伯渊分别离开茶楼。 苗国使团即将入城的消息已经传扬开来,街道两边早早支上了大大小小的摊位。率先入城的苗国商队大多聚集在距离城门不远的客栈中,城门内外的巡查眼见变得严格和频繁。因枭记与苗地有贸易往来,他们带来的东西无甚新意,故而我也没有太多关注。 但连枝觉得有趣,她已许久没有来寿城,对外来的东西尤为新奇。 我只得陪着她一个摊位又一个摊位的看过去,往车上放了一堆又一堆。 “小姐,您瞧这发饰,多有意思,咱们也买一件吧?”连枝一边说,一边拿起发饰在自己的头上比划。苗茂两族风俗多有不同,她手中的那件,戴在头上足以遮住半张脸,在寿城是绝用不着的。 不想扫了她的兴致,我大致扫视摊面,“好。我就选那小的吧。” “小的?”连枝拿起小的,比在我头顶,忍不住笑出声来,“像个发冠。” 我随着她笑,“雨眠正好。” “对对,小小姐正好,那就这个。”说着,连枝已经掏出了钱袋子。 本不值什么钱的玩意儿,远道而来,就成了稀罕物。 脑袋上包着头巾的苗族商人望着她鼓鼓的钱袋子两眼放光,激动地比划,要将大的也卖给我们;并不容拒绝地将发饰戴在我的头上。 连枝本要斥责他粗暴无礼,但见我头顶发饰不以为意的模样,转而开始讨价还价起来。 随着酒庄的生意越来越好,连枝作为掌事已经小有名气,这点银子还是花得起的。然讨价还价,也是乐趣。我小心翼翼地摘下头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争论,并不着急。 若不是商人身后走过来的年轻人,我或许不会留意周遭的不同。 那是一个身形精壮的少年,气息沉稳而内敛。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快速而精准地掠过我,而后用苗语低声向商人说道:“已经准备好了。” 我算不得精通苗语,但在外行走,为了方便,勉强能听懂一些日常的对话。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神情异常严肃,让我预感他说的不是一件普通的事。 方才还为了几个铜板与连枝争论不休的老板,听闻这话,面上闪过一抹谨慎。他向年轻人摆了摆手,示意等待;而后无可奈何似的,将一大一小两个发饰塞在我们手中。 这是成交的意思。 连枝见状立刻付了钱,满心欢喜地抱着东西离开。 我装作不经意,快速扫视二人。虽然他们装扮得像普通人,但仔细辨认他们的呼吸和脚步,便会发现他们呼吸匀称悠长,脚步坚定有力。这是练武之人,日积月累才会养成的习惯。 一个商队,携带物资,跋山涉水,带有几个护卫是情理之中。 然而,当我观察邻近的摊位时,却发现一个更为惊人的事实:几乎所有的摊主都身怀功夫。他们或坐或站,眼神中不时流露出的那份沉稳与警觉,绝非常人所能及。 自那年轻人来后,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他的方向。 当我用心审视摊位上的东西,更是发现诸多的疑点。 他们千里迢迢而来,居然只带了些轻便的首饰、布料和小玩意?虽因为新奇吸引了很多人,但这些东西都只是中上货色,全无精品。甚至有些连我们枭记运回来的都不如。 商人逐利,如此大费周折,是为以小博大。这些确实很小,但显然博不了大。如此一来,岂不白忙。 一两个商人糊涂,连带这一片全都糊涂了吗? 事情看上去似乎不像表面那般简单。 我暗自揣测,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担忧。 亦或者,他们本就不是为了赚钱而来,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那么,他们在准备什么?他们是苗国使团的先遣部队吗?想要暗中策应,里应外合?莫非他们除了投诚联姻,还有别的打算? 这些是否与蓝凤秋有关? 第630章 一戳就破 我心不在焉随连枝又逛了一会儿。 连枝察觉我有心事,意犹未尽地说累了,便上车回家。 我越想越觉得不安,吕伯渊发现了这些人了吗,萧景宸掌管布防可有防着这些人呢,倘若手下的人疏忽,惹出乱子来,谁也逃不了责罚。 想来我已经好些天没有见过萧景宸和盛青山的踪影。 一路无话。 连枝见我心事重重,留我一人在房中安静休息。 思虑再三,我先是提笔给吕伯渊写信,将在城门边的发现详细告知,并特意嘱咐小心蓝凤秋。我虽未对他明说自己要杀蓝凤秋,但也从不瞒他针对蓝凤秋的意图和举动。他向来听之任之,偶尔还会附言几句。 而后差人去寻萧景宸和盛青山,请他们闲时过来一趟。 午饭后,连枝兴致勃勃地说起酒庄上的事。说我埋在酒庄里的忘忧和药酒已有三年之期,要不要取出来?问葛老与罗圣手什么时候回来? 她知道我胸前受过重创,不知是师父与师兄的手笔;知道他们人在宫中,不知我与他们疏远已久。 我随口敷衍,她信以为真。滔滔不绝,犹如多年前一般亲切。她问我葛老是不是还那么爱吃狮子头,问罗圣手是不是还那么不爱说话,说圣手年纪大了应该找个姑娘成家,说了许多许多…… 我神思恍惚,若他们回来过,这些应该都答得上。 连枝以为我还在想事,渐渐收了声。 她总是最懂我的。 “连枝,”我回过神来,将她拉至身边坐着,“你来这么久,还没有问你,你与阿平过得好不好?” “小姐放心,阿平待我很好。”连枝垂首,脸上透出几分羞涩,“他将我当做孩子一样宠着。生怕我摔着累着,总想替我多分担。他对瑞哥儿也好,让孩子骑在脖子上玩耍,与亲生父亲一样。” 我欣慰地点了点头,“王嬷嬷近来可好?” “婆母身体康健,只是因为看顾客栈,老随着天气闷闷不乐。”连枝无奈道,“若是天气晴朗,花开得好,客人多,她便高兴。若是天气阴雨,花被淋了,客人稀少,她就唉声叹气,生怕没脸与你交差。” 我笑了笑,“我知她认真,才放心交给她。你回去劝一劝,莫要让她为此挂怀。她那客栈赚得比另几处都多。” “劝过。哪里是能劝动的。”连枝随着我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阳光落在她脸上,柔和而明媚。 我痴痴地望着她,因她此刻的幸福而幸福。 院中的大树上忽而落下几只鸟雀,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什么。 连枝蓦然扭头望向我,认真道:“小姐,我想给阿平生个孩子。” 我怔愣一瞬,当年她解毒与生产离得太近,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身体亏空得厉害,虽恢复了一些,仍不比常人。孩子皆是母亲的血肉,再受一遭谈何容易。 见我沉默不语,连枝垂眸将鬓角的碎发捋至耳后,缓缓道:“我知道这很难,可他与婆母对我那般好,我若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心中实在难安。 你不知他有多么喜欢孩子,想到他这么好的人,没有自己的骨肉,我怎么忍心呢?其实,倘若我真的不能生,我想着,为他纳个良妾……” 我全未料到她会好端端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愣愣地看着她。 “我知道小姐会怪我傻,这世上哪有愿意给丈夫纳妾的妇人呢?”连枝勾起嘴角,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可我真的这样想。他若因我没有孩子,无以后继,我会愧疚得吃不好睡不着,死不瞑目。” “……连枝,”我脑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感受到的幸福,顿时烟消云散,“你莫要胡说。阿平未必如你这般想。” “他不愿意。”连枝脸上的笑容犹如泡沫,轻轻一碰,骤然炸开,变成了委屈要哭的模样,“我与他商量,他坚决不肯纳妾,他说他有瑞哥儿足够了,与亲儿子一样。您看,他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所以我只能来求小姐,让我为他生个孩子吧。就算死了,我也甘愿。” 我从未想过这一层,心中像是被什么扯动,隐隐生疼。 良久,我强打起精神,瞪着她道,“莫要再让我听见你说这混账话!你当你的命能活下来那么容易,你这些年吃了多少补药,难道是为了让你在我面前说这些?你那么容易豁出命去,瑞哥儿怎么办,阿平怎么办?我们都想你好好活着,你却张口闭口死也甘愿!世上多的是办法!哪里就用得上你的性命!” 第631章 就好像 我将她留在原地,转身进屋。 心烦意乱地翻了两本医书,然而指尖划过泛黄的纸张,一个字也未入心,索性倒在软榻上生闷气。 我心知自己并不是针对连枝,我甚至连自己气什么都不知道,从古至今,娶妻生子天经地义,只觉得胸口里堵着一团棉花,一呼一吸都不顺畅。 不知过了多久,萧景宸与盛青山先后进屋。 两人身着官服,甫一进门,见我阴沉着脸,不由面面相觑。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 轻轻抬手请他们坐下,开门见山地说了城门边的发现。 萧景宸皱眉,“每支商队护卫人数皆有上报,为防不测,每日早晚皆有清点。你所言那年轻人,我并无印象。” “他们的货物仔细查过,除了报备的武器,没有可疑物品。”盛青山道,“但此事说来确实蹊跷,我从营中调取人手,暗中监视。” 萧景宸颔首赞同,“无论发现什么,及时回报,以免打草惊蛇。” 二人配合默契,一言一语间,便安排得井井有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屋中一时静了下来。 “他说准备好了,”我轻声提醒,“你们难道不好奇他们准备了什么?” 盛青山沉吟片刻,低声道:“他们的选择,无非是和与战。若求和,无论备下何等手段,都不敢轻易与我们撕破脸面。若要战,何必过来?城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便是将他们就地正法,也绰绰有余。” 话虽如此,可我总觉得还缺些什么,不由地看向萧景宸。 “于我茂国和苗国而言,确实只有和与战。但若他们不是使团的人?这世间,不愿赫连裔成事的人,比比皆是。” 话音落下,我心中豁然开朗,仿佛拨云见日。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为了能够稳操胜券,我自然派人调查过赫连裔。 他的处境与萧景宸十分相似。 其母出身微寒,除却花容月貌,别无所长。因缘际会之下,被苗皇认回宫中。私生子的身份,让他在皇室之中格格不入,如同浮萍无依。 不同的是,他的母亲入宫未几,便抱病而亡。他在苗族皇室,不仅身份低微孤立无援,甚至备受欺凌。 否则,哪个皇子愿意来敌国投诚呢?去为一个私自逃离皇宫的“假”公主撑腰?身为公主,她不仅做了敌人的妾室,还断了手臂,被人抛弃。桩桩件件,没有一件能够让苗国皇室抬得起头来。 人心,本就是复杂难测。自私之人,更是矛盾重重。 真正的皇子们不堪受辱不愿意来,就好像没有人愿意领兵作战九死一生;他们也不愿赫连裔获得这份功劳,就好像没有人愿意见萧景宸独领风骚; 他们害怕赫连裔获得茂国的支持、玄女的优待,会改变眼前的现状;就好像皇帝把萧景宸逼成疯子、纵容他做个疯子,才能安心。 他们都在夹缝里求生,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梦中,萧景宸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赫连裔显然更加狡猾,他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废物。 试图让所有人对他失去警惕。 只可惜他们连废物也不肯放过。 根据晚棠传回来的消息,他这一路已经遇袭多次。 算到的,算不到的,层出不穷,惊心动魄。 “若真如此,更不用在意。”盛青山冷声道,“如果他们在赫连裔接旨前动手,便会前功尽弃,另遣他人。那些人,谁愿前来?若是接旨以后动手,大局已定,与我等何干?兄弟阋墙,权力之争,我等坐观成败便是。” “你的意思是说,哪怕我们发现他们的阴谋,也不必阻拦?”我望着他,虽知此事无可厚非,仍觉薄凉。 盛青山注视着我,语气笃定,隐约透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贸然出手,只会引火上身。或许,会让他更危险。” 我默然,垂眸望着面前的茶水。 茶水倒映出三个人的虚影,因我的触碰,摇摆不定。 第632章 狡兔 见我缄口不言,萧景宸好声解释:“此举虽有见死不救之嫌,但青山说得不无道理。若那些人是专为他来,救得一时,难保明日。倘若对方揣测他与我们呼应,只会更加忌惮,徒增祸端……” 话音甫落,我轻抬眼帘,平静地看着他,“我明白。” 鉴于从前种种,他们显然不信我真能置身事外,欲言又止。 我轻叹一声,幽幽道:“我虽开设医馆救死扶伤,但终究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懂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他万般无辜,也是苗国的皇子,与我无关。你们此时已然焦头烂额,不会给你们增添麻烦。” 盛青山似是想起什么,面色凝固了一瞬。 萧景宸亦垂下眼帘,闷闷不乐。 我将视线越过他们,投向门外,任由沉默在房中萦绕徘徊,若有所思。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忽而,一团毛茸茸,白色的踪影,于药田中快速掠过。 “……快抓住它。”我骤然站起,指向门外。 盛青山与萧景宸闻言,不约而同地回头。 对于雨眠的小兔跳出栅栏,盛青山早已见怪不怪,只见他长腿一迈,便轻而易举地捉住了白兔的后颈,随手掷回栏内。 “雨眠念叨了几次,生怕回来时兔子丢了,”他拍了拍手,抖去官服上若有似无的灰尘,“索性让我带回去,叫她自己照看更加放心?” 我近来确实无心照顾这些,微微颔首,“只是要劳烦你做个更高的栅栏,明明是一样的兔子,一只从来不会逃,一只不仅能跳出来,而且越跳越高。” “你怎知不会跳的就不会逃?”盛青山仍在桌边坐下,经过此事,脸上的阴霾散去,闲聊一般道,“另一只不跳,是因为它在栅栏下打洞。没有逃出来,只是洞口每次都被填回去罢了。” 我竟不知有这样的事。 盛青山见我将信将疑,再次起身立于门前,一副事实为证的模样。 我随他步出门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栅栏边翻土的痕迹。 “跳起来的未必聪明,打洞的或能逃之夭夭。”他随口感叹。 一时间,脑海震响,纷乱的思绪渐渐凝聚成型。 我注视他,而后郑重地望向萧景宸,“或许他们的目标不是赫连裔?”我字字珠玑,打脚底涌起一股寒意,愈发觉得非同小可,“而是蓝凤秋?” 苗国投诚,不只是使团带着献礼远道而来,他们还要将蓝凤秋留在茂国。没有人问及她的意愿。两军对垒,她逃离苗国皇宫,毅然投靠盛青山。天机台已然完工。她的意愿如同高台,巍然耸立,毋庸置疑。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会逃。她会成为茂国的神女。即便得不到盛青山,她会在他之上,高他一等。她会接受赐婚,享尽尊崇。她若全心全意辅佐萧景宸扶摇直上,将来共赴荣华也未可知。 然,蓝凤秋岂是池中物,又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揣测? 苗皇亲封的异姓公主留不住她;区区皇子妃,就能满足吗? 她在哪里不是万众瞩目的神女? 这样想着,我仿佛听见蓝凤秋仓促而隐秘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动,紧盯着盛青山道:“祺哥儿在哪儿?” 如果要走,她一定会带祺哥儿一起走。 那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舍弃尊严也要护佑的骨肉。 “今日一早被接去了宫中……”盛青山面色凝重,显然同样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我马上进宫。” 萧景宸立刻起身,“我去城门。” 我将两人送至回春堂前。 盛青山当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萧景宸轻扶我的肩头,温言叮嘱:“只是猜测,莫要太过担忧。你放宽心,有我们在,绝不会让她跑了。一旦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派人传信给你,切莫因此忧虑。既知有危险,近日待在院中。她若出宫,未必不来寻你。莫将身边的人都放出去,留下几个防身。” 我连连点头,看着他上马,“你也小心。” 第633章 喝茶 回到院中,又望见那两只兔子,越发惴惴不安,恨不得肋生双翼飞进宫里看看。 “小姐,您歇歇吧。”连枝不明所以,担忧地望着我,“您喝口茶。” 连枝与我情同姐妹,我与蓝凤秋之间的事她亲眼目睹,自然无需对她说明;这些年我针对蓝凤秋的事儿,她从未质疑;再加上蓝凤秋滥用瘾毒,虽袁家母子已经受到了惩罚,终究害她不浅,只会盼着她恶有恶报。 我旋踵站定,失神地望着她手中的茶盏。非我不愿歇息,可心绪难平实在停不下来,双腿全然不听使唤,仿佛这样才能缓解一些焦虑。 蓝凤秋若是顺利遁逃,苗国使团的困境自不必说,无论皇帝还是有关人等,都会寝食难安。她既能想出火药这种武器,一旦被别国掌握,后果不堪设想。她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更不会从此安分守己,一旦抓住机会,必会卷土重来,如梦中那般引起连绵不绝的战火。 她亦不会放过我。如若藏在暗处,防不胜防。 “茶……”我喃喃自语,蓦然正色道,“让他们备车。” 与其在院中坐立难安,不如去找能进宫打探的人。 连枝闻言旋即转身跑了出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视线不经意滑过金黄的夕阳,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然日头西斜,正是人约黄昏后,歌舞升平时。 待连枝跑回来,我已脱下常服,换上了许久未穿过的华服。自离开荣盛两府,这样的衣裳我已很少上身。 “小姐……”连枝愣了一愣,缓缓走到我身边,一边为我整理裙摆,一边低声说道,“既要出门,让奴婢为您添妆吧。” 这些年,她已很少自称奴婢。此语一出,仿佛回到从前。 我微微颔首,径直坐在铜镜前,与镜中人默默对视。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微微咬着下唇,一副极力克制的样子。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拘谨地置在膝上。一身宝蓝色交襟长裙,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衣襟上用彩线绣制蝶恋花图案,于光阴交错间,栩栩如生。 连枝手法娴熟,不一会儿,便将我的发髻高高挽起,斜插一朵伽蓝色绒花,钗头银质流苏摇曳生姿,与我的衣裙相映成趣;另一边则巧妙配与精致的银饰,华丽而不失雅致。 而后她又为我仔细地描眉添脂,确保容颜无瑕,全身上下样样俱全,才心满意足地扶我起身,“我家小姐合该就是这样的。” 我望着镜中人,眉如远山含烟,眼若秋水盈盈,唇若点绛桃花,美则美矣,却无心欣赏。 “你也去换一身。”我语气如常,不容置疑,“也穿最好的。” 一品茗那样的地方,多的是纸醉金迷。此时恐怕已然宾客满座,人声鼎沸。既要带她同去,没必要因为这些细节惹人侧目。 连枝为难此番没有准备这样的衣裳,好在她与我身形相近,便挑了一身云锦水绿的衣裙,饰以金钗珠翠,令人眼前一亮。 “走吧。”收拾妥当,我立刻带着连枝与院中的四名护卫出门。并再三提醒守门的小厮,收到任何消息,即刻传报。 “小姐这是要去哪儿?”上了车,连枝仍是一头雾水。 这身打扮显然让她有些拘谨。 身为枭记掌事,主管炙手可热的酒庄生意,她不是没有打扮过;我也不是没有带她一起去谈过生意;但主次有别,像这样同时打扮好出门,却是第一次。 “去喝茶。”我撩开车帘,越往西市越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喝茶?”连枝眨了眨眼睛,“小姐要去一品茗?” 即便从前没有去过,不代表她没有听说过。进了生意场,更是耳熟。 见我没有否认,连枝咋舌,“小姐这是要谈多大的生意?我该做些什么?” 我摇了摇头,“你只管喝茶看戏就是。” 时至傍晚,一个女眷独自进入过于醒目,有人同行方才普遍。 第634章 妖孽 一品茗。 迎门的仍是那位标致小厮,他身着做工精细的短衫,见到我,先是定睛一望,立刻眉开眼笑,高声唱道:“贵客到!” 这一声,出乎意料,响彻大堂。 我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见穿梭于宾客的女使们同时站住,异口同声地回应:“贵客驾临,请上座。” 明明是许多道声音揉在一起,但奇怪的是并不让人觉得聒噪,反而柔和而悦耳,像是忽如其来的梵音。 大堂内,瞬时静了,只余丝竹之声,悠扬婉转,绕梁不绝。 当即,无数道视线向门前汇聚而来—— 上次不是这样。 连枝下意识后退半步。 我心中一凛,立在原地强作镇定。 随着话音缓缓落下,女使们再次行动起来,仿佛一切未曾暂停;宾客们的目光停留片刻,亦纷纷移开。 大堂内再次热闹起来,或许比踏入这方天地前更加热闹了一些。即便听不见在议论什么,亦能感受到那些若有似无的注视。 不多时,一位天仙似的姑娘如彩云般飘至眼前,微微欠身,姿态婀娜,“贵客请。” 我微微颔首,带着连枝,随她上楼。 木梯两旁,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卉,香气扑鼻。 天仙姑娘问也没问,便将我引至一间名为“满庭芳”的雅阁。 甫一进门,便叫人不禁惊叹,人间富贵竟如是。 天仙姑娘身着七彩纱衣,红纱蒙面,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眉眼;羞答答好似处子,但又并不让人觉得冷淡矜持。一举一动,皆透露出一种令人欲罢不能的韵味,比先前那位美人,立分高下。 看来这楼中女使也分三六九等。 “请问贵客常用哪种茶?”天仙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好似风铃。 我笑笑,此间没有旁人,放松不少:“自是要最好的。” 此言一出,天仙姑娘星眸闪动,眼底盛满喜色,“是。” 见她躬身后退,准备离去,我忙又补充道:“秦老板可在嚒?” 天仙姑娘脚步顿了一顿,低眉顺眼,将脸上的鄙夷藏得很好,柔声道:“奴家不知,东家时而在,时而不在。今日还未见过。” 看来寻秦老板的女客不少。贵客也不是随便能见着的。 我微微颔首,自荷包中拿出一小锭银子与那枚刻字牌,轻轻置于桌面,“不知姑娘可能帮我去找一找?” 天仙姑娘抬眸,目光迅速掠过桌面,触及那刻字牌时,面上当即浮现出一抹惊讶,转瞬即逝;连赏钱也没拿,便躬身应道:“贵客恕罪,奴婢这就去寻。”语气中明显多了几分恭敬。 “不用。”话音未落,门扉应声而开。 秦兴林今日打扮得犹如一只花孔雀,红袍绿裳,头戴金冠,嘴角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容,说他要去拜堂也信得。他自顾自走进来,向天仙姑娘挥了挥手,“去柜中取我最好的茶来,莫碰坏了,我亲自为她煮。” 话是笑着说的,眼睛是望着我的。 一个人竟能让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本不该并存的宠溺讨好。 天仙姑娘诺诺称是,小心翼翼地退出门去。 连枝见到他来,默然坐在我身边。 秦兴林也不客气,径直在我们对面落座。 他翘起二郎腿,一手撑颌,一手搭在膝上,大胆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语气揶揄,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哀怨,“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找我了。我等了你一个白天。” 我白他一眼,“昨日明明知会过。” “那又如何?这世上多的是食言的男人和女人,就不能你说不来,偏偏又来吗?比如现在?”他姿态慵懒而优雅,本就美艳的容颜,在满屋金玉衬托下,异常妖孽。 我知他是故意作态,全不放在眼里。自从我当着他的面说吕伯渊好看,他便较劲似的,有意在我面前搔首弄姿炫耀魅力,已然见惯不怪。 然而连枝还未见过这样的阵势,脸色从惊艳渐渐变得惶恐。她悄然抓住我的衣袖,仿佛害怕我会被眼前妖孽般的男人迷惑一般。恨不得将秦兴林打包扔出门外,窗外也行。 我深吸一口气,表明来意,“我是有事才来找你的。” “我知道,你没事才想不起我。”他轻飘飘地斜睨我一眼,“真是没有良心。” “你今日可有蓝凤秋的消息?”我懒得与他周旋,急切道,“她可是出宫了?” 秦兴林这才转头正眼看我,神色莫名道:“是啊,这你也要在意?盛青山前些日子答应她可以见孩子,今日才将孩子送进宫。许久不见,宫中多有不便,她就带着孩子出宫了。吃吃喝喝,无甚稀奇。”说着,他仔细端详我的神色,谨慎起来,“怎么了?” 第635章 消息 是巧合吗?我心中忐忑,郑重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现已傍晚,你是否收到了她回宫的消息?” 秦兴林望着我,似在审视又似思索,缓缓道:“尚未收到消息。但这也是常有的事。” 我惴惴不安,紧盯着他的眼睛,“我必须确认她此刻还在城内。” “你这是怎么了?人家不过带孩子出宫罢了,也值得你这样?”秦兴林缓缓坐直身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是听说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不及解释,“你先派人去寻!!我再与你解释。” 秦兴林拍了拍手,门外立刻进来一个小厮。 他看似随意地打了几个手势,小厮立即心领神会,转身离去。 全程一个字也没有说。 “你与他说什么?”我微微蹙眉,生怕他几个手势说不明白。 “想知道?”秦兴林挑起眉梢,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带着戏谑,语气轻佻,“做我的女人,便教给你,即可派遣我这一楼的仆从。” “你要找的人已有了下落。”我忽略他无聊的玩笑,撇开视线,自窗口向下看去,“这样的话,还是留着对你的另一位朋友说吧。” 从我的位置,可尽览楼下大堂的景色。 秦兴林顺着我的视线瞥了一眼,不以为意,“你若喜欢,可将她们叫上来,专为你一人而舞。” 我神色淡淡,“我只想快些找到蓝凤秋。” 秦兴林对我的态度习以为常,转而看向连枝,“不知连掌事喜欢些什么?既是姜神医带来的贵客,不敢怠慢。” 自进门我还未介绍过连枝,他一眼认出,自然而然。 连枝面露诧异,轻轻摇头,谨慎道:“有口茶喝就足够了。” “那倒是好办。”不一会儿,天仙姑娘手捧精致的茶罐,袅袅步入屋内,步履轻盈,宛若踏云而来。 秦兴林没用她,如他所言,亲手执壶烹茶。 屋中一时静了。 只闻细微研磨之声。 不急不缓。 秦兴林容颜俊逸无可挑剔,诚然,他的手也是风华绝代。与吕伯渊整洁修长、指节分明的手不同;他的手白皙如玉,细腻柔滑,十指纤纤,举手投足尽显雅致。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恰到好处,既不会过分柔美,亦丝毫不显生硬。 连我一个女子也自愧弗如。 连枝更是悄悄地将自己的双手藏于袖中。 若不是心里着急,我或许能想出些赞美之词,但此时我只想去找蓝凤秋的小厮快些回来。一颗心高悬着,魂不守舍。 秦兴林将茶盏推向我时,神色得意。他美而自知,自信满满。瞥见我走神,终是忍无可忍,轻哼一声:“你人在这里,心却不知飘去了哪里?” 他终于忙完了,我回过神来,催促道:“你的人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你知寿城有多大吗?”他轻瞪我一眼,戏谑道,“你当是飞出去的鸽子,拍拍翅膀就能回来了?我既没有收到消息,便不会有事。我这一品茗是该关门大吉了吗?一刻也留不住你?” 除了等,还能做什么呢。 我轻咬下唇,若有所思,即便我将能用的人都派出去,也是无头苍蝇。 “既来之,则安之。”秦兴林放软了语气,“如此良辰美景,莫要辜负了才是。” 连枝不知我为何心焦,于她看来,蓝凤秋出宫不过是件平常事,即便一时不见行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盛青山与萧景宸都已去寻了,蓝凤秋还能作出什么妖来。 于是她亦劝慰我道:“小姐近来太紧张,既然来了,便好生歇歇吧。我瞧着楼下的表演很有趣味,那舞姬方才飞起来一般,令人大开眼界。” 第636章 以身相许 我非不愿歇,随着时间流逝,心中越发不安,已然如坐针毡。 既有求于人,无意隐瞒,我将城门前的发现坦诚相告。 言罢,秦兴林望着我,将信将疑,“所以,你只是见到一些形迹可疑的商人,便以为他们是来接应蓝凤秋逃离的?” 我微微颔首,适逢楼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犹如春日惊雷,震耳欲聋。 秦兴林扶额,待楼下的喝彩声消散,才无奈地摇着头道:“该说你太谨慎还是太胆小?就算她如你所说,是个离经叛道的女人,诚然,她是做了些匪夷所思的事,但…在我看来,她着实算不得一个聪明的女人。 逃跑这样的事,若换作是你,我或许更好接受一些。她想跑,为何现在才跑?难道就为了将孩子一起带走?同为母亲,你且知道为了保住孩子将他们留在盛家,她却要带着孩子踏上生死未卜的逃亡之路?那些人打扮成苗商,操苗疆之语,苗人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帮她逃走?一旦两国和谈不成,岂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被他问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可内心强烈的预感告诉我,我是对的。 “也罢,左右是等,我们不妨打个赌,如何?”秦兴林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算着时间,楼下的节目演完,派出去的人就该回来了。如果蓝凤秋已经回到宫中,你让我白忙一场,今日得陪我看完表演,待楼中的最后一位客人走了再走。” “那如果人丢了,你当如何?”我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如果人丢了,多一个去找,便多一分可能,这城中的门道他比我熟悉。 “你想如何?”他斜靠在椅中,摆出一副任我宰割的模样。 “我要你替我将人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是如此吗?”秦兴玲面露失望,“我答应替你盯着她,这本就是我们的交易,跟丢了自然得找回来。你就没有点儿有意思的想法,比如…让我以身相许什么的?” 我瞪着他,耐心不足道:“我不知来这里的人对秦老板都是什么心思,但我确实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已说得很清楚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若再这样浑说,不仅无趣,而且轻浮。” “……古往今来,似你我这般恩情,哪个不得许下一生一世。”秦兴林撇撇嘴,“好一个薄情寡义始乱终弃的小娘子。” 我狠狠剜他一眼,“按你这般说,我回春堂每日不知救多少人,全要上我家来报恩?是报恩,还是恩将仇报? 他近来忙得焦头烂额,我不想教他再添心烦。秦老板还是少看些烂俗的话本子吧,故事里以身相许的哪个不是吃人的妖精?” 秦兴林闻言,不仅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悦,反而一脸轻松,十分愉悦的模样:“姜神医果真是奇女子,生起气来也是出尘脱俗,还没有谁骂过我是妖精。但合理应分的事儿作为赌注,还是不妥。这样吧,你若赢了,我便去那台上,为你弹奏一曲,如何?” “我要你弹琴何用?” 秦兴林:“……那你说如何?” 我瞟了一眼桌面,“就赌这罐茶吧。” “你倒是识货……”秦兴林勾唇一笑。 “舍不得?” “那就赌这罐茶。” 第637章 果然想逃 一曲毕,楼下再次爆发出热烈的喝彩。 秦兴林算得不错,方才领命出去的小厮也在这时敲门进来。 他瞥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悬着的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 “就这么说吧。”秦兴林大方道,“好让某人输得心服口服。” “回阁主,蓝凤秋不见了。”小厮低垂着头,寥寥几字,犹如千钧,落地铿锵。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停滞。 秦兴林的目光瞬间凝固,一抹错愕闪过眼底。 我再也按捺不住,跳起身来,“不见了?!” “怎么回事?”秦兴林的目光快速扫过我,最终落在那小厮脸上,语气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详细说来。” 说详细,其实无甚可说。 因为当他循着暗号摸去,找到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尸体上没有打斗的痕迹,是被人在身后捂住口鼻窒息而死。 然而一个擅长隐匿行踪的暗哨,怎会轻易被人发现?能从身后将人制住,且无法反抗,得是多么悬殊的力量? 我心中突突直跳,蓝凤秋果然想逃,且已经逃了。 “找!掘地三尺,也必须把人给我找出来!”秦兴林一声令下,双手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决绝而凌厉的轨迹,气势惊人。 那小厮领命而去,留下满室的凝重。 已经得到答案,我作势离开。 秦兴林将我拦住,“你去哪里?” 我莫名地看着他,“当然是回去。倘若你有了线索,还望及时告知。” “你不能回去。”他眉头紧蹙,神情少有的严肃,语气坚定,“蓝凤秋有多恨你,你心知肚明。她那样的疯子,倘若临走之前,想要取你性命。现在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我皱眉,不甘示弱,“你怎知不是她自投罗网。” “我知你身边有几个高手,但我的人也不是酒囊饭袋。能将人活生生捂死,你可知那是何等手段。你也见到,他们人多势众,凭你那几个高手,未必能保你周全。你是带着他们回去送死。” 我瞪着他,下意识摸向怀中象征身份的令牌,“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你留在这里,没有人敢对你动手。”秦兴林见我立在原地不为所动,有些恼道,“你若不信我的本事,何必来与我合作?既相信我,又何必回去担惊受怕,自讨苦吃?我会派人去回春堂附近守着,倘若有可疑之人,顺藤摸瓜就是。” 我抿唇不语,这确实是个办法,不禁犹豫。 他拽着我坐下,软了语气道:“她若非杀你不可,定会嗅着味儿找来,你在这等着也是一样,差不了多少。” “小姐……”连枝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吓得六神无主,紧紧抱着我胳膊,“这,这怎么办?我们回不去了吗?她会来杀你?你方才是害怕她来杀你?她坏事做尽,居然还要记恨你,这个疯子……”说着,两行泪珠沿着脸颊落下。 自从连枝接手酒庄,又与阿平成婚,我想让她往后余生平安喜乐,许多事不愿让她为我担心。即便常有信件来往,分享彼此的生活琐事,但极少提及我与蓝凤秋的仇怨。是以在她眼中,蓝凤秋只是嫉妒疯狂,与我尚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我轻叹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背,“只是猜测罢了,她现在逃命都来不及,哪里敢来寻我的晦气。我巴不得她来……” 连枝立刻捂住我的嘴,用力摇头,眼中满是惊恐,“小姐可莫胡说,她要真带着那些人来,我们哪里是对手。”说完,她偷瞄秦兴林一眼,全然将他当做绣花枕头,毫无信任,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当心一语成谶。” 第638章 来一个 不多时,盛青山的人便找到一品茗,告知我蓝凤秋过时没有回宫,此事重大,已如实禀明圣上。他即将奉命搜查全城,只要蓝凤秋没有出城,定能将她找出来。而后他让我安心留在茶楼,等他晚些来接。 我将暗哨的发现告知盛青山,蓝凤秋在成衣店附近消失,很可能已经变装。她的断臂难以掩饰,可以此筛选,事半功倍。 不一会儿,回春堂的小厮也来了。萧景宸叫人传话,蓝凤秋仍藏在城内,让我小心行事,切莫形单影只。 我知他这是担心我的安危,便让小厮用我的马车赶去城门,转告他我在一品茗,不必担心。蓝凤秋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带着人冲撞到这里来。 夜色渐浓,一品茗的生意不仅没有消沉,反而越来越热闹。 即便在雅阁,也能听闻大堂的喧闹声,一阵高过一阵。 虽说秦兴林拿出了最好的茶,我心不在焉,仍喝得没滋没味。 他借此打趣我好几回,说我暴殄天物牛嚼牡丹,然而我神游天外,听了上句忘了下句,他也就不再做声。 “要开始了。”不知什么时辰了,只觉得世间难捱,秦兴林忽然起身,邀请我道,“走吧,我带你去外面瞧瞧。” 我望着他,兴趣缺缺,“就在这看吧。居高临下,别有一番情趣。” “你以为我这楼里只有这些?”他挑了挑眉,不以为然,“一会儿便是文场了,多的是才子佳人,他们要做诗词歌赋,做得好,会有彩头。你这闺秀典范,难道不想去看一看?” “……不想。”这样一说,我更加不愿动弹,“我既不想出这样的风头,也不想丢这样的人。我早已不事风雅了。” “你怕不是想要气死我?”秦兴林叉腰扶额,白里透红的面庞隐隐黑了几分,“你坐在最好的雅阁,喝着最好的茶,有我亲自陪着,还闷闷不乐!就好像我这一品茗满眼荒芜,毫无趣味。连我这人,都不堪入目。” 我望着他,有些无奈,只得怏怏起身,“好了好了,去就是了。”说着,去牵连枝的手。 谁知连枝抽回手,连连拒绝:“我可不懂那些,就让我在这吧,别浪费了这么好的茶。” 请不动连枝,我只得跟在秦兴林身后。一前一后,刚刚走出雅阁,正瞧见大堂四周的灯笼逐一亮起,灯火辉煌犹如白昼。 一身石榴红裙的女使们手捧托盘鱼贯而入,穿梭于宾客之间。 在座的宾客有人摆手,有人相让,有人径直取了笔墨,摩拳擦掌。 “要开始了。”秦兴林没有领我下去,而是站在二楼的长廊,“这里就好,既听得热闹,又不会吵闹。” 我不置可否,与他并肩而立。 不一会儿,一个女使捧着一桶竹签上场,摇啊摇,摇出一支写着“山川云霞”的签来。 她高高举起,示以众人。 很快,一位青年才俊站起身来,胸有成竹,振振有词。 他的诗流畅自然,意境深远,引得台下宾客纷纷叫好。 紧接着,另一位才子也不甘示弱,以一首更加精妙的词回应。 一石激起千层浪,铿锵之声此起彼伏。 围观的宾客们或凝神倾听,或低声议论,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 “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忽然,众人高呼起来,整齐划一,将气氛推向高潮。 “如何?”秦兴林笑着说道,“是不是有点儿意思了?” 我点了点头,视线被堂中的呼声吸引,不期然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你是故意?”我猛然瞪向他。 “什么?”秦兴林一脸莫名,定睛看向那道身影,连忙摆手,“这开门迎客,哪里能猜到每日来的是谁?我一直陪着你在雅阁里!还是头一次见到荣家大公子过来。” 说话间,兄长已涨红了脸,又或许是有了醉意。他环视四周,晃了一晃,高声道:“高山峻岭傲长空,云绕峰峦气贯虹。铁骨铮铮冲霄汉,丹心耿耿照苍穹。” “好!!”众人抚掌,“荣兄大才!敬你一杯!” “有谁敢接?”说话的是同桌的一位男子,一看便是世家子弟,“我给荣兄添个彩头。” 话音未落,当即有女使托着空盘上前,男子痛快摘下腰间的玉佩扔进盘中。 鼓点响起,陆续又有几人添彩。 “姜老板不添一份吗?若有人续上,这些彩头两人平分。若没有人接,彩头落空,各还其主。” 随着鼓点越来越密,场中仍无人站起,秦兴林又道,“曲高和寡。难为你兄长头一次来,这么好的词,竟然落了空。” “哎呀,要空吗?”像是附和他的话,场中有人遗憾道,“可惜,太可惜了。” “狂风骤雨何足惧,剑指天涯意正雄。跃马扬鞭驰万里,豪情直欲贯西东。” 第639章 是她 话音甫落,众人循声看来,一时间,仿佛所有的目光凝在一处。 “我就知道,你不会令我失望。”秦兴林大大方方地迎着那些好奇的目光,笑容灿烂,像只骄傲的花孔雀,“走吧,相请不如偶遇,下去见见。” 我轻轻瞥他一眼,狐疑道:“你当真不是算计我?” “我哪有那个本事?”他微微颔首,低声道,“我就算有心,你兄长不肯,谁能请得动他?你若不为你兄长博彩头,我还能吃了你?” 我默然。 兄长从前绝不会踏足此等奢靡之地。吕伯渊说他变了,这也是变化的一部分吗? 我不愿引起注意,又不想让兄长落于人后,此事自然怨不得旁人。 如此想来,是我小人之心。 “是我错怪你了。”我瞟他一眼,抱歉道,“改日向你赔礼。” “赔我什么?”他笑得越发得意,“那我可得好好等着了。” 说话间,堂中议论纷纷,随着我们的靠近,各种揣测不绝于耳。 “那女子是谁?” “秦老板亲自作陪,来头不小啊。” “怎么看着眼熟?” “原来是她……” “谁?我竟不知有这样的美人?” “哈哈哈哈哈,敢情巧。”届时,与兄长同席的男子笑道,“荣兄,你看那是谁?” 兄长闻言,定睛向我望来,骤然露出惊讶之色,几步跨至面前,压低了声音道:“妹妹,你怎的来这了?” 我轻叹,“哥哥不是也在这儿吗?” “哪能一样?”兄长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两颊酡红,他酒量浅,显然已经有些醉了。因为着急,连眼眶周围也微微泛红,“你莫要在此逗留,速速回去。” 我深知他是为了我好,身为女子,大庭广众抛头露面,难免要惹人闲话。 但我今日既走不了,这会儿也不能轻易离去,只得柔声哄道:“我在楼上喝茶,本没想露面,是哥哥的诗起的太好,才忍不住下来凑个热闹。” “这么晚了,成何体统?!回去,快回去。”兄长带着几分酒意,仍不失威严,大手一伸,捉住我的手臂,似要将我逐出这喧嚣之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再不许来了。” 周遭宾客见状,投来看戏的目光,气氛顿时更添微妙。 “哥哥…”我怔了怔,脸上不自觉地染上绯红,他这是醉了,还拿我当未出阁的小姑娘呢。 “荣大公子,”秦兴林见势不妙,错身挡在我与兄长之间,状似不经意地化解他的动作,赔笑道,“姜老板是秦某人的贵客,您这是做什么?”他的笑容和煦,却不容置疑。 兄长上下打量眼前花枝招展的男人,目光我与他之间来回游移,似乎误解了什么,面皮刷地一下通红,低斥道:“荒唐!跟我回去!” “哎哎哎,荣兄这是做什么?”同桌的男子见状,连忙起身过来,一把拉住兄长,“咱们不是说好今晚尽兴,这才刚刚开始,怎么能走?” 我不动声色,望向那人,并无印象。 秦兴林侧首,与我耳语道:“这是户部尚书家的钱大公子。” 怪不得,兄长会与他混在一起。 我抿唇一笑,微微福身,“见过钱公子。” “哦?荣姑娘认得我?”姓钱的咧开嘴,犹如喇叭花开一般,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姑娘若不嫌弃,可与我们同席。” “欸,先来后到,钱大公子这话可说晚了。”秦兴林笑着打岔,“姜老板今晚是我的座上宾,席位在那边。”他有意将“姜老板”三个字咬得极重,随手一指,竟是首席。 须臾,女使们已在桌上摆满瓜果酒菜,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哦?”姓钱的眼底划过一抹不悦,但并未发作,而是客气道,“原来如此,那就请吧。期待…姜老板的佳作。” 兄长虽然醉了,却不是任性胡闹的性子。话已至此,只得默默跟着钱公子回去。 虽不懂一品茗的门道,但看席面也知首席价格不菲。 莫说那些珍奇瓜果,就连盛物的托盘,也是金镶玉嵌,极尽奢华。 我随秦兴林缓缓步入首席,并肩落座。 不多时,一位穿着精致的茶博士,手持折扇,立于堂中,高声吟诵: “高山峻岭傲长空,云绕峰峦气贯虹。铁骨铮铮冲霄汉,丹心耿耿照苍穹。狂风骤雨何足惧,剑指天涯意正雄。跃马扬鞭驰万里,豪情直欲贯西东。” “好!!”宾客们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 期间不少目光向我投来。 或好奇,或惊艳,或赞叹;还有书生打扮的女公子,与我点头示意。 茶博士大大夸赞一番,而后按例展示彩头。 然,能入此地的,哪有凡夫俗子?这一环节,更是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似世间精美之物皆汇聚于此,比写出诗词还有光彩。 按规矩,彩头应是我与兄长平分。但那些都是外男之物,我岂能留下。随口谦让,便全都交予了兄长。 瞄见兄长脸色依然不好,我不敢造次。 诗过三巡,茶酒皆足,场中气氛依然热烈。 无论是兄长起诗,还是女公子们抛来的花枝,我再未起身。 “既坐在这里,不言不语,还有什么意思。”秦兴林一边为我斟茶,一边劝道,“不如你起一首,他们便不会一直纠缠你了。” 也是。 我点点头,于间隙,缓缓起身。 众人见我终于有了动作,霎时噤声,不约而同地看向我。 我目光扫过众人,轻轻落于一位颇有才情的女公子身上,颔首一笑,算是礼尚往来。而后清声道:“月华如水照林塘,双鹤齐飞映天光。山川不问雌雄鸟,歌声婉转韵悠长。彩蝶翩跹花下舞,金鳞跃起水中翔。英豪辈出如春草,不偏红蓝皆芬芳。” 第640章 她当得起 铮—— 古琴发出最后一声嗡鸣。 似是因为堂中太静,琴师久久没有再拨动琴弦。 女使们悄然停下脚步,嘈杂声与谈笑声,缓缓落下。 习惯风花雪月声色犬马的男人们,静默了。 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捂住了嘴巴。 他们的眉毛还会动,他们盯着我,若有所思。 他们的眼神有了变化,终于不用那种戏谑消遣的目光看着我了,他们认真地审视我。 那些女公子也盯着我,神色紧张,似是怕他们将我吃了。 一个女子,居然肖想不问雌雄,双鹤齐飞。 然而对“离经叛道”,已经悄悄议论我多时的众人,实在是叠加不出更多的花样了。与相府断亲、和大将军义绝、生下何正武的遗腹子、妇人行商、庆功宴相比,口吐狂言实在是最微不足道的罪名。 突兀的笑声犹如锋利的刀刃,划破平静的假象。 露出内里不堪入目的心肠。 男人们错愕地看向秦兴林,眉头紧皱,像是看着一个叛徒。 随着笑声越来越大,他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近些年不是没有人唱这样的高调,在场的女公子哪一个不是这样的心思?她们穿着男人的衣裳、做男人们做的事,她们以为模仿男人,便可和男人平起平坐;但在男人们眼里,这不过是另一番情趣罢了。 他们不动声色地无视她们,见缝插针地调戏揩油,他们像驯服烈马那样哈哈大笑,像抛出骨头的主人般挑起眼梢,然后践踏她们的尊严取乐。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既是女公子,还计较这个? 是以,女公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扼住了咽喉。她们让粗壮的胳膊爬上了她们的肩膀,借着义气的名义,被明目张胆的挑逗;哪怕她们羞红了双颊,或许已经心生退意,那些肮脏又贪婪的黑手仍不肯作罢。 男人们的眼睛里一度盛满了戏谑和得意。毫不避讳。 甚至若有似无地瞟向我。 “哈哈哈哈哈…”秦兴林浑不在意,笑得花枝乱颤,犹如醉酒一般,“姜老板雄心壮志,不让须眉,令人佩服。” 我侧首望向他,嘴角扬起一抹欣慰的弧度,今夜第一次提起酒杯,“敬巾帼不让须眉。” 除了秦兴林,众人皆默默。包括,我的兄长。 我不以为意,一饮而尽。 “呵,没想到昔日闺秀典范,也要做女公子了。”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嘲。他口中的女公子仿佛娼妓一般轻贱。 茶楼中,品茶论道,是常事。 我放下酒杯,仰首挺胸,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文君不才,做不得什么女公子。窃以为,做女子也没什么不好。”说话间,我将目光落在一位女公子身上,她已被灌了不少酒,眼神迷离,摇摇欲坠,“做女子,想做的事,也一样可以做。世事艰难,并不会因为穿着谁的衣服,就能容易。” 视线交汇,那女公子怔怔地望着我,蓦然悲从中来,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带着一声哭腔道:“谈何容易。” “既不能容易,又何必给自己添难?”我笑笑,柔声道,“姑娘像是醉了,不如过来喝杯茶,解解酒吧?” “姜文君,你这是何意?”同桌之人瞪起眼来,狠狠道,“这是我的人。” “相逢即是有缘,我与这位姑娘投机,请她喝杯茶。”我垂眸掸了掸衣袖,仿佛蹭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卑不亢道,“你的人?请问这位官人是她何人?是夫君,还是父兄?” “你!”那人两眼圆瞪,毫不客气道,“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女子指手画脚!弃信背德之人,居然恬不知耻,肖想平起平坐!莫不是想要我茂国的女子都像你一般不守妇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敢去!” 醉酒的姑娘垂下头,整个人像是沉进了湖底,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嗤笑,有人用挑衅的目光打量我,有人圆场。 我正要说话,只见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什么也没说,闷闷地走向我,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在我身边落座。 “荣文启,你可要想清楚,她与你荣家已经断亲,何必自找晦气。”有人提醒。 兄长埋着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倒了杯茶,自顾自地喝了。 “荣文启!”姓钱的被周遭看戏的目光瞥了两眼,有些挂不住,“你去那儿干什么?还不过来!才饮几杯,发什么酒疯!!” “你再不回来,可别说我没警告你!” “你求我的事儿,如此罢了!” “嗐,还喊什么,荣家不行了,烂泥扶不上墙。” 兄长手掌撑在膝上,一言不发。他从小便是这样,心里头认准的事一定要做,哪怕父亲不许,哪怕知道要罚,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做,然后像这样埋着头什么也不说,默默等着受罚。 原来兄长出现在这里是有求于人。看来求不成了。 周遭的话越来越刺耳。 我抬起头,扫视众人,轻轻一挥。 面前的茶盏倏然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他们终于闭上了嘴。 “聒噪。”语毕,我冷冷瞪向针对荣家那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事莫做绝,话莫说尽。” 再待下去已无意义,我望向秦兴林,后者正撑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瞧。 我示意他起身,兄长却深吸一口气,先行站起,面向众人: “你们不如她。身为男子,你们远不如她。郊外山洪,若不是她及时提醒,不知要枉死多少冤魂。大难临头,她组织赈灾出钱出力,救下的人何以百计?回春堂的金字牌匾,是最好的证明。 枭记三年赋税五百万两有余,战时捐资捐物,皆有登记在册。 在座可有一人比过她?男女平权天赋就,岂甘居牛后?!女子如何,男子保家卫国,她亦当得起英雄豪杰!是你们短见!” 第641章 长大 多说无益。 即便荣家失势,荣家家风犹存,兄长的每句话都掷地有声。不会有人质疑他扯谎,荣家人不会做这样的事,荣文启更不屑。无论在场的人愿不愿意,他口中的每个字都会落进他们的心里。 我率先离开大堂,兄长与秦兴林自是随我离开。 茶博士适时接过话茬,堂中的气氛很快又活泛起来。鼓点响起,众人行起了酒令。男人们笑着,女公子陪着笑,宾主尽欢。 秦兴林也笑,从楼下笑到楼上,从门外笑到雅阁。 连枝自我们出去,一直从窗户关注着我们,见兄长进门,连忙福身行礼:“给大爷请安。” 兄长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但仍阴沉着脸闷闷不乐。 我们坐下,连枝不敢再坐。 她放了身契,如今已是良民,但她自幼被卖入荣府,一见着兄长,刻在骨子里的尊卑顿时都回忆起来。 哪怕兄长说无妨,她也不肯坐下。 女使敲门进来,置换新茶。 没有人说话,我望着秦兴林,狠狠剜他一眼。 他到底在笑什么? 我并无救世情怀,只是厌恶那些人的龌龊。胆敢仗义执言,是因为知道在一品茗里,他们不敢太出格。那些女公子,她们向我示好,我愿意帮上一把。她们不敢站起来,我不会强求。 她们怎样去追求自己的道义,终究与我无关。 女使很快为我们斟上新茶,悄然退了出去。 “你还笑!”门扉刚才合上,我便气鼓鼓地对秦兴林道,“你这茶楼乌烟瘴气藏污纳垢,做得都是什么生意?!” 秦兴林摸了摸鼻子,好声辩解:“你这可就冤枉我了,放眼整个寿城,哪个茶楼酒肆能比我这里清雅?你若不信,改日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我嫌弃地瞥他一眼,“再不来了!” “诶!我哪里得罪你?”秦兴林明知我是虚张声势,仍做出苦恼的样子,“好吧,既然姜老板这样说,那我只好将这生意收了。三年赋税五百万两,五百万两啊,我这小小茶楼算得什么?听说枭记有客栈生意,你可招我去做掌柜,必然生意兴隆。” 他惯是要与我耍贫嘴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人前翩翩公子,人后好似学舌的八哥。 我瞪他一眼,有些忐忑地打量兄长的脸色。 “看我做什么?”兄长轻叹一声,双肩缓缓下沉,如释重负,“他说得没错,这里已算得清雅。那些看上去清雅的茶楼,一入夜间,仿佛堕入炼狱,放浪形骸。” 我诧异地看着兄长,“大哥也去了?”从前,他定会斥责那些人朋比为奸,不屑于与他们同流合污。 兄长点了点头,面无表情,“既下定决心要进户部,自然要做些打点。” 我以为吕伯渊会直接将兄长调往户部,没想到他要自己打点。不由关怀道:“既要打点,莫要束手束脚。明日我差人送些钱帛回去,户部不比别处,既然掌管财库,难免养出销金的蛀虫。我还存了些好酒,物以稀为贵,做敲门砖也是好用的。” 兄长并未推辞,深深注视着我,“这些年,你果然长大了。” 我汗颜,虽成熟了,也世故了。我并未长成兄长期盼的模样。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再做些解救的药丸,哥哥随身备着,多少好受一些。” “那我有没有?我也不会饮酒。”秦兴林插话道,“我难道没有点苦劳?” “夜深了,不知人找到了没有…”兄长忽然说道,“秦老板若能先一步将人找出来,那可是大功一件。” 第642章 预感 我怔怔地望着兄长,虽然盛青山在全城搜查,但此事重大,关乎圣上的颜面,自当秘而不宣;天机台筑成,蓝凤秋跑了,岂不沦为天下笑柄?事发不过几个时辰,兄长如何得知? 兄长觉察到我的目光,侧首瞥我一眼,“是伯渊叫我来的。” “……” 我注视他,细细品味话里的含义,伯渊??他何时与吕伯渊这般亲近了?既然交好又为何让他自己打点户部事宜? 吕伯渊遣兄长来一品茗,想来已经了解我的动向,可兄长只是文弱书生,将他卷进来能做什么?桩桩件件,似是而非,令人捉摸不透。 兄长坦然由我盯着,“你知他处境,不便前来。” 这我明白,但仍不能解惑。 “我从前愚钝,贸然走进这种地方,难免引人生疑,便借着那些人演了场戏。”兄长缓缓道,“见着你,我就放心了。” 我疑惑重重,“他只让你来找我吗?可有带什么话?” 兄长摇了摇头,“只让我一定在此陪着你,莫要出去。” 蓝凤秋还在城内,她自顾不暇,想要害我并不容易;是否会铤而走险,只是猜测罢了。 吕伯渊特意叫兄长来拦着我,是料到我会按捺不住出去吗?回想起来,盛青山也传话让我留在茶楼,等他过来…… 一种微妙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像是平静湖面上突然出现的一丝涟漪,起初不易察觉,却渐渐扩散开来。 一旦生出疑虑,我的心湖再也无法平静,每一次心跳都能掀起惊涛骇浪。我愈发不安,哪怕大口呼吸也无法平复。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我?” 夜色渐浓,明月高悬,沿街的窗棂偶尔传来风声,此刻听起来异常刺耳。 茶楼内欢声笑语,对外面的世界浑然不觉。 太静了。一品茗位于西市大街,多的是通宵达旦寻欢作乐的男女。 却静得连细微的风声也清晰可闻。 我等了一等,兄长没有否认,秦兴林的笑容亦不知不觉被风吹散。我的脑海中开始涌现种种可能,每一个念头都像是锋利的匕首,刺痛我的心脏。 一道闪电猛然划过脑海,我骤然站起身来,“是孩子,是不是云洲和雨眠出事了?!” 我并不能确定,有意压抑着声音,却无法掩饰因为紧张而带来的颤抖;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仍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你们说话呀!”我紧紧地盯着秦兴林,眼神坚定而执着,仿佛要穿透他,窥见他们隐瞒的真相。 秦兴林的神情逐渐凝重,声音低沉而严肃,“你冷静一些。” 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说?!”我分明一直在等他查探消息,竟不知他何时已经得到消息?他一直瞒着我?!我愤怒地瞪着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文君……”兄长见状起身阻拦我,“你莫要激动。” “你也知道?”剧烈的心跳声不断鼓动着我的耳膜,一股深深的被背叛的挫败感裹挟着我,让我两眼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死死地瞪着他。 兄长愣了愣,用力摇头,“我若知道孩子们有难,拼了命也会去救孩子们的。那是我的亲外甥。但伯渊既让我来陪着你,定是料到了今夜凶险,不愿你涉足其中。你要相信他。” “你们让我怎么相信?!”我三两步奔至窗边,一品茗外犹如铁桶。 蓝凤秋定已去过回春堂了,且回春堂凶多吉少。她也一定找到了我的位置,不然他们不会让重兵直接把守在一品茗外,暴露我的行踪。 蓝凤秋是个疯子。她不仅铤而走险,而且誓要得手。杀不了我,转而去寻我的软肋,逼我出去。她向来是热衷于折磨我的。若云洲和雨眠落在她的手里…… 心墙轰然倒塌,我步步为营,欲置她于死地,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忘了自己是个母亲,让自己的孩子身陷险境。 盛家的家丁挡不住那些训练有素的苗人,想到蓝凤秋癫狂又狰狞的脸,想到她将魔爪伸向云洲和雨眠…… 我的呼吸越发急促,几近窒息,“我要出去。” 第643章 回春堂 “你不能去。”兄长与秦兴林异口同声。 我热泪盈眶,立于窗边,拧眉道:“你们凭什么瞒着我,还不让我出去?倘若蓝凤秋发了疯,伤了云洲和雨眠……”我不敢想,哽咽着无法言语,“她是个疯子,是个疯子啊,她真的会杀人的,她想杀的人是我。 梦里梦外,前世今生,她始终不肯放过我。夜风习习,寒凉刺骨,丝毫无法消减我内心的躁动和不安。 “姜文君,你冷静些!!”秦兴林眉头紧锁,“她若真的发疯,杀了你,难道就能放过你的孩子?不过是白白搭上你的性命!” 兄长闻言,面露错愕,显然对孩子们的情况一无所知,打断道:“你莫要吓唬她!孩子们都在盛家,哪里能出什么事情!” 秦兴林抿唇不语,眼底划过一抹焦躁。 “秦兴林,你已经得到消息了是不是?”我瞪着他,一字一句,“你答应我去找人,为何瞒我?你知道她在哪儿!” 秦兴林撇过脸不肯与我对视,坐在椅中,瓮声瓮气,“我没有瞒你,我说能找到,就能找到。我只是还没有告诉你罢了。” “强词夺理!”我怒火中烧,周身仿佛被烈焰包围,无处发泄,挥手将面前的彩瓶打落。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瓶身碎裂,瓷片飞溅,犹如我崩溃的心情。 我快步逼近他,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几近失控,“你明知她在哪里,却拖延时间,到底安得什么心?你与她是一伙的!” 秦兴林猛然抬头,眼中满是错愕,随即被怒意取代:“我是为你考虑!你若不是来得及时,恐怕就与回春堂里的人一起落难了!她这分明是要与你玉石俱焚,你若中了她的计,岂能善了?” 虽然想到,但从他口中说出,仍是万箭穿心,痛彻心扉。 “你说什么?”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回春堂…怎么了?” “妹妹!”兄长大惊,他从未见过我这般激动,连忙上前劝阻,“作恶的不是他,是蓝凤秋,你放开他……” 我飞快瞥向他,只一眼,便确定兄长也是知道此事的。 “小姐!”连枝立在原地手足无措,“您重伤初愈,切勿动怒伤身啊。” 我紧紧揪着秦兴林,已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痛,浑身剧烈的颤抖,大声吼道:“告诉我!回春堂究竟怎么了!” “想知道?”秦兴林目光如炬,抓住我的手腕,反倒像是怕我退缩,“既然你不怕难过!那就都告诉你!蓝凤秋带人血洗了你的回春堂!一个活口也没留下!你以为外面那些人是随便来的吗?你知道我这一晚损失了多少人手,才换来你的片刻安宁? 如你所料,蓝凤秋去了盛家,你能想到的人,现在都在那里!吕伯渊、盛青山、萧景宸,哪一个不比你有用?你此时去了,除了被人拿捏软肋,还能做什么?你不仅自己送上门,还会连累他们!倘若蓝凤秋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那与绑了他们的手脚有什么区别?即便她要他们一个个为你去死,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 姜文君,你此刻最该做的事,是保持冷静,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莫要因为你的一时兴起,害人害己。” 我怔愣地看着他,恍若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脑中一片混乱,一会儿想到回春堂,那些熟悉的面孔,顾明彰说会帮我留门;一会儿想到盛家西苑,蓝凤秋要抢云洲和雨眠,青萸定会拼死相搏;我若迟迟不去现身,蓝凤秋会不会做出更加疯狂的事来…… “文君,你要相信他们,他们定会有办法。”兄长眼疾手快,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躯,“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他嘴上劝我,话语里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不安。 “小姐!”我双腿如同灌铅,连枝及时将我接住,她泪流满面,声音哽咽,“您放宽心,不会有事的!云洲和雨眠福大命大,菩萨保佑,有那么多人护着,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可千万莫要急坏了身子。” “你还有人在外面对不对?”我紧紧握住连枝的手,强撑身形,盯着秦兴林的双眼,一瞬不眨,“别再瞒着我……我要知道,我总会知道的,你们别再瞒着我了……” 第644章 做不到 风起云涌,月隐星藏。 这一夜注定不太平。 蓝凤秋出城被阻,心知插翅难逃,将满腔的怒火倾泄于回春堂,又将矛头指向盛家。她不只恨我,她恨盛青山,恨萧景宸,恨所有阻碍她的人。她要做这样的事,不得不将祺哥儿藏着,以免误伤惊吓。 结果却被盛青山轻易搜了出来,成为对峙的筹码。 盛老夫人本就只吊着一口气,见盛青山提着祺哥儿,更是魂飞魄散,命在旦夕。盛青月虽是将门嫡女,但终究是闺中小姐,才劝了几句,就被蓝凤秋劈头盖脸骂得全无还口之力,羞愤交加,几近崩溃。 盛家乱成一团,蓝凤秋得意忘形。她知青萸与我亲近,便用云洲和雨眠逼她来找我。青萸哪里肯依,之前争夺孩子已受了重伤,刀架在脖子上,宁可自戕也不做害我之事。 若不是盛青山及时阻拦,怕是已经香消玉殒。 蓝凤秋没想到盛青山会对祺哥儿动手,或者说,她没想到盛青山会将刀架在亲生骨肉的脖子上。 虎毒尚不食子。 作为报复,她划伤云洲。 云洲哭喊义父,比祺哥儿唤父亲更亲。 她大声斥责盛青山从未抱过哄过祺哥儿,祺哥儿见到他犹如老鼠见了猫。她诅咒他断子绝孙,不肯亲近自己的儿子,却待别人的儿子好。她嘲笑他是个可怜虫,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他意乱情迷的时候唤着前妻的名字。她羞辱他,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人。 盛青山没有反驳,他任由她发作,无动于衷。 他的沉默犹如默认。让她怒不可遏,比他还要耻辱。 待她骂累了,他让她放了云洲和雨眠,跟他回宫。 皇帝要他活捉。 天机台已经筑成,君无戏言,她必须去走一遭。 蓝凤秋笑了,她已料到今晚的结局;所以当盛青山提议用祺哥儿换云洲和雨眠的时候,她拒绝了。 她执意要我现身。 为了达到目的,她用云洲与祺哥儿制衡,若盛青山伤害祺哥儿,她便有样学样给云洲添一道伤。 而后她盯上了雨眠,看清了那张与我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她疯狂大笑,尖锐的指甲刺破了雨眠的脸颊,提出了第一个要求:他让盛青山砍了萧景宸的手臂。 …… 此刻,一品茗内外俱静,堂中的宾客不知何时散尽。 秦兴林的人传回消息,垂手而立。 “你们让我去吧。”我哀求道,几次夺门皆被拦了回来,已然身心交瘁。 青萸和云洲受了伤,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若得不到救治会有危险;雨眠虽然早慧,可她毕竟是个孩子,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惊吓。他们已经陷入危险太久了,他们需要我。 蓝凤秋有皇帝作保,有恃无恐,只会变本加厉。她深知今日无论犯下什么过错,他们都不能杀她。若不是为了祺哥儿,她或许早已对云洲和雨眠下了毒手。我不现身,她便会肆无忌惮地折磨其他人。 她不知萧景宸是云洲和雨眠的亲生父亲,所以要盛青山动手。萧景宸有愧疚之心,为保雨眠斩断手臂的事,未必做不出来。身为武将,若没有了手臂,与杀他何异。 我心急如焚,可兄长与秦兴林依然坚持。 “小姐,咱们再等等吧,或许很快他们就有办法了。”连枝紧紧抱着我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若去了,她一定会害你的。” 然而我心意已定,缓缓站起,悄然抖出腕间的匕首,抵在脖颈处,“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第645章 我就知道 兄长大骇,急忙催我放下。 秦兴林骂我糊涂;连枝泣不成声,左右为难。 脖颈的肌肤细腻而脆弱,随身的匕首我时常打磨,刀锋薄如蝉翼,不经意间,那疼痛细微而清晰,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颈间传来一丝湿滑,瞬间浸入衣领。 我终于踏上了赶往盛家的马车。 昔日繁华的西市大街,此刻空无一人。 街道深邃如同黑洞,连夜风也变得格外凄厉。 月光稀薄,道路若隐若现,马车疾驰,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回响。 车轮辘辘,不时传来刺耳的吱呀,与马匹的喘息混在一起。 令人心慌。 急速后退的黑影犹如鬼魅,紧追不舍。 我紧张地揪着裙摆,心中不住地祈祷,等我,等等我。 …… 眼前渐渐有了光,我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重重把守下的大将军府,像密不透风的牢笼。 马蹄声惊动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我们。 一双双好奇又期待的眼睛。 所有人都已在这场对峙中精疲力尽。 不等马车停稳,我已跳了下来,若不是秦兴林早有准备将我搀住,怕是要重重摔到地上。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提起裙摆向西苑飞奔。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气息,我的心揪成一团。 守在门前的卫兵见状有意阻拦。 我毫不迟疑,亮出萧景宸的齐字令牌。 他深深地望我一眼,“大将军说……” 我急不可耐,推开他直冲进去。 庭院深深,远远地,已能听见话语声。 “没想到啊,萧景宸,你也喜欢那个女人?”蓝凤秋声音沙哑,笑声疯狂而诡异,“你居然为了她的女儿,愿意断一条胳膊?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是个变态杀人狂,杀了那么多人,居然还有感情?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你喜欢她,为什么要答应赐婚?你们一个个为什么都来骗我?欺负我?!” “你放开雨眠!赐婚之事与她无关!何来欺骗一说?!冤有头债有主,我断你一臂,还你就是!” “盛青山你不该拦着他的,让他砍啊,断了胳膊,姜文君看不上他,你不就少了一个情敌吗?你们应该狗咬狗呀!不是正好吗?你不让他砍,那我可要动手了哦!” “你放开我!”“你莫要中计!” “真磨叽,我累了,小盆友,这可不能怪我,我等了很久了,你妈妈不要你了,她根本不爱你们两个,这么久了都不来救你们,她肯定是故意的。”蓝凤秋阴阳怪气,“她巴不得你们死,你们的爸爸死了,她怎么会喜欢你们呢,她可不会去给你们的爸爸守寡,你看这么多叔叔等着娶她呢,你们这两个拖油瓶死了,她就可以安心嫁人了……”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她连孩子也不放过,令人发指。 我上气不接下气,胸口憋闷生疼,距离光亮还有几步之遥,“蓝凤秋!”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黑暗中一双大手及时将我搀住,我心头一凛,随即鼻尖传来熟悉的气息,“我就知道,你从不肯听我的话。”吕伯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极尽的无奈。 第646章 放开我 一墙之隔。 吕伯渊将我紧紧揽入怀中,压低了声音,贴着我的耳畔道:“鹰卫已就绪。此为软骨散,趁风行事。” 简短几句,心照不宣。 鹰卫是宫中御用的利器,攻守兼备。皇帝让他们调动鹰卫,对捉拿蓝凤秋志在必得。之所以没有强攻,恐是刀剑无眼,怕误伤云洲和雨眠。 时间拖了太久,蓝凤秋不知还要生出什么花样,他们亟需一个时机。 或者由我创造一个时机。 不知他在这里等了多久,已然被晚风浸透,浑身冰凉。 想必他请兄长到一品茗阻拦我,仍不放心。他了解我,明知不该来,还是来了。 我环住他的颈项,心中愧疚,于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里,迅速在他唇边落下一吻。而后将他推入更深的黑暗中,疾步跑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你来了?”我甫一现身,蓝凤秋便远远地看见我,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锐,“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不管他们的死活了呢。” “放开他们。”我强作镇定。 燃烧的火把映红西苑的夜空,于正屋前的空地上,躺着一地家丁与黑衣人,显然双方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搏斗。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潮湿的气息,被风裹挟,扑面而来。 青萸被人反钳双手,鲜血浸湿了衣裙,凝固成深红的血渍,隐隐露出几处骇人的刀伤;她面色惨白,听见我的声音,勉强睁眼;双唇微动,却已无力发声。 “娘亲!”“娘亲!”云洲和雨眠见着我,再也绷不住,嚎啕大哭。 我定睛望去,云洲伤在背后,自肩上一直延至腰间,顿时心如刀绞,浑身血液仿佛都要凝固。 “别怕,娘亲来救你们……” 我心中后悔不已,声音禁不住地颤抖,望着雨眠苍白如纸的小脸,双拳紧握,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蓝凤秋碎尸万段。 “文君!”萧景宸身形矫健,几步并作一步,转眼来到我面前,挡住我的视线,低声劝阻,“你不能去。” 我痛心疾首,我已经来晚了,怎能再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受苦。 “萧景宸,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凭什么不让她救自己的孩子?哦,我明白了,因为这不是你的孩子,你不心疼是吧?怪不得刚才要你断臂,磨磨唧唧,你根本就是舍不得,不想救人!他们两个死了,你们就不用替别人养孩子了,是吧?哈哈哈哈哈,”蓝凤秋狞笑着,像是要刺穿每个人的耳膜,“盛青山,你是不是也这么想?你杀掉自己的儿子,然后借我的刀杀了这两个碍眼的家伙,你就可以和那个贱人同病相怜重新开始了?” 盛青山眉头紧锁,声音冷冽,“你若有恨,便向着我来。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与她和孩子没有关系,她早已离开盛家,你何必揪着她不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蓝凤秋紧紧揪着雨眠的衣领,笑得前仰后合,肝肠寸断。她将雨眠扯得东倒西歪,哭声与笑声交织,叫人寒毛直竖;眼中迸发出怨毒的恨意,“我刚才怎么骂你,你都当耳旁风,怎么,她一来,你就知道自己错了?急着替她送死?哈哈哈哈哈哈,你他妈不贱谁贱啊?你看她理你吗?她离开你,扭头就给何正武生孩子去了!何正武死了,这个萧景宸才回来几天?她又勾搭上了!哈哈哈哈,人家养鱼呢,排队都排不上你!你丢不丢人啊,上赶着替人送死,人家根本不领情!” 夜风将她的话音吹得飘飘忽忽断断续续。 盛青山面色沉凝,一字一句,“我说了,她早已离开盛家,与我没有关系。你既知道她有旁人,何苦还揪着我与她的往事不放。我与你解释,不是为了她,是为了何正武,他与我情如手足,又为国捐躯,难道要因为我的家事而牵连他的家人。蓝凤秋,你放了他们,用我与孩子交换,你怨我,要杀要剐,冲着我来。” 蓝凤秋怔怔地看着他,但也只是一瞬,而后嗤笑道:“你还当我是从前那般好骗的吗?盛青山,你不为她,你刚才怎么不来换?你不为她,哈哈哈哈哈,你连看都不敢看她!!你怕被我发现你对她的关心,怕我嫉妒,杀了她,是不是?! 哈哈哈哈哈,杀你?你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你忘了你们俩同生同死吗?我杀了她,你以为你能活?你们两个都得死!!” 她顿了一顿,又道:“怎么,你们两个还没商量好吗?姜文君,你不过来,我可要动手了,我的耐心有限,只数三声!” “你不能去!”萧景宸紧紧捉住我的手臂,“孩子会没事的。” “他已经受伤了!”我极力挣扎,“你放开我!” 他紧紧地盯着我眼睛,背对着火光,面色阴暗,只有眼中一点微弱的光亮,“只要你活着,还会再有。”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住口!萧景宸,你混蛋!你放开我!” 然而他的手犹如铁箍,牢牢将我抓住,任凭我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你放开我!”情急之下,我不得不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背上,口中瞬间充斥着血腥的味道,可他依然不为所动,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我急得大哭出来,“萧景宸,你放开我,我求你了,你放开我,他们也是……”也是你的孩子啊。我捂住嘴,将未说完的话咽回肚子里,犹如咽下无数刀片细针,痛得无法呼吸。 他的神情这才有一丝松动,可很快被坚决代替,“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三!”蓝凤秋高声喊道。 “蓝凤秋,你终归是要杀我们两个!用我来换有什么不同?” “怎么会一样呢?她疼的话,你心疼啊!!你疼,她可不一定疼!” “二!”她恶狠狠,像催命的魔鬼。 “萧景宸,我会恨你!”我急不可耐,大颗大颗的泪珠奔涌而出,视线模糊,“你快放开!” “那就恨我。”他语气坚定,“你早该恨我。” “一!”蓝凤秋有意提高了声音。 “不要!”我挣扎,尖叫惊呼,转手抖出藏在腕上的匕首,抵在自己的咽喉。怕他抢夺,紧紧贴着皮肉,脖颈的肌肤立刻传来刺痛,我望着他,斩钉截铁,“放开我。” 第647章 拦不住 殷红的血迹令萧景宸浑身一颤,他瞳孔微缩,几乎要将我的胳膊掐断。随即面若寒霜,缓缓举起另一只手—— 我心头一凛,当即明白这个手势的含义,大叫道:“不要!萧景宸!不要!” 黑暗中传来隐秘的声响,像踩在焦黄落叶上的细碎,混着琴弦的回声。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我从不知他可以这样绝情,想到云洲和雨眠哭花的小脸,想到奄奄一息的青萸,那些人若用他们抵挡,如何能够自保?我慌乱无措,瑟瑟发抖,哭喊哀求, “萧景宸你别这样,你看着我!你看着我!!萧景宸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我求求你,他们是我的唯一仅有的孩子!我再也生不出孩子了!我那时大病初愈,元气不足,双生子本就艰难,差点无法生下来!他们是我用命换来的孩子!你若伤了他们,我定不独活!你敢!你敢!!!” 他双眸微眯,眼底满是愧疚与疼惜,可他丝毫没有松懈的意思。 我迫不得已,将匕首对准他的胸口,压抑着哭腔,“你别这样,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求求你……”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将额头抵在他的身前,任由泪水浸湿他的前襟,希望能够让他回忆起曾经的温情,他曾是那样温柔的人,“你说过,永远不会做伤害我的事。你说过,你都听我的。你说过的,你忘了吗?萧景宸,你让我去换他们,这是我身为母亲应该做的……” 我的声音很轻,轻到风一吹就散了,轻到不确定他是否能够听见,“萧景宸,他们也是你的……” “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悠长,像从深渊里传出来的,感受到如钳般的大手缓缓放松,我略微得以喘息;直到他另一只手于虚空中缓缓握拳,什么也没有发生,才放松下来。 忽然,他将我紧紧扣入怀中,仿佛要融入自己的身体里,来不及收回的匕首轻而易举地刺穿他的衣料,渗出丝丝血迹,而他没有丝毫退让,垂首在我耳边说道:“你想去,我拦不住你。你要做的事,我从来是拦不住的。想来也没什么,你若先行,我去寻你。定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 话音轻而又轻,没有风也散了。 我凝视着他,他目光深沉,像无数次思念无法抑制,头顶深邃而沉默星空。 我抿了抿唇,哭笑不得,微微颔首。 … 他松开怀抱,而我终于能够再次面对蓝凤秋。 火光下,她的表情忽明忽暗。歪着头,笑得滑稽又狰狞,像嘲讽又像嫉妒,“呵呵,说完遗言了?不和盛青山道个别吗?还是说你们俩一起死,一会儿下去说?” 我深吸一口气,注视着她,向前一步,即便身体仍在无法遏制的颤抖,但字字清晰,“蓝凤秋,你不是找我吗?我来了,放了他们三个,你我之事,莫要牵扯无辜的人。” “站那儿。”她提了提眉梢,落下的嘴角再次勾起,“姜文君,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我不语,静静地看着她。 “你是觉得你很聪明吗?带着匕首过来?好有机会一刀捅死我?”她轻蔑地上下打量我,“将你身上的东西都扔了,包括你脑袋上那个碍眼的发钗,你倒是挺有闲情的,死了那么多人,还有心思出去玩?你看见我送给你的礼物了吗?那个小大夫不会也喜欢你吧?我捅了他那么多下,都不肯告诉我你在哪儿。” ……我狠狠地瞪着她,一言不发。 “真可惜,你没有回去吗?居然没有看见我留给你的礼物?”她笑,笑得真假难辨,“那可太遗憾了,你要是死了,不是更看不见了吗?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他绑上去的呢。” 蓝凤秋故作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想要吓一吓你的,所以将他绑在了你的床顶上,是不是很有意思?你一躺下,就看见他挖了眼睛割了舌头浑身是血的样子,一定很刺激。” 我与她无话可说。 多年随身的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拔下发簪,原本梳理成髻的发丝随之滑落,在风中凌乱飞舞。 我逐一掏出袖中的荷包,一品茗的刻字牌,齐字令牌。 “等等,我改主意了。”蓝凤秋道,“我看你这身衣服也很碍眼,一起脱了吧。”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皱眉。 “干嘛?不愿意?”蓝凤秋狠狠踢了云洲一脚,正踢在他的伤口处。 云洲闷哼一声,大颗的泪珠滚落,却没有哭叫娘亲。他似乎明白了这是一场怎样的交易,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倔强得令人心疼。 我扭身毫不犹豫一脚踹在祺哥儿的腿上,猝不及防,连盛青山也受力挪了半步。 夜很静,蓝凤秋的尖叫尤为刺耳。 “你是不是想要他死?!”她立刻抓住云洲,疯狂的摇晃。 我亦有样学样,狠狠掐住祺哥儿的脖子,后者连哭叫都来不及,“你要交易,就得有诚意。你要杀我,就放了他们。你若想要玩死我们所有人,那我也会让你后悔终生。你比我清楚,他是你今生唯一的孩子,他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失去他,即便你是玄女,你也无法与这个世界产生任何联系。” “盛青山!你就看着她掐死你儿子吗?”蓝凤秋气急败坏,但仍松开了云洲。 我几乎同时放手。 祺哥儿毫无意外剧烈地咳嗽起来,哭叫着妈妈。 “放了他们。”我沉声道,“你很清楚,我比他们更有用。你我都有孩子,我救过祺哥儿的命,他们是无辜的。” 一阵狂风刮过,蓝凤秋神情焦躁,“换人!!” 第648章 明月为鉴 交换的过程沉闷而迅速。 黑衣打扮的苗族青年将我双手反钳,几步带至蓝凤秋面前。 她望着我,抿了抿唇瓣,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和挑衅,“姜文君,你到底是落在我手里了。” 我看着她,沉默不语,直到身后传来云洲和雨眠压抑委屈的哭声、盛青山与萧景宸沉重的安慰、以及凌乱跑动的脚步声,确认他们已经安全,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啪—— 电石火光之间,空中划过残影。 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连着耳底也阵阵嗡鸣。 即便是意料之中,我眼前一阵晕眩,差点站立不住。 “蓝凤秋!”“娘亲!”众人惊呼。 “我跟你说话呢,你装什么装?”蓝凤秋充耳不闻,一边甩手一边冷笑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这种装清高!从我跟盛青山回来,你就是这个样子,好像你根本就不在乎他,不在乎这个位置。 结果呢,你嘴上答应和离,转身就去勾引他,又是给他送吃的,又是陪他出门,你恶不恶心?我看着你这张脸,都觉得反胃!!你舍不得干嘛不承认?还要骗我做什么好姐妹,真是信了你的邪!我当你大度,结果你是个心机婊!嚓,想起来我都恶心!真想掐死你!” 我尚未张口辩解,已被她掐住咽喉,呼吸困难。 脑中嗡嗡作响,一时间许多声音涌来,却什么也听不清。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离了就离了,为什么阴魂不散?你都给别人生孩子了,还要吊着他?你看看他为你做什么,他要拿亲儿子换你儿子的命!你们俩既然这么分不开!干嘛不锁死!干嘛要离!! 姜文君你告诉我,你都要死了,你就说句实话,这孩子到底是何正武的,还是盛青山的,你们俩到底有没有过?!” 她紧紧掐着我的喉咙,莫说回答,便是呼吸也艰难。胸口憋闷,仿佛就要爆炸。我拼命挣扎,可我哪里是黑衣人的对手。 “蓝凤秋,”盛青山的声音急切而冲动,“你放开她!我与她根本没有同房!何来孩子一说!她从未想要骗你,她从你我归来便要和离!是我不愿放她离开,是我纠缠她不放,是我想要破镜重圆!你怨我对你不忠,你尽管冲着我来,莫要为难她!” 蓝凤秋闻言,用力将我甩开,一把夺过身旁黑衣人手里的大刀,“你再往前一步!我现在就砍死她!” 我浑身无力,四肢瘫软,喉中火烧火燎,带着粘稠的腥甜。若不是被黑衣人死死扣住,恐怕当即栽倒在地。 软骨散就在袖中,可我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只得大口喘息,微微侧首,看向对面。 只见盛青山丢盔卸甲,平展双臂,随身的长剑被他扔得很远,孤独地站在人群中央。 “蓝凤秋,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他神色凝重,目光坚定,一字一句,“是我不该言而无信,是我贪心,你怎么骂我诅咒我,杀了我,都可以。冤有头债有主,都冲着我来。 她是无辜的。她没有勾引过我,她心里根本没有我,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她憎恶我,避我如蛇蝎,是我死缠烂打,是我让她去军营送膳,是我要带她出门,她宁可咬破手也不愿与我圆房!苍天在上,明月为鉴,倘若我有一句假话,让我盛家家破人亡,让我盛青山死无葬身之地!” 第649章 未必 蛊虫振翅,昏黄的光影下,他的身影随风晃动。 视线交汇,盛青山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黑衣人的大刀,于独臂的蓝凤秋来说实在太大太沉,刀尖剐蹭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无声冷笑,定定地看着他,“所以,她不爱你,你死也要爱她?” 盛青山眸光微沉,没有回答。 “那好啊,我成全你。”她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没有半点暖意,“你自杀,我就放了她。说到做到。” 盛青山注视着她,保持沉默。 “怎么,不敢?”蓝凤秋讥讽道,“刚才说得好听,现在又不敢了?男人果然靠不住,什么话都是说说而已?” “同心蛊,同生同死。”盛青山语气平静,“你如何做到?” 蓝凤秋笑起来,像个恶作剧被抓住现行的少女,扭头向我挤了挤眼睛,“怎么办,被他发现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区别对吧?” 话音未落,她反手向我抽来。 与此同时,沉重的大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我猝不及防,顿时眼前一黑,魂不附体。 本该是觉得疼的,此时却有些麻木。 只是口中腥甜,让我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直咳得五脏六腑阵阵作痛,又自胃里翻腾,恶心欲呕。 “什么做到做不到?”她笑得扭曲,用力地提起嘴角,仿佛要将那笑容刻在脸上,“盛青山,你自杀,至少可以让她少吃点苦头,也是救她。” “蓝凤秋!”盛青山急不可耐,身形一晃,几欲上前,“你别碰她!” 与此同时,蓝凤秋身旁的黑衣人将刀举在身前,神情警惕。 “哎哟,怎么办,吐血了呢。”蓝凤秋浑然不觉,故意提高了嗓门,捏着我的脸向对面炫耀,“瞧瞧,这吐血的样子还怪好看的。” “文君!”盛青山再次靠近,眼中满是焦灼。 蓝凤秋向后退了半步,咬牙切齿道:“盛青山,你不会以为你认了错,我就会放过她?你只会让我更想弄死她!!她什么也不做,你就像条狗似的跟着她!凭什么?凭什么她赢得那么容易?” 诚然,来时的路上,我想过会死。 所有人都拦着我,因为他们大概也想过,我会死。 蓝凤秋想杀我,与我想杀蓝凤秋一样,自然又笃定。 或许是宿命。积年累月,我们谁也不会让对方好过,这场争斗莫名其妙又不死不休。 但人对于死的觉悟,总是空洞又抱有侥幸的,如同山上有老虎。 只有老虎扑到眼前,只有在此刻—— 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才会感受到恐惧。 那冰凉坚硬的刀身,搭在我的肩上,确实很沉。 刀锋血渍犹存,腥气扑鼻。 蓝凤秋再次握紧刀柄,猫戏老鼠般,戏谑又玩味地看着我。 丝丝缕缕的寒气自衣领侵入,令我脖颈处乃至全身生起一层鸡皮疙瘩,直透心底。 * “蓝凤秋……”我晃了晃身形,借着黑衣人的力气站稳,因先前剧烈的咳嗽声音嘶哑,“你敢杀我,祺哥儿会给我陪葬。” “那可未必。”蓝凤秋讥诮道,“他是盛青山的儿子,凭什么给你陪葬?你真当我傻吗?你死了,盛青山也会死,祺哥儿是他唯一的子嗣,谁敢杀他?他不仅不会死,还要继承盛青山的财富和地位,这个结局是不是很完美? 不仅如此,我还会成为玄女,嫁给萧景宸,嫁给你喜欢的男人。你以为皇帝会为你做主吗?他们的眼里只有天下,他们的良心大不过野心。他一生都会受我的折磨,看不惯我又杀不掉我。 哈哈哈哈哈哈,听清楚了吗?难受吗? 我累了,想回去睡觉了,不想陪你们玩了。” 言罢,她眼中划过一抹狠戾,作势挥刀。 我本能地拧动身躯,极力与刀锋远一些,脑中划过无数的画面,脱口而出,“你不想回到你的世界了吗?” 此言一出,她果然停手,狐疑道:“什么?” “蓝凤秋,你根本不是什么天命之女,你是异世之人。” 她曾向我提及她的故乡,一个崇尚公平和自由的世界,她与众不同的能力定然也来源于那里。盛青山说她在梦中多次描绘过那片天地,不像作假,但全不在典籍之中;她从未返乡,哪怕他有意提起,她只神情落寞,说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不代表她不想回去。人皆有思乡之情。 “那又怎么样?”她双眸微眯,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已寻得大祭司。”听闻大祭司,蓝凤秋将信将疑,身后钳制的双手却微微一颤,似乎松懈几分,我抓住机会,继续说道,“你身为苗族公主,难道不知大祭司? 这些蛊虫,由历代大祭司亲手培育,是赐予皇族的福祉。你用来害人性命,简直是亵渎。大祭司隐世多年,约定在朔月之日为我解蛊,收回她的蛊虫。她直言你是异世之人,该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 我说得半真半假,无论蓝凤秋信不信,身后的黑衣人已然动摇;只是稍稍一挣,便松开了对我的束缚。 他们皆是苗人,对大祭司有与生俱来的崇拜和敬畏。 “大祭司?”蓝凤秋显然对此很陌生。 借着眼角余光,盛青山和萧景宸紧紧关注着我们,显然亦捕捉到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 一阵风拂过,带着些许凉意—— 我一手迅速稳住蓝凤秋握刀的手臂,一手撒出软骨散。 不等我鼓气,细腻的粉末随风飘散。 “文君!”几步之遥,盛青山仿佛眨眼便到了身后,他毫不犹豫地将我扑倒在地,连同蓝凤秋亦在惊诧中仰倒。 刹那间,无数道弩箭破空而来,刺穿血肉发出沉闷的声响。 所剩无多又措手不及的黑衣人根本无法抵挡,发出绝望的怒吼。 一道寒光闪过,盛青山闷哼一声,双臂却愈发收紧,一字一顿,“别怕,我在。这一次……我不会丢下你了。” 第650章 东方泛白 “青山!”萧景宸随即赶到,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一切发生的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 待盛青山双眼紧闭被人搀起,我才发现手上沾满了他的血。 殷红的血液刺痛双目,瞬间攥住了我的呼吸—— “别太得意。”蓝凤秋中了软骨散,狼狈地被人架着,两眼恨恨地看着我,语气不甘,“总有一天……” 啪,我不假思索,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今日之仇,我必加倍奉还。” 无视她愤怒的表情,我提起裙摆,快步追上担架。 …… 御医早已在府中等候。 显然他们没有想到,被抬进来的是盛青山,而不是我。 面对熟悉的面孔,我不及解释,立即施救。 那一刀,自肩头延至肋下,带着十足的狠劲。 若是落在我身,怕是当场毙命。 时间紧迫,几人合力终让深可见骨的刀伤勉强止血。 然而盛青山背上伤口纵横,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如纸,奄奄一息。 连掌心也失去了往日的温热。 感受着胸膛里同样吃力的心跳、蛊虫的每一次振翅,我本能地大口呼吸,希望能够为他分担一些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盛青山重伤的消息传到了盛家人的耳朵里。 老夫人来过,盛青月来过,盛青远也来了,他们说了一些话,我静静坐在床沿,神思恍惚,没有听清。总归不是说给我听的。 盛青山怕是也不爱听。他一动不动,连哼也没哼一声。 “文君……”罗持安见我失神,轻拍我的肩膀,不忍道,“该做的都做了,歇歇吧。” 我缓缓抬眸,明明看着他的脸,却无法与他对视,木然地摇了摇头。 “小姐,天亮了。”萧景宸押送蓝凤秋回宫复命,连枝被放了进来。她双眼红肿,形容憔悴,担忧地扶着我的后背,声音哽咽道,“您熬了一夜,身体会吃不消的。” 经她提醒,我望向窗外,果然东方泛白。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叹了口气,勉力理出一些头绪,垂眸望着盛青山,低声说道:“我没事。只是还不能走。天亮了,你们去回春堂吧。发生这么大的事,总该有个人在。见到顾明彰,替我跟他说声抱歉,我晚些去看他。告诉他莫走得太急,且等着瞧,我一定会为他讨回公道。” 我语气平静,比平常还要静上几分,仿佛一潭死水。刻意忽略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钝痛,不敢深想,一点点也不敢想。眼前浮现顾明彰诚恳的面庞,我甩了甩头,驱散那抹身影。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我不能倒下。 耳边仿佛听见他说,我等姑娘回来,我给姑娘留着门,都听姑娘安排,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着,他那么好的一个人,该平安顺遂过完一生。我使劲儿捂了捂眼睛,将眼泪憋回去。 话音落下,连枝在哭了,我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又补充道:“莫要省银子,你知道都在哪里的,给他们最好的,是我连累了他们,这些都是应该的。若是他们的家人来了,给他们一笔钱,给多少都不够的,银子哪能比得上人活着呢,莫要心疼,他们若是张口,给就是了。 无论他们说什么,莫要争辩,是我的错,不用替我瞒着。他们怨我骂我,我都认了。待我忙过这一阵,我去给他们赔罪。” 连枝抽抽噎噎,泣不成声,我抬头看着她,有些担忧地问:“都记住了吗?这个时候,只能辛苦你了。 还有,灵卉就要入城了,让她安置好那些人,她知道该怎么做。 你们只管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第651章 女主人 盛青山沉睡不醒。 我环顾四周,没想到再回这里,竟是这样的光景。 房中的陈设未变,仍是我离开时的模样。被蓝凤秋砸坏的物件已被他修补好了,若不刻意寻找,几乎难以察觉。 就连被我嫌弃留下的首饰匣,也放在原处。 打开衣柜,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果然还存着我的衣衫。 衣裙上,大片的血渍已经干涸,散发着阵阵腥气。 趁屋中没有旁人,我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坐回床沿边。 盛青山依然沉睡,呼吸微弱。 若不是我的心跳犹存,我几度怀疑他要死了。 “盛青山。”我唤了几声,他置若罔闻。 我不得不握着他冰凉的手掌,想要传递一些温度。 不知不觉,竟靠在他身边睡着了。 惊醒时,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我的脸上。 守在一旁的小丫鬟见我苏醒,连忙上前搀扶:“夫人,时候还早,您再歇会儿吧。” 一声“夫人”,让我恍惚回到梦里,回到从前,不由怔愣一瞬。 可她不是连枝。我缓了缓神,坐起身来,目光再次落在盛青山的脸上,小心试探他的气息。经过一夜,仅有他的心口还存着一丝温热。 我下意识将他的被子又提了一提。 “厨房里备着热粥,夫人可要用些早膳?” 小丫鬟模样周正,既不过分美丽,也不显得愚钝,中规中矩,不是我从前使唤的下人。此时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好像我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一般。 熬了一夜,此时头疼欲裂。我揉了揉额角,轻声说道:“我出府多年,这称呼早该变了,莫要叫人误会。还是唤我姜大夫、姜姑娘吧。” 小丫鬟闻言,顿时手足无措,向我深深福了一礼,“夫人恕罪。可是小茹伺候得不好,请夫人责罚。” 我对她这般坚持,深感莫名。倘若是府里的老人,自当明白我的意思;是新人,哪有在房中见着个女子,就冒冒失失喊夫人的。 这大将军夫人的名头,未免也太容易得了一些。 这些年,府里究竟是怎样管教下人,连个教规矩的也没有吗。 我无奈地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小茹,是吗?你没有哪里做得不好,是你误会了,我与他不是……” 话未说完,小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磕头道:“夫人,老夫人一早传了话,您既然回来了,就还是这府里的女主人。她和大将军只认您,谁若对您不敬,伺候得不好,惹您不高兴,要打要杀都凭您一句话。待大将军醒了,还会加倍的罚……” “……”我望着她,听见她每一个字,却一时无法理解她话里的含义。 小茹见我沉默不语,将脑袋磕得砰砰两响,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忠诚都磕进地里,“夫人别生气。我什么都会做,夫人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不多嘴多事了。” 我怕她这样下去要将自己磕出个好歹,轻轻拦了一把,“你先起来吧。” “是,夫人。”小茹爬起来,身形微微一晃,立刻缩着肩膀,像只受惊的鹌鹑似的站在一边。 天亮前,盛老夫人确实来过,也说了些话。当时我忧心盛青山的状况,并未听进她的话。想来她当时望着盛青山的神色,悲痛欲绝。到底说了什么,真的记不清了。 若是她的命令,我与小茹说什么,也不会管用。只得扶着越发疼痛的额角问道:“你知道云洲在哪儿吗?青萸怎么样了?” 小茹闻言,躬身回道:“回夫人,小少爷和小小姐在青萸小姐的屋中。老夫人说,若是您问起,让您莫要多心。是青萸小姐不放心,一定要挪在自己屋里的。两位小主都安排了最好的奶娘随身伺候,不必担忧。” 孩子们都在青萸房里,是我意料之中。 昨日那般状况,莫说心有余悸,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青萸定会替我担起责任。也会想要第一时间安慰云洲和雨眠。 老夫人的解释不仅多余,反而让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怪异。 “小少爷的伤已包上了,是葛院正亲手包扎的,葛院正说伤在皮肉,养养就好了。小小姐受了些惊吓,按罗御医开的方子用了药,睡了一大觉,方才来人说已经醒了。青萸小姐伤得重些,但罗御医说无性命之忧,只是要多静养。” 我点了点头,心中牵挂,却不敢离开。 盛青山的伤势,九死一生,凶险异常。若在旁人,恐怕早已准备后事。我心中再明白不过,他此时全靠蛊虫之力,勉强支撑。 同心蛊,同生同死。我剜心移蛊时,是他助我。 此时,该我助他了。 第652章 奥秘 定了定神,我轻唤小茹,吩咐她去向青萸报个平安;再转告云洲和雨眠,我身在府中,只是一时难以分身,让他们不要害怕。 小茹诺诺称是,忙不迭去了。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在院中伺候的下人道:“夫人,府外有两位姑娘,自称是您的婢女,名为千越、舟屿,可要放她们进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有些意外,应声道:“让她们进来吧。” 不多时,千越和舟屿步入屋内,皆是面带倦色,风尘仆仆。 我望着她们,“事可办妥?” “主子放心,已安置好了。人就在城外,派了专人看守,随时听命。”语毕,舟屿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充满探究和担忧。抿了抿唇瓣,欲言又止。 “你们去过回春堂了?”我故作镇定,将视线落在床沿边。 阳光越过窗棂,慢慢爬上了盛青山的肩头,勾勒出他狼狈的身影。 舟屿靠近一步,轻声说道:“回去过了。昨晚事发后,有人报案。府衙临时将人都收入义庄。连枝和罗御医一早去认领。想必很快就能将他们带回来。街坊四邻各出了几个伙计,帮忙跑腿送信。季善安回来了,在堂中主持事务,听着信儿的掌柜们都来了。主子放心,一定会办好的。” 我垂下头,心中默默,此事哪里还能好得了呢。 舟屿见我神色黯然,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主儿,这是大人让我交给您的。原说大将军醒了就不用给了,但看现在……”她瞥向床畔,立刻垂下头,“似乎不好。” 我疑惑地接过,揭开封印。 确实是吕伯渊的笔迹。 他在信中详细阐述了同心蛊的奥秘。所谓同生同死,实则共用生命之源。只要我的心还在跳动,盛青山就不会死。但负担两个人的心跳,必会损耗源者的心力。我移蛊时,心力重创,绝无持久之能。 盛青山若无转机,只会将我拖累耗尽。 是以,他问我,可愿解蛊? …… 既已归来,我将她们留下,差人带她们去休息梳洗。 房中又只剩下我与盛青山。 时间于他仿佛静止。 阳光温柔地落在他毫无生气的脸上,轻轻抚摸他的发丝,却未能将他自沉睡中唤醒。 他浑身温凉,无论我怎样呼唤都无济于事。 终于,我滑落床沿,跌坐在地,面对面,两眼一瞬不眨地端详他。 明明是一样的眉眼,为何那么陌生。 “盛青山,你醒醒吧。”指尖抚上他苍白的面颊,历经剧毒和重伤,我的体温比常人总要低上一些,可他的体温更是冰凉的可怕;身为大夫,我深知这不该是他,一个活人该有的温度,“你醒醒,不然我们两个都活不成了。” 他沉默不语,置若罔闻。 我略带威胁,狠狠地说道:“我不会管你的,这是你欠我的……” 话音落下,我心里空落落的,正午的阳光也照不进那处空洞。 眼中干涩,我定定地注视着他,脑中一片混沌。 盛青山怎么会死呢?我死了,他也不会死。我恨过他,怨过他,憎恶他,疏远他。可那跟死有什么关系呢?蓝凤秋还没死。他想做的事还没有完成。未来还有许多硬仗要打,他还要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他答应我会助萧景宸一臂之力,还说将来给我添妆…… “盛青山,”我眼中含泪,不肯落下,语气埋怨地说道,“你这个骗子。你答应我许多还没有兑现。上辈子骗我,这辈子又骗我,难道下辈子还要纠缠我嚒?与你没有一桩开心的事,我不想再遇见你了……” 眼泪夺眶而出,心中狠狠作痛,我揪着衣襟,哽咽难言,“我们的蛊还没有解,你若连累我一起死了,就是白死了。云洲和雨眠还没有长大,我答应要嫁给吕伯渊,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银子没有花,我一点也不想死。你若害我跟你一起去死,我还是要恨你的,会恨你入骨。一眼也不会见你了。” …… 不知是否错觉,心头猛然一跳,比先前有力得多。 我连忙爬起来试探他的气息,并未有任何变化。 “你听得见?”我不禁疑惑,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却没有等来他的回应。 适逢小茹端着参汤热粥回来,见我望着盛青山泪痕满面,顿时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安慰道:“夫人莫要太伤心了,伤了身子。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福大命大,定会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听您伤心,大将军也会伤心的。他那般牵挂您,哪里会舍得您伤心呢。” 我愣愣地看着她,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答案就在眼前。 “你说什么?” “啊?”小茹忙将托盘放在桌上,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颤声道,“夫人恕罪,奴婢是担心您伤了身子……” “不是。”我语气急促又坚定,“我让你重说一遍。” “奴婢,奴婢方才说……”小茹吞吞吐吐道,“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福大命大,定会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夫人莫要太伤心了,伤了身子。” “不对!”我焦急道,“你还说了什么?” “奴婢还说,说……”小茹越是紧张,越是结结巴巴,“大将军若是听见您这么伤心,也会跟着伤心的。” 我霍地起身,终于明白。 同心蛊的奥秘。 第653章 忏悔 事不宜迟。哪怕只有一丝微茫的可能。 我本想给盛青山喂些参汤,可他气息微弱,咽下的不多。连忙让小茹去备两个火盆,再多烧些热水。 时值晌午,用过午膳,盛青月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夫人来看盛青山。 老夫人一身栗色暗纹锦袍,头发花白,用精致的发钗固定。府中昨日经历大劫,盛青山危在旦夕,使她原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憔悴几分。 盛青月身着一袭素雅衣裙,眉眼间带着几分局促与不安,紧紧依偎在老夫人身旁,默不作声。 两人见房中炉火炽热,又关着窗户,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文君啊,这是做什么呢?” 老夫人语气亲昵,带着几分讨好与试探,仿佛我们还是婆媳。 我无法明说蛊虫之事,只得托辞道,“我想为他行针,怕他会冷。”说话间,我将干燥的巾帕浸入水中,双手被热水灼得微微泛红。 老夫人见状,瞪了小茹一眼,低声责备,“你这丫头,怎么做事,还要我教你不成?” 小茹闻言,急忙放下铜盆,欲要接过我手中的巾帕;我有意将这水调得热些,扭身避让:“不必。我来。” 话音落下,小茹连忙又将铜盆重新端起。 水声淅沥,我一遍遍用温热的帕子替盛青山擦拭。 昨夜兵荒马乱,他肩头还沾着干涸的血迹,阳光下格外刺眼。 母子连心。老夫人昨夜未有亲眼看见伤势,此时露出半截,心疼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连声音也微微颤抖,“文君啊,你莫要太勉强,青山为你吃苦,定是不悔的。若是人手不得力,我将杏儿留下供你差遣?” 杏儿是老夫人身边的陪嫁丫鬟,自小便跟随老夫人,如今在府中已颇有些地位。不等我回应,深深向我福了一礼,“夫人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吩咐。” 一声“夫人”,咬得清晰而坚定。 即便我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到身后数道审视的目光。 “我已出府多年,该换个称呼了。” 我语气淡然,仔细端详盛青山的表情。倘若他听得见,此时定然竖着耳朵,等我就范。可他眉目纹丝不动,连心跳也未曾变化,想来是真的听不见我们的,“还是叫我姜大夫,姜姑娘吧。” 我轻描淡写,将染红的巾帕再次浸入水中。 “文君,你莫不是还在记恨我们?”盛老夫人语重心长,用力地喘了两声,杏儿立刻端了圆凳请她坐下。 “文君啊,你向来是个识体懂事的,所有的错,都是我这个老婆子的错……切莫要再与我儿计较,可好? 你不知,他父亲在时,他便信誓旦旦非你不娶。你那时年幼,你父亲亦不愿与我盛家结亲;实话说,我盛家不是没有人选,他年少有为,来求亲的只多不少;可他推三阻四,执意要你。 我儿为你领军令状,洞房花烛连夜出征。即便他守口如瓶,我这做娘的还能看不出来?他每封家书都叮嘱我善待你,家书犹在,那些年……我待你不薄。自你进门,便托付中馈。哪样不是凭你做主。我儿没有看错,你也做得很好。” 时过境迁。 现在说来,恍若隔世。 我轻轻将盛青山盖严实,示意小茹去换干净的水来。 老夫人见我无动于衷,继续说道:“那时是我鬼迷心窍。 我心知青山爱重你,不会亏待你。以为你嫉妒凤秋,不肯与他圆房。才借着凤秋磋磨你。 你出身相府,门第高贵;她只是一个苗女罢了,哪里能动摇你的地位,即便生下孩子也是庶子。我盛家纵有各种不是,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嫡庶有别,我当真只是想,你能低一低头,能让我儿安心留在家中。 他在外五年,我这当母亲的,怎能不心疼,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何况他是为了你,你一再拒他以千里之外,我怎能看得下去?是我糊涂,老糊涂了,收你钥匙,实在没想到你平时温温柔柔的性子,竟是这样倔强。现在想来悔不当初,苦了你,也苦了我儿。 你走后,他有家不回,常宿军营。三催四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匆匆忙忙。 他的一颗心,都在你身上。 我这老糊涂!见你这般疏远他,我儿上门赔罪也不肯回来,想这一生如此漫长,真接了回来,岂不要日日做我儿的主,牵着他的鼻子走?才上了你父母的当,放了你的义绝书。 你不知他回来有多生气。我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他是我怀胎十月的儿子啊,他竟用命来要挟我,他说若是你有不测,要与你同穴。 哪个母亲能不恨你?你也是母亲,倘若云洲将来为了一个女子,与你这般做对,你能饶得了她?” 我长叹一声,这才转过身来,望着盛老夫人。 “这些都已是过去的事了。老夫人若是害怕我不尽心救治他,才说的这些,大可不必。我与他虽无夫妻缘分,可他因我受伤,我定然竭尽所能。” 老夫人红着眼眶,摇头道:“我知你是好的,你能善待青萸,又怎会置青山不顾。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怎样待你,你比我更清楚。这些年,我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他心里只有你。那蓝凤秋是个痴的,又坏又痴,我儿哪里看得上她。怕是着了她的道了。 我儿太苦了,这些年,我在家中从未见他笑过。我这做母亲的,竟害了自己的儿子,毁了他的幸福。我是真的后悔。” 我注视着她,默默不语。物是人非,还有什么意义。 老夫人抹去脸上的泪痕,“你精通医术,想必已看出,我时日无多。从前种种,是我的过错,我向你赔不是。老天罚我,我认了,是我活该。你要恨,那就恨我吧。 原谅我儿,可好? 他愿意为你豁出命去,你且饶他一回。你那一双儿女,何家若肯点头,我会替你做主,进我盛家族谱,定不让他们受半点委屈。只要你们能够重修旧好,破镜重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我微微蹙眉,心中五味杂陈,沉声道:“我与他今生缘浅,已无可能。” 老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可是还有什么顾虑?你若觉得这样不明不白,受了委屈,尽可放心;待青山醒了,他绝亏不了你,凤冠霞帔八抬大轿,一定让你扬眉吐气,风风光光……” 我摇了摇头,语气诚恳,“可我不能让他绝嗣,鸠占鹊巢。” 第654章 翻开 此言一出,老夫人的表情瞬间凝固,连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也冻住了,满是不敢置信的愕然。 她双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时语塞,眼底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震惊与后悔。 “这、这怎么可能呢?”好一会儿,她终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犹带质疑,“你是神医啊,你难道、难道没有法子?纵是天灵地宝,我盛家,未必寻不回来。” 我望着她,目光诚挚而坚定,“老夫人的好意,文君心领了。但无论如何,我与青山,都再无可能。我已另聘他人。” “……啊?”老夫人身形微晃,险些没有坐稳,紧紧扶着盛青月的手,小心问道,“聘了谁家?”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老夫人转头望了青月一眼,复又说道:“我知你心存芥蒂,信不过我,此事你不必急着拒绝。待青山醒了,你们商量。我绝无二话。” 我微微颔首,当务之急是让盛青山醒来。 “既如此,请老夫人收回成命,莫要让我为难,全当我是个大夫就好。 另我近日需为青山行针,此间必须凝神静气,切忌打扰。否则,恐有性命之忧。还请老夫人安排人手,守住院门。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包括你们,也是非请勿入。” “那葛院正和罗御医?”盛老夫人不放心道,“他们也不让吗?” “我自会与他们说明,约定时间,让他们复诊。” 如此,盛老夫人还是将杏儿留下,然后带着盛青月和一干人等离开。 …… 说话的功夫,房中渐渐变得闷热起来。 小茹连续又端了几次热水,我才将盛青山擦洗干净。 事关盛青山的性命,老夫人安排的人手很快就位。 杏儿回禀说,里外围了三层,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放下巾帕,我一身大汗,叫水沐浴。 待收拾完毕,盆中炉火正旺,杏儿和小茹也热得满脸通红。 我拿出药箱,叫她们出去守着房门。 行针,自然是要行的。 但既要借蛊虫之力,单靠给他行针恐怕难以奏效。 … 待我穿戴整齐,打开房门,日头已然西斜。 比起屋中的燥热,夏日的暖风扑面而来,竟也觉得凉爽。 我双手酸痛,浑身无力,扶着门框,向门外道:“将火盆端出来吧,再取些热水。” 千越和舟屿不知何时顶替了杏儿和小茹。 见我面色绯红,有气无力,诧异道:“主儿这是怎么了?” “热。”我轻声敷衍,转身回到屋内。 心中暗暗忐忑,今日所行之法,莫说是她们,便是盛青山也绝不能知晓。 … 傍晚,院外报葛院正与罗御医来了。 屋中早已收拾妥当。 两人先是轮番检查盛青山的脉象和伤势,而后不约而同地看向我。 我内心犹如擂鼓,却故作镇定,由他们打量。 “昨夜他的脉象微弱,几不可察。”罗持安声音低沉而慎重,目光中交织着担忧与探究,“听盛老夫人说,你午时替他行过针?方才脉象,竟隐隐有复苏之意。” 我立于床尾,两手交握,垂眸望着盛青山,“想来是方法奏效。” “所用何法?”罗持安注视着我,将信将疑。 我早有准备,娓娓道来,条理分明。 他仍将我盯着,神情复杂,像是信了,又像不信,似乎还带着些怒气。 他气什么呢?我目光掠过他的脸,没有深想。 “都在那站着作甚?”一直沉默不语的葛院正忽然开口,责备中带着些许无奈,“你那么瞪着他,他就能起来?” 我心知他这是点我,缓缓移向桌边。 杏儿适时地为两位御医奉上好茶。 “坐下。” 许久不见,竟是命令的语气。 我怏怏坐下,眉眼低垂,望着眼前的一寸虚空。 于医者,两位都比我有说话的资格。 我曾满心期盼能与他们团聚。想来,世间许多事,错过了便错过了。到底是不同了。 “还等什么?”葛院正嫌弃道,“还不将手拿上来?” 我不太明白,瞟他一眼。 “看什么看?没良心的丫头!”他两眼瞪得溜圆,吹着似乎白了许多的胡子道,“我剜你那一刀!你要记恨到何时?气这么久了,还不够吗?你忘了你当初出相府,是谁救你的命了!你的命本就是我救回来的!那时嘴上说得好听,这会儿子光记得我待你不好了?” 我咬着下唇,愣愣地望着他。 “那一刀确实凶险,但你师父我医术了得,还能将你痛死了?若换个人动手,你早是冤死鬼了!你明知那是个疯子,你指望我和那小子跟你说什么?非得和你打招呼叙旧?命重要还是话重要?” 我眼中酸胀,强忍着不肯落泪,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呼之欲出。 “顾明彰说你服用药丸颇为见效,我瞧着确实好多了!当个神医连自己救命的药丸子都制不出,还一身反骨,见着我与他跟不认识似的!怎么!我葛清哪里对不起你?叫你气得我天天觉都睡不着!” 我使劲睁大眼睛,满溢的泪水还是沿着双颊滚落,喉中哽咽,如同刀割。 “干什么?干什么!我这才说你几句?你把你那些猫尿憋回去!我还没消气呢!紧赶慢赶回来,酒也没喝上,饭也没的吃,还被你记恨上了!我招谁惹谁!谁稀罕当什么狗屁院正,成天伺候人,结果连个家都没的回!你别哭了!你哭什么?我老头子还委屈呢!”话音未落,葛老用衣袖抹了抹眼角,眼眶湿润。 “师父……”罗持安体贴地将袖中的帕子递去。 结果葛老接过帕子,狠狠擤了擤鼻子,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也是个没用的东西!叫你去哄她!成天装忙,连宫门都没出!好不容易出来,四处闲逛,你当我不知道吗?她是你师妹,她能吃了你?!” 罗持安眉头拧成一团,低声辩解:“你也不敢。” “我怎么不敢?”葛老气道,“我是师父,我不要面儿吗?” 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翻开,我破涕为笑,哭笑不得,“你们理亏才不敢的!还要怪我小气吗?” 第655章 决定 冰释前嫌,师父师兄轮番为我把脉,脸上满是关切与忧虑。 我责问他们那时为何没有回来,师兄无奈,不得不从头说起。 他与师父身份特殊,身怀机要,必须先回宫中。 彼时,他们通过连枝,得知蓝凤秋手中握有不曾现世的秘药,立即上报了皇帝;在此之前盛青山已将情蛊之事如实禀告。 盛青山乃国家栋梁,将苗女纳入宅院是权宜之计,皇帝念及安危,当即派人去往苗地追查。 但蓝凤秋的秘药闻所未闻,在苗地并无记载。 他们奉命调查蛊虫之事,但蛊虫乃皇族尊享,常人难以触及。即便偶有线索,对蛊虫的了解也只停留于大祭司。 随着大祭司的离去,蛊虫已不可控,再没有人接受赐福。反而当做是挟制人的法子。 他们自然也探听到一些宫廷的秘辛,但难辨真假。只知大祭司神通广大,不告而别,从此行迹难觅。 追查无果,他们几乎无功而返。 入宫后,才得知盛家遭遇变故,蓝凤秋断臂求生。 于上位而言,蓝凤秋价值尚存,故而他们被留在宫中为她诊治。 不仅如此,蓝凤秋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将体内的蛊虫挖出来。 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只有她能想得出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自是万般不愿;但听闻蓝凤秋说要移蛊给我,无法信赖旁人,只得答应。 “师父与我在地牢反复练习,胸有成竹,才敢对你动刀。”罗持安忆起那段时日,面色青白,一副痛苦欲吐的模样。 葛老摆了摆手,脸色难看,显然也不愿再提。 “昨日圣上遣师父与我前来,意在保全盛青山。若你不幸罹难,及时为他取出蛊虫。” 然而世事无常,盛青山替我受难。 我垂眸,似乎明白了他们先前复杂的表情。 若我遇害,盛青山剜出蛊虫或有一线生机;但盛青山遇害,我受不住再一次重创,只有死路一条。 可我并未马上随他死去。 非但没死,今日还给盛青山带来了转机。 罗持安目光凝重地望着我,“文君,你素来聪慧,可是发觉了有关这蛊虫的秘术,催动了它?”他猜测道,“盛青山的脉象你我心知肚明,为他行针,或许能保住他一口心气,绝无转圜的可能。” 我不知如何开口,默不作声。 葛老瞥向门外,罗持安心领神会,立刻起身关门。 “你如何做到,不愿说便不说。但我问你,他可是在借你的心力?”葛老紧紧盯着我,一字一顿道,“他将死未死,是否因你们的心力相连?你今日催动他,必是消耗了自己;倘若他醒不过来,可知后果?” 我埋着头,低声道:“我知道。” 葛老望着我,沉吟良久,才继续道:“倘若你有另条路可走呢?” 我缓缓抬眸,似有所感。 “你与他结蛊,同生同死;为他铤而走险,倾尽心力,是别无他法。”葛老道,“倘若不用剖心剜蛊,替你解困,你可愿意?” 我睁大了双眼,“我若此时解蛊,他必死无疑。” 葛老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进我的心里,“可你能活着。” “师兄说他有复苏之象。” “倘若活而不醒,与死何异?难道你就这样被他耗尽?”葛老反问,语气无奈,“他于国有功,又对你有恩,你不舍放弃,是情理之中。可你难道不想活下去,那两个孩子,难道不管了?你就能忍心?” “怎会不醒,”我激动道,言辞坚定,“只要活着,总有办法。” “文君,”罗持安眉头紧蹙,笃定而决绝,“听而不闻,刺而无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有的!”我心中沉重,坚信不疑,“他一定会醒过来。” 葛老与罗持安对视一眼,无奈扶额。 “唉……”他长叹一声,从袖中缓缓掏出两个瓷瓶,“这一瓶,是你先前吃的,莫要断了口粮,该歇着就歇着。他这地方够大,哪儿舒服就往哪儿躺,身体不适时,切莫拘束勉强。” 我点了点头,立刻倒出一粒,就水吞服。 葛老见状,又是一声长叹,“这一瓶是姓吕的给你的。” 罗持安见我面露诧异,缓缓解释道:“吕伯渊曾言他有解蛊之法。虽不太可信,但他与你之间有些渊源,在朝中素有声望,不妨信他一回。 昨夜情势危急,师父匆匆离去,是为去寻他救你。但他避而不见,直到我们来之前,才将此药拿出。他似有所料,说可以帮你解蛊,但你恐怕不会应允。此药我已查验,确为滋养心脉、补益气血之上品,用料考究,你可安心留用。” 我微微颔首,望着药瓶发呆。 葛老领着罗持安站起身来,“瞧你累了,去歇着吧。盛老夫人那边我们会如实告知。其他的,无需挂心。你那小子皮实得很,今日见着我,还拽我的胡须,真是没大没小!小妮子不错,透着聪明劲儿。” 我不假思索,“辛苦师父、师兄。” 葛老身形微微一顿,眼眶不由又湿润起来,“等你这一声,等得我头发多白了两根。即决定了,莫要瞻前顾后,照顾好自己。” 第656章 后事 将师父、师兄送出门,天际已染上了淡淡的墨色。 才踏入院中,葛老挥了挥,大声道:“莫要送了,回去歇着。明日还是这个时候来。你瘦了许多,叫盛家给你做好的吃。没有力气,怎么救人。” 我站住脚,小声称是。心知他这是嚷给立在一旁的杏儿听的。 晚间果然鸡鸭鱼肉样样都有。 我一个人哪里吃得完,便让千越、舟屿陪我用饭。 她们是江湖人,没有那么多尊卑规矩,吃得津津有味。 连带我也不知不觉多吃了一些。 掌灯时分,连枝与灵卉一起来了。 两人双眼通红,显然是抱头痛哭过的,在我面前却要强作无事。 我没有拆穿,静静听着她们禀报。 回春堂遭此劫难,季善安带领几位得力的掌柜在堂中料理后事。知府下令不许围观,派了人在门前守着。场面虽乱,但也无人闹事。 昨晚受难之人,大多寻得亲属,唯独顾明彰无人来接。 共事多年,我这才知道他无依无靠。家中只剩他自己,房屋早已破败。曾几何时,他或许已将回春堂当做自己的家。他是在家中遇害。 “既如此,那便以我亲友之名,为他收敛吧。”我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是。”连枝应道,“他生前也常说,姑娘帮他信他,胜过旁人。” 我垂眸,强按下心里的悲伤,没有接话。心中犹如死水,生怕引起一丝涟漪。 沉默了一会儿,连枝继续说道,昨晚之事,惨绝人寰,惊动四邻。府衙一早便贴出告示,称是城外流窜的匪贼作案,大将军连夜抓捕,平乱有功。其中一字也没有提起苗人和蓝凤秋,大有包庇之意。 是以,不明真相的路人猜测,是枭记树大招风,加之我孤儿寡母,才招此横祸。 我默默听着,不置一词。 “真是没有天理。”连枝忿忿不平,“蓝凤秋这般作恶,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不会的。”我坐在软榻上,脊背挺得笔直,“我定要她血债血偿。” 灵卉咬牙附和,“多行不义必自毙!她绝不会有好下场。” 继而说到我让她近来准备的事。 灵卉桩桩件件条理清晰,皆有着落。 我放心不少,又问秦兴林可有消息。 连枝道:“蓝凤秋被抓回去以后,只是禁足。” 这在我意料之中。 她想了想,又道:“秦公子还说,怡贵妃召见了几位世家公子,有替萱乐公主相看的意思。吕大人撞了个正着,场面有些尴尬。两人出去以后,不欢而散。” 灵卉听得云里雾里,“这姓秦的,为何将吕大人的消息告诉姑娘?” 我无甚可瞒,点到为止。 连枝撇了撇嘴,“我老早就看出他对小姐别有用心。” “那可真是太好了。”灵卉却眼见得开心,“虽说吕大人与萱乐公主纠缠不清,但只要能解决明白彻底了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姑娘不知吕大人在民间的名声有多响亮,比在寿城还要响亮得多。越往远处,夸奖他的声音越多,他的改革让许多人有了农田,有了活路。” “是吗?”心中仿佛照进一丝曙光,我与有荣焉,“真该让他也听听。” 灵卉生怕我不信似的,又说了路上的许多见闻,听得我油然起敬。 “虽说不该这样比,”灵卉道,“但他确实比荣相更有谋略和远见。” 聊了一会儿,灵卉忽然道:“姑娘,苗国使团明日就要入城了,可有什么安排?赫连裔身边的人,要撤走吗?” 我望了盛青山一眼,有些犹豫,“先别撤,跟着他。” 第657章 回信 连枝与灵卉离开,房中再次陷入沉寂。 千越和舟屿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不知在聊什么。 月亮悄然升起,月光如水,随风泛起层层细腻的涟漪。 小茹问我可要铺床,我让她将铺盖安置在软榻上。 见我准备休息,千越和舟屿进来,询问有没有什么吩咐。 我望着二人,按往常安排她们轮流值夜。虽然蓝凤秋被抓回宫去,难说还有余孽未清,小心为上。 舟屿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以为她要出去,简要叮嘱府里的规矩,嘱咐她莫要惊动了家丁,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舟屿连忙摇头,说:“我没有事要出去,只是想着,主儿还没给大人回信。” 话音在屋中婉转打了个旋儿,弗弗落下。 我抿唇。我记得,一直记得。 只是不知该怎么回他? 他问我可愿解蛊?若是以前,我定然愿意且毫不犹豫;他几次三番劝我与他共享同心蛊,我皆断然拒绝;可眼下,我要说我不愿解蛊,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救盛青山…… 我深知这对他不公。 可我仗着他对我的理解和宽容,一次又一次地置他的感受于不顾。 实在愧疚,难以启齿。 他通过师父转交丹药,显然已料到了我的选择。 他总是很了解我。 他越了解我,越让我觉得亏欠。无法面对。 舟屿观望着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今日见着大人,脸色十分不好。主儿哪怕问问大人呢?大人看上去真的有些可怜……” 经历昨夜,恐怕没有人能够轻易释然。 我被她说动,坐在案前,几次提笔,仍无法着墨。 心中纠结,难以言表。 眼见夜色渐浓,索性放弃。 无奈地对舟屿说道:“罢了。不写了。你去替我瞧瞧吧。莫要被人发现。去瞧瞧他好不好……在做什么?” “……就这样吗?主儿要不要捎句话什么的?”舟屿为难地说道,“兴许您有句话什么的,大人就好了。” 我轻轻摇头,“你速去速回,千万莫要叫人发现了。” 舟屿领命而去。 我心中忐忑,以为睡不着。结果一沾着枕头,便沉入了梦乡。 那梦诡谲异常,一片黑暗中,我摸索向前,像是在找什么。没有光,没有声音,我跌跌撞撞,期待又害怕。像是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将我惊醒。 舟屿带着信回来。 我眨了眨眼,脑中尚有些混沌,莫名地看着她,“你被抓住了?” “……算是吧。”舟屿怔愣一瞬,“去的时候没有,走的时候被抓着了。” 我没有过多追问,缓缓展开书信。 吕伯渊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他说:阿瑶无需为如何向我解释而烦恼,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我都信你。你想救他,尽可尝试。情蛊之奇异,远非文字可表。 他说:不必偷偷来看我,我饮食尚可,没有因此气恼。昨夜那般惊险,难免挂念,一夜无眠。今日也非常想你。 他说:莫要为我担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已差人去问城中最有经验最有福的大妗,她列了许多单子,待你回来过目。 最后,他说:我只要你记得一件事。待尘埃落定,嫁给我。 我反复品读,越发觉得舟屿一去就被发现了,还极有可能“出卖”了我。 舟屿迎着我打量的目光,一脸不服道:“不可能。我很小心。没有人发现我。我去的时候,大人正在写信。写好了,就看各种公文。我要走的时候,才被河石拦住,他就将大人的信给我了。” 话音落下,舟屿似是明白了什么,补充道:“我觉得不是我被发现了,而是主儿被大人发现了。” 第658章 赫连裔 接连数日,仿佛被无形的鞭策驱赶,黑白颠倒日夜混淆。 我逐渐摸索出催动情蛊的法门,让盛青山出现了一线转机。 但我也因此变得嗜睡,且在同一个梦中反复蹉跎。 浓墨般的黑暗遮蔽了视线,即便暗色渐渐变得稀薄,可我依然什么也看不清。我心里隐隐期待着什么,又不敢笃定。尝试呼唤,那些声音像被浓雾吸收,寂静无声。在一片混沌中不停地摸索,寻找。如同陷入了一场无解的轮回。 师父和师兄因为我的状况十分担忧,即便我的心力没有明显的衰弱,他们仍不能放心。 每日盯着我进补,坚持为我行针,更督促下人精心熬制药浴,几乎想尽一切办法助我恢复元气。 可惜我只有这一副身躯、一张嘴,嗜睡的时间依然越来越长。 连枝和灵卉几次没有见到我,也变得不安起来。 二人最终商议一次来一个,轮流探望,多等一会儿也不碍事。 终于见着了,像有说不完的话。 毕竟城中近来发生了太多事。 首先,苗国使团已经入城。赫连裔面见了茂国的皇帝。他献上了最诚挚的祝福和最诚恳的敬意,让满载珍宝的车队驶入皇宫。皇帝看上去十分喜欢他,夸赞他是个勇敢又有智慧的皇子。他们的样子,不像是一个战败国的皇子前来投诚,更像是父子久别重逢。是以,皇帝大方留他多住些时日,共赏这盛世繁华。 茶馆里将他卑躬屈膝的模样说得惟妙惟肖,人们关注他,嘲笑他。言语间充满了自豪与骄傲,仿佛在鄙视他的时候,又战胜了他一回。 其次,赫连裔对四周的嘲讽全然不以为意,还乐在其中。他不但在皇帝面前极尽谄媚,对朝中的大臣也是一样。尤其是,萧景宸。他戏谑萧景宸为“驸马爷”,仿佛他们的九公主已经嫁给了这位长皇子一般。 当他带着丰厚的礼物登门拜访,却被拒之门外。 不仅如此,齐王殿下对这位“姻亲”毫不客气,于宫宴上,直接拔刀相向,喝令他闭嘴,离自己远点。此举虽遭到陛下的斥责,但论谁也看得出,齐王殿下并不乐意接受这门婚事。 谁能乐意呢,娶蓝凤秋那样的女人。盛家的妾室,断了手臂,还带着个拖油瓶。谁都能看出,是苗国上赶着要与我们茂国的长皇子结亲。 再次,赫连裔的到来原本是为了给蓝凤秋正名,但他一直没有去见蓝凤秋;蓝凤秋被禁足,请了他几次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推辞。好像身边任何一件事情都比去见她重要。 他对寿城充满好奇,每日都在集市散财,买了很多东西。他毕竟是异国皇子,他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加之其俊朗的外表,更是吸引了无数目光。因此,他光顾的铺子,都会生意兴隆。 不知为什么,他似乎与枭记有缘。路过歇脚的客栈,好奇走进的酒楼,都挂着枭记的商旗;他还大声询问店家,有没有忘忧酒?他甚至在花草集的店里,买了一堆胭脂水粉。让我们沾光赚了不少钱。 最后,他得知大将军受伤的消息,带着许多珍贵的药材和礼物探望,但也只见到了盛老夫人。他细心地询问了大将军的伤势和医师,还好心要将自己使团里的大夫留下,被盛老夫人婉拒。 连枝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水猛灌了一口,“秦公子提醒说,要提防这个人,他似乎在围着您打转。晩棠也传回消息,说赫连裔旁敲侧击,问她有没有想去的地方。难道他已察觉晩棠的身份?” 我撑着额头,强打精神,“不无可能。此人城府极深,无论晚棠再怎么谨慎,她的出现本就存疑,他将她留在身边,或是将计就计。” “即便如此,如何能猜到是我们?” “入城之前,他不确定。”我微微蹙眉,“入城之后,他在一一排除。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猜到了。” 第659章 带他回来 墙角的烛光微微晃动,连枝无措地看着我,“那不如将晩棠撤回来?我们与他并无瓜葛,不过借他拖延些时间罢了。如今灵卉已将诸事筹备停当,再跟下去没有必要。何不在他找上我们以前,与他划清界限?” 我没有立即回应,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盛青山。若他安然无恙,定有阻止蓝凤秋的布置。但如今他昏迷不醒,我并不了解他的计划,更不确定那些安排是否还会奏效。 单凭我一己之力,是否能够一举扳倒蓝凤秋?倘若不能,她必然蛇随棍上,发起更加疯狂的反扑。届时,她被认可了玄女的身份,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棘手。 赫连裔对蓝凤秋的身份显然有所影响,对此他心知肚明。但他凭什么帮我呢?或者,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小姐?”连枝见我失神,在我面前晃了晃手掌。 “嗯?”我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看着她,“我没事,只是累了。让你们去寻的药带来了吗?” 连枝闻言,从袖中掏出一包药粉,担忧地看着我,“带是带来了……” 我随手接过。 连枝眉头紧蹙,压低了声音,犹如蚊呐,“小姐,灵卉说,说这药是……” 我望着她,淡然道:“我知道这是什么。” “那、那您要这个做什么?”连枝结结巴巴,两眼不由自主地瞟向床榻上的盛青山,“虽然葛老说大将军……但是,但是,他还没醒。就算您心中有打算……是不是太急了些?” 话音未落,连枝满脸通红,目光闪烁。 “再说……再说您不是答应了吕相?他才与萱乐公主做了了断,这要是被知道了,该如何是好?他还特意来问过我,您与大将军大婚时,都准备了哪些呢?我、我、我该如何回答?您还嫁吗?” “莫要乱想,只是做药引罢了。”我注视着她,严肃道,“此事只有你我三人知晓,绝不可外传。” 连枝怔愣一瞬,郑重地点头,“小姐放心,我们绝不会说的。”顿了顿,她又道,“灵卉让我转告您,用量一定小心,否则逆血伤身。” 我自然明白,将药包藏入袖中。而后镇定道:“赫连裔之事,传信给晚棠,让她设法套出蓝凤秋登天机台的日子,或者说,他最晚能拖延到什么时候?我还需要些时间。” 连枝点头,见我哈欠连连,起身告辞。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心中暗下决心,我与盛青山都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了,他必须得快点醒过来。 夜长梦多,我让千越与舟屿今晚同时守在门外,非我传唤不得入内。 服药前,先嚼碎吕伯渊送来的药丸,一点点渡入盛青山的口中。 虽师兄验过是滋补的丹药,但我深知里面另有玄机。他用新鲜鹿茸与蜂蜜掩盖了血腥之气,但这股药力岂是丹药所能及?每当在口中含化,都能感受到体内蛊虫激动的振翅。 …… 这一夜,梦与现实不断交织,光怪陆离难以分辨。 我终于拨开层层迷雾,寻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他迷茫地望着我,似乎不知我为何出现在这里,亦或者我们为何在这里相遇。 我与他无法言说,心急如焚,只得拉着他往回跑。 他由我拉着,眼中由疑惑渐渐变得清明。 “文君?”盛青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我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梦里。 可我心中清楚,我能救他,我得带他回来。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生怕他再次消失在迷雾里,越是害怕,那梦越轻,像是由一根蛛丝连着,稍有不慎便会醒来。 “盛青山,你不能死。” 我害怕极了,分不清是心声还是梦呓,怕我抓不住,怕他松开我。 泪水滑落眼角,温热潮湿的触感差点将我带离梦境。 然而前方似乎没有尽头。 …… 明明紧闭双眼,仍感受到明亮的光。 我猛然惊醒,自帐中坐起,盛青山仍俯卧于身边,除了十指交叉的双手,似无变化。 天光大亮,我拢了拢凌乱的衣襟,缓缓起身。 说不上绝望,但仍被失望压着,眼眶酸涩。 待我打开房门,千越忽然伸进头来,面露喜色,“大将军醒了?” 第660章 声音 我顺着她的视线回头,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然而盛青山并未睁眼。 他静静地卧着,一如往常。 千越眨了眨眼睛,颇有些难以置信,不甘道:“天还没亮的时候,我明明听见男人的声音。” “有吗?”舟屿立在门前,也伸头观望,“我没听见。” “有的!”千越撇了撇嘴,目光微黯,“我耳朵很好!难道是别处传来的?啊……还以为咱们终于可以出去了。” 将她失望沮丧的模样看在眼里,我这才恍然觉悟,她们已经陪我在这院中拘了多日。 我望着头顶的蓝天,心中种种烦忧犹如乱麻,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缓缓道:“让杏儿和小茹过来伺候,你们去歇着吧。今日歇一天,出去转转,听一听外面的消息。” 千越闻言,笑逐颜开,仿佛风中盛开的桃花,明媚动人。她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脸上的疲倦一扫而空。 “谢谢主儿。”舟屿亦是满心欢喜,眼底绽放出许久未见的光彩,柔声道,“我去帮您瞧瞧新花园,回来仔细告诉您。” 我不明所以,“何来新花园?” 舟屿连忙捂嘴,为难地说道:“主儿还不知道?” 我望着她,近来琐事不断,不确定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 舟屿见我一脸茫然,不忍我因此费神,笑着说道:“大人没告诉主子,他府上近日在修花园吗? 外头皆在传,大人请了个了不起的风水先生,将大人摔了跟头,又为情所扰的事儿,说得丝毫不差。 那风水先生说,大人府中格局不利,才致使大人遭遇坎坷。 隔天,大人就叫人拆除旧园,建造新园子了。” 我垂眸默默,他府上格局讲究,哪里会有这些麻烦。分明是急着筹备婚礼,掩人耳目。 不禁心中甜蜜,生出几分思念。想来我已好些天没有见过吕伯渊了。 舟屿见状,神神秘秘地凑近,压低了声音,“大人听说主子喜欢芍药,重金寻了许多珍贵的花种。又听说主子从前在将军府里会亲手收集梅花露与桂花落,特意也栽了一片。说是为主子重新造花园,也是当得的。” 我脸颊微微发热,想起他信中提过要置办花园。没想到短短四字,需得这样大费周章。 …… 闲聊了几句,千越迫不及待拉着舟屿离开。 我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直到按捺下心头的悸动,才回到房内。 想起千越说听见男人的声音,不自觉又站在床沿边。 或许,昨夜脑海中的声音,是他醒过? 我仔细打量他的身影,看不出任何清醒的痕迹。 这些日子,他渐渐有了自主的心跳,有了体温,可他始终沉睡不醒。 我尝试回想,可无论怎么也想不起昨夜的梦境,我到底有没有将他带回来? 只依稀忆起天旋地转,光影虚晃,我们仓促而焦急地奔逃。 因用了药,我神志模糊,时而一脚踏进前生,复又经历那时的空虚与绝望;偶有清醒的时候,像在云上飘着,又像是在火上炙烤;会看见盛青山紧闭双眼的侧颜,苍白而无生气,再次坠落入梦里去寻。 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梦里的结局……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伸手去探他的脉搏,已然沉稳而有力。 可他为什么还不肯醒? 难道如师父师兄所言,他未来都会是这样? 活而不醒,死而不僵。 我缓缓在他身边坐下,将他额前散落的一缕碎发捋至脑后, 悲从中来: 盛青山,我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我或许要将你留在这里了。 …… 我不能让蓝凤秋坐实玄女。 我不能再让她有机可乘。 不能只为你。 第661章 探望 用过早膳,趁着精神足,还未到师父和师兄来为我行针的时候。 我将杏儿留下照看盛青山,带着小茹出门。 这是盛青山受伤以来,我第一次踏出院门。 路上难免遇见几个脸熟的下人。 他们一个个怔怔呆立,目光中满是惊愕,而后慌忙行礼,口中或言“夫人”,或呼“神医”,也有直接叫作“姑娘”的,可谓语无伦次。 盛老夫人下过令,我现下又住在盛青山的院子里,情形确实复杂;我挥了挥手,未做计较,继续往青萸那里去。 那日青萸与云洲亦身受重伤,虽每天都让小茹来问,还有师父和师兄照看,但到底是没有亲眼所见,心里难安。 …… 行至院中,还未进门,远远便听见青萸的惨叫,“轻点儿,轻点儿,你们是要疼死我吗?” 闻声,我步履匆匆。 小茹心领神会,抢先几步,叩响门扉,“青萸小姐,姜神医来了。” 房中当即静默,不一会儿,传来青萸不敢置信的声音,“谁?” “姜神医。”小茹答道。 话音传入房中,里头立刻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嘈杂。 不多时,房门半开,一个小丫鬟露出头来,“你说谁来了?” “小姐,姜神医来看您了。”小茹好声又答了一遍。 此时,露出头的丫鬟已看见我,连忙扭头喊道:“小姐,真是姜神医来了。” “快快,给我穿上。”隔着门扉,传来青萸的催促,“啊啊啊……轻点!” “别藏了。”我不等她请,推门而入。 床榻上,沾着血渍的绷带和药膏还散落着。 青萸大半个身子趴在棉被上,还未穿上的半截衣衫狼狈地搭在肩头;两眼才望见我的身影,便忍不住喉头哽咽,“阿姊,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怎么知道你伤成这样。” 我随她红了眼眶,快步来到床边;将她穿了一半的衣裳轻轻揭开,原本光洁细腻的后背上,纵横交错着两条半臂长的刀伤。 伤口已结了薄薄一层血痂,不知是换药时粘连了绷带,还是方才不小心崩裂了,边缘处,正在隐隐渗血。 “我没事。”青萸故作轻松,强颜欢笑,“葛院正说,养养就能好。罗御医跟我保证了,只要我好好配合,一定不会留疤。” 我抹去脸颊上的潮湿,泪水仍在眼眶中打转,嗔怪道:“都伤成这样了,还笑得出来?”心中难过,我哽了哽,“是我连累你了。” “我可从没这么想过!”青萸闻言急道,“蓝凤秋就是个疯子!怎能说你连累我,要说还是大哥连累了你!要不是他将这个巫女带回来,哪能有这些懊糟事?这些年害你吃了多少苦头! 那日就算她不来寻孩子,也会杀进盛家报复。你快别哭了,哭了伤眼睛。听说你在院中累得很,今日怎么出来了,我大哥醒了吗?这事儿都怪他,你别对他太好,疼死他才好呢!” 我摇了摇头,“虽不似之前命悬一线,但还没醒。”我没有说他或许醒不过来的事。生怕一语成谶,总还是盼着他能醒的。 青萸眼底划过一抹忧伤,转瞬即逝,“那等他醒了!可不能轻饶他!” “嗯。”我轻声应了,说话间搅动药膏,示意她趴好。 青萸目光掠过药膏,显然有些犯怵,但也没有抗拒,默默将脸埋进棉被里。 “你放松些,别太紧着,会崩裂伤口。”我柔声劝慰,“我尽量轻柔些,疼了你告诉我。” 青萸将脸埋着,轻轻点头,“我不怕,你抹吧。” 见她准备好,我拿起软毛刷,在碗沿边仔细刮平,而后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的伤口上。然而毛尖甫一接触,青萸便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我吹了吹,小心哄道:“我再轻点儿,很快就好。” “你抹吧,我不疼。”青萸的声音从棉被中传来,即便穿过厚厚的棉花显得瓮声瓮气,仍难掩声音里的颤抖。 我强忍泪水,将药膏抹匀。 青萸全程死死抓着被角,一声未吭。每及伤口深处,皮肉外翻,无论怎样轻柔,都会引来她痛苦难以抑制的发抖。 巨大的恨意在此时犹如惊涛拍岸。 虽然盛青山背上的伤比青萸更重几分,可他陷入昏迷,一动不动。那些伤看着狰狞,因为他毫无反应,我亦能够保持镇定。 此时眼见着青萸吃这样的苦,我心如刀绞,无以复加。 这样的恨意,在听见云洲的嚎啕大哭时,更是达到了顶峰。 第662章 玩意儿 都说母子连心,若不是难以承受,云洲不会哭得如此凄惨。他的嗓音嘶哑,显然是近来泪水浸淫所致。 “快去看看吧。”青萸见我忧心忡忡,轻轻推了推我,“我没事,这都上过药了。云洲很是念你,头两夜做梦都在喊娘亲。” 原本云洲和雨眠跟着青萸同住在这间房中。 但因青萸上药不便,又因两个孩子加两个乳母,若干奴婢,挤在一间房里实在周转不开。 老夫人便叫青月临时搬去她那里,让两个孩子住进了隔壁的屋子。 听着云洲越发凄厉的哭声,我心急如焚,如坐针毡,只得歉意地对青萸道:“我去瞧瞧。你莫要乱动,待药干了再绑绷带,有事叫我。” “我都晓得。”青萸摆手,“你快去吧,他哭得我头都疼了。” 我不放心地看了她两眼,终被哭声引出门去。 甫一踏入院中,我高声呼唤:“云洲……” 许是听见我的声音,哭声戛然而止。 房门轻启,两个奶娘都很面生,但态度恭敬。 我三两步跨进屋内,只见云洲俯卧于床榻,满背鲜血淋漓。雨眠含泪,捧着他的小脸,似是在哄。 望见我,云洲和雨眠异口同声,“娘亲。” 童稚而亲昵的话音如同春日的阳光,将我坠入冰窟的心瞬间暖化。 我快步上前,将他们娇小柔软的身躯拥入怀中,一遍遍亲吻他们稚嫩的脸颊。直到这一刻,那一夜悬起的心,才算放下。 “别怕,娘亲来了。娘亲来晚了。”我内心愧疚,泪如雨下。 安抚之余,仔仔细细将雨眠检查了一遍,确认她安然无恙;才认真查看起云洲的伤势。 云洲的伤势与师父转述一致。看着这般骇人,全因他天性好动,总是不小心扯裂伤口。尤其是换药的时候,两个人也未必按得住。 我拧着眉,发愁地看着他,“现在知道疼了?葛爷爷叫你老实趴着,怎就不听?” 云洲委屈巴巴,犹如水里捞起的小猫,“可我浑身都痒……” 我接过巾帕,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身体。 时近芒种,天气越来越热。他一直趴着,奶娘怕他硌疼了,在身下垫了好几层,难免热得浑身冒汗;可若拿走,他又该说这疼那疼,不停乱动。 我命众人将门窗通通打开,引入清风。另吩咐小茹去找两把蒲扇。 不一会儿,云洲就趴在我腿上哼哼唧唧。 我心知他这是孩子的天性,想要撒娇,又抹不开面儿。一边耐心哄着,一边给他处理伤口,重新上药。 皮开肉绽的伤口,怎会不痛。 我紧咬唇瓣,渐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云洲紧紧搂着我的腰,小小的人儿愣是再也没哭一声。 直到我将药膏递还给奶娘,他才仰起小脸,虚弱又骄傲地说道:“娘亲,云洲很勇敢。等云洲长大了,会和义父一样保护娘亲。” 我轻抚他的头顶,指尖滑过他柔软的发丝,毛茸茸的碎发撩拨掌心,微微发痒;与此同时,两眼幽幽地地瞥过两位奶娘。 两位奶娘立在一旁,察觉我面色不悦,惴惴不安。 直到云洲滔滔不绝地说起有关于盛青山的各种趣事,小到儿时上树,大到上阵杀敌,头头是道,振振有词。 两个奶娘终于按捺不住,小声解释道:“神医勿怪,这不是我们说的。大将军的事儿,我们下人哪敢编排。 都是老夫人来探望时,小公子缠着老夫人讲的。老夫人喜欢小公子,一直夸小公子与大将军神似,对小公子宠爱有加,千依百顺,就没有不允的。” 说着,两个奶娘指着屋中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和摆件,讨好道:“老夫人待小公子犹如亲孙。昨儿小公子要老夫人腕上的镯子玩,老夫人二话没说就摘下来了。” 奶娘当即从床头摸出一只玉镯,通体翠绿,晶莹剔透,一看就价值不菲;双手捧到我面前。 仅一眼,我便认出这是盛家祖传的玉镯。 只是前世今生,我都未曾戴上过。 她总说,要待盛家有后…… “好生送回去。”我撇开视线,避重就轻,“云洲不懂事,你们也不拦着吗?这样贵重的东西,岂是能给孩子做玩意儿的?是要我教教你们做事的规矩?” 话音落下,云洲仿佛做错事一般,将头埋在我怀中。 雨眠则依偎在我身边,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乖巧道:“娘亲别气,哥哥没真要,是盛奶奶自己留下的。盛奶奶说,这本就该是属于娘亲的东西,哥哥才替娘亲收着,放在枕头底下。 娘亲不喜欢,我们什么都不要,再不拿奶奶的东西了。只要娘亲。” 第663章 这是两回事 我陪了云洲和雨眠一会儿,许诺他们往后每日都来,云洲才收了泪,依依不舍地放开我的腰肢。 回去前,我又去看了眼青萸,她已穿上了衣服,在看账簿。 我打趣她是枭记最忠心的管事,她却愁眉苦脸,说不知要耽误多少生意。 接二连三的麻烦确实会有影响,但这世上的钱哪里赚得完。我转言安慰她有这养伤的功夫,不如细细对一对嫁妆,一举两得。 青萸神色黯然,没有接话。 我知她定是思念心上人,又担忧自己的伤会遭嫌弃,连忙劝说,一定用最好的药让她恢复如初。 “原本大哥说,只要他有胆量来,便可应允。可盛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还敢来吗?他们只是读书的人家,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顿了顿,语气无奈而哀伤,“怕是没有缘分了。” 世事难测,我算不上了解那位公子的为人,更无法预料他家中的衡量。盛家门户虽高,但青萸是庶女。越是书香门第,越讲究门当户对,单这一道就难笃定。所以盛青山才会对青萸说,要他敢来。 再者出了这样的事,纸包不住火。蓝凤秋自证在即,若知道盛家人得罪了未来的玄女,有道是敌之友亦为敌,他们不敢惹火上身也在情理之中。 我默然不语,怕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青萸似是看出我的心思,瞥我一眼,淡然一笑,“罢了罢了,高兴点儿,我们都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儿? 大哥还没醒,他来了也没用,兴许是怕给我添麻烦。等大哥醒了,我盛青萸还怕嫁不出去吗?他不来我就去!他不娶我,我就把他绑回家!每天把他关在屋子里,拿鞭子抽他!” 我被她这番大胆发言逗乐,“你盛家就是这么讲道理?” “不然?”青萸眸光一闪一闪,仿佛已经将人抢回来了一般,“只要他跑不了,他就是我的!”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幸好盛青山不像你。” “这就是他教我的……”盛青萸道,“他八岁就会驯马,十二岁就驯服了马王。他的那匹踏云,谁也不让碰,只有他能骑。他的手可比我黑多了!他只是对你……大概对心爱的人,就舍不得了吧。” 我没有接她的话,而是戏谑道:“那你还要拿鞭子抽人家?” 盛青萸撇撇嘴,“不过说说,解气罢了,我一次也没有真的打到过他。他就仗着我舍不得,才一直气我。一定是读太多书了,嘴巴才那么讨厌。他真该是个哑巴。”说起那人,她脸上终于有了神采。 见她心情好了,我起身告辞。 盛青萸恋恋不舍地问我明日还来不来。 得到我肯定的答案,嘴角才扬起一丝轻松的弧度。 …… 回到正院。 远远望见房中人影晃动。 我以为师父与师兄来得早了,快走几步,进门竟是老夫人、盛青月和盛青远在等着我。 在大将军府,见着盛家人,我只是略微诧异,很快就恢复镇定。 “老夫人。”我唤了一声,目光同时掠过另外两人。 “嫂嫂。”盛青远立即起身,并将盛青月一同拉扯起来。 我轻轻摇头,“改了吧,莫教人误会。” “误会什么?”盛青远与盛青山一母同胞,七八分相似,从前与我也算亲近,随即嗔怪道,“大哥都这样了,你还要生他的气吗?” 我不想与他争辩,坚定道:“这是两回事。” “不管怎么说,在我心里,我就只认你是我大嫂。大哥从来没有承认你离开了盛家,每年过节,他都期许团圆。”盛青远一身月白锦袍,许久不见,气质成熟了一些,但说起话来,与盛青山依然天壤之别。 “说正事吧。”我目光快速扫过三人,最终落在盛青山的背影上,他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未有丝毫动弹。 话音落下,沉默在房中打了个盘旋。 “文君啊,”老夫人终是开了口,语气关切,带着几分试探,“青山他,说是好些了?” “暂且摆脱了性命之忧。”我诚实回答,关于盛青山的状况,师父和师兄每日都会前去告知,他们与我一样清楚。 “哦,”老夫人应了一声,而后又问,“那你看,他什么时候会醒?” 第664章 盛青远 我定定地注视着她,暗暗揣测她此番发问的用意。 盛青山迟迟没有醒来,他是朝廷重臣戍边大将,他的状况每日都会经由御医详细禀报家人及圣上。 何至于他们兴师动众来这里,特意问我? 盛青远见我不答,追问道:“嫂嫂,大哥还能醒过来吗?” 我将目光悠悠地投向他,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恼怒,他现在的模样,不是在担忧盛青山,更像是急于求得一个决断;不由冷声道:“急什么,这才养了几天?他随时都有可能醒来。” “御医可不是这么说的。”自我踏入府中,已见过几次盛青月,她总是躲在人后,这是第一次看着我说话,“御医说,大哥这几日不醒,往后恐怕再难转醒。以后都会是这样躺着。” 我瞪她一眼,“所以你们不如直说?到底想做什么?” 此时此刻,我不禁为盛青山觉得不值,心中沉甸甸仿佛被人攥住。 他虽是为我领军令,可他何曾放下过盛家的责任?他在边疆出生入死奋力拼搏,难道不是为了盛家的荣光?这些年,他们享受的一切,哪一样不是他的血汗? 如今他才倒下几天,刀伤未愈,他的家人,竟就如此轻易放弃了他。都说人走茶凉,未免过于薄凉了。 “咳,文君啊,你莫要激动,过来坐下,坐下咱们慢慢说。” 似是看出我的心思,盛老夫人倚坐在软榻上,身后垫着厚厚的被褥,貌似亲切地向我招了招手。 即便她穿戴华贵,仍遮掩不住她身体的羸弱。用再厚的脂粉,也堆叠不出常人的气色。显然她知道瞒不住我,所以甚至刻意显露出自己的虚弱,有气无力地劝说。 “他们两个只是心焦,并无恶意,青山是他们的亲兄长,还能盼着他不好吗?你不愿承认,我不逼你,但我们盛家还当你是一家人。你在府中五年有余,总有感情,莫要因为我、因为过去的事情生分了。” 我微微蹙眉,心生警惕。若上一次,她是身为母亲,见儿子重伤于心不忍,才向我忏悔求和;那在我明确拒绝且已经说明另聘他人的情况下,再说这些话,便如同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立于原地,她见我不动,并未强求,而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知你对我心存芥蒂,可你弟弟妹妹在跟前,今日我若有半句虚言,愿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母亲!”盛青远虽是纨绔,却是个孝子。盛青山不在,他一直在老夫人身边尽孝,母子之间更为亲近。制止间,目光掠过我,带着显而易见的埋怨,“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芥蒂,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兜了一大圈,还是回来了,这就是天意。大嫂向来通情达理,不会不明白的。” 这话看似是在劝老夫人,却是说给我听。 我眉心紧蹙,愈发觉得离谱,“青远,老夫人没有告诉你,我已另聘他人吗?有些话,还是莫要再提的好。” “托辞罢了。”盛青远轻抚老夫人的后背,为其顺气,语气里的埋怨越发明显,“大嫂何必用这话来搪塞我们呢?” 他顿了顿,像要将我彻底揭穿一般,加重了语气,“你我心知肚明,你出了盛府,寻常人家根本不敢与你接触;大哥这些年一直追随在你身后,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与你下聘? 何正武不过是个例外,他当年没抢过我哥,心有不甘。他死了,留下两个孩子给你,只会让你的处境更加艰难。他到底是何家嫡子,你拖着何家的嫡系血脉,除了我盛家,谁敢要你?要与盛、何两家抢人,除非你要嫁给皇子?可我从没听说你与哪位皇子走近? 要说那个萧景宸,根本不可能。他应下赐婚,即将迎娶蓝凤秋,你难道要去给他做妾?当年你在盛家,不管怎样,你是大哥的正妻,她只是个妾。你进了齐王府,让她处处压你一头,你能受这样的委屈? 况且,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敢带着孩子去吗?你就不怕她发起疯来,将你们赶尽杀绝?” 我望着他,耐心听他说完,心中大致有了计较,等着彼此之间的那点体面一点点剥离。 他似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一字一顿道:“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不如向前看。回到盛家是你最好的选择。母亲许你的,你不信;今日我在,一样许你。那两个孩子,皆可姓盛,入我盛家族谱。无论我哥能不能醒,一样风风光光将你迎回来,托付中馈。我与青月,会像以前那样敬着你。” 话音落下,盛家三人皆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突兀的沉默横亘在我与他们之间。 良久,我才缓缓开口:“说完了?” “……”盛青远莫名地盯着我,似乎不明白我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你若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来就是。” 第665章 良心 我轻笑一声,缓缓走近床榻边,将五指覆于盛青山的额头。指尖传来他的温热,与常人在睡眠中并无不同。 只是寻常的动作,盛青月警惕地上前半步,“你做什么?” 我瞥她一眼,倍觉好笑,“我能做什么?我是个大夫,我怕他听见你们的鬼话,气得不愿醒了。”语毕,我垂下眼帘,看着盛青山轮廓分明的侧颜,这或许是他能给我的最后的安慰。 “姜文君,你怎么说话?”盛青远闻言,脸色一沉,不悦道,“我们今日过来,并未为难你,你这般咄咄逼人,是当我们求你?” “难道不是吗?”我循着他的话音看去,从前的情谊烟消云散,语气冷漠,带着戏谑,“你也知道,我已是姜文君了。” 他似是被我噎住,双目圆睁,气恼地瞪着我。 我不以为意,缓缓说道:“若我是荣文君,你们今日所言,恐怕还会信上几分。不仅会相信,还会感恩戴德。可若我真是荣文君,你们还敢这样逼迫我,将求人说得好像施舍一般吗?” “文君啊,你误会了……”老夫人见势不妙,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 我并未理她,继续说道:“盛家五年,我问愧于心。我曾以为,老夫人、兄弟姊妹念在往日的情分,念在我与盛青山有夫妻之名,即便我没有子嗣,亦会善待我,给我留些体面。 可蓝凤秋进门,老夫人您是怎样对我,兄弟姊妹又是怎样冷眼旁观?你们敢说,盛青山要带她回来的事,你们没有将我蒙在鼓里?一句对不住,便可掩盖所有的不堪吗?你们那些为虎作伥、落井下石的事,我现在想来仍觉寒心,凭什么替我觉得过去了?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凭什么要我原谅你们?呵呵,就凭你们现在需要我,大度地接受我回来?” 不等他们反应,我双手交握置于身前,淡淡一笑。 “我姜文君,是大夫,也是商贾之人。做大夫,最怕康健之人突然暴病;做商人,最不敢做看似自己占尽便宜的生意。你们句句为我着想,处处为我考虑,可我自视,姜文君已配不上盛青山,当不起盛家主妇。 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姜文君,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盛青远紧皱眉头,一副受辱的模样,“母亲是看在大哥为你做到这个份儿上,想要成全你们。” “是吗?你们是今日才看出他的一片真心吗?”我冷笑,目光扫过他们的脸,“这成全是不是来得太迟了些?” “文君啊……”老夫人虚咳两声,打断我的话,“你……” 我强硬地夺回话语,坚定道:“老夫人,既都来了,何不说个痛快,说个明白?” 盛青远闻言也拦着老夫人,愤然道:“母亲,您让她说!她这分明是不识好歹!” 我没有反驳,事已至此,反倒越发冷静,“看来,老夫人让青远来做说客,并未告知实情?您到底为什么急着要我回来?” “你这真是冤枉我了,”老夫人苦着脸,语气中满是无奈,“我哪里还有别的心思?” “哦,没有。”我轻轻点头,“那就当是我多想了。为免日后生出麻烦,还是当面将话说明白得好。” “你要说就说!”盛青远梗着脖子,“卖什么关子!” 我长叹一口气,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庆幸,盛青山此时没有醒。 而后转眸看向盛青月,不带丝毫情感,“距离你出嫁的日子,还有不足半个月了吧?” “……你想多了,大哥早已将我的嫁妆补齐了。”盛青月面色一凛,身体紧绷,话一出口,便是欲盖弥彰。 我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盛青山是个男人,常年在外征战,哪里懂得宅院里的事情。他为你补齐的,是女子出嫁理应有的常数吧。” 盛青月被戳中心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抿唇不语。 “你是盛家的嫡女,本该风光无限。这些年,老夫人为你攒下的,加上各房贴补,本不用让你为此忧心。 可你们斗不过蓝凤秋,让她胡乱挥霍。眼前只剩常数,你当真甘心这样嫁去贺城? 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从前她便对要嫁去贺城耿耿于怀,倘若甘心,就不会让老夫人去打青萸的主意,不会每日躲在房里闷闷不乐偷偷哭泣。 更不会屈尊降贵,重新来接纳我。 见她语塞,我望着老夫人直言不讳,“你们是想要我来贴补这份嫁妆?” “咳,怎么会呢……”老夫人尴尬道,“我是为了青山,并没有想这么多。你与青月从前也是很好的,你能想到此事,便也证明你待她还有情谊。” 我冷冷一笑,讥诮道:“抬头三尺有神灵,但愿老夫人说得是实话。” “你够了!我盛家还花不着一个女人的钱!”盛青远怒然断喝,吓得小茹一个哆嗦,跌靠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 “家中之事,向来各凭心意,你就是分毫不出,也不会怎样。何必说得好像我们合伙来算计你?你出了相府,就钻进了钱眼里了?” 我神色淡然,语气平静,“那你何不问问老夫人,你所谓的托付中馈,究竟还有多少银两?你还喝不喝得起下一壶忘忧酒?” 盛青远不敢置信地看向老夫人;后者在他的注视下,犹豫再三,低声说道:“你这孩子,怎能信她一面之词。” “那她为何这么说?”盛青远到底不是个孩子了,将信将疑,忽然转向杏儿,“既然不是,去将府中的账簿拿来!给她看看!” 说这话时,他心中大抵还是存着侥幸的,装作不经意地瞄了我一眼。 我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他们。 眼见着瞒不住了,老夫人这才抓住盛青远的衣袖,艰难地吐出真相:“咳,不用看!我还能不清楚?只是一时拮据。 我是被那蓝凤秋诓骗了。她不仅动用了青月的嫁妆,还将我名下的田庄铺面都拿去做了抵押。我本打算让你哥哥去赎,可他又成了这副模样。” 盛青远哪里还能不明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眼角余光都不敢看我。 “那她说得是真的了?你是想要她来填补咱们家的亏空??” 老夫人望着他,犹自辩解,“这是两回事啊!难道青山白白为她受伤吗?你大哥这副模样,难道不该由她照顾?待青山醒了,哄她都来不及,哪里会使她的钱,都会还给她的!” 盛青远背对着我,身形微微一晃,声音低沉而痛苦,“母亲,你与我不是这么说的……” “这有什么区别!”老夫人恼羞成怒,啪地一巴掌打在他的胳膊上,“你难道要让你哥哥孤寡一生?难道要他带着遗憾去死?他待你那么好!你为他争取想要的,有什么不对?难道不是你该做的!” 我实在听不下去,只觉得身体里都灌满了泥浆铅水,沉重得令人窒息。 “够了。他虽还没醒,却未必不能听见。”深吸一口气,我缓缓说道:“你们大可不必用他来做筹码。他生来是盛家的嫡长子,是堂堂护国大将军,他那么骄傲,容不得你们这般侮辱。只是要用钱罢了,写下借条,我自会让人支取。” 众人闻言,齐齐看向我。 盛青远和盛青月似有所动,犹豫不决。 老夫人却仿佛换了一个人,恶狠狠瞪着我,咬牙切齿道:“既说明白了,你还要什么借条?他若不为了你,能成这样?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第666章 新仇旧怨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看着她笃定决绝的模样,看着她犹如毒蛇般冷酷又贪婪的眼睛,哑然失笑。 “我且不知,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这样的话?”我挺直脊背,目光冷冽,直视于她,“良心?你与我提良心?我侍奉你身边五年,你默许盛青山带着蓝凤秋回来的时候,你有良心?纵容盛青山宠妾灭妻,要抬那个女人做平妻的时候,你良心何在?眼睁睁看着蓝凤秋恃宠而骄以下犯上的时候,你的良心莫不是被狗吃了?! 试问我荣文君可做过一件对不起你们的事?即便义绝,我可有诋毁你们半分?你们呢?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都做过什么?有何颜面提及良心?!即便今日你们口口声声说为了我,难道不是为了算计我的钱财?!真真可笑至极!! 方才还说一时拮据,往后都会补上。一张借条罢了,怎么就戳中了您的逆鳞?还是说,您心里认定盛青山不会醒过来,根本就没想要还给我?要我回到盛家,只是想吃人不吐骨头?!” 梦里梦外,新仇旧怨,我不管不顾一股脑儿都吐了出来。 盛青远和盛青月神色难堪,欲言又止。 既已撕破了脸面,我怒火中烧,狠狠瞪着老夫人,厉声质问:“您是怎样将青远找来?告诉他盛青山活不成了,要拿我还他宿怨吗?你们当我是什么?祭品?若不是有利可图,是不是还要将我拿去陪葬?我姜文君合该被你们盛家吃干抹净吗?怎敢与我提良心!” 当我毫不留情地掀开盛家人伪善的面具,盛青远恍若大梦初醒,仿佛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这与去何家守寡,有何区别。 他似乎想起了那些年的相处,心虚地望着我,整个人都笼在阴影里。 “牙尖嘴利!我儿若不是为了你,怎会吃这么多苦,还落得这样的下场?”老夫人勃然大怒,羸弱的身躯顿时激发出巨大的力量,一把推开想要去搀扶她的盛青月,“早知你这般恩将仇报,当年就该将你沉塘,以正家风!” 虽已不是婆媳,听闻此话,心头仍是一震。我怒不可遏,紧握双拳,一字一顿,“好一个抓我沉塘!将蓝凤秋这个祸水带回来的人不是我!!我若有错,那便是不该嫁到你们盛家!” 胸口隐隐作痛,我下意识向盛青山投去一瞥。 “放肆!”老夫人挥手掀翻软榻上的矮几,连同几上的茶盏一同坠落在地,引得盛青月惊声尖叫。 整个院落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连窗外的风都停滞了,诡异的沉默着。 我毫无惧色,傲然立于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您忘了,我已经不是盛家人了。既然谈不拢,那我不日便离开这里。宫中派了御医,以后便都交给他们吧。” “你敢!”老夫人两颊泛起异样的酡红,目光灼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犹如拉动的风箱,“我儿对你情深义重,你岂能在此时弃他不顾!你若敢踏出这方院子,我定然打断你的双腿!他若有任何闪失,你便去与他陪葬!!” 蛊虫振翅,分不清是他听见了我们的争执,还是因为我被盛家人气狠了,连带着也恨上他。我不愿示弱,大口呼吸,咬牙道:“我姜文君若要出去!无人能阻!” “便是家财万贯,你也不过一个贱民!”她怨毒地威胁道,仿佛自胸腔深处挤出的声音,“我今日打死你,亦如捏死蝼蚁。” 我正要反驳,门外忽然传来葛老的声音,犹如洪钟,振聋发聩,“嚯,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瞧瞧,是谁要打死老夫的徒弟!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第667章 打出去 众人皆是怔愣,诧异地转向门外。 老夫人吃了一惊,脸上掠过一抹慌乱,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狠狠瞪向门口;颇有一女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转眼,葛老领着两人跨入屋内—— 虽是正院正屋,但到底已经有四个人,又几个随行侍奉的丫鬟。 再添人数,空间顿时变得拥挤局促。 在众人的注视下,葛老勉强向前挪了两步,不着痕迹地将我打量一番。确认我安然无恙,才环视四周,最后毫不客气地直视着老夫人。 “老夫人若是对我这徒儿不满,大可以和我说道,我将她带回去就是;犯不着发这样的狠,要打死她?”葛老面色阴沉,目光犀利,整个人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与此同时,越过葛老的肩头,我愣愣看向立于人后的吕伯渊,全没想他会出现在这里。视线交汇的瞬间,尴尬又委屈。 而他几不可察地摇头,向我投来一抹安心的目光,眼中充满了信任与鼓励。 “葛院正,您是御医,我盛家敬着您。”老夫人不甘示弱,站起身来,头顶的步摇随之摆动,“但我盛家门内之事,还轮不着您来管?” “门内之事?我徒儿与你盛家义绝已久,可不是你盛家的人!”葛老嗤笑一声,讥讽道,“她留在这里,是因大将军性命垂危,要行医者之能。老夫从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人家像盛家这般蛮横无理!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 “那也是我盛家与她的事!”老夫人高声反驳,满面涨红,两眼像是要冒出火来,“她可不是御医!” “她不是御医如何,谁不知道她向老夫磕过头,是我葛清的关门弟子?我将回春堂都传了她,还不够明白?还是说,你们盛家揣着明白装糊涂!”葛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中气十足,“摆明要欺辱我门下?!”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老夫人一时语塞,盛青远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葛院正,您消消气,方才都是误会,我盛家并未有意想要难为您的徒弟。”说话间,他小心翼翼地瞥我一眼,赔笑道,“只是话赶话,才说重了。 我们今日过来,是想求嫂嫂回来主持大局,成全我兄长的一片真心。世人谁不知他们二人情深义重?虽经历许多波折,但好事多磨;若非如此,又怎能看出他们情比金坚?生死关头,我兄长愿以命相护;危在旦夕,嫂嫂亦能不离不弃,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 只要她愿意,我盛家既往不咎,愿意接纳那两个孩子;自此免她孤儿寡母无处可依。或许我兄长一高兴,便能醒了。往后破镜重圆,家庭和美,正是皆大欢喜,您说是不是?” 盛青远言辞恳切,以为自己说得入情入理,正要抹一把汗—— 只听葛老毫不留情地骂道:“放屁!休要胡乱攀扯,你们这样辱人名节,可是大罪!谁是你嫂嫂?她与你盛家早已恩断义绝!那义绝书可是你们盛家发出去的!贴了满城都是!世人谁不知晓?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是要打自己的脸吗? 大将军能不能醒,尚未可知,你要我徒儿来你家作甚?来守你盛家的活寡?真是厚颜无耻!你们是欺负她无人做主吗?”师父狠狠剜老夫人一眼,眼中充满了愤怒与不屑,“更何况,你们这动辄就要打死的人家!谁家敢把女儿嫁来!我看荣家当年也是昏了头!找的是什么婆家夫婿!” 葛老一番痛斥,将盛青远驳得无地自容,盛青月更是羞愧得不敢抬头。 老夫人气得脚下踉跄,浑身颤抖,指着葛老,怒声道:“区区一个御医,也敢到我盛家门前撒野?我儿尚未咽气!他是护国大将!即便死了,也轮不到你们来羞辱我们盛家!盛家世代忠良,就凭你们也敢造次?!来人!给我来人!将他们给我打出去!!” “母亲!”眼见老夫人情绪激动,几欲失控,盛青远急忙阻拦,“母亲切莫冲动,万事皆可商量……” 盛青远不是傻子。他有官职在身,今日之事,到底有强迫之嫌,有碍官声。若因此打了御医,闹出去只会丢盛家的颜面,徒增污名。盛青山真要醒不过来,未来盛家的重担便是他的,此时更要谨慎小心。 “呵,这可真是不巧了。”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自人后传来。 盛青远循声望去,这才看清来人里还有贵客,不由表情一僵,狠狠扯了一把老夫人的衣袖,躬身行礼道:“不知吕相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海涵。” 吕伯渊不紧不慢,自葛老的身后踱出。 他一身珈蓝常服,头戴玉冠,面色清冷而沉稳,宛如深山中静谧的寒潭,波澜不惊。 “呵呵,本相听闻大将军暂离险境,心中挂念,特来探望。没想到,竟亲眼目睹了这么一场好戏。真是叫人……感慨万千,唏嘘不已啊。” 第668章 一世英名 盛老夫人将盛青远毕恭毕敬的姿态尽收眼底,面上的怒意悄然收敛。 她虽在后宅,却不是完全不知朝堂。文武之间,向来面和心不和,顿时生出几分忌惮。即便她再怎么跋扈,也明白此间利害。 是以,她故作沉着,又谨慎地看着吕伯渊,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床榻,靠近我。 “自大将军受伤,圣上挂念不已,屡屡垂询。”他微微垂眸,大致扫过盛青山的伤势,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略微停留,才又继续说道,“苗国使团前来觐见,大将军未有现身,总是少了些威严。” 盛青远闻言,连忙躬身行礼,神色间满是小心谨慎:“承蒙圣上挂念,待兄长醒来,定当亲自入宫,叩头谢恩。只是眼下兄长伤势沉重,不便出行。大人明鉴,我盛家绝无怠慢之心。” 吕伯渊轻轻颔首,目光自盛家人身上悠然掠过,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那是自然,世人谁不知大将军忠心耿耿,保家卫国。……啊,对了,不知府中可收到府衙的榜文,大将军此番擒贼有功,实乃大功一件。” “已见着了。”盛青远拱手,语带感激,“多谢吕相的提醒。” 吕伯渊摆了摆手,语气淡然,“虽不该多言,但本官念在与大将军同朝为官的份儿上,还是忍不住多提醒几句。 如今人人皆知大将军擒贼有功。此番受伤,是守护百姓,荣誉之象。当朝从无重领之功。既是擒贼受伤,往后还是莫要往那儿女私情上攀扯得好。倘若传扬出去,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说成是冒领功绩,岂不冤枉?” 他的话语一顿,目光重重落在盛青远的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严厉:“再者,蓝凤秋本是盛家的妾室,在盛家掳人行凶,连累姜大夫母子,是不争的事实。圣上虽无怪罪之意,但到底是未能管好后宅之事,才祸及多人;以小见大,怕是影响大将军的威名,不宜声张。 姜大夫医者仁心,不计前嫌,救大将军于危急。即便从前二人有些渊源,那也是救命之恩。俗话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大将军人还未醒,就赖上救命的大夫恩将仇报;又驱赶宫中派来的御医;莫说招人耻笑,怕是圣上面前,也不好交代吧。 你说,是也不是?” 话音落下,盛青远已然冷汗淋漓。 他心中明白得很,吕伯渊这是在替我说话。可他说得合情合理,令人无法辩驳。今日之事,好说罢了,不好说—— 吕伯渊一纸奏折,或可让盛青山唾手可得的功劳化为乌有。 偌大的将军府百十张嘴,哪样不用花钱。没有赏银,全靠月俸,根本不够花销。不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更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思及此,他鞠躬致谢,语气诚恳,“多谢吕相提点。方才是我糊涂了,失言之处,还望大人宽宏大量,勿要怪罪。” 言罢,他又向我拱手,“姜神医,家母因兄长重伤,心急如焚,护子心切,才会出此下策。您放心,今日之言,过风即散,绝不会外传。多有冒犯之处,还请神医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 我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默然不语。 盛青远见状,一拜到底,“还请姜神医海涵。” 我微微蹙眉,坚决道:“下不为例。” “当然。”盛青远再次拱手,“绝不会有下次。” 盛老夫人和盛青月是女眷,盛青山沉睡不醒,盛青远便是盛家的主事之人。 话已至此,众人自是再无异议。 “哼。”葛老不屑地扭头,看着盛青山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盛青月眼中含泪,装作不经意地抬眸瞄我一眼。 我在她收回视线时,与她短促的对视。才注意到她的脸上写满了后悔。 但以我与她现在的立场,恐怕再也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葛院正,”盛老夫人强忍怒气,呛声道,“您是圣上派来给我儿疗伤的,我们处处敬您如上宾,未曾有丝毫怠慢。但既然是治病疗伤,总该有些成效,才能叫人信服。莫要总盯着别人家里的事儿,以免失了体统。” “哼,若不是文君拿命护着他,你这好大儿怕是早已魂归九泉。”葛老瞟她一眼,不耐烦道,“有没有成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罢了,将她留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今日我便将徒儿带回去。你们自家叫人守着吧。” 盛老夫人闻言,双眼圆睁,“她不能走!” 葛老见她如此这般,也来了火气,“岂有此理!她是回春堂的大夫!我葛清的徒弟!治病救人,凭的是良心和职责!岂容你这般欺辱!” “母亲!”盛青远和盛青月大惊失色,连忙劝阻,“莫要再闹了!方才不是都说过了!” “可我没答应让她离开!”老夫人眼中泪光闪烁,语气笃定又决绝,“论医术,她哪里比得过御医!他们将她留在这里,是他们都知道,你哥哥心里只有她!只有她能叫得醒他!他只会为她活着! 他那日的模样你没有瞧见吗?他是为了她才强撑着!她怎么能走?你们不想让他活了吗?!” 语毕,她目光如炬,狠狠刮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无论如何,她不能走!我儿需要她!你们若执意如此,我便去告御状,告你们残害忠良,见死不救!” “你去告!”葛老气得脸色铁青,若是在回春堂,怕是要动起手来。 “呵呵,盛老夫人爱子心切,实乃人之常情。”吕伯渊不动声色地挡在我面前,语气冷峻,带着几分举重若轻的戏谑,“只不知,老夫人要如何对陛下说呢? 说疆土未开,敌寇犹存,大将军一心沉迷儿女私情?需得由盛家义绝的女子撑着才能活命?那未来还能上得战场? 用兵者,最忌犹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这点小事也要闹到陛下跟前,就不怕毁了将军的一世英名?” 第669章 添乱 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盛青山自凯旋归来,声名远播,受万民敬仰。他正当壮年,是为国效力的好时候。皇帝愿意信任他,倚重他,视为股肱。即便这些年因为家宅之事闹出些笑话,偶有冲动之举,也无伤大雅。 然而世事无常,此时他重伤不起,还能不能醒尚未可知。 有道是此一时彼一时。 盛家陡然失去支柱,同为嫡子的盛青远散漫惯了,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担起家族的重任。 这皇恩顿时就好比缸里的米,用一分少一分,需得珍惜且谨慎。 老夫人被他怔住了,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她不甘地瞪着吕伯渊,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 她想要在临死前为子女做些盘算,所以她处心积虑想要让我来补中馈的空缺、添青月的嫁妆。这些转眼成了泡影,她的失望根本来不及掩藏,而后她只能再次将希望押在盛青山的身上。 知子莫若母,她了解盛青山,亦亲眼看见了他的好转。那些话再漂亮,是说给皇帝、说给外人听的。她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盛青山离不开我的照料,他若放弃求生,恐怕会死。 众人心照不宣,神色各异。 盛青月察觉老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生怕她有个闪失。 “她不能走。”老夫人凝视着吕伯渊,褪尽愤怒和不甘,她终于显露出母亲的一面,她眼底盛着泪,一字一顿,“既是她在医治,应当有始有终。”她声音哽咽,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又像是哀求。 吕伯渊望着她,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她可不是御医。” 至此。 他的袒护之意,已然显而易见。 盛青远望着吕伯渊,若有所思。他当真是来探望盛青山的吗? 他与盛青山在朝堂上绝算不上什么朋友。文官武将,天然有着隔阂。立场相悖,常而有之。要说今日来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或许更加可信。 倘若他是这样的心思,眼前这些,足以让盛家雪上加霜。 盛青远别有深意地瞥我一眼,缓缓回过味来,他一直留有余地,出言提醒。不得不让人揣摩他的深意。仿佛只要盛家不难为某个人,他也没有为难盛家的意思。 这些年,坊间可没少传吕伯渊感念“知遇之恩”的事。比起盛青山的锲而不舍,更多人,尤其是那些穷书生,更愿意听到红袖添香怀才得遇、相互信任相互扶持、有情有义的故事。 倘若他真是来撑腰的,欺辱我便是得罪他,盛家现在与活靶没有区别。 更何况,朝堂上下,谁不忌惮他的手段。真真是防不胜防,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是以,盛青远顾不得母亲的坚持,连忙赔礼:“相爷勿怪。家母关心则乱,这些时日总是精神不济,偶有胡言乱语。切莫当真才好。” “无妨。”吕伯渊掸了掸衣袖,袖口上银线织就的回字图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神色如常,“既然老夫人身体不适,应当多休息才是。” 话音不轻不重,落在房中。 盛青远当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奴婢屈膝,欲将老夫人搀扶出去。盛青月亦欠身施礼,迫不及待地想要跟着离开。 眼见大势已去,老夫人随着走了几步;尚未到达门前,忽然驻足,猛地转身蹿至我面前,紧紧抓住我的双臂。 “文君,你是好孩子,菩萨心肠,不会不管他的吧?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可不能不管他。” 我猝不及防,险些摔倒。好在吕伯渊及时扶住我的脊背。 “还请老夫人自重。”吕伯渊目光沉了沉,嘴角抿成一线,眉宇间隐隐有了不耐,“莫要强人所难。” “母亲!”盛青月阻拦不及,慌乱之中踩到裙角,膝盖撞击地面发出砰的一声。 这一下摔得很重,盛青月挣扎两下都没爬起来。 两个丫鬟搀着老夫人抽不出手,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好在小茹和杏儿就在门边,合力将人扶起。 堪堪站稳,盛青月窘迫得两颊滴血,咬着下唇,顾不得疼痛和老夫人,一瘸一拐地逃出门去。 盛青远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母亲,您就别再添乱了。”他皱着眉,语气严厉,带着责备。 厚厚的脂粉被泪水侵蚀,留下不堪的泪痕。老夫人不敢置信地扭头,看着她的小儿子,将他不厌其烦的表情尽收眼底。 她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同时失去力气,松开了我的胳膊。 “对不住,我又糊涂了。”她垂下眼帘,声音低落,“是我又糊涂了。” 我实在无话可说,往后退了半步。 她的嘴角向下垂着,使劲儿扯了扯,仍是沉重的挂在下巴上;视线散在虚空里,没有再看任何人,脸上的表情凝滞而麻木。 终于她像个失去灵魂的傀儡,走出门去。 纵然仍是前呼后拥,背影依然孤独而落寞。 第670章 你可愿意 老夫人一走,盛青远便遭葛老嫌弃,人多手杂妨碍医治。盛青远会意,随即向吕伯渊作别,全然忘了他是个客人一般。 人都走了,我如释重负,就近在床沿边坐下。 吕伯渊瞥了一眼床榻上绑着绷带一动不动的盛青山,眉心微微一蹙;而后望着我身边的空位,似是犹豫要不要挨着我坐下。 我察觉他的心思,起身领着他去一旁的软榻上。 这毕竟是盛青山的院子,房中都是我与他大婚时的摆设,甚至都是我从相府带来的嫁妆。桩桩件件,难免承载着从前的回忆。 若不是情况特殊,他怕是片刻都不想多待。 葛老与罗持安日日都来,自顾自在桌边落座,倒了茶喝。 “渴吗?”我怕他拘束,打破沉默,想他平日讲究,大概不会用。 但他未加推辞,微微一笑,轻言道:“用你的就好。” 我愣了一瞬,诧异他在人前说得这般自然而然,就见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瞥向床畔。 “怎么?这就使唤上人了?路上只才提了一嘴,我可还没有答应呢!”葛老轻哼一声,嗔怪道,“这里有水,你要喝自己倒,我家徒儿的手金贵着呢,可不是伺候你的。” 我隐约猜到话中含义,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将自己的茶盏递给他。 “要不说女大不中留呢!”葛老嘁了一声,没好气道,“我帮你吵那么半天,也没见你问我渴不渴?我回回来都是自己倒水喝!我还不如他了?” 我被葛老的话逗乐,笑嘻嘻凑到桌边,恭敬地给他老人家斟茶,刻意道:“师父想错了。他怎么能比得上师父呢,他喝剩的呢。” 吕伯渊原本还在故作矜持,端着茶盏轻呷,闻言险些呛着,将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染上了红晕,“咳、咳……是,葛老说笑了,我哪敢和您老比,这不喝剩的呢。” “实话说,我可瞧不上你!”葛老扫我二人一眼,忿忿道,“你为那个萱乐摔断腿,要我徒弟日日去照料,你跟床上那个装死的一样,就是欺负她心善!算一算,才和萱乐掰几天?就来我这儿提亲! 到时候外人怎么看她,还以为你是娶不上公主,拿她替补。往后出门,不得处处低人一头?” 气氛算不上凝重,却也有几分严肃。 吕伯渊正襟危坐,一脸郑重:“摔腿之事,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此前多年,她避我如蛇蝎,对面不相识;若非此番重伤,她根本不肯见我。在下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当时并非想要欺她良善,只是……想再见一见。” 话音落下,葛老与罗持安将目光投向我,颇有些揶揄之意。 我面红心跳,拿眼去瞟吕伯渊,轻嗔道:“不知羞。” 结果对上他含情脉脉的眸子,整个人像是掉进了火炉里,脸上烧得不敢抬头。 “是在下疏忽,从前未有洁身自好,才传出那些流言蜚语,惹人误会。但请葛老明鉴,我与萱乐之间清清白白,从无逾越之举。思及险些因此与文君失之交臂,每每心有不安追悔莫及。 我愿向天起誓,从今后定当恪守礼数,绝不会再有类似发生。我心中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人,往后府中也只有她,绝无替补一说,日久见人心,还请葛老以观后效。” 葛老细细打量他的神色,仍是有些嫌弃,“你们这些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有何用?她经历诸多坎坷,身心受创,未来需得一个能护她周全的人。依我看,还是习武之人,更为适配。” 吕伯渊似是未有料到会被这样刁难,脸上有一瞬空白。 他腿伤初愈,看上去确实单薄了。但文官与武将岂是这样比的?总不能去院中舞刀弄枪自证实力。 “师父,”我怕他尴尬,连忙出声维护,“他只是看着单薄,其实很有力气。腿伤初愈,才没有气色。养一养就会好的。再说一个人有没有力气,不能只看外表。行军打仗,即便一将抵十力,杀敌万千;也比不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葛老怔怔看我一眼,而后骂道:“……好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丫头!我这是为了谁?说他一句,你就舍不得了!说我以貌取人?” 我缩了缩脖子,满脸堆笑,讨好道:“怎么可能,师父您能文能武又见多识广,是旷世奇才举世无双!他就只是个书生,读过几本书罢了,哪里能比得过您。我可没帮他,他哪里能比师父亲。我是怕您一不小心说重了,显得我们三个欺负他一个,有损您的威名。” “你说他只是个书生?”葛老神色古怪,欲言又止,“你这傻丫头,怕不是被他骗了?” “咳,”吕伯渊适时接过话道,“葛老尽可放心,我虽有些敌手,却没有敢闯进府中作恶的人。但未免发生意外,在下定当防患于未然,加强府中守备,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葛老闻言看向我,目光深沉,眼底满是不舍,“你都听见了。方才来的路上,他说要提亲。从前你说不愿再嫁,只求一隅安宁。今日他人在你面前,你可愿意嫁给他吗?”顿了顿,他老人家又补充道,“你莫要为那蛊忧心,一码归一码;你若不愿,没有人敢强迫你,我与你师兄自会给你搏条出路。” 第671章 我愿意 屋中倏然安静下来。 每个人都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他们专注地盯着我,像是要在我的脸上、我的眼睛、我的嘴角找出真相。哪怕只是显露一丝丝的不同寻常,也会立即发现。 那谨慎的、紧绷的模样,像是拉满的弓弦,搭上了锋利的箭矢,随时准备飞出去拼命。 在这样的注视下—— 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胸口像是渐渐凝实了;心脏在愈发狭小的空间里,噗通噗通地回响。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几乎震耳欲聋。 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吕伯渊,他看上去很紧张,紧张得白皙的面庞都要变得透明了,灰色的瞳孔紧缩着,异常的明亮,眸底显现出一抹从未见过的灰绿。 我凝视着他,心如擂鼓,心中暗暗问自己,真的要嫁给这个男人吗?嫁给他真的会幸福吗?未来许多艰难险阻,我们真的能够相互扶持一直一直走下去吗?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许多回忆:比起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他不在的时候的更多。可我似乎从未觉得他离我很远。不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而是一种默契。在许多孤立无援的时刻,我祈祷他的帮助。虽然我从未承认。冥冥之中我似乎早已发觉,他是专属于我的神只。而他几乎没有让我失望过。他总会用一种看似不经意的、恰到好处的方式来实现我的愿望。他对我的好,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我心知肚明。 即便我早已应允,即便他早已开始筹备我们的婚礼,即便我曾为此许多次感到幸福和期待。 我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他的心此时火热而忐忑。而我似乎还是不够坦然、不够坚定。 我眨了眨眼,缓缓抓住心底那一丝犹疑,艰难地开口:“那晚你听到了,对吗?我不是要搪塞你,也不是在考验你……吕伯渊,你真的不介意我无法为你生儿育女吗?以后你若想要孩子……” 这些话我已与他提过几次,可他从不在意。至少我认为,他没有认真听进去,没有认真计较过。 他转向我,身体微微前倾,熟练地打断我,“我说过,我不在意。不在意这桩事,也不在意这是搪塞还是考验,因为结果都一样。 你最了解我。若不是你,我根本未想要娶妻。若无关于你,我根本不喜孩子。只因是你的孩子,身上有你的血脉、你的影子,我才会接纳和喜欢。 而我,吕伯渊,请天地为证,日月可鉴,今生若以此逼迫你,以此纳妾或有外室,宁可食言断折而死。倘若让别的女人生下了我的孩子,我愿断子绝孙。” 言罢,他言辞真挚,目光灼灼,一字一句,“文君,我今生所求,惟你而已。只求君心似我心。” “……”我紧紧咬着下唇,不想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哭出来。 直到他微凉的指尖,温柔地拨开我的唇瓣,轻声督促:“说你愿意。” 温润的嗓音,像夏日的清泉流过心间,委婉而焦急。终于冲破重重块垒,灌溉四肢百骸。 他少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 我蓦然笑了出来,向着师父笃定地点了点头,“我愿意。师父,我要嫁给他。” 第672章 非他不可吗 斜阳轻洒。话音如珠玉落盘,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 吕伯渊霎时情不自禁,立身而起;被葛老轻轻一瞥,乖乖坐下;嘴角却怎么也按捺不住地上扬。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垂下头,隐藏自己的情绪。 我笑盈盈地看着他,两眼细细描摹他的模样:人前波澜不惊、深不可测的诡相,此时激动得双拳紧握,修长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即便已在极力克制,仍遮不住耳尖那一抹兴奋的绯红;眼角眉梢,尽是抑制不住的柔情蜜意。 我内心何尝不是这样欢喜,不知不觉被他感染。 心中涌起一股想要靠近的冲动—— “咳嗯!”葛老见状,适时地清了清嗓子,打破眼前暧昧的气氛。他神情复杂地瞥我一眼,眼中带着几分无奈,“做什么?只是问你愿不愿意!我说我答没答应了吗?他说什么你都信?你就不打听打听外人怎么说他?朝中谁比得过他心狠手辣?只有你这傻丫头才护着他!他心眼儿多着呢!把咱们三个人的心眼儿加起来都没他多! 你听听,他方才说故意摔腿引你去,听进去了没有?亏你还一点儿不生气?我看他那张脸,就是会骗人的!你跟了他,只怕以后将你卖了,还得替他数钱!” 显然师父为了劝阻我,已经顾不上他的颜面。 我抿唇忍笑,眼角余光偷偷瞥向他,却见他置若罔闻,嘴角挂着一抹自信从容的笑意,眼神温柔地盯着我。视线交汇的瞬间,我急忙缩回目光,生怕师父察觉:“徒儿知道……我知道他在骗我……他不仅装可怜还拿金鱼哄我,一天给一条金鱼,给了我一匣子……” “你这傻妮儿!”葛老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你我师徒三人,岂会在意那点金银?不过是一匣金鱼,算得了什么,师父替你还了。” “不还。”我脱口而出,忍不住又看向吕伯渊,见他嘴角噙笑,目光炽热,不由地两颊发烫,“哪有鱼儿上钩,还要吐出鱼饵的道理?他以金匣做饵,那金匣就是我的;他以自己做饵,那他也是我的。 师父要是觉得太多,受之有愧,那……那就算作聘礼吧?”不等话音落下,我嘴角上扬,绽放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撒娇道,“我聘礼都收下了,师父就别为难他了。” “胡闹!”葛老气得吹胡子,一字一顿,“你就非他不可吗?” 语毕,他狠狠剜了一眼吕伯渊,加重了语气,“你可知他身在朝堂,将来未必比那两个小子舒坦。朝堂之上,多的是身不由己,他日后难免也有需要权衡取舍的时候。这内里乾坤,比你所见还要复杂幽深;你已吃了这么多苦头,还要趟这浑水吗?” 清风徐徐,窗外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喜鹊,发出阵阵清脆的鸟鸣。 葛老深深地望着我,语重心长,“于寿城,回春堂只是一隅。天地广阔,寿城也只是一隅。你并不是非得在盛家、何家、还有他之间选择,天大地大,多的是青年才俊,你可以慢慢挑选。岁月漫长,切不可一叶障目啊。” 我深知师父是担心吕伯渊与盛青山、萧景宸的关系复杂,将来令我陷入困境水深火热。感动之余,敛去笑容,望着他老人家,坚定地说道:“师父,这些年,我已走出了寿城,见识了天地广阔。方知,吾心安处是吾家。我亦知人海茫茫,多的是才俊良人……” 话至此处,我顿了一顿,看向吕伯渊。注视着他俊朗的眉眼,感受着胸膛中结实有力的心跳,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稳;犹如秋叶归于土地,扁舟泊于港湾,“可这渺渺人世间,只有一个他。只有他,让我心安。愿意落下。” 第673章 向着他 眼见着越劝越是难分,葛老叹息一声,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无奈地说道:“你既打定了主意,那就先这样吧。但今日才提了一嘴,转眼就要成婚,这也太急了些!我是断断不会答应的!” 言罢,他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溅出几滴茶水,眼中满是不舍,“我才回来几天,一顿像样的饭还没吃上,说给我藏了好酒,也没来得及尝,你就要急着嫁人了?” 葛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分外醒目,“你这没良心的丫头,当初我与你师兄走的时候,你怎么说的?又哭又闹,非要我们快点回来!这就是你说的团聚? 我不管!怎么也得在家陪我两年!你这或许一时冲动,多想想,后悔了也来得及……” 吕伯渊闻言猛然抬头,眸底划过一抹果决:“不可能。” “放肆!”葛老霍然起身,气得胡须微微颤动,瞪圆了眼睛,“你当老夫怕你不成?我家的闺女,凭什么你做主!你等不了,你不要娶!” 吕伯渊自知失态,即便他在朝堂上威仪赫赫,此时也不敢与葛老争辩。他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内心的焦躁,恭敬道:“葛老,您老曾许诺,只要我为文君解蛊,一切可允。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葛老似有所料,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狡黠的笑意:“你为她解蛊,我确实欠你一份人情。”说着,他老人家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意味深长道,“但你忽然提及与我徒儿的婚事,我还得好生考虑考虑。” “……葛老说笑了。自是要先定下婚事的。” 既论婚期,婚事自然是定下了。师父这分明是故意拿捏他。 我偷眼去看吕伯渊,只见他紧抿着唇,一向从容不迫的神色此刻尽数化作了无奈。那双向来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竟染上了几分委屈;惹得我心头一软,险些笑出声来。 “师父……”我正要开口,就被葛老挥手打断,“你别吱声!你就会向着他!他骗你也就罢了,还想诓我!早知道你们是这样,我还用腆着老脸去求他!岂有此理!居然还敢提起此事!” 吕伯渊薄唇抿成一线,不敢辩解。他当日找的是罗持安,并未有心去诓葛老。再者,他那时与萱乐尚未了结,哪里敢提婚约。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一时间,人前能言善辩的吕相,竟也哑巴吃黄连。 我瞧他这般模样,心下不忍,装作不经意地挪至他与葛老之间,卖乖道:“师父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嫁不嫁他,都不会少了师父的好酒好菜。他还敢拦着我孝敬师父不成?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的!我不仅会给师父做好酒好菜,还会继续向师父师兄学习医术。即便嫁为人妇,我也还是您的弟子,是回春堂的大夫。除非,是你们不要我了。” 葛老望着我,浑浊的眼中闪着点点泪光,仍是故作不满道:“说得好听!” 我随之动容,声音里难掩哽咽,“从前是我与师兄孝敬师父;往后是我和他、还有师兄,一起孝敬师父。师父还多了半个徒弟呢,何乐而不为?” “你这张嘴全向着他了!按你说,我将你嫁出去,还占了天大的便宜了?”葛老转过身去,用衣袖抹去眼角的湿润,语气无奈又宠溺,“真是留不住!随你!都随你!” 第674章 阴霾 论定婚事,屋中静了一会儿,不得不再次说起盛家之事。 盛青山已无性命之忧,蓝凤秋自证在即,师父和师兄担心夜长梦多,急切希望吕伯渊能够为我解蛊。吕伯渊从舟屿那里得知同样的消息,与师父师兄不谋而合。今日他们皆是来劝我解蛊的。 望着床榻上的盛青山,我问心无愧,心如止水。该做的,我都已做了。我亦尽自己所能及,尝试唤醒他。既应下了婚事,我不能带着与他的情蛊,与吕伯渊成亲。 是以,我并未过多犹豫,点头应允。 只是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今晚便是朔月。 再等,要等整整一个月。 得到我的首肯,吕伯渊当即告辞,并再三嘱咐我,一定等到他来。 因着先前与盛老夫人的争执,师父师兄问我事后可要搬回回春堂。 时隔多日,回春堂早已修整好了,只是空空荡荡,还未重新招收人手。此时将人挪回去养伤,倒也清静。只要几个丫鬟婆子即可。 师兄见我不语,以为我有所忌讳。 我连忙摇头,苦笑道:“我怎会惧怕堂中的亡魂?倘若真有鬼神,我倒期盼一见。” 既定下了,师兄即刻返回安置。 我则又走了一趟青萸的院子。我要离开盛家,云洲和雨眠自然要带走;青萸才回来没有几天,盛青山尚未清醒,盛老夫人的状况只是强弩之末,她毕竟是盛家人,总要问一问她的意思。 青萸原本有些犹豫,但听说老夫人今日所作所为,顿时心灰意冷。她甚至立刻意识到,盛青山昏迷不醒,没有人替她撑腰做主;她若不跟我离开,定会变成老夫人的下一个目标。 从前种种,记忆犹新。我还未出门,她已叫人收拾起来。 … 傍晚,我刚为盛青山施完针。 府中丫鬟来报,盛青萸已带着云洲和雨眠动身。 不一会儿,杏儿慌慌张张来请葛老,说老夫人急火攻心,晕过去了。 天色渐晚。 师兄还在回春堂里,师父一直没有回来。 府中的下人们来来往往,面色焦急而凝重。 整个大将军府,仿佛都被笼罩在一片风雨欲来的阴霾里。 小茹立在院门前,左右张望,不知在看什么。 我独自守在盛青山身边,看着他依然沉睡的侧颜,心中五味杂陈。 缓缓想起今日情蛊有过两次发作,带着侥幸与他告别,或许他是能听见我的,或许他已经醒了,只是太虚弱睁不开眼。 但他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 待天空缀满星辰,千越与舟屿才匆匆赶回来。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紧张和神秘感。 院外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偶尔还会传来几声急呼。 千越漠不关心,急不可耐地与我说起外头的事:因回春堂的案子,原本被敕令反省的知府被贬去了边陲;那个讨厌的曹通判被掳去了职务,挨了好一顿板子,几乎丢了大半条命。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赫连裔和萱乐公主的传说,说王子与公主才子佳人不期而遇;当然也有说吕伯渊彻底被比下去的话,话里话外都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将他贬得一文不值。 舟屿则好一通夸奖相府里的新花园,正夸得天花乱坠,吕伯渊进了门。 第675章 情蛊 屋中忽然只剩下我和他。 见他两手空空,我不禁讶异,“你不是要回去准备吗?” 吕伯渊眉梢微挑,步履从容地向我走来,“你以为要准备什么?香烟火烛,大祭司的行头?”他轻轻执起我的手,走向床畔。垂眸望着毫无生气的盛青山,“你若想要做点什么,不妨拜一拜月亮,求个心安。” 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但被他道破,忽然觉得很傻。 他瞄我一眼,轻描淡写道:“我予你的丹药,可曾给他服用?” 我微微颔首,表情有些不自然。虽未明说,但他深谙这些蛊虫的习性,自然能想到我是如何激发情蛊。 似是看穿我的心思,吕伯渊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用了就好。”随即他摊开掌心,语气平常,“可否借阿瑶匕首一用?” 我将腕上的匕首给他。他握着手柄,忽然郑重,“从前你惧怕这情蛊,怕它害你,让你痛,让你拘束;如今你凭此蛊,救他于危难,洞其玄机,了其益处……”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眸中流露出忐忑与期待,“即便如此,仍不愿与我共享吗?” 他会问我,我并不意外。 “可你说过,大祭司中蛊,解无可解。”我微微蹙眉,坦诚道,“倘若来日躺着的是我,会连累你。” “你只担心这个?”他眼底划过一抹异彩,不以为然,“倘若你因不肯连累我,而让我失去你,你怎知我不会随你去?”说话间,他划动匕首,锋利的刀刃瞬间割裂盛青山背上的绷带,露出狰狞的血肉。 殷红的血液亦自他腕间落下,一滴一滴渗入其中。 盛青山虽不会动弹崩裂伤口,却因身体虚弱,恢复得十分缓慢。 然而此刻,在血液的作用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血生肌。只是伤口太大,几乎占满脊背,血量有限,并不能全然愈合。 我望着眼前的变化出神,从未相信世间会有如此奇异之事。 吕伯渊轻笑一声,似是意料之中,“你只想救他,就不怕我一直流血流死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拿出绷带要为他止血。 他轻巧避开,唇边漾起一抹浅笑:“还未到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我心头震动,耳边竟生出蛊虫振翅的幻听,嗡嗡作响。不同于旁的飞虫,那韵律十分特别,撩拨心弦。 恍惚迫不及待。 若不是仔细盯着,很难发觉那只从皮肉下钻出来的金色蛊虫。它竟是这般模样,似一粒流转的金珠,在血肉间来回滚动。 吕伯渊显然也发现了它,语气温柔而蛊惑,“你看,它也没有那般吓人,阿瑶将它赠我可好?”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他已伸出手臂。 蛊虫似是嗅到了气味,得到了召唤一般,振翅飞起,转眼没入他的腕间。 “现在可以了。”他将受伤的手腕递至我面前。 而我两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融入他体内的蛊虫正在激动地振翅,充满渴望与欢愉。 从未有过的快意,犹如潮水不断地冲刷着我的身体。 层层叠叠,猝不及防,仿佛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泛起了细小的涟漪。这陌生又奇妙的感受,几乎令我忘了呼吸。 昏暗的烛光里,熟悉的面庞逐渐靠近,愈发清晰。 他双唇微凉,轻轻点过,一触即退,声音里带着几分暗哑,“包扎。” 第676章 回来了 我骤然惊醒,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心如擂鼓。 包扎的过程,吕伯渊眉眼低垂,格外沉默。 我亦不知该说些什么,视线在他的神色与伤处之间来回逡巡。关于大祭司的秘密,我虽有几分猜测,但此时此地显然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直到我开始审视盛青山的伤势,他才又开口,声音如晚风般低沉,“他会醒的。此番全当是他救了你的谢礼。你与他再不相欠。” 闻言,我怔了怔,随即颔首,将最后一圈绷带系紧。虽不知盛青山什么时候能醒,但从背上的伤势,确实已恢复五成。吕伯渊既然说了,不会无的放矢。 打开房门,夜色已深。 府中灯火通明,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晚风穿过庭院困顿无力,似是吹不动这沉闷的空气。 细碎的人语声,时有时无。 下人们满脸倦容,强撑着精神,随处倚靠。 听闻盛青远已被叫了回来。师父还在老夫人的房里。 我环顾四周,除了药箱,并无什么可带之物。于是简单差人去传了话,将盛青山托付给院中细心的婢女,便与吕伯渊坐上了回去的马车。 … 回春堂。 门前悬着白色的灯笼。 门板虚掩着,透出堂中昏黄的烛光。 街道上已没有行人。 千越心急地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于寂静的街道,尤为刺耳。 吕伯渊轻轻揽着我的肩头,似是无声的安慰。 门内光影晃动,很快出来两个婆子,默默扫视众人,上下打量我一眼,才询问道:“是姜姑娘吗?” 我点了点头,喉头如被堵住般发不出声来。 两个婆子打开门,言语恭敬:“我们是罗御医叫来照看姑娘的。姑娘快请进来吧,都等着您呢。” 话虽如此,我仰头望着头顶“回春堂”金色的牌匾,脚下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挪不动半分。 昏黄的烛光跃出门槛,落在身前。 与脚尖只差一点点。 吕伯渊将臂弯紧了紧。 泪水随即洒落在门前的台阶上。 明明—— 出门前,他们说等我回来。 埋藏在心底的悲伤破土而出,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却已阴阳两隔。 我立在原地无声抽泣。 吕伯渊转身将我揽入怀中。 我怎不愧疚,若不是我将护卫全部带走,他们或许还有逃生的机会。若不是因为我,他们不会无辜被害。 千越和舟屿似是受到感染,亦忍不住轻声啜泣。 哭声藏在风里,连风也呜咽。 连枝与灵卉似是等不及,又似是听见哭声,从后院赶了出来。 众人顿时哭成一片。 “姑娘,还是先进来吧。”两个婆子守在门边,脸上满是悲恸,“顾大夫的灵位在堂中,您一直站在门外,他也焦心。” 顾明彰,从不食言。 他还在堂中。 我深吸一口气,极力止住哭声,眼中的泪水滚滚而落。不该这样进去的,我理了理衣裙,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在泪水再次落下前,屏住呼吸,一步踏入烛光里。 往常此时,若是顾明彰在守着门,他总会笑着说:姑娘忙完了? 再无人问。 我提着裙裾,缓缓跨入门内,一如往常。 “我回来了。” 目光触及灵位,心中犹如刀割。 我双手燃香,虔诚叩首。 任由泪水砸落在青石地面上。 愿在天有灵。 愿恶有恶报。 我咬紧牙关,狠狠说道:“顾明彰,我定会为你报仇。” 第677章 青萸 时辰已晚,吕伯渊毕竟是外男,多有不便。我将他送至门外,他上车前嘱咐我,可将剩下的丹药化水喂给云洲。 回到后院,夜色如浓雾沉浮。 云洲与雨眠已经睡了,青萸还在等我。 烛光摇曳,在她苍白的面庞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得知在我回来之前,罗持安便被唤去了大将军府。 我与她说起出府时的情形。盛老夫人近日虽强撑着在府中走动,但众人心知肚明,蓝凤秋的瘾毒已让她油尽灯枯,不过是风中残烛。今日几番受挫,心神乍然松懈,恐怕朝不保夕。 青萸神色黯然,视线越过窗棂,望着看不见月亮的天空,望着茫茫的夜色,“那是她的因果。她太骄傲,太霸道。所以众叛亲离。 我听说父亲在娶她之前,有两个通房。本想她过门之后抬成妾室,结果她一进门便将人处置了。所以父亲与她相敬,却不相爱。 后来父亲遇见了我娘,他只有这一房妾室。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但姨娘说她知足。她与老夫人自然是斗过的,斗到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赢了。却没想到,输在了我这个没用的女儿手里。过去那么多年,她居然还没有放过她,居然还是要赢她。” 她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凄凉,“我原本有些可怜她。就算是装的,她将我与青月养在一处。青月有的,我也都有。她是骗我,可我当了真。我是真拿她当母亲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她那样对我,对姨娘,她都要死了,我还有什么好计较呢。我就算有恨,她死了,我再恨谁去呢。” 烛火炸响,人影虚晃。 我挪了挪身子,与她离得更近一些,“你若不放心,我可派人去那边守着。” 她摇了摇头,嘴角缓缓落下,似乎有些沉重,“罢了。我原本是这样想。可我没想到她吃不下睡不着,她只剩一口气了,还要去磋磨你。你离开盛家这么多年,她和蓝凤秋就像两个厉鬼,阴魂不散。死性不改。”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冷漠又坚决,“我现在不可怜她了。她是活该。她一辈子算计,一辈子要赢,最后满盘皆输,输得彻彻底底。她输得比姨娘还要难堪,不仅赔了自己,还搭上了盛家,搭上了大哥的幸福,青月的未来。她怎么敢死呢?她要如何去见盛家的祖宗,去见我父亲,去见我娘。” 我默了默,终是无话可说。 次日一早,便从师兄口中得知,老夫人陷入弥留。 盛青远终于看到了府中的账簿,簿子上居然连一支上品人参的钱都支不出了。 我听之任之,盛家已与我无关。 青萸亦不置一词,只是神情愈发黯淡。 适逢灵卉带回晚棠的消息,说最晚三日后,就是蓝凤秋登临天机台的日子。 虽然吕伯渊说盛青山会醒,可我终究不能将胜算都押在他的底牌上。 思忖再三,传令晚棠,代我约见赫连裔。 他在城中如此张扬,做了那么多事,意图昭然若揭,是该见一面了。 连枝为此十分担忧,因为她听说赫连裔既无气节又无人品,不仅卑躬屈膝趋炎附势,还沉迷酒色沾花惹草,近来传出许多谣言。要不是最近攀上了公主,还不知要传出多少话来呢。 第678章 响鼓 午后,一品茗。 堂中坐了一半的客人。 我及时止住正要吆喝的小厮,径直往楼上去。 不知何时,朱漆雕花的栏杆上悬挂上了几个翠绿的鸟笼。 适逢茶博士敲响书鼓,惊得鸟雀扑棱翅膀,亦吸引我不由自主地投去视线。 只见一身碧绿的茶博士,青丝高束,文质彬彬,犹如青松玉竹;抬手指向身后悬挂的白绸,绸面上的字迹遒劲有力: “月华如水照林塘,双鹤齐飞映天光。山川不问雌雄鸟,歌声婉转韵悠长。彩蝶翩跹花下舞,金鳞跃起水中翔。英豪辈出如春草,不偏红蓝皆芬芳。”他字字铿锵,慷慨激昂。 我脚下一顿,心生讶异:这不是我上次来做的诗吗? 引路的女使察觉我的心思,柔声解释:“贵客不知,自您那日作诗,楼中特请荣大官人亲笔,为您扬名。这诗轴,是秦公子亲自挂上去的。不仅日日诵读,还请专人为您写了颂词,将您这些年做过的好事,说给众人听。” 这秦兴林倒是会做人情,我收回视线,步上台阶:“怕是要得罪不少人吧?”毕竟当晚就闹出了不快。 那女使莞尔一笑,发间的流苏轻轻摇晃,“托您的福。楼中近来不仅没有耽误生意,反而多了许多女客,专门来捧您的场呢。” 我神色如常,向下扫了一眼,果然有不少女客。他倒是会做生意。 转过一道八宝挂屏,女使恭敬将我引入雅室。 秦兴林接踵而来,脸上写着不满。 “我若不是正巧盯着门前,都不知道你来了。” 我施然坐下,对此毫不意外。今日特意来得早些,便是来找他。 不知是他玩腻了,还是大发善心,关在地牢里的那位“朋友”终于断了气。他将消息送来时,我在盛家;倒未埋怨我什么,只是向我打听另一个“朋友”的下落。 江湖寻人,需得用暗线,灵卉用了些法子,大致圈定了方位。 我开门见山,问他要我将人带回来,还是他自己去见。 他捻着茶杯沉吟片刻,决定自己去。但又说不急在这几天。 “赫连裔一直没有去见蓝凤秋。”秦兴林亲手为我斟上茶水,顿时茶香四溢,“不知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他是个聪明人。”我轻呷一口,望着楼下的热闹,却觉格格不入,“你猜蓝凤秋哪里来的那些人手?” “你怀疑是他暗中帮助蓝凤秋?”秦兴林微微蹙眉,若有所思,“他为什么要帮她逃走?他是来求和的,蓝凤秋若是跑了,圣上赐婚不成,岂不是白来?他在苗国的地位,远不如长皇子,倘若这点事都办砸了,回去恐怕更难立足。” “所有人都这么想。”我目光微沉,“所以他连见都不去见,看上去极力在撇清与蓝凤秋的关系。” 话音落下,堂中的茶博士口若悬河,再次敲响书鼓,说起枭记商队这些年运粮赈灾的事迹。 这些事我从未对外宣扬过。天下之大,不只有寿城。但凡我在梦中留有印象的祸事,必会防患于未然。虽杯水车薪,但亦尽我所能。也因为如此,枭记的声望越来越高,生意越做越好。 商人行贱,但人人皆有敬老怜幼、拳拳爱国之心。有枭记做头阵,他们愿意跟随抱团。而那些被帮助过的难民和百姓,也愿意回馈我们的生意。 我望向秦兴林,眼中不无探究,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 秦兴林摸了摸鼻梁,懒洋洋地靠进椅中,“你别这样看着我。这里头许多事,是荣大公子整理给我的。你们枭记是登记在册的商号,捐资捐物各处官府皆有记载,算不得什么秘密。” 我默默看着他,显然不信。为免麻烦,并不是所有事都会经过官府。楼下茶博士说得绘声绘色,却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咳,都说了你别这么看着我。”秦兴林坐起身来,正了正身子,“这开门做生意,总得添油加醋、编排点有意思的事儿。客官们听得高兴,你得了名声,我赚些小钱,何乐不为?你尽管放心,我这里绝不会说你半句坏话。” 他不愿透底,我没有深究。总好过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 秦兴林哗的一下展开手中的折扇,故作姿态地扇了两下,“你要见赫连裔,是想要打听蓝凤秋的消息?” “他连见都没有去见,能有什么消息。”时间差不多了,我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我是来与他做生意的。” “生意?”秦兴林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这个时候你还想着挣钱?我以为你会急着报仇或者逃命?蓝凤秋这些天可没闲着,她若是登上了天机台,恐怕第一个就要取你性命。” 我垂下眼帘,语气淡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往哪里逃。” 茶香袅袅,楼下又是一声清脆的书鼓。 秦兴林微微一笑,玉扇轻摇,“那你可别让我失望。我那间客房空出来了,里头有不少好玩的东西。凭你我的交情,帮你待客,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你明白的,我这人一向好客,绝不会令你失望。” 第679章 登台 日月轮转,光阴似箭。 三日之期转瞬即逝。 盛青山果然醒来。盛老夫人却再也起不来了。 盛青远不敢惊动盛青山,只得私下来找青萸用钱。 青萸答应,但有一个条件:将吴姨娘移出灵宝山,与老夫人一同葬于祖坟,伴于父亲身边,以慰亡灵。 盛家族人哪里能不明白,老夫人当年对吴姨娘的不公。如今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恩怨勾销,自然无有异议。 对外只道吴姨娘一生恪守妇道,便是入祖坟,也等正房归宁;又言吴姨娘生前身后皆蕙质兰心豁达大度,堪为家室楷模。 盛青山身为嫡长子,理应守灵。但他毕竟身受重伤,力不从心,灵前多是青远照拂。 来往的宾客面上说着哀悼之词,背后却对盛家的种种嗤之以鼻。盛老夫人昔日的骄横跋扈,一夜之间都化作了笑柄。她与姨娘斗、与儿媳斗,斗了一辈子,洋洋得意,到头来什么也没真赢。 我与师父师兄同去吊唁,与众宾客随大流。 盛青山一身素缟,立在人前,深深地望着我,未有言语。 想来,他已什么都知道了。 …… 阳光明媚而刺眼。看上去是个好天。 内侍太监的嗓音尖锐而高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登基伊始,承先祖鸿业,宵衣旰食,惟愿国泰民安;广被恩泽,以冀万邦归朝。今观苍穹之下,祥云缭绕,紫气东来,实乃上天垂象,大吉之兆。朕闻古有圣贤,应运而生,为国之柱石,民之庇佑。今朕之服内,亦盼有天选之人,才德兼备,智勇双全,以助治理天下之大业,安邦定国之重任。故此,诏告天下,今日凡能彰显天选之姿,自证非凡者,必将委以重任,倚为国士。望尔等感念上苍厚爱,不负朕之殷殷期望,勤勉尽责,以国家之兴盛为己任,与朕同心同德,共筑盛世。钦此! 传诏之声,宛若龙吟,久久回响,直达九霄。 天机台下,文武百官、黎民百姓,俯首跪拜,共谢天恩。 声震寰宇。 蓝凤秋终于被放了出来。 因为今日要登天机台。 她一身锦衣华服,金银交织,比公主还要贵上几分。金镶宝石的头面,光照下璀璨夺目。 她高高地扬着下巴,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然而她的装扮着实过于繁重,本就身材娇小,衬托之下愈发显得单薄无力;那些华丽的饰物像是沉重的包袱,拖拽在她的身后,以至于百米的台阶,走走停停,每一步都更加艰辛。 皇帝高高在上,俯瞰着这一切。他要亲眼见证,这盛大的仪式。 眼见皇帝露出不耐的神色,内侍及时上前,才不至于让蓝凤秋耽搁太久。 …… 蓝凤秋终于登上象征着权利与荣耀的高台,居高临下地望着台下的众生,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 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辞后,她轻轻抬手,让人将早已备好的东西搬上来。 转眼,一口偌大的铁锅,被架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上。 灼热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无形的热浪悄然逼退四周的下人,将她的身影扭曲变形。 她朱唇轻启,命人倒下备好的菜油。 不一会儿,油锅便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出一个又一个气泡。 台上台下,众人屏气凝神,不知她要做什么。 蓝凤秋志在必得,转身请皇帝赐宝。 皇帝未做犹豫,当即摘下腰间价值连城的玉佩。 未及谢恩,蓝凤秋随手便将玉佩扔进了锅中。 此举一出,台下一片议论。 是为大不敬。 然而蓝凤秋毫不在意,向着所有人道:“热锅烹油,你们既然不服,有敢将玉佩捞起来的吗?”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敢怒而不敢言。 只有炼狱,才会将人下油锅。 蓝凤秋得意一笑,撸起袖子,伸手便捞。 炽热的火舌瞬间要舔上她的裙摆。 她却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沸腾的油锅。 就在众人以为她即将被点燃的那一刻,她高高举起自己仅剩的一条手臂,手中赫然就是皇帝方才赐予的玉佩。 众人见状,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阵阵惊叹。 “这怎么可能!这油锅沸腾,碰一碰必然皮开肉烂。” “她怎么没事?她的胳膊居然还在??看上去毫发无损?” “此乃大勇啊!实非常人所能及!” “难道她真是天选之女吗?” 这一刻,蓝凤秋仿佛已经成为了所有人心中的神话。 可她仍不满足。 她永远不知满足。 她高傲地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台下:“可有人还不服吗?” 一阵风刮过,落针可闻。 “不可能的!一定是障眼法!这活人怎么可能下油锅还毫发无损?” 不知是谁,嚷了一声,惊动人群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还真有人不服!”蓝凤秋示意官兵将人带上来。 身穿囚衣的犯人瞬间被骇人的油锅吓得瑟瑟发抖,拼命后退。 他试图挣脱,却只是徒劳。 只一个眼神。 犯人的双臂便被按入了沸腾的油锅。 热油四溅,火舌燎着了囚衣,男人举臂尖叫,满地打滚。 痛苦的哀嚎,瞬间贯穿了所有人的耳膜,将震惊化作了恐惧。 “还、有、人、不、服、吗?” 蓝凤秋冰冷无情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严。 第680章 谋晦 众人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我站在人群中,默然与她对视。 蓝凤秋很快注意到了我,她轻蔑一笑,眼底划过嘲讽。 与此同时,许多人都随着她的目光向我看来。 文武百官分左右坐在台下。 与我不算太远。 那些担忧的、冷漠的、信任的、探究的、期待的、蔑视的,各种各样的目光汇聚而来,仿佛要将我洞穿。 我似无所觉,仰头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毫无波澜。 圣人曰:谋晦当能忍,能忍人所不能忍,始成人所不能成之晦,而成人所不能成之功。 自我从噩梦中醒来,我便在忍。身处桎梏,何言破天?我要活着,便得忍着。忍世道不公,忍人心险恶,忍欺瞒和背叛。忍别人,亦忍自己,懦弱犹豫冲动愚蠢,犹如山海难以跨越。 至今日,她像梦中那般,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仿佛胜券在握,生杀予夺。像是随时都能杀了我。她总想着要杀我。 “你!”蓝凤秋轻轻一指。 身边所有人,除连枝、灵卉,瞬间避我如瘟疫。 “你总不服我,你来试试。” 她甚至不用指名道姓,便让所有人都怜悯地看着我。 连枝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拦在我身前,“我家小姐什么也没说,凭什么要她去试?” “害怕了?”蓝凤秋高兴起来,仿佛欣赏着陷阱里的猎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不会为我作假,你们服了,他们就都会服了。既然不敢过来,那我问你,你服了吗?” 连枝语塞。她不愿称服,也不想让我涉险。 嘴角的笑意转瞬即逝,蓝凤秋沉下脸,眼中满是狠戾,“你既不服,那你来!” 她的声音尖细,像荆棘剌过皮肤,掠过心头。 连枝僵立原地,满脸通红,犹豫不决。 我及时拉住连枝的衣袖,“莫要冲动。” 连枝委屈又懊恼地看着我,眼眶里已蓄满了泪水。她宁可死,也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我的颜面,向蓝凤秋低头。 “记得我交代你们的。”我轻声嘱咐,身形一动,便越过了连枝。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窃窃私语。 “怎么?你要来?”蓝凤秋转眼又兴奋起来,甚至主动让开原属于她的位置,“你来!你来!” 我缓缓走向天机台,途经文武百官,目不斜视。 “文君!”萧景宸却冲了过来,将我拦住,“你若不信,我可替你一试!” 朝堂上,他亲口应下了赐婚。只等蓝凤秋今日自证玄女。 此举毫无意外地引起了轩然大波。 “都说长皇子冷心冷面,待她似乎有些不同?” “你以为她的庆功宴是为了什么?” “但听说长皇子要与台上那个联姻啦?” “你才知道?苗国使团带来那么多东西,可是有一份嫁妆在呢。” “我怎么听说长皇子将齐字令牌给了她?那可是各府王妃都不一定拿得到的东西。” “真的吗?那可比齐王妃的名头管用。” “可不是嘛,蓝凤秋就算嫁进府里,也是个笑话。” “她在大将军府里闹得笑话还少吗?” “本来还不信,现在一看,不信都不行了。那可是油锅,你们没见刚刚那个拉下去的,皮肉都烂了,这不等于替她送死嘛?” 大庭广众,我退后一步,与萧景宸保持距离。恭敬行礼,语气冷静而坚定,“多谢齐王殿下仗义相护,但我想亲自去看一看。” 第681章 不捞 百米长阶。 我一步一步登上高台。 与蓝凤秋擦肩而过—— 面对至高处,恭敬叩首。 “民女姜文君,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双手交叠,额头轻触地面,姿态庄重而虔诚。 “起来吧。”皇帝抬了抬手。 四周静了,嘈杂的人语声渐渐沉寂。 炽热的火焰在风中呼哮,灼人的热浪拂动我鬓角的碎发,犹如狂躁的巨兽抵额逼近。 我缓缓直起腰身,仰望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高声赞道:“陛下勤政不怠,仁德广被,英明神武,天地共鉴,实乃千古一帝。是以感召苍穹,神明垂怜,天降祥瑞,赐我朝以栋梁之才。 文君心怀崇敬,衷心祈愿陛下今日能得偿所愿,拔犀擢象,选贤任能,共谋社稷之安康。” 我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声音清亮,回荡于空中。 “好,好,好。你这规矩一点没落下,还是老样子。快起来吧。”皇帝连声称赞,语气中带着几分愉悦,“近来听闻你经商有道,颇有建树。私下里做了不少实事,巾帼不让须眉。既有这样的睿智,便去为朕验一验她吧,也好让大家心服口服。” “是。”我俯身再拜,以头点地,甘愿奉谕。 身形一动,立刻有内侍上前,将我扶起,“姜姑娘多加小心。” 我微微颔首,还未站稳,便听见蓝凤秋急不可耐地催促,“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快去捞吧。” 火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舌不安跳跃,仿佛饥饿的巨兽在贪婪地舔舐锅底,随时都会一口咽下。锅中的热油剧烈沸腾,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像来自远处的战鼓,鼓动在场每一个人都心跳。 我踏近一步,于半空中伸出手去。 只那一瞬,皮肤便感到了焦灼,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不要!”人群中,连枝发出尖叫。 “捞啊!还等什么?”蓝凤秋迫不及待地向我靠近,似是要亲手将我按进油锅里。 我适时后退一步,与她拉开安全的距离。 转身不急不缓地向着皇帝禀道:“陛下,文君验过了,火是真的。” “哦?”皇帝道,“那你是信服了?” 我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陛下容禀,方才文君在台下,离得远,并未看清,虽想要相信,但古人云,眼见为实。还得请蓝姑娘再捞一次,才能信服。” 话音落下,蓝凤秋顿生警觉,面上闪过一瞬紧张,“凭什么?你看不清,就得我再捞一次?你不信你就自己去捞!东西都在那里,还能有假?” 我望着她,眼中依然没有波澜,语气平静而诚恳:“蓝姑娘误会了。今日之证,是为彰显姑娘的天人之姿。文君方才站在台下,并未想喧宾夺主。是你点名邀我上来为你作证,又得陛下口谕验你真伪。 姑娘方才以油锅取物,自证神勇。不只是我没有看清,恐怕台下许多人,也没有看清。是以请姑娘再展神迹,让我亲眼见证,心服口服。只要你再取一次,我便为你向陛下、向世人证明,姑娘神勇,绝无作假。” 话音甫落,台下立刻有人附和。 “是啊!刚才太快了!我也没看清!” “对对对,再捞一次!” “你要自证,干嘛让人家捞?” 蓝凤秋眼中划过一丝慌乱,她瞄向锅内,鬓角落下豆大的汗珠,说话间,更向后退了两步,“我不捞!谁质疑,谁举证!凭什么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算老几?难道你们一个个上来说怀疑我,就要我一直在这捞吗?你们茂国人就这么欺负人?士可杀不可辱!要么是真,要么是假!你要是没有证据证明是假,那就是真的!” 此言一出,台下哗然。 无数戏谑的、质疑的目光,在我与她之间逡巡。 蓝凤秋眼底划过一抹阴戾,咬牙切齿,“姜文君,你有证据吗?” 我与她对视,故作犹豫。 她语带讥诮,大声挑衅,“陛下让你验证,你连手都不敢伸,怎么验得出我呢?” 第682章 不敢苟同 蓝凤秋抓住我的犹豫,步步紧逼,“你若不认真验,那可就是抗旨!” “蓝凤秋,你莫要得寸进尺!”萧景宸再次站起身来,眼神似要杀人。 若不是隔着百米长阶,恐怕已经对她拔出剑来。 阶下有守卫,即便是皇子也不能硬闯。 萧景宸双膝跪地,恳求道:“父皇,儿臣愿代她一试。” “胡闹!”皇帝当即呵斥,声如惊雷,“姜氏自幼家风严谨,知书达理,近些年也算博学多才,见多识广。朕信她机敏公正,才委以重任。是真是假,她自有判断。倘若找不出作假的证据,坦率认真,谁还能为难她不成?” 一番话,似是而非,别有深意。 明面是重信委任,暗地却指我挟带私心,没有证据还不肯承认蓝凤秋的神迹。 端坐于龙椅上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情庄重而威严。 他兴师动众筑造天机台,将文武百官汇集于此,不是为了让我拆穿蓝凤秋;他言之凿凿冠冕堂皇,让我验证神迹,更不是为了让我能够借机报复。 于天下,蓝凤秋是他志在必得的利器;于蓝凤秋,我是他顺水推舟的人情。 高台之下,众生皆为棋子。 他要我低头跪服。接受自己的命运。 阳光如金丝倾泻,泽被万物。 明明是万里无云蔚蓝的天,却连一丝风也没有。 我强捺着胸中的窒闷,蓦然跪地,“圣上明鉴,民女惶恐。虽火油是真,但始终未亲眼见证蓝姑娘天人之姿,实不敢苟同。鱼水至真,旁观妄敢称钓翁。虎皮市易,岂能证其主之勇。” 话音落下,皇帝轻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这较真的脾气,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老熟人!” 言罢,他不以为意,望向蓝凤秋,“既然如此,你便再捞一次,让她心服口服吧!” 蓝凤秋始料未及,烈火熊熊,哪里敢伸手。她脸色骤然煞白,指着我的鼻子,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我不捞!她就是故意刁难我!你们要是都信不过我,干嘛还让我自证?就算有人没看见,难道所有人都没看见,皇上你也没看见?她这是连你都不信,嘴巴说得好听,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你就该把她拖下去砍了!” 此言一出,台下又是一片哗然。这是公然抗旨忤逆圣意。 皇帝显然没想到蓝凤秋会当众驳他颜面,表情凝固了一瞬,而后勃然大怒:“姜文君!朕方才亲眼所见,你若没有真凭实据,就莫要胡搅蛮缠!” 议论声四起。 公道自在人心。 我跪伏在地,内心并未因为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感到丝毫欣慰,反而愈发失望。 沉重的失望压在我的肩上,重若千钧。 灼热的气浪推搡我,嘲笑我,抢夺鼻尖稀薄的空气。 这天,真是令人窒息。 我缓缓抬起头来,望着端坐龙椅中至高无上的帝王,望着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以及那双蕴含着烦躁与不耐的眼睛。 他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厌恶我的固执,让他落入了尴尬的境地。 “圣上明鉴!”我高声呼号。 “够了!你到底有无证据!”龙颜震怒,天地为之寂静。 “民女姜文君斗胆!不服!”我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将他眼底猛然升腾的火焰看得清清楚楚。纵然身负磐石,仍脊背挺直,一字一句,“民女愿以身证伪,请君纳谏。” 第683章 吉兆 “不见棺材不落泪。”皇帝幽幽地盯着我,声音低沉而冷冽,并未传得很远,“这一点,还真是像极了你父亲。” 我父亲,曾经的荣相,如今已在千里之外。 伴君如伴虎。我心如明镜,他哪里是输给了吕伯渊和盛青山。是皇帝嫌他碍事,将他装进了他们的陷阱。 倘若不是皇帝要求追查,我父亲何至于对盛青山穷追猛打。盛青山出身将门,世代忠良,骄傲矜持,谁人不知?他即便捅破天,也绝不会做贪污军赏这等不耻勾当。 父亲并非生来高官,正因他谨慎务实,才登上高位,如此狼狗不分,岂不荒唐?若非天命,绝不至于穷途末路。 顺君者昌,逆君者亡。古往今来,宝座下多少忠骨。 他挡了路。告老还乡,已是善终。 啾—— 天空中,忽然出现一道黑色的疾影,俯冲而下,势不可挡。 高亢而雄浑的鸣叫响彻云霄,震撼人心。 人们不禁纷纷抬头仰望,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雄鹰会就此落下的时候: 它却猛然展翅,傲然盘旋,于地面落下巨大的投影。 “鹰击长空,一鸣惊人,此乃上天赐予的吉兆!”人群中,一位老者激动地喊道,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敬畏与喜悦。 台阶下,文武百官闻声而动,立即传来恭贺之声。 那雄鹰似是受到噪音的惊扰,猛然振羽,直冲九天。其姿态之矫健,速度之迅猛,令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此乃大吉之兆!”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兴奋的欢呼,“天赐神鸟,扶摇直上,鹏程万里!我茂国今日必出惊世之才,福泽苍生,光耀四海!” 转瞬之间,万民跪拜。 “皇恩浩荡……天佑我朝……” 无数声音汇聚,犹如巨浪,令天地为之共鸣。 仿佛这天机台上,已无需再证明什么。 皇帝激动得站起身来,犹如雄鹰,展开双臂。 任由无形的音浪将他包围,托举。 他红光满面,身体微微颤抖。 显然这一幕已经让天机台完成今日的使命。 待喧闹退去—— 已不知过了多久。 我双膝刺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反骨”。 皇帝缓缓坐回他的龙椅,脸上兴奋的神色还未褪尽,眼底的厌恶已凝成了寒冰。他垂下眼帘,看着我的眼神,犹如斩刀悬于头顶。 “姜文君。”他冷冷地说道,“念在与你父亲从前的情谊。即便你已不是荣家人,但到底是他的血脉。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可还要验她? 今日,你若验不出她作假,如此拂逆天意,莫要怪我无情。” 这是,要拿荣家连坐。 我怔怔地看着皇帝,看着他布满寒意的眸子。 已然退无可退。 可荣家无辜。 我终究生出了迟疑,浑身僵硬地向身后看去。 兄长、佘氏、妹妹,他们手握着手,吃力地立于人前,正目光殷切地望着我。人群将他们挤来挤去,像三条不肯随波逐流的小鱼。 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兄长蓦然站住。 四目相对,他脸色微沉,似是向我求证着什么。 我忐忑不安,眼眶发热,我想为自己挣一条活路,但不想他们因我而死。 “姜文君,你可想好了?”火堆噼啪作响,皇帝没有了耐心。 我内心焦灼,再次望向兄长—— 泪水夺眶而出。 “臣!荣文启!斗胆进言!”兄长的声音骤然打破台下欢乐的气氛,引得众人侧目。 “臣荣文启!斗胆进言!”他不顾佘氏和妹妹的阻拦,快步冲出人群,被台阶下的守卫狠狠推开。 “臣荣文启斗胆进言,恳请陛下垂听!”兄长双膝落地,前额重重叩于地面,“陛下仁德广播,蒙上天庇佑,赐天降之才。但,眼前台上真假未辨,难以服众。为此,臣恳请陛下,允姜氏为君分忧。小心查验,详加甄别,以免未来埋下祸根。唯有如此,才能杜绝后患,令天下归心,万民信服。臣一片赤诚,皆为国家社稷计,望陛下圣裁。” 第684章 诸君明鉴 兄长声如鹤唳,破围而出,凌越尘嚣。 皇帝面色沉凝,眉心紧蹙,眸光暗藏杀意,怒极反笑:“好,好啊,荣家后继有人。你父亲年轻时,也是这般铁骨铮铮。” 言罢,他大手一挥,决绝之意溢于言表,“那便验吧!让她验个清楚、验个明白,让天下人都心服口服。 但她若验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加重了语气,犹如千斤重锤,要将我与兄长钉死在这天机台上,“拂逆天意,构陷天才,此等大罪,天地难容,恕无可恕。你可愿与她同担?” 兄长起身,望着高耸的天机台,望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望着朗朗乾坤,最后望向我。他躬身再拜,额上渗出细密的血珠,身形伟岸如磐石,坚定不移道:“臣,荣文启,愿与她同担。忠言逆耳,但求无愧于心。” 万物倶寂,鸦雀无声。 众所周知,皇帝为蓝凤秋筑天机台。 其意不言而喻。 于众目睽睽之下,说蓝凤秋有假,无异于挑战龙颜。 台下有人摇头,唏嘘、遗憾。 各种谴责的目光,似要将我凌迟。 我身为荣家嫡女,未洁身累行,光耀门楣,反因儿女私情,让娘家颜面尽失;虽已断亲出府,却又因固执己见,再次将家族推向深渊。 “可真是个祸害……”不知是谁起了头。 “可不是吗,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简直是个灾星。” “荣家这回算是彻底完了。拂逆天意,这么大的罪过,怕是要拿他们祭天啊?” 台下众说纷纭,似已看到了结局。 我置若罔闻。言语若能伤我,我早已千疮百孔。 深呼吸,眼中的泪早已干了。 神魂归位,有兄长如此,还有何惧? “倘若,我验出她有假呢?”我骤然打断那些的猜测,迎着皇帝的威压,再次挺直脊背,高高昂起头颅,“陛下!倘若我姜文君,验出她有假呢,她当何罪?” 皇帝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毕竟火药是真,方才他也亲眼目睹;这些年有关于蓝凤秋的呈报,他都亲自过目。蓝凤秋来历不明,言行特殊,与众不同。他自认不是昏君,这天机台,岂是儿戏为之。 他眉间的沟壑愈发深刻,语气冷得要掉下冰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她若被你证出是假,那便是欺君罔上,罪无可赦。” “君无戏言。”我叩首谢恩,勉力站起。 圣人曰:用晦在时。 便是此时—— 我转身面向台下:“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敬请诸君共鉴!” 话音回荡,久久不息。 我命人将火上的油锅晾在一旁,又架起新锅,倒入新油。 蓝凤秋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神色似有不安。 “请一信物。”我胸有成竹。 人群骚动,盛青山站了起来,他果断摘下腰牌置于盘中。 眼尖的立即发现,那牌上写着“盛”字。 “是盛家的家主兑牌。” “那……那不就等于要迎她回去吗?” “执掌中馈不过是拿库房的钥匙,这家主令牌,盛家人可都要听她号令。” “大将军还是放不下她?” “这不是放不下,是深信不疑,性命相托。” 我效仿蓝凤秋,看也不看,将手中的令牌掷入锅中。 不一会儿,锅中鼓起气泡。 我瞥了一眼蓝凤秋,而她正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转身看向皇帝,皇帝眼中仍是不信。 “等一等!”蓝凤秋见我挽起衣袖,意欲阻拦。 而我已伸手探进锅中。 台下一阵悲呼,甚至有人捂住了眼睛。 醋水微烫,却不足以伤人。我在仓库中早已试验过多次。深谙这其中的关窍。 我快速捞出令牌,高高举起,“诸君!明鉴!” 啾—— 雄鹰啼鸣,仿佛与我唱和。 它于云层之上,翩然盘旋,下落时猛然向空中一踏,眨眼便擒住了路过的飞鸟。其凶猛,穿云裂石,无可抵挡。 “这……”先前欢呼的人们愣住了,一时语塞。再也说不出恭贺的话。 微妙的气氛,让四面八方的目光缓慢又沉重地汇聚而来。 “难道,蓝凤秋是假的?” “这怎么假?皇帝都看见了!” “那姜文君是假的?” “你糊涂了?你没看见?” 怀疑一旦蔓延,便无法遏制。一浪高过一浪,推波助澜,很快便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让他无法回避,无法忽视。 他愤怒又疑惑地打量我,“怎么回事?” 却又在我回答之前,推出身旁的内侍,“你去捞!” 那内侍面色惨白,还未靠近已抖如筛糠,“陛下,陛下饶命,这…老奴,老奴不敢。这油在锅中,锅在火上,千真万确,老奴哪有这个本事啊?”他迅速瞥我一眼,扑通跪地,“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今日竟能证得两位神女。” 第685章 一丘之貉 比起蓝凤秋是假,我与蓝凤秋皆为真,显然是更好的结果。 但台下众人屏气凝神—— 在皇帝点头以前,谁也不敢轻易下这样的定论。 这些年,街头巷尾都是我的传闻。 我怎么会是神女呢。 皇帝一步一步走下高台。 他自认为了解蓝凤秋,也了解我。 他两眼紧盯着沸腾的油锅,任由火焰掀起热浪拂动他的胡须。浓黑的眉头用力拉扯,形成越来越深刻的沟壑。 他的视线快速掠过周围,似乎要找出答案。 求饶的内侍从地上踉跄爬起,战战兢兢地靠近:“陛下明鉴,这东西都在眼前,万不可能作假!此等神勇,岂是常人所能及?倘若陛下心存疑虑,可再带一名犯人上来?” 只在炉火边站了一会儿,皇帝的额头上已渗出了汗珠。 他没有搭理内侍,而是缓缓转头,看向我:“你如何能取?” 我今日不是来做神女的。 面对他的质问,坦然道:“世人皆可取。” 皇帝显然没有料到我会给他这样的答案,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蓝凤秋,声音低沉,充满威严:“朕,也可取?” 我点头。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 女子能有的勇气,他自然也要有。 皇帝蠢蠢欲动地看着油锅,甫一抬手,便被我拦住。 “陛下,不可。”我解释道,“此为障眼法,时机已过。” 蓝凤秋见状想说什么,被两个伶俐的内侍拦住。 真相大白,不过再起新油。 当皇帝将手探入油锅,蓝凤秋面如死灰。 … 但真相未必会带来欢呼和喜悦。 皇帝沉沉地望我一眼,将目光再次投向蓝凤秋:“你可有话说?” 事到临头,蓝凤秋顾不得什么体面,强辩道:“我只是将东西捞出来,我说了什么吗?就算她不说,我也会说的!你们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 话音落下,议论声四起。 无数质疑的、鄙夷的目光将她盯着。 蓝凤秋梗着脖子,向台下大声嚷道:“什么天生神勇,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是想看你们够不够聪明!一个小戏法罢了!有什么稀奇的!” 言罢,她无视台下的嘘声,不服气地瞪着我,“姜文君,刚才算你走运!咱们走着瞧!” 皇帝为蓝凤秋建起天机台。 自是不会只为了看她表演一个戏法。 是以,皇帝愿意再给她机会。 火炉与油锅被抬了下去。 空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清凉。 不一会儿,几个身着囚衣的犯人被押解入场。 蓝凤秋命人架来重弩。此弩比我在梦里见过的,更加庞大沉重,且被固定在半人高的木架上,无需人力托举。 百米长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她自信满满,高声宣布:“这是重弩。射程远,准度高,满弓可以穿人。虽然高大,但妇女和孩子都能轻松驾驭。有了它,茂国上下,全民皆可从军。统一三国,指日可待!” 此话一出,听者神情各异。 皇帝眼底燃起熊熊的欲望和野心。这正是他想要的。 几个犯人陆续被绑在十字架上。他们浑身颤抖,眼神中满是绝望与恐惧。 围在台下的众人意识到她要做什么,顿时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 说时迟那时快—— 突然之间,只听“咻”的一声。 尖锐的弩箭携带破空之声,直穿犯人的腹部。 被射穿的犯人来不及呻吟,脸上还挂着惊惧与不甘,便草草咽气。 一切发生的太快,场面犹如凝固。 有人撇头不忍多看,母亲捂住了孩子的眼睛,胆小的向人群后躲闪。 “你这个妖女!!”一个犯人见逃无可逃,大声咒骂,“蓝凤秋!你不得好死!你这个苗国的奸细!我即便有罪,我也是茂国人!你凭什么杀我!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话音甫落,尖锐的弩箭如闪电,噗刺贯穿他的头颅。 血浆迸射,殷红四溅。 围观的路人躲避不及,尖叫出声。 “别杀我!别杀我——” 求饶声与哀嚎交织。 接连几次射击后,蓝凤秋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她满意地欣赏着台下恐惧的神情,全然忘了之前的尴尬与难堪,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她的掌控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 她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笑得开怀而猖狂。 相比之下,人们在她的笑声里惊恐万状,下意识地后退,挤在一起。犹如待宰的羔羊。 我垂眸,用眼角余光悄悄地审视着那位受百姓爱戴的九五之尊,他受万民供奉,本应守护苍生。 但他此时丝毫没有觉得不对。神情威严而自豪。 他们,是一丘之貉。 第686章 见仁见智 蓝凤秋笑够了。 她终于想起我,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犹如春日里不经意掠过的寒风,“先前,只是个开胃菜罢了。你不会真以为我只会那些吧?”她顿了顿,轻轻一侧身,姿态高傲,手掌微扬,做了个请的姿势,“你验吧。你若能验出这把弩是假的,我就服你。” 皇帝闻言,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姜文君,你可要仔细查验,莫要再闹出笑话。” 在他眼中,方才种种,居然都是我的闹剧。 我脚步沉重,向前一步。 对于此弩,秦兴林将东西画出来时,我便知道找不出差错。即便我能挑出些微不足,也不能掩盖蓝凤秋在打造兵器上的天赋异禀。 我艰难地上前,做出查验的样子。 正当我要如实回禀,台下忽然传来一道粗犷的嗓音。 “这不对吧?”杨将军虎背熊腰,许久不见,站起身来就像是一座铁塔高山。他中气十足,声如洪钟,“陛下容禀,这弩虽然加了点东西,但我们镇威军,早就用上了。这怎么能算蓝姑娘的独家本领?” 他声音很响,震动耳膜:“我镇威军中,谁人不知,这弩是大将军夫人的功劳?” 杨将军环顾四周,神情肃穆,“当年姜氏还是大将军夫人的时候,来军营探望大将军,正巧看见了图纸。我们十个参军讨论了三天三夜都没论出来的关窍,被夫人巧手一笔画成。为此我们还特意为夫人办过庆功宴,绝不会记错。” 蓝凤秋一听,急道:“胡说!那弩是我的主意!怎么就是她的功劳!” 杨将军瞪圆了眼睛,脸色黑如锅底:“怎么?你是说我赖你的了?这事又不是我一个人知道,大将军就在这里,当时郭将军、何将军、参与论事的参军,都能证明!你说是你的主意,你可有证据?” 时隔多年,蓝凤秋哪有什么证据。 她胸膛剧烈起伏,气鼓鼓地冲着盛青山嚷道,“盛青山!你告诉他们!究竟是谁的主意!!” 被点了名,盛青山缓缓起身,面不改色,拱手向皇帝道:“陛下容禀,此弩两人皆有功劳。当年,蓝凤秋确实说要打造一把单手操控的远程兵器。臣以为,此想法可行。所以召集部下共同商议。 谁知图纸一改再改,三天三夜难以成型,令众参军苦其甚深。当时姜氏乃臣府中主妇,见多日未归,前来探望。无意中瞥见图纸,一笔勾出了关窍,方解众人之困。这才传遍军中,人人夸赞。 是以,此弩得以运用,其意在蓝,其型在姜。至于功劳,孰多孰少,见仁见智,敬请陛下裁决。” 一席话,看似不偏不倚。 实则摆明了盛青山麾下镇威军的立场。 话音甫落,杨将军扬着下巴,对蓝凤秋道:“听见了?” 文武百官交头接耳,郭将军亦起身而立。 他拱了拱手,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陛下若难裁决,不如让我们镇威军趁此机会,露一露脸。让苗国使团瞧瞧,咱们茂国的威风。” 皇帝应允。 郭将军随即命人搬来草靶。 今日天机台周围布满了守卫,其中不乏镇威军调配来的弓弩手。 准备妥当,他一手持弩,一手背后。 嗖嗖嗖。 眨眼之间,三箭齐射。 众人还未来得及为此惊呼。 他已再次抬手。 嗖,嗖,嗖。 三箭连射。 此弩虽不如重弩能够穿人,但也入木三分。 在实战中,显然比重弩要灵巧的多。 没有血腥。众人欢呼。孩童们鼓起掌来。 郭将军将连弩置于托盘,由内侍呈上。 “陛下明鉴,此连弩一连三发,是根据姜氏勾画的原型改良而成。军中已配备百人,每人标配九箭,号千机营。即便骑射,亦能百中。” “好好好!军中竟有此等利器!”皇帝目光闪烁,不辨喜怒,“蓝凤秋,你可也要瞧瞧?” 第687章 自证 “你们说我抄她的?”蓝凤秋僵立原地难以置信,仿佛受了奇耻大辱。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盛青山。目光交汇,我与他心知肚明,这一次,蓝凤秋是冤枉的。哪怕所有人都说实话,她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没有输给我,而是输给了未来的自己。 我默不作声,盛青山迎着我的目光,神色如常。 他淡漠地看着台上的一切,看着皇帝虚与委蛇,看着蓝凤秋逐渐崩溃。一切好像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没有人怀疑你。”皇帝微微蹙眉,语气隐隐透露出不耐,“不过承前启后。” “你们明明就是这个意思!”蓝凤秋一挥衣袖,蛾眉倒竖,露出厉色,“既然这样,那就接着看吧!” 蓝凤秋急躁起来,台下赫然推出一个巨大的铁笼。 笼中是一只体型雄壮的猛虎。 嗷呜—— 一声虎啸,震耳欲聋。 众人被骇人的虎啸声震退。 还未来得及站稳,又被猛虎怒撞铁笼的狰狞之态吓得魂飞魄散。 孩童们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围观的众人连连退避。 蓝凤秋视而不见,面色阴沉,眼底冷冽如霜。 “这个,叫火蒺藜。”言罢,她玉手一抬。 守卫按照她的指示,点燃一个表面布满逆刺的黑色瓷胎,飞快地掷入笼中。 火星闪烁,那守卫显然低估了火蒺藜的威力,退得并不算快。 只听“嘭”的一声。 猛虎血肉横飞,守卫亦被猛烈的冲击掀翻在地,一片狼藉。 寿城,乃天子脚下。 不知火药威力的,何止是守卫。 尖叫声,啼哭声,哀嚎声,作呕声霎时交织成一片,宛若人间炼狱。 谁也没有想到,天机台上,玄女降世,会给他们带来这样的灾难。 皇帝猛然起身,脸上的表情几番变幻。 若说重弩带来的震慑令他沉醉,那火蒺藜无可匹敌的威力,更是彻底点燃了他一统三国的野心。他眸光闪烁,紧盯着台下的一举一动。 既似欣赏,又似酝酿。 他是皇帝。 高高在上,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 不愿让任何人窥探他的思想。 良久,皇帝怒视蓝凤秋,看似怒不可遏,“放肆!让你自证,岂可伤人!” 蓝凤秋浑不在意,“谁让他们不跑?” 她毫无歉意地睇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守卫,“我嘱咐过,让他离开。他跑得慢,难道怪我吗?还是以为,我是在跟你们闹着玩呢?” 言毕,她目光快速掠过我,生怕我会抢了她的风头似的,继续说道,“火药,是我发明的。火蒺藜是火药的升级版。能够让它发挥更大的威力。带它上战场,以一敌百,不在话下。它不只可以这样用,只要量足,就算是一座城市,也可以瞬间夷为平地。” 她说得很快,毫无负担,就像是在说家常一般。 我暗暗心惊,终于明白盛青山在担心什么。若将这样的人,留在皇帝身边,世间终会变成炼狱。她冷血、残暴,毫无人性。 皇帝对她的话深信不疑,眼中已然露出赞赏的目光。 身为猎人,何惧利刃。他轻笑一声,不似刚才,笑声里带着极力压抑的愉悦,带着身为帝王睥睨天下的自信,带着势在必得的自傲。 而后他轻轻瞟了蓝凤秋一眼,神态威严,语气却很温和:“我知你自证心切,但这般伤人总是不对。” 只是不对吗?我静静地立在一旁,亦看着台下的一切,那个守卫大致已经没救了。他看着还很年轻,不知是谁的丈夫、谁的儿子、谁的父亲。 孩童们被这鲜血淋漓的一幕吓着了,窝在大人的怀里嚎啕大哭,撕心裂肺。这或许是他们一生都难以磨灭的阴影。 因为混乱互相踩踏的人们,满身血污惊魂未定的少女,几经挣扎仍难以起身的老者;就连座上的文武百官,也不乏有被吓到脸色惨白无法回神的人在。 我看着他们。 他们亦渐渐将目光投向我。 那些见过火药、亲历战场的将士、那些渐渐预感到危机的大臣,那些感到恐惧、愤怒和怀疑的人们…… 他们的目光正在汇聚于我。 盛青山、萧景宸、吕伯渊、兄长、连枝、灵卉…… 他们始终注视着我。 耳边忽然静了,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我似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 期待着。 第688章 清君侧 皇帝与蓝凤秋终于也注意到我。 他们厌烦地看着我。 蓝凤秋趾高气昂,语气不屑,“怎么?吓着了?不下去验一验吗?像你这种只会绣花养草的女人,见过火药吗?总不能说这也是你发明的吧?”她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姜文君,我跟你不一样!你只会躲在男人身后,让他们都围着你,保护你!我可以让这个世界对我臣服!” 我静静地看着她,打量她。 无可否认,她确实有可怕的力量。但比起这个,她的想法更可怕。 今日若让她得逞,未来势必战火连绵,生灵涂炭。 皇帝见我不语,不耐烦地蹙起眉头,“姜文君,你看看台下,可还要再验吗?” 显然今日的闹剧已让他心生倦怠,濒临爆发的边缘。 在他的预料中,一切本该是高潮迭起,万民跪拜,举国同庆。 蓝凤秋的那些小伎俩,他根本不在意。若不是我横生枝节,接下来的册封大典会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风息了—— 天地陷入寂静。 我注视着皇帝,深深望进他的眼底,在他的欲望和野心面前,在他的虚伪和冷酷面前,缓缓挺直腰背。 我一步一步,走向天机台的中央,气沉丹田,高声质问:“蓝凤秋,我且问你,这火药,可是你亲手研制?” 蓝凤秋不假思索,恨不得比我高出一个头去,傲慢道:“当然!这个世界上的火药就是我发明的!你有证人,我也有!苗国使团就在下面,他们都能做我作证!” 她洋洋得意,“盛青山也能为我作证!他当年就是被我的火药炸伤!即便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我不为所动,盯着她的眼睛,继续问道:“那你可曾去过阳城?” “阳城?”蓝凤秋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个地方,但也只是犹豫了一瞬,“去过,我是由阳城入关。这要你管?” “姜文君,让你验明火药,你这是在问什么?”皇帝似乎预感到了不妙,连忙出声阻止,“你若没有证据,便退下去!” 我扫他一眼,事已至此,已停不下了,只得更近一步,“当年阳城破关,你在也不在?” 蓝凤秋被我的气势所迫,后退半步,但又不肯示弱,厉声喝道:“在!怎么了!那城门就是用火药炸开的!你能把我怎么样!!” 话音落下,风来。 推着我的身体再次向前。 好似万千英灵在为我助阵。 我深吸一口气,提声向皇帝道:“陛下!您可还记得,阳城太守郝忠义?五年前,苗人大肆进犯,郝太守率领城中守卫及壮士苦守城关,最终一箭穿心,英勇捐躯。是她,用火药炸开了城门!” 我指着蓝凤秋,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苗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郝家满门因此惨遭杀害!祭文犹新,哭声未停!若不是她制造火药!苗人何敢如此?她口口声声要一统三国!这些话,难道没有对苗皇说过?若不是她挑起战争,二十万热血儿郎不会埋骨他乡!若不是她助纣为虐,我大茂山河何以生灵涂炭? 陛下!我不疑那台下的火蒺藜,我疑的是蓝凤秋!她!一个灭绝人性、双手沾满鲜血,将战争、屠戮当做游戏的暴徒,何以成为我茂国信奉的神女?! 她非但不是神女!还当为我大茂阵亡将士之冤魂赔罪,血债血偿!” 皇帝全没料到我会忽然发难,眼中怒火迸发,像是要将我燃烧殆尽,“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姜文君,你好大的胆子!” 于皇权,我只是蝼蚁。我深知,他立刻就能杀了我。 可我已没有退路,只得与他僵持,“陛下!忠言逆耳,请为国家社稷计!国仇家恨,倘若蓝凤秋被奉为神女,我茂国风骨何存!儒士当自羞!倘若让她妖言惑众,让战火连绵不绝,我茂国恐再无安宁之日!孩童无人问,妇老苦相依!苍天仁德,匪夷所思!” “姜文君!你这是嫉妒!狭隘!胡说八道!”蓝凤秋回过神来,眼中满是错愕和惊恐,“两国交战,哪有不死人的!历史必然走向统一!这是必然的结果!你懂个屁!妇人之仁!谁能统一江山,统一度量衡,谁就是历史的伟人!你难道要阻止陛下成就霸业!” 她语出惊人,皇帝自然而然站在了她那一边。 “够了!姜文君!你以下犯上,哗众取宠……”龙颜震怒,但他是皇帝,是以正义仁德受人称颂的明君。他怒目圆睁,似是在斟酌该怎么定我的罪,“来人!!” “陛下!春耕耘秋收获,想要五谷丰登,时序更迭、人力勤勉缺一不可!蓝凤秋妄图以一己之力,行拔苗助长之谬举,譬如孤舟独桨,欲渡沧海之茫茫,非但不能至远,反有倾覆之虞! 天道昭昭,察人间之善恶,辨是非之曲直。大肆杀伐,如暗夜狂风,摧花残木,疾行而难久存!王者之道,顺天应人,以仁德治世,才能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双膝与话音同时落地,我双手交叠,重重叩首。 额头触及冰冷坚硬的地面。 “好哇,好哇,”皇帝的声音如同雷鸣般炸响,带着不可一世的威严,“姜文君,你竟教训起我来了?一个女子,也敢妄论王道?是谁给你的胆子!!”面对雷霆之怒,台下的文武百官、黎民百姓皆匍匐在地。 “民女姜文君,斗胆直言!所言所行,皆出于至诚!惟愿君侧清,朝堂明,天下太平,无愧于心!” 第689章 妖女 台上的守卫转瞬即至,他们粗暴地攥住我的臂膀,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骨骼捏碎。 “父皇!”萧景宸膝行阶下,神色决绝,“姜氏直言极谏,虽行为鲁莽却是不得已而为之。蓝凤秋自出世以来,无论苗茂,战火不熄。所行之处,哀鸿遍野,田园荒芜。上天有好生之德,此女大不祥!” “那你在蕨连屠十城,也是不祥吗?!”皇帝闻言怒不可遏,“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她不过一把快刀,就让你们怕成这样?!” “圣上明鉴!”盛青山与萧景宸并肩而跪,言辞恳切,“古之神女,倾国倾城,举世无双,心怀慈悲,高洁无暇。昭昭乎如日月之光,泽被万物,受人敬仰。 蓝凤秋来历不明,身有残缺,言行粗鄙,口吐狂言。火药虽猛,为祸为殃。创意诡秘,却也有书可查。难逃投机取巧、沽名钓誉之嫌。其心如蛇蝎,恶如豺狼,背天理、伤人伦,实乃天下之大害。 今日众目睽睽,妖女野心,欲乱乾坤,后患无穷,合罪当诛!” “盛青山!你没有良心!你要为她杀我?!”蓝凤秋如遭雷击,脚下踉跄。一身金玉璀璨,此刻都成了沉重的枷锁,将她压得喘不上气来,脸色苍白如纸,“我心如蛇蝎,我害过你吗?我一心助你,你就这么对我?你就这么对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她声嘶力竭,却没有人理。推开好心搀扶的内侍,执意奔下台阶。 郭将军,杨将军,越来越多的将领跪在台阶下。 蓝凤秋脚步仓促而凌乱,金镶宝石的头面太沉,华丽的裙摆冗长而累赘,不一会儿便让她重重摔倒。 她狼狈的爬起来,却又再次跌倒。 如此反复,百米长阶,跌跌撞撞。在众人的惊呼中,她几乎是滚落在盛青山的面前。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这时,何家父子也跪了下来,“陛下,我茂国将士保家卫国,无惧生死。但,不能白死。” 话音落下,皇帝面色铁青。 他深刻地明白,台下跪着的,是大茂的脊梁。 大势已去,蓝凤秋此时已成为众矢之的,他若还要执意将她封为神女,将会失去将士和人民的拥护。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 他是皇帝,他不能就这样被臣子要挟。 “陛下!民女郝仙玉,阳城太守郝忠义之女。恳请陛下,为我郝家,报仇雪恨。”一道清脆的声音划破长空,带着浓重的哭腔。 我望向灵卉,四目相对,泪水决堤。 她终于做回了她自己。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难道我没有帮你们赢!”蓝凤秋艰难地爬起来,头发凌乱,裙裾歪斜。她抬手狠狠抽向盛青山,“若不是我救你,你就被他们炸死了!!你就这么报恩?” 盛青山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她,“都是假的。” 短短四字,让蓝凤秋怔愣在原地。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又去推搡他身边的郭将军、杨将军,“你们早就知道吗?你们一起骗我?我也帮过你们啊!” 杨将军将她的手推开,恶狠狠地骂道:“若不是你!哪里需要打那五年!!你没有家人,如何体会家破人亡的痛苦!!今日种种,都是你咎由自取!你这个妖女,早该死了!!” 第690章 赢了 天机台上。 皇帝威严凛赫,寒意逼人。 他骑虎难下,烦躁地挥了挥手,将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肩上。 守卫会意将我扔在原地。 “姜文君……”皇帝字字珠玑。 他的眼神如刀。他怎能不憎恶我呢,我今日坏了他的大事。让他丢尽了颜面。 与此同时—— 吕伯渊缓缓起身。 “陛下。”他打断皇帝的声音,面色从容,波澜不惊。视线淡淡地扫过众人,平静而疏离:“虽显多余,但臣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皇帝皱眉,眼底透露警告之意,“还有何事?”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吕伯渊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声音温润,好似闲谈:“臣听闻,苗国九公主,虽是册封的异姓公主,但姿容绝美,艳丽无双。其人贞静幽闲,聪慧非常。是位绝世而独立的奇女子。 想必陛下也是听说传闻,才对九公主青睐有加,诸多信任。 但……”他顿了顿,轻瞟蓝凤秋一眼,“今日一见,实难苟同。臣想问的是,赫连王子,今日之前似乎还没有去见过你们的公主?这蓝凤秋,真的是你们的九公主吗?你们可认清楚了?” 赫连裔起身,看也没看蓝凤秋一眼,几乎毫不犹豫地回道:“她不是。”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正如传闻所言,我国九公主是天下难能可贵的奇女子。心系苍生,为民请命。即便离开皇宫,亦是为了寻求大道。是以,父皇才遣我千里迢迢来见她,为她送来祝福。即便离开苗土,她依然是我们最尊贵的公主。”赫连裔别有深意地顿了顿,“此女容貌虽有几分相象,但绝不是她。”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我顿觉浑身酸痛,却还要撑着。 “真搞不懂,你们居然都想杀我。”蓝凤秋木然地站在台下,神情恍惚,浑身散发着无尽的绝望,“那就快点杀了我吧。我也不想跟你们玩了。” “大胆妖女!居然敢冒充公主!”皇帝当即怒喝一声,语气愤怒而决绝,“来人,将她给我押下去!严加审讯!” 两名士兵很快将蓝凤秋扭了下去。 没有了神女,自然也没有了册封大典。 “陛下英明!” 台阶下,却一片欢欣,如释重负。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众臣以吕伯渊为首,俯身再拜,“今日于天机台上参透天机。奉天道,破迷障,诛奸邪。实乃神人降世,天选之子,必将造福四海,福德绵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震天动地,回荡不息。 “都起来吧!”皇帝显然对此十分受用,笼罩在他周身的阴霾散去。 看着我的目光亦仁慈了一些。 “罢了,念在你今日直言进谏,有证伪之功。功过相抵,朕便不与你计较。”他叹了口气,大度道,“忠毅耿直,贤良方正。让我想起了你荣家的家风。荣家,养了一对好儿女。叫你父亲回来吧,即便不做丞相,他亦是我多年的益友。朕想他了。” …… 阳光倾泻,清风徐来。 随着皇帝的离开,文武百官亦陆续离去。 我缓缓走下天机台。 面对迎面而来的三个男人,下意识地勾起嘴角。 我赢了。我们赢了。 我终于不用再害怕蓝凤秋。 萧景宸不会被赐婚,不用去征战。 盛青山不必再担忧战火绵延。 吕伯渊…… 我越过两人的肩头看向他。 他似是不慌不忙地跟在他们身后。 脸上依然是淡淡的,波澜不惊。 好像这是平常的一天,平常的相遇。 直到我向他绽放出一个灿烂的如释重负笑容,他的眼底才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情愫。眼眶微微泛红,透着倔强。 “小姐!”连枝突然越过他们,迫不及待地扑上来,“你吓死我了!!你怎么敢的啊!!那可是油锅啊……呜呜呜……” “小姐!”灵卉,啊不对,现在,已是郝仙玉了。她狠狠哭过,双眼红肿,想来已尽情释放了这些年的委屈,声音哽咽,带着沙哑,“谢谢你。我,郝家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第691章 三天 我被簇拥着回到院中。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懈,浑浑噩噩地睡了三天。 这三天,蓝凤秋落罪入狱,人人喊杀。 赫连裔被赐婚,与萱乐公主喜结连理。但皇帝舍不得萱乐公主远嫁,有意将赫连裔留在寿城。 郝仙玉进宫代郝家受赏,封平阳郡主。 盛老夫人出殡在即,为不误婚期,盛青月不得不提前出嫁。青萸念在姊妹情谊,到底不舍让她难堪,为她添了不少嫁妆。 宫中自然也召过我,皆由师父与师兄周旋,让我睡够了再去。 …… 时值初夏,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树梢上有只心急的知了。 我推开房门,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恍若梦中。 师父一身灰色长衣,手持蒲扇,靠在躺椅中假寐。师兄拿着锄头,正在给药草松土。那些药草在他的照料下青翠茁壮生机勃勃。 听见动静,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我,目光深沉而关切。 恍惚中天高海阔,冰雪消融,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良久,师父出声打破沉默,“睡够了?” 他老人家依然靠在椅中,若不是紧绷的嘴角出卖了他,我几乎就要相信他此时的平静与从容。 “嗯。”我莞尔一笑,笑容越来越大,身形微颤,仿佛过往种种烦恼都在这瞬间抖落。 脱壳出一个新的我。 “笑什么?”葛老眼眶泛红,佯装不悦地白我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还敢笑?我前脚应了你与那小子的婚事,你后脚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年哪样事儿不依着你,给你纵得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了?伴君如伴虎,一念之间罢了。倘若真拿你问罪,你让我如何救你?!那个傻子,”他随手一指,“劫狱的路子都想好了!!我还以为这次回来能享清福,差点子又得跟你们亡命天涯!” 我仍是笑,笑得两眼发酸。 “你以为我葛清收徒弟容易吗?统共就你们两个!还指望你们以后能将我的医术发扬光大!你倒好,成天惹祸,命悬一线!就不看看我这把年纪?哪天吓出个好歹,有你受的!!”葛老嘴上这么说,眼眶已然湿润,装作不经意地抹了一把,“我看你就是没有良心!尽说没用的骗我!还说要孝顺我,养老送终,没一样算数的!” 热泪夺眶而出,我笑着凑到葛老跟前,双膝跪地,言辞诚恳,“师父,我错了。不该让您担心。再也不敢了。” 葛老狠狠瞪我一眼,气道:“你起来!少给我上眼药!你这身子金贵的很,吃我多少好东西才养回来,可不是让你这么装模作样的。”他撇了撇嘴,“有这功夫,不如多给老头子我做点好吃的。” 我起身,拭去脸上的泪痕,不禁打趣道:“谁家师父这么好哄啊。” “怎么?!”葛老一听不乐意了,白胡子都翘起来,“还轮到你这个没良心的嫌弃我没出息了??” “师父,您看看这药草……”罗持安适时自地里抬起头来,仍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比从前成熟稳重了许多。 葛老闻声,将手中的蒲扇扔了过去,“闭嘴!看着你就来气!她睡着,我才憋着没骂你!让你在宫中历练,做什么非得辞官出来!我这把年纪,又不好那官场之事,院正不过虚名,辞了就辞了!她有的是钱,还能养不起我?要你巴巴跟出来!你那些师叔还能吃了你?这回春堂没你就不行了?” 罗持安垂着头,手中不停,也不辩解。还是任打任骂的老样子。 我见状连忙圆场,“人各有志啊师父,您还不爱吃萝卜呢,这官差对师兄来说,或许就是那口萝卜?” “哼。萝卜,萝卜。他怎么不吃!饿了什么都吃。”葛老气鼓鼓,“说起萝卜,我想吃红烧狮子头,今儿就给我做。” 第692章 御花园 不过半日,宫里的马车又来了。 师父和师兄没再拦着,但掩不住担忧。 宫人将我引至御花园。 午后的阳光明媚而炽热。 正是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皇帝手中拿着金剪,一身蜀锦常服,像是寻常家翁。 听闻脚步声,他头也不回,语气如常,“来了?” 我恭恭敬敬站住行礼,“民女姜文君……” “行了。”他打断我,两眼仍盯着面前的花朵,似是有些犹豫该剪哪支,“免了吧。” “谢陛下。”我束手而立,不敢多言。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从红看到紫,从紫看到白。 仿佛是叫我来陪他赏花。 一切看似平静,却让我内心愈发忐忑。 天机台上,吕伯渊为皇帝搭了台阶,赫连裔从善如流,一切看上去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百姓津津乐道,以为一切峰回路转,甚是精彩。 接二连三的消息,更是令人振奋。 但皇帝就是皇帝,皇家的威严不容挑衅。 我扫了他的兴致、驳了他的颜面、坏了他的大事。 即便百姓都在等着最后的这一道圣旨。 皇帝不会甘心赏我。 他心里憋着气。怎会真的赏我。 细密的汗珠从鬓角滑落,我亦步亦趋地跟着。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脚步声,被宫人拦住。 我不敢回头。 花园里静得只有蜜蜂的嗡鸣。 皇帝轻哼了一声,像是早有所料,缓缓步入凉亭。 内侍立刻为他奉上茶水。 一杯饮尽,皇帝才抬眼看我。 “姜文君,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我心下一惊,正要跪下,眼尖的内侍立即将我搀住,“人多眼杂,姑娘莫要叫人误会了。” 我抿了抿嘴角,稳住身形,强作镇定:“民女不敢。” “不敢?”皇帝重重地重复了一遍,眼角上扬,语带讥讽,“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儿吗?” 他用力将茶盏搁在桌上,溅出小半茶水。 “你身为相府嫡女,朕还曾夸赞过你,闺秀典范。居然用毒诈死,诓骗相府,与你断亲。 葛清那些法子,旁人不知,我还能不清楚?!” 我心中咯噔一声,两膝僵硬,当跪而不能跪。 只得低头求饶:“陛下恕罪,此事全是民女的主意……” 但他并不想听我的辩解,打断我道:“你明知是朕亲手为你指婚!盛青山是为你出征!居然因为蓝凤秋与他义绝,闹得满城风雨!逼得他堂堂大将军,尊严尽失,苦不堪言。你母亲就是这样教的你?如此悍妒,可还识得大体?” 我还未张口,他忿忿不平,继续说道:“他当真宠妾灭妻吗?你们荣家要将他冤死?你兄长这些年弹劾他多少回?你荣家落难时,是谁来吃的板子!他为你挡刀险些丧命,将你看得比自己还重!你当天下人都眼瞎心盲了吗?” 我默然垂首,无话可说。是非曲直,岂能与外人道。 皇帝恨恨地盯着我,咬牙切齿,“你与……何家二郎,私相授受,珠胎暗结。不但不肯将孩子还给何家,还绑了何家的嫡孙!谁给你的胆子,如此胆大包天?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桩桩件件,板上钉钉。 我有口难言,汗珠还悬在下颌上,已然手脚冰凉。 “民女自知德行有亏,请陛下惩罚……” “罚?”皇帝闻言冷笑一声,“你说得好听!你让我怎么罚你?你如今可是大大的功臣!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怎么赏你呢!” 远处再次传来骚动,引得皇帝不满地瞟去一眼。 “你从一开始,就料到蓝凤秋不会放过你。”他语气沉凝,仿佛入骨的寒冰,“从你登上天机台,局势就已经开始扭转。看似被动,受她胁迫。实际上,早已经为拆穿她做好了准备。你根本不是临时起意,你是蓄谋已久,要置她于死地。” 事已至此,我坦诚道:“陛下心如明镜,民女与蓝凤秋无法共存。但我绝无蛊惑之意。蓝凤秋的罪行,是她亲口承认,无可包庇,人神共愤。” 话音落下,皇帝突然瞪起眼睛,“姜文君!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你是在指我昏庸,忠奸不分?” “民女不敢!”我终究还是双膝落地,跪在皇帝面前。 君心难测。 要杀我,以上任何一条都足以要我性命。甚至都不需要这些理由。不杀我,这些话说来何用。 远处又一次传来喧闹声。 皇帝不胜其烦,冷声道,“让他们进来吧。”语毕,目光迅速又阴沉地掠过我。 第693章 恶心 盛青山与萧景宸的到来,让皇帝的面色和蔼了一些。 但也仅仅是面上和蔼一些罢了。 阳光从檐角斜斜地照进来,在青石板上投射出歪斜的影子。 盛青山瞥了我一眼,说:“蓝凤秋已经招了。” 萧景宸当即建议弃市之刑。即是将蓝凤秋绑在天机台上暴晒而死。 除了烈日炙烤,她还将经历世人的鄙夷和唾骂,忍受饥饿与寒冷,甚至不得不承受虫子和老鼠的啃噬。 这显然是个漫长又痛苦的死法。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警醒世人,作恶的下场。 皇帝闻言不置可否,像是漠不关心。 而后目光扫过两人,揶揄般说道:“朕还以为,你们两个是为她来的。”他的话中透着一丝戏谑,更多的是居高临下的推敲和审视。 亭中静悄悄,盛青山与萧景宸没有否认。 “方才朕正在与她商议,该怎么赏她。”皇帝补充道,声音不轻不重,足以惊走一只误入的蜜蜂。 凉亭的地面又冷又硬。 我低眉顺眼,跪在原地。 忽然明白。 这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就算是一把染血的刀,那也只能说明它的锋利。 蓝凤秋罪孽深重又如何?万里江山,累累白骨,要成就霸业就会有牺牲。 她的话深深打动了他,沁入了他的灵魂。 所以他不愿让她死。 即便不是神女,也不能死。 可这世上要她死的人太多—— 以我为首,与想要我活着的人一样多。 他列数我的罪证,是想要让我明白,我也该死。 这是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 前脚刚踏入回春堂。 嘉奖的圣旨随后就到了。 金钩铁画的字迹在阳光下闪烁着至高无上的威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素闻姜氏文君,品德高尚,才情出众,更兼心怀天下,仁慈广被。勇于担当,不让须眉。于天机台上,直言极谏,不畏生死,尽显忠贞之节,难能可贵。经查,断亲之事,多有误解。今特旨,即日起,恢复该女荣家嫡女之身份,以彰其荣,以励其志。 念及荣家,世代忠良,教女有方,育此瑰宝。赐黄金千两,以资嘉奖;再赐金字牌匾一块,以示荣耀,永传后世。望荣家及天下士族,皆能以此为鉴,扬门楣之光,教子有方,育女成才,共襄盛世,同筑太平。钦此!” 我磕头谢恩。 连枝为我欢呼,一口气叫了十多声“小姐”。 “小姐,我们要回去了!!”她热泪盈眶,看上去比我还要高兴。 我心中沉甸甸的,险些扯不动僵硬的嘴角。 没多久,兄长带着佘氏、文秀赶来。他们也接到圣旨,来接我回府。 我摇头,推说待父亲和母亲回府以后。 兄长以为我对家中还有怨怼,搜肠刮肚说了许多好话。直到我应下隔天回去用饭,才收住话匣。 云洲和雨眠就在院中。 终于见到亲人,两个孩子十分稀奇。 云洲激动得连身上的疼都忘了。 兄长摸着雨眠的脑袋,直道一模一样。 仙玉带着许多礼物来为我道贺。她封了平阳郡主,像是换了一个人。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我无颜面对她。她以为大仇得报,只待天收。却原来,皇帝只想给她、给天下一个虚幻的假象。 圣旨来时,盛青山恐怕已将人转移。 即将被弃市而死的,并不是真正的蓝凤秋。 他们围绕着我,而我抑制不住地作呕想吐。 我生在荣家,自幼父亲便教导我忠君爱国。天机台上,我想要杀蓝凤秋是真,可我从未想要挑战皇权。 当我离他越来越近,他让我恶心。难以抑制的恶心。 像剥落金面,露出腐烂核心的神像,内里藏着数不清的虫蛇蚁鼠。肮脏、丑陋,又卑鄙。 第694章 呼应 夜深,万籁俱寂。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胸口像被巨石压着,沉甸甸的,令人窒息。 明月高悬,月色如纱。 心头传来微妙的共振。他竟还没有睡,不知在忙着什么。 自天机台回来,吕伯渊异常忙碌。 即便今日传来圣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亦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不知是否因为我也在想着他,蛊虫振翅,天涯咫尺,微妙的感应在心与心间流转。思念又苦又甜,越过窗棂,遥相呼应。 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 晨曦初露,风中带有几分凉意。 师兄总是起得很早。他一身素色长袍,领口微敞,动作沉稳而利落。 见着我的身影,眼底划过一抹讶异,转瞬即逝。再转身,衣襟端正而齐整。 说来神奇,昨夜虽睡得晚,精神却很好。 我微微一笑,将刚出炉的肉包递给他,袅袅热气中夹杂着诱人的食物香气,“早。” “早。”他将脸上的水珠擦净,又擦净手,才接过包子。包子有些烫。他一边吹气一边小心翼翼地掂了掂,而后故作闲谈般问道,“没睡着?” 他只是沉默少言,并不是真的木讷。 昨日我吐得昏天黑地,他只道中暑,却未有用药。 我望着他,诚恳摇了摇头,“睡了,醒得早。” 他微微颔首,目光掠过灶台,“要送给吕伯渊?” 我两颊发热,轻声道:“随手罢了。” “那便赶紧去吧。不用装盒,直接拿去就是。”师兄神色如常,咬了一口肉包,“马车就在门外。每日都会停上一会儿。前几日你睡得沉,师父没让告诉你。” 心头猛跳两下,如小鹿乱撞。 师兄见我如此惊喜,眸中露出几分欣慰,莫名带着点儿不该属于他的沧桑。 结果是托盘也没放心让我拿,执意帮我送到车前。 … 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街道上空旷无人。 河石听见动静,早早跳下车。 见罗持安端着食盘走出来,不免愣了一瞬。 直到我从身后冒出头来,才喜笑颜开,轻声对车内禀报:“主子,荣小姐来了。” 交接过食盘,师兄转身就走。 林生眼疾手快,迅速为我摆好马凳。 车内,吕伯渊身着官服,身形挺拔而冷峻。 望见我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伸出手来。 他面上沉静如水,视线交汇间蓦然荡起涟漪,将他的心绪暴露无遗。 我被他看得脸颊发烫,河石适时将食盘递进厢内,“你用过早膳了吗?本想送去你府上,没想到你每日这么早就出门了。” 吕伯渊目光深沉,落在我脸上,似是关切又有宠溺,“既睡得晚,为何不多睡一会儿?宫中有糕点。” 父亲为官多年,我当然知道早朝之前,宫中会给官员供应茶水和糕点。但那些茶水是一早备下的,时热时温,冬天或许就凉了。糕点也只能将就果腹,谈不上滋味。 是以,有条件的官员,都会在家中用过早饭再去。或是自备食盒。 之前去他府上,无意中说起,才知他嫌麻烦极少用早膳。我才自作主张。 见他迟迟未动,我不得不端起粥碗,亲手喂到嘴边,“你多少吃上一些。即便再忙,也别饿着自己。腿伤才好,莫要逞强。” 他张口咽下,却并未将碗接去,一只手臂不知不觉地环上我的腰肢,“可人总是贪婪。我若吃了一回,每日都会想吃。即便吃上了,看不见你,也不满足。” 时过境迁,萱乐与赫连裔喜结良缘,许多事无需再遮遮掩掩。 我怎会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但不愿就范,佯装生气地瞪他一眼,“你若不吃,以后再不给你做了。” 吕伯渊笑起来,眼底清波荡漾,当真被我吓住一般,乖乖用膳。 时间过得很快,转瞬即逝。 饭用完了,他也该走了。 我仔细替他擦拭嘴角,嘱咐了几句,便准备下车。 吕伯渊忽然拉住我的手腕,轻声道:“万事有我。莫要犯险。” 我怔了怔,像是被他看穿了一般。 “善念善存,恶念恶运。”他声音温润,如水击石。 我微微颔首,心照不宣。眼眶微微发热,连忙转过头去。 圣人曰:善人善功,恶人恶绩。善念善存,恶念恶运。以恶敌善,亡焉。 第695章 冰释前嫌 很快。 “蓝凤秋”被推上了天机台。 艳阳如火,高悬于苍穹之巅,光芒炽烈而纯净,犹如无声的审判。 人们诅咒她,咒骂她,向她扔去腐烂的菜叶和发臭的鸡蛋,任由老鼠啃咬她的身体,鸟雀啄去她的眼睛… 起初那个女人会“求救”,即便她衣衫褴褛,满身污秽,仍不断地挣扎,试图逃脱;后来她变得很安静,空洞的眼窝愈发空洞。 人们将她的沉默视为蔑视和挑衅,将满腔的怒火与积压多年的痛苦,变本加厉地发泄在这只被割了舌头的羔羊身上。 即便没有仇怨,也忍不住要用言语的刀子捅向她。恨不得撕裂她的灵魂。 连枝和仙玉每日都会去路过至少一次。 她们的脸上洋溢着复仇的快意,口中不断复述着“蓝凤秋”的惨状,恨不得彻夜不眠、通宵达旦地欣赏罪人的下场。 她们变得开朗,常常感念“苍天有眼”;又变得亢奋,恨不得下一秒蓝凤秋就暴毙,又希望她能多活几天、多痛苦几天。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七天。 那个无辜的女人终于断了气。 我们在院中“庆祝”,做了满桌佳肴,搬出陈年佳酿,互相贺喜。 但气氛总还是差那么一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夜里,我在堂中与顾明彰的牌位对坐许久。 烛火晃动,敬香袅袅。 憋闷在心中的那口气,渐渐凝结成一颗坚硬的种子。 每呼吸一下,都会提醒我:蓝凤秋没死,我还有大仇未报。 …… 清晨。 我与舟屿、千越精心策划了一场大戏。 自城外“救回”丢失已久的何家嫡孙烨哥儿。 并亲自将他护送回何家。 何家父子不在,何老夫人与邹氏抱着孩子泣不成声。 我没有多留,将“来龙去脉”说了,便起身离开。 假装看不见邹氏眼睛里,那小心翼翼的怨恨。 她怨恨我,是人之常情。 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不过是将他们对我做的,还给他们。他们不曾有愧,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一场较量罢了。 傍晚时分,何家大张旗鼓地来道谢。何忠毅领着一家老小,挤满了大堂。 仿佛他们真的相信我救了烨哥儿一般。 烨哥儿瘦了一些,黑了一些,但也长高了一点。像他那般大的孩子就是长得很快。 他趁大人们寒暄的时候忽然抱住我,轻声唤道:“婶婶。” 我有些诧异,下意识以为这是何家的阴谋,正要推开,他将脸埋进我怀里,声音哽咽,“我见过你。你是二叔想娶的那位婶婶。二叔说,就算他回不来,等我长大了,也要像亲婶婶一样孝敬你、保护你。”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只有我们两个听得见。 我不由自主地揽住他尚显稚嫩的身体,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梦中他说书上得来终觉浅,想要亲眼看看广阔的天地。此次经历虽有惊吓,但我并未让人苛待他。不知他看到了多少。 未来得知真相,是否还会感激。 “我认得你了。”豆大的泪珠滚落,他有些难为情地蹭了蹭我,不经意浸湿了我的衣襟,“我会的。” 我轻抚他的后背,正要宽慰。 “哟,这孩子,我说走哪儿去了。”邹氏满脸堆笑地走过来,话语声尖细而高扬,瞬间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竟与荣姑娘这般投缘。” 此时她眼中已没有了怨恨,取而代之的是处心积虑的讨好。 “多少沾亲。”何老夫人笑道,“既然来了,带烨哥儿去见见云哥儿吧。长大了互相帮衬,还是兄弟。” 我没有反驳,让连枝带着烨哥儿去后院。 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他们的想法简单而直接。冤家宜解不宜结。从前的姜文君不配,现在的荣文君,就算不嫁到何家,也要沾亲带故。这被绑了孩子的哑巴亏,不能白吃。 毕竟“荣文君”就算不再是丞相之女,也是荣家嫡女,百年世家死而不僵。能受圣上赞誉,又为家族挣得牌匾,这一翻身,未来必将备受瞩目、众星捧月。荣家人绝不会再允许任何人怠慢他们的嫡女,更别提欺辱。他们今日不来道谢,明日恐怕就会被告一个傲慢无礼、忘恩负义。 即便没有荣家,天机台上,众人看得清清楚楚。莫说未来声名远播,风头无两。在身后撑腰的、护着的,不仅大有人在,而且大势所趋。能和云哥儿认作兄弟,烨哥儿出去这一趟,只能说因祸得福。 而我,料到他们会来,也算达到目的。将何家,与我绑在同一条船上。 是以,我不仅收下了他们的礼物,让云哥儿与烨哥儿认作兄弟。 次日还礼貌地回赠了安神静气的补品、价值千金的药酒、以及许多给烨哥儿的礼物,为他压惊。 满城皆知,我与何家冰释前嫌。 第696章 还用问吗 “蓝凤秋”死了,秦兴林约我喝茶。 他没有将那位“朋友”接回来,听说心情大好,所以一箭穿心。 宫里再没有了蓝凤秋的消息。 皇帝已将人藏了起来。短期内除了盛青山,恐怕谁也不知道在哪里。 就连祺哥儿也不知所踪。传闻说孩子被妖女的同党偷走了,又说不小心掉进湖里淹死了。总归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帝没有深究,也就没有人找。 秦兴林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你还有想对付的人嚒?我们换一个玩。” 我瞟他一眼,“我是个大夫,亦或者商人。哪一样,也轮不着我做这些事吧。” “你就没有别的仇家?”他不甘心,“就算你没有,你们荣家可多的是,落井下石的人那么多,随便挑一个。” 我瞪着他,“你像个伥鬼。” 秦兴林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就爱听你骂我。有种不知好歹又不怕死的劲儿。你不想杀人,我也可以陪你出去逛逛。既要嫁人,总该添些行头。吕相近来繁忙,我愿代劳。” 听见吕伯渊的名字,就像是某种奇妙的机关,我神色柔和了些,“那你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 秦兴林嘘了一声,“我哪里比不上他?” “哪里都比不上,不说算了。”我佯装不悦。 “我说我说。”秦兴林摊手投降,“前阵子他忙着撮合赫连裔与萱乐,为了将两人绑死,费了不少心思。赫连裔皮相尚可,能说会道,又懂得察言观色。只要为他创造机会,想拿下萱乐,并不难。 但他出身不好,只是一个私生子,在皇室中没有什么地位。皇帝起初并不想招他为婿。萱乐却执意要嫁。听说他即将离开,又哭又闹。最后不知为何,两人滚到了一起。生米煮成熟饭,所以才下旨赐婚。” “不知为何?”我挑了挑眉梢。 世上哪有那么多情难自抑。萱乐虽然任性,却是货真价实的公主。 秦兴林垂眼,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也不全忙这些。这接二连三的圣旨,哪一道不得商议。他若想将你收入笼中,完全可以让陛下赏你些别的。那块牌匾,给你还是荣家,世人只要知道你因公受赏,都差不多。你做回你的嫡女,可还愿嫁给他吗?”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是姜文君还是荣文君,我都会嫁给他。他是平民或是丞相,我也还是会嫁给他。” 秦兴林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表情看不清晰,“你荣家,也这么想吗?” 我蹙眉,确实还未有想过这一层。但不论怎样,荣家以前拦不住我,以后也拦不住我。 面对我坚定的眼神,秦兴林噗嗤一笑,“瞧你这模样,叫我更嫉妒他了。不如我杀了他,你跟了我。我教你诈死,将你藏在这楼里。” 明知他是玩笑,我脱口而出,“你若敢碰他,你我恩断义绝,不死不休。” 话音落下,秦兴林几乎要笑破肚肠。 他扶着额头,毫无形象地揉着肚子,“行吧行吧,我算是服你了。我哪里敢杀他,你仔细瞧瞧你的刻字牌。这么久了,竟还不明白,这是谁的地盘?” 秦兴林拿出自己的刻字牌放在桌面上。指着牌上的一处花纹,“林。这是苗文,林字。” 我拿出自己的那块。同一位置,绘着山峰之间流水潺潺。 “这是…渊?”我不无惊讶,细细端详,“我还以为这是写意。” 秦兴林翻了个白眼,“这牌子,只有两块。这一品茗,我与他四六分。他知道你迟早会来,将牌子留在这里。就像你们枭记的客栈,并非只是客栈。这茶楼,也不只是茶楼。不然,你以为他身边带两个人,就能完成所有的事儿吗?” 我强打精神,将脑中的信息重新梳理,“所以,一字号是?” “都这么明显了,还用问吗?”秦兴林撑着下颌,颇有些无聊地说道,“那晚凶险异常,他哪里能放心将你交给别人。” 第697章 入赘的驸马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生活渐渐归于平静,只有少数人能发觉涌动的暗流。 父亲和母亲被接了回来。 我们一起用过饭。 但我并没有搬回荣府,而是留在了回春堂。 父亲对此颇为不满,但我行医救世,受人尊敬;虽为商贾,却也利国利民;他口中的“妇道”,于我而言,早已不值一提。 这次,兄长站在了我这一边。氏族宗亲也站在了我这一边。 世人皆知荣家清廉公正,但不代表他们乐于承受生活的艰辛困苦。自我重登族谱,便立下宏愿:荣家学子可受我枭记资助,专心向学。 独木不成林。任重而道远。唯有同族同心,才能保荣家兴盛。 … “大仇已报”,连枝回到了酒庄。 仙玉本该回去阳城,但那里已经没有她的家人。 她执意留在枭记,继续为我做事。 我知她心在江湖,并没有拘着她,仍由她主事客栈。 转眼盛夏,青萸与云洲皆已康复。 她心悦的那位公子终于说服了双亲。 盛青山依言没有阻拦,只道盛老夫人孝期未过,需得守孝三年。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正和亲家的意思,先定下亲事,而后专心读书。只要考取功名,未来也不算高攀。 这期间,我自然见过盛青山。 他没有告诉我蓝凤秋和祺哥儿被藏在哪里。 我也没有为难他。 我想将盛家的兑牌还给他。 他推说待盛家有新的家主再还不迟。 我们都没有说失望,但似乎在某个瞬间达成了默契。 蓝凤秋作为一把凶器或许不祥,但握刀者才是真正的凶手。 … 苗国的使者再次到来。 萱乐的婚礼代表两国结好,喜庆而隆重。 赫连裔成为了我朝第一位入赘的驸马。 婚礼前,他在秦兴林的安排下,与我见面。 他感谢我帮助他“脱离苦海”。 他以为吕伯渊所做的,都是由我授意。但实际上,我的计划只在起初几次奏效,随后都被吕伯渊截胡。 上次交易,赫连裔就已大方承认蓝凤秋的杀手,是他给予的助力。 这世间,谁不想拥有一把利刃,划破始终笼罩于头顶的黑暗?如果他得到蓝凤秋的帮助,会毫不犹豫地推翻苗皇、杀了所有的兄弟。 但他没想到事情败露,蓝凤秋居然那么愚蠢和鲁莽。将他所有的死士都葬送在了那个夜晚。让他只能将最后的希望,押在晚棠身上。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用他的话说,苦难让他拥有一双警惕的眼睛。 他从晚棠出现的那一刻,便意识到有人盯上了他。 他将计就计,就是想知道,我到底要什么。 晚棠要拖延时间,他便由着她拖延。 这是一种微妙的示好,缺乏助力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结盟的机会。 他不怕被利用,怕没有价值供人利用。 所以,这一次,他将一对“同心蛊”放在我面前,并许诺我:如果我需要,他可以帮我把其中一只喂进宫里任何一个人的肚子里。 我收下了他的“谢礼”,并随口询问了他一些苗地的贸易。 “征服,从来都不只有杀人这一种方式。” 言罢,我起身离开。 并不介意暗流更加汹涌。 第698章 亲事 半年后。 一切尘埃落定。 人们似乎忘记了“蓝凤秋”。 茶楼里又说上了才子佳人的话本。 然而最津津乐道的还是,荣家陆续有人上门提亲的事儿。 “诶,听说了吗?昨儿又有人去荣家送帖了。”一个中年男子压低了声音说道,话语中透出一丝兴奋。 “是去问大姑娘还是二姑娘?”另一人好奇。 “除了那三位,谁敢给大姑娘送帖啊。”中年男子摇头,语气中带着调侃。 “这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荣家的女儿成了香饽饽。” “可不是吗,如今谁不想和荣家沾点关系。” 今日天气好,楼中坐着不少闲散的宾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茶楼一隅,连枝挤眉弄眼,撞了撞我的胳膊。 我这才明白她们几个非要出门,走了没几步又说要歇脚的目的。 “你们说,大姑娘会选谁呢?”不一会儿,有人好奇地打听。 “大将军吧,那怎么说也是原配,这么多年,有目共睹。大姑娘的儿子,也早就认成了义子,还不是隔道门槛的事儿。” “大将军在孝期,还有两年呢。”有人打断道。 “两年怎么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话可不是这么说,夜长梦多,谁知道那两位出什么招来……” “听说长皇子昨儿猎了大雁给姑娘送去。” “这我知道,被葛老拿去下酒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长皇子像变了个人似的?”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话的是位年轻人,身材魁梧,声若洪钟,语气中满是敬佩。“俺觉着长皇子殿下挺好的,既不欺压百姓,又不贪赃枉法。对敌凶悍,对内怀柔,近来做了不少好事。” “确实!除了太子,眼下哪个皇子比他功劳多?” “这么说,大姑娘会选长皇子吗?” “说不准。”一位看上去有些年纪的老者摇了摇头,“这帝王家比盛家更是复杂。大姑娘再好,过往种种是事实,说离经叛道也不为过。枭记再大,终归是商贾之身。古往今来,哪位皇子妃不是精挑细选?进了宫,便不够看了。” “何况还有两个孩子呢?难道要把孩子送回何家?” “你们不知道?长皇子与那两个孩子极为亲近,还带着两个孩子出过门,买了不少东西,好比亲生。” “俗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大姑娘必不会犯这糊涂。”老者摆了摆手,语气肯定。 “这么一说……那还是吕相比较有赢面?” 众人指向墙上的押注。 近来各大茶馆酒肆都开了类似的赌局。 盛青山,赔率1比2;萧景宸,赔率1比5;吕伯渊,1比10。 “吕相?他比大将军少点姻缘,比长皇子缺点权势,”有人不屑道,“也只有那些穷书生才买他吧?就说门当户对,荣家就算不是相府,那也是世家大族;他孤身一人,在这寿城犹如浮萍,就算登上高位,也是独木难支,论出身就配不上。两人曾经还是主仆,这可是铁打的事实,那不等于下嫁吗?” “是啊。哪有小姐下嫁的。”话音未落,立即有人附和,“听说他第一个递的帖,要应不得早就应下了吗?” 连枝、仙玉、青萸齐齐看向我。 似是也不解荣家为何迟迟没有答复。 我倍感无奈,有口难言。并非我内心摇摆犹豫不决,而是他坚持要凭自己的诚意。 “嗐,这说出来难听,但真不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天下书生若都做着这样的打算,那还得了?” “大小姐拿他当忠仆,他就不该有这样的龌龊心思。” 话语愈发刺耳,我如坐针毡。 难道吕伯渊是因此才不愿我出面干涉吗?他要证明什么呢?就由着世人这样揣测他,污蔑他? 我有些生气,胸口咚咚直跳,连蛊虫也被振飞起来。 “得了,还是押大将军吧。”言罢,有人挪到了柜台前。 掌柜的连忙迎上,笑容满面:“这位客官买大将军,定是没错的。谁不知道咱们大将军从无败绩?您瞧瞧这分榜,押大将军的合一起快3000两,吕相才500两。” “那我也押大将军。” “我再加一注。” 一时间,不少人都跟了盛青山的注。 连青萸也眼巴巴地看着我,压低了声音道:“虽然我知道大哥赢不了,但是……我两边都买吧?不然回去没法交代。” “走吧。”我起身。 四人一起,自是引人注目。 很快有人认出我,“那、那不是荣大小姐吗?” “荣大小姐居然在这里?” 议论声四起,多是惊讶。 我充耳不闻,随青萸来到柜台边。 掌柜见青萸指向盛青山,笑得满脸褶子更深了三分,“您是盛小姐吧?哈哈哈哈,今日各位小姐赏脸,茶钱就免了。祝您得胜。” 他故意提高音量,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青萸点了点头,不以为意,又掏出一锭银子买吕伯渊。 掌柜,乃至堂中的宾客都愣住,当着事主押两家?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在这两位之间选吗? “您这是?都买?”掌柜有些意外地问道。 “不,就买他们两个。”盛青萸语气笃定,“快点吧,我们还有事儿呢。” 一时间,身后传来许多叹息。想来是押了萧景宸的那些。 待掌柜将赌票递给青萸—— 连枝与仙玉亦各自掏出银票,齐齐指向吕伯渊。 掌柜脸色复杂了起来,“两位姑娘这是……” “买他!”仙玉扬了扬下巴,“500两,1赔10,可是5000两。掌柜你这小店,赔得起吧?” 掌柜闻言,脸都绿了,“姑娘说笑了……” “那就好。”仙玉点点头,将银票拍在桌面上,爽快道,“就买他。” 说话间,连枝亦如是。 她买了1000两,嘴巴笑得都快合不拢了。 此时押盛青山的已经坐不住了。 “这是……要嫁去相府?”身后传来议论声,带着万分的难以置信。 “不能吧,可能是不想场面太难看,大小姐向来周全体面。” 议论声此起彼伏,待我也站到掌柜面前,戛然而止。 掌柜的声音颤抖,几乎要哭出来,“大小姐,您、您就…别拿我逗趣儿了吧?” 第699章 家翁 傍晚,太阳西沉。 天边的云霞仿佛一片炽热的火海。 屋中闷热如同倒扣的炉鼎,逼得人们不得不纷纷走上街头。 我在茶楼押注吕伯渊的消息,不胫而走。 像阵风似的刮过寿城的每一个角落。 连师兄也打趣我会做生意。 此情此景,颇有些熟悉。 没有人在乎真相,我忍住了,并没有真的押他。 父亲命兄长来接我回府。 显然也是得到了消息。 当我一脚跨进门槛,只见父亲与母亲端坐堂中,面色阴沉。 堂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水成冰。 我硬着头皮,正要开口请安。 却听父亲的声音低沉而锐利,“你可还有廉耻?”话音如同刀刃直刺心扉。 我心下一沉,顿时有了计较,步履从容地来到他们面前。 “父亲,”兄长眼见势不妙,急忙护在我身前,“此事拖延太久,怪不得文君。外面传言甚多,对谁也不好。何况她与吕伯渊在回来之前,便已定下了。” “你还替她说话?”父亲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你母亲没有决断,你们有什么资格定下?” “可在她回来之前……”兄长还要辩驳,被父亲一个耳光狠狠打断。 “啪”的一声,如惊雷炸响。 无视兄长的错愕以及他脸上渐渐浮起的指印,父亲双眼圆睁,怒不可遏:“混账!你们眼里可还有天地父母,可还有半点规矩?” 我抬眼看向他,他的脸居然那般狰狞而陌生。 自我离开荣家,荣家与我便断了联系。比起想念,起初那两年,我害怕他。怕他抓住机会,大义灭亲,抹去我这个家族的“污点”。 他带着母亲告老还乡,我难过。因为即便那时,他们也没有想到这片天空下还有我。我与他们的感情很微妙。没有的时候会黯然失落。 皇帝允他们回来,我自然是高兴的。血浓于水,回到荣家,做回嫡女,我高兴过。但我也清楚地明白,有些东西没有就是没有。荣家于我,更像是各自扮演角色的戏台。 他们扮演着我的父母,我默默遵守着一些规矩。 但不代表,我还是曾经的“荣文君”。 我注视着他愤怒的眼睛,犹如两簇熊熊燃烧的烈焰。在他要吞噬一切的目光里镇定落座,声音平静而淡漠:“父亲,兄长如今是户部主事,正六品官员。无论如何,您不该动手。” “放肆!”母亲拍桌,茶盏叮当作响,“你怎敢这样与你父亲说话?” 我淡淡瞟她一眼,眼神冰冷如霜。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从不为我着想。 我与她无话可说。 父亲双拳紧握,指节发出清脆的声响,显然在极力压抑着怒气。 兄长捂着脸,沉默地坐在我身侧,身形孤寂而落寞。 父亲亦坐回他的位置,隐忍着怒气,“荣文君,你莫要以为你……” “是你们莫要以为。”我冷冷地接过话,“莫要以为荣家于我,有什么重要。你们该明白,有没有荣家,我都能活得很好。但没有我,你们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话音未落,桌上的茶盏猛地向我飞来。 若不是兄长眼疾手快为我挡下,怕是要砸在头面上。 茶水迅速浸湿了他的后背,还沾着几片茶叶。 满地狼藉,再次将我们的关系四分五裂。 我微微蹙眉,起身而立,一边用手帕为兄长擦拭,一边说道:“你既不顾情面,那便索性说个明白。你既已落败,就该心服口服,安生做你的家翁。切不该成为我荣家的绊脚石。兄长勤勉上进,前程似锦,你屡次对他动手,是要毁了他吗,还是要毁了你自己,重回你的老宅?” “你胡说什么!”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道,“要不是总护着你,你父亲怎会对他动手?” 她的声音因愤怒变得格外尖锐。 “那你们是要打我?还是要毁了我?”我语气凌冽,带着几分不耐,“我已不是那个后院里对你们唯命是从的荣文君。在你们一次次让我忍耐,不顾我死活的时候,在你们给我断亲书的时候,你们就该知道,那个荣文君必死无疑。死在你们的冷漠和绝情里。 你们以为拿捏我的婚事,就能逼迫我回来,向你们低头,向你们讨好?还是打算拿我换你们想要的?你们可曾有一瞬间,当我是你们的骨肉,你们的女儿吗?你们明知在我回来之前,师父便允下了婚约;明知我心悦于他,你们在等什么?等我与你们对簿公堂,到底谁不守规矩,一女许二夫?还是根本不在乎我的幸福?” 我望着他们逐渐凝固与苍白的脸,冷笑一声,“莫要再拿规矩来说笑,荣家再闹一次断亲,便如一堆废柴。这个责任,你们担不起。若做不好这个家翁,不如回去!” 第700章 又是家法 盛青山赶来时,父亲正举起家法要打。 “住手!”他大步流星,几乎眨眼就到了跟前。长臂一抻,押着我的两个嬷嬷就倒仰在了地上。不等荣家人说话,就质问道,“吕相这是作甚?”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透露着抑制不住的怒气。 负责通传的小厮三步并作两步姗姗来迟。两条腿还没站稳,嘴已开始告状,“老爷,大爷,大将军硬闯进来,小的们实在拦不住……” 父亲眼神如刀,狠狠射向小厮,“要你何用!” 话音落下,盛青山已将我搀扶起来。 架着兄长的两个家丁被他一瞟,也吓得松手。 “盛青山!你擅闯私宅,可还有王法?”父亲紧紧捏着家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面色阴沉犹如乌云密布,“你有何资格质问我管教子女?” 盛青山眉心紧蹙,语气生硬:“你要告,便去告。但只要我在,你就莫想再打她。” 父亲不肯退让,眼中极少有地露出凶光,“欺人太甚!”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盛大将军,”母亲终于反应过来,捏着手帕向前一步,强作镇定,拦在父亲与盛青山之间,“这是我荣家的家事。你虽与文君有过姻缘,但早已恩断义绝。眼前这般维护,恐怕名不正言不顺,多此一举。再者,你若想再续前缘,也要她父亲与我认同。这八字还没一撇,就目无尊长,针锋相对,如何能让我们将女儿交给你?” 盛青山凝眸望着她,眼中毫无波澜,声音平静,“我想娶她,只在意她愿不愿意。她若愿意,我倾尽所有,也会将她风风光光迎回去。她若不愿,即便你们点头,我也不会逼迫她分毫。 你们今日若是因此要对她动手,大可不必。世人皆知,她有盛家兑牌,无论她是否我盛家主妇,打她便是与我盛家作对。” “好!好啊!我还不知你这般、这般…”父亲狠狠将家法敲在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仿佛要破开房顶,划破天际,“寡廉鲜耻!爱慕虚荣!不识抬举!无媒无娉,你怎敢拿人家这样的东西?!还不速速归还!” 虽对父亲的说辞不满,但我本就觉得那牌子不妥,不如趁此机会还了。 我即将嫁为人妇,如何能带着盛家兑牌?盛青山岂不成了…… 他似是看出我的心思,还未抬手就被轻轻按下,言辞恳切,“她与我不仅有夫妻之谊,还有救命之恩。从前是我糊涂,亏待了她。这兑牌是我甘愿赠予,无须回报。从今后,她即是我,我的便是她的。” 父亲被他一番说辞怔住,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母亲更是一脸茫然,似乎没有想到世间还有这样的事情。 … 暮色四合,堂中光线愈发昏暗。 就在众人怔愣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沉默。 只见萧景宸一身鸦青色锦袍,头戴金冠,急忙忙而来。他脸色不善,气势逼人,虽已不随身带刀,却仍像是要杀进来一般。 两个小厮跟在他身边,既不敢越过他,又不敢不拦。 “你看看!”父亲一眼洞悉来意,恶狠狠地瞪向我,“你做的好事!” 无论萧景宸从前如何不堪,如今是名副其实的长皇子。 他本就文武双全。经过世事历练,心性与手段更是超越常人。 左有吕伯渊相助,右有盛青山与何家护航。自他开始展露锋芒,我曾不止一次产生一种错觉:他像一尊佛。心怀慈悲又手握雷霆的佛。 没有母家支撑,曾是他的痛脚。如今大刀阔斧,没有母家掣肘,反成了他最大的优势。无形刀更加让人闻风丧胆。 看清来人,母亲连忙招呼下人掌灯打扫。 霎时间,灯火通明。 萧景宸将那些被扫除的碎片看得清清楚楚,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齐王殿下。”父亲领着众人见礼,神态恭敬而体面。 萧景宸微微颔首,径直来到我身边。 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个遍,确认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可有看不见的?”他语气关切,未有遮掩。 我摇了摇头,“没事。” 话音未落,他弯腰为我拂去裙摆上的灰尘。 举止间流露出习以为常的温柔与呵护。 此举无疑让父亲和母亲都变了脸色。 就在众人沉浸于这一幕,还未回过神来时,他语气突然变得凌冽,犹如寒冰,直戳人心,“是谁?伤我齐王府的人?” 第701章 我们也是为她好 下人们噤若寒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萧景宸望向四周,瞥见兄长狼狈的模样,内心大致有了猜测。 他眸光幽深,透出不容抗拒的威严与寒意,“荣家,这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 父亲闻言连忙拱手,身姿亦如往昔不卑不亢,似乎他还是从前的荣相,“殿下此言差矣。今日之事,虽有仓促,但终归是我荣家的家务。您与小女尚未……” 萧景宸轻哼一声,打断他道:“家务?本王自是管不得你们的家事,但天下谁不知她荣文君握有齐字令牌?谁不知她是我齐王府的人?荣相此番是在教训她,还是明知故犯,故意给本王看呢?亦或者别有用心,根本是对皇家不满?” 父亲闻言大骇,脸色骤变。他刚回来不久,早已远离朝堂;荣家与其他世家大族不同,互相来往并不密切。父亲在位时,要做孤臣,怕人来求,有意疏远;如今被罢了官,无人请更没人来,整日坐在府中,难免耳闭目塞。对于诸多变故,确不知情。 就连萧景宸送来名帖,他初也以为长皇子根基浅薄不知内情;与我结亲,是贪图我荣家清贵门第。 他僵立原地,好半天才找回声音:“老朽不敢,此事实属误会。老朽从未听说小女拿了殿下的令牌。” 言罢,他忽然怒瞪向我,呵斥道:“荒唐!还不还给殿下!” 我垂眸,掏向袖中。心知萧景宸不但不会收回去,有了今日更不会收回去。他本就是怕我受人欺辱,才将令牌留给我。从前艰难,他说拼命也会来。未来可期,他更不会让我再受委屈。 果然,萧景宸立即伸手阻拦,眉宇间的阴霾更深了几分,“荣相这是嫌本王多管闲事,才让她将我送出去的东西还回来?” 似是怕我反悔,他下颌紧绷,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忐忑,语气笃定,“本王送出去的东西,绝不会再拿回来。” 与盛家兑牌不同,齐字令牌何止调令王府?父亲这次态度坚决,再次拱手,言辞恳切:“王爷恕罪!此事万万不可儿戏!小女离经叛道桀骜不驯,恐堕了王爷的威名。实不相瞒,小女今日在外闯下祸事……” “那又如何?”萧景宸抢白道,“不过是玩了些民间把戏,她若高兴,我替她去买又何妨。何况,她今日根本没有下注。” 他目光微沉,落在还未及收起的家法上,毫不留情地诘问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荣家不清楚?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对她行家法,难道不知她身体孱弱?她未回荣府之前,葛老与罗圣手对她呵护有加,恨不得日日为她调理身体,你们如何下得去手? 莫说她今日没有下注,就算下了注,那也是她心之所向,如何算得祸事?她有可亲可信之人可选,你们不为她高兴,难道想要屈嫁她不成?” “这、这……”父亲一时语塞,目光在萧景宸与盛青山之间来回逡巡。 母亲见状,连忙上前解释:“殿下误会了。文君性情偏执,对过往之事耿耿于怀,心中多有怨怼。是以宁可宿在回春堂那样的地方,也不肯回家。这体质虚弱,每日调理的事,她从未向我们提起,我们哪里知道?便是想为她做什么,也无从下手。 今日请家法,是她顶撞父母在先,又不知悔改,才不得已略施小惩。这玉不琢不成器,我们也是为她好。断不是要屈打她呀。” 话音落下,烛火摇曳,噼啪作响。 萧景宸双拳紧握,极力克制着怒火,声音低沉,几乎是磨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所以,她回来这么久,你们从未问过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第702章 两败俱伤 母亲的神情瞬间凝固,在昏黄的光影里显得有些苍白。她似是被问住了,心虚地瞄了我一眼,而后强作有理,拔高声量道:“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怎会不爱她?” 可惜她声音虽高,却明显底气不足,难以令人信服。 萧景宸冷冷地望着她,而后目光掠过荣家在场的每一张脸。 兄长羞愧地低下头,仿佛在为今日的事情感到内疚。 可他最不必内疚。 “你们若不能善待她,就莫要再扰她清静。”萧景宸语气沉凝,不容置疑,“她不是非你们不可,不是无处可去。” 言罢,他执起我的手腕,作势要领我离开。 只是抬脚还未跨出门槛,父亲蓦然回过神来,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站住!即便是皇子,也没有强抢民女的道理!” 话音落下,我诧异回头。 只见父亲目光如矩,直直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焚烧殆尽,“天色已晚,你去哪里?!” 虽对他们早已失望,但面对父亲“嫉恶如仇”的目光,心中仍然刺痛。我抽回手腕,站直身形,缓缓道:“回回春堂。” “你难道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父亲刻意无视萧景宸与盛青山。他双眼圆睁,眼中布满愤怒的红丝,下颌因为过度的紧绷而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多?难道要我与你母亲受世人唾骂,才能甘心?!” 他句句如刀,字字割心。挺直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像一把悬于身后的长剑,随时劈斩向我。 我怔然望着他,不知他为何一定闹到这个地步。 “你有家不回,不侍双亲,心胸狭隘,锱铢必较,反让人以为荣家苛待你!身为嫡女,可还有半点嫡女的样子?!除了让家族蒙羞,还能做什么?!是想将你兄长和你妹妹都毁了,才肯罢休?” 他振振有词。 话音贯穿厅堂,传得很远。 我心如死灰地立于门前。 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喃喃道:“你可还是我父亲?” “莫要喊我父亲!从今日起,你哪里也不能去!”他仿佛被我的话彻底激怒,将一腔怒火不管不顾地倾泻向我:“你被断亲绝义,不但未得到教训,反而不知悔改,在市井学些肮脏手段,颠倒黑白,玩弄人心!如此少条失教,还敢出去?!你若再敢往前一步,今日宁可打断你的腿,也不能让你再出去害人!” 似是有一阵风刮过。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父亲!”兄长惊呼出声,“您不能这样对文君。” “都是你纵得!”父亲狠狠剜他一眼,“简直无法无天!” “荣相!”萧景宸与盛青山异口同声,被我一把扯住。 因此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我—— “既然您不愿听这一声父亲,那便罢了。”我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吹去面前若有似无的尘埃,语气冷静而坚定:“荣老爷,我想您方才没听清楚,所以好心再说一次。 我的婚事,唯有我能做主。您若执意另许他人,我不介意对簿公堂。我今日要出去,谁也拦不住我。您若强留,那便闹下去。闹到两败俱伤,满城皆知,闹到圣上跟前,将门楣上的匾额摘了,将您送回去,将荣家彻底搅成烂泥。随你。” 话音随风盘旋,翩然不失锋利。收割他们脸上残存的血色。 我无视他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形,冷漠决然,毫无感情。 “我。” “不。” “在。” “乎。” 第703章 圣旨 宫里的人来得快,去的也快。 我手捧赐婚的圣旨,恍若置身于云雾梦境之中,周遭一切都皆显得不那么真实。 盛青山来了,萧景宸来了,我料到吕伯渊也会来。却未料到,赐婚的圣旨比他先来。如此突然,毫无征兆。 堂中众人面色各异,皆因这突如其来的圣旨心生波澜。 须臾,小厮来报:吕伯渊在门外。 父亲皱着眉,不悦的目光掠过我,终究还是碍于圣意,将人请了进来。 吕伯渊一身官服未换,不难看出是刚从宫里出来,亦或者根本就是跟随圣旨而来。 众人齐齐望着他。 而他从容不迫,官服上金银交织的暗纹在烛光下隐约流转,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威仪。 依次见礼后,他望向我,语气关切而温柔:“怎么瞧着脸色不好?饿了?” 我摇了摇头,虽已是用膳的时辰,却一点也没觉得饿。 他微微颔首,旁若无人,将目光全然投注在我一身,细细打量,明知故问,“那是,谁惹了你?”语毕,他嘴角微扬,目光在堂中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怪我,来晚了。” 不等我反应,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声线轻缓,如一泓春水,“圣旨已下,我问过了,明日便是黄道吉日,我会请媒人将聘礼送至府上。” 顿了顿,他继续道,“这请期之事不必劳神,我亦请人择好了日子,十日后,就是迎亲的吉日。虽有些仓促,但你知我心焦,便依我这一回。往后我必事事依你,可好?”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不愿拂他的颜面,心中却不免疑惑。他向来是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的。今日怎么表现得像是临时起意?急不可待? 他见我表情怔愣,没有笑脸,带着几分认真,安慰我道:“从明日起,便都是你我的好日子,莫要生气。欢欢喜喜,等着我来迎你。” 话音落下,他握着我手微微加重,眸中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神色,语气却愈发温柔,“我知你心善,待人宽厚,只是这世上,向来是有因才有果。我吕伯渊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最重因果。待成婚之后,你我夫妻一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些都交于我。你且饶他们几日,亏欠你的,我必连本带利替你讨回来,好不好?” 这话旁人说来,听一耳便罢;可从吕伯渊口中说出来,字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利箭,直戳某些人的心房。 在座的,谁不知他说到做到?谁敢小觑他的手段? 梦里梦外,诡相仍是诡相。 即便是萧景宸与盛青山,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我张了张口,还未发声,想说算了;他像看出我心思似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明白,你放心,不论是谁,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祖宗传下来的道理,谁也少不了。” 而后,他目光微转,意有所指地睨着兄长:“是吧,荣主事?户部历年的账,可都是这么算的?” “是。”兄长起身,恭敬回答,“笔笔清算,毫厘不差。” 论官职,吕伯渊是他上峰。这番举动,合情合理。 可在荣家,在父亲与母亲的面前,这一问一答,便有些旁敲侧击意味深长。 父亲轻咳了一声,声音微妙地穿插在凝固的气氛中。 事实证明,他的固执与强硬,并非不可撼动。在关乎兄长前程的天平上,他终究还是放下了姿态,面色的线条柔和了许多,甚至不自觉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 他刚想要说些什么,吕伯渊忽然起身,拱了拱手。 “荣相,今日天色已晚,再耽搁恐怕误了文君用膳的时辰。她素来脾胃虚弱,耐不住饿,本官先行一步,送她回去。至于婚嫁诸事,在下明日会遣人过来详谈,还请二位海涵。” 三人中,父亲最不喜吕伯渊;或者说,深恶痛绝。 在他眼中,吕伯渊出身寒微,毫无风骨可言。全凭投机取巧,博得圣恩。加之其行事诡秘,不择手段,搅得朝堂上下人心浮动,有把持朝纲之嫌。不仅与荣家门不当户不对;亦是小人奸佞,不堪托付。 他们宿敌多年,积怨已久。如今吕伯渊独占鳌头,权倾一时。莫说翁婿,就是狭路相逢,也不愿点头。 若非圣意难违,他今日绝不会请他进来。 面对吕伯渊故意而为之的暗示,父亲脸色铁青,却又不好发作,只得也拱了拱手,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勉强:“那便劳烦吕相了。” “告辞。”吕伯渊果断执起我的手,转身离开。 我随他起身,眼光余光瞥见父亲的脸。 他的怒火如同被巨石压住的野火,无法肆意燃烧,却也不甘熄灭。丝丝缕缕,盘旋而上,将他炙烤,焚烧。 第704章 君子 出了荣府,天已全黑。 街道上,行人稀疏。 盛青山与萧景宸目送我登上吕伯渊的马车。 车动前,吕伯渊似有所感,忽地掀开车帘,语气自持而薄凉,“二位请回吧。今日多谢。往后,就不劳二位挂念了。” 驾—— 话音未落,林生适时驱动马车,车厢微微晃动。 越过窗棂,我只及望见两抹渐行渐远的身影。 马蹄声声,车轮碾过地面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声响。 车厢内烛火摇曳,在吕伯渊的眉眼间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他与我对面而坐,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目光灼灼,仿佛要将我的神色尽数看进眼底。 我由他看着,一言不发。 良久,他轻笑一声,打破沉默。 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虽不知是怎么惹你生气,但……”话未说完,他身形一动,忽然挪至我身侧,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定是我的不是,我与你赔罪。” 我有些莫名,淡淡道:“我没有生气。” 话虽如此,不可否认心里闷闷的,像笼着一团阴霾。 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在别扭什么。 闻言,他抬手轻轻拂过我的鬓角。 指尖的温热透过发丝传来,激得我心尖微颤。 “白日里,也没有嚒?”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虽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但我尚能分辨。我家阿瑶,今儿个真真切切地气了我一场。” 我怔愣一瞬,不由想起茶楼里的事来,心头又是一阵郁闷。 他见我神色有异,忙解释道:“今日在宫里耽搁了些时间。事了,我去回春堂寻你。连枝说你被兄长接走了。猜测是为茶楼里的事。正要去时,盛青山已经去了。我知有他在,荣家碰不着你分毫,才没有立刻赶去。 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回宫请旨,快刀斩乱麻。此事未有与你商量,是我的过失。我本不愿让你在我与双亲之间为难。但今日诸多因素,三人拾柴,我怕你父亲乱点鸳鸯。” 我凝视着他,缓缓开口:“不是为这些。我去了茶楼,听见许多不堪入耳的话。” 他眸光晃动,嘴角边噙着笑意,说话时指腹轻轻抚过我的眉心,“哦?说了什么?将我家阿瑶气成这样?” “你明明都知道。”我有些恼,眼眶发热,“为何由着他们那样说你?” 吕伯渊见状握住我的手,十指紧扣,声音低沉而诚挚,“只为这些?阿瑶大可不必为我忿忿不平。虽有些难听,但他们说得没错,我确实对你藏着不可见人的心思。”他的拇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无论你是荣家的小姐,是盛家的夫人,还是回春堂的神医,我能藏得住自己的踪迹,藏不住接近你的念头。” 车轮辗过石板,带来细微的颠簸。他的身子随着晃动越来越近,低语更显喑哑:“我不是君子,也不屑做君子,我只想离你近一些,再近一些。他们尽可批判我、弹劾我,我不在乎,我只在乎……” 话音戛然而止,我慌忙捂住他的嘴,心擂如鼓。这些话但凡有一句漏入路人的耳朵里,都将掀起城中的狂潮。 “莫要胡说!”我紧盯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却不乏笃定,“再不许说了!谁说你不是君子?君子不诱于誉,不怨于绯,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你若不是君子,谁还能是?我说你是,你就是。” 他眼底泛起涟漪,盛满笑意,轻轻握住我的手腕,“你昨日还说我是个登徒子。” “……”想起昨日种种,我双颊发烫,声如蚊呐,“那、那也只有我能说。” “哈哈哈……好,只有你能说。”他少有的笑出声来,将我拥入怀中,神色间不无得意,“只有阿瑶能说……” “还有!你既能求得圣旨,为何今日才去?你嘴上说得好听,却原来并没有真的着急娶我!”我挣脱他的怀抱,佯怒道,“你让那些话传得沸沸扬扬,莫不是想要借此脱身,后悔了?” “……日月昭昭,天地良心,”吕伯渊神色一凛,试图将我揽入怀中,被我躲过,立即信誓旦旦,“我只是想让世人都知道,阿瑶疼我。千万金,不如你一人心。” 第705章 女儿奴 当晚,皇帝赐婚的圣旨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城中开设赌局的茶楼酒肆一片沸腾。 连夜晚安静的东市也热闹起来,处处透着喜气。 因总有人好奇向回春堂中张望,师父索性让师兄将门前的四盏灯笼都点亮,屋内更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门户大开,大大方方地给他们看。不仅如此,他老人家还特意命小厮将他为我置办的嫁妆都搬出来,早早系上红绸。 \"这匹缎子,可是秀城最好的织坊出的。\"他指着一匹月白色的云锦,眉飞色舞,\"瞧这料子多亮堂!\" “葛老,您这是急着嫁闺女呐?”邻里街坊壮着胆子跨进堂中,与他说笑,“这女婿,可还满意?” 葛老捋着胡子,故作矜持:“勉强配得上我家文君。” 此言一出,引得街坊们哈哈大笑。 “当朝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算勉强?”牛大夫端起茶盏,笑得打跌。 “比那齐王府、大将军差在哪里?” “这儿女的事儿,您说了可不算,荣姑娘自个儿选的。” “就是就是,我也听说了,荣姑娘为吕相怒押了一万两。” “是知道要来圣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葛老忽然瞪圆了眼睛,义正辞严道:“胡说!根本没有的事!她回来便与我说了,根本没有押注!押注的是另几个丫头。” “那不也是她点头的吗?”有人笑道,“你莫不是被蒙在鼓里?” “哼!”葛老不悦地瞪那人一眼,“我家徒儿乖巧孝顺,岂会瞒我?” 我在后院中听见喧闹,出来张望。 一看这副场景,顿时啼笑皆非。 “哟,正主来了。”牛大夫笑着向我道喜,“荣姑娘,大喜呀!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气色也好了。” “那是我养得好!”葛老挺直腰板,气壮道,“谁能比老头子我更舍得给她吃?山参灵芝成顿的伺候着!这嫁人要是瘦了,我唯他是问!” “哈哈哈哈……那可是吕相啊!您要问吕相的罪吗?” “那又如何?一样饶不了他!” “谁不知道您待姑娘好?” 回想起我断亲出府,投奔而来。师父对我宠爱有加,庇护备至,这份恩情早已超越了血亲。也只在后院,我才感受到真正的亲情。心头一热,鼻子有些发酸。 众人却是一阵哄笑。 “人家宰相府里还能缺着这些?您这是舍不得嫁闺女吧?” “是啊,荣姑娘还能缺这些?枭记的铺子里什么山珍海味没有?” 本是玩笑话,却说红了师父的眼。他急忙低头擦了擦眼角,仍嘴硬道:“谁舍不得了!臭丫头,成天管着我,赶紧嫁人,离我远些。” 这些时日,我总是絮絮叨叨地管着师父的饮食起居,有时连他熬夜看医书都要管着。他嘴上嫌弃,但仍处处由着我。 田大夫一边摆手一边笑道:“葛老您可不能怪荣姑娘管着,您这气色也比从前好多了。从前您吃不好又睡不足,我们都是知道的,因此罗圣手平白挨了多少骂。自从荣姑娘管着,您这哪哪儿都好了,还得是闺女亲。” “是啊是啊,您这脾气都见好了。”一位邻居道,“好久没听见您凶人。” 话音落下,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师父抹了把眼睛,故作恼怒地瞥我一眼,“亲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人了!” 那语气,既有不舍,又有哀怨。 “我才刚回来几天?那小子急个什么!真是讨厌!转眼就剩十天!明儿别让他进这门,见他就烦!” 众人望着他,似是受到感染,眼眶都有些潮湿。 “嗐!这离得也不远,又不是见不着了?”一位大婶好声哄道,“姑娘会常回来看您的!别说那气话了,姑爷听见该不乐意了。” “我管他乐意不乐意!”师父撇嘴,“我还不乐意呢!” 眼见邻居们也跟着擦眼睛,我哭笑不得,连忙哄道:“师父,咱们不是说好了,我还回来坐诊吗?统共也就两天见不着。” 众人闻言破涕而笑,“啊?才两天?葛老您真是!女儿奴!” “你们管我!”师父扭过头,倔强道,“我就这一个!不是你们家的,你们当然舍得!” 第706章 姊妹 十日之期,匆匆而过。 昨儿才将盖头上的彩蝶绣好,今儿便要用上。 半梦半醒间,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望着熟悉的闺房,恍恍惚惚不知今夕是何年。 该不会又是一场梦。 “小姐!小姐!”天还未亮,连枝轻手轻脚推门进来,鬓角上沾着些许水汽,催着我醒,“您怎么还睡着,该起了! 刘阿妈已经到了,在外屋等着为您开脸呢。” 刘阿妈,我思绪缓缓回笼,是吕伯渊远道请来的全福人。 他执意不选寿城里曾为我与盛青山大婚开脸的李阿妈,生怕不够诚心。特意从外城请来,祖传三代的全福阿妈。 我撑坐起来,强打精神。 一时间,仿佛触动了房中的机关—— 婢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铜盆中的温水冒着袅袅热气,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 一番梳洗,更换新衣,连枝才将刘阿妈请进来。 果然是一位眼见着就有福气的老人家。 圆圆的脸庞上布满岁月的痕迹,却依然白皙饱满。双眉弯弯如初升的月牙,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请大小姐安,恭喜大小姐,今儿个要做新娘了。”刘阿妈笑吟吟地对我说道,连眼角的皱纹都漾着慈爱,“这开了脸,就长大成人了。愿您从今往后,万事胜意,美满流长。” 睁眼就见喜庆人听吉祥话,我十分受用,示意连枝打赏。 刘阿妈笑着接过,又诚心实意地夸赞了几句,于她口中,吕伯渊就是那世上最有心的郎君。 确认我准备好了,她才将指尖的双线交叉,振振有词,“一线一线扯,幸福连连来;二线二线绕,夫妻永和好;三线三线牵,子孙福绵绵;四线四线连,福禄寿无边。” 虽已经历过一回,重来一次还是忍不住心湖澎湃。 那声声祝福,仿佛穿越时光,为我驱散心底的阴霾。 这一次,一定会不一样的吧? 这方连枝才将刘阿妈请去外间歇息,仙玉忽然急匆匆跑进来,鞋上沾着露水,“小姐小姐,您怎么还未梳妆?大爷已经出发,去相府里铺房啦!” 说是铺房,昨日兄长便已将大件都送了去,只是去打点铺盖。 我抬眼望向窗外,天空才泛起淡淡的鱼肚白,未免太心急了。 不知吕伯渊能不能休息得好?想到他,心中不觉一暖。 仙玉像是看出我的心思,一边接过婢女手中的檀木梳,耐心地为我梳理长发,一边忍不住絮叨起来:“大爷带了八铺八盖,又为您添了几对樟木箱;统统都用红漆刷了三遍,烘干烤透,别提多气派。还抬了许多瓷器摆件儿,真是恨不得将库房都搬干净。”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心知她说得不夸张。兄长心疼我在家受了委屈,恨不得将全世界的好都给我。但凡能为我张罗的,都要给我带上。 “小姐,您一定要幸福。”梳着梳着,仙玉红了眼眶,眼中盈满了泪水。 我刚要洒泪,青萸闯进来,见着这一幕,奇怪道:“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阿姊你后悔了?”她眼珠骨碌碌一转,不急反笑,“要不,我叫大哥来抢亲?他巴不得呢!” “呸呸呸,你可别胡说。”仙玉急得要捂她的嘴,“这大喜的日子,你安分点吧!” 说笑打闹间,天渐渐亮了。 青萸不舍地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阿姊,你永远是我阿姊,你嫁了人,不会不要我吧?” “当然。”我眼中泪水不停地打转,“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姊妹。” “那我呢?”文秀自门外探进头来,“阿姐,我呢?” 我招了招手,文秀乖巧地扑入我怀中。 “阿姐,你一定、一定、一定要幸福啊!要做这城里,不,天下,最幸福的新娘子。”她紧紧抱着我,语气中满是诚挚。 … 不知不觉,前院传来动静。 即便父亲母亲与我不亲,这面上的功夫还要做的。 下人们当即来来往往跑动不停。 笙箫悠扬,带着喜庆的韵律,将晨光染成了绚丽的金色。 间或有几声迎宾待客的大笑传来,更为院中增添几分生动热闹。 “快快快!”连枝回来,急得一头大汗,“快给新娘子上妆。催妆的乐官来了,你们听,已吹上了!” 第707章 开门 众人手忙脚乱,铜镜前影影绰绰。 不一会儿,终于将红妆着就。 铜镜中的女子是我吗?恍惚竟有些认不出自己。 喜服精致而繁复,层层叠叠,将我裹得大气都不敢出。 两袖宽广,绣着连绵祥云,一朵接着一朵,寓意吉祥如意;裙摆曳地,金线勾勒的龙凤呈祥,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毕竟二嫁,我未着浓妆,发髻高挽,朱唇轻点。饶是如此,一身装扮也不轻松。单是头顶的金钗步摇,也沉甸甸叫我不敢回头。 连枝嫌我颜色太淡,执意在我眉间贴上花钿。红梅花钿衬着肤色,不经意间,令人眼前一亮。 忙碌间,催妆诗已做了三首。传话的婢女跑得气喘吁吁,发髻都有些散乱:“大小姐,前头拦不住了,请您出去呢。行郎们说再不出去,就冲进来。” “不行不行!叫他等着!”连枝一边喊,一边为我套上玉镯。那玉镯温润通透,是吕伯渊着人送来的。与云洲、雨眠那对兔子,用得同一块料。 “别放进来!”青萸大叫,几乎夺门而出,“我还没有问他话呢!不能便宜他了!” “那我也去!”文秀跟着青萸跑了,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惹得外头更是热闹。 “怎么办……”我立于闺房中央,抓住绕着我来回打量的连枝,蓦然觉得气短,“我,我好像有些紧张。”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连枝愣了愣,扯动嘴角,勉强笑了两下,“您别说,我也紧张呢,比我自个儿上花轿还紧张。小姐您再想想,还有什么没带上的?一会儿进来,可就拦不住了。” “还有什么?”仙玉从头到脚将我看了好几遍,眼中满是赞叹,“这天仙一般的新娘子!可叫他捞着了!!” 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吆喝,“快关门!” 听着是青萸的声音。 仙玉眼疾手快,立刻将门合上。 连枝也反应过来,三两步将窗户放下。 哄闹声转眼就到了门前。 一门之隔,我心如擂鼓,忙去床沿边坐着。 连枝为我端来盖巾。 就听外头敲门:“姑娘,可妆成了?” 听不出是谁,应是邀来的傧相。 连枝仔细为我盖好,向着门外大声嚷道:“好是好了,姑娘舍不得离家。” 话音落下,门外傧相胸有成竹般应道:“姑娘放心,您开门瞧瞧,我家郎君好风采,身姿挺拔,宛如松柏,仪表堂堂,气宇轩昂。” 我有些想笑,下意识去摸却扇。 连摸两下没有摸着,便开始着慌。 仙玉会意,立即将绣着并蒂芙蓉的团扇递于我手中,低声安慰:“莫慌莫慌,小姐莫慌。” 连枝见状,又向门外道,“话虽如此,姑娘愿意,姊妹舍不得呢。” 门外传来一阵阵哄笑,笑声中带着欢快,又来敲门。 “姊妹放心,您开门瞧瞧,我家郎君一片痴心,情深似海,矢志不渝。嫁他为妻,双飞比翼,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话音未落,又听人喊道:“开门,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可要冲进去啦!哈哈哈哈哈……” 欢快的气氛随着笑声传进屋内,连枝、仙玉也跟着笑起来,轻声询问我:“小姐准备好了吗?我们可要去开门啦?” 我哪还有什么主意,紧张得指尖微微颤抖。 仙玉见状不住安慰:“不怕不怕,他就在外头呢。” 我微微颔首。 可越想,心里越是紧张,抑制不住地砰砰乱跳。 蛊虫振翅,嗡嗡作响,他竟比我的心跳还要急促。 “要到吉时啦!新郎官快求一求!”门外传来一阵催促。 “是啊是啊,新郎官求了最是管用,不过这酒还没喝呢,怎么脸就红了?” 笑声此起彼伏。 连枝行至门后,两手刚搭上门闩——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声音温润,带着与我一般的紧张颤抖,一字一顿:“娘子,开门……” 第708章 十里红妆 十里红妆绕城铺就。 无处不在的红色,如火焰般炽热,又似朝霞温柔。 我与吕伯渊商量,迎亲要从回春堂前过。即便领旨需得从荣府出嫁,但回春堂于我而言才是真正的“娘家”。那里承载着我“脱胎换骨”的点点滴滴。即便过门不入,也是一番心意。师父师兄定不会怪我。 锣鼓喧天,跟随轿子的媒人忽然靠近轿窗,低声提醒:“小姐,就要到回春堂了。” 不多时,夹道两旁欢呼声响起。 竟是邻居街坊都出来送我。 “回春堂,添妆十抬——”傧相嗓音洪亮,“嫁得良人喜气扬,鸳鸯比翼共飞翔。愿尔夫妻永相守,幸福美满万年长。” 自荣府抬出的嫁妆中规中矩,只做样子。 师父师兄这十抬,却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有师父亲手炮制的上品药丸,有师兄小心珍藏的百年老参,还有他们这些年天南地北攒下的珍奇玩意,统统都给了我。我虽早已知道会有此举,仍禁不住感动落泪。 “要待她好。”师父的声音夹在一片恭贺声中,透着哽咽。 “我会的。”吕伯渊高声许诺,一贯沉稳的声音里也带着些许动容,“您老放心。” 热泪滚滚而落,蓦然觉得堂前的道路这般的短促。 从前每日来回的路,今日却只能匆匆而过。 喜轿晃晃悠悠,悬而不停,方才平复好心情,又听媒人道:“姑娘,要过大将军府了。似是也准备了添妆。” 话音甫落,鼓乐齐鸣,似是与迎亲的队伍遥相呼应。 “大将军府,添妆十抬——”傧相再次颂道,“红妆点点映容颜,花烛高照喜气添。愿尔婚后多甜蜜,夫妻和顺家业兴。” 我看不见外头是何景象,也不便多问。 只听得吕伯渊一声“多谢。” 这一路,若非刻意并不会经过齐王府。 但齐王府依然在后添了二十抬。 “长皇子这是把近年所有的军功都给荣姑娘了吧。”路人窃窃私语,“我看那担子沉甸甸的,恐怕都是金银。” “没想到,齐王殿下对大小姐竟有这般深情厚谊。” “令牌都给了,这算什么?” “荣大小姐不愧是第一贵女,前阵子公主出嫁,也没有这样的阵势。” “是啊,这抬嫁妆的队伍,一眼都望不到头。” “比与大将军那时还要盛大。” “嗐,过去的事儿了,大将军还添了妆呢。” “不愧是大将军,就是大度。” “吕相也是下了血本,光这绕树的红绸,筹调了邻近几座城里的库存才勉强够用。也只有吕相才能做得到吧。” “这算什么?你不知道?这一路撒的谷豆里,除了五谷、豆粒、还有彩果和铜钱,一路都能听出响来!” … 路人的议论沸沸扬扬,仿佛连空气都震颤着喜悦的涟漪。 待喜轿停稳,我望着面前递来的红绸,耳底就只剩一种声音。 接亲拜堂,礼仪繁复而庄重。 待送进洞房—— 我已累得精疲力尽。 “小姐,”连枝与仙玉这会儿才有机会进来陪我,“您还好吗?” 我累得连话也没力气说,缓了缓,才开口道:“我又渴又饿。” 仙玉闻言,立刻为我斟满一杯清茶,茶香袅袅,暖意融融,“小姐让我寻的那个戏班,我带来了。没想到天机台上没用着,用在这里。这里更好。” “是上天的那个戏法吗?”连枝好奇。 “就是那个。”仙玉得意道,“到时候,只需抬头仰望,便能见证奇迹。普天之下,共此欢乐,正合这良辰吉日。” 咚咚—— 忽然,有人敲门。 “谁啊?”仙玉谨慎应道。 “我……”吕伯渊似乎怔愣了一瞬,“要开席了,我过来瞧瞧。” 仙玉开门,打趣他道:“开席不去前头,大人怎么往屋里跑?” 吕伯渊跨进屋来,仿佛卸下千斤重担,长舒一口气,“有你们陪着,我就安心了。”说着话,他几步来到我跟前,柔声问道,“我瞧你方才累得紧,今日宾客众多,那席面不知要闹到几时,我想,先为你揭了盖头,可好?让她们陪着你,该吃吃该喝喝,莫要勉强撑着,累了就躺。” 所有的疲惫顷刻都化作了甜蜜,我轻笑出声,“你就来说这个?” “嗯。”吕伯渊故作镇定。 然而指尖触及盖头的那一刻,仿佛触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恰逢叮嘱我的嬷嬷瞧见,高声嚷道:“哎哟哎哟,新郎官呀,揭盖头怎么不用喜秤,才能称心如意。” 吕伯渊望着我,眸底波光潋滟,笑意盈盈:“不打紧。既娶着她,将来怎么都是称心如意。”他似不放心,微微侧首,两只眼睛却拔不开,“你们莫拘着我家娘子,她爱做什么做什么。只要她在,做什么都是我的福气。” 第709章 火树银花 夜色如墨,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将天空也染上喜庆的绯红。 庭院内,红绸似瀑垂落交织,丝竹阵阵笙箫悠扬。 吕伯渊在寿城没有亲人,几乎向城中所有有来往的达官贵人都送了请柬。 无论敌友,今日来者皆是客。 宾客们身着华服,手持玉杯,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赞美与祝福之词如潮水般涌动,满溢府中的每一个角落。 酒意正酣,已经面红耳赤的傧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手指苍穹,大声喝道:“如此良辰吉日,平阳郡主请诸位看景!”言罢,他大手一挥,再次高呼,“诸位,抬头——”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怡人的花香,沁人心脾。 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 一道绚丽的光芒冲天而上,宛如初绽的晨曦,将夜空撕开一道金色的裂痕。 宾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眼中满是惶恐与惊讶;但随即,看到天上的景象,那满目的惊艳与赞叹彻底将他们心中的惊惧驱散。 孩童们不自觉地抓紧了大人的衣角,睁圆了好奇的眼睛。 就连那些正在忙碌的仆人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计,仰头望天。 “啪”,天空再次炸响,引来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叹。 只见天空中骤然绽放火树银花。 一朵朵烟花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精灵,在夜幕的画卷上自由舞蹈,色彩斑斓,交相辉映,美得令人忘记呼吸。 孩童们兴奋得拍手欢呼,宾客们脸上露出惊艳的神情,仿佛所有的喧嚣与热闹都在这一刻静止,只为欣赏这难得的视觉盛宴。 就连那些见多识广的老臣也不禁频频点头。 同一片天空下,我望着这漫天的烟火,心中澎湃。 梦中,蓝凤秋不远千里将他们从苗疆请来,为皇帝祝寿,可谓大放异彩,出尽风头。 我才知如此美好的烟火竟与战场上的火药同宗同源。 此番,原本是想在天机台上证明火药并非只有蓝凤秋制得出。 却是人算不如天算,根本没有展示的机会。 “老天爷,”连枝双手合十,仰望天空,不知不觉泪流满面,“请一定保佑我家小姐身体康健夫妻恩爱早生贵子。” 我哭笑不得,轻声劝道:“只是烟火罢了。” “心诚则灵。”连枝坚持道,“老天爷一定会听见。” …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归于寂静。 我等得直打哈欠,连枝忙了一天,亦是昏昏欲睡。 我催她去休息,自己一个人等。 谁知没过一会儿,就瞧见外院的管事急忙忙而来,将院中管事的覃嬷嬷也说得手足无措,左脚绊右脚,差点摔着。 覃嬷嬷年过半百,是吕伯渊特意请来为我分忧。院门至房门并没有很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夫、夫人,前头的管事来说,宴席早就散了。大将军与齐王殿下将相爷拦住了,都喝醉了还拉拉扯扯不让回来……” 我心下了然,略微沉吟,清声问道:“席上只剩他们吗?可还有别的宾客?” 覃嬷嬷摇头,满脸焦急,“没有了,早就没有了。今日宴席开得早,已过三个时辰。管事说,再拉扯下去,恐怕要闹起来。……再者,您与相爷还未喝交杯酒呢,怕耽误了正事。” 事已至此,我轻叹一声,整了整衣襟,“带路吧。” 覃嬷嬷提着灯笼为我引路,昏黄的灯光在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来报事的管家离得远些,脚步匆匆,连背影也透着焦急。 一路上,偶遇府里的下人,皆是一脸诧异随即避让。 走了一会儿,终于来到外院。 一张挨一张的桌面,层层叠叠的碗碟,犹可见今日宴席的盛景。 酒菜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熏眼扑鼻。 因宾客未散,下人们守在一边,不敢收拾。见着我来,皆将期待的目光投向我,仿佛看到了救星。 我缓缓行至三人身后。 他们果然醉了,浑然不觉。 盛青山衣襟微敞,满脸通红;萧景宸趴在桌上,不知在说着什么,含混不清;而吕伯渊,被死死地拽着衣袖,连发髻都有些散乱了。 都是朝廷重臣,居然如此失态,传出去恐怕贻笑大方。我额角突突直跳,长叹一声,向着那一袭红衣,轻声唤道,“夫君。” “阿瑶——”三人竟同时醒来,不约而同地看向我。 第710章 倘若有来生 吕伯渊:“你来接我吗?” 盛青山:“你可是后悔了?” 萧景宸:“我带你走。” 三人的话音在风中交织飘散。 当着一众下人的面,我强作冷静,伸手去搀吕伯渊。 才刚伸出手,他便像一阵风似的,扑了我满怀。 一身的酒气与他独有的松竹气息霎时充斥了整个鼻腔。 与此同时,结实的双臂环过腰肢,将我紧紧箍住,力道大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醉了?”我由他箍着,轻抚他的后背,柔声哄道:“我扶你回去。” 话音未落,盛青山双目赤红,一把擒住我的手腕,声音低沉而恳切,“文君,你当真要嫁给他吗?若是因为圣旨……” “住口!”我心头一惊,顾不得挣脱手腕,厉声打断他的话,“盛青山!你醉了!” “我没有。”盛青山踉跄起身,作势要将我从吕伯渊的怀里扯出来,“我没有醉。我清醒得很。”他往日里沉稳的面容此刻因痛苦而扭曲着,像是随时要发怒,又像是眨眼要哭。 我心惊肉跳,一边护着吕伯渊怕他摔了,一边示意周围的下人退避。 待人都走远,才呵斥他道:“盛青山!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已与他拜堂成亲,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你在我丈夫面前,在我与他的喜宴上,在这方宅院内,做这样的事,要我如何自处?你想要再逼死我一次吗?” 一时间,院内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和簌簌的风声。 吕伯渊的怀抱似是更紧了些,但仍一动不动,仿佛真的醉得不省人事。 我心中暗自庆幸,狠狠瞪着盛青山。 他怔然松手,喉头滚动,声音里带着哽咽:“他配不上你。你怎能嫁给他?即便你不愿回头,你该有更好的选择。” 烛光下,他像是被笼罩着一层悲伤的阴影,模糊不清。 “闭嘴!”我隐忍怒气,压低了声音道,“你再胡言乱语,莫怪我叫人将你打出去!他虽出身低微,但比起你们,他的路只会更艰难更曲折;如今位及丞相,自然比你们更值得敬仰!你比我更清楚,他有经天纬地之能,未来功在社稷,比起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附庸风雅的世家子弟要优异得多!你怎敢当着我的面贬低他?”顿了顿,我仍不解气,几乎是咬着牙,“你居然也做小人行径!” “……”盛青山从未见过我这样生气,眼中的醉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懊悔,“是我醉了,胡言乱语。你莫要生气。” 但我已经生气了,“你既执迷不悟,以后生死不相往来。” “你知我不会答应。”盛青山瞥了一眼吕伯渊的背影,似是被他鲜艳的喜服刺痛,“这些话,我不会再提。也不会再让你为难。”语毕,他身影微晃,再次向我伸手。 我下意识闪躲,却因被吕伯渊箍着,无处可躲。微凉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眉间,留下一丝异样的触感。 他下颌紧绷,有些生硬地扯了扯嘴角,语气温柔而怜惜:“你今日很美。那时也很美。是我没有留住。是我……又错过了你。”他还想说什么,被涌出的泪水哽住,张了张口,似是有些艰难,“倘若,倘若你我还有来生,你可不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哪怕,点醒我一句? 前世今生,我盛青山,无愧天地,无愧国家,却独独护不住你。让你受尽委屈,吃了许多的苦。来生纵然天翻地覆,我也绝不会再负你了。你信我,好不好?” 我心情复杂,望着他良久,缓缓开口:“天色已晚,大将军回吧。” 话音落下,我将目光投向萧景宸。 他天生酒量不足,我以为他与吕伯渊一样醉了。却猝不及防,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他都听见了?我定定地望着他,四目相对,不知该说什么。 待盛青山顺着我的视线转身—— 他闭上眼睛,像睡着了一样。 “不必担心。”盛青山道,“我会将他先送回去。”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穿。 唤来下人扶起萧景宸。 宾客散尽,他们终于可以收拾席面。 只是眼角余光不经意的一瞥。 发现萧景宸的位置上,放着一盒包装精美的糖。 那是城中当下卖得最好的糖。 色泽晶莹,口味多样,甜而不腻。 我垂眸,刻意视而不见。 时隔经年,我已拥有城中最好的糖果铺子。 已不用他再给我糖吃了。 第711章 改口 吕伯渊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搀入洞房。 覃嬷嬷端来合卺酒,依着规矩铺床撒帐。 两个丫鬟手脚麻利,很快就将梳洗的水备好。 夜色已深。 我逐一打赏,放她们去休息。 花烛摇曳,在锦帐上投射婆娑的人影。 我望着面颊绯红的吕伯渊,无奈地叹了口气:“人都走了,还不起来?” 吕伯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眉眼间尽是笑意:“被发现了?” 我本是怀疑,诈他一诈。像他这般聪明的人,真想脱身,怎会被盛青山和萧景宸留下。又怎会让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变得如此不堪。 果然!我拉着他起身,轻嗔道:“相爷!过犹不及。” “我们已拜过堂,喝过合卺酒了。”他身形微晃,长臂一揽便将我拥入怀中;晃晃悠悠,带得我也跟着摇摇欲坠,“阿瑶是不是该换个称呼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撒娇般哀怨和不易察觉的执拗。 我仰头望着他的眼睛,直直望进他的眼底,与另一个他对视。一个小心翼翼被藏起来的、真实的他。只在我面前才会显露的忐忑与不安。 我轻绽笑靥,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唇瓣,温柔而郑重地唤道:“夫君。” 他抿唇故作未闻,却情不自禁地收紧双臂。 我由他箍着,双手环上他的颈项,将彼此间的距离拉得更近,将他眼中千万簇竞相绽放的喜悦尽收眼底,而后有意擦着他的耳畔,呵气道:“官人?” 心头悸动,蛊虫兴奋振翅。耳边,他的呼吸逐渐粗重。 隐忍如他,已然偷藏不住。不由自主地摸索我的腰带。 我得意地笑起来,身体在他怀中轻轻颤动,故意忽略他火热的呼吸,收紧双臂,将自己整个儿投入他的怀抱;又轻声唤道:“静远。” 话音甫落,骤然收紧的怀抱几乎要将我揉进身体里。 我未有松手,亦紧紧地拥住他。 多想让他明白,从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我与他夫妻一体,同心同德。再也无需那些斟酌与试探。 … 日上三竿。 刺眼的阳光越过窗棂,在床帐上投下细碎的金箔。 院中偶尔传来几声细细的人语,又或者悠远的鸟鸣。 我猛然惊醒,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醒了?”吕伯渊嘴角噙笑,眼底清波荡漾,俯身在我额角落下一吻,“若是没有睡足,就再睡一会儿。” “……什么时辰了?”但看天色,我心头一惊,埋怨地剜他一眼,“为何不叫醒我?” 新婚第一日,有诸多礼数要行。即便不用给婆母敬茶,也该拜祭灵位,召集府中下人照面。 身为主妇,理当以身作则。 这才刚刚开始……就坏了规矩。 “叫了。你没有醒。”吕伯渊脸上笑意更甚,“况且,就算醒了,你现在也去不了。不如多睡会儿。” “为何去不了?”我不服,将他推开,作势要起,“果然不该依你……”话音未落,只觉腰上一阵酸软,忙又跌回锦被中,“!!” 看着我恼羞成怒的模样,吕伯渊低笑出声,将脸埋在我颈窝,一只手环过我的腰肢,轻轻揉捏,“还是……再歇会儿吧。” “吕伯渊!”经他触碰,我这才发现自己身无寸缕,急忙去捉他的手。昨夜叫了一夜的水,耳边除了他的喘息便是蛊虫的嗡鸣,根本不记得是怎样睡的,竟连贴身的衣物也未来得及穿。直羞得快要燃烧起来。 “明明已改口叫了一夜,天亮就忘了?”他由我捉着手,身体却不安分地欺上来,呼吸灼热,擦过我颈间裸露的肌肤,声音沙哑而魅惑,“我帮阿瑶…回忆回忆?” “天亮了。”我心如擂鼓,呼吸凌乱,偏过头去,连声音也微微颤抖,察觉他热切的反应,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官人,官人起吧……” 第712章 醉了 依令,吕伯渊有九日婚假之暇。 未曾想,这九日让他成为满城皆知的“痴情郎君”。 成婚第一日,我未能早起。本已耽误许多事,忙起来自是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他。短短一个时辰,他竟遣人寻了我三回。 后来索性弃了书卷,公文也不看了,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再后来他连话也不想让我同旁人多讲,样样都要替人家答。直教府中下人哭笑不得,险些憋出内伤。 河石叹为观止,林生都替他没脸。 第二日,归宁,需回荣府。 父亲、兄长陪他在前堂寒暄,他兴致缺缺;直到兄长说起我儿时趣事,才在椅上勉强坐定。就这也没待一会儿,便要去寻我。 适逢母亲正在耳提面命,劝我用心。难免言及我过往不堪,不仅是二嫁之妇,还带着两个孩子,应尽早为他诞下自己的血脉,莫要以后遭人嫌弃,失了倚仗。吕伯渊闻言不悦,连饭也没吃,便携我离去。 马车掉头,我见他闷闷不乐,还在劝他莫要介怀,便已停在了回春堂的门前。 原说是第三日回来,师父见着我们喜出望外。将我为他窖藏多年的忘忧酒都搬了出来。我亦亲自下厨添了几道下酒菜。 谁知吕伯渊在师父面前做不了假,几杯下去便又开始粘人,将堂中的小厮跑堂都笑弯了腰。 师父看不下去,撵着我们上马车,免得在外头丢人现眼。 第三日,与连枝、仙玉、青萸约定了,还是得回回春堂。 鉴于前车之鉴,师父不再劝他进酒;却又被连枝、仙玉、青萸灌醉了。 在一声声“姐夫”中,吕伯渊彻底失去了底线。 中午喝的酒,直到次日清晨才悠悠转醒。 林生受不了他家主子这个丢人劲儿,狠狠抱怨了一通。 “要说醉了,您就睡吧,偏要缠着夫人。闭着眼也和睁眼一样,但凡夫人离开三步,您就要起,就要跟她出去。真是苦了夫人了,这一半天,寸步难行。只能陪您窝在屋子里。” 第四日,吕伯渊痛定思痛,誓不碰酒。成亲之前,他本就滴酒不沾。 自个儿在书房里待了小上午,便又按捺不住,去厨房里寻我。我本想给他做些醒酒之物,结果他赖在厨房,一直添乱。将李娘子都气笑了,“夫人您还是领相爷出去吧。不然,午膳都要耽误了。” 我无可奈何,将他领出厨房,他还很委屈,“这一上午,你都不来看我一眼,我茶凉了,墨也干了,那屋子里热得紧,一丝风也没有。” 我瞥向一旁偷笑的河石,嘱咐道:“天热了,去领些冰块,放在书房。莫要耽误了相爷正事。” 河石憋着笑,憋得浑身一抖一抖,但仍恭敬称是。 林生睨他一眼,直言不讳:“夫人,这和热没关系,相爷的书房冬暖夏凉,从没用上过冰。但再好的风水也耐不住他一早上来来回回张望,自个儿将自个儿练得一头汗。” 话音落下,河石憋不住,转过身去,嗤地笑出声来。 吕伯渊牵起我的手,故作镇定:“大惊小怪。” 第五日,我想去回春堂,他执意一起。我怕他连累我又被撵回来,索性在书房陪他看书。难得消停了一日。 只是府里众人看他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笑意。 第六日,他忽然说要出门。便带着云洲、雨眠一起,浩浩荡荡地上了街。 才过了五天,我与吕伯渊成亲那日的热闹,还在大街小巷里流传。 是以,当路人突然见着我们一家四口,都很新奇。 吕伯渊抱着雨眠、牵着我,我牵着云洲。 还未进店,便已将街道堵了个严实。 四周议论纷纷。 我有些难为情,想要松手。 却被吕伯渊十指紧扣,牵得严严实实,甩也甩不开,“人多拥挤,莫走散了。”他言辞恳切,神情认真,全然不顾周遭的笑声。 连雨眠也刮着脸,笑他不知羞。 第七日,我哪儿也不想去了,只等他消假上朝。 他以为我“另有所图”。 第八日,他说他不想上朝要辞官。我连忙捂了他的嘴,陪他去书房用功。 第九日,他问我有没有什么药丸可以装病告假。我哄他每日给他做朝食,在家用或是带去都可。他勉强答应,可以上朝。 第713章 依你 日子一晃而过。 吕伯渊在家用了几日朝食,忽然提出要带去宫里吃。 我当他公务繁忙,便格外用心,每样菜蔬都精雕细琢,就连食盒也仔细摆放,免得叫人笑话。结果没几日,城里便传出我每日亲手为他做朝食的“佳话”。 当然也不免有好事之人,提起我去军营送食盒的事来。说书人总爱添油加醋,说得那美酒佳肴天上地下,好似比朝食更加用心多少倍。 我听说了,他却只字未提。 依然日日带着食盒,满面春风地去上朝。 直到那些传言愈演愈烈,将他说得廉价轻浮,一份朝食就能得意忘形。 我默不作声,暗暗花了些心思,间或做些城中见所未见的糕点,亦或者夹带一张亲手书写的字条。虽是夫妻间的寻常絮语,却也能让外人瞧见我们琴瑟和鸣真情实意。 流言不攻自破。 吕伯渊面上不显,私下里却很是受用。 专用一只雕花描金的木匣,收我那些小字条。 我笑他幼稚,他却说百看不厌,待我们白发苍苍还能再品。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转眼又是一年。 回春堂因罗圣手的回归,病患越来越多,又招了不少学徒。 所谓术业有专攻,我渐渐倾向于妇人疾病的医治。女医本就稀少,既能解除师兄的困境,也能帮助更多的病患。 不知不觉间,上至宫中妃嫔下至平民百姓,甚至有外乡的妇人慕名而来,我渐渐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口碑。 医会因得到御医院的支持,不仅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名医加入,也带来了更多珍稀的病历。大家切磋医术,互通有无,终被御医院规划为年度的盛会。 美中不足,我使尽浑身解数,依然无法让连枝怀上阿平的孩子。 就当我快要放弃的时候—— 我竟在师父的提醒下,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对此吕伯渊并未像常人那般欢喜,反而充满了担忧。尤其是从青萸那里得知我生云洲、雨眠时的凶险后,更是坐立不安,甚至犹豫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我诧异于他的想法,心情复杂,带着赫连裔赠与我的蛊虫去了酒庄。 从病症而言,我与连枝大同小异相差无几。 或许这个孩子,是因赐福而来?我将有关蛊虫的事,告知连枝;要不要接受这份赐福,该由他们自己来选。 果不其然,他们选择相信彼此,接受了赐福。 吕伯渊追来时,已是夜深人静。 他眼中布满了血丝,神情憔悴而焦急,未等我言语,便将我一把揽入怀中。他身上仍然带着特有的松竹香气,裹在初秋的寒气里,愈发凸显他胸膛的温热,“这一路颠簸又漫长,若是伤了你,如何是好?” 我心中酸软,正要劝慰,又想起他说得那些绝情的话来,不由地冷了几分,“你既不要他,又何必在意。” “……”他将我搂紧几分,声音暗哑,“我不是不要他。是不愿你经历那么痛苦的事,不愿你因为任何事冒险。”说着,他的身体竟有些微微颤抖,“我可以没有自己的血脉,但我不能没有你。阿瑶,只有你。我回去,你不在,我的心就像是被挖空了一块。你能感受到的,对不对?别离开我,别再离开我了。” “你知道我不会死……”我抱着他,轻抚他的后背,“你不会让我死的。” “莫要胡说。”他似是忌讳,用力亲吻我的头顶,“当然不会。我的阿瑶会长命百岁。可你会疼啊,她们都说会疼。我稍用些力,你都会躲。怎么受得了那样的疼。” “……”我在他腰上掐了一把,“闭嘴。我想要生下来。你若不依,我就不跟你回去。” “我何事没依你?”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忽而将我横抱起来,“但你既要留他,也要依我。好好养着,再不许乱跑了。” 第714章 有孕 自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吕伯渊心惊胆战,草木皆兵。但因月份尚浅,我不想引起过多关注,不许他向外人透露。 于是乎,外人眼中,他忽而“勤勉”异常。 古人闻鸡起舞,他天不亮鸡未鸣,便起身处理公务。偶尔连河石、林生也分不清,他是通宵达旦,还是早起。 他不再让我进厨房,每日陪我在府中用过朝食才去上朝。马不停蹄,犹如陀螺一般忙碌,只为早些下朝归家。 朝中同僚见他如此,皆心生畏惧如履薄冰,以为暗流涌动要有大事发生。只有兄长对他赞不绝口,视他为吾辈楷模。 因他早归,每日风雨无阻,必要来回春堂接我。以至于我常常就只能出诊半日,导致许多慕名而来的女病患未能就医,或是落在师父师兄头上。 师父气得不许他进门,他不以为意,抄手在门前等我。一向好脾气的师兄也嫌他是个望妻石。我认为小题大做,不许他再来。他就藏在马车里,一边办公一边等,等我出门,装作偶遇。 日子一长,众人渐渐看出蹊跷。 流言四起,传他“惧内”。 他毫不在意,从不为自己辩解。 谁知流言愈演愈烈,竟传我厌弃他,刻意疏远他,他才这般低三下四,委曲求全;连先前的朝食也不做了。 我不愿他受这些委屈,商量为他做些什么;结果他风驰电掣,一夜严办好几个多嘴之人。杀鸡儆猴,立竿见影。 随着一天天过去,我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脉象越来越明显,反应也越发明显。比有云洲、雨眠时,要严重得多。吃什么吐什么,夜里也睡不踏实。 师父为我开了安胎的药,却仍是辛苦非常。 因此我身怀有孕的事,想瞒也瞒不住。盛青山与萧景宸隔三差五命人送来补品,连厨子也送来好几个。听闻状况不好,将此事怪在吕伯渊头上。莫名对他生出几分怨怼。 我将好意一一退回,他们便想方设法从各地寻来蜜饯酸果。我实在难受得紧,有能吃的,就留下了。其中有一种百吃不厌,吕伯渊还亲自去向萧景宸询问过来源。对此我有些愧疚,可实在无法控制。 忽有一日,汤药有了用处,我终于得以安稳。没几日,发现师父没有修改过药方,是吕伯渊掺了自己的血。望着他手臂上一道又一道的伤口,我心如刀割,与他大闹了一场。 他答应我如非必要,不会再做这样的事。可见我一日比一日憔悴,仍是隔三差五受伤。无论是看书、种花、走路,似乎都能让他见点血。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得用他的血做引,制成了止呃的药丸。他安慰我道,以后便有他与孩子两个人的血可用,将我气得肚子都痛。 入了冬,腹中胎儿已足六月,脉象稳定,我亦好受了很多。只等来年春暖花开,迎接他的到来。 一场噩梦将我惊醒,我梦见蓝凤秋,逃了。 有些人,即便被关在重兵把守的地牢里,仍是挥不去的阴影。 第715章 雪 近几日一直下雪,天还没有亮,或许,已经亮了。 下雪天,就只能亮成这样。 我睡眼惺忪,分辨不清。 似是因为噩梦的关系,我看那天色灰蒙蒙阴沉沉的,像要塌了。 情不自禁往温暖的怀抱里拱。 吕伯渊轻抚我的后背,声音低沉而温柔,“再睡会儿吧,时辰尚早,再睡一会儿。” 自肚子一天天隆起来,他睡得比我还轻,生怕有任何风吹草动惊扰了我。 我确实还有些犯困,但也心疼他被我惊醒,下意识去揽他的腰;却因为隆起肚子,不能像以前那样亲密。 突如其来的觉得伤心,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下来。 吕伯渊顿时不知所措,又拍又哄,亲了又亲,语气温柔得像绒毛落在心尖上,“怎么了?吓着了?梦都是反的,蓝凤秋逃不出那个地方。”说着,他搂紧我的肩膀,细心地将锦被掖了掖,“就算皇帝不想让她死,也不会继续供着她做神女。他不过是榨干她最后的价值罢了。” 我又往他怀中蹭了蹭,他似是明白了我的用意,臂弯加重了一些力道,又探出一截身子将我环住,声音便从我头顶悠悠地飘落,“两年了,该交代的,她早已都交代。已很久没有新的消息传出。” 我渐渐清醒,将脸埋在他颈窝,“你知道她在哪儿?”顿了顿,我又问,“你去见过她吗?” “嗯。”吕伯渊用下巴轻轻摩挲我的头顶,“若非亲眼所见,怎能放心?盛家那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既是他亲眼所见,我渐渐放下心来,却又忍不住埋怨,“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早些告诉我,我就不会做噩梦了。”明知这是胡搅蛮缠,可我已被他娇惯坏了,无理也能赢他三分。 他轻笑一声,无奈道:“我怕你噩梦,才没有说。”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语气变得平静而冷冽,“盛青山和萧景宸皆是军中主将,对于如何审讯,比我更加熟稔。为防蓝凤秋逃脱,她早已被断了手脚,锁住了琵琶骨。” 我有些讶异,“我原因为……”就算被关押在地牢中,她也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毕竟,皇帝还没有死心。 吕伯渊低头望了我一眼,言辞中满是深意,“身为帝王,他或许有所求,但不会哀求。当一头猛兽习惯了征服,他对待一切的方式都是如此。同理,所有阻碍他做这件事的人,都是他的敌人。蓝凤秋越反抗,失去的只会越多。” “那我算不算他的敌人?”我只是随口一问,并未真的认为皇帝会和我这么一个小女子过不去。我只是阻止蓝凤秋成为神女罢了。 吕伯渊却没有回答我。 他的沉默,这让我对从未怀疑过的事产生了怀疑。 “他还在记恨我?”我微微蹙眉,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他似是察觉到我的不安,轻轻抚摸我的头,“那不是记恨。”看得出来,他有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些,“你有三府令牌,还生下了皇家的血脉。算上你商会、枭记那些,你若是他,会怎样思量?” 我怔了怔。即便我有三府令牌,可我既然嫁入相府,便不可能动用将军府和齐王府的牌子。何正武早已变成前尘往事,云洲的身世亦会随他埋葬。我……从未想过,想也不敢想。 “怀璧其罪。”吕伯渊语气依然平静,“无论蓝凤秋是不是神女,她有异世之能,便不可能再见天日。能够为他所用,自然很好。但若不能,宁可舍弃,也决不会让他人得到。” “那我呢……”我将令牌还回去,他就能放过我吗?世人皆知,我与盛青山、萧景宸之间的联系,即便没有令牌,他们也绝不会见死不救。云洲是我的骨肉,总不能为了投诚将他送进宫去。 我后知后觉,倍感茫然。我以为自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却是走上一条死路。皇帝若忌惮我,又怎会放过他们? “我害了你吗?”我声音哽咽,又想哭了。不知是因为怀孕,还是他越来越娇惯我,一丁点小事也能哭出来。 吕伯渊眉梢颤动,温柔地为我抹去眼角的泪珠,“莫哭,伤眼睛。”他深深地望着我,“我答应过什么也不瞒你,才告诉你。我既然求娶你,自会为你筹谋后路,不会让他打扰你我的生活。他们既都将令牌给你,自是想到会有这天,愿意护你周全。只是在你觉悟之前,做了选择。” 第716章 不爱读书 再醒来时,吕伯渊已去上朝。 天还是那般晦暗不明。 伺候的丫鬟说:“相爷嘱咐奴婢今日不用叫醒您,让您睡到自然醒。” 我微微颔首,由人扶着起来。 自入了冬,天上飘起鹅毛大雪,我身子越发的沉,已有几日没有去回春堂。师父和师兄担心路上湿滑,也劝我留在家中。 方才梳洗妥当,厚重的门帘发出“哐当”一声。 云洲像一头小鹿似的撞进来,“娘亲,娘亲!”他满脸通红,两只眼睛乱转,满屋寻我的身影,“娘亲!” “哎哟,小祖宗欸,您可慢着点!”覃嬷嬷吓了一跳,生怕他冲撞到我,连忙伸手拦住,“慢些慢些,您瞧瞧您这一身的寒气,身上挂着雪呢,夫人刚起,莫惊着了。” 云洲一脸兴奋,目光掠过我隆起的肚子,立刻站住脚,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克制却又克制不住地欣喜道,“娘亲,我在花园里堆了一个大雪人,您要去看看吗?” 我被他欣喜的神情感染,心情也好了一些,还未说话,就听覃嬷嬷道:“哎哟,我的小公子欸,花园那一路最是湿滑,怎好去得?这雪还没停呢,风也大,夫人才起身,若被凉气激着可怎么得了?” 覃嬷嬷自我入府,便一直照顾我的起居。我因腹中的孩子受罪,她日日比我还要煎心。吕伯渊不在,她就是最提心吊胆的那个。天一冷,恨不得将我圈在暖房里养着。 话音甫落,云洲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连忙向他走去,拍去他帽上和肩上的积雪,柔声哄道:“要去的,我们云洲堆的雪人当然要去看一看,但是云洲得陪娘亲等一会儿,娘亲吃过朝食,去看你的雪人好不好?” 覃嬷嬷想劝,被我眼神制止,“我穿厚些,慢一点,不妨事。” 眼见劝不住,覃嬷嬷没辙,只得差人通知家丁,再去清扫一遍。想了想,又差人将两旁树杈上的积雪都清理了。 云洲是个活泼的性子,越长大越在屋里待不住;但他还是粘我,我留他,他便脱了帽子斗篷与我闲聊。 “娘亲好些天没有出门了,老在屋里待着闷不闷?今儿个没有出门,明儿个是不是也不用出门?我明儿个还来陪娘亲好不好?” 我笑着点头,“好啊,云洲想什么时候来见娘亲都可以,为什么要问?” 云洲瞥了一眼覃嬷嬷,欲言又止,“我知道。” 知子莫若母,我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府中有人因为我有了吕伯渊的血脉,就苛待云洲和雨眠?不让他们来见我?吕伯渊不是这样的人,但难免有下人见风使舵,捧高踩低。 “可是有人向你说了什么?”我放下手中的粥碗,向他招了招手,将他整个儿揽在怀中,不动神色地打量一番,才又说道,“你是娘亲的儿子,儿子找娘亲,是天经地义的。用不着谁允许。” 云洲挨着我,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垂着眼帘道,“没有人拦着我来。是父亲要我早起读书,我不想读书。我想来陪娘亲。父亲就不会说我了。” “……”原是误会,我哭笑不得,刮了下他的鼻子,“一日之计在于晨,你父亲叫你读书,是为你好。” 云洲立刻愁眉苦脸,“我不爱读书。” 我将他额上的碎发捋平,颇有些无奈,明明是一母双生,为何差距这么大?雨眠喜欢读书,从来不用劝学,只怕她看多了伤眼睛,“读书识字才能……” “娘亲,我不爱读书。”云洲扑入我怀中,闷声撒娇道,“您与父亲说,别让我读书了。父亲最听您的,您让他放过我吧。” 屋中侍奉的丫鬟嬷嬷低笑出声。 云洲满脸通红,仍鼓足了勇气道:“我长大不想和父亲一样做官,我想和义父一样做大将军,带兵打仗,保家卫国。” 人各有志,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耐心哄道:“你义父小时候也要读书的,不读书如何知兵法?不如这样,待下次见到你义父,你问一问他,小时候读什么书?他若读了,你就读;他若说他小时候不用读,娘亲就帮你与你父亲求情,让云洲也不用读。怎么样?” 云洲仰着小脸认真地想了想,而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勾起嘴角,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希望他不要后悔。盛青山出身将门,又是嫡长子,小时候的课业只多不少。 第717章 珍宝 用过朝食,奶娘带着雨眠来请安。 府中尚没有这样的规矩,但雨眠已读过《孝经》,又见我怀胎辛苦,便自发要来。 身体最难受的那一阵儿,雨眠会心疼地抱着我哭,问我她在肚子里的时候,是不是也让我这样难受。得到否定的答案,她又哭着劝肚子里的那个,莫要再折腾娘亲。 如此乖巧贴心的女儿,吕伯渊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疼,吃穿用度无一不选上乘;盛青山与萧景宸对她更是视若珍宝宠溺有加,逮着机会便要抱在怀中,连地也舍不得沾,好吃好玩都要紧她先挑。 相比之下,云洲和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就差远了……小小年纪就已背负照顾母亲和妹妹的责任。 自开始启蒙,要求越来越多,态度也越来越严厉。 “娘亲。”雨眠的声音清脆悦耳,犹如夜莺。 只这一声,便叫屋中的下人们,面色更柔和三分。 “雨眠小姐来了。”覃嬷嬷连忙上前,为她掀开厚重的门帘。 一身雪白狐裘的小人儿,步履轻盈地跨过门槛,从门帘外钻进来。 即便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仍将她的鼻尖冻得微微泛红。 我见她进来,起身要迎。 雨眠连连摆手,着急道:“娘亲别过来,门口有风。我身上还沾着雪呢。” 奶娘心领神会,立刻帮她解了那一身狐裘,两手小心翼翼地捧着。 那是萧景宸亲手打的雪狐,给她量身定做的。 云洲虽也有份,不过用的是貂。 世上恐怕没有比他更偏心的父亲。 进了屋,我与雨眠说云洲堆了雪人。本想让她与我们一起去看。 谁知雨眠淡淡瞥了云洲一眼,一副小大人模样,语气中略带责备,“这么冷的天,天上的鸟都藏起来,池塘里的鱼也不冒泡,你还要领着娘亲出门。若是着了凉,你可等着好果子吃吧。伯父又得把你埋在雪里。” 覃嬷嬷闻言,不住地点头,满眼都是对雨眠的赞许。 这些年,他们与萧景宸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但云洲还是最怕萧景宸。一则,他已懂事,明白身份尊卑;二则,三人中只有萧景宸会真的罚他;三则,与我有关事,萧景宸从不轻饶。 以至于他当即就打了个激灵,从软榻上蹦起来,“娘亲你别去了,我捏个小的,拿来给您看。”言罢,他就要掀门帘出去。 吓得覃嬷嬷和奶娘赶忙堵门,“小公子哎,小公子,帽子斗篷!别着了凉!” “用不着!”云洲身形灵活,三两下便躲过她们蹿了出去。 奶娘急忙也跟着出去。 结果帽子刚戴上,云洲抓着两个雪球就回来了。 大大咧咧地将雪球堆在桌上,“娘亲看!小雪人!” 他在外染了一身寒气,我怕他着凉,将他搂在怀中暖着,“娘亲答应了云洲,不会反悔。”又看向雨眠,“这是我们的秘密,好不好?莫要让父亲、义父还有伯父知道。娘亲在这房中闷得很,想要出去透透气。” 雨眠明知我是包庇云洲,却没有揭穿。 她的早慧,远超同龄的孩童。 “那麻烦嬷嬷帮我找出娘亲的那件狐裘。”雨眠仰头望向覃嬷嬷,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火红火红的那件。” “这……”覃嬷嬷看向我,似是询问我的意见。 我微微颔首,不想拂了雨眠的心意。 那件狐裘,是萧景宸送来的,我一直未有穿戴。 用的一直是吕伯渊为我备的,与雨眠那件一样,雪白光滑的狐裘。 第718章 道理 我们在花园堆了五个雪人。 两个大的两个小的还有一个更小的。 吕伯渊回来时,我正在给雪人插上红红的鼻子。 扭头身边呼啦啦全跪下了—— “唔,”面对他阴沉的脸色,我愣了一愣,随即自然而然地挽起他的胳膊,“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日大寒,宫中早放。”他目光在我身上流转,似是要洞察我每一寸肌肤的冷暖,不由分说地将我裹入他那温暖而宽大的斗篷之中。而后视线掠过跪了一地的下人,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何敢领夫人到这里来?平日里,便是如此尽心的吗?” 我平时有事也会出门,没想到他会这样光火。连云洲和雨眠也立在一旁不敢做声,都像是做错了事情一般。 不禁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道:“是我要出来透气,不怪他们。”而后向众人道,“都起来吧,没事的。” 吕伯渊紧咬牙关,像是气狠了。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更衬得我掌心温暖,“你看,我不冷,别生气了,你吓着他们了。我们方才玩得正开心,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吕伯渊这才神色缓和,目光温柔地落在我身上,“出来多久了?即便要玩,也该让你抱上手炉;地上这么冷,怎能让你直接踏足,鞋都湿了。” “有手炉,有手炉的,”我忙不迭招呼,让覃嬷嬷将手炉给我,“我这不是给雪人做鼻子呢吗?”说着话,我牵着他来到雪人面前,指着最大最高的那个,笑着说道,“这个是你。” 他似是还不放心,小心翼翼将我揽在怀中,勉强地点了点头。 见他不乐,我咬唇不语,兴致全无。 转身就往回走。 他反应过来,迅速将我扶住,“生气了?” 我不理他,心中委屈至极;想这些日子处处被他拘着,干什么都不成,气不打一处来,越走越快。 “慢些,阿瑶,仔细脚下。”他慌了神,紧跟着我,“是我错了,你慢些,我不该扫了你的兴致,那雪人很好,我不是不理你。” 一行人浩浩荡荡扫兴而归。 云洲和雨眠闷不吭声地随我们进了屋。 屋子里炭火很足,暖意融融。 吕伯渊为我解了斗篷,又忙着为我换鞋。 我躲开他,让丫鬟来做。 他无奈地守在一旁,“阿瑶……” “娘亲,”云洲见状,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内疚得两眼泛红,“我错了,您别气了。一会儿该吃不下饭了。我再也不叫您出去堆雪人了。”话音未落,声音里已有哽咽。 “不关你的事。”我心疼云洲,就更生吕伯渊的气,明明我们玩得很开心,他一回来吓得大家都不开心了。难道怀了他的孩子,连开心都不行了。越想越气,我狠狠瞪他一眼。 吕伯渊一脸无辜,欲言又止。 他凭什么无辜?都是他的错,居然还敢装无辜!我眼眶发热,眨眼就要落泪,“嫁了你,连雪人都不能堆了?!” 屋中顿时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连云洲也惊讶地望着我。 吕伯渊摸了摸鼻梁,似笑非笑,语气诚恳而坚定:“能。花园风大,一会儿命人将雪人挪来这院子里,阿瑶喜欢,便一直留着,好不好?” 第719章 溺爱 午膳后,云洲被吕伯渊抓住问书,支支吾吾全答不上来,一直拿眼睛看我。我才替他求了情,他立刻就要出门去盛家。 眼见云洲像脱缰的野马拦也拦不住,雨眠说今日大寒,她想去齐王府给萧景宸请安。 我想让她雪停了再去,但她坚持。 吕伯渊对云洲早已习以为常,听之任之。云洲好武,城中恐怕没有比盛青山更好的师父。他甚至打趣说,不用白不用。 然而对雨眠要去齐王府,他却有些不赞同,“这路上湿滑,即便坐在车里也会冷。他那府中冷冷清清,连个会伺候的嬷嬷也没有……” 雨眠挨我坐着,一身鹅黄色的绣花袄裙,衬得她肌肤如雪,娇俏可爱。声音娇软而坚定,“正因为如此,女儿才要去的。今日大寒,父亲有母亲陪着,义父有云洲陪着,伯父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座大宅子里,若没有人去看他,定会心生孤寂的吧。” 她望着吕伯渊,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恳求。 吕伯渊哪里舍得拒绝她,只得亲自将她送上马车,一再嘱咐早归。 我阖眼躺在软榻上,听见他靠近,才半睁着眼,伸手环住他的腰,拂去他鬓角的雪花:“又不是不回来,这就舍不得了?” 吕伯渊侧身半躺在我身旁,将我身上的绒毯往上提了又提,语带幽怨,“她从前,不是更喜欢听我讲故事嚒?似乎许久未有让我给她讲故事了?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教她疏远我了?” 朝堂上多少勾心斗角腥风血雨也未曾被难住的吕相,此时眼底竟流露出了困惑和落寞。 忙了一上午,此刻放松下来,门前传来轻声的呵欠。 我让房中伺候的奴婢都退下。 然后倚在吕伯渊温暖的胸膛上,柔声劝慰:“她仍是喜欢你的,或许只是猜到了什么。近来似乎很在意齐王府的事。” 吕伯渊略微沉吟,缓缓说道:“雨眠聪慧,即便猜到也不意外。” 对于萧景宸是他们亲生父亲这件事,早晚都会知道的。 说着话,我恍恍惚惚眯着了,并不踏实。 吕伯渊怕我着凉,正要为我盖住腿脚,忽然发现我小腿虚浮,吓了一跳。连忙唤人去回春堂请师父师兄。 我被他一惊一乍吵醒,自觉没什么问题,可能是上午在雪地里站久了。 但他全然不信我这个大夫,一定要让师父师兄看了才能安心。 结果师父听说我在花园里堆雪人,狠狠批了我一顿,威胁说吕伯渊管不好,就带我回回春堂亲自看管。 我两眼放光,被吕伯渊坚决反对。 还是师兄圆场,劝说我不可任性,倘若着了凉,母子都要遭罪。 吕伯渊认真听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母子?”他神色失望,带着一丝丝侥幸,“还会是女儿吗?” 师父白他一眼,“肚子里就一个。” 他仍不甘心,“女儿?” “……她变笨就算了,本来也不聪明。”师父没好气道,“你肚子里揣了什么,莫不是中了毒,也糊涂了?” “……”吕伯渊默默地瞥了肚子一眼,语气颇有些勉强,“男孩也可。” 师父被他气笑,“她能有孕,已是万幸。一举得男,是你的福气。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像我家闺女给你生错了?你若不稀罕,将娃娃交给我,趁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力气,从小教他功夫医术,绝不会差。” 见吕伯渊若有所思,我连忙捂住隆起的肚子,哭笑不得道:“他都还没有出生……” 今日大寒,人人都躲在屋子里。 既然来了,我吩咐厨房备上铜炉火锅,邀请师父师兄一起用过晚饭再走。 师父又喝得大醉。 师兄笑着将师父背上车。 正巧碰见盛青山送云洲回来。 只见小家伙已经睡着,被藏在盛青山的大氅里,捂得两个脸颊红扑扑的。 将云洲安顿妥当。 青山望着我,语气关切:“天寒地冻,莫要站在那风口上,免得受了风寒。”顿了顿,他瞟了一眼吕伯渊,似是在征求我们的意见,“他这般年纪正是胡作非为的时候,你身子重,怎可陪他胡闹,去堆什么雪人?军营里近来都在休整,不如让他与我住上一段时日,晨起练功,午后课业,既疏散精力,也不会落下功课。” “这……”我虽是想要云洲学他勤勉上进,但也不是要将孩子送去别人家,委婉道,“他恐怕不愿离家。” “这是他自己求的。”盛青山神色不变,语气沉着,“说家中没有意思。” 我无奈,只得戳穿:“他只是不想读书。” “我知道。”盛青山不以为意,“可若你们这样溺爱他,将来如何能成大器?世家子弟,像他这般大的,哪一个不在刻苦用功?你兄长这般大的时候,已经出口成章了。玉不琢不成器,将他交给我,你也可安心养胎。” 我还是犹豫,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吕伯渊。 他是云洲的父亲,可我知道,云洲与他始终隔着一层。他对云洲很好,但他只能好。即便做错了,动家法,也有分寸。 他给云洲请最好的先生,每日去检查他的课业。 可文武之道,大相径庭。 云洲尊敬他,却不崇拜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既是他想去,就让他去吧。”他温柔一笑,宽慰我道,“每三日让他回家一趟。你若想孩子,随时接回来就是。” 盛青山立刻应道:“待天气好了,你来看他也容易,青萸也说想你。”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顺带一提。 “……”吕伯渊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明日会让奶娘收拾好,派车送去。就不必劳烦大将军亲自来回了。” 第720章 可以 是夜。 房中的炉火噼啪作响,映照出一片昏黄的光影。 窗外,风声呼啸,犹如野兽的低吼。 我翻来覆去,心神不宁。心中似有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吕伯渊小心翼翼地为我拢住长发,动作轻柔,生怕扯疼了我,“睡不着?” 他坐起身,在锦被中摸索我的小腿,轻轻揉捏,“可是又难受了?” 令人安心的温暖自他手掌传来,我摇头,望着他温柔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感动:“吕伯渊,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夫君。” 他本还有些困意,闻言嘴角扬起一抹清浅的笑容,眸中温柔缱绻,犹如春水潺潺:“现在知道也不晚。” 我伸手将他拉回被中,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冽,只觉得心驰神往,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好闻。不自觉地往他怀里钻。 “阿瑶……”吕伯渊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嗯?”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自然而然地撩开他的衣领,沿着他修长的脖颈,一路轻嗅慢吻,“官人,你好香……” 他抓住我不安分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语气隐忍,“不行……” “什么不行?”我不明所以,将脸贴在他赤裸的胸口上,愈发贪恋他的清香与温暖。 他的皮肤本就白皙,身体更是白得晃眼,连我也嫉妒的白。 此刻,在昏黄的火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绯红。 房中寂静,夹杂着雪粒的寒风扑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忽而听得他喉中咕咚一声。十分清晰。 我好奇地抬眼,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眸,眸中无声翻涌着隐忍的波澜,如惊涛拍岸,随时都要决堤。 瞬间清醒—— 我都对他做了什么?? 自我有孕,他已忌了半年有余。 “……”四目相对,他眸底掠过一抹促狭,“你若再点火,我恐怕得去外头冷静冷静才能睡了。” “不行。”我嘴上这样说,身体却诚实地往他怀里去,“会着凉的。” 他无奈叹息,心头的蛊虫几乎按捺不住,传来断断续续的嗡鸣。 自我有孕,这蛊虫便被他一直压制着,生怕弄伤了我。 却也不是所有时候都能有用。比如眼前。 “我还是去书房吧……”他面红耳赤,声音愈发沙哑。 外头那样冷。他还没有睡。这一去,定是通宵达旦。 思及此,我内疚又心疼,火是自己点的,相公也是自己的。 他若去了书房,我定然也是睡不着的。 “……不许去。”我脸上发烫,垂首藏在他颈窝里,声如蚊呐,“其实,你、你轻些,可以的。” 吕伯渊闻言,身体微微一僵,握着我的手微微颤抖,粗重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格外清晰。 良久,他似下定决心,作势要起,“不可……” 想到他要去书房煎熬,我紧紧捉住他的手,脸烫得几乎要融化一般,“可以的。”我将自己藏在被中,又羞又急,“我、我有数的。我想你陪着我。” … 明明夜里雪虐风饕。 醒来却是个难得的晴天。 因为夜里叫过水,覃嬷嬷对吕伯渊敢怒而不敢言。 只得一边伺候我梳洗,一边旁敲侧击地劝道:“夫人身子才好些,昨儿才请了大夫,可千万珍重……” 吕伯渊哪里能听不出这样的“埋怨”,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我颇有些心虚,垂下头,支支吾吾地应了。 覃嬷嬷却当我受了委屈,心疼地看了我一眼,壮着胆子向吕伯渊道:“夫人这胎辛苦得紧,好不容易熬过来,夜里千万不能大意。相爷若是心疼夫人,需得让她好好养着才是。” “嗯。”吕伯渊抿着唇角,故作镇定。 然而腰带扣了两回也没扣上。 我轻轻将他拉至面前,仔细帮他扣好。 手指不经意的触碰,似还带着未烬的火苗。 我与他对视一眼,心头止不住的悸动。 覃嬷嬷见他脸色越来越红,更认定是他不懂节制,张嘴还要再说,被我轻轻扯住衣袖,撒娇道:“嬷嬷,是我…是我喜欢他。” 我的声音很轻,羞得整个人儿都要着了。 第721章 死了 蓝凤秋死了。 死在昨天夜里,悄无声息,像一片消融的雪花。 吕伯渊和盛青山一同回来,神情凝重地告诉我这个消息。 他们小心翼翼地问我有什么打算。 她活着,我或许有所顾忌,需要打算;她死了,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我微微蹙眉,不知从何问起。 堂中没有旁人,吕伯渊将我揽在怀中,轻抚我的后背,温声说道:“我已去看过,确实是她。被发现时,人已冻僵生硬了。” 我点了点头。她那么骄傲自负,竟是这样死去,多少觉得有些不真实。 盛青山似是看出我的恍惚,低声补充道:“她身上有处印记,做不了假。连伤痕也与记录一致。” 我仍是点头,默默不语。 知道她被送走,还活着的时候,总是想方设法地要她死。 总想着,她若死了,我不知道多痛快,多轻松。 只有杀了她,才能给那些冤死的人报仇。 可她忽然这样死了,我心中一片茫然。像是绷在心里的一根弦,来不及发出声响就断了,空荡荡的。 “你若想去了心病……”吕伯渊仍记着我因她发噩梦的事,轻声道,“可安排你去。” 去看什么呢?死了的蓝凤秋?他们都说她死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与她不死不休地斗了两世,早已身心俱疲。 “你们打算怎样安置她?”我随口一问。 “烧了。”盛青山回答得十分干脆。自此天地间再无蓝凤秋。 “祺哥儿呢?”我抬眼望着他。 盛青山眼底划过一抹意外之色,“祺哥儿年前就已没了。”他顿了顿,似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他们让他误食了韭菜。” 韭菜……是了,蓝凤秋不能吃韭菜。 我望着他,眼神复杂,想要找到一丝愧疚或是不舍。 即便蓝凤秋是妾,那也是爱了他两世、陪伴了他两世的女人;即便祺哥儿是蓝凤秋生下的孩子,那也是他的骨肉。 难道他不该感到不舍或者愧疚吗? 他似是看穿了我的疑惑,神色冷静,语气笃定:“我从未对她动过心。是她用药,才有孩子。若非皇命,不会带她回府。”他眼底终于流露出痛苦和遗憾,声音低沉犹如叹息,“一步错,满盘落索。” 往事不堪回首。 吕伯渊揽紧我的肩膀,语气宽和:“不见也好,那里阴冷潮湿,煞气颇重,去了难免受惊。那便依着他的办法,将她烧了。” “嗯。”还是不见了。我略微思索,“可以将眼睛和舌头留下吗?我想去祭奠顾明彰。” “好。”盛青山不以为意,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垂下眼帘,将手轻轻搭在肚子上,小家伙似有感应,在我掌心里鼓起一个小小的包来,无论多少次,还是觉得新奇和激动。 我将吕伯渊的手也放上去,将自己的手掌覆在他的大手上,让他一起感应小家伙的存在。 他却像是吓了一跳,隐隐有些不悦和担忧,“他竟这般不老实。” 我笑起来,我已有了新的生活,何必再与过去的人计较。 盛青山默默坐在一旁,看着我们。 直到吕伯渊借口离开,他才再次开口:“经审讯,蓝凤秋乃异世之人,她说她是穿越而来,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怔了怔,盛青山猜她是异世之人,果然不错。但穿越却是第一次听说。 他见我神色懵懂,继续说道:“穿越,只是她自己因缘巧合来到这个世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来。她说出的东西,并不真是她自己发明创造,而是那个世界常见常用的东西。 那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但并不能都造出来。那里更多的国家,更多的种族,更多的人。在他们的世界,婚姻只有一夫一妻。男女平等,人人平等。她所言的一统天下,即便在她的世界,也还没有达成。这本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谎言。 你我,于她的世界,叫重生。有人因为遗憾,有人因为仇恨。只有极少人能够再次重生,反复轮回。”他双拳紧握,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良久,才缓缓说道,“我或许不该期盼还会有来生。” 第722章 自甘堕落 我莫名又无奈地看着他,“你早该放下了。” 盛青山欲言又止。 我叹了口气,轻声道:“蓝凤秋已死,你终于可以脱困。一了百了,从前种种皆如云烟,你该向前看,去追求你自己的人生。官人待我很好,我本就不是心怀大志之人,如今的一切已经很满足。你我重生,机遇难得,莫要一叶障目。我会祝福你的。” 话音落下,他却并没有因此释怀,反而愈发深沉地凝视着我:“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可我做不到,文君,我做不到。上一世,我杀了她,为你报了仇,我以为我能将你埋藏在心底,装模作样地活下去。可我不能,夜深人静,那些痛苦和悔恨让我窒息。我夜不能寐,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只要一停下,便会想起你的脸,想起你绝望的样子。 上天让我重活一世,我居然还是错过了你。我以为,只要你能活着,你能幸福,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我错了,还是错了,每当我走进房中,便会想起你我种种,我差一点点,就留住你了。我闭上眼,都是你在哭。你爱过我,若你没有爱过,又怎会为我落泪。我与幸福,擦肩而过。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人生。” “……盛青山,”我不知他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打断他道,“我与你说得已经很清楚了。无论你说什么,事已至此,你我注定有缘无分。希望你自尊自重,莫要令我为难,令我夫君尴尬。他以真心待我,爱我、信我;我亦会报以真心,绝不会做辜负他的事。” 他仍不甘心,脱口而出:“可我已与他说了。我愿辞官离家,做你的侧夫。” 短短几字,犹如五雷轰顶。 我惊讶地看着他,一时忘了呼吸。 他脸色微微苍白,语气沉重而坚定:“我已向他说明重生之事。不敢奢望还有来生。今生,只要我活着,便不会放弃你。与其和他斗得你死我活,这是最好的办法。” “你疯了?!”我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猛然站起,指着他骂道,“你!你怎敢与我夫君说这样的话!!”我气得浑身发颤,脚下犹如灌铅一般,“你怎能这样欺负他!我已嫁为人妇,我与他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你这混蛋!登徒子!这世上岂有一女二夫的道理!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我又气又急,脑中混乱一片,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滚落,“你滚!你滚出去!他是我的丈夫,你凭什么威胁他!他若死了,我也不活!你再敢说这样的浑话!你再敢与我夫君说这样的话,我就、我就杀了你!” 我气急攻心,眼前一阵发黑,摇摇欲坠,险些跌倒。 盛青山见状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住我,好声哄道:“你别激动,当心腹中的孩子,你有气,你骂我就是。一女二夫,虽在茂地未有前例,但苗国民风开放,男可多娶,女可多嫁,他本就是苗人,这不算什么。否则,也不会允我与你来说这些。” 我胸膛剧烈起伏,腹中隐隐传来阵痛,不得不大口喘息,努力平复情绪。转念又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你说他是苗人?” 吕伯渊的身份是秘密,我未有告诉任何人。他如何发现他的身份。 盛青山扶我坐下,不以为然道:“他若不是祭司之子,如何能轻而易举地移走我的同心蛊?因有怀疑,我着人去寻了大祭司的画像,他那双眼睛,极为少见,与他母亲几乎一模一样。他伪造的那些关牒,旁人看不出来,但根本经不住推敲。” 我气结,一把甩开他的手,恨道:“你这是恩将仇报!若不是他,你以为你能醒过来?你竟然查他?用他的身份威胁他?” “我何时威胁了他?”盛青山蹙眉,语气无奈而克制,“知己知彼罢了,我亦将重生之事告诉了他,既要成为一家人……” “你住口!”我捂着肚子,面露痛苦,“不可能!我们不会成为一家人!我不愿意!他定也是被你逼迫的!”我大口呼吸,抹去脸上的泪痕,“今日的话,我全当没听见,你也不许再与他提!”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我狠狠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盛青山,你忘了你是谁,忘了你的责任了吗,堂堂大将军,岂能堕落至此!我夫君是当朝丞相,凭什么要容忍一个自甘堕落的废物!” 第723章 别走 盛青山颓然离去,我独自在堂中坐了许久。 直到覃嬷嬷不放心寻来。 “夫人?”她轻手轻脚地靠近,见我脸色不好,语气愈发和善,“夫人可是还要等着谁吗?老奴让人再生个火盆吧,别着了凉。” 我神色木然,摇了摇头。 覃嬷嬷不明所以,关切道:“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听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您放心,这天塌下来,有相爷替您扛着呢。相爷这般爱重您,绝不会叫您受委屈。您可千万不要自个儿胡思乱想,劳神伤心,晚上又睡不好了。” 我还是摇头,心里说不上的难过别扭。 “覃嬷嬷,”我垂下眼帘,略微沉吟,“去帮我收拾几件衣裳吧,我想去回春堂小住几日。” “去回春堂?”覃嬷嬷诧异地望着我,眼里满是疑惑,“这天虽然好了,还是冷的。那后院哪里能比得上府里的暖阁舒适?夫人若是想回去,老奴陪您回去坐坐,可好?天暗了,还是回来住吧?您这身体,可马虎不得。” 我静静地听着,心知她是为了我好,可胸口如同冰封一般,激不起一丝涟漪,“嬷嬷,去收拾吧。” 覃嬷嬷是个有分寸的人,眼见我主意已定,转言劝道:“那,老奴先扶您回房,可好?这里虽有火盆,不及房中暖和,您回去歇歇,也好看着要收拾什么,免得落下东西,住得不自在。” 我深吸一口气,心里不愿,却也知道躲不过去。扶着嬷嬷,慢慢起身。 这一路,并未有多远。只是走得慢了,才显得漫长。 虽有阳光,风仍凌冽,仿佛刀子割在脸上。 覃嬷嬷似是看出我的心思,亦步亦趋地扶着我,生怕我脚下不支,摔着碰着。 好不容易进了屋,房中空荡荡,没有吕伯渊的身影。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覃嬷嬷一边吩咐房里的奴婢伺候我,一边出门说去为我煮碗姜茶。 结果姜茶没送来,吕伯渊从门外进来。 我僵硬地坐在软榻上,刻意没有去看他。 我该用什么神情去看他呢? 盛青山对他说了那样荒唐的话,他一定很愤怒,很难过吧? 即便因此生我的气,我也无话可说。 他允许盛青山来找我,是想做什么呢? 希望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相信我,还是不信我? …… 太多问题了,我没有答案。 怕答案不是我想要的。 更怕有了答案会让我们不复从前。 “阿瑶。”他的声音暗哑,像被窗外的风吹过,生硬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有理他,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倔强地望着不远处的火盆。 “嬷嬷说你要去回春堂。”他走近我,一如往常拉我的手。 不同往日,他的手很凉,凉得像冰。 我不由自主地瞥他一眼,见他面色苍白,连双唇也带着霜色,心下不忍,轻声应了:“嗯。” 他哽了哽,缓缓蹲在我面前,仰头迎着我的视线,“阿瑶在生我的气?” 我望着他,不假思索,“没有。” 盛青山发疯,与他有什么关系?盛青山是我的前夫,我有什么资格生他的气?若不是我,他何至于受这样的屈辱? 我别开脸,心里五味杂陈,“我想师父师兄了,趁着天气好,回去小住。” 吕伯渊一个眼神,房中的奴婢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将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我不敢叫你知道,怕你会和我一样疼。可你心里在疼,我都知道。别难过了,好吗?不是你想得那样,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怎会愿意与旁人分享你,哪怕多看一眼,我也不愿意。 我知道他的提议很荒唐,一定吓着你了,你不会答应的。可这样的话,我没有办法替他来问你,更没有办法替你去回答他。他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们两世夫妻,无论是你还是他,都不可能彻底放下对方。如果悬而不决,他不会甘心。如果未来我与他缠斗不休,只会令你为难。 我不想令你为难。阿瑶,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是不知该怎么说下去,眼眶微微泛红,氤氲着雾气,声音里满是哀求,“别走。”说着,他将我的手掌覆在他的脸上。 他像是一个雪人,浑身都透着冰凉的气息,“你若生我的气,可以罚我去书房。你想怎么罚我,我都认。你别走。你不在,我不知该怎么熬过白天和黑夜。哪里都不像一个家了。” 第724章 皇后 腊月二十八,宫宴。 按例,需得携带家眷,叩谢皇恩。 吕伯渊不舍我去遭那样的罪,暄暄嚷嚷又跪又拜,想要替我推脱;奈何皇后以及宫中的几位娘娘盛情邀请,不得不去。 入了宫,虽是夫妻,也需分席等待。 官眷们自是要去皇后及各位贵人们面前露个脸的。 我随大流跟在她们后面。 谁知还未跨进皇后的凤仪宫,便听见管事嬷嬷高声问道:“吕相夫人何在?” 众人齐齐回头看向我—— 然而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昨日下了大雪,这地上虽都扫过,却也还是湿滑。我捧着隆起的肚子,走得格外小心谨慎。 “吕夫人身子重,在后头呢。”有人回道。 “吕夫人您快点吧,皇后娘娘等着您呢。”有人催促。 “走那么慢,没看见大家都等着呢。”亦有人抱怨。 众人七嘴八舌,客气中带着疏离。 吕伯渊即便位高权重,改变不了他的出身。百官畏惧他,心里仍瞧不起他。荣家失势,兄长虽然上进,却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所成就。我纵有一身医术,还有枭记傍身,但在她们看来,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下九流。早已与不是她们一样的人了。 所以即便我孤零零走在最后,也没有人在意。就连那些末流官眷,也怕沾惹是非,离我远远的。 “快,快去将人扶进来,这么冷的天,怎叫她一个人在后头走?”皇后温润的声音从殿中传来,透着一丝焦急。 我神色平静,不疾不徐。 不一会儿,皇后身边的管事嬷嬷便小跑着迎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我搀住:“吕夫人,您慢些,不着急,大家都等着您呢,这身子重,可千万小心。” 我点了点头,客气道:“多谢嬷嬷。” “夫人折煞我了。”嬷嬷满脸堆笑,神情和善而恭敬,“多亏了您的药膏,老奴这腰疾好多了,还能在皇后娘娘身边多伺候两年,正不知该怎么感谢您呢。” “治病救人,是我为医的本分。嬷嬷不用挂在心上。”说着话,我们踏上台阶,路过门前等待官眷。 毫无意外地引来一阵窃窃私语。 “她可真是,无孔不入。” “她什么时候与皇后娘娘这般近了?” “听说她偷偷给皇后娘娘送了不少好东西呢。” 声音很小,却不妨碍钻入耳朵里。 管事嬷嬷忽然站住脚,神情严肃,向着官眷们呵斥道:“是谁?非议宫廷,站在皇后娘娘门前,还敢如此放肆?还有没有规矩?” 后宫门庭,小卒亦豪。 官眷们顿时束手而立,噤若寒蝉。 我站了站,本想与她们一起进去拜见;嬷嬷却又扶起了我,语气温和,不容置疑,“夫人不必在这里等候,皇后娘娘吩咐了,让您先进去。” 跨越高高的门槛。 皇后端坐于殿中,望着我,笑意盈盈。 “你来了,本宫想见你一面可不容易。”她招了招手,示意我近前。 我向前两步,正要行跪拜之礼。 “快拦住她!”她急忙吩咐宫人,左右将我搀住,“免了吧,你身子不便,这一天,不知要吃多少苦呢,本宫这里,就别多礼了。” “谢皇后娘娘。”我恭敬地福了福身,柔声道:“岁末年初,万象更新,臣妇恭祝皇后娘娘青春永驻,凤体安康,事事如意,永享太平。” “你这孩子,总是这般温和有礼,叫人看着就喜欢。”皇后笑道,语气亲昵,“我知你今日有许多地方要去,也不多留你。叫你来,是想将这件东西给你。” 皇后挥手,宫人立刻捧出一只装饰精美的长匣。 匣盖轻启,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悠然溢出,内里赫然躺着一支根须完整且新鲜的上品人参。 看大小和色泽,至少已有百年。 “这是太子千辛万苦为本宫寻来的节礼。”她轻声细语,每一个字都如珠落玉盘,意味深长,“说是给本宫滋补,可这么好的东西,被这些下人煮汤,岂不可惜?还是你拿去吧,治病救人,方能物尽其用。” 我心中一惊,连忙俯身跪拜,双手交叠于额前,谦卑中带着几分惶恐,“这是太子殿下对皇后娘娘的一片孝心,臣服岂敢染指。娘娘的心意,文君心领了……” “怎么?你这是嫌本宫的东西?”皇后轻轻一笑,语气微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吕相近来辅佐太子,功勋卓着,区区一棵山参,何足挂齿?只要你们夫妻二人,铭记自己的本分,尽心竭力,日后自会有更多更好的等着你们。” “是。”我恭敬叩首,“臣妇遵命,谢皇后娘娘赏赐。” 皇后这才满意,语气复又柔和:“起来吧,你总是这般多礼,慢着点儿。这宫里的道路曲折,一会儿让他们用轿撵送你。听说吕相在府中十分怜惜疼爱你,平日连燕窝都要亲手喂到嘴边,今儿个恐怕要心疼坏了。”言罢,她笑起来,似是一个慈爱的长辈。 我嘴角扬起一抹幸福的笑容,轻声道:“皇后娘娘见笑了。因这孩子得来不易,他才有些紧张。” “紧张的,又何止他一人。”皇后仍是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目光幽幽地扫过门外的官眷,“也就她们,敢将你一个人落在后头。但凡你在这路上碰一下,怕是要引来千军万马。” “娘娘言重了。”我心中微颤,悄然敛去笑意,语气恭敬,“多谢娘娘挂念,臣妇会倍加小心。” 第725章 韩贵妃 出了凤仪宫,皇后安排的轿辇径直将我送往长春宫。 这长春宫现由萧景宸的生母韩贵妃居住。 后宫之中,向来是母凭子贵。 今时不同往日,萧景宸不再是从前只会杀戮和发疯的长皇子。他有盛、何两家的支持,近两年无论是剿匪还是平患,功绩斐然,在军中和民间赢得了极高的声望。这是其他皇子,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峰。 毕竟皇子们皆有强大的母族庇护,各个养尊处优,虽也有骑射之能,但不过是玩耍取乐的手段。有谁愿意像他一样,真的去战场搏命拼杀?世人夸赞他有圣上开疆扩土的雄风,以至于皇帝对他的态度,悄然变化。 韩妃也从一个不受宠的妃子,晋为了贵妃,并一跃成为了贵妃之首,与皇后协理后宫。 这种暗许,很难不惹人遐想。 宫人在门前落轿。 寒风凛冽,我紧了紧身上火红的狐裘,耐心等待。 今日本不该穿它来,但吕伯渊说进宫谢恩,穿得喜庆些才好;又说白雪皑皑,颜色鲜亮能够让他一眼就找到我。 想到他,我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不知他此时在做着什么。 官眷们落在后面,还未见着人影。 “夫人可是吕相夫人,吕荣氏?”不一会儿,一位宫女迎了出来。 我微微颔首,故作镇定,“是。臣妇来向韩贵妃请安。” 那宫女不动声色,上下将我打量一番,而后柔声道:“夫人果然仙姿玉貌。您来得正好,贵妃娘娘在房中用点心,正嫌无聊没人说话,您先随奴婢进去吧。” 房中?我顿了顿,目光瞥向远处,已能见着几位官眷的身影。 那宫女似是看出我的犹豫,轻笑一声,“外头风大,娘娘心疼夫人,请您先去暖暖身子,可莫要拂了娘娘的好意。” 看来是有话要说了。 我敛眉顺目,躬身跨进门中,由宫女引入室内。 和煦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上勾勒出繁复的图案。 “臣妇吕荣氏,拜见贵妃娘娘。”甫一望见衣角,我便恭敬地行礼,“恭祝娘娘新年吉祥,福寿安康。” 话音落下,未有人应。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梅花香气。 我蜷着肚子,呼吸渐渐有些困难,只觉得热气上涌,额头上渗出细汗。 “起来吧。”韩贵妃的声音缓缓传来,带着明显的严厉与威压。 我依言起身,不敢抬头,只望见地上的影子,挥了挥手。 随即房中伺候的宫女鱼贯而出。 “荣文君,”她直呼我的名字,语气生硬,“你可知道,我为何见你?” 虽我偶尔进出皇宫,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 硬着头皮答道:“臣妇,不知。” “这里没有旁人,你不必装模作样,我也没有功夫与你虚与委蛇。”她起身,走到我面前,毫不客气,“将我儿的令牌,拿来。” 我愣了愣,竟是因为这个。心下不由松了口气,立刻从袖中拿出齐字令牌,恭敬地递至她面前。 她似是没想到我会这般干脆,望着令牌,冷冷睇了我一眼,才用力接过。 “你与我儿的那些事,管好你的嘴,莫要给他添麻烦。既嫁了人,就该安分守己,看住那两个孩子。莫要再痴心妄想,拿孩子去扯他的心。”她复又回到桌边坐下,语气中带着威胁,“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决不能因为你再吃了亏去。从今往后……” “滚开!”她还未说完,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韩贵妃闻声面色一僵,眼底划过一抹慌乱。 与此同时,房门被猛地推开,萧景宸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轻轻一扫,随即定格在我脸上,“你可还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此时宫门外都是官眷,他的出现于理不合,很可能会惹上非议。 “你怎么来了?”韩贵妃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面露焦急。 “你叫她来做什么?”他充耳不闻,微微蹙眉,目光凌厉地盯着韩贵妃,“我与你说过,莫要扰她。” “我何时扰她?”韩贵妃沉下脸来,强作镇定,“是她来拜见我。” “来这里拜见你?”萧景宸冷哼一声,“娘娘怕是忘了我说的话。” “萧景宸!”当着我的面被他如此顶撞,韩贵妃面色难堪,气恼道,“你难道要为了她,在这个时候与我争辩?你若不信,可以问她!我可难为她什么?” 她的目光犹如利箭,向我射来。 眼见萧景宸就要发作,我连忙拽住他的衣袖,轻声道:“没有,贵妃娘娘没有难为我。是我来得早了,娘娘请我进来避寒取暖。” 他低头望着我,将信将疑,“将人都撵出去,只为了让你在这取暖?”他语气温柔,像是安慰又像是在哄,“你若受了委屈,莫要藏着掖着。” 我连忙摇头,诚恳道:“真的没事。你快走吧,若是撞见人,就不好了。” 萧景宸无奈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怜惜:“那我带你走。这里没什么好拜的。” “萧景宸!”韩贵妃当即呵斥,“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要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我自会将她送出去的!” 萧景宸刚要再说什么,视线不经意瞥见桌上的令牌,眼神中顿时充满了不敢置信。再看韩贵妃时,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温度,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 “还给她。”他命令道。 不知不觉间,已不像母子。 韩贵妃预感不妙,却不愿退步,“我是为你好。你父皇要为你指婚,你这令牌早晚要拿回来。你已为她耽搁许多年,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你看看她,她早已忘了你,不仅另嫁他人,还要为人生儿育女。她哪里值得你如此掏心掏肺?拿回来,你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皇帝要为他指婚?我不禁看向他,竟完全没有听说。 若我知道,早该还他。 随着她的话音,萧景宸的脸色越来越冷,仿佛周遭的空气都要凝结成冰,“我让你,还给她。” 他一字一顿,不容置疑。 “不可能!”韩贵妃狠狠瞪我一眼,坚定道,“你如今,只差一步!你为了今天,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难道要为了一个女人,为了她,继续蹉跎?我是你的母亲!我是为了你好!我岂能看着你错下去?你若还要执迷不悟,除非我死!” 电光火石之间,我甚至未有看清发生了什么,萧景宸已扼住了韩贵妃的脖子:“那你就死。” 第726章 母亲 待我反应过来,韩贵妃已然面色涨红,眼中满是惊恐,两手不停地拍打着萧景宸的手臂。 “你干什么?”我心惊肉跳,忙扑上前去,用力去掰他的手,“萧景宸,你疯了吗?!你在做什么?快放开她!她是韩贵妃啊!她是你的母亲啊!你放开她,快放开!” 但他真的用力,又岂是我能撼动的?眼见着韩贵妃痛苦的表情,几近窒息,我不敢大声呼救;不孝弑母,即便他是皇子,也逃不了责罚。 情急之下,我不得不狠狠咬在他的胳膊上。 可他仿佛铁了心,任由我咬出血来,也没有放松分毫。 口中传来一丝腥甜,迫于无奈,我不得不紧紧抱住他,乞求道:“萧景宸,你看看我,你看着我!你莫要冲动,你忘了你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了?那不过是块令牌,没有那块令牌,难道你就不救我了吗?谁不知道,你会来救我!不打紧的,我真的不在意!你不高兴,我拿回来,好不好?你快放手,求你了!你吓着我了。” 我的声音里渐渐带了哭腔,眼泪夺眶而出,沾湿了他的衣襟。 他终于有了松动,紧绷的臂膀微微懈力。 我知道他听进去了,捧着他的脸,强迫他与我对视,哽咽道:“今日文武百官齐聚,你若犯下这样的大错,要如何交代?将来我如何向两个孩子解释?他们的父亲是怎样的人?你答应雨眠今日回去要给她带宫里最好吃的糕点,你骗我,你难道还要骗她!她很聪明,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你是她的父亲,你忍心让她失望?” 萧景宸的眼中这才恢复一丝温情,嫌恶地收回自己的胳膊,仿佛碰触到什么污秽之物一般。 韩贵妃跌坐在地,大口喘息,眼神里充满了愤怒、恐惧和难以置信。 萧景宸视若无睹,拿起桌上的齐字令牌,放入我手中。他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莫要再给任何人。除了你,妄动者死。” 经他一闹,我脚下发软,喉中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我一直以为,他深爱着他的母亲。 “你这个疯子!”韩贵妃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鬓发散乱,钗环歪斜,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她狰狞的表情。她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咒骂道,“你居然真的想掐死我?你方才的眼神,你居然还在恨我?” 萧景宸扶着我在软榻上坐下,为我将发间松动的发簪插好,语气温柔,好像刚才那个想要掐死韩贵妃的人不是他,“别怕。” 而后转身看向韩贵妃,语气瞬间变得薄凉如冰。 “恨你?当然。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别来烦我,莫去扰她!井水不犯河水,安心做你的贵妃。你方才可以呼救的,你为什么不喊?是怕他们抓我落罪,还是怕当不成你的贵妃?” 韩贵妃扶着隐隐作痛的喉咙,努力维持着贵妃的仪态,强辩道:“你在胡说什么?你我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我自然是为你好……” 他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你说你为我好?你若真心为我好……早在我求你的时候,就该为我好。” “你为何总是执着于此?”韩贵妃怒不可遏,捂着沙哑的喉咙,“你为她恨了我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够?”萧景宸嗤笑一声,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脸上的笑容却比屋外的北风还要凛冽,“我与盛青山一起求到圣前的时候,你逼我放弃她,我没有怨你。你在后宫人微言轻,需得小心翼翼,是我没有福气。我出征之前,你逼我放弃,我也没有怨你。我想娶她,我可以凭我自己。我本可以回来娶她,夫妻和美,儿女双全,我本可以幸福的…… 可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只想着你自己,你只会说你的苦衷,你用她威胁我,给我下毒,让我改头换面,母亲,那个时候,你当真是为我好吗?还是,想要取悦那个人呢?你明知,她是我唯一的念想,没有她,我生不如死。” 韩贵妇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却又很快被倔强取代:“那又如何,你现在,难道不比从前风光?我没有做错!用一个女人,换你的前程,你失心疯了,你居然要记恨我?!” 萧景宸轻笑一声,透出浓浓地绝望和自嘲,“风光?我何曾要过这样的风光!我今生所求,惟她而已!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你只会恨我!”韩贵妃剜我一眼,“她若真的爱你,怎会带着你的孩子另嫁她人!她若等等你,未来做个侧室,有何不可?便是无名无分的外室,你难道能亏待她?是她不要你!你怪我何用?” 话音落下,萧景宸的脸色骤变,双拳紧握,微微颤抖。 我心下一惊,连忙扯住他的衣袖,生怕他又冲动做出什么,“算了,都过去了,多说无益。我们走吧。” 萧景宸身形未动,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吓得韩贵妃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明明因为极力克制而颤抖,他仍反手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里,语气低沉,落地有声,“她没有等吗?她独自将孩子养大,从未要求过什么。她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对她?若不是你故意拖住我,她怎会被种下情蛊,怎么会离开我? 你害我,我可以原谅你,无数次,因为我的命是你给的;可你害她,你让她差点丢了性命,痛得夜不能寐;让她每次见我都要忍着心痛,泪流满面……你凭什么?你难道不该死? 我今日不杀你,是我不忍她担惊受怕。但你若再惹她不悦,再去招惹她,这贵妃,你就已做到头了。” 第727章 怡贵妃 萧景宸领我走出长春宫。 他在前,我在后。 众目睽睽。 一路未有言语。 皇后安排的轿辇还在候着。 他目光扫过火红的狐裘,眼底的温柔倾泻,揉着冬日的暖阳,波光粼粼。体贴地为我掀开轿帘,柔声道:“天冷路滑,一定小心。” 我微微颔首,钻入轿中。 轿帘缓缓落下,又听得他低声嘱咐:“路上稳些。” 宫人们战战兢兢,齐齐应是。 随即,轿辇轻起。 按宫中的位份,要去拜见怡贵妃。 毫无意外,见到萱乐公主。 她与赫连裔成婚两年有余,膝下育有一个女儿。举手投足,已然褪去了少女的娇蛮。看见我,也没有从前那般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方才我们还在说你身子重了,不知今日会不会来。”接到禀报,怡贵妃笑着将我迎入明堂,亲切地握着我的手道,“没想到,你竟是第一个到的。” 我解释皇后赐了轿辇,所以来得快些。 怡贵妃与萱乐交换了个眼神,连连夸我今日的装扮好看。 我不明所以,按例要跪拜请安,却被她与萱乐左右搀住,“心意我领了,你这身子,就免了吧。这地上又冷又硬,回去腿疼。你家相爷,怕是要心疼坏了。” 这宫里谁不知道萱乐与吕伯渊曾经有过一段“情事”。 我面露尴尬,“多谢娘娘体恤,不妨事的。” 萱乐似有所感,轻笑一声:“你还记着呢?我与他清清白白,自从他向你提了亲,谁不知道他避我如蛇蝎?这些年,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言罢,她深深看我一眼,“你可放心吧,你家吕伯渊,对你死心塌地,守身如玉。莫说是我,这宫里的女人,就没一个能沾着他的衣角。再说,天底下谁不知道他宠妻如命,哪个还敢去沾他?” 我垂眸浅笑,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藏的骄傲:“公主言重了,文君相信公主,也相信他。” “那不就得了?”萱乐摆了摆手,调侃道,“你与赫连裔时常见面,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呢,这事儿翻篇了。” 我笑笑,算是应了。 我与赫连裔见面,是因为两国贸易,各取所需。这些年,赫连裔从我这得到的好处,足以让他在公主面前抬起头来。 这也是为什么她们对我客气三分。 当然,这既不是我的初衷,也不是他的目的。 又寒暄几句,门外隐约传来官眷们的声音。 怡贵妃命人拿出一串火红透亮的玛瑙项链,不由分说地帮我戴上,“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能叫你瞧上。你那枭记,什么稀罕物没见过?这新年伊始,图个吉利,戴着玩吧。配你那身狐裘,正合适不过。” 为遮孕肚,我今日穿着一身鲜艳火红的交领夹衣,配翠绿洒金的百褶齐胸襦裙;怕耗时太久,熬靠不住,所以发髻高挽,仅饰以几支简约的金簪,未有多余的配饰。没想到还是戴上了。 “母妃你可太偏心了,”萱乐抱着怡贵妃的胳膊,故意说道,“我向您讨了几回,都说是父皇赏的,舍不得给我,这又舍得了?” “多谢贵妃娘娘赏赐。”我心下了然,恭敬福身,而后对着萱乐笑道:“既夺了公主所爱,却也不能叫公主亏了去。前几天,驸马爷从苗地运回一批上好的首饰,特意留了几样最好的,要做新年的高货,是以还未展出。待明日,我让人送到府上,由公主先选。无论选了什么,都算是我与相爷献给公主的新年贺礼,恭祝您与驸马爷新年吉祥,两心相悦,四季平安。” “好好好,你们年纪相仿,多走动走动,最好不过。”怡贵妃望了一眼门外,宫女将众人拦着,正等着她发话。她又握了握我的手,柔声道,“也代我向你家相爷问好,三皇子时常提起他,想要与他多学学本事。但凡有用得上的,千万莫要客气,年轻人,多练练总是好的。他年轻气盛,有不懂的地方,还请吕相多多提点。” 原来为此,我一一应下。 萱乐命两个宫人跟着我,供我差遣。 我只让她们扶我到门口,赏了钱,便请她们回去。 上轿前,我抬头望天,艳阳高照。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有点想念,吕伯渊。 第728章 吴妃 依次拜谒过皇后、四位贵妃,我已有些疲累。 所幸后宫佳丽三千妃子众多,并不需要一一觐见。 我在宫中没有亲眷,本欲直接回大殿休息,等待吕伯渊与我汇合;半路却被一个宫人拦住。 “请问轿上的贵人,可是吕相夫人,吕荣氏嚒?” 得到肯定的答复,小宫女语气恭敬而欣喜,声音清脆悦耳,“夫人好,奴婢给夫人请安。奴婢是吴妃院里的,若您不忙,娘娘请您过去坐坐。” 吴妃?是那位贵人?自从吴姨娘去世,再也没有见过。 她曾嘱咐我与青萸各自珍重,不必再见。 如今,为何主动邀我? 一时没有听见我的回答,小宫女似是有些焦急,她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夫人去坐坐吧,娘娘院里无有他人,您可以歇歇脚。这天寒地冻,大殿里的地笼不如暖阁来得暖和。” 倒是个会机灵来事的丫头。 我望着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轻笑一声,“那便劳烦姑娘引路。” 毕竟是青萸的亲姨,或许是有什么话想要让我带给她。 轿辇随之转头,缓缓抬入苑中;不一会儿,稳稳落地,一个年长些的宫女适时为我掀开轿帘,而后小心翼翼地搀扶我下轿。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吴妃都是宠妃。 这一点,从我一脚踏入屋内,便能清晰地感受到。 即便她没有娘家、没有子嗣,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她只有她自己。 仍然只有她的房中,铺设了厚毛地毯。 踩在上头既温暖又柔软,犹如踩在云端上。 “来了?”吴妃坐在桌边,淡淡地望着我,犹如多年的朋友那般熟稔。她今日身着一袭精致艳丽的宫装,衬得她雍容华贵,卓尔不凡。 可她的神情,却不像皇后、贵妃们那样矜持骄傲,高高在上;反倒自然而然,犹如平常。手中,还剥着一颗开口的松子。 “臣妇吕荣氏,给娘娘请安。”礼多人不怪,我按例福身。 她也没拦着,而是在我起身后招了招手,“好了,过来坐下。” 我望向她面前的圆凳。 这距离,是不是太“推心置腹”了? 她似是看出我的犹豫,不以为然道:“坐吧,这里都是我的人,不用拘束。我这里,不会有人来。来了也不会见。踏实歇着就是。” 我微微一愣,不得不承认,她简单几句话便打消我许多顾虑。亦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几分亲切。 甫一落座,宫女为我端上热茶。 我早已口干舌燥,只是不敢多饮茶水,怕夜里难以入眠。 端起来,却发现是一杯香气四溢的八宝茶。 她默默将我的一举一动看在眼底,直到我温水入喉,面上的笑容才绽放开来,“若是喝不惯,想喝什么,直说就是。都说孕妇难伺候,但在我这儿,倒也不至于伺候不好一盏茶。”说罢,她将面前剥好的松子推给我,“离开席还有些时候,垫垫吧。” “多谢娘娘款待。”我咕咚咕咚将水饮尽,顿时舒畅了许多。 她望着我,耐心地等我缓过神来,才郑重道:“是我该谢谢你。你将青萸照顾得很好。她长大了,懂事了。姐姐在天有灵,一定也会感激的。” 提起吴姨娘,我神情不禁黯然几分。 时光匆匆,转眼竟已过去多年。 吴妃温柔又坚定地拍了拍我的手,声音如同春日里的微风,轻柔地拂过心田,“莫要为她不开心。那是她自己的选择。这是我们的命。” 我本要舒出一口气,不经意又提了起来,惊异地看着她。 她微微垂下眼帘,嘴角勾勒出一抹温婉笑意,“你猜得没错。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不喜欢。我与她,一生倍受男人的宠爱,享尽人世间的富贵荣华,没什么好遗憾的。与其受尽折磨,油尽灯枯,我也想要自己选择那一天。” 我身体一僵,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又猜到了?”她笑意渐浓,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你果然是个七巧玲珑心,姐姐没有看错人。她用一颗保命丸便将你收买了,真是一桩好买卖。可你如今不缺钱,也不缺疼爱,我虽还有些用处,可你未必用得上我。荣文君,你要怎么样,才能帮我呢?” “……”我后悔了,我不该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吴妃忽然望着我的脸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仿佛她说得都是玩笑,“吓着了?别害怕,将心放在肚子里。我岂是那恩将仇报的人?你是青萸唯一的依靠,若是为我做了这样的事,必会惹火上身,那她以后还能依靠谁呢?我不会让你冒这样的险,但我确实有事求你。” 我一口气松了半截,颇有些无奈:“娘娘您就莫要再戏弄我了,还是直说吧。” 宫女重新为我端来八宝茶。 可我已经不敢轻易端起来了。 “吴家的家传,有一句话。”她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我闻言,心中似有所悟,却又似雾里看花。 她拈起一块芙蓉糕,轻轻放置于我的手心,“你可以慢慢吃,慢慢喝。我给你讲个故事,或许能解开你多年的疑惑。然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帮我。” 第729章 商会 我默默望着眼前人,她身着一袭绛紫色织金宫装,衣上每一朵花,每一针都需得绣娘反复斟酌,阳光下才能显出如此细腻的光泽。 宫宴在即,她的指甲上涂着精致的丹蔻,举手投足间,端庄娴雅仪态万千。 此刻她却坐在这里,不厌其烦地剥着松子,仿佛只想与我闲话家常。 即便预感她定是要我做些难以应承的事,但做生意,没有别人还未张口,就急着拒绝的。 更何况,她是青萸的亲姨。 吴妃笑了笑,对我的沉默算得满意,一边继续剥着松子,一边说道:“天机阁里的东西,你已拿到了吧?你就没有想过,一个商会,为何会需要权印?这天下,商人多如牛毛,岂会只有一个商会?为何只有这个,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我当然追寻过那方权印的由来,可是始终没有人能说得明白。只知道这方权印埋藏多年,未有启用。当年跟随商会的人,或老去、或亡故,还有一些家族已经没落。如今回归商会的大商,多是他们的子孙后辈,听从祖训而来。他们并不知道其中缘由,只知道这是该做的。 如今能够重新凝聚在一起,更多是因为相信团结的力量,和共同的利益。 吴妃默读我的眼神,将剥好的松子放做一堆,继续说道:“这方权印,并非私印,上面没有任何姓氏,因为,它是官印。它是前朝,或许更久以前留下的,皇商官印。它的力量来自于世世代代的积累,约定俗成的契约。掌握它,便等于成为商人的首领,无冕之王。 我们吴家,并不是第一个掌印的世家。但每一个掌印的世家,几乎都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明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会有人按捺不住去打开它。这很可笑,是不是?” 说到这里,她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仔细打量我的表情,“所以她将钥匙给你,让你自己选择。你可以用,可以不用。你若走上绝路,用它绝处逢生,是你的本事。你若用不着,放它10年,20年,也无所谓,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久而久之,被人遗忘,也很好。” 她的语速很快,似是早已在心中排练过千百遍,“那时我以为,你没有胆量去做这件事。在医馆里,做你的小大夫。凭你郊外的农庄,积攒些收入。你比大多数女子都能过得好。商人,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言及此,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让我刮目相看。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行一条更难的路,但你确实做到了。你不仅成了一个女商人,开酒坊,做客栈;你甚至还模仿商会,做了一个不错的医会。你很了不起,就像一只温顺的兔子,慢慢长成了一只狡猾的狐狸。你很聪明也很勇敢,比我与姐姐都勇敢。毕竟,我们两个,都选择了保守秘密。” 虽是在夸我,我的表情却一直紧绷着。 我已记不清当年为什么会打开天机阁,忘了如何下定振作商会的决心。或许当时,我只是无知。就好像,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明白那是什么,才知道那会带来厄运。如果早知道,恐怕没有这个胆量。 吴妃不停地剥着松子,任凭坚硬的果壳剐蹭她朱红色的丹蔻,仍要一粒粒堆在我面前。 她见我神色严峻,微微勾起嘴角,语气温和,好似都是闲聊一般,“我父亲凭借这方权印,成为了茂国的首富。看他为我和姐姐留下的财富,应该能想象到他当年有多厉害吧?可在此之前,你可曾听说过他吗?或者说,吴家?没有吧?他不是第一个掌印人,深知这个东西有多危险,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陷入了不堪的回忆,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但他还是被盯上了。吴家还是被狼群分食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我和姐姐,将我们分别送给当时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他甚至不需要我们报仇。因为这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笑容也随之消散。 吴妃忽然凝视我,目光冷静而犀利:“荣文君,你可听懂了吗?怀璧其罪,当你打开那个匣子,你就已经背上了厄运。你的枭记,商通三国,你做的那些事,都已经成为了你的罪状。吕相那么聪明,难道没有提醒过你?更何况,你与萧景宸、盛青山的关系?你让他,怎么敢留你?” “我不明白。”我微微蹙眉,“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直接拿走你们的钥匙?” 吴妃愣了愣,复又恢复温和的样子,“因为这是秘密呀,如果被他们发现了钥匙,我和姐姐,谁也不可能活。于男人,最好的游戏,就是猜谜游戏。让他一直一直猜下去。” “……所以你们故意暴露我?”我有些气愤。 吴妃摇头,“是你自己暴露了自己。当然,也未必就暴露了。毕竟,你一直没有正式露过面。你让青萸代替你去参会,于诸多大商之中,你的枭记更像是误打误撞进去的后起之秀。还有吕伯渊为你打掩护,你的成功看上去更像是男人们为你撑起了保护伞。” 言罢,她终于剥完盘子里的最后一颗松子,轻轻地放在最上面,让那一小堆松子冒起一个可爱的尖尖。笑着说道,“不得不说,你的运气很好。现在,你不如猜猜,我要和你做一笔什么样的交易?” 第730章 大丈夫 于大殿见到吕伯渊的时候,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向他。 此时殿中已聚集了不少大臣与家眷。 见我如此这般,无不掩面轻笑,交头接耳。 “怪不得吕伯渊被迷得神魂颠倒。” “大庭广众之下,投怀送抱,哪像个相府夫人。” “也没错,毕竟相爷也不是正经相爷。” 吕伯渊对周遭的议论置若罔闻,张开双臂将我接了个满怀,而后温柔地轻抚我的后背,“怎么了?累了?” 我有很多话要说,可现在不能说。只得将脸埋在他胸前,深深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想你了。” “我知道,我也想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哄孩子一般,声音里带着宠溺的笑意,“我陪你去坐着,好不好?路上潮湿,鞋底踩湿了没有?” 我由他扶着,在一边坐下。 吕伯渊打量我的鞋子,果然踩湿了一点,自然而然蹲下身子就要伸手去脱。 我吓了一跳,连忙将脚收回来,“做什么?” 他笑笑,竟从怀中掏出一双崭新的鞋子,“换上吧,湿的会冷。” 我生怕被人看见,用手将他手中的鞋子挡住,“没事的,我不冷。这里许多人,若是让人看见你揣着鞋子,又要笑话你了。快收起来。” 他却不以为然,再次伸手,要帮我换鞋,“让他们笑就是了。让自己的妻子湿着鞋子冻着脚,有什么可骄傲。” 话音未落,自他身后走来一位面生的官员。那人身着锦绣华服,浑身都带着纨绔的气息,满脸的不怀好意,高声道:“吕相这是在做什么?手里拿的,该不会是……绣花鞋吧?” 吕伯渊抬眸瞥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悦,“是,我为夫人换鞋,有事?” 众人被声音吸引,纷纷将目光投向这边,像是终于找到了光明正大看热闹的理由。 我慌忙将吕伯渊手里的鞋子拿到自己手中,红着脸藏到裙摆下,轻声对他说道:“没事,一会儿我自己来。” “这位就是吕夫人吧,果然是个美人。怪不得我们不苟言笑的吕相,会拜倒在您的石榴裙下呢。”那人自鸣得意地笑起来,引得周围也传来零星的笑声。 “放肆!”吕伯渊面色冷峻,挡在我身前。 我两颊发烫,又羞又怒。 难道他们平时,也这样讥讽他?他们,怎么敢! 我家官人是一国丞相,位居百官之首!凭得是真才实学! 这些人!竟敢如此无礼! 越想越气,我瞪着那人,扶着吕伯渊的胳膊站起身来,语气疏离而不失礼数:“没错,我是吕荣氏,不知这位大人姓甚名谁,可有事吗?” 那人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你不认识我?” 我轻笑一声,话中带刺,“我应该认识你吗?”莫名其妙! 见他语塞,我剜他一眼,顺带刮过周遭看戏的人群,声音不大不小,不疾不徐,“大人若无事,麻烦让让。我想换鞋,非礼勿视。” “你!”我不认,我也不问。他不好自报家门,一时进退两难,脸色涨红。 “怪不得吕相惧内呢,原是夫人脾气大。”不知是谁又冒出一句,“还要伺候着换鞋。” 我循声望去,面对众人,“世人皆知,大丈夫,应当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凛然正气。但妻子并非你们的敌人,而是终其一生互敬互爱之人。对妻子的冷饿漠然不顾,能证明你们是大丈夫吗?圣人云,君子者,当以仁德为本,于世之弱小,尤当怀慈愍之心。妻子柔弱,关怀妻子,有何不可?一个连妻子都无法爱护之人,徒有虚名而无实德,如何指望他能庇佑百姓?难道凭口舌之快?”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我忿然坐下,不由自主地望向身边的吕伯渊。 正对上他满是柔情与赞赏的目光。 我抿唇,眼中隐隐透出一丝心虚和歉意,近来确实脾气见长,越来越沉不住气。今日宫宴,众目睽睽,不知会不会给他惹来麻烦。 吕伯渊嘴角勾勒出一抹安心的笑意,语气温柔而坚定:“现在,夫人可以安心换鞋了吗?天冷,莫冻了脚。” 第731章 苍蝇 天寒地冻,云纹红漆大门紧闭,只留四扇进出。 官员、官眷来回走动,以至于门前帘脚翻飞。 不知何时,殿外又下起了雪。 鹅毛般的雪花打着旋儿,随风飘进殿来。 吕伯渊蹲下身,坚持为我换上干净的绣花鞋。 他今日穿着一身翠绿洒金的锦袍,与我身上的襦裙,用的是同一匹料;剪裁贴身,衬得身形挺拔修长。即便是这般卑微的姿态,依然不减半分气度。 虽我有意避讳,但来自四周尖锐的目光,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一些。那些好奇的、鄙夷的、嘲讽的、羡慕的、嫉妒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地附着在我们身上。 我心中一酸,下意识地握住了吕伯渊的手。 曾几何时,我天真地以为,他如今官居一品,坐拥实权,即便出身寒微,也会受人尊敬。哪怕是表面功夫,也不敢小觑于他。 可眼前的一切,无情地戳破了我的幻想。 那些傲慢与恶意是藏不住的。尤其是,他们聚头凑堆的时候。 他们孤立他,不会主动与他寒暄。仿佛与他说话,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他们排挤他,会故意说些世家子弟之间的玩笑,当面让他难堪。他们拿他细枝末节磋磨他,不值得计较,却很恶心。 这些人,真真是坏极了。 我暗暗咬牙,似乎理解为什么上一世他要与萱乐纠缠不清。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只是一个幌子,也能为他挡去许多麻烦。 大殿里的人越来越多,如潮水般涌动。 萧景宸与盛青山前后进殿。 引起一阵又一阵的躁动。 他们像嗅着腥味的苍蝇一样围着他们打转,前仆后继地说着毫无意义的恭维话。 “殿下威武,百战百胜,所向披靡。” “殿下英明,这蕨地的战事……” 我远远看着,不知不觉地蹙起眉头。 明明先前已见过了。此时觉得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他身着一件精致的玄色锦袍,外披同色系狐领大氅,袍身与氅面皆绣有繁复而细腻的云水暗纹,于光线下折射出粼粼波光。越靠近衣领,云纹越密,犹如云海翻涌,真龙隐匿;如此巧思,为他更添几分尊贵与不凡。不得不承认,举手投足间,他已是位真正的皇子。 萧景宸一边应付众人,一边四处张望。 四目相对,似是被我眼中的嫌恶怔住,表情凝固了一瞬。 我淡淡地收回目光,我并不是嫌他。 随即,有人笑着向他说起方才吕伯渊为我换鞋的事。 他侧耳听完,径直向我走来。 眼看着众人都跟着他过来,我眉心紧蹙,终于连他也一起嫌恶进去。 他似有所觉,突然驻足,转身低语几句,人潮转瞬即散。 那些人向我投来埋怨又嫉恨的目光。 我不甘示弱,狠狠瞪回去。 萧景宸下意识也顺着我目光看去。 那人立刻灰溜溜地转身躲开。 呵!好一个欺软怕硬。 我咬唇。 直到萧景宸来到面前,才将视线投向他。 “鞋湿了?”他语气关切,两眼不由自主地去看我的足下,“冷不冷?” 人多眼杂,我不想再让吕伯渊难堪。刻意向他身边更靠近一些,语气生疏道:“多谢殿下关心,我已换过了。不冷。” 萧景宸神色一滞,怎会不懂我的含义,随即恢复庄重:“那就好。有吕相照拂着,想必是极妥帖的。” “自然。”吕伯渊神情冷淡,并没有要与他多说话的意思。 萧景宸深深望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本想劝吕伯渊两句,只要他愿意,萧景宸与盛青山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对他。但想想,还是忍住没说出口,他若想要结交,哪里用得我多言。 吕伯渊仿佛看透我的心思,将剥好的龙眼递至我嘴边,“莫要乱想,劳神伤心,晚上该睡不好了。远近亲疏,不碍公务就行。” 我望向他,顿觉豁然开朗,好有道理!颇有些去繁就简返璞归真的大意!不愧是我家官人!笼罩在头顶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我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崇拜,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官人说的对!官人又聪明,又豁达,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优秀的人啊!” 吕伯渊闻言,修长的手指下意识蹭了蹭鼻梁,薄唇紧抿,嘴角的笑意几乎抑制不住,“是吗?大抵是因为娶了世上最好最好的娘子吧。” 说完,他摊开手掌,示意我将果核吐在他手里。 我笑眯眯地吐出来,又将他递来的另一颗龙眼含进口中,“好甜。” 因为是凉的,吕伯渊又为我剥了几颗,便不让我再吃了。 正闲聊,一个宫人捧着一方錾金手炉过来,恭敬道:“吕相,吕夫人,这是齐王殿下吩咐送来的。二位若还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奴才。” 吕伯渊目光微转,不着痕迹地看了萧景宸的方向一眼,随即接过手炉放在我怀中,客气道:“替我多谢殿下。” 不得不说,这手炉来得正是时候。 这种东西,在家时倒也罢了,在外是真离不了。 偏偏宫规森严,无法自带。 谁又敢找娘娘们开口借手炉呢。 正在抱着手炉高兴,迎面又走来一个宫人,恭敬呈上一件白狐披帛。 “吕相,吕夫人,这是大将军让奴婢送来的。今日殿中来回频繁,难免有风,望能为夫人遮挡些许。” 吕伯渊轻笑一声,自然接过,“那便替我多谢大将军了。” 言罢,他亲手将披帛披在我肩头。 柔软的皮毛轻轻蹭过脸颊,暖意瞬间包裹全身。 那些恭维奉承都是虚的,此刻的温暖是真的。我裹紧披帛,抱着手炉,倚在吕伯渊怀中,顿时泛起一丝困倦。 “莫睡着了。”吕伯渊摸了摸我的额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担心着凉。” “嗯。”我难受地动了动身子,今日殿中文武百官皆用矮几,我怀着身子,一直蜷着实在难受。 不一会儿,又有宫人来送软垫。 背后的窃窃私语,几乎要贴着我的耳朵眼。 “这女人,哪个不生孩子?偏她娇贵?” “就是,生怕谁不知道她身怀六甲,这殿中有孕的又不只有她。” “是啊,人家不也没事,偏生她事多。” “瞧那两位,眼睛都拔不出来了。这肚子里怀的,到底是谁的孩子。” “换了别人,谁忍她这般水性杨花。” “没来由给别人养孩子……” “嘘!小声些!她那张利嘴可不好惹。” “哼,若说从前,还能敬她三分,如今也不过是卖货营生的。” 我困了,又不能睡,本就烦躁。 她们嗡嗡不停,吵得我心烦意乱。 终于忍无可忍,回过头去,“几位夫人,你们可听见这殿中有苍蝇?” 第732章 差远了 这样的天气,哪里还有苍蝇。 即便有苍蝇,也不该质问她们。 我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众人的目光再次汇聚而来,同时也引得几位大人面色阴沉,脚步不停地朝这边靠近。 此时,受邀的官员几乎已悉数到场,只等皇家到来。 男官女眷无形地分隔开,三五成群客套寒暄。 几位衣着华贵的官眷挤坐在一处,原本无可厚非。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双双眼睛盯着,她们不由自主地都在意起自己的仪态。 你挤我,我挤你,自以为动作隐蔽没人发现,实际上扭扭捏捏,丑态毕露。而那几位大人的步伐似乎也愈发沉重。 “吕夫人说笑了,这殿中怎么会有苍蝇。我们没有瞧见。” 声音听着耳熟,我定睛看向她,才发现有位“旧相识”。怪不得。 户部侍郎家的嫡女,虞美珍。自幼便要与我较劲。 于她的敌视,我实属无奈又无辜。 只因我父亲接任丞相之前,与她的父亲棋逢对手,很是争了几年。当时的状况,算是险胜。大抵是皇帝一念之间,用能还是用贤。 是以她对我父亲上任丞相很是不服,于是处处也要与我争上一争。 显然,她也争不过。 何况有萱乐公主在前,她这点心思,不值一提。 顶多算是萱乐公主身边的爪牙。 “哦,那就好。”我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语气戏谑凉薄,“只是有些吵。我还以为,是苍蝇。”话都说出口了,何妨当面再说一遍?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官眷们顿时噤若寒蝉。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谓精彩纷呈。 虞美珍的目光快速扫过身边的同伴,见各个面露怯色不敢接话,只得又梗着脖子说道:“那可能,我们没在意吧。” 我本就是警告,并不是真要与她们争辩。 今日特殊,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于是轻轻\"嗯\"了一声,复又依偎进吕伯渊怀中。用只有我们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嘟囔道:“打草人拜石像,欺软怕硬。” 女人们拌嘴,男人们自是不好轻易插手。吕伯渊任由我发作,而后宠溺地刮了下我的鼻尖,眼中盛满笑意:“阿瑶如今大不同了。” 我仰起脸,注视着他的眼睛,“哪里不同?” “你已不是一朵任人揉捏的玉兰花了。”他拂开我额前的碎发,轻轻落下一吻,深情赞许,“我的阿瑶现在更像枝头带刺的蔷薇,明媚又尖锐。” 我细细品味他的话语,完全不在意身后的窸窣声响,“可你喜欢玉兰花,你在书房里养了一株珍稀金贵的,每日都亲自给它施肥浇水。” 他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那笑容仿佛能融化门外的冰霜,“是爱花,不在于玉兰还是蔷薇。书房里的玉兰,不影响花园里的蔷薇盛放荼蘼。于人前,你可以是蔷薇,即便没有园丁,也无人敢轻易攀折。我为你骄傲。于你我,你永远是娇贵的玉兰,需得悉心养护,才得以窥见独属于你的怡人芬芳。” 我们小声说着话,身后的骚动却越来越大。 借着眼角余光,才发现坐在一起的官眷们已经散了。 虞美珍的丈夫坐在她身边,絮絮叨叨不知说着什么。 其他几人亦如是。 看那脸色,大家似乎都不太高兴。 古言道,人前不训妻。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想来她们的丈夫都不是宽容有涵养的人。 比我家官人,差远了! 思及此,我情不自禁又往吕伯渊怀里钻了钻,柔声唤道:“官人。” “嗯?”吕伯渊垂眸,眼底满是柔情,倒映着我的身影。 “你真好。”我凑近他的耳畔,双唇轻轻掠过他俊美的脸颊。霎时间,一颗心砰砰作响,百花齐放。 他原本镇定的面容怔了怔,耳尖蓦然染上浅浅的绯色,压低了声音道:“再忍忍,用过午膳,就回家。” 第733章 祝酒 不多时,殿门大开。 皇帝一身明黄龙袍,领着皇后、贵妃、一众皇子进入大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殿臣工齐齐跪拜,磅礴的声浪于殿中盘旋。 皇帝端坐于大殿之上,神情和煦,眼中透着睿智与威严:“今日设宴,非只为庆祝盛世,更为表彰尔等忠心与功绩。诸位爱卿,皆是朕之肱骨,国之栋梁;为朕分忧,为民谋福。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是以,今日,无有君臣,惟愿心灵相通,情谊更笃。亦希望尔等能够开怀畅饮,共庆我朝之繁荣,共赏盛世之美景。” 话音落下,钟鼓齐鸣。 宫娥们手捧玉盘,鱼贯而入。 珍馐佳肴纷纷摆上案几,热气腾腾间,满殿飘香。 杯中酒满,由皇后开始,自上而下,从左往右,开始祝词。 吕伯渊位居一品,自然也要领我起来。我们中规中矩。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烈。 官员们开始相互敬酒,彼此间的距离在欢声笑语中不断拉近。 即便他们先前对吕伯渊各种疏离,此时也会纷纷过来说些感激祝福之词。 吕伯渊宠辱不惊,神色从容。既不至于淡漠,也不过分热情。 觥筹交错之余,甚至还能为我夹上一筷爱吃的菜。 我今日断然是喝不了酒的。也没有人与我碰杯。正好专心吃菜。 许是真的饿了,我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 只是—— 我望着面前的空碗,又看向吕伯渊面前的蛋羹。 还在犹豫。 面前的空碗就与他的蛋羹调换了位置。 抬眼望去,他正在与人谈笑,仿佛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啧,我家官人,当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真神人也。 吃过蛋羹,我心满意足。 终于抬起头来看人。 这一抬头,撞上许多目光。 郭将军坐在我对面的矮几上,举起盏来,遥遥与我敬酒。 他满面通红,已是醉眼朦胧。 笑起来,露出两排牙齿,带着诚恳与敬意。 我愣了愣,忙低头找自己的酒杯,举起来,轻轻沾了沾唇瓣。 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将军就坐在他附近,似是奇怪他为什么自己喝酒。 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来,也咧嘴而笑。 他们是武将,与吕伯渊没什么话可说,刚才已场面喝过了,自是不会再来。 见我举杯,不禁跃跃欲试。 我连忙摆手,轻轻提了提酒杯,当做敬他。 杨将军痛快饮了一盏,又敬我一盏。 我不能饮酒,只做个样子。 他们并不计较,却能看出是真心高兴。 盛青山来时,我正在打哈欠。 吃饱以后,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困倦,卷土重来。似乎更困了一些。 “吕相,吕夫人。” 身边的热闹还在热闹,但仍有许多束目光投了过来。 盛青山端着酒杯,双颊微红,我看见他方才与几位皇子、将军喝了不少。 吕伯渊站起来。 我略作犹豫,也跟着站起来。 “身体康健,岁岁平安。” 我手一颤,差点将杯中的酒撒了。 这是宫宴,在这种场合下,哪有祝人康健的。 就算敷衍,也会说盛世太平。 “多谢。”吕伯渊做出大方的姿态,与之碰杯,“大将军,亦如是。” 真是…一个比一个敷衍。 我不知为何有些想笑,大概是吃饱了撑的。或是,醉了。 但想,这是我与他之间最真挚的祝福了。来年我即将临盆,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他们终日沙场拼搏,平安二字,胜过千言万语。 正欲举杯做个样子。 盛青山轻轻按住我的手,低声道:“孕妇不宜饮酒。还用蛋羹吗?还未动过。” 第734章 惊雷 若我知道他即将代替萧景宸踏上征程,宫宴上的那杯酒,我会喝的。 宫宴过后,朝野上下共迎休沐。 盛青山犹如人间蒸发,一直没有出现。 若不是云洲偶尔提起他,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病了。 正月初十,百官重返金銮殿。 新年首朝,一道惊雷就在寿城的上空炸响—— 我朝即将要对蕨开战。 究其原因,是萧景宸拒绝了蕨国公主的联姻之请。 而盛青山即将挂帅出征。 众所周知,萧景宸曾在蕨连屠十城,无论是起因还是士气,此次都该由他挂帅。 但再三确认,圣旨已下,领兵的确是盛青山。 事出反常,城中议论纷纷,各种流言蜚语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很快便有人传说是盛青山主动请缨。 上了战场,刀剑无情。 即便是武将,也不愿轻易涉险。 何况,朝中又不是无人可用。 议来论去,盛青山此举,着实令人费解。 其中,有识之士言:此番出征,虽是因萧景宸而起,但陛下、乃至其他皇子,恐怕都不愿他再次出征。今非昔比,如今他与太子在朝中的威望,已然不相上下。倘若再立大功,会引起局势动荡。 况且,此番征战,意在征服。需得深入蕨国腹地,其艰险可想而知。萧景宸贵为长皇子,且是越来越被器重的长皇子,皇帝岂会让自己的亲儿子去冒这样的险。哪怕凯旋后居功至伟,也不能见利忘危。 如此说来,盛青山并非真的“主动请缨”,更像是遵从圣意。 这世上有人清醒,就有人糊涂。 更不乏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茶楼酒肆间,更少不了那些爱听风月故事的闲人。将盛青山与我的往事重提,添油加醋地说他是因为情场失意。 “你们是不知道,那宫宴上,他两眼就没离开过她。” “又是手炉,又是披帛,又是软垫,恨不得自己揽在怀里疼了。” “嗐,物是人非事事休。人家现在是吕夫人。再疼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往那吕伯渊的怀里钻。” “可不是嘛,听说两人毫无顾忌,当着众人又搂又亲,将大将军气得脸都黑了。和谁都喝三盏。” “谁不知道他是海量,宫宴却是醉着回去的。” “能不醉吗?我听说他去给两人敬酒,夫人连酒都没抬。” “人家有恃无恐。不然堂堂骠骑大将军,凭什么给他们敬酒。那可是盛青山啊,从前狂得很,除了太子,几位皇子都未必敬的,为了去见一面,还要屈尊降贵去给吕伯渊敬酒。要不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次出征,怕是眼不见心不烦吧。” 楼下的议论如浪潮般涌来,好像人人都见过盛青山为情失意的模样。但他哪里就是那样感情用事、没有分寸的人。 “哈哈哈哈,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秦兴林一边为我斟茶,一边笑着打趣道,“待你空闲,得好好给我讲讲你和盛青山的事儿。最近听得上瘾,我买了好多你们的话本。若不是怕你恼了,真想编个话本在楼下讲讲,生意一定更好。” 秦兴林今日身着一袭蓝底红花的锦袍,头顶镶嵌着玛瑙的雕花金冠。新的一年,依然是俊逸非凡,风流倜傥。 只是长了张话唠的嘴。 我白他一眼,“在这寿城里,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莫耍贫嘴,我托你的事,可查出来了?” 秦兴林支着下巴,递来一卷纸筒,“那你可真是抬举我了。有关于你的消息,都会直接送去给他。你和盛青山的事儿,我跟楼下那些人知道的差不多。”说着,他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这上面,是当年经手吴家案件的官员名录。时间仓促,只查到了这么多。具体内情,如何成事,时隔多年,恐怕不太好查。” 我径直打开纸筒,快速浏览一遍,将姓名记下后立即焚毁。 “可我必须得查。”我指尖摩挲杯沿,语气温和而坚定,“无论如何,我都需要一个答案。当年,吴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谁是幕后指使?” 秦兴林审视着我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怎么?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吴家?” 我默然,我怎么会不怕呢。 前车可鉴,怀璧其罪。枭记如今已经势不可挡。借着庆功宴的东风,背靠吕伯渊这棵大树,又有萧景宸、盛青山的护航,无论是官员还是同行,无不退避三舍。即便我无意利用商会,商会依然会为我推波助澜。他们主动为枭记牵线引路,便可以以我为头阵,顺水推舟。连我自己偶尔也会觉得,枭记像一头随时都会失去控制的猛兽。 他注视着我,良久,才幽幽说道:“你倒有些警觉。我虽还没有细查,但听说吴家当时的财富,令人咋舌。说他富可敌国,也不夸张。但这样的大案,当时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就像是被人按在水底,连水花也没翻起,大抵走个流程就结了。确实蹊跷。” 言毕,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的枭记,用不了几年,恐怕与他不相上下。” 经他提醒,我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 “放心。”秦兴林见状,向我投来一个安心的笑容,“虽不知你为何突然对此事上心,但我最近闲来无事,难得有点兴趣,会帮你查下去的。再说,你将暗网并入我们,若不好好利用一番,岂不可惜?” 第735章 木匣 说要出征。 我仍一直没有见着盛青山。 时值正午,阳光正烈,透过窗棂照进屋内,暖意融融。 我阖眼倚在软榻上小憩。 “娘亲,娘亲,”云洲的呼喊声由远及近,他如一阵风般冲进院中,甩开门帘,气喘吁吁地扑进我怀里,“娘亲……”小小的身子剧烈颤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覃嬷嬷见状被他吓得不轻,怕他没头没脑冲撞到我,又怕他莽撞顶着我的肚子。正要伸手,被我摆手制止。 俗话说,母子连心。 果然。云洲将脸埋在我胸前,还未说话,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娘亲!”他紧紧地抱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我义父要去哪儿?” 年前,盛青山将他接去盛家亲自教导。 往常的这个时辰,他本该在大将军府里做功课。 此时将他送回来,想必是盛青山领了军令,返回军营了。 我望着云洲哭花的小脸,百感交集,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声音里也带着几分哽咽,“你义父,要出征了。” 外人说什么,或许有理。 但只有我知道,他主动请缨的缘由。 梦里,萧景宸便是在这次征战中,遇险身亡。 他是想要,替他去死。 我一直想要见他一面,我以为我们总会见到的。 但……显然,他不想见我。 所以他亲自将云洲送回来,马车只是短暂的停留就离开。 我不知他在想什么。 或许,我也没有想好,该对他说什么。 我确实希望萧景宸能够好好活下去,可我并没有想要用他的命去换。我以为阻止蓝凤秋成为神女,以为蓝凤秋死了,这一切的厄运都会结束。 但厄运的车轮并未停止。 那个握住刀柄的人,不是蓝凤秋,也不是他。 我们仍被无形的力量裹挟着。 “娘亲,”云洲哭得肝肠寸断,满头大汗,仿佛他的义父此去再无归期,小脸涨得通红,“我喜欢义父。我不想让他走。” 他的话音断断续续,反反复复。 像是我能阻止什么。 我被他的泪水浸泡得浑身酸胀,心里沉甸甸的,只得一下一下轻轻拍抚他的脊背,“云洲,我们不能不让他走。你的义父,是骠骑大将军,保家卫国,是他的责任。你知道的,他是大家的保护神,威风凛凛的保护神。他不会有事的。会回来的。” 我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我阻止不了这场战争,也没有办法让盛青山不要去。圣旨已下,军令如山。 “哇啊……呜……”往日说这些,云洲总会兴奋骄傲;今日却越哭越凶,怎么也止不住了,“我不要他做大家的保护神,我只想他做我的义父。” 我抚摸他的头顶,任由泪水滑落脸颊,并不急着去讲那些大道理。 谁没有私心呢,那些将士家中,想必也有这样啼哭不止的稚子。 正好声哄着,云洲的奶娘抱着一个木匣进来。 待我拭去脸上的泪痕看向她。 她才向前一步,将木匣呈至我面前。 “禀夫人,这是大将军送给云哥儿的。本以为里头都是哄孩子的小玩意儿,但我方才打开一看,还有些贵重之物,所以请夫人过目。” 那木匣,我越看越眼熟。 似乎是盛青山军营里珍藏的那个。 不由地就有了几分猜测。 掀开匣盖,果不其然。 里头都是他从前收集的小玩意。 他曾说,待我们有了孩子,这些都是给他的礼物。 如今,全都送给了云洲。 里头确实还有几样贵重的东西。 和几封封口的书信,标记着未来打开的时机。 怪不得,云洲哭成这样。 即便是孩子,也会害怕最后一面。 我屏住呼吸,良久,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果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 第736章 来意 自传出出征,吕伯渊每日都回来得很晚。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我知道他有许多事情要做。 是以,每每月亮高悬,他轻手轻脚地回到房中,我挣扎着从睡梦中清醒,才得以看见他。 “吵醒你了吗?”捕捉到我的目光,他满脸倦色,眼中带着歉意,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抱歉,这几日回来得太晚了。” 我轻轻摇头,待他躺下,自然而然地钻入他怀中,“是我想你了。”一连几日,我醒来时,他已经出门。 “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疲惫,“我也很想陪着你。”他手臂轻轻环住我,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一下一下,轻柔地摩挲。 我正酝酿着怎样开口询问他,耳边已传来他匀称悠长的呼吸。 竟然,又睡着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有些事,其实不必问。 坊间传闻他对盛青山心存芥蒂,故意克扣粮草。 我相信他,绝非那种公报私仇之人。 新年伊始,粮食青黄不接,一时之间难以筹措,岂是他个人能够左右的? 他身为一国丞相,又岂会因为个人恩怨枉顾将士们的性命? 何况,我与盛青山的关系,他心知肚明。 绝不至于因此刁难他。 更何况,以他的手段,真要刁难,哪里会这样明摆着。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又沉入梦乡。清晨,果然又不见他的身影。 镇威军明日就要出征。 盛青山一直在军营。 他不来见我,只能我去见他。 我让厨房备了几样下酒菜,盛放在食盒里。 又让家丁从窖中搬出我新酿的药酒装上马车。 临行前,路过回春堂,又提了几壶忘忧。 师父和师兄听说我要去军营,没说什么;只让堂中的马车跟着我,在车上装满了用于止血、跌打损伤的药膏。街坊邻居望见,纷纷过来询问,你传我我传你,很快又凑了一车物资,托我一起带去。 到了军营门口,我说明来意。 他们正在战备,守卫森严,需得层层上报。 在车中等了好一会儿,大门才缓缓打开,只见郭将军带着一小队人出来。 见着我的脸,郭将军原本严肃的表情,才隐隐露出点笑容:“还真是你。” 我来得唐突,未曾事先报备,有些难为情,生挤出笑来说道:“我带了些酒菜,来为将军们饯行,不知可否?后面的车辆上,是大家捐赠的物品,多是用于愈合的药物。希望能为将士们尽一份绵薄之力。” 郭将军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士兵卸下物资。 “你可以进,他们不行,让身后的车辆先回吧。”说话间,郭将军审视着我的车夫以及婢女,“相府带来的人,只能在门房等候。” 我愣了愣,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他们的规矩,还是信不过吕伯渊? 但既然来了,没有回头的道理。 我让车夫和婢女留在门房,自己则跟着郭将军进了军营。 郭将军亲自驾车,沿着营地缓缓行驶。 待我再次掀开车帘,他的表情似乎轻松了许多,语气中也多了几分调侃,“军中这么多夫人,向来只有你知道我们需要什么。不愧是我们镇威军的福星。” 我扶着隆起的肚子,战战兢兢地准备下车。 郭将军是外男,我不敢请他帮忙。 可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低头并不能完全看见脚下的马凳,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小心。”就在这时,盛青山忽然出现,一步来到我的面前,毫不犹豫地将手递给我,“慢些,莫踏空了。” 我顿时松了口气,握着他的手下车。 结果两脚刚站稳,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严厉:“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收回手,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逼得有些尴尬,“自是有事才来的。” “就是!”杨将军闻声也从营帐中出来,脸上带着憨厚而诚恳的笑容,“夫人当然是有事才来的!你别不识好歹!” 宫宴上,遥遥一敬。 对他们而言,可能只是抬手罢了。 但对我而言,那是为数不多的诚意和尊敬,会铭记于心。 此时再见,格外亲切。我略微福了福身,算是对他们见了礼,而后笑着对杨将军说道:“听闻你们要出征,我带了一些药酒来,将军们可在路上用。行军辛苦,此酒是我自己酿的,活血祛风,或能有些用处。” “啊?你又酿了新酒?”杨将军最是好酒,一听这个两眼放光,“快让我尝尝!”说罢,就要去掀车帘搬酒。 好在郭将军离车近,一把将他拦住,“急什么!人都还没坐下,既带来了,还能没你酒喝!” 见状,我也笑着说道:“将军莫急,那些药酒留待路上不迟。既是饯行酒,自然有更好的。” “更好的?”杨将军一听,更等不及,“哪个更好?我尝过吗?那还等什么!快进去吧,外头冷。”说着,他便要伸手搀我。 盛青山一把将他的大手抓住,警惕道:“你粗手笨脚,别碰她。” 第737章 饯行 杨将军反应过来,嘿嘿一笑,望着他的眼神中带着揶揄,“忘了忘了,这不着急嘛!” 盛青山被他笑得有点不自在,掀起厚重的门帘,示意我进。 然而我一脚方才踏入营帐,身后的门帘便哗地一声落下。 随即,门外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与愤怒:“他娘的!那个姓吕的,简直不是人!我点过了,说是七成军粮,结果只运来五成。这是打发叫花子呢!狗日的!说什么路上补,补个屁!到时候去哪儿找他!我们这是去攻城!不吃饱怎么进攻!他这不是公报私仇是什么!老子非参他不可!日他八辈儿祖宗!当我们镇威军好欺负吗!” 那人高声叫骂了一阵,我大致听出来人是位管理粮草的参军,他们的军粮确实出了问题。 盛青山和郭、杨二位知我听得见,只得勉强敷衍。 结果那位参军见他们不痛不痒,气得跳脚,骂得更起劲了。 好在三通鼓响,参军没有进帐。 是军营放饭的时候了。 盛青山与郭、杨二位将军提着食盒进来。 气氛有一瞬的尴尬。 我暗暗深吸一口气,收敛情绪,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一般,打破沉默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可不是吗,”郭将军接住话,笑道,“正是开饭的时候。” 他们常年在外,身边没有人伺候,都是自理。放下食盒也不矫情,自己就将酒菜摆上了矮几。 “嚯!!”杨将军终于见着了酒,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连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还得是夫人你啊!我就没见过这么多壶忘忧摆在一起!除了你,谁能有这手笔!我的天!我竟还能等着这一天!也算死而无憾了!” 我本还在笑,但听他这话,心头陡然一沉,忙打断道:“将军!你们定会胜利凯旋的!待你们回来,定还用这酒,为诸位庆功洗尘。” “哦?”杨将军完全不在意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闻着酒香就已克制不住身体里的馋虫,“还有这种好事!哈哈哈哈,我这还没打,就已经想回来了,哈哈哈哈哈,还是头一回。怪不得他不让你来,这哪还拔得动腿。” 只是玩笑话,盛青山的脸色却阴沉了几分,做出又要训我的样子。 我连忙往一旁的矮几去,他却轻轻拉住我的胳膊,低声道:“你坐高些吧,我去那边。” 营帐中,只有正中,他的那方矮几高一些。 今时不同往日,显然于礼不合。 他见我要拒绝,又道:“都在用饭,不会有人来。” 杨将军已经落座,迫不及待地扫我们一眼,“嗐,那就都坐那!又不是没坐一起过!就我们几个,不会传出去的。” 郭将军也道:“军中不拘小节,出去了都是一个锅里吃,一个土堆上坐,没什么的。怎么方便,怎么来吧。你这身子,要坐那矮几,恐怕吃不好。” 推脱不过,终还是与盛青山并排而坐。 我以茶代酒为他们饯行。 盛青山确实酒量很好,半壶忘忧下去,郭将军面红耳赤,杨将军也是醉眼朦胧,只有他还端坐着,两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看向我,语气莫名,“确实是好酒。” 我怔愣一瞬,“你没喝过?” 他没有回答。 杨将军闻言,戏谑道:“他就是个死脑筋。这酒,不是你的,他不喝。” 虽是为他们饯行,但明日就要出征,不可大醉。 郭、杨二位将军适可而止,提壶而去。 我终于有机会与盛青山单独说话。 然而就在我张口之前,他再次说道:“你不该来。” 我默了默,没有辩解。 以我与他现在的身份,以现在的时机,我确实不该来。 可是,我不来,怎会知道镇威军对吕伯渊的误会这么深?宫宴上那一面,或许就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我已死过一次,不想再留遗憾。 我注视着他,良久,一字一句道:“云洲吓坏了,哭了很久。” 他眼神微黯,没有说话。 “那些东西,”我顿了顿,隐忍哽咽,“往后,你可以亲手给他。” 他凝视着我,喉结上下滚动,似是难以言语。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语气冷静而坚定:“这一战,胜负难料。就当,未雨绸缪,有备无患。我答应过你,护他周全,自会尽力。未来无论发生什么,莫要难过,不是你的错。是他,是我,是军中任何一个人,刀剑无眼,无可避免。既投身报国,这是我们的宿命。”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底透露出无法抑制的哀伤,“只是遗憾……” 话音戛然而止,他错过视线,将未尽的言语咽了下去。 再回头,脸上已换了刻意轻松的表情,只是那笑意太浅,掩盖不住眼底的红丝,亦挂不住嘴角的弧度,“没什么。有他们俩在,你定能平安顺遂。” “……你在胡说什么,”我喉中哽咽,泪水在眼底打转,“你还未有动身,就抱了这样的心思?” 他慌忙抹去我滑落的眼珠,“你莫哭了,听说母亲哭了,腹中的孩子也会在肚子里哭,会生出一个爱哭的孩子。” 我哭笑不得,揩去脸上的泪痕,拿出自己的私印,郑重地放在他面前,“方才那些话,我都听见了。朝廷的事,我不懂。但我相信伯渊,绝不会公报私仇。他与你一样,心怀苍生,他不会害你,不会害镇威军的将士。他一定有难言的苦衷。” 言罢,我深吸一口气,语气沉着而坚定:“那些短缺的军粮,我会为你们补上。凡是我枭记的铺子,无论钱粮,你凭此印,皆可调用。算我捐的。” 盛青山望着我,眼神复杂,“你可知这是……” “我知道。”哪怕心血全无,哪怕倾家荡产。我不愿遗憾。怕他不肯,我补充道,“予非失,乃存焉。大失莫逾亡,身存则无失。” 第738章 答案 傍晚,夕阳的余晖洒落窗棂。 吕伯渊踏着满地的金光,推门而入。 我有些讶异地望着他,今日居然回来得这么早。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案几上摊开的几页信笺相得益彰。 我难得在书房。 他迎着我的目光步步靠近,倾身亲吻我的额头,“在看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几分宠溺。 我放下手中的账目,挥手屏退屋中的下人。 吕伯渊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缓缓在我身边坐下,“这是,有话要说?”他身上带着独属于他的松竹气息,令我心安。 “嗯。”我微微颔首,将今日去了军营的事娓娓道来。说到给出私印时,我偷眼观察他的神色。他却只是静静聆听,俊美的侧颜在金色的余晖中如同一尊完美的玉像。 “军粮的事,我相信你。你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废寝忘食,定也是在为他们争取周旋。”我紧紧握着他的手,诚恳道,“私印的事,我自作主张,未有与你商量,但…这样的东西,需得亲手托付,才能放心。过了今日,我怕来不及。钱财乃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人命重要。以后还会赚回来的。就算赚不回来,咱们也不缺那些…” 话音落下,我有些忐忑地看着他。其实我知道他不会怪我。他从未贪图过我的钱财,甚至不曾过问我有多少。枭记于他,大抵是我的私产,消遣,玩物。我赚钱开心,他陪着我开心。偶尔失利,他见我生气,也觉得有趣。会帮我出谋划策。 但,这毕竟是一大笔财富。 他凝视着我,审视着我眼中每一丝心绪,忽而笑了出来,“阿瑶,你做得很好。”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笑着将我揽入怀中,低声道:“军粮的事,不是私仇,但,确是蓄意为之。” 我目露惊讶,他笑容依旧,“你听我解释。” 原来,盛青山在朝中支持萧景宸,已是明子。萧景宸与太子分庭抗礼,即便盛青山代替萧景宸出征,太子仍不放心。这份功劳,是绝不能让他们轻易得到的。要么折损大将,要么兵败。 此战已不是单纯的开疆扩土,而是皇子间的权利之争。 闻言,我脑中思绪纷飞。难道,梦中萧景宸也是这样“遇害”。也正因为此,即便已与萧景宸议过战局,盛青山依然没有把握。因为,他要面对的不仅是外敌,还有内患。 “那你……”我注视着他,欲言又止。 他克扣镇威军的军粮,是在为太子做事。难道,他是太子党。这个认知,并不意外,但仍让我心头一紧,仿佛被什么攫住。 他似是看出我的迟疑,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我的脸颊,语气玩味,却又隐含着不易察觉的认真,“阿瑶希望我帮谁?” 我当然希望他能帮萧景宸,帮盛青山。像从前我求他做的那样?实际上,我一直以为,他会帮他们。 答案不言而喻,可事到临头,我又怎么能要求他背信弃义? 这些年,太子对他的赏识有目共睹;他能够青云直上,位居百官之首,离不开太子的提携;投桃报李,他投靠太子,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太子当朝,正统在握,背叛太子岂是儿戏。越接近权力越无法容忍背叛。 即便从前想过他们各自为营,却未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竟是生死攸关。 我目光闪烁,心绪翻涌,思来想去,良久,才笃定道:“帮我。我想你帮我。” 他望着我,犹如深潭的眸底,骤然跃起一条小鱼,转瞬即逝。蓦然笑起来,笑得开怀,“当然,他们与我都没有关系,我只帮阿瑶。” “吕伯渊,你只能站在我这边。”我语气坚决,斩钉截铁。 “当然,我永远站在你这边。”说话间,他紧紧将我搂入怀中,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阿瑶,玉兰花开,我很欣喜。”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欣慰,几分庆幸,更多的,是一种终于等到这一刻的释然。 窗外,夕阳渐渐西沉。 我拥抱着他,所有的不安与忐忑亦在这一刻如尘埃落定。 天塌,我也不怕了。 第739章 火苗 我将商会与吴妃的提议和盘托出。 其实,商会之事,我从未瞒他。只是未有详细地说明来龙去脉,包括,连我自己也是才刚知道的那些隐秘。 吴妃的交易,事关重大,非同小可,或许会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 我不敢轻易应允,也无人商量。 所以才托秦兴林去为我调查吴家当年发生的事。 倘若一切皆如她所言,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决意之前,我连向他们透露半个字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是皇帝的血亲,是忠心耿耿、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是运筹帷幄、定国安邦的丞相,我要做的事,或许,与他们背道而驰。 吕伯渊耐心地看着我在信笺上落下最后一笔,而后将信笺递入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隔墙有耳,这桩事,我是连嘴也不敢张的。 他点了点头,脸上未有一丝的不悦或为难,低声道:“此事,可以应。”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仿佛胸有成竹,早已洞察了一切。 然后,他接过我手中的笔,在信笺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宸”、“帝”。 我呼吸一滞。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果。只有这样,握住那把刀的人,才不会再次将利刃悬于我的头顶。云洲和雨眠,也不会再被觊觎和顾忌。萧景宸文武双全,仁德宽厚,会是一代明君,定然不会再让战火绵延下去。 所有的困境,都会迎刃而解。 但—— 莫说上有皇帝,下有太子,那龙椅高不可攀。盛青山助萧景宸是真,盛家世代勤王也是真,他若知道我的意图,绝不会允许我做这样的事。萧景宸心中或许有恨,但他从未肖想过那个位置。我深知支撑他向前的力量,并不是野心。即便我去劝说,他也一定不会让我为他冒这样的险。 这是,谋逆。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我与他们皆被无形的力量裹挟着,想要挣脱,谈何容易。稍有差池,也许是万丈深渊。 吕伯渊似是看透我的心思,指尖轻轻抚平我的眉心,“求忌直也,曲之乃得。莫要烦恼,你什么也不必说,只做你自己就好。箭在弦上,他们自会决断。” 我惴惴不安,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吕伯渊将笔放下,亲手蘸水,为我磨墨:“这一路,跋山涉水,艰难险阻。镇威军仅凭五成军粮,无疑是杯水车薪。即便持有你的私印,也难以确保沿途店铺能即刻信服,及时调配。不如阿瑶亲笔书信一封,说明原委,让他一齐带上。如此,沿途店铺见印见信,定能万无一失。” 我凝视着他睿智而真诚的眼睛,试图理解他的用意,“你是想,将事情闹大?人尽皆知?” 吕伯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笑容中带着几分狡黠,“阿瑶的银子不能白花。你既做了好事,当然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不仅要让他带着你的印信上路,还要放飞你各部的信鸽,大张旗鼓地为他筹措粮草。” 如此安排,确实面面俱到。 “可是……”我担忧地望着他,“你呢?你我夫妻一体,我若明目张胆的这样做了,你要如何交差?他们又该如何说你?” 太子岂不是要质疑他阳奉阴违? 我这样偏帮盛青山,定也会为他惹来非议。 而他只是撑着下颌,一脸无所谓地说道:“近来确实有人在关注枭记的动向,虽遮掩了痕迹,但风过留声,雁过留痕。想来大战一触即发,国库空虚,有人想要拿你的枭记邀功。” 我心中一凛,宫宴犹如昨天,年节刚过,想到那一张张堆笑的面皮下,居然包藏这样的祸心,令人不寒而栗。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查我枭记,显然也是要对吕伯渊下手。他们不仅要孤立他。 我眉心紧蹙,忧心忡忡。 吕伯渊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安抚道:“你怕怀璧其罪,那么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已将这块玉璧拱手送人,不失为釜底抽薪的妙计。此举不仅救人,亦能自救,所以我说,阿瑶做得很好。”说着,他将笔递给我,“物尽其用。既然决定送人,索性送得大大方方。虽都是虚名,但这虚名未来或可救命。你救民于水火,又心怀大义,是不争的事实,将来谁敢轻易抹黑?他们胆敢伸手,必会先遭反噬。” 可这都是我的好处。 我仍不安地看着他:“你呢?” 他修长的手指刮过我的脸颊,带着几分温柔与宠溺,“你不是见过了?他们本就那副嘴脸,何必在乎他们又说了什么?无论是盛青山为你做什么,或是你为盛青山做了什么,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推说不知就是。只委屈你,这段时日,恐怕不好出门。无论听见什么,切莫动气。” 他随手将带字的信笺扔入铜盆,火苗猛然窜起,映红他的面颊,“既要成事,要让这火越烧越烈才好。” 第740章 吴家 正月十六,天光初破。 寒风簌簌,卷起稀薄的晨雾。 伴随着放飞的信鸽,盛青山身披铠甲,领兵出征。 一夜之间,枭记鼎力支援军备的消息,如春风过境,拂过茂国的每一片土地。 人们议论纷纷,茶楼酒肆中,我与盛青山的名字再次被联系在一起。 说书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我与他被蓝凤秋挑拨离间,被婆母棒打鸳鸯的故事,不过这次更添了我与他破镜难圆,不得不下嫁吕伯渊,旧情难忘的戏码。关键时刻毅然相助,令人唏嘘不已。 我安心在家养胎,深居简出,只偶尔出门去一品茗。 秦兴林已学会了煮八宝茶,手法娴熟地将上好的补品放入银质茶壶中。 每到此时,他都会将吴家的消息、盛青山行军的动向,以及街头巷尾最新鲜的话本滔滔不绝的说给我听。 时隔一月,吴家当年的事渐渐有了轮廓。正如吴妃所言,吴家蒙受了“不白之冤”。生意越做越大,涉及的人与事,难免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如同一棵参天大树,枝叶越长越茂密,难免会有几片腐叶。 吴家案发,起因看似寻常—— 一位掌柜烂赌,输掉了应该结给农庄的货款。 若在往常,这些庄稼汉即便被拖欠三月半载,也不敢得罪吴家,只能忍气吞声。毕竟吴家向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来年还得仰仗他们。但因灾年,收成惨淡,这些人为了活命,不得不将拖欠之事告上了衙门。 吴家当时,虽不出风头,但在哪里都有些脸面。 只为这点小事,寻常连案子也不会有人理。但那衙门推了两个月,忽然受理了案件,并将那掌柜抓了起来。 事情传回吴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那点银子,在吴家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况且,账目明晰,罪责在掌柜一人。吴家派来的管事,前后打点一番,将人赎出来,未多停留便匆匆离去。 未曾想,那些告状的农户,都死在了路上。 怀里还揣着吴家判还的货款。 凶手不为谋财。 还能为什么? 刚被放出的掌柜、还在路上的管事,一起被抓了回去。 人命关天,吴家立刻又派了人来。 结果掌柜已招了,说管事交代“杀鸡儆猴”。管事大惊,那“杀鸡儆猴”,岂是指那些无辜的农户?吴家家大业大,何至于为那点银子大动干戈?掌柜玩忽职守,他说的,明明是掌柜。 事情至此,吴家已被捉住了痛脚。 牵扯之快,令人咂舌。 很快,几案并罚,吴家家主勾结官员、打压异己、盘剥百姓的罪名板上钉钉,几乎没有周旋的余地。 话音落下,秦兴林为我斟上热气腾腾的八宝茶。 茶香氤氲开来,满室香甜。 我凝视着茶水中沉浮的花瓣,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一幕幕急转直下的场景。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秦兴林把玩着茶盏,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只是几个案件天南地北跨越的地域比较大,案发的时间比较集中,就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吴家家主分身乏术,根本来不及应对。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查实那些案件的来龙去脉,就被看管了起来,阻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我下意识握住茶杯,丝毫未觉得热茶烫手,缓缓道:“就没有一个人想过救他吗?这偌大的家业,他怎会全无防备?”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对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人人自危,哪里还有人敢救。顺则为友,逆则为敌,敌友常易。世态炎凉,去劝降的倒是几个。”秦兴林轻笑一声,“谁能想到,在各地不过是不痛不痒的案件,实际上却是撅起了一棵苍天大树。” 我默然,心有戚戚。 秦兴林尝了一口八宝茶,情不自禁皱起眉头,嫌弃地放在一边,“但俗话道,一鲸落,万物生。那一年,是百年一遇的灾年。多亏了吴家。他的产业遍布各地,充公后,解了许多地方的燃眉之急。也算杀身成仁。” 我瞥他一眼,很难苟同。 他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容,“他处心积虑地将自己藏起来,不能说他不聪明。他妻子早逝,将两个女儿隐藏得很好,想必是早已预料到那天。但他比你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金山银山说送就送,抽薪止沸,此等魄力确非常人所能及。连我也佩服。” 第741章 捷报 二月底,春风还带着几分料峭,镇威军的铁骑终于跨越绵延起伏的山峦抵达蕨国边境。 虽然我做好了倾家荡产的准备,但面对那如流水般的军费,心中仍不免泛起阵阵涟漪。 若是这样消耗下去,不知枭记能维持多久?是否能够支撑到他们战胜归来?我终是忍不住,趁着夜色深沉,偷偷询问吕伯渊,剩下的五成军粮,真的不给了吗? 吕伯渊笑说不急,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有人送去。 转眼三月,桃花盛开。 边疆捷报频传。 萧景宸与太子就是否继续深入蕨地,有过几次激烈的争执。 皇帝稳坐壁上观,似乎这场战争不是他的授意。 我将吴家当年的幕后主使转告吴妃。 吴家家主,在天有灵,不知可有后悔?那幕后主使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昔日的五皇子,他亲手挑选的“女婿”。他自以为,自己了解五皇子,看懂了他的野心勃勃;用自己的女儿和财富为注,与他绑在了同一条船上。无论未来他要做什么,吴家都会是他坚实的后盾。 但他未曾料到,灾荒连年,五皇子为了赢得老皇帝的青睐,一举压制太子,竟不惜献祭吴家,潜图问鼎。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织就了一张大网,成就一桩大事,却没有大张旗鼓地歌功颂德。因为当年的五皇子,已然洞悉商会权印的秘密。他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深藏功与名,在吴妃面前演出了“深情不弃”的戏码。于他而言,吴家不过是一筐收买权利的鸡蛋,权印才是会生蛋的鸡。 这些年的恩宠,更像是一场为了得到权印的骗局。 而盛老将军,是她们父亲选择的另一条后路。我无法揣测他当年看重他什么,或许仅仅因为他的忠心与正直。但在吴家存亡之际,他选择了沉默。或许他也认为,牺牲吴家解救苍生,是值得的。 如此想来,他对吴姨娘的宠爱,含着一份愧疚与弥补也未可知。 斯人已逝,他们的过往已然无从考证,真假难辨。 我未有进宫,亦不知吴妃得到答案时的心境。 这些年,她难道没有怀疑过。 亦或者,她本就是想要让自己死心。 否则,怎会提出那样的交易。 … 四月初十,花园中的桃花落了一地。 连枝和仙玉一起来看我。 我知道,她们是来陪我待产。 连枝帮我缝完衣服上的最后几针,说云洲好像也缝过一件一样的,肚子里一定是个男孩。 吕伯渊下朝归来,见着屋子里这么多人,愣了一愣,“你们都来了。” 他今日回来得比往常还要早,声音里隐含紧张。 仙玉摸着我的圆滚滚的肚皮,向吕伯渊打趣道:“大丞相,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都好。”他望着我手中的小衣服,眼中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随即恢复常态,微笑着说,“只要是夫人生的,都好。” 我笑着戳穿:“他骗人的,他更想要女儿。”顿了顿,我像是安慰一般,望着他道,“就算是女儿,也未必会像雨眠那样相像。若是儿子,和你一模一样,不也很好吗?我倒希望他像你,我就可以看着小时候的你。” 他闻言,眉梢微动,似是不太愿意想象那个画面,“……大可不必。” 话音甫落,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收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自腰间紧紧攥住,痛得我脸色瞬间煞白,一时之间竟有些懵然。 连枝和仙玉见状,顿时跳了起来,神色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 面对她们焦急与关切的眼神,我大口喘息,一边呼气一边说道:“……快,快去叫稳婆。”我的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 “稳婆!”连枝立即叫起来,望着我逐渐淋湿的裙摆,声音中更添几分慌乱,“快叫稳婆!” 覃嬷嬷在屋外听见动静,急忙伸头问,“怎么了?夫人胎动了?” “是!快叫人!”仙玉毫不犹豫地奔出门外,大声吩咐,“院里的人呢,烧热水,快烧热水,越多越好。” 一时间,房中乱成一团。 婢女们忙前忙后,神色匆匆。 吕伯渊怔了好一会儿,猛然回过神来,大步跨到我身边,“阿瑶?你、你脸色不好,我让他们去回春堂,请葛老他们来。”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是紧张,两眼一瞬不眨地望着我,眼中满是担忧与急切。 我握着他的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待生了再去。莫要惊着他们。” 好不容易等来一瞬平静,我正要扶着他起身,挪去床上休息。 覃嬷嬷突然“哎哟”一声,推开吕伯渊,焦急地说道:“相爷怎么还在这里!?快出去!莫要在这添乱。” 吕伯渊不放心,被推了两下也不拔腿,“待稳婆来了我再走……” 覃嬷嬷无奈,指挥着婢女为我宽衣解带。 吕伯渊手忙脚乱地想要帮忙,一会儿为我擦汗,一会儿问我要不要水喝。 覃嬷嬷实在嫌他碍事,直接将人推出门外,没好气地说道:“相爷您就莫添乱了,去书房待会儿吧。这女人生孩子,一时半刻生不出的。城里最好的稳婆,都在咱们府里,夫人不会有事。您等着听好消息就成。” “不去书房,我就在门外。”他越过房门,紧紧地盯着我。四目相对,眼中满是不舍,语气却十分坚定,“阿瑶,我就守在门外,你若难受,就大声喊我。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好。” 第742章 瓜熟蒂落 天色渐渐暗沉,一阵比一阵剧烈的酸痛像是刀刃要斩断我的腰肢。 我勉强支撑摇摇欲坠,最终还是被经验丰富的稳婆搀扶着,躺上柔软的床铺。 一声又一声的鼓励充斥着我的耳膜,试图驱散我心中的不安。 当年我九死一生,诞下云洲和雨眠,那种竭力难产的恐惧时刻萦绕在我心头。我怕吕伯渊不肯留下腹中的孩子,从来不敢对他提起。 然而,随着疼痛的不断加剧,我的思绪开始变得混乱,脑中渐渐空白,嗡嗡作响,终还是忍不住痛苦呻吟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隐约传来师父焦急的声音,“怎么样了?” 紧接着,师兄也来了,“临盆多久了?” “约莫,一个时辰。”吕伯渊沉声答道,声音透着浓重的担忧。 “来人,”师兄闻言,急忙唤道,“用文火,将这药两碗煎成一碗,务必小心照看,煎好立刻端来。” 脚步声忽近忽远,他们似是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夫人,夫人可千万别走神。”一个圆脸的稳婆来到我面前,握着我的手道,“您这会儿要想着孩子,他急着要出来呢,大口喘气,对,用力。” 哪里是走神才不用力,我是真的又疼又累没有力气了。 像是要死了,还要被人催着用力,吐尽最后一口气。 莫名地让人委屈想哭,“我不行了…” 迷迷糊糊,我听见吕伯渊唤我的名字,那声音好远。 又听见有人惊呼,掺杂着凌乱而嘈杂的脚步声。 咚咚、咚咚、咚咚—— 心头猛然一跳,我骤然喘上一口气来。 顿觉口中苦涩无比,混合着熟悉的血腥味。 那心跳声登时像在身体里回响,震动着我的四肢百骸,微微颤抖。 “夫人,夫人,能听见吗?”稳婆满头是汗,见我眼睫颤动,激动得几乎要哭,高声喊道,“夫人醒了!” 屋内和屋外俱传来舒气声。 我被她那如释重负的神情感染,来不及勾动嘴角,腰腹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霎时间泪水夺眶而出,神智却逐渐变得清明。 门窗外,人影绰绰,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 “阿瑶,阿瑶,”吕伯渊的声音带着哭腔传来,“你莫怕,一定没事的。莫管孩子,你们守住夫人,务必保住我夫人。” 师父闻言气得直跺脚,“呸呸呸!你闭嘴!他们定会母子平安!” “你冷静些,既然醒了,就不会有事。”师兄语气无奈,“要不,你还是去别处等吧,你看着比她还紧张。” “夫人,可好些吗?”稳婆再不敢催我,脸上却仍是焦急,“可还有力气?” 话语声交织在一起,我听不真切,微微蹙眉。 可屋外的吕伯渊却像失了理智,不停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拦也拦不住,“阿瑶,我们不生了,我不要孩子了。你千万不能有事。” 我终于听清,仿佛自己方才翻越刀山火海,被他轻易放弃,气不打一处来,提声说道:“叫他滚远些!” 接生的稳婆似乎早已受够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开门叫嚷:“夫人说了,让相爷离远些!快来个人,将相爷带走,莫要再吵夫人了!孩子就快出来了!” 既是我的话,即便他万般不愿,师父师兄仍将人强行带走。 经短暂的力竭后,我渐渐恢复了些知觉。 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拼尽全身的力气。 终于—— 瓜熟蒂落。 一声明亮的啼哭响彻相府。 众人皆面露喜色,仿佛整个房间都在一瞬间亮堂了起来。 “恭喜夫人,是个小公子。”稳婆将孩子擦洗后放在我身边,白白嫩嫩的小脸,柔顺黑亮的胎发,灰色的瞳孔与吕伯渊如出一辙,“老奴接生过这么多孩子,就数您家的小公子最清秀,将来定是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 祝福声争先恐后,此起彼伏。 我望着身旁稚嫩的小脸,心中充满了喜悦与满足。 覃嬷嬷将备好的赏钱分下去,高兴得热泪盈眶,情不自禁道:“哥儿与相爷像是一个模子刻的。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母子平安,福泽绵长。” 第743章 襁褓 吕伯渊踏入屋内时,满面愁云,在一众笑脸中,格外突兀。 他步伐沉重地走到床沿,目光紧紧锁定在我脸上,用力抿着嘴角,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与疲惫:“你可还好?” 我抬眸望向他,只见他发丝略显凌乱,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衣袍也有了褶皱,整个人看上去无精打采,全然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不像是有了儿子,倒像是被人抢了孩子一般;不由地抬手,抚摸他的脸颊,“你这是怎么了?” 连枝立在一旁,捂嘴偷笑,“可别问了,您在里头生孩子,相爷在外头帮您使劲呢。没见过谁家娘子生孩子,丈夫疼成这样的。您在里头喊,他脸都白了,我们都吓死了,生怕他一头栽倒在门外。先前给您端药,他非要割了手滴血进去,生怕不够疼似的,好在没有影响药性。小姐下回可万万不能让他再守在门外了,净添乱。” 我抿唇听完,心中感动,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传出去又该叫人笑话了。” 他却紧紧握着我的手,一字一顿,极其认真地说道:“笑就笑吧。以后,再不生了。”言罢,还嫌恶地瞥了一眼我身旁的襁褓,“猫一样的东西,竟是这般凶险磨人。” 父子初见,就这样嫌上了。我无奈地捧起他的脸,好声道:“不许胡说。你好好瞧瞧他,会喜爱他的。” “光说话了,还没给孩子起名呢。”仙玉忙打圆场,从怀中掏出备好的金锁,轻轻塞在襁褓下,“多漂亮的孩子呀,这双眼睛,真的像极了。” 吕伯渊温柔地为我捋顺额前的碎发,随口说道:“就叫厌吧。” “砚?”仙玉想了想,“喜鹊立门限,飞花落砚池。是个好名字。” 然而吕伯渊睨她一眼,补充道:“讨厌的厌。” “哇啊……”似是不满这个名字,原本睁着两眼不哭不闹的孩子,突然嚎啕大哭。 我连忙捂住吕伯渊的嘴,嗔怪道:“你再欺负他,我可要撵你出去了。” 众人都笑起来。 吕伯渊眼底划过一抹异色,“再哭就送给葛老,去做小药童。” 明明是刚出生的孩子,像是听懂了似的,哭声陡然变小,发出“呜呜”的抽噎。 在场的众人忍俊不禁,都夸孩子有灵气。 我望着大红色的襁褓,略微沉吟,柔声道,“华灯初上,天上人间,繁星点点,他的眼睛,犹如星光熠熠照砚池,就叫星砚吧。”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看向吕伯渊,他毫不在意地点头。 “哇,你有名字了。”连枝接过襁褓,亲切地唤道,“星砚,吕星砚。” 相府喜得贵子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家中诸人都见过孩子后,便都让我安心休息。 连星砚也被乳母抱走。 庆贺事宜早已预备下了,府中喜气洋洋,一片欢乐。 结果吕伯渊只陪他们喝了几杯酒,便去而复返。 我方才是硬撑着精神与他们说话,此时浑浑噩噩辨认出他的轮廓,就连眼皮也掀不动了。 他唤我的名字。见我不理,也就作罢。静静坐在床畔。 不一会儿,额上传来轻柔温润的触感。 令我心中犹如一汪春水荡漾,泛起层层幸福的涟漪。 连心头的蛊虫也发出悦耳的嗡鸣。 就在我即将踏入沉睡之时—— 他轻吮我的唇瓣,而我几乎本能地迎合他。 如同从前每一个相拥而眠的夜晚。 然而,很快,我发现,这次大有不同。 自口齿之间,传来一缕浓重的血腥。 我缓缓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强撑着掀起眼帘,想要拒绝。 但他一手捧着我的脸,并未停止。 心头猛跳。 时间过得沉重而缓慢。 “阿瑶,”当他起身,双唇染着鲜艳的血色,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我知晓你不喜欢这样。可你需得好好养身体,快点好起来。” 第744章 沉默 待我觉醒,未有见着吕伯渊。 覃嬷嬷说,他去上朝了。 我吃了些东西,迷迷糊糊又睡过去,睡得身体犹如一滩软泥。 再醒来,天已经黑了。 我还是没有见着吕伯渊。 覃嬷嬷说他传话回来,今日事忙不用等他。 想到上次战报,盛青山带领镇威军挺入蕨地;他忽然事忙,定是又有战报传来,正事要紧。 覃嬷嬷见我有了精神,让奶娘将星砚抱来给我瞧。 小小的人儿搂在怀中,心里顿时柔软成一片,连呼吸也会不自觉轻上几分。 想到云洲、雨眠生下来比这还要小一些,现在已经是小大人了,渐渐生出几分期待。一个像吕伯渊的孩子,定然不会像云洲那般不爱读书了吧。他会不会也像吕伯渊那般,面冷心热。 思及此,我随口问道:“今日怎么没见着云洲和雨眠?” 覃嬷嬷怔愣一瞬,随即挂上笑容,“公子和小姐都来过,见您睡着,就回去了。还让我们别打扰您呢。” “是吗?”我今日确实睡得沉,竟一点也没发现。 吕伯渊说不用等,可我心里记挂着要算他的账,一直等到夜深人静,他也没有进来。 不知不觉睡着,又是天亮。 我望着忙前忙后的覃嬷嬷,有些郁闷地问道:“相爷昨夜回来了吗?” 覃嬷嬷的背影明显停滞了一瞬,转过来时脸上带着三分意外,“回来了呀,来房里看过您和星哥儿,就去书房睡了。您这会儿多有不便,相爷得在书房迁就一个月。” “……官人说的?”我望着覃嬷嬷的眼睛,想要找出一丝线索。 覃嬷嬷点头,由我审视,一本正经,“相爷说,最近事忙,回来得晚,走得又早,怕扰着您静养,就在书房小住。待夫人好了,再搬回来。” 话音落下,道理没有错,可我心里闷闷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从未与我提过,要分房的事。孕初,他也怕扰我,只会小心翼翼让自己的动作更轻,怎会就这么搬出去了。连一句商量也没有。 “相爷回来,让他来见我。”我闭上眼,难道是因为怕我生气,不敢见我吗?他是为我好,我哪里会真的生气?我是心疼他,总是让自己受伤。他的血虽有治愈之力,但对自己却没有作用。甚至于,他的伤口比常人更加难以愈合。 午后,连枝与仙玉来看我。 她们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星砚好不好。然后,便陷入了沉默。 我望着她们,即便她们刻意维持着微笑,仍掩盖不住眼下的乌青。 “怎么了?”我狐疑地打量着她们,“你们才像是没有睡好,可是生意上出了什么问题?盛青山又支出了军费?” 盛青山每支取一次军费,势必影响账面上的流水,偶尔会带来附近店铺的资金短缺。善后周全,难免给她们带来压力。 连枝望着我,不知在发什么呆。 仙玉随即做出烦恼地表情,“别提了,我们一晚上没睡好。他那哪是在打仗,分明是在打我们!那些掌柜,一个个怨声载道,要不是商会里的友商信任我们,怕是要被人家踢出局了。” 我微微颔首,完全可以想象,“帮过我们的,都记下。不能让人家白帮忙。往后,这些人情,都要还的。” 连枝和仙玉点头说明白。 才坐一会儿,茶都没喝,便匆匆离开。 三天,生下星砚后,我居然三天没有见到吕伯渊和孩子们。 萦绕在心头的预感渐渐清晰,仿佛屋外凝聚不散的乌云。 我让覃嬷嬷将云洲和雨眠寻来。 覃嬷嬷竟说云洲和雨眠随葛老去了回春堂。 “混账!”心中的不安终于爆发,我将面前的药碗掀翻在地,气愤道,“我的孩子,我岂会不明白!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想着出去!我不管他们在哪里做什么,现在立刻,将他们寻来!你们若再骗我,我便自己去找!” 房中伺候的下人吓了一跳,纷纷跪地。 覃嬷嬷从未见过我发这么大的火,面露苦涩道:“夫人莫气,您这时候可千万不能生气着急,我这就叫人去寻,定将哥儿姐儿带来。您消消气,切莫伤了身子让相爷担心。” 我心头一紧,即便蛊虫不时传来他的共鸣,可我仍越来越觉得不安。 过了好久,云洲和雨眠终于被带进房中。 我细细地摸了摸,哪里都好。 只不知是不是被嘱咐过,有些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生活课业,我一一问过都很正常,转念一想,“云洲,你这几日,可见着父亲了?” 既然孩子们没事,他们拦着不让见我,定是防着别的什么。 第745章 隐瞒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云洲稚嫩的面庞上。 他不善扯谎,下意识望向覃嬷嬷,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不安。 覃嬷嬷连忙接过话头:“夫人,相爷这些天忙得披星戴月,连您都难得见上一面,云哥儿哪里能见得着?” “嗯。”云洲忙跟着点头,又摇头,“我没见着。”小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 我预感更甚,将审视地目光投向雨眠。 她也正望着我,“娘亲……” 我心下一动,以为她会告诉我什么,却听她道:“葛姥爷赠了我几本医书,我读完了却不太懂,想去回春堂里小住,向葛姥爷学医术。” 我默默地望着她,良久,轻声道:“去吧。” “那我也去。”云洲像头冒失的小狍子,迫不及待地向前跨了一步,“我去找罗师伯练拳。” 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沉声吩咐覃嬷嬷,“带他们去吧。让奶娘和伺候的丫鬟跟着,莫要去了添乱。” 覃嬷嬷应声将他们带走。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于院门前,我招来屋中伺候的婢女,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扶我起来。” 那婢女闻言顿时慌了神,支支吾吾道:“夫、夫人,您才生产,万万不能沾地啊。” 我蹙眉,目光如刀,声音冷冽:“我说,扶我起来。” 那婢女拗不过我,只得作势来搀,扭头却使劲向另一个使眼色。 “谁也不许通风报信。”我语气决绝,躺了整整三天,浑身犹如散架,但有吕伯渊的“滋补”,恢复比生云洲和雨眠时好太多。并非完全不能支撑。 覃嬷嬷不在,两个婢女不敢违抗我的命令。 四月的天气,她们将我裹得严严实实;临出门,甚至罩上了雪白的狐裘。 我是大夫,自己的身体,怎会不知。 还未出门,就已出了一身的热汗,刚想要脱去。 “夫人还是穿着吧!身体要紧,若是让您受了风,相爷回来定会怪罪我们的。”两个婢女可怜兮兮地望着我,眼中满是泪花。 见她们如此模样,我于心不忍;又急着出去,只得无奈忍下。 院中的奴婢见我从房中出来,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没回来,谁也不许出去。”我先声夺人,将他们留在院中,而后径直向书房去。 不亲眼看一看,我心里难安。 吕伯渊若回来了,不会三天不见人影;云洲和雨眠,不会在我虚弱的时候离开我。他们与别家孩子不同,因自幼没有父亲,又与我聚少离多,尤为珍惜能在一起的时光。雨眠早慧,更是如此。 一路上,下人们怔愣原地,诧异地望着我。 我本该在房中休养,他们感到诧异并不奇怪。 可我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越来越多的惶恐不安。 不自觉越走越快,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迎面扑来一阵凉气。 书房没有床,只有一张软榻。而榻上整整齐齐,没有床褥,更未有任何留宿过的痕迹。房中没有他的气息。 连他悉心照料的玉兰也耷拉着叶子。 我心中咯噔一声,提步向孩子们的院中去。 半路遇见急匆匆赶来的覃嬷嬷。 我冷冷瞪她一眼,将她尚未出口的谎言都堵在嗓子眼里。 隔着院墙,云洲与雨眠的对话清晰地飘入众人耳中: “还是你聪明,虽然骗了娘亲,但这样咱们就不用一直向娘亲撒谎了。” “你莫要贪玩,跑到娘亲的院子里去就行。” “我哪有那么傻?娘亲别出来就好。” “娘亲要在房中养足一个月才能出门。” “可是父亲不回来,娘亲一定会着急的。” “覃嬷嬷会有办法吧。父亲教了她好多法子。” “你怎么一点也不害怕?” “害怕有什么用?”雨眠顿了顿,像是叹了口气,“父亲都不怕。他定会回来的。” 他果真不在府中。 我攥紧了衣袖,顿时心乱如麻。未有进入孩子们的院落,屏着气,大步流星地回到房中,才转身盯着覃嬷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第746章 故技重施 原来,那晚,吕伯渊去而复返,是在“告别”。 相府喜得贵子的消息一经传出,太子的人便将相府围了起来。 太子竟学他父亲,故技重施,要罗织我的罪名。 他以“盘剥军粮”的名义,将吕伯渊带走;后又传出那些被盘剥的军粮都低价卖给了枭记的谣言,让天下人纷纷质疑我枭记的生意,都是与吕伯渊里应外合“倒卖国库”所得;几乎一夜之间,他们就掌控了枭记。 而我所有的付出都成了“沽名钓誉”的阴谋。低价收购朝廷拨给镇威军的粮草,再高调地运送到边疆,借此博得名声,意图未来搅弄风云。 不得不说,太子此招阴险毒辣,一箭双雕。 不仅报复了吕伯渊的背叛,更巧妙夺回了蕨地战事的主动权。他将克扣军粮的罪责一股脑儿地推卸给了吕伯渊,又通过控制枭记,扼住了镇威军的咽喉。此时若是兵败,罪责全在我与吕伯渊头上;若盛青山凯旋,那也是他及时拨乱反正,功不可没。 太子来势汹汹,各种证据应接不暇,明摆着要置我于死地。萧景宸顶住外界的压力,守住了这座宅子。但也仅仅只能做到守住,不让人进来,也不能放人出去。 难怪,本是大喜之日,师父、师兄、连枝、仙玉都只是露个面就不见了。难怪萧景宸那日来得那么晚,反反复复叮嘱我要养好身子。我原以为他是因云洲和雨眠之事歉疚,却未曾想,他话里有话,另有深意。 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覃嬷嬷站在我面前,身形颓丧,叹气抹泪:“夫人莫怪相爷,您刚才从那鬼门关上走一遭,他将您疼得像自个儿的眼珠子一样,哪里舍得对您说真话? 他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说能多瞒一天就尽力瞒您一天,吩咐老奴一定让您养好身子。唉,都怪老奴没本事,这才三天,就没瞒住。您可消消气,千万别哭,月子里哭了最伤眼睛,不能哭的。相爷回来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心疼。再没见过比相爷更怜媳妇的人了。” 我眼眶干涩,心痛如绞,却任由它痛。 只有它痛,吕伯渊才能知道,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不仅知道他落了难,亦知道他这是故意—— 无论是萧景宸还是盛青山,他们不会轻易背叛朝廷。 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若开口劝萧景宸取而代之,都是错的。 他们会保护我,也会忌惮我。 我与吴妃的交易已经开始,箭在弦上;吕伯渊一直让我忍耐,只需做好自己,什么也不用说。 之前我一直在想,他到底为什么那么笃定,萧景宸与盛青山会临阵倒戈。 原来,他是做着“以身入局”的打算。 只有他卖出破绽,太子才会深信不疑;让萧景宸与盛青山看到太子与皇帝的威胁,看清我随时可能命悬一线的困境,他们才会觉悟。 才会做出我想要的选择。 没有什么,比事实更有说服力,胜过千言万语。 是以,他让我无所顾忌地支援盛青山,让天下人都来见证又践踏我的“真心”;又将一府生死,连刚出生的星砚,都交给萧景宸;他将所有人都逼到了“悬崖”上。 让谁也没有犹豫的余地。 连他自己—— 想到太子将他抓去,我后脊冷汗涔涔。 他们要定我的罪,必须不择手段撬开他的嘴。 三天,三天了。 我浑身颤抖,连双唇也止不住地哆嗦起来,“覃嬷嬷,你帮帮我。” 第747章 信 覃嬷嬷去门外求见萧景宸。 如今的长皇子齐王殿下,岂是想见就能见着的。 她不得不亮出齐字令牌,才让门口的守卫勉强答应通报。 我躺不下去,重新穿戴,等着他来。 直到暮色四合,萧景宸才风尘仆仆地跨进房中。 挺拔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高大。 “阿瑶?你怎的起来了?”他诧异地望着起身的我,语气焦急而担忧,边说边快步来到我身边,“等很久了吗?这天乍暖还寒,地上还有寒气,坐久了以后要腰疼、腿疼的。” 语毕,他凌冽的目光扫过房中伺候的下人,声音森寒,仿佛利刃划过她们的脖颈,“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脖子上的若不是脑袋,不如砍了?” 覃嬷嬷与两个婢女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殿下息怒……” “不怪她们。”我连忙解释,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定,“与她们无关,是我要起来。” 萧景宸似是预感到什么,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心虚;面对我,语气温柔得像是冬日暖阳,“好好的,为何要起?可是这房中太闷了?明日我给你带些解闷的书来可好?” 我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他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却是愈加温柔,几近讨好,“阿瑶,莫要任性,我扶你回去躺着,好不好?你此时需得好生将养上一个月,才能恢复。葛老说,养得好,便是从前留下的病根也能去了。养不好,雪上加霜,往后都要吃苦。” 我凝视着他,将他细细端详,看穿他一身的疲惫,眼中充血的红丝,亦看穿他刻意维持的镇定,将目光定格在他似蹙非蹙的眉心,语气缓慢而冷静,“即便养好了,也是要押去刑场砍头的,何必浪费功夫。” 他眼底陡然升起惊涛骇浪,像是平静的海面,忽然狂风骤雨,声音低沉而急切,“你说什么?” 明明做着吃惊的模样,他肚子里揣着答案,将所有的责备与威压瞬间都倾斜在下人们身上。 吓得她们双膝一软,身体紧紧地贴在地上,瑟瑟发抖,“殿下恕罪,奴婢们拦不住。” “何必吓唬她们呢?”我等了一个白天,浑身酸痛,硬撑着挺直脊背,看着他坚毅紧绷的侧脸,缓缓道,“她们有什么错,难道你以为,凭她们能瞒住我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到那时,我就能面对了吗?那时,会不会有更多的噩耗?还是要直接将我押去呢?倒不如现在,知道了好。还能有些准备。” “阿瑶!”萧景宸急忙打断我,眼中满是焦虑与不安,“你莫要胡思乱想,不会的!” 他几次想要靠得更近,却又克制住脚步,与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最终,俯视着地面上的人,咬牙道,“要你们何用!都滚出去!” “是。”两个婢女如获大赦,爬起来就往外跑。 覃嬷嬷一边起身一边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直到对上我的目光,得到我的首肯,才缓缓退了出去。 待她们的背影消失于门外,萧景宸才靠近我,握着我的手道:“你莫要听他们的,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他的掌心温热,而我已然如坠冰窟。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莫要再安慰我了,既到了如此地步,我心里有数。”我深吸一口气,拿出写给盛青山的信,郑重地放在茶几上,“烦请替我将这封信交给盛青山。我曾与你说过,梦见你陨落,他心知我想要你活着,才毅然替你出征。这虽不是我的本意,但我仍愧对于他。只要他能平安归来,即便倾尽所有,我也在所不惜。他远在边疆,若听闻此事,必会分心。此次出征九死一生,他万不能有事。你需得多多帮他才好。他若凯旋归来,你们务必互相扶持,好好活下去。” 萧景宸眼底划过一抹诧异,转瞬即逝,很快便被痛色覆盖,“阿瑶,你莫要说这些,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有事……”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像是要捏碎一般,又像是要将我扯进怀中。 我摇了摇头,面露绝望:“我与伯渊,已是笼中鸟、网中鱼,你比我更清楚,太子的用意。他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你能护我一时,又岂能护住我一世?你能护住我,那吕伯渊呢?我与他同生同死,必死无疑。 既是定局,莫要再费心思,不如顺其自然,安分守己。往后定要多加防范,莫忘了你答应我的。 我只求你,将孩子们带走。他们终究只是想要杀我,阻止枭记罢了。孩子是无辜的,他们跟着我已受了太多委屈。从前我不肯将他们交出去,是因为,你虽是皇子,可你的苦我感同身受,我不愿他们像你一样。可若要活下去,将他们托付给你,我……” 我眼中盈满泪水,情不自禁扑簌簌滚落,声音几度哽咽说不出话来,“我…放心。星砚虽不是你的骨肉,且看在我的面上,护他周全。吕伯渊无有家人,星砚是他唯一的血脉。未来交给师父、师兄、连枝、仙玉,任何一个,都可以。他一生下,便没有了爹娘,我在信中已托付盛青山认他做义子,想必能给他一些庇护。他与云洲、雨眠血脉相连,未来,要叫他们相亲相爱。只要他们、你们都好好的。我…便可安心了。” 第748章 不答应 话音未落,萧景宸单膝落地,修长的手指轻轻托起我的脸颊,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阿瑶,你莫要胡思乱想,不会的。”他怜惜地想要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可我眼中的泪水根本控制不住,犹如断线的珍珠,沾湿他的掌心,又从他指缝间溢出;只得颤抖着将我的脸颊抹得越来越湿,“你信我,再信我一次,好吗?” 他信誓旦旦,眼眶通红,深邃的眼眸中尽是疼痛与不忍。 我反握住他的手,字字哽咽,“景宸,我不是不信你,我从未不信你。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我大抵是该死的。”话音徐徐落下,我泣不成声,深深望着他的眼睛,那里清晰地倒映着我疲惫憔悴的身影,“梦里,我也是,要死的。早该死在蓝凤秋的手里。我执意和离,宁可服毒断亲也要离开盛家,是因为我怕极了她。我以为我离开盛家,就能活下去。可何正武走了,他们从未放过我,我以前侥幸,自己总能大难不死。 如今我好像明白了,这是天意。无论我逃到哪里,无论我做什么,总会有一把刀悬在头顶。你今日哪怕能为我脱罪,将来呢?枭记已如瓮中鳖,太子不会让你得到这样的支持,你难道要一直为我掣肘?若真是这样,皇帝终有一日也会因此忌惮你。那岂不是功亏于溃? 壁虎断尾,壮士断腕,你要做萧景宸,此时便该狠下心来用我去救盛青山。亡羊补牢,让他活着。你们合力,才能有一线生机。” 我打开放在茶几上的小匣,里头放着枭记的印信。果断将它推到他面前,“太子虽掌控了枭记,但他只是带走了吕伯渊。缺少关键的一环,始终无法将案件坐实,叫人信服。我相信吕伯渊,宁可死也不会供出我。你凭此印,去圣上面前,将我绳之以法。此功在你,不日便可松解枭记,恢复粮草。将士们深入腹地,正是危机四伏,决不能断了供给。那是千万人的性命,他们何其无辜。” 话及此,我止住泪水,语气决绝:“案权在你,切不可为我徇私枉法,定要依法严惩。我不会怪你,但求和他一起死。将我们葬在一处。” “你莫再说了,你知道,我不会去。”他终于克制不住,猛地将我扯近,一把揽住我的腰肢,紧紧箍在怀中,而后将脸深深埋在我身前,“阿瑶,你错了,这次你真的错了,我是为你,才要活着。我答应你的,才努力去做。我从未想过要做萧景宸,我宁愿自己是你的何正武,或是任何人。错过你,已让我悔不当初。我怎么可能拿你去邀功、去救盛青山,便是这天下要亡,我也不会拿你去换。你若有个万一,我绝不会独活。 那晚,我什么都听到了。你与青山,有过相同的梦境。你们或许是,重生之人。倘若有前世今生,那或许也会有来生。若不是答应了你,我恨不得马上去来生寻你。我怎会让你和别人走,不会的,要走也是我和你走。你误会我了,我根本不想当这皇子,更不想做什么齐王,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时光。没有你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你若不信,我现在便可以死在你面前。”语毕,他果真从靴中拔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在烛光下泛着凌冽的寒光,“你要我去做这样的事,不如现在杀了我,让我先去寻你。” 我心头一紧,连忙握住他的手,气道:“你疯了?你便只顾着你自己,可曾想过云洲和雨眠,难道要让他们一夜之间失了父母?” “我只要你!”他丝毫不为所动,眼神决绝,“我不可能让你死,你若要我去做这样的事,不如现在杀了我。” 我凝视着他,久久无法言语。 直到彼此间呼吸可闻—— 他唇瓣微凉,带着一丝疯狂,扣住我的脖颈,瞬间攥住我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过神来,用力将他推开,他意犹未尽,但眼神已渐渐恢复了理智。 “对不起。”他眸光闪烁,蓦然错开视线,缓缓站起身来,“但是,阿瑶,你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只这一件,我真的做不到。你若要我的性命,随时都可以给你。你让我伤害你,不可能,即便是你自己,我也不会答应。 你不用再想其他的主意。我了解青山,他若知道你这样为他换取粮草,哪怕战胜,也会死在那片土地上,毫不犹豫地去找你。他可以为你的心愿赴死,怎会忍心让你为他蒙冤。那比杀了他更痛。” “……”我望着他,明明是我想要的答案,心中却无比地愧疚,艰难地开口,“可我们,已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第749章 还有我 烛光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射在窗棂上。 冗长的沉默犹如深渊,横亘在我与他之间。 我心知,那不是轻易可以跨越的底线,只得心情复杂的望着他。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说尽了。 我不像吕伯渊能够那般冷静笃定,即便他方才口口声声说可以陪我去死,亦无法确定他们会为我做出违背纲常的事来。 忽而,窗外刮起一阵狂风。 如同猛兽的黑影扑在背后的窗棂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我猝不及防,浑身一颤。 萧景宸的身影迅速来到身前。 还未等我反应,他已伸长手臂,越过我将窗棂扣紧。 这近乎于倾身的举动,让我不得不后仰配合他。 但仍无法避免彼此间骤然靠近的距离。 鼻腔中充斥着他的气息,是淡淡的檀木香气。 就在我差点支撑不住要仰倒时,他及时将我扶住,眼底已没有了先前的纠结犹豫,取而代之的是我看不透的沉着稳定。 四目相对,他将我额角的碎发捋顺,仔仔细细,从一边到另一边。像是从前将我搂在怀中梳整一般,自然而从容。 我向后退了退,有意拉开彼此的距离。 他却不以为意,坚持将我散乱的鬓角捋至耳后,才缓缓开口道:“莫怕,总有办法的。” 说着,他再次倾身,将我打横抱起,温柔地放在床畔,“地上寒,莫要再下地了,会腿疼。也莫要再哭,你爱读书,又爱针线,哪样都费眼睛,若是哭坏了,以后怎么办呢? 我知你担心吕伯渊,我会将他带回来。云洲、雨眠、星砚,将来都会在你身边,莫要再胡思乱想,谁也伤不了你。 天意是要你活着,所以你才总是逢凶化吉大难不死。这次也会一样。你从未害过人,却是救人无数。天地若不仁,那就妄为天地。 你乖一些,照顾好自己,外头的事情交给我,好不好?男人的事情,该由男人去解决。你在房中好好养着,待你养好了,一切都会变好的。我保证,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再失望。” 我看着他,不难看出他下定了某种决心,可到底是什么样的决心,是否如吕伯渊所料,无法分辨。 他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安心宽慰的笑意,眼中温柔缱绻,亦如当年,“相信我。一切,皆会如阿瑶所愿。” 我已许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这些年彼此都已习惯了距离,似是被他蛊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忽然,他话锋一转,“听说,青山要入府做你的侧夫?” 我惊愕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在此时提起,又是如何得知此事。毕竟,盛青山绝不会自己说出去,而我也不可能说出去。 他似看出我的疑惑,“是吕伯渊亲口陈述的供词。此事怕是已经传到了宫里。很快就不是秘密了。” 我有些茫然,不知为何会牵扯到这桩事来,“……我拒绝了。” “吕伯渊就是一只狡猾的狐狸。”萧景宸咬着牙,语气莫名,“他可没说拒绝,他只说你在斟酌。他此时将此事抖落出来,朝廷一定会让人去找青山核实。届时,整个朝廷,天下人都会知道,青山自荐侧夫之事。你对镇威军倾囊相助,便会成为你们的家事。既是家事,就谈不上什么阴谋,顶多是他们两个争风吃醋。传言必会不攻自破。”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这一切荒谬得很。 良久,压不住声音道:“不是!这怎么会有人信?盛青山是骠骑大将军,一品大员,这绝不会有人信的。茂地也从未有一女二夫之说。我岂是那样的人。” “这不重要,盛青山待你的情谊有目共睹;出征之前你去军营为他饯行,又交出私印为他筹备粮草,这也是事实。朝廷的人一来一回,至少得一个多月。将在外,斩其家眷,必乱军心。他将水搅浑,至少在这一个月内,谁也不敢动你。”说完,萧景宸似是松了口气,“虽没想到青山会做到这个地步,吕伯渊能说出这种话,但……不幸中的万幸。” 我心中犹如一团乱麻,但仍固执地摇头,“不!这是两回事,即便搅混了水,太子收集的罪证不会因为是家事就轻易搪塞过去。反而可能会因此牵连上盛青山。” 而他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发顶,像是哄孩子一般,声音宽和而有力.“阿瑶不仅有他们,阿瑶还有我。” 第750章 隔绝 萧景宸走后—— 府中风平浪静,仿佛与世隔绝。 除了吕伯渊一直没有回来,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难得我日日闲着,除了睡觉,几乎无事可做。府中有覃嬷嬷悉心照看;府外的守卫悄然增加,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更别提什么风声。 云洲和雨眠每日按例来向我请安。 他们很喜欢星砚,每日都会去看弟弟好几回。 云洲将自己的书送给星砚,并夸口弟弟一定很喜欢。 确实撕得很响亮。 我罚他抄写,让他每日来跟前背书。 他终于开始哭着想念吕伯渊,说父亲比我宽和讲道理。 雨眠的课业从不需要大人操心,时常带着医书来我房中;她问我答,温故而知新,倒也解闷。 我索性让人将吕伯渊为我寻的医书都搬进房中,与她一起学习。 但每次才看一会儿,她就像个小大人似的,来收我的书:“母亲该歇会儿眼睛了,父亲叮嘱过,不能让您伤了眼睛。” 我几次都想问她,她口中的父亲指的是谁? 围绕在相府周围的看守,犹如密不透风的铁桶,一句话也不肯对我们说。 我没有办法,数着日子一天一天地捱。 在此期间,我与外界的联系,只有萧景宸。 但他并不能每天都来,大多隔上三五日才会现身一次。 他说他去探望过吕伯渊,太子虽对他用了刑,但没有性命之忧。 尽管如此,我不放心,总要多问几句。 他淡淡道:“你大可不必为他担心,他向来没什么气节,多的是保命的法子。罗持安已去诊治过,都是皮外伤,比你此时要好得多。” 我不明白,他一个文弱书生,受了冤枉,还要什么气节?面对拷打,能有什么自保的法子? 萧景宸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我只得将信将疑,请他下回为我带些话来。 此外,朝廷的使者已经出发去往蕨地,盛青山乃栋梁之才,事关大将声誉,必得亲面问询、写下证词才算定案。 萧景宸对此信心满满,泰然自若,“青山向来敢作敢当,既向你开过口,便是做好了准备。即便你拒绝,也不会动摇他的决心。他是从不肯认输的。何况此事有关你的清白,他绝不会推脱。” 而后,他又问我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你若再拒绝,恐怕会让青山颜面扫地。阿瑶可想过,待他归来,让他进门?” 我大愕,吕伯渊还在狱中,星砚尚未满月,怎敢有这样的念头。莫说纳夫之事匪夷所思,我与吕伯渊感情日笃,就是给他纳妾,我也会觉得无法接受。这绝不可能。 萧景宸默默,没有再提。 第十天。 太子撬不开吕伯渊的嘴,退而求其次,将枭记所有的的管事、掌柜都抓了起来。 我惴惴不安,一连做了几场噩梦。 梦见连枝与仙玉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的向我求救。 可我被囚禁在院墙内,除了毫无用处的担心和哭还能做什么? 虽然萧景宸许诺我会去救人,但我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 好不容易等到他再来,我连忙询问连枝和仙玉的情况。 只见他面色凝重,欲言又止:“你莫要太担心,但凡进了那样的地方,都会吃一些苦头,但她们罪不至死,他们不敢……” “萧景宸,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心急如焚,打断他道,“她们是无辜的!难道就任由那些人为非作歹诬陷忠良?” 第751章 藏好 萧景宸扣住我的肩头,试图让我冷静下来:“阿瑶,我知道你现在很着急,但临危不惧事急从缓,你难道忘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必然会有拉扯,也定然会有损伤。我已派人打点……” 我心知他说得都对,太子想要将我们置于死地,怎会坐以待毙? 开弓没有回头箭。 事已至此,无论使者从盛青山那里带回来的是什么样的答案,夜长梦多,为求稳妥,太子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为我罗织更多罪证。 是以,他不会轻易放走吕伯渊,更不会放过枭记的人,甚至我身边的任何人。且冠冕堂皇,根本阻拦不住。 没有定罪,吕伯渊到底是官身,仍要受皮肉之苦;枭记的管事、掌柜都是平民百姓,只会倍受煎熬。他们越是忠诚可靠,越是凶多吉少。 萧景宸口中的“吃些苦头”,令我不寒而栗。 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怎么冷静? 我烦躁地挣脱他的束缚,两手不安地交握于胸前,脚步凌乱地在屋内徘徊。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怕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阿瑶,”萧景宸想要制止我,被我冷漠地推开,无奈地立在原地,“你冷静些。枭记被牵连的人,足有百数。无论我们做什么,没有办法保护所有人。” 我明白,我明白,我都明白。 萧景宸此时防不胜防,太子针对我,其根本还是在忌惮他,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让他陷入更深的困境。他已尽力了。 可是,我心里发寒,即便脚下不停,身体仍一阵阵打着冷颤。 我像一头断角的鹿,在林中跌跌撞撞。 “阿瑶……”萧景宸再次上前想要拦住我,他拉住我的胳膊,再次被我挣脱,我停不下来,“任何事,都有牺牲。” 他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牺牲?我像是被人狠狠扎了一针,僵立原地,双手紧握,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梗着脖子,仰视他,“牺牲?这算什么牺牲?他们是在被迫害!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只是在勤勤恳恳的活着罢了,只因为上位者的恶念,便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凭什么?凭什么!” 我越说越激动,连声音也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今日能害百人,来日便会害天下人。”我咬牙切齿,口不择言,“你说若天地不仁,妄为天地。你告诉我,现在是什么天?是什么天!!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被我吼得有些怔愣,回过神来,一把捂住我的嘴,不无严厉地说道:“阿瑶!慎言!” 我心里存着侥幸,他会为我换新天,可他捂着我的嘴,让我慎言。不禁愤怒地瞪着他,憎恶他,他到底也是皇家的血脉,流着一样冷酷的血。他若以为这一切代价都是正常,他永远不会觉悟。 他被我的目光刺痛,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我用力推开他,冷冷道:“萧景宸!你忘了,你们生来,便是为了保护黎民百姓的!你们的荣华富贵,你们的锦衣玉食,皆受百姓供奉,全因百姓相信你们能造福社稷,带来光明和幸福。 可你们呢?这样随意践踏人命,鱼肉百姓,何以为天!” 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言辞之间已无所顾忌。 萧景宸见状顾不得许多,一把将我箍入怀中,将我的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口,“阿瑶,你莫要冲动,隔墙有耳,这些话绝不是你该说的。我知道你气愤,失望,你打我、骂我都可以,莫要再胡说了,倘若传出什么,所有人都将因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垂下头,声音低沉,擦过我的耳畔:“你的信,我已派人快马加鞭送往边疆,盛青山很快就会明白当前的局势。只要信使在朝廷的使者到达之前抵达,他必然会借机对朝廷施压。 此次出征,是皇帝夙愿。倘若因为粮草之事,耽误征程,功亏于溃,必将引起龙颜震怒。他或许会默许皇子相争,但绝不会忽视战机。届时无论是释放吕伯渊还是释放枭记,都会给我们带来转机。” 他将我搂得更紧,仿佛要将我融入身体里,手掌不停拍抚我的后背,“我说过,一切皆会如阿瑶所愿。国泰民安,海晏河清。一定会的,信我。”他声音很轻,却言之凿凿,字字清晰,“信我。” “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答应我,你要藏好自己。切莫冲动。” 第752章 等待 从那天以后,我很久都没有再见到萧景辰。 没有外界的消息,府中静谧得令我窒息。 我渐渐不敢睡,每当我陷入黑暗,噩梦便如潮水般涌来。 梦里兵荒马乱,盛青山总是身陷包围,命悬一线;到处都是喊打喊杀的嘶吼,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可又觉得身下黏黏糊糊,全是血泊。 转念之间,又见吕伯渊白衣胜雪,站在悬崖边缘幽怨地看着我,一言不发。狂风拂动他的衣摆,像是要将他吹落下去。无论我怎样呼喊,他都不肯回来。 我一次次从梦中惊醒,泪水模糊视线,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耳边时常回荡着连枝和仙玉的声音。她们责问我为什么见死不救?或质问我为什么还不来?扭头又高高兴兴地喊着回来了…… 偶尔,我也会梦见顾明彰,他站在回春堂的门里,笑着与我说话。他说姑娘今儿个回来吗?可要带她们一起回来啊?别像我一样。 悲喜在梦境中轮番上演,但因噩梦的影响,连好梦也渐渐带上悲伤的影子。总是从一开始就知晓,都是假的,他们不在,还没有回来。 我心痛得难以呼吸,即便好好坐着,也会忽然惊觉脸颊潮湿。 覃嬷嬷先是苦口婆心的劝我,后恨不得将孩子们都塞给我,生怕我闲下来胡思乱想。可我即便不在人前落泪,泪水也向心里流。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好像井底之蛙,坐井观天。 哪怕听见墙外一声叫卖也觉得生动。 我翻遍了吕伯渊的书房,暗自懊恼,但说不清气的是谁? 他若真如萧景辰说得那般胸有成竹,为何没有给我留下只字片语?他难道不知我会为他担忧?他向来是不舍让我煎熬的,所以他一定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他又能有多少自保的法子? 他最爱的那棵玉兰,失去他的呵护,正在腐坏枯萎。 即便我也为它浇水施肥,但它不仅没有丝毫好转,反而像是认准了他一样,凋谢得更加决绝。 花园里的蔷薇无人打理,肆无忌惮地疯长,甚至越过了墙头。 我羡慕地望着花枝。也想要出去。 哪怕将我与她们关在一起。 “夫人,夫人。” 正在出神,覃嬷嬷忽然脚步匆匆地赶来,险些被地上的石子绊着,也没有在意,仍大步流星地向我靠近。 我已许久没有看见这么生动的神情了,被关得太久,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麻木。不禁愣愣的望着她。 “夫人,”覃嬷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道,“信!有信!” 信?我反应过来,上下打量她,盯着她空荡荡的手,“信呢?” 覃嬷嬷摇头,回身指着门口,张着嘴艰难地说道:“大门外,有战边的来信。想必是,大将军的信。他们,不肯给我,要您自己去领。” 盛青山的信?他给我写信?为什么他的信可以送进来?他是什么时候给我写的信?他可见到朝廷的使者? 我走得很快,每走一步,脑中就会冒出新的问题。距离越近,答案越近,最后索性跑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跑动,因为时间太漫长,连走路也会故意慢些走,将一段路走出两倍的时间。 从花园到相府大门,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门口的人见着我,微微一愣。 那是一个年轻的官员,头发一丝不乱,官服整洁无瑕,浑身透出一股正经严肃的气息。 “你是,吕荣氏?”他上下打量我,眼神怪异。 “是。”我点头,说话间,已顾不得寒暄,急不可耐地伸出手,“劳烦官爷带信。” 他看着我,微微蹙眉,似有些不信,再次向紧随其后的覃嬷嬷求证道:“她真是你家夫人吗?” “是。”覃嬷嬷连连点头,这一通来回让她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地喘着,“我们府里只这一位夫人。” 那人又打量我一眼,才从怀中掏出一封很厚的信来:“此物,是受盛大将军所托,带回的家书,还请夫人亲启。” 盛青山托他带来?那他是?我脑中略微一转,“大人是刚从蕨地回来吗?” 他这才正眼看我,一本正经道:“是的。大将军已将你们的事如实道来。信已交到,夫人请回吧。” 见他转身要走,我急忙开口,“大人!他可还好?边疆战事如何?” 话音落在那人身后。 我见他头也不回,以为不会理我。 只得无奈地望着他的背影。 没想到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转过身来,向我鞠了一躬:“托夫人的福,边疆战事告捷,大将军屡建奇功。夫人安心,静等大将军凯旋吧。” 第753章 告谁 我终于等来了“转机”。 盛青山的信上并未提及萧景辰的信使,但我知道他一定收到了我的信。他在信中劝慰我,要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切莫冲动。信中诸多关切,句句皆是要我照顾自己。 又提到使者去询问侧夫之事,他已“据实相告”。虽然还在等我的“答案”,但事到如今,无可隐瞒。并许诺定会向圣上解清“误会”。 他的答复,正如萧景辰所料,亦如吕伯渊的“证词”,果然没有将我的拒绝呈报朝廷,只说我还在“斟酌”。 斟酌,便是没有拒绝。 朝廷得到这样的答案,震惊之余,定然会将我们算作一体。 不日,萧景辰踏夜而来。 他看着我,眼中露出与那年轻官员一样的惊诧,“阿瑶,你怎将自己弄成这样?” 我已许久没有对镜梳妆,不明白他口中的“这样”是哪样?可我还活着不是吗?我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他小心翼翼地抚过我的脸颊,眼底划过一抹厉色,“可是那些下人见风使舵苛待于你?”他的话音冷冽,带着彻骨的寒意,像是要马上砍了他们的脑袋。 我莫名其妙,连忙摇头:“没有谁苛待我,真的没有。我只是吃不下,睡不安稳。” 他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带着深深的愧疚,“是我不好,没有来看你。近来,实在抽不开身。”语毕,他将我的被角提高一些,又将我额前的碎发捋至耳后,动作轻得像是怕我被戳破捻碎了一般,“你可怪我吗?” 他的问题让我觉得更加莫名,可又答不上来。 不等我回答,他叹了口气,“朝廷的人已经回来了,青山给你送了家书?” “嗯。”我从枕下拿出盛青山的信,“他应是收到了我的信,也提到朝廷派人去的事情。” 他望着我的动作,眼底划过什么,转瞬即逝,并未接过,而是轻轻推了回来,“这是他的家书。” 我没有收回,而是补充道:“还有很多借据。” 萧景辰这才接过厚厚的信封。 盛青山的信与借据,我叠做了两叠,他只打开了厚的那一叠。 镇威军从枭记支出的每一笔,盛青山都留了借据。即便他有我的印信,也仅仅以此作为担保。 有了这些借据,案情必然会有新的变化。 我将印信给盛青山,可以是家事私情;镇威军向枭记借粮,有借据,就是公事。公事公办,欠债还钱。 太子诬陷我与吕伯渊倒卖军粮,只是抓到一两个蛀虫罢了。他们并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是吕伯渊授意偷盗;而我枭记只是正常征粮,价格上并未有什么偏颇。说我以此做局,本就牵强。 这些借据可以再次将水搅浑。 “我想去告他!”我语气坚定,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我不想再被圈在这方院墙里。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哪怕跟他们一起死了。 萧景辰细细将每一页借据看过,确认无误,才又重新叠好,塞回信封,置于我枕边。 “可以。”他道,“但不是告太子。” 我坐起身来,疑惑道:“那告谁?” “你要去状告吕伯渊,他执掌国库,自然要让他来还钱。” “……你说什么?”我难以置信。 “一码归一码,此次军粮是他督办,自然要他来还你的钱。他欠了镇威军五成军粮,盛青山才会去枭记借粮。你可知他支走的军粮价值多少?岂是没有上报就能随意支取的?若人人像他一般签字借粮,岂不国库洞开?你若是捐的,他自然没错;若要还钱还粮,那青山便是逾矩,要么罚他,要么让吕伯渊把债还上。” “可是……”我心生犹豫,“他如何能还?” 萧景辰轻哼一声,“他定有办法。此事本就是太子授意,给他下套。他那样的人,怎会不防?定然将另外五成的军粮备在别处,只等他一声令下。” “可借粮之事,盛青山也会受到牵连。”我还是不放心。 “他战事告捷,此时即便捅出再大的篓子也不会真的罚他,顶多受些训诫,罚他俸禄。他现在,还怕这个?”他话中有话,“只要吕伯渊将军粮拿出来,未有损失国库,定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这有什么用?”我仍是茫然,“太子不会放过他……” 他却坚持,“你若去告太子,难免他狗急跳墙,闹得两败俱伤。即便他此局已然后继无力,但不会轻易认输。他若输了,便会落个诬陷忠良,打压良商的名头,岂能甘心?便是屈打成招,也一定要为你们落下口实。 但你若状告吕伯渊,将他搁置一边。定局已成,他自会去找台阶。那些蛀虫是真,足以他自保。吕伯渊只要补得及时,此事便可是有意安排,枭记不过居中调用罢了。甚至他可以说,是与青山合计过的。毕竟是一家人。” 我有些糊涂,只觉得是一团乱麻。 他似是看穿我的苦恼,语气温和:“朝堂之事,多是权衡利弊,真相只是其次。想不明白也不要紧。” 我心中困惑,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他又道:“吕伯渊出来后,枭记的人自也会放出来。莫要担心,好好养着。你这样,他们一定会怨我,没有照顾好你。想来,我似乎总也护不住你。是很没用。” 我垂眸,“不怪你。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睡吧。”他示意我躺下,声音很轻,“我看着你睡着再走。” 第754章 大局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 清晨,待我重新坐在梳妆台前,才明白他们眼中的惊讶从何而来。 镜中人下巴尖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两眼大而空洞,宛如大病初愈,令人心悸。 连我自己也盯着铜镜看了好久,险些认不出自己。 竟比我从前重伤,还要憔悴。 不过,我很快释然,这样也好。 我一身朴素,未施粉黛,踏出门去。 门前的守卫并未拦我。 敲响登闻鼓,比我想象得要容易许多。 覃嬷嬷寸步不离地搀着我,还未见到官差,便已哭红了眼睛。 “夫人这是何苦呢?”她泣不成声,“男人们的事,岂是女子能左右的。” 我无心计较她说得对不对,但分明是他们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连累我,连累许多人。错不在我。 朝堂之上,我跪在百官面前,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皇帝,太子,萧景辰。 许多双眼睛看着我,犹如锐利的箭矢,似要将我洞穿。 他们的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鄙夷。 鄙夷,我缓缓觉悟,这份鄙夷的来源。 男人们三妻四妾习以为常,却要鄙夷我要纳侧夫的传言。 事在盛青山,罪却在我。 无论我救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好事,只这一件,便是他们眼里最瞧不起的人。 真是可笑。 这头顶的天果然荒谬。 我挺直脊背,双手呈上那些借据,状告当朝宰相吕伯渊。 金碧辉煌的大殿,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仅要纳侧夫,我还要状告自己的丈夫,对他落井下石。 那些目光渐渐像是淬了毒。 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你说,你要告吕伯渊?”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太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眼神探究而犀利,“你与他可是夫妻。” 我回视他,极力克制自己对他的怨恨,语气冷静而镇定,“于私,我与他是夫妻。于公,他是官,我是民。我枭记是登记在簿的商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般果决,举起借据道:“据我所知,枭记之前是在捐粮,何以又拿借粮说事?” 我面不改色,故作疑惑的反问道:“殿下明鉴,捐粮之说,是从何来?可有字据?”捐粮二字,我只在盛青山面前说过;放飞各部的信鸽只说全凭印信支取,从未提到捐粮。这样的证据,谁也不可能有。 太子神色微变,“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岂能有假?” “口说无凭。”我冷冷道,“捐粮一说,既没有我的字据,何以成真?难不成以讹传讹,就算真了?我手中借据,盛青山可以作证,各铺的掌柜也可为证,难道真的要算假的?殿下是想赖账不还吗?” “你胡说什么?!”太子气愤地瞪着我,怒喝道,“这些,是盛青山签的。即便要告,你也应该告盛青山,让他还你。冤有头债有主,这才是天经地义。怎的告到吕伯渊的头上?” “殿下明鉴,那我便将他们都告了!”我字字铿锵,掷地有声,“镇威军出征,军粮短缺,我本是一片好心,让枭记居中调度。吕伯渊承诺三个月归还,我相信他,才将印信给了盛青山。若吕伯渊不为我做主,将这笔账还上,那我就告盛青山,让他将搬走的再搬回来。” “胡闹!”这时有人站了出来,大声斥责我,“岂可因为一己之私,影响战事?” “那大人来还?!”我毫不退让,果断回击,“这粮食本也不是他们自己吃了不是吗?给我粮食,兑成金银,都可以。” “你!”那人两眼瞪得溜圆,“一身铜臭!不识大体!” “大人识大体,便来讲个公平!”我从未如此咄咄逼人,此时却觉得身体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直视着那人的眼睛,质问道,“这债到底算不算数?该不该还?” 那人气得胡须乱颤,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所有人心知肚明,这是一笔巨款。 无人敢轻易开口从国库支取。 战事正酣,国库空虚,连宫中都在紧衣缩食。 忽然冒出这么一笔债务,岂是儿戏。 于公于私,交出吕伯渊,让他来处理这个烂摊子,无疑是最佳之选。 可众人也知道,吕伯渊现在在太子手里。 事情闹得这般大,太子岂能轻易放他。 所以,众人不敢得罪皇帝,也不敢得罪太子,一个个低眉顺眼,噤若寒蝉。 “齐王,”皇帝端坐于龙椅,面色阴沉,“你有何看法?” 萧景辰拱手,语气平和而谨慎:“回禀父皇,儿臣以为,吕相为人诚实,做事谨慎,绝不会刻意诓骗吕夫人。军粮之事,短缺是真,临时调用,或有其事。既答应三月内归还,想必已有周全之策。不如还将此事交于吕相处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争执。 至于倒卖军粮之事,查了这么久,太子定然已有眉目;是不是吕相所为,或也有了定论。若只是一时失察,管教不严,不如先将人放出来,解决正事。毕竟,吕相智谋无双,尤善经营,眼前正是用他之时。还是大局为重的好。” 第755章 公道 大局为重。 这四个字犹如泰山压顶。 将太子的脸憋得铁青,冷冷地望着他,“齐王这是什么意思?盘剥、倒卖军粮是重罪,案件尚在审理,吕伯渊供词未定,你怎知他是一时不察,还是有意为之?倘若他是主犯,这样轻易放了,岂不纵虎归山?” 萧景辰丝毫不惧,淡然道:“吕相行事向来不拘一格,虽只让镇威军带着五成军粮出征,但有枭记居中调用,镇威军并未因此影响行军,反而提前到达了据地。众所周知,边疆捷报频传,盛青山从始至终未有因此参过他,倘若真有不合或盘剥之事,岂会无人上报?太子怎知这不是他与大将军的计划?” 太子闻言,冷哼一声,“计划?既是计划,为何没有上报朝廷?” 萧景辰不以为意,“想必吕相有其缘由。不然何以敢与吕夫人预定这三月之期。总不能自己担着盘剥、倒卖军粮的罪名不去获利,还倒赔自家夫人的枭记去补这窟窿,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买卖,太子以为吕相会做?说来不合时宜,但吕伯渊平日里如何护妻爱妻有目共睹,他敢在家做这事?怕是连街头妇人也不会信的。” 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陛下明鉴,”我向着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磕了个响头,“吕伯渊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枭记也绝不敢做这样的买卖。臣妇大言不惭,我枭记能借得出五成军粮,何至于贪图那些倒卖之资?岂不因小失大?搭上夫君的前途不说,还要牵连生意,便是不懂经营的蠢材,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我话里有话,在场的岂能听不出来。 太子为挟制齐王,摆出这么一招臭棋,谁不知道他在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只是无人拆穿罢了。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两个儿子斗法,旁人能说什么。 一时间,议论纷纷。 为吕伯渊辩驳的有之,捧太子臭脚的更是不少。 闹哄哄,比回春堂前的叫卖声还要嘈杂几分。 “够了!”皇帝终于再次开口,他俯视着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荣文君,你的胆子,是越发的大了!” 他字字清晰,犹如珠玑。 “臣妇不敢!”我伏下身躯,五体投地。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皇帝怒不可遏,愤然站起身来,“你敢上天机台,你敢敲登闻鼓,你不仅要告官,你还要告自己的丈夫!你当这金銮宝殿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撒泼?你可知今日桩桩件件,都能治你大不敬,让你人头落地?”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可我听见这些话,反而有种不过如此的释然,“臣妇惶恐。然,臣妇心中绝无半点不敬之意。却是相信陛下,相信陛下是百姓的天,定会为天下众生主持公道,才敲响登闻鼓。 臣妇幼子尚在襁褓,嗷嗷待哺,他只见过父亲一面。吕伯渊行路有疑,官家如何查他,臣妇绝无怨言。但事事皆有因果,臣妇身为人妻,不能眼睁睁看他受不白之冤。上殿直言,实属迫不得已。若他只是无能,官家将他罢免回家,也绝无二话。 臣妇的枭记,在陛下眼中不过微尘,却是亲朋好友多年的心血,如今几乎一夜之间功亏一篑。这借据是真是假,人证物证俱全,全凭陛下做主。吕伯渊、盛青山或许抵赖,但臣妇相信陛下,定会给臣妇一个公道。” 皇帝狠狠地瞪着我。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好!好!朕就给你一个公道!”他咬牙切齿,“将吕伯渊放出来!三日内,必须还上她的债!如果他找不出那五成军粮,这盘剥军粮的罪名,他辩无可辩! 事关重大,自作主张,隐瞒不报,他们两个,胆子大得很!!监察院何在?给我去查!看看他们还做了什么好事!我亲自来审!” 第756章 鲜活 既是皇帝的旨意,太子不敢违抗。 相府门前的守卫撤离。 吕伯渊终于被释放回来。 如萧景辰所言,他果然另有安排。 那五成的军粮,皆在距离边境不远的义仓中。 太子授意,他顺势而为,不过是为了让萧景辰和盛青山有所警觉。 既成势,与太子的争斗已然无可避免。 枭记的人都放了出来,青萸因是盛青山的家眷,未有受到牵连;连枝与仙玉受了伤,我将她们都接来府中养着。 一时间,府中又热闹了起来。 我们凑在一起笑,又抱在一起哭。 虽每日忙碌,我的精神却好了许多。 皇帝给了三日之限,吕伯渊一日便交了差,而后因伤告假。 对于监察院要查他与盛青山,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国库空虚,皇帝不急,我急什么?”他趴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萧景辰没有骗我,他那些伤确实都是皮外伤,比盛青山挨得板子都轻。但他毕竟不是武将,哪里比得他们,看着那一身血痕,我还是将他按在床上,不许他下地。 我与他商议要不要写信告诉盛青山,他不以为然,“我查不到的,他们也查不到,那些鸡毛蒜皮,不足为惧。即便查到什么,还能临阵换将,让他回来领罚不成?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可那五成军粮总要知会他,是借是捐,我与他们心里清楚。有了这些补给,盛青山定能如虎添翼。 “他知道。”吕伯渊握着我的手,似是不小心扯到伤口,脸上掠过一抹痛苦,“沿途粮仓有图可查。那是蕨地十城中的一城。虽已被长皇子攻略,但由于太过偏远,远离腹地,近些年一直将附近公粮囤积此处。他深入蕨地,那一处是最好的补给。只要他派人看过,便会知道。” “就算看到,如何能知道这是余下的那五成?”我随口问道。 “偌大粮仓,岂能无守?”他将我的手拉进怀中,“我早已知会过了。” “你就不怕他没发觉,回来参你?” “……他拿着你的印信,怎好意思参我?” 吕伯渊在家休养,伤好了也不去上朝。 云洲终于不用来我跟前背书,见到吕伯渊莫名亲切三分。 雨眠见他回来很开心,似小时候那般粘了起来。 吕伯渊受宠若惊,每日都领她去花园里剪最美的花。 生活好像再次鲜活了起来。 连枝与仙玉也已下床,几次与我提起要重开枭记。 我劝她们再养一养,她们却怎么也闲不住。毕竟盛青山支取了枭记许多流水,商机如战机,歇一日便是输一日。 对于冤狱,她们缄口不提。连“太子”这两个字都未说起过。 我知道,她们还在害怕。她们还害怕我会在意。 太子是未来的君王。哪怕我们都忘不了,我们也斗不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只有星砚咿咿呀呀不被待见,只有在我怀中的时候,吕伯渊才会多看两眼。 我要不是亲眼看见他扎星砚的手指,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亲生父亲会做出的事。 “你做什么?”我惊讶地看着他。 “验血。”他理所当然,全然没有被抓包的忐忑,反而更用力地挤了挤星砚被戳破的手指,硬是挤出豆大的血珠。 星砚嚎啕大哭,在他怀中手脚乱舞,哭得小脸涨红,像是害怕极了。 就在我瞪大了眼睛,觉得他着实太过分,想要理论一番时—— 他握着星砚的小手,将那颗血珠飞快地抹在我嘴上。 望着我,眼里是纯粹的好奇,“如何?” “……吕伯渊,”我胸口突突直跳,气不打一处来,“将儿子还我。” “太沉了。”他随手将星砚扔进摇床,而后仔细地打量我,“好像有些用处?” 我气得让他睡了一夜书房。 天蒙蒙亮,他轻手轻脚地钻进被窝,还是被我发现,顶着一脸倦容,语气讨好道:“阿瑶,没你我睡不着。下次不扎他就是了。” 第757章 此时无声 监察院查了一个月。 吕伯渊既无家族又无党羽,不贪财不好色,递交给皇帝的结果,堪比赞歌。盛青山除了“私德”,亦无可指摘。毕竟他少年成名,已是当朝一品骠骑大将军,有什么理由做那些鸡鸣狗盗之事。 两人之间更是除了此次军粮,甚少来往。 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呈报的官员束手而立,不敢抬头。 监察院,有监察百官之职。 他当然知道皇帝此时想要查出点什么,才能出了天机台、登闻鼓的恶气,给太子撑腰。 太子再糊涂,那也是培养了多年的储君。 可他们掘地三尺,除了些模棱两可的罪状,确实没有什么可禀报的。连太子都没能赢,他们又岂敢随意给吕伯渊和盛青山安上罪名。只怕会惹火上身。 皇帝面对结果,沉默良久,有道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军粮之事,孰是孰非,昭然若揭。 大殿之上,气氛凝重,另有几分微妙缓缓流动。 萧景辰却好似浑然不觉,打破沉默道:“启禀父皇,盛青山既无过错,便该由他继续带领镇威军进攻蕨地,乘胜追击。依今日军报,镇威军此时已挺入蕨地,攻下了第三座城池。眼下他们势如破竹,百战百胜,攻破皇城指日可待。但若要继续进攻,是时候增派援军,运送补给。以免挫败士气,耽误战机。” 话音未落,户部侍郎立刻站了出来,“齐王殿下,此言差矣,上个月不是才划出去五成军粮?” 萧景辰冷冷睨着他,“划给谁?那不是还债用的吗?与前线何干?” “几万人的补给岂是说给就给的?”那侍郎脸色铁青,“即便要给,也得早说,这一时半会儿,从哪里去有?” “那本来就是早已兑现的军粮,难道晚了一些就要算做两回?筹粮之事,是你们户部的职责,你是今日才知有战事?筹措不齐,为何不早些禀报?”萧景辰目光如刀,冷声道,“若是断了供给,镇威军后继无力,又孤立无援,这一战,岂不前功尽弃?” “这!这确实没有人说啊!”户部侍郎梗着脖子,“如今青黄不接,就算筹粮也不是一时半会儿。” “既知战事,便该未雨绸缪,你们户部是做什么吃的?”萧景辰咄咄逼人道,“你是户部侍郎,还要谁来与你说?” “殿下息怒,此事我看也不是没有办法……”另有一人站了出来。 “什么办法?”萧景辰面色沉凝,目光锐利,提及战事,这些年内敛的杀气不由自主地释放开来,仿佛无形的威压。 “这粮食,之前能借,如今也能借得……” 立刻有人反驳,“不可!传出去岂不遭人耻笑。” “是前线将士们的性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殿上的武将何止萧景辰,连何老将军也听不下去,“这打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们懂得什么?难道打败了敌人,还要被你们绊住手脚,让镇威军现在班师回朝吗?” 双方吵吵嚷嚷,立刻乱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看着太子的眼神也越来越失望。 那借据的戏码,他岂能看不明白? 太子想要掣肘齐王是意料之中,授意吕伯渊盘剥军粮的事,他都看在眼里;太子想要借军粮拿捏盛青山,无可厚非。太子就是太子,这些武将犹如野马,学会将缰绳握在自己手中,不算坏事。 谁知太子失于周密,让盛青山用枭记钻了空子。既成事实,太子不懂及时止损亡羊补牢,反而破罐子破摔。不仅与萧景辰等人彻底结仇,还将自己的亲信也推了出去。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枭记的军资是捐还是借,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无风不起浪,若真是借,盛青山绝不会让捐粮的话传出来,让枭记居中为难;若手中一早有借据,岂会白白让吕伯渊和枭记的人蒙冤入狱。太子是把兔子也逼急了。 身为太子,善不足以成德,恶又不能成事。实在蠢钝。 如今不仅将到嘴的鸭子飞了,还搭上了国库。 让整个朝廷都陷入了被动。 皇帝望着殿上不怒自威的萧景宸,第一次动了别样的心思。 一棵悬崖峭壁上长成的松柏,适应了绝处逢生,如此坚韧,或许更适合挑起重担。 争吵间,有人恍然忆起,吕相因伤在府中静养了月余时光,已许久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立刻有人附议,言语中带着几分期待:“国库空虚,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吕相素有经营之才,若能康复归来,定能为朝廷分忧解难。” 此言一出,大殿内众人纷纷抬首,期待地望着皇帝。 第758章 要哄 皇帝凝视着阶下众人,如鲠在喉。 除了吕伯渊,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居然找不出一个人能解这燃眉之急? 吕伯渊的伤势,早该好了。迟迟不肯上朝,能是什么意思?他本是太子麾下,为太子做事,太子突然发难,差点要了他一府大小的性命;妻子生产,儿子还未抱过两回,便让他无端坐了牢狱。士可杀不可辱,满朝文武对此视若无睹。伤好了也不来,显然是心灰意冷,不愿再为朝廷效力。 再过些时日,怕是辞官的借口都想好了。 此时要人家出钱出力,他这个皇帝难道开得了口? 战事正紧,胜利就在眼前,直捣黄龙指日可待,绝没有让镇威军回撤的道理。 就地生息固然也是可用之法。但,一来,时光荏苒,夜长梦多,我军得以休整之时,敌军自然也会重整旗鼓,如此难免延误战机;二来,蕨地偏远,难以掌控,盛青山作为骁勇善战的大将,倘若生出异心,拥兵自重,必成心腹大患,不可不防。 思来想去,心头的恶气不消自散,皇帝望着阶下的萧景辰,语气沉稳而不失亲切,“齐王,此事既是你提出来的,不如你去问问吕相,他的伤养得怎么样了?若已痊愈,便请他想想办法,想必能有助益。” 站在一旁的太子闻言,面色瞬间阴沉如水,连四周的空气也冷了几分。 以往大事,父皇总会征询他的意见,今日居然跳过他,直接安排了萧景辰。 他身为太子,从前即便犯错,父皇也会为他找补。 如今急着召回吕伯渊,岂不等于朝野上下都默认他这次做错了?让他的脸往哪儿搁! 他心中不服,可偏偏无话可说。 总不能自己亲自去请吕伯渊,上赶着去碰那一鼻子灰。 思及此,他双拳紧握,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愤怒。 眼看着萧景辰恭敬领命,更是嫉恨交加,目光如炬。 下朝后,皇帝单独留下太子。 萧景辰直奔相府。 下人通报时,吕伯渊正领着雨眠在花园里剪花。 雨眠听闻萧景辰来了,很是欢喜,只一个眼神便让吕伯渊明白了她的意愿。 两人出现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花香。 萧景辰没想到自己今日能见着雨眠,欣喜之余,免不了一通关怀。 雨眠亲手为他斟茶,并事无巨细地聊起了自己的生活琐事,期间丝毫没有对待外人的忌讳和生疏。 好一幕父慈女孝—— 即便女儿口中不乏对自己的敬仰和夸赞,吕伯渊作为父亲插不上嘴,心里难受得紧,仿佛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 事后忍不住吃味,追问我,小时候是不是也喜欢萧景辰那样的武将? 我笑着安慰他,我自幼喜欢他这样的翩翩君子,以智取胜。 他将信将疑,仍然闷闷不乐。 书房内静谧无声,只有我们二人。 我捧起他俊朗的脸庞,胡乱地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又一个亲吻。直至他眉头舒展,两颊泛起一抹羞涩的薄红,才大方放开他。 “真的!”我嘴角噙着浓浓的笑意,语气坚定,信誓旦旦,“谁能不喜欢官人这样俊逸的书生?温文尔雅又博学多才,茶楼里的话本也说,我对官人是一见倾心,爱而不得,忧心如焚……” “是吗?”他稍一用力,便将我揽入怀中,坐在他腿上,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竟未曾听过这一段?不如夫人细说说?” “……”我脸上一热,那些话本,都是秦兴林学给我听的,我哪里会讲?就算记得一些,也说不出口,方才不过是信口胡诌罢了,只得撒娇道,“多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那有没有可能是夫人记岔了?”吕伯渊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原文道,那账房书生见了心仪之人,是一见倾心,爱而不得,忧心如焚,恨不得日日陪伴在夫人身边,为她分忧解难……真真是,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朝思夜想,神牵梦绕。” 听着隐约是有几分耳熟。 我不禁好奇地瞧着他,没想到他也听那些胡诌的话本。 呼吸间,他紧紧搂住我的腰肢,不知不觉向前凑近几分,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酥酥麻麻,低沉的话音更是别有深意,“确实写得不错,夫人若是感兴趣,为夫睡前讲给夫人听,如何?” “为何要睡前?”我向他怀中蹭了蹭,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他的身侧,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左右无事,你可以先讲一小段?” “你确定?”吕伯渊眸光闪烁,笑容狡黠。 我点头,四周没有下人,孩子们也不在,讲些话本能有什么。 从前我对这些话本无可奈何,只觉得捕风捉影,全是杜撰谣传,人言可畏。如今时过境迁,尘埃落定,秦兴林搜集许多我与吕伯渊的话本,听多了渐渐也觉得有趣起来。 “后文是,”吕伯渊深吸一口气,故意贴近我的耳畔,声音暗哑带着几分玩味,“怎奈何光天化日,孤男寡女,有许多做又做不得,忍又忍不住的苦处……” 我恍然大悟,连忙用手捂他的嘴,“我不听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说有些话本不太正经,这一本显然就不太正经。 然而他却轻车熟路地摩挲起我的腰窝,眼神中充满了暧昧,“再过几日,便是星砚的百日宴,阿瑶是不是已养好了?” 第759章 难哄 次日清晨,吕伯渊依然没有上朝。 萧景辰下朝仍来喝茶。 如此一连喝了三日。 我才知道朝堂上的那些事,他们为何急着请他回去。 不由心生佩服,吕伯渊早已将五成军粮囤在那里,只要我们枭记不运走,就是镇威军最及时的补给。 只不明白,既有对策,他为何不肯面圣? 说来萧景辰也很奇怪,雨眠说他每日来访并未劝说过什么,喝上一杯茶就走。 既是奉命而来,又好像不是诚心实意,没有传说的那么着急。 午后的阳光均匀地洒在书房的窗棂上。 我手持墨块,在砚台中轻捻慢转,目光不时瞥向专注作画的吕伯渊。 他今日身着一袭素雅长袍,腰间紧束,发丝用玉簪简单束起,眉宇间透着一股从容与淡然。 成婚已久,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作画。 举手投足,颇有几分雅士风流。 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终于,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轻声问道:“静远,你当真不想做官了嚒?” 吕伯渊仿佛未闻,手中的狼毫在宣纸上流畅游走。只见那浅滩白鹭,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见他未有理会,我没有再问。 良久,等他落下最后一笔,才又开口道:“不做就不做吧,不做也好。” 他这才抬眸轻瞄我一眼,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阿瑶是想要我去上朝?还是不去?” 我摇头,低声道:“没有想要你做什么。我知道,以你的才能,若是做官,定能名扬天下。但你若做得委屈,”脑中浮现出宫宴上那些人的嘴脸、他那一身的伤痕,我神色黯然,隐隐心疼,“不做也罢。不必勉强。” 他搁笔,望着我,语气温柔,不乏郑重:“原本是可做可不做的,但回来时,见你那般模样,这官勉强还是要再做一做。” 我凝望着他,不无疑惑:“既还要做,为何萧景辰请了你三日都不肯去?” “时机未到。”吕伯渊将画拿起来,细细端详,口中的话听着随意,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太子做得那些事,总要有个说法。倘若轻而易举地揭过,将来谁都能来踩上一脚。如何能给你安宁? 何况,他偏挑了最不该来的时候,扰得你无法休养。葛老说你忧思过甚,不但没有养好身子,还伤了心气。少说需得调养半年。你最不爱喝那苦药,一喝就是半年。就凭这个,也没有饶他的理由。” 我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但仍有些担心,“你一直拖着,倘若引起那位不满,怪罪你呢?” 吕伯渊将画放下,轻轻用镇纸压住,几步绕到我身前,揽过我的肩膀道:“于帝王,真相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价值。你我此时对他有用,便不会轻易降罪。你且放宽心,近期定有好事发生。” 我不知道他说的好事是指什么。 萧景辰又喝了三天茶,将云洲吓得书背完了也不敢出院子。 毕竟被他抓住,要蹲马步。 第七天,边疆的战报传来,果然是催要补给。 萧景辰带着皇帝御赐的膏药上门。 吕伯渊亲笔上书一封。 奏折当日便被呈到了皇帝面前—— 臣自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忝列朝班,日夜忧思,唯恐有负圣恩,有亏职守。然时移势易,臣之心境与体况今非昔比,遂斗胆陈情,恳请陛下恩准辞去现任职务,以全余生之安宁…… 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委屈,从出身微寒格格不入,到身体衰弱无力胜任,可谓催人泪下感人肺腑。 然而皇帝阅后摔了三个茶盏,急召太子入宫。 成年的太子被罚了跪,直到皇后去求情才得以饶恕。 吕伯渊要辞官的消息,一夜之间,不胫而走。 就当许多人闻讯而来,想要劝解。 相府闭门谢客。 除了萧景宸,谁也不见。 第760章 入宫 萧景辰可以进相府,众人并无意外。 毕竟太子发难时,萧景辰顶着压力,守住了府中的安宁。 监察院的奏报说得清清楚楚,吕伯渊既无亲族又无党羽。当年他还是一个小小账房,因着夫人的知遇之恩,即便夫人断亲义绝声名狼藉,自己已官居丞相,仍毅然求得赐婚十里红妆明媒正娶,此后更将夫人捧在掌心敬之爱之;这样的人,可见是极重恩情的。 无论萧景辰当时是什么心思,这份恩情,显然已得到了吕伯渊的认可。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太子即将失势的消息,隐秘地扩散开来。 萧景辰文武双全、大公无私,近些年无论在民间还是军中,威望越来越高。盛家、何家与他来往密切,远胜其他皇子,早已不是秘密。 太子眼红,但身后有母族牵绊,更无军功可倚,只得听之任之。 他这些年最英明的选择,便是一手提拔了吕伯渊。 随着吕伯渊的才能和名声日益突出,深得寒门学子的尊崇,连带太子也成了读书人眼中的“伯乐”。来投靠的门生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后起之秀。 一文一武,在朝中渐渐形成微妙的平衡。 谁知太子忽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仅让吕伯渊对他心灰意冷,甚至要辞官离朝。 且不说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吕伯渊是难得的经世之才。 丞相职位,即便太子能再换上自己的人选,有几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接任,自取其辱呢。 反之,萧景辰若暗中得到吕伯渊的辅佐,还有枭记的支持,可谓如虎添翼,势不可挡。 一步错,步步错。 皇帝为何斥责太子,可想而知。 是以,皇后一早便邀我入宫。 得到消息,我心神不宁。 吕伯渊却用修长的手指捏着螺子黛,细致地为我描眉。不同于我的忐忑,他薄唇轻抿,镇定自若,仿佛我是去宫里游园一般。 “官人,”我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心如擂鼓,“去了我该说什么?” 吕伯渊轻轻一笑,望着我的眼睛,温柔道:“阿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们若哄得你高兴,你想答应就答应。若没本事让你高兴,便都推到我身上。倦了,就回来。” 他说得轻巧,我还是有些不安,拽着他的衣袖,轻声问道:“那怎么样最好?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 吕伯渊闻言,捧起我的脸庞,垂首亲吻我的眉心,眼中满是宠溺:“莫要烦忧,后宫与前朝无关,阿瑶只管出了心头的郁气。心情舒畅,才能养好身子。” 窗外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亲手将我扶上马车,“今日是个好日子,定会好事连连。夫人只管开心,开心就好。” 放下车帘,马车摇摇晃晃驶向皇宫。 吕伯渊说今日是个好日子,天气确实很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阳光穿过车帘的缝隙,斑驳陆离地落在掌心,犹如跳跃的精灵。 车窗外,人声鼎沸,街道两旁的叫卖声、谈笑声此起彼伏。 既来之,则安之。 最坏的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渐渐镇定下来。 马车渐行渐深,缓缓停在宫门前。 那些宫人一见我,无不神色恭敬,举止谨慎。 比起宫宴那日,眼神中似乎更多了几分敬畏与忌惮,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皇后的贴身宫女,早早等在马车停靠的地点。一身精致的宫装,整洁得体,眉眼间透露出一股沉着温婉的气质。 因有过一面之缘,算得相识。她见我望向她,立即展露笑颜,躬身行礼,语气恭谨而亲昵:“吕夫人,皇后娘娘听闻您刚刚诞下麟儿,身体尚在恢复。恐这路途遥远,叫您受累,特意备了轿辇来接。请夫人移步上轿。” 我微微颔首,心中暗自感慨皇后的“热情”。 即是皇后派来的轿辇,这一路可谓四平八稳,畅通无阻。 连宫中巡逻的守卫,也自觉避让。 方才落了轿,皇后身边的嬷嬷亲手为我掀开轿帘。 甫一照面,便眉开眼笑,屈膝福礼,“夫人可来了,给夫人请安,这许多日子不见,皇后娘娘一直惦记着您呢。” 第761章 切莫误会 我被嬷嬷一路引入花室,皇后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茶几上放着喝了半盏的茶水。 眉眼间隐隐透着焦躁。 但一见着我来,那抹焦躁瞬间被喜悦所取代,立即起身相迎,“文君,你可来了。”她的笑容如窗外阳光一般明媚,让满室的鲜花都黯然失色。 我受宠若惊,恭敬行礼,“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轻轻抬手,扶起我的手臂,语气和蔼亲切,“快起来吧,你瞧瞧你,几日不见,怎的清瘦这么许多。可是被那桩案子的事儿吓着了?” 皇后今日穿着一身织金锦袍,色彩鲜艳而不失庄重,满绣大朵盛开的牡丹,富贵而华丽。她的每一缕发丝都被细心地打理过,最终盘成一个复杂而精致的发髻,其上点缀金饰珠翠,处处透着雍容和尊贵。 配着那一脸关怀之情,不免叫人心生怪异。 我尴尬笑笑:“劳皇后娘娘挂念,已无事了。” 皇后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笑容更加亲和,“那就好,那就好。”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我在椅上落座。 “本宫深居后宫,前些时候身体抱恙,不太问事。昨日太子被他父皇罚了,我才听说外头发生了诸多变故,让你和吕相受了不少委屈。”她握着我的手,犹如慈爱的长辈,语重心长,“好在都过去了,这日子还得向前看,你说,是不是?” 我陪着笑,笑意不达眼底:“娘娘说的是。” “本宫知道你委屈,刚生下孩子,就被带走了丈夫,搁谁不揪心?那日子有多难熬,想也知道。瞧你这模样,我心都跟着碎了,吕相爱极了你,见你如此这般,定是心疼坏了吧?”皇后自说自话,将自己感动得眼圈泛红。 提起吕伯渊,我心中宽慰,情不自禁扬起嘴角:“只要他安好,我便也好。” 皇后端详着我的神情,眼中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情绪,转瞬即逝,很快就被更深的关切替代:“他是国之肱骨,你是巾帼楷模,你们都好,才是真好,才能替陛下分忧。” 我垂眸,态度恭敬,“娘娘谬赞。” 皇后向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嬷嬷立刻会意,悄然退下,很快又领着一队宫女,鱼贯而入。 每一个宫女的手上都捧着托盘,盘上都放着精美的木匣。 一看便知内里装着珍稀的宝物。 “这些是本宫的一点儿心意。”皇后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站起来,从宫女们面前一一走过。 从珍稀的药材、深海的东珠到御赐的首饰、宫外的豪宅,样样都价值不菲,令人目不暇接。 我终于明白吕伯渊说今日是个好日子,是多大的好日子。 然而用这些东西,换吕伯渊那一身的伤,枭记掌柜、管事们的委屈,我实在不敢伸手。是以神色平平,躬身婉拒,“多谢娘娘厚爱,臣妇愧不敢当。” “吕夫人,皇后娘娘疼您,你便收着吧。莫要辜负娘娘的一片心意。”皇后毕竟是皇后,有身为皇后的尊严。嬷嬷适时插话道,“这东珠,娘娘自己都没舍得镶,是真心疼您呢。您幼时来宫中伴读,娘娘便对您赞不绝口。后来若不是您父亲拦着,叫您与宫里疏远了,您在娘娘跟前,绝不会比旁人差的。您回想回想,这么些年,娘娘何时亏待过您呢?” 我瞥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礼貌的弧度,“娘娘的心意,臣妇心领了。只是这些东西太贵重,文君实在惶恐。” “也不只是给你,你替吕相收着。”皇后接过话,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太子此次行事鲁莽,他父皇已训诫过他了。镇威军出征在外,军粮是重中之重,他是心急,想要尽快解决军粮的问题,并非有意针对吕相。还请吕相切莫误会了他。他若信不过吕相,又怎会一路提携?他向来是最看重吕相的才能的。” 我低眉顺眼,恭敬答是。 皇后见我表情淡淡,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和煦的笑容,继续说道:“嗐,瞧我这个脑子,真是糊涂了。”语毕,她吩咐身边的侍女,“去将内务府新送来的那几套首饰取来,叫吕夫人带回去。” 我正要推辞,她再次握住我的手,“不是给你的,是给你那几位小姊妹。听说她们这次吃了不少苦头,但我问过太子,那绝不是他的本意。那些做事的人,真是该死。太子只是请她们去问话,他们竟将事情做成这样,像是要屈打成招!你放心,我定叫太子去严惩那些自作主张的奴才,替你们出了这口气! 你们都是好样的,叫男人们也瞧瞧我们女子的本事!你将首饰带回去,全当本宫给她们留的念想,以后谁若再欺负她们,叫她们来找我。” 既是给连枝、仙玉她们的,我自然不好再推。神色稍微松快,不无感激地说道:“多谢娘娘牵挂,文君替她们谢过皇后娘娘。” 皇后闻言,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叫人将自己的首饰匣子拿来,从里头挑出一块通体洁白无瑕的软玉,“对,就是这个。” 嬷嬷见状,连忙提醒:“娘娘,那可是先皇赐您的……” “住口。本宫的事情,还用你来说?”皇后佯装恼怒地打断她,又向着我道,“这玉锁,是先皇在我百日宴上赐予我的礼物,成婚前,一直贴身戴着。你与吕相的孩子即将百日,怎也不见有请帖送来?莫不是,与我见外?不肯让我去沾这喜气?罢了,你且先将礼物替孩子收下。待你有空,带他来宫里,与我解解闷。” 我推辞不过,只得小心收在怀中。 皇后似是找到了让我无法拒绝的办法,连着云洲、雨眠,师父、师兄,都带了赏赐回去。 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我生怕这样下去,会给吕伯渊带来麻烦,犹豫着想要告辞。 “哟,姐姐这里有客人?”韩贵妃忽然出现在门口,目光犀利地射向我,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还是熟人。” 第762章 太子 韩贵妃的到来显然打破了皇后的计划。 脸上毫无意外地掠过一抹厌烦,“呵,今日是什么风,竟把韩贵妃吹到本宫这里来了?” “这不是听闻皇后娘娘近日心情烦闷,来陪您聊聊天吗?”韩贵妃身着华丽的宫装,自顾自地踏入屋内,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真是不巧,可是打扰你们了?” 太子连连受挫,皇后心情烦闷,是情理之中。但谁人不知,其根源就是萧景辰?轮谁,也轮不到韩贵妃来多此一举。 皇后的怒火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语气客套而疏离,“的确不巧。我与吕夫人,还有些话要说。” 韩贵妃笑容不减,“有什么话,是我这个外人不能听的吗?” 说着,她踱至我面前,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审视着我。 我福身行礼,不卑不亢。 她朱唇轻启,带着几分挑衅,“我也正想请吕夫人去我那里坐坐呢?听闻景宸为守你们那座院子,费了不少心思?连自己的亲卫都留给你了?” 虽未听萧景辰提起,但我心知那时他竭尽所能,不禁心生感激道:“多谢贵妃娘娘的关心,多谢齐王殿下维护之恩。” “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韩贵妃高昂着头颅,姿态骄傲,“可莫只是嘴上说说才好。” 未等我回答,皇后怒火中烧忍无可忍,高声质问:“韩贵妃,你这是什么意思?人人都道长皇子光明磊落,眼下不过做了些该做的事,居然要挟恩图报?文君是我请来的客人,你这般咄咄逼人,是不将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了?” 韩贵妃在她对面坐下,全然不以为意,“皇后误会臣妾了,臣妾不过是与吕夫人随意攀谈了两句,您何必动怒呢?这外头谁不知道,相府闭门谢客,只有景宸能进?他们夫妻二人,自是明白的。” 皇后怒不可遏,狠狠瞪着韩贵妃,“用不着你来告诉本宫这些事!太子的为人,吕相自也是明白的!”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 在场的下人,不时向我投来复杂的目光。 但两人的心思于我看来,哪个也不值得帮忙。 是以,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站在一旁。 就在我以为皇后将要不敌的时候,太子及时出现,让两人的争吵戛然而止。 韩贵妃再得意,也不敢在太子面前放肆。 而我实在未想到今日会见到太子,下意识低下头,不愿与他目光相接。 “吕夫人,”太子见到我却丝毫没有意外,语气庄重而亲和,“吕相的伤可好些了?” 我恭敬福身,声音如常,“回禀太子殿下,已好多了。” “吕夫人是神医,你说他好了,那定是好了。”他语气随意,仿佛谈笑,“那他打算何时回朝理事呢?” 我抿唇,太子就是太子,一语中的,几句话便道出皇后兜兜转转的意图。 “臣妇不知……”我回答得小心翼翼。 太子轻笑一声,显然并未将我的回答放在心上,“旁的妇人说不知,是真不知。吕夫人说不知,是还在怨恨孤,冤枉了你们?” 此话可轻可重,我正要屈膝,被太子及时制止,“说笑罢了,夫人莫要多礼。” 我连忙辩解,“臣妇不敢。” 太子又笑,“旁的妇人不敢,吕夫人可真没有什么不敢的。” “臣妇惶恐,不过一介寻常妇人罢了。”我小声应对。 “你不必遮掩。”太子索性站在我面前,目光中带着几分玩味,“吕相如何待你,旁人或许不知,孤可是一清二楚。当年他自称你的幕僚,哪怕孤有意招揽,他都不为所动。你上报灾情,他为你善后;你对他信任有加,他亦竭尽所能。他对自己的事,从未有过私心;但对你的事,都要做到最好。你那些庄子田地,都是他亲自过目。 孤虽不知你后来为何放他离开,但他从始至终,都将你看得极重。自将你娶回府中,更是视若珍宝。 你可知他在狱中唯一的要求是什么?” 我心中一紧,情不自禁地追问:“是什么?” “他只求,不要提审你。”太子语气莫名,“他说他什么都可以招,但若扰你静养,他一个字也不会说。夫人以为是萧景辰在保护你,实际上,是他在保护你。夫人于吕相,一直是最重的。” 话音落下,皇后狠狠瞪韩贵妃一眼。 韩贵妃敢怒而不敢言。 突兀的沉默,众人各怀心思,气氛微妙。 太子望着我,像是要在我脸上读出些什么,良久,才又缓缓开口:“孤与吕相共事多年,深知他认准的事,少有更改。 所以,每日去请,毫无用处。轮番游说,只会惹他厌烦。这世上,若有人能让吕相心甘情愿地回朝理事,非夫人莫属。” 语毕,他顿了顿,一改之前轻松的语气,认真作揖道:“吕夫人,此次是孤鲁莽,惊扰了府上,请夫人受我一拜,原谅则个,多多海涵。” 我心下一惊,想拦已来不及。 太子继续说道:“父皇爱才如命,昨夜因吕相萌生去意,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孤亦因自己一时草率,错怪忠良,深感自责。 吕相有经纬之才、治国之能,未来必将造福百姓,功在社稷。倘若因此埋没他的才能,是孤的罪过,更是朝廷之失,百姓之失。 是以,孤在此恳请夫人,以大局为重,念及孤的真心实意,劝吕相重返朝堂。孤定当痛改前非,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