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主的男人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北方部族所建的陀离国,自乌克鄯十三王子继承王位为“达赤王”,频频往南布线增兵,半年间,与天朝戍边的汉军频起冲突,虽无大规模战事,但小战不断,直到这一次正式交锋…… 两军交战,聂行俨先前所料之事,进一步得证—— 陀离国半年来接连不断的扰边行径,全是打了就跑,毫不恋战,试探的意图掩在挑衅底下。 再看两军小战之地,乍见下似乎随兴无序,点与点之间拉得甚长,但真攻与佯攻双管齐下,能逼迫守军作出调度,而能否调度得上、及时应战,才是达赤王欲探知的。 对方的前锋意在寻求一个最佳的突破口。 边关乱事之所以再兴,除了陀离国尚武、几年间食髓知味般将周遭部族一一拿下,加上乌克鄯好战,手中雄兵在握,难再蛰伏外,另一要因则是天朝镇北名将聂樊老将军病逝。 聂樊,聂行俨之父,弱冠之年弃文从戎。 所谓时势造英雄,时值北夷各部扰关,陀离居中兴风作浪,岌岌可危的天朝北境便是由他这位儒身将领在一场场战役中建下防线,翻转战局,保往后四十余年北境太平。 锦仁帝蔺远视聂樊为护国大功臣,封聂樊为“北定王”,是天朝国姓“蔺姓”以外的唯一异姓王,虽未赐封地,却在帝京替他开衙建府,允他世代承爵。 去年暮春时候,北定王聂老将军因数十年兵马倥偬所落下的顽疾再次复发,病逝于边塞驻军大营中,身为世子爷亦是聂家独子的聂行俨亲自扶灵回京,并承袭北定王位。 然与帝京富裕风流的生活相较,倒是北境这儿的日子令聂行俨心旷神怡些。 北地清秋,夜风野大。 独留天际的一弯月忽被乌云掩去,暗淡更添迷离。 旷野上,陀离部族的营地戒备森严,一坨坨的帐子放眼难以望清。 营火遭风乱拂,光与影明暗交叠,错眼间还以为幢幢人影。 守卫于是一阵骚动,待察看仔细,啥也不是,顶多就是三、四头当作军粮之用的羊羔从圈栏里溜出来逛大营罢了。 野风能淡掉气味,风声能掩去足音。 趁守卫们笑闹着将羊只赶回圈栏之际,聂行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无声地在一座座帐子间挪移,他最终的目标——达赤王乌克鄯的羊皮大帐。 这片世人所以为的苦寒之地,才九月已落薄薄夜雪,而接下来的冬季,漫长得仿佛能将人命中的星火掐灭,却是他早已惯然的季节。 聂樊直至四十过后才成亲,且由锦仁帝亲自保媒,指婚对象为尚书左丞家、芳龄甫届双十的嫡女。 夫妻俩年岁相距虽大,性情却为互补,婚后生活和和美美,十分融洽。 只是北定王妃自幼为“宫寒”之症所苦,聂樊亦不愿纳妾,直到婚后第六年才见弄璋之喜。 身为北定王与王妃唯一骨血的聂行俨,自五岁起习武读书,十二岁时始追随父亲身侧投身军旅。 如此算起,一位堂堂北定王世子,十二至十八岁这六、七年间,倒有大半时候是在北境驻军大营里度过,建寨、戍守、兴屯,操练、养马、驯鹰,一名戍边军人该做的事,他全然上手。 而北境的建寨屯兵,战略要地便如棋盘上的天元,落子非比寻常。 既是兵家必争之处,自然避不开冲突。 聂行俨随父从戎这几年间,不乏真刀实枪上阵杀敌的经验,只是跟此次相较,以往战事真如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陀离重兵压境,局势一触即发。 锦仁帝连下三道金牌夺情,令仍在守孝之期的聂行俨即刻返北。 戍边的十万大军多是老北定王的旧部,多位小将领与聂行俨又有同袍情谊,以锦仁帝所想,此战有这位年轻的北定王参与,或者年岁太轻在调兵遣将上起不了多大作用,却能大大稳住军心,至于中军统帅之任,则交由领有六万西雁军的童焕老将军担当。 只是帝王将少年王爷瞧小了。 甫承袭爵位的北定王尽管心高气傲且年轻气盛,却彻彻底底是个胆大心细、沉得住性情的主儿。 童老将军坐镇中军,聂行俨自请前锋,领三千轻骑在战场上大范围越野,活用坐骑的奔驰力进行迂回与奇袭战术。 北定王的轻骑战力一战成名,追击敌军直至两百里外。 聂行俨未率前锋乘胜追击,因陀离军虽败未乱,颇有就地重整、寻机再发的势态,另外,尚有一事教他止步未进—— 帝王命他返北参战的同时,亦令太子监军。 太子身侧有百名以上的禁军护守,又有北境、西雁共一十六万大军在前,按理可保储君无忧。 岂知前锋这儿得到消息,太子连同数十名禁军被俘,就扣在陀离军营中。曾耳闻太子好大喜功,若传闻属实,帝王令其监军倒有几分调教意味,似想让国之储君见识战场上的残忍无情,藉以磨练心志。 头疼的是,童焕老将军该是没能扛住太子威势,竟任其率兵出击! 目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太子被俘,达赤王乌克鄯犹不知其真实身分,仅将太子随意与一群战俘关押在一块儿。 两刻钟前,聂行俨与底下几名好手已寻到俘虏营所在,手下们正伺机而动,接应的人马也已就位,万事倶备,只待他的信号。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王的大帐若然闹出动静,必能引来陀离兵力,大营一乱,正是下手救人的好时机,倘使能劫持达赤王,那便再好不过。 忽而,胡琴、皮鼓与铜铃所奏出的轻快乐声甫止,十余名舞姬装扮的窈窕女郎从王帐中鱼贯步出,彼此眉来眼去、蹭肩窃笑。 帐外守卫趁女郎们走过,伸手往那带香的娇躯摸了几把,涎着脸调笑—— “就等着听美人们娇啼,光想着,腿间鞭子都硬起,大王倒把你们全遣出,欸,里头那位今晚不开荤?真真奇了。” 女郎扭着蛮腰推了守卫一记。“怎不开荤?里头正折腾呢!” “咦?新招的那名小舞姬没出来……刚才瞥了眼,还是个身子没长齐的娃儿呀,大王真看上了?”守卫一脸的不可思议。 女郎轻哼了声。“小骚货一个,谁知大王想什么呢?那娃儿舞着舞着就往大王怀里坐,一对上眼,也不知使什么招,竟迷得大王两眼挪不开,挥手就赶咱们出来了。”略顿。“方才咱回头觑了觑,大王已搂着那小骚货滚倒,腰带、外衫早都扯卸,估计这会儿正大举操办呢。” 闻言,几名女郎掩嘴笑作一团。 不远处一小巡逻队步近,领头之人许是军阶较高,守卫们立时噤声,女郎们亦识相地赶紧离开。 这一方,蛰伏的身影踏地无声,摸向暗处。 聂行俨边留意前头动静,边用利刃在羊皮帐壁上戳开一小洞,凑眼去看。 大帐之中,几盏珍贵的松脂油灯提供照明。 帐子中央立着一座高高的黄铜火炉,风管直通到帐顶外,既通风又具保暖之效,而帐内铺就的厚实毡毯上,果然如女郎们所说,腰圆膀粗的男人将一具小身子沉沉压在底下…… 那金红舞衣早已遮掩不住雪白粉躯,诱得大王失心疯,埋首吮咬那细致咽喉时,便似发情牲畜般不断低嚎、粗重喷息,一手急躁地褪下裤子,另一手则忙着扳开那双过分纤细的腿。 时机正好。 凭着臂力惊人,聂行俨单手拔桩、伏身潜入帐内,动作一气呵成。 帐内宽敞,毫无躲避之处,他下手需得迅捷准确。 才要摸近,甫抬眼却见那具小身子两腿夹紧达赤王的粗腰,突然翻起跨坐!这是一记近似贴身擒拿之术,他不禁一顿。 银光闪烁,聂行俨两眼还不及眨,女娃手中已多出一把匕首。 那孩子无丝毫迟疑,直直便将利刃送进达赤王的左胸内,后者遭刺,表情不见一丝痛苦,两眼弯如月牙,嘴还微微咧着。 怕刺得不够深似,女娃两手握紧利器,小身子整个压上,流泉般的墨发披荡而下,安静中扑腾着凶狠,直至刀刃完全没入血肉中。 她定住,仿佛有着无比耐心,静待对方呼出最后一口气息。 事发突然,奇论至极。 聂行俨倏地长身直立,甫踏出一步,那一幕乌丝骤然扬动,白到近乎澄透的小脸朝他这方抬起,神情凌厉。 聂行俨比出一个噤声的举动方要安抚,四仰八叉倒在毡毯上任人鱼肉的达赤王直到此际才恢复知觉似,壮硕身躯猛地抽颤。 第二章 他两眼惊骇突瞪,眼珠骨碌碌乱滚,待意会到胸口几被某物贯穿,喉中先是滚出格格怪音,最终才迸出惨叫。 女娃下手更快更狠,掌中利刃使劲一扭,似恨不得将心剜出。 下一瞬,她拔出银匕,大王胸前的血窟窿喷出一道泉,鲜血甫溅上她的脸,小身子已朝聂行俨这一方扑来。 眼前之事超乎预想,聂行俨思绪动得极快,只是未料小姑娘会对他出手。他俐落闪过,小姑娘一扑未能刺中,竟两眼如盲般在原地转圈,胡乱挥匕。并非像似眼盲,而是当真……瞧不见? 她瞧不见他! 以疾风之速跃到帐顶横梁上,待他伏踞妥当,外头一小队陀离甲兵已冲进。此刻他听声辨足音,也知帐外已被众人团团包围。 居高临下觑看,一口气挤进这么多人的王帐瞬间变得拥挤,几名陀离兵惊叫着奔向哀号的达赤王,五、六名大汉则被发疯般挥动银匕的小姑娘闹得一时间近不了身,陀离语夹带汉语的咒骂一声比一声响亮。 女娃是学过武艺的,腾挪间颇为灵敏,但此刻心智不稳,出招亦乱,全凭一股疯劲与几个大汉僵持,迟早是要败下。 王遭行刺,刺客正遭围捕,事一闹开,俘虏营那边应已乘机行动了。 按聂行俨内心所盘算,自己最好先按兵不动,等待时机再划破帐顶脱身,只是……那个替了他闹出大动静的人,完全是插翅难飞的死局。 衣不蔽体的小身板狼狈地扑跌在地,披头散发,肩背几近全裸。 她应是懂得陀离语,士兵们喊要活捉,她抬头冷笑,手中匕首直接往颈子割。一阵劲风俯冲而下! 女娃瞠眸惊喘,臂腕随即遭扣紧,用来周全自己的利刃骤然被夺。 “是友非敌,是你鹰族的朋友。莫惊。” 低而有力的男音灌进耳中,她浑身仍绷得死紧,但没有试图挣扎,因他贴近她耳畔所说的是属于她族中古老的言语,而已经好久、好久没谁能再用这种美丽的古语说与她听。 她张大双眸,一片灰白浑沌里只见一道道晃动的影。 什么也瞧不真,唯有泪水是真。 像好久、好久没掉泪,她眸底一下子烫得厉害,心也湿淋淋般浸润其中。 周遭更吵、更乱了,陀离兵叫骂与哀呼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她看不见,却知自己被一只铁臂挟抱,那人抢到一把厚柄大刀,正与陀离兵交手,她能听到刀器相交时所激出的厉响,还能辨出此人武艺不弱,臂力尤其惊人,与他硬碰硬的几人全在两、三招内被击退。 他带着她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毁帐,用、用火,往……往上……走……”她吃力扯住意志,以为发出的声音够响,实则如刚出生的小猫儿那般喵呜哼叫,断断续续很是可怜。 聂行俨心中一突,擎刀的健臂挥得更快、更疾。 她所说的,正是他内心所谋。 抢到时机,他沉声一喝,大刀砍向帐央那根笔直高立的主心木柱,跟着出脚重踹,实心圆柱应声折断。 他拔起大刀,刀背顺势挥向那座巨大的黄铜火炉,火炉立时砸得粉碎,点点星火扬出一小片火海。 聂行俨再抢这极短时分,帐顶塌落时,挟着人往上方窜,接着挥刀划破厚实皮帐,他们顺利跃出,整幕大帐却已将一窝子陀离兵全给埋了。 “起火啦!帐子着火了!”、“大王——”、“大王在里面!快把帐子割开——救火!快啊!”、“别让刺客逃了!马!他们想抢马——”、“别逃!哇啊啊——” 士兵们惨叫,马匹鸣,眨眼间已夺得一匹骏驹。 聂行俨将小姑娘圈在身前,迅速控缰,左突右冲间,以巧技避开一波波涌上来的围捕,单骑跃出陀离大营后,纵蹄往北边奔驰。 太子与几名禁军护卫被救出后,他的手下会将太子一行人往南护送,再与其他人手会合,此时他朝北走,尽可能引开陀离兵的注目。 早已琢磨过,单他一人,要脱险不难,未料…… 未料最后并非单独行动,无端横生枝节,竟拖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一起逃……他不禁苦笑。 越往北走,地势越高,夜雪落得更急。 追兵相离甚近,无数把火炬随马蹄踏破清夜逼来,陀离兵掷来好几副绊马锁,皆被他控马一一跃脱。 有飞箭射至,他压低上身避开,亦不忘护妥怀中的小人儿。 突然—— “干什么?!你——嘿!”来不及了,他控在掌中的缰绳遭抢。 小姑娘莫名其妙闹起,趁他忙着闪避绊马锁和飞箭的同时,硬是拉转马头,蓦地将坐骑切进一片陡岭深林中。 林深勿入,又在沉沉雪夜。 骏驹一入幽林似顿失方向,只知疯狂撒蹄往岭峰上冲。 聂行俨既欲避敌又要护人,还想控住发狂的坐骑,一时间闹了个手忙脚乱。 “前头怕是断崖,别闹!”这一带的地形图就摊在他军帐中的长桌上,野原、高岭、峻崖、淡湖……一段接连一段。 “驾!”小姑娘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事起于肘腋,胯下大马仿佛被迷了去,在她的催促声中疾驰。 聂行俨猜到她的意图了,然此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遂放松缰绳,伏低身躯。 下一瞬,骏马冲上最高处,四蹄离地,飞跃。 飕——呼呼——呼呜呜…… 疾风刮过耳际,他双目眨也未眨,直直望住对面那座高崖。 底下黑压压一片,坠落就是粉身碎骨,这匹抢来的坐骑却毫无迟缓、一跃腾空,把两人往相距甚远的另一座崖上送。 能成吗?! “抱紧!”聂行俨厉声大喝,将身前的小姑娘压进怀中。 两座峻崖离得毕竟是太远了。 落地之时,骏兽的前蹄仅勉强构着崖顶边缘,凄厉嘶鸣间,马躯往下直直坠落,聂行俨搂着人往上一腾,全赖护腕里的小机关,瞬间弹出,护腕变出一双爪勾,牢牢嵌进崖壁里。 他臂弯挟人,且以单臂撑住两人之重,额筋爆出。 他再次厉喝,凭藉丹田劲力,猛地使了一记燕漾空,硬生生将两人甩上崖顶。崖上雪厚,又是陡坡,两人落地后一路翻滚,真真滚得他头晕目眩,最后砰咚一响,雪啪嗒啪嗒直落,他们重重摔进一个地底洞内,还被上方落下的雪掩了半身才止住势子。 他当了小姑娘的肉垫,饶是体魄强健,这一连串的惊险逃奔、翻滚坠跌仍令他周身筋骨撞得几要大挪位。 龇牙咧嘴忍着疼,甫定神,随即留意起身所何在……周遭漆黑,几步外有流水声,洞内明显较外头温暖,荡进的风像也染过暖热水气,淡淡蒸腾。 这地底洞内,应是聚了一小池暖泉。 探指往地上摸了摸,发现身下铺着的是厚厚干草和毡毯,原来这地底洞是有主人的……是小姑娘的巢穴? 她可是独自一个? 究竟守了多久,才令她混入那些供达赤王玩乐的舞姬中? 她的族人……那些人…… 一抹香气揉进他粗嗄喘息里,是女孩家发间、肤上散出的气味。 之前潜入达赤王大帐中,隐约已嗅到这股香气,当她扑近时,馨香更郁。 而适才双双陷于险境,他无心多思,此时定静下来,便觉香味漫漫而起。 下意识去嗅,越闻越受吸引,追逐着那飘渺又真实的丝丝缕缕,脑子里像有几百道思绪同时掀起,心间扑腾渐剧,竟难调息。 这身香……香得也太奇诡。 腹中无端端冒热,忽觉脐下三寸陡地绷紧,荡在胯间的什么突突跳动,他大惊,探臂便想抓开伏在胸前的柔软身子。 哪知小姑娘竟先他一步动手! 她没摔昏,赖在他身上不动仿佛只为缓气,一缓过来,突然张腿跨坐在他腰间,小手往他胸膛摸索,再往上捧住了他的脸。 她在看他。 尽管洞中暗黑,他却能辨清她的一双晶眸。 尽管她盲了,双瞳浮动对不准他的眼线,他却知她是在看他,好似眼能观心,她看进他心底。 “……你是谁?鹰族的朋友,你是谁?你会说鹰族古语……你说得真好听,我喜欢听,喜欢……好喜欢的……”轻幽低喃,似祈求似魅惑,一声幽叹过后,嫩软唇瓣蓦地降下。 完完全全,不知发生何事。 聂行俨只知自个儿是想挣开的……但,挣不开。 那双在暗中闪亮的晶瞳,仿佛拢着太多、太多神秘事物,蕴含着深深浅浅的意绪,一去碰触,光点逃开…… 第三章 那些点点火光载着无限幽思,只待有缘人拨弄。 他想碰触,想去拨动一池的荡漾,于是芳唇落在他峻冷唇瓣上时,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触觉与体香撩拨起一切,心蠢蠢欲动了,身躯亦是。 迷迷糊糊张了嘴,含进那娇嫩小舌,舌上带火,炽得他腔中、喉中滚滚火热,直烫心窝,让他双臂极渴望拥住什么…… 于是他收拢健臂抱住,紧拥在怀的是绵如春水的一具身躯,娇小柔嫩,既软又暖,触感好得不可思议。 胯间的一团浊火怒胀升起,绷得周身发疼。 这样不对……如此失魂的他,不似他。 这样不对……太不对……双臂仍抱紧怀里人,却觉……真真不对! 神识猛地被召回,短短瞬间,忽地意会过来—— 他是遭了蛊惑,被摄去心魂! 她双眸虽不能视物,泛亮的瞳仁却能引他去看,近近对上,一股绵劲倏地袭来,趁他毫无防范已攻城掠地。 身香弥漫,目瞳入魂,莫怪达赤王胸前插着把刀,还能咧嘴冲她笑。 是他的出现搅扰了她当下的摄魂术,才令达赤王回神。 然此时此刻的她,胡乱呓语,闹不清他是谁,也许做出什么自个儿亦不知。 她这模样,似摄人心魂者,自身也遭反噬,身香因心术失控涌得更凶,才会压着他,兜头罩脑就是一阵狠吻猛亲。 既无法控制自如,还使什么摄魂刺杀?! 完全是找死! 胸中火气滚烫,轰然爆开,他两眼陡张,整个人弹坐起来。 坐起的力道用得过大、过急了些,额头“叩”一声很紮实地撞上小姑娘的眉间,若非他探臂环住,真能把她给撞飞。 覆在身上的雪花随着两人动作大半坠落。 见她竟不觉痛、仍猴儿攀树般直要巴上,聂行俨面庞大热,被惑人的女儿身香弄得火气更炽,干脆心一横,挟起她半裸的身子往水源处大步走去。 听水声,辨方位,加上双目已适应洞中幽暗,将人挟到泉池边时,才见池底与池畔有无数细光,是一些不知名的矿石浸润在泉中所荡出的明色,提供了点点照明,再试水温,泉水暖中带寒,冷热同源,竟是罕见的阴阳泉。 聂行俨二话不说,一把便将她的小脑袋瓜按进泉中。 “给我清醒点!”真下狠手了,硬不让抬头。 她也想醒来,但一场恶梦像如何也梦不尽,明明眉心被撞得生疼,还咬伤了唇舌,神志一直被拘在一团浑沌里。 阿娘曾说,世间万物各有其气味,能勾引人的七情六欲,倘能掌握当中诀窍配制出“香魂丹”,服下丹药驱动自身香魂,那香气就连无心之人亦能魅惑,即便无花无蜜,也能召来蝶舞与蜂喧…… 可她总是学不好啊,没能像昱姊和玥姊那般尽得娘亲真传。 只是她那一双美丽的孪生姊姊,笑起来那样好看、那样温柔,就算不使香魂,也足能迷倒众生。 但姊姊们……她们不在了,好多人都不在了,爹、娘、大姊夫、二姊夫,还有族里与她一块儿养鹰、驯鹰,一块儿玩的大小朋友们,都不在了…… 所以她吞了自个儿制出的“香魂丹”,驱使香魂,火候这般浅薄,连姊姊们十分之一的功力都没能练达,明知最终要失控,遭香魂反噬,魅惑人者反失本心,但……胆大妄为那就胆大妄为吧,顶上的这一片天全都塌下来了,她还有什么好怕?有什么值得迟疑? 她……她到底杀了那人,不是吗? 手刃仇敌,剜了那颗肮脏的心,她办到了、办完了,她、她…… 不能呼吸了! 咕噜咕噜泄出胸内气息,才想求一口活气,灌进口鼻里的全是水。 求生本能令她挣扎起来,但按在颈后的那只掌完全没有松放之意。 意识冲破浑沌,练得甚熟的擒拿招术使将出来。 她反手抓住颈后那只铁掌,另一臂五指成爪,扣他肩胛,一腿稳住自身,另一腿则使了记蠍子尾,攻击对方后脑。 聂行俨肩胛被扭,脑袋瓜挨了一记,完全是仗着自己皮粗肉厚、钢筋铁骨,避都没避。 见小姑娘懂得反击,尽管力弱,瞧来应已清醒了几分,他遂挣脱她的五爪,同时亦松开对她的箝制。 未料她挣得太用力,他这一放手,她整个人竟顺势往池里栽。 所幸泉池不深,水花一阵飞溅后,小姑娘挣扎爬坐,就坐在池心里猛咳。她缩着身躯、弓着背,长发湿漉漉垂在胸前,身上曾遭撕扯的金红舞衣根本难以蔽体,背部几乎尽裸。 凭藉矿物晶石在水中映出的光,她纤背玉肌一览无遗,脊柱优美延展,线条温润,却透出怜弱气味,两侧近琵琶骨的位置,各有一小片巴掌大的偏红肤泽,两小片连在一块儿就如飞鸟展翼,此时浸在阴阳泉池中,那状若展翅的肤块,颜色似乎变得更深。 蹲踞池边,聂行俨瞬也不瞬直盯那块红肤,忽道—— “你出身鹰族,是族中年岁最小的公主,六年前你八岁,如今算来应是十四未满十五。” 小姑娘一双细臂颤抖抖地环抱自个儿,好不容易把水全咳出,一听到他所说的,小脑袋瓜倏地调转过来。 她瞳心微涣散,仍无法将人看清,饱含水气的阵子却瞠得圆大,是讶异、旁徨,又似带着期盼的神气。 聂行俨忽而一怔。 两人自打照面就“混战”不断,当真此际才将她一张脸蛋看得清楚分明。 粼粼水光映照姿容,女儿家的脸蛋不如巴掌大,湿发微覆两颊,发色黑如墨染,肤色澄水般清透,显得小脸更小,五官更明丽深邃。 想起适才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唇舌纠缠,他目光不由自主移向那张略丰的珠唇,心里……既恼且怒,很不是滋味。 从未料及意志的力度是这般薄弱,就算对方用了古怪招数,也觉自己不会轻易遭迷惑才是,但,事实并非自身所以为的那样。 从头到尾虽仅失神片刻,如若对方是敌手,这短短意志丧失之际,已足够他死上数十回。 满面热气烘得不太好受,他用力抹了把脸,沉声又道—— “我见过你父亲,鹰主朗尔丹,也识得你的孪生姊姊们。你父亲曾说,在苍鹰之魂护佑下,每一代鹰族皆会出生一名背有展翼胎记的娃娃,那是大神选定的鹰主,天赋异禀、才情卓越,能肩负一族兴荣……那一日,他还与我父亲笑说,从未想过下一任神选的鹰主会是落在家中最小的丽扬公主身上。” 在达赤王大帐中,他跃上帐顶横梁,就是因居高临下瞧见了她裸背上的胎印,方让他有所联想,记起这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姑娘家。 “……你、你……是谁?”她小小口喘息,背脊轻颤。 “六年前,我曾随我父亲暗中穿过陀离国,直抵西北高原的鹰族神地,我父亲曾与鹰主朗尔丹详谈,欲联合鹰族斗士之力,牵制陀离边境的联系。当时,我们见过。” “合鹰族之力,牵制……陀离……”她低声呢喃,思及什么似晃着脑袋瓜。 “联合……牵制……”忽地,略涩的笑音逸出唇。“阿爹说,迟了……迟了……那时是该答应下来的,倘能早一步部署,或压制、或切断陀离兵力的联系,族里……兴许就不会遭此大祸……都迟了,太迟了……” 聂行俨下颚微绷,抿唇不语。 鹰主朗尔丹虽与他的父亲聂樊有些私交,六年前那一次至关紧要的会晤,却未能被他父亲说服,而是带领族人选了一条明哲保身的路。 之后陀离国势渐渐强大,待乌克鄯掌权,野心昭然若揭,始对邻近部族和小国进行灭族与并吞大业,鹰族正是其中之一。 祸起之际,恰是老北定王聂樊病逝军中之时,聂行俨扶棺南返帝京,待后来收到探子回报,得知西北鹰族遭灭,也已于事无补。 却不知,今晚得遇故人。 “小哥哥……” 听到她突如其来一唤,他倏忽扬眉。 薄而清的银光中,她笑迷离。“我记得的,你是从天朝来的那位小哥哥……小哥哥救了我的小鹰啊……” 话音未尽,嘴角犹然轻翘,泉心里的小人儿晃啊晃的,一晃又把自个儿“澎”一响晃倒在池水中。 【第二章】 峭壁绝崖上,在突出的奇岩间,有一座用松叶与枯枝筑成的鹰巢。 巢的边缘沾着霜雪,里边三只毛绒绒的离鸟挤作一团,张开小嘴不停哀叫,也许是因肚饿,也许是为掉出巢外的另一只小离鸟求援。 第四章 她壁虎游墙般攀在岩边,细臂伸得长长的,努力想把那只奄奄一息的雏鸟拾回。 底下是望不见底的深壑,一个没留神,足能把她摔得粉身碎骨。 呼……差一点点而已,只差分毫之距…… 她就快碰到小离鸟了…… “哇啊!”脚下略滑,再被覆在石上的雪一带,她双足登时悬空,幸得反应机灵,千钧一发间,两手已插进石块间缝,勉强攀抓。 大风吹来,吹得小身子荡啊荡的。 她觑了眼底下,并不十分害怕,稚嫩脸蛋上却添着满满无奈。 欸……怪来怪去,全怪她人矮手肥腿又短,要是像昱姊、玥姊那样修长俐落,光用脚趾头都能把离鸟给拾回来。 如今挂在这儿,进不了退不开,看来得唤自家的鹰儿去知会爹娘或姊姊们来救命,只是事后肯定要被叨唆上好些天。 突然,一道属于年轻男子的朗声在上头响起—— “撑住!” 她惊讶抬头,见崖边探出一张脸,模样似乎大她没几岁。 那少年也壁虎游墙般攀爬而下,但动作不知较她俐落多少倍,且速度甚快,眨眼间便游到她身侧。 她定睛一看,发现他双腕是有机关的,那机关各弹出五根铁爪覆在手背上,方便他在峭壁上爬游。 甫靠过来,少年以单手稳住,另一手则从腰带内侧拉出一条好长的带环银链,飞快缠过她的腰肢,将她环扣在自己腰上。 “我背你上去。你放手,揽我颈子,别怕。” “丽扬不怕。” 她精气神十足,对他两腕和腰间的小巧机关十分感兴趣。 十指放松,她小身子一扑,落在对她而言好宽、好壮的背上,藕臂立即环住他的颈项,小腿更是不客气地圈上。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我今年八岁了,你几岁呢?这爪子和环链是怎么变出来的?是你自个儿整弄出来的吗?你身上还有其他机关吗?等会儿能让我看看吗?” 女娃儿小脸挨在他耳边,叽哩呱啦溜出一长串问话,嗓音软软糯糯相当好听,跟唱歌似的,但……会不会太精神了些? 聂行俨这会儿是信了,她真的没在怕。 “上去了,抱紧。”他微板着脸,一副少年老成模样。 “小哥哥小哥哥——”她赶紧蹭蹭他的肩。“小鹰掉巢外了,要捡回来啊。” “它摔死了。”瞥了眼蜷成一坨、动都不动的灰毛团,两道英眉皱起。 “没摔死啦。” “即便没摔死,也救不活。” “能的能的,小哥哥,能救活的。”咬咬唇,有些可怜兮兮。 “小哥哥……”聂行俨抿着俊唇,最后还是攀挪过去,让她伸手将离鸟拾起。 回到崖上仅一下子工夫,他收回铁爪,解开环链放女娃坐下,待回身瞧她,她亦张着亮晶晶丽眸冲他直笑,缓缓摊开小掌。 “它胸脯一鼓一鼓的,我摸到了,心跳得很用力呢。小哥哥,它不会死。” 她的笑很有力度,让他联想到从山头棱线上跃升的日出,灿烂却不刺目。 那带着生命的热力不知觉间好似递进了离鸟身体里,被她珍而重之捧在手心的灰毛团儿,此时瞧着竟比刚刚好上太多。 至少那小小身体有些起伏轻颤,不像死物了。 他内心颇为讶异,却冷酷哼了声—— “拾回来,不会死,那之后呢?你若还离归巢,小鹰儿不会相互攻击,但互夺食物是绝对的,它抢不过其他几只,最弱的终会死去。” 尽管才十二、三岁,已开始历经沙场的小少年目有寒锋,老气横秋盘臂于胸的姿态大有“天下之事我说了算”的派头。 怎料女娃娃还是笑。“那我就养着它,带它回家,不还了。”乐呵呵朝他眨眸。“小哥哥,你救了我,我们还一块儿救了小鹰,你也跟我回家吧?我家离这儿很近,我爹娘很好客的,还有阿姊们,她们生得可美了,是高原上最美丽的花,每天总有好多人对她们唱情歌,小哥哥,你会唱歌吗?高原上美丽的花儿,你没能见上一眼那多可悟——” “丽扬公主丁冢,我全都见了。”聂行俨皱起眉峰打断她的话,只觉跟个八岁女娃说话好辛苦,话题飞跳得厉害。 “嗄?!都见了……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啊,对了对了!刚才我自报名字了。”略圆润的稚颜先是一怔,眸珠随即溜了溜,想明白了。 她恍然大悟笑道:“欸,原来是这样,阿爹说今儿个有客来访,是从天朝那边来的……小哥哥也是天朝来的客人,是吗?”野惯了的她一早就偷溜出来,以至于跟来访的客人们连个照面也没打。 聂行俨又哼一声,懒得答话似。 这次随父帅领着一小支精兵,冒险穿过敌国来到西北高原,父亲与鹰主朗尔丹密谈联合边防之事,他则乘机多探究一下陀离西北的地形。 鹰族族人天性淳厚,当真好客,见他像无事闲晃,纷纷指了这座小苍峰荐他一游,说是峰回路转处处奇景。 确实……挺奇。 鹰族三位公主——丽昱、丽玥、丽扬,前头两位公主为孪生姊妹,且与幼妹相差近十岁……既要拜访西北鹰族,关于对方的大小事物,事前多少探过,聂行俨只是不知,这鹰族三公主竟是个小话胁。 不理小娃娃了,反正跟他不同挂,他踅足走人。 “小哥哥等我!等等啊……啊!”痛呼了声。 聂行俨倏地止步,回首去看,恰见她痛叫之后一屁股坐倒,又勉强想站起,小掌因包覆着离鸟无法撑地,起身起得摇摇晃晃。 “没事没事,是刚才在岩石上滑那么一下才拐伤的,没事的,呼……”喃喃安慰自己个儿,跟着重重吐出口气,瞥见小哥哥拿她直瞧,她咧嘴扬声—— “小哥哥别担心,没事,丽扬没事!” 他什么时候担心她了? 聂行俨想辩驳,却不愿“有失身分”地跟个小娃儿争辩。 丽扬用单脚一跳一跳地跳到他面前,扬高下巴很神采飞扬—— “小哥哥,走!回家!咱请你喝酒吃肉!”这话是从当鹰主的爹那儿学来的,她家老爹每每在高原上遇着了朋友总会这么说。 瞪着那张太过爱笑的润脸,聂行俨继续很无言。 直到她从他面前跳走,一副真要单脚跳下小苍亭的势头,他才回过神追上。 “上来。”背对她蹲落,将健背勉强贡献。 他也万般无奈,但实在瞧不下去,没办法。 丽扬眨眨眸,哈哈笑,随即开心扑上,两臂环过他的颈,包住小鹰的一双绵软小掌就搁在他颚下。 “小哥哥,你真好,丽竭喜欢。” 都过去六个年头,当年那位天朝来的小哥哥长什么模样,她其实记不清了。但依稀记得,小哥哥是好看的,肩线平阔,背宽宽的,踏出的脚步既大又稳。最后的这一段路程再遇旧人,忽觉伸手不见五指的阗黑中,仿佛透进一道光,光极其希微,也极其暖心,令她记起一小段无忧无虑的时候…… 只是塌下来的天,她顶不上去了,想重见天日根本不能够。 人事已全非,所有她在意的、深爱的、熟悉的,都不见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她能否再见? 思绪翻腾,心若置在火盘上煎熬,血里的香魂再次汹涌。 一具坚硬韧实的身躯任她贴靠,一双强健臂膀牢牢抱住她,不管是不是香魂反噬,她是喜欢亲近这个人、这具躯体的。 约莫半个时辰前,聂行俨及时把晕倒在阴阳泉里的人儿捞出来,举掌想煽煽她的颊将人唤醒,却已难再下狠手。 这女娃少了当年那股张扬活泼的神气,周身艳色漫出近乎凄绝的气味,像晚开的最后一朵荼蘼,那么使劲儿催绽,盛开至极后,迎来独属的结局。 族人被戮殆尽,神地蒙尘,她身边还剩什么? 想了想,实在也起怜心,他先简单安置了她,立即跃出地底洞侦察四周。 清清月色下,这座山峰宛如平地雷起般独矗。 往方才他纵马跃来的那一方看去,陀离兵手中的火把仍然可见,只是火光一小点一小点,离他甚远。 果真是情急之下激发出的能耐,这一跃几乎不可能成功,却还是办到。 追兵追不过来,雪峰仿佛遗世独立。 他重新回到地底洞,以随身的打火石和洞里存放的干草枯枝燃起熊熊火堆,再把浑身湿淋淋的小姑娘移到火边。 第五章 老实说,她身上也不见多少潮湿衣裙需要卸下烘干,衫裙原本就那么薄,也被撕扯得够凌乱破碎了,没什么能脱。 要脱也是他来脱。 脱下夜行服将她包覆,原是把她置在干草堆和厚毡上,但见她昏迷后仍不断发颤,齿关格格发出轻响,他干脆把蜷成一球的她抱到腿上拥着。 与鹰族之间也算有些交往,当年朗尔丹虽未接纳父帅的提议,却愿意将鹰族精妙的驯鹰绝技传授二一。 他们一行人离开西北高原时,朗尔丹令三位驯鹰手随着南返。 那三位驯鹰老手之后有一位长留北境,聂行俨之所以能说得一些鹰族古语,便是向这位留下不走的鹰族老人所学的。 小脑袋瓜抵着他的胸口,突然不安稳地来回蹭动,眼皮底下的眸珠亦颤滚着。她何苦将自己弄成这样?一双眼又是如何失明? 蓦地—— 又是香气! 她浑身再次涌出无形香流! 聂行俨心下一惊,只觉整个人被她的身香淹没。 以为她发作过,被他压进池中硬将神识逼回,人应该就清醒过来,没料到一波偃息了还有下一波,而且卷土重来得十分霸道。 他完全未作防范,呼吸吐纳间,香流漫进口鼻胸肺,像世间一切气味皆消,酸甜苦辣皆无,只余她这一抹勾魂夺魄的迷香。 丹田鼓噪,血液直冲脑门。 他满面通红正要推开她,一双细臂忽从夜行服里挣出,紧紧圈住他的腰。 “三公主!” 咄——嗡…… 他低头厉唤的同时,她陡然睁开阵子,瞳心直勾勾定住。 明明是盲的、看不见的,却似诱捕,如同撒开一张大网,眼对上眼的瞬间,将人捕获。 两张脸离得太近,不过一个呼息之距,他毫无防备撞进那张无形大网中,当一个沉重钝音在脑中爆开,伴随嗡鸣,他眉心陡热,就知糟了—— 猎鹰展翅在北境蓝天上。 它盘旋、俯冲,振翅再起、再俯冲,以不可思议的疾速变化飞行。 最后,猎鹰以一个自杀般的直坠之势狠狠冲下。 直到年老的驯鹰手吹出哨声,清厉的长音响彻云霄,狱鹰于是一个翻腾,双翼略缩不鼓,以滑翔之姿飞回老人的臂上。 “鹰族驯养猛禽之法实是神技,令人钦服。”衷心赞佩,他跃跃欲试。 老人黝黑瘦面满是皱纹,双目精光犹盛,道:“世子过誉了,咱这算什么神技?真要说神,那还得见识一下鹰主的手笔。”略顿,似思及什么,嘿嘿笑道: “唔……不过最最神气的,谁又比得上咱们丽扬小公主?” 他眉峰略挑,不如何相信。 老人也跟着挑眉。“世子不信,是因没见过小公主熬鹰,她那眼对眼的熬鹰狠劲啊,简直是一击即中,中得不能再中,像把鹰儿的心魂都给摄走……您说,心魂都没了,再猛的飞禽又如何?还不得乖乖听令。” 熬鹰。 顾名思义是不让鹰睡觉,是驯鹰过程中极紧要的一环。 熬鹰的整个套路里,手法繁多,顺序犹为重要,例如先让鹰儿饱食几顿,将鹰养得膘肥体壮再拉膘,令其挨饿,让身上虚膘转成肌肉,又或者用热水让鹰儿出汗,再用冷水冲洗等等,然后持续打熬,不令它休憩入睡,直到鹰儿因极度疲惫而服软。 但聂行俨亦听闻过另一种熬鹰之技—— 驯养手把自个儿跟鹰关在一块儿,眼对着眼互视,驯养手必须紧紧抓牢鹰的目线,瞬也不瞬,无声逼迫,就跟鹰这般苦熬,鹰不睡,人亦不睡,熬到野性难驯的大鹰乖乖认了主为止。 他有种很不妙的感觉,觉得…… 自己是被这位鹰族三公主的古怪狠劲拖了去! 她拿他当鹰在熬,许是连她也无力自制,身香喷涌,神思腾冲。 耳中嗡鸣不断,他脑子渐渐使不动,如小舟搁浅在一滩烂泥里…… 当一切杂音消除,无边无际的沉寂中,她声音吟歌般荡开—— “小哥哥,鹰族的女孩儿十四岁已能结定,就跟天朝的姑娘家十五岁及笄、能谈婚论嫁是一样意思……小哥哥,我都快满十五岁了,要谈婚……要论嫁……要、要找个人快快结定才可以,没能结定的话,这辈子永远是个没长大的娃儿,那样不成的……不成的……” 他张口欲骂,一股气堵在胸中、喉中出不来,又或者真说了什么,但他听不见自己,能颤动他耳鼓的,似乎只余她的声音。 “没长大的娃儿,那样……升不了天……阿爹阿娘、昱姊、玥姊,还有大姊夫、二姊夫……他们都在天上等着,要结定、变成大人了,才能跟他们在一块儿,不然……要不然……苍鹰大神会把娃娃送到别的地方去,把我送得远远的,丽扬就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聂行俨忽觉身体往后仰倒,一团柔软覆上他精实躯干。 香气越来越浓,染了他的血似,十八少年郎气血勃发,胯间之物完全不受控制变得沉重硬实,下身紧绷,活生生的筋脉热烈跳动。 身躯虽张扬变化,四肢却绑着重锚似,锚一下,定得他动也难动。 他陷在暗中,眼界里黑压压一片,什么也没有。 他就像遭受打熬的一头鹰,头套罩住鹰的双目,鹰在尽黑寂静中消磨意志,遍识三川五岳上的辽阔,最后却只能在一团浑沌中俯首。 女音又起,清晰的、迷乱的,辨不明白了—— “小哥哥,你真好,能再遇你,真好……真好……你跟丽扬结定吧?好不好?小哥哥,我想跟家人、族人在一块儿,不要分开……我们……我们在一起,天地为证,苍鹰大神和地灵母亲看着的,祂们会知道,我把自己结定给你……” 神识究竟还攥没攥在自个儿手中,丽扬并不知。 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全然随心所欲,似把一切交给香魂驱使,就算被吞灭,那就被吞灭吧,她什么都不在乎,只想着她要与一个男子结定,她必须要。 必须。 香魂扩开她的念想,鼓动她的欲望,模糊了所有道义、矜持和顾忌。 她抚摸身下这具坚硬的躯体,掌心来来回回摩挲,留连他胸膛的热度,肌肤的贴近相亲让她眸中渐烫…… 目力依旧残弱,什么都看不清,多可惜啊,多想看看他…… 从那片厚实胸膛一直摸索而上,柔荑覆上他削瘦刚正的面庞,抚过他的剑眉长目、挺直鼻梁,她叹息吐香,倾身将嘴压在他格外柔软的唇瓣上。 小哥哥…… 能再遇你,真好…… 我把自己结定给你……小哥哥…… 如歌似吟的音调盘旋低回,他受到蛊惑,唇瓣开启,缕缕香息随小舌钻进,他含住,本能地汲取,唇齿嗑合间是笨拙的、粗鲁的,但他不知,她亦未觉。 结定。必须。 她知道该怎么做。 结定过的姊姊们谈起这事时,没有避她。 姊姊们的玉颜笑得比花娇丽,眸波像在春水里荡漾。 她一直记得姊姊们当时的神态,美得令她瞧痴,于是心间落了种子,萌出嫩芽,悄悄也盼起自己的结定。 她想,那一定也是很美、很让人害羞心动的…… 而小哥哥,很好。 她的欲与念皆重,仿佛临渊而立,站在绝壁之上,狂风伴霜雪、伴着灼焰,她不在乎被吹向何处,不在乎被烧毁殆尽,已经都……不在乎了…… 痛! 突如其来的疼痛在他肿胀的胯间掀起。 从未体会过的痛牵动四肢筋理,令定住不动的年轻男躯忽然畏疼般一阵抽颤,脐下块垒分明的腹肌随之绷紧。 痛! 神识在疼痛的这一刻似乎回笼了,聂行俨蓦然睁目。 眼前不再尽黑,他能瞧见,真真切切看见,不是受制在虚幻之境。 然,映入瞳底的真实景象让他一下子也懵了——那具身子挣开夜行服包覆,卸去破碎的金红舞衣,全身上下仅赖一头长发轻掩,火光在裸肤上跳动,她两颊酡红,双眸半合,抿着朱唇细细哼声,气促不匀…… 他瞬间屏息,眉飞目瞠,因她……也在忍痛! 她跨坐在他腰间,将稚嫩的花插在他身上,无丝毫迟疑,亦不在乎他是否愿意,她要他,就是要他,她痛,也令他的肉身头一回嚐到这种疼痛滋味。 “你——唔唔……”惊愕迷茫间,他的唇再次遭封吻。 气息又一次被侵染,漫漫身香兜头罩脸袭上。 第六章 两人亲密紧连的地方又岂止是唇与舌而已,他身下那块硬铁烧出炽热,又遭粗鲁压迫,他没能清醒,刚抓回的一丝心志转眼间又受摧折,如断线纸鸢,大风卷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强要了。 像一块被大鹰抢回巢穴的香肉,最后的结局只能任由啃食。 他无法挣扎,也许已忘记如何挣扎。 他一样临渊而立,万丈之下什么也看不清,想要醒来,最终是要一跃而下。 结定的过程宛若战场,宛若他最奇诡的长梦。 聂行俨从睡中醒来,徐徐睁眼,有片刻还摸不着头绪,不知身所何在。 清冷天光从上方洞口打入,大把光束照得他皱眉眯目,他抬臂欲挡,发现衣带尽解,没一件是妥整穿在身上,连裤带亦是。 瞬间,神识遭电击雷轰般,整个清醒! 火堆已成一坨灰烬,此时洞中仅他一个。 他一跃起身,两、三下将裤带、腰带随便一勒,连靴子也没套就冲出地底洞。他找到昨晚百般为难他、令他千般惊怒又万般难堪的人儿。 她背对着他静伫,身上罩着他的夜行服,那件短打款式的黑衫直直掩到她腿窝上端,衫摆底下是光裸的两条小腿和一双雪嫩裸足,她赤足踩过雪地,留下轻浅秀气的一排足印。 宽大的衣衫让她看起来更加瘦小,身子单薄似纸片,仿佛随意一掐就能折柳摧花,轻易能伤之害之。 地底洞外风起云涌,雪峰被大片山岚与云雾环拥。 昨晚隔着长长距离,尚能望见陀离追兵手中的火把光点,到得这时天光开亮,反倒什么也看不见。 聂行俨微微有些心惊,眼前所见仿佛与他梦中场景重叠。 梦中,他依稀临万丈深渊而立,大风来回吹扫,呼啸入心……然,此刻站在绝壁边缘的人不是自己,却是她,而他则落在一个旁观的位置。 不,不对——怎会是旁观者?! 他是彻彻底底受害的那方啊! “你——”已尽量压住嗓声中的怒火,不过成效似乎不彰。 想到昨晚一团混乱的事,记不得怎么开头了,但留在身体上的感觉犹在,残余的火星苗子仍在血液里浅浅窜跳。 他头上顶着一片火海,齿关咬得格格响,硬忍下欲将她拽来掐昏的冲动。 “鹰族的熬鹰之技与摄魂术相通,三公主的娘亲又是用香使药的能手,你为了行刺乌克鄯,冒险将这两项绝技一并用上,肉身与心志却无法负荷,以至于折了一双目力,最终还……还丧心病狂、恩将仇报,对我干下……干下人神共愤之事丨.”他脑子恢复正常,好使了,也就全都想通。 后面的话说得他脸上大潮,气促喉涩。 既怒她无情无义,更恨自己意志不够强悍,竟禁不住她那般伎俩。 他却不知,从未有谁敢将鹰族的摄魂术与香魂丹一块儿催动,毕竟过程太过凶险,后果难以掌控,自身会落得何种下场,谁也不知。 而在这场奇诡巨涛中,受害的他一开始还能稳住那么长一段时候,以他如此年轻气盛的年纪,这世间怕也没几人有本事办到。 罩着夜行黑衫的纤身缓缓动了。 她转过身,风将她的青丝吹作一幕海波,在她身后起伏飞荡。 她双眸眨啊眨,神情迷离,有什么就要淡在风里。 “……小哥哥,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啊……我想,苍鹰大神没选中谁的,所谓鹰主,说穿了只是咱们的一族之长罢了,而每个部族都该有个族长,理应如此啊,所以鹰族也是一样,什么天赋异禀,什么神选护佑,都没有的……呵呵,还说鹰主身体里有着苍鹰之魂,流着神灵的血液呢我想,都是族里人说来令自个儿高兴的,历代鹰主背上的展翼红印其实就是个普通胎记,哪来什么神神鬼鬼,是不是?” 聂行俨怒瞪她。“你过来。” 知道她是个小话唠,脑袋瓜里尽装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清醒后的她多少回到他记忆中的模样,但那双失焦的阵子透出凄迷,不像她该有的颜色,他瞧着气更不顺,却绝不承认是在为她担心。 “还不过来?”语气更硬。 见她依然不挪步,杵着任大风乱扫,他额角不禁抽跳。 她双眸微敛,似作沉吟,一会儿才慢吞吞说—— “陀离军打进鹰族神地的那一日,爹、大姊夫和二姊夫领着族里斗士迎敌,娘和姊姊们带着我,安排族里老弱妇孺往北山撤逃,但没能逃成……陀离军前锋分作两路,前头强攻,引走鹰族战力,绕到后头的这一支根本就是刽子手,斩杀族里的老人、女人和孩子跟砍香瓜似,当真轻松……”语调淡淡的,没什么起伏,表情亦淡淡的,好像昨晚经过那一场发疯作狂后,一切都归平静。 “我阿娘和姊姊们使香用药,刚开始迷昏不少他们的人,但香用尽、药也见底,再有本事也抵不住之后增援的大批陀离军……娘用最后一点香药封了我的哑穴,麻痹我的四肢,把我藏在小雪洞里,我发不出声,动弹不得,却还是能看清的……就从雪洞洞口留下的那道通气小缝,我能看清的……” 能看清什么?似乎也不须问。 鹰族遭灭的消息传来,聂行俨曾派人探过,回报给他的事,与她所述相同。 鹰族斗士与陀离前锋血战两日,后遭合围,尽数歼灭。 达赤王乌克鄯垂涎鹰族拥有高原之花美名的两位孪生公主,逮住鹰族一干老弱妇孺后,甚至亲临当场,欲夺丽昱、丽玥两位公主。 “……他让手下抛出好几颗东西,说是……是给咱们的见面礼……”她嘴角微抽,没有笑成。 “是头颅。全是鹰族男人的头颅,阿爹的、大姊夫、二姊夫的……还有好几位叔叔伯伯和大哥哥们……全不在了。娘不让他带走姊姊,那坏人仅动了动手势,娘就被陀离兵乱刀砍杀了,姊姊被抢了去,他也没放过余下的人,照杀不误……那一日,映进眼里的满满是殷红颜色,好多人倒下,数也数不清,他们眼睛都没合上,怎么合?不甘心啊,自然死不瞑目……姊姊们袖底藏着小刀,刀出鞘,没能杀死坏人,只好割了她们自个儿的颈子……大姊肚子里还怀着娃娃,才三个月大,我好想跟她的娃娃玩,每天都在期待,好想好想……可姊姊们不理我,也忘了我,只因我背上生了像鹰翅的胎印,大伙儿就把我藏着、掖着,全走了,却不肯捎上我……” “你过来。”聂行俨没察觉自己语调已放缓,但命令口吻仍十足十。“有事回洞里再说,听见没有?” 这次,她微抽嘴角终于拉出笑弧,浅笑还带微甜。“好,回洞里说……我把那个大坏人杀掉,狠狠杀,报了仇了,能慢慢说的。”失明的双眸略扬,她软软唤—— “小哥哥,谢谢你,我可以见到我的亲人了。” 她往后倒,骤然消失在他眼界里。 “三公主!” 以为将她诱回,没想到被唬挵了去! 他惊心骇然,出手着实太迟,扑到绝壁边缘时,什么也没能捞住。 绝壁下端是云、是雾、是山岚水气,白茫茫不见底。 怎有活路?!怎有啊?! 她根本不给自己活路! 他跪伏,双臂撑在原地许久许久,两眼眨都不眨,死瞪到底,真真气到五官扭曲,额面青筋明显。 “丽扬——”吼声震天,怒涛滚滚冲喷。 “混帐——混帐啊——” 可恨!太太可恨! 【第三章】 七年后。 北境来到春耕时候,好几座屯堡的田地都已犁整,种子与秧苗落了土,算来开春大事又了一桩。 天朝北境的“令军兴屯”政策始于老北定王聂樊驻守之时。 戍边需要长期驻军,大军驻紮自然需要粮草,若兵食尽资于民,民力必然困重,所以干脆一边戍守、一边屯种。 老北定王尚在世时,陀离忌惮其威名不敢妄动,北境着实安宁好长一段时间,当时政策采三分戍守、七分屯田的分配方式,遂沿着北边国境和地势建立起不少屯堡。 后来老北定王因病辞世,陀离新主达赤王曾一度兴兵来犯,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与天朝大军正式开战不过一场,竟就染了急症,病死在军中王帐——这是从陀离军中传出的说词,天朝人却是不信的。 当年与陀离军交手的天朝将士们只知,那时接手北境军的聂小王爷亲率精兵、潜入敌营救出太子殿下,众人按计划行事,目标达成后顺利撤走,唯独小王爷没在说好的时辰内返回安全所在。 第七章 小王爷迟了三日才出现。 几是同时,探子传来消息,说是太子被救出的那一晚,陀离王帐起大火,达赤王乌克鄯遭刺杀身亡,而刺客夺了马摆脱追兵。 艺高人胆大啊! 虎父无犬子啊! 有本事这么干的,除了聂小王爷还能有谁?!于是达赤王这条命就算在聂行俨头上了。 至于真相为何,聂行俨实也不知该如何解说,毕竟在这件“奇案”中,身为关键的某个人早已不在。 那一夜在地底洞中发生的事,仿佛仅是他跌进迷障中的一场异梦,斯人已逝,徒留香魂。 他时不时能嗅到那抹身香。 一开始以为自个儿想多了,但一次、两次、三次下来就明白了,那抹香是从他体内散出。 她那般利用他、欺负他还不够,还把这该死的身香染给他,解都没法解。可恨! 想他堂堂男儿顶天立地,横枪策马、沙场纵横,流出的汗与血竟被细香染遍,不少同袍还以为他喜配香囊香包……这都成什么事了?岂能不恨?! 许是为了与太过娘气的身香“抗衡”,他在北境的治军手腕格外严明有度、赏罚分明。本就不是爱笑之人,几年的军旅生活更将一张原本俊秀的玉面刻划得轮廓突出、眉目凌峻。 此时,这双寒星峻目就盯着不远处一桩正在讲价的牲口买卖。 场子是在大军屯的村中场坝上,今日恰是每月一次的集市,赶集的人潮这会儿渐散了,场坝边角就那牲口交易的活儿仍在进行。 “俨帅,便是那班人马,总共六人,属下已让人明面上盘查过,说是从北关外的天养牧场过来的牙口贩子,官衙所发的通行文件也都能对上,瞧起来并无错处,但……就是不太对劲儿。”北境军里最年轻的副将——李冉,同样眯目盯住那场交易,压低声量禀报。 聂行俨一手稳稳控缰,另一手在大腿上轻拍,状若沉吟。 按理,这种“疑似走私牲口”的案子由他身边一员副将查办,已是杀鸡用了牛刀,哪里还需请出他这尊大佛? 之所以看重此事,是因近日探子来报,陀离的龙瑶摄政公主又遣一批细作混进北境。而关于细作或探子这种往敌营里“埋桩”再“以桩打桩”的暗战,聂行俨就胜在消息灵通、行事迅雷不及掩耳。 龙瑶公主的这一批细作,他极早掌握消息,开头便狠狠拿下对方好几个人,但还是溜了几尾,令他不得不戒备。 尤其是眼前这种游走在大小屯堡、当起牲口买卖仲介的中间人,更需留神。 当年达赤王在帐中遭刺杀身亡,消息一传出,陀离军气势大溃。 军心既失,成败已定,陀离遂连夜拔营撤走,几万敌军一夜之间撤得精光,天朝北境的紧绷氛围立时缓解。 值得玩味的是,原以为陀离王廷必再掀一场夺位之战,然预估的情况却未发生,又或者说才刚燃起一簇星火苗儿、嗅到一点味道,很快已被控下——陀离王廷在殁了达赤王之后,大权迅速落入其一母同胞的亲姊姊龙瑶公主手中。 龙瑶公主的名号,聂行俨自然不陌生。 乌克鄯当年身为陀离国十三王子,且为庶出,最后却能一步步登上王廷宝位,若无他这位骨血至亲的姊姊为他献策筹谋,想来是不能够。 为王的亲弟一死,估计当夜陀离军尚未拔营撤走,消息已然飞递到龙瑶公主手中,才令她取得先机提前准备,之后以雷霆手段迅速控住王廷内外兵力与陀离几大部族首领。 龙瑶大权在握后,并未封王,仅领摄政公主之衔。 这些年,陀离的王公大臣、各部首领们虽一而再、再而三进言公主上位封号,却一直未被采纳。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聂行俨自“刺杀”达赤王、成功救回国之储君后,天子接捷报大喜,发旨明诏,正式将十万北境军归他掌握。 三年前,陀离大军在龙瑶公主布置下结合周边七个部族兵力,大军压境,他亲率五千铁骑绕至敌军后方暗夜奇袭,烧敌营粮草,切断陀离与七部族的联系,再分股斩杀…… 敌不动,我不动。 敌虽不动,可若想试出敌方深浅,则诱敌出动。 他能推敲出陀离国这位摄政公主的用兵之法,然对她迟迟不肯上位、亦不肯释出王位的行径,明知定有蹊跷,琢磨许久却依然无果。 “俨帅,要拿人了吗?还是——”李冉口气有些发急,因双方买卖已谈妥,似要分道扬镳了。 聂行俨作出手势。“左右包抄,牙口和接头的买方,一个都不能少。” “是。”李冉有力地答覆,随即指挥身后随行的十多骑人马冲上合围。 于是大将军王爷伫马原地纵观全局,藏身巷内的众将士准备随年轻副将一拥而上。突地,眼前情势急转,有人横空杀出—— “沙罗!你大爷的!再躲啊?有本事再躲啊!咱瞧你这回能躲哪儿去?!”十来人骑着大马从另一条石板巷内窜出。 为首的大姑娘扬声叫嚣,胯下的白鬃黑马跟她简直心贴心般默契十足,没见她如何控缰使劲,大黑马便随她身躯起伏,飞蹄连跨过好几头挡路的牛马大畜,朝那名刚跟人议完价的牙口矮汉冲去。 既是牲口买卖,场上少不了牛啊马啊羊的,连大狗都有好几头,这批人一杀出,现场登时大乱,牛只摇头甩尾哞哞叫,马匹嘶鸣喷气又趵蹄,羊群更被冲撞得四下惊逃,累得大狗汪汪叫,忙着满场子赶羊。 那个乱啊! “大、大阳姑娘!哇啊啊——”矮汉抱头鼠窜。 “买家也给我拦了!倒要看看是谁下的刀子,敢坑杀咱们天养牧场!”大姑娘此令一出,跟着冲上的十余人大喝应声。 场坝上可说乱上加乱,逮人的、追人的、闪避大畜与羊只的,李冉那十多骑训练有素的骑兵一时间竟不知从何下手。 “俨帅,如何是好啊?!”李冉及时控缰,回首徵询。 聂行俨忽地抬手制止,一干将士随即退回巷内,作壁上观。 平地一声雷般蹦出的这群人,个个身手俐落、马术绝佳,奇的是男女与老少皆有,实叫人看不出路数。 但有一点能确定,这些人不仅懂马,连赶牛、赶羊的活儿也熟练得很,这不,都把逃散的人当牲口赶,还往同一方向赶,迫他们逃进同一条石巷内。 巷内若没再设埋伏,极可能是死巷一条,方便逮人。 李冉看出来了,心想一旁的俨帅肯定也看出。 此时年轻小副将侧首正要说话,颈子后头陡地一凛。 呃,这是……出了何事?!他们家大将军王爷面色不好看啊……不、不!说“不好看”是轻巧了,那是五颜六色轮番上阵、从头到尾狠狠刷过一遍,然后……就是……既阴又黑,最后所有颜色皆退,只剩阴黑,衬得那双厉目炯炯有神,格外教人胆寒。 年轻副将暗暗吞咽唾沫,循着大将军杀人似的目光看去。 那白鬃黑马上的姑娘家身形修长矫健,张扬之姿与“剽悍”二字差不离。 她一手控缰、一手持了根弹力十足的韧鞭,三娘教子般朝着底下人左抽右打,边打边赶还边骂—— “当咱们天养牧场好欺负吗?嗯?!” “大阳姑娘,别打、别打了……哎哟疼死我啦!姑奶奶饶命啊!哎哟——” “还敢喊疼?天养牧场待你们鲁族人不够好吗?竟敢下黑手迷昏咱们一票人马,还把人抛在野地过夜,你想拿他们喂狼吗?!沙罗,咱以前是瞎了眼才会跟你一块儿喝酒吃肉!” “痛痛痛啊——没、没要拿他们喂狼,那里没狼的,狼群都往更北边跑,没在那儿出没,是真的,真的呀!咱只是从他们身上拿走天养牧场『五畜牙行』的官同书和通行文件,没想干么的!真的呀!”沙罗东躲西躲,黝脸已留下好几道鞭痕,哀叫一声,抱头就往唯一能钻的小巷逃奔。 姑娘娇口轻喝,黑马从羊群背上一跃而过,追进巷中。 偌大的场坝上,除无辜的牛羊马和大狗外,闹起这场风波的人全追赶跑跳地奔进巷内另辟战场,好几个胆肥的村民还不忘跟上去看热闹,凑在巷口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聂行俨握缰的五指收紧再收紧,指节用力到微微泛白。 当那白鬃黑马上的身影一入他眼帘,他目光发紧,就没再从她身上挪开过。 看她轻松自在驾驭大马,看她生气盎然地上下蹦窜,再听她清脆明快地连声开骂……是她吗? 是。是她…… 第八章 她那头好长的乌发高高绑作一束,飞甩在身后像马尾巴似。 他依稀记得那如云发丝扫过裸肤时的奇异灼感,热得有些刺麻,五指却恨不得探入那头丰厚中,用力揪住满掌的丝滑。 高束的发型令她清清透透露出整张娇脸。 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只是五官长开了,眉眼口鼻飒爽且明媚。 是的。是她…… 但,怎么可能是她?! 气息陡凛,心口骤然一震,他不发一语便策马朝那条小巷冲去。 “俨帅?”李冉与他身后一干军士无不诧然,竟是怔了一怔才晓得要追上。乍见一小队轻甲骑兵出现,百姓们这会儿提心吊胆了,很快便作鸟兽散。 聂行俨控着马在巷中弯弯绕绕,终于追进一个死术冲。 他遂放慢马蹄,尽可能令蹄下无声,人尚未抵达最里端,那仿佛梦过无数回、仿佛熟悉于心的清嗓脆音又起—— “你瞎说啥?什么鲁族遭鹰群袭击?大畜和羊只被叼走一大半?所以你逼不得已、千百个不愿意才拿了别人钱银来偷咱们的官同书和通行文件?欸,沙罗啊沙罗,你当我三岁孩童好唬嗦是吗?” “是真的呀大阳姑娘——”被堵得无路可逃,只能跪地哀求。“姑奶奶您大发慈悲,体谅咱上有高堂老母,下有五个孩子嗷嗷待哺,咱家婆娘肚里还怀着一个呢,您别把事闹大,咱们私下解决、私下解决啊!” “哼!还有你们,一行三人,也不知打哪儿蹦出来?”大姑娘火气一调,转向同样被困住的买家们,开骂。“先是与天养牧场接头,装得够诚恳了,待咱们请好官同书,通行文件亦盖妥边关通印,跟你们接头的人分明与之前不同,阁下半点不疑吗?你们不疑,我自要疑心你们!” 她话锋一转再转,忽地又调回来质问沙罗—— “你说拿了别人钱银,这个『别人』究竟是何人?”她哼笑,狠得很。“你这像伙一双招子乱飘,明摆着有鬼,要我没猜错,那人就在这群人里,对不?你将人从关外领进,装成你的伙伴,然后再与充当买家的这三人接头,其实要交的货不是大畜小畜,而是人,对不?” 没等沙罗再出声,被他领着冒充牙口的几人倏地反击,连带买方的三人也跟着动起,薄刀藏在袖底、靴内,“唰唰唰”连声拔出,顿时银光烁目。 姑娘嘿嘿笑—— “怎么?这要是在场坝上,还真没把握能拿住众位,但妙就妙在诸君迟疑不定,以为拖到最后总能寻到机会逃脱。”她语气蓦地发狠。“想踩咱们的头往上窜,门都没有!天养牧场的——” “是!”马背上的十来名男女老少众口一声。 “硬碰硬,勇者胜。活口若不好留,就别留活口!” “好啊!”收在鞍侧的弓箭刀枪纷纷扬臂高举。 比气势、比阵仗、比狠劲,怎么看都是天养牧场强胜,但狗急还跳墙呢,人被逼急,擎刀在手,自然要拚个鱼死网破。 双方斗上,薄刀出鞘的一方虽才八人,但个个都是练家子,虽处劣势,一时间也还扛得住天养牧场众好手的围攻。 “大将军北定王在此,聚众滋事者缴下武器,乖乖束手就擒!” 颇具威吓的声音骤响,被唤作“大阳”的大姑娘忙着对付一名冒充买家的家伙,她分神瞥了眼,就见一名年轻小将领在马背上扬声大喝,随即带着一干铁骑封了术冲唯一出口。 她好不容易揪出对头,把人堵死在这儿,打算来个私了,眼下难道要让什么大将军、什么王的把她带出来的人逮个正着吗? 不仅门都没有,连窗户、老鼠洞都没有! 取出铁哨,她使劲吹,长音短音交迭变化,一声较一声清厉。 “大阳吹哨了,撤!”、“众兄弟姊妹,撤啊!”、“撤——” 天养牧场的马匹久经训练,对她的铁哨连音显然不惊不惧,但北境铁骑的胯下大马却是头一遭经历,那哨音对马匹似是穿脑魔音,十来头骏驹登时杂沓躁动、扬蹄嘶鸣。 天养牧场的男女老少发动连环绝技,撤离时不往来时路,而是一个接连一个策马跃过棚冲底的那幕岩片高墙。 那三面墙砌得比人还高,真如事先安排好了,墙脚底下早就叠着好几綑麦秆子,恰给马匹垫垫飞蹄,一跃,连人带马落到墙的另一边。俐落漂亮! 反观北境将士们,个个忙着稳身控缰,只能眼睁睁任一群人马飞过墙头。 “阳姊——”一名少女急嚷,因坐骑被李冉勉强横枪挡将回来。 “我来!”她纵马,出其不意踢昏一名薄刀砍得飞快的像伙,立时提缰调头。 “走!”韧鞭往李冉那匹马的下腹一刮,也不知她如何施劲,更看不出使何手段,这一刮令对方险些人仰马翻。 趁长枪歪斜,少女策马再上,眨眼间跃出一道漂亮飞弧,出逃。 “阳姊,咱们把沙罗也带上了,你快撤!”、“大阳,撤了!快啊!” “先走,我断后,老地方见!”隔着一堵岩片墙,她张声大嚷。 见那几个坑杀天养牧场的家伙欲逃,她手中鞭子扫得更急。 再见一干铁骑似已稳下坐骑,领头的年轻小将横枪又要挥至,她遂抓起挂在颈项上的铁哨欲再疾吹—— 一匹赤红的庞然大物忽地映入眸中! 宛若从天而降,她两眼没眨,却也没能看清,搁至嘴边的铁哨离了手,被庞然大物上的人扯断系绳抢了去。 她思绪转得够快了,韧鞭倏地倒抽,对方竟不闪不避精准握住。 鞭子的皮环扣在她腕间,那人抓住韧鞭一扯,力道迅猛,完全不留喘息之隙,登时把她从马背上扯提过去。 她扑在那头大兽背上,定睛一看,是头异常高大的红鬃驹。 她的白鬃黑马已是极雄健,这头红鬃大马竟硬生生又高出一截,皮毛散发的灼温透出血味,仿佛驰骋过无数战场,被无数鲜血喷溅浸染。 被先发制人且困在对方马背上,不能大开大合对斗,却有利她小巧腾挪的擒拿手。但这人似乎料到她的意图,铁掌顺着韧鞭抓来,不使半点花招,单凭力大气沉,逮住她双腕就紧扣不放。 “坏人不抓,你抓我这善良百姓干啥呀?”手脚施展不开,她还有一颗脑袋瓜,边叫嚣边使了记铁头功,但下一瞬便知自个儿干蠢事了…… 痛啊!他大爷的! 这人不像将士们身穿轻甲,而是简单朴素的一袭劲装,也没戴什么护胸铁铠,但她这一撞,倒跟撞大石似,只听“砰”的一响,他依旧不动如山,她却被弹得险些坠马。 扣在腕上的劲力一紧,她又被扯回,整个人撞到他怀里。 如此扯来撞去的,不整得她头昏眼花才怪。 算了算了,被逮住就逮住吧!他有张良计,咱有过墙梯,先靠着歇会儿,让她先缓个几口气啊……呼……呼…… 呼吸吐纳,压下晕眩。 她再呼吸吐纳,呼……吸……呼……吸……突然,闻到什么,惫懒神态明显一怔,敛着的双眸陡张。 刚才还努力反抗,只差没张口咬人,这时她整张小脸却拚命往他颈窝埋,皱起巧鼻,像小野犬忙着觅食般乱蹭乱嗅。 那人将她推开,只是双双都在马背上,推得再开也还是离得好近。 他微眯修长峻目,死死瞪她。 她瞠大丽阵,小口微启,然后因他颊面可疑的薄红,突然就看痴了般傻笑。两眼瞪得快发黑,聂行俨实没料到她会如此坦率咧笑,笑得没心没肺,整个人还放软了,完全就是束手就擒、任他处置的模样。 先来个眼不见为净! 他再次出手,重新摆好她在马背上的坐姿,让她背对他。 他单臂犹牢牢制住她,箍住她的身躯……其实已无必要,因她无比配合。 此刻,天养牧场的人手已然遁走,八名来历不明的人无处可逃,被李冉指挥的十余骑兵马完全制伏。 一逮住人,迅速往八张嘴中横入木条绑妥,不令他们咬合。 “仔细捜,齿中或身上若藏毒丸,全剐出来。这八人没审出一点油水,谁都不准死。”聂行俨冷声下令,单手提缰。 “是。”十余人齐口应声。 “俨帅,那……您马背上这位——”李冉年轻的脸上布满狐疑,藏都藏不住。 不能怪他,这姑娘原本够嚣张猖狂,却莫名其妙转了性,变成乖乖小羊儿一只,真能教人放得下心吗? 第九章 再看看,她可是落到俨帅手中才服软,笑得可谓日月同光、眼中贼亮,若不是想对俨帅使什么美人计脱身,定然是……是瞧上他们家俨帅了! 危险啊危险! “一样绑了,带回去。”聂行俨五指成爪,往姑娘家背心一抓一提一放,直接把人丢下红鬃驹,手劲可不算轻。 一跌坐于地,五、六把长刀已同时架上脖子,她心底长叹,脸仍仰望。 红鬃驹上的男人背着天光,她看不清他五官神态,却依然看着,傻傻笑。 处于劣势,被逮住,她若真心想逃,凭她本事总还能想出七、八条巧计来闹个海通天,但……怎么办? 欸,没想逃呢。 她嗅到那香气,从他热气勃发的肤下散出,淡淡的。 红鬃驹的主子没再多看她一眼,俐落控缰,调转马头。 铁蹄一撒,他消失在她微微泛开水气的眼界里。 大军屯里有两座监牢。 一座设在掌管边境事务的镇丞司中,另一座则在行军都统司内。 而这两座司衙,前者主事的是文官,管的是平民百姓,后者管的是军,主事的是武官都统,只是这武官都统上头还有个位阶更高之人—— 手握十万北境雄兵的大将军王爷,聂行俨。 是说她呀,其实也就聚众寻仇罢了,既未血溅巷内,更未波及无辜百姓,北境这位“最高官”却把她丢进都统司的军监关押……至于吗? 回想白日发生的事,年轻将领先嚷着“大将军北定王在此”,要他们乖乖投降,之后便见红鬃大马上的他果决下令,众将士以他马首是瞻,这说明了就是他顶着那高高在上、战功赫赫的威武头衔。 驾驭红鬃驹的男人,正是大将军北定王。 既是王爷,更是大将军,很威嘛,这不,对她耍威风了。欸…… 军监里没什么怪气味,可能甚少使用,还称得上干净,但看守得极严。 她算过,从大牢那道石门进来,中间得经两道关卡,然后下到地牢来,还得再过一道关卡,最后才是关押罪犯的地方。 层层把关,轮班守卫皆是训练有素的北境虎狼卫,她是逃不出了,若要离开这座军监,只能请那位大将军王爷主动放她。 “我去偷钥匙?”偏幽沉的女子嗓音从牢外阗黑角落传来。 “别。”盘坐在牢内的她咧嘴一笑。“我知你武艺超群,可没想到如此超群,虎狼卫看管的都统司地牢三两下就让你摸进来了,相信偷钥匙的事对你而言,应也是小菜一碟,,只是你带着我,我怕要拖累你啦,届时你的来去自如破了功,底细要被翻个底儿掉,不成的。”略顿,轻叹—— “再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当年天养牧场好容易才取得『五畜牙行』的官同书,能跟北境驻军作买卖,也就咱们独一份儿,倘我被劫狱,那位大将军王爷还不把天养牧场给剿了?不成不成啊。” 角落女子沉默了会儿,像也叹息—— “我没想让你陷进这般境地……你那时突然动都不动,傻了似,连信号也没给我,那当下若即时制造一些小场面,你要逃可容易多了不是?” “没要逃啊。”声音忽转低微。“终于看到他,还没瞧够,怎会逃……” “你说什么?” 牢里的她深吸口气,很快摇摇头,语调变轻快—— “没有,没事的,姑奶奶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而且当众闹这一场,天养牧场那是师出有名,审清楚自然要放我走,顶多罚些钱银、吃几天牢饭,没耽误到咱们的大事那才好。” “……嗯。”一顿。“最多三天,三天后不放人,我就闹他个天翻地覆。” “哎哟,咱们家津津可真霸气。”没个正经呵呵笑。 “哼。” 见对方要离开了,她记起什么似,忽地唤—— “津津,那个鲁族人沙罗,我回去自会处理,你可别拿他喂飞刀。” 回应她的是一声极不乐意且很不痛快的闷哼。 接着,开在高处的一个四方小窗有黑影闪过,夜探军监的人顺利溜走了。 “啧啧啧,连缩骨功都练成,津津啊津津,你会不会也太强?”仰望小方窗,她摇摇头嘀咕。 梁津津,曾为陀离国的隐卫之一。 陀离王与隐卫之间的关系建立由来以久,历代隐卫的力量直属陀离国王,只对王负责,既隐于暗处,干的自然是不太能见人、搬不上台面的勾当,举凡暗杀廷臣、捜罗王公大臣和各部族长们的私密作为把柄等等,全由隐卫包办。 达赤王之后,龙瑶公主大权在握,隐卫归其所用……是说,她也只知道个大概而已,似乎是龙瑶公主看上隐卫的首领大人,欲招首领大人为入幕之宾,首领大人千百个不愿意,因为他只想跟津津要好。 公主于是恼羞成怒,撤首领大人之职,并令隐卫追杀津津。 首领大人带津津出逃,隐卫倾巢而出。 当干爹与她无意间在及人腰高的草海中捡到津津时,说实话,那根本就是个血人,浑身上下有二十多道口子,有几道还深可见骨,庆幸的是内息未损,五脏六腑未伤。 至于首领大人…… 都三年多了,津津仍不信首领大人已不在世间,即便当年她在昏迷前曾亲眼目睹首领大人被围攻的好几把长剑同时刺穿胸膛和肚腹……求他能活,希望渺茫,但信他犹活,从此成了津津的信念。 人想活着,无非是有放不下的牵念,也许是愿未了,也许是缘未尽,所以舍不得。 因有了舍不得的人,自己若然去死,那人身边没了自己,该怎么办? 但那时世上,她愿了缘尽,无谁令她牵挂了,若有,也许……也许她不会……甩甩头,再用力拍颊,仿佛这么做能阻了那些胡乱冒出的想法。她深吸口气,像要把压得胸中发闷的东西全吐出般,重重一叹—— “欸,细想想也是个可怜孩子,是该多疼疼她。” “三公主身陷囹圄,自身难保,还想多疼疼谁?” 一道带冷锋的男嗓陡起,伴随脚步声传来。 她闻声瞥去,两手攀着铁铸牢拦徐缓立起。 就见通道那端,高大身影从壁火跳动的幽光中走来—— 来到她面前。 【第四章】 唔……还在生气呢。 但即便发怒,眉凛瞳深,轮廓绷得凌厉,这张脸仍是相当俊俏好看的……尤其是鼻子,既直又挺,鼻头有肉,瞧起来就是好正派的模样。 又尤其是刀凿斧劈般的削瘦峻颊,搭着底下一个微润的方颚,硬中带软,刚中带柔,恰到好处啊恰到好处。 再尤其是那张略宽的嘴,严肃抿紧,抿作一线,唇瓣却显得别样柔软…… 幽微火光在他面上晃动,被阴影轻覆的半边脸上,瞳心竟格外火亮……欸,多招人眼珠啊,害她又要看傻。 “鹰族的丽扬三公主,你不答话吗?”咬牙切齿,像唇瓣再软也快喷火。 她油盐不进、没心没肺般扬笑—— “什么三公主?什么丽扬?大将军喊谁啊?咱的贵姓是『夏舒』,这个姓是怪了些,那是因我干娘姓夏,我干爹姓舒,我随他俩的姓,再因为我干爹活脱脱就像个上门女婿,巴着我干娘不放,所以夏在前、舒在后,我的大名嘛,单名一个阳字,太阳那个阳,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夏舒阳。” 隔着大牢,她话说得吊儿郎当。 忽见他单掌劈锁,那牢门巨大的铁锁应声裂开,一干守在通道外的虎狼卫疾步冲进,银刀纷纷出鞘,待瞧清里边情势,又全都止步不前。 男人砸锁闯进,其势汹汹,夏舒阳表情微变,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 才想鼓动莲花粲舌说几句服软的话好生示弱,他已不管不顾直逼过来,将连连后退的她一把揪住,扛上肩。 虎狼卫个个有眼力,见主帅“劫囚”,二话不说银刀立刻回鞘,并分站两边让出通道,动作整齐划一。 夏舒阳直到被扛出地牢才回过神,心惊归心惊,但非常明白挣扎无用。 一旦被他拿住,她小巧腾挪的路数与擒拿手很难起得了作用。 他所习的武艺未见得多高明,全凭天生力大无穷,且气劲惊人,跟他这样的人对斗,只要一被近身,在拳对拳、腿对腿的肉搏战中绝对讨不了好。 认清事实,定定神,既然有人愿当苦力,她索性就放软身子由他扛。 大军屯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出都统司的军监大门后,她被抛上马背,红鬃驹轻蹄奔跃不过一刻钟,四蹄甫停,她又被拽下来。 第十章 男人将她挟着,大步流星往一处宅子里去,闹得上前牵马的、守在大门两旁的,以及宅内服侍的人全都瞠圆招子。 “我说将军大人,咱们能不能斯文点儿?瞧您这又扛又抛又拽又挟的,您还没审呢我都被折腾晕了,我这不有腿嘛,而且还挺长挺美,您将军令一下,刀山火海我都跟,眉头若皱一下就不是好汉。人生是这样的,就算当不成英雄,也要是一条好汉,所以您这是……到底挟我上哪儿呀?” 小话唠的本性展露无遗,聂行俨原本忍气忍到胸膛快炸破,听她叽哩呱啦,自说自话,心里一咯噔,那把火莫名消小了些。 他冷哼了声,抬脚跨过门槛,挟她进屋就往小厅里的罗汉榻上扔人。 夏舒阳惊呼—— “桂啊——干么呀这是冷静啊,您千万冷静!咱们别冲动、别激情,有事慢慢谈、慢慢谈,有商有量不是?不能这样蛮干啊!” 她还趴在榻上没能翻身,连半口气都没来得及喘,他已狠扑上来,将她压制得仅能胡蹭两条小脚喊救命。 他不扯她腰带,也没打算脱光她衣物,只听到裂帛声响,背心陡凉。 他把她上身的两层衣料全撕开,从颈后到腰上,裂出一道长长口子。 ……想找什么呢?她瞳仁黯了黯,下一瞬又开始没正经。 “就算真要这么蛮干,咱们……那个……不是门还大开,厅里头整个亮敞敞吗?我是无所谓啦,可总要替旁人着想,要是不小心被瞧见欸,都不知别人要多难为情了。” 没……没有? 聂行俨扯开那道上衣裂口,剑眉飞凛,目光带寒,不断在那片背肌上梭巡。 纤背光滑,偏白肤泽在满室烛光中有些朦胧,没有他曾见过的展翼胎记。 怎会没有?! 眼皮猛地一跳,他抓着她翻过身来,手劲实在粗暴。 “痛痛痛——轻点轻点啊!噢唔……”夏舒阳嘴一噘,话都说不清楚了,因男人掐着她的下颚扳高她的脸,正细细盯着。 对她,有太多事欲厘清。 见她仍活着,张扬猖狂,活生生乍现眼前,他面上尽管镇定,内心却早如翻江倒海折腾过好几回。 于是把她扔进军监地牢,自己则乘机平息了会儿,直到这时才拎她出来审。怎可能不是她?! 这眉眸与唇鼻,不管是七年前的那一场重会,抑或更久之前的初相遇,分明是她,不会错看! “目力是如何复原的?”缓缓松开她的脸,一双寒星目犹紧盯不放。 夏舒阳眨眨眸,眸珠溜转。“我没瞎过,目力一直挺好。” 聂行俨眉峰微沉。“你当日……我用铁爪勾攀下绝壁寻你,底下是深渊,没有落脚处。”略顿。“你如何能活?” “我一直活得挺好,为啥不能活?”再眨眨眸。 “你莫非……记不得事吗?”他眉间皱摺更深。“是那时坠崖伤着脑子?” “你脑子才不好使……呃,小的是说,小的脑子挺好,没忘事,没伤。” 他不放弃。“背上的胎记为何不见?!” “欸,将军大人,我这双漂亮眼睛虽没生在后头,但身子到底是自个儿的,自个儿背上有没有胎记我会不知吗?您既没瞧见,自然就是没有啊!” 她不肯承认,他心中却已强认她。 几番质问,言语交锋,她答起话来一推二五六,边都不让沾,让他如何问出心里最想问的那一事—— 结定。 当时混乱一片,脑子里糊作一滩泥,七年过去,许多细节记不得,只记得那冰火交煎、丧失己心的滋味,还有她柔软又带着自绝气味的耳语…… 那个雪光映天的晨时,她立在崖壁之上说了许多许多,她这爱说话、一说就说个没停的脾性跟小时候初会时一般模样,而那晚他俩的事,她不管他懂不懂、明不明白,反正是把他彻底利用了。 凭什么? 凭什么干出那样的事,折腾得他死去活来,似活生生扒下他的皮,而当她真正清醒了,她就真的能轻易去死?! 恼恨到真想抓住她肩膀狠狠摇晃,看能不能让她吐露些什么。 但她如今不认,能奈她何? 撤去劲力,他松手放她,深深看了她一眼才从容坐正。 夏舒阳暗暗吐出口气,随即爬起,大剌剌盘坐。 望着那神色一转疏离的男性侧颜,她压低嗓音笑问—— “将军大人莫不是把我错认成别人?唔……是与大人相好过的姑娘吗?”立时被赏了一记令人头皮发麻的眼刀。 她缩缩脖子仍笑,痞气使得浑然天成—— “嘿,被人说中就说中,潇洒认了多痛快,也没必要恼怒嘛。瞧瞧,大人审我都审到榻上来,连衣衫都撕得多顺手,我都没恼不是?是说啊……这话咱们说将回来,大人干么这样呢?大人可说生得一表人才、凤表龙姿,身边都不知有多少美娇娥相伴,既有了新人,旧人也该抛诸脑后,所谓除新布旧,旧不如新,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戳在她面上的那记眼刀瞬也不瞬,想看透她似。 直到他挪开双眼,再次留个冷酷侧脸给她看,她才悄悄握紧微颤的手。 周遭的气,仿佛也随之绷紧。 荧荧烛光将两人影子拓上墙面,那影儿一个靠着一个,好像她正拿额头抵着他的宽背…… “我没有。”默了许久,男人突然出声。 她微愣。“没有什么?” 聂行俨并未回答,薄唇抿成凛凛一线。 她凝阵去看,心脏忽地狂跳起来。 他是说,没有新人,没有美娇娥。 他不可能……不可能等着谁。 那个谁于他而言早已不在,他亲眼目睹的不是?那人不在了!这么多年过去,不可能单凭那一夜的牵绊就守着不放。这算什么?! 牵绊……牵绊……身香迷魂,他肤上遍染,莫非真是心留梦魇,枷锁无形,那个谁让他锁了心,于是心不能了结,魂无处安生。 一室静得出奇,待他重新转向她,冷峻面上神情漠漠,瞧不出波澜。 “你是天养牧场的人?” 他问什么,她根本没听进耳里。 “夏舒阳!”这名字突如其来自他唇间吐出,字字沉亮。 “嗄?啊!是——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夏舒阳没错……呃,我是说……是,是天养牧场来的,我是天养牧场的人。”她头皮泛麻,心口发颤,费了番气力方稳住。 为掩饰内心仓皇,她笑,红唇咧得开开,完全没有姑娘家的矜持,阵子亦弯成两道小拱桥,十分讨好又道:“大人,咱们天养牧场一向正派经营,这会儿不就被 逼急了,才会在大军屯闹那么一出,实在不是有心,咱们也得维护信誉不是?您要审,就该把那几个冒充牙口和买家的家伙倒吊起来好好审,都不知安什么心呢?” “那你又是安什么心?”他异常平静问。 她心中又掀惊澜,面上仍那副痞态。“我这颗心,赤忱可表天地,就是还想再多活几年,要不,真想即刻掏挖出来送给将军珍藏啊!” 聂行俨忍下想掐死她的冲动。 她不愿坦承真实出身,他也不跟她再纠结下去。 既得知她尚在人世,知道她的来处,要查她坠崖之后发生何事,他信自己还有这点能耐,只是不知她去哪儿学来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破罐子破摔”的惫懒德行,明丽脸蛋搭上流里流气的样儿,佛看了都发火。 “那八人已都审过,全是陀离王廷派出的细作。”他大马金刀坐在榻边,长指沉吟般轻敲膝处,语气生冷。“竟都撞到你手中,真巧。” “陀离国的细作?八个都是?!”她一脸吃惊,频拍胸脯。 “莫怪天养牧场这回会着了道,闹得灰头土脸,当真老天保佑、苍天开眼啊,及时识破对方手脚,将这一干人全给拦截下来。” “你会不知?不是早都安排好了,怎会不知?”瞳底流火轻溅,他冷唇微勾。“白日在村中场坝和那条栅冲内,天养牧场众位好手将『合围进、分散退』的兵法使得行云流水,攻时能层层逼进,最终合于一点,撤时则一波接连一波,瞬间退散精光,而外边更有接应人手,化整为零没入四周,快得令官方无法追捕,摸不清路数……瞧这等筹谋,不像不知。” 夏舒阳只觉眼皮跳得厉害。 她两手在胸前用力挥了挥,急声道—— 第十一章 “不知的,是真真不知道啊!若事先得知是一群细作,咱们可不敢轻举妄动。这般喊杀喊打围攻过去,就是想立立威、杀鸡给猴看,让那些想给天养牧场使绊子、下刀子的人警醒些,别以为咱们好欺负。就这样,是真的!除了一片丹心,还真没别的,将军大人您要明察呀!”说到激情处,她两腿从盘坐改成跪坐,打直腰,双手贴在膝上。 她唱作俱佳,能编能演,聂行俨任她发挥个够,最后才慢腾腾道—— “不管是杀鸡儆猴还是一片丹心,随你闹事的那群男女老少总归是拒捕,我亲眼所见,没冤枉你们。既然这般,天养牧场身为雇主自是脱不了干系,这事不是你担了就算,牧场主人不出面说分明,如何可以?” “你……你、你干么找我干娘干爹?!”这会子真急了,她惊得连敬称都不用,张口就是“你你你”。 梁津津将探得的消息告诉她时,她也曾问,既确知那些人是陀离新遣出的一批细作,为何不直接将此事透露给北境司衙,让官府直接拿人? 梁津津告诉她,官府直接拿人,跟那些人自个儿出纰漏被逮,意思不一样。前者明显能推敲得知,龙瑶公主身边定有天朝的暗探潜伏,因陀离王廷这批探子由龙瑶公主亲选,名单掌握在她手中,唯有她身边亲近之人才能得窥一二。 后者的话,是遭利用的天养牧场突然有所警觉,发现事有古怪因而主动追查,又因追查到最后,为逮贼不得不聚众滋事,揪着人闹得不可开交才被官家盯上,最后双方都被拿住关进大牢。 一口气折损八名暗桩,龙瑶公主对身边的人虽不可能全然不疑,但中间多出天养牧场这一道转折,才使得北境官府顺藤摸瓜查出这八人底细,这对于潜藏在龙瑶身边的天朝暗探们而言,着实安全许多。 所以她才会痛快应下,配合着干了这一场,可没让干娘、干爹知晓。 出了事,由她扛,他却想把战线拉到干娘干爹身上,他这人……真不贴心! “怎么?不能找吗?”打蛇打七寸,聂行俨正掐在那七寸上头。 “唔……”姑娘咬牙闷声。 他面若沉水,淡淡又道—— “天养牧场与北境茶马司往来一向频繁,你们又独拿『五畜牙行』的官同书,在农家,五畜指的是犬、牛、羊、猪、鸡,在牧地,则是牛、马、骆驼、山羊、绵羊,此地又接边境,马匹需求尤为紧要,战马也有不少是透过天养牧场这中间手取得,信誉向来是好的,但这一回落得官同书和通行文件被骗了去,这个局怎么瞧都不太真,倒像故意让人得逞,再来个瓮中捉鳖。” 他能不能别琢磨那么多啊? 想那么多,不头疼吗? 夏舒阳不自觉鼓起脸,按在膝上的手越抓越紧,喉头也紧,她用力咽了咽。说不出话。 想说,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能扭转局面。 模模糊糊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以往她常在干爹身上瞧见,见干爹被干娘轻易几句就堵得说不出话,胀红黝脸气到险些跳加官,恼羞成怒又束手无策之际,原来啊原来,是这般的滋味…… 遇上这种时候,干爹被逼得退无可退,着实无招了。 然,有道是无招胜有招,“无”这个字,学问大了去,例如—— 无耻打遍天下。 “无”,也就是“没”。她家干爹没脸又没皮,只管无耻耍赖到底。 “你……干什么?!”聂行俨瞬间屏住呼吸,愣愣垂目,瞪视一头栽倒在他膝上的人。 她一把青丝铺散开来,几掩没他的大腿,高高束起的发里还编着两条麻花小辫,尾端各系着一根斑斓鸟羽,显出几分俏皮可爱…… 岂是可爱?可恨才是! “放肆!”他探掌欲将她扯离,见她背心开着大洞,不禁一顿。 “唔……人家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早上只喝了半碗清粥,就被逼着干了那么多活儿,午时不到又莫名其妙被逮进都统司大牢,这牢里不给水不管饭,能挨到现下都算我本事了。将军大人,可怜可怜小的,赏碗饭吃吧,咱饿得坐不直腰,四肢无力,头昏眼花又前胸贴后背了,然后那个……那个后背还凉飕飕,好冷啊,我可怜的衣衫,还是干娘亲手替我缝制的,她难得给我制这一身衣,如今却被撕成这模样,我对不起干娘啊……” 怕男人一把扫开她,又来追问她那些着实难答的事儿,夏舒阳一不做,二不休,耍赖耍得彻底,干脆抱住他的腰、揪紧他的衣。 “将军大人,好心的大人,王爷啊,这位好心的爷啊……晕了,我、我没法喘息,要晕了——”哀怨拉长调,小脑袋瓜直往他肚腹乱蹭乱钻。 聂行俨简直不敢置信。 他自小读书习武,十二岁跟随父帅驻军北境,十八岁始承北定王爵位,兵马倥偬的日子过到至今也已二十有五,既是天朝唯一的异姓王爷,更是北境铁骑与虎狼卫的统帅,从来就没谁敢在他面前造次,除了她。 小时候是那个样儿,长大后更变本加厉! 小时候闹腾勉强构得上“天真烂漫”四字,如今……如今只觉闹心,从头到脚、由里而外,一股子流氓气味。 “起来!”语调透出危险。 “起不来……” “还不放开?!” “怎么放嘛……” “滚!” “人家……呜,滚都没法子滚啊……” 埋在腰腹的脑袋瓜蹭得他周身绷紧,他忽地低喘了声,大手一扣一扳,毫不犹疑就把人甩将出去。 夏舒阳哀叫一声,额头直接磕上墙壁,颊面还被镶在屏板上的铜饰刮了一道。 她干脆趴着,任长发罩头覆面,一动也不动。 “夏舒阳?”聂行俨沉眉眯目,见她半点动静亦无,心下略惊。 他倾身探手去碰,指端才搭上她的肩头,趴着装死的姑娘终于寻到机会露一露她小巧腾挪的绝招。 她反扣他的指,身子巧劲打挺,快旋半圈,双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绞住他的硬颈,勾落他,自己则翻身在上。 她半跪半坐地压着他肩颈与上半部胸膛,若发狠劲,真能勒断他的气息。她冲他咧嘴笑,一把黑如墨染的发荡在单边肩上,发尾飘飘,灿羽发饰轻曳,如她弯眸中的浅光一般夺目,一副“嘿嘿,被我骗到手了呀”的小人得志样。他面上乍寒。 仗着筋强骨健、力大气死人,被扳住的长指硬生生将她的手倒扳回来。 他没想费事去扣她的秀腕,更没想格开她的玉腿,而是非常霸气且绝对俐落地举起她整个人,往旁一丢。 紧接着换他横臂压来。 单单一截硬邦邦的小臂就抵得她锁骨疼痛,颈部大受压迫。 忽见她自然流露的痛苦表情,他下颚略绷,终究还是撤掉大半劲力。 “不是饿到头昏吗?还有本事折腾?”声冷。 “估计这会子……是真要昏的。”颈上一轻,她大口喘息,两阵亮晶晶。 小小动了武,两人气息皆轻促,热气薄发,接着有什么随着热气悄然蒸腾。她没个正经样的娇颜突然怔了怔,表情变得沉静,眸光却更加闪亮。 她又嗅到那股身香了。 过软过郁过柔的香魂染进男子铁血铮铮的血肉骨髓中,再漫出,成一抹明月清风、一道天光日暖,是同样的那股香气,又如此这般不同。 身随意动,她抬臂揽下他的头。 出奇才能制胜,虽被勒住颈项,还是要施展女流氓气概。所以—— 她轻薄他得逞。 聂行俨当真是一时不察、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还想她接下来会耍什么烂招,想着是否该拿条绳子把她綑了才好继续问话,他盯着她额头上的小肿包和颊面擦伤,有些仿佛是内疚的心绪生出,还没想好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她又来犯! 自己的一身香,他也闻到了。 此际香得着实明显,而近在眼前的始作俑者不仅不认错,还来强吻强搂……她到底可以混帐到何种境地?! 软舌扫过他紧闭的齿关,舌尖上的温香令他防不胜防。 柔软气味丝丝往口内渗探,他心头一悸,背脊震颤,双掌握住她的两边肩膀,挺起上身,忿然地将自己从她身上拔开。 他按住她,将她死死按在榻上,目光似火似剑,赤灼凌厉。 “夏舒阳。”简单三字,语调沉缓,却尽透戾气。 真的抓痛她了,那一双隐忍怒火的铁掌,指节绷得硬如刚,似乎再加重一点点力道,就能徒手掐碎她的骨头,挫骨再扬灰。 第十二章 但是他……脸红了。 麦色面庞染开一层薄绯,团着两朵红晕的颧骨部分尤其明显。 他的嗓声和注视狠绝到令人不寒而栗,指劲大到教人想哭爹又喊娘,但那张峻厉严肃的面庞红了。 却是红了呢…… 蓦然间,加诸在双肩上的疼痛也不是太难忍受。 她笑咪咪。“将军大人可真好闻啊,闻着闻着……就想吻了,实在管不住。唔……要不,咱让您也抢个吻回去,来个两不相欠?” “你放肆!” “唔,我是放肆啊。”认同。 “混帐!” “嗯,我确实是个混帐。”点点头,再赞同不过。 “那么……将军大人想抢我这个混帐的吻吗?快快,您来抢,我等着。”无限期待地噘高红唇。 “你——” “俨帅!有军情来报,有、有军情来来……呃……”李冉收到属下通报后快马赶来,进宅门,过前院,疾步奔入正堂里,紧急情报在见到罗汉榻上的一双人儿后,整个僵在舌根处,吞吐不出。 北境军屯里的这处大将军宅第着实简朴,说穿了就是座两进的院子罢了,虽坚固实用,但灰扑扑的没点亮色,跟位在帝京那座由皇上所赐的北定王府根本没法比,聂行俨也仅是将此处当作睡觉场所,若遇军务繁忙之际,则干脆睡在前线的驻军大营内,有时一整个月也不见他回宅。 即便他回军屯宅中,这座宅院等同驻军帅帐,有任何军情或紧要事务皆可直闯禀报,所以守门的仆役理所当然地放行李冉,李冉也理所当然地闯进永远大门敞开的正堂厅内,然后……惊到都忘了作礼,呆若木鸡。 他心目中至高无上、浩气凛然、威猛果决、冷峻刚毅的大将军王爷,竟然……竟然想……这怎么可能?! 但,那明明就是强龙硬压的势态没错啊! 但,怎么可能?! 聂行俨自然看出年轻副将把他想得非常之歪。 咬牙忍气,在松开对姑娘家的禁锢前,他不忘再补一记寒锋凛冽的厉瞪,警告她别轻举妄动。 ……好吧,暂且不捋猛虎虎须,她乖些。 那,只动动嘴皮总行吧? 于是夏舒阳探出粉嫩舌尖舔了舔唇瓣,嘴角犹然带笑,脸上神情如猫儿偷了腥、却还意犹未尽的馋样儿。 聂行俨觉得自己又被惹到,面皮底下窜火,一火大,出手就推偏那张混蛋娇颜,压着不让她转过来。 “喂!我的颈子,你唔……”嘴被坞了。唔…… “说!”聂行俨迅速坐正,直视年轻副将。 李冉被强而有力的单音命令震回心神,作揖拜下,快声道—— “俨帅,前锋哨站飞鸽来报,五戟岭上数座烽火台尽燃,岭外陀离大军集结,欲取飞泉关。” 被铁掌压住脸、捣了嘴的夏舒阳一听,脸色骤变,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 【第五章】 军情紧急,大将军王爷没空跟混蛋姑娘罗嗦,当下制得她不能动弹。 他迅速下令,召军中几位大将前往驻军大营议事,年轻副将遂衔命而去。正打算命人将姑娘圈禁在府,仔细看管,她却乘机从他压脸又捣嘴的魔掌底下挣脱开来。 也不逃的,她就跪坐于榻,劈头道—— “请俨帅允我同去。”应是此次重遇以来,她头一回如此正经八百。 “同去何处?”神情端凝的小脸令他微怔。 “五戟岭。”她抬眸,很快又道:“五戟岭为北境第一道天险,俨帅定会利用地形优势主动出击,不是吗?那一带我熟,我能带路。” “那一带我亦熟,军中更有负责勘察地形之人,不劳你费心。” “我一定要去。”她嗓声不禁略扬,当真急了。“天养牧场的主牧场就在五戟岭下,我干爹干娘、众亲朋好友都在那儿,还有牛马羊骆驼那些活生生的家当也全在那儿。五戟岭上的烽火台既已点着,情势必定有危,万一情况比预期的更糟,那、那也该与天养牧场同生共死,岂可在此安逸?” 他瞪她。 她瞪回去,不怕他目光凌厉。 “俨帅若硬将我囚下,我绝对会闹个鸡飞狗跳、鱼死网破、天塌又地陷,反正我爬都要爬回去!” 姑娘尽管正经八百,依旧十足的草莽气魄。 派出的斥候兵连连来报,探得陀离主力约三万兵马。 与以往战事相较,三万兵马这数目有些不上不下,以为是陀离先遣的军力,后得知领兵之人是东迦部的老族长巴殷,聂行俨稍作推敲,便也看清。 东迦部被陀离收归后,年近六十的巴殷一直想打进陀离王廷中心,为得龙瑶公主青味,与其他归附的部族族长们明争暗斗,野心是大,却只长年纪不怎么长脑,这些年干下来,也就领着一个普通将领之位。 武将身上无战功,欲加官晋爵是不可能,更别提想获得摄政公主赏识。 巴殷这三万兵马应是包括当年归附所分得的陀离兵,再加上东迦部所有的战力才勉强凑出。 如此勉强亦要为之,就挑北境第一道天险下手,是觉天朝设在五戟岭各处烽火台下的驻军并不多,若能奇袭抢下岭上的小关飞泉关,占据天险上的制高点,以利后进,怎么说也是一记大功。 这位东迦部的一族之长为巴结龙瑶公主,替自身铺路,当真豁出去了。 既是如此,这份突如其来的“大礼”,聂行俨只好不客气收下。 北境军将领们议事,半个时辰不到,主帅定下作战主轴,分配各部战略。 仅安排一位行事沉稳的老将留守,聂行俨亲率两千轻骑先行,中军在后,暂由一名久历沙场的副将指挥,后军则交由李冉以及另一名年轻副将共管。 夏舒阳最终被丢进那两千轻骑里,随主帅先行。 她之所以能说服聂行俨,凭的绝非流氓心性,更非无赖修为,而是她最后信誓旦旦道—— “你们对五戟岭再熟,也绝对比不过我。若马不停蹄,俨帅的两千轻骑多久能赶到?至少需一天半吧?哼,信我不?我让你们一日便至,且还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敌方的斥候倾巢而出也探不到丝毫动静。 “我说到做到,做不到,俨帅把我按军法处置,尽管砍了这颗脑袋瓜便是。”聂行俨听了这些话,一双利目更加含威带怒,都想在她脸上瞪出两个窟窿似。但,他倒是信她了,愿意一试。 于是她得回自个儿的白鬃黑马,连被强行取走的韧鞭和铁哨也都还回。 军令一出,两千轻骑迅速集结点清,出发往五戟岭飞泉关。 北境边界绵延数百里,聂行俨自十二岁始就策马踏遍,至今为止,往第一道天险的路少说也跑过百来趟,岂有他不知的捷径,只是——未料—— 还真有他没摸出的一条道! 一条……暗道! 往五戟岭需穿过一片寸草不生的广阔石林,这条暗道就开在石林底下,而作为入口的石洞掩饰得极巧妙,应是天然生成之后又作过修饰,有点“借阴阳五行之术,行奇门遁甲之法”的手笔。 聂行俨对机关布置一向甚有兴趣,若非需要急袭赶路,真会赖在入口处不走。等到两千轻骑进入暗道,他双目又一次泛亮。 虽是暗道,却颇为宽敞,能容五骑并列行进,且里边不靠灯火或烛光照明,四周石壁自然发出的薄光便足以照清前路。 他不自觉想起当年他曾与某个小姑娘一起跌进的那个地底洞,洞中一座阴阳泉池,池畔与池底嵌藏许多矿物晶石,在漆黑中染开浅浅辉芒。 正专心一致带路兼赶路的夏舒阳本能地揉揉莫名有些灼烫的后脑勺,她倏地回眸,正如所料,大将军王爷又拿她的小脑袋瓜放眼刀。 只是那凌峻眼神不似作怒,倒有些深意潜藏,她看不出,心跳却促了促。 “这条暗道不曾一口气进来这么多人马,虽有几处天然小洞确保通气流畅,还是得尽速赶往出口,以免有不适的状况发生。”她故作镇静,顺势瞥了眼身后排作五列的骑兵,不由得轻勾唇角—— “两千人马行速一致。北境军军纪严明、训练有素,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暗道幽密,视线不佳,且人多兽多,两千轻骑却仅发出铁蹄快踏的声响,那蹄声“哒哒哒哒——”踩得好生齐整,没怎么出拍。 唔,唯一出拍的应该是她家的大黑吧…… 她抚了抚黑马的白鬃想着,不打紧,咱们有自个儿热情奔放的风格。 身侧,男人策着红鬃驹拉近距离,淡凉出声—— “虽不曾一口气进来这么多人马,但赶着数十匹骏马应是有吧?” 第十三章 抚着白鬃的秀指一僵,她眯起双阵,气息微绷。 聂行俨见她眉眼间警觉之色,便知自己猜中,淡声又问:“还是数百匹?!” “数百匹?俨帅以为赶马跟赶羊一样吗?”此话急出,夏舒阳便悔了。之前没辩解,此时才驳他话,明摆着没个数百匹却有数十匹。 聂行俨点点头。“那是。马可没羊只温驯,不是带两头牧犬就能办妥的活儿,边关走私偷渡一次能赶着数十匹骏马摸过界,神鬼莫觉,确实了得。” 天养牧场虽有“五畜牙行”的官同书,但不论是自养自出抑或经手中介的马匹,仅能供给北境驻军所用,这是白底黑字打过合同的。 只是北境军需求的是战马,对马匹的条件要求自然高些,而好马被要走,总会留下一些较次等的马,养马人家剩的次等马多了,一家老小日子自然不好过,便千托万求地找上天养牧场,求他们帮忙。 就像此番闹出事的鲁族人沙罗,便是天养牧场收购马匹的其中一户人家。沙罗曾好几回为了次等马之事发愁,天养牧场给的关照着实不少,即便这次都闹成这样,夏舒阳也没想对他下狠手,才会在棚冲底安排退路时,让人顺道将他拎过墙带走。 天养牧场会从次等马中再挑出一些尚可的,之后转手给尅天朝国中马市交易的中间商。国中这么多百姓,总有用得上马匹代步的时候,这条销路意外火热,时常还供不应求,天养牧场便替边境与关外的养马户们开出一个不差的价钱,怎么也能让大伙儿贴补点家用,养活一家老小。 只是一切得暗着来,明面上与官家的合同就搁在那儿,不能造次。 关于这条暗道的用处,夏舒阳自觉端得挺自然,并没露馅,要怪就怪身旁这位大将军王爷,脑子里都不知装啥,心思九弯十八拐,怎么两下轻易便察觉。 既察觉了,搁在肚子里不好吗?硬要问出是怎样?他们天养牧场容易吗?她容易吗? 真不贴心! “……都不知你说什么。”硬撑着打混过去。她端正神色,踢踢马腹加快速度,瞬间已领先他两个马身。 聂行俨轻易赶上,徐声道:“一天。” 她侧眸觑他,有些不明其意。 他道:“说是一日便至,如若食言,这项上人头由我收了。”瞟了眼她脑顶。 “这颗人头我可喜爱,俨帅放一百二十个心,说一日便是一日,耽搁不了你,也误不了我。”胸中略堵,气闷。 得知五戟岭烽火大起,一颗心便悬得老高,随她出来的那群男女老少应已按事前所策划那样返回天养牧场,牧场人手足些,她才能安心些。 她亦在大军屯与石林暗道入口的所在各留下暗号,若梁津津瞧见,便会明白她已被释放,天养牧场有危,而她正赶回。 想是心有垩碍,没了插科打译的心情,对他竟有些施展不开。 徐徐吐出一口气,她睨着他,笑窝微微亮—— “不过话说回来,莫说我这颗脑袋瓜,即便是颈子、身子、四肢,若俨帅真想要,给就给吧,我大方,我乐意,整个人全送你了,俨帅可得好好收着。” 道完,她上身倾近,脑门抵将过来,似想蹭他臂膀耍娇娇。 身后尚有两千精锐跟随,聂行俨岂容她胡来,立时拉开两骑之距。 “俨帅不收?”她还问,娇声微低。 眸光有意无意扫过他唇上,见他飞眉利眼一脸生寒,颧骨却有红泽一路漫到耳廓,略沉的心绪突然轻舒不少。 “带好你的路!”他沉声命令,撇开脸。 “欸……是,遵命。” 万般可惜般叹气,心里却觉她家壮得像头大熊的干爹教给她的所有招式里,就数“无耻耍赖”最最实用,能收奇效啊! 这不,大将军王爷只顾着脸红,可没心思再来逼她吐实! 呼……好险…… 两千轻骑在石林暗道中虽无法恣意疾驰,所幸暗道直通,不需随地形东拐西绕,再加上绝对隐密,能避开敌方耳目,更能专注行军。 不出十二个时辰,夏舒阳领众人重见天日,五戟岭已然在望。 此时两千轻骑爆开惊人的奔袭能力。 疾蹄似闪如电,地面震响,沙尘漫天飞扬。 夏舒阳的白鬃黑马向来争强好胜,身后骏马无数,滚滚追来,身侧更有红鬃驹并列,大黑全然不需主人催策,四蹄撒野如飞,白鬃云动。 前方,五戟岭下的飞泉隘口传来阵阵杀声,叫嚣与兵刃相交之声交迭不绝。 “是我干爹!” 夏舒阳认出其中那震天雷嗓,心头一震,立时已冲上。 聂行俨没来得及拦住,也拦不住。 他脸色沉凝,举臂一个手势,兵随将转,一支轻骑马上分开成两股。 一股立刻随他进隘口杀敌,另一股则由得力副将带队,迅速迂回到另一端埋伏。 然出乎聂行俨意料之外,飞泉隘口内完全呈一面倒的战况。 奋起抗敌的当地百姓自成护卫,早把敌人砍得七七八八,近处的陀离兵倒作一片,死伤惨重,还有口活气的、两腿能动的,全忙着逃。 兵刃尚未出鞘,聂行俨轻易已控下全场,他没派兵追击,因另一股打埋伏的轻骑自会解决余下之人,毋须他再下令。 “俨帅,是陀离的前锋探子营,约莫百二十人。”属下来报。 既为前锋探子,过久未返,必引敌方疑心,聂行俨遂令众人迅速整队。 杀伐过后,风里荡着血味,响亮的一道男嗓如夏雷阵阵。 他凝目看去,追寻到那姑娘身影,见她正被一名壮年汉子揪住,后者生得虎背熊腰,跟座小山似,半张脸几被纠髯掩盖,浓眉下的大目炯炯有神。 “你完了,干爹告诉你,你当真完了,你干娘知道你上大军屯搞出的事啦!跟津津一块儿合谋、拿咱们的官同书当饵、想方设法把一群陀离细作引到陷阱里……欸欸,我不知,啥都不知,即便猜出津津拖着你想大干一场,咱也……不不不!咱瞎了聋了,没看到没听到没猜到,反正你干娘要是问你我事先知不知情,你可给干爹说好话,不能阴我!” “干爹怎么带人来这儿了?” 夏舒阳飞快打量周遭,见到不少熟面孔,除一些常往来的牧民朋友外,大多是天养牧场的好手,且皆为健壮能斗的男性。 “干娘让牧场里的女人和老少们备战了是不?所以干爹才领着壮丁们先布出一道防线,不让陀离兵突破隘口。” “大阳,咱爷儿俩抓紧时机先把话捋清,串通串通,要套好招,可不能在你干娘面前露馅啊!”壮汉提在掌中的大刀犹沾滴鲜血,他眨巴眼睛,瞅着闺女儿的模样却可怜兮兮。 “那牧场现下尚安然无事是吧?大伙儿该撤的撤、该藏的也藏好了,所有陷阱都弄妥了是不?”紧声再问。 “你晓得的,咱家媳妇儿舍不得罚你,只会恼我。她要真冲咱发大火也就算了,该怎么顶就怎么顶,咱才不怕她的大火,就怕她给我摆冷脸,呜……可她偏生爱使这招,着实阴损,咱扛不住啊……” “干爹,在跟您说正经事呢!” “老子跟你说的事还不够正经吗?!”雷公嗓轰隆隆响。 你一言、我一语,一问快过一问,怎么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夏舒阳,口气还没叹出,顶上一幕黑影蓦然罩来,引她抬颚扬眉。 见红鬃驹策近,马背上的年轻汉子身姿英挺,气势敛藏于眉峰目底,正对着干女儿“凶狠哀求”的舒大涛神情陡转,半点不可怜了。 “干爹,这位是——” “这位咱见过,识得。”舒大涛截断干女儿为他所作的引见,嘿嘿一笑,抱拳对马背上的人作了个江湖见礼。“大将军王爷这匹红鬃驹还是咱当年亲手挑的,谈过一、两回马经,饮过酒,怎么也算得上是我舒大涛的马友啊。” 已令属下尽速集结重整,聂行俨便未下马,仅在马背上回了江湖礼。 “敌军探子营渗入甚快,此次多亏舒爷的人马相帮,及时将对方阻在此处。” “哈哈,若没拦住这一波,后头定然一波接连一波,届时咱们天养牧场与其他牧民朋友们可就死惨,首当其冲啊,养的大畜小畜怕要被打草谷抢个精光,只好豁命出去夺先机了。”略顿。“不过俨帅来得好快,咱本以为至少还得再守个两日,没想到您一支轻骑先发,来得这般迅捷,嘿嘿,能耐啊!”竖起粗圆的大拇指。聂行俨淡淡牵唇,朝夏舒阳淡淡看了眼。 第十四章 “一切皆是舒爷这位干女儿的功劳。若无大阳姑娘提供的那条石林暗道,我两千轻骑犹在行军。” “嘿嘿嘿——呃……嘿嘿……暗、暗道……”舒大涛笑声突然梗住,炯目越瞠越圆,他调头瞪人。“……大阳!” 夏舒阳飞眉瞪着高坐马背上的大将军王爷。 真被他气到,觉得他根本很故意。 暗道被揭的事,她自会寻个好时机坦白,谁要他这么……多嘴! “干爹,等眼前这事过了,我再好好跟您说,我那是哇啊啊——”被熊抱了! 舒大涛一把将干女儿抢进庞大壮硕的怀里,用力揉她背心,毛茸茸的大脸埋在她颈窝,粗嗓都哽咽了—— “大阳……大阳……太好了,你、你捅出这天大楼子,把咱们那条暗道泄漏出去,一泄就泄给几千人知道,好大手笔、好大气魄!这事干爹没搅和,咱当真不知的,你干娘拿你开涮,你自个儿顶好喽,你顶总好过我顶,呜……真乖!真是干爹的乖儿、定心丸,真真没白疼你啊,有你这事挡在前头,咱还惊什么?” “干爹啊……”双足高高离地,搂得她都缩骨了。 还有干爹粗粗毛毛的乱发和大胡子……她扭皱鼻子,拚命忍住喷嚏。 她这一脸怪相在觑到聂行俨挑眉轻睨的神态时,很费劲地稳下,然后也挑高两道英眉睨回去。 她表情是招摇的、炫耀的,一脸“如何?偏没被你陷害到!”的得意貌……令他略费力才抿住想上扬的嘴角。 原以为妯命丧在崖底深渊,却不知这些年她落脚在天养牧场。 瞧来,牧场主人夫妇与她甚亲近,只是好好一个大姑娘家,言辞行径颇含匪气,跟她的这位干爹摆一块儿,很有那么相投又相通的气味。 她骤然从他眼界消失,之后发生何事,是该问问天养牧场的主人。 此时轻骑已重整完毕,众将士待令,他遂收拾心情,道—— “经此一战,天养牧场的人马与几位牧民朋友们身上多少挂彩,我已命人留下外伤药。此地并不安全,请舒爷先领众位朋友撤走,待我军扫荡五戟岭,稳下飞泉关,届时我再上天养牧场拜访,与舒爷饮酒论马。” 舒大涛终于抬起一脸的横肉黑胡。 内心的“第一祸事”得解,他眉开眼笑,纠髯里咧出森森白牙,他把闺女儿往身后一推,两手叉腰,顶天立地。 “大将军王爷欲急袭退敌,咱们哪儿都不去,就守住这飞泉隘口给俨帅打个下手,陀离兵不流窜便罢,倘若再来闯关,来一只杀一只,来两只砍他个成双成对,绝不让敌兵跨雷池一步!” 天养牧场的行事风格多少按着江湖作派,聂行俨没再多言,仅点了点头致意。站在舒大涛身后的姑娘探出脸蛋,眸光与他瞬间对上。 似欲言又止……她想说什么? 他深深看她一眼,随即扯缰,调转马头。 策马扬尘,红鬃驹发出嘶鸣,红影如流光,往隘口另一端电驰。 大批轻骑追随其后,刹那间,隘口地面震声隆隆,宛若地牛翻身。 敌军集结在飞泉关烽火台下,已开始分股攻岭。 这座建在制高点的小关完全仰仗地形上的优势才勉强支撑大半日,但敌军一旦涌上,仅靠一小班守烽火台的戍边卫士不可能抵挡得住。 对陀离东迦部族长巴殷而言,夺飞泉关如桌上捻柑,完全已成囊中物,然他要的不仅是这座小关,更重要的是必须抢过飞泉隘口,将军力布过五戟岭。 这一路,为阻止北境军点燃数座烽火,善射的他亲自开弓射杀三十余名前仆后继投掷火把的守台士兵,尽管最后没能阻下,烽火仍起,但多少拖延了消息传达之速。 依他估算,那位被天朝老皇帝封了大将军衔的聂家小儿想赶来救火,后头领着大批行军,紧赶慢赶、日夜兼程拚命赶,也得赶个两、三天。 他必不令他们有喘息整顿的时候,必须毫无预警急袭。 待取得首胜,龙瑶摄政公主见识到他的能耐,届时定会允他增兵之请,有陀离正军强大后援,想将天朝北境这道线往南推进,指日可待。 到时东迦部族大大露脸,看谁还敢小瞧他巴殷? 但—— 眼下究竟出了何事?! 最不可能受到攻击的后军竟遭一支横空降世的轻骑追击,对方出现得太过奇诡,后军对应不及,两员大将竟接连被斩落马下。 后防顿时大乱。 此时际,左、右两前军又各遭一小股骑兵突袭,对方打了就跑,边跑边打,轻骑来回穿梭于阵内,令他的军阵溃不成形。 后防绝不能任由溃败,若败,背后补给线亦断,即便此时拿下飞泉关、抢过五戟岭,要想与北境大军对峙也是痴人说梦。 攻其所必救,他不得不搁下抢关之举,以首救尾。 待看清横扫他后军的那名领头者,轻甲银枪耀武,骏马红鬃扬威,铁蹄所过之处,银枪划出道道鲜血,刺穿无数胸膛,近身之地不留活口。 不是聂家小儿是谁?! 位在中军所架的高台上,巴殷褐脸气得发青,根本坐不住。 粗掌重击,椅子扶手应声断裂,他冲着身侧的亲兵大吼—— “取铁羽大弓来!” 便用他这手鬼神皆惊的绝技,挫挫北境军的锐气! 利箭袭来时,聂行俨能捕捉到那破风之音。 银枪从陀离兵的胸中拔出,倏地回挡,随枪头甩出的一弧鲜血尚不及落地,箭已飞至。 箭锋贴着枪身磨过,声音异常沉钝,厚实得能深深感受到那把发箭大弓的威力。随即一股腥辣气味钻进鼻中,掠过眼前的箭头闪动绿光。 箭上淬毒! 千钧一发间格开,他握枪的虎口隐隐泛麻,那把玄黑铁箭去势不歇,竟将他身后两名陀离兵接连射穿,箭头再射中第三人肉身,甫止。 他循飞箭的来向眯目望去,辨出立在中军高台上的主帅。 早知东迦部巴殷善射的威名,年近耳顺尚有如此臂力与准度,不容小觑。 陀离军中响起令哨,长哨未尽,聂行俨便察觉到自己似乎成陀离军唯一目标,朝他涌上的敌军蓦然增出数倍。 他一成主要歼灭目标,其他北境铁骑更能纵横来去,落刀更快更狠。 “俨帅!”、“留神飞箭!”、“俨帅小心——” 巴殷又一次搭箭拉弓,几名离得近些的北境军发觉了,待张声提点已然太迟。 铁箭再发,凌厉气劲更上一层,朝红鬃驹上的人直扑而来。 锵—— 铁箭犹在半空,有人中途截道! 那人以箭打箭,准头是够的,根本准得不像话,无奈力道弱了些,发出的箭虽射中巴殷疾驰的铁箭,却只能顶歪铁箭飞向。 但,这也就够了。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铁箭半道一偏,落地处偏更大,伤的一样是陀离兵。 铁箭再来,仍被截道。 又来,再截。 还来,继续截。 聂行俨这方杀出一隙空余,他扬眉去看。 不远处的高坡岩堆后,一人藏在那儿探头探脑,他瞧见对方高束的那把流泉发,瞧见她迅捷动作时,系在两条小麻花辫上的斑斓羽饰。 他心微惊,以为她应该跟着自家干爹以及她那些牧民朋友们守在一块儿。北境大军将至,他以两千轻骑先行奇袭,逼东迦部族长巴殷不得不以首救尾,飞泉隘口相对而言是安全的,她安全之地不待,随他来战场干什么?! 此一时分,铁箭再发,却调转方向朝避在岩堆后的那颗脑袋瓜射去! 巴殷发现她埋伏的所在,趁她又一次探出头,发箭。 “大阳啊——” 雷鸣叫喊之响亮,即便聂行俨身处战场依然能听取。 就见舒大涛策马下高坡,从马背上飞下扑抱干女儿,胯下大马则在瞬间被飞至的铁箭钉死在巨岩上。 聂行俨瞳仁骤缩,额角鼓跳得厉害。 四面皆来敌,他一把银枪前刺后划、左勾右挑,仍然锐不可当,但双目不敢眨,不敢挪移半分,直直望着高坡上那方岩堆。 突然,那晃着两羽斑斓的,头黑发终于从岩堆后冒出来,她伏得甚低,没能瞧见她的脸、她的身躯,只见她似乎又摸索着长弓欲再迎战。 突然,气息顺了。 血腥混着尘土的气味灌进他胸内,烈到疼痛,才知自己屏息许久。 突然,疼痛化作烈火,满腔骤燃。 红鬃大马扬蹄嘶鸣,随即往中军方位冲撞奔跃。 第十五章 聂行俨一路杀上,势如破竹,红鬃驹飞跃之际,他忽地倾身抓握,从某具陀离兵尸身上拔出一根铁箭。 振臂,将浑沉铁箭掷发而出。 神力堪比满弓的弦,气势惊人,这一掷,掷得出其不意、防不胜防,待中军高台上的陀离兵发觉时,当真已避无可避。 巴殷退退退,退到最后只来得及拉住一名亲兵当人肉盾牌,但铁箭沉锐俐落,穿透那名亲兵的身躯后,仍噗的一响刺入他胸中。 陀离中军的指挥高台上随即陷入大乱,飞泉关的燃眉之急暂解。 目的已达,北境军两千轻骑趁乱撤走,待与正军会合重整,再战不迟。 轻骑撤回飞泉隘口,聂行俨令众人就地整顿,统整伤亡,北境正军前哨兵飞骥来报,最晚今夜子时,三万大军必抵达五戟岭下。 军务方定,他一瞥瞥见沐在霞红下的一双父女,舒大涛虎背熊腰的身材被斜阳一打,影子拉得好长,如同他此时表情,一张脸拉得好长,还胀得通红。 “要你老实待着,你偏不,胡闯什么?行军作战你插得上手吗?谁像你这样蛮干?!抢了老子的大弓和长箭策马就走,你真要有个好歹,你、你……呜,将来谁替老子送终?” “……干爹,不是还有小贤妹子吗?她还是您亲闺女儿……”垂颈嗫嚅。 “小贤是姑娘家,嫁出去就是别人的,能比吗?”吼。 耳鼓剧震,夏舒阳两肩微缩。“那……其实我也是姑娘啊……” “你是咱舒大涛的儿子!没带把的儿子!”再吼。“咱以后替你招个带把的漂亮媳妇,谁都别拦着!”火爆吼。 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夏舒阳要躲都来不及。 周遭人多,舒大涛嗓声洪亮,他话一吼出,好几道笑声乍起。 夏舒阳自觉脸皮练得甚厚,无耻的功力青出于蓝更胜蓝,此时却觉得有些招架不住,尤其又见聂行俨已然走近,看好戏般一脸似笑非笑。 她心里叹气,软着声音讨好道—— “干爹啊,我头有些发昏,您别吼得太用力,再吼,真会倒的。唔……当然是我倒,不是您倒,干爹好好的,不倒。” “还好只被铁箭擦破颈子一点点皮,倘是咱慢了个一星半点、没及时扑着你,你瞧老子怎么倒!”吼声不减,虎目都含泪了。 夏舒阳耷拉着双耳,乖乖挨念。 蓦地,有人大步流星靠近。 那人出手就来抓她两肩,将她整个人扳转过来。 ……呃?! 这位兄台……有事吗? 她脑袋有点沉,思绪有点凝滞,不懂这个忽然抓住她的大将军王爷瞳底生寒、面色惊怒,变脸比翻书还快,究竟为了哪桩? 【第六章】 男人的手劲其实很大吧?十根修长指肯定重重掐着她的肩头肉……稍值得庆幸的是,她五感变魏中,痛觉渐失,只觉沉沉的、麻麻的。 欸,她可怜的双肩要被掐出点点青紫,她绝对找他算帐,怎么也得在他脸上、颈上、身上也啃出点点青紫来才甘心哪…… “你被铁箭划伤?” 他不像干爹那般电闪雷鸣地喷火,但严寒语气入耳,也够凛心。 喂!等等——这、这……她仅是舌根略僵,话出得慢些,有必要当众扯她襟口、翻她衣领吗? 欸欸,这让在场的人多不好意思? 再者,他如此这般不懂矜持,若被她家干爹一双虎目相中,绝对会想方设法扛他回天养牧场当她那个“带把的漂亮媳妇”呀! 这不,他一抓她、扯她,干爹就动手了。 “箭上淬毒。舒爷,她中了毒。”及时解释。 “嗄?!”虎目瞪若铜铃。 欸,干么吓她干爹?瞠圆眸子瞪他,以表内心不满。 “不是能使香魂?对气味甚是灵动?难道不知自己中毒?”又是凛心凛意的口气,呛得人难受。 她皱皱鼻子,发现近在咫尺的俊庞变得模糊扭曲,惹得她莫名发笑—— “知啊……所以药丹……先吞了……” 她知道中毒啊,所以瞒着干爹先吞了一颗随身携带的紫琼丹,那是干娘亲手配制的药,颇有解毒功效,只是症状得缓缓开解,不能立时见效,而她能靠意志力撑到现下仍不倒,为了什么? ……不就是想让干爹不着急,好好的,安心。 结果,教他给毁了。 “算了,总之你……你接好啊……”虚弱扯唇,丽颜血色尽失。 “什么?你——”不及再说,被他掌住的纤巧双肩忽地往下溜滑。 他本能收拢臂膀,将神识顿失的姑娘稳稳接住。 不到夜半时分,北境三万大军已行军至五戟岭下。 聂行俨令后防搭营严守,铁骑再分作三股,趁今夜浓雾大作,夜袭。 此次袭击不再费事地迂回夹杀,而是正面与左、右两侧同时发动进攻。 他掷出的那一箭,令对方主将非死亦是重伤,陀离军中无首,竟不能当机立断撤兵,这场夜袭恰好给新练的北境军试身手。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浓雾散去,战事亦歇。 主将巴殷负伤身亡,陀离军溃败窜逃,飞泉关外五十里内的敌军尽数肃清。聂行俨再令旗下两名大将各率精兵两千,以追击为手段,驱逐为目的,将余下的陀离兵杀回他们自个儿地界。 这一役,三万陀离军最后仅约莫千人生还,东迦部族的男丁几近亡绝。 北境军赏给龙瑶公主的这一记耳光,既响又亮。 月上岭空,圆满一轮。 清辉之下,杀伐已止,盘桓且来去的夜风早将昨夜浓重层叠的血腥吹散。五戟岭下依阵驻紮的北境军大营静中肃穆,众将士该睡的睡、该吃的吃、该巡防的巡防,各司其职,彻底严守,唯一被搅乱的,是那座被众军圈围在中间的帅帐。 帅帐中就那么一张坚固的窄榻。 窄榻上躺的就那么一个姑娘。 号令数万铁骑的大将军王爷历经了长距离奇袭以及一夜战事,接着又安排几件要务善后,回到自个儿帅帐,没榻可躺,因姑娘一昏已睡足一日夜,至今尚不见醒觉迹象。 聂行俨静伫不动,低首凝注那张唇色偏淡的脸,漫过心头的东西令气息绷紧。铁箭朝她疾去,在那当下,他束手无策,仅能眼睁睁看着。 紧张,甚至惊骇。愤怒,令胸间绷疼。 感觉皆因她而起,却不清楚该将此般心绪归纳在何层意义。 她颈侧被铁箭划过的口子甚浅,又尽早吞了解毒丹,毒似是抑下。 舒大涛本要快马加鞭带她赶回天养牧场,遭他阻拦,理由是怕她在马背上一路颠簸,气血奔急,会激引毒性再发。 再者,北境军中亦有识毒的军医随行,能先行诊治。 准备夜袭之前,老军医已好生号过她的脉,说是脉象颇健,昏睡便是自癒的手段之一,当无大碍。 当时在她身边看顾的是她家干爹,而待他一战归来,帅帐里守在榻边的竟换成一名发色深红、高鼻深目的美妇,说话还带异族腔调—— “夏札娜,来自天养牧场,大阳的干娘。见过俨帅。” “我家男人被我赶回牧场,大阳中毒,我接手。” 他看她摆出一堆药罐,挖出数小坨药粉、药脂,有的和水喂进夏舒阳口中,有的用火薰燃,炙在头与四肢几个穴位。 而当妇人松解夏舒阳衣带,欲掀开前襟时,她徐徐看向他,徐徐笑问—— “您确定要继续看下去?” 被突如其来一问,他蓦然回神,才知自己当真盯得两眼不眨。 绷着微泛红潮的脸踏出帅帐,胡乱吃了些属下送上的热食,然后仔细巡视了伤兵们的状况,这才重新走回帐中。 此时,他就这样静望榻上睡颜,心绪涌动,却没能抓住分毫。 “舒夫人,在下有事请教。” “俨帅,咱有一事欲问。” 在榻边照看的美妇与他几是同时开口。 那张眼角已留风霜的面容转而向他,似笑非笑,之后淡淡扬唇—— “俨帅以『在下』谦称,那是讲江湖礼数,而非拿大将军王爷的威名压人,咱听着心里挺受用。只是你想请教的事跟我想问的事,咱料啊,九成九是撞一块儿了,既然我抢得话头,那就由我先说吧,不过这一谈肯定一言难尽,俨帅还是请坐吧。” 很理所当然地反客为主,嚣张势头虽属内敛型的,仍是嚣张。 当年天真爱笑的小话唠女娃为何会张扬到几近疯魔之境……聂行俨约莫有些明白了。被天养牧场这对夫妻一带,长年浸润,耳濡目染,果能如此。 第十六章 他撩袍落坐在榻边地毯上,盘腿挺背,两掌虚放于膝头。 “舒夫人请讲。”他语调也淡。 “好啊,那我可说啦。” 她脸突然凑近,他不动如山,仅微乎其微蹙眉。 她扭着鼻头嗅了又嗅,似确认再确认,认定了,遂道—— “俨帅身上这股子香,是让人渡了香魂才致如此吧?” 聂行俨深瞳缩了缩,直探进对方眼底。 夏札娜笑笑又道—— “但凡使香与炼丹,每个炼香魂丹的人都有属于自个儿的气味基底,你这香气我识得,是我同门小师妹独炼出来的,之后小师妹被西北鹰族的男人娶了去,先后替那男人诞下一双漂亮的孪生女娃,以及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儿……我师妹将独炼的香魂传给女儿们,说是给女儿们添嫁妆呢,只是那小女儿使得实在是……欸,不 如何,但那对孪生姊妹学得极好。小师妹还跟我提了,想让她们姊妹俩也入师门学艺,一块儿精进,不过这事最终没能办成,我小师妹一家……不,是西北鹰族,整一族的人全给灭了。”略顿。眼角细纹弯弯,仿佛云淡风轻—— “鹰族灭绝之事,咱料俨帅定然较我清楚,但没能料及的是,原来这股香魂犹在。我还以为当年的那个她将香魂用在仇人身上,又杀了那人……” “舒夫人说话何必拐弯抹角?你口中所提的她,不近在眼前?”聂行俨声泛冷意。“当年鹰族遭灭族大祸,族中斗士俱战死,鹰主朗尔丹一家仅余三公主这一点血脉。之后丽扬三公主自炼香魂丹,使香魂行刺达赤王乌克鄯于陀离大营中,夏舒阳便是丽扬,这一点错不了,当时我与她在陀离王帐中遇上,是我救她逃出,她遭香魂反噬,最终竟将那玩意儿使在我身上,根本是恩将仇报。” 夏札娜忽地举袖掩嘴,好似费劲隐笑,清清喉咙才道—— “俨帅,香魂若要化成对方的身香,那得『渡』,而这个『渡』字可大有学问,必然是要相濡以沬、肌肤相亲,要缠绵深入,宛若至死方休,简言之,就是你化作她,她成了你,你俩合成一个,那才可以。呵……你确定咱们家大阳是恩将仇报,而非以身相许?” 他知面上已染红,耳根殷烫,但神态仍端得如沉水无波。 他嗓声更冷更静。“如此说来,夏舒阳即为丽扬三公主,舒夫人是认的?” “你都强认下来,执着不放,我只好认了呀,但大阳自个儿认不认,可不归我管,我也没本事管。” “夫人此话何意?” 她沉吟了会儿,再扬眉,神色端肃许多,叙事口吻依然淡淡—— “当年鹰族遭祸,我着急打探小师妹一家下落,原都绝望了,却在某日,苍鹰将大阳给送了来。那头巨鹰是在西北鹰族的苍峰神山上才能见着的猛禽,是大阳小时候拾回来养的,说是掉出鹰巢的雏鸟,本已奄奄一息,之后竟也被养得雄壮威武……身长及人腰高,翼展长度比一个七尺男儿横躺着还长,那苍鹰一向只听大阳召唤,颇具灵性,曾随大阳飞来天养牧场几回,当时为防苍鹰叼走牧场里的大畜小畜,可累坏咱们家养的那七、八条牧犬呢。”忆起往昔趣事,嘴角不禁噙笑。 聂行俨凝思沉眉。 ……奄奄一息?掉出巢的雏儿? 莫不是他年少时随父帅拜访鹰族,与她一块儿从苍峰上带走的那头雏鹰? 他心中兀自琢磨,听夏札娜敛了笑意又道—— “苍鹰将大阳带到牧场时,她根本毫无知觉,整个昏迷不醒,然后是一脸残妆,半身赤裸,后来仔细瞧过,见腿间痕迹明显,才知连身子也给出去……当时以为她那手三脚猫功夫的香魂术是使在仇人身上,为了手刃仇人,命不要,身子也不要,却不知香魂种在别处了,且还种得挺甘心情愿。”叹气。“瞧,这些年真是白替咱们家大阳心疼了不是?” 聂行俨这会儿脸色不是红,而是黑到底。 抿唇调息,他不理对方调侃语气,冷言问—— “她不认自己是鹰族三公主,又是为何?” 夏札娜替榻上安眠的人儿掖了掖被子,道:“她没不承认,至少不是故意不认,是内心仍迷惘,陷在迷障中进退失据。” 他蹙眉。“说清楚。” “大阳昏迷整整大半年才醒转,刚醒来时完全认不得人,两眼还半盲,瞧不清楚东西。她并非失忆,而是不肯记住、不愿去想,目力也非真正受损,主要是心神耗损过头了才致如此,但那使得乱七八糟的香魂既然渡去,又仔细将养,她醒来后一个月不到,眼睛慢慢也就复明。”一顿,语调徐静—— “大阳底子本来就好,身体状况恢复得甚快,但脑子里的东西是在天养牧场里又待了一年多后,才一点一滴拾回来的。记起了,也顺道掩藏,不去揭那道口子,她就是在五戟岭下这片草原简单过活的夏舒阳,不是什么三公主,更不是什么苍鹰之魂护佑而生的鹰主。” 聂行俨心一凛,眉眼更凌厉。“她背上的展翼红印之所以不见,与此有关?” 夏札娜嘴角微勾,点点头。“也许吧。俗话说相由心生,而既已从本心当中抛却,那皮相随之改变也是自然。” ……小哥哥,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啊…… 我想,苍鹰大神没选中谁的…… 什么神选护佑,都没有的…… ……姊姊们不理我,也忘了我,只因我背上生了像鹰翅的胎印,大伙儿全走了,却不肯捎上我…… 当年地底洞的雪峰上,她最后说的那些话,是她的真心本音。 所以仅是个胎记罢了,那不再代表什么,更无任何寓意。 她从当中醒悟,苍鹰大神从没眷顾谁,又或者在这寰宇全界中,根本无神。 “但,最终是那头大鹰救走她。当时那般势态,要想将她这个混帐逮上来,也只有大鹰能办成。”他推敲着,沉吟般低语。 “俨帅说什么?”没听清楚,只觉得像骂人了。 他看向霸占了他的榻、他的枕子与被子的混帐姑娘,瞳底幽光轻掠。“舒夫人想错了。有些东西深植神魂、连成血肉,要想从本心抛却,不能够。” 即便信仰动摇,意志土崩瓦解,天赋这玩意儿确实是上天神授,那是与生俱来的本心,或者能掩藏,但绝无法除却剥离。 毕竟,苍峰神地的大鹰只听鹰主召唤。 只听她本心的召唤。 往雪峰底下躺坠时,让她也嚐了次潇洒如风轻飘飘的滋味。 满头长发往上张扬飞舞,覆着脸与身,仿佛生出墨羽,化成大鹰。 忽而想笑。 若变成大鹰,此时此刻肯定也是一头折了翅的,岂能像她的那头猛禽,千山万水又万水千山,遨游过层层叠叠的丰饶与寒芜。 “丽扬——混帐!混帐啊——” 那震怒的叫唤和骂声冲破云雾与山岚,直直追下断壁深崖。 她天灵仿佛开破,寸心涌入滂沛的情,这情包含无数,感激的、倾醉的、细细初开的、淡淡怅惘的,以及好多好多的喜欢…… 小哥哥啊…… 倘有来世,我再把自个儿结定给你,好好的,许给你…… 我要嫁你,当你媳妇儿,为你生儿育女,天天让你开心快活,好不? 身躯在坠进深水之前,已先感受到蚀肉侵骨的寒气,冷意肆无忌惮钻进肤孔中,强风一阵狂过一阵,打得浑身作痛。 背部终于触水,激得水荡波扬,还不及感领那份切肤般的剧疼,身子突然高悬而起,她双手紧贴身侧,好一会儿才觉被束缚得不能动弹。 已准备入梦的眸子下意识张开。 目力未复原,张开眸,只觉眼珠也浸在冷雾与山岚中,冰凉不已。 但她模糊能辨出微光和影子了,在那片蒙胧当中,一双展翅的大翼起伏鼓动,她在大翼的阴影底下,猛禽的利爪紧紧擒拿她,爪子所下的力道没紧到弄痛她,却也令她牢牢抵着它肉球突起的趾底。 大鹰来了。 鹰能抓起较自身沉上五、六倍的猎物高飞。 这头大鹰双爪一扣,随便都能逮起一头牛马大畜,她这等重量和如此身板,在鹰爪之下真真算不上什么。 只是……她怎么来了? 是她唤他来的吗?怎会?怎会…… 她想跟亲人们在一块儿,她好累好冢,她要去找阿爹阿娘、找姊姊们,还有好多亲朋好友,说不定大姊肚子里的娃娃也出世了,她能见着,只要去到那地方,就能跟娃娃一块儿玩……她想……想去亲人们都在的地方这世上,岂有值得她停留的人…… 第十七章 “丽扬——你混帐——混帐啊——啊啊啊啊啊——” 热潮从眼角溢出,她听到小哥哥愤恨无比的怒吼,霎时间嚐到剜心般的疼痛。小哥哥伤心了吗? 她令他那样、那样生气。她伤着他了,是吗? “……老大,我做错了吗?”她唤着大鹰,低语呢喃。 那幕黑影只顾着鼓振双翅,而风声猎猎,完全散去她的话音。 她最后却还是笑了。“不管错没错,到底……是我欺负他,欠下的,下辈子还,都想好的,你……你来干么呢?”叹气。“你不该来……” 她合睫,神识随风,将所有的所有挡在五感之外。 好累,想好好睡上一觉,老大将带她往哪儿去,全随它老大开心了。 待醒来,许就能瞧见爹娘和姊姊们。 又或者再醒来,她会变成另一个人,无牵无挂无羁绊,恣意潇洒的活着…… 关于翅影和鹰爪的梦,已许久不作。 夏舒阳蓦地醒来,身子还留有梦中余劲,仿佛仍被擒拿着,飞掠过千山暮雪、万里层云。 额上微汗,心音略鼓,鼻中所嗅竟是熟悉的身香,这个榻子和被窝不是她的地盘,她是鸠占鹊巢了,但……很好。她喜欢。 继续蛰伏不动,竖起耳朵再细细开了道眼缝偷觑,这座大帐的主人正跟三名将领交代军务,从她这方瞧去,恰可窥见他峻厉却漂亮的侧颜轮廓,剑眉飞扬、目色深沉,鼻梁挺得不像话,人中下的唇瓣一动又一动地轻掀,那感觉柔软得令人想叹息,然后是尖尖的下颚,还有……欸,连喉结都这么好看呵…… 脸热呼呼,心口也温烫,她悄悄将脸埋在暖窝里,内心发痴般暗笑。 榻子突然震了震,有人正踢着榻脚。 “醒了就起来。”男人语气淡淡,命令意味却浓,老早发现她在装睡偷觑似。 夏舒阳慢吞吞抬头,一见他就笑,随即往他身后瞄了一通。 “原来那三位威武好汉已经离开啦!欸,我这不是见俨帅正跟属下谈正经事,什么驻防分布又宿营警戒的,怕这一起身要搅了各位,让你们不好意思了,所以才伏着不动,乖得可以。” 聂行俨忍住想捏碎她的冲动。 她自前夜昏睡,到得今早已睡足十八个时辰,醒来还是在满男儿汉的北境军大营里,到底谁该不好意思? 调息稳住,他探出两指不太温柔地扳过她的脸,见颈侧被铁箭所伤的口子已结薄痂,红肿消退,他半句话没说便又收手。 夏舒阳一闹明白他在察看什么后,笑得更是天地同光,遂拥被坐起,挠了挠脸蛋,两颊红扑扑。 甫见她眉梢波动,眸光流转,聂行俨心中一咯噔,才想她这小奸小恶的神态不知又要说出什么气人话,果不其然—— “你说,我该不该把被子掀开呢?毕竟是上榻躺平,脱靴卸衣再合理不过,若然衣衫不整,露了香肩或酥胸,俨帅瞧着可要不好意思了。” 他一把扯掉她卷抱在怀的被子当作答覆。 “哎呀呀——人家呃……唔……欸欸,怎么还挺齐整的?”她放下捧脸的双手,见自个儿周身上下包得妥当,仅去了牛皮小靴和外衫,一时间竟还颇惋惜。 不过她衣物换过,连足袜亦是干净,穿在身上之物皆属她所有,并非新置。 “我干娘来了?”所以她才有这套衣物替换,且体内中毒之感尽去。 她脸容陡抬,问声略高,瞳底有光浮掠。 聂行俨意味深长盯了她一会儿,道—— “舒夫人确实来过,今早才走。离去时留话,要你睡醒就滚回天养牧场……我这是转述原话,她确实要你滚回去无误。” “……干娘知道我领你们走石林暗道的事了?”双肩缩了缩。 “我没说。”待她徐缓吐出口气,他淡然又道:“不过舒夫人跟我要那条暗道的通行使用费。说暗道虽天然生成,却是天养牧场所发现,凡事讲求先来后到,天养牧场既取得先机,旁人要用那条道,就得留下买路财。” 他如愿地看到姑娘的张扬神态尽被摧毁。 “那……那在大军屯里聚众斗殴,被逮进都统司牢房的事,干娘也知了?” “若没闹事,不会进牢房,自然就不会供出石林暗道以求脱身,这是有因才有果的局,你觉舒夫人不会问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唤……”眉儿都成八字了。 她惨兮兮仰望他,不怕在他面前现可怜相。 浮荡在瞳仁上的光原是星星点点,渐渐再渐渐地汇作浅浅如流,仿佛心悬何事,欲言又止。 “事已至此,大阳姑娘还有何事可疑、可怕?莫非是想知舒夫人除跟我讨暗道通行费外,还与我谈了哪些?” “干娘跟你……你们还说什么了?”背挺直,好不容易才问出似。 她紧张的、屏息以待的表情显而易见,那令他左胸略感钝痛。 “她将香魂渡你,甘心情愿的,在她鹰族一向传承的习俗里,那是与你结定,将你视作至亲之人,结此生此世的缘,定一生一世的情。” “在她眼里,你就是唯一伴侣,是她的丈夫。” “你可知否?” 她的干娘昨夜与他深谈的那些,此时想起,胸中那股钝痛更深。 她带来的混乱不是一星半点,一阵乱风自七年前掀起,张狂席卷,来回飞去,至今犹不能平息。 问他可知否,他仅想冷笑。 无端被拖进泥淖,滚得满身烂泥,始作俑者却突然撒手不玩了,在他仍一团混乱之际选择背弃,她留给他什么?全是懊恼和恨! 他恼自己当时太蠢,傻透顶了,听她立在崖边说那么多何用?早该出手将她逮回,她想寻死,好啊,他来成全,一口咬死她了事! 眼睁睁见她坠崖,拽不住,救不下,只能看着。 多想冲她发火,多想啊! 但那股暴火最后只能生生憋在心底,都不知该对谁撒去。 偶尔午夜梦回,回到当年雪峰的地底洞中。 那两具裸身在幽光里交缠,明明是梦中身,一缕浅淡神识却犹能嗅到虚境中漫开的香魂,由淡渐浓,渡进他灼烫的血肉里…… 每每醒来,身躯绷紧刚硬,有时能可耻得弄脏自己。 而清醒之后,胸间总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虚空怅惘。 能不恨吗?! “大阳姑娘以为呢?舒夫人还可能跟我谈什么?”以问制问。 “呃……”她眨眨阵,实在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像有意吊她胃口,亦似语带嘲弄,但藏在话锋里的火气是有的,也不晓得怎又惹恼他…… 干娘既见了他,他那身香定然引起大疑,而她家干娘何等精明,岂能不对他追根究柢? ……追根究柢之后呢? 她暗暗苦笑,实也不知何以如此心焦。 无论他们谈什么,于她而言有何差别? 她像在梦中行了好长的路,身心倶疲,累极,于是睡下,睡了好长一段……干娘说她当时昏睡了大半年方醒,自那时起,往昔的事记不全了,又花上好长一段时候才东抓一点、西挖一块地慢慢拼凑成形……渐渐地,她记起他,记起雪峰地底洞里的种种,记起他们的结定,却没想过回头寻他,因那名将他扑倒又要好了的少女,她夏舒阳已不是她。 然,此际因缘再会,他来到眼前,可她怎么就舍不得了? 舍不得放手。 舍不得从此变成陌路。 舍不得不去亲近。 她究竟安什么心,疯癫作狂,连自个儿都没闹明白。 “我……”她动了动嘴,却也想不出话。 “你干娘确实跟我谈了不少。” “啊?”她见他下颚微扬,一副小人得志……呃,不,是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不禁怔然。 聂行俨双臂盘胸,稍觉有扳回一城的痛快感,徐慢问:“你想知?” 眸子眨都不眨,她本能颔首,点了点头,略顿,再点了点头。 他嘴角似有若无一翘。“可我不想告诉你。”道完,他蜇足走人,将她干干脆脆地晾在原处。 夏舒阳真真傻愣透彻,瞠阵张口,惨得可以。 不是战功赫赫、铁血铮铮的冷面大将军王爷吗? 那是闯过多少修罗场才能淬出的峻毅面庞? 怎么……欸,怎么能微乎其微一勾唇,浅淡一笑就逼得她丢了魂、丧了魄? 好惨啊她…… 【第七章】 昏了十八个时辰,夏舒阳醒来自然得解决三急大事,只是想找个完美隐密的如厕之地,着实费了她九牛二虎之力才办成,为来为去还是那句话——怕一旦不小心被撞见,她被看光无所谓,可别人都不知道要多不好意思! 第十八章 对付了三急,肚皮大打响鼓,有人送一托盘的热汤热食进帅帐,她瞧左右无人,帐中无帅,索性就把那一托盘吃食痛快解决,吃了底朝天。 反正干娘在牧场肯定磨刀霍霍,她伸头是一刀,缩头亦是一刀,总得提头去见,还是吃饱喝足再滚回去。 她在大营围场里寻到自个儿的大黑爱驹,白鬃黑马被照料得挺好,她抚摸马颈一时间有些怔忡,想着是否该去找聂行俨告辞,辞别时又该说什么…… “磨蹭什么?”一道高大阴影挡去她上方的春阳天光。 她怔怔抬头,见所思之人即在眼前,身上轻甲已卸,换成一袭俐落劲装,胯下大驹轻甩红鬃,趵啼喷气,像对她慢郎中模样也颇不耐烦。 “上马。”大将军王爷拿她当小兵命令。 惨的是,她呐呐应了声,竟紧紧张张踩着鞍蹬赶紧上马,毫无异议。 他马鞭虚空一甩,红鬃驹立时放蹄。 用不着主子姑娘多催促,大黑马头一调,立刻追出军中围场。 方向是往天养牧场而去,这倒让夏舒阳小小讶异。 纵马飞蹄,五戟岭飞泉关离天养牧场不到半个时辰便至,这一路夏舒阳想了又想,终于在进到牧场地界的玉带河边,她想明白啦。 见他令红鬃驹缓下驰速,似打算瞧瞧牧地四下风光,她驱马与他并行。 “俨帅百忙之中竟还亲自送我回来,原来是放不下我了。”她乐呵呵笑。 八成已习惯了她自得其乐、自觉甚好的言行,聂行俨这次面庞既没绷起更没阴黑,仅淡淡斜睨她一眼。“确实放不下。” 听他答得坦然,她气息不禁微顿。 聂行俨撇开脸,将目光远放在蓝天碧草间。 忽被长草上一只低空翻飞的丹莺引住,他专注瞧着,道—— “待你返回天养牧场,你干娘那一关该怎么过?是要被罚面壁思过、禁吃禁喝,抑或头顶大缸挑水五百担?”一顿。“没来亲眼瞧瞧,好生欣赏一番,实在放不下。” 那条石林暗道还不是让他的两千轻骑便宜了去,干娘责她,他倒欢快。 她见过过河拆桥的,没见过像他这样过河拆桥的! “有你这样的吗——噗……呸呸呸——”待她回过神,红鬃驹已离她好几个马身,扬起的草屑土尘令她吃了一嘴。 她策马追赶,一望无际的原野始见成群的牛羊。 羊只分布得极广,东一小群、西一小撮,好几头还跑到远远的坡棱上游荡。 小牛原本随大牛混在羊群中,见几只莺飞蝶舞,自然被引了去,发倔的小拧跳跃追逐,一追追进玉带河里,水花大溅,又把莺儿蝶儿赶得更离。 深深呼吸吐纳,满腔的清冽夹带泥腥与草香,暂且放下军务跑马一趟,聂行俨只觉许久不曾这般心旷神怡。 不过,说他放下军务似乎并不算是,此趟前来天养牧场,主要是为了战马供给之事。 舒大涛返回牧场前,不意间与他谈起战马供给的改良法子,他这两日想了想,决定走一回天养牧场实地瞧瞧。再者,舒大涛当日曾提,牧场近日收来不少匹良驹,并邀他得空前去一观。 拜访天养牧场这些是明面上的事,或许心里还有那么一、两个理由,是他选择略过,绝口不提的…… 或许真在意她会在她干娘手里吃苦头。 或许真想看看大鹰将她送来安置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也或许想知她如今的生活,活得是否尽如心意? 当年以为的死别,蠢得任伤情盘桓心间、久久未弃的,从来只有他。 夏札娜与他所谈的一席话,说心志不被影响是假,但,毕竟心有不甘。 他亦想问,如今这般活着,对她而言,是否值得活了? 风声鼓过耳际,吹扬鬓发,隐约听到叮当作响的串铃声,似在远处。 此时地面忽起震动,杂沓声响渐渐传至,几头大牛和小羊像也颇习惯,只慢吞吞往两旁挪动,边挪还不忘边低头啃草。 身后突然有铁哨吹响! 哨音与他之前领教过的一样,又是长短音交迭变换。 他的红鬃驹尽管训练有素,一听那穿脑般的哨声,蹄下犹滞了滞。 “夏舒阳!”他恼火,有力地控着缰绳,双腿夹紧健壮马腹。 红鬃大马仍奔驰中,趁他分神之际,一人已跃来跨坐在他马背上,从后头紧紧抱住他的腰,琳琅般的笑音尽是得意,不是那混帐姑娘是谁! 聂行俨连质问一声都来不及,不远处的坡棱陡然出现一群野马,约莫二十来匹,其势汹汹从坡上奔腾而下,地面震得更明显。 主子虽跃到红鬃驹背上,大黑仍紧追在侧,发出清厉嘶鸣。 那群骏兽来得好快,为首的那头亦发出长鸣,似为呼应。 “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俨帅踏进天养牧场地界,想自由来去、畅意纵横,还得问问咱们家牛羊马肯不肯!” 女子温息亲昵吐在耳边,柔软身子几乎完全密合地紧贴他的背部,聂行俨颊面一热,内心火大。 但此时绝非发火时机,因那二十多匹野马扑腾涌来似滚滚巨浪,红鬃驹再如何强悍刚毅,亦难不随之跃动。 既混在野马群中,此刻最好随波逐流。 “撤手,跟我来吧!”身后的姑娘哈哈大笑。 一只大耳已被她的气息染红,聂行俨一听她大笑,便知事不会最混,只会更混,像似……似当年他俩遭陀离兵追捕,她趁他忙着控马避开飞箭和绊马索时闹起,硬抢他掌中缰绳,最后迫使坐骑奋力一搏,送他们俩到另一座峰头。 果不其然,环紧他健腰的一双手开始不安分。 跟头栽过一次已够惨烈,这回想再如当年那样动他手中马缰,不能够! 岂料——她的目标竟不是缰绳,而是……是…… 他胯间突然遭袭! 一只小手滑过他腹部,直探至脐下三寸之处。 虽还隔着衣裤布料,但她这突如其来的虚抓对他而言不啻是惊天霹雳,瞬间闹得他心神大震。 又栽跟头,防不胜防。 紧握缰绳的手不禁一松,身后姑娘抱紧他腰身乘机以巧劲一拽,他没再费事抵拒,顺其力道翻身飞落。 啪——落地一响,身上陡沉。 他躺平,依旧做了她的肉垫子。 但这一次身下似乎柔软许多,冲击也不大,半点不疼,不若七年前那个地底洞,摔得他眼冒金星,周身筋骨快散架。 红鬃驹和大黑停也未停,野马群呼啸而去,恣意驰骋,两匹大马跟人家一大群较上劲儿似,奔腾得无比欢快,鬃飞须扬,头都不回。 伏在他身上的人微撑起上身,那张笑得极可恶的俏颜侵入他眼界。 她小手搁在他胸上,轻拍两下,状若安慰道—— “唉呀,都说马没胃袋,是直肠子,吃什么拉什么,得不停地吃、不停地拉,更不好将马关起来。俨帅那匹红鬃大马平时怕是被管过头了,今儿个且任它吃吃喝喝去吧,放心啊,咱家大黑会带好它的,有那么一群野马朋友相邀吃喝,依我瞧,不一路吃到天边去是不会回转。” 适才群马奔腾之势,夹在其间只能顺势卸劲,若使强勒缰,两侧与后头的马匹可能冲撞上来,届时险象环生,更难控下——驰骋沙场、与马为伍多年,这常识他自然懂得。 他亦打算信马由缰、任红鬃驹随野马群驰骋一阵,但她问也不问便将他掀落马下,用那般……无赖又混帐的手法! 这姑娘即便没了矜持,究竟还有没有一丁点羞耻心?!他蓦地扣住轻拍他胸口的小手,长目怒瞪,多想在那张笑颜上瞪出两个洞。 “你——”磨牙喷火。 “你别动!”夏舒阳一脸紧张,眸子无辜眨了眨。“俨帅,听我一言,咱们乖些,别动,千万别冲动啊。” 见她眸光往他躺平的身下溜了圈,他双目陡眯,已觉出古怪。 他们跌进一个不太小的浅坑里,背下绵绵软软,微带湿气。 他适才太过急怒,此刻方嗅到一股不算陌生的气味,而这股气味像是……是……甫明白过来,他面庞陡绷,戾气大盛的峻目又想往她脸上瞪穿两个窟窿。夏舒阳用没被扣住的手再次拍拍他胸膛,笑咪咪道—— “俨帅不是想知干娘该怎么罚我吗?欸,什么面壁禁食、顶缸挑水的,咱家干娘不罚那些,即便要罚,也是挑大粪,羊粪牛粪马粪骆驼粪,能派上用场的粪全得满草原去拾去捡,一袋袋挑回家。”略顿,白牙闪亮—— 第十九章 “当然,这时节拾回来的大粪还得再晾晒几日,春季时候嘛,羊粪蛋子还行,干得快,但牛大粪就湿润了些,可不像冬天时候随便就冻得干巴巴又硬邦邦。所以你别动,一动肯定遭殃,要蹭得满头满身的。” ……牛大粪! 钻进鼻中的就是这个气味! 北境放牧的牛只多食草物,拉出的大粪并不腐臭,而是有淡淡草腥味。这气味于他而言并不陌生,毕竟也在北境军中多年,牛羊马拉的粪多少都嗅过。 但如此刻四仰八叉平躺在晾晒的牛粪上,还是头一遭。 已非“怒火冲天”简单四字可形容,他当真张口无言了,捜肠刮肚、绞尽脑汁都找不到话对付她。 “掀你下马那是万不得已,总不好让你伤着,野马群恰经过这晒牛粪的小坑,拿来垫垫果然不错……哇啊!” 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聂行俨一把将她拽下,翻身压制。 即便要遭殃,没道理她能干干净净全身而退,拿他垫底。 夏舒阳惊叫了声,动作亦快,两腿立即圈住他的腰,双臂紧搂他硬颈,拚命靠上,免得后脑勺和背部全贴上牛粪。 虽说春季的牛粪湿润了些,但既能从草原上一块块拾回,其实也晾得够干,只是不像冬日时候冻得像石头般能砸伤人。 此时两人滚在一摊干牛粪上,蹭得满头满身是没的,不过发间、衣上要沾点干牛粪屑屑儿也是避无可避啊避无可避。 聂行俨冷笑,抓着缠在颈上的细胳臂试图拔开,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 “别动。听我一言,乖乖躺下别动,你……干什么?唔唔……”结果都拉开她的臂膀了,岂料她两手分别揪住他双耳,唇跟着堵上来。 这是她的地方。头上顶的天、身下躺的地全由天养牧场照应,想要她夏舒阳安分,她岂能令他安生? 别的不提,光是四周围观的大畜小畜们,她这小主人不拿出点气魄跟汉子斗到底,以后如何服众,是吧? 所以,呵呵,既然退不开,总得揩些油水滋润滋润…… 这是个极放肆又充满肉欲的吻。 女子绵软小舌一下子钻进来,聂行俨只觉口中无比潮湿暖热,舌不管怎么避,皆逃不过她的纠缠撩拨。 唇舌遭吸吮,力道好大,他头一遭领略到自己的嘴是软的、嫩的,她小小的贝齿或重或轻地啃咬刮磨,竟令他整个腔内热麻生疼,舌尖颤颤,而舌根则僵得几无法作用,仅能任她侵占摧残。 下身很快变得滚烫坚硬,女体紧紧抵着他,一双玉腿环腰锁住。 几层衣裤布料下,他勃发的肉身仍清楚感觉到那幼嫩之处。 他悍然突出的,她细致柔嫩,男与女两具身躯之契合,在心间点燃狂火,他硬热的剑渴望插鞘。 只是意志受撼,恼恨与不甘亦随之大起,他扣住她下颚,另一手揪着她的发,从这一团迷乱中挣开。 她肯定被他弄痛了,却仍笑出声,红唇再次抵近。 他拧眉撇开脸,欲起身,圏紧健腰的一双腿环得更紧,像黏在他身上似,他若执意要起来,可以,且将她一块儿抱起。 “夏舒阳,你闹够没?放开!”他冷厉语气能让底下最骁勇善战的将士俯首听命,可惜惹上他的这一个不是他的兵,他的军令如山起不了作用。 她笑带叹息,仿佛纵容着他的冷面和坏脾气,让他呼吸吐纳都不顺畅了。 他正要再骂,串铃响叮当、叮当响,伴随马蹄声由远至近,来的不仅一个。 共有四骑,皆是高头大马。 此时四骑正停马在坑边上,系在鞍前的串铃子轻动,一名身材娇小,约十五、六模样的小姑娘从马颈后头探出圆润脸蛋,笑得眉眼弯弯—— “阳姊你可回来啦,咱们跟着野马群跑,想瞧瞧那群野马能聚来多少伙伴,远远就觉听到大黑的叫声,果然不错。”好奇眨巴大眼。“噢……姊姊逮到什么好的?都跌牛粪坑了还不放开!” 聂行俨微眯峻目。 他俯卧,旁人高坐大马,这种被居高临下探看的滋味实在……很不是滋味。骑在栗马背上的富态大婶探身看得两眼发亮,很有那么回事地颔首,道——“哟,大阳逮到的汉子肩宽胸厚、腰窄臀翘,脸还挺俊俏,好马!” 骑棕灰马的矮壮大叔面无表情,语调平淡道:“路遥知马力,是不是好马,大阳得骑过才知。” 尚未发话的是花马背上满脸皱纹的精瘦老头儿,趁其他人伫马说话,老人家掏出插在腰后的菸杆子,抽了两口。 几双眼睛最后望过来,似等他结论,老人敲敲菸杆,呵呵笑—— “舒爷不是总嚷着要帮大阳招个媳妇儿,眼前这个俊俏带把,肯定就是啦。”夏舒阳脸蛋红扑扑,哈哈大笑。“果多老伯,您这眼力劲儿,犀利!” 聂行俨脸蛋也红,气到发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一家子到底都什么人?! 圆脸大眸的小姑娘是天养牧场主人夫妇的独生亲闺女,名叫舒小贤。 矮壮大叔和富态大婶是成对的,皆是牧场主人的得力帮手,人称黎叔、黎婶。精瘦小老儿名叫果多,是牧族耆老,与舒大涛是忘年之交,隔三差五就上天养牧场寻他的酒中知己。 待摸清这些人的底细,聂行俨的底细也被摸清……呃,其实并没有,天养牧场的人压根儿没想摸清他的底细,那些人唯一感兴趣的是——他是个“带把媳妇儿”,是大阳的。 被领回去天养牧场不过半个时辰,他的事已传遍牧场地界。 “估计,明日,草原上的牧民朋友们都要听闻此事,阳姊欢喜不?”乐天开朗的小姑娘性情跟她亲爹一般模样。 “欢喜什么?” “欢喜婚事啊。”阵中充满期待,亮晶晶。“草原各方的牧民朋友们一得消息,准要赶来帮姊姊筹办婚礼,那场子少说也得开上三天三夜,肯定比今晚迎客的篝火宴要热闹好几分,阳姊不喜欢吗?” 她喜欢吗?欢喜吗? 被小贤妹妹这般问起,夏舒阳心微微发麻、微微涩。 踏进自家牧场的地盘,她表现得更张狂,有些制不住本能似,因身边的人是他,不是手握几万铁骑的大将军,也非高高在上的天朝王爷,就是他而已,像她选定他的那时,只有她与他两个,再没有谁。 作狂到连自个儿亦心惊,但在那意绪滂沛又癫狂之际,她是无法多思多想的。似乎在那一年醒来,虽张开眼,某一个的她依然在浑沌黑川漂流。 而她任由这样,因那个在黑川漂流的她是她弃下的,那个她已不是她,尽管保有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痛与情,如今的她是夏舒阳,只是一个旁观之人。 今晚牧场的篝火会是主人家特意为“带把媳妇儿”办的。 烤叫化子鸡、烤全羊、滚肉汤、烙镶饼子、拉奶茶等等,能置办出的美食全出笼,牧场的男男女女拉着初次到访的人儿,围在篝火边开吃开喝、开唱开舞。 他是她的。 牧场里的大伙儿全这么想。 他辩也难辩,因为在这座牧场里,没人会理会他的否认,也没人在乎他的辩驳,而他像老早心知肚明,根本懒得多说,当真就任众人误解,只是脸色一直不太好就是了,但别人敬他酒、往他大碗里布置食物,他还是会忍着脾气作礼。 她偷偷觑着,心发软,嘴角亦是,禁不住要笑。 是很好的人啊,很好很好的,位高权重却无半点骄气,明明可以靠着承爵一辈子安乐,他却宁可长驻北境,与一干北境军同战袍。 这样的他,要弄死一个惹他厌恶恼怒的她,根本是手起手落的事罢了,可他却纵容,任她嚣张胡来…… 总觉得自己太坏。 不能那样待他,内心是知道的,但每每遇事,她就是制不住那股冲动,想试他底线似,一次又一次加重力道。 是冲动,更是渴望。她仍渴望亲近他……无比。 夜深,篝火将熄未熄,火点仍在烧成灰白的木头里小窜,只是当木头散成灰烬,那星星点点的红苗子也要灭的。 牧场的大叔和老爹们酒酣耳热、满口胡话,说得都口齿不清了,倒在温暖的火边睡得直打呼,婶子和大娘们过来寻人回去,见自个儿家里的根本叫不醒,边碎念边捏打,最后还是拎来毡子替家里那口子盖上。 第二十章 适才一头小牛趁今夜热闹,一溜溜进亚妲嬷嬷的“灶房神地”,把挂了半面墙、跟炮竹似的玉黍串子啃去好几串,亚妲嬷嬷踏进灶房里一打照面,那个闹啊,只差抡起的刀没能砍中小拧,要不今晚还得加大菜——烤小牛一头。 她赶过去帮忙安抚,把贪吃成性的小牛使劲儿拖回牛圈,盯着它的大眸好好训了一番,小牛哞哞叫,无辜地摇头晃尾,看得她都笑了。 待重新回到篝火场上,已不见聂行俨行踪。 心想,他应已回去为他备下的房中歇息。 白日回到牧场,他与干爹干娘相互见礼之后,许是预计隔日便要返回驻紮在飞泉关的大营,于是事赶着事、一件件接连着办。 干爹领他巡了回牧场,两人出去一下午,不知谈些什么,但应是颇欢畅。 他面上一贯淡漠,干爹倒眉飞色舞,今夜吃吃喝喝,两个男人凑在一块儿便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模样。 之后干娘找他再谈,同样不知谈些什么,但她暗自推敲,干娘肯定又拿那条石林暗道说事。 相谈结束,干娘眉飞色舞,他依然面色淡淡,不过嘴角有些绷、暗暗抽搐……令她见着不禁好笑。 大将军王爷又怎地?遇上她家干娘也得让让道吧。 再之后,他就被拉出去加入篝火会,男人们轮番邀酒、女人家们硬拉他起舞,这一夜他也算“以一挡百”,不累才怪。 春夜的野原,夜露在漠漠草间闪亮。 羊圈里的小畜无时无刻不怕冷似,挤成一片羊海像一坨坨的小雪堆,而牛圈里的大畜还有好几头不肯睡,嘴嚼个没停,眨巴大目直瞅她……欢快过后的深夜,像也只有它们发觉她往哪儿去。 玉带河在原上静静淌开,这时节水量颇丰。 她来到野草茂盛的小河湾,那儿有三方大石形成天然遮蔽,即便脱去衣物在清亮月夜下泅泳,旁人若不走近,决计瞧不出。 水很凉,水波徐缓温柔,是她一向喜欢的。 仰躺,已解开绑束的长发在水面上迤逦成墨染之画,她放松四肢躯干,在浅浅流域随波逐流,月光与水一般温柔,照看不放。 岸边忽有影子晃动,声音清楚传来。 她撑身调头,定睛一看,不由得笑了。 伸展肢体缓缓游至岸边,她从河中一步步走出,丝柔黑发随她的脚步一寸寸离开河面,湿漉漉贴着肩膀和背臀,成为她光裸身子唯一的遮掩。 “回来啦。”她摸摸白鬃黑马厚实的腮帮子,再瞥了眼正低头喝水的红鬃驹,跟着低笑问自个儿爱驹。“带着朋友玩去,跑得可痛快?” 黑马喷气,硕大马头往她掌里蹭,尾巴轻摇,全是愉悦的表现。 夏舒阳揉揉它的长鬃。“就知咱们家大黑一出,再难搞的家伙都能摆平。”红鬃驹像听出有人说它小话,马首倏地抬起,略顿了顿,双耳一竖,突然朝三方大石的所在轻蹄跃去。 并非对她所说的话有意见,而是马儿耳聪目明嗅觉佳,早发现有异。 夏舒阳从所站的岸边回眸去看,大石后方静静走出一人。 来人身形修长高大,轮廓被月光镀出一层清美。 红鬃驹跃去主人身边,亲近亲昵,一如大黑对她那般。 聂行俨是为了散散酒气才信步至此,隐约听到马匹动静,循声而来,未料随这道小河湾一转,映入目底的会是这样一幕—— 月光落在河面,潋艳水波似条条银鱼,生动跳荡。 水泽亲吻着她的小腿肚,潮湿的青丝贴肤勾勒出窈窕身形,衬得裸露的肌肤越发莹润……她爱怜着自个儿的骏兽,侧颜瞧来,眸线与他对上,脸上闪过惊讶,但绝无半分仓皇羞涩之情,秀颚甚至微微扬起,透着点挑衅意味。 她不遮不掩,仿佛天地为栋宇,这河湾的三方大石为衣裙,他无礼闯入,该羞、该仓皇避开的是他。 他站定,一掌来回抚着红鬃驹马颈,双目瞬也不瞬,看着她徐徐朝他转过身子,再徐徐撩拨过水泽,一步步幽静走近,来到他面前。 她眉睫润潮,阵色清亮漾笑。 他专注看她,直勾勾地,两耳发烫,心头火热,勒令一双目光绝不挪向她颈下,只管锁住这张可恶又可恨的容颜。 她娇唇翘起,突然进一步欺身而上,湿润胴体贴靠在他胸前,两只光洁藕臂勾搂他的颈。她眨眨眼,眼底笑浓,缠住人,投怀送抱多么得意。 聂行俨两掌悄握成拳,内心是何滋味也都懒得厘清。他盯着她好一会儿,当他低首,鼻息灼而沉地拂过她颈肤。 她脸容随他一偏,红唇素齿欲将一朵笑靥印上他的嘴。 他蓦然撤开,目光清锐如刃,静中透出穿透劲道,劈得她神情陡怔。 “你三番两次纠缠,不顾矜持,当真寄情于我?”语调徐慢,温冷莫辨。 以夏舒阳不要脸的功力,绝对能插科打译混将过去,口头上再吃吃他的豆腐更非难事,但这一次不知怎地,硬生生梗住,她心间闹起,竟是不知所措。 他忽道:“可我心里有人,不与此人作个了结,一世难以安生。” 她瞳心微缩,唇瓣嚅了会儿,终蹭出声音—— “那人……是谁?” “与我结定之人。”略顿,他神情似带嘲弄。“你知道『结定』一词是何意思吗?那可是西北鹰族男男女女遵从的习俗,不过如今鹰族已灭,这习俗怕也没谁讲究。” 她心里狂闹,闹得厉害,脸色雪白。 他淡漠又道:“但我与她确实有过夫妻之实。” 轻喘,她鼓勇问:“是因为那样,你才喜爱上她,所以心里……心里有她?” “你认为可能是喜爱吗?”他不答反问,峻厉却也英俊的面庞闪过不容错忽的狠色,低声笑。“我与她之间的帐尚未两清,正所谓旧帐未了,新恨又起,恼恨都 不够了,谈何喜爱?没脸没皮也该有个底,大阳姑娘以为呢?” 她说不得话,仅怔怔望他,没察觉身子不住颤抖。 他抓下那两只缠在颈后的细臂,纤细却线条优美,裸肤柔腻,烫得他掌心发麻。 她在发颤,他能清楚感受。 再见她睁大双眸、惶惶然的神情,他遍捜内心却得不到以为该有的痛快之感,竟是……有股冲动想将她紧紧拥住,想为她挡寒? 顿时胸中像压落一块大石,堵得难受。 他到底在干什么?! 恨到不行,他狠狠甩开她的手,翻身跨上红鬃驹,策马就走。 随她去了,爱如何便如何。 他不看她,看也没再多看一眼。 【第八章】 时序来到盛夏,这时节亦是五戟岭一年之中最生机盎然的时候。 之前开春后不久的那场战事,虽折了陀离的东迦部,可为防陀离王廷增兵再犯,聂行俨将飞泉关驻防重新布置过,并与“五畜牙行”的天养牧场调整过战马供给之方,使哨站与哨站间的连系更为紧密,更具机动效用。 既提到机动效用,当然不能不提那条石林暗道。 聂行俨一封请功摺子呈到皇帝陛下面前,这功劳不是替自个儿请,而是奏请表章嘉许天养牧场。 石林暗道到底是被天朝光明正大夺了去……呃,徵用了去。 按理徵用了,百姓讨不到好处,但夏舒阳不懂,那封请功摺子究竟怎么写,竟除了大大旌表天养牧场外,朝廷还赏下白银万两,圣旨里头还大赞她家干爹忠勇可嘉、忠君卫国、忠肝义胆、智计无双……前头三句夸,夏舒阳很能够认同,但所谓智计无双,应该是她家干娘吧。 她想,大将军王爷来访牧场的那时,干娘跟对方密谈,应早早谈妥那万两白银,所以后来干娘才会轻易放过她,没罚她挑太多牛大粪…… 不过事情还是出了点小动荡,令北境这儿小小炸锅。 远在帝京的锦仁帝不知是心绪太无聊,抑或北境一场瞬兴瞬息的战事令他龙心太过大悦,听说当日两千轻骑奔袭飞泉关,是由天养牧场的一名女娃子领军穿过石林暗道,遂对这名女娃子兴趣大起,并下旨意,召夏舒阳进帝京面圣。 那就走吧,上帝京逛一回。 夏舒阳痛痛快快接受,毕竟也不能不去,且看在万两白银白花花的面子上,她完全不想抗旨。 有了那笔大钱,牧场几处老旧地方都能仔细翻修,能让大伙儿日子过得更滋润。总之,跟什么都能过不去,跟钱银哪,可万万别闹别扭。 第二十一章 只是到得启程时候,牧场的男女老少真轮番上了场十八相送,连牛只和羊群都被赶着来,又是人又是大畜小畜,绵延一整山坡。 “阳姊,听说皇帝老头子的后宫养着三千只母的,面圣的时候,你千万得化个麻子脸妆,再往脑顶紮个冲天大炮,千万别去当那个三千零一号啊!”舒小贤担心得眼眶都泛红了。 “你别哭啊,瞧我这圆圆脑顶,不都已经紮冲天炮了吗?”夏舒阳摸摸自个儿束得高高的一把长发。 “大阳别怕!谁要逼你当那三千零一号,干爹就……就把这五戟岭飞泉关闹得翻过天去,皇帝老儿不仁,咱们也别跟他讲道义,飞泉关若一闹开,那是门户大敞啊,咱们就给陀离兵行方便唔唔唔……唔唔……”舒大涛的大嘴被爱妻横来一手捣得死紧。 夏札娜被口无遮拦的丈夫恼得直想翻白眼。 一旁等待启程的大将军王爷嘴上尽管不说,面色可也算不得好。 夏舒阳只得捺下叹息,赶紧翻身上马。 又听干娘交代了几句,最后她在牧场大伙儿、众牛只、众羊只,以及几头牧犬的叫闹和注目中,随入京的队伍扬长而去。 这一次她入帝京面圣,聂行俨同样奉召回京述职。 皇帝老儿旨意下得清楚,要她随大将军王爷的轻骑人马一同进京,所以这回算是奉旨蹭在他身边,他若一见她就烦,可也不能怪罪她。 春月夜在小河湾发生的事、说过的话,隔日一早两人再打照面,他神情淡漠疏离,她则挠挠脸又笑得没半点正经,仿佛那些事从未有过,那些话不曾出口。 有时会觉,她像似他口中所提的那人,有时又觉不是。 那人藏在他心底,不管是恨是恼还是什么的,总教他惦记那么多年…… 她希望他忘掉那个人吗?欠下的一笔勾销。相忘,两清。 ……如此希望吗? 她实也不知。 北境与帝京之距,六百里加急的军报七天能赶到。 圣旨虽催促他们即刻启程、尽快返回,聂行俨也仅令轻骑以较平时略快的速度行进,没想让马匹太累。 只是一天天过去,每晚进官驿过夜,夏舒阳总能见到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员等着拜见的场景,若非聂行俨坚持投宿官驿,都不知一行轻骑外加她这个小老百姓要被迎去哪处富华宅第吃香喝辣……就为此事,她可暗暗腹诽了他一顿。 一大堆富得流油的官员想孝敬他,他不给机会,害她跟着少吃好几顿好的。欸欸,想想都觉气人,连壶美酒都没沾到边啊。 然而也是见识了那些官员弄出的排场,以及他在那些人面前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她才顿时觉察—— 自己与他的差距,真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天差地远。 那差距足教人自惭形秽上百回,可惜他对上的是她。 夏舒阳从来就不是个要脸面的,更何况她又没想与他匹配,没想过一辈子站在他身边互为伴侣,天壤之差又如何? 他的好,她能瞧着时,就赏心悦目瞧个够本,若能亲昵碰触,就千万不轻放机会,能怎么碰就怎么碰,碰到他厌了、烦了,甩开她为止。 明日再赶一程就能抵达帝京。 今晚宿下的官驿许是离繁华都城近些,整座宅子从架构到摆设,可说是她这一路南下住过的地方中最讲究的。 她立在廊下,有火萤在园中飘流,前后不远处的廊道转角皆有守卫站哨。 这儿的月亮跟野原上的不太相同,秀气了些,拘谨了些,竟有些楚楚可怜。她抬头,歪着小脑袋瓜仔细分辨,身后忽而传来守卫恭敬之声。 下意识回首看去,朦胧夜色中,那伟岸男子恰步至廊檐灯笼底下,与她眸光相衔时,他脚下略顿,神情温漠亦疏冷,意绪不明。 同行的这十日,他与她根本无话。 她若逗他,故意又说浑话惹他,他也不为所动,顶多就冷冷赏她一记眼刀。因此见他停顿了会儿后竟朝她走来,她心跳明显促急,讶然间又带点说不出的怅惘……之后自个儿抢眉想了想,那份莫名其妙的怅然其实有些埋怨意思,怪他一直避着她。 “明日午后进京,皇上召见若非安排在后天,亦不会晚过回京后第三日。”聂行俨刚在她面前站定,开口就道,问候寒暄什么的,半句都无。 夏舒阳先是愣望他,一会儿才回过神。“……所以?” 他双手负于身后,面无表情。“入宫觐见,一切低调行事,答话简明即可,应不上或不好答的,就说不知,我自会处理。” 她又是一怔,蓦地一笑嫣然—— “俨帅是在为我担心吗?怕我被强留宫中,回不得北边草原?”点点头。“也是。如我这般刁钻胆肥、丽质天生、身手矫健,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的奇女子,别说是人,连牛羊马见着了都得中招,当真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惹得俨帅如此担心,实在有愧啊。” 尽量稳心待她,然心平气和说不到两句,聂行俨又想一把掐昏她。 他脸色阴黑,冷声道:“临行前既已受舒爷、舒夫人所托,你在宫中或帝京若然出事,我难辞其咎。” “所以话说到底,还是为我担心嘛。”她笑意更浓。 聂行俨决定不辩不驳、不理不睬,跟她纠结在这等事上头,只会被拖入泥淖,莫名其妙滚了满身泥。 他将脸撇开,攥紧十指,绷着下颚暗暗调肩。 夏舒阳自嘲地摸摸鼻子,心里又是那抹涩涩麻麻的感觉,一股冲动挤兑着她,待大脑意会过来时,口中已问出—— “俨帅曾琢磨过吗?如若让你找到心里那个人,你可曾想过要如何了结?”聂行俨原打算调头离去,被她如此一问,身形陡顿。 他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瞳仁深幽幽、黑墨墨,像要将她兜头吞没。 “这笔帐该怎么算,只要俨帅说得出,那人都肯赔,拚了命都会赔……我是这么想的。”她神情有些飘忽,嗓声轻哑,似自言自语。 四周静默,静得心音宛如鼓声,她见他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嘴角。 “你问我这帐要怎么了结吗?”哼笑了声,颔首。“问得好啊,等找到那个人,到时我再来答你。” 撂下话,他随即走人,转身时袖子拂得用力了些,似又作怒。 想着他的话,夏舒阳一时间入神,神识发僵,身躯亦是。 廊下剩她一个与淡月遥望,且对地上一抹孤影。 夜风吹透,对影成三人的她也已辨不出寒否…… 翌日过午,一队轻骑快蹄至帝京。 轻骑虽不见仪仗,亦无扛旗,但城外兵哨一见众人烙在轻甲背上的北境军印,再如何没眼力也知要大开城门相迎,并派人快马加鞭往宫里呈报。 大将军王爷返回许久未归的北定王府时,宫里已来传信。 圣上体恤,令北定王好生休整,明日退朝后再入宫述职,旨意里亦道,命他届时携天养牧场的女娃子一同觐见。 被安排住进北定王府,夏舒阳随遇而安,住哪儿都没差。 只是入庙得先拜山门,她踩进别人地界,也该拜拜码头,但由于年轻的北定王至今未议亲,府中亦无侧室,王府里的中馈一向由老王妃主持,今日一拜,拜得夏舒阳眼皮直跳,实想不到高大威猛、气吞山河的大将军王爷会有这般纤秀娇小的娘亲……真的是娇娇嫩嫩,典型南方水乡如莲一般的女子,尽管有些岁数,然韵味犹存,非常耐人寻味。 夏舒阳实在不愿失态,但是当聂行俨给了她一记轻拐,又眯目瞪她时,她这才发现自个儿嘴角湿湿润润,竟瞧着老王妃瞧到流涎…… 八成是她那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体质再度发作,老王妃被意淫了也不恼,还掩袖笑得很欢喜似,凤眸温和带亮,同样拿她直瞧。 “明儿个奉召觐见,我见大阳姑娘轻装简从,一身俐落,于是特意命人为你备了套衣物,大阳姑娘若瞧着还入眼,就请收下吧。”晚膳后,老王妃带着侍女和一名嬷嬷来访客人所居的别院。 夏舒阳刚浴洗结束,发丝轻散,全凭耳力绝佳,千钧一刻间赶紧抓来里衣、中衣外加一件披风把自个儿裹好,要不当真是披头散发又赤身裸体了。 聂行俨若知她在他高贵温柔的娘亲面前险些袒胸露乳,还不知要朝她射来多少记眼刀呢……皱皱鼻子边腹诽,待她看见侍女送上的崭新衣物,脸蛋不禁微烫,忍了忍才捺住想挠脸挲鼻的小动作。 第二十二章 款式简素却大方的夏衫罗裙,腰带绣纹别致,是一亮点,发饰和配件一应俱全,罗袜与绣鞋亦都备妥,当真是从头到脚齐全。 受宠若惊的她恭敬拜领,岂知郑重拜下的脑袋瓜尚不及抬起,就被老王妃屏退左右,直接拉进内寝间里“密谈”—— “你与我家俨儿其实是一对儿的?”老王妃眉儿飞动,非常期待。 “嗄?!” “他收了你了是不?” “谁收拾谁可不好说……呃,不是,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是一对儿,没有成对。呵呵,我跟俨帅一个是青葱,一个是豆腐,小葱拌豆腐,一清又二白,清清又白白,呵呵……呵呵……” “不对,我瞧着不是,他从未对哪位姑娘怒目相视,一瞪再瞪,瞪到最后都有些挪不开似,我问他,他不认,我自然再问你,你认不认?” “我……呃?!”夏舒阳微抽一口气,因胸脯突然遭袭。 老王妃拉开她裹身的薄披风,探手就摸。 那饱满到有些沉甸甸的手感似乎令老王妃颇满意,一双手遂再往下摸。 夏舒阳确实愣住,这一呆愣,双乳、腰肢和俏臀全被摸光捏过。 “很好很好,绝对是个好生养的。”老王妃频频颔首。 什么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什么高贵谦和的世家贵女?此时夏舒阳竟觉落进眼底的老王妃与自个儿颇气息相通,至于通的是什么气—— 自然是匪气! 能把她夏舒阳搅到头犯晕的人物,着实非等闲之辈。 因老王妃扬睫看她时,眸底浮光,泫然欲泣,立时令她将质问咽回肚子里去,半句都不忍吭,只呐呐唤了声:“老王妃您……”别、别哭啊,千万别掉泪给她看,美人落泪,她最看不得这个了…… “什么老王妃?” “王妃。”她赶紧掐头留尾。 “又什么王妃了?”勾唇淡笑。“我小名里有个涓字,泉涓涓而始流的涓,你若愿意,私下唤我一声涓伯母吧。” 夏舒阳没敢接这个茬,只咧嘴笑出两排素齿,转了话题—— “有什么烦心事,想找人吐吐苦水,您如不嫌弃,我很乐意洗耳恭听。” 这话当是说进对方心坎里,夏舒阳一只小臂蓦地被握住。 老王妃道:“大阳姑娘可知俨儿的父帅年过四十方由圣上指婚?” 夏舒阳略顿,摇了摇头。 被大鹰送至天养牧场,大半年过后方醒,之后又养了好长一段日子勉强拾掇记忆,在重遇聂行俨之前,她所做的事是在草原上呼啸来去,跑遍山峦连绵的五戟岭,然后跟游牧在不同地方的牧民朋友们打交道,收拉骏马回牧场。 天养牧场有自个儿的情报捜集管道,她当然知道北境军主帅从以往的老将军王爷到后来的大将军王爷,但其中细节她并不关注,如若她有心寻找,不会直到七年后才又嗅到那股熟悉香息,在那久违的男子身上。 关于聂行俨的事,她所知确实是少。 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他却被她害惨,拖累甚深。 他说一世不得安生,倘不能了结这样一笔帐……她听着心都凉透,指尖发颤。是否那个谁……真误了他? 老王妃未觉她心思起伏,遂拉她的手落坐,接着便将老北定王爷弱冠之年投笔从戎、直到不惑之岁方成亲,婚后又遭她“宫寒”体质所累,晚了好些年才有第一个孩儿,且还是唯一独苗的事,三言两语简洁说明了—— “瞧俨儿那般,九成九是要循他父帅的路子,拖过四十才肯成亲。”老王妃嗓音再稳,忧愁已上眉间。“有他父帅立了样儿在前,我如今想催他寻个好女子定下,是怎么也催不动。” 事关聂行俨的终身大事,忽有抹钝痛缓缓刮过心间……没什么的,她夏舒阳仅是一时词穷,没法子为美人解忧,所以难受了些,如此罢了。 老王妃又道:“我听说你在北境襄助俨儿御敌,他身边难得出现个姑娘家,且还令他带回王府里安置,让我也见上一面,而非安排在其他别业客居,可见待你那是不一般。” “俨帅仅是受了我干爹、干娘所托,所以才多加关照。”她摇头笑答。 “那么大阳姑娘对我家俨儿,当真没半点心思?” “啊?”这一记是中宫直取的狠招,夏舒阳一口气险些梗住。 如否认,那也太矫情。她红着双颊哈哈大笑,干脆认了—— “俨帅生得龙章凤表、气宇轩昂,性情刚毅,胸怀广志,遇上这般风流人物,哪家姑娘不怀春?我也是姑娘家,怀春肯定有的,但实属寻常啊……他是堂堂的大将军北定王,该看上的女子也不是我这般,若为他的婚事琢磨,还是往帝京里的各家贵女们挑选,方是正理。” 老王妃叹气。“你既然有意,俨儿待你又不同,怎么就不能……欸,我也不是非要他即刻成亲,但你若愿跟他,先替他生几个胖娃娃,北定王府岂会亏待你?往后他成不成亲、何时成亲,真要学他父帅年过四十再谈,我也不管的,但聂氏一门忠勇,万不能绝嗣。” 被赋予延续香火的大任,夏舒阳暗自一顿苦笑,胸中却也微微发堵。 她几次张口欲言,却觉……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老王妃难得寻到人吐苦水,颇有一发不可收拾的劲儿,一口气越叹越长—— “大阳姑娘可知,倘是帝京里的各家贵女们,这不是想与谁结成连理的事儿,而是挑哪家、站哪个台的活儿了。眼下朝廷局势诡谲,俨儿久在军中不涉党争,然一旦与谁成了儿女亲家,难保……欸,再加上他北境大将军与异姓王爷的身分,毕竟太过招眼……” 闻言,夏舒阳眉间一动,眼底微凛,隐隐有些明白。 功高震主,怕的就是这个。 年轻的北定王爷位高权重,又掌北境兵符,王妃之位空悬多年,如要议亲,帝京之中能选哪家名门贵女? 朝中三省六部的重臣们拉帮结党选边站也非秘密,毕竟朝局难测,东宫太子德行有亏,渐失圣心,三皇子、五皇子、八皇子皆又展露夺嫡意图,在朝频频笼络各部重臣,在野则极力培养江湖势力。 所以,选哪一家都令人心忧。 今日皇上退朝,召北定王进紫寰殿一叙,一同进宫的夏舒阳在殿外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由内侍领进。 踏进紫寰殿,利用极短一瞬与聂行俨交换目光,他朝她微乎其微颔首,双目眯了眯,似要定她的心,也像在警告她别耍无赖、别闹腾。 她忍住笑,开始扮起低眉顺耳的忠厚老实相,跪下,双臂大开大合地朝闲适倚枕而坐的锦仁帝行磕头大礼。 皇帝命她抬头,她恭敬不如从命,一扬睫就咧嘴笑。 皇帝暗暗打量她,她则瞠亮阵子,光明正大看个清楚明白。 皇帝老儿当真老老的,圣颜能见病气,不太精神,但微笑的样子颇文质彬彬,弯弯长目带桃花似……好吧,算得上是个好看的老人。 立在她身侧的聂行俨突然轻咳,警告意味明显,她才一脸讪讪收敛目光。 他那声轻咳配合得真好,让她顿时成乡巴佬。 她想,他其实知晓她的用意。 牧场儿女草原上来去,豪爽与鲁直需得取个中庸,须让皇帝喜欢又不要太喜欢,龙心甚悦到对天养牧场的势力安了心最是恰当,所以她这个领两千轻骑穿过石林暗道的“天养牧场代表”可以是鲁莽的、大喇喇的、英姿飒爽的,就是不能太机敏灵动。 她在紫寰殿待了两刻钟,退出殿外时,手里捧着陛下亲赏的一盒珍珠。 装在雕花梨木盒里的珍珠颗颗圆润晶莹,正好拿回去给干娘和小贤妹子玩玩,她兀自琢磨,与聂行俨步往宫外。 他走在她斜前方,今日的他卸去甲衣铁胄换上正规朝服,自然流露出清贵气息,头发难得梳得妥妥贴贴,戴上彰显身分的珠冠,整张俊庞更显棱角分明,英朗眉目尽展风华,而此时,沉稳有力的步伐令翻飞的袍摆起了凛冽之声……这样的人物,像与她离得更远了。 她低头望着与他之间仅隔一步的短短距离,模糊想着,模糊勾唇。 他倏地急停脚步,她毫无疑问地埋头撞上。 “噢!”倒退三步才勉强卸去反弹劲道,她揉额,无辜瞪着脸又泛寒的他。 聂行俨瞪回去。 第二十三章 但如果冀望眼前这姑娘知道他因何着恼,怕要等到天荒地老。 “不是要你低调行事、答话简明?你还聊开了?末了还邀陛下出游北境,去天养牧场骑马?”冷着声喷火。 “……唔,就拿了人家一大盒珍珠,又没东西回礼,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心性一起忍不住就出口相邀啦。” “陛下哪天真造访天养牧场,你待如何?” “那有什么大不了,我烤一头全羊请他就是。我既开口邀请,便是真心诚意,若一头羊不够吃,那就烤个两头、三头,年年大羊生小羊,咱们家反正羊多,烤几头都成。” 听她说得理直气壮,聂行俨直想伸指戳她撞疼了的额头。 五戟岭是北境第一道防线,皇上若真往天养牧场去,无疑是将自己置于险地,倘是陀离王廷得知此事,龙瑶公主不会轻易放过此等机会,届时将出什么乱子,谁都不好说。 若在以往,聂行俨不觉锦仁帝会将一个姑娘家的邀请记挂心上,但今日面圣,皇上与他谈起北境之事竟令他觉得情势隐隐脱出掌控—— “据说是个挺神气的女子,屡屡在你面前造次,大剌刺霸占你的帅帐,你这个大将军王爷却也拿她一个小姑娘家没辙……召她进京,就想瞧瞧。” 皇上安插在北境军中的耳目是哪些人,他心知肚明。 然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他从未想过防范,只是回报到京的内容牵扯到夏舒阳,实令他不快。 “确实是个漂亮朗健的娃儿,聂卿要是看上,收了也无妨。” 他不想让重点持续落在夏舒阳身上,遂转了话题,谈没几句,皇上却道—— “聂卿所奏之事,朕已然知晓,此事不必再议,待朕决断。” 他所奏报之事是关于一支秘密进帝京的陀离人马。 当时负责北境关防的将士们察觉有异,又觉事有蹊跷,因此并未当场拦阻,当报到他这边来时,他便派了几名好手一路追踪。 本以为能藉此引出其他藏于天朝各处的陀离细作,来个一网打尽,岂知后来这一行人竟由朝中官员接待了去,作风尽管低调,却也不惧旁人察访。 而他今日提出,得到的却是这般旨意,仿佛有什么事正偷偷进展,不欲他知。这一方,夏舒阳到底是瞧出他蠢蠢欲动的长指想干么,反正她额头早撞疼了,反正他是厌恶她到底了,那来啊来啊,要戳就来! 她突然抬头挺胸,直直朝他迈近。 “你……干什么?”聂行俨没退半步,仅上身有些僵硬地往后挪。 “戳啊!”抱着一盒珍珠,另一手把自个儿光洁额头拍得啪啪山响。 “别举棋不定,也用不着踌躇,不痛快就戳,您那是什么身分,还烦劳您隐忍,那不是要折小的的寿吗?想戳快戳!” 聂行俨垂目瞪着几已蹭进怀中的她,又气又……心跳促急。 今日奉旨觐见的她仍梳着高高发束,两条从大把发束中编出的细麻花辫子仍系着漂亮羽翅,身上穿的却是一袭素雅裙装,而非平时穿惯了的短打劲服。 生气勃勃的脸蛋甚至上了淡淡妆彩,双眉翠、玉颊粉、珠唇朱……他知是娘亲大人让府中善妆点的侍女为她而作,连衣物都是娘亲帮她备上,他一开始没多思量,但今日乍然一见,左胸评怦重跳,一时间竟有些挪不开眼。 出彩的淡妆如画龙点睛,让她原就偏艳丽的五官整个突显出来,此时近距离对视,她又一副飞扬跳脱的模样,更迫得他气息发紧、面庞作烫。 被她如此这般“引诱”,他当真指尖发痒,痒到止不住轻颤,抬起就直直戳……不!他不戳她,他要狠狠弹一记爆栗才解气! 咚! 够脆够响! 下一瞬却见那颗小脑袋瓜被自己的弹指弹得往后倒,连带整个人都要后仰,他本能地一展长臂,将她拢回臂弯里。 “你——”真狠!夏舒阳捣着额头,她当然没想哭,无奈痛到眸珠浸泪。 她瞪人,嘴微瘪,鼻翼歙张,红红的脸蛋让他耳根的热度直往颊面扩开。 “不行,太痛了!”不讨些甜头回来太吃亏!装着珍珠的木盒抱在臂弯,她单手环住他腰际,人随即靠去,颊面紧贴他左胸。 咚咚、评评——怦枰怦、咚咚咚——心音如此清晰、这般好听啊…… 这突如其来出招,震荡瞬间扑进胸内,聂行俨先是怔住,忽地记起两人现下尚在宫内,四周不知有多少双窥探的眼睛,遂按住她两肩推开。 “你能不能消停些?”语气听得出已忍到字字磨牙。 “我想啊,可惜心不由我,遇上你就更没法子。”一脸的无辜与坦荡。 她疯劲再起,女流氓的德行又要施展开来似。 他能对付她各种面貌,唯独她这种不管不顾要豁出去“败坏”谁的姿态,最令他忌惮。 冷哼了声,他转身就走,选择眼不见为净。 “嘿,别这样,你弄得人家好疼,人家也仅是乘机多蹭你几下回本,俨帅大人有大量,大将军王爷肚里能撑船,有话好说嘛……噢!痛!”又撞上。 夏舒阳这回边说边走,不只又磕中额头,还咬了舌头,当真痛啊! 旧的那波泪光犹未褪去,新的泪水涌上,痛得她真有两串泪顺颊滑下。 捣额的手改而捣嘴,嘶嘶吸气,她扬睫去看,看到底是何玩意儿拦道,让男人又拿宽阔硬实的后背招呼她。 ……咦?! 四名宫人所抬的肩舆上,一名红衫华贵的女子被贴身侍女搀扶下来,女子青发覆额,容姿秀丽,年岁不过双十。 莲足落地站妥后,侍女躬身退到一旁,女子于是盈盈而立,抬眸瞧向她…… 不!是她夏舒阳会错意,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人家看的可不是她,而是堵在她面前的男人——聂行俨。 适才他们俩已过乾和门,再往外不远便是护城大渠,此时在这外围宫墙内,他被一名不太应该出现在此的贵女遇上……是巧遇呢?抑或人家有心? 她左胸评评重跳两下,见那红衫女子眸光生润,似欲语还休,娇颜染绯,真含羞带怯……男人看了没有不心软的吧? 欸,连她都发软到直想叹息了…… 老王妃为儿子的终身大事烦恼,与哪个世家名门结两姓之好皆不妥,她当时暗暗就想,北定王感情路上尽管独善其身不招惹谁,但……他聂行俨到底生得高大英俊,既拥保境护国之功,亦具经世治国之才,此等真男儿比天鹅肉更引人垂涎,京中贵女们难道能矜持得住,不对他动心示意? 瞧她这颗都什么脑袋,想什么来什么。 欸欸,千万别是好的不来、坏的来啊…… 【第九章】 “绯云公主殿下。”聂行俨掌心虚贴另一手手背,置在面前,作请安礼。 蔺绯云纤身略侧,微微屈膝,回礼。“北定王爷。” 彼此见过礼,一下子无话可说似,聂行俨收敛目光,伫足不动,原要待公主的肩舆先行,蔺绯云终于又出声—— “之前读了朝廷邸报,得知王爷在北境飞泉关外一战,以轻骑长途奔袭歼敌三万,大振我天朝国威……王爷堪称当世英雄,能得如此这般的忠臣良将,绯云……我、我……本宫真替父皇与天朝百姓欢喜。” “驱敌卫疆本是职责,公主殿下过誉了。”男嗓幽淡,几无起伏。 “没、没……不是的……”摇首,轻咬朱唇,细致眉眸微起波澜,似想再多聊,一时间却寻不到话题。 见美人难过,夏舒阳最瞧不得这个。 “说到邸报,那可是朝廷内部传抄,之后再张贴于宫门外的朝政消息,公主殿下竟有这般兴趣,时时留意朝堂内外之事与戍边事务,实属难得啊。” 她这一出声,立时缓和眼下令人气息几要寸断的滞闷氛围,但后果却是遭来聂行俨无比锐利的回眸一瞪。 她才不怕他,扬颚就冲柔顺到有些胆小的美公主露齿笑开。 “王爷,这位是……”蔺绯云此时才注意到她。 “民女是北境五戟岭天养牧场的人,复姓夏舒,单名阳,太阳那个阳,相识的朋友都喊我大阳。小人奉召入京觐见圣颜,今日得见公主殿下,实属三生有幸、祖上积德。”夏舒阳一无官阶、二无爵位,正宗“小人”一枚,见皇家公主自然双膝落地,拜伏。 要跪就跪,要拜就拜,不成问题,她还能油嘴滑舌一番,当“小人”当得挺自在,没留意聂行俨眉峰成峦。 第二十四章 另一方,蔺绯云双眸陡然一亮,轻声略扬—— “天养牧场本宫知道,你们在飞泉关那一役中起大作用了。” 夏舒阳将头抬起,用力颔首。“是啊是啊,就是咱们牧场。天养牧场与北境军民同甘共苦、同仇敌忾、同舟共济又同心协力,保家卫国不落人后。” 蔺绯云怔了怔,忽地忍俊不禁似掩嘴轻笑。 美人嫣然一笑果然不同凡响,瞧着身心灵一阵舒畅。 正兀自得意自个儿把美人逗笑,夏舒阳眼角余光一掠,才发现男人那双长且神俊的眼又射出刀光,居高临下狠狠往她脸上砍。 “唔……”是,大将军王爷,一切低调行事。她缩缩颈子。 聂行俨再一次转向蔺绯云,淡声道—— “今日领大阳姑娘觐见陛下,陛下亦给了赏赐,此时在这儿遇公主銮驾也算得上巧,只是若对公主殿下有所冲撞,还请看在本王面子上宽看本王这就领她出宫。”道完又是一揖。 这男人面对公主时平静淡然,看她时就恶狠狠,面上表情收放自如,善变啊!见他欲要拉她起身,又瞥见绯云公主一脸焦急却踌躇不前的模样,夏舒阳不禁又要腹诽——这男人不懂怜香惜玉便也作罢,连脸色都不会看吗?公主殿下明摆着就是要寻他说话,他是心底敞亮,却故意视若无睹吧? 此时际,一阵急促马蹄声从宫墙外传进。 听声辨认,约莫七骑,那人马来得好快,眨眼间过护城河桥,直入外围宫门。能带随从们策马入宫,且禁军宫卫不敢阻拦,除当今圣上外,也唯有东宫太子有此权力。 得!太子殿下驾到,她夏舒阳起身了还得拜下,干脆继续跪伏着省事。 于是两掌交叠平贴于地,额头虚抵手背,只管听着聂行俨与绯云公主向太子殿下请安问好,而随公主前来的宫人与侍女们全跟她一般跪了一小片。 “原来是咱们手握雄兵、威震北境的大将军北定王爷在此,难怪十妹妹会留连不走,站在宫墙内就聊开了。寻常时候十妹妹散步是不出内廷范畴的,莫不是从哪儿打探到某人进宫的消息,所以一溜溜这么远来?” “太子哥哥说什么呢?”蔺绯云窘迫至极。 “公主殿下与臣偶遇,因关心北境战事,于是下肩舆多谈几句,如此而已。” 太子冷哼。“话用嘴巴说,当然说得漂亮,事实如何又有谁知?”略顿。“十妹妹,别怪皇兄没警告你,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下场只会更惨。” “太子殿下有疑虑尽可对臣,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殿下不必为难公主。” “王爷……”、“北定王!”前者是夹带泣声的羞惭哑唤,后者则是东宫之怒。 “倘若无事,便请殿下允臣偕人出宫。” 夏舒阳俯首不动,眸珠乱滚,听得她小心肝评评跳。 太子不是个好相与的,厉害的是聂行俨语调变都没变,依旧淡定徐沉、从容不迫,完全听不出丝毫惶惑或其他意绪。 “偕人出宫?是了,王爷今日奉召面圣,听说把一个什么牧场女也带了来,就这姑娘吧?你,把头抬起来。” 后面的话是冲她夏舒阳来。欸,还想她如何低调行事? 她听命抬头,恭恭敬敬道:“民女夏舒阳,见过太子殿下。” 她原也想眼观鼻、鼻观心,学学一旁男人装淡定,但实没管住两只招子,眸光一荡,就有些懵了,被停在太子肩上的一头小猎鹰吸引了去。 小猎鹰非常之美,是北境外的西北高原才有的品种,体型偏小巧却异常迅猛,嘴峰突显,喙与爪子都特别有力……她仿佛很久、很久……很久不曾再见。 她这一瞬间失神的模样,让一双灿亮丽阵如润晨露,迷蒙如酥,连她自个儿都不知,这般眼神当真撩人心弦。 太子突然翻身下马,笔直走到她跟前。 小猎鹰在主子有所行动时,稍稍飞离,待主子站定,又落回原处。 “没想到长得竟然不错,挺有味道啊……”太子非常纡尊降贵地蹲下,肩上猎鹰收敛羽翼,鹰眼锐利,拿她当猎物似直盯不放。 当朝太子仅稍长聂行俨三岁,但夏舒阳眼中这位未届而立之年的东宫储君,五官算得上俊美,然眼下隐隐发青,已虚浮出两坨眼袋,面颊削瘦,瘦到鼻翼边延伸而下的两道法令纹明显可见…… 这便是天朝未来的国之储君? 无半点英雄气概,无丁点昂扬气势,那双闪动阴柔光芒的眼或者不惧杀伐,但可有刚明之度? 太子之笑颜色轻佻,修长漂亮的指已然探来,差毫厘即要抚上她粉嫩腴颊。 她没要躲,亦不能躲,被摸就被摸,反正她也常摸别人,摸人者人恒摸之,她能接受。 然,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掌突然打斜里横插而出,太子还没紮紮实实碰触到她,腕处已被横空出世的铁掌稳稳握住。 她愣了愣,缓缓睨向不知何时也蹲在她身侧的聂行俨。 太子同样愣了愣,亦缓缓将目光挪向那只大胆制止他的手,再缓缓移到那手臂的主人脸上。 聂行俨一双俊目似隐风雷,未待太子启声,已道—— “天养牧场受朝廷旌奖,大阳姑娘更是蒙圣上召见的飒爽英雌,简在帝心,臣奉旨负有护卫之责,还望殿下自重。” 太子气息渐粗,一声浓过一声。 他瞪着那张严峻刚毅的面庞许久,久到夏舒阳都觉他是否怒至极处气懵了,那张薄而红的唇忽而勾笑,以极低、极轻的嗓音,一字字极慢地道—— “聂行俨,别以为你当年救我出陀离军的俘虏营,我就该感恩戴德,任你嚣张猖狂。君是君,臣是臣,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父皇再喜爱你又如何?待本宫即位,本宫为君上,你永远只能是臣下,届时……呵……有你好看,有你北定王聂氏一门好看。” 太子道完,立即甩开腕间大掌。但他内心亦知,是对方有意松放,自己才能轻易甩脱箱制……思及此,怒火更炽,他倏地立起,翻身上马。 小猎鹰仿佛感受到主子腾腾怒意,遂低空盘旋。 夏舒阳眸光再次被引了去,方寸发颤,胸间似有沛然之物滚滚腾烧。 她在害怕,既惊惶又愤怒,因太子撂下的那些狠厉话语。 会成真的。 绝对会。 倘是让这样的人登上皇位,北定王聂氏一门忠君护国,却不会有好下场。 “十妹妹还不走?!真想闹出格吗?!”策马离去前,太子再一次斥喝。 绯云公主玉脸苍白,唇瓣抿得几无血色,一遍遍举帕拭泪,已不敢再看聂行俨一眼,她低着螓首匆匆上了肩舆,命宫人起行。 不能够。夏舒阳模糊想着,公主不能够不瞧大将军王爷啊……为什么?是公主害怕了?怕她那个太子哥哥要让所有人不得安生? 既然如此,把源头的祸端除去就好,不是吗? 太子不能留,此人太阴险歹毒,不能留…… 不留…… 她两腿仿佛跪僵,动也不能动,猎鹰仍低空盘旋,她懵了似痴看。 太子一行人已离她有段距离,有谁轻托她肘部欲扶她起身。 “没事,走吧。”男人平淡开口,浑不把未来储君的威胁当一回事似。 怎么可能没事? 那是祸源,是毒瘤,是芒刺在背,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刃。 一声鹰啸清厉凄心,聂行俨仅来得及扬眉,那头体型小却迅猛无比的猎鹰已以俯冲之姿撞上主子的后脑勺! 冲撞之后,鹰祭出强而有力的爪子与刚硬的勾喙,猛烈攻击。 电光石火间,鹰爪将主子的一耳扯得稀巴烂。 主子痛叫,挥臂要挡,鹰爪落在主子的前臂,一抓又是鲜血淋漓,接着鹰喙跟着一啄一勾,生生将主子的一球左眼剜出,干净俐落。 遭鹰儿袭击的东宫太子重重落马,当场昏死,鲜红濡染半身,左眼的血窟窿更是不断冒血。 事起事落,全是眨眼间风云。 太子的六名亲随完全反应不过,此时根本炸翻天,几是连爬带滚才翻下马背,几个扑去太子身边,有的则张声狂喊,要宫卫们赶紧召御医。 绯云公主这边亦是惊呆,抬肩舆的宫人还吓得险些滑手,引起阵阵惊呼。 聂行俨倏地起身,面色沉凝,甫要朝事发所在奔去,一只有力的秀手突然扯住他的腕。 他蹙眉,垂目,看着仍跪坐未动的姑娘。 “走……快……快走……”夏舒阳唇吐语,轻得不能再轻。 第二十五章 她头低低,双眸淡敛犹若入定,看也不看他,像似……她不是在叫他走,她其实是在阻挡他,不让他去阻挡谁逃走。 “把这该死的畜牲射下来!射下来啊!”、“快!别让它飞了,快射!”、“混帐东西!要逃没那么容易!”、“大伙儿射啊!瞄准些,射啊——” 听那一阵气恨叫嚣,聂行俨抬头再看,被太子随从与一群宫卫轮番喂箭之下,那头小猎鹰振翅高飞,双翼鼓风,直冲云霄。 须臾间,猎鹰已成白云上的黑点,不复再见。 所有人摔弓的摔弓,咒骂的咒骂,聂行俨则反手牢牢抓住腕上那只柔荑。 他再次蹲下,蹲在夏舒阳面前。 她轻敛的瞳仁中无他,亦无任何景象,唇儿却微乎其微漾开一抹笑,欣慰的、愉悦的、神秘轻巧的一弯笑弧。 “夏舒阳!”他沉声唤。 她没有动静,神魂进到某种境地,将他隔开。 他心中一悸,突然加重力道攥紧她的手,想也未想便唤—— “丽扬!” 如天雷灌顶而进,夏舒阳猛然一颤,双阵眨动,终于回过神。 她定定然望住那张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庞。 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两丸黑沉沉的峻瞳像要将她吞没……为何这样瞧她?她……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你到底做了什么?”聂行俨低嗄问,嗓声绷紧至极。 脑子里原是混沌一团,遭他严厉一问,锐光划开所有迷雾。 “没事了……除掉祸患,就真的没事了……你、你……”她发颤得更厉害,抖得快要说不清楚话,瞠得圆圆的眸子里渗出泪来,瞬也不瞬直望他。 “不能有事,我不要你出事,北定王聂氏一门不能出事,不可以的……我不允许……所以……所以除掉祸根,保永世太平,他不会再来害你,鹰儿会帮我的……鹰儿快走……没事了,真的……真的……” 神魂飞掠,在实与虚、真与幻之间交错,前尘与今生仿佛重叠又相容,她以为“夏舒阳”这个女子才是如今的她,却不知完整的一个她一直都有一个名唤“丽扬”的小姑娘存在。 周遭太过吵杂,乱成一锅糊粥,无数脚步声杂乱响着,许多宫人跑来跑去,许多宫卫也奔来奔去,众人全急如热锅上的蚂犠。她恍惚环看四周,终见那个被宫人们抬着、急急往宫内赶送的血人。 即便她真做出什么,也不会牵扯到她所在意的人身上。 有什么好怕? 丽扬不怕! 那娇嫩又充满朝气的脆嗓在耳际、在脑中响起,似是熟悉的,她曾听过的。她不怕。只要在意的人顺遂安好,她就不怕。 气一泄,脑门无端端发晕,像把所有力气在瞬间抽光殆尽,她呼出口温息,往前栽倒,倒进男人怀里。 “小哥哥,你真好,丽殿喜欢。” “哼。” 下小苍峰的山路上,小少年即便背上伏有一只八岁小娃儿,此只女娃娃还不断考验他意志,他依然健步迈前,走得极稳。 一段路程之后—— “小哥哥,丽扬背起来沉吗?”软软声音在他耳畔呢喃。 “你说呢?”没好气。 “哈……该是挺沉的,小哥哥都喘了。” “我没喘。”严正否认。 “呵呵,小哥哥,往后你若受伤了、有危险了,丽扬都来背你、护着你。” “听你这话,像是希望我受伤、有危险?”更没好气。但他双臂却调了调姿势,将背上的人儿措得更稳妥些。 她哈哈笑,挺乐似的。“才没那样想呢。只是我也喜欢英雄救美啊,小哥哥长得美,以后丽扬救你,丽扬也成了救美的英雄。” “……”无语问苍天。 “小哥哥……”绵软轻哑笑唤,很带讨好意味。 他不予理会,兀自迈开步伐。 “小哥哥……”她又唤,小脑袋瓜蹭得更近些,柔软发丝荡在他身上。 他依旧坚心如铁,专心一志调息,注视前路,只是……耳际与面颊有些发痒,被她轻飘飘的头发给搔拂出来的。 突然,频面一热,微潮调,香息赞进鼻中。 他蓦然顿住脚步,清峻长目瞠大,瞳仁细细颤动。 被……亲了。 “小哥哥,别生气,丽扬谢谢你。”亲亲就是求和、示好、亲近的意思。她每每把家人惹得七窍生烟,都用这招收尾,使得可是大大方方、自自然然,根本不知把一个小少年激得心脏急跳、面红耳赤。 “……哼。”结果加倍没好气。 他顿住好半晌才重新拾步,且少年心性一起,故意装出老成模样,像丝毫不在意那个微烫、微湿又透香的亲吻似。 她又笑,光听他鼻子不通般地哼气,都觉亲昵有趣。 “小哥哥,我想帮小鹰取名字,嗯……就喊它『老大』,这个名字大气吧?” 他清清喉咙,冷声道:“这个名字很蠢。” “哪有?明明很好听的。” “不好听。” “怎会不好听?都不知多好听,那、那你帮忙想一个啊。” 他敬谢不敏。“你还是叫他『老大』吧。” “呵,我就知你也会赞同,其实你也觉得是好听的,而且一点……不,丁点都不蠢。”此时,被她小心圈捧在手心的离鹰发出细微叫声,不知是饿是痛,但与前一刻相较,却已更具生命力。她开心嚷:“小哥哥,瞧,快瞧,老大也很开心啊。他喜欢自己的名字,肯定是的。” “……”小少年再一次仰首,无语问苍天。 醒来时,夏舒阳有片刻怔忡,定睛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正作客帝京,躺卧之处是北定王府的客院厢房。 天光微清,这时节估计再多等一刻,日阳便会完全露脸。 榻边陪夜的一名婢子原打着盹儿,听到动静,倏地瞪圆眸子直直瞅她。 “醒了醒了!禀报王爷,大阳姑娘醒了!”婢子没给她说话机会,起脚便冲出内寝,嘴上不断嚷嚷。 她甫撑身坐起,聂行俨已大步踏进,显示他刚才人就在外边雅厅。 她微怔,跟着勾唇笑笑。“八成是水土不服才莫名其妙发昏,再加上觐见皇帝陛下,自个儿把自个儿绷得太紧,一松懈,人也快散架。瞧俨帅担心成这模样,还守在外头了,欸欸……是说这怎好意思?以身相许个十几二十次,怕都抵不过这等恩义了。”才醒,又满嘴浑话。 婢子提来热水兑进脸盆上的冷水盆里,才绞好一条温热湿巾子,聂行俨已一把取了来,并令婢子退下。 府里仆婢调教有方,自然不敢拖延,但退下前,仍好奇地偷觑夏舒阳两眼。聂行俨笔直朝榻边走去,那面色和气势很教人胆寒。 夏舒阳不禁屏息,然抱着被子退无可退,一下子后颈已被他掌住。 “等等,咱们有话……唔唔……”热呼呼的巾子随即罩来,捂住整张脸蛋。他在帮她擦脸,只是力道用得不小,仿佛她脸上有多肮脏,既搓又揉,拭过再拭,她五官都被挤得扭曲变形。 痛……痛痛痛啊—— 她忍不住想拉开他的粗腕,扭头试图躲避。 他终于放开,手中巾子往脸盆架上一扔,双臂盘在胸前。 你到底做了什么?她记起他所问的,一时间被瞪得有些心虚,阵珠悄悄溜转间,却听他声沉、不疾不徐道—— “昨日宫中乱作一片,最乱莫过于太子东宫,太医院老掌院使领一干御医会诊,直至入夜方稳住太子伤势。国之储君遭此横祸,虽保性命无虞,然一生身带残疾已成定论,依祖制,皇朝天子之五体不能有所残缺,事到如今,这位当了二十八年储君的皇子,怕是得搬离东宫居所。” 耳膜鼓动,方寸鼓噪,抬眸见他清冷俊庞透出复杂神色,她本能咧嘴笑—— “莫不是苍天有眼了?:他蹲在那儿,压低声音要胁北定王府的那些话,旁人站得远远没听见,我可听得真真的,俨帅不急不怒,由着他耀武扬威,我修为可及不上你,当场都怒出一片火海,如今这位皇长子被扯落马,说句大不敬的心底话——咱可真开怀。” 他又静默紧盯着她,似欲穿透神魂,看进她魂魄深处。 惶惑之感层层叠叠,无声无息,那深处的她是何模样,连她自己也描绘不出。 “……俨帅有何见教?”忍着喉中艰涩,笑问。 “昨日太子出事,你跪在宫墙下无法起身,当时说的话,你已不复记忆了,是吗?”他一贯沉静,深瞳似渊。 第二十六章 她支吾着。“呃……就见识太少,一时吓到腿软嘛。受惊吓,失心疯,什么胡话都能出口,若言语上有所冲撞,俨帅可万万别往心里去,别当真啊!” 他神情未变,道:“太子重伤,皇上震怒,几名太子亲随首当其冲,全被锁拿下狱。这些亲随多是世家子弟,官阶虽不高,甚有无官位者,然其背后牵扯出的名门世族,关系可谓盘根错节,如今几大世族所依附、所费心筹谋的,全败在一只小猎鹰头上。” 她微微攥拳,咽了咽唾津。“……怪一只鸟干什么?” “不怪鸟,那要怪谁?朝局动荡,人心难测,倘是有人驱使了一头猎鹰造乱,迫使东宫易主,你觉有此可能吗?”他再逼近一步,高大身躯挡在榻边,根本堵了任何让她跳下榻溜走的可能。 “我……不知道。”再次吞咽唾沫,她想朝他高深莫测的峻庞露笑,可惜笑未成笑。 “你不知道,但我知。你不记得昨日在宫墙下所说的,但我记得一清二楚。” 她愕然,摸不透他话中本意。 到底都说了什么? 她努力再努力地回想昨曰昏乱间从口中泄出的字句。 那些话断断续续,宛若脑中所思,寸心之意,像毫无遮掩与回避……然后恍惚间,似听到那一声叫唤…… 丽竭! “丽扬。” 她骤然一震,没料到回想的那声叫唤会乍然重现。 她僵住,定定然与他相望。 男人高深难辨的神态仿佛有细微龟裂,尽管仍看不出喜怒,却是异常刚强,十二万分笃定,便如巨锚被重重抛落海底,定住,船只再如何漂流,亦逃不开他定下的范畴。 聂行俨沉着声,极慢的问:“这场所谓的『英雄救美』,你玩得可畅意?” 小哥哥,我也喜欢英雄救美啊…… ……小哥哥长得美,以后丽扬救你,丽扬也成了救美的英雄。 【第十章】 朝阳昇起,清光穿透窗纸倾泻进屋,驱走一室幽微。 光束斜斜打在男子修长伟岸的侧身,令他半身如沐在金阳中的俊美神只,未被照见的另一侧,犹隐隐端着肃杀之势。 尽管是他的北定王府,是他家地盘,他想怎么来都成,但堂堂大将军王爷天未亮就杵在客院厢房等着“欺负”姑娘家,这事若传出,可也不怎么好听是吧?再有,他对她如此这般逼迫,连榻都不让下,府里老王妃若然知闻,又要找她打探他们俩究竟是谁收了谁,误会又要大到顶破天去…… 还有……还有……她还有许多乱七八糟、拉西扯东的招式能使,只要她没堂堂正正认了,她就还是天养牧场的夏舒阳,嚣张跋扈,无赖至极,发疯作狂,她喜欢当这个夏舒阳。 四周静得出奇。 她瞅着清光里浮动的微尘,竟连半句的嬉笑胡言都吐不出。 “我不需你救。”一句峻漠之语如利刃劈风,令她背脊陡凛。 聂行俨目光须臾不离她,继而又道:“北定王府聂氏一门的兴衰安危,自有本王一力承担,何须丽扬三公主手染血腥,横插一道?” “我没……我不知道……”她声音变弱,下意识摇头。 昨儿个的事如何发生,说句大实话,此时的她心里亦没个底。 当年自我了结,而后在天养牧场醒来,她神识与意志常这般交叠穿插,许多时候知道事情发生,却记不清始末……她就是个疯子。 昨日瞧着那头小猎鹰,安静蛰伏、静到几近寂灭的那一抹魂魄忽遭扰动,加上太子信誓旦旦说着那些要胁话语……疯劲压不住,她又发疯了,便如当时孤身入陀离军大营,两眼摸黑一路到底,抛却生死,只想浸在仇敌鲜血里。 她脸上表情突然变化甚快,疑惑、仓皇、痛苦、惊惧……五官不自觉扭曲。她紧紧闭眸,气息急促,双肩忽地一紧,被人握住。 最后的最后其实都归沉静。 她沉静掀睫,沉静看到男人不知何时已坐在榻沿,抓她肩臂的姿态像要狠狠给她一阵昏天黑地的摇晃,以泄心头之火,又像是紧张她的,怕她再陷疯狂。 她于是沉静笑。“你只管当你的护国忠臣,只管铁血铮铮、浩气凛然,只管行你聂氏一门的正道,你杀不得、不能杀之人,由旁人横插一道代劳,不挺好?”略顿。“……手染血腥又如何?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一双已沾过敌人鲜血的手,哪里还怕染红?” “三公主!”他以公主尊称她,语气却生冷不已,饱含警告。 她眸底明亮与阗暗交杂,像看不清他,亦似看痴了他,不禁探手去碰。 略凉的指抚过他温烫面容,无比郑重认真,指尖走过的棱线弧度与轮廓起伏,她似都想深深镌刻在怀。 这一次,聂行俨没想闪避,甘心情愿任她轻薄。 这一次,夏舒阳不耍无赖,每一下碰触再虔诚不过。 聂行俨表情依旧生寒,但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像被缓缓熨烫平整。 昨日见太子伸手欲抚触她,端持极好的冷峻表相乍然碎裂。 那瞬间岂无嗜血念头?! 男子汉大丈夫,本该是他护她周全,最后却仅能眼睁睁看着,看鹰儿发狂,看她仿佛又茫然历劫,神识丧失,倒进他臂弯里。 怒极,却止不住怜惜。 可说恨透,但恨里透着种种情思,连恨都不纯粹。 说穿了,她就是枚混蛋,透顶至极的混蛋,如今逼得她不再否认出身,他这股怨气加怒气的庞大火气算是稍稍得解。 她垂下臂膀,两手敛藏在被里,微微露笑—— “俨帅对那位绯云公主,可还看得上眼?”宛如朋友间闲聊,问得无心。 绝非无心!聂行俨眉目一沉。她这混蛋,就是太有心! 他抿唇不答,下颚越发绷紧。 他没察觉自己竟屏息相待,且层层叠叠建立防护,造出铜墙铁壁以应万变。然后,听她浅声悠然道—— “关于你的婚事,还有聂氏一门香火传承的事儿,当真愁煞了老王妃,只是与哪个名门世族结亲,都得考虑到党争这吃力不讨好的糟心活儿,唔……我就想,挑来选去既整不出个好的,不如就押给皇家吧?绯云公主很不错,迎她进门,你稳稳当个驸马爷,既然成了皇帝老子的女婿,你再把朝堂上中正不偏、忠君不二的立场好好阐扬几番,下任的太子不论换谁,应也不会再给你使绊子,与北定王府为难吧……” 他注视着她,眨亦未眨,黑黝黝的眼底……黑黝黝得瞧不见底。 等了会儿没听他答话,她徐然牵唇,笑里透着点腼腆—— “咱们的绯云公主大大地心悦你啊,大将军王爷阅历甚丰,不可能没瞧出来吧?公主的表现真的挺明显,瞧着你时,眼里发亮,跟你说话时,嗓音隐隐发颤,全是真诚模样,真诚到令我都想好好把她抓到怀里,再好好对她疼爱怜惜个一番、两番又三番了。” 她似乎在某个点跳回无赖面貌,然下一刻又转性儿,调回正经模样。 一变正经,怔怔然神情不知想些什么,她静默了一个徐长呼息,平静道—— “会很好的。你跟个温柔美丽又极喜爱你的公主在一块儿,会很好很好的。”很好很好。 所以,她也才安了心,也才能够很好很好地过自个儿的生活。 没有丽扬,没有鹰族三公主,更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神选鹰主,就过她夏舒阳单纯的、恣意张扬的日子。 聂行俨顿时明白,毕竟太高看自己。 本以为造出的铜墙铁壁不怕她撒野,却还是将她瞧小了。 无形的气劲含霜伴雪,毫不留情撞击过来,尽管重重防备,依旧被冲撞得五臓六腑几要移位,而面上是热辣辣的痛,像被狠狠甩了好几巴掌。 他极怒的是,自己竟会为她恼恨到此等地步! 拿她莫可奈何,若想将这一笔烂帐算清,该怎么算?从何处着手?全然也无头绪,真真把她挫骨扬灰了,还觉不甘心。 “你是劝本王尚公主?”他薄薄唇瓣掀动,问得低且轻。 夏舒阳心潮涌动,藏在被子里的十指暗暗攥紧。 他又发怒了,戾气加倍凝重,目光如刀似剑,劈得她脑门阵阵作疼。 “俨帅不妨仔细斟酌。”喉中滋味涩然,她有些费劲儿地吞咽唾沫。 聂行俨蓦地松开箝握她肩臂的大掌。 立起,他勾唇笑开,脸上寒戾不退。“还需斟酌什么?你不都替本王斟酌妥当了?尚公主吗……”颔首,似越想越满意。 第二十七章 “好啊,多好的主意,本王老早有此打算,这一回,就听你的。” 她丽眉微扬,与他深冷目瞳又一次对上。 见她唇珠轻嚅却无语,他俊颚一绷,随即抛下一声冷哼,拂袖而去。 听那仿佛每一下都能踩出一团火的脚步声,夏舒阳叹气,下意识抬手,揉捏着被他手劲狠狠荼毒过的肩臂…… 疼……很疼…… 像他的手也箝握了她的心,重重地掐,那疼痛从里到外,从心涌到四肢百骸…… 太子重伤至残一事,震惊朝野。 锦仁帝以“为太子治伤”为由,令其迁往东郊泉山的皇家林园静心疗养,随侍在侧的宫人与寻常用度仍按东宫品级,只是帝京皇城里,那座位在金銮大殿旁的太子东宫当真腾出位置了,即便圣心未言废立,待得朝中大臣轮番上疏,重立储君已是预料中事。 而最后会由哪一位皇子出线,谁也料不准。 总之帝京的纷纷扰扰已不关她的事。夏舒阳思忖,自个儿是该启程往北境缓缓归,回到牧场大抵是秋天时候,有好多事忙碌,还得帮大畜小畜们准备过冬。 这几日,她躲着聂行俨,天天往外头窜躂,不仅代干爹、干娘拜访了常与天养牧场互通消息的风云客栈,与客栈年轻东家和老掌柜相谈甚欢,帝京的大街小巷亦是快被她摸到烂熟。 后来才知聂行俨也是大忙,一样天天往外头奔,且较她更早出门,更晚回府。 也许……真忙着求娶公主。 这事是得请个有分量且相宜的人往宫里传消息,需先求皇帝老儿同意才行,怎么也得费一番迂回曲折的功夫。 他这位大将军王爷兼未来的天朝驸马若走不开,她自可单独上路。 呼……沉沉吐出口气,察觉心中那股涩然如熔岩火浆淌流开来,胸中既麻又烫,令她直想蜷缩身子抵挡。 真的,不应该这样。 她对他的依恋和喜爱是她自身的事,毫无矜持、没脸没皮蹭上,图的就是自个儿痛快,从来也没想与他能有个什么样的结果。 如今是重遇了,心里残余的一点星火活起,渐渐作起过往的梦,然后是过往的那些温情旧梦让她留恋起如今的他……如今这样的一个男子,顶天立地、严峻刚毅,仍然啊仍然,令她非常喜欢、喜欢非常。 所以要学着收手了。 缠着他闹腾这么久,亲也亲过,摸也摸了,还蹭了他不少豆腐,像也足够…… 噢,不对!欸欸,其实下手该再狠些,该把干娘特制的迷药使上,迷他个昏天黑地、不省人事,好方便她拖他上榻再大肆挞伐! 这样便决定收手,哎呀呀,亏了啊! 胡乱想着,她笑着往脸上抹了几把,下意识摇了摇头,似还无法下定决心收手,然很快又用力点点头,给自个儿定念……眼角有些不中用地泛潮,她反手掠过,抹掉那模糊湿意。 既欲启程返回北境,怎么也得先跟主人家知会一声,好好道谢辞别。 询问了下人,知他今日在府尚未出门,她赶往他的主院,想着先告知过他之后,也好再跟老王妃郑重拜别。 甫踏进主院便觉古怪,寻常负责洒扫的仆役竟一个也没见着,而府里的大总管赵大管事却独自一个守在通往主院正厅的月洞门外,一张黝黑老脸东张西望,生怕有谁突然出现似。 她没惊动谁,踩脚使了记轻身功夫,避开赵大管事,翻墙进到主院厅堂。 半身藏在廊柱后往厅里一看,看得她胸口瞬间涩麻,如释重负中却又绷得至极难受,整个交相攻讦、乱七八糟的矛与盾。 原来啊……是与公主幽会…… 摆设简朴大气、具武将风骨的厅堂内,一朵皇室娇花身罩灰扑扑的斗篷披风,此时兜帽已往颈后拨下,玉颜露出,可怜带泪,哭得教人如此心痛。 瞧那身朴素不起眼的打扮,明摆着是瞒着众人,暗渡到王府来的。 不管了不管了,管人家公主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她总归瞅着心痛,却也无比心焦……欸,聂行俨这呆头鹅,竟不晓得要好好安抚姑娘家,只负手一旁冷冷瞅着,面上犹罩寒霜…… 无人相帮怎成? 他这三拳揍不出个闷屁来的臭模样,能尚公主进王府才怪! 揉揉被一股无形之气胀到发痛的胸口,她深深呼吸,齿关与颊内咬得生疼,直到欲冲出去帮忙缓颊的此际才惊觉自个儿咬伤自个儿。 她咽下口中漫开的血味,一脚才要踏出。 厅内,偷偷来访的绯云公主勉强止住泪,哑声接续着道—— “……其实几日前在乾和门外的宫墙下,本宫是想跟王爷谈谈的,但当时时机不好,所以今日才……总之,那一小批人马便是陀离王廷遣来的暗使,中枢大臣们手握父皇密旨,私下安排人前去接待,前两日父皇已召见过陀离使者,对方说,之前北境飞泉关一战,全属国中东迦部揣摩上意、自作主张,并非龙瑶摄政公主的本意。又说……说龙瑶公主为修两国之好,令双方边境百姓得以安生,此次遣密使入帝京,为的就是想代陀离国大王求娶天朝公主,所以特来请意,求天朝圣君首肯。” 聂行俨淡拧剑眉,面上并无讶然之色。 这些天他几番明察暗探,京中几路的消息来源亦报来实情—— 陀离遣使密访,一为撇清此次兴兵突袭飞泉关之责,二便如绯云公主今日所言,是为两国联姻而来。 龙瑶公主居摄政之位多年,国中无王,如今突然冒出一位大王,一开始实令人摸不清头绪,但深入再探,真相惊人,亦不得不服对方隐忍深藏的功夫。 未料这位陀离大王竟是…… 绯云公主又道:“父皇不令王爷提前知闻,是觉王爷定然不容陀离密使所请,王爷年少便在军中经略,权掌北境,陀离为天朝边境大患,与敌结好,君子不为,所以……所以本宫……我……” 帝王之意,聂行俨并非不知,他未对此事多置一词,仅淡淡问—— “公主殿下瞒众人耳目溜出宫墙,密访北定王府,是为何事?” 他淡定神态令她微微怔忡,片刻才蹭出声音。“……王爷可知,养在内廷的皇家女儿们有几人?” 见他眉间疑惑,亦知这等事他从未关心,蔺绯云遂自问自答—— “我行十,前头几位姊姊除七姊姊几年前请得旨意,在宫中带发修行外,全都招了驸马,赐公主府第搬出宫外了,如今内廷里的公主尚有六位,但十一妹妹今年才十三足岁,其他几个自然年岁更小……太子哥哥那日说我是病急乱投医,下场怕是更惨,我、我不是的,我想求王爷援手……若然父皇允陀离使者之请,令天朝公主出嫁,那、那嫁给那个死而复生的达赤王乌克鄯为妻之人定然是我,毕竟公主们只我一个在适婚之龄……” 见公主两眼又汪汪,聂行俨头皮有些发麻,岂料廊下一道黑影倏动,他飞快一步向前,以身挡住蔺绯云。 “谁?!”口中低喝甫出,已看清那人。 夏舒阳忘记自己要干什么。 她从柱后踏出,先杵着不动,神情恍惚不知想什么,复又往前踏出一步。 她背对天光,前半身陷于阴暗,眸底却有点点碎光,似惊似怔,似泪似疑。口中腥甜味甚浓,是自个儿咬破的伤口又渗血,她吞咽着,直勾勾看他。 一个在门外廊下,一个在门内厅堂上,仅隔着几步之遥,一双淬满碎散光点的眼睛将他看得瞬也不瞬、眨亦未眨。 “达赤王乌……乌克鄯……陀离十三王子……死而复生?他死了……明明杀死了……死而复生?”气息仿佛接续不上,吐出口的每字皆费力。 见聂行俨面色森凝,抿唇绷颚,她便也知道答案了。 她摇摇头,突然低笑两声。“俨帅已然查得消息,看样子早就知情了……却不打算告诉我吗?” “此事晚些再说,我并非有意相瞒,而是……丽扬!”扬声厉唤也难留人,何况这姑娘从未惧过他的气势。 待他飞奔跨出廊外,也仅来得及瞥见她轻身飞腾、翻墙离去的背影罢了。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 欲追不能追,他厅里还有一个偷溜出宫的公主哭得泪涟涟。 从北定王府的马厩骑走自个儿的白鬃黑马,夏舒阳一路赶往风云客栈。 之前一块儿喝酒谈聊时,老掌柜就曾提及那一小队进京的人马,说对方私下谈话曾用陀离土语,来头最好再查个清楚。 第二十八章 她当时没怎么放在心上,却不知是为求亲而来的陀离国使臣。 为达赤王……求亲…… 胸臆间尽是荒谬笑气,扑腾迭宕,像没仔细压抑便要整团爆开。 她得稳住,必须稳住。 脑子得清清明明,不能笑不能乱,方知下一步该如何。 然一赶至风云客栈,老掌柜见到她竟抢先道:“大阳姑娘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啊!有人急着见你,快随老朽来!” 一闪进客栈后院的隐密厢房,室中血腥气甚浓,榻上之人显然伤得不轻。 “津津!”夏舒阳一瞧清卧榻上的伤患是何人后,未想已大步奔近。 梁津津一张脸惨白无血色,朝她虚弱勾笑。 老掌柜道:“梁姑娘遭陀离隐卫一路追杀,昨夜费了番劲儿才终于避进咱们风云客栈。梁姑娘受了多处刀伤,失血甚多,所幸底子好、根基厚,东家替姑娘诊过脉亦开了药,说是将养些时日便可痊癒。” 彼此皆为江湖知交,夏舒阳仍谢过再谢,老掌柜忙挥挥手又道—— “梁姑娘在陀离国查到不少事儿,有件事她定要当面说与你知。咱这儿隐密安全,你俩尽可好好说话,不怕隔墙有耳。” 老掌柜一离开,梁津津立刻抓住她的手,略吃力出声—— “达赤王乌克鄯未死。” “我知道。”她低语,感觉嘴角一直想往上翘,她再次按捺,而心绪太多太杂,她试图缕清,脑子动得慢些,话也说得慢了。“……刚刚才知的。我只是……没想明白,没明白他怎么……没死?” 梁津津道:“陀离王廷内有座冰寒地宫,当年达赤王遭你行刺后被送回国中,龙瑶公主听从玄素大国师之言,将达赤王的肉身保存在地宫中,却对外宣称王已不治宾天,甚至大举操办葬礼……陀离大国师玄素,据闻有起死回生的能耐,但一直未得证实,而这一次他究竟对达赤王动过什么手脚,亦无人知晓,只知乌克鄯在地宫躺了七个年头,如今当真复生……大阳……大阳!” “嗯?”她回过神,低应一声。 “你无事吗?” 眼前的知交伤成这模样,说话出气多、入气少,却还为她忧心忡忡。 津津知她过往的一些事,定然担心她得知达赤王未死,对她会有何般冲击,所以才硬是赶往帝京寻她,想当面告诉她、给她力量…… 傻津津,真傻。 她……她是夏舒阳啊! 既已是夏舒阳了,就不会再为过往欲了却未了的事牵肠挂肚、丧失心魂。 她会好的。 把自个儿往好的地方想,会好好的,会、会好……会的…… 方寸波澜顿起,似要打她脸、戳破她的自以为是,那狂潮,波急过一波,涌得她登时脑中发胀,头晕欲呕。 待不住了。 她安抚地将梁津津的双肩压回榻上,轻拍了拍,真真忍到耳鼓阵阵。 不等津津再问,她起身往外冲,在客栈后院疾步走动一大圈……没办法,那股气泄不去、化不开,堵得至极难受,她遂飞腾翻墙,绕到风云客栈前头解掉门外拴马石上的缰绳,策着大黑往城外跑。 她听见老掌柜从店内冲出来喊人,但她没办法应声,没办法。 大黑带她一路疾驰,心茫乱,眼前亦是,到底要奔向何方,她半点不知,到底已奔驰了多久,她更未觉察。 她以为会好的,结果是她高看自己,她其实蠢到不行,却还自以为绝顶聪敏。胯下爱驹似也感受到她心思纷乱、意志左突右冲,大黑焦躁不安,为她跑得吃力,在长长一阵的疯乱疾驰后,四蹄微地踉跄,伴随紧锐刺耳的嘶鸣声,控不好缰绳的她忽被甩落马下。 本能的自救本事令她抱头顺势翻滚。 底下是层层长草与厚软泥壤,她落地之后滚动好几圈才止住,身躯骤疼,就只是摔疼,除花了些时候慢慢定睛,将肉身的痛楚忍过去外,一切安好。 她躺着不动,成大字形躺在草丛中,天如此蔚蓝,似要将她吸进。 她看着看着,看得无法眨眸,瞳心湛湛放光。 突然之间,她素齿一露,咧嘴笑开——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 到底自己都干出些什么? 都几年过去,她以为早抛下往事,装成另一个人开心过活,以为这辈子有前有后,前尘已了,所以可以单纯过着下半个人生,却是直至此时此刻的此际此分,方知她夏舒阳……不,应该是她,鹰族的丽扬三公主,一直还在那段血腥当中浮沉,从未抽离。 “哇哈哈哈哈哈——”笑到肚痛。 怎会这般好笑?她到底在干什么? 世上还有较她更白痴、更可悲的人吗? 罪魁祸首一直活着,即便当年真死,如今也死而复生,她哪里算是报了仇? 大仇尚在,没资格退怯,若退,即便鹰族的亡魂们饶她,她亦不会放过自己。夏舒阳从来都是假的、幻化的,她活得可真开心,当真开心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到阵中浮泪,泪又从两边眼角滑落,一直笑不停、泪不停。 她双眸从头到尾直直仰望蓝天,眨也未眨,泪亦未止。 城郊外的风在长草间飞掠,荒静中带苍茫,许久过后,白鬃黑马慢腾腾蹭过来,似带歉意般用鼻头摩挲她的颊。 她回了神,微微露笑,探长一臂挽住白鬃,眨眼间翻身上马。 “走吧,该了结的事,带我去了结吧。” 踢动马腹,双腿夹紧,骏驹带着伏低身躯的她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单骑一人,在天与地之间,化作漠漠一抹…… 绯云公主的来意,聂行俨后来是明白了。 陀离欲求与天朝联姻,适龄的公主非蔺绯云莫属,她来见他,是想他先开口求皇上赐婚,成为她的驸马。 此事确实爱莫能助。 他一张脸只得冷峻到底,毕竟安抚娇弱女子实非他所能,比上场杀敌更累,最后也仅能先安排人手将哭得梨花带雨、小脸通红的绯云公主秘密护送回宫。 待他欲亲自寻夏舒阳行踪,即时遣出的追踪好手返回,禀报了夏舒阳的去向。风云客栈的东家与他是旧识,算得上交情,也算得上是他北定王府在帝京的一双耳目,总之是越阡渡陌,互为主客,江湖与朝堂虽各有各的场子,却能消息互通,有时他相助对方,有时对方帮衬他,前几日夏舒阳溜来客栈吃酒,与人家相谈甚欢一事,他是知晓的。 应说,这些天她往哪里去,都钻什么地方蹓躂,他其实都知,尽管那一日被她气到不欢而散,气到简直想眼不见为净,还是很难不对她留心。 快马赶到风云客栈,年轻东家不在,老掌柜急匆匆赶出来相迎。 老掌柜知他为寻某个混帐姑娘而来,遂附耳向他迅速说了一阵。 他听得脸色微变,未多停留便策马出城。 身边跟随的手下擅长追踪之术,他自身亦有几分能耐,出城后不久就寻到白鬃黑马所去的方向。 一个时辰后—— “王爷,咱们追到此处,这儿似有坠马痕迹,压得长草塌陷,软泥轻溅。”手下专注观察,沉吟道:“看来那匹白鬃黑马在这周围晃了好半晌,嗯……大阳姑娘应停了片刻才又启程。” 同样下马追踪查探的聂行俨面无表情颔首。 老掌柜说她纵马奔出,唤也唤不住,如丧心神。 她坠马,翻滚,再翻滚,而后滚入长草丛中…… 她躺卧不动了,是否受了伤? 看那重新再起的马蹄印,方向改而朝北,一路驰去,她根本没想过回城内找他,她是随他归家的客人,要走,连声辞别也无。 内心纠结,恨到不行,恨她令他这样心悬难安。 “追上她,确认她是否返回天养牧场。”他沉静下令。 手下衔命而去,一人一骑迅速消失在他眼界里。 帝京里尚有事待理,他一时间走不开,若她最终是回牧场去,继续过她夏舒阳的日子,那便也算了,倘是……倘是没有回去…… 握住长草的指慢慢攥紧,胸中随之一沉,令他气息微滞。 若没回去的话,她将去哪里?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鹰主的男人 上》作者:雷恩那 2、《鹰主的男人 下》作者:雷恩那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