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狐王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此回,是他第十次的闭关神炼。 他将肉身围护在凛然峰上的巨大树心之中,无一丝亮光渗进,圈环他的俱是寂静的气,他自在使动。 身外的气于是内化了,行在他的血肉内,遁进他的心与念之中,在根深树大的木心里,无天亦无地,无日也无月,无穷更无极。 之所以醒来,是察觉到气中的一股波动。 那股玩意儿似有若无,无时,彷佛化在无穷当中,有时,竟极其强大……破天荒勾起他的兴味。 他神识出窍,飞离暗黑,追踪那股气的来源。 凛然峰位在中原汉地的西南边陲,峰下有大川流过,两川交会带来无限商机,小小渔村于是聚来更多百姓,不仅汉族人,东南西北的少数部族亦有不少人携家带眷在此落地生根,船运与陆运渐兴,不出百年,当时的小渔村已成这一座生机盎然的峰下城。 然,那波动源头不在喧嚣热闹的城中,却在白雪皑皑的峰顶。 漆黑树心中,双目轻合,宛若雕像的他,嘴角微动—— 「香……」 香气并非单纯花味,而像日阳落在树梢、蒸透了无数花露,同时又揉过软泥,层层叠叠过后才有的醇香…… 不仅香,还相当、相当温暖。 这隆冬之际的雪峰无端端变得和煦慵懒,竟令他想回归真身模样,在厚厚雪地里打滚、奔跑。 ……咦?想滚进厚雪里也就算了,他还突兀地感到……饥渴?! 十层修炼,开始的「筑基」等几个大关,皆是百年修炼,似乎在完成第一个百年修炼后,他就不再依靠食物和饮水活命,偶尔饮食,常是好奇东西的味道,与止饥解渴什么的,半点扯不上边,而现下,他竟有饥肠辘辘之感,喉头还渴得微燥! 莫非进到旁人设下的幻术里? 他内心并无惊怖,倒是冷笑一波波涌上。 第十回的神炼闭关不过数十年,他才稍稍放手,何路不长眼的敢来踩盘? 幻身随风,下一瞬,他找到那股沛然香气的所在—— 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女娃娃?! 「小黧哥哥,咱们到了吗?我想我爹,你在这儿瞧见我爹了是吗?」 女娃儿说话语调有些软绵绵,但字字清晰,厚实的袄衣、袄裤,再加一顶包耳小袄帽,将小小身子裹得圆滚滚,她卖力地在雪地里行走,尽管踩得一脚高、一脚低,但下盘颇稳不见踉跄,看似打过习武根基。 跟在身后的小少年没答话,她忽然站定回首。 有瞬间,她迸发出来的气是紧绷的,伴随鸦色般的浓重沉默。 但短短一个呼吸吐纳,女娃儿的神态彷佛又云淡风轻。 「小黧哥哥……」她扯唇,梨涡溜现。「你肚饿了是吧?呐,我有豆包米团子,是竹姨一早揉的,给你,全都给你。」说着,从袄衣领口暗袋里掏出一个竹叶包,朝目中精光乱绽的小少年递去。 小少年没领她的情。 「小黧哥哥,我想我爹了……我只是想找到我爹而已,你、你……」 女娃儿话尚未道尽,她的「小黧哥哥」已暴起攻来! 小少年以不可思议的力道弹跃、飞扑,面貌与身形骤变,亮出尖牙锐爪。 面对他猛然异变,小姑娘只是紧闭双眸,十指握拳,两臂交叉挡在面前。 她什么都没看,似什么都看透,最后选择不看。 轰—— 「小黧哥哥」非但一扑未中,还被一股无形的气壁倒挡回去! 这一下始料未及,异变的肉躯遭反击弹回,连着撞断两棵老松才止了势子,松枝上的大小雪团啪嗒啪嗒直落,全砸在被震昏的毛茸茸兽身上。 原形毕露。 是一头毛色黑中带黄的黧黑野狐。 巨大树心里的人淡淡哼了声,对这种「误入歧途」而食人、食人后又加深妖化的低等地狐,他是相当看不起的,不仅看不起,还恼恨得很,就是有这样不争气的家伙,搞得狐族尊贵身分一坠再坠。 在上古时候,修炼至九尾的天狐可是能将貔貅或麒麟等辈挤到天边去,哪像如今这世道,跟「狐」扯上边的全是臭名。 再者,人有什么好吃?灵气薄弱不说,多的是糟七污八的心肠血肉,臭不可当,腥臊难闻……当幻身倏地移到女娃儿身畔时,他内心对「人」这种活生生玩意儿排山倒海的腹诽蓦然一顿。 女娃娃虽有气壁护守,但使得实在不纯熟,那无形之气将地狐弹飞,产生的后劲也令她吃了点苦头。 她倒卧雪地里,闭眼咻咻喘气,袄帽飞开了,乌亮柔发掩住她半张小脸,看起来幼弱可欺……但,是啊,这只娃儿当真美味,极其美味,美到他都没法继续责怪那只黧黑地狐,若在他极年轻、极浑沌的时候,能否抵住眼前这只较一般地仙或散仙灵味更纯美的娃儿,他竟也没多少把握。 幻身在她身旁挪移,居高临下俯视。 她的手背隐隐有未褪的金光,流金形成某种图纹,是一种古老的护身符,与她自身沛然的灵气相辅相应,可攻亦可守。 他先是好奇符咒的来处,跟着思绪一转—— 女娃儿莫非是傻的? 适才她自言自语得不到回答,回首瞧她的「小黧哥哥」时,明明瞥见地狐不及收起的尾巴和头顶突现的狐耳。她没先发制妖,倒傻乎乎想粉饰太平,以为拿豆包米团子便能诱开地狐对她的执念…… 怪得如此出奇。 这娃儿……是人吧?若不是,是何物妖化? 想看得再仔细些,幻身于是倾低下来。 千年修为让他幻化的指往虚空轻挥时,即使未真实触及她的身肤,亦能轻易拨开那些覆额、掩颊的发丝,使她露出整张清秀容颜。 摊开五指覆上她的天灵、她的额面和眉间,最后缓缓移向她左胸房。 是人,没错。 魂魄、骨骼和血肉,活生生的,如此真实。 就在他要撤回手掌时,小姑娘颤颤的墨睫掀了开,汪汪的两丸黑瞳竟直勾勾望住他的脸! ……她看到他了? 如何可能?! 他双眉略蹙,幻身未移,盘算着以静制动,岂料她眸光虽放在他脸上、身上,却对不上他的眼。 她并非看到他,而是感觉到了。 「爹……」那声轻唤含在她小嘴里,软软糯糯,充满依恋。 他两眉沉得更低,灵鼻淡哼了声,那声音自然只在巨木树心里回响。 幻身倏地退开,女娃儿一惊,猛然撑坐起来—— 「爹别走啊!我会乖,静儿会乖,爹别又走远不回来啊!」 她小脸苍白,身子有些挨不住地晃了晃。 在感觉那股强大的气并未离去,而是环绕于身旁,她似乎心安了些,但手背上的图纹却在此时加倍地灿耀闪动,如活火流金……按理,她召出气壁之后,图纹符咒就该消失,为何仍闪闪发亮?! 莫非—— 「不是……不是爹……你是妖。」 在她手背上入符的巫族长老们说过,图纹符咒若现,便是妖物近身。 而且图纹亮到一整个灿烂夺目,这一次绝对是大妖中的大妖! 听到那个刺耳的字——「妖」。树心里的修行者突然睁开双目,黑蓝色眼瞳畏痛般地缩了缩。 是可忍,孰不可忍,行走在这片大地千年,有恩不报不算差,有仇不报是人渣,是非黑白皆能颠倒,但就是有那么一、两件事非护到底不可。 幻身被召回,神魂入窍,第十次的神炼未至功德圆满,他已提前出关。 之前所下的功夫虽非全数付诸流水,多少是要折损一些。 但损了便损了,以他的天资神慧重新闭关精进,再冲关不难,眼下有更紧要的事待办——他必须好好纠正这来路不明的女娃儿。 「谁是你爹?有你这样半路认爹的吗?还有,你才是妖。」 刚刚还在惊疑那股强大的气怎会突然消失不见,下一瞬,小姑娘秀眸圆瞠,怔怔仰望那道突然从虚空中骤现的修长身影。 细长微挑的眼,秀丽细致的眉弧,鼻梁直挺得很有些倨傲神气,底下是一张泛出桃红的薄嘴,肤色较雪更白三分,且白到发透,彷佛吹弹可破……应该嗯……是年纪很轻的男子啊,却有满头雪亮的发,发丝极长极柔软,随风飘扬时,晃出雪霁天晴般温润润的光。 大雪天里,他从头到脚仅套着一件宽松白袍,连腰带也懒得系,于是冷风飕飕地从他的开襟、阔袖、广摆里灌进,他无觉似,动也未动,好像套上衣物只为了不赤身裸体,跟保暖毫无干系。 唔,竟连鞋袜也没穿,赤足大咧咧踩在雪地上,真不怕冻啊…… 第二章 突然,那双骨肉匀称的美足朝她跨近,她回过神,呐声辩道—— 「我不是妖,我是人。我有名字的,我叫秋笃静……」说着,秀指忙在雪地上写出自个儿的名字。她再度仰头看他。「我爹和阿娘给我取的,我是人生父母养,我不是妖,是人。」 「人生父母养吗?既是这般,你出来找哪门子爹?」 他的嘲讽令她又是一愣。 他薄唇再掀,慢悠悠地问:「万物生灵何其多,非人的话,就一定是妖吗?若以修行论,人出生为人就占了头等大利,其余生灵要想修出成果,怎么也得从幻化人形开始「筑基」,你说这公义吗?」 瞥了眼雪地上的名字,他的笑更为清冷—— 「我也有名字,就我自己取的,如何?我们这种一层层冲关上来的,自生自养,自修自炼,何来爹娘照看?所以你说,非人的话,就一定是妖吗?」 秋笃静脑袋瓜够晕了,此刻更被问得晕头转向。 然一句话突地劈开她浑沌的思绪。 记起不久前曾跟巫族里的太婆们一块儿剥黍米,老人家与她闲聊时提过,她们说——巫与道合,道与佛通,而人身难得,佛法难闻。 也就是说,要开悟成佛,得道升天,必得透过人的这一个肉身。 人,出生为人,真的就占了大利。 占头等大利却去低看其他生灵,以为非人即妖,她的眼界真否太过狭隘? 「……对不住,你、你问得好,是我不对……太武断又太无礼。」略顿,她深吸了口气,很尽力地端挺上身,朝他拱手福身,语气郑重地再次报上。「在下秋笃静,请问兄台贵姓大名?」 小姑娘家毫无预警认错,认得干脆俐落,还摆起江湖礼数,饶是他道行深厚也被弄得心里一咯噔。 更觉奇诡的是,她对于「非人」却能化作人的生灵似乎司空见惯,见他虚空现身,惊讶归惊讶,却未吓得口吐白沫、吊眼昏死过去。 小家伙有点意思。 「白凛。」他嗓音融在风里,虚无也真实。 秋笃静想了一下,点点头明白了。 肯定是白雪之白,凛然峰的凛字,他名字自取,「白」是他身上颜色,「凛」是他居住之地,「白凛」二字颇有他的神气。 「你上山找爹,为什么?」 他清冷声音像醍醐灌顶浇淋脑门,秋笃静不禁一震,神识清醒好几分。 「我爹他……啊!小黧哥哥!」她之所以倒地,头昏脑胀,气喘吁吁,是因为使符唤出气壁,由于是头一回召唤,使得毫无章法又乱七八糟,根本拿捏不住劲道……而被弹飞的那一个无事吗?能、能活吗? 她爬起,又跌坐,手脚并用再爬起,没两步又晃倒,头重脚轻得颇严重,待第三次几要倒地时,一只雪白阔袖斜里伸出,稳稳托持她的背,随即拎住她袄衣的后领子。 「多谢……等等!你别过来,别过来,危险啊!」终于站妥,她喘息,很腼覥地道谢,手背上方见稳定的图纹突然又激光乱窜。 她两手赶紧往身后一缩,试图藏起那个能护她周全的入符,急声道:「我以前没使过的,我怕制不住会误伤你,你……你先别靠近。」 白凛神情微异,然电光石火间便回复清傲模样。 「你手背上那玩意儿再强个十倍,我也没放在眼里。」他撇唇冷笑。「你还是先顾好自个儿再操心别人吧。」 秋笃静白颊一赭,低头又道了声「多谢」,才赶忙朝两棵被拦腰撞断的老松方向奔去。 一团黧黑皮毛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死死瘫躺着,野狐一动也不动。 「小黧哥哥……小黧哥哥……」她跪坐下来,将狐首抱到大腿上,再摸狐的鼻端和肚腹,隐隐约约感到一抹生机,却不十分确定。 她揽着狐首,上身微微地前后晃动,抿着唇望向跟在身侧的白凛。 她不知道为何要看他,这是个自然而然的举动,她亦不晓得自己此时凝望他的眼神,是带着如何的希冀与莫名的依赖……像似他很强、很行,他道行高深、绝顶聪明,能为她解答。 他当然很强、很行,不需谁来夸捧,但小姑娘两道明月般干净的坦率眸光还是熨得他心里挺舒坦,他轻哼了声,口气隐隐有些不耐烦似—— 「这只黧狐死不了,只是被打回原形罢了,再想修炼成人得看有无慧根跟机缘,不过依我看,难了。」裸足落地无声,厚雪上不见脚印,他绕着她和地狐踱了一小圈,最后席地而坐。 他头略偏,细长眼底寂寂生辉,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 「牠想吞了你,你倒心善,还怕牠活不了。」 秋笃静年岁虽小,也不是听不出他话中嘲弄。 她面颊红红,神态却显幽静,是知晓怀中的黧狐能活下来了,她高悬的心终能归位……能活,那就好,那样很好…… 「小黧哥哥……牠很努力了。我知道的。」缓缓抚着狐首与狐背,顺着那黑中带黄的毛,她静静说:「我们是朋友,小黧哥哥说,牠要跟我做朋友,牠是我在峰下城这儿头一个交上的朋友……虽然不是天天见面、时时玩在一块儿,但每隔一小段时候牠就会出现,牠会跟我说许多有趣的事,带我进山林里玩,我知道牠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 很努力什么?白凛想了想,俊眉微地一挑。 「你来峰下城多久了?」他状若随意地问。 她低声嚅着。「十岁那年,爹带我来的……我今年十二了。」 白凛闻言嘿笑了声。「看来是我小瞧这位「黧兄」,牠与你相识两年,竟忍到今日才出手,确实是很努力、很努力了。」 努力什么?自然是个「忍」字。 他说话就是这般尖酸刻薄,这么气人,可眼前的小姑娘脾性着实太好,小小年纪修为甚高,竟也不怒不躁,全由着他说,至多……就是粉靥更红了些,张了张唇有些欲辩又止的。 他讪笑的语气忽而淡淡默了,好半晌才又拾语,口气竟一转沉稳—— 「你究竟知不知晓自己在幻化成精的妖物眼中,是如何的香气四溢、美味诱人?」看她搂着那头黧色野狐怔怔然的无辜样儿,他仰首一笑,越发显得鼻高唇薄,更现凉薄狠劲—— 「如你这样的「大补极品」绝世难求,惯于食人肉身、吸取灵气来冲关修炼的精怪竟能忍过两个年头,看来你的小黧哥哥对你这个小友确实依恋,多少是有些真心实意,可惜情不敌魔心,始终是要败下阵。」 她犹是一脸欲言又止,而眸心湛湛,如拢着水气。 没有让眼中的氤氲泛滥开来,她仅用力吸吸鼻子,尽量稳声问道—— 「你也是需要汲取天地灵气用以冲关的……的修炼者,」生生咽下「精怪」二字。「你为什么没想吃我?」 他的气场强大惊人,对她却不具威胁,她感觉得到。 他看她的眼光与小黧哥哥更是全然不同,小黧哥哥眼中的挣扎,她看得一清二楚,恶意与善意交叠相煎,矛盾之间的拉扯最终会逼疯心智,她没有怪小黧哥哥,只是有些说不出的轻郁。 至于这个叫白凛的修炼者,就是很……从容神秘。 说她是绝世难求的「大补极品」,却没要食她的企图,他看她的眼神清清朗,甚至有些疏淡,若说有些什么,也仅是带了点儿好奇。 白凛屈高一脚,手肘撑在膝处,以掌支颐,漫不经心般瞄她。 「吃你?哼哼,弄得血肉模糊、肚破肠流吗?那么失格失调的事怎符合我的行事作风?我若要吃,定是让你将自个儿打理得干干净净,然后心甘情愿求我吃你,那才高段。」 秋笃静没遇过这么狂妄自大的……好吧,暂且称他是「人」。 但他的话虽狂傲,神态却淡淡然,那样子一看就让人觉得他不是说大话。 「我不会那样做,不可能要你吃我……」她勇敢抬头。 白凛眉角微挑,不语。 突然沉默的他似乎陷入深思,秋笃静心一凛,只觉那一头白泉雪丝衬得他的黑眉墨睫格外分明,黑蓝眼瞳晶亮迫人。 思忖之后得出结果,他懒洋洋启口—— 「你说有没有可能,你是我该渡的劫?也许过了你这关,修仙的路差不多到尽头,就等最后的升天?」嘴角慵懒扯笑,轻眨长眼。「不过我对升天后要去的地方是没多大兴趣的,但必须是我不想去、不愿去,而非我没能耐、没本事去。」 第三章 「……该渡的劫?」秋笃静呐呐低语。「从「筑基」入修行道,到最后的「渡劫」,渡了劫,便是「大乘升天」……」秀眸忽而一扬,望住他。「为什么我可能是你的「渡劫」?」她哪能摆出什么「劫」让他渡?太高估她了啊! 雪发衬出的面庞无端清美,他又歪着脸打量她片刻才低低笑出—— 「这条道走这么久,都走了十个百年,到今日才遇见你这样的绝世极品。香啊!透骨穿肤逸出来的美味香气,你道我不喜吗?老实告诉你,我可垂涎得很,但食生灵助修炼,这有违我的行事风格,须知成仙抑或入魔,全凭己心,我也很好奇自己将来会是大仙还是大魔啊。」白皙长指挠挠雪颚—— 「食你?不食?这在意志和慾念之间。所以你说,你可不可能就是我等了许久的那个「渡劫」?」 问这话时,他仍一脸、一身的清淡,彷佛仅是闲来笑问。 最多就是嘲弄了,夹带两、三声嗤笑,除此之外,秋笃静自始至终都感领不到从他身上透出的戾气和恶意。 只是他口中的「十个百年」,那真真令她背脊颤抖,脑门发麻……但想了想,也是,他提到「渡劫」这一关,而修仙者要紮紮实实修到「渡劫」,是得经历千年的淬链。 「不过,食不食你、渡不渡劫,或是意志跟慾念什么的,都可暂且搁下。」白凛深思般挠完下巴,改成两指轻挲,而目中神俊。「呵,我现下感兴趣的是,你小小年纪对修仙一途知道的却似不少,「筑基」、「大乘升天」这样的话从你口中说出,半点不觉突兀,再加上你这「大补仙丹」的体质,怎么推敲都觉得来头不纯,即便是人,也不是个纯然的普通百姓。」顿了顿,精光刷过瞳底迅速隐下,他慢吞吞吐语—— 「你爹和你娘,至少有一个是修仙者吧?而且道行还不俗,依我瞧,应已修到半仙体。唔……是你爹吗?莫不是他把你娘亲当成「渡劫」,劫一过,他便撤身回归,弃你于世间,所以你才会轻易听信妖言,以为凛然峰上真有你爹的踪迹,巴巴地随人家上峰顶,还险些被灭……我说的对不?」 秋笃静讶然眨眨眼,抿唇不答即表示他所说皆中,只除一点她不同意—— 「……爹才没有遗弃我,我家竹姨说,爹是太爱我娘……那年我阿娘不在了,我爹跟着失魂落魄,后来才把我带来峰下城,托给娘亲的族人和亲人们看顾。我爹是太伤心了,才不是弃我不顾。」 女娃嗓声细软,说话气势也不足,但徐稳的语调透出坚定意志。 唔,没想到颇能说服他。 「好吧,你爹不是弃你,而是一时冲关不成,渡劫失败,被反噬的力道打到几乎魂飞魄散。」他缓缓挺直上身,睥睨般微扬美颚。「如此看来,你爹道行虽有,心却不够强。可惜。」最后结语说得十分倨傲,大有「若是我绝不可能出错,绝对强到顶破天」的意味。 那可惜之语落进秋笃静耳中,却自有一番理解—— 心不够强,是因为承载太多的情。 她不觉白凛太直白的评语有何不妥,亦不觉自个儿被冒犯,只是难掩落寞。爹的心,情太多,对娘用情太深,自然难过情关。 突然—— 被她搂在怀里的野狐动了起来,四肢挥颤,鼻头皱起,喉音断断续续从牙关磨出,似在将醒难醒间,十二万分难受。 「嘘……没事的,没事的……」心猛地吊高。 看她手劲更温柔地抚摸,眉眸轻敛的样子彷佛虔诚祝祷,白凛嗤了声—— 「你抚得再轻、再柔,也难抚去牠被打回原形所受的疼痛。待牠痛醒,必定一阵疯咬,劝你最好离牠远些。」 「可是牠……牠在痛。」她没松手。 不仅没放开,反将呻吟声越发粗嗄的小兽搂得更紧。「不痛了,很快就不痛,小黧哥哥,不痛了,没事的……」 她倏地抬睫望来,白凛气息微窒。 又是充满希冀和莫名依赖的眸光,蛮不讲理就想往他这儿寻求解决之道。 没错,他是很强、很行,道行高深又绝顶聪明,解决事情就跟切豆腐一样,但有她这样拜托人的吗?眼神那么无辜是哪一招? 脑中突然跃出她方才急着藏住手背上入符的那一幕。 她不熟悉入符的力量,担心误伤他,自个儿气海都左突右冲,站不稳直打跌了,还紧紧张张嚷着要他别过去,替他危险! 他,在千年中分裂出九条尾巴,每条尾巴还随着道行加深而持续变长、变丰亮的堂堂九尾雪天狐,里看、外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轮不到谁来替他危险,她一个小姑娘倒为他紧张兮兮。 一开始的感觉——荒谬! 再见她抚慰那只黧黑地狐的模样,他的荒谬中更透好奇。 然而此刻的她,怎么也不肯放开恶狐,他这荒谬、好奇的心绪又添上了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他一时间弄不明白,就……整个胸中堵堵的,有点闷,恍若一股气无端端翻滚着,意欲不明。 柳般的墨眉陡蹙,他不痛快了,但露出袖底的一小截指却淡淡一挥。 秋笃静忽然低喊了声,发现怀里的地狐在白凛那漫不经心的挥动下,毛茸茸的肉躯竟飘浮起来,即便她费劲地圈抱,却也根本搂不住。 之所以放手,是因为地狐像又睡沉,喉中痛苦的嗄吼停止了,四肢、肚腹和狐首也不再不安地抽动或扭摆,牠睡着了,被不可抵拒的术法送入深眠之境。 这样很好,也许眼下这么做,最好。 就让真身该受的疼痛在沉睡中慢慢卸除消尽,小黧哥哥少受苦,她心里的怅惘会轻上许多。 「多谢……」眸光从浮在半空的地狐转向面前男子,她泛红的眼眶明显忍泪,沉静的笑不掩真心。「真的、真的……多谢你。」 白凛冷淡哼声,仍一脸不豫。 广袖再挥,将飘浮的狐身挥到身后,来个眼不见为净。 「你这脾性怕是像到你阿爹。」心太软,情泛滥,大大不妙。 他没讲明,但秋笃静听得懂他言下之意,徐徐掀睫便是一笑,白里透霞的颊柔软腼覥. 「其实你也是很心软、很心软。」 「……嗯?」白凛一副「你疯了吧」的惊绝表情。 很不好意思般揉揉发烫的耳,她似有若无避开他的注视,慢吞吞道—— 「族里几位太婆们曾说,西南大地凛然峰的地灵大神根本睡死了,她们许久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地灵大神对话,试过两、三百年,从太婆的太婆那时便一直尝试,地灵大神约莫被吵醒,仅在百年前给了一次回应,说西南大地暂托看管,那守护者的灵修地就在凛然峰上……」话音轻静,她迎向他的眼,梨涡笑现。 「我想,应该就是你吧。」 白凛面如沉水,几缕既软且直的雪发却诡谲地轻浮荡曳。 秋笃静笑笑又说:「我感觉得出,地灵与你的气相合,凛然峰的地根灵脉与你的修行正好相辅相成。人往土里翻食,土地农作久了,就需要休养生息,地根灵脉也是一样,以无形的气经年累月滋养大地,久了也需要好好睡上一觉的,睡在大地万物反刍回来的灵气里,所以地灵大神也在休养生息啊……太婆们说地灵大神睡死,我想那是因为有你,代为撑持四面八方的态势,管着这片地方,所以地灵才能安心歇下。」 跟着她就遭到厉瞪了。 她心跳略促,挠挠脸,仍勾着嘴角。 「白凛的真身元神也是狐吧?」坦坦然任他瞪,因她正用欣赏的眸光端详他的眼。「你的眼形真好看,细细长长,眼尾还有些像狐狸眼睛那样往上挑,好有风情,我家竹姨说,狐族里最多的就是美人,你美成这般,若非狐族,我可猜不出你元神为何了。」 那双细长漂亮又飞挑的眼睛持续瞪她。 他的沉默和冷峻令她感到些许不安,觉得自己也许冒犯到他了。 垂下小脸,她揉揉还有些水气的眼睛又揉揉鼻子。 暗自作个深呼吸,她小小懊恼又真挚道—— 「……对不住,我说这些只是觉得……你必然是心地很好、很良善的。既然能受地灵大神托付,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断音断得无比俐落! 她在瞬间掩睫、合唇,气息立时均匀徐长。 中招! 欸,中了九尾雪天狐的暗招,也实在没法子,她小脸一歪,乖乖入睡。 第四章 【第二章】 白凛收回施展睡咒的指。 被他「赶」入黑梦的秋笃静小脑袋瓜一歪,身子也跟着歪,整个人快趴地。 他长指再度轻挥,那裹着袄衣的小身子立即以微蜷侧睡的姿态半空飘浮。 「处理」了小姑娘,白凛才重重往自个儿俊颜上用力一抹。 竟然热到烫手?! 彷佛瞬间解禁,肤底猛地涌出层层热气,将原本透白的脸染成大红。 他很心软? 他心地很好、很良善?! 哼,他跟掌管西南地根的那头灵,说穿了不过是互惠互利的关系。 当年他刚刚炼成分神之术,真身可化幻身,元神亦分出虚元与真元两股,是那头地灵主动出声攀谈,他们在灵寂虚空以神识对话。 他代管这一片地方,地灵则自我修补般睡去,同时与他共享那源源不绝的万物灵气,让他之后的神炼如虎添翼,得以收事半功倍之效。 心软? 人间游荡千年,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奚落」他。 这女娃儿当真是好人吗? 怀疑地拢起双眉,他长指一勾,飘浮的人儿随即移到离他仅半臂之距的地方停住。他食指一旋,让那张气息悠长的小脸面向自己。 骨血里透出的饱满香气一直在鼻端涌动,他吸进,并深深作了个呼吸吐纳,发觉原来她身上香气对修炼者来说,亦具「补药」功效。 「极品。」他轻哼,阔袖里的指不再虚空比划,而是探出指节分明且白皙的一根,试探般去戳小姑娘犹带点婴儿肥的腴颊,小羊儿似,软乎乎。 「极品。而且极麻烦。」他哼声更重,俊颜往斜后方一调。 松林里闪烁的点点幽光,皆因他锐利冷冽的目光倏地黯淡。 觊觎着「宝物」的诸兽们,因「宝物」前守着一头道行惊人、性情诡怪的无敌至尊兽,因此只敢流着口水远观,不敢近身。 凛然峰上,修行的生灵何其多,大伙儿相安无事、各行其道,有什么冲突也仅是小打小闹,不会闹到需要他这个「山大王」处理,毕竟大小精怪们非常有眼色,很懂得趋吉避凶,心里清楚真惹得他出手了,管谁对谁错,全没好果子吃。 凛然峰就在某位「山大王」的无形镇压下,一直安然平静着。 但瞧瞧眼下—— 到底有多少精怪闻香而至?还馋得目透绿光! 他脸色宛若冰霜,从容的姿态隐隐蓄着什么,显得优雅且张狂。 松林内的幽光闪着、闪着终于退开,然只是躲藏起来,并未远离。 「麻烦」他真讨厌麻烦。 但眼前这个「极品麻烦」,不处理不成。 她造成凛然峰上动荡不安,修炼中的众生灵「春心荡漾」。 平衡一旦被扰动,后续将引发多少骚乱,他还没深想,脑门都觉疼了。 谁都不该也不准吞掉她这个「绝世极品大补天王丹」,他可不想凛然峰上多出一只大妖更不想精怪们群起而争,不肯按部就班修炼冲关,只想靠她来一蹴即成。 收回轻戳她嫩颊的食指,将指置在唇间,白牙在指端刮开一道小缝。 鲜热的血立即渗出,灵气郁郁。 他再次朝她出手,将食指指端抵在小姑娘眉心,只见他面上泛亮,长发飘动,唇瓣轻掀默语,随即指上的血突然动起,缓缓从她两眉之间渗进。 灵血完全进入她的肤底时,她小脸亦泛金光,待他撤手,金光掠去,她眉心那片小小肌肤仅余极淡的红。 端的是先下手为强的狠招。 如此一来,就看谁还敢对她轻举妄动! 是心软吗?他? 垂目睨着见红的手指,这种由自身弄出来的口子无法施术法抹掉,不过血已止住,接下来就静待它愈合。 实没想到会用上自己高贵的精血,他极端不悦,表情臭到不行。 瞳心精光乱窜,食指恨恨地又去戳人家小姑娘的脸,戳着戳着,小姑娘散在耳畔和颊边的发突然缠了他的指。 他蓦地挑眉,有些讶异她发丝厚实的温润感很柔,很软,五指插进云发里就能摸到一阵阵暖意。 他想到兽类的毛皮,她是人,却也带给他小兽的触感,暖到他有些沉迷。 突然,远处一声声此起彼落的叫唤,将陷进怔忡的神识唤醒。 「小静!静儿!秋——笃——静——」、「静儿啊——」、「秋小姑娘你在哪儿啊?」、「听到喊个声啊!」、「静儿——」 有人上山寻她。 约莫十来名,那些人离峰顶至少还需一个时辰的脚程。 他起身,裸足走过雪地,白袍飘逸,那入睡的小身子跟着挪移,一直温驯地飘在他面前,彷佛为他引路。 他往峰下走,直到离那些人已相当近才止步。 他隐藏真身,看一名魁梧高大的黑汉子领着人找到倒在老松下的秋笃静,看到睡沉的小姑娘被一名五官刚美的小妇人从黑汉子怀中挖了过去,紧紧搂住。 小妇人的眉眸与小姑娘有几分神似,但女娃儿柔软许多,小妇人则太过犀利。 犀利到竟一而再、再而三抚摸女娃儿的眉间,似察觉到异样。 就看她能瞧出朵什么花来! 真被个俗骨凡胎看透,他九尾干脆自砍八尾好了,枉费千年道行啊! 寻到人,目的达成,十来名人手自然往凛然峰下撤走。 小姑娘被关怀她的亲友带走,本来已无「山大王」什么事了,但白凛最后还是尾随其后,跟啊跟,见那黑汉子和小妇人将秋笃静带回一座建在山坳里的小村,小村位在峰下城郊外,颇有与世隔绝的味儿。 白凛看着,心如明镜般也就懂了。 秋笃静话中所提的族里太婆们,这个「族」指的是「西南巫族」,「太婆们」正是巫族里那群老虔婆。 巫族对于地灵将凛然峰这一片地方交给九尾雪天狐照看之事,向来十分不满,这群老虔婆的太婆,也就是秋笃静口中「太婆的太婆们」——上一代的正宗老虔婆们,打一开始就没少找过他麻烦,以为巫族在此落地生根,生活了无数代,就合该当老大。 之后大概是那只地灵被正宗老虔婆们吵到不行,醒来勉强给个交代,响应几句,接着又似没睡饱般很快遁入梦乡。 巫族女人们眼见唤不醒靠山,又拿他莫可奈何,最终才勉强消停。 若他推敲无误,小姑娘的生父是游荡人间的散仙,而阿娘便是巫族人了。这半巫半仙体,灵元又无端纯净,最适合修仙或成魔他思绪忽而一顿,隐在天光和雪辉里的美目细细眯起,清隽面庞已有些扭曲—— 不好!一块绝世美玉落进那群老虔婆手里,往后除了调教出另一个老虔婆,还能是什么? 暴殄天物! 他在山坳外站了好半晌,离开时一脸冰霜,格外不痛快。 想到他还给出一大滴的精血! 哪天小姑娘真成了巫族老虔婆一名,且跑来祸害他他尚未出手了结对方,已先被自己今日的愚蠢怒到呕血吧?! 凛然峰上,万物生灵再次回归平静,地灵安睡,天道运行。 他再次将肉身圈进巨大树心中,重拾第十回的闭关神炼。 修行者的神修与习武者的练气,体内大小周天的行气方法其实相差无几,最大的不同在于修行者善于向天地万物借气汲取,习武者的气则来自自身。 他进入无穷无极的境地。 树心中感觉不到岁月流逝,等到三百六十五个周天在体内转完,他不清楚为何要醒,其实该一鼓作气继续下去才是,却觉得应该要醒醒。 他张开眼,一名小姑娘正抱膝蹲在他面前,好近好近地与他对视。 他眉飞怒瞪。「你秋笃静?!」是那女娃儿没错,但五官长开了些,身长似也抽高不少。但,还是个小丫头! 「咦,你醒了呀!」秋笃静惊喜地冲他笑,腴颊里的小梨涡显出无比愉悦。 她秀颚一抬,指指悬浮在上方的一颗金珠子,好奇地问:「那是白凛的真元内丹吧?」无天无地、无日无月的漆黑树心内,全赖那颗金珠子所发出的光照明,光以金珠为中心,一圈圈、一道道扩散开来,不灿耀,但极之温润。「白凛,你的内丹真好看。」 「你怎么进来的?」他不理她的话,瞧也没瞧金丹一眼。 眼前的她并非真实肉身,是神魂意识,而这抹神识竟切进他神修之地! 秋笃静收回眸光,食指轻枢额角的样子有些无辜。 「我也不清楚啊。好像嗯自去年冬天,我家竹姨和姨爹在半山腰的老松底下寻到我,姨爹说我是被冻昏的,可我晓得不是,我还记得跟你在峰顶说话呢,怎会无缘无故昏倒在山腰」抿抿唇,她微鼓腮帮子,一会儿才略哀怨地叹出口气—— 第五章 「是白凛下的手对吧?你让我昏睡过去,就像让小黧哥哥睡沉了那样。」飞快觑他一眼,又叹了口气。「自那一次醒来不久,某晚入睡后,自个儿的神识就无端端被带进这里了,但真正睁开眼,又发现是醒在自己房中榻上这一年来,进进出出这里少说七、八回了,每次来,你总入定不动,好不容易等到你出定唉,原来你也弄不懂我之所以出现在这儿的因由吗?」 「血」他淡淡吐出一字,若有所悟。 「血?」她小脸迷惑。 「血。」惊疑褪下,眉宇重回清傲神色。「我那时将血渗进你的血气中。」他沉吟了会儿,而后豁然开朗点点头,自顾自地低语。「原来如此。竟有这样的结果,倒是始料未及。」 秋笃静陡地松开抱膝的双臂,已一屁股倒坐地上。 「你、你的血你把我弄昏,还把血给我,为什么?!你干么这么做?!」修仙者的精血等同神气,炼精还血,练神养气,皆是极重要的,那是修仙者身上的精华,他无端端塞进她血肉里,究竟为何? 她惊愕且带质问的口吻惹火某只天狐了。 「是啊,我干么那么做?我就不该浪费精血在你身上作记,就该让满坑满谷满山峰的修仙生灵抵不住你元神香气,齐齐围来将你撕吞分食了,我作壁上观乐得轻松写意,你以为如何?」至于因何弄昏她?白凛直接跳过这件事。 砍断他九根狐尾他都不会承认,当时是被她「心软」的论调闹到脸红羞恼,只好让她闭嘴入睡。 这一方,秋笃静狠狠愣住,瞳心定定然。 内丹散发出的鹅黄色幽光下,他的五官愈益优雅俊美,气场却强大野蛮。 她小嘴张了张,无言,在那双挑出美丽弧形的冷目瞪视下,最后还是摸摸鼻子,低下小脑袋瓜。 「我自个儿有察觉以前出山村,随姨爹进峰下城,又或者跟咱家竹姨入山采草药,五回有三回总要被纠缠,有些挺有礼貌的,但大多数还是得费些功夫驱离自从那次醒来,到如今也已一年有余,被纠缠的事儿一下子全没了,我觉得古怪,却一直没敢告诉竹姨跟太婆们」瞄他一眼,她双臂又重新圈抱双膝,温温苦笑叹息—— 「白凛,原来是你替我挡了。对不住啊,我没有恼怒逼问的意思,口气是有些急了,但那是因为挺震惊的,不明白你把精血用在我身上的意义如今有你的血气渗进,有你的气味相濡,就不怕进城或上山了。」他是这一带的「山大王」,在大王地盘上,有他的气味保护,她自是安然无虞。 「如此说来,是因你的赠血,你我血气相通了,所以当你闭关神炼、驱动精血与神气时,你入定极深的元神才会时不时把我也召到这儿来,是吗?」虽如是问,其实也已心知肚明。 白凛脸色稍霁,一腿仍保持盘坐,另一膝屈高,姿态较入定坐姿闲适许多,感觉整个人放得松松懒懒,眉目间的冷冽桀骜倒从来未变。 此刻他实暗暗惊悸,从不知血气相通能产生这样的连结,毕竟以往从未将精血给谁。不过有一事更令他惊疑不定,他的元神本能地将她引来之际,也许亦本能地吸取她的血气精华? 别忘了她可是「绝世大补丹」,修仙或成魔者眼中的极品。 入定神炼时,他的元神内丹自在自如地吸收天地灵气,一切皆凭本能,又怎么可能不吸收她的! 只是眼前小姑娘的神气依然饱满,眼神清亮,无丁点儿颓乏之态。 「神识被引来此,可曾感到不适?」声嗓听起来像从鼻中哼出。 秋笃静反正很习惯他的高高在上了,半点儿也不介意,甚至偷偷觉得他心软面冷的样子呵呵,有点可爱。 「没什么异样啊。」她摇摇头。「我来,你入定中,我没吵你的。一开始很好奇,所以东瞧西看,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咱们在树心里头然后我还用十指当梳子帮小黧哥哥梳毛,每次来都梳,这次刚梳完小黧哥哥,你就张眼了。」柔软眸光望向蜷在他斜后方角落的那只黧黑狐狸。 地狐仍昏睡着,从去年冬天一直到现在。 她知道,等地狐睡醒,张开双眼,便真真正正褪掉妖化的元神,成为一头普通狐狸,她的小黧哥哥不可能再回来。 她深吸口气,轻轻吐出,眸线已移回他脸上。 「有时觉得乏便躺下睡,待醒来,就是在自个儿榻上,没觉哪儿不适。」秋笃静愉悦笑着,颧骨两团红润。「白凛替我担心呢,真好。可我没事,你别太担心啊。」 堂堂九尾雪天狐突然间有种欲辩却很无言的感觉。 对这女娃儿,于他而言是意志和欲念的较量。 倘是元神自作主张吸食她的气为己所用,就是心底欲念趁他意志入定时操纵此事,这将令他极度不痛快,他仅是想厘清谜团,才不是担心她! 有她这么爱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吗? 他拧起眉,眼角和嘴角抽搐的表情明摆着被她的话骇到。 秋笃静这会儿咧嘴笑出声音,笑得两眼弯弯,一手还捣着肚子。 「哈哈,白凛,你真可爱。」 「哼!」哼得又重又不屑,照样用鼻孔瞪人。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许久、许久前,曾有一个很爱带着弟子周游各国的老头子说过这么一句。想想,果然名言。眼前这只正是「女子」加「小人」的合体,女娃儿确实难相与。 「你的巫术习得如何?」他最后端凝面庞,墨蓝瞳仁如夜色清冷。 秋笃静闻言止了笑声,眸底犹留的笑意挟进明显的讶异,但一下子就掠过。心想,他本领通天,要查她身家底细根本比反掌还要容易。 她挠挠脸,抓抓耳。「不太好原来你已知道我是巫族女。」 没等他回应,她忽地重重叹气,烦心事一股脑儿吐露出来—— 「白凛,真要提,我阿娘可是巫族几代以来灵能最强的大巫,我家竹姨也说过,我娘学什么都快,巫医、占卜、祈灵、施咒什么的,样样皆精,而不像竹姨只偏强治病一门。太婆们都觉得阿娘极可能成为一代神巫,修得呼风唤雨的能力,是我们巫族将来的族首。」 「结果未料,这一代神巫的梦全毁在一名散仙手里。」巫族那群老虔婆想必十二万分痛心疾首。想到这一点,白凛心情突然变得好些。 「唉这就是头疼的地方啊!你瞧,我娘、我爹明明都天资过人,为何我一对上那些符啊咒啊术法解说什么的,两眼放空,脑子也跟着放空?实在无能为力!习来习去,也就只有治病和认药学得还行,但也及不上竹姨一根小指头,所以我决定了——」挺起纤背,很郑重地望住白凛,彷佛他是她重大决定的见证者。 「如何?」他淡淡挑眉。 「我决定跟姨爹当捕快去!」头一甩,很有志气地嚷出。「我巫术虽不太通,但武艺练得很不错,是姨爹手把手教的。我家姨爹可是名震西南的神捕,被他腰间那把乌铁锁逮捕归案的恶徒不计其数,威风凛凛极了。姨爹说我筋骨奇佳,内蕴饱满,真下功夫去学,外家功可以练得很好,内家功更可以练到惊人的好。所以,我要当捕快。」 白凛相信,她内家功当然能练到惊人的好。 半巫半仙体,内修时必然能轻易驭气,她没有元神内丹需炼,气便会一层层、一波波蓄在丹田气海中,内力自然一日复一日强。 至于当捕快嘛 「非常明智之举。」口吻似漫不经心,实则非也。 白凛的好心情持续往上攀升,心想,她立志当捕快,巫族太婆们又不知要多恨、多痛心。而她习武不习巫,将来就不会被调教成另一个老虔婆来祸害他,他的那滴精血才算没瞎给。 秋笃静两眼忽然有些发直,瞳心湛湛,因为白凛笑了。 眼前那张出尘清美的雪颜,五官线条无比柔和,而眉飞眸漾,软软唇角噙着神秘的笑,令她心房也觉软乎乎的。 其实方才她藏住一些话没说,神识被召进他修炼之地,在这奇异寂静的树心里,她除了帮黧黑地狐梳毛,还很喜欢挨得近近地瞧他。 她可以看他看上许久都不觉乏,觉得他入定的模样好神妙,真身端如磬石,如瀑的雪发却宛若活物,随着他的气息吐纳在寂然中慢悠悠舞动。 还有他的墨睫,既浓且密,掩下像两排小扇,在他行气略沉之时,眼皮下的目珠颤动,两排睫毛也会细细颤抖,鼻头甚至会皱了皱,像小兽以灵鼻四处嗅闻,真的非常可爱啊。 第六章 一向知道他好看,却直到此际他漾开的这一抹愉笑,才知他真真不是寻常般好看,狐族里即便是男子,也能媚得人骨头酥软。 挠脸挠得更使劲儿,把额角和颊畔都给挠红了,她晕乎乎笑,腼眺道—— 「白凛也觉得我当捕快合适是吧我会是个好捕快,不会让姨爹也不会让你失望的。你、你这么好,对我很好,以血相赠,替我挡掉好多事,这一年来日子过得确实轻松许多,本来都不懂,现下才晓得谢你」轻叹口气,又道—— 「还有小黧哥哥,原来你将牠带进树心里,一直照看着啊。白凛,你真的很好心,唉,你自个儿都不知」话音陡断,干净利落,说话的人儿随即「啪」一声侧身倒卧下来,神识瞬间沉进黑甜乡。 自然,又是天狐大人下的手。 夸他心好,他只会一阵恶寒。 轻易一个指划,秋笃静立时被弄睡,怕树心里睡起来太硬太粗糙,他再一次指划,蜷卧的人儿于是飘浮起来——只是待他这么做之后,竟对自己发起恼来! 做什么对她这么好? 她又不是他的谁! 即便是他的谁,他九尾雪天狐向来六亲不认、独行到底,是谁也没用! 「我心软?我善良?!嗯?!」飘浮的沉睡小姑娘已被他勾到眼前,他再次祭出食指戳人家腴颊,边戳边念。「我是替自个儿省麻烦,谁吞了你变成大妖,我就得出力收拾谁,多累!干脆来个釜底抽薪、一劳永逸,你究竟懂不懂?」 用戳的已不够泄愤,他改而捏她颊肉,才稍稍用力就把她的脸捏出一团红晕。 指下的触感极为真实,滑嫩似羊羔,温温血热。 白凛哼了声,最终还是松开指,放过她。 明明仅是回应他血气召唤的神识,他竟能碰触她,感觉她的体热。 而她亦能以十指替野狐梳毛,说明了她在他的气场里,即便是幻身也能如肉躯那样真实。 给出那一滴精血所引发的事,许多是他无法预料的。 往后又将如何? 他实在不爱这种不确定感,隐约感觉麻烦迫近,而他最厌恶的就是麻烦。 「麻烦。」他对着小姑娘的睡颜皱眉。 看着看着,结果再次伸手,试图弥补般揉了揉那被戳过又捏红的嫩颊。 秋笃静醒来时,听说已睡掉一整日夜,其间唤都唤不醒。 神气饱饱掀开眼皮子时,她家竹姨正祭出太婆们给的清净黄符打算替她净化驱邪,而她身上亦同时被施了银针、炙着醒神用的药草粉,熏染得全身药香,可说巫与医并用,双管齐下。 「竹姨、竹姨,我只是睡着,觉得好眠,才一直睡而已啦。」秋笃静一骨碌翻身坐起,为了安她家竹姨的心,她咧出一个大大笑颜,笑涡深深。 「都不止一次如此了。」秋宛竹吁出口气,见她醒转,绷紧的双肩稍见松放。 秋笃静呵呵笑想混过去,下意识挠脸才发现脸上也扎针了。 秋宛竹无声叹气,边帮她取针,边道—— 「自去年冬,你莫名其妙失踪,后来在凛然峰山腰寻到你,自那时醒来,你一睡就是睡死、唤都唤不醒的事儿都有七、八回」拔掉秋笃静脸上最后一针的同时,她目光淡淡却专注—— 「你的那位小黧哥哥呢?好像挺久没听你提及。那时说要跟他出去玩,结果才会闹失踪,后来寻到时,也只你一个,身边并无谁相伴,他去哪儿了?」 「唔,他就是离开了,去年冬他是来找我道别的,然后小黧哥哥就跟着他的亲人回家乡。」很努力不让声音渗入心虚。 竹姨从未见过小黧哥哥。 秋笃静心想,或者自个儿下意识是明白的,不能让竹姨或太婆们瞧见小黧哥哥,她们定然会起疑,而她那时是真的、真的很喜欢有个少年朋友一块儿玩。 即便瞧出不对劲,仍有些天真地想维持住一段友谊。 小黧哥哥带她走的那天,感觉一日并未过完,后来竹姨和姨爹告诉她,其实她已离开村子好些天。 大伙儿遍寻不到她,巫族女人们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后来是她催动手背上的守护图纹咒,才将所在地方显露出来。 「竹姨,小黧哥哥不会再回来了,他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一次上凛然峰还迷了路,不是小黧哥哥的错,我真的没事。」她讨好般又笑。「瞧,我可是精气神十足,只要太婆们别来逼我背咒画符,要我连三天不睡觉跟姨爹去巡城盯梢,绝对不成问题!」 秋宛竹睨她一眼,终被逗笑。 秋笃静暗暗松了口气。 幸得竹姨没要追根究柢,亦没把她「睡到叫不醒」的事儿闹开。 这处简朴竹苑建在山坳巫族村的外围边上,离太婆们村内的居处有些距离,竹姨除住在竹苑内,也把前头小厅堂当成帮人瞧病给药的地方,只要竹姨愿意放她一马,就不担心太婆们会知道。 唉,没法儿的,老人家惯于小事化大事,说不得要开坛起法。 秋宛竹语重心长道:「咱们巫族那些东西你提不起兴趣,至少也得把护身咒和清净咒学全,你这般体质,你不害人,人却争着害你,哪天真在睡梦中被叼走,可怎么办?」 秋笃静当然明白竹姨话中所谓的「人」,指的并非是人,而是热中修仙与成魔的大妖、小妖和精怪们。她用力点点头,唉唉地笑着叹气—— 「竹姨,虽然巫术修习这方面我挺笨的,常惹得太婆们气跳跳,非常的精神抖擞,但我不会完全放弃,至少得学会护自个儿周全啊。」免得亲人、族人们都替她忧心。「而且我我其实」偷偷被保护了一整年,却是如今才知。 「其实什么?」 「啊?呃,其实我我肚子好饿啊!」 关于与白凛的奇遇和结缘,以及她几回「睡到叫不醒」其实是神识出窍等等的事,还是不敢明言。竹姨尽管比太婆们「明理」些,但要是得知有修仙天狐与她相交,也绝对不会轻允。 秋宛竹轻敲她额头一记。「睡了一天一夜,当然肚饿。」她退开,利落理着成排的三棱银针,并吹熄去邪毒用的烛火,道:「快去洗把脸、漱洗干净,灶房里留着酸菜猪肚汤和打卤酱,我再帮你下碗面条,一会儿就能吃了。」 「好!」她朗声响应,跳下榻并未立即去打水漱洗,而是先帮秋宛竹收拾。 「竹姨对我最好了。」非常卖乖。 秋宛竹忍笑哼了她一声。 所以慢慢来试试看。秋笃静心想。慢慢的,一点点将关于白凛的事闲聊般说出,比较能被接受吧?也许将来某天,竹姨甚至是太婆们知道白凛的存在,会相请他进村子里吃吃喝喝、聊聊天,也许真可能啊 「你右边脸颊一团红红,像被戳过、掐过,是睡时磕着了吗?」秋宛竹随口问,倒不十分在意。 「有吗?」秋笃静闻言伸手抚脸,稍用力压竟还真有一点点疼。「唔可能吧。」不、不——真是被人戳出来又掐出来的红和微疼啊!前思后想再思前想后,唯一可能下此「毒手」的就只有白凛! 这一回,他又把她弄睡,肯定是趁她中招后才对她「掐圆捏扁」。 她说他心软、是善良的,一提及这事他就下刀子,连个招呼都不打。 她说他对她很好,他才来又戳又掐欺负人是吧? 他这脾性啊,莫不是就爱倒着走、逆着来? 唉,下次再见,她定要郑重地、严肃地、再认真不过地对他提出要求——不要再突然放倒她,至少也得让她把话说完啊! 见她拧眉、鼓腮、皱鼻,一脸怪相,秋宛竹不禁又问:「怎么了?」 「姨,您说,倘若有一只千年以上道行的天狐,愣是把自身的精血赠了人,人没事,不仅好好的没事,还得了不少好处,就是那个嗯身体强健、元气饱满、恶灵退散之类的,那那只天狐也会没事的,是不?我的意思是,赠出身上的血,应该不阻碍接下来的修行是吧?」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呃没啊,也不是突然,之前听村里老人提过这传闻,当下没多想,可后来想起,就有些疑惑。」低头假装忙碌。 秋宛竹微地颔首,似乎没发现她忽地有些面红耳赤,只徐声道—— 「若未一口气流失太多精血,对修仙者应是无碍。」 秋笃静安心了。「那就好。」 姨甥俩很快就将医箱和太婆们手绘并持咒过的符纸收妥。 秋笃静取来角落架上的脸盆正要打水去,房门帘子才撩开,突然听到她家竹姨在身后出声—— 第七章 「对了,我记起咱们巫族事纪的册子里曾写,修炼中的精怪若将自身精血相赠,其实有一层意思在。」 「咦?」秋笃静抱着脸盆退回,好奇眨眸。「什么意思?」 「就跟兽类欲占稳地盘,所以在土地上撒尿、染上自个儿气味的意思相近,牠们相中了,所以占为己有,给出精血,渗进对方骨血中,将相中的对象理所当然变成自己的,说穿了就是一种「结定」,两个全然无关的躯体,因血气相通而结合在一块儿。」秋宛竹笑笑轻语—— 「挺像结亲的,而且一结就是恒久,除非其中一方没了,要不当真是山无棱、天地合,才能与君绝啊。」 秋笃静听到傻掉。 白凛?跟她「结定」?! 不、可、能! 她相信他当下那么做,「结定」什么的念头绝对没浮现过,甚至极有可能还不知有这层意思。 只是,她、她怎么就脸热得快冒烟,心还「怦怦、怦怦——」震得山响?! 「我打水去!」丢下一句,她转身就跑,怕被姨瞧出端倪。 呼——太糟糕啊太糟糕,真要用冰凉凉的井水好好降温啊! 【第三章】 三年后 轻身功夫首重内力运用与吐纳之法,这两者皆是秋笃静的强项。 暗红色劲装身影提气奔进白雪铺天盖地的老松林时,雪中的一点颜色宛若疾驰的红翎箭,紧跟着那个状若癫狂的年轻妇人。 小妇人绾起的发髻已乱,身板娇小,怀里尚抱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娃,脚程却异常飞快,不仅快而已,上凛然峰顶这一路,小妇人根本是跑给轻功已见火候的秋笃静追赶。 两道影子「飕、飕」前后奔出松林,小妇人终被逼到峰顶最高处。 秋笃静反而缓下脚步,连呼吸都拉长放轻。 「萧家小嫂子,跟我回去吧?你愿跟我走,那是自个儿投案自首,你待在这儿还能往哪里去?哪儿都行不通啊。」慢慢接近,足下放得极轻,厚雪上的功夫靴印似有若无,证明她内息行气之术掌握得甚是绝妙。 小妇人彷佛没听到她说话,抱着孩子在崖顶上来回踱步。 秋笃静继而又劝—— 「小嫂子,那巷里的左邻右舍有好几位老大娘、老大爹,他们都愿意替你作证知道你是迫于无奈,被逼的,那个萧全吃喝嫖赌样样来,家底掏空了,就将歪主意动到妻女身上,小嫂子遇人不淑,嫁给这种丈夫确实——」 「不是!我没丈夫!没有的!没有的没有的——」似被某个字激怒,小妇人突然站定,猛地抬头,瞪大的眼睛直勾勾。 「是。没有的。小嫂子别气别急。」秋笃静声音放得更软。 今年秋,她通过各项武试,堂堂考进峰下城大衙里,从一名小捕快当起。 今日城内发生一起杀夫案,小娘子使菜刀将自家相公砍得血肉横飞,头被砍断,连心都挖出来。 接获消息时,衙里人手各有要事忙碌,平时负责看管疑犯的老班头八成觉得行凶的仅是娇弱的妇道人家,拘捕起来毫不费事,遂只领着她这个新手赶往。 没想到轻功早有小成的她还险些追捕不上,更别提老班头。 再有,她实在想叹气她手背上的圆纹正浅浅发亮啊! 其实也不需要图纹多提点,光是萧家小嫂子身上种种异状——太快的脚程、过大的力气、几要将眼白部分吞噬掉的瞳仁也晓得事情不单纯。 「什么小嫂子?我可年轻漂亮了,她把自个儿让出来,就知我有本事让她重生,嘿,把肮脏的男人剔除掉,才能活得出彩啊。」小妇人诡笑。 「是,少了肮脏男人,自然活得更好,那先把孩子放下吧,一直抱着还跑上这么大段山路,肯定累啊,先放下孩子,咱们好好再聊?」她诱引着,态度相当自然而然,装作没听出对方话中古怪之处。 终于离小妇人仅余五步左右距离,她瞧清那女娃儿了。 原以为小小姑娘被弄昏过去,结果不是,她两只瘦臂勾住娘亲颈项,脑袋瓜挨在娘的肩窝,露出小半张脸蛋,眼睛却是紧紧闭起,想哭又用力忍哭的表情。 秋笃静脸色微冷,提剑的五指暗暗收握。 「孩子是我的,我得来的,瞧,她把我抱得可紧了,我得带她走,唉那肮脏男人的心好臭,我勉强想吞,事儿却闹开,围来一堆人,害我直闹肚饿呢。嘿,不过无妨的,娃儿很好,香得不得了,不只心,全身都细皮嫩肉的不!滚开、滚开——妖怪!滚开——别想害我湘儿!我跟你拚命!滚开啊!」 「娘啊——」忍哭的女娃儿蓦地大声哭叫。「娘!娘啊——」 萧家小嫂子的元神猛然窜出,压过夺舍的妖,急嚷:「湘儿,走啊!」 她才欲放下女儿,身躯陡然一绷,瞬间又收拢臂膀紧扣住怀里的宝贝儿。「别想!你是我的!我的!我得来的——」 秋笃静选在此时出手! 放下手中的淬霜剑,五步之距让她一扑即到。 一招「老猿攀梢」,她呼息间已窜到小妇人背后,两脚以跨蹲姿势踩在对方肩上,并用单手扳住对方下颚来稳住重心。 她内息一沉,劲力下冲,比身躯更沉几倍的重量硬将夺舍的妖压得双膝跪地。 「就凭你?」被扳高的那张妖脸扭曲诡笑,突然间,全黑的目底激烈颤动。 「你好香咦?怎会好香」 不等妖物再有动作,秋笃静拇指对准妖的脑门重重一按,扳下巴的那手同样以拇指压在妖的鼻下人中穴。「出来!」 妖躲在人的肉躯里挣扎尖叫,仍死死不肯松开双臂放弃女娃儿。 秋笃静藉由适才劝说之际,两手早往腰间兜里悄悄摸去,她在里面藏着巫族炼出的刺磷粉。 妖物极受不住刺磷粉,稍一碰就疼痛似遭火纹。 只是此刻有人的血肉包裹保护,成效确实弱了些。 她加重指力,目光如炬,口中响亮喝出—— 「断、续、飞、逐!」每喊出一字,单手结一个印,连续四印落在妖的脑门,一下比一下重。「污邪速离——给我出来!」 妖疼到大叫,两手松懈似打算放掉怀里「香肉」,下一瞬竟是抓住女娃儿背心猛然一抛,往崖下丢! 底下即是万丈深谷! 妖被逼到狗急跳墙,吃不到「香肉」干脆毁了,就赌秋笃静是要坚持相逼,抑或救那小小姑娘,又或者嘿嘿要救拥有这具身子的女人。 所有的事,上一瞬发生的、正在发生的,以及下一刻即将发生的在极短、极促的瞬间,都在秋笃静脑海中开逐浮掠,如光似影,层层穿插交迭间,清晰却又模糊。 孩子才被抛出,她已本能飞窜出去。 她知道妖这么做是「攻其所必救」,孩子落崖岂可活命? 然甫一窜出,她便知不妙! 许是因本命元神开始抗拒,不能轻易操控,妖于是放弃夺舍。 秋笃静在半空回眸去看时,妖正用十分残暴的方式挣开那具肉躯,几将小妇人开膛剖腹! 浑沌的一团,什么也瞧不清,连火大、惊骇、惋惜的心绪都还不及生出,她手已扣上腰侧成排的暗器飞刀,飕飕飕——连发不歇,仅听到妖物发出厉声惨呼,根本不及再看,身子已朝崖下坠跌。 凛然峰上的强风呼呼过耳,她的眸线跟女娃儿的双眼在半空对上。 孩子约莫吓傻,没有惊骇哭叫,只眨也不眨望紧她。 可以的!秋笃静,你能赶上她! 后发先至啊!你身子比她沉,气沉丹田,力上加力,一定、绝对、无论如何,都会赶上的! 五指箕张,长臂深探,终于终于,她抓到孩子。 将女娃儿搂入怀中的同时,她半空靠腰力使了记「鲤鱼打挺」,让背部尽量贴靠崖壁,随即单手扣住最后一把小飞刀狠狠往壁上插刺,试图将飞刀嵌入岩壁缝中,一方面亦多少缓下下坠之速。 但,还是坠得飞快,撞得她头晕目眩。 脑海一片空白,也不知为何会浮出那张倨傲的脸、那抹玉立长身! 「白凛——」绷在胸臆间的气终于冲喉而出。 扫得她发丝如鞭、打在肤上作疼不已的狂风骤然止住。 秋笃静发现身躯悬浮空中,足下无一处着点。 她单臂搂住的孩子亦紧紧回抱她,就像抱住娘亲那样圈抱她的颈项,小脸埋在她颈侧,瘦小身子颤抖抖。 而后风又起,是徐徐的风,虽含霜伴雪,莫名地竟有春信气味。 埋在她怀里的小家伙也察觉古怪,很缓慢地扭过头,一看,跟她一样,傻了。 第八章 在她们面前不到半臂距离,那人一头流泉白发,傲慢又无端清俊的脸,袖底与袍摆潇洒波荡的雪身秋笃静大气不敢喘,两眼往下,看到他的裸足也是踩在风里,虚空飘浮,她眼睛倏地回到他脸上,见他黑蓝瞳底有深深浅浅的火流淌,隐隐不耐烦似。 「你到底过不过来?」白凛没好气问,斜睨了眼她犹然握刀高举的手。「还是真打算靠着一把小飞刀,戳着岩壁自行爬上去?」 回神! 秋笃静在他撇开脸像要离开之际,抛掉飞刀,猛地扑抱过去。 女娃儿揽紧她的颈项,她则揽紧白凛颈项,脸埋在他颈窝,一吸气,他肤上纯然的清冽钻进鼻中与脑内,神魂凛然,灵台清明许多。 「其实拉住我的袖子即可」白凛被她突然抱住,先是一愣,随即垂目低低说了声,但怀里这个长大了的姑娘好像没听见? 她抱得这么使劲儿,还轻颤着,嗯算了,不跟她计较。 他并未回搂她,只说:「抱牢了。」 秋笃静感到风势回复到原先的张狂冰寒,男人带着她们笔直往上飞冲。 忽而足下一顿,是踩在地面的感觉无误,她还攀着白凛,臂弯里的孩子已挣扎着想落地。 「娘!娘——」雪太深,女娃儿边跑边摔,七手八脚爬到娘亲身畔。 秋笃静心头大惊! 雪遭血染,触目惊心地漫开一片,小妇人半身血污,模样惨极。 要拦住孩子别去看已然不及。 她丢开白凛急急跟过去,瞧都没瞧他一眼,更没察觉男人正眯起狐狸美目,一副「竟然用完我就丢」的不满表情。 「娘跟湘儿说话,娘说说话,别死啊娘别死啊」孩子呜呜哭泣,抓着娘亲的手,趴在娘的耳畔直嚷。 小妇人被夺舍已耗掉大部分生气,肉躯又受重创,根本雪上加霜,回天乏术。 「湘儿不怕」双眼早掀不开,只是听到孩子哭叫,残余的某种本能让灰白的唇逸出那样的话,声音如丝,淡到不能再淡,然后便归沉寂。 女娃儿怔了怔,死死盯着那张瞬间枯槁的脸,跟着就放声大哭。「没有怕,湘儿没有怕,娘啊——娘啊——」 秋笃静眸眶发热,鼻腔里一阵酸。 她单膝跪在孩子身边,除将手搭在孩子背上轻轻拍抚,实也不知该如何给予安慰。然后,她又做出惯有举动——双眸一瞥,自然而然去寻找某位「山大王」的身影,眼中带着自身亦未察觉的希冀和仰赖 白凛气息不稳,被她恼出来的。 她使来使去就这一招,很真诚的无辜,却令他一肚子火。 也不知是气她的真诚,抑或气她的无辜?反正当她这样看他,总让他觉得不出面将事解决了,好像很对不起谁。 是说他堂堂九尾雪天狐,究竟谁有资格让他对不起了? 冷哼一声,他撇撇嘴还是挪动大驾。 秋笃静瞬也不瞬张着眸,就见他走近,略弯身,单掌按在孩子肩头上。 女娃儿顾着哭,哭得涕泗纵横,但肩上那只掌沉得令她不得不抬头去看。 秋笃静正想开口安抚她,告诉她眼前这位冷峻、术法高强的哥哥是好人,要她别怕,结果白凛已快她一步开口,淡漠问—— 「光哭有什么用?」 女娃儿仰高的小脸继续流泪,仍不停抽噎,望他的眼神倒无惊惧。 而听他一出口就语带指责和轻蔑,秋笃静眼角抽了抽,腮帮子又想鼓起。 白凛理都不理秋笃静拚命示意的表情,却朝小姑娘淡淡勾起唇角—— 「想不想替你娘亲报仇?」 「白凛?!」大姑娘瞪圆眼。 女娃儿原本傻愣愣的,像没听明白他的话,但才一下下瞳仁就突然缩紧,随即泛开亮光。「想」忍住哭声,她很用力点头。 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浅绿颜色,最后没入老松林内。 秋笃静在坠崖前虽看到那只从小妇人身上剥离的妖,但究竟是何种妖物,根本不及分辨,只见浑沌一团,她已连发飞刀。 巫族强大的咒她总是背不全,所以怀里藏的、腰间放的、靴侧内塞的,全是巫族炼制出来对付妖物的药粉或药水,甚至她腰侧配上的成排飞刀也都淬过刺磷粉水,杀伤力惊人唔,当然也惊妖! 那只妖定然被她的飞刀射中,且不止一刀,雪地上浅绿色的东西黏稠又散出腥臭,正是妖血。 当女娃儿坚定地说要为母报仇,秋笃静根本挡不住,因裸着双足的美男引诱般抛出一记堪比清风明月的浅笑,对孩子道:「我成全你。」 「白凛,你不能这样!你、你干么这样啦?!」急到跳脚。秋笃静也知,妖物受到重创,该彻底收拾掉,不能放虎归山但拖着孩子去收妖是哪招? 俊透如万年冰玉的脸终于朝她,慢悠悠启朱唇。「不是你找我帮忙吗?」他可是很尽力相帮啊。 秋笃静气息一窒,张口无言。 而他已旋身往松林方向走,女娃儿跟着爬起,紧紧追随。 还能如何?唉 重重叹气,她赶忙奔去拾回之前抛在雪地里的随身兵器淬霜剑,再几个大步追上男人和孩子。 白凛大人出马,连追踪的功夫都省了,入幢幢树影的老松林,松针枝桠上团团厚雪遮蔽天际,阴寒无天光透进的所在,他伫足等候,等女娃儿和她接近。 秋笃静看到了,其实应该说,她感觉到了,那团浑沌此时是完全透明的,但它藏在一棵树瘤甚多的老松中。 「手来。」白凛对努力跟上、犹气喘吁吁的女娃儿说。 孩子全然信任,不疑有他,站得直挺挺的,把两只小手一块儿递上。 白凛冲她笑,像称赞她乖,接着白皙的食指伸出,在女娃儿摊平的小掌心上各画上一个小圆圈圈儿。 「过去那棵树那里,把手心往树干上贴,看要贴几次随你欢喜,最好贴到那棵树不再发出声音,你可以吗?」男嗓如沐春风。 女娃儿郑重点点头。 白凛所指出的那棵松树,正是秋笃静感应特别强烈的那一棵。 她也认了,明白阻挡不了白凛的奇恶趣味,也无法劝服孩子收手,她提剑就要跟上,打算护在女娃儿身侧,一臂却被白凛握住。 她回首看,他还是一副「是你要我帮忙的,不是吗?」的淡淡挑衅样。 「唉,你——」干么这样啦?话尚未道完,女娃儿此刻已走到老松前站定,一只小小掌心陡地贴上—— 吱啊——啊啊啊—— 无比又无比、当真无比的惨烈尖叫,耸动整座松林,震得松针上的雪团纷纷坠下,啪嗒、啪嗒掉下无数坨。 秋笃静因那声惨叫而瑟缩,并非心生胆怯,而是耳鼓遭受前所未有的攻击。 那尖锐叫声根本是肉身被放在火盘上煎烤,炙过又炙,又似被活生生一寸寸剥皮去骨,疼痛一波强过一波,才有可能发出那样的声劲,完全如魔音穿脑。 女娃儿一开始被惊住,等她意会那只妖就躲在树里,而且自个儿手心上无形的圆圈具有如此石破天惊的能耐,底气顿生,她大叫着,泪如雨下,恨意全藉由双手一下下拍打在树干上。 又叫又哭地连续拍击,加上妖物阵阵惨呼,一时间混乱非常。 「够了!够了!会受伤的,别打了呀!」不断冲着孩子高喊,秋笃静没能挣开白凛的箝握,明明像是虚握而已,却怎么都甩不掉。她最后气急败坏回眸瞪人,嗓声已挟鼻音。「你干么这样?放开啦!你放开我——」 妖物突然一记锐声拔高,在最刺耳的地方破碎,而后整个归寂。 在此同时,秋笃静才觉臂上一松,终于重获自由。 她跑过去将忽然软倒的瘦小身子接住,将女娃儿的头揽在膝上,察看孩子已然红肿且布满瘀伤和挫伤的两只小爪。 心房禁不住地疼,眼眶禁不住地热,她气息沉重。 「姊姊,我替我娘报仇了是吗?妖怪被我打死了是不是?」 「是。」秋笃静大力颔首,声音低柔略哑。「妖怪死得不能再死,不是奄奄一息,是当真死透你帮你阿娘报仇了。」抚着孩子冰凉凉的脸,满手沾泪湿。 女娃儿虚弱扯唇。「我没有怕,湘儿不怕」语毕,眼皮缓缓掩下,小脑袋瓜跟着一歪,厥了过去。 秋笃静迅速探她的鼻息,测她的颈脉,确定一切都好,无大碍,自己才双肩一垮,背脊陡松,重重吐出口气。 地上太冷,她一手探到孩子颈下、握剑的另一手则托住孩子膝窝正欲抱起。 岂料——全身筋骨既酸又痛啊! 第九章 方才坠崖的生死瞬间,想方设法要救下孩子更要救自己性命,当时全凭一股蛮性扛着,其实身躯滚落再滚落,一再与岩壁碰撞,怎可能安然无事? 此时大抵是事情有了结果,她骤然放松,一直忽略的那些疼痛才会如疯浪般打上来,打得她臂膀酸软,两膝直颤。 她才把孩子搂上,两腿都没能撑站起来,又一屁股跌坐在地。 「噢」挫败地低嚅了声,咬牙还想再试,臂弯里的小身子已徐徐飘起,飘离她,浮在空中相当的闲适安静。 秋笃静立即扭头去看,一身风雪般清冷的男人仍伫足原地,闲慢的姿态彷佛事不关己,一出口就是气人的话—— 「你可以再笨拙点无妨,把小家伙多摔几次,最好摔成你这副狼狈样,恰好凑作一双。」 秋笃静垂下眸吸吸鼻子。 暂将随身宝剑放下,她爬起来站稳时,脸上忍痛表情让五官小小扭曲。 白凛还在等她说话,谁知她竟半句不吭,只是揉着双肘笔直朝他走来。 锐利的狐狸美目淡淡眯起,注视她走到面前。 他疑惑挑眉,忽听她唤:「白凛」 他眉挑得更高,因伴随那句可怜兮兮的低唤,她身子扑来,两手环抱他的腰身,带伤且额角渗血的脸蛋很没规矩地贴在他胸前,还还蹭?! 适才在崖壁半空,她扑来就搂,他是见她吓傻了才没跟她计较。现下还来? 他九尾雪天狐是随随便便任人要抱就抱、想搂便搂的吗?那是犬族才有的悲惨奴性,他是狐族!等等,莫非这家伙把他当成狗了?! 眉眼一黑,正要冲她发难,霸占他胸怀的大姑娘竟然使出更不要脸的招—— 「白凛哇啊啊——呜呜呜哇啊啊——」 嚎啕大哭! 非常没有节制,且完全不想克制,秋笃静哭得极惨烈又极凄楚。 「你这」天狐大人难得玉身僵直,毒舌也钝了。 「呜呜孩子的娘呜呜然后孩子被丢下山崖呜呜没有救到小妇人呜呜夺舍杀丈夫吃孩子找妖物拚命呜呜呜死得冤枉啊呜呜呜掉下去好可怕好痛孩子报仇呜呜呜她还那么小」 大姑娘哭哭啼啼,白凛听了老半天才大致弄明白。 今日峰顶之上,她目睹小妇人被夺舍而后遭杀害,又为了救孩子坠崖,紧接着是女娃儿很坚持的为母报仇,终于所有乱事告一段落,心里的疲累和肉身的痛楚全都涌出,她不是不怕,与妖对峙、掉落山崖等事,她既惊又惧,却在此刻,在他哼着气冷嘲热讽时,才能够很坦然承认害怕和疼痛。 白凛垂目盯着她发心好一会儿,僵硬身躯不由得缓缓放松。 尽管将她的气血给「染指」,如此亲近时,依然嗅出她独有的饱满香气。 他深深吸食、吐纳,周身暖热。 原本那股不痛快的心绪不知何时转换了,胸内同样热热的,他归因于是两人血气相通,所以随便一个行气,身与心便都热起。 撇撇美唇,他终于慢吞吞抬起一袖,略迟缓地拍抚她的背。 「哭吧,用力哭,好歹是新招,就看你眼泪能不能把人淹死?」 秋笃静当真太习惯他嘲讽的调调儿了,他由着她抱,拍抚她背心的手劲缓而温柔,她能感受到他有些笨拙的安慰。 当他毒舌的话一出,她突然就破涕为笑。 大哭后神智渐稳,她开始感到脸红懊悔,尤其脑袋瓜离开他胸口,却见雪净白袍上不是她的泪就是她的鼻水,更别提那些小血印。 「你、你被我弄脏了」泪虽止,仍轻轻哽咽。 「很高兴你留意到了。」男嗓清冷。 她禁不住低笑,抬脸忽跟他四目相接——啊,离得太近了呀! 她脸红红,赶紧撤回环在他腰上的手,后退一小步。 「对不起。那我帮你洗干净?」两手攥着,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要我立时脱下来给你带回去洗吗?」 「呃?」 「我全身上下就一件袍子,你是想我光溜溜、赤条条在松林里晃?」 「呃」被问得哑口无言,眸珠滴溜溜转。 白凛其实也没要她答话,挑眉哼哼两声。 接下来,秋笃静目睹了所谓修仙成魔者必炼的秘技之一—— 振衣涤尘。 他手臂抬都没抬,仅发气鼓动,袍子上的泪渍、鼻水和血点瞬间被弹作虚无,那件罩袍又恢复向来的洁白出尘。 真教人好气又好笑啊! 他明明可以很干脆告诉她解决之法,却爱为难人! 但,唉,这就是他,许多时候颇幼稚,但也能是温柔的、可以依靠的。 吸吸鼻子,她低声嚅着。「这招真好,学会了就不用洗衣。」 白凛鼻子不通般又哼—— 「你嘛,就两条路能走。其一,把自个儿当丹药让修行者吞了,那人把你的血肉、神气化作己用,他道行大增,于是已成他血肉与神气的你,自然跟着鸡犬升天,何须洗衣?其二,把自个儿当「炉鼎」跟着修行者过活,他领你修炼,你任他取用,双修相进,共修相养,如此这般滋滋润润,也许真能修炼到不洗衣。」 「炉鼎」?! 瞧他一脸坦率,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结果细长美目带碎光,在偷笑呢 哼,想坑她是不? 修行者双修用的「炉鼎」,她知道那是什么! 【第四章】 巫族当然有炉鼎用以炼药。 她家竹姨就常用大小炉鼎炼制药丹、药膏,但修行者以人为炉鼎,那是以真身深进对方肉身,在对方身子里神炼行气,待有成果后再回流己身。 当她不知吗? 她耳根潮热,面上故作镇定。 「哪,我也知自己不是修仙的料,也没想修的,人家我这三年也不是毫无建树啊,我通过武试进到峰下城大衙里当差,可不是靠姨爹牵线,是我实打实一关关打上去,我我才不要当丹药,更不要当谁的「炉鼎」。」 白凛似笑非笑,然不管他到底有笑没笑,睥睨表情是绝对的。 「进大衙当差,结果是险把一条小命玩完,官差姑娘好威能。」 「唔」又被刺了。 好吧。今日倘若无他,她与那孩子都不知是何下场,他很有资格笑话她。 原垂头丧气小小遭打击,但换个想法唉,算了。 她挠挠脸,苦笑叹气。「白凛,谢谢你啊本以为死定了,没想到你真的出现,见你虚空现身,就悬在那儿,还跟我脸对脸、眼对眼,呵,你不会晓得我有多惊喜,喜到只会傻怔怔瞪你。」 这一次白凛没有立即毒舌回去,倒是静了会儿才冷悠悠道—— 「你喊我名字喊得凄厉响亮,整座凛然峰都山震了,我耳力奇灵,怎可能没听到?自然需来瞧瞧地盘上出什么事。」 「才没山震。」她颊面红扑扑驳道,悄悄溜动的眸光瞥见那棵刹那间枯槁的松树,神情微凝。「所以作怪的是一只老松树妖了?」因此遭她暗器飞刀所伤后,才会拖着伤躲回真身里。 白凛亦睨了眼那棵枯松。「木化成精,称不上妖,仅是一团魑魅。」 「老松枯死,它也就没了是吗?」不想又有夺舍附身的事发生啊。 「谁知道呢?春风吹又生也是可能。」黑墨墨的细眉轻挑。 秋笃静心头小惊,却听他宛若自言自语嘲弄道—— 「也该好好收拾,冲关久没露面,不象样的玩意儿都能称大王了。」 噢,竹姨说狐族的男女皆美,她想,眼前这位定然是皆美中的最最美。 尤其睥睨众生时,他耍起来实是气场强大,快把她的魂魄拖过去。 两手暗攥了攥,稳下心,她问:「你不是在大树心里闭关吗?」神识既进入另一个境界,哪能轻易听到她? 清逸俊颜又露出讥诮神色,颔首道—— 「是啊,今日今时好不容易圆满出关,阁下这样迎接我,当真有心了。」 所以说噢,他又冲关成功,修炼至更高层级了! 「白凛——」欢呼,开心,完全不理他的嘲弄,就是单纯为他欢喜。 她双眸晶晶闪亮,笑得太显柔软的梨涡又跑出来见人。 忘情地抓住他一只阔袖,她摇啊摇着。「这三年来,我偶尔还是会因为血气驱动,睡着、睡着就发现自个儿神识又出窍到树心那儿寻你。你入定的样子彷佛跟老树连根,而根深入地中,像在那灵寂之地得到许多我就想,你究竟什么时候出关呢?会不会我七老八十了才会再见你灵台醒转,那时你见着我,定是认不出我来,想着就令人惆怅啊。」 一顿,她低笑了声。「如今你冲关大成,这样真好,真的太好太好白凛,恭喜你啊!」终能再相见,能说上话,真的太好。 「嗯。」白凛颔首,难得笑了。是那种凌厉尽去,仅留优美柔软的笑。 第十章 透皙的雪肤冷中带润,一双细长狐狸眸少了锐气,浅浅漾着欢悦。 他知她真心祝贺,不觉间便受她欢快心绪感染,更因她替他开心,他也就随她一块儿开心,全然是一种本能。 面前的她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娃儿般的腴颊消去许多,变成下巴略尖的鹅蛋脸。眸子依旧活泼清亮,也许是习武有成,眼波流转时多出一股以往少有的刚毅,眉目间显得英气勃勃。 高高的束发,暗红色劲装,藏青腰带还配着暗器刀套,磨得油亮的牛皮绑手再踏上一双黑缎功夫靴,还真有点初出茅庐的小侠女风范当然,略过她颚下挫伤、额角血渍,以及浑身尘土不提的话。 白凛单掌反握她揪着宽袖的手,她手背上的入符图纹自他相赠一滴狐血后,似臣服于他,仅湛了湛,彰显存在后便归平静。 「怎么了?」手突然被握住,秋笃静心跳陡重,五指却轻轻扣住他的。 也许是狐心大悦,白凛像方才「振衣涤尘」那样,宽袍大鼓。 鼓出的气从两人交握的手汇向秋笃静,令她衣裤亦都鼓起,连发丝都飘扬。 眨眼间气散。 秋笃静轻吁一口气,一开始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瓜,双眸眨眨,再眨眨,咦终于有感觉!因坠崖救人而造成的周身酸疼以及筋理错位,突然间消失无踪,骨骼无比松快,丹田气足,宛若新生。 「白凛哇啊——」她甩甩手、踢踢腿,原地窜跳,血气畅行无阻啊!是惊喜、开心,她眸底还有闪亮亮的崇拜。「你是最最厉害的!」 那是自然。 某位大人很淡定地微扬下巴,随便摆个姿态都是清美夺人。 他掌心向上,伸出食指朝她勾了勾。「过来。」 秋笃静停下蹦窜,听话地跨前一步。 她小脸仍欢快,此时更带好奇,可就在毫无预警下,白凛澄透略凉的指抚上她朱润的下唇。 瞬间,当真是一瞬之间,她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遭雷击! 轰隆巨响,炸得脑袋瓜里一片空白,茫茫然间却觉浑身颤麻,脑门到脊柱再到腰椎,既凛又麻且热,五感纷杂混乱。 他、他他干什么呢? 想问,唇甫启,他指端竟探深了些,触到她湿润的唇内,令她心都纠结。 她定定望他,那双轻敛的狐狸美目则专注盯着她的嘴。 「破这么大口子,你又哭又笑又说的,都不觉疼?」 「唔噜?」什么?下唇被他扳着。 「嘴破了。」他没好气。瞧瞧,唇都肿了,嘴角渗血,这种事竟还要他提点! 方才鼓气汇流是处理她的筋骨和气血,身上见红的口子还没收拾。 秋笃静明白他在瞧什么了,亦猜出他打算怎么做。 也不知紧张啥劲儿,心跳飞急,急得她热气直往脑顶窜,耳根赤热。 她忽地两手合握拉下白凛的衣袖,随即后退一步。 「哈哈哈哈哈不能都没伤啊,带点伤才显得英勇过人不是吗?我好歹跳崖救人,这事往后可要拿出来说嘴,让大衙那些铁捕和老班头们不敢小觑我,不带点伤怎么可以?」都不知在胡诌啥儿了。 白凛脸微偏、眯起眼,打量她的方式让她心脏更是突突跳个没缓。 「啊,好像有人上山!」她耳力练得不错,大片松林外传来模糊人语和马蹄声,似是一小队人马正要入林往峰顶来。 白凛老早就听到声音,不需元神出窍,靠灵耳简单分辨了下,已知来者八人八骑,刚才还在山腰处,此时已抵下方松林入口,算来得甚急。 「一定是我家姨爹呃,教头大人领好手一路寻来。」秋笃静腼眺笑道: 「在家喊「姨爹」,但进到大衙巡捕房做事,就得称呼姨爹「教头大人」喽白凛,我该走了。」 她回头拾起长剑,孩子仍静静飘浮,睡相安稳。 而之所以能沉进黑甜乡中安睡,定然是他施了法,只是术法一旦收撤,孩子总会醒的,醒来,又得面对世间事,而这娃儿还这般稚嫩 抑下怅惘心思,她侧眸望向长身玉立的男子,伤唇微勾。 白凛仍在打量她,近乎钻研,他抿着唇好半晌,最后才轻挥长指。 术法甫撤,孩子缓缓飘落,秋笃静弓身一驮,恰将小小身子背上背。 驮着仍沉睡的孩子,她再次走近他,颊上有淡淡红晕。 「谢谢你」嗓声低幽,难以摆脱的腼眺亦挟着欣愉。「白凛,你心地真好。是真的、真的很好。」 见他袖底摆动,以为又想祭出法术,她瞠圆眸子连忙抢道—— 「等等、等等啦!你别动,别忙着动手啊!我晓得你不爱听这些,以前一提及你心软、心善,你就挺恶霸地断我话尾。那个我说完这一次,以后不说就是,白凛,我以后绝不会再夸你的,真的真的,你别又把我弄睡啊!」 为何她这么说,让他听着心头更火?! 俊庞犹罩一层寒霜,薄红唇瓣绷起,只是姓秋的大姑娘对他的冷眉肃目完全没有违和感,瞧不出异样。 「我走了,你也快走,别让人瞧见。」她温声交代。 「为什么?」声调似雪湖裂冰。 「啊?」什么为什么?她眨眨眼,表情茫然。 蓦地,人声与马蹄声猛一波传响,看来离得颇近,且越来越接近中。 秋笃静背着孩子拔腿就跑,奔出去几大步后,她倏地顿住,回头望他。 「白凛,我下回带好吃的过来,你喝酒不?我沽酒请你!我现下是小捕快,每月有法规一两银子呢,我有银子了,是自个儿赚来的,我请你吃酒啊!就喝「老棠春」的杏花酒好不好?」 立在一片幽寂松林中的男子依然静默不语,素身与雪发平添奇清,却有种淡到几要融入景中的空无感。 秋笃静朝他笑,心有些纠起,于是笑得加倍灿烂。 然后她毅然转身,提气往前方飞窜,将那抹淡漠身影留在原地。 被留下的男人内心正陷进前所未有的矛盾风暴中。 快走,别让人瞧见。 即便知道他宽袍赤足的样子教众人瞧见,九成九要引起骚动,但听她说出,就满心不痛快! 像被嫌弃了。 他谁啊?! 高高在上的九尾雪天狐,拥有千年以上的道行,术法其强无比,修仙或成魔全凭他一念之决,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要拯救苍生亦是荼毒人世,全在他想与不想之间。 她,一个小小凡人,即便半巫半仙体也仅是凡胎,竟胆肥到敢赶他快走?! 说完这一次,以后不说就是,白凛,以后绝不会再夸你,真的真的 是怎样?他不值得夸扬吗?! 以后绝不会再夸他听进耳里,心火就噗噗噗直窜!可恶! 当然,此时的天狐大人完全不会想到,其实是他先强烈表现出不爱听那些关于「心软」、「善良」之类的话,才使得某位姑娘家对他的赞扬之词就此封口。 腹诽不停,骂人家姑娘过河拆桥,骂人家不道义,大大地暗骂一顿后,脑中浮现的是她带伤的脸庞。 于是一幕刷过一幕,徐徐倒退—— 他看到悬在崖壁上的她,惊惧在她眸底翻滚,她很怕,非常害怕,他看得出来,但明知是通往死域的险路,她终究跳下崖救人。 若然无他,在千钧一发间无他出手,她将如何? 脑中浮出摔得粉身碎骨的肉身,是她的,充满灵能与元气的一具肉身,支离破碎散在那儿,眼是灰扑扑的,爱笑的唇失去血色,血流尽,将雪地染作朱红 在天与地之间游走了那么久,久到彷佛触及到永恒,他早明白缘起缘灭、缘生缘死之则,此一时际却极难忍受那想象而出的破碎场景。 有个极荒谬的念头划过心中。 若然那姑娘没了命,他会为了再续缘分,耗掉千年道行只为救活她吗? 令他气息一顿、沉眉敛目的是,他竟无法毅然决然作答。 可笑! 唬地一甩袖,像在斥喝自己。 无端端的,就是完全不懂因由,清楚又浮现她的脸。 哈哈哈带点伤才显得英勇过人不是吗? 她脸蛋赭红,红到颧骨明显晕开两团,她害羞了?是吗? 但,为什么? 我有银子了,是自个儿赚来的,我请你吃酒啊 想骂她,心头却一阵软。 想到她总说他心软,让他又想狠狠开骂。 矛盾啊矛盾! 决定了,下回要是遇上,她倘使食言,没带上好吃的、好喝的来「供奉」,他他就吞掉她了事! 省得她这样祸害他! 入夜,整个山坳巫族村彷佛进入某种冥想中,寂与静皆有法。 第十一章 竹苑位在入村的山坳边上,秋笃静提气悄悄窜上最高的那棵赤杉木树梢,在固定的所在晃着两条腿落坐时,正可眺望一轮月辉下的那一座峰下城。 城在似远似近的距离,皎月亦是,这大雪停歇的夜里,月光显得十分温柔,润过一个小村、一座大城,也把连绵无尽的山头全数润过,包含那座凛然峰。 结束神炼闭关的他,此时此刻睡了吗? 若没睡下,独自一个在凛然峰之巅做什么? 唔肯定是不觉寂寞,毕竟他惯于独来独往,但若有人相伴,他应该还能接受吧?也许她把自个儿想得太好,就觉他挺喜爱同她说话,尽管嘲弄讥讽很不留情面,至少,他不讨厌她的。 揉揉没来由发热的脸,秋笃静轻轻吁出口气。 明儿个一早轮到她值晨哨,再加上晨练不能缺席,早该安睡养足精神,却躲在这儿胡思乱想。 唉,到底中哪门子邪?! 「你究竟气什么?明说好了!整晚明里暗里赏我排头吃,以为我身强体壮就不会呛着、噎住?告诉你,老子我心堵,堵得快死掉!你还想如何?」 这次见过白凛,被他「振衣涤尘」般扫过,秋笃静发觉耳力似更加灵动。 说话的男人该是在竹苑主卧里,即便不满亦极克制地压低声量,那粗嗄抑郁的声嗓仍传啊传,传到位在高高树梢上的她耳中。 姨爹跟竹姨闹了吗? 噢,不,今儿个回竹苑,有眼睛的都瞧出,是竹姨摆脸给姨爹看。 白日,是教头姨爹听了老班头急报,遂领底下铁捕们一路追踪上到凛然峰。 跟随姨爹多年的几位铁捕,或者世面见多了,对于精怪作乱的事并未视作滑稽之谈,反倒甚是郑重地察看萧家小嫂子的尸身,连雪地上魑魅留下的几滩绿血亦都仔细看过。 确实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她今日才知,峰下城一干铁血铮铮的铁捕们,透过大衙教头这条线,其实跟城郊外的巫族村多有往来,身上配的、戴的,无论是兵器或护身符,全送进巫族村内让老人们加持过。 总之是追捕恶徒亦不忘趋吉避凶,颇好啊颇好。 姨爹多半时候都睡在城内大衙的衙宿里,今日并非他的休日,之所以出城回到竹苑来,是同她一起将萧家那幸存下来的小姑娘带回来暂时安置。 女娃儿名叫萧湘,如今父死母丧,经寻询,峰下城内已找不到任何亲戚能代为照料,身为大衙铁捕教头的姨爹在万般无奈下,最后才决定将孩子带回山坳巫族小村,请竹姨帮忙看顾。 而说到姨爹所谓的「万般无奈」,秋笃静习惯地又想挠脸、挠下巴了。 说到底,她家姨爹对巫族是既爱且恨,倘不是命中注定为一个巫族女子疯癫痴狂,而这女子又下定决心一生不离巫族,若非这般,姨爹根本不想踏入山坳巫族村半步吧毕竟太婆们见他一次就白眼好几回,对于他的存在充满戒心,就怕一个没留神,族里历来医术学习最精、能举一反三从近千年的巫医记典中辨证出更佳疗法的竹姨,会如她秋笃静的亲娘那样,被自家男人拐带,从此远走高飞。 只是难得回到竹苑,怎么夫妻俩没闹个蜜里调油,却是吵上了? 秋笃静抬手扶树干,在粗粗枝桠上站起,足下轻悄,不惊动任何人。她尽力踮高脚跟,伸长脖子去看—— 另一方,竹苑主卧面外的一扇窗,窗板尚未放落,封驰洗浴后换上一套蓝染的宽衣宽裤,精硕的躯体被柔软布料一罩,多出几分平时不可能显露的舒懒气味,但身形一样魁梧不容忽视。 秋宛竹有些抵挡不住似,在丈夫沉眉厉目的逼问下,不自禁后退一小步。 她这一小步根本是往封驰心上续点一把火,烧得一向冷静从容的铁血教头都忘记铁血了,只知头顶一片火海,狂烧—— 「好!不愿说清楚是吗?你即使不说,咱也明白,不就是恼我教了静儿一身武艺,更一把将她拽进衙里当差!你以为我愿意让静儿成日跟着巡捕房一干汗臭冲天、满口粗话的汉子们混吗?我也不愿意啊!可与其被村中那群老太婆拐去修术习巫,受摆弄到只会傻傻听从,然后恪守一生为巫、终身守节的破族规——」重重哼声再喷气—— 「跟一群犯病、还犯得不轻的老太婆们为伍,我还宁愿静儿混在大老粗男人堆里,大衙巡捕房尽管阳盛阴衰太严重,到底是能寻到阴阳调和的机会,怎么都比阴风惨惨的老太婆们强上百倍、千倍喝!听着不痛快,瞪人了?我说错了吗?若错,你大可驳我啊!」 「太婆们才没阴风惨惨,族里巫女一生守节的事,老人家们也也通融许多,不再似几代前那般坚持。」女嗓清凝中夹带艰涩,尽力辩驳。无奈一向是少言多做事的性情,要她辩赢思路缜密、胆大心细的铁捕教头丈夫,着实难些。 「她们要真通融,你早跟我走了,岂会将一生困在这儿?」他就想远远将她带开。「在你心里,巫族那群老太婆和我一比究竟孰轻孰重,我哪里不知!」 这是说她看重太婆们多些,心里轻忽他了。秋宛竹气急似,偏拙于言语,红着眼眶踅足便要走开。 「等等!这么晚了还想上哪儿去?别又不说话,你、你别走啊——噢!痛!」 躲在树上偷窥的秋笃静瞬间瞠目结舌。 她听得真真更瞧得真真的。 竹姨恼了,转身就走,姨爹立时一脸紧张,探臂将人拉住。 竹姨头也没回,手臂使劲一挥,根本什么都没碰着,姨爹却挺真实地痛哀一声,还抬掌捂住半张脸。 姨爹他、他他这是作假,手段也太粗糙,还不怎么入流啊! 但她家有颗玲珑剔透心的竹姨竟然就傻傻被请君入瓮! 呼痛声甫响,原用力挣扎的人儿倏地回眸去看,男人撇开头闪躲,她则一把拉下他捂脸的那只大手,指尖摸上他似乎挨了揍的嘴角和下颚,脸容靠得近近地仔细察看 突然间顿悟过来,她发现自己被骗,正欲退开,一双铁臂已将她搂紧。 她抡拳试图抵开他压迫过来的胸膛,男人干脆低头去亲,吻得她如何也甩脱不开纠缠。 秋笃静突然脚下一滑,幸得身手灵敏,眨眼间再度攀稳。 缩在层层叶后,眸珠惊悸未定般左右溜动,她随即发出夜枭叫声,仿得甚像,因竹苑那边,姨爹似听闻动静正探头往窗外张望。 未发现什么,封驰在撤回后,将窗板子一并放下。 不一会儿,主卧内的烛火亦被吹熄,不再有争吵。 「呼」秋笃静这时才放松身子,一屁股又坐回粗枝桠上。 愣愣坐着好半晌,脸热心更炽,心音「扑通、扑通——」一声响过一声,鼓得耳膜都震动,彷佛再次陷进那种五感纷乱无序的情状中再次。没错。而先前那一次她方寸震如擂鼓,整颗脑袋瓜乱烘烘,是在凛然峰上那片老松林中,一双优美蕴彩的狐狸眼直直锁住她,那人修长的雪指碰着她的伤唇 便如方才竹姨碰触姨爹的嘴那样,察看的人明明专心一意,被抚触的那一个却只管心猿意马。姨爹伸长臂,搂住就亲,她她被抚着的时候,脑中可曾晃过一样的念想?噢,怎会这样?头疼般扶额,还搓啊搓的,惊疑不定。 唉唉,怎么真就这样?!扶额尚不够,改攥起拳头轻敲脑袋瓜,继续惊叹,但怀疑的心绪似渐渐开解。 姨爹那是喜爱上,将心爱的诱了来,自然毫不客气搂住就亲。 她也是喜爱上,被碰触时才会五感纷乱,对某人心生邪念吗? 她喜欢白凛。 原来如此。 「唉」有些小苦恼地笑叹,脸蛋热呼呼,她揉了揉,耳朵红通通,她抓了抓,但心窍开花,情窦初开,揉不到、抓不到。 她突然浑身充饱元气似,一脚轻踩枝桠,轻身瞬间飞出。 就见一条被月光染白的身子从这棵树窜到那棵,再从那棵树飞到另一头,像只猴儿四边飞窜,直到离竹苑远些了,她落在离月更近的树梢头,大声笑出。 「白凛,我喜欢你。」小声说出这样的话,遥挂的月娘兀自温柔相对,她却害羞起来,蓦地捧住发烫的脸蛋用力摇头。 「哇啊啊——」乐极生悲啊,羞赧心绪没被她摇掉,倒是一个没留神,重心不稳,真把自个儿从树梢上摇落下来。 幸得两只手七抓八扒的,人没直直坠地,半途又被她攀住一根粗枝稳住。 想想现下这狼狈样,若教白凛见着,定然是一番嘲弄和讥笑,但,他不会让她受伤。他喜欢糗她、讽她、笑话她,却都护着她。 第十二章 原来喜欢你了,白凛。 喜欢到一思及你,开怀欲笑,心里甜甜,面红耳热不能挡怎么办才好? 凛然峰上,天狐大人五感大开,正忙着以神识扫荡整座峰林。 白日借女娃儿小手击毙一只木化成精的魑魅之后,他陆续从异常幽暗的松林角落「勾」出十来只精魅,当真用「勾」的,他长指轻轻一弩,即把隐在树中、根中,甚至是石中的精魅勾出来。 腐败气味充斥鼻间,四周如有心人设下的结界,似有若无,似是而非,无法追寻根头。 但,无妨,倘使真为结界,待他撕开天与地、光与闇的连结,便能破解。 净化掉那十来只浑沌精魅,将之回归树、石与尘土,他大袖一挥,几将天际全然遮掩的松枝和针叶开始变形,大袖再挥,数十棵老松缓缓挪动方位,一个幽沉封闭的所在终于迎进朗朗天光、迎进莹莹月华。 突然间,真的、真的毫无预警,他左胸之中「啵」一声大响,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等了又等、等过又等,终于等来美好季节,于是很努力、很奋勇地绽开,那力道震得胸中隆隆作响,久久不息。 施法的大袖一顿,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荡震得凛直身板。 这家伙又闹什么? 感应到的是从峰下传来的波动,不必多想也知是那跟他气血相通的大姑娘搅出来的,不是遇险,亦非召唤,这么晚还不睡,也不知闹哪一出? 这世间就没后悔药,早知如此,就不该以血相赠,瞧他招来什么麻烦内心碎碎念暗骂,既拧眉又眯目,俊鼻还挺不屑地皱了皱,但五感仍维持大开,神识通畅,继续感应着。 愉悦。欢喜。带着甜滋滋的味儿这般开心,这家伙遇上天大好事了? 鼻中逸出一声淡哼,他似笑非笑撇撇嘴,脑中浮出她那张太容易满足和取悦的脸哼哼,如她这般性情,遇上芝麻绿豆大的好事都能喜上天吧? 他瞧不见自己此时太过柔软的面庞轮廓,正打算把一名姓秋的大姑娘置诸脑后,好好整顿眼前之事,一道火红忽而闪过! 又一只浑沌精魅吗? 虚空挪移,瞬息间已追踪到那团火红,当他慢条斯理踱至大树后头,见到的是一头躲在那儿气喘吁吁的赤地狐。 白凛一现身,赤狐费尽吃奶力气般一个异变,幻化成一名极美丽的红衣少女。 少女虚弱蜷伏在树根处,说不得话似,红唇嚅了嚅依然无声,但望向白凛的眼神怯生生,非常楚楚可怜。 赤狐道行不高,元神似乎在他破结界、大净化时遭他所伤,此时连人身都维持不住,那双丽眸甫眨动两下,少女模样褪去,再度变回狐身。 他忽又想到某个爱跟精怪交朋友的家伙。 「若被她瞧见,定又抱进怀里一阵呵护。」如当年她对待那只黧黑地狐那般。 赤地狐身上染了股妖化的腥闇气味,要净除并非难事。 有谁欲往妖道走,还真不关他的事,只要不在他的地盘上造乱,他主随客便。 只是今日若放任赤狐不理,一条小狐命很可能玩完,瞧,牠闭眸喘着、喘着,小肚子都不见鼓动了。 脑中晃过秋笃静一双全然崇拜的眼睛,坦率真挚,冲着他。 他想起白日里她红红的嫩脸、愉美的梨涡,想起她回眸说要请他吃酒、脸上当时的灿笑 他一脸高深莫测,瞧着赤地狐好一会儿,最后高傲又有点不悦地哼了声,袖中长指略动,还是让受伤昏死的赤狐飘浮起来,随他离开了。 天狐大人难得大发善心,是为了某位姑娘,这事即便是真,他也不认。 【第五章】 一匹黑骏策入大衙后方的马厩,马背上的劲装女子甫翻身下马,巡捕房里几个年轻新进已闻声冲至,当中有男有女,全团团围在女子身边,七嘴八舌—— 「小教头,那「混世魔」钱淞真被逮进咱们峰下城大衙了呀!」 「废话!是小教头跟「玉笛公子」李修容一块儿合作才把人逮住,小教头跟「玉笛公子」尚有要事要谈,这才吩咐我和马六与几位江湖好手一起押人,把「混世魔」押进咱们大衙牢里暂管。吴丰,你拿这事嚷嚷,还怕小教头不知啊?!」 几个人一阵大笑,笑得那个名叫吴丰的少年郎挠头抓耳,面红耳赤,呐呐又说:「那下回也带上我呀!小教头,咱这个月都轮了五次留守,怎么也该我出去跑跑,就算巡城也行,镇日押在这儿,闷啊」 有人跳出来堵话—— 「你上个月就排一次留守,这个月当然得补回来,还想跟人家抢巡城呢!」 「就是就是,清恬这话对得没边了!」 适才策马回衙、被众人称作「小教头」的劲装女子——秋笃静。她从鞍侧取下长剑,并将座骑交给打理马厩的老汉,众人声音此起彼落,她由着他们说,脚步径自往巡捕房移动,一干人自然随她走。 她当差至今已六年多。 姨爹当初还以为将她拖进巡捕房做事,想「阴阳调和」到处是机会,结果已二十有二,无蜂亦无蝶,称得上老姑娘一枚。 虽说成了老姑娘,不过这几年在峰下城,甚至西南一带,她秋笃静的名号倒小小闯开——先是六年前萧家小嫂子杀夫案,同年还办了张屠夫家的灭门血案,之后大小案子不少,而真正让她扬名立万的是三年前「摧花淫魔」的案子。 那个从陕甘一路犯案,最后躲进峰下城的恶徒,在城中蛰伏一段时候避开陕甘捕头的追踪,风头一过又故态复萌,使得峰下城中有五户人家的闺女儿陆续遭劫受辱。 她则是第六个被「摧花淫魔」劫走的姑娘。 事前与陕甘的总捕头谈过,知道对头武功不俗,为了直捣对方巢穴,救出或者尚有一线生机的女子们,她没让巡捕房的伙伴们打埋伏,怕有个风吹草动将打草惊蛇,倘使如此,要想再掌握对方行踪、诱敌入瓮,就万般难了。 她知姨爹忧心,但身为教头大人,姨爹到底守住原则。 他没阻她,更替她瞒了竹姨,信她有能力对付恶徒,即便擒拿不住亦能自保。 那案子最后在她手中销了案。 「摧花淫魔」被她逮回时,一双招子已先缴在她飞刀暗器之下。 被劫走的姑娘们尸身残破,无一生还。 亲眼所见那样的惨况,再见几户痛失爱女的峰下城人家认尸时哭得昏天黑地、几度晕厥,那一日即便销了案,「第一女铁捕」的名气大噪,她却无半分松快感觉,遂在夜半时分拎酒上凛然峰,寻一个毒舌冠天下的男人说话。 她喜欢跟那男人说话,喜欢听他直白不掩饰地嘲讽人。 她喜欢他。 喜欢的心绪一直持续,层层堆栈,都将近六个年头了,却不曾道出。 「钱淞可安置妥当?」穿过巡捕房正厅时,她丢出一句话让众人静下。 负责押人回来的马六即刻回答。「就关在牢院一号房,手铐、脚镜一样没少。」 秋笃静点点头,随即往位在后方的牢院走去。 这批新进人手年岁在十六、七岁上下,素质很不错,如今日负责押人的李进、马六,前者心思灵活,后者沉稳谨慎。 而吴丰这小子则是当中身手最好的,行动力极强。 至于今年武考,也许受她「第一女铁捕」的浑号所「诱」,凭双拳双腿一路过关斩将考进巡捕房的竟多出两名姑娘,宋清恬和罗芸,皆是胆大心细的性儿,在追踪这门路子上若下功夫,能成高手。 教头大人将此批新进丢给她带,一是因她武艺有成,若论那种拳对拳、腿对腿的外家功夫,或者还差教头大人一截,但说到内家功夫的修为,她已凌驾其上,要她点拨新进们的武艺,游刃有余。 另一原因是,她猜,教头大人想让她领出自个儿的铁捕团。 办案需众人之间相合相助,而人的特质和长处皆不同,若能养至契合,办起案来绝对事半功倍,行云流水。 所以大衙里有姨爹这位正宗教头,如今又多出她这个小教头。 这阵子峰下城的地方父母官受上峰所荐,好名声一举传进天朝皇帝耳中,皇帝老子下旨接见,进京面圣的旨意快马加鞭传来的当日,好脾气且一脸福相的县太爷便紧张兮兮揪着精明的文胆师爷和武艺高强的教头大人,立即启程上京。 目前大衙的事交由留守的佐官主簿代理,巡捕房这边众人仍各司其职。 但知县大人领旨上京前,中原武林盟的人士曾为了追拿「混世魔」钱淞一事来访教头大人,秋笃静从教头姨爹那儿将事承下,才有今次与「玉笛公子」李修容等人的合围之举。 第十三章 中原武林盟之所以想方设法欲活捉钱淞,据说与西边域外声势渐壮的「拜火教」相关。中原几个武林大家已有不少年轻子弟莫名失踪,男女皆有,武林盟费尽九牛二一虎之力才掌握到「拜火教」六大堂主之一「混世魔」钱淞这条线,一路向西又往南追踪,进到峰下城地界。 只是武林盟再强龙,也得拜拜巡捕房这条「地头蛇」,如此天时地利加人和,将人诱出来活逮自然能轻易些。 大衙的牢院半点儿也不阴暗,牢房一间接连一间环绕成一个大圈,中间是个青石板铺就的场子,场上摆着各式刑具,件件理得发亮。 刑具其实甚少派上用场,但摆在那儿就颇有警惕意味,而若真用上,狱吏在场子上动刑,所有犯人皆能看得一清二楚,更具震慑之效。 踏进牢院,当值的老班头朝她努努嘴,她尚未侧目去看,粗嗄嗓声已响—— 「嘿嘿嘿,不管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还真都听你的!咱是听过峰下城有位「第一女铁捕」,原以为会是个虎背熊腰、教人认不出前后的女人,今儿个一会,你这妞儿功夫不错、真不错,长得还有模有样,嘿嘿,就不知尝起来是不是有滋有味啊?」 「混世魔」钱淞吊儿郎当倚在一号房能晒到日阳的角落。 精铁铸造的手铐和脚缭在衙里仅三副,一向是拿来对付最危险的囚犯,此刻就套在他粗腕、粗踝上。 他话甫落,几个少年新进已破口开骂,宋清恬和罗芸两个姑娘家更气红了脸蛋。 秋笃静连根眉毛都没动,在淡淡睨了钱淞一眼后,转过头朝老班头也努努嘴。 到底一块儿做事久了,老班头与小教头姑娘挺契合,嘴一咧,露出黄板牙,朗声道:「犯人「混世魔」姓钱名淞,不服管教,开打——」尾音还拖得长长,确保其它几间牢房的犯人皆能听清楚。 钱淞一时间怔住,不知老班头搞啥花样,然而一号房的牢门却「唰」一声打开,他猛回过神,起脚就往外头冲。心想,即便上了脚缭难以施展,他以轻身功夫蹬个两下,怎么都能窜出这座牢院。 一蹬窜至半天高,他哈哈大笑—— 「开打吗?老子下次定然奉陪呃!」 再要借力使劲,庞大身躯已被一股浑重的黏劲狠狠压下。 秋笃静轻功对轻功,在半空使上「老猿攀梢」绝技。 当年她这一招硬生生制伏了力大无穷的夺舍精怪,如今内力更沛然,手段更老辣,当空压制下,瞬间把人压落在青石板地上。 砰!轰—— 「唉唉,破了破了,又破了呀!还当换块青石板不花银子啊?!」老班头心痛嚷嚷,因场子又被撞裂一小块。 秋笃静没空理会老班头,抬头对看傻眼的新进们道:「把人绑到活桩上。」 吴丰最先回过神跑上前,几个少年郎才七手八脚将磕到下颚裂口子又脱臼、满脸鲜血的钱淞托起,再结结实实捆在粗木桩上。这木桩底下装着铰链,转动连结的木齿轮子就能轻易移动木桩,所以才叫「活桩」。 整个绑人上桩的过程,秋笃静双臂盘在胸前,沉静看着,她却不知,自个儿这淡然睥睨的神态与凛然峰上那位天狐大人是有几分神似啊。 说到底,也是没法子。 这些年在黑、白两道磨砺,她性情越发内敛。 姨爹教头总说她一笑就破功,秀美鹅蛋脸上,眸子弯弯如水雾没小桥,酒涡、梨涡全舞出来招人疼,实难立威。 结果练着、练着,在人前果然练出肃然沉稳的模样,甚符合「第一女铁捕」的浑号,然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天狐大人者,整起人来都带某种说不出的古怪恶趣。 「大伙儿平时都对着人形木板等死物掷飞刀,今日难得有活靶子,拿来练练恰好不错。李进,你负责摇轮子让活桩动起。罗芸,你先来练飞刀。」 「是,小教头。」李进精力充沛地应声,立即就定位。 「唔」功夫较弱的罗芸倒有些踌躇不前。 「别怕,喊出欲打的地方,尽量对准了练打,若失准头唔,也无所谓,武林盟的人要留活口,咱们顶多把人弄残罢了。」 「呃是。小教头。」 这个午后,秋阳泛金,秋风飒爽,大衙牢院内被徒手接上颚骨的新进囚犯叫得十分惨烈,断了好几颗牙的嘴原本大骂特骂,骂到最后只能惊叫,惊叫连连之后变成哀号,其它服刑的犯人无不股栗。 而代管大衙事务的老佐官主簿闻声晃过来瞄了眼,抽着老烟杆又慢吞吞走掉,没看见啊,他什么都没看见 宋清恬和罗芸听闻「玉笛公子」明日一早将来访大衙把钱淞领走,两姑娘双颊生晕,眸子发亮,最后禁不住问起—— 「小教头,听说「玉笛公子」李修容是江湖第一美男子,小教头这会儿见着他,可觉名实相符?」 她拧眉思索,两姑娘还以为冒犯天威,赶着道歉时,她才慢悠悠回答—— 「我见过最美的。李修容不算美。」 而此时此际,她就要去见那个「最美的」。 前天领得薪俸,她将大半的银钱交给竹姨,自个儿留了些零花,今日就沽了酒、买些好吃的,挎着上凛然峰。 约莫入秋后就没再见面,她脚下轻功使得飞快,半点儿不觉累,反倒一股气越使越畅,丹田饱满。 甫接近峰顶那片松林,已见白发雪影玉立其间。 她身形略顿,定定望他,胸间模糊兴起一种心有灵犀的欢快,喉中甘甜。 白凛也不知因何要现身,只觉气血微腾,身随心转,待定神下来,与他相往十年的女子已来到不远处。 秋笃静冲他笑,献宝般拎高手中的酒食,还勾引人似晃了晃。 见他姿态闲适地伫立不动,长目冷凉,摆出一副「不滚过来,难道还要本大爷亲自迎去」的倨傲神态,她不禁笑得更欢,白牙闪亮。 算了,早知他这德行啊,也怪她性子诡异,久没被他嘲弄还觉想念。 提气再奔,眨眼间便拉近距离。 「白凛我咦?」话未及道完,手腕教他握住一拉,仅仅一步之距,她已进入他的结界。 松林没去,取而代之的是起伏如波的青青草地,天际辽阔,白云似糖花,小溪随地形蜿蜒,流音清美悦耳。 她眨巴眸子四下张望,见远处山似佛头青,如一整圈的围屏环住他们所在的山坡,远远云海彷佛能见银泉飞瀑,很有「身处此山中,不识真面目」之感。 「唔,这次有点高山初夏的味儿。」每回被他拉进结界内,景致皆不同,有时像故意整弄她,穿着夏衫前来,他结界内竟是冰天雪地,冻得她唇都紫了。 「我喜欢」喜欢你。她脸红,后头的话只敢在心里说。 俊美无端的冷颜现出淡淡然的软意,薄唇微勾,不带讥讽。 「比起被冻得齿关打颤、鼻涕直流,你当然会喜欢。」 唉,才觉他淡笑模样真好看,一开口就来刺她了。 她皱起巧鼻哼了他一声。「干么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干么不这样?」就爱捉弄她,见她出糗。白凛尽量忍笑,美目仍掩不住亮光。天地间行走千年,相往的就她一个凡人朋友,是她性情太真、太实,才磨得他这冷漠桀骜的性子愿意诚然相待。 不等她再说,他宽袖顺她腕处往底下一溜,截走那些酒食,找到荷叶包裹的豆包米团子,拿着便往嘴里塞。 秋笃静被他贪吃模样弄笑,心情大好,遂扯着他衣袖一块儿席地而坐。 「我买了不少东西呢,有甜有咸,还有你最爱的豆皮包蛋、豆皮米团儿、豆皮豆腐花,还沽了「老棠春」的玉露,也是你喜欢的。」将买来的东西一样样摆出,供奉给「山大王」。 在她纯然的想法里,喜爱一个人,只晓得一直对他好,对他好,就对了。 这些年她也算摸熟他的口味。 修仙者不需五谷杂粮维持生命,但她每回「进贡」,他还是吃得挺香,尤其是豆皮和鸡蛋做成的小食,咸的甜的皆行,带来多少吃多少,别想有剩。 他吃得津津有味,绝对优雅,但不忘一口接一口,清漠漠的面容轮廓全被吃相拂软线条,瞧着就觉唉,可爱啊。 「公子,姑娘。」软糯轻甜的嗓音传来。 秋笃静原已取出巾子,欲探手擦拭白凛嘴角的小食碎屑,听得这么一喊,伸出的手登时顿住。 一个模样生得极美、双眸极灵动的红衣少女款款前来,纤手捧着玉盆盛水,水上净巾荡漾,正朝她和白凛屈膝盈盈一福。 第十四章 少女模样约十五、六岁,名叫红缳,跟在白凛身畔已有六个年头,她听他提过,说是当初扫荡老松林时拾来的一头赤地狐精,她见过赤狐的真身,当真可爱稚幼,而幻化成少女的赤狐则美得教人惊心动魄。 循着红缳好奇的注视,白凛突然侧首瞥了过来。 当场逮到她举着一臂欲伸不伸的可笑样。 「呃红缳端水来了,你、你用她备来的巾子擦嘴吧。」尴尬地咧咧嘴。 岂知白凛大人坐姿如月下寒梅端然不动,若真动了,也仅微挑秀眉、略扬雪颚,明摆着要她把该做、欲做的活儿干完。 秋笃静飞快瞄向红缳,九成九是因心动了,所以心发虚,平时办案追查多么的火眼金睛,此刻从少女脸上竟瞧不出个所以然。 她收回眸光,还是将巾子贴上白凛的唇畔轻轻擦拭,心里腼眺,却也很甜。 「你脸好红。」净过脸后,他双目轻眯。「为什么?」 「嗄!什么脸红,才没有」再次觑向一边,发现少女已然不见,一头毛色光亮的小赤狐在不远处的坡棱上奔跑,与蝶儿嬉戏。 她再次看向眼前男子,镇静道:「你这儿初夏时节,我穿的是秋装,即便脸红发热,那也也属寻常啊。」 白凛不作声,又端看她好一会儿,看得她一颗心都快跃出喉头,颊如霞烧。 也不知他信不信她胡诌出来的借口,仅听他高傲一哼,狐狸美目移向前方景致,似乎也被活泼跃动的小赤狐吸引了去,看得专注。 秋笃静暗暗吁出一口气,目光随他看去,打破沉默—— 「春天时候,我遇上小黧哥哥了,在半山腰一处涧溪,牠来到溪边喝水,我也蹲在溪边掬水要喝,一抬眼就瞧见牠。」 他让重伤且妖化甚深的黧狐沉睡好些年,而后将回归净化的狐野放了。 知她心中挂念幼时小友,即便黧狐已忘却前尘,她的小黧哥哥早就不在,她仍会牵挂。于是他领她进入元神,带她越过虚空,透过他的眼去看那只野放的黧狐,让她见到她的小黧哥哥活得甚好,无比的单纯自在。 「定然是我胡思乱想,真觉牠也识得我,牠眼睛圆碌碌盯着我直看,好生无辜,可爱到不行,白凛,你都不知我忍得多辛苦,千忍万忍的,才忍着没把牠逮回去养。」晃着螓首挠脸叹气,「小教头」该有的凛然风范荡然无存。 她觑着他润玉侧颜,他不给回应,仅是有一口、没一口地飮着玉露酒。 吞咽酒汁时,他微仰的姿态让喉结轻轻滑动,下颚至颈项的弧线优美动人。 只是他怎么了? 彷佛又是心有灵犀,她疑惑甫生,白凛咽下酒汁已淡淡启口—— 「我觉得,你应该不是我的「渡劫」。」 秋笃静闻言愣住,实不知话题怎一下子牵扯至此? 修仙者若冲关「渡劫」成功,接着就剩「大乘升天」,他说她不是他的「渡劫」,表示她并非阻他修行的那一个,那算得上好事是吧? 将他手里的酒坛抱了来,灌下一口,抬起手背用力抹嘴。「你何以确定?」 白凛将她抢酒喝、还喝得粗粗鲁鲁之举看在眼里,心里微觉怪异却未深思。 他徐慢答道,「我没想吃你,是当真毫不动念。在各路精怪和修仙成魔者眼中,你依然是块绝顶美味的香饽饽,我知道你香,也嗅到气味,想一口吞掉随时可以,但我不想。」睨着她,神态似笑非笑,最后将目光远放。 静过几个呼息,才听他继而又道—— 「我对你这个「天王大补丹」毫无念想,欲望不生,元灵清净,看来该「渡劫」成功,但内心并无冲关得道的至喜至乐,所以才觉你非我修行中必炼之劫。」 初相识时,他曾说,食她不食全在意志和欲念之间。还道她可能就是他等了许久的那个「渡劫」。 十年岁月悠然,拥千年道行的他也许没将短短十载放在眼里,于她则不然。 今日忽而听他说出这样的话。 毫无念想,欲望不生。 尽管明白他指的是「食不食她」这事,可听进耳里偏就不太好受。 莫名生出一股失落劲儿,像牵扯轻了、羁绊淡了,悄悄怅惘。 她依稀记得当时的他漫不经心且高傲道—— 我若要吃,定是让你将自个儿打理得干干净净,然后心甘情愿求我吃你,那才高段。 秋笃静,傻到犯病了吗?还真想求他吃她呢! 自嘲自笑,盼能自解心结,她再飮一口玉露,这会儿喝缓了些。 「白凛,那你的「渡劫」究竟在哪里?」 修行层层冲关,该是这最后一道关口最最浑沌艰难。 各人有各人的法缘,「劫」亦是,各有各的,是何劫?何时来?如何来?皆依天道,根本不能掌握。 她望着天狐大人好看到惨绝人寰的侧颜,他默然无语,她便寂静喜欢着。 好半晌,似沉吟凝思过,他终于开口—— 「根据狐族的记典中所载,「渡劫」往往与情相关,亲情、友情、男女之情等等,渡劫不过,常是败在情字上头。你生父虽非狐族,不也闯不过情关?」他笑笑瞥了她一眼。 秋笃静心口微热,低应了声。「所以你回狐族去了,去查狐族记典中关于「渡劫」的事?」略顿。「我甚少听你提起狐族,他们待你不好吗?」 白凛长目忽瞠,瞳仁颤动。 他瞪住她严肃的小脸,瞪着、瞪着突然仰首畅笑,一手还不住拍击大腿。 「他们待我不好吗?哈哈哈,彼此彼此啊,哈哈哈,我可也没令他们好过。」 他突如其来大笑,秋笃静瞧着却有些难受,脑海再度浮现一抹独立松林、目送她离去的孤影许是如此,这些年才会让红缳跟在身边吧? 心头泛酸,想到这一点,便觉一股气闷在胸臆间,挺蠢的,但实在没法儿,就是钦,吃味了。 「那既是查过记典,你待如何?」闷声问。 白凛笑声缓止,彷佛当真好笑,笑得眼中都含泪花了。 他探指揭掉眼角润意时,目光晦暗深沉,笑未染瞳,连嗓音都显幽沉—— 「也许就该找个对象谈谈情、说说爱,「渡劫」迟迟未现,我只好来一招「飞蛾扑火」,自个儿往情里跳。」 秋笃静整个傻住! 他说真的。她瞧得出。 此刻的他眉目倶沉,内敛坚定,他是真的想那么蛮干。 他唇一扯,又道:「狐族天性多情敢爱,可惜轮到我头上就成疏淡无感,或者他们看不惯我的正因此点只是「渡劫」这一关非得尝尝情爱滋味不可的话,那就来试,你问我待如何,我也挺好奇将何如。」 心中狂闹,头晕目眩,秋笃静咽了咽唾津,喉头仍堵得难受。 她灌了口酒,勉强挤出声音—— 「若要总得我是说总得有个对象,你、你可有属意的人?」 男人那优美透冷的唇瓣轻抿,又兀自沉吟了。 她看他,看他专注看着在绿坡与清溪间跳跃、嬉玩的红狐,一时间胸中如中巨锤,喉里不断发苦。 是红缳。他看上那个少女。 想想也对,红缳来到他身边好长一段时候,日久生情很是自然。 想想,真的很对。若要尝情尝爱,找个同样是狐族的伴儿才正确。而且狐族专出俊男美女,他模样生得那般好,当然要很美、很美的狐姑娘才能般配得上。 可是再想想就是很痛很酸很苦啊,乱七八糟的滋味全搅作一块儿,兜头罩面打上来,是要她怎么样?! 喝酒、喝酒! 今儿个实不该喝淡香玉露,该喝上几坛鬼头烧刀子才是! 捧酒狂饮,囫囵吞枣般猛灌,酒汁都溢将出来,眼泪也跟着溢出。 突然掌中一空,有人夺了她的酒。 「不是沽给我喝的吗?尽被你抢光。」白凛冲她挑眉,忽见她面上异红,眸心异样,不禁怔了怔。 「你脸又红了。」他目光专注,不明白又疑惑,所以深究着。 「呵呵」秋笃静抹抹脸。「我是凡胎俗人,饮酒多了总会脸红。」 白凛神情微凝,直觉她话中的「凡胎俗人」透出点儿古怪意味,无端端发恼了、赌气似,但又不十分确定。 「可我似乎常见你脸红。你来到我面前,总是脸红。为什么?」 她定定望他,眸子眨也未眨,两丸墨瞳如润在清水中的黑玉。 他懂什么?哪里能懂? 而她偏偏跟他生气、跟自个儿闹,有什么用? 忽而她笑了,眉心拧起、瘪着嘴笑,肯定笑得难看,但总不能哭吧。 「你在掉泪,为什么?」他的疑问就这么直勾勾丢来,语气极度困惑,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心绪起伏。 第十五章 他将她视作朋友,她却早早陷进自个儿的情障,过尽千帆皆不是,不挑个凡夫俗子走在一块儿,傻了似一直仰望他这道明光。 秋笃静,这一仗未打已败,惨啊! 用掌根处揉过眼睛,把含在眸眶、悬在睫上的泪全抹了去。 颊面晕红,鼻头亦红,一双眼仍然红红的,她低低笑,腼眺苦涩—— 「白凛,我们女孩子家见着心仪的人儿,是会脸红的,因为心里喜爱啊,觉得这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怎样都是好的,光是瞧着他、听着他说话,都要脸红心跳的至于掉泪」深吸口气,再重重呼出,她振作道—— 「不会了,不再哭的。你、你带我出结界吧,我没事了。」 像欲证明当真无事似,她一骨碌跃起,拍拍衣衫。 「呵呵,该回去了,竹姨还等着我一块儿晚膳。哎呀呀真糟糕啊,一坛玉露大半以上都进了我肚腹,白凛,下回来寻你,我给你补上两大坛。」 她扬声笑,挥臂又蹬腿的,显得格外活泼,但眸光始终飘忽。 她不敢再看他。 【第六章】 见着心仪的人儿,是会脸红的,因为心里喜爱 这样的话,每字每句皆像一把小鼓槌,咚咚、咚咚、咚咚——直槌得他耳膜与胸房雷鸣阵阵,轰然乱响。 所以她是告诉了他,她有心仪的人,那人是他。 所以每每见面,次次脸红。 修行超过千年,天狐大人头一遭尝到冰寒与炽热相交煎之感,像被制住周身穴道,丝毫不得动弹,真身被掷进寒冰湖中受冻,下一瞬又被置在熊熊烈火上煎烤,一冷一热又忽冷忽热,比冲关还要险恶,完全茫然失序。 他竟乖乖听话领她出结界。 估计在那茫然无措的当下,她要他做什么,他九成九都只会照办。 直到她奔出好远,夹带秋霜的晚风吹淡她的背影,然后消失无踪了,立在松林间目送的他才陡然发觉——这一次,她没回首,没朝他笑语挥手。 她没看他。 这样不对。 她不可以在说出那些话之后,头也不回就跑。 「公子」少女轻柔唤声荡近,人已来到他身后。 入耳不入心,白凛不应声、不回头,思绪只绕着一人打转。 某一年春,黄道吉日格外多,峰下城隔三差五就有人家办喜事,她拿了好多喜糖和红糕来,说是相熟的城里人家送的,给她这个「第一女铁捕」沾沾喜气,好让她也快些办喜事。 说这话时,她低眉敛目,嘴角腼眺翘起,也有霞色染过双颊。 他问她为何不嫁。 她说找不到人嫁。 那时他还大大笑话她,笑她奇诡的「半巫半仙体」,还乱七八糟得了个女铁捕的名号,峰下城的男人们算有自知之明,晓得不该招惹她。 他是在嘲讽她,挺毒的,她倒扬起下巴笑道—— 「别忘了,我这个半巫半仙的第一女铁捕,体内可还有天狐大仙的血气。」 他被她逗笑,纯然的愉悦充斥整个胸中。 此一时际凝神着思,当时的开怀,有部分原因在于她的「找不到人嫁」。 至于为何如此,他那时不曾深想,如今像模模糊糊逮住什么,却也不能懂。 「公子,姑娘走远了,有红缳陪您啊。」 她喜欢他满久了吧? 唔,肯定挺久了。也对啊,既看上他这般的绝世美玉,凡人男子如何入得了她眼界! 难为她了,找不到人嫁也是在情理之间。唉,他竟还笑话她? 白凛的心绪在经过一阵大动荡后,变成一朵朵小浪在里头翻腾荡漾,有些近乎得意的、骄傲的东西浮上,即便被搅得晕眩,感觉却是欢快。 突然,他侧目一瞥—— 「啊!公子,红缳错了,红缳不敢!」少女扛不住那忽转峻寒的目光,原本亲腻揪着他一袖的柔荑,在他注视下吓得赶忙放开。 少女甚是乖觉,瞬时变为真身,小红狐眨巴着圆碌碌的眼睛,用一身亮滑毛皮轻蹭他的袍摆,低下头欲舔他的裸足。 白凛没任赤狐舔上,竟是弯下身,用双掌将小狐撑抱起来。 他将赤狐举到双目能与他平视的高度,赤狐圆眸汪汪,两耳耷拉,一脸无辜样儿,喉中更低低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 「我瞧过那家伙这样抱你。」他自言自语,五感全无防备,将自己拉入一个极近本心的所在。 赤狐可怜兮兮地扭动鼻头,他则歪了歪头继续盯着,雪丝柔荡半身。 「在你之前,她定也这样抱过那只黧黑地狐她的那个「小黧哥哥」。」最后那句话带着点不明就里的呛酸。 「倘使有朝一日她瞧见我的真身」语气悠慢,似不确定了。「她还想使出这么一招,怕是不能够。」 九尾雪天狐不是她撑抱得起的,更不是随随便便任人抱的。 他蓦地有些怔愣,怎么彷佛像是没办法让她用双手撑在前肢下方抱高,内心还觉挺遗憾似? 用力甩甩头,发丝如白泉生动,他再使劲闭了闭眼,试图把那「可怕」的遗憾感从脑海中拔除。 怎会这般?他是修炼修到走火入魔了? 竟被她几句话闹得大纵不静,心绪不宁! 许多景象挡也难挡地纷纷涌出,一幕幕飞掠,越去拔除、抑制,反倒勾出更多,都是与她这十年来相往的片段他神识像也跟着飞掠,绕在她身边,从那个十二、三岁,待一只恶狐真心诚意到有些犯傻的小姑娘,到十六岁展露飒爽英姿、胆大心细的她,然后是如今多了份沉稳却依然热情热性的姑娘 心里喜爱啊,觉得这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怎样都是好的 光是瞧着他、听着他说话,都要脸红心跳的 啵! 他左胸一震,有什么缠绵其间,彷佛翻腾不定的浪生成一朵心花。 花含苞待放,他感觉到那股尝试要绽开的力道,令人血气奔腾,期待又渴望。叹气,徐长的气逸出薄唇,他缓缓睁开美目 红光疾射而来! 他瞬间已闭目,却犹不及,两道异光仍穿进他目底,再窜达天灵。 天地,骤然变色! 在毫无防备且心念最为纷乱之际,他的神识遭侵入,元神被拖至另一个结界。 赤狐红缳! 妖异红光从她双瞳中异变而出,带黑刹魔性之气,他并不陌生。 盘坐于地,眼不能视,耳与鼻格外灵动,他听到精钢冶造之物的敲击声,嗅到以为恒久再也不会闻到的腐败气味。 他身在牢笼,在一个几百年前他早已挣脱的牢笼当中。 而这座无比巨大的牢笼,根本是某人特意为他而造的真实幻境。 赤狐被派来蛰伏在他身边,就为今日此刻! 「公子让红缳等得多辛苦啊,实在该罚呢。」回应他脑中所思,红缳软绵绵的话音像风般回旋,如远似近,辨不出方位。 「唉唉,公子真不像狐族出来的,不妖不媚就算了,人家对公子既妖娆又妩媚的,公子瞧都不瞧一眼,都不知有多无趣。」 白凛守住本心,自观内巡。 元神中的真元尚自清明,但虚元在抵挡黑气侵占时已被震出裂痕。 虚元一破,真元便毫无防护,若真元亦伤,将是大伤。 真元若破,他千年道行即毁。 「你哪儿是待我好?你将我带着,其实是为了姑娘,那人喜欢小兽、喜欢跟精怪们交往,你让我跟姑娘玩,又防我对她起念动手,呵呵呵姑娘身上确实香啊,即使有你的血气压制,近近去闻啊,那香气仍透肤直冒,馋死人了。嘻,除了姑娘,你不是不给碰吗?扯你袖子还得遭瞪,怎么?我这就碰你、摸你了,我还要取你一绺雪发,衬着我的红衫、配在腰间当装饰多好看」 「红缳,退下。」 白凛不动如山,散乱的气在四肢百骸当中一点一滴聚拢,当那略沙哑的男声传进耳中时,他耳膜鼓震,方寸亦震,狠狠沉下气才能稳住心神。 「主子」 「退下!」 他听到赤狐闷闷哼了声,随即鬓角微疼,有谁扯直他的发,利落截断。 他一口气盘聚再盘聚,几百年没受过这般屈辱,但超然于物外是他此时最需要的。不能受扰,不被影响,自心自炼,唯己强大。 那低柔男嗓动荡,震得他周身体肤隐隐泛麻—— 「我一直等着,总想会有这么一天,你我将再重逢。白凛我最爱的使徒。」 白凛在对方话音甫落时骤然发功! 处境极其凶险,一施劲就得抱粉身碎骨的决心。 只进不能退,一退全盘皆输! 第十六章 他倏地张眼,果如所料,不管男声或女音皆从红缳口中吐出,一体双分,她的主子将部分虚元置在她寸心之间。 轰隆——砰!咚——轰隆—— 他体内万流同宗,汇成强大的气,试图逼出黑气的同时,劲壁亦重重外推! 一反动,周遭更凶猛的阻力咬上来,一波强过一波,直震元灵。 他听到虚元龟裂的声响,但拚得魂飞魄散,断不能在这牢笼幻境中言败! 便是销了他千年道行,便是死得不能再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定然拖着对头一块儿。 只是有淡淡怅然 心田的那朵花,似开未开,将绽未绽,隐隐流香泌出。 他彷佛还没弄明白。 秋笃静在夜半时候惊醒,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 发了恶梦,从未有过的梦境,逼真得令她胆战心惊、吓出一背细汗。 下榻,蹒跚晃到角落脸盆架前,她捧水泼脸,水似带秋霜,冻得她面皮一麻,脑门清凛——不!不是梦! 她忽地顿悟! 是体内天狐血气驱动,让她透过白凛的眼看到那景象! 她看到赤狐化作少女,双目仍是小兽的眼,瞳心锐厉细长,迸出妖光。 心突突飞跳,血气躁动不安。 肯定出事了! 她提剑佩刀,冲出房外欲去牵马,在廊下遇到年已十三的小姑娘萧湘。 萧湘那年被带来竹苑安置,便一直留到现下,可能是爹娘皆死于精魅作怪,她对巫族事物格外用心学习,天分虽不算高,但勤能补拙,这些年已成秋宛竹的得力帮手。 此时不知她是半夜起来解手,抑或听到动静才跟着起身察看。 「我上凛然峰一趟。明儿个一早竹姨若问,就说半夜巡捕房捎来急务。」 秋笃静捏捏她的颊,小声道:「别张扬。」 萧湘点点头,递来一小袋东西。 秋笃静揭开袋口一瞧,是加料又新炼的刺磷粉,对付小妖绰绰有余,遇上大妖也能拖延一下,替自个儿挣到脱身时机。 她微地牵唇,探手去揉小姑娘的发。「谢谢湘儿。」当年凛然峰上白凛的出现,一直都是她和萧湘之间的秘密,小姑娘谁都没告诉。 她最后催促小姑娘回房,然后偷偷将座骑牵离竹苑一小段距离才翻身上马。 一上马便纵蹄疾驰! 到凛然峰下,策马再上快不过她施展轻功,遂弃马徒步。 傍晚时候才狼狈「逃」下山,还想可能得拖上好一段时日,让那股难受劲儿淡然些才有办法再上来寻他,至少也得把脸皮撑厚些,面对他时才不会尴尬、心动,然后又红了脸。 岂料前后不到半天,她又返回。峰顶上究竟发生何事?! 直上飞驰约莫两刻钟,峰顶那片松林在夜中显得异样寂静,像盘踞不动的巨兽,根往深处扎,牢牢咬紧属于它们的地界。 月辉无法穿透,整座松林阗暗无端,树与树的间隙宛如通往冥地的开口,秋笃静手背一阵灼烫,巫族的入符图纹盛灿光明,整个亮透她双掌。 不仅是妖,且是大妖中的大妖! 松林严重异变,眼前景象绝非白凛所造,而高傲的天狐大人若在,又岂能任谁动他这座松林?除非他亦受困当中! 太婆们教过,白凛也提过,若要冲破结界,只需专心一意对准一小角下手。 一隅既倾,力道将四面扩散,不攻自破。 她大胆奔进林中,甫踏进,身后便被封了退路,暗成一片。 既入对方结界,动作得快,不得拖延! 她拔出入符过的淬霜剑直直插入地中,替自己造出一小块净地,双手各抓了把刺磷粉,两臂交叉高举,挡在面前—— 「断、续、飞、逐!污邪速离——散!」每喊一字,体内热血越发奔腾,丹田之气层层上提,最后一字喝出,入符图纹受她召唤,这次不是整面气壁,而是飞箭疾射,道道金束朝某个树间黑洞笔直射进。 瞬间,耳中传来似人似兽的叫嚣,尖锐异常,她闭眸不看,宁神不听,撒出掌中刺磷粉,她再抓一把,叫得更响、更坚定—— 「断!续!飞!逐!污邪速离!给我散——」箭光再出,专打那个点。 她是「半巫半仙体」,她是「天王大补丹」,她体内更有千年雪天狐的血气。 她是独一无二,很强很强的! 她必得相信自己,她定能掀倒这妖气冲天之地! 啪嚓! 她先是听到烛火陡熄之音,不及回神,四周已爆出轰隆声响! 阗暗被她硬生生挤开一道亮口,整座林子突然急速回旋,绕住她猛转,一直转一直转,她终于倒地跌坐,力尽气竭般低头猛喘气,脸上泛金。 待再次扬睫,月娘高挂冷蓝天际,松林彷佛经过一场无形杀伐,弥漫着一股大乱后才有的论谲静谧。但有月光、有沁凉夜风,听得到风过树梢的声响,或远或近处,有夜枭咕鸣、秋虫夜叫一切回归原状。 一抹雪白横倒在几步外的老松树底。 她惊喘了声,七手八脚、连滚带爬地奔去。 「白凛!」白发雪身,那张俊颜染着淡灰色死气,唇上苍白无泽。 听到唤声,他两排密睫动了动,勉强张开后,目光遂直直锁住她。 彷佛不认得她。 他看她的眼神肃然得教她心惊。 「你怎么样了?我能做什么?你跟我说啊!」才扭开头欲察看他有无外伤,他突地振袖一揽,将她拉了去。 她趴在他胸前,被他双袖裹住上身,怕极她脱逃似,他搂得好用力。 「别闹啊你——」她担心到不行,他还乱闹是怎样? 是知她喜爱他了,才故意抱她、亲近她,又想看她脸红出糗吗? 既急又恼,正想骂人,抬眼却见他张着唇,像在对她求援。 「我必须把它给你」他说。 「什么?」简直一头雾水,她才扭动身体想挣开,他一袖已摸到她脑后,将她的脸往下压的同时,他微微挺高上身,于是眼睛对眼睛,嘴对嘴,他将她微启的唇瓣封住,用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薄唇。 秋笃静忽觉得四周松林又急速打转,连天边一抹月也跟着转! 月晕闪得她双眸生润,或须臾或许久,她忽而明白过来,那皎光是从两人相接的口中渗出,她血液滚烫,脑中浑沌,整张脸、整个人都热到快烧起,有什么东西从他口中渡将过来,她傻乎乎接收,顺着他给予的力道便往肚腹里吞。 那温热感觉一沉,坠进她血气内。 是内丹! 他把内丹喂给她,为什么? 她双眸瞠大,越瞠越圆,近得不能再近地看到他黑蓝眼瞳开始变化,那瞳仁不再是人该有的模样,而是一双疏离且异美的兽瞳。 白凛她不知自己有无唤出,或者唤了,只是呼出的气与声息全被他吞噬。 原想挣开的双臂改而环上他的身躯。 她想到他之前彷佛呼救的神态,心急如焚,心若刀割,实不晓得该如何帮他,但本能驱使间,又隐约觉得他需要她亲近过去,越亲近越好,最好血气彻底交融,化成彼此。 于是她掩了睫,鼻侧与他相贴,颊面与他相褽。 齿与齿轻轻磕碰间,她的小舌探啊探地钻进他口中,一探进,缠卷的力道立即袭上,无法退开了,她舌根被吸得生疼。 不是单纯的唇舌相亲,她以为是,实非所然,气血因这样的贴近和触动而叫嚣,狠狠抱紧她的这个人将她当成活命的契机,像溺水者眼前唯一的浮木,他必须抓紧她,必须利用她,在喂以内丹之后,他从她芳口中吸食生气。 秋笃静知道气正源源不绝汇向他,他需要,所以她没有抵拒。 但令她惊愕、浑身紧绷的不是他的强索,而是他骤然异变的身躯不!不是异变,他这是回归真身! 他热到发烫的嘴终于停下肆虐,面庞深深埋在她颈窝。 她微微放松箍紧的力道,攀着他肩背的双手轻揪他的衣袍,忽而手心底下的触觉一变,蓬松柔软的温热感染满指间。 她迷茫掀开眼睫,便见当空明月落在他的黑蓝兽瞳底,那抹疏淡锐色直荡得她心头发紧,雪色皮毛在月夜下镶上银辉,从耳朵、颊面、身、背、四肢,直到那长得不可思议、充满生命力的九尾,全然泛光,美得夺人心魄。 九尾雪天狐! 与他相交十载,骄傲如他、道行高深如他,从不曾对她现出原形,抑或被迫弃守人身,这是头一回瞧见他的真身。 定然受创严重,才迫使他如此! 她想着就要起身察看,但 「白凛?」动弹不得! 第十七章 他巨大的九尾整个卷缠过来,罩住她的身背和双腿,身子与他毫无空隙紧贴,她的脸蛋于是半埋在一片柔软雪毛里。 刹那,似忽上忽下快速翻转,一记起要睁眼,入眸的竟又是另一个境地。 尽管幽暗,气味依稀烙在脑中,气场亦是,秋笃静一下子已明白,他们现在身处巨大树心内,白凛拖着她虚空挪移了。 避进熟悉的修炼之所才能真正松懈。她懂他。 可怜一施术法,他气竭般再次瘫倒,九尾松放,肚腹一鼓一捺地咻咻喘息。 她跪坐起来,抚摸他的狐颊、他的颈项和肩背。 不可否认,即便原形现出,狐狸脸依然不减高贵俊傲,若换在寻常时候,她必定满心好奇,非得捧着他的脸好好玩弄细究一番不可,然现下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想帮他,却不知该怎么帮,是不是如方才唇舌交缠、气息倾注那样,不断不断对他做那些事即可疗伤? 但刚刚他还是人身,如今这样能朝他口中吹气吗? 她脐下丹田蓦地突跳,涌着一股异样热气。 她讶呼一声低眸去看,有光隐隐穿透血肉而出,光是流动的,带着暖热正缓慢坚定地铺上她的肤。 被她轻捧在手心的那颗狐狸脑袋动了动,原是紧闭的长目徐缓掀开。 「白凛,我、我你的内丹是了,你的内丹在我肚里,是你的内丹在发亮,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你懂我的话是吧?你说话啊」忽觉自己着实蠢笨,巫族之术修个半吊子,若无太婆们灌注心血的入符图纹护身,若无竹姨和湘儿炼制的刺磷粉相帮,她根本连只无魂无魄的精魅都打不赢。 好不容易掀倒结界将白凛拖出来,又什么都不会,还希冀被打回原形的他能出声告诉她 她沮丧到不行,对上那双异美的黑蓝狐眼,心头又狠撞一记,他看她看得专注,瞬也不瞬,透出的冷火异辉似要迷惑她。 他头靠过来,开始皱着鼻头往她肚腹摩挲,隔着衣物用力嗅闻那光源,似受伤野兽本能地寻求疗治。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是吗?」秋笃静任由那毛茸茸的狐首蹭闻,腰带遭咬扯,一下子扯掉,襟口和裤头全松垮垮。 他的真身约有普通成狐的三倍,拖在后头的九尾,每根尾巴皆较一个成年男子还高,九根合在一起张扬,便如巨幕般的孔雀开屏。 秋笃静没承住他的重量,被他扑倒仰躺。 她劲装散开、单衣松敞,温暖皮毛挲过裸露出来的肌肤,伴随温热兽息往来逡巡,她蓦然才觉似乎不太对! 「等等!白凛你想做什么?你、你」 她挣扎起身欲揽住狐首,灵动的狐身突然缠上来,再加上九尾的包裹与压制,她根本像跌进毛茸蓬松的穴,又像困在绵软软的茧里。 丹田气海波荡,暖光从她肤上漫向他,将巨大的九尾与狐身全都镶透。 以古怪姿态交缠的一人一狐,就这么润在内丹金光中好半晌。 秋笃静能感受到狐的心律,闭眸凝神,她发现竟能清晰抓到内丹催发的那股血气,神识穿透,引她进入他的感知中。 她看到一面月下镜湖,周遭薄雾冰蓝,那是灵寂澄净之境。 九尾雪天狐低头饮湖水,湖上倒映出狐的模样骤然间,镜湖碎裂,狐的倒影亦碎成千万片! 她气息一冲,浑身大震。 那是白凛的幻身虚元,竟碎得无法修补?! 而他却把真元内丹渡进她体内隐隐约约像明白了什么,但实不知该不该深想,从把他拖出阗暗结界,他亲她、缠她、解她衣裤,她光是担忧他已花掉大部分心神,竟直到现下才晓得知羞,面红耳赤得很慢,却非常彻底。 身上的纠缠轻了些,她倏地张眸,瞥见垂在她耳侧的雪发脑勺。 「白凛白凛!」知他是蓄了些灵力才变回来,她心一喜,紧声唤,下一刻便发觉他是变回人身了,但九条狐尾并未收起,该制住她的力道也没松懈。 一头雪丝迤逦,一张透白俊颜转向她,需要汲取更多养命气似,他长目半掩,嘴已凑近,在她耳畔和颈窝一阵乱蹭,最后寻到她的唇,那才是他想要的,一缠黏上就没打算放过,深进再深进,痴迷无比。 树心当中,他神炼的秘密之地,破碎不堪的虚元,而真元内丹在她腹中他半句不语,但所做的事令她约莫猜出,他这是要借她的丹田血气、借她这具半巫半仙的肉身,双修助他。 此际才生出怀疑,也许当年他闭关神炼,她神识时不时受他召唤进入树心,很可能已是某种简单的双修依存。 血与气从来神妙,以怎样的方式融合壮大,有时是悄悄渗骨透魂,一点一滴无形润养,在那当下不会立即得知,直到出了眼下这般状况,她接受他的内丹,行气毫无滞碍,他给予再汲取,顺畅通行,彷佛她的肉身为他所有。 他向来强大,在她眼中一直是最最强大,今次却绝对是生死交关。 骄傲如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对她求援。 救?不救? 踌瞎徘徊之思并未在她内心盘桓,仅如飞鸿踏雪泥一掠而过,他救她从不曾挟恩索报,见他落难,她岂会袖手旁观? 她心仪他,十载相往,极自然喜爱上,而今二十有二还闹单相思,发狠些去做,双修就双修,豪迈些来看,她得不到他的心还能得到他的身而且,豁出去了,管他是人是狐,抱了就是! 豪情壮志一涌,被扑倒的她开始回应和反击。 双腿被捆得不好动,她两手就勾住他的素腰,还乱抓乱扯地撩高他的宽袍。 指尖与手心底下,触到的是绸缎般光滑的雪肤,清凉无汗似玉温润,真如他自己曾说的,全身上下就一件薄袍遮掩,里头光溜溜的好真诚,除这一具劲瘦优美的裸体,再无其它。 至于双修该如何进行,她习巫时是听过太婆们提及一二,当时的她不求甚解,听得昏昏欲睡,根本不觉这样的事有一天真会碰上,实没什么把握但,两具身子亲近再亲近,以最最亲密的方式贴在一块儿准没错的,因为润在两人肤上的光越来越盛,丹田沉而热,血气熟成,证明她没有做错。 她气息随他变得浓灼,四片唇时轻时重吸黏在一块儿,唾津濡湿彼此,银涎溢出嘴角。 他的发覆在她身子上像有自个儿意识,从她松开的单衣钻进,贴着她的肌肤,就如那长而有力的九根狐尾,它们不仅制着她,更上上下下来回摩挲她已然裸露的大腿和小腿肚儿。 很热,体内一直有血气生成,多的汇向寡的,盛的滋养弱的,自然而然寻求制衡,她源源不绝由着他吸食。 她所做的只是抱他、摸他、贴紧他,一切顺其发展。 然后不经意的,真的、真的绝非故意,她抚摸的手往下探,迷迷糊糊滑过他的腰线,贴上他两瓣削瘦精实的臀,她的指触到一小块所在,伏在她身上的男子瞬间如遭雷击,背脊抽直,双臂绷起,事实上他全身筋理皆绷得死紧,骤然仰首间,喉中滚出似痛似苦又似尝遍极乐的嗄吼。 秋笃静怔住,脑子里空白一瞬,乍然才意会出,她方才所碰的是他九尾下端与脊柱尾骨相连的那块所在,许是人的肌肤与狐尾间的异变始端,因此相当嫩弱,亦格外易感。 她被他的嗄吼震得心尖直颤,脐下热潮转成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软,泄出的不再仅是无形血气,而是真真实实的蜜流,淌得湿漉漉都乱成一团了,像越做越偏离正心,低呜一声,她本能就想合紧双腿。 可她的腿动弹不得。 虽无法看清,却知是被他两根长而雪白的狐尾分别缠住。 他垂首看她,任发丝散着她半身,他却用臂膀霸道地压住她的发。 幽光弥漫,树心内似荡开点点飞萤,他俊美无俦的面庞半是阗黑、半在光明。 他薄唇淡抿,一双狐狸美目再现睥睨神气,只是这般盯紧她时,冷肃迫人,峻意侵心,没有她一直以来熟悉的嘲讽神情。 「白凛」他是他,又彷佛不是,虚元破碎的他如何也拼不完整似。她眸底一潮,抬起一手想抚他冷冽颊面,指尖甫触及,见他瞳色骤深。 她两只脚踝忽被他的长尾卷住拉开,高高悬吊在半空,身下陡凉。 然眨眼间,凉意已被劈破。 银刃滚过灼火生生烧进,他以真实的真元刺穿她的处子之地。 无丝毫迟滞和怜惜,挺入的深处如此接近脐下丹田,他厚实顶端抵着她细嫩内壁不住抽跳,于是埋在她体内的内丹回应般颤动了,剧烈颤动,震得她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是痛是麻是钻骨蚀心的搔痒难耐。 第十八章 泪从瞠圆的眼角渗出,秋笃静实不知是挨不住痛,抑或挨不住他的狠。 他狠。她也可以。 闭眸挺高腰肢,让自己细幼的嫩处将他纳得更深,小手再次往下,狠狠撩拨他尾与臀相交的那个点。 如她所愿,树心中又一次响起男性似痛似乐的嗄叫,所有的光点瞬间激发,四周亮得像同时点燃上百根烛火。 而她隐隐才觉自个儿终于扳回一城,唇角模糊的笑方起,一下子又被他反击的力道震得身心发麻,泪湿双睫,全然不能自已。 在失去神识前,她只记得映入泪眸中的是满满灿亮的润辉,润潮包裹着她,更滋润了他,领着两具深交缠绵的肉身在虚空中荡漾啊荡漾。 【第七章】 白凛我最爱的使徒。 他内心冷笑连连,黑寒刹气似成千上万的臭蛆钻进血脉中,他以虚元为盾,以神行之气为刃,一寸寸逼退、击散。 我得以续命,元灵醒觉后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你咱们不能好好叙旧吗? 狐族的柔媚天性不只展现在女狐身上,男狐亦然,尤其刻意操弄时,低柔似叹的言语也能媚得没边,像是多柔情密意。 许是见多了这一套手法,厌恶至极,矫枉过正下才造成他异于狐族男女的淡漠脾性,媚惑之姿并非没有,而是藏得甚深,得相往够久才能窥见到。 遭偷袭被扯进敌方地盘,天时、地利、人和,无一样得利,他攻守间耗掉一波又一波真气,如此消耗,败局可见,只能一鼓作气以虚元作赌,冒险将结界震出缝隙 他催动术法,真气几倾巢而出。 他一使强,周遭黑气随之加强,所以必须得快,较对方快,抢在黑气尚未追上的瞬间,击破幻界。 虚元如镜,吸纳黑气困于镜中。 黑气强占狠攻,无丁点止势,一道猛过一道,一波狠过一波! 他终是听到虚元碎裂声—— 砰磅——轰隆—— 结界巨震! 然而啊然而,就差那么毫厘之距,少那么一点点的螳臂之力啊 谁能助他一狂风?! 骤然间,一束箭光射入,若干旱大地渴求的那场及时雨,裂开的光口成为他翻转挪腾之钥! 真元冲顶,激光灿盛如命火最后的返照,一举令他摆脱阗暗牢笼。 白凛先是嗅到那饱满火热的香气,才掀睫将秋笃静看进瞳底、心里。 寻常时候不会渴求若斯,即使知她灵气纯厚,灵香饱溢但虚元耗尽的他闻到她的气味,真元猛烈躁动,腹中如置冰炭,于是他的内丹主宰一切,为受创且虚乏的他开启一条活路,叫嚣着欲埋进气血相融的那人体内。 他渡给她内丹,虽是借她的肉身和气血润养他的元神,说到底是把千年的命和魂魄交到她手中。 直觉为之,没有迟疑。 眼前是她,秋笃静,正因是她,所以毫无踌躇、不须盘算。 本能的驱使在此际强过所有,催促他往她那份暖处靠近,在那里,力量唾手可得,只要抱住、攀紧,浸润在满溢的香息中,元灵自能修补。 两具身子交缠成一个,直到深深埋进,元阳触发沛然血气,被紧密包含,他彷佛在这穿过金脉玉峡、生死叩关之刻,才彻底悟出他揪住她究竟做了什么。 没有退路,亦不能悔。 他冰凉兽瞳燃起星火,垂首注视身下女人时,星火似燎原而过。 光是瞧着他、听着他说话,都要脸红心跳 她心跳得好快,脉动激烈,他全感受到。 她不仅脸蛋红欲渗血,颈子、胸乳、腰肢和双腿皆被红潮漫过,那潮涌也在她眸子里轻动。 秋笃静他没唤出,心上却一遍遍盘过这个名字。 千年内丹在她腹内发光,他顶到那个点,将自己完完全全没入,无形的火瞬间嘶嘶作燃,两人紧连的身子镀上一层茸毛般的火色流金。 巨震,从里到外,从她体内荡向他,神行后又从他体内回向于她。 两双眼睛一直相望,她的手抚上他的脸,环住他的颈,他看到泪水从她眼角溢流,濡湿她的耳、她的发 于他而言,这般缠动紧连无关情爱,只是借她肉身去达成一件事,他明明知道,但胸中却滚过道不清、辨不明的波动,让他冷凉意绪忽而寻回了些温度。 他低叫、嗄吼,九尾根部的下端一次又一次遭她轻捏刮抚,抵进她腹内的玉茎锁关不成,颤栗倾泄。 他没料到会是这样,应触而不泄,再还精于气才是尽美,此时泄在她体内对他元神修补虽无阻,但那毕竟是女子宫囊,天狐男子与半巫半仙体的女子在一块儿,还是有着孕的可能。 他倏地抽出,身下的她因他略粗鲁的举动而抽颤。 迷惑着,不能确定,他面色淡凝,目光怔然,待觑见她腿心渗出的精与血,雪般俊颊才禁不住般略现晕红。 到底是有些血色,不若未做之前苍灰濒死的模样。秋笃静苦笑暗想。 「不能一直做,你该停下休息我也需要的」 紧紧交缠了多久,她实也分不出,但心下却明白,若他元阳怒而不歇一直深埋在她体内,双修的循环便不会停止。 太多的气循需缕清,她有些追不上他。 轻喘说着,她撑了两下才坐起,将敞开的外衣和内单收拢,底下里裤已尽脱,她仅能夹起双腿侧坐,勉强用上衣下摆遮掩至臀下。 只是看似简单之举,拢紧双腿时还是令她眉心一蹙,咬唇仍泄出哼声。 白凛仍紧盯她瞧。 不知是否吞了他内丹之因,淌在两人肤上的流火已消失,巨大树心内应是暗淡无光,她目力却异样的好,依旧能将他看清。 九根硕长的狐尾已收敛不见,男子优美匀净的身形袒裎在前,除那一头几已及膝的雪丝披覆而下,他完全赤裸,且半点欲穿衣遮掩的意图皆无,他惯穿的雪色宽袍自脱离他的身躯后,便像化进虚空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他的发多少挡住腿间私处,秋笃静仍没办法直视他太久,遂淡淡撇开脸,轻咳两声故作镇定。 「我是半夜惊梦,想想有些怪才跑回来一趟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眼前男人是她熟悉的,却又有些不同,好似冷然又直坦了些,不跟她拐弯抹角,没有嘲笑作弄,所有情绪皆直来直往。 这是虚元碎裂的结果吗? 将他性情中的某部分销了去,刮掉一小块心魂? 她芳心一悸,止不住发苦疼痛。 就在以为等不到答复时,白凛突然出声,语调干净疏淡—— 「红缳趁我疏神,偷袭得手,拽我进一道幻境。」 「红缳」是啊,她在梦中对上的就是那头赤狐异变的妖眸。「她是你拾得的,你救了她不是吗?她跟着你好些年了,怎么」 「她早已有主。」轻漠一句,淡淡然,好似这样便说明了一切。 秋笃静犹自闷疼的心一阵紧缩。 「我以为红缳是喜欢你的?」而他也是喜欢小赤狐,才会选中少女,打算学着飞蛾扑火将她扑进情爱里啊! 「渡劫」这一关非得尝尝情爱滋味不可的话,那就来试,你问我待如何,我也挺好奇将何如。 他说的话言犹在耳,然现下这般,他心里指不定有多难受 莫非红缳真是他的「渡劫」? 才会令他甫动情起念,劫随之而来,赔了虚元不说,还现出原形? 「红缳的主子为何要害你?」 他抿唇不答,像打算将她看到天荒地老。 秋笃静暗叹了声,只好稳着气息继续追问。「你与对方相识是吗?是许久以前结下的恩怨?那人寻仇来了?」 「他不是寻仇。」白凛说得平静,除略染霞红的颊色,面上无多大表情。「他叫玄宿,出身狐族,千年前曾是最受狐族崇拜的侍天监掌,地位远在族长之上,狐族在他庇护下有过一段极长、极安乐的太平日子在他走火入魔之前。」 秋笃静不敢打断他的叙述,几是屏息倾听。 白凛又道:「修炼最终是「大乘升天」,升天之前的「渡劫」全看机缘,有时需数十年、数百年的等待,才知所渡的劫究竟为何,而时日一久,变量自然多,玄宿在他的「渡劫」里经历了什么,旁人无法得知,亦不清楚他是否冲关成功,只知他之后易道而行,不再侍天奉地。」 他微乎其微蹙动眉间,长目淡敛,似记起不甚愉快的事。 周遭静下半晌,秋笃静踌躇了会儿终是出声—— 「你曾说,修炼者层层冲关,道行术法越修越高,但最后关头是要成仙抑或入魔,仍回归己身之决,而那个叫玄宿的大狐最终择了魔道,是吗?」 第十九章 白泉雪发也成树心内的光源似,随白凛颔首之举曳出淡薄银辉。 他语音幽然。「玄宿入魔,狐族无谁能与之抗衡,族长遂应他所提条件,以族中少男少女献之。送到玄宿手中的狐男狐女们元神受制、心魂入黑刹之气,以供玄宿一人操使。」 「便如红缳那般!」她顿悟般眸子忽瞠。 「便如红缳那般。」他静静重复她的话,顿了顿又道:「既是他的使徒亦是他的「炉鼎」。」 待听明白了,秋笃静气息陡岔,不禁咳起。 咳得眼角都闪泪花,她努力缓住,扬睫见他又在看她,那俊面冷漠淡然,美目中专注的力道实让人难以招架。 他徐声接着说:「不管男狐、女狐,只消玄宿喜爱,皆能成他的「炉鼎」。」 唔,也就是说玄宿大魔男女通吃,瞧着好的就用等等! 有什么刷过秋笃静脑海中,思绪弹动,砰地跃出—— 「白凛,为何你知晓这些事?你当时就在那里是吗?送到玄宿手中的狐族少男少女,你正是其中一个是不是?玄宿他、他」 「我方才说了,他不是来寻仇。」略顿。「他是来寻我。」 「寻你?寻你?!他来寻你?!天啊,姓白名凛的天狐大人,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自持?那个家伙臭家伙那个混蛋他那样欺负你,怎么可以?!可恶!怎么可以啊?!」 既惊且怒,瞬间气到快命绝,恨声嚷嚷的同时,她也顾不得腿酸腰痛,迅速蹭了两下蹭到他跟前,近到膝盖都碰到他了,继续龇牙咧嘴—— 「下次带上我,我帮你揍他,把以往他欺负你的分全讨回来,别小瞧咱巫族,用来收拾大妖大魔的阵术和器物多如牛毛,我跟你斩妖除魔去!」 白凛略歪着头看她,虚元碎裂让他对周遭所有生出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连带眼前的她他知她,知自己信任她,知她可以被他所用,她亦会心甘情愿任他利用,至于更深一些的感受,有什么呢? 然后她突然气红脸,眸子生火。 她不再闪躲他的注视,而是直勾勾迎来,占满他眼界。 耳中轰隆隆传进她火恼话音,面上骤然一麻,像重重被撮了一巴掌,连瞳仁儿都震得发疼他更似拔不开眼,瞬也不瞬看她生气勃勃的脸。 「你说话啊!」秋笃静攥紧拳头,一想到他过往遭遇,心酸到真想掉泪。 「我没被玄宿欺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面无表情,但仍留颊靥淡淡红。 「啥啊?!」傻愣。 他喜欢瞧她出糗的模样。 傻乎乎,张牙舞爪后发现事情想错了,等着被他糗。 白凛又记起关于她这样的事,便像此一时际落在他眼前的这样的她 胸内略掀波动,狐狸目不动声色地在她脸上徐徐掠过,好一会儿才道—— 「无父无母的年少孤狐全被族长送献,我确实是其中之一。但不知因何,玄宿的元神入咒术以及黑刹之气,用在我身上难以收长久之效。我同样会虚弱、神识浮动,但仅是暂时之状,待静心入定便能自解。」 「所以?」她听得心肝一惊一乍的。 「所以我,堂堂九尾雪天狐,从未真正向谁低头过。」 他语气虽静,这话却颇有白凛大人惯然的风骨,话一出,他俊美五官忽而玉凝,彷佛又寻回些些熟悉的味道,正自微惑中。 秋笃静亦是轻怔,随即冲他绽开笑意,笑得那样明媚好看。 「你你果真没受委屈,那就好。」莫怪他离开狐族独行,当时狐族弃他,他没回去大闹一场已属大善。 本还想再问更多玄宿与他之间的恩怨情仇,谁知他手毫无预警探来,秋笃静僵住,仅余眸珠滴溜溜地转。 「干什么呢?」她问得有些虚弱,因他伸出食指正揭去她大腿上的精血。 应是她方才急唬唬蹭过来,腿心溢出之物不小心沾在大腿上。 他若仅仅替她拭去也就算了,却是兽性又起般皱起鼻子,将沾着精与血的指凑到鼻下嗅闻,嗅啊嗅、闻啊闻的,最后竟探出粉舌,学小兽舔食吮了几下。 秋笃静快要疯掉。 虚元尽碎只余真元的白凛,她渐渐摸清他的性情,就是少了些虚套和拐弯抹角,一切直来直往,因本心归元,想做什么就做,一有疑惑就定住不动。 冷然的面庞,坦率的心思,似乎也不错,但现下这样就过分了! 内心哀喊,她两手捧住热呼呼的颊,实学不来他天然生成的不知羞耻啊! 「老天你、你不要吃那种东西啊」 真糟,又受他撩拨,两具身子紧密缠绕、深入彼此血肉的感知再次腾起且放大,她的下身仍些微肿胀刺疼,腹内丹田却已蠢蠢欲动,这一动,再次驱策了天狐大人的内丹,金光于是绽出,慢慢漫上她的清肌。 她望着他,有些欲哭无泪。 她是情生意动单恋他这一根俊草,也知他倘若响应,仅仅是为汲取她的生气修补内丹、再建虚元,再多,应也没有的。 他将手贴在她大腿裸肤上,缓缓滑进她两腿间,瞳底的光不属于迷乱,而是坚定的欲念,准备再一次沉进她暖热体内的意念,如此的理所当然。 「静儿。」他的一声低唤令她心都震麻。 「为何这样唤我?你从没这样唤过我。」她嗓声带着略浓鼻音,倒呛了似,突然轻轻咳起。 「你的竹姨和姨爹,跟你亲近的人,他们都这样唤你。」 秋笃静一手压在胸央试着调息止咳,脑中跟着一转,有些明白了。 跟她亲近的人那样唤她,而他跟她亲近了,自然「随俗」。 或者她这族中亲近的长辈们才会唤出的小名,他老早就想「跟风」,之前碍于面子和高高在上的格调没做,如今想法直接,欲做便做,毫无挂虑。 有些想笑和莫可奈何。 是说唤她小名那有什么?他还食髓知味贴靠过来,完全将她视作囊中物! 俊脸贴在她肤上不断嗅闻,轻柔雪发弄得她像被几百根细羽拂过,浑身可耻地颤栗,她受他摆布仰躺下来,咳声渐渐转剧,有什么在血液里窜动,从丹田直直往上冒,才使咳嗽不止。 一只温掌抚上她咳得弓起的身背,力道坚定,上上下下摩挲安抚。 「内丹透过你我双修适应了你这具肉身,你也必须花些时候适应它。只有头一次较剧烈,以后不会如此难受,」一顿。「多做几次就会转好。」 一阵大咳后,腹中与胸间的滞闷终于轻了些,秋笃静侧卧着稍稍缓过气,才见全身又被内丹漫出的光镶开一身茸金,而跪踞在臀后的男人已将素腰抵近,手分别按在她后腰和脐下腹部,蓄势待发等着合体。 脑子里像落雪一样飘浮,肉躯亦然。 但体内是暖的、热的、湿润润的。 「静儿。」语调宛若吟歌,也许他不自觉,但秋笃静背脊已细细轻颤。 「嗯?」 「我要你当我的「炉鼎」。」 他没等她答话,已回应内丹召唤,一回生、二回熟地进到她体内。 非常暖热。 暖而不燥,热而不灼,有源源不绝的能与气被触发,他紧紧抵着,采补深处泌出的精髓,再让那润户牢牢挽住他的命。 饱满的畅意一波波,令白凛不禁仰高俊庞,泄出任谁听了都要脸红的叫声。 思绪缓动,秋笃静刚开始还想着他的话,谁知他直直突进,五感一下子就被拽进与他的修炼中。 感觉水与火皆在深处,起伏流淌,上下涌动,然后是他那声近似野兽、不知羞耻的嘶吼唉,叫得她哪能将一切看作无关情爱的双修? 她回身,探臂勾住他的玉颈,那双狐狸美目显得无比深邃。 当她闭眸很认真、很心软地亲上他的嘴时,他依然凝望不放,直到直到胸中的跳动突然有些异变,像她的唇也亲上那里,那双野性的眼才幽然掩下。 秋笃静悄悄掀睫。 他合眸乖乖被她吻的模样纯直又无辜,是她很喜欢的样子。 或许真是她的机缘,人与狐能守在一块儿,单相思的情怀也能用这样的法子填补,他既认定他们是亲近的人了,那很好,就当很亲近的两人啊。 巨大树心中不知时辰流逝,无日无月的所在,蕴涵无穷无尽的气。 缓缓歇下时,周遭流光已退,幽暗中两人仍缠作一气。 男人犹在她身体里,秋笃静觉得自个儿此时的姿态定然丑极,四肢大张,趴在他渐转清凉的玉身上,怎么想都像只庞然大物般的蛤蟆。 不过跟他迫人的美色一比,她确实是癞蛤蟆之流无误。 第二十章 她自嘲苦笑,姿势虽丑,腿心酸疼,却不想动,喜欢这般跟他亲密相贴。 「我有话问你。」她声音微哑,荡起如春日情丝。 「问。」白凛双目仍掩,体内尚有点点星火余存。 「既被族中献出,说明你那时能力尚弱后来是如何摆脱玄宿?」 他没立即作答,许是命中极不愉快的一段,所以不愿多谈。 秋笃静数着他拍拍沉稳的心音,未去催促,而当他终于开口时,她悄悄咬唇,忍下一声叹息。 白凛平铺直叙道—— 「当时才修炼「筑基」首关,确实太弱,两下轻易就遭族长定身,逃都难逃。后来到玄宿手中,我能自解他所施的术法、抵御黑刹之气,这一点让他不解却也万分着迷,大抵是觉我身上之谜若得解,定然对他毁天灭地的魔统大业大有帮助,于是他将我独自囚在一座入咒冶炼所造出的精铁高笼中,关了多久」似在自问。 「我记不得了。」 听到这儿,秋笃静心都揪了,想他是多么骄傲的性情,竟有好长一段岁月,可能比任何凡人的一生都要长的岁月,被一个混帐东西当成宠物关在大笼里。 「你早不在那里了。你、你跟我在一起。」有些笨拙地安慰。她真希望自己够聪慧,能说出更好的话。 好半晌,白凛才轻淡哼了声回应。 他抬起一手搁在她背心上,直到手掌碰到她的肌肤、她的发丝,忽地微怔,彷佛此刻才发现自己竟有这样的举措。 想抱她、搂她?为什么? 他与她并未开始另一波双修,为何想去碰触? 迷惑浅浅从心底掠过,他没再多想,只持平嗓声又道—— 「玄宿成魔,魔性覆盖所走过的大地,魔焰成火海,生生将当地的地灵杀毁。他挑衅之举惊天动地,且一发不可收拾,全无收手打算,才迫使各方地灵必须合起抵御那场大战在灵寂虚空开打,一路交战到凡人所处的世间,天地人三界大乱,地灵们最后倾覆玄宿的老巢,震得地动山倒,吞灭已成他使徒助纣为虐、以及与他双修魔道的一干门众。」 秋笃静原是屏息,最后沉静吁出一口气。 「玄宿的一干门众,不管是受制被迫或是自愿,全被无情吞灭,你能活下,是得地灵大神们相助了」稍顿,她想通什么似,蓦地半撑上身。 幽暗中对上他早已睁开的双目,冲着他寂然却生辉的美目眨眨眸,她语气轻扬。「白凛,是咱们西南的地灵大神助了你,对不?所以你才会来到这儿,你来,有点「白狐报恩」的意味呢!当年巫族的老祖宗们不懂地灵大神为何将这一片地方交到你手,我想,其实地灵大神也想成全你的「白狐报恩」啊。」好可爱。他可爱,地灵大神亦是。 八成不太认同却又不知如何辩驳她「白狐报恩」一说,他隐在暗中的长目细眯,怎么瞧都有那么点恼羞成怒的神气。 秋笃静抿住险些渗出的笑音,以指节缓缓挲着他的脸肤,低声叹道—— 「门众尽丧命,玄宿却能顽强活下,力量与意志不可小觑。斩草未除根,春风吹又生,他如今再起,对你势在必得,定然还有后续。」说到最后,眸底坚定沉毅,「小教头」模样陡现,脑子里已在思索该如何部署好收网逮魔。 受她神态吸引似,白凛静静端详,好一会儿,薄唇才逸出冷幽—— 「玄宿此次并非全然而退。他以红缳为使徒,虽未现身,但在那个结界中,维持幻境的气皆由他所出,他想拿下我,是小觑了,我毕竟已非当年刚「筑基」的白凛,再加上你的横插一手则完全让他始料未及」 「所以我好巧不巧把他的气搅乱,让他伤了?!」声微扬。 若无她及时雨般的相帮,他功亏一篑,怕是出不了幻境牢笼,也因她血气与他相通,手背的入符图纹发出的威力能为他所用,才能在那千钧一刻间令黑气反噬,连消带打。 「算是吧。」他很勉强承认,几是哼声出鼻。 秋笃静心头小乐,这时的他又有天狐大人高傲睥睨的味道。 慢慢会好的。她想。当他把破掉的某块神识修补好了,就会恢复成原汁原味的白凛,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她笑着,下巴轻扬,学他哼声。「白凛,我罩你。他敢来犯,我再替你揍他。」 虚元破碎的天狐大人表情贫乏,但这一次不仅长目细眯,眼角都抽搐了。 「玄宿可能需一段时候养伤。」他淡淡启唇。「他在结界中曾说自己是续命而活,命如何续成?伤又需多少时日复原?不知。但元神受创,最需采补精血,你自个儿需留神。」 「你担心我被叼走?」秋笃静腼腆笑,手指下意识地在他胸肌轻画。 「你精气血饱满纯美,若失去,我很难再寻到一个更好的「炉鼎」。再者,我的内丹现下润养在你丹田之中,你出事,我亦有事。」 他的话平淡诚实,正因太实,再高扬的心都要被扯下。秋笃静暗自苦笑,正试着调适心绪,底下精实胸膛轻轻鼓震,听他又道—— 「我有你,他没有。我必须尽速修补好,抢在他之前。」 「你想寻他踪迹,主动出击?」 「必须做个了断。」不知是怕痒还是感到不耐烦,他突然按住她在胸口上轻画的手,无声制止。 「好。」她静伏不动了。 「还有红缳。势必得找到她,我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 秋笃静缓缓直起腰,结实美好的上身缓缓离开他的胸前。 两人身体未分开,她动得再缓、再轻,仍牵扯了某些肌理,令她完全感受他的存在,但即使这般亲密交融,依旧难在他心版上刻划些什么。 他已有看上的姑娘,跟他同族同源,她一个凡人姑娘与他相交十年,十年岁月在他眼中是如何短霎,缘来成朋友,缘尽无牵挂,他岂会将目光投向她? 「红缳必得找到她」元阳未泄,被她涵养仅是暂歇,她一动,血气亦蠢蠢欲动,让他声音听起来沙哑且隐忍。「我不能轻放,不可能除非我把她唔唔」 秋笃静倾下身吻他,攫取他口中香美,堵住那些令她闷痛发苦的话。 当真难受,她吻得使劲儿,抵死缠绵一般。 而白凛悟性惊人,已琢磨出两张嘴该如何吸吮缠动,她一贴上,他本能迎入,全然投进,以为两具身躯又要进到另一场共修气旋中。 舌微麻,唇热烫,脑海、耳膜似有潮声来回。白凛感觉女人的润唇滑向他耳畔,那女嗓也如夜潮,在月光下起伏波荡—— 「好都依你,那就找回红缳吧。但我们不能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语气低柔坚定。「白凛,我可以当你的「炉鼎」,但我要你娶我为妻。」 或者是强求而来,但,就想这样在一起,跟他。 直到缘分用尽吧。 直到得不到、不能得了,就放掉。 而此时此际,且让她成全自个儿徒劳无功又傻里傻气的单相思。 【第八章】 「我要你娶我为妻。」 「允你。」 美目直直望进她魂中,天狐大人施恩般的口吻让她又得抿唇忍笑,内心窒碍、喉中酸涩,彷佛都轻了些。 巨大树心中一场无天无地、无日无月的双修,白凛最后将她抱在盘坐的大腿上,身躯赤裸,彼此贴近,秋笃静在他带领下,头一次进到无我境界。 周遭是无边无际的静寂,她不感孤单,却觉平静,甚至有淡淡喜乐,肉身与灵虚全都饱满。她虽然先遭采补,但双修的最后又有灵气回流,滋润她。 当他再一次带她虚空挪移离开树心,外边天光已大亮。 她在松林里拾回贴身佩剑,欲下凛然峰寻回座骑时,她下意识回眸去看,身后男子已返真身,伫足在那儿的是一头精硕的雪天狐,长而丰柔的九尾骄傲抬起,优雅张扬。 回归真身能保存更多真气,让他元灵恢复更快。 只是树心中疗伤修炼,他时而人身,时而狐身,更多时候半人半狐,她实不知自己是否仅跟人身的白凛融合为一?还是那头硕大精壮的天狐也曾与她跨过那道底线?虽说两者皆是他,但 奔下凛然峰时,冷瑟秋风打得劲装贴身、黑发飞扬,她倒是一路脸热心烫、耳根潮红,丹田处尤其暖热,他的内丹仍沉润当中。 等到下山,才知她跟白凛在一块儿已过去整整两日。 竹姨那边有萧湘替她勉强顶着,再加上姨爹随县太爷上京未回,竹姨就以为她这两日公务缠身,所以未能回竹苑,而是在大衙里的舍间将就睡下。 第二十一章 巡捕房这儿倒还好,毕竟在外常为追踪线索、调查案件,连着几日没能进巡捕房报到亦有可能。 只是秋笃静这次事前全无招呼,众人心里纳闷,老班头都打算上一趟山坳巫族村探探,幸得她实时现身。 「再过去是十里山地界,当地县衙的刘大捕快已与我联系,他会遣人接应,领各位过十里山,不教大伙儿迷路。」秋笃静跨坐在黑骏上,单手控缰,侧目对出身中原武林盟的「玉笛公子」李修容说道。 她返回峰下城的当日,午后,李修容亲自到访,小小惊动整座大衙,连平时负责打扫、烧水的两位老婶子都跑来争相目睹「江湖第一美男子」的风采,害她最后只得板起脸、关门落窗,才能与贵客仔细相谈。 李修容等武林盟人士欲将「混世魔」钱淞押送到另一处隐密所在。 秋笃静心想,中原武林世家有那么多子弟失踪,武林盟定是要严囚钱淞,再想方设法从他口中逼问消息,即使是蛛丝马迹亦可,总好过当只无头苍蝇。 武林盟的人对这一带不若当地人熟络,李修容才求助峰下城大衙,希望巡捕房能出手相助,将钱淞送至安排好的处所。 但峰下城大衙和巡捕房不能放空无人坐镇,秋笃静遂请邻县熟识的捕快接手,送武林盟一行人押送钱淞过十里山。 入林总觉不妥,但这条是最好的快捷方式。 秋笃静见前方已是林子尽头,心定许多,想这座与邻县相接的林子,她都不知纵马来来去去跑过几百回,此时随行的又都是识武之人,若真有恶匪抢劫,该也是撞在巡捕房手里,得来全不费功夫吧。 定是因凛然峰上那片总不太安宁的松林,才令她这般杯弓蛇影。 她心底自嘲,清丽脸上唇角略软,朝李修容又道—— 「出了这座林,咱们就不再随行,衙里尚有公务,还请众位英雄见谅。」 这话一出,她堪比狐狸敏锐的耳力都能听到身后两位姑娘家轻幽幽的叹息,不是宋清恬和罗芸还能是谁? 从李修容来访大衙那天之后,两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简直得相思病似,面泛红潮,双眸迷蒙,公务虽未耽搁到,但练武时明显分心,已让她罚过三回。 今日武林盟启程离开,她原本只带吴丰、马六一块儿,后来想想,干脆大发善心把两个姑娘也带上,害相思病的事她也不是没试过,女孩子家情窦初开,开过就会慢慢转好的,总比苦苦压抑来得舒畅。 只是这位「玉笛公子」她很努力看了,清俊是清俊,但还不够啊! 想来颇惨,她定是被天狐大人养刁,除他之外不见美人。 这一方,李修容举手抱了抱拳,笑容清浅道—— 「此番踏足西南大地,受峰下城巡捕房的众位多所照看,武林盟长记此情,定然不忘。待「拜火教」一案落幕,寻回失踪的各家子弟,李某再携酒来访峰下城,请巡捕房的众位好好喝上一顿。」 「李公子,你来,我买酒请你,不用你备酒的!」罗芸一听他尚会再访,今日别过,他日还能再会,欢欣之余不禁冲口而出,令随行的马六和吴丰一脸不以为然毕竟,他们也是好儿郎啊,怎么姑娘家瞧不上?! 「是啊,李公子,你来者是客,我们我们」宋清恬亦想与李修容攀谈几句,但见他倏地调过俊庞,一下子竟忘记后头欲说什么。 不对劲! 秋笃静同样察觉到了! 「有埋伏!」李修容厉声提醒,长身从马背上窜起,凌空挡开五把飞箭。 同时,秋笃静剑已出鞘,剑花朵朵,银辉耀目,眨眼间亦削断五把暗箭,替巡捕房几个年轻新进和武林盟的人争取到一些备战时间。 箭雨打头阵,武林盟已有几人受伤,不过无伤重者,还算运气,但紧接而来是十多名黑衣客,从四面八方包拢过来。 关在囚车大铁笼里的钱淞一扫颓态,黝脸紧抵铁条,瞠目大笑—— 「我教教主神能!号令座下使徒前来援我!教主神功盖世,驱使神鬼,什么武林盟「玉笛公子」?什么峰下城「第一女铁捕」?全是小菜一碟!我教教主威能无所不在,跟他老人家为敌是活得不耐烦了,哇哈哈——啊!」黑衣客的一把利剑直直刺透他肩头,那还是因秋笃静见苗头不对,千钧一发间发出飞刀打偏那把剑,才使黑衣客没能一剑刺透钱淞心窝。 钱淞肩头被拔撤的长剑带出一道血泉。 他见事倒快,已知教主大人不仅将他视作弃子,更想杀他灭口,待两名黑衣客挥剑又至,他负伤在铁笼中狼狈闪避,大腿又中一剑。 「他娘的武林盟!不是要密审老子吗?既想从老子口中挖到消息,老子若成死尸,瞧你们能讨到什么好处?!」勉强踢断一柄剑器,他喘息吼叫。「你们个个给老子瞧清了,这些黑衣杀手是谁?不认得吗?还不全挡下来?!」 黑衣客们是谁? 秋笃静手中的淬霜剑剑气冲天,手背的入符图纹竟流光闪闪! 黑衣客是精怪?!是妖邪?! 不对不似啊 淬霜剑舞出灿耀团花,替巡捕房新进且武艺较弱的两个姑娘挡掉大部分袭击,随即长剑对长剑,交锋一瞬,厉声震响,她近距离与一名黑衣客四目相交,那人瞳仁异样墨黑,几占据整个目眶! 夺舍! 忽在此际,武林盟里不少人发出惊呼—— 「帆弟!帆弟!我是法规哥啊,不识得吗?柳州齐家「五魁星」,我是你法规哥,你是我五弟啊!你怎不识我?!」 「荆、荆六爷?!玉笛公子快住手!这位是「卧云山庄」荆家老爷子的么儿,不能杀不能杀——」 「啊!住手!小师妹!那是我「岳阳云家」的小师妹!师妹,我是大师哥啊,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你、你喝!」被唤作小师妹的黑衣客毫不留情,一脱险,攻击更凌厉,「岳阳云家」的大师哥闪得惊险万分,险遭刺喉。 不仅云家大师哥欲打不敢打,秋笃静迅速环观交战场上,尽是这般情状。 战斗意愿一败,更多人受伤,武林盟好几人已倒地不起,李修容更处处遭受掣肘,即便有独家点穴手法亦无法制住这群黑衣客。 她再看马六、吴丰那边,两人身上已见伤,虽不严重,但亦是强弩之末,撑不得多久,宋清恬与罗芸就更别提,皆挡得辛苦。 秋笃静不晓得那股气是如何生成。 她从未这样——丹田翻腾的血气亟欲窜出,周身血脉既热且胀,彷佛包含强大的能,那样的大能一遇上挑衅,立时要展现力量,所有的异能必须屈服,不乖乖就范的话,那只好——吞灭! 遭大能吞灭! 这次不只她手背的图纹暴出灿光,她的眼耳鼻口全都激光暴射! 丹田气海滚烫,她隐约猜到,应是天狐的千年内丹「作怪」。 她是他的「炉鼎」,原来「炉鼎」还能这样用,把周遭欠管教的魑魅魍魉、精怪妖邪全吸纳化炼,化是净化,炼是熬炼,替她那位「炉鼎主人」进补。 唉 想通自个儿正在做的这事是怎么回事后,她五感与神识大纵,再不踌躇,再无迷惑,任千年天狐内丹借她肉身与气血发威—— 夺妖为食! 元灵在徐火中打炼,不过几日光景,虚元所形成的劲壁已见雏型。 千年修行,白凛从未有过这样的神速进展。 破碎的部分在极短时日内重整,毫无滞碍。 即便相隔长长距离,他能感应她,她能为他所用,彷佛肉身分开,神识在虚空仍紧紧相连,他是她,她亦是他,既化作一,无分彼此。 徐火骤变,忽而扬起灿艳烈火。 他入定的神识猛然一震,天灵灌进异常丰沛的大能。 措手不及,他竟收得有些急乱,费了些劲儿才纳入所有。 纳入并非囫囵吞枣,而是暂存下来再徐徐炼成体内真气。 发生何事? 她从何得来那么多、那么大量的血气供养他?! 幽暗树心中,浸润在神炼修补中的雪色天狐倏地张眼,狐狸美目刷过凛辉。 真出事了! 那些异能绝对超过凡人肉身所能负荷! 出定,他忘记幻化成人,忘记自己虚空挪移之术,精硕白狐扬着九尾在林间疾驰,宛若一道灿白箭光,笔直往峰下飞冲。 秋笃静试图掀睫,但眼皮不知因何沉了些,眸珠在薄薄眼皮底下滚动,她听到竹姨在唤她。静儿静儿竹姨的声音总这般低柔好听,就算跟姨爹吵架,吵起来也是悦耳的,不像姨爹的雷公嗓,有时粗嗄嗓音还好委屈似,听得令人毛骨悚然啊毛骨悚然。 第二十二章 她模糊勾唇,眼睫颤动,终于张开眸子,还慢吞吞眨了眨。 熟悉的竹榻软垫,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几张面容。 她像躺棺材似直挺挺躺在竹苑寝房内,上方悬着五张脸,竹姨、湘儿和太婆们,另外尚有几个没挤靠过来的太婆围在榻边。 「静儿啊」秋宛竹见她醒来,重重松了口气般地双肩一垮。 秋笃静眸珠溜来溜去,被盯得很迷惘,因为太婆们简直是目露凶光了! 秋宛竹叹气。「我听你巡捕房那几名新手说,你们协助武林盟追查一宗大案,今日才会遭到突袭你驱使了手背上的入符图纹,不记得了吗?」 秋笃静「啊」的一声从榻上弹坐起来。 「马六他们我巡捕房那几个小家伙无事吧?还有武林盟那边伤亡如何?还有、还有「混世魔」钱淞,他若被刺死可就赔大,如今取供定能轻易许多,要叫他弃暗投明啊!是了,还有那些黑衣客,他们」陡然一顿,她表情怔愣,记起体内灵能是如何爆发,如何一举拔出占据黑衣客心魂的精魅。 有十来只吧。她想。 难怪会被带回竹苑,这儿离与邻县相接的那片林子并不很远,她的入符图纹异能大动,肯定惊动整座巫族村。 「你问的那些人大多无事,即便有伤也已治疗,倒是你啊!」话没能道尽,秋宛竹被太婆们挤出去,连湘儿也被拉开。 秋笃静正仔细听着,突然掺过刺磷粉的朱砂往她眉间画来,太婆们先是一人一边扣住她双手,再添上两个老人家分别按紧她左右两腿。 持刺磷朱砂朝她猛撒猛画的是三太婆,她天灵穴更被三太婆以指印压住,老人家腾出枯瘦的一手继续在她面上、身上入符画咒,口中疾念—— 「云舞翔翔,招摇灵旗,七星入主,烈腾八荒!妖孽,现身!」 太婆们的奇袭不过须臾,秋笃静一张麦色秀颜已被画满巫符。 她根本傻住,傻得无比彻底,嘴还张得开开不晓得合上,而太婆也没跟她客气,枯指一探就去拉她的舌,两下轻易在舌上画下一个符。 秋宛竹和萧湘在太婆筑起的人墙外围急得不得了,萧湘人小言微插不上话,只能努力跳窜想看清楚里头,秋宛竹则急嚷着求太婆们歇手。但老人家固执得很,秋笃静分明是被妖孽缠身了,巫族长久以来未遇这般大妖,一道道巫术和阵法都备妥,不收此妖誓不歇! 「太婆,我不是唔我没有唔唔那个唔唔哇——这个会痛啊!」秋笃静好不容易回神,费劲儿忙要辩解,柳条与桂枝扎成的把子开始扫她的脸,并抽在她身上、腿上。不是挺疼,但还是会疼啊! 「老三住手。刺磷粉、朱砂没有用,静儿不是被夺舍。」 苍老威严的嗓声一传进寝房,秋笃静「唉——」地吁出口气。 刺磷朱砂尝起来颇苦啊,舌尖还麻了,她伸出舌头想吐口水又不敢,只得对那手拄乌木杖、边让婆子搀扶着踏进房的黑衣老太惨惨唤了声。「大太婆」 「大姊,可是静儿她明明太不对劲儿啊!」分明有鬼。所以柳条打鬼、桂枝缠鬼,全都派上场。 「静儿,过来。」大太婆没理会自家老三,仅专注看着秋笃静。 「是。」太婆们终于松手,她七手八脚下长榻,连靴子都不及穿。 「跪下。」 「是。」 房中陡静,静得令人心慌。 秋笃静听话下跪,直挺挺跪在大太婆跟前。 她的下颚被太婆轻轻勾起,看着那双深黝黝的老眼,瞳仁正定,忽而间有种被看透的惶惑袭上心头。 太婆缓缓以指点触她眉心,又静一会儿,布满皱纹的褐脸似见淡笑——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还有小七,咱们巫族「落月七星阵」也该晾出来晒晒!」 「大姊?」几位太婆全瞠了眸,秋宛竹亦是。 「大太婆?」秋笃静心音加促,很无所适从。 老人家语气骤狠,厉声道—— 「你体内入了天狐内丹,少说也有千年道行,这西南大地除了地灵大神所护的那头狐有这等实力,谁有?!那妖狐到头来竟拿你当「炉鼎」修炼,欺咱们巫族没人了吗?此颗内丹此时不取,更待何时?布阵!」 老大一发话,众位平时皆慢悠悠过活的太婆们真如大圣爷附身,寝房虽不够宽敞,亦能即刻占住该落的方位,团团将秋笃静围困。 「太婆,不是的!您听我说啊——」 砰! 谁也未能料及,就算身为巫族长老之首的大太婆亦是连想都没想到,有一天,这一头与巫族互看不顺眼的九尾雪天狐,会大刺刺闯进满是巫族入符结界的山坳小村里,直接冲撞她们一干巫女! 在场没有不傻眼,唯有秋笃静。 九尾雪天狐彷佛虚空乍现,但她知道他不是,巫族村四周布着古老符咒,虚空挪移之术难以施展。他就这么闯入,还粗暴地撞塌一面竹墙,太婆们不得不退避,刚围成的阵法立即破功。 「白凛!」秋笃静扑腾过去挡在狐与人之间。 大太婆回神甚迅,当空一道凌厉咒写逼到九尾狐面前! 秋笃静根本挡不住亦不知该如何挡,只能跪下来求老人家停手,却见天狐甩动一条长尾,「啪嗞」厉响,巫族咒写瞬间被弹散,但狐尾末端也现出点点焦黄,散出烧焦气味,不过在极短瞬间又恢复白如新雪的毛色。 弹开巫族咒写而引发的小灼痛令天狐相当不痛快,九尾扬高,收颚眯目,大有此时此地欲一决胜负的神气。 「白凛不要!」秋笃静忍泪大喊,此一时际,太婆手中的乌木杖掷飞过来! 那柄乌木杖伴在大太婆身边少说一甲子,是上一代巫族长老传承下来的法器,她亲眼见过大太婆以乌木杖一口气收拾掉二十来只作乱的精怪,端是厉害。 此时乌木杖掷来,白凛不能伤上加伤,她亦不敢对老人家不敬,更怕白凛被激得斗性大起,真要无力可回天。 她遂旋身抱住天狐,乌木杖杖头重重击在她背央上,落地! 她忍痛闷哼,忙道:「快走!白凛,快走,拜托,走啊!」 再不走,待太婆们手握法器开出阵式,一场冲突绝对躲不过! 「快走——啊?!」秋笃静身子忽被他两根长尾卷住,甩上狐背,待她记起得呼吸吐纳时,入鼻进肺的尽是霜冷秋风。 九尾天狐听她的话快走,把她也一并带走! 但,目前似乎只能这样做,她若留下,长辈们岂肯干休,定会强取内丹。 身后隐约传来太婆们和竹姨的惊唤,她在狐尾的圈护中回首去看,山坳边上的竹苑已离得甚远,彷佛有几个黑衣蓝裙的老人家追出几步 蓦地,天狐窜下一道拱高的丘坡,竹苑与老人们全消失在她眼界。 对不起啊太婆 还有竹姨 对不起对不起啊 天狐撒足奔驰,离开好几里外。 一片落叶当面扫来,秋笃静撇开脸避过,待将脸转正、张开眼,一人一狐已落在凛然峰上。 长距离的虚空挪移相当耗费真气,而凛然峰离巫族村不算近,秋笃静对白凛以真身做出大挪移之举尚感惊讶,他此刻却突然化作人身,未等她发话,竟一把将她拉进幻境中。 她瞠眸,四下张望。 「你已能下结界了」尽管是一个山坡起伏、与真实所在相差不远的幻境,亦令她大感讶异。 坡地枯草间有小溪蜿蜒,再多就没了,与他先前百花绽放、草木葱茏、蝶舞蜂喧的景致大大不同,显得简单许多,自然所使的真气亦少些。 「你何必勉强?」她轻喃了声,心绪明显低落。 「你说呢?」白凛俊面微寒,连嗓声都冰冷,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条雪白巾子,往溪里浸湿再拧了拧,不由分说便往她脸上贴去。 「你干什」瞥见白巾上尽是红色,一下子醒悟——她满脸都是刺磷朱砂,连耳后和颈部都是,模样肯定滑稽,但她如今连自嘲的力气都没了。 他拉她坐在溪畔,两人靠得更近。 定定看他冷逸五官,她由着他擦拭,想哭,眸眶泛热,但她没让泪掉下来。 巾子又在溪里洗过三次,白凛才真将她的脸拭净。 他适才肯收敛,没在巫族村将事闹大,很大原因当然是她。 他若不走,她受那些恶毒老虔婆打骂不还手,必然会伤得更重。 丢开巾子,他出手迅速地解她的腰带和上衣,将她扯向自己。 「白凛?」秋笃静扑在他大腿上,上身衣物被扯至腰间,纤背因突然裸露而绷起,然后是他的指抚过她背央,刺麻刺麻,引起方寸阵阵波荡。 第二十三章 「哼,你家最老的太婆手劲倒沉,一把乌木杖掷得虎虎生威嘛。」明褒暗眨的话用再淡漠不过的口吻说出。 秋笃静撇过头想瞧他,如鱼儿滑溜的身子被他再度扣紧。 下一刻,他掌心透出热度,在她挨了重击的背央徐徐摩挲随那透肤渗骨的掌温,她徐徐吐出一口气,像一直来到此际才明白过来,挨了大太婆那一记乌木杖,她内息确实走岔,于是一口郁息堵在胸臆间,直到这时终才泄出 「谢谢你白凛」然,想到太婆们,即便吐出闷气仍觉得闷啊。 瞅着面前枯黄小草,她深吸口气重振精神,问:「你怎么来了?」 「不想我去?」不答反问,淡然却锐利的语调充分展现内心不悦。 白凛其实没搞懂为着何事发怒。 是巫族那群老虔婆惹了他? 是她迫使他急奔下山? 抑或是她为了他傻傻挨打? 更或者,是他突然有所体悟,他与她的亲人、族人之间,她将来势必要做出抉择,而他竟无全然把握? 她不来跟随他,对他而言的确损失重大。 对!所以他才会如此这般的气闷不快! 被他按住的大姑娘猛摇头,这次很坚持地翻过身,她胡乱抓着衣物掩在胸前,脑袋瓜枕在他大腿上,略急辩驳—— 「没有不想你来!你来,我很喜欢的,真的只是本想先寻个适当时机,跟族里长辈们提提咱俩的事,想说先打个招呼,让太婆们心里有个底,结果实没料到会成眼下这样。」蹙起的眉心很快舒平,她冲他笑了笑—— 「不过没事的,这几日先在外避避风头,等太婆们心气顺了些,我再回去负荆请罪。老人家向来疼我,还有竹姨也会帮我说话,会没事的。」 她这是强撑,说些粉饰太平的话试图安抚他。白凛看在眼里,心知肚明,那群老虔婆怎可能允她跟了他? 只是不允又如何? 他如果非得她这座「炉鼎」不可,大可以拐她私奔,如她的散仙生父拐走她的大巫亲娘那样,气得巫族老太婆们头顶生烟、口呕鲜血,想着就痛快不是吗? 再者,她是喜爱他的。她喜爱上他,所以每每相见,次次脸红。 她既对他动情动念动心,要拐她长留身边又有何难? 俯看那张被墨黑散发圈围的鹅蛋脸,小小的,甚是秀美,发丝被他的白袍衬得格外柔软乌亮,眸子带水气,自身却似不知,微启的粉唇欲言又止,想再说些什么,又像等待他说出一些什么 他心口有火淌过,微烫,呼吸莫名有些沉浊,语气却冷冽—— 「我本修炼元灵以补虚元,是感应到你状况有异才下山直闯巫族村。」 「我没事的。」秋笃静遂将事情大略说过,包括协助武林盟查案以及林中遇埋伏之事全数道出。「手背上的入符图纹突然躁动起来,我也就放手了,不是自个儿想那么做,但在那当下,好像应该听从身体与神识,也许一口气化炼太多,是有些吃不消」 她蹙起眉心,小小苦恼。「白凛,要不内丹你还是取回去吧?放你那儿妥当些啊。」倘使她被太婆们逮着,老人家扒她的皮就算了,至少那颗养着千年道行的金珠子不会被夺。 「你是我的「炉鼎」,就该好好养着内丹,我取走算什么?」他声音更冷,眉目亦是,好似她想弃守,怪她不负责任。 「你还允了娶我为妻呢!」她担心弄丢内丹,他却这么说,听了不禁着恼。 她离开他腿上坐起,背着他将衣物穿妥,颊儿略热,有些后悔呛他那句,像强逼他似但,确实是她逼迫他呀。 大姑娘想嫁还得使强硬逼,她秋笃静混到这分儿上也真长进。唉 身后男人忽道:「我不知你如何想,但我那日允婚,你我就已是夫妻。」 一听他言语,明明清冷到几近漠然,但每字彷佛又有十重音色。 秋笃静倏地回身,与他四目相接,那黑蓝双瞳干净隽永,她一下子就陷进去。 白凛又道:「凡人嫁娶,大媒大聘大宴请,拜天拜地拜高堂,你要的若是那些,我能在结界幻境内满足你所有念想。而在真实世间,你要我上巫族村提亲的话,我也能照办」略顿。「说实话,我还挺想郑重地会会你那群太婆老祖宗。」 秋笃静原本还觉气恼,此时则是深深无奈。 要他娶她为妻,那时冲口便出,没想许多的。 他痛快答应,她只觉开心欢快,亦没仔细去想后续该怎么做。 那日允婚,你我就已是夫妻。 或者她要的,其实也仅是这样罢了。 她不能舍他,不能舍竹姨、姨爹和太婆们,她不能舍也不要舍,鱼与熊掌她皆要得,既是如此,与他这样做成夫妻,彼此心里有底,岂不很好? 「你不要跟太婆们斗啊」她先前太天真,以为老人家至少会听她解释几句,大伙儿心平气和,没想到是喊杀就开打。她和他的事,是需要慢慢琢磨的。 「没要大媒大聘,不用三拜天地高堂,我们这样,就这样,也是好的。」 白凛见她低眉扬唇,话中已无方才的火气,而是沉静轻柔,他心头又是那种被火浅浅灼过之感,然后那话不知怎地就逸出薄唇—— 「虽无大媒,但我确实给你聘礼了。」 「啊?」 他慢条斯理道:「我那颗涵养千年的内丹,你收了去不是吗?那就是聘礼。」 美颚微抬,俊鼻自然扬高,又在睥睨众生。「这份聘礼上天入地,还没谁拿得出手,你可得仔细收妥了。」 「唔」 【第九章】 他拿千年内丹来聘娶她,而她呢? 嫁妆正是她这一具气血香浓的肉身吗? 他把命送给她,嘱咐她仔细收妥,是要她以精气神滋润回去唔,细想想,再想想,好像她占的便宜多些,正如他所言,这份聘礼上天入地真没谁给得起。 尽管他面上霜色未褪,秋笃静却觉心中甜蜜。 他待她以诚,情深意重,这般情意其实是相往十年的情与义,无关男女间的情愫,她是明白的,却无法不想,觉得或许有没有可能,他不会再心心念念非红缳不可? 他看上她,眼界里仅有她,能否成全她这样的梦? 她挠挠脸,下意识抚着烫耳,点点头道—— 「自然是要好好收妥,既是聘礼,就是我独有的,谁都别想觊觎。」 天狐大人似有若无哼了声,偏冷的五官轮廓隐约柔软了些。她望着,浅笑变成咧嘴笑,眸子弯弯两道,没忍住就探去拉他的袖、他的手。 白凛被动由着她,心中浅浅流火忽然滚烫加剧,突生出一种欲拉她入怀紧紧拥住、再以唇堵住她小嘴的冲动。他迷惑蹙眉。 他此时此刻是想跟她双修神炼,才渴望那么做吗? 秋笃静不知他思绪起伏,与他修长优美的五指交握好一会儿,心渐定,她倏地记起什么,背脊一挺,眉眸轩张。 「对了,有件事挺古怪啊!咱们在林子里遭埋伏,动手偷袭的那些人尽是中原武林各大家的子弟,那些人明显遭受操弄,神魂被夺。一开始对打,我便听到「混世魔」钱淞张声高喊,他提到什么我教教主神能,号令座下使徒前来」歪着脑袋瓜努力想。「啊!还提到教主什么神功盖世,能驱使鬼神等等。」 她拉拉他的手寻求认同—— 「白凛,你不觉奇怪吗?能驱使精魅入魂,能操纵使徒,而且被称作使徒的那些人,还都是一些颇具武功底子的好秧子,怎么想都不像寻常凡人的手笔,倒像像」 「像玄宿的作风。」白凛淡淡吐出。 刚才听她约略叙说时,他心里已有底。 秋笃静重重颔首,将他的手抓得更紧,眸底却迸发出隐隐兴奋的光点,彷佛她焚膏继晷、日夜匪懈追踪一件无头公案,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啊终于,终于获得那光明一霎,眼前迷障始去。 「所以有何想法?」她问他意见。 「看来,得寻到这位神能教主隐在何处,好好确认一番。」 她苦笑。「我瞧「混世魔」钱淞不见得清楚,他没被当作使徒,应该近不了教主身边。倒不知那几位遭夺舍驱使的年轻男女如何了?若然清醒,说不得还能问出点蛛丝马迹咦?」瞥见男人一副百无聊赖样儿,她脑中锐光疾闪—— 「白凛,你有法子?!」 「你可知你那手「化炼」之术实在不如何高明?」 这是说到哪儿去了?秋笃静眨眨眸。 第二十四章 白凛继而道:「你手背是入符图纹,体内是千年内丹,血气一合,威力强大,既把妖物从那些人体内一只只拔出、化炼,就得彻底化干净才能神炼。」说到底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口吻。「不干不净的东西岂能拿来供我?」 「啊?我、我不知道有脏东西」根本是放纵五感,由神识带领,当时她究竟都做了什么,还真记不得,但入符图纹和他的内丹以及她半巫半仙体的血气确实相辅相成爆出惊人强能,这感受烙在血肉里,她很清楚。 白凛眯目瞪人,冷冰冰的,雪发都像结了层霜。 她却看痴似,被瞪得微微咧嘴,恍惚笑—— 「白凛,你好像越来越像你了。」 他眉宇更冷,长发飘了飘欲怒扬,他的手突然被她放开。 那种被温暖握紧,一直握着,蓦地却被松放的感觉真会令人瞬间怔愣。 「好吧,让我瞧瞧你的法子吧。到底神能教主隐身何处,跟我那个什么不如何高明的「化炼」之术,究竟有何关联?」秋笃静两手收回,搁在盘起的膝头上,神情从痴迷一转专注,比翻书还快。 天狐大人有种「被玩了」的错觉。 他瞪她,继续眯瞪,但被瞪的姑娘则张着无辜又认真的双眸回看,等着。 不仅「被玩了」,竟还有「被打败了」的感觉。 九尾雪天狐怎可能轻易言败?!他哼了声,撇开脸,重振旗鼓,定下心魂。 秋笃静只见他虚空一抓,一叶绿光被他掐在指间扭动。 他对那一叶绿光低低吟咒,最后两指一弹。「去吧。」 一叶如飞箭,穿破幻境,飞出结界! 「白凛,那是没被化炼的精魅啊,是从那些被掳劫的武林盟子弟体内拔出的呀!」秋笃静恍然大悟。「你对它下咒,任它飞走。你是想」 「总要纵虎归山,才知哪座山有虎穴。」他徐声道。「精魅之所以容易使役,是因它无想法,一旦依附了就成习惯。」 「所以放它走,它只晓得回原来所在。循它的踪迹,自然能找到线索。」 「嗯。」他淡淡颔首。 「白凛,这招真妙!」她抚掌大乐。 白凛面上无甚表情,心绪却因她的乐颜和不怎么样的称赞微地扬高。 他冷冷自持,玉身长立而起,一袖突遭她轻扯,他微惑,垂目看她。 「还有唔,对不起啦。」鹅蛋脸上小有愧色。 白凛俊眉忽挑。 「我会把内丹顾好,把「化炼」之术练好,不再拿脏东西喂你、养你。」想想自个儿能耐,不敢把话说满,遂加了句。「尽量啦,就、就尽量就是了」 心中流火又在浅淌,微扬的心绪持续再扬,他瞬也不瞬盯着她的脑袋瓜。 她随即跃起,握拳振奋道:「走吧!咱们快追踪过去!咦?等等——白凛,我、我没穿鞋!」是了,大太婆喊她过去,她下榻时就是光着脚的,后来听话跪下,太婆端详她才一会儿便下手欲取内丹唉,当时一片混乱,赤裸双足根本也没感觉啊! 这家伙又想干么?白凛美目再眯。 尽管不想承认,但实被她亮晶晶的眸子和翘翘嘴角弄得有些心神不宁。 秋笃静做出非常有损她「第一女铁捕」兼「铁血小教头」之举,她摇起白凛那只阔袖,摇啊摇,再摇啊摇,身子还跟着轻晃啊晃—— 「凡间男女成亲,常见新郎官最后把娶进门的媳妇儿抱着跨过门坎,送进新房,但咱们没拜堂,也没新房,你说既允婚,咱俩就是夫妻了,那那背背你媳妇儿总成吧?」 伏在白凛背上,让他背着腾挪飞移,那叶绿光精魅一直在他们眼界内。 跟虚空挪移的感觉很不一样,他们此际是凭虚御风,明明正追踪一件牵扯江湖和狐界的棘手案子,秋笃静这时候心却软乎乎的,舌根都能尝到甜味。 对于白凛,很多事都是她求来的,他愿意配合,她就觉欢喜。 能这样,就很好。 双臂微微收拢揽着他颈项,雪发荡在她颊面,发丝柔软温暖却夹带凛冽气息,这般矛盾,如他天狐大人一向的作派,以往是毒舌冠天下,一颗心实是柔软,如今是冷冰冰一张脸,瞧不出喜怒哀乐,但他肯让她趴上背,背着她飞飞飞啊,心怎不是柔软? 希望缘分长长久久,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走进他心里。 趴在他背上,她睡着了,似乎睡得挺久,醒来时飞驰之势已缓。 她发现所处的地方是一望无际的赤岩地形,岩石上光秃秃不长东西,被西川落霞的锦色一映,整片赤岩大地腾升出道道似火的红光,宛若奇诡幻境。 知道有异,她将呼吸吐纳拉得徐长沉缓,融进风中。 白凛负着她停在一处高耸赤岩的阴影下,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可见无数块奇岩围出的一方赤沙地。 刚开始秋笃静看不出个所以然,屏气凝神到都快入定,突然那一叶绿光飘啊荡的,才虚虚荡落在赤沙上,下一瞬沙子就流动起来,很快将那抹精魅掩了去。 找着了! 突然,赤岩巨壁上传出交谈声—— 「教主有令,说此地乃教中禁地,谁都不能闯进,违者格杀勿论,唉,咱们俩在教内武艺争不上前三,那也排得上前三十位,怎么就被派来守禁地?」愤愤不平。「以往教中哪有什么禁地?几年前无故多出这玩意儿,也不知禁什么禁,不过就是一块流沙地罢了!」 另一道声音压得低低,略慌急。「你小声点,若传到教主耳里,不是闹着玩的。」 重重哼声。「都调来守禁地了还怕什么?以前教中谁强、谁武功高,谁就窜升快,如今教主重用那些投靠过来的中原武林世家子弟,哼!一个个绣花枕头似,能抵老子一只拳头吗?!」 「话不能这么说——」嗓声压得更沉。「咱听夜守教中主院的老奎提起,他说啊,你口中那些绣花枕头个个跟咱们教主有那么一腿、两腿的,不分男女,教主通吃,主院寝内夜夜有人侍寝,老奎还说,那「妖精打架」的叫声喊得他老脸都快熟透,说教主大人采阴补阳、采阳壮阳,才会年过花甲竟返老还童,面皮跟少年郎没两样。」 听到这儿,秋笃静心口抽颤。 白凛似感应到她的心绪波动,负着她闪进阴影最暗处。 她都还不及眨眼,面前景致已换成赤漠上一弯月池,明白自个儿是被他虚空挪移来此。 霞色轻笼下,月牙池若红靥上明亮的笑意,放眼望去不见丝毫人烟,也就完全没有隔墙有耳的疑虑。 「要马上知会武林盟不可!」她滑下他的背,裸足立时感受到赤沙的温热,但心却冷凉得很。「白凛,那个教主那些被掳来的武林世家年轻子弟他是拿他们练功吗?还是那人真是玄宿,用那么多人当「炉鼎」,炼他的元神内丹?」 就知她会既怒且急,以她的性情绝忍受不了这般的肮脏事。白凛对于自己为何如此知她、了解她有一瞬的迷惘,但一瞬毕竟是一瞬,他就是知晓她秋笃静这个人,信任到都能把千年内丹拱手相赠,还有什么可疑惑? 他没回话,沙上月池如此澄静空灵,很似他虚元对应的那面湖镜,于是他席地坐下,探指撩弄池面。 「怎么可以这样?太过分了啊!把人掳了去,驱使精魅夺舍,然后再夜夜拿人家的血肉身躯修炼什么修仙和成魔?要么就凭真本事一步步去夺,这样欺负人算什么玩意儿?!」碎念不止,秋笃静在沙地上来回踱步,秀气脚印深深浅浅落在柔软赤沙上。 蓦地,她立定脚步。 沙漠落日将她身子拉成好单薄的斜长,她站得直挺挺,斩钉截铁道—— 「不行,不行的!白凛,咱们得制止这一切,那个奇石圈围的流沙禁地分明是个入口,非闯闯不可啊!」 「不行。」月池畔边的俊美狐男似有若无扬了扬眉,嗓音淡淡持冷。 「为什么?」秋笃静也一屁股坐下,双腿伸得长长,沾满细沙的秀足瞧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稚拙感,教人瞧着没来由心悸。 白凛暗自吸了口气,将目光硬生生从她足尖处挪开,丢出话—— 「还不行。至少还需十日。」 「十日干什么用?」她不明就里。 「十日自然有大用。」他淡淡撇过脸,淡淡凝望她,淡淡再道:「总要做足双修功课,把你养足,把我喂饱,精进再精进,强化再强化,才能万无一失闯闯那个流沙禁地,你说是不?」 双修,养足,喂饱,精进,强化。 第二十五章 秋笃静再驽再钝也听懂了,她与他还需十天十夜的交缠不分,彻底双修神炼,方能无后顾之忧地大举攻城啊! 「噢」脸蛋倏地扑红,她静了会儿,挪挪身子挨近他,然后再挪,再挨近,直到能把脑袋瓜抵在他臂上。「好吧,那来吧。」 落霞将两人身影斜斜打在沙地上,亲昵连着一块儿的模样。 她瞅着,持续脸红,静谧谧笑。 以秋笃静的状况,当然是没办法马上说来就来的。 毕竟在十日闭关双修之前,需安排的事情当真不少。 从漠上月牙池再凭虚御风返回凛然峰下,整整花去一日夜,秋笃静这回没趴在白凛背上睡着,而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记住沿途景物、地势和方位。 她借白凛的虚空挪移溜回竹苑一趟,不过白凛远远等在山坳外围没有进村,自然是她千求万求才将冷傲的天狐大人挡在巫族村外。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万一触动巫族古老结界,太婆们又会祭出所有法宝,事态将一发不可收拾! 她溜回去主要是为了竹姨。 见着面后,说没几句竹姨就怔怔掉泪,让她几想剁手指起誓,发誓她绝绝对对不会跟谁私奔,从此音讯全无竹姨是想起她大巫亲娘了,怕她也跟娘亲一样,一旦动情动心就是拿整副心魂作赌,只求与心上人日夜相伴。 但她不会。 也许她性情肖似那个游荡世间的散仙亲爹,凡事终归一个缘字,机缘来到就抓住,能拽住多少算多少,能维持多久算多久,时候若到,就不需再强求。 离开竹苑前,她私下很郑重、认真地拜托了萧湘,请小姑娘帮她多陪伴竹姨, 还道自己会尽快返回,办完该办的事,一定回山坳小村跟长辈们请罪。 萧湘依旧温驯沉静,对她无任何质疑,仍将新炼的一袋刺磷粉塞给她。 简直要热泪盈眶,秋笃静张臂抱她,吸吸鼻子—— 「不会太久的,一定会回来啊。」 小姑娘轻轻应声,同样张手抱住她。 安抚好竹苑这边后,套妥功夫靴、取上贴身兵器的秋笃静转而进峰下城。 本要如以往一般策着她的黑骏大马入城,为着此事,白凛冷幽幽道—— 「根本是浪费时日,眼下最该做的就是闭关双修。」 结果秋笃静红着脸,小小妥协。 不过是没立即跟进树心里修炼啦,她依然坚持将该处理的事物办妥,但点到点的移动,她真的全仰赖他的术法挪移。 放弃骑马,白凛带着她移至城中巷底的隐密处,再由她独自返回大衙。 在两县交接的那片林子遇袭至今已四日。 当日随行的马六、吴丰虽带伤,所幸伤势不重,两个年轻人躺没三天就回巡捕房做事,而宋清恬和罗芸两位姑娘完好无事,顶多被真实的打杀场景吓得有些过分,但既想当这个差,慢慢总会习惯的。 秋笃静甫踏进巡捕房,老班头和几个留守的人立刻上前问候她的身体状况,大伙儿仅知她事发后被带回家养伤,以为她在那场打斗中亦挂彩。 倒是那日跟队的马六、吴丰、宋清恬和罗芸四个,待其它人退开后才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猛问还得压低嗓音—— 「小教头,我们没说,谁都没提的,可您那日在林子里,您、您」 「还你啊我的,小教头,咱就问一句,您是人不是?哎啊——」「啪」一声脆响,问话的马六后脑勺挨上一记打。 两个姑娘家开骂—— 「哪里不是人?谁不是人?!」、「哼!你们臭男人才不是人!」 「我们是臭男人好啊,好嘛,就那位「玉笛公子」李修容是香的,美得不能再美,俊到不能再俊,从头到尾连屁都香,成了吧?」吴丰磨着牙挤出话。 「你这样说话做甚?「玉笛公子」可没得罪你,拖人家下水干什么?」 秋笃静实不知四个年轻人怎么吵架吵到这上头来?! 「别吵,大伙儿有话好好说。」 她端起小教头的气势,环看四人好一会儿,四名年轻人瘪嘴的瘪嘴、抿唇的抿唇,倒是都安静了,四双眼睛直勾勾望她,等她解释。 她莫可奈何暗叹,道,「我是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行了吧? 瞧得出几个新进仍有一箩筐事欲问,她没任他们发话,直接问清楚当日林中遇袭后,武林盟和那些黑衣客的情况和去向。 她知自己当时是被太婆们带回村里,亦从萧湘口中得知,习医的竹姨帮了武林盟不少忙,不仅替伤者止血、清创、裹伤,还提供清茶和粗粮给他们,但太婆们不喜那些江湖人士,竹姨遂不敢多留他们。 而「玉笛公子」李修容果然留话给她。 武林盟竟没有按原来计划过十里山,而是在峰下城城郊就近买了处大宅子,将寻到的十来名武林世家子弟先做安置。 「混世魔」钱淞亦被押在那处宅内。 秋笃静最后跟巡捕房的班头、捕快和几个新进约略提及西边域外拜火邪教一事,她决定查清,但因相离颇远,不属于峰下城该管的事儿,只是若不弄清楚、早做对应,往后峰下城又极可能遭殃,两相权衡下,她正式告了假。 年轻新进们初生之犊不畏虎,个个想跟,全被她挡回。 既然身为他们的小教头,该订的武课练习可也不轻。 她特地请两位老手铁捕帮忙照看和指点一群小家伙,所有的武课练习在她回来后全要一一考核成果。 如此安排妥当了,她才只身赶往城郊外武林盟置下的大宅。 一出峰下城,郊外人烟稀少的土道上,白凛已等在前头。 她毫无异议地走向他,一走还走进他怀里,主动轻揽他的素腰,道—— 「向西十里处,原是城里首富李员外的城郊别业,现下是武林盟的行会。有劳了,多谢。」当差六年多,一城内外的事自然都摸熟,武林盟新置的宅子又不是从无到有、平地起高楼,她当然知道来历。 这女人真把他「使」上手了? 白凛垂目盯着那颗栖歇在自个儿胸前的脑袋瓜,听得出她声音中隐抑的疲惫也是,她从西边域外返回一直未交睫入睡,一回来就溜回巫族村,跟着是大衙巡捕房,这时又想赶去武林盟的行会不让她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安排妥善,她难以安心,如何随他入定神炼? 柔软身躯偎进怀中,他忽而有些躁动,身躯无任何动作,却冷声道—— 「你以为这点力气挡得了我的凭虚御风吗?还不抱紧些?」 「噢」掩下睫,秋笃静觉得自己快睡着,被男人一念叨,眼皮掀也没掀,双臂倒加重力道拥紧他。 只是不出几个呼息,拥紧的臂力又松懈了些,在他面前,在他怀里,她是十分放松的,因为他是白凛,她放在心上的人,可以全然信任。 「真是的」嘴里咕哝了声,冷俊面庞依然没什么温度,阔袖却缓缓覆上她后腰,将她轻轻托扶。 他带她向西而去。 秋笃静迷蒙间有些顿悟了——倘是「虚空挪移」,说明白凛去过那地方,又或者挪移的两点间距离不会太遥远。而若是「凭虚御风」地飞飞飞,那就是白凛没去过的所在,所以脑中无法成形,也就无法驱动神识瞬间转移。 她因领会到他的这一点而悄悄扬唇,嗅着他冷冽身香,即便疲累也觉欢悦。 城郊向西十里,像一下子就到了。 立在那所幽静宅第前,她压下眷恋和叹息,离开他怀抱自个儿站直。 「把武林盟的事儿处理好了,我就随你回凛然峰,你等会儿,我很快出来。」 她旋身步向宅子大门,拉着门环沉沉敲响。 宅门打开,来应门的老仆役有礼询问。「两位是?」 秋笃静倏地回首,才见她家的白凛大人也跟上来。 她微微怔住,眼带询问瞪着他,白凛仍一副清隽冷漠样儿,完全没想解释或给她一个安抚眼色。 「请问两位有何贵干?」老仆役忍着纳闷再问。 秋笃静这时回过神,报上姓名,请对方进去通报一声。 结果老仆役一听她的大名,忙大开宅门将她迎进,一路迎到正厅堂上奉茶奉果,自然,白凛亦跟着她在堂上落坐。 李修容和几位已相熟的武林人士知她来访,纷纷出来相见。 众人见到与她同行的白凛,没有人不心惊迷惑。 也实在没法子,天狐大人再如何淡定低调,气场着实太强,虚元未伤之前还沾染了些爱嘲讽、爱欣赏旁人糗态的人性,虚元碎裂后,根本是冷冰冰一坨霜雪。 第二十六章 「未请教——」李修容无愧「江湖第一美男子」称号,即便遇上较他空灵且俊美无数倍的男子,依然从容有礼,不卑不亢。 秋笃静尚不确定该如何回答,白凛竟替她开口了—— 「我是她内人」微蹙眉心想了想,慢条斯理改口。「她是我内人。」凡间的称谓实在复杂。 堂上众人怔愣颔首,只见李修容一阵错愕外,目光尽带惋惜,涩然问—— 「倒不知秋小教头已然婚配?」 秋笃静正欲答话,又被白凛静静抢走发话权—— 「我与她私定终身,旁人自然不知。」 这是要她再说什么?都不晓得他没来由发哪门子疯! 秋笃静只得勉强镇定地转换话题,跟在场的武林盟人士说起邪教之事。 幸得接下来半个时辰的相谈,白凛维持他一贯的冷然淡漠没插话,她则将探得之事仔细说出,武林盟人士亦把这几日从「混世魔」钱淞口中问出的事说与她知,免不了也被追问起当日林中遇袭,她七窍发光、手背图纹发亮一事。 「我是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她还是这么答,苦笑不已。 「也是出了那事,来了援手,才知秋姑娘出身西南巫族啊。曾听我祖辈们提及,西南巫族虽神秘,外人难窥其内,但行事作风甚为正派,堪称一方神巫,秋姑娘是西南巫族的子弟,遇邪污,自是要迸发惊人能耐除魔卫道啊。」一名宽袍大袖、书生模样的中年大叔启口,多少替她解危。大叔最后笑笑道—— 「祖辈曾记一事,还写成故事段子,说起几百年前西南巫族斗天狐的一则乡野传奇天狐幻化成出尘俊美的男子,法力高强,雪发白袍赤、赤赤足呃唔呵」话音卡喉了。 众人目光挪了来,面上发僵,看着白凛的雪发、白袍,再慢吞吞看向他袍摆底下露出的半截裸足。 「呃他不爱穿鞋,请各位见谅。」秋笃静表情也僵了,努力扯唇。 「呃原来原来,那是那是西南巫族出身,自然不可能跟天狐走在一块儿。呵呵呵」一人尴尬笑出,大伙儿也跟着笑了,即便笑声颇生硬,到底是将事情揭过。 「天狐不仅跟巫族女子走在一块儿,还私定终身——」略拂白袍,从容掩下任众人打量的半截裸足。白凛徐声淡扬,大伙儿心忽地高提,尤其是秋笃静一颗小心肝,如吊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 她都打算闹出点什么引走众人注目,白凛这才淡淡然扫向那名中年大叔,问道:「阁下不觉故事段子这么写,才够曲折离奇、引人入胜吗?」 「那、那是。呵,确实是呵呵谁说不是呢」 呼 某位姑娘的小心肝稍稍归了位。 【第十章】 走出武林盟新行会的这座宅子,秋笃静头皮犹自发麻,全拜天狐大人所赐。 幸得要事已与众人谈过,她尽了告知之义。 武林盟自身亦有动作,林中遇袭意外救回十来名失踪的子弟,进而又从已愿配合的钱淞口中问出不少「拜火教」密事,消息一带回中原,震动整个武林,大批同盟志士正从中原赶来助拳。 「救人才是主要目的,灭不灭「拜火教」倒还其次。只是被掳劫的人若能救回,那控制心魂的妖术,还得烦劳秋小教头帮忙寻求解决之法。」李修容亲自送客,一送送出一里外,他衣袂涤风,温润如玉,与白凛人神共愤的俊美很不同路。 与他并肩而行的秋笃静尽管微笑颔首,眉眸间仍见凝色。 「能帮上忙的,定当尽力。」她没对李修容与一干武林盟人士说出「控制精魅用以夺舍」之事,就让他们认定那是摄魂妖术,一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二是尚未闯过邪教禁地,许多事还未可知。 「在下先替中原武林盟谢过小教头谢过姑娘。」静静改口,李修容立定脚步,春风拂面般的笑能暖人心胃与肝肠。「也多谢姑娘如此仗义,探得域外「拜火教」的事,立即前来相告。」 闻言,秋笃静难得在外人面前腼眺笑开,还把挠脸抓耳的小习惯也展露了。 「不该谢我,不敢居功啊。若无我家我家相公帮忙,真没法子的,出力最多的其实是他。」双颊霞红,很努力想端出小教头的气势,但破功。 此时受到夸赞的天狐大人正静静伫足在他们俩前方不远处。 白凛当然听到秋笃静说了什么。 他傲然又超然于物外的姿态不是旁人学得来的,这相送的一里路上,那个浑号「玉笛公子」姓李的家伙已明里暗里觑过他好几回,他维持一向的清高淡漠不去理会,但左胸压着重石似,满口很古怪的不是滋味。 更古怪的是,当他听到「我家相公」四字从她口中泄出,左胸重石瞬间被击碎,所有纠结都不纠结了,这情状令他亦小小怔愣。 「那确实得好好谢过白兄了。」李修容一直到要送他们俩离开前,才问出对方姓名。此时他看向白凛,有礼作揖,温润五官沾染薄薄落寞,像强抑着什么。 不管这「什么」是什么,白凛看在眼里,反正是畅意些了。 「不必。」他幽冷道,冷峻目光掠向秋笃静,俊颚微扬。「该赶路了。」深一层的意思是——该把不相干的人打发掉,办正事要紧。 而何谓「正事」? 闭关双修,拿她这座「炉鼎」炼内丹,方为正事。 秋笃静暗自笑笑,抬睫看向李修容正欲辞别,后者却解下腰间玉饰递了来。 「姑娘拿着吧。有此玉佩在手,不仅我「风华山庄」的子弟尽听姑娘差遣,就算武林盟的众盟友们见到此物,亦要奉姑娘为上宾。」 礼,着实太重。首先涌上的想法便是推辞,然而见到李修容此时的眉目神态,那是任谁也拒绝不了啊! 秋笃静伸手去接,玉饰温肤,她慎重握着,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低声道谢,拱手拜别,随即奔向等在前头的男人。 白凛瞥了眼被她扯着的衣袖,俊眉微动。「你以为这抵得住我的凭虚御风?」 秋笃静瞪着他一会儿,心想,尚有旁人在场,他这般张扬究竟为何? 没想明白,暗叹了声依旧上前搂紧他,感觉他亦立即回抱,亲昵相拥的姿态落入旁人眼中,很难不脸红。 随即双足离地,御风徐行。 她的轻身功夫练得虽好,飞跃窜伏间还需踩点借力,但白凛的御风术当真是御风,只要有风,腾云驾雾易如反掌,不知他底细的人瞧他露这一手,定然以为他内功已臻化境,是绝世高人中的高人。 优雅又张扬的 而她不知的是,天狐大人没有最张扬,只有更张扬。 他搂她徐徐飞行时,趁空回眸一瞥,即便距离远了,火眼金睛的美目仍将李修容惊艳却也寂寥的神色尽数看清。 甫离开旁人眼界,他的御风忽转虚空挪移,带秋笃静回到凛然峰上。 「你干么这样?」闭关双修前,秋笃静抓紧时候想把事问清,一站稳就出声。 白凛冷冷与她对视,见她鹅蛋脸嫩里透红,眉飞扬,眸光坚定,质问人竟挺有气势。他莫名有些意动,袖底的十指微微攥紧。 「我怎样?」不答反问。 「你一路跟进武林盟行会,又不肯跟人打交道,去那么一趟究竟为何?」 他也不挪眼,持续与她大眼瞪小眼,薄唇逸出冷声—— 「听说武林盟的「玉笛公子」李修容美得不能再美,俊到不能再俊,整个人从头到尾连屁都香有如此俊逸兰草,不亲自会会岂非可惜?」 嗄?! 那是稍早前进巡捕房,吴丰、马六和两个姑娘家吵嘴时说的话,他当时可没随她进去啊!唉,原来躲起来看戏吗?! 「白凛,你、你可以再胡闹一点!」害她坐在武林盟行会堂上,几度被他惊得冷汗直流,就怕他露出狐狸尾巴呃,狐狸尾巴? 蓦地竟想笑了!脑中浮出他「不小心」把九根张扬漂亮的尾巴全露出来的模样不不!不能笑,得板着脸。 「好啊。」他颔首。 「好什么好?」 「再胡闹一点。」他从善如流,两手同时出击,分别掐住她左右两瓣颊肉。 「李修容有我美吗?」 秋笃静愣到仅能瞠圆眸、冲他摇摇头。 没被他掐疼,倒被他惊呆,未料及虚元破碎重建中的九尾雪天狐能既傲且娇又无比孩子气到这般境地。 「有我俊吗?」再问。 秋笃静再摇了摇头。 白凛哼声。「我估计,他的屁肯定也没我的香。」 这还需要她说什么呢? 鼓起腮帮子试图挣开他加在颊上的压力,她手才搭上他的双腕打算拉开,自己却先感受到一股拉力,人被瞬间挪移到峰顶一座洞窟中。 第二十七章 这地方她以前来过,浅浅洞窟内有一口温泉眼,形成天然小池,是凛然峰上唯一的一座温泉池。 池子大半隐在洞窟内,小半露天在外,洞窟温暖湿润并不幽暗。 「给你半个时辰。」白凛放开她,径自走出洞窟,没走远,就在洞口外一方平台大石上盘腿落坐,垂肩拔背的姿态似为入定修炼作准备。 能振衣涤尘的天狐大人当然不需沐浴净洗,但秋笃静真的很需要。 来回奔波,一会儿在西边域外,一会儿又是山坳小村、城里城郊的,能好好浸浴在温泉池里简直是奢华美梦啊! 算了,他掐她脸颊的事,不跟他较真了。 觑着他不动如山的背影,心头泛甜,唇角渗出笑意止不住。 她放下剑,解下小飞刀垂带,迅捷除去衣裤和靴袜,裸身滑进温泉池。 池水掩至肩头,她整个人都暖了起来,肌理与筋肉在泉中慢慢放松。 她静坐好一会儿才取来随身的巾子开始擦洗,也把束发解下,从头到脚彻底浴洗一番。 不到半个时辰,她已清理妥当,重新套回衣裤、靴袜,但比较麻烦的是一头湿漉漉的发。蹲在池畔,她两手绞着长发,尽量绞去水滴,手边没有大的干净巾布,仅能用小汗巾勉强拭水气,衣上还是被渗湿好几块。 「过来。」清冷男嗓在洞窟内轻轻回响。 她抬睫,见白凛静伫在几步外,面上冷冷淡淡。 怕他等烦了,秋笃静不管湿发了,立即提剑起身,快步过去。 「我好了呃?」被她甩到背后的湿发突然被他一把抓到身前。 「你体内好歹有颗千年内丹,好歹也算修行者,好歹也被大仙大魔级的本天狐引领过几回,竟连水气迫出的活儿都使不出,如何是好?」 他边念边施法,五指一撩,她长发立时柔顺干爽,竟像被日阳晒暖一般。 秋笃静被他连声的「好歹」说得脸红,也觉不服气,但发上水气陡被逼出,轻爽长发荡回胸前,她忽而就心软。 「算了,好歹有我顶着。」他最后平淡下结论。 是她「算了,不跟他较真」才是吧!秋笃静当真好气又好笑,胸腔甜软扩散。 之后跟随他进到巨大树心,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 也许周遭幽暗给了她不少胆气,也许知道进入双修时将有更令人脸红心悸的事发生,而她此时想做的根本不能与之相比她渴望顿生,心念一起,人已倾去亲吻他的嘴。 不为「炉鼎」神炼,不为双修冲关,只是想亲近他、亲亲他。 虽说是夫妻,他也已认定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她想,他对她此举定然还是迷惑的唉,心上之人就在眼前,要她怎能矜持住? 倘若是他真正看上的,情生意动,也许便能体会她此时心境不不!她不想那些的,两人既有缘,就该珍惜。 白凛果真愣住,但没有推拒,而是直挺背脊、微僵双唇由着她舔吻。 她内心轻叹了声,正想退开,他双袖却环上她腰身,将她搂进怀里。 他嘴张开了,纳入她渴求的香舌徐慢卷动,明明力道不重,却湿热缠绵。 掩下的羽睫颤若蝶翼,心跳飞急,她根本不敢张眸去看,只是揽紧他颈项,抱得那样亲密,想沾染他每丝每缕的气息。 直到四片唇微微松开,她轻喘间感觉他的嘴摩挲掀动,热息盘桓—— 「你真的、真的很喜爱我」 好一会儿才听进他所说的,不是问句,而是事实陈述,她更不敢张眸,脸蛋埋在他颈侧。 一只大手覆在她后脑勺上,他不再有其它举动,只低声又道:「睡吧。」 以为一进树心即要闭关修炼,他却要她睡觉?! 秋笃静才要直起上身,男人微微加重力道将她按住。「睡。」直接命令。 光是感受他的脉动、听他的心音已浑身颤栗,要她如何能睡? 暗叹着,重新偎靠他,胸中甜津再次肆虐他是要她好好歇息。 好吧,虚元重建的他外表是冷淡,但依旧很心软的。 心软,也很孩子气。 孩子气,又可以非常温柔。 交睫调息,她以为根本睡不着,却在他温柔抚触下很快入眠,熟睡模样纯然干净,毫无防备 白凛敛睫望着歪在怀中的那张鹅蛋脸,树心幽暗无损他的目力。她睡得连嘴都微张,气息沉静徐长,他看得目不转睛,气息倒渐渐浓重促急。 心头又淌开古怪流火,深深浅浅淌过,煨得有些作疼,他蹙了蹙眉,仍然没找到那流火因何而生?为何蔓延? 总之是费了番气力才稳住,继续盯着她的脸深思 修仙成魔来到他这样的境界是不需睡眠的,但好半晌过去,八成是被她「好好睡、睡好好」的秀颜给迷了,久违的睡意竟朦朦胧胧前来造访。 而他没有抗拒 像是从长长无梦的黑乡忽而进到修炼之道,五感与奇经六脉缓缓苏醒过来。 气,充饱她的血肉。神识连结,双修共享,于是将她饱满血气汇流向他。 秋笃静不知自己何时醒来,亦不清楚何时与男人共启双修 唔,或者并非男人而已,有时会发现窝在身边的是一头正宗九尾雪天狐。 毛茸茸的雪白狐尾一覆盖下来,完全将她掩没,热到她扒光全身衣物还是热,甚至更热,神识随他飞天九重遨游,又入黄泉十八层翻坠,非常之折腾 但,重重打磨、层层淬炼,付出、获得,获得、再付出,不眠不休神炼十日,她不晓得自己是否真脱胎换骨,却能感觉白凛的内丹相当活跃,较从前更具生气,且对待她的身躯和意志越来越温驯,彷佛那根本是她的,由她每一次的呼吸吐纳和每一寸血肉所生成。 至于白凛的虚元重建究竟大功告成否?她实在也没弄清。 闭关整整十个日夜,他瞧起来仍一个样儿。 面无表情,肤上如镀一层澄透寒霜,黑蓝美目远放近挪间,少了点穿透力,却多出几分空灵,抿唇不语时,冷凝如寒玉。 出关的这一日,凛然峰上飘起今年的第一场小雪。 先前已追踪那一叶绿光精魅探过路,确认了「拜火教」禁地所在,白凛此次没凭虚御风,而是选择更快、更迅捷的虚空挪移。 然后距离较远之因,多设了个中继点暂靠,他带着她连使两回虚空挪移才顺利抵达目的地——西边域外,那片广阔的赤岩巨壁群。 循着之前走过的路,轻易寻到无数块奇岩围出的那方赤沙地。 上一回她让他负在背上,利用巨壁藏身。 这一次秋笃静「脚踏实地」进入禁地,追踪、埋伏监视等活儿,她入巡捕房当差后都不知干过几百回,已然驾轻就熟,一专注当前之务,「第一女铁捕」的气场果然强大。 白凛反倒是尾随她的那一个。 由她领着,避开赤岩上居高临下看守的几名教众,他们在巨壁阴影中安静且迅捷地移动,移到最靠近赤沙地的那方隐密处,静伏在暗中觑看。 要无声、迅速地解决看守之人,白凛连根手指都用不着动,但秋笃静没要他出手,他也不知因何没立即出手,而是看她用凡人的方法潜入,看她这个旁人眼中沉稳严谨、来到他面前就脸红爱笑的小教头姑娘展现长才。 秋笃静头也没回直盯前方,一只缠着牛皮绑手的臂膀往斜后方探直,将站姿太淡漠无畏的男子往后拦。 后脑勺有种烧灼的错觉,被谁直瞪似,她疑惑回眸,与白凛的目光对个正着。 她眉挑高,眨眨眸。怎么了? 没怎么。 仅觉得她拦在他身前的一臂颇可笑,护着他,要他躲在她身后更可笑。 但他没笑,俊庞无表情,眼神深得有些冷冽。 秋笃静此时也没空深究,她作出比划,意思是,今次较上回多出不少看守者。 「武林盟从中原增添援手,「拜火教」不可能不知,严加守备也属寻常。」 秋笃静英秀双眉挑得更高,因白凛明明没开口,她耳中却响起他的声音。 她笑了,朝他点点头表示明白。忽而想到内家武功有一门「千里传音术」,她将来练练,也好拿出来向他显摆。 此一时际,赤岩巨壁上起了动静。 恭敬称呼「教主」的声音此起彼落。 秋笃静觑见一道猩红色披风扬起,那人甚为高大,脚步沉稳,对方突然垂首,虽不确定他是否看向这边,秋笃静已本能动作,拉着白凛贴壁而立,藏住身影。 邪教教主若真是玄宿所幻化,瞧起来并无颓乏之相 她想到被掳来的那些武林世家子弟,倘是个个为教主「炉鼎」,也许元神受创亦能恢复得较白凛更快、更好,这一点倒是棘手。 第二十八章 她神色微凝,看向身后的白凛,希望他能暗中传声给点想法,他却仅是略蹙眉心,若有所思到底思些什么?唉唉,她没有「他心通」,听不出来啊! 都觉自己走踏黑白两道几年,淡定从容练得颇有火候,怎地跟他一比,像从头到尾全是她在穷紧张、瞎操心?! 巨壁上再次响起话音—— 「都退下。」教主浑厚声音传开。 秋笃静冒险倾身探看,见东南西北负责看守的教众们不敢逗留,更无谁敢多问,纷纷从暗道退离。 待四道石造的暗门重新合起,教主蓦地从光秃秃的赤岩高壁上一跃而下! 胸中发冷,秋笃静硬生生屏住一口凉气,不敢吞吐。 没料到对方会突然跳落,突然拉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她紧握淬霜剑,手背上的图纹开始闪亮。她再次觑向白凛,后者目光落在教主身上,仍是若有所思、神秘从容的模样。 教主大人步至赤沙地前,没止步,而是持续走入。 赤沙瞬间活起,一层层流动掩盖,才短短几个呼息就把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完全吞噬,然后一下子又回归平静。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秋笃静举步欲闯,一直乖乖被她拦于身后的白凛径自向前,快她一步踏进赤沙地中。 她跟着跳入,甫拉住他衣袖,脚下赤沙已活起流动,迅速掩上。 赤沙盖过眼耳鼻口时,其实不太难受,毕竟历时甚短,但感觉能睁开双眼时,沾在发上、面上的细沙避无可避掉进眼里,那就不太好受了。 秋笃静吐掉口中沙子,不敢揉眼,只得一次又一次使劲眨眸,努力挤掉眸眶内的细沙。勉强去看,发现她与白凛处在一座地底洞穴,穴顶似穹苍,甚高,有一道沙瀑流下,他们适才便是顺着沙瀑进入此地。 地底洞穴开出八方信道,每条信道皆黑幽幽不见底。 秋笃静暂且无法去想那些通道通往何处,因他们四周少说有三十个人贴壁站立,男女皆有,她与白凛就立在那些人圈围的央心。 她剑已出鞘,凝神对峙,立时又觉古怪。 「不对白凛,这些人不是守卫,他们一动也不动他们——」她讶呼一声,看到方才跃入赤沙地的教主大人一样贴壁立定不动,心下已明白。「白凛,他们全被夺舍,「拜火教」教主不是玄宿所幻化,他也仅是一名使徒罢了!」而洞中这些人,想必多是中原武林世家遭难的优秀子弟。 既为使徒,亦为「炉鼎」。「拜火教」教主在手下面前不露破绽,一进地底洞穴便似入定,整个人仅剩空壳一般,明摆着元神离体,至于夺他肉身的精魅秋笃静抬头望向宽圆的穴顶,点点绿光闪烁,妖异摄魂。 这里竟是无数精魅聚集的大巢穴。 人的肉躯仅为外壳,精魅们听大魔驱使,恣意使用。 开悟成佛,得道升天,必先透过人的这一个肉身,成魔也是一样的。 但精魅人身难得,却用上邪门之道,强夺人身用以修炼。 心下凛然,她仗剑而立,以守代攻,专注周遭情况。 身侧男人一直沉默无语,她微觉古怪,侧眸去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白凛!」她冲上前扶他,泛绿光的洞穴中,他面色异常惨白,漂亮额面已渗出颗颗细汗,像力气顿时被抽光,极虚弱、极难受似。 穴顶无数的绿光突然躁动起来,嘶嘶叫声不住回响,相当地张牙舞爪。 白凛闭目,盘腿坐地,正费劲抵挡某种无形的迫力。 秋笃静挡在他身前,边留意穴顶上的绿光,努力稳声问—— 「你怎么样了?!」 白凛垂首不动,雪发各掩住他半边颊面。 秋笃静瞧不清他五官表情,只觉那加诸在他身上的迫力越来越沉似,才使他肉身虚弱,神识难明。 「先找出路,我背你。」出师未捷,白凛又身陷险境,她只能当机立断。 「来去随你,岂能这么容易?你这姑娘倒也天真有趣。」 虚空中忽而荡开微沉笑语,穴顶嘶嘶作响的绿光陡地止声。 「玄宿?!」秋笃静想也未想便已唤出。 「噢,原来姑娘知我名号。是白凛告诉你的?呵,姑娘身香尽染白凛的气味,看来你们俩关系匪浅,莫怪我家红缳总要吃味,说白凛只待你好,不待她好。」 秋笃静手背图纹不住泛光,手心尽是汗,才欲说话,虚空中竟响起另一道男嗓,是白凛。他气虚却执着问—— 「她在哪里?」 「咦?!」玄宿甚感讶异似,然下一瞬便低低笑出。「没想到,真真没能料及,白凛啊,这座地底洞穴可是布满我的元神入咒术,要你一入赤沙地便落陷阱,你先前明明伤得不轻,虚元皆碎了不是?此时中招,竞还能说得出话,我可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在哪里?」 「她?红缳吗?」玄宿又笑。「怎么?她去你身边五、六个年头,一下子没伴在身边,你觉寂寞了?」 「我要她回来。我必须得回她。」 玄宿啧啧称奇。「倒不知你真动心动情了也是,红缳那模样当真可人意儿。只是我用她用得挺顺手,要让给你嘛,有那么点舍不得。」略顿。「就得瞧瞧,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 白凛语调清冷幽然。「你驱使精魅夺舍,试图往每具肉身入魂,却无一具堪用,即便能用,也是绑手缚脚无法随心所欲。你想找一个壳,必须是同种同族,必须是修行体,你想要我。」 虚空中一阵静默。 半晌才闻玄宿笑语,笑声干涸了些,彷佛流不动的沙河。「我一直要你,你是知晓的。」 「你的入咒术与黑刹之气对我无用,如何得我?」 「自然是要你心甘情愿。」一顿。「白凛,你说我那些伎俩派不上用场吗?呵,可是总能令你虚弱一阵不是吗?趁你病,能要你命啊,你以为我设这陷阱做甚?正为迎你入瓮。当日将你拖进幻境,一击未中,实是我小觑你,却知你定然寻来,你那时没留神吃了亏,今次依旧重蹈覆辙。」叹气,像当真替他惋惜。「你性情高傲自大惯了,是学不乖地,只得一次又一次马失前蹄。唉,还是嫩了些。」 又陷入一阵静默,直到玄宿淡淡的、颇愉悦般打破沉默—— 「你现下元神虚浮、无法动气,我能轻易取你性命。当然,如果你肯敞开心魂神识迎我入内,你我便可化作一体,你可以是你,亦能成为我,只要你我共修,要驭天霸地、寰宇称王,指日可待。你觉如何?」 也就是说,玄宿大魔准备破罐子破摔,白凛不从的话,仅死路一条。 秋笃静凝神去听他们两人对话。 洞穴中,玄宿自始至终未现身,连藏身何处都令她无法推敲。 白凛则成石像般端凝不动,她悄悄去探他的鼻息,竟似有若无。 他曾说过,玄宿的元神入咒术以及黑刹之气,用在他身上难收长久之效。但他同样会虚弱、神识浮动,需静心入定才能自解。 可此时此刻他如何静心入定?如何自解? 他若无法自解,她又该如何帮他? 「我要红缳。」 当一颗心为他的处境紧缩焦急、动荡难安,当全副心神都在思索着该如何带他脱身、怎样才能助他一臂之力,秋笃静实没想到会听他固执又说出那一句。 玄宿一出声,他即刻便问红缳下落,她心是绷紧了,但也明白那赤狐少女是他所选,他也老早跟她说过,势必寻回红缳 于是她不去在意他与玄宿之间关于红缳的对话,听得满心的不是滋味,满口的苦与涩,那是自己修炼不够,道行太浅。 她该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专注现下情势,而非受感情摆布。 没想,他竟又重使这一招。 我要红缳。 清漠漠的冷音如白泉飞瀑,是好听、悦耳的,然,杀伤力强大无形。 忽被利爪刮过心版似,痛楚很是锐利,疼得她都想用力揉胸口,更觉气息全堵在胸臆间,再大口呼吸吐纳都调不过来。 喉头一紧,鼻中发酸,很不争气就想掉泪 白凛,是我,不行吗? 结果还是不行吗?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美狐王 上》作者:雷恩那 2、《美狐王 下》作者:雷恩那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