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未殃》 第1章 魔花 黑云压城城欲摧。 若是李唐时期的那位“诗鬼”,未曾写下《雁门太守行》这首诗的话,惊慌出门在大街上狂奔直追的奇葩苏如是,一定不知道怎么形容眼前看到的景象。 紧追流玉枫的剑之初和绿衣少年,跟着流玉枫一起落在洛阳城的城墙上。 剑之初看了看头顶漫天滚滚的黑云,又看了看死尸一样飞出来的流玉枫,悬着心问道:“你要去哪里?” 尚未醒来的流玉枫根本听不见。他毫无意识的飞来这里,不过是受到了一股力量的控制。 绿衣少年看着两脚悬空的流玉枫,心里已明白郎中说的那句“来了”是什么意思。 来了。谁要来了?为什么而来? 绿衣少年伸出一只手,轻声道:“玉兄弟,快回来!” “回哪里去!幽州吗?”流玉枫答不了话,却有一声嘶沉的低喝破黑云而出。 声至,影即至。 一道青炁从天而降,轰然落在了流玉枫正前方两丈外。 一股邪魔之气随着一条黑影的出现,立即冲天而起,在无形无色的空气中,激荡出阵阵涟漪。 犹如一条条风平浪静的江河在空气中无声流走。 剑之初和绿衣少年立即变了脸色,脚下被那股邪魔之气逼退了两步。 剑之初看向那黑影,眼角的余光忽然涌出无数点黑影;目光一转,却是一群从远处拍翅而来的蝙蝠。 剑之初的心头记起一人,只是…只是那人和面前这条黑影在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剑之初记起的那人被人称为“不死书生”,可眼前出现的黑影却没有半点书生模样。 黑影披着黑袍,身周笼罩着一股黑气。最让人心惊胆寒的是,黑影戴着一个诺大的帽子,帽子下不见头、不见脸,也是一团黑。 看过去,帽子里是空的。就像一个没有头的怪物。 剑之初骇然问出两字:“你是——” “看来,这反派做的还不是很成功,竟然还有人认不出来。” 言未尽,黑影的帽子微微动了动,一只厉鬼似的手掌随着鬼巫一样的声音从黑袍下伸出。 悬空而立的流玉枫立即飞了过去。 乌黑的帽子下,传出一个贪婪又志得意满的声音:“一花毁汝道心!” 厉鬼似的手掌,化掌为爪,猛地一下探进流玉枫的心口。 剑之初和绿衣少年各觉心口一凉,无瑕去顾及心头的惧意、惊恐,各自怒然拔剑… 探进流玉枫心口的爪子,血淋淋的拔出,随着一声:“一花灭汝道魄。” 再次探进流玉枫的脏腑。 绿衣少年一剑挥出,浩然之气宛如一道电光,直穿黑影身周的魔气。 再凌空飞起,一剑当头斩下。 一爪探进流玉枫脏腑的黑影,仰着帽子看着绿衣少年:“哦?这一剑,竟有王者之气。” 影身往左微微一倾,伸出另一只鬼掌,轻轻夹住斩来的剑:“不错,在多加领悟,日后可比凌虚剑首,李剑诗。” 轻轻一挥,绿衣少年被挥出七八丈远。 又是举指一夹,剑之初的剑已在指间:“汝这一剑,可就要差上许多。” 剑之初咬着牙,狂喝一声:“放开他!” 黑影挥开剑之初,发出一阵诡异的轻笑:“由不得汝来说话。” 将刚从流玉枫身体里抽出的血爪,放在帽子前停了停。似是在欣赏自己发费无数心血才完成的完美杰作:“一花,诛汝道魂——” 血爪第三次探出,没入流玉枫的丹田。 流玉枫一动不动的悬空立在黑影旁边。不出声,也感觉不到痛。 狂奔而来的苏如是,远远的看着这一幕,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头皮发麻,无力的跌坐在地上。 面无表情的剑之初,此刻已满脸惊骇。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一抹剑身,凌空举起,仰天狂喝一声:“奉天借剑——” 霎时满天的乌云当中,异光闪出,无数把飞剑蝗虫般直坠而来。 黑影看向直矢飞来层层剑影:“哦?竟是奉剑天子的招式——” “听说这一记奉天借剑,是根据剑谪仙十二绝式中的开天演化而成;可惜的是,仙、人终究不可同日而语,这一记虽学的其形,却不得其意。雕虫小技尔!” 一甩袍袖,一串漩涡般的袖影袭出,轻道一声:“纳——” 漫天剑影竟尽数被纳入袖中。 将巨大袖影一卷,轻道一声:“化——” 剑影在袖中被化为己用。阵阵劲气漫出袖来。 再将袖影向剑之初一挥,道出一声:“还——” 剑之初看着激射来的剑影,一边挡剑,一边飞身急退。 黑影上的帽子转向形同死人的流玉枫,甚是怜惜的叹了口气:“人世艰苦,苦了汝了,去地狱活着吧。” 一个方圆有五六丈的宏大八卦,化作一片炫目的奇光从黑影头顶罩下。四周各门旋走,风涌涛生。 黑影淡立当中,仰起帽子看向八卦后的郎中:“汝之师父为此子而死,汝之师兄为此子白发,汝这个淡出师门的浪荡子,也要为此子而万劫不复吗?” 郎中眼中,光闪如电,眼角带焰。正是二十年未曾睁开过的天下之眼。 只是眼中之人,并不是人。这双重新睁开的天下之眼,袅无效果。 “区区小阵,能奈吾何?” 黑影立在卦中,一掌迎上。 一声爆响后,黑影纹丝不动,阵门溃散,位于阵眼中的郎中喷血而退。 黑影讪笑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愚夫也。” 把掌一伸,抓住流玉枫肩头,正要离去,却见一道银枪寒影自远处山巅上闪至。 仅一眨眼,就到了黑影眼前。 连战剑之初、绿衣少年、郎中三人都未动过一下的黑影,终于动了。 竟是连接都不接,主动退后两步。 枪影斜插在黑影方才立着的地方。枪身上隐隐现出一串古老的字符:“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天际传来:“此人,吾要带走!” 不等黑影回答,城墙下的大地上闪出一条娇小的黑影,如脱兔般跳上墙头。 是那脸上画着蛇蝎的黑衣少女。 蛇蝎少女一把抓住流玉枫,冲黑影诡异的一笑:“反派先生,你好厉害呀!” 黑影喝了一声:“大胆!”一掌探向转身就要走的黑衣少女。 不料蛇蝎少女敏捷的闪过一爪,黑影再要抓去,少女右袖一舞,袖中痊愈了的黑龙狂吼而出,直扑向黑影的帽子中。 黑影吃了一惊,急忙飘身退去。 黑龙也不追击,一抬龙头斜空飞回。 少女提着流玉枫飞身踩在龙背上,对黑影说道:“反派先生,奶奶的娘亲说了,这小子已经死了,他的气运与天命都归属于你;现在这小子对你已没有了用处,不如送给我们这对苦命的母女做个人情,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已至半空的黑影少女,笑了笑:“当然了,反派先生若是看不起我们这对苦命的母女,不愿意的话,那也只管来一帘春梦楼要人。” 黑影没有动,亦没有回答。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只是自言自语的道了一句:“那魔女,尚未到蜕变真身之时,她竟敢提前现世?” 第2章 一帘春梦楼 两只漆黑的蝙蝠拍翅落在黑影的肩上。 三次探进流玉枫身体的厉爪,一点一点的把沾在上面的鲜血吸收干净。 冒出阵阵青气。 随着剑影退出上百丈远的剑之初,以一处轻伤、一处重伤,外加一口鲜血的代价化解了自己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招式。 剑之初不肯罢休。把牙一咬,连出九剑,直扑向黑影。 黑影的帽子微微一侧,冷笑道:“汝不在吾的计划之内,吾不屑杀汝!” 剑之初剑影至时,黑影已闪身离去。 纳剑入鞘的绿衣少年,向握剑的手有些颤抖的剑之初走了两步,叹道:“都说他只有三年之劫,熬过去也就没事了,却不料还有这一遭。” 剑之初合了一下眼,深深的吸了口气,“噌”的一声收剑回鞘:“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不可能说停就停。” 回身看向城里,只见跌坐在地上的苏如是依然没有起来。 剑之初跳下城墙,向苏如是走去。他本走的很快,可一见得苏如是的样子,步伐不禁变得沉重起来,也慢了下来。 像苏如是这种自称老子的人,敢骂天是孙子、龟儿子的人,无数次从鬼门关里滚出来的人,何时跌倒了不肯爬起来过? 像苏如是这种动不动就哈哈大笑的人,能自言自语从早上说到晚上、中间不带停顿的人,何时泪水、冷汗、鼻涕,一起流出来过? 剑之初没有想到,苏如是竟会因为一个相识不久的人变成这个样子。 苏如是不是不想站起来。他是站不起来。 他朦朦胧胧的看着剑之初走上来,嘶声问:“他…他…他是不是…死了…” 剑之初在苏如是面前停下,微垂着头,没有回答。 “是…是…老子害死他的…对不对?” 剑之初抬头道:“你冷静一点,现在没有人能够确定他到底是生是死。” 苏如是一抹眼睛,用手支撑着身子,奋力从地上站起来:“去找他,老子要去找他!” 剑之初看着苏如是摇摇晃晃的走出去,不仅随时都有跌倒的危险,甚至连往哪个方向走都分不清。 剑之初本想告诉苏如是:“那可是一帘春梦楼,是一个连刚才那魔头都不放在眼里的地方!” 但剑之初没有说出来。 他可以确定,苏如是也许是个奇葩,但苏如是绝不是一个傻子。刚才这番变故,苏如是不可能看不出来。 看出来又如何呢?有些路,明知道有去无回也要走;有些地方,明知道是龙潭虎穴也要去。 还立在城墙上的绿衣少年,向郎中问道:“不知先生能否为这位金陵少主献上一卦?” 郎中沉声道:“已经卜过了,只是…” “如何?” “生死难断。” 与一笔春秋阁、一方神农谷、一日百里殿,并称为天下四大奇地的“一帘春梦楼”,位于洛阳城西北六十里外的条天山上。 在大部分人的想象中,一帘春梦楼是一个类似于酒池肉林、快活林之类的香艳之地。尤其是江湖上有传闻说一帘春梦楼的楼主,是一个人尽可夫的美妇人之后,这个说法更加让人无比坚信。 然而一帘春梦楼的“奇”,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一帘春梦楼如海市蜃楼般的忽隐忽现。 站在远处看条天山,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屹立在临近山顶处的一帘春梦楼;但当上山寻去时,却只是一片空山,完全不见一帘春梦楼的影子。 更加让人觉得荒唐的是,尚有人说曾在自家门口看见过一帘春梦楼的主楼。楼里挂着一袭纱帐,帐中隐见一妇人侧身摇扇横卧。销魂至极。 也不知道是这么说的人胡扯吹嘘,还是真有此事。 今天晚上的条天山上星光璀璨,皓月当空,如一只又圆又亮的巨大银盘。与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洛阳城相比,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和往常一样,邻近山顶笼着一片祥云的一帘春梦楼清晰可见。 在楼后的峰顶之上,立有一座典致大气的六角雅亭。亭中的石桌上,摆着一把携刻“桐梓合精”四字的古琴。 琴名“绿绮”。 相传,西汉时期的司马相如就是以音色绝妙的“绿绮”,在卓王孙府上操出一曲《凤求凰》,才得以引出写下“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的卓文君夜奔之千古佳话。 在雅亭的正前方,有一个供人打坐的吐纳台。台旁两丈外的山崖边,立着一名天姿国色的雍容妇人。 妇人约有三十余岁的年纪,头戴凤冠,浓妆艳抹,一点朱砂现于眉心;着一身华丽霓裳,婀娜多姿的曼妙身躯,在华裳下若隐若现。 涂着千层红的修长指间,持着一把流光羽扇。羽扇轻摇,无声拂过露出一条深沟的饱满胸脯。 若是款移莲步的话,大半条雪白的右腿亦是淌露在外。 浓浓的红尘烟火气息,从全身上下无处不是风情万种的雍容妇人身上,盎然散出。只是,在看似浓郁的烟火气息之下,却暗藏着一股绝世而独立的天人神韵。 雍容妇人以一双动人心魄的美眸,悠然看向远方夜色中略显发蓝的山峦。以及山峦上繁星如萤的浩瀚天河。 天河中,有一条六爪黑龙破云飞下。 蛇蝎少女立在龙背上遥遥喊道:“娘亲,我回来了。” 妇人轻摇着羽扇,嫣然一笑,以作回答。 六爪神龙压低龙身,让蛇蝎少女跳下背来,在妇人身周缓缓绕了两圈。似是一只完成主人交给的任务,想要索取报酬的宠物。 等妇人伸出左手,在龙头上轻轻的抚了抚,笑着道了一句:“乖啦。”这才化身钻进了蛇蝎少女的袖中。 蛇蝎少女像提着一个死人般的提着流玉枫,一脸嫌疑的撇了就流玉枫一眼:“娘亲,我们要怎么折磨这家伙?” 妇人摇着羽扇,继续看向远处,笑道:“先放到吐纳台上。” 蛇蝎少女随手把流玉枫往吐纳台上一丢,却不料流玉枫在台上晃了晃,直径摔了下去。 蛇蝎少女一跺脚,嘟着嘴儿不耐烦的骂道:“你可真是个傻子,连坐都坐不稳!”走上去,给了流玉枫两脚,伸出腿正要踢第三脚却又停了下来。 “娘亲,你快来看呀…”蛇蝎少女看着流玉枫几乎已是不堪入目的上半身,慌向妇人叫道。 “娘亲看到了。”妇人没有回头,依然悠悠的看向远方。 把一条六爪黑龙当成宠物的蛇蝎少女,见的流玉枫的样子不由渐渐变了脸色。咬着牙把流玉枫扶到吐纳台上的坐好,一点一点走到流玉枫身前。 却见有三朵炫目的花,在流玉枫身上呈一个不工整的7字绽放开来。 人世间的花,本都是迎着阳光向外绽放,而那黑影种在流玉枫身上的这三朵花,是向身体里绽放的。 以皮肤为跟,以血肉为养,以筋骨为茎,直达流玉枫的五脏六腑。 从外面看去,犹如三个外小内大的窟窿。 窟窿里没有血液流出,只有两股截然不同的炁焰在里面交织闪现。 闪现间,蛇蝎少女能看见紫炁流转下的血肉,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长出肉芽;一遇黑炁,又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被其吞噬殆尽。 犹如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被撒上了化尸粉。尚发出一阵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 蛇蝎少女又是心悸,又是惊讶。 这傻子被种下三朵魔花,竟然还没死透… 任何人的身上只要被种下一朵这样的魔花,都将必死无疑,然而流玉枫的身上却有三朵。 蛇蝎少女不敢想象这要是一具什么样的身躯,才能拥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 第3章 天命奇女 蛇蝎少女听娘亲讲过,面前这死人一样的家伙是所谓的天生道心,能随意识梦游春秋两千年,胜过天神转世。 可蛇蝎少女也看得出,这三朵开在流玉枫身体里妖艳魔花,不仅直达流玉枫的五脏六腑,还牵连流玉枫的三魂七魄。 蛇蝎少女不知道的是,这三朵魔花是由魔人提取无数至魔至邪之气,经多次炼制才得以成胚。 炼制者自身亦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为的就是要摧毁流玉枫的道心、诛灭流玉枫的魂魄,让流玉枫彻底万劫不复,以夺取流玉枫千年无一的天命与运数。 蛇蝎少女站在流玉枫面前一动不动的看着。 刚开始是因为好奇。 她想知道娘亲要她将流玉枫带来一帘春梦楼的目的是什么。而且还故意等到流玉枫被种下三朵魔花之后。 为了带回流玉枫,她差点连人带龙死在了梅山。那隐居在梅山之上,尚未现世的少年简直就是个变态,修为高的恐怖。她和她的宝贝龙儿竟连那少年的一爪之力都承受不住。 这次去洛阳抢人,看似轻而易举的得手,实则冒着极大的危险。万一那魔人不愿意,她必然也是凶险难测的局面。 她有问过娘亲,为什么要让她冒这么大的险,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但娘亲总是笑而不答,最多也就是掩着唇说一句:“到时你自然就会明白。” 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蛇蝎少女浓厚的好奇心渐渐没有了。 她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那交织在一起的两股炁焰,还能互不相让的纠缠多久? 到底是魔灭道复,还是魔长道消? 根据看到的情况来说,两股炁焰都没有败迹,完全看不到结果。 蛇蝎少女的好奇心、耐心先后都被一点点的磨光了。已有些等不下去。 一直立在崖边悠然看着山峦和夜空的雍容妇人,也有些等不下去。 她暗自佩服女儿难能可贵的执着精神,但又不能被看出来。 只好摇着羽扇,悠悠笑道:“色儿,你都等了三四个时辰了,难道就不觉得累吗?” 蛇蝎少女终于将目光移开,瘪了瘪嘴儿道:“是有点累,也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妇人暗暗心惊。听这丫头的口气,莫不是还想继续等下去? 不料,蛇蝎少女忽的记起为抓流玉枫而受的伤,心头顿时来了气。竖起眉头,向妇人道:“娘亲,要不我们把他弄死算了?” 妇人脸颊上的笑容,变得神秘起来:“他让我的色儿受过重伤,就这么弄死他,不是可惜了?” 蛇蝎少女心头一动,料想是娘亲会为她出气,连忙跑上去抱住娘亲执扇的手,格格娇笑道:“那娘亲想怎么折磨他呀?” 妇人转过身来,半指着少年:“当然是…” 蛇蝎少女愣愣的看着娘亲手头一顿,将伸出的羽扇缓缓收回,掩在朱唇前,微微垂下头,作出一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模样… “娘亲有多久没碰过男人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蛇蝎少女一听这话,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一双大眼睛差点掉在了地上。 妇人掩着唇,满目含春的媚笑道:“色儿,等娘亲把好事办完了,你再来杀他吧?” 蛇蝎少女立即放开娘亲,转到一边,没好气的道:“娘亲,你的口味…真的是…真的是…连我都受不了了…” 妇人不答话。暗自将目光一转,举起左手,掐了两下指,这才笑道:“色儿,你又有事干了。” 蛇蝎少女很不高兴的把脑袋一偏:“什么事?” 妇人摇着羽扇,嫣然笑道:“这金陵少主的两个同伙快要到山脚了,娘亲许你好好作弄他们一下,让你解解闷,就当是娘亲对你的补偿;但——不许你弄死他们。” 蛇蝎少女哼了一声:“又是两个不能弄死的人,没意思。” 妇人含笑看着女儿闷闷不乐的下山而去,脸色一点一点的变得低沉。 待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妇人轻移莲步,行向流玉枫:“都说你能梦游春秋两千年,不知你能否帮吾找到,吾要找之人呢?” 一阵清风从远方的山峦吹来,撩动着妇人的衣发。 天河中的繁星愈来愈亮。 妇人将羽扇从指间化去,右腕一转,沉着脸色道了一句:“这一世,汝又会如何待吾?” 右掌往流玉枫脸前一探,整个婀娜的身躯瞬时化作一股雾气,飘进流玉枫的鼻子中。 不知生死的流玉枫似是受到什么刺激,身子猛地一挺。脑海中那片已消失的黑暗蓦然炸裂开来。 所有的角落都亮了。 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是实,哪里是虚。只见得一片云雾如波浪滔天、紫气如沸水翻涌的无垠壮阔景象。 一个洪亮的女子声音从不知名的地方传出,响彻整个梦境: 旌旗飘摇, 万里尘涛, 龙行九五穿云啸。 风间傲, 也拟白衣调, 洛神逍遥。 音尽处,云雾当中一条白影缓缓行出。 白影长纱如雪,衣发乱舞,右手持着一杆上古银枪。身过之处,气劲大起,云雾波开浪裂般自两侧涌去。 脚下踩过的地方,无一不化作滚滚泉眼,仅几个眨眼的时间便汇集成了一条江河。 江水逐云而去,不消片刻,奔涌的云雾竟化作一片冰凌。 凌空而起的紫色如梦如幻,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诡异。 在那紫气深处有一声悠长的叹息传出,正是出现在流玉枫的梦中的声音。 那声音叹道:“你终究还是来了。” 白衣持枪女子走进紫气当中,面若冰霜道:“你既然知道吾会来,那就当知道吾为何而来。” “吾知道。” “即是如此,吾便问你一句——”白衣女子停住脚步,将手中银枪一举,遥指紫气深处:“你答应否?” 紫气深处的声音叹道:“你的蜕变比天命之期整整提前了二十年,想必你是得了玉兔精炁,才能完成如此逆天之举。” “何止玉兔精炁!现在金乌、玉兔,都在吾之掌心。” “吾明白,否则你亦不可能来到这里,更不可能有足以向吾举枪的修为。” 白衣女子冷声道:“既然你皆已明白,那你是想玉石俱焚,各自湮灭归天?还是想各取所得,彼此安好人间?” “各取所得?”紫气深处的声音苦笑了一声:“若是吾没记错的话,这一千年来,你都像一只怎么甩都甩不掉的蚂蝗。吾已被你恐吓了一千年,每一次你都是拖枪而来,扬长而去,连一个谢字都不曾说过。” 白衣女子一点也不觉得不妥,如初般绝世而高傲:“吾做事,一向如此。” 紫气深处的声音沉吟了一会,叹道:“也幸好你是为情所困,否则你非坠入魔道不可。” 白衣女子一听这话,目光蓦然一寒,枪尖处寒光闪起:“你说的,有点多了。” 紫气深处的声音已和白衣女子打了上千年的交道,心知白衣女子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只好无奈道:“先说说你的各取所得,是怎么个得法吧。” 白衣女子把枪一横,侧身道:“吾料想,你将那小子留在梦里,宁可让他被种下魔花,也不肯让他醒来,一定是他有什么地方不让你满意,对吗?” 紫气深处的声音不答。 “吾有办法点悟他——” 紫气深处的声音淡笑道:“你为何不先点悟你自己?” 话音未落,白衣女子的目光一寒在寒,振臂霍然挥出一枪。一股浩荡的气劲直刺向紫气深处。 紫气微微一荡。 白衣女子手中的上古银枪,再次举起:“吾想你应该也不愿看到他死,但你若不允吾来之目的,吾必先杀他,在与你玉石俱焚!” “这四个字,你已是第十次说了。”紫气中的声音苦笑道:“吾可以答应你。不过,吾还有一个条件。” 第4章 恒古之缘,千年之约 白衣女子一转身,白纱随着气劲飘出。斜持银枪附于身后,背对着紫气,冷声道出一字:“说——” “这是最后一次。在有来生,你不许在来烦吾。” 紫气深处的声音,想快些结束这一场似曾相识的恐吓,不等白衣女子回答,紫气已如浮在空中雪花点点融化消失。 一幅幅拥有上千年记忆的画面,逐一浮现在白衣女子四周。 对于白衣女子来讲,这些画面每一幅都是一个依稀别梦似曾见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段陌生而又熟悉的记忆。 上千年的记忆依次涌出,犹如无数幅数也数不尽的真人画卷,重重叠叠。 那画影或由远而近、或由近而远,或清晰、或模糊,或隐于无形、或久久未散。 炫目、瑰丽,又以奇快的速度变幻无常。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仙、是魔,还是人,很多很多记忆都是不堪回首的。 只因很多很多的记忆,都像是一个个没有做完的梦。 而没有做完的梦,会痛,会黯然神伤。 白衣女子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将这些最痛、最为神伤的梦重新在回味一遍。 她要在梦里,找一个人。 一个让她爱了上千年、爱到骨子里的人,也是一个让她恨了上千年、恨到骨子里的人。 那一个人,这一世身在何处?化作了什么模样?做了谁家的儿郎? 她要将那个人找出来。 她想看看,这一世他又会如何待她!这一场上千年的旷世奇情,最后将以何种结局来了断! 她闭上比冰霜还要冷的眸子,让梦境跟着自己脑海中的意识流转。 最先出现的,是她在洛水修行的那段时光。也是这一场千年奇缘的开始。 身为上古大神后裔的她,因天地灵气齐聚而得以在洛水中死而复生。那时候,她尚未修行圆满恢复真身,还只是一个喜欢穿白衣的可人姑娘模样。 而那一世,他亦正经百世经纶,尚未入道。仅仅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他每天都会来洛水河畔读书。她在洛水河中看着他摇头晃脑的呆纳样子,听他吟着一些怎么听都听不懂的句子。 她不露痕迹的作弄他。暗自偷笑。 他每被作弄一次,第二天就会换一个地方。他每换一个地方,她都会跟去。 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乐此不疲。 久而久之,她不禁思道:“他是不是一个傻子?只知道沿着我这儿换地方,他难道不知道,不来洛水就不会被我作弄了吗?” 她作弄的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子夜时分潜入他的房里,化成女鬼站在他身边。为寒窗苦读的他掌了半个多时辰的灯。 他被吓得一个月都下不了床。 她记起与他的第二世。 他从文弱的书生变成了一个光头和尚。 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变化,她并不觉得奇怪,只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一样,笑着对自己说:“书生倒是与和尚差不多,从早到晚都在咪咪哄哄的嘀咕个不停。” 直到她修行即将圆满之时,他从一个弥头小和尚变成了一位四处讲习佛法的高僧。 心性逐渐成熟的她,突然明白前一世还是一个书生的他,为何被她长年如一日的作弄,只沿着洛水换地方,却还是每天都会来洛水了…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现出真身,拍着胸脯笑着对他道:“嘿,笨蛋,别当和尚了,快些还俗,我嫁给你!” 他真就像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的笨蛋,一动不动的看了她好半天。 终于闭上眼睛,双掌合十,念出一句:“阿弥陀佛——” 她上去就拍了一下他的光头,娇声骂道:“阿弥陀你个大头鬼。” 将纱袖一甩,傲然道:“佛有什么好陀的,你应该陀我。阿—弥—陀—我!” 他微倾着身子,答道:“施主,路漫漫其修远兮,不可心生杂念。” 她看着他离去,也不拦他,只是得意的喃喃道:“我的修行之路,即将圆满。等我恢复仙身后,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三世,他成了一位驰聘沙场的将军。隶属奉始皇帝之命,负责北修长城的蒙恬帐下。 已恢复仙身的她,得意洋洋的在长城上寻到他,坐在关上笑问他:“我的修行之路已经圆满,现在可以嫁给你了吧?” 他一身黑甲,护卫随身,战刀在手剑在腰。凝目看向东方:“天下未平,怎可为家!” 她立起身。将右手一伸,现出她的上古银枪,在手中一舞,气吞八方,如梨花带雪。 同他一起看向东方:“那我,就替你平了这天下!” 他看向她,沉声道:“这不是你应该走的路。” “那我应该走的路是——” “修行。” 她第一次为他生了气。 天性高傲的她,不知怎么回答他的话,也不好打他骂他。只好甩袖离去。 直到他为修长城而死,尸骨和其他士兵一样,被当做护城之灵埋在了长城之下。 她从天而降,一枪毁掉长城八百里。从尸山中找出他的残骨,复原后将其安葬。 第四世,他化为道祖张道陵之孙,初入道门,广布道意。深的一方民心,成了诸侯。 那一世正值乱世,群雄逐鹿,天下呈三分之势。天下人都认为他会入蜀;却不料,最终他投了魏,官拜镇南将军。 后世道家子弟称其为——张镇南。 入城的那一天,她自洛水化身而起,以神女姿态立在他经过的山崖上,问道:“宁成曹操膝下奴,不作刘备坐上宾,为何?” 他打马而行,看了她一眼。 仅只看了她一眼! 她遥指他,声若惊雷,喝问道:“你敢说,你不是为了我?” 他马不停蹄,人不回头。答了一句:“不是。” 她以枪振地,地裂山崩,疯魔般仰天长啸,咬牙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既然你来魏,那我便去蜀!” 她太气太气,去的太急太急,没有看到他失魂落魄摔下马来,连护卫扶都扶不起的样子… 等到他寿终正寝,她方含恨而归。她想看他一眼,就像他入城坐在马上看她的那一眼一样。 她一枪杀了两只看门的小鬼,跟着他的魂魄去了鬼门关。 跟着他走过那条宽约半丈,长约十六七丈,看似是由凹凸不平的黑石铺成的黄泉路。 直到他走上那座下面流着滚滚血水,浮满噬魂毒蛇的奈何桥。 她木然看着他从孟婆手中,接过一个碗。喝下了一碗汤。 他没有走,而是伸手道:“再来一碗!” 白发苍苍的孟婆,看着他像喝酒一样喝下九碗汤:“再喝一碗,你将灰飞烟灭。” 碗从他手中滑落,啪的一声掉在桥上。碎了。 他仓皇的退了两步:“可是…我依然忘不了她。” 孟婆和蔼的笑道:“你乃百世经纶之命。注定忘不了之人,自然忘不了。” 她立在阴风中,第一次悄然落下泪下:“为什么你要骗我,为什么你要骗你自己…” “因为——”他缓缓转身:“万古大道。” 她泣道:“道之道,非道之道,皆有上苍定论。你的万古大道,难道比你忘不了之人,更为重要吗?还是说你的心,不会痛?” 他不答,只是看向一边:“忘了我吧!” 她看着他侧身而立的样子,紧紧握住手中的银枪,一阵阵炫目的光华四散而出。竟将幽暗的地府照的通亮,万鬼齐哭,凄嚎声惊天而起。 他一动不动道:“不可胡来。” 她微微闭上眸子,一点一点的松开手。绝世高傲的面容,缓缓垂下,犹如一个无能为力、只能忍气吞声的柔弱女子。 “好…我不胡来。” “好好修行,不要毁了初心。”他转过头,看向她。 “我会好好修行,但是——”她抬起头,止了泪,一字一句道:“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可以继续骗我,也可以继续骗你自己;但你若为我掉一滴眼泪,你就要娶我!千年之约,十世为限!” 他沉吟了一会,道:“如若没有呢?” 她一转身,与他一同侧身而立:“那我就自行湮灭,消失于天地之间,永不在纠缠你!” “我要你悟法入道,为苍生立命。” “像你一样,做一个连不能忘之人,都想要忘记的人?” “是——”他亦闭上了眼。 她流着泪,凄然笑道:“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第5章 十世之限 千年之约,十世为限。 而这一世,已是最后一世。第十世。 正如她所说:“这一世,汝又会如何待吾?”这场千年之约,又将以哪种结果结束? 是他如她所愿,娶她为妻?还是她随他入道,为苍生立命? 她没有去想这九世之中与他爱恨纠葛。那些记忆太过不堪,太过无可奈何,太过催断肝肠。 她只想知道这最后一世,又该如何收场。 万千浮影由繁而简,由多而少。交错而去,最后只剩下一幅画。 凌立在流玉枫梦境中的她,白衣如雪,翩翩飞舞。睁开闭着的眸子,凝神看向这幅从来未曾见过的画。 她知道,画中展现的就是她要找的人这一世的样子。 那是一个骑着青牛,出现在江南道庭之首的龙虎山上的孩童。 腰间别着一支笛子,十二三岁的年纪。 孩童自破晓时分云雾缭绕的龙虎山崇山领上,骑牛而下。一声鸡叫响彻山谷。 孩童听得鸡鸣,口中朗声吟道:“灵鸡有五德,冠距不离身,五更张大口,唤醒梦中人。” 诗声一落,四名灰袍中年道人急匆匆奔上崇山领来,作揖行礼道:“天师,徐神翁传来圣谕。” 孩童笑道:“是圣人请吾进京捉妖否?” 四名灰袍道人各自一愣,当先的道人道:“原来天师已然知晓。” 孩童笑道:“回书一封,吾即刻启程前往京师,途中会入金陵以观天生道婴,须停留一日。” 当先的道人应道:“是。” 孩童道:“吾离山期间,内事由道坚主之,永皊、守坚辅之,外事由德光主之,真阳、自方辅之。三日后,武当会有道友来访,由济阳迎之。” 当先的道人再应道:“是——” 孩童一挥拂尘,笑道:“吾去也。”四名道人抬头看去,眼前已无天师影踪。 最后一幅画,逐渐淡去。茫茫梦境中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紫气如初盘空而起。 白衣女子垂下眸子吸了口气,冷笑一声,喃喃道:“龙虎山继张道陵之后最年轻的孩童天师。张鲁九,你当了十世的道士,还没当够吗?” 向四周蔓延开去的紫气深处,有声音道:“你的目的已达成,可以走了。” 听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赶人。 白衣女子一收心神,答道:“吾自然会走。不过在走之前,吾想提醒你一句。” “吾有什么需要你提醒的?” 白衣女子冷声道:“吾刚才并没有答应,以后不来找你。” “你——”紫气中的高人声音,被这一句话刺激的几乎已叫了起来。 白衣女子缓步走出紫气,四周无垠的冰凌迅速融化开来。 紫气中的声音除了叫一声,好像也没有其他发泄的办法,无奈道:“你修行上千年,竟然还是一副破皮的样子;别的女子这么大气的,无一不是巾帼英雄,唯独你成了一个巾帼无赖!” “有谁说,修行上千年就得当一个君子吗?” “好好的神女不做,偏偏要做一条怎么甩都甩不掉的蚂蝗。哎,吾的命真苦。” 白衣女子停住脚步,侧首道:“你若有意见,不妨与吾来分个高低。” “你…还是快走吧,吾对你没意见。”紫气深处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原来的高人风采。 “吾不信。” “吾对你真的没意见。” 白衣女子化出梦中,留下一句:“等着吧,吾会再来找你。” 紫气深处的声音叹息道:“这难道就是,老实的怕霸道的,霸道的怕蛮横的,蛮横的怕玩命的吗…” 通亮的梦境回归到原始的黑暗,一道真炁从流玉枫七窍中散出。 雍容华丽,媚态横生的妇人,手里执着羽扇,重新出现在条天山上的吐纳台边。 妇人看着流玉枫惨白的脸色,沉吟了一会:“想不到你小子,竟然与他都有一番渊缘。” 摇着羽扇,向崖边移步而去,诡异笑道:“他既然身为张道陵之后仅有的一位神童天师,道法必然深不可测,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已成年,修为理当更进一步,没理由算不出你今日的遭遇…” “然而他明明知晓,却装作不知,像你梦中之人一样,任你落得如此下场。这又有何用意呢?” 妇人悠悠看了一眼星空,又向流玉枫行去:“你之所谓天命,可真是艰苦,还不如做个寻常人家的儿郎好。如今看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什么墨家钜子、剑谪仙,包括那位没有心的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能够助你复原道心的,也就只有吾了。待你苏醒了,你可得好好报答吾才行…” 剑之初不远不近的跟在苏如是身后。 看着苏如是有些可悲,又十分可贵的背影,剑之初心里埋藏多年的那个问题无声浮上心头。 苏如是执着他的那柄竹剑,挎着马狂奔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剑客的神韵。可惜的是,这个剑客一招剑法都不会,甚至连一把像样的剑都没有。 剑之初不知道是股什么样的力量,才让苏如是一直记住自己是一名剑客,才能支撑苏如是走到现在。哪怕是一路走来碰了无数次壁,没人愿意收他为徒,苏如是始终未曾忘记最初的信仰。 别说是信仰与初衷。这个世界又多少人连回家的路都已忘记?甚至连为什么来到这里,都记不清了。 如果不是三岁儿童都会的《三字经》开头第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只怕很多人还会认为,人之最初,性本是恶的。 剑之初也是如此。 他虽名为剑之初,可他已忘记了剑之最初。 为什么要练剑?为什么要成为一名剑客?剑之初已模糊了许多年。 因此,师父说他遗失了剑心,不再认他这个徒弟。 他说喝酒能让他学会一些东西。譬如说:原谅一个人。 这个最需要原谅的人,到底是别人,还是自己? 若是能与过去说一声再见。若是能与天地日月道一句别来无恙。若是能与人生握手言和。这个世界又还有什么,是不能原谅、不能放下的? 剑之初不知道。 或许是,不愿知道。 不愿知道换来的,当然是不愿原谅,不愿放下。 天色微明的条天山,花香馥郁,晨雾升腾,山顶更是云蔼连天,斗大的旭日自东方升起,投下一片炫目的光,给条天山披上一层红衣。 山顶上的一帘春梦楼更显仙境之姿。 当先纵马的奇葩苏如是,在条天山上山的路口停下。看看一左一右完全相反的两条路,一时拿不住主意要走哪一条。 正犹豫间,忽闻左边的道路上有人在喊:“卖书咯,卖书咯,春梦楼绝版藏书,以及刚完成的新作,通通大甩卖咯…” 第6章 小色女 苏如是甚是诧异。 这一帘春梦楼在江湖上的名气虽然如雷贯耳,但除却得知春梦楼的楼主是一位风情万种的美艳妇人之外,世人所知的并不多。甚至连春梦楼的来龙去脉,那美艳妇人姓甚名谁都一无所知。 就算是有人慕艳名而来,无非也是想着来一寻风花雪月之类的乐子。只是许多人来此都只寻的一处空山,根本见不到可寻乐之人,徒劳而返,白费行程的事迹多了以后,想来一帘春梦楼寻乐的人也越来越少。 近年来,更是难见上山之人。有也只是碰巧路过的心存侥幸之徒,才会上山一观。 又会是什么人会在这人迹罕见的地方,大声吆喝卖书呢? 卖的又是什么书呢? 苏如是看了行上来的剑之初一眼。剑之初若有所思的锁着眉,不答也不多说什么。 苏如是正不知道往哪儿走,道了一声“上去看看”,打马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行去。 声音传来的地方并不远,就在离苏如是十多丈外的一个小亭中。 亭子的左右后三方挂着一面纱帐,纱帐外又簇拥着许多种叫不出名来艳丽花儿。入亭的正前方摆有一张典雅书桌,桌面上还真就铺满了两层书。 桌后没有凳,只沿着亭边搭着一张床。床上有一名化着浓妆,衣着霓裳少女横卧,手头尚摇着一把与妇人相似的扇子。 少女的脸上画着的蛇蝎已没有了,不过走上来的苏如是还是只用了一眼就认出了少女。 苏如是一见到这莫名其妙出现,又恩将仇报的少女,脸色当即就变了,又惊又慌的叫道:“是你?” 少女学着妇人的样子,以扇掩唇,媚笑着道:“是奶奶,很刺激,很惊喜,很意外吧?” 苏如是心知打不过这袖中藏龙怪里怪气的少女,没有计较少女比自己还要嚣张的自称,一指少女,对剑之初道:“是她,就是这良心被狗吃了的妖女把姓流的弄得不醒人事的。” 少女格格娇笑道:“抓走他的也是奶奶,这么重大的功劳,你可别漏了喔。” 苏如是就像是一个在外面被人欺负,正在向家长告状,想要家长为他出头的孩子。冲剑之初点头道:“对,就是这妖女把人抓走的。” 少女摇着扇笑道:“奶奶必须还要纠正你一点,你奶奶我不叫妖女喔。” “不叫妖女?那你叫什么?”苏如是冷哼道:“魔女?” 少女道:“你奶奶我呀,叫色女。小色女。” 脑回路异于常人的苏如是一听这么奇葩的名字,立即忘记了来这里的目地,目瞪口呆的叫道:“小—色—女?” 小色女得意的笑道:“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奶奶的名字就是这么有个性。” 不出小色女所料,奇葩苏如是不声不响的就着了道:“你觉得这个名字很有个性?” 小色女笑道:“当然有个性了。你也不看看其他的女孩儿叫的都是些什么名字,动不动就是小仙女呀,小魔女呀,小龙女呀,多俗啊,没半点新意,走出去半条街的人都是叫的这个名字,奶奶听了都不知道叫的到底是谁。” 一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苏如是由衷感叹道:“你这名字倒确实是独一无二,只此一家,除了你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叫这个名字的人了。” 原本一直盯着小色女的剑之初,见苏如是失魂落魄的来到这里竟然和罪魁祸首唠起嗑来,不由的将目光一点一点的转向苏如是:“你来这里,是来干嘛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苏如是目光一顿,脸色顿时一寒,指着小色女叫道:“妖女,别跟老子扯这些没用的,赶紧把姓流的给老子交出来!” 小色女脸色如初,摇着扇子悠然笑道:“放心吧,你们大老远的跑来这里,奶奶肯定会把人还给你们的。你们呀,不用这么心急,先让奶奶向你们道个歉吧?” “道歉?”奇葩苏如是又一次愣住了:“你会给我们道歉?” 小色女笑道:“当然会了,奶奶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苏如是左看看小色女,右看看小色女,怎么看都不觉得小色女是个讲理的人。心里已察觉到面前这妖女,一定又在打什么害人的主意。 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道:“好,那你道吧,老子也想看看你道歉是什么个样子。” 少女掩着唇笑道:“奶奶道歉的样子可好看了。” 苏如是道:“你倒是道啊。” 少女轻咳了一声,露出几分正色:“其实呀,你们误会奶奶了,那小子可是奶奶的救命恩人呀,奶奶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有恶意呢?那不是会遭天打五雷轰的人才干的事嘛。” 苏如是下意识的撇了撇亭子的上空。只等着一个五雷从天上打下来,把亭子里的人霹死。 小色女接着道:“你们有所不知,奶奶吸他的真气,让他昏迷不醒,那都是为了报答他呀。你们也不想想,奶奶若是有恶意,又怎么可能会从那魔人手中去抢人呢?你们知道那魔人有多厉害吗?你们肯定想象不到。” 小色女满脸委屈的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也怪不了你们,毕竟你们读书太少,涉世太浅,见识太短,人也太年轻,看不透其中的玄机。要怪呀,也只能怪奶奶自己咯,谁让奶奶这么漂亮,这么可爱,这么有个性,还这么高深莫测呢?” 小色女道歉的样子确实好看。 好看的让论嘴皮子功夫从来没有怕过谁,能一个人自言自语一整天的苏如是,听到这些话都感觉自己有些答不上话来。哪怕是苏如是知道小色女摆明了就是在赤裸裸的扯淡。附带两分调侃,八分数落。 不仅是苏如是,连剑之初都有些木然。 他本以为来这里难免会有一番恶斗,却不料遇到的竟然是这么一个让他不知怎么形容的少女。他本以为苏如是说话已足够让人头疼了,却不料眼前这少女比苏如是更加让人头疼。 这到底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妖女,还是一个连苏如是都比不过的话唠?或是奇葩? 小色女成功的磨掉了苏如是和剑之初的来势汹汹的怒气,让两人都摸不着头脑。 她将两人的表情看在眼里,脸上却不动声色。再叹一口气,故作埋怨道:“和你们说实话吧,其实这件事都怪奶奶的娘亲,要不是奶奶看娘亲太过苦命,一心想着要为娘亲完成她那禽兽不如的梦想,这些不必要的误会也就不会发生了。” 苏如是的眼睛瞪的很大,忍不住问道:“禽兽不如的梦想,是什么样的梦想?” 小色女坐起身来:“奶奶的娘亲太丧尽天良了,她想睡遍世间所有美男。那傻子大侠长的那么好看,又是名门之后,娘亲她当然不会放过了。” 将小嘴儿一嘟,娇里娇气道:“所以,她就三番四次的逼着奶奶去把人抓回来,还说如果不把人带回来,就抽了奶奶的筋,扒了奶奶的皮,把奶奶卖到妓院去。让奶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他人的凌辱…” 说着说着,竟然还抱着双膝呜呜的颤身哭了起来。 剑之初顿了顿,问道:“你娘的这个梦想,你爹知道吗?” 小色女哭的更大声了,泣道:“奶奶没有爹,现在你们知道奶奶的命有多苦了吧?” 坑蒙拐骗偷无所不精的苏如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小色女,一脸认可的点头道:“嗯,确实是挺苦的。若是不自称奶奶的话,老子都他娘的差点信了。” 小色女蓦然抬起头,脸上挂着两粒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来的泪水,看着苏如是道:“你不信奶奶悲惨的身世,那奶奶把他抓来一帘春梦楼是为了报恩,你总该信了吧?” “怎么个报法呢?” 小色女咬着牙,抑扬顿挫的道:“当然是让他尝尝奶奶娘亲久旱逢甘霖、烈火点枯柴、秀榻遇豺狼、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的痛快滋味了。” 苏如是立即抗议起来:“哇靠,这种事情你娘应该找老子啊!那小子什么都不会,姑娘让他睡他都不会睡。”心头却道:“那样老子就成了你爹了,哼哼哼哼。” 小色女脸色诡异的一变:“你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苏如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心头莫名有了一丝慌张:“什么意思…” 小色女眼中闪过一丝邪魅,哼哼冷笑了两声,却不答话。 “什么气味…”苏如是只觉得一股浓浓的意味涌入鼻里,不禁冲左右闻了闻。 才闻了两下苏如是停住了,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他记起那天晚上在梅山顶上看到六爪黑龙时所闻到的气味,这气味和那气味简直一模一样… 苏如是的眼角看到一条黑影跟着阳光从他的头顶投在了地上。 苏如是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上。头都没有回,怪叫了一声,惊慌失措的一拍马背,立即就跑。 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悬在苏如是头顶的黑龙,发出一声低吼,追了上去。 小色女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叫道:“小鬼头,你要在跑快点哦,龙儿追上来啦,千万别让奶奶的龙儿追上,不然它会吃了你的,哈哈哈哈…” 剑之初见着这么一条黑龙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不由也大吃了一惊。可一听小色女说的话,在看小色女笑得直不起身子的模样,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小色女见剑之初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不由有些失望。在一个眨眼间收起笑容,冷着脸道:“喂,拿剑的,你不怕?” “不是不怕,而是我相信你并没有太大的恶意。”剑之初任由苏如是被黑龙追的一路跑一路大叫着救命,很快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小色女邪魅的一笑,冷声道:“没有太大的恶意?哼,奶奶这就让龙儿吃了他!” 剑之初无动于衷,道:“要吃早就把他吃了。” “你…”心事被拆穿,小色女又气又无可奈何,咬着牙暗自附道:“要不是娘亲有意留你们一条狗命,你看看奶奶的龙儿会不会吃他。” 心里有些虚,口头却依然杀气逼人:“奶奶这就让龙儿把他给吃了!” 第7章 绝世好书 剑之初看着坐在亭中床上的小色女,一闭眼睛动了动嘴唇,似是在默念什么暗语。 剑之初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确定这比苏如是还要奇葩的小色女,是不是在故意吓唬人。不禁为苏如是担心起来,提醒道:“他这个人除了会说话,基本上什么都不会的,到时你的龙儿没吃了他却把他活活吓死,那可就不好了。” 小色女没有在念暗语,睁开眸子忍俊不禁的笑了笑。暗自悄悄一思,心想着作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二百五,就算作弄死了也没什么成就感可言,倒不如作弄作弄眼前这个配着剑自以为是的家伙,这家伙看上去挺不简单。 娘亲只说了不能把人弄死,可没说不能把人弄的半死不活。只要还剩下一口气,那可就不算弄死咯… 心念一定,小色女学着娘亲的样子,用手臂撑着脑袋,以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姿势侧身躺了下去,悠悠的摇着扇子道:“看你们的样子,是想上山去找奶奶那丧心病狂的娘亲要人了?” 剑之初道:“是。” 小色女笑道:“你找的到吗?想必你也是有听说过的,前些年有成千上万的人上过条天山,最后无一不是扫兴而回。” 剑之初道:“有听说过。” 小色女叹了口气,笑道:“你们的运气可真好,竟然能在这儿碰到奶奶…” 剑之初听得出小色女话里有话,问道:“姑娘的意思是——” 小色女再叹一口气,道:“虽说这件事是奶奶的娘亲逼着这么干的,但人毕竟是奶奶抓到一帘春梦楼来的,奶奶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况且,那傻子大侠还救过奶奶的命。” 剑之初心头微微一惊:“听姑娘话中的意思,姑娘是想带我们上山?” 小色女道:“不错,奶奶也不想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死在娘亲的床上。” 剑之初听到这句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件事没有小色女说的这么简单。只是要想上条天山找到一帘春梦楼,除了得到小色女的帮助,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要知道以前可是有无数人上过山的,其中不乏有名动天下的一代宗师和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这样的人都失望而归,他剑之初除了会几手剑法,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这小色女说话的口气,行事的风格,一举一动,无一不透出一股邪气。剑之初实在看不出小色女会是一个肯帮忙的人,搞不好小色女又是在打其他害人的主意。 小色女似是也知道自己完全不像一个好人,十分理解剑之初心中的顾虑。不过小色女一点也不担心剑之初不上套,既然刚才可以磨掉剑之初和苏如是来这里的怒气,现在照样也可以打消剑之初的防备之心。 小色女自信有这个本事,作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笑道:“不过呢,奶奶虽然不想看到那傻子大侠死在娘亲的床上,但奶奶还是另有一个条件。” 满心顾虑的剑之初问道:“什么条件?” “一个很简单很简单很简单的条件。”小色女将扇子向桌上的书一指,笑道:“你只要把这些书都买了,然后坐在这里一字不漏的看上一个时辰,奶奶就带你们上山。” 听上去,这确实是一个很简单很简单很简单的条件。简直简单的不得了。 剑之初听得这么一个不着边际的条件,心中的顾虑微微弱了两分,看向亭前桌上的书:“这是些什么书?” 小色女以扇掩唇,媚笑道:“这可是由我们一帘春梦楼出版的绝世好书,比什么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要好看的太多太多了。一般人想看都看不到。” 剑之初跳下马,缓缓走上去。 只见桌上的左前方那本蓝皮书封上,写着一个见所未见的书名。《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 后面的书名一个比一个触目惊心… 小色女随着剑之初移动的目光,非常热心的一一介绍道:“这本《剑谪仙秘史》是奶奶的娘亲好多年前写的,写的是剑谪仙成仙之后,在天上遇到的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本《道士也风流》也是奶奶的娘亲在好多年前写的,讲的是龙虎山上那些道士们的日常。这本书最大的特点,就是纪实,没有半点虚构的成分。” “《一个少妇和一百个男人》和《春楼夜话》,还有这本《躏汉记》,就是奶奶娘亲的自传了。这三本书最大的特点就是包罗万象,你应该也知道,奶奶的娘亲那可是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干的出来。” “这本《条天风月》是奶奶的娘亲前几天才完成的,笔迹都还没干呢。奶奶还没来得及看,不知道里面写的啥,不过料想比前面那三本书更加丧尽天良,因为呀,娘亲最近的口味,连奶奶都有些受不了了。” “哈,这本《奶奶在床上的日子》可就厉害了。这是奶奶自己写的第一本书,虽然写的没娘亲那么让人身临其境,热血沸腾,用词没有娘亲那么一字千金的讲究,过程也没娘亲描写的那么细致,但情节还是非常精彩的,很值得一看。” … 向来面无表情的剑之初看到这些书名,心头禁不住有了一丝波动。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惊恐,或是无语。 小色女很大方的一招手,道:“这些书虽然都是绝版,只此一套,非常的珍贵,但奶奶卖的价钱绝对是天地可鉴的良心价。谁让你们和奶奶这么有缘呢?现在只要一两银子,只要一两银子的笔墨钱,你就可以把这些书全部都带回家。” 小色女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买了这些书,只要你随便挑一本在这里看上一个时辰,奶奶就亲自带你们上山。绝不食言。” 剑之初一看到这些不太文雅的书名,心里大概已能猜到这些所谓的“绝世好书”,是些什么样的书了。可剑之初有些不敢相信。 试问这世间,有谁敢拿神虚子夫妇、传说中的剑谪仙,这样如雷贯耳的传奇开玩笑?就算一帘春梦楼的楼主在怎么神通广大,也始终只是一介俗女,与神虚子夫妇和剑谪仙比起来,那是有相当的差距,又哪里来的这样大胆子? 就算是把那条六爪黑龙的龙胆挖出来吃了,只怕也是不够的。 可在一看像是一个无恶不作、无非不为的熊孩子王,几乎只差没在脸上写上“天大地大,奶奶最大”的小色女,剑之初又不敢这么想了。根据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句话来理解,小的都是这个样子,大的那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剑之初不敢想象。 小色女默默的看着一下拿不定主意的剑之初,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做出一个不高兴的样子:“你是不相信奶奶会带你们上山?还是不相信奶奶能带你们上山?” 剑之初想不明白没人琢磨得透的小色女为什么要卖这些书给他,也想不明白小色女为什么要他看这些书。 至于小色女这么做的目的,剑之初就更加想不明白了。 可不管小色女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剑之初对小色女的防备心又弱了几分。对于小色女这种人来说,有条件、有目的的帮忙,总比莫名其妙的帮忙,要可靠的多。 剑之初没有回答小色女。沉思一会后,在上前一步,犹犹豫豫,战战兢兢的伸出手,缓缓拿过了摆在第一本的《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 不知为何,剑之初的手一碰到这本书,一颗心就禁不住一阵狂跳。 好像是这本书带着什么骇人的魔力。 小色女掩着唇,看着剑之初的动作,娇笑道:“你的眼光可真是太绝了。这本书,是奶奶娘亲写的第一本书,也是文笔最好,写的最精彩的一本书,快打开它,一观奶奶娘亲这本惊世骇俗、惊才绝艳、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旷世巨着吧。” 小色女所言半点不虚。 这确实是一本惊世骇俗、惊才绝艳、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旷世巨着。 剑之初只打开书看了一眼,就只觉一阵头昏脑胀。脚下往后退出了好几步。 两只执书的手,不住的开始颤抖。手中的书随时都有掉在地上的危险。 只见书上目录过后的第一页写着:许多年以后,吾依然记得那个春雨连绵的晚上,窗外吹进来的微风带着一丝清寒;神虚哥哥玉树临风的立在灯下,像剥开两粒荔枝一样的,剥开了吾和芳华姐姐的衣服… 第8章 楼主 早就料到剑之初会是这个样子的小色女,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笑问道:“怎么样,这本书没有让你失望吧?” 见剑之初一脸茫然,又自顾自的解释道:“这本《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的来头,可是很大很大的喔。奶奶听娘亲说,这本书的灵感源于一笔春秋阁的墨染叔叔。墨染叔叔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有时甚至边睡边吃,过着猪一样的生活;有一天,也不知道是墨染叔叔那根神经不对劲,他吃的实在太多,撑得睡不着觉,就亲笔写了一本叫做《神虚子芳华公主传》的书。” “这本书讲的是,在芳华公主百岁的那一年,年事已高、力不从心的神虚子,带芳华公主游历四海,为了给芳华公主难忘的一夜,特地入诛仙城,邀请武神李愈之摆驾梅山出手援助的事。” “书中说,芳华公主百岁大寿的那天夜里,有流星携着漫天紫气,自东方矢至,落在了梅山上,神虚子怕被人偷窥到他们三人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气封方圆百里。后来剑谪仙也来了,不过这剑仙有些不正常,他不喜欢芳华公主,他喜欢的是李愈之;所以,他一来就开始对李愈之毛手毛脚,最后被李愈之收拾的服服帖帖…” “你应该也听说过,奶奶的娘亲和墨染叔叔长年勾搭在一起,你侬我侬,狼狈为奸,都不知道有多少腿了。奶奶的娘亲一见墨染叔叔写了《神虚子芳华公主传》,立即就在墨染叔叔的基础上写了一本《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 剑之初在退几步。 手中岌岌欲坠的书,终于掉在了地上。 敢情这本书里不仅写的是神虚子和芳华公主,连李愈之也被写进了书里… 李愈之是什么人? 是一个享有“四百年天下第一”美誉的人。 是一个被尊为“武神”的人。 是一个创立诛仙城,专杀为祸人间的仙人的人。 李愈之若是知道人世间有这么一本“着作”,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别说是这条天山上的一帘春梦楼了,到时只怕是整个江湖都会受到牵连。 剑之初实在是不敢想象。 不敢想象书里那些不堪入眼的情节,也不敢想象写这本书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妇人。这妇人的胆子是要有多大,才能做到连堂堂李愈之都敢这么戏弄? 甚至都可以说是羞辱。侮辱。 小色女完全不以为然。见剑之初惊恐的让书从手间掉落,绷着脸道:“这么宝贵的书,你怎么可以让它掉在地上呢?你还要不要奶奶带你们上山了?” 剑之初心神未定,脸色有些发白,脚下在退几步。他怎么可能拿着这样的一本书,在这儿看上一个时辰? 连声道:“不要了,不要了,我还是自己上山吧…” 小色女见剑之初不上套,后面捉弄人的法子没法展开,立即坐起来。邪魅的眼睛中涌出浓浓的杀机。 正要发作,忽闻一声熟悉的叹息自条天山上传来,那声音道:“色儿,差不多就得了。” 小色女低沉下去的脸,有了一丝惊慌。像个祸事败露的熊孩子,眨着一双大眼睛,怯怯的朝前后左右看了看,低声试问道:“娘…娘亲…你…都听到了?” 妇人立在吐纳台后的山崖边,悠悠的摇着羽扇,笑道:“没有,娘亲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我就放心了。”小色女身子心虚的矮了一截,长长的抒了口气。 妇人笑道:“这个人你不要管了,让娘亲来收拾他吧。” 小色女白眼一翻,嘟囔着嘴儿道:“娘亲,你还真是来者不拒啊。” “知道就好,干嘛非要说出来呢?” 小色女哼了一声,不高兴的道:“那我现在干嘛去?” 妇人抬头看向缓缓升起的红日。 红日的光,愈来愈烈,愈来愈刺目。犹如人心一般,不可直视。 但妇人还是一动不动的看着。 摇着羽扇道:“娘亲知道你唯恐天下不乱,一会儿都闲不住;所以,娘亲想要你再去洛阳城带一个人回来。” 小色女柳眉一蹙:“什么人?” 妇人收回目光,转向坐在吐纳台上的流玉枫,悠悠道:“一个叫白马醉的人。” “可以把人弄死了在带回来吗?” “只要你能弄死她,那你就弄死她吧。” 小色女的声音没有在传来,想必是已经迫不及待的往洛阳去了。 她最近遇到的这几个家伙,娘亲都不许她把人弄死,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弄死的。她能不急吗? 剑之初听着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对话,心头甚是诧异。听到小色女叫这说话的妇人为娘亲,想必这妇人就是一帘春梦楼的楼主了。 当下往条天山顶一看,大声叫道:“楼主,晚辈剑之初有访。” 妇人嫣然一笑,回道:“要访你就访嘛,叫嚷什么,吾又不是不允你。” “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只有色心,没有色胆?想来又不敢来?”妇人轻移莲步,在流玉枫面前停下,媚笑道:“还是说,你不行,怕满足不了吾?” 剑之初心头微惊,连忙弯腰作揖:“楼主误会了,晚辈绝无冒犯之意。” “这可不行,你必须得有冒犯之意才行。不然,吾让你上山来做什么?”妇人笑得更加妩媚,妩媚的几乎已带着一丝春意。 剑之初道:“晚辈是来找一位朋友的。” 妇人以羽扇抬起流玉枫的下巴,媚笑道:“你不说,吾还差点忘记告诉你了。你的这位朋友呀,可真是身强力壮,厉害的紧呦,吾差点就得开口求饶了。呵呵呵呵,不知你能不能比得上他呢?” 剑之初一听这句让人面红耳赤的话,顿时语塞了。心头一下子涌出好几种疑问。 这妇人真是人尽可夫的吗?难道,流玉枫没有死,醒过来了?并且还和这妇人… 妇人轻轻退后一步,垂下眸子,透过窟窿看了看那开在流玉枫身体里的三朵魔花。 魔花依然妖艳无比。里面的紫气和黑气,还在互不相让的激斗,仿佛永远也分不出胜负。 口头笑道:“你若是不敢上来,吾亦不会勉强你,吾从来不强人所难。你若愿意上来,吾就在春梦楼的主楼等你,那可是一个让无数男人都终身难忘的好地方。” 剑之初没有在说话。 妇人也不去管剑之初,对形如死人的流玉枫道:“你的道心、道魂、道魄,都已严重受损,虽未彻底消亡但也仅只有一线生机。吾可以帮你逼出魔花,不过就算逼出了魔花也无济于事,最多也只是让你的肉体得到复原,你仍然无法复活,尚会惊动那魔人,让你在陷更加险恶的杀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魔花留在你的身体里,让那魔人以为你难逃死劫。” 妇人沉思着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崖边:“如今,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你梦中的那个鬼老头让你复原道心。道心一复,魂魄自生。不过最终的造化,还是在于你自己,你既然承接了这份不凡的天命,那就注定要做一个不凡的人。” “你——可不能放弃。吾和那没有心的人,这一世最终的了断,还需要你的成全呢…” 没有心的人,还是人吗? 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被人称作是没有心的人? 妇人将流玉枫留在了吐纳台上,然后一步步的摇着羽扇回了房间。 条天山是整个洛阳城的气运之源,位于山顶的吐纳台更是气运之泉。流玉枫看似形同死人,没有了心跳,没有了呼吸,可无形沁入流玉枫身体的,却是被妇人凝聚的条天山至圣至纯的精华之气。 寻常人吸一口,至少也有一个弱冠之年的功力。 一身霓裳的妇人,在妆台前对着铜镜坐下。一双 让男人看一眼都会禁不住销魂的眸子,缓缓的变得像两片结了冰的叶子。 眸子里的目光,比冰更冷。 妇人冷冷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胸前那条裸露在外的深沟。 试问这人世间,有多少男人,愿意为这条沟万劫不复?又有多少男人愿意死在这条沟里? 为何唯独有那么一个,从未正眼看过她一眼。 最可笑的是,那个人宁愿喝下九碗孟婆汤,也不愿在记住她。若不是喝下第十碗,会魂飞烟灭,那个人还打算继续喝下去。 更可笑的是,那个人的心里明明有她。却始终不愿承认。 若是没有她,又何须想着将她忘记? 她自信他的心里有她。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也是如此。 所以,她将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变成这个最为下贱,最为浪荡的样子。 她不相信他知道了,还能视而不见,还能做到无动于衷。 她不相信她赢不了他。 她手一伸,将羽扇一挥。一道真炁向一帘春梦楼的主楼飞去。 真炁落在主楼中一条匍匐在地上的狗身上。 狗摇身一变,变成了妇人的样子。 似妇人一样摇着羽扇,抬起半条露出的雪白大腿,款步行向主楼中纱曼满挂的圆床。 一晃娇躯,撑着脑袋,在床上侧身躺下,悠然道:“今儿个,来的又会是谁呢?” 第9章 第三面 坐在铜镜前的妇人,缓缓起身走到了屋中心的桌前。这一刻的她,绝无妩媚可言。 桌上摆着一叠白纸。妇人化去羽扇,取过笔蘸了墨,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下十二个字: ——这一世,我成了妓女。人尽可夫。 十二个字从右至左,分作三列。似是担心看到的人会认不出来,特意将其写的工整至极。 妇人放下笔,看着笔墨未干的字,冷冷的一掀唇角:“神童天师又如何?吾不信乱不了你的道心!” 长袖一挥,写下十二个字的纸化作一道白光,向江南道庭之首的龙虎山急掠而去… 一阵敲门声响起。 妇人阖了一下眸子,长长的吸了口气。冷如冰霜的面容,在一个眨眼之间又变回那个风情万种的样子。 知道是谁在敲门的妇人,纤指一捏。羽扇又出现在了指间。 嫣然笑道:“你这妮子,来的倒是挺准时。进来吧,门没关。” 话音未落,方门立即被一个着一身粉衣的少女推开。 少女面容生的极其精致,眉目之间流露着一股让人心悸神摇的天真烂漫。一身粉衣衬托着的玲珑身躯,更是灵气逼人。 这不是被小色女强行抓来一帘春梦楼的沈灵又会是谁? 沈灵兴高采烈的快步走进房间。像是在搜寻什么心爱的东西一样,不停的往房间里一阵探看。 可惜的是,沈灵没有搜寻到。 妇人看着沈灵脸上的欣喜之色,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面带尴尬。正要说话,沈灵一跺脚,毫不客气的冲妇人大叫道:“你又骗我!” 沈灵很漂亮,很可爱,也很善良。只是已经被骗了好几次的沈灵,已然失望透顶,愤怒无比。 同时,沈灵也深感无可奈何。无助的她,又一次没有见到心上人,完全不知怎么办才好;瑶鼻一抽,娇躯一颤,无邪的大眼睛里马上就有了泪光。 妇人很喜欢这个性情纯真、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微微顿了顿,目光悄悄的转了两圈,行上去似一位母亲一般抚了抚沈灵的脑袋。 和蔼的笑道:“傻丫头,你这么乖巧,吾怎么会骗你呢?” 沈灵挥开妇人的手,退后两步:“你都骗了我好多次了。昨天说玉枫哥哥今天会来,今天又说玉枫哥哥明天会来,明天又说玉枫哥哥后天会来,都说了半个多月了…” 妇人又要说话,沈灵却一转身,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姣好的脸颊上滚落,泣声道:“我知道,我很傻,你们都喜欢骗我,欺负我…” 一时冷若冰霜,一时风情万种的妇人,变成了一副从未有人见过的可亲模样。 轻轻揽住沈灵的香肩,作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解释道:“丫头,你是不是记错了?吾什么时候骗过你了?骗你的,可一直都是色儿呀。” 沈灵向前两步,避开妇人的手:“还不都是你指使她的!” 妇人被拆穿,心头有些惭愧,脸上却更显无辜,不依不饶的跟上去,笑道:“怎么可能呢?你这么讨吾喜欢,吾怎么舍得骗你呢?你忘啦,色儿欺负你的时候,吾还帮你揍过她呢。” 沈灵微微一愣,似是记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可最后却还是不甘心的第三次避开妇人的手,赌气道:“那…那…那昨天的话,总是你说的了吧?” 妇人没有在跟上去,摇着羽扇道:“是呀,” 沈灵一抹泪珠,转过身重重的一甩手臂,叫道:“那今天玉枫哥哥来了吗?” 妇人神秘的笑着。本还想说“这不是还早嘛”,调一下沈灵的胃口,可见得沈灵着急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只好改口道:“来了呀。” 沈灵的身躯明显的一僵,连眼泪都僵住了,惊问道:“真的?” 妇人抬起头,一脸的神气:“当然是真的了,吾向来说一不二。” 沈灵大喜,连忙扑上来握住妇人的手,雀跃的跳叫道:“那…那…那玉枫哥哥在哪儿呢?快带我去见他…” 妇人看向一边,悠悠道:“你这丫头这么讨吾的欢心,吾自然会带你去。不过在去之前,你得先叫一句娘亲来听听。” 沈灵眉头一皱,神情一顿。犹豫着不说话了。 她觉得莫名其妙。她是被小色女抓来一帘春梦楼才认识的这妇人,方才不过这么些日子,这妇人却一心想要当她的娘亲。 娘亲这么重要的称呼,哪是说叫就能叫的? 沈灵一直都没有答应。 被拒绝了许多次的妇人一点也不生气,更不曾着急。她有足够的把握认下这个与小色女截然相反的女儿。 现在这个时候,无疑就是最佳的机会。 被抓来一帘春梦楼的沈灵,这一段日子都是茶饭不思,坐立不安,魂不守舍的,无时无刻不在叫嚷着要去找流玉枫。甚至通过绝食来要挟,妇人没有办法,只好让小色女连哄带骗的告诉沈灵:“你的小情人明天就会来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这一明,就一直明到了今天。 妇人看得出,在沈灵的心目中,流玉枫已胜过她自己的命。 可能用这样的手段迫使沈灵屈服认她作娘亲,算不得光明磊落,但妇人是真想认沈灵做女儿。也有信心当好沈灵的娘亲。 笑道:“你要是不叫,吾就不带你去见你的小情郎。” 沈灵心头一急。犹豫变成了委屈,眼泪几乎又要流下来了。 妇人察觉到沈灵的变化,不忍的叹了口气。一收傲然的神情,转向沈灵柔声道:“丫头,你除了你的小情郎,就没有别的亲人了;认吾做娘亲,多一个宠你、疼你的人,难道不好吗?” 这一句话传入沈灵的耳中,直接撞在了沈灵心头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 嗡嗡作响。 从世外桃源般的指路山下来的沈灵,犹如坠入人间的天使。还未适应这个人如潮涌,却互不相识的世界。 这冰冷冷的世界让沈灵深感凄寒。除了流玉枫能给她温暖,她再也找不到任何依靠。 沈灵不由自主的张了张嘴儿。可张了好几次,却都没有叫出声来。 那两个字还是太过沉重。 沉重的一旦叫出口,就是一辈子的事。 妇人伸出嫩葱般的柔荑,替沈灵拭了拭脸上的泪痕,轻声笑道:“别着急,慢慢来。” 修长的手指,拭着泪痕,也抚着沈灵的脸颊。还有额头,鬓角,发丝。 指下的沈灵只觉得那种已消失在那个雨夜的温馨之感,突然又回来了。娘亲温和可亲的面容,重新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再也忍不住。 眸子猛地一颤。两行滚烫的泪水,笔直的滚下,一声“娘亲”霍的脱口而出。 人也跟着扑进了妇人的怀里。 妇人欣慰的揽住沈灵娇小的身躯,贴着沈灵的额头,佯笑道:“傻丫头,这么值得高兴的事,你怎么还哭啦?” 沈灵的身子随着急剧的呼吸不住的颤抖,连声哽咽道:“我想娘亲了,我想娘亲了…” 妇人的眸子无声的眨了眨,抚着沈灵的后背,哄道:“以后呀,吾就是你的娘亲;快别哭了,在哭娘亲可是会心疼的。” 沈灵抽噎着,渐渐的止了泪。抬起脸庞,用一双红了眼圈的眼睛看向妇人… 妇人爱意满满的拭干沈灵脸上的泪痕。捏了捏沈灵的鼻子,将头一侧:“吾要带吾的宝贝女儿去找小情郎啦。来,快亲娘亲一口。” 已决定认妇人作娘亲的沈灵,立即凑上去在妇人侧过来的美颊上亲了一口。 妇人笑着抚了抚沈灵的脑袋:“真乖。” 妇人没有带沈灵去峰顶的吐纳台,而是去了一间临近小色女住处的厢房。 妇人能想象得到,沈灵若看到流玉枫身体里的那三朵魔花会是什么样子。不说要死要活,自寻短见,哭的昏天暗地那是在所难免的。 在穿过几处亭台,两处开着粉荷的水榭,即将到达厢房时,妇人摇扇的手悄悄的一挥。 厢房中原本只叠着一床锦被的床上,一道奇光化出流玉枫的幻影躺在床上。被子悄然盖在了流玉枫身上。 沈灵挽着妇人的手,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好奇的问道:“娘亲,玉枫哥哥是什么时候来的?昨天晚上吗?” 妇人见沈灵的问题中已有了最好的答案,顺口笑着答道:“是呀,昨天晚上。” 沈灵眉头一动:“玉枫哥哥昨天晚上就来了,怎么不来找我呢?” “因为他睡着了,还没有醒来呢。” “睡着了?”沈灵诧异道:“那…玉枫哥哥是怎么来这儿的?” 妇人笑道:“是娘亲见你这么想念他,想念的都快等不及了,便让色儿把他带来的。” “玉枫哥哥被带到了这儿都没有醒吗?” 妇人点头。 已快到房间门口的沈灵,甚是不解。玉枫哥哥虽然总会做一些奇怪的梦,可被人带到这儿都没有醒来,又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现在的玉枫哥哥还是没有醒来吗? 沈灵举起手正要敲门。不忍沈灵看到流玉枫真身的妇人,立在沈灵身后道了一声:“丫头,等一下。” 第10章 一剪梅 沈灵回过头问道:“怎么了?娘亲。” 妇人看着沈灵满是困惑的样子,笑道:“丫头,你不想知道你的小情郎为何没有醒来吗?” “我…”沈灵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娘亲告诉你吧。”妇人握住沈灵的一只手:“你的小情郎,被他梦里的那个坏人留在梦里了,不过…” 沈灵吃了一惊,打断妇人的话,急问道:“被坏人留在梦里?那坏人为什么要把玉枫哥哥留在梦里?” “丫头,你应该也知道你的小情郎天生不凡,对吗?”妇人笑问道。 沈灵点头。 想让沈灵安下心来的妇人不急不慢解释道:“那坏人把吾宝贝女儿的小情郎留在梦里,害的吾宝贝女儿不能与之团聚,确实是挺坏的,不过那坏人这么做,却是为吾宝贝女儿的小情郎好的。” “那坏人是为玉枫哥哥好,才把玉枫哥哥留在梦里的?”沈灵有些不敢相信。 妇人笑着点头道:“是呀,吾宝贝女儿的小情郎日后可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只是如今太过年轻,还需要许多许多的锻炼。那坏人把吾宝贝女儿的小情郎留在梦里,是想点悟他一些道理,提升一下他的境界与修为,等他领悟了自然也就会醒来了。” 沈灵听了这话,一下子也不知到底是应该着急,还是应该为心上人欢喜,只好问道:“那玉枫哥哥还要多久才能醒来?” “吾的宝贝女儿,你放心吧,你的小情郎要不了多久就会醒来的。”妇人上前一步,轻轻揽住沈灵的香肩:“你这一段时间要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照顾好他,安心的等着他醒来。” 沈灵坚定的点头道:“娘亲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玉枫哥哥的。” “去吧。”妇人用羽扇轻轻的拍了拍沈灵的脑袋:“推门进去就好了。” 沈灵应了一声,推开门直接扑了进去… 妇人转过身没有在看。 她知道沈灵这天真无邪的丫头,一定会迫不及待的扑倒床上紧紧的抱住了她的心上人。 抱住心上人的滋味,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妇人听见沈灵又哭又笑的轻声道:“玉枫哥哥,灵儿好想你,玉枫哥哥,灵儿好想你啊…” 此刻已到巳时。 几朵游云,似花儿般点缀着湛蓝的天空。艳丽的骄阳,洒满了整个条天山。 立在门口的妇人面对着一池粉荷。骄阳落在她的身上,却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那人要她像他一样守护苍生,为苍生立命。 她想问问他:我难道不也是苍生中的一粒吗?你道心赤诚,胸怀天下,为何从来不曾守护过我呢? 她也问过自己:若是没有了苍生,他是不是就会来守护我了? 为此,她深深的恨着这所谓的苍生。甚至想过要毁灭苍生。 只是,她不敢。 她从未怕过谁。连流玉枫梦中的道人,都敢一次又一次的挺枪相对。 唯独在他面前。她怕。 怕他不理她。怕立在他的对立面。 她也有气馁、绝望,深感无能无力的时候。 若是这一场类似于赌局的约定,输了,她该怎么办? 是真的遵守约定,像他一样做一个毁情弃爱的人守护苍生?还是违背约定,由爱生恨,与他形同水火? 她尚未做出选择! 所幸的是,这种时候非常短暂。谁又没有过脆弱的时候呢? 这种时候一过,她还是坚信她能赢。 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我一定要赢!我必须得赢! 只不过她已有些分不清,为什么这么想赢。是想嫁给他?是不想与他一样毁情弃爱?还是怕与他相爱相杀? 听着沈灵向情郎说出的甜言蜜语,一动不动立在骄阳下的妇人有些羡慕。 心头激起阵阵涟漪。她不禁抬头看天,深有所感的悠悠念出一首《一剪梅》的词牌来: 十世白衣着艳装。已让愁肠,乱了心房。 谁家儿女谁家郎。一片颠嗔,太多痴狂。 梦断残更念旧伤。怎道当初,莫不寻常? 春风难解艳阳霜。只笑云烟,尽是情长。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吟出这么一首词,她只知道千年前的她,除了修行,除了挥枪,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经过这么多世的轮回,她什么都会了。 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文人总喜欢矫情做作的吟诗作对,甚至连杀人如麻的武夫都会吟一两句打油诗。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样可以抒发内心最不为人知的情绪。 那些情绪藏在心底,太过压抑,让人难以承受。抒发出来,人会好受许多。 如今的她,不仅精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甚至还精通奇门八卦,日月星象。 只是精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用来缓解心中的痛苦与无奈罢了。 也可能,是为了赢! … 如今虽然才值天明不久,但白马醉已经喝醉了。醉的不醒人事,醉的一塌糊涂。 白马醉是一个女人。 但无论是在白马醉醉了的时候,还是在没有喝醉的时候,白马醉都不像一个女人。 除却女子象征性的婀娜体态,白马醉的面容、衣着、言谈举止,都是女带男相。她不用特意乔装打扮,都像了一名英俊的男子。 尤其是在她喝酒的时候。 一个女人能醉成白马醉这样,普天之下除了白马醉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白马醉,没有醉在酒桌旁,没有醉在房间里,而是醉在了白马上。 白马醉不仅喜欢白马,而且只骑白马。只因她是“三关纵横”王白马的女儿。 更因为“千军万马避白袍”的王白马手下,有一支不败的传奇。被人称之为“白马义从”。 这支传奇不仅是并州的荣耀。也是整个汉人天下的荣耀。 若问天下,谁能以抗契丹?百战而百胜? 无需二想,非一柱擎天,镇守大宋门户的王白马莫属! 整个并州最精锐的铁骑将士们,都披白袍、骑白马;连仰慕王白马的寻常百姓,都自行穿白衣,戴白帽。 可谓是,满城衣冠,皆似雪。 山河动,朝天阙。自有白马补天裂! 王白马有两个孩子。长子名去。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去”! 天下人称其为白马去。 小女名最。 王白马对长子非常严厉,对小女却非常疼爱。王白马将一切能给的东西都给了女儿,每一样都是最好的。 同时,王白马也对女儿抱了极高的期望。希望女儿能不要以女子自持,能成为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之龙。龙中之最。 可能连王白马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最”的真实含义,其实也是来源于无意中看到的一句诗: 最是萧萧去,无人继后尘! 若是连女儿都要投身沙场,那是否还有可以传承王家的人呢? 这个女儿没有辜负王白马的期望。不但女带男相,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柔弱、无才便是德的女子,而且还觉得自己胜过男子。 让王白马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一身英气的女儿,长大了竟像个酒鬼一样喜欢喝酒。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辰;只要是没事的时候,就常常喝的昏昏欲醉。 久而久之,便有人把女儿的名改了。称其为白马醉。 白马醉虽经常喝的昏昏欲醉,但从来没有误过什么事情。不管白马醉喝了多少酒,哪怕是喝的烂醉如泥,只要是有事的时候,她绝对会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马上神奇的清醒过来。 当然,也有清醒不过来的时候。那就是她想要装醉的时候。 只有白马醉的父亲和兄长才知道:——白马醉除了清醒的时候,其它的时候都在装醉! 一个女子喝醉,不管这个女子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历,都难免会遇到趁其之危的人。白马醉也遇到过,并且还遇到过不少次。 江湖传闻,以前就有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山大王,想趁白马醉在过路中喝醉的时候,先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在把白马醉娶回去做压寨夫人。 可最后的结果却告诉世人,喝醉的女人和发疯的女人一样可怕。生米没有煮成熟饭,那些个山大王的山头却被煮成了平地。 白马醉将“愚公移山”的传说,变成了“土匪移山”的佳话。 最近的这两年,许多满是慈悲心肠的人,都纷纷开始同情遇到白马醉的土匪和山贼们。 白马醉所过之处,土匪、山贼要么是为了免受移山之苦,非常自觉的跑得一干二净;要么是为了保住山头混口饭吃,摆着酒宴迎接、放着鞭炮欢送着白马醉。 在朝堂上,白马醉是王白马的女儿。 在江湖上,白马醉是比山大王还要山大王的山大王。 白马醉这次离开并州,南下洛阳,是有父命在身的。 王白马见这两年时局虽有所变化,但边关总体来讲还算太平,女儿又有一身庙堂之人不具备的江湖气息,正逢十年一度的禹门之会将近,便吩咐女儿去那江湖之上走一走。 白马醉下洛阳,欲往禹门的目的,不在于杀龙,不在于争夺运数,而在于结识未曾入仕的英雄豪杰。 第11章 颜如玉 这两年与契丹的战事与摩擦,虽越来越少,但身为三关统帅身经百战的王白马深深明白,自古以来,天下大势都有一个恒古不变的规律。那就是在浪花淘尽英雄的历史舞台上,总会有人不断粉墨登场,或是开创一番霸业,名垂千古;或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身败名裂。 有关天下格局的风云大事,在举事之前,表面上都呈现出风平浪静之姿。在所有的风平浪静之下,必然暗流急涌。 那些未曾露出表面的暗流,无时无刻不在等。等一个成熟的时机,等一个志在必得的绝佳机会。 王白马文冠武冕,但终究不是先知寓言。知道这样的道理,却不知道潜藏在当今天下的这股暗流,指的是哪一方人物。 王白马早就有让白马醉入江湖一走的想法,不过一直没有拿定主意。并州可是大宋的门户,若是让白马醉离开并州,出走江湖,只怕会遭人话柄。 直到去年十一月中旬,并州下了一场大雪。雪停后的两日,有一位道人进入了并州地界。 王白马收到关卡传来的消息,得知这道人的身份,大喜过望。令各关将士派人引路,亲自领三千白马附带许多百姓,出并州城三十里夹道相迎。 在并州的历史上,这么隆重的礼遇,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不知来人身份的将士们,皆为自家名动天下的将军屈尊而愤愤不平。 就算将军在怎么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哪怕是当今天子驾临并州城,也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吧?况且来的不过是一个年纪轻轻,看似和弱不禁风的迂腐书生有一比的道人? 知道来人身份的将士可不这么想。这道人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一位实打实的绝世高人。 听说这位年纪轻轻的高人,五岁时尚不能言。双亲本以为生了一个哑巴,却不料一张嘴竟赋诗一首,口吐真章。次日清晨,宴坐浴池的碧莲花上,道气随身,天地浩然。犹如真仙。 江湖道庭之首的龙虎山,举山上下奉其为“神童天师”。其他各派修道之士,皆认为是道祖张陵转世。 九岁时,得天子赐号。号为“平靖先生”,又称“旭然子”。 十三岁时,收名列八大地仙之一的徐神翁传谕,奉天子之命,进京收妖。 十五岁时,龙虎山之巅有千年剑魔欲破封而出,一掌便将其伏之。 如今,不到而立之年,亲传弟子已有三十余人。各个都是修为深不可测,道法足可称“子”的一代高人。 王白马亲自将道人接入并州城。请道人卜气运,勘天机,指点迷津。引帐下大将与道人一起于城墙上且停且行绕城一圈。足足二十八里。 留道人于将军府三日,让大小将领三人一群,五人一组,一一拜见道人。就连驻守在兵家必争之地雁门关的白马去,以及宁武关、偏头关的将领都被以将令连夜换回。 再与道人于书房畅谈一日。王白马方携帐下诸将与白马去、白马醉出城十里,送道人离去。 道人行出十数丈,缓步停下。转身目视当先而立的王白马,将右手向南一指。 朗声笑道:“此去有江山,江山连城瑾。城瑾立江河,江河入海滨。海滨揽江湖,汝道可不孤。” 王白马悟不出道人留下的这三句话中藏着什么样的玄机。但对“海滨揽江湖,汝道可不孤”这一句,却有所领悟。 王白马肩上扛起的,是天下兴亡的大任。脚下走的,那是守土护国的大道。 有这样的肩膀、有这样的脚的人,太少太少。非顶天立地,胸怀天下的真英雄、真豪杰不可。 在那片与庙堂相对的江湖之上,时常有可歌可泣的悲壮事迹传出。 例如:四百九十七名志士甘愿死在奸臣刀刃下,只为保住金陵城的最后一丝血脉。 例如:看似不共戴天,实则互为知音;本可存活两人,却甘愿一同赴死的荆湘三杰。 例如:云梦山上那位为卜江南运数,不惜泄露天机,甘愿遭天谴而死的天下第一智者。 在那片江湖之上,好像从来不缺这样的人物。 若是有这些人物相助,何愁寡众道孤?若是有这些人物相助,何愁天下不兴,山河不固? 所以,王白马请旨进京,面见天子。允小女白马醉入江湖一走。 白马醉的第一站即是洛阳。 洛阳,是为西京。又称“神都”。 自古以来,洛阳城出了太多太多有关帝王将相的传说。如今的洛阳城虽不在是当朝京师,但十三朝古都留下来的底蕴,却不亚于当今天下任何一座名城。 白马醉来洛阳,不是冲洛阳的名气而来。而是因为十年一度的禹门之会。 禹门位于黄河峡谷之上。 每逢春分时节,会有数以万计的鲤鱼逆流而上。不凡的跃过禹门之鲤,可化身为龙,登天而去;跃不过的凡鲤,落下时额头会出现黑印,坠入涛涛深渊。 李太白有诗云: 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 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 咏的便是鲤鱼跃禹门的盛况。 在这些跃禹门的鲤鱼中,又分为红鲤与金鲤。以及黑鲤。 红鲤是认为禹门是天之尽头的大海之鲤。金鲤是生在黄河之上,被河沙磨光鳞片的河鲤。 而最为特别的黑鲤,乃身负气运的天生奇物。有人推测这种鲤生自灵气聚集的名山秀水间,也有人推测是天生地养的神鲤。 红鲤、金鲤一年一跃,已不足为奇。但黑鲤负有气运的十年一跃,却让天下瞩目。 如今正是十年之期,在有半月天下黑白两道上的各路人士,甚至是连书生、画师、名门公子、世家小姐,都将齐聚禹门。 有的是为了一观十年一度的盛况而来。有的是为了斩龙而来。 有许多人士,会提前在禹门附近落脚等候盛况临近。这些人至少有一大半会选择洛阳。 在这段时间里,本就繁荣无比的洛阳,无处不是人山人海。别说妓院、酒馆、赌坊、客栈,就连茅房都是满的。 记得白马醉南下的时候,王白马本打算给女儿安排几名保镖。毕竟江湖之上,有英雄豪杰,能人异士,也有阴险小人,无耻之徒。 得知这个信息的白马醉,立即找到王白马,正色道:“父亲,你这不是让他们保护我,而是想让我保护他们。” 将气横生,不怒自威的王白马顿了一顿。很快听出了女儿话中的意思,哈哈大笑道:“有道理。” 所以,害怕带着保镖出门,还要保护保镖的白马醉,这次南下只带了几名熟悉江湖各派人物,精通人情事故,以轻功为长的好手。这几名好手主要的任务是在暗中打探消息,一旦发现适当的目标,立即汇报给白马醉。 白马醉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亲自登门拜访。 这几名打探消息的好手,不愧是白马醉亲自精挑细选出来的。没有让白马醉失望。方到洛阳城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发现了两个目标。 一个是当今天下五大名门中,仅存的幽州燕氏之后。名为燕青冥。 据白马醉收到的信息称,这燕青冥方弱冠之年,却已是幽州燕氏之主。昨天下午已着一身嫩绿衣入了洛阳城。 白马醉得知这个消息,不禁记起了那位被苏如是和剑之初带来洛阳的金陵少主。喝了口酒,苦笑着感慨了一声:“你们同属五大名门之列,年纪相差亦只有两三岁,不过你这位幽州之主,倒是比那位金陵少主要知事许多。” 第二个目标,是最近这几年江湖上一个名声大噪的人物。与燕青冥一样,这人也是方到弱冠的年纪。 连出身将门,尚未完全步入江湖的白马醉,都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这个人姓颜。名如玉。 听到这个名字的人,肯定是马上记起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很多人会忍不住的笑出声来,这是要一个多么自恋的人,才会取这么一个不要脸的名字?而且还他娘的是个男人。这个人是不是从来不撒尿,从来没有照过镜子? 不管有多深的质疑,不管有多觉得叫这个名字的人何其可笑,凡是见过颜如玉的人都绝对不会在这么想。 只因这个颜如玉,容颜真的如玉。 颜如玉的脸,已俊俏到可以杀人。 江湖传闻,颜如玉曾杀过四个人。淘金子、七夜魔君、雪山鬼母,以及冷艳宫红袍魔姬的师父。 这四个人每一个都恶名昭着,许多人都想杀之而后快,只是碍于其修为太过高深,没人敢动手。 在杀这四个人的时候,颜如玉修为也不如他们。然而颜如玉能够得手,很大一个原因便是因为颜如玉脸上的面具被打碎;四人竟都被颜如玉的脸所震慑,恍惚间才被颜如玉一击毙命。 杀这四个人,颜如玉都非常侥幸,甚至有偷袭之嫌,但没人因此就质疑颜如玉的修为。 第一是因为,颜如玉杀这四个人的时候,才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试问这世间能有几人,可以在十五六岁就拥有一身媲美颜如玉的修为? 第二是因为,颜如玉出自当今江湖的第一大势力——冷艳宫。师出冷艳宫辈分最高的“求死姥姥”门下,完全称得上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满脸醉意的白马醉,倒躺在白马上,时不时的举起葫芦喝一口酒。任由满是灵性的白马在人群中不急不慢的走着。 白马醉的目的地。是洛阳城东的醉芳楼。 从收到的消息上得知,这位风姿绝代的颜如玉如今就在醉芳楼的顶楼听曲。 第12章 醉芳楼上 白马醉之所以决定先见颜如玉,再见燕青冥,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为“醉芳楼”这个名字。 白马醉的名字中,也有醉。 醉芳楼。醉芳楼。醉了光阴,醉忧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酒馆?妓院?还是戏楼? 醉芳楼三者皆是。 马儿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停下。白马醉睁开眼睛便看见了携刻着“醉芳楼”三字的诺大朱红牌匾,笑道了一声:“到了。”翻身跳下马来。 一名迎客一边热情洋溢的走上前,一边打探着白马醉。心中在想面前这位白衣客人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好做出相应的安排。 迎客不确定白马醉的性别,只好胁肩哈腰摆手引路,简短的道了一句:“客官,里面请。” 白马醉冲迎客一笑,大步进楼。迎客伸出手想要去抓马背上的缰绳,却不料比寻常马匹要高大许多的白马倏的将头一甩,直接甩向迎客。 饶是迎客经常牵马,知道有些品种不凡的马儿性子刚烈,提前有所防备,一察觉到不对劲立即缩回手退后了好几步。不然只怕是会被这一甩,甩的几天下不了床。 走到门口的白马醉回头笑道:“我的马儿,就不劳烦你牵了。”冲白马使了两个眼色,示意白马立到旁边一些,不要挡住大门;白马一眨眼睛,竟真的立到一边去了。 惊魂未定的迎客一见这一幕,不禁呆了。这是一匹马,还是一个人?只怕是没有默契的人,都意会不到白马醉的意思。 立在门口的几位姑娘,眉目含笑,衣着甚是暴露。一有男客到来总是会像一条条蛇精一样缠上去的她们,看着女生男相、满身英气的白马醉一个个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白马醉存心想要戏弄她们一番。见她们没有缠上来,沉着脸故作生气道:“你们,是看不见我吗?” 从不放过任何一位潜在客人,只差不会强行架上自己房间的姑娘们,不料已进了楼的白马醉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几位姑娘一不偷,二不抢,都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打造幸福生活的好姑娘。 她们也很想扑上去,使出浑身解数好好的伺候一番。毕竟今天已只剩下她们几个没接过客了,日常任务都没有完成的她们,各自都暗暗着急。 无奈的是,白马醉虽然看上去像个男人,但那和这几个姑娘差不多凹凸有致的体态,却告诉识人无数的她们——这是一个女人。 一位胆子较大的姑娘以纱袖掩唇,低声道:“你…是女人…” 白马醉尚不肯罢休。向说话的姑娘走了两步,抬起姑娘的下巴,笑道:“我是男人!” 半截酥胸露在外面的姑娘被白马醉这一撩,心跳立即加快,一张脸憋的通红。她竟像遇到自己心目中那位最为气度不凡的如意郎君一般,心动了。 不过仅存的理智还是告诉她,这不可能。站在她面前的,和她一样是个女人。 她低着眸子,不敢去看白马醉。微微指了指白马醉的胸脯,发出一个细若蚊足的声音:“你…你有胸…” 白马醉放开了一颗心怦怦直跳的姑娘,失望的抒了口气:“好吧。” 几位姑娘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看着白马醉上了楼。 而那位被白马醉抬起下巴的姑娘,也看向了白马醉的背影。 她有些不舍。也有些难过。 如果这位白衣如雪,身上带着酒气的客人,真的是个男人那又该有多好? 醉芳楼是洛阳城东最高、最大、也是最有名气的一栋楼。一共七层。 据说醉芳楼幕后的老板,是一位在洛阳城颇有名气的墨客。醉芳楼整栋楼的设计、建筑的风格,甚至连每一扇门窗、每一道屏障、桌凳的摆放,都是由这位墨客经过深思熟虑方才构成。 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这位墨客提出的“人生三阶说”。 “人生三阶说”,说的是人的一生在三种不同的阶段,所产生的三种追求。这位墨客将三种追求融进了醉芳楼的整体设计风格当中。 醉芳楼最下面的两层,是供人吃喝的裹腹之处。象征的是人的一生中最初始的一种阶段,也是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铁定会有生存阶段。 中间两层,是供人作乐的寻欢之地。象征的是人在解决了一日三餐的温饱问题之后,想要更上一层楼,所产生的各种追求与欲望。譬如说:色、权、名。 上面两层,是供人闻雅的静心之所。象征的是人在追求更好生活的路上,或是欲望得到满足后,所产生的情操。 陶冶情操可升华人性,让人步入更高的境界。更如一汪可以明志、明己的清泉,能洗尽一身俗世尘埃。 若无情操,那追求将变成贪婪。欲望亦将变成毁灭自身的毒药。只因这两样东西,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尽头可言。 醉芳楼的三楼四楼,无疑是最为热闹的。 在这两楼里,有让人醉生梦死的温柔乡,有让人痴狂成魔的名利场。可以听到,各式各样在外面听不到的声音;可以看到,各式各样在外面看不到的模样。 人在许多许多时候发出的声音、做出的模样,本就不能暴露人前。正如许多许多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的欲望,本就见不得光。 听不尽的故乡事,唱不尽的别离歌! 喝不尽的杯中酒,登不尽的醉芳楼! 白马醉一口气连上六楼。在上一楼,便将见到颜如玉。 白马醉不禁在想,这位在冷艳宫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江湖上年少成名,脱离了“人生三阶说”坐在醉芳楼第七楼的颜如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否也有一腔家国情怀?还是说,只是一个无心庙堂的江湖浪子? 可能是那位墨客早已料到没有几个人愿意登上第七楼,所以第七楼明显没有下面六楼大。比下面六楼要长出许多的楼梯,也没有与下面六楼连在一起。而是设在了正楼中的位置。 两侧的栏杆雕龙刻凤,犹如天梯。 在楼梯口的左右两侧,各立着一名女子。 左侧的女子着一身大红衣,外披一身大红袍,就连腰间挂着的两柄精金短刀亦呈血红之色。一张比冰霜还要冰冷的脸上,无需拔刀动怒已然杀气吹发。 右侧那名一身紫衣的女子,面静如水,看上去要好相处许多。但是凡有一点江湖经验的人都会知晓,这紫衣女子既然能和红衣女子并肩而立,那就肯定不会是真的好相处。 这一红一紫的两名女子,都出自在江湖上足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冷艳宫。并且名列天下皆知的“护宫十姬”,修为极其高深,地位尚在宫中护法之上。 然而就是这样的两名女子,如今却如两名小兵一般立在楼梯口。给在楼上听曲的颜如玉站岗,以防有人上楼打扰到颜如玉的雅兴。 有这两名女子在立,别说是没人敢上第七楼,就连来第六楼的人都尽数退下楼去。 整个六楼,都是空的。只因那红衣女子的一身杀气,已笼罩着整层楼。 白马醉一上楼就察觉到了,但没有放在心上。她身为将军子女,什么样的杀气没有见过? 白马醉看了看一头长发无风自动的红衣女子,又看了看与之并立的紫衣女子,不禁笑道:“能让红袍魔姬与俏面紫衣护立于此,也确实配得上那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 两姬不答话。只面色如初的看了白马醉一眼。 白马醉双耳一动,一阵琴音传入耳中。侧耳一听,竟是一曲《广陵散》自楼上传下。 什么样的人会听《广陵散》? 白马醉心中已有数。缓步上前,向两姬作了一揖,笑道:“烦请两位通报一下颜公子,并州白马醉欲上楼听曲,不知可否?” 红袍魔姬动亦不动的答了两字:“不可!” “这——” 白马醉没料到红袍魔姬会拒绝的这么干脆。好像她足可代表颜如玉一样。 俏面紫衣为人不似红袍魔姬这般冷漠,行事也没有红袍魔姬这般果断,道出一句:“公子已可听见你说话,若是同意,自会让你上去。” 白马醉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多重弦外之音。 一是这两人完全不顾及她的身份。按照常理来说就算是颜如玉不愿意见她,红袍魔姬与俏面紫衣至少也得装模作样的通报一声才好看。 二是这冷艳宫的人,行事真如传闻中一般我行我素。许多人都将冷艳宫划分到魔道,今日看来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三是这一趟兴致勃勃的江湖之旅,第一次拜访就吃了一个闭门羹,后面的路只怕会更难走。 从那一首《广陵散》对颜如玉所产生的好印象,就这样随着红魔鬼姬一句干净利落的“不可”,而消失殆尽。 白马醉有些失望,有些尴尬。也有些不想上去了。 一个这样的人就算有背景、有来历,年少成名,但没有一丝家国之心,仁义之心,甚至连最基本的尊重人都不会,见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况且,那俏面紫衣说的不无道理。颜如玉确实已可听见白马醉说话,若是愿意见白马醉,自然会让她上去。如今不出声,那就是不愿意了。 不愿意,白马醉也不能硬闯。她出来是为了结友,不是为了结仇。 只是就在有些笑不出来的白马醉转过身,正要离去时,楼上却传来一声:“有请——” 白马醉不由停住脚步。一动不动的在原地立了好一阵。 白马醉突然觉得,“并州白马”的名头虽然人尽皆知,但在江湖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使。庙堂与江湖,犹如井水与河水,完全是两条不同的路,又有多少人会买账呢? 俏面紫衣看着白马醉的背影,淡淡道:“公子已允你上楼,你还在等什么?” 已想要离开的白马醉,改变了主意。还是决定上去见一见那听着《广陵散》的颜如玉。 轻道一声:“多谢。”上楼而去。 七楼是个登高望远的好地方,可以看到整个洛阳东城。只是绝大部分人,都停在了寻欢作乐的三四楼,不愿踏上这甚显无趣的七楼。 楼上的颜如玉,静雅,裹素。席地而坐。 身前摆着一张朴实无华的茶案。案上腾腾热气,茶香四溢。 对面的戏台上,一名额点朱砂的红纱女子,同样遥相而坐。 眉目如画,纤指轻拨。 激昂慷慨的《广陵散》便是出自那女子的指尖。 就在白马醉踏上最后一层阶梯的时候,颜如玉斟着茶,吟了一句:“少年知音绝,还归发如雪。” 白马醉收起心头刚才被激起的各种情绪,朗声答道:“白马笑君狂,却怡广陵乐!” 颜如玉微微侧首,笑问:“我很狂?” 白马醉道:“也可能是这匹白马识人有误。” 颜如玉伸出右手,引白马醉坐下,笑道:“我确实心怡广陵散,每年都会来此听一听这不屈之音。” “天地之大,何处不闻广陵散?为何偏偏要来此呢?”白马醉一甩裙摆,在颜如玉右侧坐下。 颜如玉含笑看向对面戏台上的红纱女子:“因为,她没有知音。” 白马醉上楼不过片刻,已听见颜如玉说了两次知音。心头莫名一颤,暗自念出了这两个字:“知…音…” 颜如玉看着那抚琴的红纱女子,笑道:“她从小就在这儿操琴,听者无数。” “哦?”白马醉也看向对面的红纱女子。这才发现满曲浩然之气,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广陵散》,竟是由一名不知亡国恨的商女所弹。 “有人垂其姿,有人思其色,却无一人知其音。” 白马醉有些诧异,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 “芳龄几岁?” “不知。” “哪里人士?” “不知。” 一连三个不知,让白马醉不由回头看向颜如玉:“你什么都不知,却知无人能会其音?” 颜如玉依然看着那红纱女子,笑道:“我来此听过十次琴,她已通过琴音告诉了我。” 白马醉看着颜如玉的脸,沉吟着。她想问问颜如玉,是不是一年一次,却不由感慨道:“你…不应该这么看着她,更不应该对她笑。” “你的意思是…”颜如玉收起目光,将一杯刚刚斟好的茶送到白马醉面前。 “我听说,你出门都会戴面具,为何今天没戴?”白马醉笑了笑,将话锋一转。手头端起茶,似是端起一杯酒。 “现在还没有出门。”看出白马醉是想把茶当酒喝的颜如玉,手头顿了顿。亦把茶端了起来。 白马醉愣了愣。严格来讲,现在的颜如玉是坐在这醉芳楼楼上,确实没有出门。 当下哈哈一笑,仰起头将茶一饮而尽。又问道:“你为何不饮酒?” “因为没有饮过。”言罢,亦将茶一饮而尽。 白马醉看着颜如玉略显无奈的样子,笑道:“看来和我喝茶,是为难你了。” 第13章 几方庙堂,几方江湖 “何难之有?”颜如玉微笑着为白马醉斟茶:“都是喝茶,不过喝法不同而已。” 白马醉笑道:“正如每个人的活法亦不相同?” 颜如玉听得出白马醉话里有话,也不拆穿:“无论是哪一种活法,只要做到了问心无愧,便是好的。” 白马醉学着颜如玉的样子,轻轻的抿了一口香醇的茶,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酒吗?” “可能是因为…酒有人醉,醉有人陪。”颜如玉想了一下,淡淡笑道。 不知为何,白马醉突然从颜如玉的笑容中,看到了一股浓浓的孤寂。那股孤寂藏的很深很深,犹如盛开在漫天暴雪中的寒梅。 一个像颜如玉这样的人,不应该带有这样的孤寂。 在冷艳宫中颜如玉虽不是宫主,却与宫主无异。只要是他想要、想做的,都会马上得到应允;哪怕是他想要与天下为敌,冷艳宫也会毫不犹豫的为他与天下为敌。 他说出的话,等同于冷艳宫最高的谕旨。 只因冷眼宫辈分最高的“求死姥姥”,以及“不死姥姥”,都将其当做视为己出的孩子。三位即将继承宫主之位的神女,全部都倾心于他。更别说其他暗暗心动,却不敢让人察觉的各大使者与护法。 颜如玉有名。名动天下的名。 也有权。连当今天子都不敢犯其锋芒的权。 所到之处,无处不是美人做伴。 就连楼下的红袍魔姬与俏面紫衣,都不过是奉命护随颜如玉这躺禹门之行的其中两位而已。若是颜如玉出现任何差池,无论她们在冷眼宫中有着多高的身份,人头马上就得落地。 颜如玉几乎拥有着所有男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未来可谓是不可限量。 他有什么好孤寂的? 还是说,曲高寡和。高处真的不胜寒? 白马醉看在眼里,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也是因为我喜欢喝酒,正如你喜欢喝茶一样。” “但茶与酒,却截然不同。”颜如玉微微抿了一口茶,笑道:“茶越喝越清醒,酒越喝越醉。” 目光一抬,看了那抚琴的红纱女子一眼:“我虽然没有喝过酒,但我看过人喝酒;我亦听说,并州有一位名叫王最的奇女子,女生男相,嗜酒如命。” 白马醉听到颜如玉叫出了她的本名,不禁顿了一顿。苦笑道:“想不到你还知道我的这个名字,世人可只知道我叫白马醉了。” “白马当醒,不当醉。”颜如玉忽然一抬手,似白马醉一般将茶一饮而尽。 白马醉心头,涌出一阵悸动。白马若醉了,谁来守护这片大好河山呢?面前的颜如玉与立在下面的红袍魔姬、俏面紫衣有点像两个世界的人。 白马醉对颜如玉的看法,随着这一句话有了彻底的改观。眼中露出赞赏之色,笑道:“白马确实不当醉,我喝酒亦不是为了醉。” 颜如玉心中有了一丝疑问。一位爱喝酒的女子,若不是为了醉,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颜如玉没有问出来。他已让白马醉上了楼,还让白马醉在这儿坐了这么久,亲自给白马醉斟茶,那就说明他已把白马醉当成了朋友。 既然是朋友,来日就会方长。 想要了解一个朋友,最好的方式不是问,而是看。正所谓日久见人心,也能见习性。 颜如玉收起笑容,凝神看向白马醉。 面对这么一位容颜如玉的男子几乎全神贯注般的凝视,从未有过儿女情怀的白马醉,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心跳开始不由自主的加快。 白马醉不知道颜如玉为何突然会这么看着自己。只从颜如玉深邃的眼神中看出,颜如玉正在沉思什么事情。 又像是在做什么不为人知的决定。 过了好一阵,颜如玉方才移开目光。 抿了一口茶,淡笑道:“其实,我也想去并州看看满城衣冠皆似雪的壮观景象。” “你都知道了?”白马醉暗自心惊。她正在心底暗自打算,应该怎样向颜如玉传达她步入江湖的目地。却不料颜如玉倏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句话很明白的告诉白马醉,颜如玉不仅早就知道她步入江湖的事,还知道她步入江湖的目的。 颜如玉点头道:“从令尊请旨进京时就已知道。” “你…”白马醉想问问颜如玉是怎么知道的,但又没有问出口。像冷艳宫这种随时可以搅动天下局势的庞大势力,在庙堂上有几个耳目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我还知道一件,你知道了可能会很不高兴的事。” “是一件什么样的事?”能从颜如玉口中说出的事,那一定非同小可。白马醉立即问道。 “蔡京以唯恐令尊怀有私心为借口,扰乱圣听,也取得天子同意派人入了江湖。” 白马醉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她到不是为父亲一片赤诚的忠君爱国之心遭敷渎鸣不平,而是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场腥风血雨。 那一场腥风血雨针对的是江湖上最具盛名的五大名门世家。其中有四家被灭其门,若不是因为幽州燕氏位于契丹境内,多多少少有一些来自辽国的庇护,只怕五大名门世家早已彻底消亡。 这场杀戮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蔡京。 这一次蔡京再次命人进入江湖,又会给江湖带来一番怎样的杀戮?如今的边关虽无战事,局势却很不明朗。身为一国之相,竟然不想着强军富民,只想着凭添杀戮引天下之愤? 白马醉果真高兴不起来了! 颜如玉喝一口茶,沉吟了一会:“你应该也知道几年前,五大名门世家有四家被灭其门的事。” 白马醉沉着脸点头。她心里想的就是这件事。 “如今这朝廷的天子,一个比一个昏庸,一个比一个崇道,想的已不是治国兴邦的天下之事,而是如何贪图享乐,如何求得长生不老。” 颜如玉斟着茶,一字一句说道:“听信惑乱朝纲的奸臣小人之言,无需辛勤耕耘,励精图治,只用江湖气运,就能弥补家国气运。” “可能气运之说,确实具有此等变效。但从江湖上通过制造杀戮掠夺来的气运,却尽数被后面的始作俑者纳为己用…” 颜如玉突然掩着唇,不停的咳了起来。似是刚才抿下的那一口茶,呛到了他。 护立在楼下的红袍魔姬和俏面紫衣,身躯各自一震。两人换了一个眼色,俏面紫衣立即转身上楼。 止了咳的颜如玉,举起手无声的向走上来的俏面紫衣挥了挥。 俏面紫衣微曲着腰身。一面看着颜如玉的脸色,一面缓步退下。 白马醉没有回头。 她已没有心思回头。 坐在对面戏台上犹如木偶般的红纱女子,一曲方罢。一双空洞的似乎没有感情的眼睛,落在了颜如玉身上。 目光中涌出一丝不为人知的涟漪。 轻按在琴弦上的十指,停了停。又开始拨动。 一曲《高山流水》,由筝化琴,自红纱女子指间传出。 颜如玉开始斟茶,接着道:“不过这一次,可能要比上一次好上一些…” “好从何来?”一身英气,平日嗜酒如命,比男子尚要豪迈的白马醉,此刻已面沉如霜。 “有一位年轻王爷也入了江湖。”颜如玉道:“我听说这位王爷恭俭仁厚,是皇室中仅有的那么一位尚心有天下的。” “是哪一位王爷?”白马醉有些诧异,思了一下,脑海中忽然记起一人:“莫名是…” 颜如玉没有说出那位王爷的封号,只是甚有默契的答了一句:“除了他,还会有谁?” 白马醉有了困惑,不解的问道:“这位王爷既然有厄祸之心,为何不面见圣上请求制止呢?” “君、王终究有别,若是能够制止,这朝天下也不至于忍气吞声,任人凌踏这么多年。你可还记得,刘汉李唐时期,万邦来朝的盛世风采?” 白马醉默然不语。心情瞬时沉重。 她身为将军子女。来自满城衣冠皆似雪的并州。固守着大宋的门户。比谁都想重现汉唐风采。 比谁都想持枪戴盔裹银甲,驰聘纵横十万里。剑锋所指,白马所踏之处,如狂风过境,百草尽伏。 如那些诗句中所描绘的龙城飞将一般,一路破敌,一路歌:“凡日月所照,皆为汉土;凡江河所至,皆为汉臣!大好河山,岂容胡掳造次!” 只是… 龙城飞将犹在。天下雄主不复。 白马醉心中有话,有字字铿锵、句句惊雷的千言万语,但她不能说出口。 一个字都不能说不出口。 说出口,那便是死罪。 居于庙堂之外的颜如玉,淡然饮茶。 不管说什么话,提什么事,颜如玉都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从容,而又淡定,最多亦不过是半会的沉思。 席地而坐的两人都没有在说话,只有《高山流水》的琴音依然绕梁。 直到一名脸上画着蛇蝎的黑衣少女,灵猫似的跳落在窗户上。宁静方被打破。 黑衣少女一身妖气随身,正是奉娘亲之命前来“带”白马醉回一帘春梦楼的小色女。 小色女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不请自来很是冒失。看向白马醉,邪魅的笑问道:“你就是白马醉?” 白马醉看着跳窗而入的小色女:“你是谁?” “原来是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阴阳人。”小色女一边走上来,一边上下打探着白马醉,感叹道:“娘亲的口味,可真是越来越绝了。” “你——” 小色女邪魅的笑容一收,把手负到身后,昂着首沉声喝道:“你自尽吧!奶奶不杀阴阳人!” 白马醉见小色女出言不逊,本有些生气;可一听小色女说出一句你自尽吧,不禁又有些想笑。 “你要我自尽?” “怎么?不可以吗?奶奶可告诉你,你自尽了还可以留个全尸,让奶奶动手,你可就尸骨无存了。” 白马醉举起茶杯,喝了口茶,悠悠笑道:“你不妨动手试试。” “你以为奶奶不敢?” 第14章 小巫见大巫 从七楼退下来不久的俏面紫衣听得楼上的变化,淡笑道:“该你上去了。” “今天乱七八糟的人可真多!” 红袍魔姬埋怨了一句。一甩大红长袍,化作一道红影闪身而上。 小色女正要动手,惊觉一股逼人的杀气从楼下直扑而来。杀气中,窜出一条红影。 红袍魔姬已拔刀出鞘。一刀扫向小色女脖子,血红的刀影自刀锋前划出半个圆来。 她不拔刀则已。一拔刀就是杀招。 小色女没料到会突然杀出这么一个一身杀气腾腾的通红女人,当下吃了一惊。连忙退出四五步,一挥纱袖,荡开横扫而来的刀气。 大喝一声:“你疯了?奶奶又没得罪你…” 红袍魔姬已在手的刀,犹如血玉。鲜血淋漓的样子,仿佛在血池中侵染了千万年,刚刚从血池中取出。 刀身上,还有余血在涌。 红袍魔姬一身血一样的红。连双眼都在拔刀的那一刻闪出红光,真如一位入了魔的魔姬。 不等小色女说完,一晃刀身,再次扑向小色女。 向来唯恐天下不乱、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色女,从小就立志要做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蛇蝎美人。但在这红袍魔姬面前,无需比较,一看就知道是小巫见大巫,只剩呜呜呜。 小色女身如脱兔,左跳右闪,无比敏捷的避开数十道如影随形的刀影,大骂道:“你他娘的就是个疯子…” 口一开,心一分,险些着了一刀。 颜如玉如初坐在刀影之下,轻唤了一声:“红袍姐姐——” 红袍魔姬蓦然一停,回头看向颜如玉。 就在回头的那一瞬,眼中的红光立散。尚露出几分让人诧异的魔女柔情。 颜如玉抿了口茶,淡淡道:“轻点,别打坏了东西。” 红袍魔姬没有应。手头一动,收了满楼的刀势,向左右折冲的小色女欺身而去。 竟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贴身相斗。 一直没有还手的小色女,没有了方才逼命的压迫感。轻松的避开数十刀。 方才是因为被红袍魔姬梨花暴雨般的刀势逼得没有还手的机会,如今是因为她不想和红袍魔姬动手。 她的目标是白马醉。 只是一听颜如玉的话,在见红袍魔姬果真收敛了许多,天性喜欢欺人的小色女玩心大起,哈哈大笑道:“不让打坏东西是吧?奶奶偏不!” 避开红袍魔姬斩下的刀,轻出一掌,将后边一处摆满娇花的窗台拍的粉碎。 屑木连带着泥土和粉碎的花盘纷纷落下,惹得大街上一片哗然。行人尽数抬头看了上来。 奇怪的是,那戏台上的红纱女子竟像颜如玉一般淡然。指尖如初拨动着琴音。 似是没有看见小色女与红袍魔姬的争斗。也似是特意在为小色女与红袍魔姬伴奏。 小色女一掌得手,哈哈大笑出声。紧接着,又是一掌拍出… 再次得手后,竟闪向抚琴的红衣女子。 颜如玉脸色微变,喊了一声:“紫衣!” 一袭紫衣鬼魅般挡在小色女面前。一字不发,四掌连出。 小色女怪叫一声:“又来一个!”身若风中轻叶,随掌影急退而去。 俏面紫衣行到红袍魔姬身侧,与红袍魔姬一同挡在小色女面前。 身单力寡的小色女,心知弄不过这一红一紫的两人。若无颜如玉那句紧箍咒一样的话,只一个红袍魔姬就够她受得了。 讪笑一声,不屑撇了立在面前的两人一眼:“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俏面紫衣一掀唇角:“我们从来就不是好汉。” 小色女一叉腰,怒气冲冲的叫嚷道:“有种我们单挑!” “我们没种。” 话音未落,俏面紫衣与红袍魔姬一同出手。虽不是气劲大起的全力一击,却已足以将小色女左右前上四方的路数全部封死。 小色女避无可避,只得往后退去。 一直退下了楼。 空留一声:“你们两个贱人!” 面对这么一个突如其来脸上画着蛇蝎的奇葩少女,白马醉一直想要生气,却一直气不起来。 奇葩少女虽然喜欢骂人、为非作歹,但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稚气。就像一个长不大的熊孩子。 刚才那一叉腰,甚至还很是呆萌可爱。 白马醉喝了口茶,笑问颜如玉:“刚才这姑娘虽喜爱胡闹,但身上隐隐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气息,你可有察觉?” 颜如玉点头:“这姑娘确是与众不同。” 白马醉心头记起一事,正色道:“昨日下午,我入城时无意中看到了大难不死,却被人带来洛阳自寻死路的金陵少主…” 颜如玉听到金陵少主四字,淡然的脸色,莫名一沉。就连手里举起的杯,都放了下去。 白马醉的话没有说完,见得颜如玉这番忽然的变化,不禁将话锋一转,试问道:“你——认识他?” 颜如玉阖了一下眸子,吸了口气:“有过一面之缘。” “但是,看你的神色不像是一面之缘这么简单。” “我曾随姥姥上过墨家钜子卦中的指路山。在他大难临头之前,我去见过他一面。” 关于墨家钜子那个“山川异域剑仙来,日月同天道门开”的惊世预言,白马醉亦所有耳闻。 预言说,金陵少主命犯死劫,需剑仙重现尘寰才能辟开生路。金陵少主在游龙剑客流惊左的带领下,听信了这个预言,隐于山川异域中等待剑仙现世。 只是却无人相信那是真的。 剑谪仙早已是传说中才会出现的人物,比诛仙城的“武神”李愈之还要久远神秘。 近一百年中,李愈之好歹在人间现身过三次。而剑谪仙却只在芳华公主百岁大寿的那天晚上,于梅山之巅现身过一次。并且还只是“一笔春秋阁”阁主的擅自猜测,无人能够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过现身。 很多江湖中人都知道,“一笔春秋阁”虽然记载着江湖历年来的大事迹,可信度极高,但其阁主非常崇拜与“武神”李愈之齐名的神虚子。这个猜测不乏有为偶像脸上贴金之嫌。 “你也相信山川异域剑仙来的预言?” “不是相信——”颜如玉眼神一定,脑海中记起在指路山上山的情形:“而是姥姥想要一会剑谪仙,想试试剑谪仙的剑,能不能破的了她老人家的不死真解。” 白马醉背脊隐隐有些发凉。 久闻冷艳宫辈分最高的两位姥姥,都已修成了永生不灭之体,所以才一号“求死”,一号“不死”。可一会剑谪仙这个想法,未免还是太过疯狂。 就算修的永生不灭不体,也终究也只是凡人的命格。凡人又怎有抗仙之力?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李愈之与神虚子。 李愈之能诛仙,能创建诛仙城,能凌驾于仙人之上,那是因为背负的是前所未有的武神命格。 而神虚子之所以能比肩李愈之,是因为神虚子做到了真正的武、道双修。才得以突破到异于常人的天人境界。 只是颜如玉口中那位想一会剑谪仙的姥姥,并没有如愿。这一战没有上演,也就无法定论。 “可惜的是,直到墨家钜子预言中三年之期将至的那一天,剑谪仙都没有现身。姥姥与我,只得无功而返。” “你去见了他?” 颜如玉点头。 “你为何要去见他?”白马醉有些好奇。 “我…”颜如玉看向白马醉,口头欲言又止。 白马醉又从颜如玉的眼睛中看到了那种寒梅似的孤寂。比上次更浓、更深、更寒。 犹如红袍魔姬淌血的刀锋。 “我想带他走,我想让他活下去。”颜如玉沉吟了一会,说道。 白马醉想起被苏如是和剑之初带来洛阳的流玉枫,想起流玉枫躺在马车里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若是跟你走,这个天下,没人敢动他,也没人动得了他。” 颜如玉将脸转向一边,不让白马醉看见他脸上涌出的痛苦之色。 “但是,他不愿意…他宁愿死…也不愿意…” 白马醉默然不答。她记起了父亲对她和哥哥说过的那些关于金陵玉氏的故事。 说的是,金陵玉氏如何如何侠肝义胆,其先辈如何如何英雄了得,神虚子的事迹如何如何让人敬仰。整个玉氏一门如何如何难得,如何如何不与邪派俗世同流合污。 一想到那些故事,白马醉已然明白那位金陵少主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愿跟颜如玉走了… 心头无声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也不知是敬佩,还是怪其痴、责其蠢。 这位金陵少主若是在开窍一点,随颜如玉离开,日后在以一身刚正不阿的浩然正气,领导被人列入魔道的冷艳宫,不是更好吗? 白马醉看不见颜如玉的脸,但能感觉到颜如玉无法释怀的心情。 她又想起了在上楼时,颜如玉吟的那句诗:少年知音绝,还归发如雪。 颜如玉是把那位金陵少主当做知音了吗? 不然为何无法释怀? 还是说… 还是说颜如玉亦从这件事中,领悟到了什么? 白马醉轻轻叹了口气。 她想喝一口茶,可杯中已没有了茶。颜如玉也没有在为她斟茶。 她只能抚着空杯,苦笑道:“其实,我想说的是昨晚入夜,城墙上有一场大战,最后带走那位金陵少主的姑娘,好像就是方才让我自尽的黑衣姑娘。” 被红袍魔姬和俏面紫衣逼下楼的小色女,立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脸上画着蛇蝎的她,让来往的行人都主动绕行。 小色女一手叉腰,一手指向醉芳楼的七楼,一字一句的大叫道:“白马醉,你个连屁股都不要的缩头乌龟,躲在上面算什么英雄好汉!” “还有那两个以多欺少的贱人,你们还像个人的话,就下来跟奶奶单挑!奶奶刚才心情好,都还没来得及和你们一般见识。” “白马醉,奶奶要杀你,要将你碎尸万段,你他娘的赶紧下来受死!” “白马醉,你他娘的听到了没有?在不下来,奶奶就把这破楼给掀了!” 第15章 无声的挽留 破口大骂的小色女,像极了一个骂街的泼妇。 大街上行人本就乌压压的一片,被小色女这叉腰一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更是争相围了过来。 幸亏是洛阳城名扬天下,每日都有持刀配剑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江湖中人来来往往,习以为常的城中百姓也不觉得陌生可怕。 没听过白马醉这个名字,不知道白马醉是谁的人纷纷四下议论。 白马醉是谁? 白马醉在哪里? 可得快些下来才行? 这怪里怪气的姑娘一看就不好惹… 知道白马醉来头的,亦各自向身边的人嘀咕。大部分都好奇小色女的身份。 这姑娘竟敢这么和并州白马醉说话,她是谁?有什么来头? 这姑娘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蛇蝎心肠。 她竟敢让白马醉来受死? 我看她不是活腻了,就是不想活了… 被红袍魔姬、俏面紫衣赶下来的小色女正在气头上,一听周围围着的人唧唧哇哇个不停,只觉得有千万只蚊子一块儿在耳边嗡嗡的叫。 当下双掌并举,衣发如遇狂风,尽数乱舞。咬牙狂喝一声:“住嘴——” 掌心虚空一引,似是抓到了什么无形的东西。猛的往下一拉,一股如同江水隐现的气劲当头盖向围在四周的围观者。 围观者中有不少伸手不错,甚至算得上是高手的江湖人士,只可惜人群实在众多,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出手相迎又怕伤了身边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气劲盖下。 顿时,围人皆倒。 吐血的吐血,悟胸的悟胸,挣扎的挣扎。哭喊声、大骂声、求救声,更是震耳欲聋。 楼上的白马醉听得小色女的叫声,知道小色女不是什么正义之士,若是置之不理装作没有听见,只怕小色女还真的会拆了醉芳楼。 不想将事情闹的一发不可收拾的白马醉,向颜如玉道了一句:“我去看看。”起身向被小色女拍了两掌的窗台走去。 却不料,看到的是一片哀嚎之景。 小色女没有拆醉芳楼,却把围观的人尽数放倒在地。十有七八都或重或轻的受了伤,吐血者更是不计其数,有不少身娇体弱的,甚至都有生命危险。 “你——” 白马醉气岔。居高临下,一指小色女:“你为什么要伤人!” “因为,奶奶喜欢。” 小色女若无其事的哼了一声。抬起头,亦指向白马醉,逼问道:“你下不下来?” 白马醉直勾勾的盯着小色女,却不答话。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像程咬金一样半路杀出来的黑衣少女与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一开口就要她自尽。 “不下来是吧?” 小色女邪魅的一笑,走到一个几乎已只剩下一口气的花甲老人旁边。一脚踩在了老人的胸膛上。 抬头看向白马醉:“刚才奶奶只想伤人,没想杀人;不过你要是在不下来的话,哼哼哼哼…” 方才还觉得黑衣少女叉腰的样子有几分可爱的白马醉,如今只觉得黑衣少女可恨至极。 当下飘身而下,坠叶般落在小色女不远处的一面屋檐上:“你不是想杀我吗?跟我来,我让你杀个够!” 话一说完,流星般向城外急矢而去。 “杀个够?只怕你还没那个本事!” 小色女猫似的跳上屋檐,身轻如燕,直追上去。 颜如玉立在醉芳楼上,如同一株临风玉树。一动不动的看着一白一黑的两条人影,先后消失在视线里。 戏台上抚琴的红纱女子,方才见小色女扑上来都没有变过的神情,如今无声的有了一抹担忧之色。 她的神情,从第一次见到颜如玉时就是如此。十年如一日,几乎从来没有变过。 要变,也是变得更加如水淡然。 只因她是一位琴师。她的琴声,由指所弹,却由心所发。 心若不平,音必不纯。 这位每逢春分时节,都会从不同的地方千里迢迢赶来的公子,会不喜欢。 若不喜欢,明年可能就不会来了… 只是,如今的红纱女子又在担忧什么呢? 是担忧自己弹的不够好?还是担忧这位公子会提前离开? 在红纱女子的印象中,这位公子每次都会在巳时来,直到北边那扇窗外最后一盏灯熄灭,方才离去。 那时,一般会是子时八刻。 若逢有月的话,应该是挂在窗台左上角,一尺三寸的地方。 更夫会在长街尽头,打第四更。时不时的大喊一句:“平安无事——” 那一慢三快的“咚——咚!咚!咚!”声,不是敲在冰冷的铜锣上,而是敲在她滚烫的的心上… 只是,她始终如初抚琴。 看似无声,亦看似无情。 颜如玉察觉到琴声有异,眉头微微一动。 他没有在看下去,转身在原来的地方缓缓坐下。 长年以偷鸡摸狗为生的奇葩苏如是,找回了第一次偷鸡时,被人拿着锄头追出两三里地的感觉。 那时候,他才九岁。 他提着偷来的鸡,亡命似的跑,身后的那把锄头就举在他的头顶。好几次挖下来,他都能听见身后传来坑兹一声闷响。 为了不死在那把锄头下,他想都没想,直接就跳进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河里。 他没有被锄头挖死,却差点被水淹死。庆幸的是,极度的求生欲让他学会了打刨呛。 这一次被小色女放出的六爪黑龙一路狂追,那种多年未曾有过的逼命感瞬时又回来了。 苏如是不敢回头,不敢有半点迟疑,连气都不敢大喘。只恨胯下的马少生了两条腿,跑的还不够快。 他一直跑回了洛阳城。 他不知道那条可化身百余丈长,又可化作一条两三寸壁虎大小钻进小色女袖中的六爪黑龙,其实在小色女奉娘亲之命,动身前往洛阳抓白马醉时就被召了回去。 他更不知道,小色女不过是故意欺负他这位一招半式都不会的剑客,吓唬他一下而已。 谁让奇葩的他在流玉枫给小色女疗伤时,像长辈教训孩子一样,给流玉枫讲了一个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呢? 路上的行人一见脸色惨白、汗如雨下的苏如是跨着马火烧屁股般的狂奔,都只道是这小子被什么冤家仇人追杀。纷纷让开了一条路。 可等苏如是一骑绝尘过去好一会,后面却还是空荡荡一片,鬼影都没有一个,不禁都各自诧异起来。 心想,这难不成是边关告急? 白马去战死,雁门关被攻破了吗? 临近洛阳城下,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慌不择路的苏如是已无法在继续狂奔。 亦勒不下马。 眼看就要窜入人群中,苏如是一慌在慌,只得下意识的大叫道:“走开!走开!走开!” 行人反应快的立即退到一边。只是却有些反应慢的不知道是脑子不好使,还是被吓到了,竟瞪着一双眼睛半天都没有动。 这要是由着马儿冲过去,只怕是会出人命,而且还不只是一条人命。 苏如是慌上加慌,又是惊恐,又是着急,心头只剩下两个字:“完了,完了…” 高达十余丈的洛阳城城墙上,一名披甲将军与一名着嫩绿衣的少年在立。 少年看着狂奔而来的苏如是,剑眉一动,诧异道:“是他?” 将军没有问少年口中的这个“他”指的是谁,只微惊道:“他的马好像失控了!” 少年不答话。人已从城墙上落下。 一条嫩绿人影在人群中一晃而过,所过之处行人各自都觉得眼前一花。 少年欺身而上,一手抓住马笼,奋力一拉。失控的马凄烈的发出一声嘶鸣,前蹄骤然停下,马身却由着冲劲向另一边甩去。 马上的苏如是惊叫一声,被甩出两三丈。重重的摔在地上。 被少年抓住的马,马身亦撞在了地上。四肢蹄子一阵乱蹬,扬起一片沙尘。 少年松开手,走向被摔得龇牙咧嘴,半天起不了身的苏如是:“你没事吧?” 苏如是强忍着痛,用手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的起身,没好气的道:“没事?你摔一个试试?” 少年笑道:“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试?” 平时话多的说不完的奇葩苏如是,如今完全没心情扯其他的。一瞪着一身嫩绿衣的少年,叫道:“你在这里干什么?那姓流的被那妖女抓走了,你不去救他?” 少年脸上的笑容一僵:“你见到他了?” “没有,老子才到条天山,就碰到那妖女,被她用黑龙追回来了。” 少年回头看了看苏如是奔来的路:“龙呢?” 苏如是也回头看了看:“龙…龙呢?” 少年沉思了一会,说道:“你既然能够活着回来,那就说明那黑衣姑娘并无杀你之心。” “什么意思?”苏如是一愣。 “意思就是那黑衣姑娘把人带走,并不是想要他的命,而是另有目的。”少年抒了口气,脸上的神色仍不轻松。 “这就是你见死不救的原因?” “我不是见死不救,而是在想怎么救。” “这还要想?肯定是把人要回来了。” 少年摇头苦笑:“真正要他命的,不是那黑衣姑娘,而是那魔人留在他身体里伤了他道心的魔气,以及他为什么会昏迷不醒。若是不能让他醒来,不能让他的道心得到复原,就算找到了他也无济于事。” “那你想到办法了吗?” 第16章 洛阳城外 “暂时还没有。” “说了这么多,不过都是些废话。”苏如是甚是失望。 少年默默看着苏如是,顿了顿:“从昨天晚上第一眼看到你,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少年的目光无声转动,上下打探着苏如是。似是觉得苏如是身上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宝藏,要将它挖掘出来。 打探了一会,少年问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苏如是心头暗觉奇怪,这少年怎么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难不成认识流玉枫很不可思议吗? 要换作平日,奇葩苏如是定会马上吐槽;只是如今流玉枫生死未卜,沈灵被人抓走不知消息,连剑之初都失散了,他已只剩下一人。从未走过江湖的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心中很是无助,很是凄迷,甚至不知应该怎么办才好,不禁有了想让这少年助他的想法。 这素不相识的少年一身的正气,昨天晚上已为流玉枫出手,看上去是个非常仗义的人。最重要的是,这少年身手很不错。若能让这少年一起想办法救流玉枫,局势肯定要明朗许多。 苏如是收起痞里痞气的奇葩脾气,少有的正色答道:“他受了重伤,半死不活的漂浮在河里,老子救起了他。” 少年在问道:“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不久,半个多月。” “你知道他是谁?” “本来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那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都想要他的命?”少年合了一下眸子,眼中略带一丝惊奇。 “知道。” “知道你还和他走的这么近?” 苏如是一愣。脑海中莫名记起了昨天入夜前见到的白马醉,白马醉连恐吓带要挟把他和剑之初叫过去,只是为了“敬”他一杯酒。 还说他舍己为人,率兽食人,胆气过人,智商感人。把流玉枫带来洛阳,是想置流玉枫于死地。 如今这少年又问出这么一句,好像是他就不应该认识流玉枫,不应该和流玉枫走在一起。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又打探了苏如是一遍,说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你一点修为都没有。” “你说这些话,是想说明什么?”不想听到这些话的苏如是,正色的脸变得低沉。 “我只是想提醒你,与常人无异的你跟着他,随时都有可能没命。那些想要他命的人,不会放过他身边的任何人。” 苏如是苦笑出声。 无需少年这么说,和流玉枫方才认识不久的苏如是也看得出这一点。这一段时间所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恐怖,连没有头的人都见到了,后面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更加可怕的事。 按照这样的情况来看,一心想要成为一名剑客,却连半招剑法都不会的他,确实随时都会有丧命的危险。 只是苏如是也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流玉枫。 真的只是因为他是流玉枫的救命恩人,吃不了亏的他不想被一句“谢谢你救了我”打发吗? 真的只是为了想让流玉枫教他剑法吗? 前几天他还能够确定,是这样的。但如今他已不这么确定了。 少年看着苏如是苦笑着,却不说话,微一沉吟,接着道:“可能…我说这些话很不道义,但是…” 苏如是开口道:“没什么但是的,这是老子自己的选择,无论什么后果老子都认;更何况,是老子把他带来洛阳的,老子不可能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跑了。” 少年淡然的目光中有了温度。惋惜与赞赏参半。 “看你的样子有些吊儿郎当,听你说话开口闭口都是老子,也很不靠谱,却没想到你还挺讲义气。” 苏如是心里不禁在想:义气?义气是个什么东西?老子有讲过义气吗?像老子这种只会偷鸡摸狗的人,怎么可能讲义气? 一想到这里,再次苦笑起来:“你可能误会了,老子从来没讲过义气。” 少年勉强的一笑:“人世间,又有哪个少年不讲义气呢?不过是没有遇到能讲义气的人罢了。” “你…”苏如是心头一震,欲言又止。 他的心绪一下子被这句话打乱。这些年,他靠着偷鸡摸狗苟且偷生的活下来,过的是比乞丐还要像乞丐的日子,受人冷眼,被人嫌;在救起流玉枫和沈灵之前,连一个肯正眼看他的人都没有遇到过,连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他和谁去讲义气呢? 只是,他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他的眼角浮现出一条人影。 那条人影从洛阳城中飞将出来,后面尚跟着一条人影。 一白一黑。 少年见苏如是脸色忽白,无比吃惊的样子,顺着苏如是的目光回头看了过去。 对当今天下绝大部分名士都有所了解的少年,认出了当先飞掠出城的那条白影。剑眉一动,神情中亦有些惊讶:“竟是刚入江湖的并州白马醉?” 苏如是的目光没有落在白马醉身上,而是落在了一身黑衣黑裙的小色女身上。 “这妖女…怎么…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少年眉头深锁,将右手负到背后,看向接连扑入城外深林中的白马醉和小色女。 苏如是看到这一身妖邪之气没有半点仁义可讲的小色女,马上就想到了生死不明的流玉枫。 苏如是很着急。他想追上去找小色女算账,却又心知弄不过小色女,甚至连最擅长的扯淡都扯不过;他想不到其他任何办法,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面前这位身穿一袭嫩绿衣的少年身上。 他听剑之初讲过,这小子大有来头。 试探的问道:“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少年垂了一下头,意义风发的脸上涌出一股无奈:“我没有打算。” “你——”苏如是一听这话,只觉得方才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怒道:“难道你真的要看着他死?” 少年不语,只是抬起头,看向远方的青山与蓝天。此刻正值响午,烈日骄阳。 昨晚入夜时,苏如是看着这位和流玉枫有着相似身份的少年和剑之初,一起追向了受魔人控制的流玉枫,尚大打出手。刚才的这一番话虽然有些不中听,却好歹也是为了苏如是的安危着想。 看上去,这少年总有一种侠士风范。只是他背对着苏如是好似要袖手旁观的样子,在苏如是的眼中却是那么冷酷无情。 苏如是看着少年的背影,冷哼一声;“老子本还以为你是一个见义有为的侠客,没想到你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一撇少年腰间挂着的剑,脸上的轻蔑之色愈加重了:“你配用剑吗?剑客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少年默然不语。 他并非真的想要袖手旁观,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袖手旁观。否则,他不可能去找那位已隐姓埋名、装疯卖傻二十余年的郎中,对郎中说出那一番话,昨晚也不可能为救流玉枫而向那魔人出手。 只是,现在的他另有大事在身,已没有时间放在流玉身上。他欣慰流玉枫好歹只是生死未卜,而不是完全死去,料定流玉枫被那黑衣少女带走暂时不会有其他的危险,不然黑衣少女也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从魔人手中抢人。 更何况,流玉枫身边还有一个苏如是这样的朋友… 少年从幽州来到洛阳,行程早已排满。另外那件等着他去做的事,已在计划当中,耽误不得。 若是耽误,很多人都会死。 他看出苏如是只是一个寻常人,也看出苏如是尚不是一个江湖人,就算把原因告诉苏如是,苏如是也不一定能听得进去。 他选择沉默,任由苏如是妄自诋毁。面对这种不好听的言辞,少年老成的他总是看的很开。 不过等苏如是重新跨上马,往回跑出去好远时,他还是忍不住看了苏如是的背影一眼。 这个一招剑法都不会,连一把像样的剑都没有的剑客,竟真有一种“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的风采。 这个不在江湖之上的江湖人,好像一心想要踏入江湖… 江湖! 江湖,真有那么好吗? 不知何时,二十余年没有开过天下之眼,一开天下之眼却换来一身重伤的郎中,已出现在了城门之下。 郎中一身麻布衣,两手空空。那一支挂着三面不同幡布的竹竿不知去了哪里。远远的看着少年和苏如是说话,然后苏如是愤然跨马而去;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 直到苏如是彻底消失不见,老脸乏白伤势未复的郎中才缓步走向了少年。 在离少年半丈远的地方停下,说道:“你得马上离开洛阳!” 少年心头一跳,转身问道:“为何?” “你今夜,会有血光之灾,而且祸及生死。” 少年脸色低沉,目光却依然坚定。心中的计划亦没有为之改变。 “可是,先生早些时候方才说过,那个人今夜也会有血光之灾。” 郎中一动不动的答了一句:“是。” 少年再次转过身。不再说话。 郎中盯着少年看了一阵,神色复杂。 “你还是想着,要去救那个人?” 少年抒了口气,苦笑道:“我不想,我只是不能不去。” 郎中发白的眉头动了动。 “不能不去?” 少年点了一下头:“不能不去!” “用幽州少主的命,去换那个人的命,你觉得值得吗?” 一阵轻风袭来,吹动了少年的发。 少年脸上的苦笑,倏然在春风中变得开朗起来。似是有什么心事得到了释怀。 “不值,但是那个人还不能死。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师出云梦山天下第一智者门下的郎中,已然将近知天命的年纪。 发须有些参白,满脸尽是岁月余桑的他,记起了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 那些往事像酒。一种不会让人醉,只会让人销魂,让人伤神的酒。 那些往事在他平湖似的眼睛中,涌出阵阵波澜。 郎中看着面前这位不过弱冠之年的幽州少主,凄然笑道:“有些时候,我真想算一算;天地日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光的,连是非黑白都可以任人肆意颠倒。” “我也想算一算,这些有人的地方,都是从什么时候变成江湖的,为什么每走一步都是如此惊心动魄,身不由己?” “我更想算一算,那句流泪不如流血,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为何连凡夫俗子,都要学会逞英雄?” 第17章 奇女会色女 洛阳城外,一骑绝尘而去。经过两场狂奔的摸索,苏如是已能掌握骑马的基本要领,并且愈发熟练起来。 在郎中说要算一算天地日月时,一匹白马从路上一闪而过。提蹄处,怒鸣深沉,一双红宝石的眼睛中精光暴露,远远看过去仿佛不是白马出城,而是猛虎出关。 刚开始行人众多,尽管许多人听到白马的怒鸣声都尽数让路,可速度终究还是有些慢。直到出了一程,行人渐少,白马这才纵蹄飞矢。 一位欲往洛阳城落脚的提剑江湖人士,正在路上打马轻行。目光尽处,忽见一匹体格异常高大的白马似一支离弦之箭急矢而来,不过眨眼间就已到了眼前。 提剑人只道是有人前来寻仇,大惊失色;立即握住剑柄,抽出三指长的剑锋,蓄势待发。 却不料,来势汹汹的白马背上竟然没有人。一至两丈外的地方,白马发出一声惊天的嘶啸,竟似一只巨大的脱兔,从提剑人头顶一跃而过。 待提剑人回头看去时,像是受到什么感应的白马已随着起起伏伏的路途奔出好远。 提剑人面上冷汗如雨。手头无意识的放开了握住的剑柄,一脸肃然的看着远去的白马,由衷感慨道:“并州白马,果真名不虚传!” 言罢,肃然的脸上又有了一抹新奇之色:“却不知,是哪位并州好儿郎到了洛阳城?” 洛阳城外有山,蜿蜒连绵,势若伏龙,纵横数百里。正是洛阳扼阻关垅的咽喉之地。 数百里的山阜上有陵横卧,天子驾六,是为东周王陵。相传商周时期称冢为山,故因此陵得名,后世称其为周山。 群山不高,却有百木参天,花草丛生。每逢有大风过境,林涛阵阵,低荫尽伏。 林中有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如流星飞矢,一去数里,人目难辨其踪。在后面急追的小色女,满满的怒气,只想马上把前面的白马醉击败,再把白马醉弄死带回一帘春梦楼。 一口气追出十数里,小色女颇为不耐烦,大叫道:“妖女,你还要跑到哪里去?快快停下来受死,奶奶可以给你个痛快!” 白马醉暗自冷笑一声。妖女?真是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好!我这个妖女今天就要替你爹娘好好教训教训你!” 话未尽,将身一转,化行为退,双掌相交虚空一引,全身罡气迸发而出,在空中如水纹般若隐若现。往前一探,两掌以随劲风拍向小色女。 “教训奶奶?不自量力!” 小色女轻蔑的一掀嘴角,举掌迎上。一声爆响自两人中间传出,劲力如浪涛四散。 这一进一退的一交手,小色女肯定是要比白马醉吃亏的,只是没有把白马醉放在眼里的小色女,觉得杀白马醉不过是举手之劳,完全没有去顾及这些。 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马上就要死在自己手里,就当是让她占个便宜了。 小色女全然不顾四散的劲力,停也不停,奋身直追,从余劲中从直穿而过。 饶是小色女修为深厚,虽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却亦觉得那些余劲让全身都有些冰冷。 白马醉看着小色女似是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副只想拼命的样子,心头的怒气愈发加剧。 “我倒是只想教训教训你,没想到你却要自己找死!” 把心一横,落下身去。立定身形,运起七八层功力,遥击向追来的小色女。 “受死就受死,哪那么多话?奶奶可不会听你的遗言。” 小色女冷眼中杀气与稚气夹杂,一张画着蛇蝎的脸邪魅已极。 现在的小色女,已不是那个喜欢为非作歹到处吓唬人的熊孩子模样。而是真的像一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魔女。 接了一掌,借着劲力飘退两丈。在一颗大树上一点,双掌并举,以掌当先,以身推掌,旋风似的撞向白马醉。 白马醉一身正气护身,毫无相让之意。她已被小色女激的忍无可忍,让无可让。 双唇一抿,眸子下怒火却瞬时莫名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大喝一声:“来吧——” 右臂霍然斜肩举起,掌心涌出无尽光华。整条右臂因全身功力聚集,微微有些颤动。 掌心涌出的光华没有散去,而是凝成了一杆银枪。 银枪一现,白马醉的衣发倏然开始乱舞。脚下堆积有两三指厚的落叶,如遇狂风般四处飞散。 手腕一转,一翻,银枪以一片梨花带雪之势而起。 枪尖寒光如当空烈日,枪身如一条出水青龙。破空嘶啸探出,直取扑来的小色女。 面对这么一杆雷声大、雨点更大,乍然出现在白马醉掌中的银枪,已经逼近白马醉的小色女只觉得自己突然莫名其妙的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鬼门关已近在眼前。 杀气腾腾的脸更是白的像一张纸。 这要让白马醉刺中,不说一条手臂,只怕是连小命都没有了! 没命了,娘亲还救的活吗? 若是能够确定娘亲有这个本事,小色女只怕是会想着让白马醉刺死算了。毕竟这一枪,吓得她三魂走了两魂半。 可惜的是,小色女不确定。 为了保险起见,小色女只能急忙极力收势换了身形,侧过身子,整个娇小的身子柔弱无骨的随枪劲飘起,这才勉强让白马醉刺来的银枪贴体而过。 被枪劲笼罩的小色女,身上的黑纱被撕碎,枪身过处,里面的雪白泽衣都破了,半边绣着鸳鸯的抹胸露了出来。 裙子也被分成两半,里面那条被枪身擦过的右腿传出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 整个身子都是一片冰冷,犹如掉进了一个千年冰窟,身上霎时就结了一层霜。可白马醉的枪势尚未完全过去。 小色女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来不及去惊去慌去骂去羞,强忍寒意,侧身一手抓住枪身,随着枪身左右各一摆,只等白马醉这要命的一枪用老。 却不料,白马醉功力太过深厚,非毫无准备,连聚力都来不及的小色女所能比。在两摆之后,便再也抓不住枪身,第三摆直接甩在小色女身上。 小色女“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被这一枪甩飞五六丈远,撞在一颗大树上方才落在地上。 “我倒要看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作非为!我倒要看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让人自尽!” 白马醉一双俊眼中杀气与怒气同生。手头一晃枪身,拖枪在后,步向满口是血的小色女。 “你…你这个无耻小人,你作弊!” 小色女又气又狠,一指白马醉:“有本事,你把枪收起来——” “你最好是把枪收起来啊!” “奶奶警告你,你最好马上把枪收起来!” “奶奶在说最后一遍…” 小色女指着走上来的白马醉,一口一句的警告。只是白马醉完全充耳不闻。 小色女的最后一遍没有说完,白马醉已拖着银枪到了一丈外的地方。 小色女目中凶光暴露,急喘了两口气。一抹嘴角的血迹,从地上一跃而起。 不知道小色女身份和来历,更不知道小色女身世的白马醉眉头一动,带着一丝惊讶看向飘退三四丈远的小色女:“你竟然还能跳起来?” 小色女冷笑一声:“怎么?很奇怪吗?哼哼,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 白马醉刚才那一枪非同小可,若换作寻常人,只怕不死,也是重伤到动弹不得。碰巧的是,小色女偏偏就是一个不寻常的人。 她在作弄苏如是和剑之初时,说她没有爹,没有父亲,让人觉得是在扯淡,非常可笑。没人能想象得到,小色女对苏如是和剑之初说了那么多话,其他所有的话几乎都是假的,唯独这一句是真的。 小色女确实没有爹。除了她的娘亲之外,没有人知道小色女是怎么出生的,就连小色女自己都不知道。 小色女问过娘亲无数次,爹爹在哪里?他是谁?我是从哪里来的?但换来的结果只有三种。一种是娘亲装作没有听见,任她把口水问干;一种是换来一句“问那么多干嘛,你只要知道你是娘亲生的就行了”;一种是把娘亲问烦了,让丧心病狂的娘亲拎起来狂揍一顿。那种揍法,一般人不敢想象。 小的时候,小色女还会时不时的想: ——我真的没有爹吗? 等到长大后,小色女知道了孩子的由来,便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开始探究新的问题: ——娘亲是怎么一个人把我生下来的? 这个问题,让小色女深深的感受到娘亲的厉害。厉害到一个人就能把自己生下来。 而且还生的这么可爱,这么漂亮,这么天生丽质,这么超凡脱俗,这么与众不同,这么… 每这么想一次,小色女都会佩服娘亲一点。以至于到今天,她已然觉得娘亲无所不能,这个世间已没有娘亲解决不了的事。除却一个人能生孩子,其他方面好像也都是如此。 是以,不管小色女在外面怎么为非作歹,在怎么无法无天,只要一见到娘亲马上就会乖巧的像一只猫。对娘亲的话也是由心的唯命是从,从来不说二话。 小色女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寻常人不同,是碰到了与“一帘春梦楼”齐名的“一日百里殿”的殿主百里狂徒之后,她一小心惹怒了百里狂徒,结果被百里狂徒一掌拍死。 其实也没什么的。不过是因为,她打不过那位比狂徒还狂徒的百里狂徒,趁百里狂徒不备,往百里狂徒脸上吐了一口口水而已。 被百里狂徒拍死之后,小色女被娘亲带回了一帘春梦楼。没几天,她竟神奇的复活了。 小色女感到不可思议,自己都进了鬼门关了,怎么又活过来了? 从那之后,比苏如是还要奇葩的小色女,有了异想天开的想法:我是不是死不了? 只是小色女不确定,到底是自己真的死不了,还是娘亲太过厉害。如果是自己死不了的话,那又是为什么会死不了呢? 能够确定的是,小色女若是那么容易死的话,按照她为非作歹的性格,只怕已活不到现在。至少在梅山的那一次,她是挺不过来的。 连那条六爪黑龙都要亡于梅山之上的少年之手,她一个一身血肉之躯的人又怎么可能承受的住呢? 白马醉眼中的惊讶一瞬即逝,亦冷笑道:“想不到的事情,我一般都不会去想。” 银枪一动,梨花再现。 第18章 白马护主 小色女见白马醉的枪一动,立即转身逃去。 虽然白马醉刚才那一枪能够伤了小色女,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太过出其不意,但那一枪已足可看出白马醉绝不像小色女想的那么简单。 身为并州王白马的女儿,敢只身入江湖,又怎么可能简单? 小色女从追变成逃,倒不是因为她败了。而是因为她虽喜欢任性胡闹,到处惹是生非,也不管遇到的是谁动不动就大打出手,完全不计后果,但她直到今天也没有和谁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过。 小色女一般都是靠吓唬人,靠“智取”。 白马醉也没有要和小色女拼个你死我活的打算。她只是想杀一杀小色女的威风,给小色女一个教训,让小色女以后懂的适可而止,最好是能够痛改前非。 可受了伤的小色女,依然是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毫无没有半点悔改之心,这让白马醉更加呕火。 白马醉本就出生将军之家,干的那是保家卫国的活,一旦出起手来,那就是狂刀斩乱麻、秋风扫落叶之势。在加上一呕火,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看上去大有要和小色女拼命的样子。 小色女可不想拼命。 她只希望白马醉能把手里的银枪收起来,和她心平气和的打一架,把胜负给分了,然后轻轻松松的弄死白马醉。 至少也得弄个半死,否则难泄心头之恨。 奈何白马醉根本不如她的意。她被白马醉一阵急追,呈一个恢宏的之字往前狂奔,十数个起落已掠出五六里。 每一个起落间,都有一道枪影轰然落下,指树树倒,遇石石崩,落下之处无一不是一片狼藉。饶是小色女身法快极,方得以勉强闪过,否则她只怕已吃了白马醉十数枪。 被白马醉追出二十余里的小色女冷眼沉下,已不想在这么逃下去。 这么逃下去显得很狼狈,若是让人看见了只怕是一点面子都没有了。而且为什么要逃呢?又不是弄不过白马醉,白马醉手里有枪,她也有还没使出来的杀招… 小色女自认为已经相当仁至义尽了。是白马醉不肯把枪收起来,是白马醉想杀她,是白马醉逼她的,一切都是白马醉的错。她是一个受害者。 当下心念一变,一边避开身后如影随形的枪影,一边冷声道:“你惨了,你把奶奶惹生气了,奶奶现在就要你的命!” 小色女身上的黑纱已破碎,但臂上的黑纱依然完好。她一拂纱袖,藏在她袖中的六爪黑龙终于破袖而出。 “想作弊是吗?奶奶也会!” 白马醉只听见龙吟霍然响起,一条巨大的黑影妖魔现身似的挡在了眼前。 白马醉,历经过生死,醉卧过沙场,连千军万马从眼前如浪潮涌过,也只付之一笑。但突然见到一条六爪黑龙毫无征兆的出现在眼前,却还是吃了一惊。 六爪黑龙凶神恶煞,化身三四十丈长,挡住了白马醉的去路。在空中绕了两圈,一倾龙头,张牙舞爪,低吟如走马闷雷,以推山倒海之势直扑白马醉。 白马醉只惊不惧,即刻翻身而退,避开六爪黑龙的一扑。交身过处,只觉得戾气袭人。 六爪黑龙去而复返,在林中划出一个圆弧,回身在扑白马醉。龙身过处,异响不绝于耳,参天大树尽数折断,犹如一片被镰刀割过的稻杆。 六爪黑龙见人便咬,见人便抓,动作快而急,绝不停留半分。一张血盆大口里,厉齿像一把把凌厉的尖刀,恐怖至极;龙爪更似精金凝成,每次从白马醉面前撕扯而过,都会现出点点精光。 白马醉一身修为深厚无比,但面对这六爪黑龙也立即失了势,只有不停闪避的份。仅一眨眼,已起起跳跳数十次,好多次都险象环生。 小色女看着毫无还击之力的白马醉,一下从面目狰狞的龙嘴前冲天跳起,一下从无坚不摧的龙爪之下急坠下去,随时都有可能丧命,一边追上去一边得意的大笑道:“龙儿,弄死她,弄死她你就有肉吃了,哈哈哈哈…” 六爪黑龙似收到了一道命令,更是怒不可揭,急不可耐。发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龙鸣,恨不能马上就将白马醉一口咬死,脱入腹中。 白马醉如同方才被她追的只顾奔逃的小色女,一口气逃出十多里路。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凶险异常不说,自己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若是等到身疲力尽,只怕是根本没有生机可还。 回身向六爪黑龙挥出一枪,咬牙喝问道:“祸龙,你要助纣为虐吗?” 心一分,身形微顿,直接撞开白马醉那一枪的六爪黑龙,如同闪电飞至。白马醉脸色苍白,避开了黑龙残暴无比的一咬,却已避不开黑龙抓了的前爪。 心头惊骇时,只得举枪相应。却不料力量太过悬殊,白马醉根本承受不住那一爪之力。 巨大的龙爪蹭的一声击打在银枪身上,白马醉只觉得双臂顿时一麻,全身真气一阵乱走,几乎都要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都被这一爪挥出上百丈远。 从后追来的小色女大笑一声:“漂亮!龙儿,快加把劲,马上就能弄死这不男不女的家伙了!” 白马醉强行压住真气,方才稳住身形,六爪黑龙已迎面扑至。见这六爪黑龙在小色女的驱使下死命纠缠,又怒又惊,同时心头也有些奇怪。 这六爪黑龙一看就不是凡间之物,又怎么会听从这么一个喜欢为非作歹的黑纱少女的命令?而且还是被这黑纱少女藏在衣袖当中,一点应有的神格都没有。 在与这黑龙纠缠下去,只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白马醉一晃身子,冲天而起,避开六爪黑龙的这一扑。在空中翻了两翻,落在龙背之上。 不等白马醉有任何动作,六爪黑龙已察觉到背上有异,将巨大的龙身一摆,白马醉身形难稳,站立不住,跟不上龙身的摆动,立即从背上跌了下来。 六爪黑龙将颈项一转,回头便咬。 白马醉见黑龙张嘴扑来,只感一股庞大的力量压顶而住。白马醉不敢出招,出招只怕至少会像刚才一样被震出老远,甚至会被震出内伤来,只探出银枪,抵住黑龙钢刀般的利齿,借势急退。 黑龙似是发现了白马醉的意图,将龙嘴张的更大,让银枪入口几分,再一口咬住。竟是硬生生将白马醉的银枪咬的粉碎。 庆幸的是白马醉的这杆枪是由气力所聚,待心头惊骇的白马醉撒手而去,银枪又完整的出现在白马醉手头。 黑龙将银枪碎片一口吞下,当空而降。 正在白马醉深感吃力一路奔逃之时,林子中突有一道白影涌出。马鸣嘶啸。 白马醉大喜,急转迎了上去。身如滑水飞燕,落在白马上,调转马头,往深林中飞奔而去。 白马去势快极,一出便是数十丈,胜似一道闪电。 小色女看着仓皇跨马而去的白马醉,不急不慌的冷笑一声:“想跑?哼哼哼哼,你跑的了吗?” 六爪黑龙从天而降,坠落在白马醉的身后,如同一条巨蛇一般在林子中伏地潜行。两边的树木被龙身那无可比拟得气劲撕的粉碎,连地面都被掀了三尺。 一时间,马鸣声、龙啸声、惊爆声响遍数十里,林子间如有妖魔作祟,动静惊天。远远看去,一匹白马身后紧紧跟着一条巨龙,巨龙过处,被夷出一块五六丈宽的平地。 地面上,百草死尽。生机尽失。如遭火焚。 第19章 天子三剑 东周王陵之侧,一条长河静淌。 长河只有尺余深,河面却有五六十丈宽。河水清澈见底,水下细石如棋密布。 白马醉一勒缰绳,出林入河。拖枪沿河而走,溅起水花一片。 黑龙亦跟着出林。飞至长河上空,低下龙头朝白马醉奔出的方向猛地怒吼一声,清澈见底的河水立即闪出一层白光。逆流而去。 白马醉只觉得身后冷风大作,背脊一片冰凉。回头看去时,原本徐徐而下的河水竟如刀锋一般铺天盖地逆流袭来。 这些为黑龙所用的河水,倒是伤不了马背上的白马醉,但在河水里狂奔的白马如何承受得起? 白马醉将手中的银枪一抖,侧身往后斜枪探出,往上一挑。想将急涌而来的河水一枪挑起,以防白马受伤。 却没想到黑龙附在河水中的力量,强大到超乎白马醉的预料。探出的一枪之力竟如泥牛入海,只让涌来的河水溅起一点波澜。 白马醉大惊失色。急忙将身子往后一倒,双手持枪屏气凝神,聚起全身功力往后斜刺挑出,咬牙沉声大喝:“起来啊!” 刀锋似的逆流之水,这才如同遇到一块无形的屏障,顺着白马醉的枪势向上流去。 缓缓举起枪的白马醉体内真气迸发,血液霎时开始沸腾,一张脸涨的通红。 这黑龙所带的神力第二次超出白马醉的想象。 白马醉曾经和兄长在雁门关外斩过龙,那是一条受契丹蛊惑前来破关的妖龙。斩那妖龙虽然是兄妹两人联手,兄长白马去的功力亦要比她深厚许多,但最后的致命一击却是由她送出。 那时的白马醉才十五六岁,功力远不及现在。只是杀那妖龙时,白马醉并没有感觉多么吃力,甚至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如今面对这六爪黑龙,功力已是那时两倍有余的白马醉心生出渺小之感。别说是斩龙了,就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只有竭力而逃。 白马醉躺在马背上,咬牙看着在枪尖上奔涌的流水,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也不知是怒,是惧,还是惊。 若是只凭自身功力来说,白马醉不说远胜小色女,至少胜过小色女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这条半路杀出来的六爪黑龙,绝非凡人所能敌。 白马醉试着接过一爪,结果却是被震飞上百丈,几乎要被震的吐出血来。在与这黑龙的纠缠中,若是闪避不及被抓住了,只怕当场就得丧命。 白马醉奋力一挥枪,将挑起的流水甩向一边。 她本可以甩向身后追来的黑龙,但她没有这么做。 白马醉见这黑龙能像人一样发出神力,已然料定这来历不明的黑龙是通灵的神物。同时也料想,这黑龙虽然表面上怒气冲天,但并没有真的怒火中烧。 就像她没有杀小色女之心,看上去却非的杀了小色女一样。 白马醉不想将黑龙的怒火彻底点燃。若是点燃,只怕是连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惜的是白马醉这么做,没有点燃黑龙的怒火,也没有搏来黑龙的好感。 黑龙一张大口,将即将哗然落下的河水一口全部吸入,连长河里的水亦被吸入不少;在吼一声,被吸入的河水从黑龙口中化作一道十余丈的水柱喷向白马醉。 已感受到黑龙有通天之力的白马醉,不敢硬接。这要是硬接,只怕就不是被震飞那么简单了。 白马醉纵马往前奔出。那从六爪黑龙嘴里喷出来的巨大水柱犹如一条水龙,竟比白马还要快上几分。已愈来愈近。 白马醉只觉得身后有千军万马奔至。通红的脸变成了一块铁,青中带白。 她不想激怒黑龙,欲逃离奔去,奈何黑龙却不肯放过她。 心中那杂陈的五味,不知不觉变成了感慨。 苍天啊,如此神物,为何不用来守护山河,却要用来为虎作伥? 难道我白马醉,没有死在沙场上,却要死在一个为非作歹的妖女手里吗? 我是并州王白马的女儿,我的兄长还不分日夜的驻守在雁门关上,我怎能死在这妖女手里? 就算要死,我白马醉也要死在雁门关外!那才是并州白马应有的死法,那才是并州儿女应有的死法啊! …… 感慨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愤与无奈。无奈中藏着深深的不甘。 不甘的让白马醉双目发红,几乎要仰天长啸出声。 也幸好白马醉没有因为不甘而失去理智,她看见了伫立在长河右侧山丘上东周王陵。 一抹烈日当空投在恢宏壮观的王陵之上。让整座王陵格外醒目。 醒目处,帝王之气冲天而起。四周一片浩然。似是有意向后来人描绘那一片已经逝去数千年的远古风流。 白马醉目视王陵,振臂举枪,提气狂呼: “诸位先王在上,在下并州白马醉,愿以血肉守城关,愿以筋骨筑山河,愿生生世世为汉土抛头颅、洒热血。只求今日不枉死于此,请诸位先王助我一臂之力!” 声若惊雷,字字石破天惊。 话音尽时,烈日下的浮云极速奔涌,远处袭来的狂风万马齐嘶。如有无数金戈铁马参杂当中。 山丘上的东周三王陵如有感应。从陵中腾出的漫空帝王之气,无声化作三尊巨大的远古帝影。 帝影头顶旒冠,身披衮服,日月山河隐现其身。满面王者之气,不怒自威。 腰间各悬天子巨剑一把,此刻已动手拔剑。 三剑并举,剑剑皆可开天。 当先一剑斩断黑龙喷出的气劲。水龙如失去了头颅,化作水花哗然落下。 后面的两剑,一斩龙首,一斩龙身。 黑龙连受两剑,巨大的龙身直接坠入长河。一阵轰天巨响震耳欲聋,方圆数里的山河为之颤动,龙气、帝王之气纷纷四散而去。 然而那由东周天子斩下的两剑,却并没有将黑龙开头断身,更没有要了六爪黑龙的命。 被斩的龙头上仅仅只是留下一道剑痕,紫红的龙血自龙鼻淌下。而被斩的龙身坚不可摧,竟是连剑痕都没有留下。 追至河岸的小色女见得王陵的三尊恢宏帝影,在见被两道剑气逼落的黑龙,抬头向王陵上的帝影大喝道:“都是死了上千年的人,竟然还敢来人间作祟,还他娘的弄伤奶奶的龙儿,小心奶奶捣了你们的墓冢!” 逃过一劫的白马醉见两把天子之剑斩下,竟只让六爪黑龙轻微的流血负伤,并没有伤及性命,稍微放下的心立即又悬了起来。 种种疑问涌上心头。 怎么会这样? 这条黑龙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世间还有能够斩杀这条龙的人吗? 这样一条刀剑难伤的黑龙,为何会为那妖女所用? 被那帝王斩下的两剑逼落长河的黑龙,引颈长啸两声,一看立在岸畔有十数丈高的三座帝影,龙眼中精光暴露。 白马醉从龙眼中看到了满眼杀机,连声暗叫:“不妙,不妙啊…” 小色女跳上一块巨石,以左手叉腰,右手往对岸的帝影一指:“弄死他们!” 看上去,小色女像是一位凌风扬鞭,正在发号施令的女将军。 只是她这位女将军要打的这一仗,可不是什么正义之仗。 负伤的黑龙被那两剑斩的怒极,无需小色女命令,已然腾空而起,一字般直冲云霄。 白马醉抬头看去,只见三四十丈长的龙身,赫然已人目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上百丈长。 鳞甲如一层层排列有序的半月刀片。刀片是黑的,却闪出让人胆裂的寒光。 浑身气劲充斥整个天地,方才因三座帝影现身而聚在一起的漫天白云,竟在一瞬间变成了滚滚黑云。 当头而挂的烈日,被黑云点点吞噬。 坐在马背上的白马醉只见过天狗食月,黑云食日的景象还是第一次见… 这就是所谓的暗无天日吗? 这就是所谓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吗? 滚滚黑云之下,阳光尽失,只有几处稀薄的地方尚有几抹光华落下。 大地上冷风变成了凄风,割的白马醉脸庞隐隐作痛。 黑龙形同天上异神,从黑云当中破云而出。三座帝影顿生泰山压顶之感,纷纷仰头举剑相迎。 第20章 英雄若死,白马为伴 三道剑锋指处,远古天子之气从剑尖化作剑气磅礴涌出。 满怀杀机的百丈黑龙,浑身神力大发,丝毫不惧。依然不闪不避迎着三道冲天剑气,扑向立在王陵之中的三座帝影。 龙眼中的精光一凝再凝,无形的空气如遇两个漩涡,源源不断流入龙眼中。待树皮一样布满层层纹路的龙眸微微一阖,刹然睁开,两道精光竟从龙眼中激射而出。 两道精光各自和一道剑气撞在一起,半空中光华大盛。 由下而上的剑气本可冲破云霄,直达天听。可一遇那两道由龙眼所发的精光,在对峙了几个眨眼的时间后,最后竟然不敌那两道精光。 剑势好似已到了尽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数百丈长的剑气逐渐开始缩短。 剑气与精光的相交处,发出一阵阵传遍方圆十数里的利器嘶鸣。听上去,就像是有千万把兵器同时碰到一起,刺耳揪心。 那比日光还烈的光华,刺的人根本睁不开眼。 被精光压制的剑气纷纷四散开去。犹如潮汐,铺天盖地。 另一道剑气,则进入了六爪黑龙的龙嘴中。 不是发出剑气的帝影要将剑气挥出黑龙嘴中,而是黑龙主动张开嘴吞食了剑气。 三道剑气从两百多丈,变成了一百五十丈。在从一百五十丈,变成了一百丈。漫天乌云都似被下降的黑龙拖了下来。 直到变成五十丈时,乌云几乎已至头顶。满山树木全部将头压到了地上,有半数自腰间折断,数十里内飞禽走兽早已奔逃的不见踪影。 静静淌了不知多少年的长河,河水往两边急流而去。上下十里瞬时干枯。 河底、山林里的沙石,炸的炸,飞的飞,走的走。都似有了生命。 就连小色女立着的巨石都崩裂开来。小色女翻身跳开数丈远,一掌劈开几块飞向自己的碎石,这才重新立住脚跟。 小色女抬头看向如同泰山当头压向那三座帝影的六爪黑龙,无比得意的大笑道:“这灭绝人性的家伙,真的是太残忍,太血腥,太暴力了…不过奶奶就是喜欢,哈哈哈哈。” 黑龙离三座帝影已不过三十丈的距离,一直屹立不动的白马,似是感受到了不可逆转的危机,蓦然嘶啸一声,掀蹄起起。 只恨自己少生了一对翅膀,不能飞上天与要扑下的黑龙一决生死。 黑龙一振颈项,龙头往前探出,发出一声怒吼。正掀提而起的白马,被这一吼的气劲逼退了好几丈远。 被吞入龙腹中的剑气,也随着这一吼从黑龙巨大的龙嘴里激射而出。 激射而出的剑气以遇神杀神、遇佛诛佛的不可扼阻之势,击向立在当中的那尊帝影。 刹那之间,帝影手中的天子巨剑即刻崩碎。剑一碎尽,从龙嘴里吐出的剑气直接贯穿了帝影。 帝影似一个被堆积而成的巨大雪人,轰然崩裂。身躯、头颅、四肢,尽皆炸裂开去。 若是帝影是血肉之躯,如今只怕已是一片血肉横飞之景。然而帝影是由王陵中的帝王之气化成。 中间那尊帝影崩裂之后,左右剩下的两座帝影也一齐炸裂。 顿时,崩散的难以成形的帝王之气犹如阵阵漫天的烟火,在失去阳光的空中一闪即逝。 炫目瑰丽。惊心动魄。 小色女高兴的在原地一跳,拍掌赞道:“厉害!不愧是奶奶的宝贝龙儿!” 从未有过如此奇遇,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白马醉,好像已被这六爪黑龙的力量所震慑,有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都说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为何在这黑龙面前却是如此的渺小?渺小的如同一只蝼蚁。 白马醉整个人都有些木然,全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打湿。 她知道,她完了。 当第一尊帝影被黑龙吐出的剑影击毁,她就知道她完了。 她已彻底激怒了黑龙,这为妖女所用的黑龙是不可能放过她的。 连那拥有数千年帝王之气的三道帝影都敌不过这黑龙,她又如何敌得过呢? 可敌不过就坐以待毙吗? 敌不过就引颈就戮吗? 那不可能! 那不是并州儿女的作风! 并州儿女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战斗到死。 并州儿女宁愿战斗到死,也不愿安逸而亡! 就在黑龙嘴里含着阵阵龙吟,阎王似的扑向白马醉时,衣发乱舞的白马醉红了脸。 也红了眼。 眼睛里没有泪。 并州白马从来只流血,不流泪! 白马醉用一双满是不甘的眼,看了一眼北方,只轻声道了一句:“爹,女儿不孝——” 银枪一招,牵动着尚未散尽的远古帝气,提起白马的前蹄,挥向杀意横生的六爪黑龙。 枪势尚未触及龙首,就被龙吟声荡去。 黑龙龙嘴一张,锋利的刀牙就在白马醉面前。龙嘴中一口气劲狂吼而出,白马醉连人带马一起震飞而去。 银枪脱手而飞,一口鲜血喷出。随着断线风筝般的身体,在凄厉的狂风中化作一道血雾。 黑龙紧追而上。 白马醉被震出六十余丈才控制住身形。手头借势一张,在现一杆银枪,再次挥向黑龙。 这就叫蚍蜉撼大树。 这就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黑龙神力绝世,势若破竹。一声一声的狂吼,一口一口的气劲接连吐出,蔓延数里不散,远远看去就像一面面反光的平镜。 口头含血的白马醉连续闪过五口气劲,第六口已无处可闪。再次被震出四五十丈远。 白马醉连吐两口血,跌落在地几乎已立不起来。 在气劲间隙中狂奔的白马亦闪避不及,被余劲甩飞而去重重的摔在地上。一见主人性命垂危,丝毫不顾自身伤势,全力起身直扑过去。 白马醉紧紧的咬着牙,奋力翻身上马。 只是连受黑龙两口气劲的白马醉,已被震的真气乱涌,口头血流不止,胸口隐有滞带之感。整个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 背后黑龙犹不罢休。在吼一声,紧追已无力闪避,更无力抵挡的白马醉。 白马醉紧紧的握着银枪,还想着在出一枪,可一身溃散的真气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一提气,换来的只有让口头流的更急得血。 她知道,这下她是真的完了。 彻底完了。 只是白马醉没想到的是,就在黑龙吼出的气劲涌上来的那一瞬,往前飞奔的白马突然停身,转了过去… 遥遥的面对着黑龙,掀起两只前蹄,引颈发出一声穿破云霄的长啸。将背后的白马醉护住。 气劲涌上,长啸变成悲鸣。 白马飞出。 白马醉也飞去。 一人一马再次被震飞。 白马当头摔下。顶上的头骨,断了,脸上更是血肉模糊。 两条后肢,也折了。 黑龙还在追。 匍匐在地的白马醉,却不再看前来索命的黑龙。只看向两丈外的白马。 白马将悲鸣,再次化成长啸。 风尘和血,染红了它比雪还白的鬃鬓,也打湿了它巍峨不屈的身。 它引颈、掀蹄,想要站起。 可它做不到! 白马醉看着眼前不停长啸,一次次想要站起,又一次次摔下的白马,脑海中不由记起了小时候问父亲的那个问题。 那是一个方才破晓不久的清晨。 王白马一如往常立在并州城墙上,面对着关外的山河吟着那道出自西汉大将陈汤之手,附带一颗匈奴单于头颅的奏疏。 在白马醉的记忆中,父亲每天都要将那道奏疏铿锵有力的吟一遍。数十年如一日。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哪怕是出征在外,也没有断过。 “南越杀我汉使者,屠为九郡; 宛王杀我汉使者,头悬北阙; 朝鲜杀我汉使者,即时诛灭。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之! 一生思破红尘路,剑藏庐轩隐迷踪。 万战自称不提刃,生来双眼篾群雄。 春日逢君君如梦。 笑无痕,语无踪, 雾蒙关山雾蒙风…” 小小的白马醉在兄长的带领下登上城头,立在后面等着王白马将奏疏吟完。 “爹爹,我有问题要问你。” 王白马转身看向两尺高的女儿:“是什么问题?” “为什么我们并州的将士要骑马呢?” “自古以来,守土卫国的将士们都骑马。” “又是为什么骑马呢?” “有什么不可以的吗?”王白马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书上说老子出函谷关,骑的是青牛;张果老得道成仙时,骑的是毛驴;哥哥说那些修道之人,骑的是白鹤;为何守土卫国的将士们,却偏偏都是骑马呢?而且我们并州,骑的还是白马?” 王白马笑道:“因为骏马一旦上路,主人不让它停下,它就不会停下。” “不会停下?那它不会累吗?” “会累,但不会停下,更不会回头。它们会一直跑到死。” “啊?” “最重要的是,它们宁愿站着死,也不会跪着生!” 王白马徐徐转过身,放目满眼关山:“英雄既然是为天下而死,那白马就当伴英雄而亡;这才是我们汉人汉马,应有的气节!” 小小的白马醉垂下头。似是犯了什么错,正在等着父亲的惩罚。 “孩儿明白了…” 六爪黑龙离白马醉已只有三丈的距离。 白马醉还在看着眼前用两条前肢不停立起、又不停倒下的白马。 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轰然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白马醉好像失了神,全然不顾扑上来的黑龙,喃喃念道:“这就是父亲说的,英雄即为天下而死,白马当伴英雄而亡?只是…只是…我这个给并州白马丢人的不孝女,又算得了什么英雄…” 第21章 见之最初,悔不当初 妇人没有勉强剑之初,但剑之初还是上了条天山。 他在这条天山下听小色女胡扯了这么久,翻开了那本不堪入目的《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险些掉进小色女存心要捉弄他的圈套,为的就是能顺利登上条天山,找到让无数人扑了个空的一帘春梦楼。 若是此行没有关系到流玉枫的生死,剑之初也会像其他上山人一样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 这传说中的一帘春梦楼,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楼?真的是一个处处酒池肉林、时时玉体横陈的寻欢之所吗? 那位敢将李愈之、剑谪仙、神虚子那些让人神往的事迹改编成艳情小说,又将江南道庭之首的龙虎山写成是天字第一**,文笔足可以假乱真的楼主,究竟有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来历? 真的只是一个来者不拒、人尽可夫的妇人吗? 剑之初没有去想这些。只一心想着快些上山,快些见到流玉枫,一知流玉枫的生死状况。 若是流玉枫注定难逃一死,他也当把流玉枫背回金陵,让其回归故土,入土为安。若是流玉枫还有一线生机,他便当踏遍万水千山,寻求名医为其医治。 不管流玉枫是不是金陵少主,有多少人为救流玉枫而亡。也不管流玉枫是不是苏如是的朋友,自己是不是苏如是的朋友。 只管那位已将自己逐出师门的师傅,不惜在遭三次天劫之后,对天发誓今生不在收徒,最后却又毁誓欲收这位金陵少主为徒。 一心想要寻一名弟子来继承一身剑道的师傅,曾经何等了得?境界何等卓绝? 被天下人称为“奉剑天子”! 试问剑仙之下,百年之中,何人可为人间剑道之首? 唯有十年前的奉剑天子尔。 唯有天子面前被人称为天子的奉剑天子尔。 只是可惜,在进一步就可悟剑成仙的奉剑天子,在误收三名不得意的弟子后,连遭三次天劫。 三次天劫让奉剑天子面目全非,毁目断臂。境界一跌在跌,再也悟不了剑。 尤其是在毁誓欲收金陵少主为徒,不惜与不死书生大战于金陵城外,却又没有如愿之后,奉剑天子更是彻底心灰意冷。 有人说,奉剑天子死了、疯了。 也有人说,奉剑天子自毁剑道,遁入空门,从此不练剑了。 奉剑天子让人唏嘘的程度,不亚于百多年前那位被称为“南唐剑师”的天涯沦落人。 不同的是,同样可悟剑成仙的天涯沦落人,是在与神虚子玉姬炎一战中落败,为了遵守约定眼睁睁看着南唐被赵氏以“顺应天意”之名吞并,导致的境界大跌。从此,变成了真正“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天涯沦落人。 而奉剑天子是为了自身毕生剑道能够得以传承。就像云梦山的墨家钜子一样,就像龙虎山的历代天师一样。 可让人无法释怀的是,云梦山和龙虎山从来都不缺能够继承的人中龙凤,唯独奉剑天子偏偏寻不到一个剑心纯粹的弟子。 剑之初曾经是,但后来不是了。 剑之初的剑心,因为一个人而不在纯粹。也是为了那个人,剑之初学会了喝酒。 剑之初从来没有怪过因为他乱了剑心,而不认他这个徒弟的师傅。相反尚有一种无法抹除的愧疚。 剑之初只怪自己。 以及那个埋藏、或者说是埋葬在他心里的那个人。 尤其是最后,那个人竟然洋洋得意的站在剑之初面前,像完成一出惊世杰作一样将不为人知的心得告诉剑之初:“我是故意的!” 那一刻,剑之初恨不得杀了那个人。只是,他狠不下那个心,下不了那个手。 哪怕是那个人似是觉得乱了他的剑心还不够,还要彻底毁了他,在他面前若无其事的笑道:“怎么?你想杀了我吗?你不妨拔剑试试?只要你拔剑,我绝不动,我就站在这里让你杀。”他也狠不下那个心,下不了那个手。 他竟真的连剑都不敢拔。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色迷心窍的废物。”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皆废物,哈哈哈哈…” 那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很美。 美的像极了一只魔鬼。 剑之初只能木偶似的听着她说,看着她笑。看着她飘然离去。 从那之后,剑之初不只是乱了剑心,而是彻底没有了剑心。 他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剑客。 正如他在梅山附近遇到苏如是所说的:“我叫剑之初,也叫见之初,我是一名籍籍无名的剑客。” 见之初,悔不当初。 既然已身入剑道,又为何要有当初那一见? 一见乱了一颗剑心。 一见毁了一名剑子。 他早已不是奉剑天子的弟子,早已不是最初的剑之初。 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披着剑之初的皮囊,用着剑之初的名字,貌似神离的活下去。 也想着:“是不是在多喝一点酒,我就可以原谅她,我就可以原谅我自己?” “是不是原谅了,剑心就会回来?” “剑心回来了,师傅…还会认我这个徒弟吗?” 剑之初无法确定。 但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能够在做奉剑天子的弟子,剑之初都想要找回最初的那颗剑心。 如今,又多了一个不得不去完成的心念。——找回流玉枫;找回那个让师傅毁誓想要收为弟子,最后却不能如愿的金陵少主。 最好是能让那个金陵少主活下去,那样也算是报答了一点师傅的授剑之恩了。 上了条天山的剑之初,当先看到了一道山门。 山门十分宏伟,由四跟数合粗的银白石柱托起,共有三层。约有五六丈高。 门额上“一帘春梦”四字醒目无比。左右每层,各有四角如龙头伸出,尽附琉璃金瓦。 顶上一颗明珠如月盘闪现,左右有龙伏卧。作戏珠状。 门后是一条数十丈长庄道,两侧繁花绽放,如火如荼。庄道尽头是一条有四五十级的青石台阶,台阶之上现出一片楼檐。 这般门、道、楼连成一片的壮观景象,让心情沉闷的剑之初生出心旷神怡之感。由此番景象来看,一帘春梦楼能被称为四大奇地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剑之初穿过山门,走过庄道,踏上台阶。往上看去,楼檐后的蓝天白云就在眼前,脚下犹如登天。 剑之初踏上最后两级台阶,一座城堡似的楼阁赫然浮现眼前。楼阁由一堵朱墙围住,里面角檐层层叠叠,起落交错,不知道有多少,只有正中的大门正敞开着,似是在迎接剑之初的到来。 剑之初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又回头看了看一览众山小的远处,不禁暗自感慨:“在这条天山上建造一处这样的一帘春梦楼,需要花费多少的人力物力?如此宏伟的一帘春梦楼,又是为何会像海市辰楼一样让人寻不见的?” 大门后楼门一座接着一座,一眼看不到头。 剑之初收起心思,往大门走去。向如同皇宫院落的门内一看,提气大喊了一声:“楼主,剑之初有访。” 妇人的媚笑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吾知道你有访,正等着你呢…” 剑之初心头本还有些芥蒂。这楼主不会是真的人尽可夫吗?若是这楼主真像她说的那样,那又该怎么办?但当剑之初一走进门时,心中这些忧虑全部神奇的消失了。 甚至连来这里的目的都消失了。 剑之初整个脑子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不在往四周新奇的探看,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知道鬼事神差的向前走。 直到走进一帘春梦楼幽暗的主楼,那妇人妩媚的声音再传入剑之初耳中:“你终于来了,吾都有些等不及了…” 剑之初恍然如梦的清醒过来,难以置信的往四周看了看:“这…这…” 第22章 一帘春梦,美人横陈 剑之初这才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上山时一路明媚的骄阳,不知在何时化作了一缕缕深浅不一的幽光。各色的光互相交织,在空气中无声的游走,不停的浮动,让诺大的主楼变成了一个诡异又浪漫的梦魇。 梦魇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无处不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好似从来都未曾见过阳光。那些没有幽光闪现的地方,依然是幽暗一片。 在梦魇的最深处,有一袭薄如蝉翼的纱帐随着缕缕幽光无声飘舞。纱帐中隐约可见一位头顶凤冠的妇人横卧,手头正轻轻摇着一把羽扇。 一缕幽光从剑之初的鼻子点点飘入,让剑之初犹闻馥郁芬芳的醉人花香,又如被摄入了动情的迷药,销魂于无声无息之间。 横卧在纱帐中的妇人远远的看着剑之初有些恍然的样子,用羽扇掩着唇,娇滴滴的羞笑道:“这什么呢?这不是办那好事,应有的气氛嘛。” 剑之初一听妇人的声音,只觉得连骨头都开始酥软起来;那话中说的好事,亦明白是什么事,连忙深吸一口气,收起微微有些心猿意马的心神,抱拳作揖道:“楼主,在下来此并无冒犯之心…”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那还说什么冒不冒犯呢?听上去怪见外的。”纱帐中的妇人娇滴滴的羞笑声更大了:“女为悦己者容,你不妨先过来看看吾,在做决定也不迟呀。” 剑之初的心跳跟着妇人的话语而加速。 他不是好色之徒,但他始终是一个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 这世间又有哪个正常的男人能在这楼中抵挡住这妇人的诱惑? 无论是四周让人暗暗生情的气氛、纱帐中妇人让人浮想联翩的婀娜体态,还是妇人那娇滴滴的声音,都是能让男人瞬时发狂的毒药。 纱帐中的妇人见剑之初没有反应也不着急,伸出羽扇向剑之初招了招,口头不停喊道:“来嘛,来嘛,过来看看吾嘛…” “别害羞,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好害羞的,快来嘛…” 剑之初面上呆若木鸡,心头却万潮奔涌。他不敢看妇人,不敢回答妇人,更不敢上前。 尚未见到妇人的真容,只见得妇人的身影就是这个样子。若是见到了,只怕真的会乱了心智。 剑之初不敢保证自己是否有这个自制力。 就算能够自制,那又能怎样呢?万一这妇人拿流玉枫来要挟,自己不依这妇人将其触怒了,那不是半点忙都没有帮上,反而还弄巧成拙? 剑之初心头暗暗叫苦。 果然,想什么来什么。怕什么出现什么。 妇人收回羽扇,略带不悦将头偏到一边:“你若是不过来的话,那只怕是见不到你的那位朋友了;吾呀,也只好把你赶下山去了。” 妇人的话语,听上去十分的轻描淡写,可传入剑之初的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 剑之初得了妇人的应允,才得以顺利进入一帘春梦楼,如今尚未见到流玉枫,又怎能下山而去? 从小色女身上,剑之初已充分感觉到这对母女的不同凡响。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缓步走向那纱帐。 每走一步,心头就轰的跳一下。好像走向的不是那处让很多人都销过魂的纱帐,而是一处让人沦陷其中不可自拔的深渊。 距离越近,四周的幽光越浓。传入鼻腔的迷魂芳香亦欲重。 剑之初的步伐渐渐放慢,最终在纱帐外停下。 “都走到这里了,还不肯上来吗?难道还要吾拉你上来?”妇人用羽扇掩着朱唇,娇笑的花枝乱颤。 剑之初垂下头,微弯着腰身再次作揖:“楼主,剑之初真无冒犯之心啊…” 纱帐中的妇人一双动人心魄的美眸微微一眯,幽怨的叹了口气:“你呀,可真是够矜持的。” 羽扇轻轻一挥,纱帐蓦的飘起。剑之初只觉得一股无形又难以抵抗的力量缠了上来,整个人都被那股力量带的倒在了纱帐里的圆床上。 剑之初木然的躺在床上,胸口因心跳涌出的幅度不知加大了多少倍。 一条雪白的浑圆修长右腿,随着妇人的侧身横卧从霓裳裙摆下露出。正浮现在剑之初眼角的余光中。 若是剑之初转过头去,还可以看到妇人从锦绣的大红抹胸下露出的半截胸脯。 妇人身着霓裳,浓妆艳抹。 嫩额、黛眉、俏目、瑶鼻、朱唇、贝齿。无不精致而又分明。 面若芙蕖、人似温玉的妇人躺在那里,就像是躺在一副千古无二的画里。 美极。也媚极。一身满满的红尘烟火气,从妇人浑身散出。 而红尘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仅只一瞬,就将身不由己倒在床上的剑之初占据、俘虏。 剑之初在挣扎。 他的身体在抖,呼吸已无比混浊。似是在打一场关系到生死存亡的仗。 妇人羞笑在脸,媚笑在身。似一个被郎君挑下头帕,即将行那洞房花烛之事的新娘。 娇滴滴的问道:“吾,美吗?” 剑之初闭上眼睛,一眼都不敢看:“美…美…美…” 妇人摇着手头的羽扇:“你看都没看一眼,就说美美美,是不是敷衍的太过明显?” “楼主的美,不用看也能感觉得到。”剑之初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那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剑之初怕回答的不让妇人满意,尚连连的点头。 却不料,只听妇人道了一声:“那吾,就让你好好感觉一下。” 接着剑之初只觉胸口猛地一窒,浑身禁不住一阵哆嗦。一只涂着千层红的纤纤玉指已从胸口抚将开来。 那只手带着魔力,虽然还隔着衣服,可被轻轻抚过的地方都燃起了一团火。 “果真是壮实无比,年轻有为;都还没开始,就已经让吾快要合不拢腿了…” 妇人一边抚着剑之初结实的胸膛,一边满意的格格娇笑。 浑身都已被汗水湿透,一颗心几乎已跳到了极致。剑之初再也承受不起。 再这么下去,他要么疯狂,要么崩溃。 无法在顾及那么多,剑之初惊慌失措的滚下床来。 “楼主,抱…抱歉…” 妇人看着剑之初滚下床去,眼睛里闪过一抹诡异的光。似是觉得颇为意外。 那一抹诡异的光一闪即逝,做出一脸扫兴的样子。却不迁怒剑之初,只是仰头幽怨的叹了口气,有意无意的说道:“曾经,有一个想去西天取经的和尚,路过了一个叫做女儿国的地方;女儿国的国王没有见过男人,于是便想将这个和尚留下来,娶他做王后,却不曾想到这个和尚竟然不识抬举,不肯留下来;你猜猜,后面怎么着?” 剑之初低垂着头,不敢回答。 “后来呀,国王只好让人把和尚捉起来,先抽了和尚几百鞭子,然后再来硬的了。”横躺在床上的妇人幽幽的看着剑之初:“你猜猜,被国王强暴了的和尚怎么着了?” 剑之初还是不敢答话。 妇人又叹了口气,接着道:“那和尚竟然不肯走了,还是怎么赶都赶不走的那种。” 妇人风情万种的眸子,一撇垂头立在帐外的剑之初:“怎么,你是想学那和尚吗?” “非的让吾先抽你几百鞭子?” 剑之初吃了一惊,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他惊的不是吃几百鞭子,而是妇人的这句话已告诉他,这件事没有因为他滚下床来而结束。 “楼…楼主,你不是说…不强人所难吗?” “不强人所难?吾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了?”妇人一招羽扇,惊讶的问道。 剑之初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想要辩解,却又自知无济于事,只得在心头感慨一句:“果然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啊。” 第23章 怪异之人,怪异之事 妇人眼中的光,由妩媚变得幽怨。 似是从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变成了一个良人多年未归,不甘空守深闺任由青春凋零的怨妇。 “你不是一个正气昂然的侠客吗?吾现在迫切的需要你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呀。” 横卧在纱帐中的妇人如梦如幻的抬起左臂,向四周招了招:“你看看吾,独自一人空守着这么一座一帘春梦楼,寒夜凄切,悲风常鸣,心里是如此的寂寞,如此的空虚,生活是如此的乏味,如此的无趣。” “你堂堂一个正义之士,胸怀天下苍生,肩挑除魔卫道的大任,如今眼睁睁看着一个孤苦无依的柔弱女子,日夜受尽岁月的摧残,无心何忍呢?” “难道,你就不能发发慈悲,可怜可怜吾这任由红颜老去的苦命女子,从了吾嘛…” 妇人的声音从媚到柔,在从柔到如哭如诉。最后细若蚊足,几乎快要听不见了。 方才的妇人是一身风情,而如今却是一身柔情。 风情也好,柔情也罢,都是由人性而生。不同的是风情能撩动人的欲望,柔情却让人见而生怜。 奈何剑之初已然不多情。已然没有了恻隐之心。 剑之初曾经动过一次心。那次动心,就是开始于这种让人见而生怜的柔情,就是开始于所谓的恻隐之心。 而如今,他的心已跟着剑心一块儿死了。一个死了心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多情?怎么可能会有恻隐之心? 如今的剑之初只觉得,女人最可怕的样子,就是装作让人见而生怜的样子。 这个世界值得可怜的人,何其之多?为何每个男人偏偏都喜欢将自以为是的将恻隐之心附注在女人身上呢? 是出于善良,还是出于同情?又或者,只是出于披着伪善外衣的色迷心窍? 剑之初没有去想纱帐中的妇人是不是故作可怜,只觉得这妇人的情绪变化的有些快。 对于剑之初来讲,妇人的这种柔情比刚才的风情要来的好受许多。 心头那种躁动到让他不知如何应对的迷乱,渐渐平息淡去。 正色道:“楼主,这种事情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可以解决的,况且剑之初只是一名籍籍无名的剑客,连正义之士都算不上,根本就没有楼主说的那么伟大。” 妇人一收幽怨的神情,让人琢磨不透的怪异一笑:“是,你没有那么伟大,你们这些正义之士不都是这副德性吗?有人祈求你们的时候,你们就谦虚、推辞,一个比一个无能为力;没事的时候就是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开口一个苍生,闭口一个苍生,好像苍生成了你们的命。” 剑之初隐隐觉得妇人话里有话,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话;不过妇人话里的讽刺,剑之初还是听得出来。 剑之初奇怪的是,这妇人为何要这么讽刺?她对正义之士,又有着什么样的成见? 剑之初微一沉吟,答道:“天下之大,什么人都有,正道之中参杂几个奸逆小人,已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一个比一个铁石心肠又是为何呢?” 剑之初很是诧异。铁石心肠是什么意思?是谁铁石心肠了? 妇人目光一动,似是看出剑之初心中所想:“若不是铁石心肠的话,你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剑之初默不作答。只是渐渐平静下来的心,却微微的颤动了一下。 心想:我铁石心肠?那我这样的铁石心肠,不也要好过女人的蛇蝎心肠吗? 一个满是七情六欲的人,又是为何而变得铁石心肠的呢?是因为心灰意冷了,还是因为想要保护自己? 妇人轻轻的摇着羽扇,美丽的脸颊上生出原来的媚笑:“还是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又或者是,你不行?” 剑之初目光一顿。心头有话冲上了喉咙,口头却仍然紧闭不答。 他心知这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要么是敷衍妇人说自己不是一个男人,要么是逞强说他行,正中妇人下怀。 妇人看着剑之初娇笑不止:“你不会是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吧?” 剑之初目光又是一顿,再次强忍着不答。 心想,在忍一忍就要过去了。各种可能都被这妇人问了个遍,应该是没有第四种了。 不出剑之初所料,妇人没有在问下去,而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长长叹息道:“唉,算了,算了,吾亦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强来的好事不能尽兴;吾可不像那位没见过男人的国王一样不解风情,况且吾喜欢的是被动享乐,而不是主动取乐。” 剑之初暗暗松了口气。 不等剑之初把气松完,妇人又道:“不过…你要见吾新收的那位宝贝男宠,吾又要怎样才能答应你呢?” “男——宠——?”剑之初不由自主的怪叫出声。 “怎么?很不可思议吗?” 剑之初一时百感交集,一双眼珠随着忐忑的心绪转个不停,挑出最重要的一点,问道:“他还活着?” “有人说过,死人就不能当男宠?” 这句话让剑之初口头不禁吞了一口口水,脚下不禁退了几步,心头不禁一震。 也不知是被流玉枫的生死不明所惊,还是被妇人的这句话所惊。 “那…那他…是死了?” 妇人娇笑道:“你这般扫吾的兴,吾又为何要将吾这位宝贝男宠的生死告诉你呢?” 剑之初方才放下去的心,立即又悬了起来,作揖行礼道:“只要楼主将金陵少主的生死告诉剑之初,剑之初愿意为楼主做任何事…” 一说至此,似是觉得有些不对,又补充道:“只要不是有违道义之事,以及…以及楼主口中的好事。” “是吗?这么有正义感?”妇人看向一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那吾若是想要你的人头呢?” 剑之初目光微微一抬,终于看了纱帐中的妇人一眼:“若是能救金陵少主一命,剑之初…剑之初愿意奉上。” 妇人不屑的讪笑一声:“年纪轻轻,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吾看你是心理有什么问题,应该去一方神农谷找翠褚兰好好看看了。” 剑之初垂下头道:“人生在世,讲的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生死可重于泰山,亦可轻于鸿毛…” “这些话,你就不用对吾说了,你的人头对吾亦毫无用处。”横卧在纱帐中的妇人似是很不喜欢听这种话,忽的一拂袖,坐起身来。 “你只要为吾做一件事就可以了。” “什么事?” “一件很简单很简单很简单很简单的事。” 剑之初连续听到四个很简单,心头顿时暗自狂跳起来。 记的在条天山下碰到小色女时,小色女也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小色女口中很简单的事,是要剑之初挑一本一帘春梦楼出版的艳情小说,一字不漏的看上两个时辰;身为小色女娘亲的妇人,口中这件很简单的事,不用想也知道必然很不简单。 妇人轻轻的一挥羽扇,身形如仙女一般从纱帐中飘将出来,落在剑之初身旁。 “你只要去醉芳楼的温柔乡里待上三天,每天叫上三个最为风情万种的姑娘,再将所发生的,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感悟到的,一五一十的带到龙虎山的那位天师耳中即可。” 妇人摇着羽扇在剑之初身周转了一圈,回头道:“唯一要注意的是,你要将地方换成一帘春梦楼,要将那三个姑娘换成吾。” 剑之初没有上过龙虎山,但江北武当、江南龙虎的名头却常有听到;若是真像妇人说的这么做,也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妇人见剑之初有些目瞪口呆,甚是通情达理的鼓励道:“你不要怕,龙虎山的那位天师宅心仁厚,心慈手软,不是男人,不管你怎么说,他都不会为难你。” 剑之初满心忐忑,不知如何回答。只在心里道了一句:“即是如此,那你怎么不去试试?” 妇人转过身,脸色一沉,犹如冰霜:“说不一定,他还会欢天喜地的感激你替他消除了心病;从此以后,他就可以做一个真正毁情弃爱的人了。” 剑之初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了看身后的妇人。 他想问问听上去好像和龙虎山那位天师有着什么关系的妇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又没有问出口。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只怕是一个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故事,并且还不是一个圆满的故事,问了这妇人不但不会告诉他,只怕还会触怒这妇人。 妇人道:“吾的条件已经说了,至于答不答应那就是你的事了。你若是答应,吾不但告诉你他的生死,还可以带你去见他;你若是不答应,吾便先将你丢下山,在将他的精气吸光,然后再将他送到禹门,让那些愚昧的斩龙之人,也斩一斩他这位金陵少主。” 剑之初听得心惊肉跳,不死心的问道:“楼主,你刚才不是说,他是你的宝贝男宠吗?” 妇人笑道:“吾高兴的时候,他就是吾的宝贝男宠;吾不高兴的时候,他就是一具尸体,你是想让吾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剑之初难做二想,只好妥协道:“好,楼主,我答应你!” 第24章 胜负难测,福祸难分 坐在吐纳台上的流玉枫脸色如初般发白,甚至还带着一丝僵硬。怎么看都毫无半点生机可言。 开在流玉枫身体里,直达流玉枫五脏六腑的三朵魔花依然瑰丽无比。交织在一起的紫炁与黑炁互不相让,争斗激烈,好似永远也分不出胜负。 由妇人掌控的整个洛阳城的气运,从条天山四面八方涌来,源源不断灌入流玉枫体内。让崖下的云海翻涌如浪,也让无垠的天地之间时时有清风吹起。 此刻离剑之初上条天山的时间并不是很久,可原本阳光明媚的天地,现在却是漆黑一片。 跟着妇人沿着一条数百级的台阶,缓缓步向吐纳台的剑之初,自一帘春梦楼出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剑之初本认为是自己在进入一帘春梦楼时所失去的意识让时间过得太久,如今想必已是入夜时分;可当剑之初抬头一看天空,这才发现天空中黑云滚滚,呈现出一番即将有妖魔要来人间作祟的诡异景象。 在那黑云密集的地方,时不时有光亮如闪电一般浮动。而在黑云略显稀薄的地方,各自都有一束金色的阳光从云间投下。 有几束金光,尚跟着涌动的黑云游走。远远看过去,似是有不知名的神将藏身于九天之上用天眼审视人间。 剑之初细细数了一下,共有十三束金光。他已确定,如今并不是入夜时分;比其入夜,这更像是天现异象、颠倒阴阳。 走在前面的雍容妇人,如初般淡定从容,闲庭信步。似是这莽莽天地之间的一切风云变幻,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也似是早已预料到,不仅不觉得吃惊,还颇有兴致的带着一丝欣赏之情。 一边迎风摇扇,悠悠往上行去;一边由感而发,吟出一首《烛影摇红》: 旧地重临, 去年莺柳春来早。 苍苍洛水起清波, 花落香风扫。 不知情留几处; 可怜是、此中年少。 谁怜眷侣, 只能倾心,不能偕老。 吟完后,妇人尚仰头笑天:“悟法入道?呵,何其无趣的度日之道,还不如学学那些词人舞文弄墨、长伴风月来的好。” 剑之初无心去听妇人吟出的词,只隐隐听得几声轰然异响从东南方向远远传来。接着又有数抹光华从东南方向的山峦中间层层涌出。 剑之初驻足看去,一脸的惊讶,下意识的问道:“楼主,这是怎么回事?” 妇人没有回答,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只顾摇着羽扇登台而去。 剑之初见妇人不答,也不好多问。想将那东南方向的巨大动静看个清楚,妇人却已走出了老远;一心想要知道流玉枫状况的剑之初只好收起目光快步追上去。 吐纳台正前方的六角雅亭中,“绿绮”古琴犹在。 这张寂落于雅亭中的“绿绮”古琴,音色绝妙,堪称众琴之首,旷古绝今。 相传,汉赋大家司马相如以一篇《如玉赋》得梁王赠得此琴,司马相如识出此琴不凡,如获至宝。后得卓王孙以赏琴之名做客府上,司马相如就是以此琴抚出一曲《凤求凰》,方引出卓文君夜奔的千古佳话。 千年岁月,不过弹指之间。如今这张琴已归条天山上的雍容妇人所有。 一条玉腿随着莲步在裙摆下隐隐浮现。雍容妇人步入亭来,缓缓在台前坐下。 十指往弦上一按,笑道:“抚琴作乐,亦有过之无不及。” 琴音轻颤,绝音立起。 时急时缓。如银瓶乍破,如珠落玉盘。 漫天乌云似被琴音所惊,瞬时自条天山顶四散而去。大有一副拨在云雾见青天之势。 摄人心魄的琴音自妇人的纤纤玉指下,随着一道道无形的气劲响彻方圆数十里。直接传到了立在东周王陵对岸的小色儿耳中。 小色女心头猛地一跳,抬头看向条天山的方向,惊呼了一声:“娘亲——” 离白马醉不到半丈的六爪黑龙,已在白马醉身后张开了血盆大口,看样子是想将白马醉一口咬碎吞入腹中。 白马醉想要闪,想要逃,想要反击,可她没有这个能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死之前,匍匐在地上再看倒下的白马最后一眼。 这匹来自并州的白马。 只有白马醉才知道,这匹白马只认过她一个主人。 只有白马醉才知道,骑在这匹白马背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只有白马醉才知道,这匹白马陪了自己多少年,走了多少路,对它说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话。 “马儿,你可知道,我很想带着你驰聘三万里,杀的胡掳片甲不留?” “马儿,你可知道,我不想像哥哥一样守关,我想像冠军侯那样出关。我不想什么满城衣冠皆似雪,我只想踏破贺兰山缺!” “马儿,你是不是也想去那胡庭里走一走,是不是也想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汉家子弟的威风?” “马儿,你知不知道我的这些话不能让人听见?若是让人听见了,那就是乱国,就是祸害苍生,还会带来杀身之祸?” “马儿,你能听懂我的话吗?我的这些话只能对你说啊…” 马儿已经气绝,已经匍匐在地,已经一点一点的合上了眸子。 那些意气风发的宏图壮志,曾经不能让人听见,如今在一瞬间尽数崩塌。 这一骑来自并州的人和马,没有死在沙场,没有死在雁门关外,却要死在这东周王陵的河畔。 连王陵残留下来的帝王之气都庇佑不住。 可就在六爪黑龙的血盆大口咬向白马醉时,从条天山传来的琴音,却让这一幕有了难以置信的变化。 小色女听到琴音是看意识到不对劲,连忙看向条天山,惊呼了一声。 六爪黑龙听到琴音,是将巨大的龙身往后一滑,收回了嘴,熄灭了龙眼中暴怒的精光。回身倏然转身往条天山飞去,连小色女都不管了。 白马醉听到琴音是蓦然一挺身体,一股神奇的力量源源不断的涌入气海。 那力量来势无比巨大。巨大到不仅替白马醉止了血、复了伤,还在一瞬间让白马醉功力爆涨。 似是有高人将数百年的功力,一下传给了白马醉,让白马醉只觉浑身筋骨都在错位,然后又扭曲着开始复原。 整个身体都快要炸裂开来。 白马醉咬牙切齿,脖子上青筋凸起。不得不引颈向天,通过长啸作为发泄。 小色女远远的看着黑龙飞去,又看着白马醉仰天嘶啸,似要与天一决生死的恐怖样子,脚下不由的往后退了退。 骇然道:“娘亲,你这是想让你女儿死在她手里啊…” 小色女惶恐的一退,背心撞到了一个东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入小色女耳中,有模有样的说道:“别动,在动老子弄死你他…” “娘的”两字还没从苏如是口中说出来,小色女已大喝了一声:“滚开!” 反手一掌,直接拍飞用竹剑指着她背心的奇葩苏如是,亡命似的往条天山上逃去。 白马醉全身滚烫,整个身子随着心念缓缓凌空飞起,浑身真气如火焰一般磅礴迸出。 右掌一张,重新捏出银枪,狂喝一声:“妖女!我要你的命!” 今天已是第二次飞出好几丈才摔在地上的苏如是,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见白马醉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追向小色女,咬着牙骂道:“你他娘的也不是个好家伙,还说什么是并州白马?老子都快没命了,你竟然还想着要她的命,刚才怎么就没有把你咬死…” 苏如是把口头含着的余血吐出,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站起身,捡起那柄让他引以为豪的竹剑往回走去。 他知道世态炎凉,人心险恶。想要活命就要靠自己,等着别人无缘无故来救命,那就像是一个笑话。 至少,他今天还没遇到过。 苏如是一边骑着马往条天山山脚奔去,一边骂道:“姓流的,你他娘的看看老子为了你受了多少罪,等你醒了,看你怎么报答老子。” 半个时辰后,苏如是回到了条天山下。他本想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上山而去,可目光却被小色女向剑之初卖过的书吸引,不禁停了停。 “什么破书,竟然拿到这来来卖?” 嘀咕了一声,翻身跳下马行了上去。 “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剑谪仙秘史…”苏如是的目光顺着书封扫过,当先拿起了一本关于自己偶像的书——《剑谪仙秘史》。 翻开一看,苏如是立即有了和剑之初一样的反应。不同的是,惊慌过后的苏如是,没有让书掉在地上,而是让瞪起来的眼睛放出了光。 快速往后翻去,一页一撇,看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可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嘴里更是情不自禁的感叹道:“好书啊,好书啊,真他娘的好书。” 把《剑谪仙秘史》踹入怀里,拿起头一本的《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翻开一看,吞了一口口水,又感叹了一声:“这本也是好书啊。” 既然是好书,那就要拿回去好好研究才行。二话不说,又踹入怀里。 苏如是每看一本就往怀里踹一本。四五本后,苏如是怀里踹不下了,直接将马背上装银票的麻袋提过来,把所有的书全部打包装入袋中。 装完后苏如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抒了口气,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这次来条天山,可算是没有白来。” 第25章 有人要杀我 都说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而小色女是一支“穿林”箭,只求娘亲来相见。 小色女一看到宝贝龙儿竟然被娘亲招了回去,连自己的死活都不管了,当时就觉得不妙;在看到娘亲不仅让白马醉死而复生,还传功给白马醉,便知道战局已彻底被反转了。 小色女深知光凭自身本事,拿不下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甚至还有可能败在这不男不女的家伙手里,更何况这家伙如今又得了娘亲的传功? 最重要的是,小色女只喜欢惹是生非,不喜欢亲自和人拼的你死我活。有什么事要么靠扯淡和忽悠,要么就是靠黑龙吓唬人。 如今两样都行不通,小色女不等白马醉反应过来,想都没想就开始逃。 她连娘亲为什么要这么做都没有去想,只一心想着快些回到条天山去。只要回到条天山,任由白马醉在怎么想要报复,功力在怎么精进,也无济于事。 娘亲不可能真的看着她被人欺负。 她可是奉娘亲之命出来“抓”人的,想要弄死白马醉也是得到娘亲允许的。 只是她虽然去的极快,如一支在林中疾矢的箭,可暴怒的白马醉也不慢。 在加上白马醉手里有一杆要命的枪,时不时的挥出一枪,让小色女不得不左冲右突的闪避。 白马醉一直是直行,小色女则一下呈一个弓字,一下呈一个之字,如同一只躲避猎人追捕的兔子,有时甚至彻底跳出林来,在空中飞矢;这让小色女绕远了不少,也让原本间隔有一里路的两人,慢慢缩短了距离。 小色女暗暗叫苦,大声向条天山喊道:“娘亲,救命啊…” 在后面急追的白马醉已不再是只想教训一下小色女,而是彻底红了眼。 一身真气磅礴在身,正不知该如何发泄。白马醉只道是上天有眼,才让她没有死在这妖女手里,不顾一切的往前追去,完全不去管前面是什么地方。 在后面怒喝道:“妖女,今天别说是你娘亲,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短,已不过只有二十余丈,任小色女在怎么蛮横任性,也没有心思和时间再去顶嘴逞强。 只屏气全神贯注的往条天山上冲去,不停的在心里默念:“快了快了,快了,快要到了…” 又过了一小会,小色女终于进了一帘春梦楼的山门,白马醉全然不顾门上的字样,直追而入。 一身粉衣的沈灵,正和方才认作娘亲不久的妇人立在睡着“流玉枫”的房间门口赏莲,突然被妇人轻轻的拍了一下脑袋:“进来。” 天真无邪的沈灵完全不知情况,见妇人悄悄的往房间里行去,只好跟了上去:“娘亲,怎么了?” 却在进房的那一瞬听得一阵破风之声,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黑一白的两道影子先后从屋顶一闪而过。 两道影子的速度极快,一般人只怕很难看清。可心如圣莲、眼不沾尘的沈灵却看的很清楚,不但看出那是两个人,还看出前面的就是小色女。 甚至连后面的白马醉,女生男相,一身英气,如今正是暴怒状况都看的很清楚。 沈灵满心诧异,向退到门后似是故意在躲小色女的妇人说道:“娘亲,刚才色女姐姐好像飞过去了,有人在追她…” 妇人掩着唇,呵呵一笑:“你看错了,丫头,那是两道流星。” 沈灵眉头一皱:“流星?大白天的怎么会有流星?而且还是从山下往山上飞的?” 妇人的笑微微有些尴尬,只好轻抚着沈灵的脑袋来掩饰尴尬:“娘亲这儿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大白天也会有流星,而且还都是从山下往山上飞的。” 沈灵嘟着嘴儿,撇了妇人一眼:“娘亲,你又在骗我。” “呃…”妇人揽住沈灵的香肩,一脸的宠溺:“吾的宝贝女儿呀,娘亲怎么会舍得骗你呢?你要是不信,娘亲这就带你去看大白天里从山下往山上飞的流星。” “我才不去呢,我要陪着玉枫哥哥。”沈灵一抿唇儿,步向躺着流玉枫的床边去了。 妇人神秘的笑了笑。摇着羽扇立在一边,看着沈灵掏出雪帕小心翼翼的给流玉枫擦着脸,却不说话。 沈灵坐在床边,给心上人擦完脸,又给心上人擦了擦额,理了理鬓角。似是在打理平生最为宝贵的一样东西。 妇人默默的看着,心弦暗暗无声拨动。 她体会不到沈灵此时此刻的心情,但同样身为一个女人,尚历经无数春秋与寒夜的她能大概想象得到。 那应该是一种满心欣慰,又甚是担忧的心情;但若是换作妇人的话,妇人只会觉得幸福。 只因这样的时刻,妇人从未有过。 正在妇人微微有些失神时,沈灵忽然回过头看向妇人,问道:“娘亲,现在方是春分时节,您整天拿着扇儿摇啊摇的,难道就不觉得冷吗?” 举手投足都是一副高人做派,我行我素到让人无法琢磨的妇人,被沈灵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愣住了。 “这…这…” 这了好几次,方才想出一个合适的答案:“这主要是因为娘亲和你们不一样,娘亲不怕冷…” 沈灵偏着脑袋,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您不觉得累吗?” 妇人张了张唇,佯笑道:“娘亲精神好,不觉得累。” 沈灵想了想,又问道:“精神好,就要摇扇子吗?” 妇人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内心的躁动,拿出有生以来所有的耐心:“摇扇子不仅能活动筋骨,还有益于身心健康,没事的时候当然要多摇摇扇子。” 说完,还不住的点头。似是在尽力说服自己,要相信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沈灵一点也没察觉到妇人情绪有异。更不知道这三个问题若是由小色女问出来的话,按照妇人怪异的脾气和作风,只怕早已一扇子挥过去了。 一嘟小嘴,不依不饶的问:“娘亲,那您得是有多闲,才能从早摇到晚一刻也不停歇啊?” 妇人手头一停,脸色一僵。这是快要控制不住的直接表现。 但深得妇人喜欢的沈灵,模样实在是太过娇俏可人,让妇人完全下不了手。 最重要的是,万一把这小丫头挥的不高兴,一个倔脾气过来不认她这个娘亲了,那可就是典型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妇人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丫头,你的问题问完了吗?” 沈灵娇笑道:“还没有呢,我还有好多好多问题…” 妇人暗暗心惊。目光一转,看向沈灵身侧,伸出羽扇向床上的流玉枫一指:“丫头,你的小情郎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一见到盘坐在吐纳台上的流玉枫,剑之初便没有在去惊讶天空中的异象。 他看着流玉枫身上那三个外小内大的窟窿,一步一步的走向流玉枫的步伐,一点点的变得沉重起来。 那三个窟窿入口几乎有拳头般大,里面更是空荡荡的一片,筋骨与血肉似乎都被那魔人活生生挖走,连五脏六腑都破碎不堪。 让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从窟窿中传出,离流玉枫不到半丈远的剑之初可以清楚的看见窟窿中的状况。 紫黑双炁相交,肉芽不停长出,眨眼之间又迅速枯萎。一次又一次,复而不止。 剑之初从未见过这般神奇又恐怖的诡异景象。只觉得有些不堪入目,胸口生出呕吐之感,想要转过头去不忍在看,却又不得不看。 不看又怎么了解流玉枫的状况,得知流玉枫的生死呢? 只是剑之初忍着胸口的呕吐之感,忍着背脊的凉意,忍着心头的不适,一动不动的观察了好半天,最后却根本看不出流玉枫到底是生是死。 要说流玉枫死了,可那三个窟窿下缭绕的紫炁之下却有肉芽长出,这明显是生命存活的迹象。 要说流玉枫活着,就现在这样的状况来看,只怕连鬼都不会相信。 流玉枫的脸色白的像雪,隐隐有干枯发黄的前兆;身体看上去就像一块被人挖了几锄头的菜地,残碎疮痍。什么心跳、呼吸、体温,更是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现在的流玉枫已不像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而是像一具死了好多天的尸体。 剑之初看着看着,心头忽然泄了一口气,装在里面的骇然、慌乱、惊恐、诧异,全部消失不见。 剑之初比苏如是要乐观许多,在上条天山见到流玉枫之前,剑之初尚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把握相信流玉枫没有死。可如今见到流玉枫这个样子,剑之初找不到继续相信的理由。 那细微的肉芽,和流玉枫的整体状况比起来,是何其的微不足道? 绿绮古琴弹出的绝世琴音,从妇人指间不断传出。漫天滚滚的黑云,随着琴音淡去,日光重新出现在了天地之间。 剑之初耳根亦随着琴音微微一动,不由想到了正坐在雅亭中抚琴的妇人。这妇人身为一帘春梦楼之主,敢给那些传奇人物写艳情小说,必然不会是简单的人物。 而且,流玉枫是被小色女抢来这里的,小色女又是为何要抢呢? 剑之初想问问妇人。可转身一看,抚琴的妇人却是一副闭目之状,似是为指下的琴音所陶醉。 剑之初心知这妇人脾气怪异,不好打扰妇人的雅兴。只好将想法压下,暂时作罢。 突然,一声龙吟自天际传来,一条黑龙破云向吐纳台直飞而下。剑之初见黑龙来势凶猛,急忙闪身退到一边。 那黑龙巨大的身躯随着身形的降低,在空中渐渐缩小。靠近吐纳台时,已只有一丈多长。 黑龙示威性的朝剑之初吼了一声,然后向雅亭里抚琴的妇人飞去。围着妇人缓慢的游绕了两圈,凶神恶煞的狰狞面目竟变得温和起来。 接着,又有一声爆响从峰下的不远处传来;爆响过后,一黑一白两条人影从林子里飞出。 慌不择路的小色女一边奔逃,一边大叫道:“娘亲,快救我,有人要杀我——” 第26章 女人就要为难女人 妇人装作没有听见,依然不急不慢的抚着琴。好像被白马醉紧追的小色女,并不是她的女儿,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陌生人的生死,与妇人毫无关系。妇人连闭着的眼睛都没有睁一下。 剑之初认出后面一身真气如火焰乱舞,满脸杀气腾腾,衣裙却带着血迹的白马醉。脑海中不禁记起在山下听到的妇人和小色女的对话。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前往洛阳无故想要弄死白马醉的小色***谋破败了。小色女成功的惹怒白马醉,这才遭到了白马醉的报复。 剑之初从白马醉衣裙上的血迹看出,白马醉应该也受了不轻的伤;只是,那伤好像已经痊愈了。 “娘亲啊,你快别弹了,你女儿都快要死了…” 飞奔上来的小色女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想都没想,直接就扑进了雅亭,小猫一般躲到妇人的身后。 白马醉怒气难遏,跟着想要扑进亭去,却忽闻一声熟悉的龙吼传入耳中,一条黑影已挡在白马醉的面前。 白马醉心头顿生一阵狂跳,身形急退而去。 黑龙在雅亭前缓慢游走。似一条蓄势待发的凶猛狼狗一般,口头发出一阵阵嗷嗷低吟。 很明显,那声音是在警告来人最好是放老实点;若是在上前一步,它就要兽性大发了。 差点和东周王陵的那三座帝影一起灰飞烟灭的白马醉,对这条刀剑难伤神力通天的黑龙有着巨大的阴影。 尽管白马醉伤势复原,修为无故大增,白马醉亦不敢冒犯黑龙半分。只当做视而不见,冲躲在妇人身后的小色女大叫道:“妖女,出来受死——” 白马醉说这句话的样子,就像是小色女站在醉芳楼下要白马醉下来受死的样子。不同的是,白马醉没有叉腰,没有骂街,只是振枪。 躲在妇人身后的小色女,正弯着腰身将双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尚不停的抒发方才死里逃生的心得:“吓死奶奶了,吓死奶奶了…” 一听白马醉这么嚣张的一喊,气息稍微平缓了几分,又有了娘亲作为靠山的小色女,毫不示弱的应道:“有种你进来呀,你这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远远立在一边的剑之初眉头一皱,低声重复着小色女让人大跌眼镜的话语:“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白马醉剧烈的喘着气,喝道:“你出来!” 小色女亦喘着气应道:“你进来!” “你出来!” “你进来!” “妖女,给我出来!” “阴阳人,给奶奶进来!” “你出来我可以让你死的痛快点!” “你进来奶奶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 剑之初目瞪口呆的听着两人喊话,只觉得原本杀气腾腾的惊人一幕,忽然变得滑稽起来。 直到妇人一曲音尽,睁开美眸,悠悠的叹了口气,打断了两人一来一去的喊话:“色儿,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还是你出去吧。” 小色女愣住了。不在答白马醉的话,连忙向妇人解释道:“娘亲,我要是出去,她会杀了我的。” 妇人低着头,将手指从琴音上轻轻拨过,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悠哉模样。 一句几乎让剑之初眼珠掉到地上,连白马醉都吓了一跳的话,轻描淡写的从妇人口脱口而出:“那你就让她杀呀。” 小色女如遭雷击,张着嘴儿,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这可是自己的娘亲啊,哪个娘亲会让自己的女儿去送死? 但她又坚信自己没有听错。娘亲的话不仅说的很清楚,还特意说的很慢,似是怕她会听错。 妇人凤目一转,看向呆若木鸡的小色女,很不高兴的命令道:“还不快去?” 小色女哭丧着脸,拉扯着妇人的衣袖,求饶道:“娘亲,我可是你的女儿啊,你可就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啊…” 妇人丝毫不为所动:“正是因为你是娘亲的女儿,娘亲才让你去呀,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小色女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样子,就像一个闯了祸即将受爹娘惩罚,只能用大哭、滚地、甩横来逃脱惩罚的熊孩子。 谁料身为小色女娘亲的妇人,竟完全不吃小色女这一套;绷着脸,极不耐烦的道了一句:“呜呜哇哇,吵死人了!” 一袖挥出,直接将小色女挥的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掉入雅亭后的山崖下。 雅亭后的山崖云涛滚滚,深不见底,也不知下面是什么地方。只听得被挥下去的小色女,发出“啊——”的一声惨叫,那声音由大化小,由小化无,拖的好长好长,好几个眨眼的时间才从云涛中消失。 剑之初看着这一幕,喉结不停的滑动了几下,心里有感而发的涌出一个疑问:“这真的是一对母女吗?” 白马醉手持银枪,瞪着一双眼睛,看向小色女掉下去的山崖,又看向安然端坐的妇人,再看向小色女掉下去的山崖,又看向妇人;似是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手足无措,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一身如藏有大风的衣裙,渐渐落了下去。杀气、怒气,一起不知不觉的消失。 妇人一抬满是风情的眸子,遥遥看了白马醉一眼,拿过放在琴边的羽扇,悠然起身出亭:“白马姑娘,可还满意否?” 白马醉不答。 面对这把女儿挥下山崖的妇人,她不知如何作答。 “白马姑娘若是还不够满意,吾可以送白马姑娘下崖一观,白马姑娘可在赏小女几百枪,直到白马姑娘满意为止。” 妇人悠悠摇着羽扇,缓步行将上来;美颊上挂着满满的笑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白马醉回过神,退后几步,失声应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和她没这么大的仇恨…” 心里却在感叹,这天地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这妇人若真是那妖女的娘亲,那妖女只怕是作了八辈子孽才会遭此报应。 一想到这里,白马醉暗自叹了口气。 她竟有些同情将她差点弄死的妖女。有这样奇葩的娘亲,那妖女能有今天这般习性,也就不足为奇了;这妇人哪像是一位娘亲啊,这分明就是一个生怕女儿能好好活下去的怪胎。 妇人一边步向白马醉,一边用一种只有风流男人才会有的目光上下打探白马醉:“啧啧啧,身形挺拔,一身英气,比男子更似男子,吾喜欢…” 说完,娇躯一倾,就要向白马醉肩头靠去。 白马醉大惊失色,急忙收起心绪,连续退后四五步,一指妇人,叫道:“你…你…你干什么——” 妇人以扇掩唇,妩媚一笑,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仍然停留在白马醉身上:“当然是想与你一寻巫山云雨之乐了。” 白马醉只觉得这妇人看着自己,就像有一只色狼在探视自己;正要说话,却见妇人又靠将上来,急忙再退后几步,慌道:“你…你…你不要过来…” 剑之初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他以为这妇人人尽可夫已经到了极限了,却没想到…却没想到这妇人竟连女人都不放过。 来者不拒,人尽可夫… 女人,也是人啊。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人尽可夫。 将这八个字理解透彻的剑之初,只觉得自己终究是太年轻了。真的是太年轻太年轻了。 “不过来怎么行呢?不过来,那吾女儿不是白死了吗?” 白马醉又退又避的闪过好几次,妇人依然兴趣如初,不肯放过白马醉。 “是你自己把她打下去的,管我什么事?” 不知避过多少次的白马醉,被妇人逼得退到了一角,几乎已没有了退路。想要强制逼退妇人,却又不好出手。 若是这轻薄之人,换作是一个男人,白马醉肯定不会有这么多顾虑,早就将人打的半死;可现在这轻薄之人,却是一个妇人,这让白马醉有些乱了分寸。 眼见妇人又靠上来,退无可退的白马醉急中生智,正要跳开下山而去,却被妇人伸出的羽扇按住了肩膀。 已经提起的真气,被妇人的羽扇轻轻一按,竟又自动散去。任由白马醉怎么用力,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搭在肩上的羽扇。 白马醉又急又慌。整个身子如恶魔附身般不受控制,亦动弹不得,只能不由自主的随着压下的羽扇,自腰身往后倒下。 正好倒在欺身上来的妇人臂弯中。 剑之初有些看不下去。 在剑之初的心目中,妇人揽着白马醉的这个姿势只会出现在男女之间,并且只会出现在两种情况下。 第一种是英雄救美的时候。第二种是情投意合、把持不住的时候。 而如今,这个姿势却在两个女人的身上发生了。并且…还只是一个开始。 妇人右臂揽着白马醉的肩,伸出左手捏着白马醉的下巴,轻轻晃了晃白马醉的脑袋,再用指背从白马醉俊秀的脸颊上滑过… “好一张女生男相、浑然天成的脸,没有半点脂粉气息,更无女子气派,真得吾心唉。” 无需多想,只从妇人的眸子和媚笑中白马醉就可以看出妇人意欲何为。只是,自己的清白之身怎么可以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玷污? 更何况,这人还是一个女人? 一个连女儿都可以挥下山崖的女人。 白马醉有千万个不愿意,但她没有半点办法。她的一身修为,在这妇人面前形同废物,连挣扎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只能抖着腮帮,瞪着眼睛看向妇人,吞吞吐吐的颤声道:“不…不可以…我们…我们都是女人…不可以…不可以…” 妇人一双动人心魄的美眸中春意荡漾,将白马醉彻底拥入怀中,亲昵着白马醉的额头,轻声笑道:“男人能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你与吾皆是天生奇女,又怎么可以落后于男人呢?” 把头一侧,向剑之初问道:“是吗?” 心生去意的剑之初已没有在看这即将不堪入目的一幕,妇人刚才的话又说的轻柔,剑之初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只听得妇人这么莫名其妙的一问。 不过不想坏了妇人好事,怕惹火烧身的剑之初,还是非常识趣的点头,连声应道:“是是是,楼主说的对。” 白马醉心头一怒,不停的转着眼珠想要看看剑之初,可任由眼珠怎么转也看不到剑之初的影子,只好用尽全力,大声叫骂道:“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妇人以指点住白马醉的唇,媚笑道:“吾亦不会放过你。” 白马醉听得心惊肉跳,暗自不顾一切的运气,不顾一切的想要挣扎开去,却都无济于事。 只得服软,急急求饶道:“求求你,放过我,我没有这个爱好,我不想这样子,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了…” “你放过我,我可以给你找十个我这样的姑娘…” “我给你找一百个啊,找一千个好不好?求求你,放过我啊…” 饶是白马醉出生将军之家,继承着王白马一身英雄气概,似男儿一般流血不流泪,如今却亦急得眸子中隐隐有泪光闪出。 口中更是已经满口胡言。 不等白马醉说完,搂着白马醉的妇人已媚笑着缓缓低下头去… “不要啊,不要,不要,唔——唔——” 剑之初看不见妇人的样子,脑海中却想象得到妇人在做什么;只因白马醉的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含糊不清又喘不过气的唔唔声。 妇人似是对白马醉的反应很不满意,抬起头放开白马醉,左手却一把扯开了白马醉的袊带。 白马醉只觉腰间一松,白衣已分落两边。二十余年的清白之身,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泽衣出现在妇人眼前。 那只扯开袊带的手,就覆在了只有娘亲在自己小时候才碰过的腰身上。 十多年未曾流过的眼泪,终于破眶而出。白马醉泣声渴求道:“求求你…放过我…” 妇人停止了想要在解白马醉泽衣的手,妩媚的笑容中,闪过一丝诡异:“不想破身,是吗?” 白马醉想点头却点不了,只得嗯了一声。 “那你可得好好配合吾。” “配合?”白马醉心中大诧。 剑之初听得这样的对话,一张脸涨的通红。作了一揖,道了一句:“楼主,剑之初告辞。” 妇人侧过头撇了一眼想要离开的剑之初:“站住——” “这…”剑之初心头乱如十五个竹篮打水,非但七上八下,还各个漏水。 无力救白马醉脱离虎口倒也算了,若是在眼睁睁看着白马醉被妇人玷污,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剑之初有些犹豫,又听妇人媚笑道:“你若是在往前一步,那吾就将你也一起揽过来。” 剑之初浑身一震。不敢再动。 妇人回过头去,白马醉已满脸泪水,妇人不怀好意的一撇白马醉腰间:“还哭?” 白马醉胸脯一阵剧烈的起伏,像个听话的小姑娘连忙止了泪,应道:“不哭了,不哭了…” 妇人神秘的一笑,再次低下头去,白马醉立即又唔唔出声… 妇人第二次放开白马醉,蹙眉一瞪白马醉,要挟式的:“嗯——?”了一声。 白马醉全身上下都在发颤,满目绝望。只得任由妇人吻下来,不停喘气,再也不出声了。 第27章 吾剑尚利,可斩天帝 被妇人一袖挥下山崖的小色女,穿过山崖间的滚滚云涛,如同一块被抛下的石头往崖底直坠而去。 对于小色女来说,娘亲这样超乎常人的行事作风已然是司空见惯,并不觉得多么意外。小色女没有因为这些小事而责怪娘亲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要和娘亲断绝母女关系,相反还十分的理解娘亲,甚至引以为豪,觉得颇为有趣。 像娘亲这种一个人就能把自己生下来、看上去这个世间没有什么事摆不平的神人,所作所为又岂是凡俗夫子能够意料到的? 神人就要有神人的做派嘛。若和常人一样,那还算哪门子神人? 根据以前的经验来说,娘亲每次这么做都是想要自己去完成一些不为人知的勾当,没多久就会将目的说出来,可这次却好像有些不对劲。 小色女一直往下坠,许久都没有收到娘亲传来的信息,在心底暗暗向娘亲发出感应也一直没有收到回应。 小色女心里开始发慌… 脑海中不由的记起了一件事。 小色女记起自己虽从小在条天山长大,对条天山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壑都说得上是了如指掌,却唯独对这山崖间滚滚云涛下的世界一无所知。 更重要的是,小色女记起自己曾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很多次想要下崖去看看,娘亲却一次又一次的对她说:“不想活着的话,就只管下去吧。” 小色女一直不明白娘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说不想活着的话,就只管下去呢?难道这山崖下是个被魔鬼诅咒过的地狱,凡是去到那里的人都得死吗? 天生异体的小色女有些不相信。只是见娘亲不像是在开玩笑,小色女一直不敢冒冒失失的下崖。 毕竟这种事事关生死,开不得玩笑,信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万一这崖下真的是那么一个有去无回的地狱,那自己不是死的太随意了吗? 然而,如今却被娘亲一袖挥了下来。并且还收不到娘亲的信息,连发出的感应都没有得到回应。 往崖下坠去的小色女莫名有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想要控制住身形攀崖回去,却发现一身异于常人的修为好似被什么东西无形的禁锢。只能在身体里游走,根本无法使出。 张了张唇,想要埋怨一句“娘亲,这次你不会是玩真的吧”,又发现自己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 小色女像白马醉一样急了,也像白马醉一样无能无力。奈何只能任由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坠,最多也只能在心里哭喊道:“娘亲,你真的不要我这个女儿了吗?我这么可爱、这么漂亮、这么与众不同、还这么这么的听话,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就算你不要我了,也用不着把我挥下来,还控制住我,让我去死啊。” “我又没得罪你,我还一直想着帮你完成你的梦想,让你睡遍世间所有美男呢…” 在小色女的印象中,条天山并不是很高,自己现在坠下的高度已远远超出了条天山的高度。可自己还在往下坠,也不知道要坠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会坠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去。 那地方真的有那么恐怖吗? 不能动弹、不能出声的小色女不知坠了多久,她只知道阳光不知不觉的消失了,眼下渐渐变得幽暗的世界有红光在闪。 那红光由小变大,再由大变无边无际,直到自己坠入红光当中,一个全新的世界蓦然浮现眼前。 红的像雾的世界中,有千万点斑斓的萤火向四周蔓延开去;无天无地的空气里,无数异物漂浮当中,形状不大,却密密麻麻,千奇百怪。 远远看去,犹如浩瀚星河。繁星点点。 小色女从异物之间笔直落下。目光扫过眼前漂浮的异物,这才认出那竟都是一些被风干了血肉的白骨。 眼下看到的光,由红幻化成各种不同的颜色。每一种都是一股恐怖至极的邪魔气焰。 邪气之后,隐隐可见一个上千丈的巨大八卦,以由右至左之势缓慢转动。 一串串古老的符箓,从巨大的八卦中不停飘出,如有万鱼一起吐泡,各自散落在邪气之中。似是在竭力压制着什么。 若不是那些形态各异的符箓金光闪现,携带着一股股无法阻遏的浩然圣气,小色女必然看不到那些符箓的存在。 只因,那一股股邪魔气焰太厚太浓。浓的像一片有无数妖魔藏身其中的深渊,就连那上千丈的巨大八卦也只有在邪魔气焰微薄的地方才现出了形状。 小色女心头无比骇然,全身都变得冰冷。只道自己真的到了一个被魔人诅咒过的地方。 随着距离的推进,小色女已看不见八卦的轮廓。只见得在八卦的阴阳正心处,似是躺着一条黑影。 黑影的胸口,被一把古剑贯穿。 小色女又惊又急,什么都做不了,连叫都叫不出声,只能听天由命,一双大眼睛鼓的几乎要跳出眶来。 眼见就要掉入那飞舞的符箓与邪魔气焰中,贯穿黑影的古剑却忽的发出一阵奇光,直迎向小色女。 控制不住自己的小色女被古剑发出的奇光卷住,如同那些悬浮在空中的白骨。 不动了。 被沈灵一连几个问题问的受不了的妇人,以假装看见流玉枫动了动为由,分开了沈灵的注意力。惹得沈灵欣喜若狂,叫唤了心上人好半天,不见反应,又失望的沉下脸去。 端坐在桌边的妇人,一心三用。 先是无声的将心念与意识,传达给幻化出来的替身,再是用神力先后控制住白马醉和小色女。 直到事态如心中所想顺利进行,妇人站起身,向甚是失望的沈灵笑道:“丫头,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照顾你的小情郎吧,娘亲有些事情得出去一趟,要明日才能回来,就不陪你了。” 沈灵亦站起身,闷闷不乐的走向妇人,问道:“娘亲,你刚才说看到玉枫哥哥动了,怎么我这么叫唤玉枫哥哥都没有反应呢?” 妇人横了沈灵一眼,摇着羽扇看向一边,佯装不悦道:“丫头,你就不想知道娘亲要去干什么吗?就不担心一下你这如倾国倾城的娘亲,出去了会遇到色狼?” 满心都是心上人的沈灵,一点也不关心这位刚认不久的娘亲要去干什么,也不担心娘亲出去了会遇到色狼,自顾自的接着问道:“娘亲,你刚才真的看到玉枫哥哥动了吗…” 妇人紧紧的抿着唇,深深的吸了口气。 见沈灵还要继续问下去,怕自己控制不住的妇人连忙转移话题,抢先问道:“丫头,你有和你的小情郎同床共枕过吗?” 沈灵摇头道:“还没有呢,玉枫哥哥说要成亲之后才能同床共枕的。” “傻丫头,这种糊弄人的鬼话你也信?同床共枕还要成亲吗?有张床就可以了。” 沈灵听得出妇人在说心上人的不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可妇人说的和沈灵心中想的差不了多少,沈灵也不好为心上人争辩。 两人既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相亲相爱的在一起就可以了,干嘛非得等到成亲才能同床共枕呢? 妇人明知故问道:“丫头,娘亲问你,你想不想和你的小情郎马上同床共枕?” 沈灵点头道:“当然想了。” 妇人看着沈灵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说起这些男女之间的事情竟然一点都不脸红羞涩、难以启齿,似是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心头更加确信这丫头确实是心性纯真到了极点。 不动声色道:“那娘亲教你一招好不好?” 沈灵失色的眼睛里瞬时放出光来,叫道:“好啊,好啊…” 妇人撇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流玉枫,笑道:“今天晚上,你自己爬到小情郎的床上,不就可以和你的小情郎同床共枕,如愿以偿了吗?” 沈灵微微一愣,大悟道:“对哦,不但可以和玉枫哥哥同床共枕,还可以照顾玉枫哥哥。” “开心吗?” “开心,开心,开心的不得了…” 妇人看着欢喜的跳起来的沈灵,笑道:“女人就是要时时刻刻都开心,钻到小情郎的怀里入睡,会更开心哦。” 沈灵娇笑着应道:“嗯——” 天真无邪的沈灵只觉得这位刚认的娘亲,越来越让自己喜欢了。她怎么也想象不到妇人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别有用意。 包括认下她这个女儿都是如此。 妇人摇着羽扇从房间里不快不慢的走出来,抬头看了看已近西山的太阳。一双美丽的眸子,悄然剔除了风情万种,只剩下了淡定从容。 淡定从容之下,藏着的是志在必得。 “世人都只说要顺应天道,而你偏要行什么万古大道;道可为道,亦不可为道,你所信奉的万古大道,究竟是怎样的一条道呢?吾连天道都能改之,还改变不了你,以及你的万古大道吗?” “你的百世经纶之命,与天生道心比起来,吾想终究还是比不过的。不然,你又怎么可能算不出来这一片天地,这一片江湖,都即将要更朝换代了呢?” “吾不妨告之你,吾的六爪黑龙不久前几乎惨死于一位十多岁的少年之手。这位少年,出自神虚子门下,日后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非李愈之不可比也;在往后的天地之中,江山大有才人可出,你与吾,又算得了什么?” “你放不下的,究竟是苍生,还是执念?” 妇人一边走,一边悠悠的笑道。 直到走出长廊,立在落日下,将羽扇一挥。 一条六爪黑龙自条天山山顶飞来。 “就从凌霄尽染红尘血的那一段天命开始吧,六百年前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吾在回味一遍!” 妇人右臂轻举,手中的羽扇与日光交辉相映。 话语间,六爪黑龙如一道绸缎,柔若无骨的缠在妇人伸出的右臂上。 龙头并着凤冠,屹立在妇人肩头。 妇人微微侧过头,向黑龙道:“你准备好了吗?” 黑龙轻吟一声,似人一般阖首,以示作答。 妇人淡淡一笑,看向两百里外的禹门方向:“剑谪仙,五十年未曾现世的十二绝式,尚能除魔否?” 言为尽,手中的羽扇又是一挥。一道真气化纸而出,符幡一般直奔禹门。 禹门西北十里外的奇峰之上,有仙人伫立;几曲连环的涛涛黄河,尽收于仙人眼底。 仙人一袭白衣白带在身,一柄绝世圣剑在后。 衣中似藏有大风,哗哗飘起。 圣剑凌空悬立,如影随形。 见一道真气自左侧化纸飞来,左臂一伸,将其夹于指间。 纸上书着四列字: 自古苍生如草芥, 凌霄尽染红尘血。 你为道心, 吾为他! 目光尽处,真气已散于指间。 仙人面向条天山,微一合眸,面露笑意:“仙者之剑,尚利;若为天命之道,可斩天帝。” 第28章 梦中事里梦中人 “拭目以待。” 妇人的淡笑声自一帘春梦楼传入仙人耳中。 立在奇峰之上的仙人,右手中亦有羽扇在摇。与妇人不同的是,仙人手中的羽扇如雪般白,一尘不染,而妇人手中的羽扇夹带着一丝灰。 一丝灰的区别,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 仙人一眼扫过匍匐在苍莽大地上的黄河,顺着自天上来的涛涛黄河水,看向天际尽头。 天际尽头,有群山起伏,一座接着一座,好不壮观。 临近“神都”洛阳的这一片大好河山,有过狼烟四起,有过繁华盛世;而身姿超逸绝伦的白衣仙人,阅尽人间万象,一双慧眼始终淡然如水。 水中有情,也似无情。 无情处,参杂着些许沧桑;那是岁月的笙歌,留下的余霜。 余霜满地,在斜阳下遍极天涯。 “群山自有群山相伴,独仙者孤也!” 仙人淡然一问,附手在后,从无数山峦之间移目向九天之上。 九天之上,可有天门常开? 天门日夜大开! 只是天门之外,却有诛仙城巍峨而立… 条天山峰顶的吐纳台前,被妇人第三次吻住的白马醉,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乱如麻。 也第一次亲切的感觉到,无论自己在怎么女生男相、在怎么英气勃发、在怎么英姿飒爽,自己也始终还是一个女人。 而给她这种感觉的,竟然也是一个女人。 白马醉做梦都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别说是现在这种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就连男女之间应有的事情都没有想过。 在王白马的影响下,白马醉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家国之上,无瑕去顾及其它的事情。而如今,这种事情却毫无征兆的降临在自己身上。 来的是那么突然,是那么莫名其妙。 更让白马醉难以置信的是,自己的抗拒之心竟然在妇人的侵犯中不知不觉的瓦解了;妇人给她的感觉,虽说不上喜欢,却也不再像刚开始那般厌恶。 正在白马醉放下防备,心念发生转变时,妇人微微放开了白马醉,轻声道:“张嘴。” 白马醉失了魂似的看着妇人,没有答话。在妇人再一次吻下来时,双唇却随着妇人的动作半拒半受的张开了。 妇人再道一声:“运炁!” 不能动弹的白马醉瞪着双眼,任由妇人的香舌探进嘴来,心想:我能运气了吗? 白马醉先试着扭了一下被妇人揽住的身子,确定能够动弹之后,又试着提了一下气;白马醉这才发现,妇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消除了对自己的控制。 恢复正常的白马醉有些发愣。她第一个反应不是推开妇人,挣扎开去,而是察觉到有一股特别的真炁被妇人吐入口中。 一般的真炁都是化于精气神,而由妇人吐出的真炁却是化入白马醉的脑海中。 白马醉的脑海一接收到那一股真炁,整个脑海瞬时涌出许多许多从未见过的惊奇画面;那些画面像狂风中的书页,在白马醉的脑海中快速翻过。 从停留的最久的画面中,白马醉可以看见一片幽暗的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日光的大湖。 大湖像海,无边无际,黑水几近沸腾。 在湖心的黑浪中,现出一方小小的岛屿。小小岛屿的正心处隐隐可见一个水井一样的黑洞,洞边立着两人。 白马醉看不清那背对着自己的两人生的什么样子,只看的后面那人穿着一身白衣,前面那人披着一身紫黑色的道袍。 一身白衣的人哽咽道:“你宁愿为这苍生而死,也不愿为我而活…” 白马醉心头一震,那是一个女子? 前面一身紫黑色道袍的人没有回答。 一身白衣的女子蓦然转身,泣道:“为了你的万古大道,牺牲我吧…” 白马醉正想看的清楚一些,正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这些见所未见的画面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可一阵白光闪过,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暗大湖却忽然从脑海中消失。 一道真炁似是被妇人吐进来的真炁吸引,无故的从白马醉的脑海中涌出。 白马醉听得耳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奔雷走马声,一副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壮阔奇景刹时浮现。 那是一片战场。白马醉只觉得十分眼熟,好像在哪见过那一片战场… 战场上黑压压的千军万马酣战正烈。厮杀的尸横遍地,血流成渠。 在战场的最中央,有一骑白甲白马屹立,银枪在手,连挑数十人,把枪一挥,一字一句狂呼道:“我大宋男儿何在——!” 惊见这一幕的白马醉目光一滞,一颗心怦怦狂跳起来,心头生出一个疑问:“那是…那是…那是我?” 白马醉还不及多想,脑海中的画面已然一幻;重新浮现的画面中,白马已和无数尸体倒在血泊里。 那一袭没了白马的白甲,铠甲尽碎,全身被血染的通红,可脚下却依然徒步向前。 前面是矛山,是盾海,是蝗虫过境似的万箭齐发。 血染的白甲所至之处,胡人像亡命的蛤蟆一样扑下,眨眼之间又像牛虱一样被白甲手中的银枪扫飞而去。 血洒当中,一条又一条。 银枪如龙,一击又一击。 血染的白甲取下别在腰间的葫芦,以拇指弹开葫塞,向天一举,喝道:“这一口,我敬天地…” 白马醉看着那一只高举的葫芦,看着那一杆飞舞的银枪,已确信那一身血染的白甲就是自己。 只是,这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脑海中会出现这样的画面? 正诧异间,揽住白马醉的妇人,抬起头放开手,退后两步。 白马醉脑海中的种种画面,似被翻到最后一页的书本尽数消失,失去支撑的身子直接倒在了地上。 立在旁边的妇人摇着羽扇笑问道:“感觉如何?” 白马醉噩梦般惊醒,满头大汗,一脸的惊慌失措:“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妇人妩媚一笑:“事情很简单,不过就是一吻定情,从今以后,你便是吾的女人了。” 白马醉被刚才无故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些画面吓得心惊肉跳,根本没心思顾及妇人说的轻薄之语,魂不守舍的答道:“我是说…我是说我刚才看到的,以及我听到的…” 妇人轻描淡写道:“一些不堪回首,让人肝肠寸断的过往云烟罢了。” 白马醉听妇人这么一说,对方才那股化入自己脑海的真炁有了新的认知。难不成,那并不是真炁,而是一段记忆? 那刚才看到的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 白马醉愈加迷惑,问道:“可关于我的那一幕,并不是过眼云烟,我没有这样的过去。” 妇人看着惊诧到倒在地上忘记起来的白马醉,笑道:“你想知道关于你自己的那一幕是怎么回事,也不至于一直躺在地上吧?” 白马醉僵滞的目光一动,无力的从地上站起身。 “看在你是吾女人的份上,吾可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妇人笑道。 心中已有不详之感的白马醉无心争辩这件看似有些荒唐的事,只想知道刚才看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一幕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现出的那一幕又意味着什么? “不过…”妇人绕着白马醉缓缓行了一圈,微带神秘的一笑:“吾还有一个条件。” 白马醉想都没想,脱口道:“什么条件?” 妇人转身向盘坐在吐纳台上的流玉枫,笑道:“一个很简单很简单很简单很简单的条件,你只要将吾留在你脑海中的那段记忆,还有你自己的那一段,传入他的脑海中就可以了。” 白马醉亦转身看向流玉枫。 昨天在进洛阳城的路上见到流玉枫时,流玉枫的脸色还没有这么难看。现在的流玉枫,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已经是个死人。 更要命的是流玉枫身上的那三个窟窿。 那三个外面有拳头大小的窟窿,让人看一眼都会觉得反胃,承受这三个外小内大的窟窿的人又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剑之初不知道妇人和白马醉所说的记忆,指的是一段什么样的记忆,也不知道白马醉到底看到了什么,才让白马醉这么惊讶。可妇人和白马醉说的话,剑之初却听得很清楚。 剑之初心中疑点重重,但口中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只要等下去,马上就会有结果。 看着流玉枫的白马醉没有去想妇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心生感慨道:“没想到这传闻中天生道心的金陵少主,终究还是成了一个死人。” 眼角一撇剑之初,似是把流玉枫现在的状况全都怪在了剑之初身上。 白马醉觉得,剑之初若与那奇葩不带流玉枫来洛阳城自寻死路,流玉枫也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妇人摇扇笑道:“管他是不是死人,你只要按照吾说的做,吾就把你想要知道的告诉你。” 白马醉并不觉得这个条件很为难,当下应了一声:“好!”向盘坐在吐纳台上的流玉枫步去。 右手往流玉枫额角处一并指,运起真气将妇人已凝聚成形的那一团真炁似的记忆,自指间缓缓灌入流玉枫的脑海之中。 妇人默立一旁,笑而不语。 融合了妇人与白马醉两人记忆的真炁一灌入,流玉枫脑海中那片像戈壁一样越来越干枯的黑暗有了异动。 异动先涌奔雷走马,再涌冲天嘶喊。动静远的近越来越大,直到如雷贯耳。 那片看不见任何东西的黑暗,霍然一亮;一座旌旗满挂的城关出现在流玉枫的脑海中… 第29章 驰来白马多娇气 与城关一起出现的,还有一片浩渺的血色天空;天空的西北方向,挂着一轮殷红的圆日。 流玉枫残存的意识惊讶无比。天空不是一片透明无痕的吗?怎么会变成了血色?那轮圆日,更像一个血球,亦不是平时模样。 殷红落日下,是一片起伏不平的无垠狂沙。狂沙数十里外,有一眼看不到边的千军万马凝立,如同落在狂沙上的黑云一般。 黑云中枪矛成林,最前边有数百骑挂剑配刀,出阵看向狂沙尽处。 三四骑于阵前来回驰聘,各自振臂狂喝,声若惊雷: “尔等乃我族开疆拓土之先锋,长于黑水草原之上,生于冰天雪地之中,本是天生狼虎,奈何受尽异族百年欺辱,匐人膝下,为人鱼肉,今朝命数浩荡,使我等得雄主、振宏图、持金戈、携雄兵百万,纵横天下,势若破竹,所向披靡。” “南人腐败,无德无能,不知世间艰苦,却得尽天下富饶之地,天理何在?此番南渡,必破三关、斩尽白马!” “用我等之筋骨血肉,筑子孙之福禄高墙!杀——” 三剑先后拔出,一声“杀”字后,黑云手中金戈尽数举起,各个振臂响应: “杀——杀——杀——” 狂沙尽头的城关之上,十数面黄龙旌旗在冷风中呼呼作响。 隐隐可见,旗上有“宋”字浮动。 关门开处,高大白马如一线白浪涌出。 白马上的将士,白甲白盔,拖枪背箭。胜似天兵下凡,各个雄姿英发,好不气派。 冷风扑面,而他们无人畏惧。 能在这城关之外纵马当先,岂还惧冷风扑面? 立在城关上的主帅旗下的年轻人,去年三十有二,未娶妻,亦未生子。 他并不是没有深爱的人。并不是没有婚约。 只是,在他离开并州的那一天,他写了一封书信托人送到了那位被父母指腹为婚的姑娘府上。 ——捐躯赴国难,愿卿另凭栏。 在他出并州城时,那姑娘登上并州城头,向他远去的背影嘶声大呼:“你要赴国难,却要我苟且偷安…你算得了什么汉子?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啊!” 年轻人自出生以来,便是流血不流泪。 他曾像威震华夏的关云长一样刮骨疗伤。尚举棋如挥,谈笑自若。 也曾像身带六国相印的苏秦一样头悬梁、锥刺股。日夜苦读兵书,只为护好脚下这一处城关。 然而此刻,年轻人的脸上有泪。 泪,像屋檐上的水珠,笔直滚落。 “满城衣冠似雪,回首故人长绝…” 一滴,两滴,三滴。年轻人止了泪。 “是不是,不回首,故人就不会长绝?” 微微一笑,抬头看向狂沙与血色天空的交接处。 “是不是,不回首,山河就不会破碎?” 仅是以一道意识存于这片沙场之外的流玉枫,只觉全身一震。 那年轻人的目光似是看到了无形无息的流玉枫。 流玉枫忽然想要扑过去,想要上去和那年轻人说几句话。可他做不到。 只见那旌旗下的年轻人,转身向关内看去,将银枪往关内的白马一指: “城关在,白马在!城关破,白马死!” 似一线白浪涌向狂沙深处的白马,被戮尽。只落得一声:“并州白马,果真各个英雄。”响于尸畔。 有黑甲悍将挑下最后一骑白马,面如铁青;凝目看了地上的白甲片刻,向左右道: “南人难得有此等骁勇之士。传令,诸军不许割头数功,英雄之体不可受辱,当留全尸。” 条天山上立在流玉枫身侧的白马醉,忽的发现流玉枫额上有汗溢出。心头一惊,难道这已如死人的金陵少主,并没有真正死去? 连忙向摇着羽扇的妇人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没有死?” 妇人淡笑着,似是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的生死,由他自己决定,任何人都无法左右。” 剑之初亦变了脸色,步上前来细细看着流玉枫。见流玉枫忽生出来的异状,心头惊喜交集。 白马醉听得妇人说出的惊人话语,又问道:“既然是任何人都无法左右他的生死,那他为何会落得这般模样?” 妇人妩媚的神色有了一丝神秘,笑道:“那是因为他尚未真正开窍,尚未步上他应该走的路。” 白马醉目光一顿,沉吟了一会:“你刚才让我将那两段记忆灌入他的脑海,就是在帮助他开窍?” 妇人一招羽扇,转到一边:“不错。” 白马醉看着妇人雍容的背影:“为何要用你和我的记忆来帮助他开窍?” “因为机缘,他们修道之人凡事都讲究狗屁机缘。” “机缘?”白马醉心头的迷惑又加上了一层:“什么样的机缘?” “与他要走之路相似的机缘。” “他的路,和你我要走的路相似?” 妇人笑容中的神秘之感加重了,转身在白马醉身周绕了半匝,笑道:“和吾要行的路不近相同,但与你要行的路,却不谋而合。” 白马醉心绪暗自波动。她要走的路,是视天下为己任的苍生大道,这只闻其名方见其人的金陵少主要走的路,又是怎样的一条路? 从颜如玉的口中,白马醉对这位金陵少主的品性有了那么一两分的了解。根据这几分了解,白马醉已看出这位金陵少主若活下来,事后定然亦是顶天立地之人,会有一番大作为,若是真的与自己走的路不谋而合,那倒也不枉这一番洛阳之行了。 一想到这里,白马醉不禁开始担忧流玉枫的生死。毕竟能和自己不谋而合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更何况这金陵少主还是那让无数人羡慕的天生道心? “那他要何时才能醒来?” 白马醉问道。 绕到白马醉身侧的妇人一伸手,搭住白马醉的肩头,又将白马醉压在臂弯里,媚笑道:“这就要看他自己的悟性了,若是领悟的快,不过三五天,若是领悟的慢,三五年也是有可能的。” 靠在妇人臂弯里的白马醉心跳加快。 妇人没有像刚才那样控制住白马醉,可白马醉却没有挣扎,只是略显慌乱的说道:“你…你…你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动手动脚…” 妇人用指背轻抚着白马醉的脸颊,似一个男人一样轻薄着白马醉:“你都是吾的女人了,应该渴望被吾动手动脚才对,怎么还不让吾动手动脚了呢?” 白马醉难以接受妇人的这个样子,离开妇人臂弯,闪身立到一边:“你…你别胡说八道,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子…” 妇人掩唇一笑:“是吗?那吾就让事实变成你所想象的那样子吧…” 剑之初见流玉枫有了复苏的迹象,一直都在一动不动的盯着流玉枫。心头那覆灭的希望也重新燃烧起来。 白马醉只从父亲和其他人嘴里听说过金陵玉氏的故事,对流玉枫这位金陵少主也只是一知半解,完全体会不到流玉枫与常人有多大不同,更不知道所谓的天生道心到底有多神奇。 但剑之初知道。只从奉剑天子不惜自毁誓言,也想要收流玉枫为徒这一点就能想象的到。 剑之初只是奇怪,白马醉传入流玉枫脑海中的记忆是一段什么样的记忆?那段记忆真能点悟流玉枫的道心,让流玉枫开窍? 开窍了,流玉枫就能醒过来?就能复活吗? 被剑之初当做空气的白马醉又被妇人揽在了臂弯里,白马醉死命的摁住那只在自己身上胡乱游走的手,慌道:“你…你别乱来…” 妇人亲昵着白马醉的额头,轻声笑问道:“那你承不承认,你是吾的女人?” 白马醉一颗心不住的跳。心知若是不依这妇人,这妇人一定不会罢休,甚至还有可能会让刚才的事情恶化发生,但若是依了这妇人,那句有些露骨的话,却让白马醉难以启齿,也让白马醉难以接受。 她从未想过要嫁为人妻,相夫教子。更何况是对于一个女人?哪怕只是口头上说说,敷衍一下妇人她也难以做到。 她只好佯装顺从,低声道:“你和我刚刚认识不过半个时辰,我连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而且你还有一个那么大的女儿…你好歹也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呀?这种话,又不是想说就能说的。” 妇人似是觉得白马醉说的不无道理,笑问道:“那你要想多久呢?” “至少也得一两年吧。” 妇人目光一抖:“嗯?” 白马醉连忙改口:“半年?” “不行。” “三个月?” “在想想。” “一个月。” “在给你一次机会。” … 出现在流玉枫脑海中的城关,敌人如黑云一般涌至。守关的白马,已然死绝。 原本立在旌旗下的年轻人独守关口,浑身是血。此刻,竟已变成了一位无头将军。 失去头颅的无头将军,犹如疯魔。只是身躯却依然没有倒下,依然在挥枪狂杀。 杀的脚下血流成渠,杀的城关下尸体堆积如山。 仅存一抹意识的流玉枫看着那城关下化身杀神的无头将军,竟一点都不觉得恐怖。尚又急又恨。 恨自己被那梦中的声音囚禁,无法苏醒;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力相助。 流玉枫看着眼前血红的天际,在城关处由暗变黑,在由黑变暗。似是象征着天黑与天明。 变化三次过后,那由年轻人变成的无头将军终于倒在尸山之上。 关外的黑骑久久不敢上前,直到确定无头将军已经死去,方才缓步压城而上。 黑云压城。黑云压城。 城关上的甲光早已消失殆尽,金鳞似的白马也尽数埋入黄土。这座携刻着汉家土地无数威名的城关,终将被破… 只存于意识中的流玉枫若是还有身体的话,那么他如今已然泪流满面。 他曾很多次答应过那些不惜舍命相救的人,不能哭,不能低头。可看到这一幕的他,无论如何都忍不住。 这是家国恨! 这是汉人耻! 这片有着秦皇汉武这般雄主的土地,何时被人覆灭过? 也庆幸这只是意识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可这一幕又为何会莫名出现呢?真的只是无缘无故吗? 正在流玉枫慌乱间,已步入城关门口的黑骑,忽然尽数从门内飞了出来。 紧接着,又是一条白浪闪电般从城关内杀出。 看着这一条如白浪杀出的白马,意识中的流玉枫难分是惊是喜。唯觉那一股无法释然的痛苦与无奈越来越难以承受。 只得在意识中含泪嘶吟一句:“驰来白马多娇气,行到雁门尽死声…” 第30章 一生不过四口酒 是的! 这城关内驰来的白马,何其娇气?寻常人家若是得其一匹,必然将其视作珍宝。 这白马上的儿郎,何其雄姿英发?哪一个不是父精母血的爹娘子,哪一个不是背负光宗耀祖、传宗接代之命的大丈夫? 每一匹白马、每一个儿郎,都有他们感人肺腑的故事,都可以写一本荡气回肠的书,只是他们从来未曾向人提起。 就连他们是何方人士,叫做什么名字,也无人知晓。 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名字,每一个都值得被人铭记,奈何善于忘记的世人记性实在有限,能记住的太少太少。于是,便为他们取了一个专属的名字: ——并州白马! 山河动,朝天阙。自有白马补天裂! 这一次的白马,还能补天裂吗? 意识中的流玉枫不知道。只是面对这些明知有去无回、依然视死如归的白马,有问题出现在他的意识中,让他开始冥想、沉思,质问。 一个是,在这天地之间有芸芸众生数千万,为何保土卫国的责任,却偏偏要落在这不过十数万的白马身上? 在那号称百万的黑骑面前,这出关的白马虽然英勇无畏,可终究如同石牛入海。有去无回! 蚍蜉终究难撼大树! 螳臂终究难以挡车! 意识中的流玉枫看见当先那一骑白马,一面往前奔去,一边奋臂挥枪,一边回头看向城关之内。 关内的来路上,除却出关的白马,空空如也。 流玉枫看着那一骑回过头的白马,微微一笑。 那一笑,笑得凄然,笑得绝望。 笑得让人全身冰凉。 “十万大军尽逃兵!我大宋男儿何在!我大宋男儿何在!我大宋男儿何在啊!” 那一骑白马别过头,不在回头看。 只仰天长啸。 一啸过后,振枪挥出,连杀十数人。直入黑甲而去。 有黑甲听到了白马的长啸声,笑答:“大宋无男儿尔!” “无男儿?却也还有女儿!汉家土地,数千年造化,岂容胡人放肆?受死!” 那一骑白马,如巨兔跃起;马上白甲,冷面横目,犹如飞将。 手中银枪过处,枪花如雪,答话的黑甲已然被那一袭白甲挑下马来。 大宋男儿何在? 这片泱泱汉土,有男儿上千万,如今却有女子于千军万马中狂呼:大宋男儿何在! 大宋男儿何在! 这片有着冠军侯饮马翰河、封狼居胥,有着张骞出塞、玄奘东渡、将军三箭定天山的土地,何时曾需要一个女子奋勇争先,上阵杀敌? 那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的花木兰,不过是一首北朝文人凭空杜撰的乐府民歌啊。 那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由杜撰而来花木兰,也不过是因为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啊。 替爷征,何时变成了替天下而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意识中的流玉枫莫名从血色的天空中,看见了一座富丽堂皇至极、大有坐拥天下之势的朝堂。 朝堂上,文武满殿。 天子肘落一只七彩鹦鹉,安笑端坐。一副悠然自若、怡然自得之状。 一臣手持竹笏,出阵奏道:“皇上,胡人南下,并州狼烟已起,若不救援,三关恐将破噫。” 天子急将肘上鹦鹉拥入怀中,恐其受惊。 龙颜微韫,沉声道:“弃城,弃城,弃城啊!让王白马弃城!” 这一座朝堂,就出现在沙场之上。与沙场相衬相托。 弃城!弃城!弃城啊! 何其讽刺的画面? 何其让人心痛如绞的画面? 意识中的流玉枫闭上眼,不忍在看。他已看不下去。只在脑海中忽然想要抹去这些画面! 只是,闭上眼的流玉枫无法闭上耳。 他看不见,可他听得见。 他听见千军万马中有女子高呼:“这一口,我敬天地——” 流玉枫睁开了眼。 他看见那一袭刚才长啸问天的白甲,胯下已没有了白马。 白马倒在了白甲身后不远处的血泊中。 白甲没有了白马,脚下却依然在向前。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装满酒的葫芦。 正是她举起葫芦,向天呼道:“这一口,我敬天地!” 一口喝下,哈哈狂笑出声。挥枪如雨,杀敌数十,继续向前推进。 行十数步,那白甲第二次举起那只从来不离身的葫芦:“这一口,我敬君王!” 敬君王?朝堂上戏鹦的君王若听见这一句,可会将这白甲手中的葫芦击落? 一口烈酒喝下,白甲没有立即笑出声。只因有一箭正中白甲胸口。 白甲身形微微一顿,脚下往后退了几步。这才大笑出声。 空中有箭如雨。 前方有枪如林。 白甲依然挺箭向前。 血从她胸口滚滚涌出,她不曾低头看过一眼。 “这一口,我敬爹娘!” 第三口烈酒喝下,白甲只喝不笑。宛如游龙,人枪过处,连破三处枪阵,却又有两箭没入白甲之中… 第三箭射掉白甲头缨。 白甲头上紧束的长发如瀑布落下。 正好及腰。 摇摇欲坠的白甲,以枪伫地。不让挺着三支利箭的身子倒下。 微微侧过头,用余光向身后看去。 似是在回望那尚安然无恙的故土与故国,还有故人。 也似是在回望这一生所走过的每一步。 “这…一口,我…敬——自己!” 意识中的流玉枫看着那一袭白甲的长发,在黑云中飘飘洒洒,口头的血一口一口的涌出,缓缓的喝下了第四口酒。 这一口酒,白甲喝的淡然。 喝的释然。 喝的顺其自然。 似是在告诉天下万物,她这一生,无愧天地,无愧君王,无愧父母。 更无愧自己。 流玉枫只在心里不停的嘶声喊道:“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啊,援军马上就要到了,援军马上就要到了啊…” 流玉枫几乎像那一袭白甲一样仰天狂啸出声。 可任由他如何嘶喊,如何咆哮,如何不甘,他也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更无法扭转。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忠义之士都要遭人屠戮!为什么真英雄、真豪杰都不得好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流玉枫不停的问。 问天,问地,问自己! 问世间万物,问一草一木。 问那地下鬼,也问那天上仙。 “为什么会这样?这到底是为什么…” 流玉枫问的声嘶力竭,问的看到的画面随着意识如潮浪一般不停涌动。可无论流玉枫怎么问,流玉枫都得不到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 在流玉枫的意识梦境当中,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那个提问者。提问者,又怎么可能会是解惑者? 那提问者,只是引路人、指路人;但不是有问必答的先生,或是老师。 有惑必问,有问必答,这样的授道之法,让受教者丧失无法独立思考的能力。害人不浅! 在意识中疯狂质问的流玉枫,像那千军万马的白甲一样生出绝望之感。这种感觉比遭奸人搜山捡海的追杀,不得不亡命天涯的感觉,更让流玉枫难以承受。 亡命天涯,不过是一死。 这种绝望,却是求死不得,求生亦不得。 流玉枫不想死。已经有四百九十七人为他而死,他又怎么能够死? 那些为他而死的人,每一个都是顶天立地、侠肝义胆、胸怀天下的大英雄、真丈夫。 甚至有像墨家钜子这样足以名垂千古的大宗师。 流玉枫想要活着。想要为了那些为自己而死的人好好的活下去,可是他醒不过来。 流玉枫有想过,为何有那么多人甘愿为他献出生命,也要让他活下去。可流玉枫没有得出答案。 没有得出答案,也就没有在想下去。 直到那藏在梦境中的人逼问他,将他留在梦境中,不让他苏醒,他才开始苦思冥想。 可惜,流玉枫还是想不到。 流玉枫不怪那梦中之人,只怪自己。 已经有四百九十七人为他而死,他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为他而活的? 说的透彻点,那就是他到今天尚不知道他为何而活。不知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为何会是所谓的天生道心,为何能梦游春秋两千年,胜过天神转世? 就流玉枫现在的状况来看,天生与众不同的他还不如一个安于现状的普通人。 流玉枫的质问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似是一个年迈的老者在一番短暂的暴怒后,失去了力气。 可流玉枫还是在小声的问。还是在问自己。 他不问不行。 他也想弄清楚有那么多人为他而死,又能有多少人为他而活?他也想弄清楚天生道心,梦游春秋两千年的意义。不让那些人白白枉死。 更不想再有人为他而死。 那一袭在流玉枫意识中连喝四口酒的白甲,消失在千军万马当中。 城关,破了。 被插上的狼旗。 黑甲像一群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从关外向关内蔓延开去。所过之处,山河破碎,日月无光。 都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真实却是国破,山河亦破了,何来的城春草木深? 不过是一片一眼看不到边的烽火狼烟罢了。 意识中的流玉枫,无力的看着眼前似波浪一样荡漾的画面,莫名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 那想法,大胆至极。 说的好听一点,那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说的难听一点,那叫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流玉枫从小读尽四书五经,深谙中庸之道,懂的谦逊之理。只是如今的他,却无比坚信生出的这个想法。 立在条天山顶的剑之初,看着盘膝而坐的流玉枫,干枯僵硬的脸颊忽然不停抽搐起来。 一股金黄色的真炁,从流玉枫残存的肉体上火焰般熊熊燃起。 那一幕山河破碎的画面,从流玉枫的意识中消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重新降临流玉枫的梦境。 流玉枫在梦境当中,向四周疯狂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出来,你出来,你出来呀!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了,我知道有几人为我而活了,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快出来——” 第31章 吾本剑中仙 白马醉看着流玉枫的肉身动静越来越大,直到涌出一股股金色火焰般真炁,一双眼睛像看到借尸还魂一样惊奇:“他…他要醒了?” 妇人神色如初,丝毫不为所动,淡淡笑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他要想醒来,可没有这么简单。” 白马醉的目光从流玉枫的肉身上移开,回头看向妇人:“那他要怎么才能醒来?” “在该醒之时,他自然就会醒来。” 白马醉心头迷惑重重,口头却没有在问。 这妇人除了行为超乎常人让人难以接受之外,所作所为无一不藏着玄机,大有一副万事尽帷幄在胸姿态。 白马醉暗自开始好奇。 这妇人到底是谁?有着什么样的来历?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见边际看不到任何东西的黑暗中,流玉枫的狂叫声带着浓浓的怒气,在黑暗里缭绕不停。听上去似是有些回音。 一阵呼呼的风声从黑暗深处吹下,那置身于流玉枫梦境中的声音,由远而近应声响起。 吟道: “古来学道先识心,邈邈真我最难寻。 若是寻到无寻处,可信凡心即道心。 大道不远在身中,万物皆空心不空。 一念动时皆为火,万缘寂处即生真。” 四句可抚人心的道家诫世真言过后,一声悠长的叹息传来。听上去,那置身于流玉枫梦境中的声音是在感叹,也似是一种失望的惋惜。 “说吧,汝知道了什么?” 流玉枫听得那四句真言后,激动又惊慌的心绪倏然神奇的平静下来。 沉声应道:“我知道有几人为我而活了。” “有几人呢?” 流玉枫沉吟着,没有立即回答。 他刚从看着国破、山河更破的画面中所产生的想法,在平静下来的心绪中泄了气。 那个想法太过惊人,太难让人认可。流玉枫有些说不出口。 就像人世间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少年们。他们有着一腔热血,有着鸿鹄之志,可他们从来不敢说出口,不敢让人知道他们的抱负。 他们怕说出口,会遭人嘲笑。会听到类似于不知天高地厚、好高骛远、眼高于顶的话语,就连身边最亲近之人,都会劝他们现实点,落得一个不脚踏实地的罪名。 他们的背上,也曾长出过一双有可能展翅高飞的雏翼;只是他们尚未来得及张开,就被人平背剪落。 流玉枫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他只是有些说不出口,但他还是下定决心要说出口。只因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打算这么做。 那些没有人愿意去走的路,终归是要有人去走的。那些没有人愿意去做的事,终归是要有人去做的。 尤其是那些一出生,就被赋予了使命的人。 流玉枫看着黑暗深处,坚定道:“无数人,成千上万的人,数也数不尽的人…” 这句话一说出口,原来的胆怯与担心,一点一点的淡去。那颗下定的决心,变得愈发坚定。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传出一阵欣慰的轻笑声:“到底是多少人?” 流玉枫的决心,已坚定到开始给流玉枫无尽的勇气。 也开始让黑暗中的流玉枫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流玉枫再也不去管什么量力不量力,再也不去管什么自知不自知。 甚至连能不能做到,会不会有结果都不去管了。 蓦的一张双臂,仰天长啸道:“天下人!全天下的人!我要让全天下的人为我而活啊!” 长啸声中,一道万丈金光当头打在流玉枫身上。 金光之外的黑暗中,隐隐现出一条道影。道影须发皆白,面容难辨。 左手中拂尘轻轻一挥,右手作掌伸出。 一卷龙马河图从万丈金光中脱落,落入道影掌上… 悬浮在血红白骨世界的小色女,远远的看着那条躺在八卦阴阳中心的黑影。 深渊中升腾的邪魔气焰就是从那黑影身上散出,黑影胸口插着的古剑硬生生斥开四周数丈的邪魔气焰。这让小色女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那条黑影的面目。 一直想做一名蛇蝎美人的小色女只看一眼就可以断定,这黑影必然是一个反派。 是一个魔人。 但看到黑影的面目和衣着,小色女有些惊奇。 在世人的印象中,魔人定是披头散发、面目狰狞,丑陋不堪、犹如厉鬼。甚至像那在洛阳城头给流玉枫种下魔花的魔人,连头都没有。 可小色女看到的这魔人,面容十分俊逸。不但头顶冕冠,身披衮袍,颌留短髯,眉宇间还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王霸之气。 若不是这魔人散发出来的一身邪魔气焰,让魔人的一身装束黝黑如墨,若是魔人的衣冠换一种颜色,绝没有人认为这会是一个魔人。 被古剑贯穿胸口的魔人原来闭着眼,当古剑发出一道圣气卷住落下的小色女时,魔人的眼睛亦跟着睁开了。 小色女被娘亲一袖挥到这个浮满白骨的世界,心头本就惊慌的很,一见这身下的魔人并没有死去,心头立即更慌了。 如今的小色女不能动弹,六爪黑龙又不在袖中,这魔人若是对她下手,她只怕是只有等死的份。 更让小色女心慌的是,那魔人一睁开眼,眼中魔光骤然加剧,口中道出一句:“是你——” 不能出声的小色女只能在心里问自己:“他认识我?” 小色女细细回想了一番,脑海中根本找不到和这魔人有关的半点记忆。不禁更觉惊奇。 “六百年前,你不惜被他推入轮回,也要助他将朕封印在这深渊当中,今日你又是为何而来?” 小色女只觉得和这魔人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魔人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 什么六百年前,什么不惜被他推入轮回,小色女听得莫名其妙。 不过魔人话中的一个“朕”字却让小色女听得心惊肉跳。 “这黑哇哇的家伙竟然自称朕?朕…不是皇帝老儿的自称吗?这家伙是皇帝?” 小色女心念未了,耳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要吓唬她,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一袭霓裳的妇人,右臂缠龙,手头摇着羽扇从小色女身后缓缓落下。 以为娘亲这次是真的是不要自己了的小色女,听到娘亲的声音欢喜的几乎都要流下泪来。 若不是不能动弹不能出声的话,她一定欢呼雀跃又叫又跳,一定会扑上去抱住娘亲,好好的亲上几口,三天三夜都不会松开。 魔人看着妇人凌空立在小色女旁边,若有所悟的一掀嘴角,冷笑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你。” 妇人轻叹一声:“吾之变化,又岂是你能看破的?” 小色女听得那魔人的话,这才明白原来这魔人是把自己当成了娘亲。可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你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有一种自己就是娘亲的意思? 小色女一奇在奇。不停的在心里向娘亲发出感应,想让娘亲解除对自己的控制,却一直没有被娘亲搭理。 尚被娘亲用羽扇狠狠的拍了一下脑袋:“消停一点!” 小色女在心里委屈巴巴的一嘟嘴儿,停下了心念。 被古剑贯穿胸口的魔人邪笑道:“六百年了,你还是像六百年前一样张狂。” “是呀,还是一样张狂,不过这可不能怪吾,要怪呀,你只能去怪他。” 妇人摇着羽扇一抬首,笑道:“谁让他姓张呢?不仅是张狂的张,还是他娘的嚣张的张。” 魔人的笑容,变得更加邪魅:“你对他如此死心塌地,千年不变,却不知被他一次又一次辜负的感觉如何呢?” 妇人笑容中微微有了一丝苦涩。 被一次又一次辜负的感觉,确实不好受,就算妇人身为天人,也承受不起。 苦涩从笑容中一闪而过,一个眨眼之后妇人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你还想着用这种方式来乱吾心绪?太幼稚了。” “难道,上千年的苦守空闺,就不让你觉得寂寞吗?”魔人的眼中涌出一股色意,轻薄道。 “你为何不从了朕?朕非但可以让你夜夜欲仙欲死,还可以为你报仇,以泄心头之恨。” 妇人毫不避讳,也不掩饰,悠悠笑道:“实不相瞒,确实是挺寂寞的,吾亦想让夜夜欲仙欲死的日子快些到来,所以…吾才会来此。” 小色女听得这话,只觉得背脊都凉了,在心头向娘亲附道:“娘亲,你不是一直都是夜夜欲仙欲死的吗?你还想…” 心头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都被妇人一脚踹飞出去。 “你来这里,是想干什么?是想杀了朕吗?” 魔人一脸的轻蔑,讪笑道:“你和他两人联手都奈朕不何,凭你一人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你可别忘了,朕的真身是谁,当年你和他,又是以什么样的代价才将朕封印至此的。” “吾自知杀不死你,与你斗到海枯石烂也是白费力气,不过…”妇人神秘的哼哼了两声:“有人可以,吾只要负责送你去见他,顺便让他改变一下天命,也就可以了。” 魔人阴沉的神色微微一顿,目中涌出一抹惊慌:“你说的他是…”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片天地,三清皆圣,终究还是道法为大,你这位贪恋人间色欲的一魄天帝,又算得了甚么?” 被古剑贯穿在八卦阴阳中心的魔人,似是记起了什么,忽得像一条被人掐中七寸的蛇一样跳动起来。 面目狰狞的狂吼道:“那三个老不死的,早已居于三十六重天不问天地事,这片天地如今是朕说了算,你们这些逆天而行的远古余孽,朕早晚必将你们铲除…” 妇人撇了在古剑下愤然挣扎魔人一眼。 魔人双手握住剑身,欲将古剑从胸口拔出,直到背后的八卦让其面目全非,握住剑身的双手被圣气灼的只剩下白骨,魔人亦不肯作罢。 “你说了算?你不过是凡人成精尔。听听你自称的是什么?是朕,与凡俗夫子有何不同?自认为是九五之尊,尊贵无比,实则卑贱愚蠢,可笑至极。” 妇人笑道:“远古大神,三清圣人,都不敢枉称这片天地他们说了算,你区区一缕偷偷下凡的天帝残魂,又有何德何能呢?” “吾劝你还是省点力气的好,免得到时被那天生道心之人一掌拍的形神俱灭,那可就有失身份了。” 魔人愈是挣扎,古剑上的圣气愈是浩荡。身后的八卦愈行愈快,符箓亦愈来愈多。 魔人挣扎过无数次,挣扎了整整六百年,直到今天亦不曾挣脱开去。最多亦不过是挣脱的一身魔气溃散,再也无力动弹。 魔人盯着在胸口插了六百年的古剑,眼中魔光一点点的淡去,握剑的手亦跟着放开,邪笑中更显狡诈:“你想送朕去见他?去验证那三个老不死的箴言?那你可有想过,你能否拔的出这把剑?” 妇人听得出魔人话中的意思。 魔人是想借她之手拔出贯穿胸口的古剑,然后再趁机飞出升天。 但妇人神色如初,一点也不担心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不担心会拔不出那柄古剑。 摇着羽扇笑道:“吾确实没有想过,以吾之手能不能拔出这把剑;但吾不用想也知道,他——可以!” “他是…”魔人忽感深渊之上有气劲浮动,不禁凝目破空看去。 妇人摇着羽扇,笑而不语。 却见血色深渊之上,有万丈白光自九天涌来。白光至处,血色散尽,亮如白昼。 白光中有白衣仙人摇扇带剑,翩翩飞下。 能荡妖魔之气的醒世真章,天籁般从仙人口中朗朗吟出: 吾本剑中仙,逍遥云海间。 青锋不过顶,凤歌上九天。 今往红尘去,武道渡十贤。 不求功名利,只为万世先… 第32章 天外谪仙,舞枪弄剑 无需多想,无需多问,只一句“吾本剑中仙”便已道出了身份。 人世千古,除了那位让天下剑子皆奉为偶像的剑谪仙,还有谁能称得上这“剑仙”两字? 放眼两百年内的剑道之中,剑客多如牛毛,其中亦不缺名动天下、足以开宗立派的顶尖剑师。 例如:百年前的“南唐剑师”天涯沦落人。 例如:十年前的“奉剑天子”张奉天。 例如:当今天下的“凌虚剑首”李剑诗,“武当剑圣”快剑无名。 然而无论这些剑道顶峰境界如何卓绝,剑诣如何高超,从未有人能够比肩这位已成传说的白衣剑仙。 就连那位能与神虚子一战的天涯沦落人,亦无法与其争辉。 别说剑谪仙的事迹如何如何惊天动地,只那出剑时的旷世风采就能让无数人心驰神往。 剑谪仙已不只是超逸绝伦的剑中之仙,更是天下剑道的一种象征。是吸引天下修道之士选择身入剑道的一块招牌。 那剑仙再现尘寰的天籁真章一传来,魔人眼中阴沉的狡诈之光便开始变得黯淡。 魔人方才的想法是,在妇人拔出胸口的古剑后,奋力脱身而去。 若是只有眼前的这位妇人,魔人有信心能够这么做;但如今又加上一位剑仙,魔人自知没有了把握。 在魔人的印象中,这些所谓的正道之士,总是喜欢以多欺少。六百年前,是那位龙虎山的天师和妇人,六百年后又是剑谪仙和妇人,而他始终都只是独身应战。 看着徐徐而下的剑谪仙,魔人掩饰住内心的不安,冷声问道:“剑谪仙,你也要插手朕与这贱妇的恩怨吗?” 衣带飘泱的剑谪仙悬空停住。 摇扇道:“尔之恩怨,非是与谁之个人恩怨,已然是天怒人怨。” “天怒人怨?” 魔人冷笑不停:“朕就是天,何来的天怒人怨!” 剑谪仙道:“尔身为天上主宰,权掌苍生万物,本应潜心为道,以正善恶黑白;奈何尔却心念浊身色欲,脱体下凡,作乱人间,****女无数,枉造杀戮许多;尚许下自古苍生皆草芥、凌霄尽染红尘血的邪恶誓言,实非天人所为也。” 被娘亲一脚从八卦上空踹飞出来的小色女,已看不见那被古剑贯穿胸口的魔人,也看不见传说中的的剑仙,只在耳中听得魔人与剑谪仙的对话。 心头暗暗悸动,附道:“听娘亲说,几百年前天上的那个皇帝像三清一样化出了魂魄,有一条魂魄被那皇帝偷偷放下了人间,只为了贪享人世间的七情六欲;难道…就是这黑黝黝的家伙?” 小色女甚是不解。 那天上的神仙,不都是各个仙风道骨、各个修为通天的得道高人吗?怎么还会有这样邪魔般的行径? 一想到这里,小色女不禁想到了那位创立“诛仙城”的人间武神。 从娘亲口中得知,那位被世人称作“武神”的李愈之,将诛仙城就建立在天门之外。只要有仙人胆敢出天门、下人间,无论是谁,李愈之都将奋起杀之。 以前的小色女,不明白李愈之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如今,她已明白了几分。 只是,小色女又了新的疑问。 这些疑问产生的有些荒唐,有些新奇。也有些合情合理。 ——李愈之那么厉害,杀了那么多仙人,为什么不把这带着剑到处乱跑的剑谪仙,也一并杀了? ——李愈之和这剑谪仙一定有一腿。不,是有好几腿,肯定有好几腿。 ——就像娘亲和一笔春秋阁的墨染叔叔,长年勾搭在一起,狼狈为奸。 ——看来娘亲在《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这本书中,把剑谪仙和李愈之写成那样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呃,既然剑谪仙和李愈之的故事是真的,那娘亲和神虚子、芳华公主三人相亲相爱的故事,是不是也是真的… 被古剑贯穿胸口的魔人听得剑谪仙的话,非但不以为然,尚一脸的得意。就像是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完成的杰作,终于得到了看客的欣赏。 冷笑道:“剑谪仙,你可知,高坐在那九天之上是何等感受?你可知,永生于天地之间是有多么无趣?人世间的七情六欲,何其美妙,你可有尝过?那般欲仙欲死之滋味,若不好好享用,与荒草枯木有何区别?” “是成神,还是为魔,本就只在一念之间。”剑谪仙微微一合眸,又张眼眺目看向萤火点点的深渊边际。 叹道:“尔已于此囚禁六百年,本应大彻大悟,奈何时至今日,依然毫无悔改之心;尔虽仍是天人体魄,终离形神俱灭之时不远噫!” “你真以为那所谓的天生道心之人,能诛的了朕?” 剑谪仙移目看向魔人,悠悠道:“仙者不能确定天生道心之人,是否有诛尔之力,但用尔这一缕天人体魄来重铸道心,仙者却能够确定。” “你就不怕重铸不成,反被朕吞食了道心?朕若得道心,你可知会有怎样的后果?” 魔人心头有些震动,面上却笑得狰狞。 “天数之命,自有天数注定,仙者有何可忧?” 剑谪仙一挥左袖,剑心已动。 浮满白骨的深渊中,血色的空气似有感应,瞬时似涛涛江水般加速流动。 一股旷古绝今的剑意破渊而出,直冲九霄。 立在条天山峰顶的白马醉和剑之初,皆被这剑仙的剑意惊动,各自转头看向崖下翻涌的云海中。 “这是…” 剑之初快步行到崖边,入夜的天空中已是一片异流横生:“这是剑意!” 白马醉虽不用剑,可这般直冲天际的气势,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向剑之初问道:“谁能发出这样冲天贯地的剑意?” 剑之初心头悸动不已。立在崖边一动不动的看着无影无形的空气,在眼中隐隐化出阵阵波纹。 失神喃喃道:“剑仙!” 悬空立在剑谪仙不远处的妇人,掩唇轻晃着姣好的腰肢。一身风情与妩媚之模样。 娇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可真是粗暴,一言不合就舞枪弄剑的,吾这位不堪辣手摧花的弱女子,怪受不了的。” 远处的小色女实在有些忍不住。 冒着被娘亲再次踹飞的危险,在心底向娘亲附道:“娘亲,你不会是想着连这剑仙也一并勾搭了吧?他都好几百岁了,你还不肯放过人家?还舞枪弄剑,那是舞刀弄剑好不好…” 妇人脸色向小色女霎然一沉,一副等下再找你算账的样子。 将羽扇在手头一招,又看向动了剑心的剑谪仙,笑道:“剑谪仙,你先慢些动手,吾有问题要问你。” “请问——” 妇人撇了一眼剑谪仙右手中的羽扇,问道:“剑谪仙,现在方是春分时节,你整天拿着扇儿摇啊摇的,难道就不觉得冷吗?” “这…” 剑谪仙还以为妇人会问什么事关苍生的问题,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问。 似初次听到这个问题的妇人一样,面容明显一顿,甚是尴尬的答道:“这主要是因,仙者向来逍遥于云海之间,已然不惧人间寒意…” 妇人像沈灵一样偏着头,就只差没有眨眼了,又问道:“那你不觉得累吗?” 剑谪仙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答道:“仙者长年悟剑,不觉得累。” 妇人再问道:“不觉得累,就要摇扇子吗?” 剑谪仙合上眸子,长吸一口气。一脸从未有过的无奈。 “摇扇能拂世间尘埃,陶冶自身情操。” 妇人看着剑谪仙的样子,似是对剑谪仙的反应还不太满意,接着笑问道:“那你陶冶了好几百年,想必情操已然到了旷古绝今的境界了?” 剑谪仙实在是不知如何回答。 妇人被沈灵问的受不了,可以骗、可以用流玉枫引开沈灵的注意力;被小色女问的烦了,可以揍、可以挥袖、可以一个不高兴就将小色女踹飞出去。 但超凡入圣的剑谪仙不能。 剑谪仙不可能把妇人踹飞出去,也不可能因为几个问题就向妇人发出“剑仙十二绝式”。 被妇人问的无语至极,已不知如何回答的剑谪仙只能闭着眼点头。 不停的点头。 却不料,妇人从沈灵那儿学到的问题竟然还没有问完。 妇人继续问道:“既是如此,那你为何要叫剑谪仙,而不叫做情操仙呢?你这有些名不副实啊。” 这个问题一出口,直接让闭上眼的剑谪仙眉心挤出了一个川字。 连那柄悬空立在剑谪仙身后半丈外的圣剑,都被问的不住的颤鸣出声。 似是马上就要出匣。 妇人摇着羽扇,满意的哈哈大笑起来:“好了,不老实的情操仙,现在你可以舞枪弄剑了。” 剑谪仙张开眼,心生去意。 任由春秋无数,岁月横流,也不想在见到眼前这妇人。 只是剑谪仙还不能走。 他来此的目地还没有达成,若是走了,那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也将有违天数。 剑谪仙只能忍着。 以往剑谪仙出剑,都是以风轻云淡、轻描淡写之姿。哪怕是遇到李愈之、神虚子这样的顶峰人物亦是如此。 但这一次的剑谪仙,已无法像以往那么淡定。 蓦然一举剑指,大喝一声:“剑——破茧!” 第33章 十二绝世出,黑龙衔河 庸人练剑,都希望能入得什么御剑飞行之境。一面口口声声追求剑道,一边又将其视作奴隶践踏而剑身之上。 实为可笑至极。 高人练剑,绝不会讲究什么御剑飞行、万剑铺道;只愿与剑为伴,伴剑而行,能从中悟的一颗赤诚的剑心。 而剑谪仙之境界,已是“剑锋不过顶,一心生一影”。 剑谪仙的身心之影,就是他的剑。 悬在剑谪仙身后半丈处的那柄剑,就是他的身心之影。数百年来,无论在什么时候,去到什么地方,都是如影随形,从来未曾变过。 一声“破茧”方落,剑谪仙身后由身心之影化成的圣剑宝匣,倏然往两边一分。 犹如一颗拨开外壳的花生。 剑气瞬时漫至天际,一柄不容世间一切邪魔作祟的圣剑,携万丈金光从匣中现出。 圣剑随主人心念,生出数十里剑风,横扫血空而去。 人目难辨其状的金色剑身,微微一颤,剑影自圣剑立定处向两侧涌出。两侧的剑影各自划出一条弧线,在圣剑上空一交,并作一个完整剑圈。 远远看出,似是有一只孔雀正在开屏。 一圈一圈的剑影依次浮现。不过眨眼之间,剑谪仙身后已只剩下一片层层叠叠的剑影。 金光一闪,霎时破影而出。 直刺贯穿魔人胸口的那柄道家古剑。 古剑察觉到有冲天剑气避来,剑身上莫名燃起熊熊剑火。 似是在迎接,要与激射而来圣剑一决高低。 也似是有什么感应,被人灌入了更加强大的力量。 坐落在龙虎山青莲台上的天师,正在静心养神。一觉古剑有异,道袍下的双手已化道指为三清指。 于心间道:“剑者又何必要逆天而行呢?” 剑谪仙心头一动,附道:“道者此言差矣也,仙者所为,非逆天而行,而是为铸道心。” 天师睁开道眼,沉吟了片刻。 忽然,发出一声长叹:“难道,这才是天意?” 叹息间,尽是无尽苍凉。似是有什么颠倒众生的大事再也无力扭转。 天师手间,三清指化去。 贯穿魔人胸口的古剑上,幽蓝色的剑火应指而熄。 破影飞出的圣剑,被无数条剑影附入剑身。剑意一曾在曾。 当头的剑尖,似坠千年未曾滴落的水珠,隐现出一个十字,晶莹而又剔透。 魔人看着激射而来的古剑,唇间掀动,白齿露出。一副万千奸计已在胸的表情。 一身已是魔道的修为尽提。一掌按于身后的阴卦,一掌按于身后的阳卦,只等胸口的古剑一去双掌就将向剑谪仙与妇人拍出。 就将开始他期待已久的脱身之战。 尽管他自知面对妇人和剑谪仙的联手,脱身的机会十分渺小,但他又怎么可能会束手就擒,让自己落入其妇人和剑谪仙的预谋当中? 妇人看着圣剑向古剑激射而去,如初般摇着手头的羽扇。 连声赞叹道:“好剑,好剑,果真是好剑啊!” 若是另有他人在场,看着剑谪仙发出的这一记十二绝式中的“破茧”,发出这样的赞叹那是非常的合情合理,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这样的赞叹从妇人的嘴里发出来,听上去却更像是在骂人。 完全听不出半点感叹的意思。 就连远处的小色女都很想在心里向娘亲说一句:“娘亲,你骂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含蓄了?” 但又怕事后会被娘亲狂揍一顿,小色女只好把这句话给压了下去。 圣剑一触到古剑的剑柄,古剑已开始破碎。 在往前一推,古剑便全然破碎。 就在古剑破碎的同时,被囚禁在剑下的魔人化作一道黑影窜起。 本想一掌拍向妇人,一掌拍向剑谪仙的魔人,见妇人一改往日的爆烈脾气,只已想做壁上观的样子立在一边,亦不想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去主动招惹妇人。 立即一改心念,双掌一齐拍向剑谪仙。 妇人事不关己的看着魔人拍向剑谪仙的两掌,笑道:“你倒是挺聪明嘛,只不过你才出两掌,未免也太少了…” 两掌已引动九天奔雷。 十数道闪电直破云颠,击向这从未见过人间天日的深渊当中。 剑谪仙左手一扇挥出,迎向魔人的两掌。 右手一举剑指,剑气如一道铜墙铁壁,挡住那劈下的十数道闪电。 口头在喝一声:“剑——归真!” 立在崖边的白马醉和剑之初听不到这一句“剑归真”,只看到了一片又一片的奇景。 先是听到云层中传来奔雷走马声,再是闪出一片片白光,十数道闪电一齐劈入崖下的云海之中。 如今又是听得一片剑风大作。 剑风过处,可以清楚的看见天空中的游云竟化作了万千剑影,如天河之水,以“疑是银河落九天”之势源源不断的落入崖下。 条天山盛开的花儿,红的、粉的、紫的、褐的色彩缤纷的花瓣,一瓣一瓣的飞入空中… 郁郁葱葱的古树上,宽的、长的、圆的、细的形状各异的树叶,纷纷离开了树枝… 每一片花瓣,每一片树叶,都化成了一把剑。 数也数不尽的剑,如同千军万马,从白马醉和剑之初眼前一晃而过,争先恐后的扑向云海当中。 千万柄剑,如同一阵暴雨。 瓢泼暴雨,又如一片繁星。 惊心。动魄。也无比炫目。 魔人拍出两掌,只为一阻剑谪仙,根本无心恋战。当即便往上窜去,急欲脱身。 方不过窜出数丈,已见得万剑如雨落下。 魔人运气挥掌,咆哮出声,想要荡开剑雨,辟出一条生路。无奈越往上,那剑雨越是密集,最后已是密集的不见空间,只见一片白茫茫的剑尖。 剑雨无穷无尽。 魔人荡开无数道剑影,逼散无数道剑影,亦被无数道剑影穿体而过。 全身上下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无一处是原来的样子。 魔人硬生生被剑雨逼落回八卦之上。 剑雨还未落尽,单膝跪在八卦中心的魔人,似受伤的虎狼一样发出阵阵哀嚎。 身躯尽管已是千疮百孔,却依然不死不灭。只随着落下的剑雨不住的抽搐、颤抖。 剑谪仙左肘一伸,以羽扇半指妇人:“河图呢?” 妇人以扇掩唇,扭腰偏头,娇笑道:“别急嘛,情操仙,你的十二绝式才使了两招呢。” 剑谪仙看出妇人故意的戏弄之心,将目光一抖,严肃道:“尔与仙者皆为修行之人,仙者亦无揭尔痛处之心,只想提醒一句——” 口中一顿,收起严肃的神情,似是怕伤了妇人。 淡然接着道:“这魔人若是逃脱,尔六百年那一掌,可就白受了,他…亦将责尔这般小儿行径。” 妇人脸色闻声僵住,手头的羽扇亦没有在摇。 无数不堪回首的往事浮上妇人脑海,一颗沉寂的心跟着变得嚎动起来。 “小儿行径…” 妇人转过头去,凄然笑道:“还不是被他逼出来的…” 剑雨将近,魔人已从剑雨之中艰难的立起身来。 剑谪仙无心多言,更无安慰的时间,只道了一句:“仙者知尔不易,但…” 话尚未完,偏过头去的妇人忽然一扬右臂,将手中的羽扇抛出:“放心,就算他是真身下凡,他也逃不了。” 扬起的右臂,化掌为指。抛出的羽扇应指现出真身,正乃上古大神伏羲氏的遗物。 ——河图。 妇人在道一声:“龙行九五穿云啸!布图——” 缠在妇人右臂上的六爪黑龙,应声脱臂飞出,一口衔住河图,弓字般冲天而去。 剑雨当中面目全非的魔人,转目看向妇人:“你竟然找回了这上古遗物?” “吾先祖之遗物,被吾找回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妇人冷笑道。 右掌一伸,再现一把羽扇:“不仅是河图被吾找回,洛书亦在吾手;日后想要封印你,何须吾与他联手,不过在吾举手投足之间尔。” 魔人盯着妇人的羽扇,魔眼中生出火来:“但若是朕杀了这龙,毁了这图呢?” 声未尽,八卦之上已不见魔人踪影。 魔人强行破开已是强弩之末的剑雨,冲天飞去,直追衔图的六爪黑龙。 剑谪仙在扬剑指,剑仙十二绝式在出一招: “剑——虚空!” 魔人去势极快,奈何剑谪仙的剑意却通天惯地。 一声“虚空”后,自六爪黑龙摆尾之处,又有无数飞剑化出。 那些已是强弩之末的剑影,仿佛又有了新的生命。尽数回飞而去。 这一招化出的飞剑,数量虽没有刚才那一招多,可威力却要大上不少。 最为不同的是,这一招的飞剑没有在一击落空后散去,而是如长有眼睛的实剑一样,不停的刺向魔人。 上千飞剑如网,如草。亦如画。 来来去去,在魔人四周不停穿梭。 然不管是剑来,还是剑去,都尽归于剑谪仙两指之间。 剑谪仙的两指间,是一个源源不断的剑泉,是一方深不见底的剑渊。 心知河图一旦布下,便逃脱无望的魔人,怒极。 奋尽全力,可飞剑却像万鬼缠身,无止无休。只能且战且去,眼睁睁看着黑龙在空中化身成上百丈长,一口上古龙气吐出,河图已如天幕当头盖下。 魔人恨极。 亡命般怒吼一声:“剑谪仙,朕就算入图,也要让你陪葬!” 舍了逃脱之念,杀心爆涨。回身向剑谪仙扑去。 剑谪仙看着已是癫狂之态的魔人,眼中闪过一丝惋惜:“若是天数,仙者自当陪葬,奈何不是。” 妇人冷目一横,瞳孔一缩:“这,就是世人常说的狗急跳墙?” 剑谪仙长叹一声,背对魔人,转过身去。 双手附于身后,道:“尔尚未出过手,这最后一击——交尔了。” 第34章 梅山知交已零落 妇人被剑谪仙一提及那些无法释怀的往事,心绪有了不小的波动。 本欲快些结束这一场争斗找个地方好好调整一下心绪,可一见剑谪仙要把这最后一击留给她,自己却做出比她还要事不关己的样子,当即就不想这么干了。 她可以事不关己做壁上观,但别人不行。尤其是剑谪仙,绝对不行。 反正这魔人已是图中之物,有什么好着急的? 更何况,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决定一直没有做下。 那个决定,只能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做。 妇人并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表现出不乐意的样子。而是有模有样的一舞羽扇,二话不说,马上就迎向了扑来的魔人。 她只不过是被魔人一掌拍飞出去而已。 被拍飞时,尚发出了一声惨叫。看上去,好像是实力悬殊,以卵击石。 妇人这一声惨叫,叫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叫的不仅让剑谪仙心头一震,连魔人那怒不可揭的魔眼里都顿了一顿。 魔人知道这妇人的脾气,以及一贯的作风。 这妇人的作风,一向是能动手就绝对不会动嘴,你不服,那就打到你服。疯起来的时候,比魔人都要可怕,比魔人都要更像一个魔头。 尤其是六百年前的那一战,这妇人可是担当着主力的角色,兼攻守于一身。那龙虎山的天师不过是在旁边策应了几下,顺便拍了妇人一掌,将妇人送入轮回而已。 如今,这妇人怎么变得这么客气、这么不堪一击了? 魔人虽觉大跌眼镜,可手头却没有丝毫放松。一身如同浓墨的邪魔气焰,已破开剑谪仙的护身仙炁,直卷向剑谪仙。 小色女一直悬在远处的半空中。 她看不见巨大八卦之上的这一场仙魔之战,可眼下涌出的剑影却看的一清二数。 小色女心急如焚,生怕这些不长眼睛的剑影会将自己刺成一个马蜂窝。然而那些剑影却像长了眼睛一样绕开而去。 能想象这场仙魔之战有多激烈的小色女,心里十分不解。 娘亲把她一袖挥到这里是为了干什么?是想让她帮忙?那只怕是尚未近身,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是想让她身临其境的感受一下?若是如此那又干嘛要控制住她,让她动都动弹不得? 小色女能够确定,既然娘亲不是因为想和她断绝母女关系才将她挥下这里,那娘亲这样做肯定有其他的目地。 娘亲从来不都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小色女想着想着,心里不知不觉的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一场绝顶的仙魔之斗,哪里容不得丝毫懈怠。剑谪仙没想到妇人会来这么一手,尽然到现在都不肯出手,任由魔人上来拼命。 剑谪仙没有办法,只好匆忙应招。 手间剑指在起。 蓦一转身,点向涌上身来的涛涛魔焰。 魔人本为天上正神之魂魄,拥有一身足可傲世仙界的天神修为,虽在违背天数偷下凡间后打了不少折扣,却依然保持深不可测的境界。远非一般仙人可比。 剑谪仙悟剑成仙,身负天下剑道之命数,千年无一。但终究不能再匆忙之间接下魔人怀有玉石俱焚之心的一招。 剑谪仙点出的剑指,虚空一触魔人拍出的掌,整个仙躯都随着魔人的掌力往后急掠而去。 仙躯前后,一股长达十数丈的金色先天剑炁护体,形同一把巨剑。剑指就是这把巨剑的剑尖。 掠出几百丈后,剑指前的剑气一缩在缩,已呈颓势。体内真元亦开始不受控制的窜动起来。 一身邪魔气焰的魔人紧扑不舍,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黑痕。 左掌一翻,在出一掌。牵动天地的掌力如同漫空浪潮卷向剑谪仙。 冷笑道:“剑谪仙,朕倒要看看,凭你一己之力如何敌的了朕!” 剑谪仙不答。 只无声的看了妇人一眼。 妇人以洛书化成的羽扇掩着胸口,殷红的唇角带着血迹,一副重伤又爱莫能助的模样:“情操仙,实在抱歉,吾尚未恢复真身,不是他的对手,估计…估计…估计等会…你还得保护我…” 剑谪仙千百年来都是淡然如水的眼神中,首次有了一丝鄙意。 心中似是已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龙虎山上的那位天师都对这妇人的一片痴情视若不见了。 感情是那位天师也怕被这妇人坑。这妇人一旦坑起人来,不但能把女儿拂下山崖,更能把其他人活活坑死。 剑势被魔浪吞尽,几乎已陷入魔浪当中的剑谪仙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不是人,而是仙。剑中之仙。 当下将剑心一凝,往后化出七道身影。 七道身影呈一个诺大的“之”字,依次往身后闪落而去。最后那一道身影落在了五百丈之外。 第七道身影一落定,前面的六道身影连同已落入魔人掌力之下的本体,一起化入第七道身影当中。 剑谪仙避过了魔人的这两掌,但用的不是自己的神通,而是“踏雪雪梅”。 出自神虚子玉姬炎。 有心不让剑谪仙袖手旁观的妇人,自剑谪仙的目光移开之后胸口就不痛了,唇角的血迹也消失不见。 手头的羽扇重新摇了起来。 看着剑谪仙剑势化尽,马上就要落入魔人掌下,再也不能像自己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心情显得有些好转。 可一见剑谪仙用“踏血寻梅”,从魔人掌下脱身而去,又显得有些失落。 “情操仙,你可真是集百家之长于一身呐,连神虚子的踏血寻梅都被你学会了。你什么时候落到这步田地了?” 妇人的语气和神色十分复杂。 说的这句话也是意味深长。初听让人感觉是在讥笑剑谪仙,细细一听却又像另有深意。 不管妇人是什么意思,剑谪仙都假装没有听见。 这个时候若把妇人的话听进去,那就不是心生去意这么简单了,只怕非得当场和妇人翻脸不可。 左手再化剑指,斜空举起,腕间一转,轻道一声: “剑——云游!” 游字一落,第四招剑仙十二绝式应声而出。 卦生无数江山的河图之下,万千剑影尽数飞落在剑谪仙的剑指前。 万剑成林,重重叠叠。锋芒如同天日。 剑谪仙剑指化出半圆,万千剑林随着剑指涌成了六七条优美的弧线。 如同有一位婀娜多姿的仙女正在翩翩起舞,身上的衣带正凌风飞起。 那场面如梦如幻,多变至极。 魔人一至,六七条剑弧当即似在空中潜行的蛟龙一般扑去。 被剑谪仙逼的丧失逃脱之机的魔人,铁了心要让剑谪仙付出应有的代价。就算是入了上古大神遗留下来的河图,被送出见那位所谓的天生道心之人,也得拉上剑谪仙才甘心。 魔人毫不闪避,更不畏惧。任由无数剑影激射而来,依然直迎而上。 他不畏死,也不会死。这人世间没有那柄剑能杀的死他。 哪怕是剑仙,哪怕是龙虎山的那位天师,也都无法做到。 魔人顶着剑影前行,虽步伐艰难,浑身疮痍,但终究是靠近了剑谪仙。 层层剑影与魔焰交织在一起,魔人不见血肉的脸若隐若现,凄惨又狠毒的让人心底发毛的声音从中传出:“剑谪仙,你若杀不死朕,朕就将杀死你!” 剑谪仙仙气横溢的眉目间,有了一丝担忧。 担忧的并不是自身的生死,而是如何能够将这魔人送入河图当中。 天幕似的河图只是封住了魔人的逃生之路,并不能主动将魔人吸入其中。 若是一直这么僵持下去,自身生死尚是其次,只怕其他类似于魔人的魔魂受到感应,会有不可意料的事情发生。 剑谪仙再看妇人一眼。 看出剑谪仙摆不平这魔人,无法将魔人逼入图中尚有些危险的妇人,在剑谪仙使出第四招、魔人扑入剑影时,脸色就已经变了。 被剑谪仙这一看,妇人的脸色更是彻底沉了下去。 只好如实说道:“方才虽有坑你之嫌,但吾确实尚未完全恢复真身,就算出手也是白费力气,根本无济于事,若是受伤尚会延迟恢复之期…” 妇人的话没有说完,眼角的余光莫名的撇向了小色女。 无声的在心底叹了一句:“难道,真的只能这么做吗…” 剑谪仙听得妇人这话,眼神中满满的一言难尽。 也不知道这妇人到底是为情所困,迷失了心智?还是一世比一世我行我素,做事越来越不计后果了。 剑谪仙根本没时间和妇人去计较这么多,只能让这些想法从心间一闪而过。 长叹一声,仰头自河图之下,看向天际,口中道出一句:“诛仙人,梅山知交,已然零落。可助仙者一掌否?” 声音不大,却如天籁,直达九天之上。 妇人心头一震,亦抬头看向天际。 屹立在天门之外,呈一片天青色的诛仙城,城门缓缓打开。 一个浑厚的犹如洪钟的声音,随着一道淡黄色的掌印,流星似的穿门而出。 “拂袖黄山上,赐招东海滨。神虚娃儿散,谁知老夫心!” “既是为梅山知交,老夫便助你一掌!” “掌——去——” 去字甫落,淡黄色的掌印随即出现在剑谪仙与妇人的眸子中。 那掌印,平平无奇。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老人手掌,无非就是比一般的手掌要大上许多许多。 掌心的掌纹、手指的关节,都清晰可见。 没有修道之人的气机如火,没有成仙之人的真炁纵横。甚至连最基本的呼呼风声都没有。 就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只肉掌,竟逼的神力通天的六爪黑龙四处窜逃。 奈何肉掌之下,无处可逃。 六爪黑龙被那一只手掌连同河图一起摁下。 剑谪仙一收剑指,在施“踏雪雪梅”,闪退出数百丈远。 悬浮在当空的河图,如同一张巨网,随着那一只缓缓合指的肉掌,收将起来。 河图银白色的图背,正好从剑谪仙眼前落下。 被围困在图下的魔人,朝着肉掌怒吼出声:“李愈之,朕以天帝之名,咒你不得好死!” 试着冲突几次,撞的魔焰四散,却根本阻止不住。只好向即将合上的图口扑去。 可惜,为时已晚。 摁住河图的肉掌,轻轻一握。伏羲氏留下的河图立即在掌下对折合拢。 整个深渊的一切声响、魔焰,在合图的那一瞬全部消失于耳。 淡黄色的掌印亦跟着消失。 河图如同一张山水画卷,无声的飘落在青铜色的巨大八卦上。 妇人没有去拾图。 而是将羽扇向小色女一挥,解开了对小色女的控制。 不等小色女反应过来,忽的闪身上去,又是一脚踹在小色女身上。 小色女“啊”的惨叫一声,飞出十数丈才稳住身形,忍痛哭着道:“娘亲,你…你就不怕把我踹死吗?” 妇人低沉到了极点的脸上,有了春风化雨般的笑容:“方才踹你,是娘亲的不对,不过这一次踹你,是因为娘亲高兴。” 第35章 修道见隐皆由此 小色女双手作拳,在眼圈上纂了纂,呜呜哭着道:“娘亲,你不高兴的时候拿我出出气,踹我一下倒也算了,现在连高兴的时候都要踹我,你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 被诛仙人一掌握得只能化身尺余长的六爪黑龙,自河图下飞起。重新缠在了妇人摇扇的右臂之上。 妇人掩着唇偏过头,轻轻的咳了一声:“听你这么一说,娘亲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小色女委屈巴巴的瘪着嘴儿,时不时的抽噎着。那样子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了。 妇人不是一般人。她受的了。 撇了小色女一眼,甚是不屑的道:“你还能装的在可怜一点吗?” 小色女连忙眨着眼泪汪汪的眼睛,解释道:“娘亲,我不是装可怜呀,我是真的很可怜…” “是吗?”妇人诡异的一笑。 小色女没看清楚娘亲娘亲的笑容很不对劲,不停点头道:“是呀是呀。” “那你过来,娘亲好好抱抱你。” 小色女一听这话,大喜过望。感情娘亲还是十分疼自己的,什么不高兴都烟消云散了,立即小鸟回巢般扑向妇人。 可迎接小色女的并不是熟悉又温暖的怀抱,而是娘亲的第三脚。 这第三脚踹的比前两脚都要重。 踹的小色女惨叫如嚎,直接飞出数十丈远,立住身形时不得不捂着胸口,半弯下腰去。 喉咙一阵抖动,口头一张,一张鲜血喷出。 小色女一脸的难以置信,可偏偏不能不信。这一脚就是娘亲踹的,血也是娘亲踹出来的,那个剑谪仙怎么可能会踹她? 在抬头看向娘亲时,却见娘亲转身摇着羽扇悠悠的看向一边,竟是全然不顾及自己的伤势。好像自己的生死与她已没有任何关系。 小色女方才收起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与刚才不同的是,刚才她哭出了声,而这一次她只是流泪。 任她在外面再怎么捣蛋、在怎么胡作非为,在娘亲面前再怎么乖巧、在怎么唯命是从;此刻的小色女,也受不了娘亲的狠心。 狠心之后还是这般冷漠。 泪眼婆娑下的脸庞,苦苦的笑了两笑。一个字都不再说,提气就往上飞去。 那上古大神遗留下来的河图一落在八卦之上,这一场仙魔之战也就宣告正式结束。 整个深渊由血色逐渐变成透明之色,悬浮在空中的白骨与怨气也不见了。方才的这一场惊天之战,好似是一场梦。 剑谪仙抬头往天际看去,向那坐落在天门之外的诛仙城道:“五十余年未曾相见,诛仙人依然一如经年意气,仙者甚是叹服。” 剑谪仙说这一句话是在表示谢意。这一场仙魔之战的结束,最后那一掌可谓是功不可没,若是没有那一掌,结果绝不是如此轻易能收的了场。 剑谪仙和妇人都必定将付出相当沉重的代价。 但诛仙城里的诛仙人没有答话,诛仙人向来只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若是觉得不该做,天王老子跪地祈求,诛仙人也是雷打不动。 一旦做了,便无需言谢。 剑谪仙知道诛仙人的脾气,亦不在多说。化了手头的剑指,散了心间的剑意,身心之影化成的圣剑,应心回匣。 正好看到了妇人叫小色女上来又一脚把小色女踹飞,一点也不把小色女当女儿的荒唐一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一言难尽。 对于妇人与龙虎山那位天师的故事,剑谪仙是知道的。剑谪仙本来觉得甚是可惜,甚至都有些为妇人抱不平,如今一见妇人一番这样的做派,那倾向于妇人的态度不禁消失了。 这妇人对龙虎山的那位天师那般的死心塌地,为何对其他人却是如此的偏激呢?连亲出的女儿都不例外。 还是说,这妇人将从那位天师那里受到的伤害,全部都转嫁到了他人的身上? 又见妇人若无其事的任由小色女负气离开,剑谪仙忍不住说道:“此女乃尔之精元所化,可以说她即是尔,尔即是她,尔如此待她,就不怕她与尔反目吗?” 妇人侧过身去,摇着扇道:“吾之家事,什么时候需要情操仙来多言了?” “仙者无多言之心,随口一提罢了。” 剑谪仙亦不在看妇人,转目看向幽幽暗暗难见边际的前方:“仙者只是觉得,尔之所为虽不在仙者意料之中,但仙者还是相信尔不会在魔人脱身之后束手无策…” 剑谪仙沉吟了片刻:“若是仙者没有猜错,尔方才有以女儿来祭图之心。” 妇人目光无声波动,似是有什么心事被说中,但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 “很不幸情操仙,你猜错了。” 剑谪仙无心与妇人争辩,只淡淡一笑:“何来的不幸,仙者亦希望只是猜错。” 妇人不想在提及这个话题。这个话题有些沉重。 将话锋一转,向剑谪仙问道:“情操仙,刚才多亏了你请动诛仙城主出手相助,才得以顺利收服魔人,也让吾之真身能够如其恢复;为表谢意,吾赠你一套书如何?” 剑谪仙默然不语。 这妇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会表谢意的人,没有恩将仇报就算是烧了高香谢天谢地了。 “这套书可是吾之亲笔着作,情节扣人心弦、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文笔行云流水、一字千金、回味无穷,凡是看过的人,就没有一个是不说好的。” 妇人饶有兴致的向剑谪仙推书。那些只看了一眼,就将剑之初吓得连连后退的书。 “若不是看在你收服了魔人的份上,吾还真舍不得赠你,你可能还不知道,这套书里有一本是专门为你写的,吾可是一直都在想你看到这本书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剑谪仙不用想也知道,这件事必然没有妇人说的这么简单。指不定又是妇人坑人的主意,为了避免和妇人反目,剑谪仙打算远离这妇人,最好是永远都不要再见了。 无奈的摇头,叹息道:“这套书若是他人所着,仙者尚有可能会接受,但尔所着的书,仙者只怕是无福消受了。尔还是留给需要的有缘之人罢。” “顺便在谏一言——” 剑谪仙看了妇人一眼,一拂长袖,往天际直掠而去,只留下四字:“好自为之!” 妇人看着剑谪仙从眼前消失,也不多说什么。 她的那些旷世好书,虽有剑谪仙的许多影子,但并不是为剑谪仙而写。她写那些书是给那位天师看的,她想让他知道,她堕落到了什么程度,不仅人尽可夫,每天所想的也是那些不堪入目的事情。 妇人手头摇着的羽扇慢慢停下,应着剑谪仙的话:“好自为之?你为何不去劝一劝他?” 左手伸出,落在八卦之上的河图飞入妇人掌中。 妇人尚清楚的记得那个被后人说成是“河出图,洛出书,唯有圣人,方可择之”的故事。 这位圣人,即是上古时期最为崇高的天地人三大神之一,也妇人的先祖。以及整个华夏文明中的人皇始祖——伏羲氏。 这是何其神奇,何其博大精深的一张图?所诞生出来的文化流传数万年,始终不熄不灭,亦无尽无穷。 圣人从图中悟出太初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先天卦辞,而妇人却想用它来颠倒一下乾坤,改一改那注定的命数。 无论是对于流玉枫,还是她自己,她都想从这图中寻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她相信能够做到。 后来的世人将自己视作是所谓的“苍生”,跪地败天,渺小的犹如草芥。在天地的烘炉当中,已然化作了刍狗、鱼肉。 但在妇人的记忆里,却不是如此。 妇人从来没有忘记,人与天地本为三才,曾经平起平坐;正如日月星是为三光,从无贵贱之分。 人为何要问天而生,顺天而存?人本就是与天一样的存在。 不管是那道家三清、西天双圣,还是上古大神、三皇五帝,或是八方金仙、各路菩萨,哪一个不是以人道超凡脱俗,方能入圣见隐? 天道与人道,本是相辅相成,何时变得让前者凌驾于后者之上了?后来的修道之人心中,只知有天道,却不知有人道,也不知到底是道之不幸,还是道之大幸。 妇人目视手中的河图,河图的折落处,隐隐在妇人手中散出奇光。 妇人的眼中不见喜意,亦不见悲意,更不见佯装出来的风情万种与妩媚,淡然的如一汪清水。 口头喃喃道:“你有你的万古大道,吾虽心有怨言,但从来不曾阻止过你,如今,吾亦要行吾的自己之道,希望你也不要阻止吾;你与吾之间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在这一世都必须有一个了断。” “什么好自为之,蛊惑人心的下贱言辞。吾当尽力为之!” 妇人的声音不大,但说的铿锵有力。 微一合眸,于脑海中问道:“梦中之人,可尚满意否?” 梦中之人,不答。 只在流玉枫仰天长啸后伸出手掌,接过妇人幻化而来龙马河图,这才吟道: “大道无为本自然,奈何不为难方圆。 人生路口寻真种,红尘炉中炼性天。 脱尽牵缠尘垢物,全成父母末生前。 修道见隐皆由此,余二虚悬俱是偏。” 将接过的河图虚空一展,在往万丈金光中一挥,一张时而现出日月星辰、一下时而现出五行万物的河图,已布在流玉枫的头顶。 流玉枫一见得这图,许多怪异画面浮上心头,如同意识中见过家国破碎的景象一般见所未见。虚无缥缈。 尚来不及反应,河图之中的现出的五行突然演化成了一张先天八卦。 八卦中心不见阴阳,只有一道白光从中射出。那光太过炫目,流玉枫不得不用手挡住。 置身于流玉枫身后黑暗中的道人,将手中的拂尘一挥:“去吧——” 光影下的流玉枫立即飞起,直入河图当中。 第36章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 今夜的条天山无法安静,上有白马醉和剑之初目睹这天地之间的剑气纵横、风起云涌,下有剑谪仙与魔人的旷世一战、有河图重现、有李愈之开诛仙城助掌。 今夜的洛阳城也无法安静。 自现身于条天山后面深渊中的剑谪仙出第一剑时,洛阳城如有感应般跟着雷鸣电闪起来,不一会儿就是一片倾盆大雨。 大雨打落了许多春花,熄灭了许多灯火,让入夜之后依然热闹非凡的洛阳城少了人声。大街上的行人、看客、摊贩,回的回家,避的避雨,在半柱香的时间里消失的一干二净。 酒楼、茶馆、赌坊、妓院倒是都如往常一般热闹,只有那带着些许文艺、需要一定雅兴之人才会去瓦肆勾栏显得有些落寞。 在洛阳城最繁华的地方,有一条长河自蓝田来、向黄河去,从城正中穿过,将洛阳城一分为二。 河名为“洛”,又称雒水。为天下几大极富传奇色彩的名河之一。 此时正是春风时节,河岸两边柳暗花明,彩灯满布,更逢十年一度的禹门之会,让天下各方人士争相汇集于此。只是这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凌乱了岸上的尘埃,扫了那些游人看客的兴,让河岸上不曾留下一条人影。 夜色渐深,大雨渐小。洛阳城由一片冷风冷雨变成了绵绵细雨。 细雨之中的洛河,映衬着两岸的灯火,如一条两侧繁星点点、中间波光粼粼的天河,无声的淌向东北方向。 一位年过知天命的更夫,披着蓑衣从大街缓缓走过,手中提着面铜锣一慢两快的敲着,口头喊道:“平安无事——” 每一个听到更声的人都知道,此时已是子时三更时分。 只是在更声过后,洛阳城并没有彻底安静下来。而是有一阵琵琶声划破细雨绵绵,飘满夜空。 那琵琶之声,奏的不是《霸王卸甲》,也不是《十年埋伏》,而是一曲幽怨婉转的无名之调。 两岸的楼房中,有不少人尚未睡去,亦或是方才睡去便被这阵琵琶声惊醒。 琵琶声除却凄凉的如哭如诉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不同的是琵琶调下有女子在唱。 女子的声音胜似出谷黄莺,动听至极。可唱词却让听到的人睡意全无,各自心惊。 侧耳一听,唱的竟是一阙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阙词名为《虞美人》,其知名程度称得上妇孺皆知,几近无人不晓;但百多年来,这首诗无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明目张胆的肆意高歌。 只因这阙惊世名词包藏有“人还在,其心不死”的复辟变天之心。写下这阙词的人,就是因为这阙词而被赐毒酒毒死,后人商女唱及这阙词亦多有株连。 在世人的心目中,这是一阙不能让人听见,只能关起门来独自吟诵的禁词。 谁人敢在这洛阳城中吟唱这阙词? 不料,一阙方毕,一阙再起,那胜似黄莺般动听的女子声音竟又唱道: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也是一阙词,与刚才那阙《虞美人》一样,也是出自那位被赐毒酒的词帝之手。 词名《浪淘沙》。 听到的人再也忍不住,纷纷推窗探看。 临近洛水的人可以看见洛水之上有一艘不大不小的楼船,顺着波光粼粼的河水缓缓出现在视线当中。 船的当头,立着一个顶着斗笠的人。 斗笠四周有青纱垂下,看过去的人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庞。连那人是什么年纪、是老还是少都看不出来。 只能看见那人身着一身和斗笠一色的青衣,一动不动的立在绵绵细雨中,犹如一尊木偶。 也不知是为什么,一股难以言喻的落魄感从每一双看到那青衣人的眼睛中油然而生。 那青衣人身上仿佛结了一层霜,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觉得冰凉。又仿佛是历经了无数世态炎凉与沧桑,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有些感同身受。 青衣人背后的船舱亮着烛火。 舱前的惟幔,微微被冷风吹的飘起,两边的画窗各自向外撑开。有雨滴正从窗上滴落。 琵琶声,以及女子哀转的吟唱声,便是由那船舱中飘出。 女子依然在唱的那阙《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秋风庭院藓侵阶。 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 晚凉天净月华开。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负雄才! 听见吟唱声的人中,有不少的江湖人士,看着带着斗笠立在船头的青衣人,心头各自暗暗惊奇。 这人是谁?这人难道不怕死吗? 有嚣张跋扈贯了的胆大者,想要上去和那显得有些落魄的青衣人打个照面,顺便掀下斗笠看一看到底是谁,却又忌于自身实力不敢上前。 这青衣人虽没有什么风发的意气,却有在洛阳城中吟着禁词招摇而过的胆量;而且根据以往行走江湖的经验来看,会以一身这般打扮示人的,不用想也知道这青衣人必然不简单。 稍微平和不喜惹事的稳重者,都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有关这青衣人的印象,绝大部分都一无所获。 却也有那么一个似是想到了什么。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岁不到的年纪,束发留须,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少有的高人气派。 看着楼船从视线中缓缓淌过,中年男人不禁记起了一些由来已久的旧事。 那些旧事已经纠缠了上百年,是非难分,黑白难辨,说不清到底是谁对谁错。 中年男人一认出带着斗笠的青衣人后,一双深邃有神的眼睛便立即移开了。 他的眼睛里有了惋惜、怜惜、可惜的神色,摇头叹息道:“看来今天晚上,又有人要血洒洛阳城了。” 夜色愈来愈深,流向东北方向的河面愈来愈宽,在那宽阔的河面上,有不少的地方都升起了一抹水雾。 楼船随着河水,淌入了淡淡的雾气中。 顶着斗笠的青衣人,任由漫空的冷风冷雨吹打在身上,也任由千奇百怪的目光审视着自己。 青衣人全身上下都从来没有动过一下。 连那一身青衣都被雨水打湿,不能在让风吹动。 唯一在动的,是从斗笠上落下来,正好遮住脸庞的青纱。 这北国的初春雨,与雪水没有多大的区别,落在人身上那是彻骨的寒冷。但青衣人并不觉得冷。 他全身湿透,依然挺胸抬头。笔直的胜过一颗大白杨。 看上去,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他弯一下腰,低一下头。 在他的眼睛里,看过点点星光,看过满眼阑珊灯火。 那一场百多年前的烽火,从来未曾熄灭过,依然在风雨里漂泊。 他从中狂歌走过,在青纱斗笠下静看岁月如梭。 他知道,英雄和美人一样,必须要耐的住寂寞。 这区区的彻骨之寒,又算得了什么? 他全然无感。 只是心中潜藏的那股矛盾,却让他难以承受。他有自己至高无上的追求,也肩负着与生俱来的使命。 最让他痛苦的是,他不是达不到他的追求;而是他的使命,抑制了他的追求,让他无法继续追求。 举手可得,奈何偏偏不能举手。一百多年皆是如此。 若是不曾如此,他早已不在人间。 当年那一场论战,他也不会落败。 他有金剑一柄,可惜一直蒙尘。 他时常在想,后主那一阙《浪淘沙》中的“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这一句,是不是特意为他写写? 他想,应该是的。 于是他将《浪淘沙》最后一句“空照秦淮”,改成了“空负雄才”。 雄才依然在,可秦淮还在否? 不堪回首明月中的故国,还在否? 那灯火酒绿的秦淮,是不是已然物是人非? 青衣人不知。 他已有许多许多年没有回过金陵,没有去过秦淮,没有下过江南了。 他最多最多也只是在遇到打江南而来的人时问一句:“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请问阁下,祖堂山上,百里桃花尚在否?” 百里桃花何其壮观? 只是已不知多少年没有见过了,连是否留存于世都无法确定。 青衣人想过要回去看看,但又觉得有愧于故人子弟,一直不敢踏上归途。 归途易行,心结难解。 青衣人今夜来到洛阳城,便是准备开始要去完成他的使命,试着解开心结,心安理得的踏上回家的路。 青衣人已计划好每一步,今天晚上要走的是其中的第一步。 第一步的目的地,是在洛阳城东北方向临近洛水河畔的“傻人街”。 傻人街的尽头,正是洛水河出洛阳的地方,也是整个洛阳城最不显眼的一个地方。但这个地方却坐落着一间名叫“无歇”的酒肆。 “无歇”酒肆的其他地方,都与一般酒肆相同。唯有两点有些超乎寻常。 第一点是,没有哪个生意人会选在这么一个最偏僻的地方做生意。 第二点是,其他酒肆都有掌柜、有伙计,掌柜一般都上了年纪;而无歇酒肆没有伙计,掌柜也没有上年纪,不过是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什么样的年轻人,会在这样的地方开酒肆?会又当爹又当娘一样的,不请伙计。 楼船在无歇酒肆外的河岸边一停下,立在船头的青衣人马上就看到了那奇怪的年轻人。 立在酒肆中的年轻人似是刚干完活。 正一边用一块雪白的帕子将十只比女人都要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的擦了个遍,一边冲步向酒肆的青衣人微笑着。 “看来今天晚上,我要赚大发了。” 第37章 三更子夜止剑酒 什么样的男人手指会比女人还要修长?一个人要在干完什么样的活后,才用的着一根一根的擦拭手指? 能够看得出的是,年轻人十分爱惜他的那双手。擦拭的动作十分熟练,中指和食指更是来回擦了好几遍。 青衣人从船头踏下来,笔直的步向了无歇酒肆。船舱里的琵琶声依然在,只是没有了唱词。 年轻人擦完十根手指,右手轻轻一挥,右边烛火最为明亮的一张桌子上,四条收起准备打烊的凳子从桌上应手翻落。 再将中指轻轻一勾,两坛酒、两只碗,从后门的一块帘子内自动飞出。自动落在摆好了凳子的桌子上。 顶着斗笠的青衣人迈进槛来,年轻人向右一伸手,笑道:“请坐——” 青衣人一声不吭,从年轻人身前走过,默默应声坐下。 年轻人亦跟着坐下,拍下酒坛上的泥封,笑容满面的为青衣人倒酒。看上去是遇到了老友,也像是在热情的尽地主之谊。 青衣人一动不动的看着年轻人迎面坐下,在看着年轻人倒了两碗酒,用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淡淡说道:“为何这几次,你要为我倒酒?” 年轻人提着酒坛的手顿了顿,目色清朗,笑道:“可能是,我想陪你喝酒。” “陪我喝酒?” 青衣人觉得有些意外。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陪他喝过酒。 “也可能是,我自己想要喝酒。” 年轻人放下酒坛,将左肘随意的撑在桌边,微倾着身子叹了口气。笑容中多了一抹无奈。 青衣人沉吟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喝酒。” 年轻人将右肘也撑在桌边,双肩跟着紧拢的臂膀耸了起来,一双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的目光落在青衣人身上。 如初笑道:“因为,你那一柄搁在船舱里的金剑,实在是太厉害了。我杀不了你。” 青衣人放在膝上的右手伸了出来,端起了年轻人为他倒的酒:“哦?竟是因为这个?” 年轻人看着青衣人端着酒从青纱下穿过,一声烈酒入喉的咕隆声从青纱下传出。 笑道:“每次你喝完酒,都是起身就走,从来没有要结账的意思,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青衣人放下只剩一半的酒,说道:“你觉得坐下来陪我喝一点,你就可以少亏一点。” 年轻人看着面前满满的一碗酒,摇头叹道:“其实,我是不喝酒的,唉——” 举碗、仰头、一饮而尽。 青衣人青纱下的眼睛,犹如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井里没有水,只有一片黑。 右手的拇指、中指、食指摁在和他衣服一般颜色的酒碗上,拇指轻轻的滑动:“你为何,不开口向我讨账呢?” “不敢,我怕死。” 年轻人用擦手的帕子,擦了擦从嘴角溢出来的酒:“我这么年轻,还想多活几年呢。” “如此看来,你的亏本生意做的并不少。” 年轻人不去看青衣人摁着碗的三根手指,提着酒坛为青衣人添酒。 若无其事的笑道:“那倒没有,也就亏了你这一个,其他的要么留下了百倍的钱财,要么留下了他们的血肉。” 年轻人缩回手,开始为自己添酒:“你也知道,像我们这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人,没有什么大的抱负,也就想安安稳稳的过个日子,我这样的小本买卖,哪经得起亏损。你说是吧?” 青衣人端起酒,一动不动的在青纱下饮尽:“你说的很有道理。” 年轻人看着那只从青纱里缓缓放下来的碗,一脸的无可奈何:“你这次喝的,比平时要急,按照这个速度,你今天晚上应该要在我这里喝四坛酒。” 青衣人道:“若是在加上你自己的四坛,那一共就是八坛。” 年轻人将头转到一边,深吸了一口气,不停的用手指点着桌子:“这…这…这是不是有点太狠了…” 青衣人道:“你可以试着杀一杀我。” 年轻人讪讪的撇了青衣人一眼:“这种事怎么能够试呢?万一要是没成功,那不是会坏了我的名头?” “但若是成功了,你将名动天下。” 青衣人抓起酒坛,为自己倒了碗酒。 年轻人看着白花花的酒落入碗中,郑重道:“我不是赌徒,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这是一个好习惯。” 青衣人第三次端起碗。 年轻人垂下眸子,不再去看那只碗。他忽然希望这位青衣客人能够尽量多喝一点,最好是醉倒在他的店里… 可他的想法一产生,立即就破灭了。 青衣人放下碗,道:“不要想的太多,我喝的酒比你喝的水都要多,直到今天尚不知醉为何物。” 年轻人以指背掩唇,轻咳了一声:“既然喝了这么多酒都没有醉,那又为何要喝酒呢?” 青衣人道:“你开店诱客,杀客取财,却又不去抢、不去盗,又是为何呢?” 年轻人无声的笑了笑,心里已明白青衣人的意思。 他看上去爱财如命,唯财是从,为谋财不择手段;却无人看出他的目地其实并不是为了财,而是为了享受达到目地的过程。 而且,他享受的过程,也不是谋财的过程… 年轻人没有继续这个问题。 他想要享受的过程、以及他的爱好,无论有多么丧心病狂,多么灭绝人性,他也不容许他人肆意评判。 话锋一转,问道:“你这次来我这里,也是和往常一样,想要在我这里杀人?” 青衣人道:“整个洛阳城,找不出比你这里更好的地方。” “是靠近城外,方便埋尸?还是我这儿月黑风高,阴气森森,具有杀人的气氛?” “你杀了那么多人,可有埋过尸?” 年轻人微微垂下头,淡淡的笑道:“死在我手里的人,从来不会留下尸体。” 青衣人道:“我能感觉得到,你杀人的技术,又精进了不少。” “是的。” 年轻人毫不谦虚的点头:“论各自修为,剑中之道,我不及你;但若论杀人的技术,你远不如我。” 年轻人目光微微一变,一丝凶残之色从中一闪而过。那短短的一瞬,有阴风生出,让平和近人的面容倏然变得像恐怖的厉鬼。 “我只是有些好奇,这一次让你出手的,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青衣人平静道:“无需好奇,很快你就会知晓。” 年轻人一伸左手,又有两坛酒从帘子后飞出,落在与青衣人中间的桌上:“看在在我这里喝了不少酒的份上,让给我可好?” 青衣人想都没想:“不好。” 年轻人双掌按在一起,轻轻的搓了搓,叹息道:“你这是要逼着我抢呀。” 青衣人倒着酒,不看年轻人:“你也不能抢。” 说完似是觉得有些不近情面,补充道:“你若是觉得手痒,我可以在杀了他之后,在让你过一过手隐。” 年轻人目光一瞪:“那我不成了穿小鞋的了?” “有小鞋穿,总比没鞋可穿要好。” 年轻人神色一凝,仔细的想了想:“那我宁愿不穿。” 青衣人不在说话。 只将顶着斗笠的头微微向上抬了抬。 年轻人喝了口酒,将碗啪的一声落在桌上,很不高兴道:“这三人实在该死,竟敢从我的屋脊上飞过!” 话音未落,三条人影已从屋檐上落在酒肆门口。 中间那人英气逼人,亦是个年轻人,腰间配着一把剑,着一身绿衣。左右两人皆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着一身黑衣劲装。 绿衣少年听见了年轻掌柜方才说的话,向年轻掌柜抱拳作揖道:“在下一时无心,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年轻人侧过头,冷笑了一声:“你是——” 绿衣少年在作一揖:“在下幽州燕青冥。” 年轻人目光一定,面上带着一丝诧异:“竟然是当今天下五大名门中仅存的幽州少主,真是让我意想不到。” 年轻人无意撇了一眼对面的青衣客人,站起身向燕青冥摆手道:“里面请——” “多谢。” 燕青冥阖首示礼,抬脚进了酒肆。 年轻人一挥右手,身后有四条凳子整齐的从桌上翻下,向燕青冥问道:“少主不远千里,长途跋涉而来,路上必然受了不少风雨,今夜来到我这小小的无歇酒肆,却不知少主想喝些什么酒?” 燕青冥的目光从年轻人身上,转向了坐着的青衣人,再次阖首道:“三更子夜,止剑酒。” 年轻人目光一转,各自看了燕青冥与青衣人一眼。心头已然确定,这位幽主少主是为青衣人而来,无法确定的是青衣人今夜要杀的,就是这位幽主少主吗? 年轻人不急。作出什么也没看出来的样子,笑道:“少主不亏是名动天下的世家子弟,饮的酒都与我等不同,奈何我这小小的无名酒肆没有这种酒,只怕是要扫少主的兴了。” 一动不动的青衣人道:“他这杯酒,是向我在讨的。” 年轻人眉头一皱,满脸不可思议:“你这喝酒从来不给钱的人,竟然还有人向你讨酒喝?” 青衣人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我虽然不给钱,却也留下了你的命。” 年轻人抿了几下唇,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那现在有人向你讨酒喝,你是给,还是不给呢?” 青衣人一如既往的果决:“不给!” 燕青冥在来之前已经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却不曾想到会被拒绝的如此干脆,心头不禁随着这一句话悸动起来。 “恩怨纠缠,永远无止无尽,这一场难以分说的宿命纠葛已然历经上百年,难道阁下想让它一直继续下去吗?” 青衣人道:“不想。” “那阁下又为何要以故人之名,将那人约至此处?” “因为我想在一个月之内结束这一场纠葛。” 第38章 士为不知己者死 “这一场恩怨纠葛,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 燕青冥微一合眸,深吸了一口气:“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不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青衣人掩在青纱下的眼睛,一直都在看着这位请酒的绿衣少年。 绿衣少年的身上不仅有一股逼人的英气,还有一种天生的贵气。贵气透出来的不是纨绔之气,不是简单的意气,而是一种不容侵犯的正气。 青衣人知道,这种气质不是读多少书、装扮如何得体就可以拥有的;这种气质是由深厚的家族底蕴,从小耳濡目染,经过十数年如一日的熏陶才得以养成。 青衣人不禁想到了自己。那个本该是剑中奇才,本该背负盛名,本该让世人敬仰的自己。 他一想到自己,却又不忍在继续想下去… 喝了一碗酒,发出一声长长的滋叭声。似是那一碗酒忽然有些难以下咽,辣到了他的喉咙。 他淡然答道:“那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结束呢?是一笑泯恩仇,任它如同覆水东流,还是自欺欺人装作视而不见?” 燕青冥不偏不倚的立在青衣人的视线中,一双眸子亦落在青衣人身上,将青衣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燕青冥的眼虽然年轻,却能看通事故,更能看透人心。 青衣人的故事和为人,燕青冥听人说过许多,自己也详细了解过。若是要燕青冥用一个字来形容青衣人,那唯一能用的只有一个“士”字。 “士”是一种敬称,是一种人格上的认可,类似于君子。却又高于君子。 只因能称为“士”的人,通常都极重情怀、极重知遇之恩,通常都背负着不为人知的使命,通常都甘心为知己而死。 士当为知己者死。 正如女当为悦己者容。 青衣人就是“士”。 巧的是,古往今来最有名的“士”就是出于幽州,而燕青冥偏偏来自幽州。 在那风萧萧兮的易水河畔,有过一位一去不复返的壮士。 就连那位被人称为五柳先生的田园诗人,都为其写下了“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的豪迈诗句。 那是幽州历史上无数风流写意中,最为醒目的风骨。 那是幽州的精气神。 燕青冥和青衣人一样,有这种风骨,有这种精气神。 他脸色谦逊、稳重、且低沉,但他的目光却如同两柄剑。与青衣人的目光一交,犹如四柄剑撞在一起,只是没有利器撞击之声,亦没有剑气。 燕青冥目不动,身不动,只动唇,说道:“在下自知,阁下说的这两种方式都不发生。像阁下这种值得尊重的人若是打算做一件事,那任何人都难以改变,更何况这件事已然持续了百多载的春秋?” 燕青冥顿了一顿,接着道:“只是在下,可能与阁下是同一种人,所以在下还是不死心,还是想来试一试。” 青衣人的沉寂了许多年的心微微一动。 同一种人?这个人情冷暖、满目炎凉的世间竟然还有与他是同一种人的人?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还是一件值得悲哀的事? 两道有些波动的目光从燕青冥身上移开,看着面前空空的碗。 漫不经心道:“我亦想知道,你这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想如何试。” 燕青冥道:“在下想问阁下一个问题。” “我洗耳恭听,有问必答。” 青衣人很难认同一个人。不过现在他认同了面前的绿衣少年,这就是他对绿衣少年最好的认同。 燕青冥目光如炬,语气沉重,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理解天下这两个字?” 青衣人的眸子一抬,重新看向燕青冥。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却还是给出了答案:“当然是苍天之下,皆为天下。” “那阁下又是如何看待,这片天下所有过新旧交替、更朝换代?” “更朝换代,强存弱亡,本是世间常有之事,亦是千年不变的不二法则。”青衣人一阵沉吟,声音微寒:“奈何同样的一片天下,有人写成了雄图霸业,有人写成了风雨凄切;有人写成了国泰民安,也有人写成了生灵涂炭。” 燕青冥听见这样一个无理可驳的答案,并不觉得意外。青衣人既然能有一身举手便可摘星的修为,那心境自然远非常人所能比。 青衣人绝不是容不下人的人。 青衣人只是容不下某一种人。 燕青冥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不急不慢的将准备好的第一个直入青衣人心底的问题,问了出来:“阁下是否认为,杀了那些将天下写成风雨凄切、生灵涂炭之人,就会有另外一片全然不同的天下?” 青衣人提起酒坛,开始添酒:“当然会有。” 燕青冥看着青衣人添酒的动作,看着酒水从坛口划出一条弧线,哗哗的落入碗中。 “那阁下是否也认为,另外一片全然不同的天下,就是百年之前为阁下所守护的那一片天下?” 青衣人说他有问必答。但他这个问题却没有回答。 他不是像刚才一样不想回答,而是他不知如何回答。 他不得不承认他有这么认为过,可有些时候他又不这么认为。到底是认不认为,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青衣人分不清楚,燕青冥却看的很清楚。 一个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待一件难分难解的事情,总是要比当局者看的透彻一些。 因为,当一个人在一个心结上、在一件事情上、在一段感情上,投入了所有的心思,用尽了无数的时间,通常都会迷失真实的自我。 最初的初衷,也会消失不见。 那些曾是一颗赤子的心,会蒙上擦也擦不掉的尘埃。 那些曾经信誓旦旦的追求,会变成一意孤行的固执。 那些口口声声说的爱,其实是不想承认自己失败而已。 燕青冥看出青衣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想法,目光中更显敬意:“阁下与幽州逐鹿城的超逸主,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燕青冥的话没有说完,但他停了下来。他想听听青衣人是不是有话说。 青衣人没有说话。 青衣人只是在听到超逸主这个名字后,垂下眸子以拇指抚了抚添满烈酒的碗。 燕青冥停了一会,接着道:“阁下与逐鹿城那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超逸主,有着一样的使命,有着一样的过往与事故,可走的却是两条不同的路…” “阁下甚至有意疏远超逸主,已有多年未曾与其往来过;由此可见,阁下让这段恩怨持续百年,并不完全是为了复仇雪恨,还都金陵。” 青衣人紧锁着心绪。不让心绪跟着燕青冥的这些话,记起那些无法释怀的往事。 那些往事让他难以适从。 让他承受不起,让他想要发疯。让他连现在这个模样都保持不了。 缓缓的端起碗,送到青纱下喝了一口,淡淡道:“那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燕青冥沉声道:“阁下是为了匡扶天下,并不是为了复辟天下。” “匡扶天下?” 青衣人首次轻笑出声。 那笑听上去像是冷笑,像是苦笑,又像是讥笑。 他笑得不是燕青冥,而是自己:“我一介如此落魄之人,竟有你说的这般伟大?” “阁下从未落魄过,只是阁下甘愿为苍生正道而做此打扮。” 燕青冥双手一拱,身躯为倾,作揖道:“那幅由南派山水画开山鼻祖董北苑所作的国师落剑图,一直挂在在下书房中。” “画中的阁下,金衣如云霓之霞,金冠如琉璃之顶,金带如凌霄之舞,金剑如点睛之龙;身起十三重宝塔之上,犹如天人临凡,落剑如雨,剑剑惊起风尘,其旷世风采,非剑仙不可及也。” 青衣人青纱下的瞳孔蓦然一缩,一双枯井般的眼睛凝神却似无神。 无神中的金衣变湿身青衣,不过一战间。 那一战,不过输在了伯仲之间。 无神中的盛世变飘摇乱世,不过一夜间。 那一夜,不过败在了顷刻之间。 无神的剑子变浪子,不过一百年颠沛间。 从此,流水落花满江南、意气风发九州传,只归于天上人间。 无神的青衣人一字一句的念出五个字:“国——师——落——剑——图——?” 立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年轻人,脸上有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那笑容不再温和,透出来的只有寒意森森。 年轻人一边无声的笑着,一边用右手轻抚着握成半拳的左手。似是有什么事即将按耐不住。 口头自言自语道:“看来这张图,一定值不少钱。” 燕青冥没有去看年轻人,也没有将年轻人的变化放在心上,依然如初说道:“这张图是一代传奇,一个时代的见证,无法用钱来衡量。” 青衣人看向了年轻人。 他知道年轻人想做什么。他不想让年轻人这么做,这让他联想到自己的绿衣少年,不应该死在年轻人的手里。 年轻人感觉到了。 他感觉到自己受到了威胁,感觉到自己若是向这绿衣少年出手,那柄悬在船舱里的金剑就会向他飞来。 年轻人摇了摇头,若无其事的让笑容恢复成温和的样子。 燕青冥还是不看年轻人,一身正气昂然,淡笑道:“无事,在下今夜已是将死之人,与其死在那些人的手里,尚不如死在这位掌柜的手里。” 年轻人笑而不语。 青衣人喝了口酒,道:“你今夜来此见我,已抱有必死的决心?” 燕青冥道:“是——” “那无道无能的昏庸皇帝之子,竟值得你为其赴死?” 燕青冥一甩长袖,转过身去:“在下并非是为他赴死,而是为当今江湖赴死。” 青衣人看着燕青冥甩袖而转的背影,眼睛中有了一股欣赏之情,口中却道:“他身为皇子,与江湖何关?” 燕青冥看着门口尚飘着细雨的夜空:“阁下想必亦记得六年前江湖上的那场腥风血雨,那场腥风血雨波及之广,可以说是千年未有的浩劫,天下各派皆或重或轻的受创,五大名门更是被满门屠尽,若非幽州位于契丹境内,在下亦难逃此劫。” “如今奸臣故技重施,令爪牙再入江湖作乱,第二波杀戮已然开启;若无庙堂之士遏制,上一次的腥风血雨将再次重演。” 青衣人倒酒道:“你觉得他能制止?” 燕青冥道:“在下不知他能不能制止,在下只知他有制止之心。” “就因为他有制止之心,你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了这里?” “在下来这里,不是想和阁下拼个你死我活,在下不会和阁下动手,也自知不是阁下的对手。在下之所以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里,只不过是因为那些奸人得到了在下的行踪。” 青衣人喝了一口酒,看着燕青冥的背影沉思了好一阵。 他已明白燕青冥的必死决心是为何而来。 士当为知己者死。 但那个人并不是燕青冥的知己,连面都没有谋过,燕青冥竟也肯为他而死! 青衣人记起了燕青冥说过的一句话,由衷感慨道:“你和我,确实是同一种人。” 燕青冥张了一下口,欲言又止。没有出声。 正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外面的傻人街轰轰传来。 第39章 天涯沦落人 燕青冥的脸色瞬时难看起来,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没想到这一行人会来的这么快。 这一行人看来是真的把青衣人当成了故人。 燕青冥听着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侧过头道:“在下也希望能和阁下做同样的事,走同样的路。希望阁下能以大局为重,暂时放下这一段百年恩怨。” 青衣人合上眸子聆听着傻人街上的马蹄声。那马蹄声起落不定,有些杂乱,可青衣人却似听得有些陶醉。 那如哭如诉的琵琶声都没有让他陶醉,如今这轰隆隆的马蹄声却让他陶醉了。 可能是这一刻,他等的太久;也可能是这马蹄声踏出了他计划的节奏。 他也想用这样动感、这样富有活力、这样犹如战鼓敲击出来的马蹄声,回到那久违的故乡去。 他可以把斗笠摘下来。 可以手持金剑,身穿金衣,头顶金冠,脚踩金靴,回到那已然陌生的故乡去。 可以重临那一座十三重的宝塔,立在袭人的风中放目数十里繁华,亲手拔出那一柄金剑。 可以像当年那样凌风狂喝:“我是狂风诗是剑,举手可斩天上仙!” 可以让世人在看一次,那柄金剑是如何落剑的! 他没有告诉燕青冥,他曾经试着放下过。看着一片人间大好的盛世景象,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放下了之后,他又拿了起来。 只因这片天下越来越暗无天日。只因这片天下越来越民不聊生。 只因那赵家天子,已不只是无志、无能,尚变得无德、无道。他不想让这片本该胜过汉唐的天下,握在一个私出皇宫,只为嫖妓的人手中。 他只说了一句:“只怕…放不下——” 燕青冥微垂下头,不再说话。 他的心绪随着那马蹄声的靠近而愈来愈乱,他已不知怎么说才好。况且刚才这一番话都无法说服青衣人,在多说那么一两句又能有什么用呢? 外面的马蹄声变成了勒缰的马鸣声,马背上的七人在酒肆外一起翻身下马,动作矫健而有力。 七人各披一袭酱红披风,身上沾着些许雨水,停也不停,先后大步走向了酒肆。走在前面的两人,年纪比后面五人明显要小,气息比后面五人要更为沉稳,衣冠亦要华丽一些。 尤其是当先那人,年纪比燕青冥大不了多少,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只是那人将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把控的很好,让他看上去只会让人觉得眼前一亮,一点都不盛气凌人。 被青衣人看了一眼后打消了对燕青冥的杀机,只默默站在一边的年轻人,一看到停在酒肆前的七骑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是一个局外人,对青衣人要做的事一点都不知情,但他直到现在也看出了大概。 青衣人今夜要在他这里杀的人,不是燕青冥,而是现在这个当先步入酒肆的人。 这个当先步入酒肆的人是谁?燕青冥和青衣人刚才提到的皇子就是他? 他是哪一位皇子? 这位皇子今夜会丧命于此? 年轻人如见到燕青冥一样,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着迎上去,故作诧异道:“七位贵客在这样的一个时分光临我这小小的无歇酒肆,是为喝酒而来?” 当先步入酒肆的年轻人依次看了看燕青冥一行三人,向燕青冥微微阖首,以作招呼。 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后面坐着的青衣人身上,笑道:“是的,这位朋友约我来贵处喝一杯小酒。” 深藏不露的年轻掌柜亦笑了起来:“客官也认识这位青衣客人?” 步入酒肆的年轻人打探着一动不动的青衣人,心头暗暗回忆着,答道:“尚不曾记起,不过这位朋友说,他是我的一位故人。” 年轻掌柜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连邀约的人都不知道是谁,就兴致勃勃的赶来赴约?江湖险恶啊,客官。” 步入酒肆的年轻人笑道:“我虽未曾走过江湖,但江湖险恶这四个字,还是听人说过不少次;只不过既然有朋友以故人之名相邀,我亦想知道这位朋友是谁。出门在外,多结交几位朋友总是好的。” 年轻掌柜笑着退到一边,将手向青衣人一摆:“请——” 青衣人看着走上来的年轻人不语、不动,心底莫名涌起一丝怪异的情绪。 那情绪让他心跳加快,又让他全身冰冷。冰冷的让湿透的青衣都快要结出一层冰。 邀约而来的年轻人只觉得第一眼看见的燕青冥颇为不凡,却没有认出燕青冥是谁。他的重心还是放在青衣人身上,他很想知道自己方离京师不久,会被什么人视为故人。 他并不是没有防备之心,并不是不知江湖险恶需要处处小心,他只是有种江湖人的豪迈,只是自认为自己没有与人结过仇,那些别人口中的不测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毅然决然的来了。哪怕是下面有人苦苦劝谏,身后的人再三阻止,他也还是来了。 他只带了六个人。这六个人是他身后保护他的人强行要带的,也是他能承受的极限。 他是应约去见朋友,哪有去见朋友带这么多人的?又不是去厮杀,要和人拼个你死我活。 当先的年轻人没有认出燕青冥,可紧跟在年轻人身后的人却认了出来。 那人和前面的年轻人一般的年纪,腰间像燕青冥一样挎着一柄剑。 他和前面的年轻人不同,前面的年轻人如同皓月,目光落在了青衣人身上;而他似捧月的繁星,将目光落在了燕青冥身上。 跟着前面从燕青冥旁边交身而过的年轻人走到燕青冥旁边时,他停了下来,微微向燕青冥偏过首,低声疑问道:“阁下可是姓燕?” 燕青冥神情凝重,没有答话,只点了一下头。 挎剑人看向坐着的青衣人:“那这位是…” 燕青冥合上眸子,缓缓摇头。 这是不知,还是在暗示什么? 身负护主之责的挎剑人一时难以确定,但行事极其稳重的他似是发现了什么… 目光倏然一聚,无声的朝前面的年轻人在进一步。左手有意无意的按在了剑柄上。 前面的年轻人第二次打探着坐着的青衣人。 他发现青衣人的一身衣服已全湿了,坐着的凳下积了一摊水迹,问道:“朋友的衣服已然湿透,为何不换?” 青衣人冷冷反问道:“为何要换?” 出生帝王之家的年轻人,没想到这位邀自己来无歇酒肆的青衣人会这么冷不伶仃的回答,被这一句话呛的不知如何接话。 僵住的面容,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他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四坛酒,又看了一眼青衣人面前喝剩下的半碗酒,再凝目看向青衣人斗笠下垂着的青纱。 他想看清掩在青纱下的脸,想弄清楚这人的身份,可不管他怎么看都难以看清,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笑问道:“朋友为何要戴着这么一顶斗笠,连饮酒都不愿摘下?” 青衣人端起半碗酒,送到青纱下缓缓饮尽。 他的动作,很慢很慢。比前面的任何一次都要慢,似是怕年轻人看不清楚他是怎么饮酒的,故意把动作放的这么慢。 青衣人放下手中的碗,看着这个即将要杀的年轻人,冷声道:“你有听说过西楚霸王的故事吗?” 青衣人的身上没有剑气,也没有杀气。年轻人一行人除了那挎剑人之外,没有一个能感觉到来自青衣人的危险。 他们最多也只觉得这青衣人脾气很怪,难以相处而已。 背对着青衣人的燕青冥自从年轻人进了酒肆后,一直没有在动。他沉到脚底的心,此刻已提到了嗓子眼。 他心里很明白,按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这位大意到可以说是掉以轻心的皇子,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青衣人的一身剑诣,早已随心所欲,哪怕境界大跌之后也是如此。 对于青衣人这种百年难遇的剑道顶峰来讲,杀人不过一瞬间,根本就不会有剑气和杀气;只要青衣人愿意,酒肆里的所有人都无生机可言。 可青衣人为什么没有立即动手呢?是燕青冥的话有了一定的效果,还是青衣人志在必得,不急着杀这已在网中的鱼? 燕青冥想应该是后者。他的话就算有效果,也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效果。 他已全神贯注,已准备着随时出手。哪怕是自知不是青衣人的对手,他也想尽自己之力护一护这位皇子。 否则,他又何必要冒着性命之危来到这里? 察觉不到危险的皇子一听青衣人终于说了一句稍微好听一点的话,笑道:“西楚霸王的故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青衣人青纱下的眼,冷的像冰:“你既然知道西楚霸王的故事,那你可知,楚霸王为何宁死也不肯过江东呢?” 皇子被那一双眼看的亦觉得冰冷。 目光随着青衣人的这句话莫名顿了顿,无比释然的笑容变得勉强起来:“当然是觉得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青衣人冷笑道:“我亦觉得无颜面对天下人,尤其是江南之人。所以才会戴上这么一顶斗笠。” 皇子心头一惊。青衣人的这句话,说的极其大逆不道,若是朝堂上那些擅长搬弄是非之人听到这句话,只怕是会因为这句话而治青衣人的罪。 皇子没有治罪想法,甚至都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是青衣人的这句话,让他对青衣人的身份更加有了兴趣。 能有魄力说出这句话的人,能用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西楚霸王来自比的人,怎么想都不会是一般人。 不待想一问青衣人身份的皇子开口,立在皇子身后的挎剑人,蓦然将皇子护在身后,目不转睛的盯着青衣人,沉声问道:“阁下是谁!” 青衣人不再答话。 他能说的话,都已说尽。 燕青冥三人、皇子一行七人,以及年轻的掌柜,也都没有说话。 整个酒肆瞬时安静下来,窗外淅淅沥沥的风雨声隐隐可闻。那船舱里传出的琵琶声,更是在夜色中回荡,犹为清脆。 气氛安静了下来,可空气中并不安静。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寒气。这种寒气,带着浓浓的肃杀之感,似是有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已然一触即发。 也不知是想要插手、却又忌于青衣人不敢插手的年轻掌柜觉得尴尬,想要缓解一下气氛,还是唇唇欲动的年轻人故意想火上浇油,向皇子一行人透露青衣人的身份;他在青衣人身旁走了半匝,扬起一边嘴角,向皇子诡笑起来。 “在这飘渺人间,有一位剑客天姿聪慧绝伦,能像剑谪仙一样临阵悟招,诸位可有猜出他是谁?” 皇子不是剑客,也没有用过剑,体会不到“像剑谪仙一样临阵悟招”是何其让人赞叹的境界。 挎剑人文武双全。是后起之秀中的仕途娇子,也是一位身手不凡的剑客。 他的脑海中不由记起了一个人。在所有江湖人的印象中,能够“临阵悟招”的旷世奇才只有两个,有一个是仙,——剑谪仙! 还是一个是… 挎剑人脸色惊寒。不敢这么确定。 也不愿这么确定! 若这坐着的青衣人,真的是那一个人,那今天晚上他们恐将命丧于此。就算有高人来救,那也是凶多吉少。 年轻掌柜看着皇子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顿时觉得这皇子果真是该死至极。 那位幽州少主一来就知道青衣人的身份,这兴致勃勃前来赴约的皇子竟然直到现在都看不出来。果然是足够无能、足够迂腐、足够自以为是、足够死一万遍! 年轻掌柜的脸上,连诡异的笑容都没有了。只剩下满脸的失望与无奈。 长长的叹气,再一次提醒道:“这个人有一柄金剑,他的人像狂风一样飘逸,剑像诗一样瑰丽;他还修成了眼剑,凡目光至处,皆是他的剑…” 挎剑人再也无法否认。 一举右臂,强制将皇子护退几步,按在剑柄上的左手,立即换成了右手:“阁下是天涯沦落人——” 第40章 九皇子 挎剑人的右手一代替左手按在剑柄上,其他五人也一起按住了剑柄。 整个酒肆瞬时有剑气化作冷风生出。 青衣人斗笠下垂着的青纱无声浮动。每一股剑气都是因他生出。 “天涯沦落人”这个名字一出,所有的话都无需在说。 有些恩怨,注定难解难收。 有些是非,始终无法分说。 挎剑人不能说天涯沦落人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乱臣贼子。不能说天涯沦落人是目无王法的邪魔歪道。甚至连天涯沦落人背负的使命是错的,都不能说。 他唯一能说的,只有一句:各为其主。 天涯沦落人的“主”,是百多年前被平了国、被夺了妃,因作了一阙《虞美人》,而被赐毒酒而死的南唐李后主。 挎剑人的主,是被他护在身后的皇子。 当今天子的第九子——赵德基。 “九”这个数字,是所有数字中最为大气的数字。上有九天揽九霄,中有九州立九鼎,下有九泉葬九流。 尚有九五至尊之贵,九曲回肠之壮,九死一生之险,九原可作之奇。 这位为江湖而入江湖的皇九子,以“德基”之名,他真能以德作基、匡扶天下、以振民心吗? 没有人能如此确定。 有些事不是有心、有行,就能够做到。更要有能力、有实力。 挎剑人能够确定的是,他们危矣。今夜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未知之数。 皇九子赵德基知道南唐国灭虽有百年之久,但天下间尚存有两位南唐忠骨。 一位是在国灭、君亡后依然不肯归降,宁愿率部前往契丹境内的幽州逐鹿城,创立“天下会”的超逸主。 一位是败于神虚子之手,遵守约定不造杀戮,眼睁睁看着南唐被赵宋吞并的天涯沦落人。 那位本可悟剑成仙的天涯沦落人。 那位有了心魔,境界大跌的天涯沦落人。 赵德基想象不到,这位盛情邀请他来无歇酒肆一会的“故人”,就是那位曾让天下人为之瞩目的天涯沦落人。 如今的天涯沦落人,已然褪尽金衣,收起金剑,头顶斗笠,自觉无颜在见天下人。 负尽盛名之人,最怕负了盛名。 赵德基终于看清了他的处境,他已无声无息的陷入致命杀机当中。 但他只惊讶。却不惊恐,也不惊惧。 惊讶之后,他默默的垂下头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比天涯沦落人,更无颜面对天下人。 他忽然觉得愧对天涯沦落人。 天涯沦落人原是神虚子的好友,两人都出自南唐金陵城。只是两人对天下的看法不同,各自都无法说服对方,最后只得以修为统异见。 奈何天涯沦落人输给了武道双修的神虚子。 天涯沦落人遵守顺应九州一统的大势、不徒添无谓杀戮的约定,不再插手战事。 李后主亦甚是爱民,不想看着金陵城生灵涂炭。选择向听取神虚子合议的曹彬掷旗于六军之前,开城投降。 谁能想得到,投降的后主会因一阙词而死? 谁能想得到,投降的后主会连国妃都被人侮辱? 谁能想得到,这片顺应九州一统的天下,会是一片这样的天下? 别说是天涯沦落人不愿放下这一场长达百年的家国恩怨,就连身为九皇子的赵德基也自觉有愧。 酒肆中又是一阵寂静。只有风雨声、琵琶声,还有剑气在昏暗的空气中缭绕流动。 坐着的天涯沦落人、燕青冥一行人、挎剑人一行人、年轻掌柜都一动不动。 只有在挎剑人身后垂下头的赵德基,几番欲言又止。 他想和天涯沦落人说几句话,可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也自知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片天下的现状。 他想了又想,沉吟了又沉吟,终于将所有的话都归于一句话中:“阁下若是想要杀我,我…没有怨言。” 笼罩在剑气中的天涯沦落人轻轻点头,青纱下的眼睛不由看了燕青冥的背影一眼。 肃然道:“很好!你没有太让我失望,也没有让他失望。” 赵德基不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暗提一身真气,随时准备迎接天涯沦落人招式的燕青冥,转身行到右手按剑的挎剑人旁边,与挎剑人一起面对着天涯沦落人。 沉声道:“阁下不能这么做,如今这片江湖需要他!” 天涯沦落人合上青纱下的眸子,问道:“你有去过金陵城,看过帅旗从城上掷于六军之前的景象?” 燕青冥一时哑然。 他没有去过金陵城,没有看过天涯沦落人说的那一番景象,可他何曾不能理解天涯沦落人的所作所为? 何曾不希望这片天下能够英主当道,重现汉唐雄风? 只是这位有心遏祸的皇九子,如今真的死不得。 合上眸的天涯沦落人再问道:“你可曾有过亡国亡君之痛?” “你可曾有见过那幅国妃受辱图?” “你可曾了解过,这片天下有多少天涯沦落人?” 燕青冥只听不答。 他的脸颊隐隐抽动,心头暗暗可痛。 他无法回答。 天涯沦落人也没有等他的回答,用一种哀怨至极的语气接着道:“你不曾有过,你什么都不曾有过,你最多只能算是一名后生可畏的剑子——” 燕青冥还是不答。 他不想承认,也无力否认。 可酒肆之外却有人答道:“不,沦落人的最后一句说错了,他连剑子都算不上,他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个死人。” 燕青冥浑身一震。 他将所有心思都放在阻止天涯沦落人这件事上,却忽略了另外一件关系到他自己生死的事。一听过这句话,全神贯注的他才惊醒过来。 他转头往酒肆外看去,酒肆门外的细雨中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灰衣人。 灰衣人两侧,各有十数形态各异的江湖人将门口围住。 背后的雨夜中有一条又一条的黑影飞掠。有的在屋脊上急行,有的从屋檐跳落在傻人街上,每一条黑影都鬼魅幽灵般直扑无歇酒肆。 每一条黑影都是一名一等一的江湖好手。 燕青冥只用了一眼就认了说话的灰衣人。那是奸臣的党羽,是魔鬼的爪牙,是祸害江湖的一大元凶。 五大名门的四家,有两家都是灭于他之手。 他姓问,名剑声。名列八大神剑的第二位,仅次于“凌虚剑首”李剑诗。 人称“剑铭”。 燕青冥知道,问剑声是冲他来的。 问剑声觉得五大名门灭其四家,尚不能说是得意之举,必须五家尽灭方遂心愿。 幽州燕氏因地处辽国境内,在北国颇具名望,多多少少有一些来自辽国的庇护,杀戮者投鼠忌器不敢北上幽州,才得以避过六年前的那一场江湖浩劫。 这一次燕青冥远离幽州,只身来到洛阳,再无任何庇护,问剑声又如何会错过此等绝佳的良机? 灭不了燕氏满门,取不了幽州气数,在洛阳城杀了这位幽州少主,让燕氏失去香火断子绝孙,也可以算得上大功一件。 问剑声的话一说完,燕青冥尚未完全转过头去,那两名与燕青冥一起来自幽州的黑衣青年人立即拔剑出鞘。 不只是燕青冥身带幽州特有的“士”之风骨,他们也有。 人生在世,不都有一死吗? 今夜来到这无歇酒肆,不就是一死吗? 死,没什么好怕的。怕死才可怕! 不说今夜要死的如何英勇、如何壮烈,至少也要死的让这些满手尽是鲜血的人终身难忘。 右手案剑的挎剑人听到门后传来的声音,眼中闪过了一抹亮光。 那是希望。 从天涯沦落人手中逃生的希望。 只是那抹亮光一瞬即逝,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比九皇子赵德基更为了解朝堂上局势,朝堂上各方势力相互制约,又互相勾结,各派都有一群类似于门客的嫡系党羽。这些党羽除了他们的主子,谁的命令都不会听。 他更了解问剑声的为人。问剑声只杀人,从来不救人,就算要救也只会救他的主子。 九皇子向来和问剑声的主子不和,甚至可以说是敌对,如今九皇子有难,问剑声又怎么可能会出手相救呢? 只怕是高兴都来不及。 垂着头的赵德基没有去想自己都生死,听到问剑声的声音立即抬起了头。 他入江湖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件事;他不想让那一场浩劫重演,不想让天下在起一次血雨腥风。 他不知道燕青冥是五大名门中仅存的幽州少主,也不知道问剑声今夜为何也会来此。 转身绕过护在他身后的人,向门口走出几步,一身潜藏的皇子之气侧体涌出,怒责道:“问剑声,你来此意欲何为!” 问剑声不以为然,冷笑道:“当然是杀人了,九皇子何必明知故问?” 赵德基一指问剑声,喝道:“你敢——” 问剑声冷笑一收,不在看指着自己的赵德基。 他记起,好像连他的主子都不敢这么指着他。 不。不是好像。是真的没有指过。 问剑声微微一垂首,莫名自言自语道:“你觉得我不敢…” 将杀人当做一种艺术的年轻掌柜,将这一幕一幕全部看入眼中。 他看出问剑声想要做什么,立在原处向问剑声笑道:“你们要如何厮杀,我都可以当做没有看见,不过谁要是损坏了我这儿的一桌一凳,或是吓到了我,那可就得百倍偿还。若是有人出不起这个钱,还请多多爱惜性命,不要动手;若是有人损坏了又不愿意赔偿,哼哼哼哼…” “那我就将剐尽他的血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年轻掌柜漫不经心的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向天涯沦落人道:“当然了,这位有柄金剑却又不肯拿出来,在我这儿喝酒从来不给钱的人,是个例外,你们可千万不要效仿呐。” 不管周围的动静如何,天涯沦落人合上的眸子都没有睁开。他听出酒肆外的动静,可他当做没有听见。 他和燕青冥一样,早已知道今夜会有哪些人来。 甚至连什么人还没有到来、什么人还在暗处作壁上观暂时不愿现身的人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只是,没人猜的出天涯沦落人心中所想。 更没人能料到,今夜的天涯沦落人会如何结束这一场庙堂与江湖参杂在一起的风雨。 他对燕青冥道:“你应该后悔,你今夜来了这里。” 燕青冥没有在去看门外的问剑声。 回过头屹立在天涯沦落人面前,紧握着手中的门主宝剑,坚定道:“我不后悔!” 天涯沦落人青纱下的脸,极少的冷冷一笑:“你只管江湖上需要他,却不曾想过这片天下不能有他。” 门外垂下头自言自语的问剑声,抬起了头:“说的对,这片天下不能有他!” 目光向左一撇,轻声道出一字:“杀——” 第41章 一个都跑不了 立在问剑声左侧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麻脸男人。 杀字一落,麻脸男人一声不吭,突然一伸手,六点寒星自袖中激射而出。 射的不是天涯沦落人,不是燕青冥,而是——九皇子赵德基。 赵德基一惊。正要闪去,倏见人影闪过,一条人影已挡在身前。 那人左手握住剑鞘下端,往胸前一格,右手抽出三寸寒芒,激射而来的寒星正中剑身。六声清脆叮铃声后,纷纷落在剑下。 在看向那人面容,竟是一个弱冠之年都不到的少年。 麻脸男人看着挡下自己暗器的少年,心头暗暗称奇:“阁下是——” 护住九皇子的少年,一袭酱红披风在后,脸上有一种初生牛犊般的稚意,稚意中又不失儒雅。 手头重新纳剑回鞘,一身正气昂然迸发,沉着应道:“在下虞允文。” 麻脸男人点着头,一脸后生可畏的样子:“不错,九皇子身边可真是藏龙卧虎。” 两字后,麻脸男人脸色一变:“不过你还小,为了免除后患,我得趁你还不成气候的时候杀了你——” 这句话听起来,等同是成名要趁早、杀人要趁小,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千万不能放过他。 麻脸男人身影一晃,身形急冲而来。双手各自往袖中一探,两把一寸长的钢针已在手,腕间一振,全力掷出。 虞允文拔剑出鞘,再次格挡在胸。钢针掷在剑身上,虞允文右臂一麻,剑身上金星溅起,发出“铛”的一声利响,震落在地上。 不等虞允文反应,麻脸男人两袖齐舞,无数点寒星破袖而出,暴雨梨花般打向虞允文。 虞允文不惊不惧,不闪不避。剑身一抖,往前一探,在身前划出三道剑圈,尽纳寒星于自身剑气中,在斜臂一挥,寒星随着剑气打入楼顶上。 年轻掌柜不赞赏虞允文的不凡身姿,不感叹问剑声的大逆不道之举,只冷笑道:“这怎么说也得一千两才能走的了人。” 九皇子赵德基看着问剑声向自己道出杀字,在看着麻脸男人全然不顾他皇子的身份,大逆不道的向自己打出暗器,脚下不由仓皇的往后连退数步,喘着气喃喃道:“反了,反了,真的是反了…” 与燕青冥并立在天涯沦落人面前的挎剑人,眼神波动。 他只料到问剑声不会出手救皇九子,却不曾料到问剑声会让人向皇九子出手。 没有人能想到这些奸臣爪牙的胆子,已大的了这般丧心病狂的程度。在这么继续下去,只怕要不了多久真连造反之心都会滋生出来,或是说已经怀了这个心,只是还没来得及这么做。 这种事情的发生,无异于落井下石、雪上添霜。 问剑声也很聪明。他对九皇子动了杀心,想将九皇子连同燕青冥一起诛杀于这无歇酒肆当中,却又没有自己动手;他手里有那么多可用之人,又何须自己动手? 这个世间有很多事情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没有亲自动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就算有那么一个万一,九皇子能逃出生天,问剑声也可以随便找个籍口撇清关系。 例如:刀剑无眼,一时不慎。 例如:这些不曾登过庙堂的江湖上恶习难驯,总是目无王法,喜欢以武犯禁。 问剑声看似杀性极重,其实心里非常明白。诛杀九皇子之事,纵然能够得手,也算不得什么“功劳”,顶多只能算为相爷铲除绊脚石。在相爷面前表一表忠心、证一证能力、邀一邀宠,让相爷更为器重他。 但这对于问剑声来说,已然足够。已然算是今夜此行的意外之喜。 谁让问剑声刀光里来、剑影里去,长年在外面出生入死,兢兢业业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却一直都不是最受他主子器重的人呢? 谁让他主子最为器重的是“凌虚剑首”李剑诗,和不死书生呢? 不死书生好歹还运筹帷幄,谋划了个全局,必要的时候也会现身江湖;那位从来不插手这些恩怨,连过问都不愿过问,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凌虚剑首”李剑诗,又凭什么可以骑到他头上呢? 每次有什么好事、有什么赏赐,他主子第一个想到了总是李剑诗。 最让问剑声难以接受的是,李剑诗还总是推辞,总是不受,最后他的主子又将原本属于李剑诗的封赏,赏给了问剑声和其他人。 这让问剑声觉得羞辱。就像是一个被李剑诗破了处、玩到不想要了的女人,又被转送到问剑声的床上。 问剑声有怨却不敢言,只能埋在心里,表面上还要装成很高兴的样子。 只因他知道,在主子面前有怨言会让主子更加看轻他。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服李剑诗,那就是直接坐实了他不如李剑诗,他嫉妒李剑诗。 他能做的,只有让行动、用事实来证明自己。 他不说比李剑诗要强,至少也不比李剑诗差。他应该有和李剑诗一样的待遇,一样的身份。 一样的深居浅出。一样的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一样的不在江湖之上,江湖之上却处处都有他的传说。 他相信今夜杀了燕青冥、九皇子之后,他离这个目标会更近一步。他相信主子能有今天这般不可动摇的地位,一定具有一双识人的锐眼,能看得出他的能力。 要提防天涯沦落人的挎剑人,根本没有心思去指责、问罪问剑声,向身边的一人使了个眼色。大概是在说趁机发出求救的信号,或是去搬救兵。 那人会过意,微一点头,转身往无歇酒肆楼上行去。 年轻掌柜没有拦。 天涯沦落人也没有。 从忆起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后,天涯沦落人一直是闭着眼睛。尤其发现问剑声等人立在门外后,天涯沦落人连半眼都没有睁过。 他似是很不想看到门外的人。似是怕看到门外的人会脏了眼睛。 但没人知道他青纱下的眼睛是闭着的。 他听着琵琶声中的利器相交声,感受着剑气中交织的杀气,知道那个名叫虞允文的少年已和冲进门来人缠斗在了一起。 他向燕青冥道:“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这是一片什么样的天下;从古至今,数千年的历史,是否还有比这更为暗无天日的天下?” 燕青冥亦闭上了眼。 他不忍看。 他不用看也知道这是一片什么样的天下。 他身为五大名门中仅存的幽州少主,比谁都要更深有体会。 可他的想法和天涯沦落人不一样。他不敢说天涯沦落人这么做是错的,他只能说他和天涯沦落人的想法不一样。 天涯沦落人是想着先杀皇子、在杀天子,以清天下孽障,扫九州雾霾,让这片天下另立新主。 燕青冥没有天涯沦落人这么远大的抱负。他身为历代皆侠的江湖世家之后,他不想眼睁睁看着江湖重演那一场腥风血雨。 那一场腥风血雨,死了太多太多的能人异士。 只一个金陵少主,就让四百九十七名忠义之士为其赴死。连云梦山墨家钜子这样的智者都包括在内。 这片江湖已然在腥风血雨中飘零,又还有多少人可以死? 燕青冥少年老成,一身正气。可现在的他,却像一个孤立无援的孩子。 这个孩子心有余而力不足,连自称“在下”之力都没有了。只能用他那无人能够理解的倔脾气来支撑。 这个孩子宁愿死在今夜,也不肯放弃,不肯认输。 他依然坚持着他的初衷:“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护他!我才站在了这里!” 天涯沦落人吸了一口气,道:“你走吧,看在你这份侠肝义胆的份上,我可以让你活着离开。” 燕青冥道:“我不走!” 天涯沦落人端起碗喝了一口酒。不再说话。 领会挎剑人意思,想要从楼后潜出酒肆去搬救兵的剑客,不料酒肆外的暗处早已有人在守株待兔。 一急急忙忙的现身,立即有两道黑影杀将上去。接招不及,眨眼间就被两道黑影砍下头来。 问剑声听着尸体落地的声音,一掀嘴角道:“本剑铭要杀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那麻脸男人一时战虞允文不下,无需问剑声下令,已有两人主动步向了酒肆。 两人方才踏进酒肆,一道剑气横落在两人脚下。 右边那人目光一转,看向出剑的人,冷声道出两字:“何人——” 出剑人已举起剑,遥指停下的两人:“幽州燕乘风。” 右边那人目光一骤,看出这人身手不凡。可他仗着人多势众贯了,无所畏惧。 拔剑道:“剑阁甄善良请阁下赐教。” 两条人影同时闪动,两柄剑同时挥出。噌的一声响,两柄剑叉一般撞在一起。 对峙处,左边那人亦拔剑道:“剑阁贾仁义也请阁下赐教。” 贾仁义人如其名,确实是假仁义。趁对剑的两人正在较劲间,一剑就挥向了燕乘风。 燕乘风只得奋力推开甄善良,闪身飘退而去。 贾仁义挥出的那一剑落空,将旁边的一张桌子击的粉碎。 年轻掌柜看了贾仁义一眼,淡然道:“一百两。” 贾仁义不搭理年轻掌柜,与甄善良急攻燕乘风。 燕青冥听得身后的动静,依然一动不动的站在天涯沦落人面前。 他的心里有些悸动。他今夜死在这里,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又与这两位从小照顾他,类似于兄长的家人何关呢? 他觉得对不住两位同行的人,是他连累了他们。 他知道和问剑声站在一起的那些人,既然能从那么多场厮杀中存活下来,必然每一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好手中的好手。 其中甚至藏着不少顶尖高手。 那些人或是有心仕途,想要通过这位“功绩”在朝廷中谋个一官半职,以结束在江湖中的颠肺流离之苦。或是想要扬名立万,报仇雪恨。或是料到自己要受牵连,觉得杀人总比被人杀要好,想要免杀身之祸才沦为奸臣党羽。 亦有许多什么都不途,纯粹是想为祸江湖的人物。 在这无歇酒肆里的人就算能在杀机未完全发动的情况下抵挡一时,可终究不能一直抵挡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那些人杀尽。 那些人当年采取的策略,就是兵分多路,以重击寡,各个击破,最后在围而诛之灭其门。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金陵玉氏。为诛金陵玉氏,奸臣手下的党羽投入了超过八成;杀人无数,亦被杀无数。 今夜的燕青冥已然在劫难逃。 更让燕青冥感到绝望的是,问剑声这丧心病狂的魔人竟然连九皇子都不肯放过。 燕青冥已无法在做到全神贯注,心底涌出的情绪由沉重变成了煎熬;燕青冥不得不耳听八方,时刻注意身后的动静。 燕乘风和甄善良、贾仁义激斗在一起,单独应付这两名来自“剑阁十八门”的好手,尽管燕乘风剑法卓绝也处在了被动的状态。 就目前场上的战势来看,被动那燕乘风,以及第一个出手的虞允文,暂时不会有危险。真正的有危险的,是燕青冥。 问剑声的没有去看其他人,只看燕青冥。今夜的燕青冥,比九皇子要重要许多。 杀了九皇子,只能在暗地里博主子的欢心,但杀了燕青冥这位幽州少主却是可以直达天听的大功一件。 燕青冥一死,只有一根香火的幽州燕氏便是名存实亡的境地;而且燕青冥是五大名门的最后一位,这一战就是剿灭五大名门的收官之战,意义非同寻常。 九皇子以及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可以由其他人来杀,但燕青冥必须由问剑声亲自来杀。这样问剑声不仅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还能在主子面前显示出他的能征善战、身先士卒。 他能有这么多一等一高手的追随,除却主子的命令之外,并不是没有他自己的原因。他没有李剑诗那样的剑诣,可他有李剑诗不具备的头脑。 他看着立在天涯沦落人面前的燕青冥,冷冷说道:“燕公子,沦落人都不愿搭理你,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燕青冥不答。 他没有一个字是想和问剑声说的。 问剑声看向天涯沦落人,笑道:“沦落人,此人交与我吧——” 天涯沦落人也不答。 在他的心目中,问剑声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问剑声目色一沉,嘴角一掀。身影已闪入酒肆当中。 灰影之前,一道寒光乍然闪起。手头已拔剑出鞘。 他的身影去势极快,人目难辨。一般人只能看见身影闪过的地方留下一串灰影。 剑身一抖,左右各出一剑,燕青冥背后的人尽数退开而去。剑势一变,眨眼间已刺到了燕青冥背心。 他的出手不像以前一般狠绝毒辣,只能用寻寻常常来形容。他心有顾及,顾及燕青冥身前的天涯沦落人。 第42章 生死阵中求生死 问剑声可以不把燕青冥放在眼中,但天涯沦落人他不得不放在眼里。俗话说廋死的骆驼比马大,天涯沦落人虽不复当年的金衣模样,也绝非一般人所能比。 他不想去招惹天涯沦落人。 一是不想出什么意外,让自己的形象在相爷眼中大打折扣。二是忽然出现的天涯沦落人,完全不在计划当中,他没有去招惹天涯沦落人的必要。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能将天涯沦落人一并格杀于此,他也落不到半点功劳。尚会枉添许多无谓的伤亡,让下面的人怨声载道。 他只是有些不解。天涯沦落人既然要杀九皇子,为何到现在都没有动手?是因为燕青冥,还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他刺向燕青冥的一剑,没有剑焰,没有剑气,只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剑。目地不在于要将燕青冥毙于这一剑下,而是要将燕青冥从天涯沦落人面前避开。 燕青冥不站在天涯沦落人身前,不用去顾及大起大落的剑势会牵连到天涯沦落人的问剑声,就能正正式式的出剑。 燕青冥只能应招。 他若是不应招,问剑声的这一剑就将刺进他的后心。 蓦然转身,将手中的门主宝剑像方才的虞允文一样往胸前一格。问剑声的剑,刺在燕青冥的剑鞘上。 问剑声撇了一眼燕青冥手中古韵古色的宝剑,冷笑了一声:“幽州燕归来,果然好剑!” 口中有话,手头却没停。 剑身一转,眨眼之间挥出十三剑。每一剑都刺向燕青冥,每一剑都刺向不同的地方。 燕青冥手中的这一柄剑,是燕氏的家传宝剑,历代只能由承接使命、当家做主的燕氏子弟携带。 其名为“燕归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飞燕本居百多年没有回过的南国,为何要去北国颠肺流离,借土思乡? 它要何时才能归来? 那被石敬瑭献给辽国的幽云十六州,要何时才能归来? 自古有云:得幽云十六州者,可得中原。 只因幽云十六州,是中原的天然屏障。没有幽云十六州的中原,就像一块完全暴露在北国面前的一块肉;北国得幽云十六州,便可以随时向中原虎视眈眈。 又有云:得中原者,可得天下之大势。 自古以来,天下大统几乎都是从北向南,逐步扫荡六合。并不是因南国没有匡扶天下能人雄主,而是因中原乃九州的气数之源,亦是数千年的华夏文化之源。在数千年前的中原开始群雄争霸时,如今被称为江南梦里水乡,尚只是一届未曾兴起的南蛮之地。 天下大势,向来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这片失去了幽云十六州的天下,最后又会如何收场? 燕青冥不知。 燕氏先祖亦不知。 他们只是一代接一代的守在幽州城。将家传的门主宝剑取名为“燕归来”。 幽州城中人独立,百年静待燕南飞。 燕归来。燕南飞。 归于中原的日月星河间,飞入江南的烟雨楼阁中。 那才是“燕”日夜魂牵梦萦的地方。 燕青冥手中紧握的“燕归来”,潜藏着一股来自幽州的强大气数,那是受数百年的家族底蕴熏陶而成。 只是那股气数,犹如天涯沦落人摆着的那两坛酒。尚未开封。 它要如何才能开封? 那在洛阳城头给流玉枫种下三朵魔花的魔人,接了燕青冥一剑,赞叹燕青冥有王者之风,说燕青冥日后只要多加领悟,可比当今江湖上的剑道第一人“凌虚剑首”李剑诗。 他还有领悟的机会吗? 燕青冥什么都没有去想,右手一握剑柄,倏然拔剑出鞘。 一道剑光照落在问剑声的眸子上。 剑光闪动。 燕青冥接尽十三剑,身形往左侧退出数步。 问剑声见燕青冥一动,心知在出几剑就可以将燕青冥从天涯沦落人面前逼开。面上狰狞一笑,剑势变处,剑锋已刺向燕青冥右肩。 燕青冥身形往左一摆,避过问剑声的一剑,回刺向问剑声下腹。问剑声回剑一挡,两剑相交,剑气叠出。 燕青冥再次侧身退出数步,真气一提,往前一探剑尖。剑芒如蛇信吐出,亦将问剑声逼退了两步。 “不差。” 问剑声冷笑:“不过要想活命,那可就差的远了。” 此时的燕青冥离天涯沦落人已有丈半远,并且不是站在天涯沦落人面前。问剑声顾及之心稍减,真元一运,剑意瞬时爆涨,剑身两寸之内,无色无形的空气化作河水流动。 问剑声手头往前一掀,一道剑气由下往上发出。燕青冥腾身而起,一剑当头斩向问剑声。 年轻掌柜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处,看着问剑声挥出的剑气将后面的三四张桌子都击的粉碎,冷然道:“四百两,外加当我不存在的目中无人费,一共一万两。” 问剑声接下燕青冥斩来的剑,无声扫了年轻掌柜一眼。没有答话。 他是走过无数江湖路、杀过无数江湖人的老江湖。他知道当今江湖上的局势,对那些有点名气的人物都多多少少有过几分了解。 刚才立在酒肆外的时候,问剑声便从“傻人街”“无歇酒肆”这两个名字上看出了端倪。 这两个名字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传闻说这个人生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年纪轻轻却比天底下最灭绝人性的牢刑官,还要精通各种杀人技巧。 这个人没有什么追求,不热衷名利美色,只热衷于杀人的过程。觉得杀人是一种痛快至极的享受。每当杀起人来不仅不会见血,连尸体都不会留下。 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杀人无血。 傻人、无歇,杀人、无血。 问剑声心头料定,这个年轻掌柜就是那个杀人不见血、也不见尸的杀人无血。 他对一而二、二而三、三而四不停计帐的杀人无血印象极其不好,这让他感觉好像真的欠了杀人无血很多钱。奈何他从来不欠人钱,也不想因为打烂几张桌子被人讨帐。 他看杀人无血的那一眼,是他动了杀心的征兆。他打算杀了燕青冥之后,就杀了这个找茬的杀人无血。 杀人无血自是看得出问剑声动了杀心,可杀人无血没有放在心上。 他依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动了杀心又如何?那也得要杀的了才行。今夜出现在这傻人街和无歇酒肆的人中,除了天涯沦落人,他还没有把谁放在眼里过。 问剑声挥开燕青冥,纵剑欺身而上。 人影剑影相交处,一片剑花大起,利剑撞击声更是揪心刺耳。问剑声出剑极快,燕青冥也不慢,堪堪能够应招,两人你来我往,眨眼之间已对了数十剑。 不过燕青冥的剑境,终究还是比不上问剑声。虽能接住问剑声的剑招,脚下却连连后退。数十剑后,燕青冥快要退到了门后。 问剑声有意将燕青冥逼退,最好是逼出这间碍事的酒肆。 那样他才能放心的出剑,才能放心的全力使出杀招。有一个敌友难分的天涯沦落人在侧,还有一个等下要杀的杀人无血在立,总让他有种寒芒在背的感觉。 他仗着一身卓绝的剑诣独身入酒肆,已冒了相当的危险,若是情况有变,纵然外面有无数高手候命,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他可不想在阴沟里翻船。 燕青冥一退到门后,问剑声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全力挥出两剑。两道剑气在空中一交,人随第三剑推向燕青冥。 剑至人至。 燕青冥荡开两道剑气,奋力接住问剑声推来的第三剑,手臂不禁有些发麻。身躯更是被问剑声推的破门而出。 杀人无血看出破落的门,淡淡道:“一千两。” 被问剑声破出门的燕青冥还在退,问剑声这一推之力依然浑厚。守在门外的人本欲出手断了燕青冥的退路,却又怕问剑声怪罪没有出手。 他们了解问剑声的作风。 问剑声虽然求胜心切,但他亲自出手的战事一向不容他人插手。哪怕是相助也不行。 他们只得退开而去,给问剑声腾出地方来。 问剑声将燕青冥推出六七丈远,推入傻人街才罢休,道了一声:“受死吧——”手头将剑往云肩一缩,剑意在增,一道剑气从剑尖射出。 已抱必死之心的燕青冥立住身形,紧抿双唇,将浑身真气凝于“燕归来”剑身上,剑尖轻轻点出,一堵气墙护在身前。 剑气触墙迸散。 问剑声目光一撇,满是轻蔑之色,见燕青冥以真气相护,有心想试试燕青冥修为的深浅。当下人如飞燕平地飞出,直刺燕青冥身前的那堵气墙。 剑尖刺在气墙上,发出一声轻鸣,气墙如水一般四两拨千斤不住波动。非但没有被刺穿,反而让问剑声的剑身微微弯曲。 问剑声没有撤剑。 大喝一声,握剑的右手用力一拧,两人之间发出嘶啦一声响,剑尖刺在气墙的地方爆出星火,一道道剑气四散开来,照彻四周。 燕青冥身前的气墙硬生生被撕开了一点裂痕。问剑声的那一剑也彻底力竭,借着剑身的反弹之力身子飘然后退。 燕青冥目光一沉,眉宇愈加肃然,手中剑势一换,在身前极速一舞,气墙随着条条剑影流转,顷刻之间已化作一支支没有弓弦却已在弦上的箭,凝聚在空中。 箭光无声。犹如毒蛇吐信,向着问剑声穿刺过去。 问剑声抽剑格挡,剑光如同烛火,片片闪起,与燕青冥穿刺而来的箭不停交应,久久不曾散去。 也不知是问剑声大意,还是问剑声的剑势用老,最后竟有一支箭从剑气中飞出。问剑声脸色微变,连忙侧开脸一避,几根发丝被那支几乎贴鬓而过的箭射落。悠悠向地面落下。 “你让本剑铭感到惊喜!” 问剑声心头怒然,眼皮一眯,双足往地上一瞪,屈膝借力凌空而起。剑立于胸前,直指九天,熊熊剑火从剑身上连同他的身躯一并燃起。好似问剑声的人与剑是连同一体,气势夺人至极。 四周无色无形的空气纷纷加速流动,继而已人目可见的形态凝聚在一起。剑火自问剑声身上、剑上燃起,也自剑气中燃起,以问剑声为中心往四周蔓延开去。 燕青冥识出那些蔓延开去的剑火是一张剑阵。一般的剑阵需要多人方可布阵,但问剑声的这张剑阵他一人即可完成。 这张剑阵,并没有什么太过奇妙的地方,最大的作用是牵制对手,防止对方逃脱。 死在这种剑阵中的人,可以说是数不胜数。被困在这张剑阵中的人,应敌才是最安全的生存方式,若是想着逃脱,只会牵动阵门让自己陷入更大的杀机当中;而问剑声布下这张剑阵,不怕遭到破阵之后剑阵的反噬,已然充分说明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诛杀燕青冥于剑阵之中。 燕青冥深知,这是一个事关生死的剑阵,也是一个事关生死的局。他已是剑阵中的人,他今夜要在这个剑阵求得生死。 无论是生,还是死。 尽量生,却也不愿轻易死。 剑火不停的坠落在燕青冥四周,无物自燃。犹如盛开的花朵,团团叠开;看似有形无形,杂乱无章,实则有迹可循,生门尽封。 燕青冥强行压下心中的杂念,面色如铁,微微仰头,目光隔着几团剑火看向凌空的问剑声。 燕青冥右手持剑,并至左肩起势,猛然向右斜空甩出,顿时一片璀璨剑光犹如涛涛江水涌向问剑声。 燕青冥这一剑已出了全力,气势十分磅礴。他自己的身子也不由自主被这一剑的余劲带动,随着剑向右转去,在原地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 问剑声亦像刚才的燕青冥一样,以真气入剑气相迎。一剑过后,问剑声凌空大喝一声,剑势一幻,连人一起刺向立在地上的燕青冥。 看见的人,只觉得看到了一道白虹从天而降。 燕青冥瞬时察觉到头顶上,有泰山压顶般的逼命气息。一身贵气的绿衣内,如被灌满了长风,向身周哗哗乱舞。 第43章 你竟然还不死 在问剑声和燕青冥开始大斗之时,门外有三十余条人影先后窜入酒肆中。 问剑声既然已动手,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观?杀不了今夜的主角——燕青冥,那就杀尽其他的配角。 当下各自亮出兵器,形如饿狼寻食,见人就杀将上去。什么皇九子,什么仕途娇子,在他们眼中凡是能杀的,统统都是孙子。 就连赵德基一行人中身手最好的挎剑人都深陷杀机当中。唯有坐着的天涯沦落人和立在一边的杀人无血没人扑上。 这些人每一个都是大有来历的江湖人,中间相当一部分是剑客。他们听过天涯沦落人这个名字,知道天涯沦落人的故事。他们嚣张跋扈、心狠手辣,但并不是全然目中无人的傻子。傻子不可能在他们那般行径后,还能安然无恙的活着。 他们心里很明白,这个离成仙仅有一步之差、能与神虚子一战的天涯沦落人,绝不是他们现在这点斤两能够应付的。 至于那十分碍眼的杀人无血,不少人也听过这个名字。这个人年纪轻轻,身份神秘,没人知道其背景与来历,但就凭能在洛阳城中开一间这样的无歇酒肆,还能活到现在这一点,也能看出不是吃素的。 吃不到肉不打紧。打紧的是强行去啃骨头,把牙齿给啃没了以后连素都吃不下去。 包括皇九子在内的七人皆被窜进酒肆的人两两三三的缠住。这些人从来不讲究什么公平公正、仁义道德,从来不在乎这样是不是以众欺寡、胜之不武,他们只有一个目的——怎么在短时间内把人杀死。 这是他们在杀过无数人,受过一些深刻的教训之后,总结出来的心得和经验。 在那些失败的教训中,其中最让他们铭记于心的来自八大神剑中的“剑穂”——估剑秋。 估剑秋在八大神剑中的位置,仅次于“剑首”李剑诗和“剑铭”问剑声。当年那一场诛杀金陵玉氏的战役,便有相当一部分是由估剑秋领导。 估剑秋本来有大功在身,几乎将金陵玉氏诛杀殆尽,只留下了因各方江湖中人舍命相护才得以逃过一次又一次的金陵少主,以及“游龙剑客”流惊左,只要在进一步就可以将金陵玉氏彻底灭门。 可是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意外却发生了。 这个意外让“游龙剑客”流惊左带着金陵少主流玉枫,再次从估剑秋的包围中逃出生天,也让估剑秋前功尽弃,背上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幸得为制衡“凌虚剑首”李剑诗而保持唇齿相依关系的问剑声求情,才减轻了罪名。 让这个意外发生的最大的一个原因,便是因为估剑秋极其贪功。不管什么事、什么功劳,估剑秋都想要占尽全功,常常为与他人抢功而不惜兵行险招。 问剑声也贪功。但贪的和估剑秋不一样,问剑声贪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得保证不会有失。 估剑秋贪功过度的作风,纵容下面的人贪功的领导方式,让下面的人变得比估剑秋更为贪功。 其中就有一个名叫鬼无常的人,想要越过顶头上司估剑秋一人揽尽全功。在“游龙剑客”流惊左带着金陵少主走投无路,估剑秋一行人即将完成最终灭门大计的前两个时辰,鬼无常悄悄约上了两名好手,擅自提前展开了行动。 鬼无常本来可以凭借以三敌一的绝对优势,轻松击杀“游龙剑客”流惊左,无奈鬼无常实在是太过鬼迷心窍。 鬼无常在即将杀死流惊左的时候,背叛了他的两个同伴。他怕两个同伴抢功,便把流惊左交给他的同伴,自己则在最后一击时调转刀锋扑向流玉枫;他料想他的两个同伴杀一个重伤的流惊左绰绰有余,自己杀一个还是孩子的流玉枫亦不过是一刀之间的事。 可惜,鬼无常的两个想法全部落空了。 鬼无常的两个同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愚蠢,一见鬼无常有变,也调转了招式,结果被重伤的流惊左从后反杀。而流玉枫也凭借家传的不世绝学“踏血寻梅”,避开了鬼无常的招式,等鬼无常追杀上去时,流惊左已经杀到,最后鬼无常死在流惊左和流玉枫两人的联手下。 流惊左带着流玉枫上了指路山,从人间蒸发失去音讯。等江湖上在有金陵少主的消息传出时,已是三年之后。 立功不成,反而险些招来杀身之祸的估剑秋,决心戴罪立功。在主子面前磕破额头,指天为誓:此次不杀金陵少主,愿当众自裁以谢相爷知遇之恩。 被罢用三年的估剑秋,重拾往日“剑穂”身份,志在必得的引六十四名武修高手上指路山。不料,却正中云梦山墨家钜子的预言。 ——山川异域剑仙来,日月同天道门开。 估剑秋杀了“游龙剑客”流惊左,杀了沈灵的娘亲,却在杀流玉枫时遇到了剑谪仙发出的十二绝式中——开天! 剑谪仙连真身都没现出,一式便杀尽了包括估剑秋在内的六十四名武修高手。 若是估剑秋不以贪功之习,长贪功之风,那流玉枫绝计无法步上指路山,墨家钜子的预言也不会成为灵验。估剑秋也不会连同六十四名高手命丧在剑谪仙剑下。 这是血淋淋的教训。 功劳固然重要,但与性命比起来,功劳又算得了什么?性命都没有了还要功劳有什么用? 生在这片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的世间,自己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还会有谁来爱惜呢? 看到估剑秋的教训后,其他人都收敛了许多。 既然能把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为什么不这么做呢?若是还要讲究什么公平公正、仁义道德,那还做什么恶、行什么凶?干脆去做一个受尽迫害的正道栋梁得了。 集大家之力把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虽不会有突出的功劳,但行事作风干净利落,执行力强,被上头看在眼中也会受到相应的赏识。最重要的是,还能从根本上减少伤亡,保证自身的安全。 那三十余条人影扑进酒肆,不过才几个眨眼的时间,九皇子身边的六人修为稍弱的两个已被乱剑砍死。只剩下了虞允文、挎剑人,和另外一名一身剑装的青年。 那名和燕青冥一起来自幽州,还没有道出姓名的中年男人也被三名黑影围住。左格右挡,且战且退。 第二个动手的燕乘风,更是被同是师兄弟的甄善良和贾仁义逼的像燕青冥一样破门而出。 杀人无血无声的看着数十条人影在酒肆里不停闪动。原本摆好的桌凳散的散、碎的碎,栏杆、门窗更是被一扇接一扇的破落,连帐都不想在记了。 摇着头叹息道:“算了,懒得和你们斤斤计较,就算你们十万两吧。” 第二个被逼出酒肆的燕乘风身中数剑。右腿上、背上、右胸,皆有鲜血流出。 一从酒肆退出,背后一道寒光乍然闪起。背后一人偷袭得手,燕乘风再次受创,喉咙一阵抖动,口头控制不住的一张,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 甄善良非常善良的看了身上数处流血的燕乘风一眼,一舞剑身,冷笑道:“你可以死了!” 燕乘风不答。他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燕青冥的生死,燕青冥是幽州燕氏的独苗,不能死在今夜的这一场厮杀当中。 他用眼角的余光,撇了一眼立在剑阵中被问剑声当头压下的燕青冥。手头剑身一晃,挺剑迎向扑来的甄善良。 看着头顶的问剑声如白虹落下,立在生死剑阵中的燕青冥,再也无瑕没有去顾及那位连他身份都认不出来的九皇子。 燕青冥把心一沉,举剑向天,右手松开剑柄,作掌将剑推出。双手在胸前虚空掐诀,飞出的“燕归来”剑身上立即发出一层殷红的朱光。 朱光一闪即逝。 在与白虹不过四五丈的距离中,“燕归来”幻化出数十道如出一辙的剑影;一时间,朱光照亮飘着细雨的夜空,数十道剑影不闪不避的撞上自头顶落下的那一道白虹。 朱红剑影与白虹一交,上下红白分明的波纹自撞击处荡开。激荡的剑气互相混杂在一起,有余力的尚凝成小剑,飞出几丈远才湮灭消逝。 立在底下的燕青冥直感逼命气息骤然加剧,全身肌肤似触锋刃一般凄寒,随时都有可能迸裂开来。燕青冥避无可避,只能以一身真炁强力支撑,双足立定的地方现出两个一指多深的脚印。 燕青冥右手斜空伸入气纹当中,五指大张,动作微显艰难。“燕归来”坠回主人掌中。 燕青冥左手并指一抹剑身,在头顶划出一条圆弧,一道气墙立悬于当空。问剑声剑势已老,白光褪去,剑锋与“燕归来”的剑尖一触,身形往上飘起数丈,再借回弹之力继续扑向燕青冥。 这一扑的气势比刚才更盛。 燕青冥右臂高举,横剑当空。 “燕归来”一横,剑势随之一沉,幽州独有的千年壮士剑意,陡生于剑身之上。“燕归来”与燕青冥如有灵犀,随着燕青冥凝聚的剑心,迸射出的剑气向四周铺开数倍。落在燕青冥身周。 犹如一片自剑身坠下的瀑布落向大地。 犹如一座拔地而起将燕青冥护在中心的堡垒。 问剑声急坠而下。剑势笔直,剑气拂衣飘发,毫无花俏可言。剑尖如坠千钧雷霆,无物可阻,直穿燕青冥的剑气,狠狠的刺落在“燕归来”剑身当中。 一声利器撞击响起的同时,燕青冥虎口剧震,腹部一缩,口头不由的发出一声闷哼一声。手中的“燕归来”几欲脱手而出。 问剑声的剑刺在“燕归来”剑身上,剑身立即弯曲了一下。燕青冥一身真炁在体内开始不受控制的奔涌,一口鲜血已然上喉,双足踏出的脚印再入地两指余。 “燕归来”剑身弯曲造成的巨大弹力,也将问剑声弹回而去。 问剑声翻身飘落,看着脸色乏白、满头大汗的燕青冥,狰狞笑道:“你还能接本剑铭几剑?” 燕青冥喉结滑动了一下,将那口含在口头的血吞了回去。他没有回答问剑声。 他可以死。但对问剑声,真没一个字是想和他说的。 稍得喘息之机的燕青冥,听见了身后传来一声声异响。他刚才全心应敌,根本没有机会去留意四周的变化,但现在他侧过头,从余光中看到了。 他看见无歇酒肆前面的八扇门窗,全部都破出一个人身大的洞来。酒肆中躺着四五具尸体,鲜血淌了好大一滩。 只有天涯沦落人如旧坐在原来的地方。只有杀人无血如旧立在天涯沦落人身侧不远。其他活着的人都被逼出了酒肆。 每一个都被两三人、四五人围住。每一个身上都或多或少的有血在流。 每一个都陷于刀光剑影中,危在旦夕。九皇子也不例外。 正在燕青冥看到这一幕幕时,燕青冥忽然听见甄善良很不善良的说了一句:“你竟然还不死?” 燕青冥心头一震。 他知道,甄善良的这句话是对燕乘风说的。 第44章 昔有真名士,提剑出燕京 燕乘风以肘贴剑身。一只被血染红的手,紧紧的向内握着剑柄。 他的右腿几乎被贾仁义斩断,只能用剑支撑着身体,才能摇着牙根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不至于让自己就此倒下。 一身来自幽州象征着燕氏子弟的特制黑衣,全部被血染红。上面满是剑痕,破碎不堪,衣襟更是被撕成了长长的布条,迎着冷风和杀气往后飘起。 裸露在外的胸口被甄善良刺出一个致命的窟窿。血肉模糊, 绵绵细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燕乘风的身上,凝成水珠混着鲜血,从燕乘风下巴上不停的滴落。 甄善良和贾仁义一左一右的站在距离燕乘风半丈余的地方,手中的长剑上亦有血珠在滴。 两人身上各有鲜红溢出。但都不在要害,只是几处无关大碍的轻伤。 甄善良看着燕乘风的目光有些惊奇。他没想到燕乘风能在他和贾仁义两人的联手、附带另外一名好手的偷袭下支撑这么久;没想到燕乘风在受了十三处深可见骨的剑伤后,还能保持住不倒的姿势。 他发出了感叹。 燕乘风报完了姓名之后,就没有在说话。他比燕青冥要年长十一二岁,习性却和燕青冥一样,他也没有任何话是想和这些人说的。 在他的眼中,这些双手占满鲜血的人并不是真正人。最多只能算是披着人皮的魔鬼。 他想的是要让自己站起来。 他来自不畏强秦的燕京,来自世袭千年士气的幽州,他怎么可以给这些不是人的人下跪? 他冷眉、冷目、冷面,盯着积了一层血水的大地,将身子压向那条断了筋骨、只有血肉还连在一起的右腿。 两截断腿摩擦在一起的疼痛,足够撕心裂肺。可他冷雨中的面容如初肃穆,似是没有半点感觉… 燕青冥侧过头来的余光中,有一条颤颤巍巍的人影,自地上顶着冷风冷雨时停时动的立起。 他听见那条人影口中吟道:“昔有真名士,提剑出燕京;今有无名子,断腿亦成行——” 行字一落,剑光再起,竟是主动扑向甄善良。 甄善良确实很善良,他没有立即举剑。立即举剑的是贾仁义。 甄善良看了被贾仁义一剑逼的险些跌倒在地的燕乘风好一阵,收起惊奇的情绪才一抖剑身:“三招之内不取你性命,我就不姓甄!” 不知什么时候从谁的手中夺过一柄剑的九皇子,听见了燕乘风吟出的诗。那首诗告诉九皇子,能吟出这么一首诗的人必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 九皇子对诸位先帝重文轻武的国策大有所悟,如今这片天下最缺的就是这样的男儿。只是这男儿如今已经伤重,扑向甄善良和贾仁义无异于自寻死路。 九皇子不想看着这样的男儿惨死在自己面前。 仗着天生的惊人臂力,强行架住劈向自己的两把虎头刀,向身边的人喝道:“救他!” 伤势稍轻的虞允文,心中十分感激燕乘风。甄善良和贾仁义步入酒肆,本是为了对付和麻脸男人一时难分胜负的他,是燕乘风主动拦下了两人。 若是燕乘风不这么做,现在的虞允文只怕已死在三人的手中。 虞允文见燕乘风一伤在伤,心头焦急无比,可九皇子亦深陷杀机当中,他分身乏术。他不可能主动弃九皇子于不顾。 如今得了九皇子的喝令,虞允文才打消了顾及的念头。当下撇开缠着自己的三人,直扑向一剑刺向燕乘风的甄善良。 五团剑火在燕青冥和问剑声中间熊熊燃烧。与其他位置的剑火交相一映,将正片积了水的大地,连同后面的傻人街都变成一片火光粼粼的景象。 冷雨冷风吹打在剑火上,不但没有将其熄灭,反而让其烧的更猛。 半人高的火焰,在风雨中飘摇。似无恶不作的魔鬼正在张牙舞瓜。 问剑声看着立在剑火中心侧过头的燕青冥,冷笑道:“如何?这般境地,是否让你感觉到绝望?看着同伴即将为你而死,是否会感觉很残忍?” 身后的虞允文接下了甄善良的剑招,可旁边还有个贾仁义。燕乘风终究是随时有丧命之险。 燕青冥闭上眼微垂下头,不忍再看。 若是问剑声没有布下剑阵,燕青冥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与燕乘风同生死、共进退。可如今的燕青冥立在这张生死剑阵中,只要他有避战破阵而出的迹象,各方阵门便会将他牵制,让他陷入比燕乘风还要危急的战况中。 闭上眼睛的燕青冥,忽然感觉自己十分无能。从小熟读圣贤书,日夜苦练剑术,到头来却是连每一个想救的人都救不了,还要牵连他人为自己而死。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想到了流玉枫,想到了那位天生道心的金陵少主。 听说那位金陵少主能够活下来,是因为有无数江湖志士舍命相救。在那长达数年的逃亡生涯中,先后有四百九十七名有名有姓的人物为其而死。 那些金陵少主是否也会自责,是否也会痛恨自己的无能?一个背负了这么多条性命,背负了这么多期望的人,他要活成什么样子才能对得起他的这一生? 现在的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他还活着那该有多好。如果今天晚上九皇子能安然无恙,日后能顺利阻止这一场重演的杀戮,那又该有多好? 如果…我还能活下去,如果那位玉兄弟也能活下去,我们一定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还有那个开口闭口都自称老子的人,我也想和他交个朋友… 想到这里的燕青冥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里的光,从原来的沉着、稳重,变得有些散乱。似是恍然失了神。 他的心,也是如此。 他好像是有些犹疑,好像是在想: 我才年过弱冠,正值大好年少,今夜真要丧命于此吗? 父亲娘亲只有我这一个孩子,我真要这么选择吗? 如初般坐在酒肆里的天涯沦落人,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可他似是察觉到了燕青冥的变化。 开口说道:“只要你说一句,你今天晚上来错了,我便保你平安无事。” 问剑声神色微惊,目光转向坐在原处的天涯沦落人。并没有其他的反应。 燕青冥听了天涯沦落人的话,目光僵硬的一滞。恍然失神的眼睛,在一瞬间沉寂下去。 悸动的心,也在一瞬间变得平静。 他张了张唇,轻声吟道:“昔有真名士,提剑出燕京;今有两三子,不悔洛阳行…” “我——没错!” 他微微一顿。将手中的门主之剑横到眼前,从剑柄到剑尖认真的看了一遍。 熟悉的剑光映在他的眉睫。 他淡淡一笑。又将“燕归来”竖在眼前,双手庄严握剑于胸。 如握着一柱香,在无比虔诚的跪天地、祭先祖、敬生死。 有冲天剑意平地而起。“燕归来”剑身上气焰灼灼,流光烁金。 握剑人将剑一举,向天狂喝:“我没错啊!” 一声“我没错啊”,竟让数道闪电破云而出,将漆黑的夜空撕成数块,哗啦不停的落在远方不知名的大地上。 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霹雳,响彻整个洛阳城。自船舱里传出的琵琶声,被彻底淹没。 小雨,骤变瓢泼大雨。 被燕青冥剑意逼退数步的问剑声,自天涯沦落人身上看向燕青冥。“燕归来”正从燕青冥手中似天柱一般斩下。 电光、雨光、剑光交织在一起,炫目又惊心。 但问剑声不惊心。 他身为仅次于“凌虚剑首”的第二大神剑,常年为主子在外出生入死,见过无数的大场面,这一幕对于他来讲算不上多么惊奇。 问剑声的目光中仅仅只是有些惋惜。他惋惜的不是绿衣少年宁死不悔的风骨,而是绿衣少年一身牵动乾坤风雨的剑意。 这接了他数剑的绿衣少年,修为算不得怎么高深,但一身浩然的剑意却强大至极;日后若是多加修炼,这绿衣少年必然大有可为,甚至有可能步入顶峰之境。 只是可惜,这绿衣少年没有了日后。绿衣少年今夜既然遇到了他,就注定要死在他的剑下。 他看得出绿衣少年的这一剑,已是全力以赴的结果,他也需全力以赴才能接下。可他若全力以赴的话,这绿衣少年只怕连下一剑都出不了。 他在等。等“燕归来”斩下,等最后的时刻。 他觉得这样,绿衣少年这最后一剑所携带的光辉,能持续的更久一些。 就在燕氏门主之剑斩到问剑声头顶之前,问剑声冷冷道:“错,无关乎有没有,只关乎成败;你若是败了,无论正邪善恶,你都是错——” 问剑声话音方落,手头已横剑于顶。 两剑作十字一交,利器嘶鸣。剑气奔涌之下,问剑声的剑势微颓,但问剑声微一咬牙,面上现出红光,很快将其扭转。 问剑声的双足似方才的燕青冥一样踏入大地。不同的是,燕青冥一次只有一指多深,而问剑声一次有两指多深。 全身湿透了的衣服,随着凄寒的剑气从冷雨中哗哗飘起。一头湿发向后不住乱舞,让本就低沉冷酷的问剑声,更显魔人本色。 他盯着燕青冥斩下的剑锋,右臂忽然开始轻颤起来。 紧抿的唇间咬出四字:“该结束了!” 第45章 终于快要结束了 轻颤的右手上,是一把轻颤的剑。 剑身轻颤,发出阵阵低鸣。似是被灌入了一股强大到无法控制的力量。 轻颤的右手下,是一张通红的脸。 脸颊上的肉都在轻颤,牙根被问剑声死命咬住,脖颈上的青筋爆起凸出。 剑气从剑上、人上,化作剑焰烧起。看上去就像是被四周的熊熊剑火点燃。 呀哈! 被死死压在“燕归来”剑下的问剑声,发出一声在震耳欲聋的雷霆霹雳中依旧清晰可闻的爆喝。 爆喝声中,问剑声奋力挥剑。动作由缓而疾,一片片火花自两剑相交处不停落下。空气中压力不停增大,似是有什么看不见的怪物正在拼命撕扯。 “燕归来”斩在问剑声头顶的剑气,自问剑声的剑身上横腰断裂。后面的剑气轰然落入大地三尺余深,铺在地上的青石尽数往两侧炸开。 旁边的黑衣人尽数退避开去。 暴雨仍在。 剑火犹烈。 问剑声的面目随着一身充沛的真气,无法在继续保持低沉阴鹫的模样。双眼中的怒气结成火,几乎快要从眼眶中喷涌而出。 双足一瞪,人如巨兔一般拔地而起。手头长剑一舞,剑影重重,亦向燕青冥斩出一剑。 问剑声和燕青冥的剑,在今夜都不像是剑。剑是尊贵、儒雅、风度的象征,讲究的是灵活多变,出其不意,少有这样硬撞硬碰的时候。 问剑声和燕青冥自从正从动手以后,一直都是你来我往、一格一挡,毫不花哨的将剑作刀、作鞭、作棍使,每一招都是不偏不倚的硬碰在一起。 这样的交锋,靠的不是招式有多么绝妙,而是靠自身的修为和根基在分胜负、决生死。 简单、粗暴,让问剑声和燕青冥两人都显得十分疯狂。 燕青冥的剑意牵动天地乾坤,比身为第二大神剑的问剑声都要强大许多。奈何这一身非常人能比的剑意,超出了他这个年纪所能达到的范畴,也超出了他这个年纪所能领悟的范畴。 这一身惊人的剑意,燕青冥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不知道是来自幽州不屈的名士风骨,还是来自幽州蕴藏了千百年来精气神。 年方弱冠的燕青冥,满心想着天下之事,关心着天下时局的变化,他是一名剑客,但他并不是一个完全痴迷于剑道的剑子。 他尚来不及将这一身剑意融会贯通,彻底领悟让其为已所用。 燕青冥的真实修为和根基,在年轻一辈中绝对算得上是佼佼者;若是列一个排名,在年轻后背前五之中一定会出现燕青冥的名字。 可与问剑声比起来,终究是要差一些。 除了在刚起招时占了一点便宜,之后的燕青冥一直都处在下风,在燕青冥接问剑声布下剑阵后的两招时,燕青冥就已经受了内伤。 不是燕青冥不行,而是问剑声仗着多活了十几年的时间,强行压了燕青冥一头。 问剑声的这一斩,和燕青冥刚才的那一斩如出一撤。一样的气势冲天,一样的全力以赴。 在燕青冥刚才那全力一斩时,问剑声特意给了燕青冥时间,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招。 那一等有一半是在惋惜,有一半是在凝聚剑意,如今既已动手,那就是一副心无旁鹭、丝毫不留情的状态,只想一口气直接将燕青冥毙于剑下。 举剑相抗的燕青冥尽提真元,咬牙切齿。可剑势却依然明显不支。 他握剑的虎口已经破碎,鲜血顺着手背流入衣袖中。 不消片刻,一身真气无声变成了一口被人肆意开垦的井。鲜血是井中沸腾的水,不停的翻滚,不停的往上冒,不停的向外涌。 下巴上一片鲜红,嘴里满口是血。 燕青冥不肯放弃,不肯认输。不肯就此死在问剑声剑下。 他还年轻。他是幽州燕氏的独子。更何况还是死在这么一个魔人的手中? 他的额头,有汗水呈人目可见的速度溢出。只是瓢泼大雨落在他的身上,让他自己都分不清那些事汗水,那些是雨水。 燕青冥止不住的喘气。他觉得头顶有座大山即将要坍塌下来,体内有千军万马在咆哮奔腾,生气已不够用。 他的喘息越来越快,越来越深,越来越混浊。胸膛随着疯狂的喘息起伏的越来越剧烈。 就像是一个徒步跑出两百里路的人,方才停下连憩都来不及歇,又要接着往前跑。 身影在这一刻被火光拉长。 时间亦变得格外的漫长。 一种度秒如年的感觉压的燕青冥快要崩溃。 燕青冥难以置信的发现,不仅是他的剑势显出颓势,他的身体在这样的喘息下也无法抑制颓势。 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漏斗、一个无底洞,不管他怎么喘息都无济于事。 吸进去的气越来越少。仅有的那么一些,还没到达脏腑就被吐了出来。 燕青冥紧紧的抿住唇不在喘息,正常的呼吸都不在有。任由腹部不停的往后缩,胸膛不住的起伏。 于是,血从他的鼻腔流出,连眼睛里都布满血丝。 于是,他憋住的七窍渐渐失去知觉。他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只感头昏脑胀,天旋地转。 血肉长成的身体似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的抽干。 但燕青冥依然不肯放弃,不肯认输。不肯就此死在问剑声剑下。 他红着眼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我不能倒下,我不能倒下! 他抿唇、屏气,将体内能够凝聚的生气全部凝聚在一起。他要用这口气维持住颓势,抵挡住问剑声的这一剑。 但他的这口气,又能坚持多久? 虞允文替燕乘风接下了甄善良的一剑,也顺利拦下了甄善良,可甄善良却不和虞允文纠缠,甚至看都没有看虞允文一眼。 甄善良只攻燕乘风。似是非的亲手杀了燕乘风不可。 燕乘风身上在添一处剑伤,每一次停顿都需用剑来支撑身体才能保持站立的姿态。 虞允文本是一个儒生,但这一刻他逐渐变得疯狂。他一攻甄善良,一挡贾仁义,只要稍微怠慢就会让燕乘风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 他和挎剑人一样。一样的文武双全,一样的有情有义,一样的知恩图报。 一样的是个君子。 他想救燕乘风。 他是真的想救燕乘风,有两次他甚至不惜用身体为燕乘风挡剑。 可惜他的剑术和修为,与甄善良和贾仁义两人不过是伯仲之间,相差无几。他抵挡不住两人的联手。 他的身上已着了七八剑,甄善良和贾仁义亦是满身鲜血淋漓。 只是没人愿意停下。没人愿意就此罢休。 挎剑人是这一次九皇子手下的第一号高手。九皇子这一次入江湖,便是由挎剑人来负责护卫工作。 挎剑人姓方,名狄,字要离。是庙堂当中颇为让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方狄之所以能从年轻一代中脱颖而出,除却一身过硬的本领、以及是九皇子的心腹之外,也是因为他是方笑后的弟弟。 方笑后年纪不过二十七八,但左手修翻云剑,右手修覆雨刀,人称“刀剑双绝”。 亦被称为“三九少年冠王侯,翻云覆雨方笑后”。 是天子身边如影随形的两大红人之一,与徐神翁并列。 今天晚上九皇子来无歇酒肆,方狄曾多次阻止过。但不懂江湖险恶的九皇子没有听取方狄的意见,一意孤行。 方狄没有办法,只好带着虞允文同行。 方狄看着虞允文和燕乘风两人险象环生,心中暗自着急。想要出手相救,但九皇子身边已无人,在四五条黑影中、外加时不时有暗器打来的情况下,堪堪能够护住九皇子的方狄,根本脱不开身。 另外一名和燕青冥一同来自的青年男人,也被缠住挣脱不开。数方危急尽显,只有各自亡命苦战。 酒肆门口风雨呼啸,雷电交加。剑光、血光不停在雨中飞舞。 船舱里的琵琶声没有停。只是被厮杀声、雷电声掩盖,人耳很难在听见了。 而立在酒肆中的年轻掌柜神色如初,视若不见。 他不欢心这些厮杀在一起的人,谁死了,谁遇险,谁还活着。他只关心谁能笑到最后,然后找谁赔钱要账。 与其说是赔钱,倒不如说是抢钱。他要人赔钱的方式可没有一个准确的算法,完全是由心情而定。 天涯沦落人依然坐在原来的地方。一双闭在青纱下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过。 他没有在喝酒。 只是将右手有意无意的搁在酒碗的旁边。 死战问剑声的燕青冥,用尽最后一口气,终于在问剑声剑势力尽时倒在了地上。 若是以这一招谁坚持的长一些来论胜败,那燕青冥无疑是胜的。但这样的生死之战,比的并不是谁坚持的要久一些。 这样的生死之战,比的是谁要更厉害一些。谁的修为更身后一些。 燕青冥败了。 败的很彻底。 他不想败,不想倒下,不肯认输,可他已力竭,气海已空。连握剑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匍匐在积满血水的大地上,明明使不出半点力气,却不停的颤动着。 那一下接一下的颤动,像是在打咳,也像是在抖索。根本由不得他自己。 剑火、电光,映在他生机全失的脸上。将他濒死的模样映的格外清晰。 与此同时,甄善良硬扛虞允文一剑,咆哮出声,横剑扫向燕乘风。 “去死吧!” 燕乘风半个脖子被剑锋扫透,鲜血化作数支血箭激射当空。诺大的身子在原地晃了晃,恍然若失的倒在了风雨中。 甄善良停也不停,沾着新红的剑锋一转,直接转向一直阻止着他的虞允文:“现在,轮到你了!” 这一刻的甄善良,真的好善良。 善良的如同魔鬼。 杀人无血看着这一幕,若无其事的淡笑着,叹息道:“终于快要结束了。” 天涯沦落人搁在酒碗旁的手,无声的捏成了半拳。 无声的用四根手指,抚着拇指的指腹。 那双闭着的眼睛,在青纱下不声不响的睁开。 他看着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燕青冥。看着剑火中的问剑声提着剑一步一步的走向燕青冥。 再次问道:“你还是不肯承认,你今夜来错了吗?” 第46章 有剑西来 燕青冥详细了解过天涯沦落人的事迹与经历。他很敬佩天涯沦落人的人格,天涯沦落人虽没有达到神虚子那般“内圣外王”的境界,但天涯沦落人身上有神虚子不具备的名士之风。 南唐时期的天涯沦落人一袭金衣在身,一柄金剑在手,一座金陵在心,何其八面玲珑,何其璀璨夺目?其巅峰时期的名声之盛,敬仰者之多,连神虚子、李愈之都无法与其媲美。 如今的天涯沦落人从金衣变青衣,变成了真正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天涯沦落人。其风采、气势皆不复当年,可一身名士之风,依然让人心生神往。 身为幽州少主的燕青冥深有体会,像天涯沦落人这种背负盛名,背负名士之风,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人,一般都很自负。都具有让人难以接受的傲骨。 让一个艺高胆大、心高气傲的人,再次说出这句话,极其不易。 可燕青冥不能受。 燕青冥意识渐渐模糊,可他的心里很明白。他若是受了,若是说他今天晚上来错了,那就等同于是支持天涯沦落人今夜杀九皇子的做法。 天涯沦落人现在还没有动手,可能是因为他的宁死不屈起了一些作用;他若是屈服了,天涯沦落人很有可能会马上向九皇子出手。 今夜在这里的人,谁能挡得下天涯沦落人? 燕青冥也明白,他现在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天涯沦落人能出手救他。天涯沦落人不出手相救,他必死无疑。 他一死,九皇子照样会死。 只不过是死的意义有些不同而已。 燕青冥不想死。 他还年轻,还没有让双亲颐养天年,还没有娶妻生子。 他的那些抱负,还没来得及实现;他想走的那些路,还没来得及走。 他想要活着。 但他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 他无力匍匐在地上的姿势,正好面对着天涯沦落人。积在地上的雨水,正好淌在他的唇边。 他不断有血流出的唇,动了:“我父亲…一直都喜欢…骂我,他说…他说我…我倔的…像…像一头驴…” 他动了唇微微扬起。看上去,似是在笑。 他的眼角、他的脸颊、他的额头,不停有水珠滚落。 所有人都知道他宁死不屈。不肯向问剑声屈服。不肯向天涯沦落人屈服。不肯向这个世道屈服。 可没有一个人能够确定,在那些滚落的水珠中,是否藏有些许炙热滚烫的泪。 昔有真名士,提剑出燕京。 今有两三子,不悔洛阳行。 这两三子中的其中一子,不过是一位方才弱冠的少年,他真的无悔吗? 剑火照在问剑声身上,也照在问剑声的剑上。 问剑声提着剑,剑锋从剑火中划过。一步一步的步向无力动弹的燕青冥。 天涯沦落人远远的看着这一幕,一身无形的真气暗自流转。 杀人无血察觉到天涯沦落人真气中散发出来的气机有些不对,回头看向天涯沦落人。这才发现天涯沦落人搁在酒碗旁的那只手,已经彻底握紧。 杀人无血心头已然明了。 抿了一下唇,长长的抒了口气:“我建议你打消这个念头,你现在的样子,更适合做一个反派,那些正道栋梁十有八九都不得好死。” 天涯沦落人再次闭上眼。 他似是在沉思杀人无血说的话。这本该善恶分明的人世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得好死的不应该是邪魔歪道吗?怎么变成了正道栋梁? 问剑声在燕青冥的身后停下,手中的剑指向燕青冥的后心。豆大的雨珠打在剑身上,四散开去,如同一朵朵晶莹剔透的花。 被黑影包围的九皇子,面容时隐时现。他从人影闪动间看到了问剑声提剑的样子,心知这一剑下去燕青冥定是必死无疑。 不由大叫道:“要杀就杀我,放了他!” 问剑声剑身一转,锋芒朝上,头也不回道:“非常抱歉,九皇子,本剑铭从来不放过任何人——” 眼睛中的火一散,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至极的沏骨寒光。 问剑声的手肘往后一缩,剑光乍烈,朝燕青冥的后心正要刺下… 天涯沦落人没有出手。 却有一剑从西方的夜雨中急掠而来。 那是一把木剑。 桃木剑。 剑身上没有刺目的雪白剑锋,却是炫目的金光万丈。 桃木剑由远而近,瞬息而至。其速度几乎快到了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 一股来自江北道庭之首的浩然圣气,从熏黄的剑身上涅射开去。杀气腾腾的夜雨中,在桃木剑逼近时逐渐涌现出无数剑符。 桃木剑穿行于层层符影中,金色流星般破空射向问剑声。 问剑声心头一惊,一身少有人敌的气劲截然受滞。这出剑人的气势,竟是在他之上。 问剑声没有多想,没有回头看,立即止剑转身迎上。 他这一剑若是继续刺下,纵是可以要了燕青冥的命,但身后瞬息飞来的那柄道家桃木剑,亦会让他性命垂危。 不说被那柄道家桃木剑一剑毙命,至少也会去掉大大半条命。 这是问剑声最不愿看到的事。 问剑声这一次江湖之行方才开始,又怎么可能让自己在今夜身受重创?一旦重创,他就只能回去养伤,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复出,否则他的下场就会和现在的燕青冥一样。 两股浩荡无比的剑气,轰然冲撞在整条傻人街上空。金光与白光相衬相迎,剑气纵横激荡;如青龙互咬,如猛虎啸林。 稍一僵持,两股剑气各自一收。问剑声不由的退了两步,傻人街尽头最显目的一处屋檐上有两条人影倏然飘落。 左侧那条人影须发杂白,一身布衣郎中打扮。 右侧的人影气势昂然,身披一袭浅蓝道袍。 仔细一看,那郎中便是师出云梦山,因嫉世愤俗而不理世事,甘愿装疯卖傻二十年的郎中。 身披道袍的道人则是在天涯沦落人入城时,认出天涯沦落人的人。 方才这一剑,明显是道人得势。但道人并没有趁势追击,而是待身形一落定,手头剑指往后一收,以一记“围魏救赵”阻止问剑声向燕青冥下杀手的桃木剑,应指飞回道人背上的剑鞘中。 剑柄斜于道人右肩后,上面坠着一条摇荡不停的道家黄饰。 天涯沦落人还是一动不动的坐着。 他有要出手的迹象,可他始终没有出手。 闭上眼睛的天涯沦落人察觉到那些还没来得及到来的人,正在陆续到来。落在对面屋檐上的郎中与道人便是其中两个。 还有那一直立在暗处不愿现身的人,手中的剑也在问剑声走向燕青冥那一刻拔了出来。 就算郎中和道人没有及时赶到,阻止不了问剑声下杀手,那一直不愿现身的人也将出手。 天涯沦落人知道那不愿现身的人是谁,也知道这身披道袍的道人是谁。 这道人一身正气,满满的高人做派,是当今江湖中一位背负盛名的大人物。可天涯沦落人却似忽略问剑声一样,忽略了道人的存在。 天涯沦落人不想看见这么一个人。 天涯沦落人不想看见道家之人,凡是与“道”有关之人天涯沦落人都不想看见。 “道”在天涯沦落人眼中就是一个笑话。 让他这么认为的,是那个让他输在伯仲之间的神虚子。 若是所谓的“道”,真的那么有道、那么神奇的话,神虚子怎么可能算不到这片“顺应天下大势”的江山,会变成这样一个模样? 还是说,神虚子有意这么做? 那在天门之外创立诛仙城的诛仙人,极其看不起这些修道之人。在诛仙人眼中,修道只不过是三教九流,修武才是江湖正统。 这些修道之人,口口声声追求天地大道,实际上那一个不是奔着成仙去的?那一个不是想修为通天,长生不死? 也是因为这一点,惺惺相惜的诛仙人与神虚子,一直保持的却是亦敌亦友的关系。甚至为此互不相让,大打出手。 天涯沦落人厌恶修道之人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这些修道之人最喜欢管闲事。最典型的就是神虚子。 当年若是神虚子不插手战事的话,赵家人想得到这片江山可没有那么简单;天下若不姓赵,也不至于会暗无天日到这般程度。 被桃木剑逼退两步的问剑声暗自惊骇。试问普天之下,能在剑上轻易将问剑声逼退的人,能有几人? 除了“凌虚剑首”李剑诗,又还有谁? 问剑声心中有数。 铁青着脸看向立在屋上的道人,一字一句的道出了来人的名姓:“武当剑圣,快剑无名——” 道人的面目十分和善,语气十分平缓。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似带有千钧之力。 他淡然说道:“剑圣不敢当,不过无名之道也。” 问剑声目光如炬,心头暗自开始盘算应对的法子;他知道快剑无名的来意,但他装作不知。 撇了匍匐在地只能等死的燕青冥一眼,明知故问道:“你是为他而来?” 无名平静道:“幽州独子,不容有失。” “几年前,有许多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什么湘楚独子不容有失,天都独子不容有失,金陵独子不容有失,其中尚有名头比你还盛的人物,可后来却通通都失了。你觉得,你又能改变些什么?” 问剑声向前几步,接着冷笑道:“更何况,这是圣上的旨意,圣上可是亲口对你们的吕真人说过,五大名门目无朝廷,拥立一方,居心叵测,其罪当诛;身出武当山的你千万不要把这一点给忘了,免得惹火烧身啊。” 无名无意与问剑声争辩,直言道:“圣上确实对掌教说过此话,但圣上亦说要勤政爱民,重振社稷,一扫奸逆之风。” 问剑声面带狡诈,笑道:“听你的口气,你是想代表武当山违抗朝廷了?” 无名道:“无名之道,代表不了武当山。” 极其擅长给人下套,然后趁机搬弄是非的问剑声,将无名的话一字不漏的记在心里。只待回京之时,便让相爷引百官在天子面前参武当山一本。 纵然是天子因崇道慕仙,欲求得长生之顾,而分外宠信武当山、龙虎山,也无法顶住压力与百官径相逆行。 况且当今的朝廷之上,根本离不开相爷。若是没有相爷的操劳,那肯定不像是一个朝廷。 问剑声心里这么想,口头却道:“你身为武当剑圣,乃上任武当掌教亲传弟子,说代表不了武当山又有谁信呢?你若不想惹火烧身,累及师门,我劝你还是趁早离去的好,我尚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无名了解问剑声一贯的作风,听得出问剑声话中之意,无奈的叹道:“无名之道既已来此,又怎么可能就此离去?” 问剑声暗暗握了握剑,垂着头沉吟了一会。在心里估计着这半路杀出来的武当剑圣,是否能够取胜。 最后他得出结果:凭他一人之力,他想必是不及的,但在加上其他高手相助的话,那至少有七成把握取胜。 取胜了,当然就可以要了这剑圣的命,将这剑圣的一身气数占为己有。。 问剑声拿定主意,不动声色道:“看来你今天晚上来这里,是觉得吃定我们了。” 无名道:“无名之道从来没想过吃定谁。” 问剑声哼哼冷笑:“那你是否觉得,你已天下无敌,可以凭一己之力挡下本剑铭的步伐?” 无名阖目道:“虽非天下无敌,却也未逢敌手。” 第47章 恩师,弟子去了 “很好。”问剑声默默的看了看道人旁边立着的郎中。郎中满脸沧桑,气势内敛,似是经历了无数不堪回首的事故。 问剑声没有看出郎中师出云梦山墨家钜子的身份,只在心头估计着这郎中既然能和无名站在一起,想必不会是一个简单人物。 不会是简单人物,也不会是太过厉害的人物。否则问剑声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呢? 问剑声的目光回到道人身上,习惯性的微垂着头一掀唇角,冷笑道:“不过本剑铭还是想见识一下武当剑圣这个未逢敌手,是怎么个未逢敌手法。” 话一说完,问剑声已消失在原地。 他以剑指天,身影跟着名剑化作一道剑气冲天而起,悬立在瓢泼冷雨的夜空中。 手中的剑一改对阵燕青冥直来直去的情形,做出几个诡异的剑式,一股幽绿气焰立即自刺目的剑身生起。 条条剑影从幽绿气焰中幻出。一股与燕青冥方才牵动天地风雨差不了的剑气,在夜雨里漾成阵阵波纹。 犹如微风吹过平湖,泛起涟漪。 剑势完全攀顶后,问剑声凝剑意于心,以心念入剑意。将剑在身前不快不慢的划出半个剑圈。 半个剑圈一成,问剑声的身后有无数道雪白的剑气,亦展成一个半圆的剑弧。 问剑声真气尽提,胜过刚才一般全力以赴。对燕青冥时,他真正全力以赴的只出过一剑,但这道人他必须招招全力以赴。 燕青冥刚才的一战胜在剑意,败在根基。而这道人和燕青冥不一样,这道人是兼两者于一身,要剑意有剑意,要根基有根基,十分卓绝。 甚至可以说是由深不可测的根基生出的剑意。所以这道人才能成为“武当剑圣”,才能脱颖而出,以一身道修的剑术与“凌虚剑首”李剑诗共享盛名。 问剑声自知他的剑境尚不及无名,唯有全力以赴才有取胜之机。否则只需三招他便将败下阵来。 问剑声的身形微微颤动。 坠有千钧之力的剑尖往前轻探,身后的雪白剑气缭舞而出,在夜雨中铺成一个漩涡般的剑眼,一抹幽绿气焰正处当中,向着立在傻人街尽头屋檐上的道人激射出去。 被人尊为“武当剑圣”的快剑无名神色复杂。 他今夜只不过是从昆仑山与好友论道归来,恰巧路过洛阳城而已。却不料遇到了一场这样的变故。 他在看见天涯沦落人出现在洛水之上时,就预料到今夜会有人血洒洛阳城。 他在赶来无歇酒肆之前,就已知道必然会有一场血战。 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插手这一场江湖恩怨。 他以“无名”为名,便是为了谨遵先师教诲,时刻提起自己要潜心修道,不涉江湖之事,不争无谓之名。 哪怕是知道燕青冥陷入致命的危机中,他也还在犹豫,迟迟没有出手。 他深知这个江湖一旦步入,就不会有退路;那些恩怨一旦染上,便是无止无休。 这将成为修道之人最大的阻碍。 只是,在他犹豫之时,他见到了已装疯卖傻二十年的郎中。师出云梦山的郎中,让他想到了那位智能天纵的墨家钜子。 墨家钜子临死前的那一卦,说是为卜江南气运走向,实际则是不忍见金陵玉氏惨遭灭门之劫,为了给金陵少主辟出一条生路。让金陵少主得以活下去。 墨家钜子付出的代价是遭天谴而死。 无名一想到这里,不禁怆然。 金陵少主天生道心,能梦游春秋两千年,着实天赋异禀,千年无一。可这侠骨丹心意气绝伦的幽州少主,好像也不差。 五大名门中仅存的一颗硕果,又怎能任人如此轻易地从自己面前摘下呢? 修道者之所以选择修道,真的像李愈之认为的那样,只是为了参透天地,习的移山倒海之法,悟的长生不死之身吗? 一心只想籍籍无名潜心修道的道人,立在屋檐上的瓢泼冷雨中。任由冷雨落下。 可一身无念自发的浩然真气,却将雨水消逝于无形。让雨水近不了身,湿不了衣。 无名似是悟到了什么。 亦似是在坚定有违师命、有违初衷的决心,摇头念道:“不是,不是,这不是道——” 问剑声的剑气已激射开来,距离不过五六丈。无名依然没有出手。 无名眉头深锁,抬头看向只有电光在闪的天际。这片苍天之下的朗朗乾坤,竟是变成了这般乌云压顶、万鬼欲出的景象。 电光连连映在抬起头的无名道人脸上。 无名的目光中流露出哀伤之色。 双唇微微张动,痛声吟道:“既是修道四十年,当拨云雾见青天!” “恩师,弟子去了——” 一声去了,道尽无奈。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将一改闲隐了四十年的道心,步入那没有归期、没有尽头的江湖之中。 背上的桃木剑即刻颤动低鸣。 无名右手作剑指一伸,桃木剑应声出鞘,落于指间;继而化指为掌,以掌心抵住桃木剑柄,轻轻一推,迎向同剑一起扑来的问剑声。 桃木剑振鸣而去,迎上了问剑声的雪白剑眼。两股剑气相撞的瞬间,似雷霆电光般喷薄的剑气照亮了整条傻人街。 也照亮了无名和问剑声的眉目。 轰然一声震响从两剑相撞处传出。问剑声身影后翻,凌空退出两丈远;而无名则是纹丝不动。 雪白的剑光中,幽绿气焰在起,在夜雨中旋绕两圈之后与剑影虚实而一。问剑声一伸右手,闪着幽绿气焰的剑落回了他的手中。 问剑声丝毫不怠慢,身影往上之冲,直压无名头顶。如恶鹰猎食俯冲而降,剑势瞬时急下,口头大喝一声:“六欲斩!” 问剑声幽绿气焰的长剑明明只出了一招,可分化出来的六道剑气却截然不同。 那剑气或如子夜高歌,或如苦酒入肠,或如哀泣喜极,或如黯然销魂。人世间诸多七情六欲,皆被裹挟在这一剑当中。 六道剑气,道道如潮。向那立在屋檐上的道人斩落。 从桃木剑上散出来的金光圣气,照出无名立在问剑声剑下的淡影。无名剑指一动,桃木剑上的金光圣气,瞬时化作巨浪气墙护在四周。 “人心当静,何误于七情六欲乎?” 无名叹息。 袍袖一卷,问剑声由人性中的七情六欲显化的剑意被顷刻洗去。 空留其势。 问剑声心头被无名轻描淡写之姿震慑,面上却不改色。 他现在的这一番出手,其真实目的并不是要和这位武当剑圣单打独斗到你死我活。 那种事关生死的孤身决战,难逃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轻易不愿受死的问剑声可不会这么做,就算要做也是由他人当先锋,打头阵。 问剑声没有令其他人合攻,独自猝然出招,是想亲自试一试这位武当剑圣的根基与修为,看看自己和这位与“凌虚剑首”李剑诗齐名的武当剑圣还有多大的差距。 李剑诗一向深居浅出,深藏不露。他一直没机会和李剑诗切磋。 他觉得自己与这位武当剑圣的差距,应该就是他与李剑诗的差距;就算不完全准确,也相差无几,否则无名与李剑诗又为何要齐名呢? 问剑声只余剑势的剑招未有半点迟疑,依然笔直斩落。 撕风扯雨,顷刻便至。 金绿两色剑气下的两剑,剑尖死死抵紧。利器发出的尖锐声音似能刺透耳膜。 充沛至极的力量从无名头顶压下,但无名双足始终没有动过一下,举手之间亦是全无滞相。 能得武当剑圣之名,又岂是浪得虚名? 问剑声咬紧牙关,身子一拧,回剑换式,在喝一声:“断欲斩!” 上一招是六欲,这一招是断欲。 这一招“断欲”傲世绝尘,本是不世名招,可问剑声不仅深陷江湖恩怨当中,还是无数江湖恩怨的始作俑者,根本没有达到断欲的境界。发挥不出这一招该有的威力。 不用无名费力破解,已是空有其形的招式。 坐在酒肆中的天涯沦落人对问剑声与无名的激斗视若不见,只远远的看向燕青冥。 当天涯沦落人听见武当剑圣仰天说出那句“恩师,弟子去了”时,天涯沦落人连燕青冥都不在看。 天涯沦落人对这个为了九皇子而不惜冒着丧命之险来到这里的绿衣少年颇为欣赏。 他为杀九皇子而来,可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出手。他若出手,又还有问剑声什么事? 他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因为燕青冥的宁死不屈才没有出手。他可以确定的是,他有救燕青冥之心。 哪怕是燕青冥不肯向他屈服,不肯和他站在一起,不肯支持他杀九皇子,他也还是想着要救燕青冥。 燕青冥这样的人,不该为了一个赵家人而死。更不该死在问剑声的手中。 如今那出自武当山的快剑无名既然已决定要救燕青冥,天涯沦落人也没必要在看燕青冥。 他倒了一碗酒,一口喝了。看向在方狄拼死护卫下,才得以活到现在的九皇子。 天涯沦落人心头有了一些变化。 那些变化很微妙,还不可思议,连天涯沦落人自己都深感意外。 他忽然问道:“赵家小儿,你可知这天下间,为何会有天涯沦落人?” 被刀光剑影团团包围的九皇子,像被甄善良和贾仁义围攻的虞允文一样浑身是血。 咬牙苦战的方狄气势已颓,气喘吁吁。九皇子深陷杀机当中,凭着自身习得的几套剑术,在天生的惊人臂力维持下且战且顾。 听得天涯沦落人这么一问,扬声答道:“当然是朝政颓丧,世道昏庸,百姓无法安居乐业,能人无法以慰平生,才致使天子间有人生于水深火热当中,流离失所…” 天涯沦落人青纱下的目光乍然一沉。 他听见的不仅是九皇子赵德基的话,还听见了一些由远而近的动静。 第48章 心之变,眼之剑 那些动静听上去数目众多,让一身气机笼罩着方圆数里的天涯沦落人,都难以估计到底有多少。 天涯沦落人听得出,动静的数目虽多,但举手投足的动作整齐有至,十分轻盈。如同一片片依次蹁跹飘飞在雨水中的树叶。 积满雨水的大地上,荡起点点涟漪。每一点涟漪都是由人的足轻踩留下。 那些人是朝无歇酒肆而来,即将出现在无歇酒肆外的傻人街上。 天涯沦落人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他和那些人的上一代,有过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在天涯沦落人的记忆中,那些人能在江湖上保持数百年的虎踞龙盘之姿,靠的不是弟子众多、高手叠出,而是一切只为更好存活于世的生存之道。 那些人有为步上更高的顶峰而除魔卫道,匡扶天下;也有为洗清杀身之祸、牵连之害而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那些人的行事法则,从来不是正邪善恶、是非黑白,而是利不利己、对自己有没有好处。 一般的江湖门派,巅峰时期不过数十年、上百年的时间,而那些人摆脱了衰败的魔咒。自从立派以来,数百年都是处在整个江湖的顶端。 有不少江湖人士甚至认为,宁愿去招惹朝廷,也不要去招惹为一己之利而不择手段的她们。 她们,百分之八十都是冷艳的女子。 江湖将其称之为“冷艳宫”。 今夜她们兴师动众,来到这洛阳城最为偏僻的地方,又是为了什么? 在傻人街尽头只身独战无名的问剑声,一招断欲过后,在出一招纵欲。 断欲不成,纵欲却是不得不成。 这威力远胜断欲的剑招一起,问剑声剑身上闪着的幽绿气焰迅速褪去,化出原来的寒光之色。 寒光过处,团团剑气如暴雪弥漫当中。每一片雪花,都凝成了一把剑。 问剑声悬空立在剑意当中,大喝一声:“去——” 漫天雪剑如同万箭齐发,蝗虫过境,纷纷射向立在屋檐上的武当剑圣。 纠结在心的结一解开,武当剑圣神色复杂的面容如同褪尽杂质的玉璞,变得无比从容。 似是这人世间所有的风起云涌,再也不能让其动一下容。 任问剑声气势如何压人,武当剑圣都只是一人一剑。淡然挥指。 轻轻一指,已是激起万千剑气。 金黄色的剑气犹如天幕,自武当剑圣身周直冲九霄。 雪剑在武当剑圣带有北方真武圣气的剑意中,如同狂流入海,消失于无形。 问剑声见得武当剑圣这么一副举止若轻、剑气浩荡的姿态,心头不由涌出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他知道他比不过武当剑圣。但他认为只要他全力以赴,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些取胜之机;若是使点手段,抓住机会拼死一战,将这武当剑圣毙于剑下也不无可能。 他没有想到与这位武当剑圣的差距会有这么大。 他一在变招、换招,招招皆是少有人能敌,可在武当剑圣面前却都是无用之招,别说是要取其性命,就连那一身剑意都无法突破。 立在屋檐上的武当剑圣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半步。 问剑声不禁在想:这难道就是与李剑诗的差距吗? 问剑声忽然希望武当剑圣的修为要比李剑诗高出许多。他愿意承认这是他与武当剑圣的差距,但他不愿承认这是他与李剑诗的差距。 问剑声心中一时难以平静。收了剑势,飘落在傻人街上,没有继续出招。 这短短的一刻,问剑声想了很多。 今夜要杀燕青冥,难了。 一个武当剑圣已如此难以对付,旁边还有一个一直没有出手的郎中;酒肆中更是还坐着一个难分敌我的天涯沦落人,以及一个不知好歹的杀人无血。 若是在无视天涯沦落人和杀人无血的情况下,集众人之力围攻武当剑圣和郎中,就算得手了,只怕也是损失惨重。 那样的话,不但会怨声载道,落得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他的这一次江湖之行,也将暂时告终,他的主子一定会另派他人再入江湖。 问剑声绝对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暗自痛恨这一次的运气实在是差到了极点,有一个天涯沦落人在侧倒也算了,如今又来了一个这么强劲的武当剑圣。 今夜这偏僻的无歇酒肆的局势,竟是比当年入金陵城时还要窘迫。当年入金陵城的步伐,被奉剑天子挡下,直到不死书生南下金陵时,才堪正式与其一战;如今这武当剑圣又需谁来,才能与之一战呢? 问剑声心有退意,但他还是不甘就此放弃。他要是放弃,燕青冥和九皇子都会从他手中逃出生天。 九皇子尚且不说,只一个燕青冥就足够让他舍不得。 幽州少主燕青冥,是他立功图表现的最好工具。燕青冥离开幽州入洛阳,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这一次错过了,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问剑声一咬牙,将剑身一晃,决定在试一次。 如果这一剑能够破了武当剑圣的剑意,那他就鲁莽一回,让今夜随行的所有人围攻武当剑圣,拉开厮杀之局。 大不了损失惨重一点,死的人多一点,自己注意一点。尽量少受点伤。 如果这一剑依然破不了武当剑圣的剑意,那他就只好暂时认了。回头在让相爷在天子面前好好的参武当山一本。 就在问剑声再次起势的时候,立在天涯沦落人旁边不远的杀人无血脸色莫名有些变化。 杀人无血变得惊奇。 他察觉到天涯沦落人的一身气机蓦然提起。 接着,他看见了传说中的那一幕。 ——传说中的天涯沦落人不仅手持金剑,还修成了眼剑。 无需那柄璀璨夺目的金剑出鞘,只要天涯沦落人剑心一动,他的目光至处,都是他的剑。 目光十里,剑气十里。 目光千万里,剑气千万里。 目至剑至,随心所欲。 想法有些微妙变化的天涯沦落人,剑心动了。 他听见那些由远而近的动静后,青纱下的眸子便垂了下去。他知道,他的这一趟洛阳之行,是时候结束了。 再不结束,会有更多的人来到无歇酒肆,局势将变得愈加复杂。他将步入一些他不想涉及的是非当中。 可是,又该如何结束呢? 天涯沦落人用了几个眨眼的时间,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他希望他的这个决定没有做错。 他剑心一动,青纱下的眸子蓦然一抬。看向九皇子的目光,顿时化作了两股隐隐可见的剑气。 剑气撩动着天涯沦落人面前的青纱,撩动着杀人无血的衣发。能杀人于无声无息。 这便是心狠手辣的杀人无血,恐惧天涯沦落人的原因。 试问这样的剑法,这样的天涯沦落人,当今的江湖之上,是否有人能够抵挡? “凌虚剑首”李剑诗能挡否? 屋檐上的“武当剑圣”无名能挡否? 这套眼剑,若是被狡诈之人悟得,几乎可以说是想杀谁就杀谁。一个都跑不了。 只因防的住剑,防不住眼。 又有谁能做到不让天涯沦落人看上一眼? 看到这一双眼剑的人,尽皆变了脸色。只在心中感慨一句:天涯沦落人再现江湖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天涯沦落人,在这无歇酒肆中再现江湖了。 天涯沦落人的眼睛看的是九皇子,可余光却落在其他人的身上。 剑气也没有射向九皇子,而是射向了其他人。那些围攻九皇子和方狄的人。 七八个轮番围攻九皇子和方狄的人大惊失色。各自一转攻势,收势护体,可天涯沦落人的眼剑却是无处不在。 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映在天涯沦落人眼睛里的他们,都觉的身前有数也数不尽的毒蛇在同时吐信。 根本防不胜防。无处可防。 剑气刺入他们的眼睛、咽喉。刺穿他们的胸膛、腹部。没有惨叫声,没有悲鸣声;只有吐血声,只有利剑刺入血肉的分裂声。 不过眨眼之间,那七八人满身衣服尽碎,全身尽是剑痕。血肉模糊,挥洒在****中。 不过眨眼之间,杀气腾腾的他们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也变成了一个死人。 或许对于人而言,从生到死本就不过眨眼之间。 看到这一幕的人面白如纸,冷汗如雨,浑身的肉都开始跳动起来,脚下不住的外退。 生怕天涯沦落人的眼,会看向自己。 他们听过有关天涯沦落人的传说,可他们从来未曾亲眼见过。今夜还是第一次。 立在剑气中的九皇子和方狄,被从死在天涯沦落人眼剑中的人身上喷出来的血,洒满全身。 方狄心中诧异至极。 能得天涯沦落人出手相救,本该值得欣喜若狂的事,可方狄半点都欣喜不起来。 方狄身为方笑后的弟弟,十分了解和天涯沦落人相关的事迹。天涯沦落绝不可能出手救九皇子。 方狄很快就明白天涯沦落人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那七八条血影一倒下,天涯沦落人的身影便从酒肆中消失。 方狄看着瞬息而来的天涯沦落人,挺剑相迎;天涯沦落人眼神一禀,斗笠上垂着的青纱四道接连剑光闪出,方狄接住前面三道,被第三道剑光击中胸口。 方狄的动作微滞,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天涯沦落人的手已搭在九皇子的肩头。 方狄心中一急,大喝一声:“放开!”手头一剑向天涯沦落人斩下,却斩了个空。 天涯沦落人已提着九皇子立在了船上。 气机一动,停在酒肆渡口的楼船顺着洛水向洛阳城外急驶而去。 第49章 雨夜仙姬,梦里伊人 问剑声感知得到天涯沦落人突然出手的变故,可问剑声全身真气一提在提,已是即将出招之势。 他收不了势,也无法收势。 别说是在他如此全力以赴的情况下,就算是他站在天涯沦落人悉心应敌,亲眼看着天涯沦落人出手,他也自知无力阻止。 他只能将对天涯沦落人的愤恨,全部付诸在向无名攻出的这一招上,磅礴而发的剑意在涨一层,直冲他当今修为所能达到的极限。 极限的剑招,见证着他不甘让今夜这次行动宣告失败的决心。足以撕裂一切的剑气,在他身周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样极速涌动。 一记天雷当头落下,正中飞卷成涡的剑气里。似是被问剑声的这一招所牵引,要助其一臂之力。 天雷与剑气融在一起。一线白浪般的闪电与剑尖相触,又化作数道白光回射于九天之上。 不甘就此失败的问剑声犹如疯魔。 狰狞至极的面目下唇齿一张,猛然爆喝一声:“去!” 剑光落下,数道化作白光的闪电亦跟着向远处的无名落下。 一时之间,傻人街上雷霆咆哮,剑气洞彻整个夜空… 天涯沦落人的楼船一动,受了天涯沦落人一记眼剑的方狄强忍伤势,急追上去。 楼船去势极快,仅一眨眼就出了城。方狄没有半点迟疑的时间,直接掠上洛水河面,顺着楼船留下的波纹急追上去。 出了城后的洛水,绕郭入山,几曲连环。可楼船的速度却没有减弱半分,似一支离弦之箭一般披风卷雨,从蜿蜒的河面上急驶而过。 天涯沦落人一指封了九皇子的气脉,将九皇子丢在船板上。九皇子被丢的在船板上打了几个滚,厮杀留下的伤口被撕裂,混着雨水的流入,发出透骨沏心的剧痛。 九皇子痛的龇牙咧嘴。 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可他使不出力气,他的身体似是瘫痪了一般;除了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身不由己发出阵阵哆嗦之外,他再也动弹不得。 ****疯狂交织,雷霆霹雳震耳欲聋。闪电时不时的照亮九皇子的脸,让瘫软在船板上的九皇子,看上去像极了一条狗。 这条狗身穿着华丽无比的衣裳,有着尊贵无比的身份;但在这一刻,这条狗落魄到了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人愿意。 似重伤的燕青冥一样痛苦的匍匐在船板上的九皇子看着天涯沦落人走了上来。 一个愤怒的声音传入九皇子耳中:“你们这些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权掌天下却又祸害天下的狗东西,我便让你们体会一下做一个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天涯沦落人,是什么样的一种滋味!” 天涯沦落人一抬脚,踢在九皇子的腹部。 九皇子口中无力的涌出一口血,身子往后滑出。撞在楼船的船栏下。 船后的洛水之上,暴雨直下。方狄从河面上提剑追来。 一张清俊肃穆的面孔上透着深深的无可奈何,也透着不肯罢休的视死如归,扬声在后喝道:“天涯沦落人,家国兴亡,自有天命注定;你若强行改之,逆天而行,只会致使天下大乱!” 天涯沦落人转目看向踏波急追的方狄,冷声道:“无知小儿,只知天命注定,却不知人定胜天、事在人为;江山社稷,事关天下荣辱,黎明苍生,你——又懂得什么?” 方狄语塞,一时答不上话来,可脚下却并没有半点放松。 他心知他不能放松。今夜若是让天涯沦落人带走九皇子,九皇子纵然不死,也必然是凶多吉少。 在天涯沦落人眼中,姓赵的人,让这片天下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人,是比问剑声、是比奸臣党羽更要该死的人。 是这个世间最该死的人。 天涯沦落人一边以气机催船,一边缓缓步向船尾:“今夜,我不杀你!” 青纱下的目光一抖,眼剑在发。剑气在一瞬间铺满整个洛水河面,向追来的方狄潮浪般奔涌而去。 剑气在遇上方狄的那一刻,随着天涯沦落人的心念转化成道道剑影。 方狄咬牙举剑,舍命相拼。拼的河面上剑光一片,却终究无法突破。 剑气另一端的楼船一去数百丈,只遥遥见得天涯沦落人伫立在船尾。仅一个眨眼的时间,已消失在方狄的视线中… 立在屋檐上的武当剑圣,风雨无法侵身。可一身真气却让衣袍如藏有骤风一般往后乱舞。 看着问剑声这剑势惊天动地的最后一招袭来,无名没有接。 而是有意往后避开而去。 无名一动,一直立在一侧没有出手的郎中也跟着动了。两条人影一同往后倒掠七八个屋脊,退出百多丈。 不只是天涯沦落人听出了有许多许多人正在向无歇酒肆靠近,与问剑声相斗的无名也听了出来。 那些人距离傻人街已不过十余丈。 无名和郎中一退开,问剑声的剑招一过,那些靠近的人中走在最前面的几个已从傻人街的街角转了出来。 问剑声这一剑落了空,没有探出到底能不能破得了无名的剑意。问剑声心有不甘,但问剑声没有在出手。 他也有所察觉,不禁定睛看向有人走出的街角。 从街角走出的人接连不断,绵绵不绝。那些人每一个都着一身清一色的白衣,每一个的手里都持着一把典雅的花纸伞。 每一个都是体态婀娜,身姿蹁跹的女子。 手持纸伞的白衣女子数目众多,可她们的步伐、动作、神态却是惊人的一致。唯一不一致的,是她们的年纪。 那些白衣女子的年纪有大有小。总体来讲,最大的大概没有超过四十岁,最小的不过十二三岁,面上还带着没有退却的稚意。 白衣女子中不乏容颜绝代的美人,但每一个的脸上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电光映在她们脸上,让她们看上去似是一朵朵屹立在雪中的寒梅,比霜还冷。 问剑声的目光没有落在女子们的脸上,或是腰上、胸上。他杀人如麻,求功近利,可他并不是登徒子,并不是色迷心窍的好色之徒。 他的目光落在了女子们的脚上。 那些女子分作左右两列,整整齐齐的缓缓走来,她们的脚踩在雨水中,却并没有踏入雨水。而是平面而过,如同凌波而行。 所过之处,涟漪阵阵。水纹轻荡。 问剑声的目光没有在女子的脚上停留多久。他从这一番阵仗上,看出了这些白衣女子的来历。 这些女子都不是寻常女子。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地方能走出一群这样的女子。 问剑声心头诧异。他不明白这些一向居与正邪之间,邪派说她们是正派、正派说她们是邪派的女子,今夜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垂下眸子,暗自思索:“难不成…她们也是为了那姓燕的而来?” 在问剑声思索间,两列女子空荡荡的中心走出了一个白衣女子。 那名白衣女子和其他的白衣女子相比,明显要不一样。不但气质要更为冷艳许多,举止要更为高雅许多,面容也要更为精致许多。 那名白衣女子是所有女子中唯一一个没有撑伞的。 那白衣女子一身白衣外还披着一层白纱,双肘上搭附着几条白绸;白绸入风飘起,却不为冷雨所湿。 远远看过去,那白衣女子似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姬。似是从梦里走出来的伊人。 更像极了一种名叫“菩萨”的人。 在那没有撑伞的白衣女子身后,徐徐跟出了一顶华盖大轿。 大轿约有大半丈宽,丈半余长;门窗上悬下的惟幔落水不湿,可分光吸影,四周的轿饰更是精美至极。比天子之乘尚要气派许多。 大轿由八名大汉抬在肩头。八名大汉各个光着膀子,青铜色的壮硕身躯犹如泰山巍峨;抬着大轿缓步走在****中,竟是丝毫不见跌宕。 没有撑伞的白衣女子美目流转,从立在街心的问剑声身上扫过,看向门窗全部破碎的无歇酒肆。 酒肆中只有杀人无血一人在立。 白衣女子放慢了脚步,让到一边,与大轿齐行。向轿内阖首微笑道:“宫主,我们晚了一步,天涯沦落人已经走了。” 一个动听又不失威严的女子声音从轿内传出。那声音淡淡说道:“非是我们晚了一步,而是天涯沦落人不愿与我们相见;他若愿意相见,我们自然能够见到,他若不愿意,我们再快也是徒劳。” 白衣女子笑道:“宫主高见。” 华轿里的声音道:“天涯沦落人不愿相见,已在本宫意料当中;就如今的情形来看,姥姥若想一会天涯沦落人,还须由她老人家亲自主动寻访才行。” 白衣女子笑道:“伊人也这么认为。如今天下间背负盛名之人皆爱名如命,生怕有损名声之事发生,而姥姥已修成不死不灭之身,早过超凡脱俗之境,连剑谪仙都不敢应战,更别说其他人了。” 华轿里的声音微微一沉:“伊人,本宫留你在身边,是因为你不像其他人一样为了讨主之喜,而媚主之眼,惑主之心。” 白衣女子听出话中的不悦,口头仍是说道:“伊人明白,伊人只是觉得剑谪仙的十二绝式虽然精妙绝伦,不是凡人之招,但姥姥既已修成不死不灭之身,那又怎是刀剑所能奈何的?在如何精妙的剑招,若不能杀敌,那也只是等同于废招。” 华轿里的声音不置可否。凡人修成不死不灭之身,是否能敌剑仙绝式,尚是一个难以定论的疑团。 不过若敌境界大跌的天涯沦落人,想必是稳操胜券。 华轿里的声音沉吟片刻,问道:“你还是打算搭救那名绿衣人?” 白衣女子看着酒肆外昏死在雨水中的燕青冥,笑道:“当然。” “你是想着…” 华轿里的声音顿了顿,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白衣女子笑道:“公子具有侠义之心,喜欢结交侠义之士,我们若在这里救下这名幽州少主,公子得知了,必然会对宫主刮目相看。” 华轿里的声音没有答话,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立在街心的问剑声一动不动的看着两列白衣女子走上来。 两列白衣女子从问剑声两侧交身而过,步向问剑声身后。竟是看都不看问剑声一眼。 和华轿并行的白衣女子一招手,示意抬轿的大汉停下。独自一人跟着两列白衣女子走出十余丈。 问剑声看出这些女子的来历,但看不出这些女子有着什么样的身份,向从街心迎面走来的白衣女子问道:“仙姬是…” 白衣女子停下莲步,微笑道:“小女子算不得什么仙姬,只能算是梦里伊人。” 梦里伊人,梦里的伊人。 在人的梦中,她是体态婀娜让人销魂的伊人;但在人的眼前,她绝不是。 第50章 剧变生鬼胎 “原来是冷艳十姬中的勾魂梦姬。” 问剑声的目光暗自转动,有意无意的看了停在十丈开外的华轿一眼:“那轿子里的是…” 美若天仙的梦里伊人嫣然一笑:“当然是我们冷艳宫的二宫主了。” 问剑声对冷艳宫的故事大有耳闻。 譬如说,冷艳宫历代以来都是三位宫主。三位宫主分别对应的,是冷艳宫从不外传的三门绝世神功;为保证宫中的战力能处于整个江湖的顶尖水平,选定的神女必须练成一门神功才可正式继承宫主之位。 譬如说,因冷艳宫辈分最高的两位姥姥痴迷武学,为修的不死不灭之身而提前禅让宫主之位,如今选定的三位神女虽未完全连成神功,正式继位,却已手握宫主之权、统理宫主之事。 譬如说,当今冷艳宫的三位宫主,都倾心于冷艳宫辈分最高的两位姥姥的亲传弟子——颜如玉;大宫主二宫主互不相让,为颜如玉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事情常有传出。而年纪最小的三宫主,不过十二三岁,还是豆蔻年华。 譬如说,冷艳宫大宫主、二宫主、三宫主的称呼,分的并不是谁的地位要更高、谁的权利要更大一些,仅仅只是年纪上的长幼而已。 华轿里的二宫主,名头虽不如大宫主来的好听,但无论是自身的修为还是手中握着的势力,半点都不比大宫主要差。 问剑声从梦里伊人与二宫主的对话中听出了她们来这里的目的。她们是为天涯沦落人而来,也是为燕青冥而来,她们想通过救下燕青冥,来取得颇具侠士之风的颜如玉青睐。 问剑声并没有说不肯,或是不愿。他自知冷艳宫的二宫主若是真的打算在今晚救下燕青冥,那么他绝计无力阻止。 冷艳宫的作风和手段,比问剑声还要毒辣许多,让人闻风丧胆。别说是现在的问剑声没有阻止的能力,就算是问剑声在今天晚上和这位二宫主玉石俱焚,拼个鱼死网破,暂时取得了上风,不出几日也必然会遭到冷艳宫疯狂的反扑。 每一个江湖人士都很明白,冷艳宫一旦反扑,那至少得付出十倍以上的代价。 普天之下,无人敢不避其锋芒。就连当今朝廷上那些翻云覆雨的人物,包括天子在内,也不敢与其争锋。 在冷艳宫的二宫主和梦里伊人出现之前,问剑声与无名试探性的一战一直处于下风,已然自知今夜的这次行动因为天涯沦落人和无名两个变数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问剑声心中生出退意,只是带着满心不甘,尚未完全拿定主意。如今又看到为讨好颜如玉的二宫主出现在眼前,问剑声在怎么不甘心,在怎么拿不定主意,也只能选择认命。 只是不得不选择认命的问剑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失落,相反还变成了出乎意料的平静。 问剑声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这个大胆的想法很难实现,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若是成功了,这个想法带来的功劳要远胜在今夜杀死燕青冥这个幽州少主。 问剑声一想到这里,手头收剑入鞘,不动声色的朝华轿远远的作了一揖,毕恭毕敬行礼道:“问剑声见过二宫主。” 二宫主没有回应。 梦里伊人看着问剑声面上的变化,也看出问剑声心头所想,面上的笑容中闪过一抹诡异之色,应道:“小女子刚才与二宫主说的话,想必你也听见了?” 问剑声道:“听见了。” 梦里伊人笑道:“那么,你意下如何?” 问剑声向梦里伊人一作揖:“这幽州少主若是对二宫主另有用处,问剑声绝无异议。” 看着在他人面前冷酷无情的问剑声,一下子在自己面前变得如此低声下气,梦里伊人并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高兴。 梦里伊人的笑容里露出了一股鄙意,不遮不掩的讥笑道:“你这个绝无异议,是你自知无力阻止,还是不敢阻止呢?” 问剑声放下作揖的双手:“问剑声确实有无力阻止之嫌,却也绝非不敢阻止。” 梦里伊人继续讥笑道:“那你为何不阻止呢?” 问剑声看出梦里伊人存心的蔑视之意,心中多有岔怒,却不敢将其表露出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答道:“不瞒仙姬,问剑声今夜来此本已志在必得,但不料天涯沦落人会有此番变故,竟然没有出手杀九皇子,而是将九皇子带走了…” 目光一横立在远处屋脊上的无名,接着道:“而这位半路杀出来的武当剑圣,问剑声剑道尚不及他,若是为了一个幽州少主与其死战,必然会因损失惨重而误了大事;与其看着武当剑圣将人带走,倒不如让二宫主和仙姬将人带走。” 梦里伊人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小女子和二宫主并不会把人带走。” 问剑声眉头一动:“那仙姬的意思是——” 梦里伊人不答问剑声,诡异的笑着侧过头,向身后离了好几十丈的无名扬声道:“无名剑圣,现在你可以把人带走了。” 被称为武当剑圣的无名是潜心修道之人,从未曾经涉及过江湖恩怨,今夜在这无歇酒肆外制止问剑声,日后必会为自己招来祸根,很有可能连武当山都要受到牵连。 但无名没有想这么多。既然已决定这么做,在去想这些也没有用。 无名和问剑声一样,想的是冷艳宫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无歇酒肆外;直到听见梦里伊人和二宫主的对话,无名才明白过来。 冷艳宫的人来这里的主要目地,是为了邀宠。邀颜如玉的宠。 那华轿里坐着的二宫主与大宫主明争暗斗的十分激烈。二宫主在梦里伊人的建议下,想通过一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捷径,来博取颜如玉的关心。 无名的心中很是庆幸。庆幸现在这个阶段的冷艳宫出了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生的颜如玉,庆幸生于、长于冷艳宫的颜如玉出淤泥而不染,没有在万花丛中迷失于温柔乡,没有与冷艳宫同流合污。 这不得不说,是江湖之幸。有颜如玉在的冷艳宫,在往后的几十年中,想必是不会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了。 无名听着梦里伊人和问剑声说的话,忽觉数里之外的某个屋脊上,有人屹立在****中。 当即凝目放眼看去。目光穿风破雨,直接落在屹立在****中一直没有现身的人身上。 那是一个身着锦衣的人。面上带着一张黑沉沉的凶煞面具,右手中提着的剑在风雨中闪出寒光。 在那锦衣人的身后,还立着一名与梦里伊人颇为相似的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的手中持着一把伞。伞没有撑在自己头顶,而是撑在了锦衣人的头顶。 无名一看到那戴着面具的提剑锦衣人,心头莫名有了一阵悸动,低声问道:“那是谁?” 师出云梦山的郎中神色如初,淡然道:“颜如玉。” 无名没有在说话,也没有在看颜如玉。 颜如玉直到现在都没有现身,那就说明颜如玉不愿现身。既然颜如玉不愿现身,无名也不能暴露颜如玉的行踪。 梦里伊人的话传入无名耳中,无名从屋脊上飘落下来,应了一句:“多谢!” 问剑声不禁有些愕然。他宁愿让冷艳宫的人将燕青冥带走,也不肯让无名把人带走,可燕青冥最后还是被交到了无名的手中。 问剑声这么做,当然有他不为人知的意图。 二宫主救下燕青冥,是为了讨颜如玉的欢心;问剑声将燕青冥交给二宫主,如了二宫主的愿,是为了让二宫主欠他一个人情。就算这算不得什么人情,至少也能给二宫主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长年在外的厮杀,让问剑声历经出生入死之苦。五大名门虽然有四家被灭门,计划看似进行的很顺利,可中间有多少次血战、鏖战,陷入多少次致命的危机,自身又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此中种种都只有问剑声自己知道。 江湖上并不是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世高人,只不过那些高人虽有遏祸之心,但讲究什么天意、什么因果,终究不愿意置身于江湖恩怨之中。例如江北武当、江南龙虎的道家两派,就是如此。 若是整个江湖皆涉入红尘,与之为敌,上一次江湖之行不可能完成。甚至还有可能惨败而归。 问剑声在杀人的同时,也想着如何更好的补充实力,融入新的血液。唯有如此才能在扫荡江湖之时,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次行动之所以彻底失败,不过是因为一个天涯沦落人,一个武当剑圣。同时面对两名超凡脱俗的顶尖高手,问剑声陷入了被动的困境。 问剑声的主子手中,并不是没有能与天涯沦落人和武当剑圣一战的人物,只是问剑声的主子把“凌虚剑首”李剑诗、不死书生,还有几个连问剑声都没有见过几次的神秘人物当成了宝、当成了底牌,不到紧要关头不会用出来。 用出来了,问剑声也驾驭不了。还会连风头和功劳都被抢去。 那时候,他与那些人物的差距只会变得更大。 问剑声只能通过自己的手段拉拢一些身手不错的江湖中人,培植一些属于自己的势力。如今问剑声怀着的那个大胆的想法,便是想着拉拢冷艳宫的二宫主。 问剑声心知希望渺茫,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至少冷艳宫现任的大宫主和二宫主为了权利、为了颜如玉,明争暗斗的十分激烈,这是众所周知的。 既然是明争暗斗,那扩张势力肯定在所难免。在当今的江湖上,能让冷艳宫看的入眼的门派并不多,而龙虎山、武当山这些能让冷艳宫看的入眼的门派,肯定不会和冷艳宫有所瓜葛。 庙堂,无疑将成为冷艳宫两位宫主扩充势力的最佳选择。而在庙堂之上,势力最大的肯定当属问剑声的主子。 若是问剑声能把握住这个契机,趁此机会与冷艳宫连成一线,结成倚角之势,那问剑声在他主子面前的地位必然会大幅度提升。 区区一个幽州少主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这次不杀燕青冥,并不代表以后都不杀了,冷艳宫的人不可能时时护着燕青冥。 问剑声心中的愕然,很快淡去。 哪怕是问剑声看着和武当剑圣立在一起的郎中从对面走过来,在看着郎中步入剑火中抱起重伤到已经不省人事的燕青冥走过去,问剑声的脸色始终都非常淡然。 无名看着郎中抱着燕青冥走上来,目光落在燕青冥的脸上。 燕青冥的脸白的像纸,看不到半点生气。 无名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已是一脚步入鬼门关的人了,需带他去一方神农谷,请翠褚岚为他医治方可复生。” 郎中一言不发,抱着燕青冥跳上屋檐急奔而去。消失在了夜雨当中。 第51章 公子饶命 雷电在凶煞面具上交织闪现,一双深邃有力的眼睛从面具下露出。 颜如玉手持长剑,立在无歇酒肆数里开外的一处屋脊上;任狂风吹来,任暴雨落下,他都没有动过一下。 俏面紫衣右手将伞撑到颜如玉头顶,左手放在腰间握着剑鞘,看着师出云梦山的郎中抱着燕青冥从远处的风雨中一掠而过。 轻声道:“公子,现在我们可以放心了,二宫主已经救下了这位幽州少主。” 颜如玉没有去看从远处掠过的郎中,也没有去看无歇酒肆。他站立的位置看不到无歇酒肆。 他仅仅只是一动不动的平目看向远方。 远方除了风雨,只剩下凄迷的夜色。颜如玉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可颜如玉依旧看不透这夜色,也勘不破眼前的迷障。 世人只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却不知这举世无双的公子活的有多压抑,胸中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无奈。 颜如玉面具下的唇微微一动,冷声道:“你这是在提醒我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与梦里伊人是孪生姐妹,心意可以互通?” 俏面紫衣深知身份非比寻常的公子不但容颜如玉,俊俏至极,而且生性温文尔雅;平日里待宫中的姐妹无论地位高低、年纪大小,都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模样。如今从公子嘴里冒出这般冷言冷语,不用想也知道是犯了公子的忌讳,惹的公子不高兴了。 公子要是不高兴,这件事那就等于是弄巧成拙。二宫主若是做好不讨好,俏面紫衣便是头一号替罪羊。 生怕惹火烧身的俏面紫衣垂下头,不敢答话。 颜如玉侧过头来,再次冷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已将我的行踪,一五一十的透露给了梦里伊人?” 俏面紫衣浑身一震,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脸色瞬时就变了。 想要俯下请罪,可手头却还撑着伞,只好将头垂的更低,颤声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紫衣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颜如玉道:“你胆大包天,何错之有?” 俏面紫衣全身冰冷,额头上冷汗直流:“紫衣错在插手了不该插手之事,有许多情况公子还不知情,其实紫衣…也是被逼无奈才这么做的。” 颜如玉不语。 俏面紫衣惶恐的头一垂在垂,连眼泪都快要从眸子里淌下来,祈求道:“求公子别把事情告诉大宫主和姥姥,不然紫衣的贱命,就…就没了…” 颜如玉缓缓转过身,将长剑抵在鞘口,看了俏面紫衣一眼,才将长剑插入剑鞘当中:“你的所作所为已不是一天两天,我若会这么做,你的命根本留不到现在。” 俏面紫衣听了这话,心头不由松了口气,可深藏的惶恐却一点一点的变成了羞愧。她只知公子颇具侠士的仁义之风,却不知公子早已知道她站在了二宫主的阵营。 满心的羞愧,让俏面紫衣看到了自己的幸运。她能够跟随在公子身边,护立在公子左右,陪着公子云游四海,为公子在这雨中撑伞,那是万中无一,是连三位宫主都未曾有过的。 “多谢公子。” 醒悟过来的她有些难以自容,大着胆子抬起眸子看了公子一眼,轻声道:“公子放心,紫衣以后不会在这么做了…” 她张了张口,还想在说点什么,可她没有出声。她的那些话只能压在心里,烂在肚里,绝对不可以说出来。 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哪怕是让人看出来不行。 否则,她马上就得死。 在外人眼中,她是让人闻名心惊,闻风丧胆,出自在江湖上只手遮天的冷艳宫的俏面紫衣;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究竟有多么卑微,有多么渺小。 她的命,可能还比不上一粒尘埃。 颜如玉没有多说什么,一甩衣袖,飘身离去,只留下四字:“回醉芳楼——” 俏面紫衣没有立即追上去。 她立在伞下看着公子远去的身影,喃喃道:“公子,是紫衣犯傻了,紫衣不该受姐姐和二宫主要挟的,紫衣应该只忠于公子才对…” 她的眼睛很美,也很冷;但现在这一刻,她的眼睛变得很温柔,很痴然。 喃喃自语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够听到。 “公子,日后紫衣若是死了,若是能够死的英勇一些,就像那些侠士一样…你会记得我,你会记得我的,对不对?” 武当剑圣独立在傻人街的尽头。今夜他未开杀戒伤人性命,未染上鲜血避过了一场血战,但他身陷江湖之中已不可避免。 从他向问剑声出剑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可避免。他坏了问剑声的计划,心狠手辣的问剑声不可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大肆进行报复。 最重要的是,武当剑圣的道心在他接下问剑声的剑招时发生了改变。他无法在像以往一样不问江湖之事,潜心修道。 即是修道四十年,当拨云雾见青天。如此豪言壮语,又岂是说说而已? 无名心中的无奈,无声无息的渐渐散去。既然这是唯一的可行之法,那欣然接受又有何妨? 都说道在心间,奈何人却在世间,却在江湖之间;道机无常,处处皆可为道,又怎会只有那千篇一律的潜心修行之法门呢? 无名眉头一展,见证着方才解开的心结彻底得到了释然,向停在傻人街当中的华轿和梦里伊人道:“能得冷艳宫相助,实乃幽州之幸,亦是整个江湖之幸,愿来日能与诸位在拨云雾。无名之道暂且告辞。” 言一尽,作了一揖以示谢意,纵身跃上屋檐。飘然消失在夜雨当中。 梦里伊人故意笑道:“无名剑圣若有清闲之时,无妨往鄙宫一续。” 已至上百丈外的无名应道:“若有此等机缘,无名之道自当欣然前往。” 梦里伊人笑得十分诡异,悠悠道:“恭候剑圣大驾。” 在冷艳宫的护宫十姬中,梦里伊人的修为可能不是最深厚的,地位可能不是最高的,但她一定是最漂亮、最让人琢磨不透的。 同时,她也是十姬中最懂人心,最懂计谋的。 她是梦里伊人,她能让人陷入幻梦中醉生梦死不愿醒来,也能在梦中杀人于无息、毁人于无形。 她喜欢给人荣辱,咐人西东,更喜欢决人生死。尤其是男人。 那种掌控一切的姿态,不但能带给她一种成就感,让她觉得她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还能让她兴奋,让她产生出异样的快感。 那种快感,让她抽搐,让她痉挛,也让她发狂。就像正常女人来自肉体的快感一样。 她对武当剑圣这么说,并不能代表冷艳宫,或是帮助二宫主什么,仅仅只是为了出于她的兴趣,满足一下她的虚荣心。 她毁灭过很多人,让很多人甘心为她去死、让很多人生不如死,行尸走肉的活着,但她还没有毁灭过类似于武当剑圣这样的高人。 她想试一试。 问剑声听见梦里伊人这么说,顺着梦里伊人的话道:“却不知二宫主与仙姬,何时能得几日清闲,入东京一续?” 梦里伊人笑道:“东京与我宫八字不符,只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第52章 人有生辰八字,一座城、一方势力,又何来的八字可言? 听出梦里伊人话中拒绝之意的问剑声,早就听说过冷艳宫那些我行我素的事迹。什么冠冕堂皇的道义,什么世人口中的善恶,在这些女人的眼中都是狗屁,这些女人的所作所为完全是由利益和心情决定。 冷艳宫虎踞江湖顶端数百年,一直是一个另类,宫中子弟一个个都目光无人贯了,不到必要的时候,不到无能为力的时候,这些女人不可能向任何人低头。 问剑声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许多事都需要时间和时机。他并没有想着在今晚就要取得怎样怎样的成果,他知道那不可能。 今晚的他,只想抛出一根线。 只想让二宫主在需要“帮忙”的时候,或是在遇到什么“难题”的时候,能够顺着这根线想到他。 他相信,肯定会有这样的时候到来。并且不会等的太久。 问剑声没有将梦里伊人的拒绝放在心上,也没有去顾及自己的脸面。 脸面固然重要。但一个人若只知道顾及脸面,不知道放下脸面的话,那这个人活的一定不会太有脸面。 问剑声笑着答道:“东京乃当今天下最繁荣富贵之地,贵宫亦是一直雄踞在整个江湖的顶端,如此相得益彰,又怎会八字不符呢?” 梦里伊人笑道:“有些事情不是你觉得相得益彰就会发生,还要看天意如何注定,以及有没有这个命数。” 问剑声向十数丈外的华轿一阖首,道:“问剑声明白,只是天意茫茫,世道漫漫,有些事不会一般人所能预料得到的;二宫主与仙姬日后若有清闲之时,不妨往东京一游,依照东京人热情好客的待客之道,定不会怠慢了二宫主与仙姬。” 梦里伊人明白问剑声的话中之意,也知道如今二宫主和大宫主明争暗斗的情形;若是日后二宫主落得下风,或是出了其他的意外,问剑声说的也确实可以一行。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完全是没有这个必要的。现在这个江湖上,想攀上冷艳宫这条高枝的人,那可是太多太多了。 梦里伊人心有若思,浅浅的笑了笑:“如果东京之人真有你说的这么好客,那小女子自会转告二宫主,至于有没有你说的清闲之时、二宫主会不会赏脸,那小女子就不敢保证了。” 问剑声抱拳作揖道:“无论如何,只要二宫主想入东京一游,东京城门随时为二宫主敞开。” 坐在华轿里的二宫主,自从梦里伊人迎上了问剑声一直没有说话;梦里伊人和问剑声的话,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华轿里没有声音回答问剑声,只传出了一声吩咐:“往醉芳楼。” 话音一落,八名抬轿的大汉如提前约定好了一般同时跃起。 八名大汉身躯壮硕无比,浑身肌肉横生,身姿更是矫健至极。仅一刹那便抬着华轿消失在雨夜当中。 八名大汉一跃起,两侧手中撑着伞的白衣女子排成两列跟上。一时之间,白影起落,如有数百只飞雁在夜雨向洛阳东城驶去。 梦里伊人将身一转,看向二宫主离去的方向,笑道:“二宫主已远去,小女子也要告辞了。” 问剑声将右手向东边一摆,淡笑道:“期待与二宫主和仙姬的再次相遇——” 梦里伊人笑着抒了口气,右足往上轻轻一抬,身影已离地而起。 跟随问剑声来到无歇酒肆的黑影,直到冷艳宫的白衣女子去尽才各自步上傻人街。他们只有极少数人出过手,可今晚的种种变故,他们都看的很清楚。 他们今夜来到这里,是为了杀人,为了立功,或是有令在身逼不得已;他们本志在必得,可随着一个武当剑圣的出现,整个局势都直转直下。直到一直作壁上观的天涯沦落人使出眼剑,带走九皇子,他们只得纷纷退开而去。来这里的目地算是彻底破灭。 冷艳宫二宫主和梦里伊人的出现,更是让他们感到惶恐。这些连他们主子都不敢招惹的女人,他们又怎么敢惹? 他们缓缓围到问剑声四周,等待着问剑声下一步的命令。冷雨湿透他们的全身,让脸色微白的他们,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狼狈。 立在问剑声身后的人感慨道:“这应该是出师以来,最一无所获的一次了。” 另外一人附和道:“不但一无所获,还送了十多条命。” 问剑声心头有气,但今晚的情况连他自己都感到无奈,怪不了这些人,只看了一眼众人,侧头向身后的人冷声道:“回书给相爷,让相爷加派人手,最好是能来一支征南黑骑;另外再让相爷在天子面前参武当山一本,就说武当山与幽州燕氏暗中勾结,阻挠此次江湖之行,居心叵测,存心与朝廷作对。” 问剑声身后的人揖手应了一声:“是——” 问剑声并没有把话说的太过明了。幽州燕氏居于辽国境内,在北方声名显赫,一直都是辽朝廷大力拉拢的对象,武当山若是与幽州燕氏“勾结”,那便难脱与辽国勾结之疑。 如今的朝廷与辽国可以说是宿敌,纵然是当今天子崇尚道门,武当山只怕也难以担当这样一个罪名。 无歇酒肆外的狂风暴雨小了许多,夜空中的雷霆霹雳完全消失。笼罩着洛阳城这个偏僻地方的气氛舒缓了不少。 从头到尾都在冷眼旁观的杀人无血有了动作。 他缓步向酒肆门口走去,靠到被刚才的打斗撞的只剩下几个门框的柱子上,看着黑影里的问剑声笑道:“我本以为我已足够心狠手辣了,但与你比起来那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你这害人的功夫可比你剑上的功夫要高出太多了。” 问剑声目色一顿,这才记起酒肆中还有一个杀人无血,回过头从黑影中走出来,向杀人无血冷笑道:“阁下是在替武当山抱不平,还是觉得本剑铭说错了?” 杀人无血悠悠笑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何德何能替武当山抱不平哦,你说对说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呀,只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问剑声盯着杀人无血看了一阵。在向燕青冥动手之前,他觉得杀人无血很不识抬举,等杀了燕青冥之后,他打算将杀人无血也一并收拾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现在这种结果。 他的想法不知不觉的发生了改变。 这杀人无血虽然不识抬举,让他看着很不爽,却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能够以一副如此姿态淡然站在他面前,想必比他想象中更有本事。 如今正是缺人之时,缺高手之时;与其因为一时不快将这杀人无血当做对手,倒不如忍一时之气将其吸收了。杀人无血不是喜欢杀人吗?他正好可以让杀人无血杀个够。 而且杀的还都是名人。杀名人和杀普通人带来的满足感,肯定是截然不同的。 问剑声向前走了几步,笑道:“本剑铭听说,你精通各种杀人技巧,非常擅长杀人?” 杀人无血笑道:“不擅长杀人,还叫什么杀人无血呢?” 问剑声道:“即是如此,本剑铭正好可以带你去杀人,你有没有兴趣?” 杀人无血摇头道:“没兴趣,杀人对于我来讲只是一种爱好,并不是一种职业;我的职业,是一名掌柜。” “同本剑铭去杀人,你也可以当一名掌柜,掌握他人生死的掌柜。”问剑声诡异一笑:“而且同本剑铭去杀人,杀的都不是一般人。” “杀的都不是一般人,怎么个不一般法?”杀人无血看向一边,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问剑声笑道:“不一般到你在这儿待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杀得到其中一个。” “譬如说——” “譬如说,当今天下四大奇地中的一笔春秋阁的阁主,墨染。” 杀人无血撇了问剑声一眼:“你的下一个目标,是一笔春秋阁的墨染?” 问剑声毫不掩饰道:“不错。” 杀人无血笑了笑,叹息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问剑声看得出杀人无血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本剑铭杀不了墨染?” 杀人无血笑道:“你连一个燕青冥都杀不了,我实在找不出你能杀墨染的理由。” 问剑声亦笑道:“能不能杀燕青冥,你刚才应该看的很清楚,若不是有武当剑圣和冷艳宫的人出现,燕青冥应该已死了不下十次。” “那又如何?” 杀人无血不屑的哼哼了两声:“来到洛阳的燕青冥,和墨染之间的区别,那可等同于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问剑声不以为然的笑道:“本剑铭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墨染是一条出了名的老狐狸,被他活活坑死的人数不胜数,就连六亲都离他而去,在加上一笔春秋阁机关重重,生人难尽,若是硬闯只会有去无回,本剑铭定然杀不了他是吗?” 杀人无血道:“不是我觉得,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可你却忘了即将到来的禹门大会。” 问剑声目光转动,露出无比狡诈的表情:“一笔春秋阁喜欢记录江湖上的风云大事,如此盛会一定不愿错过;若是墨染出了一笔春秋阁,只身去了禹门,你觉得本剑铭有没有机会杀得了他呢?” 杀人无血神色一顿,话锋一转,问道:“你想要我跟你去杀墨染?” 问剑声看得出杀人无血已有些动心,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杀了那么多无名之人的你,想必也有杀一杀名人的兴趣。” 杀人无血沉思着,过了片刻才答道:“有没有兴趣我还不能确定,不过你今晚在我这儿打坏的东西,需赔我一百万两却是能够确定的。” “一百万两?”问剑声眉头一动,似是没有想到杀人无血会说出这么一个数。 问剑声身后的人眉头亦都动了一动。在他们眼中,这杀人无血不是在向问剑声索赔,而是在告诉问剑声,他活腻了。 只有活腻了的人,才敢如此光明正大的敲诈问剑声。 杀人无血不去看那些皱起的眉头,点头确认道:“一百万两。” 众人停了这四个字,都只等着问剑声一声令下,再次拔剑出鞘。 却不料,问剑声竟然朗声道:“一百万两有点少,本剑铭赔你两百万两。” 杀人无血合上眸子,叹道:“剑铭就是剑铭,果然有觉悟,没有给吃公款的人丢脸。” 第53章 蓝颜祸水 四更将过,天明在即。屹立在洛阳东城的醉芳楼依然是灯火一片,灯火下笼罩的不是喧嚣的人声,而是无声自发的肃杀之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醉芳楼的楼里楼外,凡是有灯火的地方都立满了人。 立着的人三步一位,两两间隔呼应,跟着阶梯蜿蜒起伏不定。直达醉芳楼顶楼。 每一位都是冷若冰霜的女子。 每一位女子都身穿红衣。 不同的是大部分都是浅红,几个门口的是大红,楼梯口的是酱红;越往上衣服越红,最后变成了黑红。 除了夜色中响彻大半个晚上的风雨声,醉芳楼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些立着的红衣女子犹如一尊尊没有生命的木偶,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直到一声惨叫忽然从醉芳楼的七楼传出。有一袭红袍,从楼上落将下来。 那是杀气极重的红袍魔姬。 红袍魔姬一身如血的酱红袍子破碎不堪,口头不停的有血冒出。在冷艳宫“护宫十姬”中修为数一数二的她,此刻却似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只折了翼的蝴蝶,从楼上笔直的落下。 她腰间两把血红的短刀仍在鞘中。 她有一身极其深厚的修为,她可以反抗,可以闪躲,可她不敢。哪怕是她知道这样摔下去可能会摔个半死,可能会摔断好几根骨头,她也还是不敢。 她最多最多也只是在空中把头微微抬起了一些,保证不让头先着地。 有一条人影自西北方向矢来,流星般坠落在醉芳楼外面的街上。 红袍魔姬没有摔在街上,而是摔在了这条人影的怀里。 红袍魔姬惊魂未定。眸子一抬,一张凶煞面具映入她的眼中。 她不见惊喜,不见安心,反而变得更加惶恐。急忙从颜如玉的怀中挣脱开去,一字不发的跪俯在颜如玉脚下。 颜如玉的怀抱,不是暖人的港湾,而是杀人的魔篮。 颜如玉抬头看向醉芳楼顶楼,顶楼的楼边立着一名身着黑红衣裙的美艳女子。正居高临下的看着红袍魔姬的动静。 一见到立在楼边的美艳女子,颜如玉面具下露出的眼睛瞬时变得格外低沉:“跟我上去。” 跪俯在地的红袍魔姬如闯了大祸一般浑身在抖,颤声道:“红袍不敢。” 颜如玉沉着脸吸了口气。将真气一提,身形立即拔地而起,直冲入醉芳楼顶楼。 临窗看向楼下的美艳女子,见得颜如玉冲上楼来,急忙闪身退到一边。 掠上楼来的颜如玉不看其他人,只看退到一边的美艳女子:“是你将她打伤,还将她抛下去的?” 美艳女子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荡然无存,战战兢兢的垂下头不敢答话。 可她听得出颜如玉这么逼问意味着什么,不由的像求救一样轻唤了一声:“宫主——” 宫主没有答。 颜如玉的一掌已拍至。 美艳女子似红袍魔姬一般不敢反抗,不敢闪躲,硬生生受了颜如玉一掌。 一口鲜血从美艳女子嘴中狂喷而出,身影被这一掌拍的直接从被小色女损坏的窗口滑落下去。 随颜如玉一同回到醉芳楼的俏面紫衣正要扶起重伤的红袍魔姬,见得从楼上落下的美艳女子,略显不愿的伸出左手,托住了坠落的身形。 俏面紫衣扶着美艳女子立住脚跟,可身受颜如玉一掌的美艳女子脸颊不住抽搐,一身真气在体内不住乱走。方才立定脚跟马上又是几口鲜血涌出,身形也似红袍魔姬一般无力的跪俯在了地上。 颜如玉这一掌虽是为了替红袍魔姬出气,却也用了五六层的功力。美艳女子修为本就和颜如玉相差甚远,硬生生承受一掌,可谓是送了半条命。 俏面紫衣揽住美艳女子的肩头,长长的叹了口气:“蔷薇姐姐,大家都是姐妹啊…” 美艳女子捂着胸口,咬住牙根,一把推开俏面紫衣:“姐妹?你和梦里伊人才是姐妹,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俏面紫衣本就有些不愿出手,听得美艳女子来了这么一句,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扶起红袍魔姬,低声道:“红袍姐姐,我们走。” 红袍魔姬抬头看向七楼:“你上去照顾公子,大宫主脸色很不好看…” 为红袍魔姬出了气的颜如玉,转身看向楼中,整个醉芳楼的七楼已不是听琴时的模样。 四周不同的方位,立着十数位脸色清寒的红衣女子。女子身上的戾气在颜如玉上楼的那一瞬消失殆尽,可颜如玉还是想象得到刚才杀气腾腾的场景。 对面戏台上的红纱抚琴女,不见了。 她倒在了三四丈外的血泊中,一只脚死死地踩在了她的背上。 踩住抚琴女的红衣女子一见到颜如玉冷冷的看向自己,心头顿时一震,下意识的收了力气退了几步。 抚琴女从血泊中爬起来,跌跌撞撞的直扑向戏台。 她想检查一下她的琴是不是安然无恙。她想再抚一回琴。 她没有去擦拭脸上的血迹,没有去顾及身上的伤势。似是她的琴比她的命还要重要许多许多。 可是,琴已经碎了。碎成了一块一块。 琴弦也已经断了。断的只剩下最旁边的一根尚且完好。 一道道不规则的裂痕映入抚琴女的眸子中,混着两行滚烫的热泪流下。 抚琴女伸出颤抖的手,从那仅剩的一根琴弦上抚过。一声混浊的像是哑了嗓子的琴音应指响起。 抚琴女蓦然怪叫一声,直扑向身后一根比汤碗还要大的柱子… 颜如玉吃了一惊,正要拦下抚琴女,却听见右侧的一道四扇屏风后传出一声:“你若是敢碰她一下,我马上就杀了她!” 颜如玉心急如焚,可颜如玉终究没有出手。 颜如玉知道屏风后说话的人是谁。 抚琴女撞向那根柱子,不一定百分之百会死;但屏风后的人若是真要杀抚琴女,那抚琴女必死无疑。 纵是逃到天涯海角,逃过天子寝宫,抚琴女也逃不了。纵是颜如玉有心阻止,也阻止不了。 从楼下一跃而上的俏面紫衣落在颜如玉身后。 她和屏风后说话的人一样,都是女人。她听得出屏风后的人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明白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强。尤其是大权在握、又天生特别强势的女人。 可她更加明白,公子不想看着这抚琴女在他面前因为琴被毁了而自寻短见。 她没有去想后果。闪身而上,拦住了抚琴女,轻声道:“琴有无数把,但命只有一条。” 颜如玉松了口气,缓步走向屏风。 屏风后面袭地坐着一位头顶来仪凤冠女子。 来仪冠上九龙向外张卧,九凤向内作飞天状,顶中衔明珠一颗;金缕成纱,璎珞化巾,似九龙奔腾于金云之上,灵凤小憩于珠桐之间。 女子形同远山的眉心,花钿如绽放红莲,一张胜过璧玉的脸,精致至极。 一袭有些发黑的朱色长裙,云锦般铺在身后。一头与女子身高相等的乌黑长发,瀑布般从云锦上泄下,无需轻风来袭,已跟着一股强大的气机无声拂动。 女子的身前摆着一张小桌,那是颜如玉听琴时用的小桌。茶具、连同白马醉饮过的茶杯,都还摆在桌上。 女子坐着的位置正是颜如玉坐过的位置。右手端起的茶杯,也是颜如玉喝过的茶杯。 举杯,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可一身比天子还要威严的气态却已迸然而出。 那短短的一瞬间,大有谈笑间傲视天下,弹指间乾坤颠覆之势。 颜如玉看着女子走去,步伐愈来愈慢。他似是不想看见、更不想靠近面前的女子。 但在女子放下杯时,他还是走到了女子面前。 女子的目光从颜如玉的足下,一点点的移向颜如玉戴着面具的脸上。 摄人心魄的威严气势,忽然变得内敛,似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轻声笑道:“帮我斟茶。” 颜如玉没有回答女子的话,盯着女子看了一会,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毁她的琴?” 女子坐在颜如玉低沉的目光中,脸上没有半点觉得不妥之意,只故作温柔的笑着:“我一时没注意。” 颜如玉一动不动道:“你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喜欢听琴,我已经学了四年了…” 女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缓缓立起身走到颜如玉面前,笑道:“以后,就由我弹给你听吧。” 颜如玉道:“你的手,不是用来弹琴的。” “那我的手,是用来干嘛的呢?”女子立在颜如玉面前眨了眨眼睛,作出只有颜如玉见过的诧异模样。 颜如玉看着女子伪装出来的模样,只觉得有些难以适从,转过身往旁边行出几步:“你这双手干过些什么,你比谁都要清楚。” 女子看着颜如玉的背影,脸色渐渐的变得寒冷:“就因为我毁了她的琴,你就要摆脸色给我看?” 颜如玉闭上眸子,不动亦不答。 “我知道我这么做,会让你不高兴,会让你觉得我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可你有顾及过我的感受吗?你每年都会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听她弹琴,你让我怎么想?” 女子一步步走向颜如玉,接着道:“整个天下都知道我喜欢你,你不知道吗?我可以接受你冷冰冰的样子,可我接受不了你对别的女人好的样子。哪怕是多看一眼都不行!” 颜如玉无奈摇头道:“有些事情要看缘分,不是喜欢就可以的。” 女子苦笑一声:“我和你从小一块儿长大,难道还没有缘分?只不过是这么多年,你一直把我对你的感情当做视若不见罢了。” 颜如玉道:“这种事情勉强不得,你想得到的想必也不是我的虚情假意。” 女子朱唇一张,正要说话,却被屏障外的俏面紫衣打断:“大宫主,二宫主要到了——” 女子闻言,脸色彻底一寒。一下子难看到了极点。 颜如玉心头亦是一震。这两位宫主若为了他在这醉芳楼相遇,只怕又是一番互不相让的针锋相对,甚至有可能因为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到时两头为难的只有拉架的颜如玉。 面前的这位大宫主,如今好像还听得进几句话,好像还不是那么难以相处,但也仅仅只是因为立在颜如玉面前才会如此。 大宫主看着缓缓转过头来的颜如玉,用一半抗议一半命令的口气道:“我不许你见那贱人!” 颜如玉自知在二宫主到来之前离开,是给今夜这一场闹剧画上句号的最佳办法,可他想到了外面被俏面紫衣拦下的抚琴女。 大宫主的一贯作风告诉颜如玉,大宫主既然已兴师问罪而来,那就不可能就此作罢。不说会要了抚琴女的命,但要了抚琴女的手,让抚琴女再也弹不了琴却是大有可能。 颜如玉侧着头道:“我可以不见,但你不能再伤她毫发。” 大宫主知道颜如玉口中的“她”指的是谁,脸上露出怒容,抿着唇吸了口气,一甩长袖,喝道:“你这是在要挟我?她对你真有这么重要?” 颜如玉淡然道:“我没有要挟你,我只是不想让你的手胡乱染血。” 大宫主娇躯微微一颤,怒容悄然褪去,带着几分无助的神色,轻声道:“好,我答应你…” 第54章 少年知音绝 颜如玉去势极快,只因自无歇酒肆而来的二宫主同样也很快。在作停留便会和二宫主打个照面。 颜如玉一去,俏面紫衣和红袍魔姬立即跟了上去。 颜如玉没有听见大宫主立在窗台前,看着他消失在南方夜色里的背影说出的那一句话:“总有一天,你会娶我为妻;总有一天,你会与我一同主宰江湖,开启冷艳宫全新的篇章。” 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宫主那张足以倾国倾城的脸上温柔与冷酷并存。温柔虽不多,虽掩埋在冷酷之下,却足以让她显得含情脉脉。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子,不可能会有太多的温柔。也不能有太多的温柔。 她可以让人觉得她冷酷,可以让人觉得她冷血,可以让人觉得她是神、是魔、是妖,唯独不能让人觉得她是普普通通的人。只因,她是冷艳宫的大宫主,是要带领冷艳宫走过往后数十年风风雨雨的人。 冷艳宫的作风就是如此。冷艳宫虎踞江湖数百年、得以一次次逃脱衰败魔咒的秘诀,也在于此。 世人的评价与看法,有什么好在乎的?唯有更高的生存下去,继续掌握整个江湖的大势,步上更高的一层楼,才是最切实际。 万般是非恩怨,皆敌不过一句成王败寇尔。 大宫主立在窗台前看着颜如玉远去,在一个眨眼之间收起有些躁动的心绪;只付诸给颜如玉的柔情,全然被冷酷吞噬。 睥睨天下的女皇般拖着一身发黑的朱红长裙,缓步从屏风后走出。 一直走到了被小色女损坏的窗台边。 一顶由八名壮硕大汉抬着的华轿出现在大宫主的视线中。 华轿里坐着的,是和大宫主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妹妹。也是和颜如玉三人一起长大的妹妹。 两姐妹以前也曾是无比相亲相爱的好姐妹。无话不说,无物不舍,没有半点间隙,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情闹的不愉快过。 直到有一年,年纪相差无几的两姐妹渐渐知事,渐渐懂了男女之情,两姐妹不约而同的将对方当成了情敌。 刚开始时,两姐妹还只是争风吃醋,还只是短暂的翻脸、甩袖子。不用多久,两姐妹又会和好如初。 过了一两年,两姐妹开始想要分胜负、较高低。分了胜负高低后,两姐妹又都不肯认输,互相甩赖,隔三差五的大打出手,经常斗的两败俱伤。 等到掌权之后,两姐妹又从情敌,上升到了政敌。明面上针锋相对,暗地里勾心斗角,时至今日两姐妹已发展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 甚至连直接火并、置对方于死地的想法都生了出来。 只是两姐妹都不敢这么做。一是因为有两位德高望重的姥姥在上压制,二是因为两姐妹都知道就算这么做了也不能如愿。颜如玉不可能因为两姐妹分出了胜负,就会接受获胜的那一个,相反还会适得其反,与其彻底形同陌路。 大宫主立在楼边看着华轿在三十丈外的街上停了下来,细雨飘拂在大宫主身前,让一双冷的像冰一样的眼睛中透出浓浓的得意之色。 大宫主冷笑道:“小贱人,你来的有些晚了。” 华轿中的二宫主似是察觉到颜如玉已不在醉芳楼上,颇为不屑的哼了一声:“本宫来的晚不晚与你又有何关系?你这个大贱人费尽心机的想在这里以逸待劳,好像也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吧?” 居高临下的大宫主一掀唇角,目光看向凄迷的夜色之中:“虽没捞到什么好处,却也见了他一面,你追了这么多里,可曾见过他的影子?” “见了他一面又有什么用?他可曾正眼看过你一眼?”坐在华轿中的二宫主不为所动,悠悠的抒了口气。 叹息道:“你呀,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自作聪明,问罪醉芳楼这种事,只有傻子才做的出来,而你却做的比谁都要高兴,由此可见,你连傻子都不如啊。” 大宫主冷笑了两声,亦是无动于衷的样子:“若是如此,那你又算得什么?你以为你假装正义,救了燕青冥,就会讨得他的欢心?你以为你威逼俏面紫衣服从于你的事没人知道?” “本宫不妨告诉你,本宫之所以没有除掉俏面紫衣,一直任由俏面紫衣向你透露他的行踪,就是要让他知道你这个小贱人到底有多么阴险;亏你还洋洋得意自认为占了先机,却不知你所谓的先机一直都让本宫笑掉大牙。” 梦里伊人从后天仙一般落在华轿旁边,听得大宫主的最后一句话,脸色不禁变得低沉。 大宫主这么说无疑是在告诉二宫主,她的计划全部都已落空。颜如玉已经知道她这么做的目的。 大宫主朗声道:“本宫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好是坏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每一个人都看得见,而你的所作所为,却都是见不得光的;你说说,是谁在自作聪明?” 立在华轿旁的梦里伊人有些担心会被二宫主迁怒,垂下头一字不发。 坐在华轿中的二宫主也没有答话。不知道她是自知输了这一局,无法将其扭转,还是不想和姐姐当着这么多大小子弟的面在这洛阳城中闹得太过难堪。 大宫主得势不饶人,得意之色更重了:“也不知道若是让他做一个选择,他又会如何选择呢?” “你觉得,他会选择你?” 华轿中的二宫主听得大宫主漫不经心,却又胸有成竹的话语,忍不住讥笑道:“你放心吧,这个世间他最不可能选择的一个人——就是你。本宫是对俏面紫衣动了手脚,但那又能怎么样?本宫这么做只是想了解他的动向,并没有其他的想法,而你却利用这个机会在中挑拔离间,你觉得他会看不出你的居心?” 大宫主一甩长袖,转过身去,冷声道:“那咱们就走着瞧,本宫倒要看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乐意奉陪!” 华轿中的二宫主朗声应了一句,又淡然向左右咐道:“走,往明月厢。” 抬轿的八名大汉身形一动,转头往西城掠去。先后落下的白衣女子纷纷跟上。 梦里伊人在原地立了片刻,暗自在心里向俏面紫衣发出感应,却没有得到回应。 颜如玉离开醉芳楼后一路向南疾行,直到奔出三十余里出了洛阳城,才在一条沿河的小道上停下。 河的另一边有一座若隐若现的小山。 此刻正值天明时分,下了一整晚的雨方停不久,河面上、对面的山上都升起了浓浓的雾气。 俏面紫衣和脸色有些发白的红袍魔姬,跟着颜如玉沿着小道走了一程,俏面紫衣的心头传来熟悉的异动。那是梦里伊人传来的感应。 俏面紫衣不动声色,暗自凝神,不让自己受到梦里伊人的干扰。她收到了梦里伊人的心念,可她没有将自己的心念透露给梦里伊人。 等心头的那阵异动消失后,俏面紫衣将收到的心念告诉了颜如玉:“公子,二宫主往明月厢去了。” 颜如玉一听“明月厢”三字,心头不禁想起了正值豆蔻年华的三宫主。 自从大宫主和二宫主开始争权以来,三宫主一直是两位姐姐极力拉拢的对象,只是三宫主年纪尚小,性情十分纯真,不像两位姐姐一般喜欢争强斗狠,一直都保持着中立,只劝不从,不偏袒任何一方。 但在大宫主和二宫主一次又一次的糖衣炮弹外加苦苦诉求之下,三宫主难以保持无动于衷。心性纯真的三宫主,一点点的交出了自己的权利,和历代三宫主足以与两位姐姐并驾齐驱的权势比起来,现在的三宫主还保有的权利已只剩下三分之一。 其它的三分之二,一半给了大姐,一半给了二姐。在三宫主仅剩的势力范围中,最主要的是分布在天下各大名城的“三十六厢”,以及“四十二坊”。 二宫主去的洛阳“明月厢”,便是三宫主手中的三十六厢之一。 颜如玉有些诧异,也有些好奇,二宫主忽然改道明月厢,又是为了干什么?依照二宫主的性格,她不可能做任何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颜如玉听到俏面紫衣说出二宫主的去向,心里明白这个消息一定是从梦里伊人那里得知。 颜如玉没有去想俏面紫衣是不是同样将自己的去向告诉了梦里伊人,也没有问俏面紫衣为什么忽然要道出二宫主的去向,连心中那抹诧异与好奇都被压了下去,只答了一句:“知道了。” 这一句看似答的简单的不能在简单,但语气中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无奈。这种无奈来源于两点。 一是和大宫主二宫主一起长大的颜如玉,经历过大宫主二宫主从相亲相爱的好姐妹一步一步恶化到水火不相容的死敌的整个过程。颜如玉苦口婆心的劝过无数次,希望两姐妹可以消除隔阂,复合如初,可都没有如愿。每一次两姐妹都是在颜如玉面前装模作样的答应,转身就将颜如玉的话抛之脑后,或是直接当成耳边风。 颜如玉知道两姐妹是因为自己才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可颜如玉想不到能够解决的办法。试过了所有能试的办法,在深感无能为力时颜如玉甚至连顺从两姐妹,娶两姐妹为妻的想法都产生过;奈何两姐妹根本容不下对方,非的要争一个赢,非的逼着颜如玉从中做出选择。 颜如玉产生这个想法,无关于男女之间的感情,完全是为了让两姐妹能够和睦相处,一心一意的领导好冷艳宫;若是依照两姐妹的想法,从中选了一个,无论选的是谁,另外一个都必然会走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颜如玉难以接受的。最让颜如玉难以承受的,是两姐妹在明争暗斗的过程中枉造的许多杀戮,这让不少无辜的宫中子弟丢了性命。颜如玉也曾多次寻求过两位姥姥的帮助,想要两位姥姥出面制止一下,可一向有求必应的两位姥姥却唯独这件事没有答应颜如玉。 劝也不得、从也不得,深感无能为力的颜如玉对两姐妹的所作所为已是极其反感,尚有了那么些许的厌恶之情。颜如玉开始远离两姐妹,不管两姐妹如何费劲心机,只要不是闹得太过份的,颜如玉都装作视若不见。 二是冷艳宫在江湖上名声。在所有江湖人的眼中冷艳宫是唯利是图的代表,没有善恶可言,更无道理可讲,一直都保持着唯我是从的姿态。 哪怕是颜如玉胸怀侠义之心,身带侠义之风,在世人的心目中也只是一个另类而已。那些名门正派,江湖世家,没有几个愿意与他有太多的交集。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在指路山遇到的流玉枫。走投无路的流玉枫宁愿死在奸人刀刃之下,也不愿跟他走,为他所救。 颜如玉明知燕青冥性命垂危,却一直立在暗处没有出手,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出于此;颜如玉无法确定和流玉枫拥有同样身份的燕青冥,是不是愿意为他所救。 若是燕青冥不愿意,他的脸面又该置于何地?若是救了燕青冥,却让燕青冥觉得有辱门风,他又情何以堪? 颜如玉害怕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的修为、神通,都很强大,唯独那颗深埋的侠义之心有些脆弱。 脆弱的禁不住第二次拒绝。 少年知音绝,还归发如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为什么喜听孤高愤慨的《广陵散》,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到,他吟出的这一句诗到底藏着怎样的无奈。 更无奈的是,当他吟出这一句诗时,换来的却是白马醉的一句:“白马笑君狂,却怡广陵乐。” 俏面紫衣告诉梦里伊人:“公子喜交侠义之士,今晚会去无歇酒肆搭救燕青冥。” 俏面紫衣没有告诉梦里伊人,这位喜交侠义之士的公子,直到今天也未结交到真正的侠义之士。 公子在河畔的一处小亭中停下。 俏面紫衣立在后面道:“公子,山上有人。” 第55章 我有一曲问来人 俏面紫衣口中的山,指的就是颜如玉对面的山。 对面的山,叫不出名字,不高、也没有名气,平平无奇。唯一让对面的山显得有些看头的,是在这破晓时分升起的满山雾气。 山上有人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让俏面紫衣奇怪的是,她没有看见山上的人,却听见了隐隐从山上传来的声音。 俏面紫衣侧耳细细听了一会,发现那声音竟是由琴抚出。 俏面紫衣并着红袍魔姬立在后边。默默的看了一动不动立在亭边的公子一阵,见修为高出自己许多的公子没有听出山上的动静,料想公子的心情定然是因为种种不快而郁闷到失了神。 俏面紫衣知道公子喜欢听琴,喜欢入名山、访名士,喜欢结交侠义之士;这破晓时分就能在山上抚琴的人,想必性情高雅,就算不是什么高人也不会是泛泛之辈。本着让公子能舒缓一下心情的想法,俏面紫衣在后提醒了一句。 俏面紫衣的话音一落,颜如玉纷乱的心绪顿时一收。一阵隐隐约约的琴声穿过迷迷蒙蒙的雾气,传入颜如玉的耳中。 颜如玉凝住心神,仔细的听了听。这才发现那琴声和对面的山一样叫不出名字。 山上的抚琴者,抚的不是名闻遐迩的古来名曲。而是他自己所作的一首琴曲。 听出这一点的颜如玉,又发现那琴声之所以这么隐隐约约,并不是因为距离太远,导致听不清的缘故;而是因为抚琴者作出这首琴曲的音律,本来就是这么断断续续、藕断丝连。 颜如玉从凶煞面具下露出的眸子不禁一抬,看向坐落在晨雾之上的山头。 几乎就在同时,那隐隐约约的琴声蓦然变得响亮,曲调、音律则是丝毫不变。不只是颜如玉听得十分明了,连不懂音律的俏面紫衣和红袍魔姬都清晰可闻。 颜如玉低沉的眼睛,黑宝石一般放出光来。 他发现那琴声听上去之所以这么隐隐约约,不只是因为音律婉转平和之故,也是因为抚琴者只想让琴声飘出这么远。 山上的抚琴者不止琴诣绝伦,精通音律,还能彻底掌控抚出的琴音。 惊奇心一浓再浓的颜如玉,耳根一动。一阵阵轻微的异响接连传入他的耳中。 颜如玉首先看向身前的河面。 河面上的雾气灰蒙蒙一片,往南北方向蔓延开去犹如一道灰虹;可就从琴音变得响亮时,缓缓缭绕的雾气渐渐加快了漂浮的速度,掩在雾气下的平静河面荡出了圈圈涟漪。 颜如玉侧过头看向亭外的春花野草。 春花青草沿河蜿蜒数里,没入雾气当中,此刻全部都跟着琴音的变化而招摇不停。立在河岸的那几棵大树,树叶更是发出了只有被大风吹过时才有的簌簌响。 颜如玉三人的衣发亦在琴音中飘起。 颜如玉抬起头,向对面的山顶朗声道:“在下颜如玉,请问高人如何称呼——” 雾气缭绕的山顶上,有人答道:“山下之人,不足以问山上之人名姓,哈哈哈哈…” 那人的声音带着磁性,十分好听,笑声亦非常爽朗;可那人说的话,却很不友好。 “那在下,就斗胆上山一行!” 颜如玉心情大好,掠入雾气当中,迎着琴音登山而去。 俏面紫衣侧头看向有伤在身的红袍魔姬,面带担忧之色:“红袍姐姐,你…” 红袍魔姬知道这山上的抚琴之人很不简单,若是跟着公子往山上硬闯,只怕是会让伤势愈加加重;可每逢战事,必定奋勇争先的她,这一次也不想落后。 将左手往血红的刀柄上一按,道了一句:“我没事。”当先跟着颜如玉掠了出去。 颜如玉顺着一条小径,向山上掠去三十余丈,身入一片竹林当中。山顶上传来的琴音越来越响亮,断断续续的音律变得铿锵起来。 山顶上有人笑吟道:“山有一方烟雨色,我有一曲问来人——” “但问无妨。” 颜如玉亦朗声答道。 他穿梭在琴音中的身形,如遇疾风,也如遇到了一股无形的阻力,渐渐变得艰难;不得不暗提真气,以一身浑厚的修为相抗,才能继续向前。 山顶上的人接着吟道:“一曲起游魂,是生是死了无痕。” 已铿锵的具有奔雷之势的音律,陡然银瓶乍破般一变;满林纵横的琴音在颜如玉视线里,海浪似的荡出阵阵波纹。 颜如玉前进的小径上,落叶和迷雾一起翻卷。一条条肉眼可见的幻影,野鬼游魂般从迷雾深处不断涌出。 或持刀,或提剑;龇牙咧嘴,发出低沉的嘶吟声,大步向颜如玉走去。 颜如玉停下身形,淡然笑道:“所言不虚,说是游魂,还真的就是游魂;不过即是生死了无痕的话,那就恕颜如玉冒犯了!” 随意垂下的双手,自腕间一振,五指一张,似是从大地上抓住了什么无形的东西;双臂各向身侧的林子挥去,两股无比强大的气机乍然从大地上掀起,大步走来的游魂幻影尽数被挥入林子当中。 通向山顶的小径重新出现在颜如玉面前。 颜如玉身形一晃,迅速掠上。 山顶上的人又笑吟道:“一曲令千军,如梦如幻俱是真。” 曲令声一落,整个山林都变成了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肃杀模样。藏在晨雾中的小径上,传来了冰河入梦的金戈铁马之声。 喊杀声、嘶鸣声更是惊天动地。 遥遥跟在后面的俏面紫衣和红袍魔姬各自变了脸色,心头都有些为公子而担心。可公子去势实在太快,加上又有琴音飙风般的阻挡,两人都追不上。 震耳欲聋的金戈铁马之声由远而近,看不透彻的晨雾中,似是有一位百战百胜的悍将引铁骑从山顶杀来。 势如猛虎下山,无人能挡。 颜如玉第二次停下身形,看着从晨雾中破出的千军幻影,笑道:“果然足够如梦如幻,奈何颜如玉若想上山,还须去伪存真。” 右手向后一伸,轻喝一声:“紫衣——” 距颜如玉尚有六十余丈的俏面紫衣没有应,只握着手中宝剑的鞘尾,向前一递。 宝剑一递出,剑身已然出鞘。化作一道寒光没入浓厚的晨雾当中。 从山顶纵下的千军正好杀气腾腾的杀到颜如玉身前。颜如玉仗剑在手,惊鸿闪现,左右连出数十剑,将琴音凝成的千军连人带马一并斩落。 身形在动,游龙般扑入后面的千军幻影当中。 寒光闪处,金戈铁马之影化作一缕缕清气应剑消散。 山顶上的人再次笑吟道:“一曲惊天神,涉山涉水不染尘。” 颜如玉方才破出千军,一座数十丈高的巨大天神幻象便出现在了小径尽头。 天神怒目圆睁,腰粗如桶,满腹肥肉,手头提着一把开山巨斧。双手缓缓一握,奋力向上山的小径劈将下来。 颜如玉第三次停下身形。 抬头看着那一座威风凛凛,似巨灵神一般巍峨的天神幻象,心头禁不住有些骇然。 这山上的抚琴之人,听声音应该是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可他却能在弹指之间,将琴音幻化出这么多种气势磅礴的恢宏景象;并且与真实存在的无异,只是并非血肉之躯罢了。 那所谓的“撒豆成兵”,与这抚琴之人的琴音比起来,也只能用不过如此来形容。 看着那一座天神幻象的巨斧当头劈下,颜如玉叹了一声:“果然是天神啊!” 前两次,他是出于礼貌应和山上之人的话,但这一次他是由衷的感慨。 追近三十丈的俏面紫衣和红袍魔姬,也在后面看到了那一座巨斧劈下的天神;两人脸色惊变,一起大喊了一声:“公子——” 生怕公子出现什么意外的两人,各自咬牙切齿不顾一切的想要往前扑去;可无处不在的琴音却偏偏阻碍了两人的速度,让两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把巨斧劈将下来。 颜如玉有些不想举剑。 这一举剑,肯定是要动全力不可。 可颜如玉不能不举剑。 他不举剑还可以闪躲开去,但后面正扑上来的俏面紫衣和红袍魔姬,肯定会命丧在这天神的斧下。 颜如玉心头一定,手中的长剑瞬时剑意暴涨。剑身上燃出熊熊剑火。 颜如玉并不是一名剑客,没有剑术名家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变化;颜如玉的修为在于他的真元,在于他一身实打实的根基。 之所以让俏面紫衣带一柄剑在身上,那是因为在众多兵器中颜如玉觉得剑这一种比较典雅。否则他完全可以用红袍魔姬的刀,或是不用兵器。 正当颜如玉提起一身修为,准备举剑相迎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那天神幻象劈到半空的巨斧,蓦然一停。 在一看那怒目圆睁的天神时,肥肉嘟嘟的脸颊上竟浮出了一抹笑容。 紧接着,天神幻象渐渐从空中隐去。 凝聚成形,让方圆数里的树木花草都如有感应的琴音,恢复成寻常琴声的音律。曲调亦由急而缓,变得轻快起来。 山顶上的人悠然抒了口气,笑吟道:“一曲作浮云,别风别雨且迎君。” 颜如玉提着剑,木然的立在原地。这一会杀气腾腾,一会风轻云淡的变化,让他有些促手不及。 俏面紫衣红袍魔姬两人一起在颜如玉身后停下,惊魂未定的打探着颜如玉:“公子,你…你…” “无事。” 颜如玉一扬手,将剑纳入俏面紫衣手中的剑鞘中,向只在五十丈远的山顶行去。 山顶的正前方长着一棵古松,四周开着许多天生地长的野草野花。中心处有一张石桌。 桌旁坐着一名白衣男子,颜如玉一般刚刚及冠的年纪。白衣男子没有去看向山顶行来的颜如玉三人,微垂着头不停的拨弄着指下的琴弦。 白衣男子眉目俊逸,不用举手投足,一股儒雅之气已淡然而发。在白衣男子的身后,还立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 少女身着一袭劲装,出落的亭亭玉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显得甚是古灵精怪,看着行来的颜如玉三人,微微有些惊奇。 若有所思道:“这戴面具的家伙,好像比你要厉害许多。” 儒雅的白衣男子一动不动,只顾抚琴:“他哪里比我厉害了?” 少女上前一步,俯下身子凑到白衣男子肩头,低声道:“他有两个,你却只有一个;而且他昂首挺胸,光明正大的,一点也不怕被人说三道四,而你却搞得跟恶鬼缠身一样,生怕被人误会…” 第56章 小花 说话间,少女还挑起眉头撇了白衣男子一眼。目光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嫌弃。 白衣男子手头一顿,琴声戛然而止,有感而发道:“虽然我不赞同你的观点,但你恶鬼缠身四个字,不得不说用的实在是太妙了。” 少女满是稚气的面容一愣。似是这才发现自己用词不当,一不留神就把自己说成了缠身的恶鬼。 少女面带怒容,瞪着眼看着白衣男子,还想不服气的狡辩几句,却又没有出声。抿了抿唇儿娇哼了一声,直起堪堪一束的柳腰在白衣男子身后立好。 走上山顶的颜如玉,从老远就不住打探着山顶上的男女。不出他所料,抚琴的人是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年轻人,只是身后的劲装少女没有让他想到。 少女立在白衣男子的身后,看上去像个侍女,却又不那么像侍女。没有哪个侍女会用刚才那个姿势和自家公子说话的。 看少女小嘴微微嘟起的娇俏模样,摆明了是被抚琴的白衣男子气到了。 颜如玉少有闲情去猜测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可白衣男子的儒雅气息,外加那精湛绝伦的琴诣以及一身深不可测的修为,却激起了颜如玉的好奇心。 好奇白衣男子和少女的身份,也好奇白衣男子和少女的关系。 颜如玉从凶煞面具下投出的目光,带着一抹许久未曾有过的愉悦。若是把面具摘下来的话,还可以看见一抹春风化雨般的微笑。 春风化雨,清风拂面。 他本就是暖阳一般的男子;奈何错落了季节,在风霜雨雪中渐渐失去了温度。 颜如玉一边引着俏面紫衣和红袍魔姬走向桌旁的抚琴人,一边用赌气和搭讪兼有的口气笑道:“现在我亦是山上之人了,可以一问你之名姓了吧?” 白衣男子面上亦有了一抹被颜如玉逗笑了一般的微笑。 他抬起头正要说话,却被身后立着的少女抢先了。 少女伸出左手,轻抚着白衣男子的头,若有其事道:“他没有名姓的,但是呢我一直都叫他小花,你若是愿意的话,也可以这么叫。” 颜如玉听着少女说出这么一个有失身份的名字,再看着少女一下一下轻抚着白衣男子的头,脑海中不由记起宫中的某位姐姐,养的一条宠物好像也叫做小花。 白衣男子已经到了口头的话,硬生生被少女逼了回去;张开嘴欲言又止的样子,瞬时让原有的神秘高人气息荡然无存。 颜如玉料想这不像寻常侍女的少女应该是因负气之故,才故意说出这么一番捉弄人的话,目地是为了报复一下让她不高兴的白衣男子。 浓浓的尴尬气氛让颜如玉觉得有些大跌眼镜,可话题是由他挑起,他不能不答。 只好轻咳了一声,呐呐说道:“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些耳熟…” 白衣男子合上眸子,深深的吸了口气。 看样子是怕自己会跳起来揍身后的少女一顿,正在极力的控制着情绪。 少女全然不顾白衣男子的反应,继续抚着白衣男子的头,格格娇笑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小花这个名字可是特别具有灵性的,用的人可多了。” 白衣男子一脸的生无可恋,郑重道:“首先,我要声明一点,我和身后这女的没有任何的关系,我不认识她,然后…” 然后,少女打断了他的话。 “你相信吗?我一个这么可爱、这么漂亮的姑娘日夜和他在一起,可能没有任何关系吗?” “呃…” 温文尔雅的颜如玉说不出话来。 白衣男子睁开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向颜如玉道:“我只想告诉你,我叫花太香。” 颜如玉点了两下头:“我相信你。” 白衣男子如释重负,恢复成原来悠然的儒雅模样:“我听说你很闲,你能帮我两个忙吗?” “我很闲?” 颜如玉一顿:“你…你这是从哪听说的?” 花太香道:“这你不用管,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帮我就行了。” 颜如玉不知道这白衣男子的来历,不知道这白衣男子是不是想要结交的侠义之士,只知道这白衣男子名叫花太香。 不过就白衣男子的一身非常人能比的儒雅气质,以及能被身后的少女肆意调侃的心胸来看,应该不会是什么歹人,就算不是值得深交的人,想必也不会差的太远。 半辞半受的问道:“是两个什么样的忙?” 花太香目光悄悄的往俏面紫衣和红袍魔姬身上一扫:“我听说你们冷艳宫长年招收弟子,凡是女人都是来者不拒的,是真的吗?” 颜如玉想了想,答道:“是真的,但也不能说是来者不拒…” 花太香举起手,用拇指往身后的少女指了指:“你看她合适吗?” 颜如玉看向立在花太香身后的少女。 少女挺着胸脯,拉沉着眉角,紧抿着唇。一副恨不得将白衣男子活活咬死的样子。 “合适是合适,但愿不愿意就不知道了。” 花太香似是知道让少女加入冷艳宫的想法不太现实,再叹一口气,满满的一言难尽。 “那你跟我去杀个人吧。” 颜如玉一愣:“杀人?” “对,杀人。” 颜如玉愣愣的看着花太香,不由的记起刚才迎着琴音上山时的情形。 刚才的颜如玉虽没有和花太香全力相拼,但颜如玉能够感觉到,这名不经传的花太香一身修为肯定不在他之下,很有可能还在他之上。 尤其是花太香的一手绝伦的琴诣,普天之下只怕找不出可以与其媲美者。 以花太香的本事,要杀一个人何须他人帮忙?如此儒雅的花太香,必然不会是滥杀之人,他又为什么要杀人? 颜如玉疑问道:“你要杀谁?” 花太香抒了口气,懊然吐出一个名字:“慕清寒,听说过吗?” 颜如玉面具下的脸微微一惊,脑海中忽然记起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影的人。 “西域狂战门的必杀鬼王,慕清寒?” 花太香点头道:“不错,就是他。” 颜如玉没有立即答话,他听说过慕清寒的故事。 在中原一带的江湖之上,颜如玉是后一辈中的出类拔萃者,让天下人都为之瞩目;而在关外的西域的江湖之上,也有那么几个让人瞩目的青年才俊,被人称为“必杀鬼王”的慕清寒,就是其中最具名气的一个。 传闻说,慕清寒这个名字并不是慕清寒本来的名字,而是因为慕清寒有一位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红颜知己名叫清寒,这才改名为慕清寒。 至于“必杀鬼王”这个绰号的由来,则是因为慕清寒一身与中原各大门派都不一样的修为。慕清寒修行的功法,近似与一种邪乎的妖术,使将出来杀性极重,犹如鬼王降世。 传闻中的慕清寒随身带着一把法杖,生性放荡不羁,常年带着红颜知己出没于沙漠、雪山之间,几乎没有在江湖上行走过,极少有人能见踪影。 颜如玉没有去对比花太香和慕清寒的实力,只对花太香要杀慕清寒的动机感到好奇。 疑问道:“你和他有仇?” 花太香点头道:“可以说的上是血海深仇。” “什么样的血海深仇?” 花太香脸色一沉,反问道:“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你确定要听吗?” “即是想要我帮忙,我总得知道一些必要的来龙去脉。” 花太香沉着脸看向晨光微露的天际,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故事,要从四年前的一个秋天开始说起…” “那个秋天,我不知道是哪跟神经不对,竟然出关去了一趟天山;走到天山脚下时,我遇到了正想开杀的慕清寒,我拼死从他的杖下救下了一名小女孩…” 颜如玉若有所悟,下意识的看了看立在花太香背后的少女。 少女偏着头看向一边,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花太香说着说着忽然戏剧性的一抽鼻子,作出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谁料到,这个小女孩是个丧心病狂的奇葩,救了她之后她就恶鬼缠身一般的缠上我了,在这几年中不管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不但不知道报恩,竟然还说要嫁给我…” “别人救人一命,是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人一命,是胜造七辈子孽啊。” 颜如玉看着花太香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又看了看后面傲然而立的少女,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他本以为眼前的花太香,与那慕清寒真的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么回事。 说花太香是在戏弄他吧,花太香的样子还真不像是戏弄的样子;说花太香不是在戏弄他吧,花太香这个杀人的动机未免也太过荒缪。 少女立在后面轻蔑的哼哼了两声,昂首道:“本姑娘嫁给你,那是你的福气,你别不知好歹。” 花太香绝望的看着颜如玉:“这样的福气你要吗?” 颜如玉叹道:“我只能感慨一句,世道坚深,救人需谨慎。” 花太香目色一寒,一拍石桌,厉声道:“所以我要报仇,我要杀了慕清寒!” 颜如玉被花太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这…这和慕清寒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 花太香一甩衣袖立起身来,咬着牙狠狠道:“当时他要是动作快一点,哪还有我什么事?若是他下手狠一点,我怎么救得了她?” 颜如玉只觉得听到了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话。花太香的逻辑和他的修为与琴艺一样,高深的实在是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少女横着眼盯着花太香,冷冷道:“这是人说出来的话吗?” 颜如玉沉吟了一会,说道:“你这个忙,我只怕是帮不了。” 花太香不搭理少女,却像少女一样横着眼盯着颜如玉,冷冷道:“这是人说出来的话吗?” 少女大见花太香学自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强忍着笑,将眼睛向花太香一瞪。 颜如玉这才看清现状。感情奇葩的不只是少女,这一惊一乍的花太香自己也是个奇葩,奇葩对奇葩,一下子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更奇葩一点。 花太香在颜如玉身前度了一个来回,摇了摇头,唉声叹气道:“唉,算了,我应该早些料到你会见死不救的,就像眼睁睁的看着燕青冥倒在问剑声剑下一样,眼睁睁的看着我遭人蹂躏…” 颜如玉面具下的脸色一惊:“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第57章 小朋友 花太香背对着颜如玉,举起手掐了两下指:“哥哥能掐会算,你不知道吗?” “我…” 颜如玉看着这位刚认识不到半刻钟,连出身、背景都不知道,却开始在自己面前自称哥哥的花太香,一向波澜不惊的眼镜一跌在跌。 他很想给花太香一个面子说他知道,可他从来没有撒过谎,也不知道该怎么撒谎,只能如实道:“我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 花太香侧过头,用余光看着颜如玉:“哥哥不仅知道你冷酷,刻薄,绝情,暴戾,残忍,卑鄙,无耻,下流,好色…” 颜如玉听着这一连串丧失人性的形容词,眼睛瞪的比对面的少女都要大;可神奇的是,颜如玉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生气,相反颜如玉还有些担心花太香继续说下去会词穷。 为了避免尴尬的发生,颜如玉伸出左手打断了花太香:“够了,够了,差不多了。” 花太香停也不停,将话锋一转,接着道:“哥哥还知道醉芳楼那位卖艺的姑娘,因为你被人毁了琴,你急需一张琴作为应有的赔偿。” 颜如玉心头一动。从醉芳楼匆匆忙忙离开的他,心情十分压抑,来不及去想补偿醉芳楼那位抚琴女一事,如今经花太香一提醒,立即生出了这个想法。 那位抚琴女,所有的青春、技艺都与琴相关,可以说是爱琴如命;抚琴女弹的那张琴,虽不是什么名琴,却是抚琴女从小弹到大的,时至今日琴意已可和抚琴女的心意相同,意义非比寻常。正因如此,抚琴女的琴音才会得到颜如玉的青睐。 如今抚琴女看着琴被人肆意毁坏,肯定是如丧亲断臂一般痛不欲生,否则又怎会疯魔似的自寻短见呢? 颜如玉自知赔了琴也平复不了抚琴女的伤痛,替代不了那张被抚琴女抚出灵性的琴,但颜如玉不能不赔。毕竟那张琴是因他才被大宫主所毁。 颜如玉从花太香的话中听出了一些言外之音,试探性的问道:“然后呢?” “然后——” 花太香蓦然转身,看向摆在石桌上琴:“哥哥这里正巧有一张琴。” “你打算把你的琴送给我,让我当做补偿,赔给那位姑娘?” 颜如玉听花太香提起抚琴女的时候已经隐隐有所察觉,可听花太香这么一说,还是觉得有些诧异。 琴对于花太香来讲,不只是琴,还是武器。就像一柄名剑,对于一个剑客一样。 而且花太香的琴,不用想、不用看也知道是价值连城的名琴。一般人无处可得。 花太香坚定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颜如玉并不觉得欢喜。 他记起了一句叫做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的话,颇有后顾之忧的问道:“你为什么要无故送我一张琴呢?” 花太香神秘的一笑:“哥哥有说过无故送你吗?” 颜如玉也忍不住笑了笑:“你想要我和你去杀慕清寒?” “不不不——” 花太香举起左手,伸出食指摆了摆:“哥哥现在暂时不想杀他了。” “那你想让我帮你干嘛呢?” 花太香笑容里的神秘渐渐加重:“哥哥想带你去欺负一下小朋友。” “欺负小朋友,还要拉个帮手?” 花太香叹息道:“当然了,现在这年头的小朋友很恐怖的,不拉帮手的话,哥哥很有可能会被他给欺负了。” 花太香说话的口气像是在调侃,是在开玩笑,可颜如玉听上去却不像是开玩笑。 颜如玉目光一紧,心头莫名狂跳了几下:“你说的这个小朋友,指的是谁?” “他姓杨,是一条漏网之鱼。” 颜如玉闻言,神色瞬时一变,脑海中顿时记起了一个世人皆认为在三年前就已死去,其实却活下来了的人。 惊道:“你说的是最近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的梅山少年?” 花太香点头:“嗯。” 颜如玉不解的问道:“你为何要去欺负他?” “因为他是神虚子的传人。” 花太香将身一转,走到山崖边悠然道:“若是现在不趁他年轻的时候想办法去欺负欺负他,以后只怕是欺负不了了。” 精灵古怪的少女将大眼睛一翻,接道:“其实,他是想从那少年手中抢一张琴。” 颜如玉看了看花太香的背影,又看了看负气的少女。似是在想应该相信哪一个的话才好。 经过一番短暂的对比,颜如玉得出结果。他觉得和句句都不太正经的花太香相比,少女的话要稍微靠谱一些。 花太香既已有琴,又为何还要去抢琴?难道说,那梅山少年手中的琴比花太香的琴,还要来的珍贵? 颜如玉目光一转,看向石桌上的琴。 石桌上的琴形制浑厚,作圆首内收双连弧形腰。这种琴的样式颇为常见,因像极了传说中的“伏羲琴”,故又被称为“伏羲式”。 石桌上的琴,琴身通长约四尺余,前宽约六寸,后宽约半尺,厚约两寸;贴格为桐木接口于琴身右侧当中,琴腹纳音微微向上隆起,旁边沼处往下凹下呈圆底沟状,深宽皆约有寸许。 石桌上的琴透着浓浓的古色古香之气,典雅至极。颜如玉被其吸引,不禁走了上去。 走近一看,颜如玉才看到琴身是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上下多处有跦漆修饰,发小有蛇腹断纹,纯鹿角灰胎显现于磨平之断纹处。 琴下刻有篆文“包含”大印一方,池右刻有“超迹苍霄,逍遥太极,庭坚”行书十字,池左刻有“泠然希太古,诗梦斋珍藏”行书十字,以及“诗梦斋印”一方。 除大才人黄庭坚的行书外,琴足上尚有大文豪苏轼的刻印,为楷书二十字: 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 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 而在琴池之上,“九霄环佩”四字篆书,正好映于颜如玉清澈的眸子当中。 能识天下名琴的颜如玉,早已料到花太香所用的琴定然是价值连城的名琴。却没想到花太香的琴会有名到这种程度。 天下间,没有那张琴能比这张琴有名。最多最多,也只是齐名。 在这张琴先后拥有黄庭坚、苏东坡的刻字后,更是连齐名之琴都没有了。 像象征着司马相如的“绿绮”,那也是千百年前的事了;而苏黄两大足以名冠千古的才人,却是近数十年才赋有的盛名。 颜如玉想起了花太香大方送琴的慷慨样子,也想起了少女方才落音的话。 这把琴对于一个爱琴之人而言,无疑于是轩辕、龙渊、工布、泰阿、巨阙这种千古名剑对于一个剑客而言。 可花太香却要抛弃这张“九霄环佩”,去抢那位梅山少年手中的琴… 颜如玉看着面前的琴,由衷感慨道:“我很想知道那是一张什么样的琴,才会让你连九霄环佩都不要了。” 花太香抬头看着天际,笑而不答。 颜如玉在自己知道的梅山传说中,搜寻着有关于琴的故事。 他想到了一些头绪:“难道是…” “还是由我告诉你吧。” 少女得意洋洋的一笑:“神虚子和芳华公主隐居于梅山的事,你有听说过吗?” 颜如玉道:“此事当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芳华公主也喜欢弹琴,因一阙瑰丽绝美的《刹那芳华曲》才被人称为芳华公主的事,你知道吗?” 记起此事的颜如玉点头答道:“有所耳闻。” “那就很好理解了。” 少女笑道:“简单来讲,就是芳华公主用的那张琴,如今还在梅山顶上的神虚观里;这位看似儒雅实则是个衣冠禽兽的小花强盗,认为芳华公主用过的那张琴不但带有神虚子的天人气机,还留有芳华公主的胭脂香味…” 少女走到颜如玉旁边,压低了声音:“主要就是因为那张琴留有芳华公主的胭脂香味。所以他就动了贼心和色心,想要强取豪夺了。” 颜如玉道:“芳华公主的琴固然精贵,可与九霄环佩比起来只怕还是略有不足的。” “这你就不懂了。” 花太香懒得搭理少女,转身向颜如玉意味深长的笑道:“在精贵的东西,也有玩腻的一天,别人家的总是好的;不只老婆如此,琴也是如此。” 少女也不甘示弱的向颜如玉道:“现在你知道他的真面目了吧?说他是个衣冠禽兽都是抬举他了,他连衣冠禽兽都不如…” “呃…” 颜如玉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花太香一把将少女推到一边,把手搭到颜如玉的肩头,笑道:“你只要和哥哥一起去欺负一下梅山上的那个小朋友,这张九霄环佩就是你的了;虽然这张破玩意,一般人只能弹出混浊的粗音,发挥不出它的真实音色,但多加练习一下,提高一下自身的琴艺,还是勉强可以用一用的。” 从未被一个男子揽过肩的颜如玉,浑身不自在的动了动。口头却不答话。 九霄环佩纵是天下名琴,诱惑巨大,可和花太香去梅山抢琴的事,颜如玉还是做不出来。 花太香见颜如玉半天不答话,加大筹码道:“你和哥哥去了,那你就是哥哥的朋友了;喂,你愿不愿意交哥哥这个朋友?” 颜如玉一听“朋友”两字,心头随即有了一阵悸动。 出身冷艳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颜如玉,很想交几个朋友;这些年颜如玉长年在外游历,一路上遇到过很多人,只不过那些人要么是因为他的修为惧怕他,要么是因为他的身份疏远他,要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拉拢他,从未有谁想要和他做朋友。 就连昨日遇到的白马醉,也是另有目的才来结识他的;至于他想要搭救的燕青冥,那就更不要说了,他连救燕青冥的底气都没有。 一身儒雅气息,生性却十分放荡的花太香,还是第一个。 可颜如玉还是没有答话。 花太香只好放开颜如玉,失望的抒了口气:“看来不高兴你真相,你是不会同我去欺负那位小朋友了。” “真相?” 颜如玉目光一动,问道:“什么样的真相?” 花太香怅然道:“其实那张琴不是我要去抢,而是那位小朋友自己想要送给我的;只不过,他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变态的要求。” 花太香抿了一下唇,一脸被逼无奈的样子:“他想让我欺负一下他,他才肯把琴给我。” 经过刚才一次接一次始料不及的变化,颜如玉有些摸不透花太香的想法,也有些不敢轻易相信一下东一下西的花太香。 半信半疑道:“真有此事?” 花太香真诚的点头道:“真有此事。” 颜如玉的顾及被花太香的这句话打消了几分,可颜如玉还是放不下正义人士都极其讲究的公平与道义。 犹豫道:“可是…以多欺少,终究不是君子所为。” 花太香道:“那小朋友又没说不能以多欺少?而且现在还不知道那小朋友的水平,指不定我一人就可以欺负得他叫大哥。” 颜如玉听着花太香有些钻牛角尖的话语,再次保持着沉默。 花太香不再看颜如玉,走到一边,叹道:“若是这样你还不愿意的话,那我就真的没办法了,你下山去吧,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 颜如玉的眸子中闪过一抹异色。 那是两道无人能够理解的光,他做下决定:“好,我和你去一趟梅山。” 第58章 以梦入梦 沈灵听信了一帘春梦楼楼主的话,早早的吃了一点东西,给心上人洗了一把脸,爬上了心上人的床。 刚开始的沈灵,还只是中规中矩的并着心上人仰天睡着,可睡到半夜,沈灵似是有些冷;她梦呓似的嘤咛了一声,像一只乖巧可人的猫一样钻进了心上人的怀里。 她用粉嫩的香额,贴着心上人的脸,伸出一只露出半截的藕臂,搂住了心上人的脖子。绣着一对比翼鸟的大红被子微微隆起,她的一条玉腿也搭在了心上人的身上。 都说我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绝不学痴情的鸟儿;可沈灵不但学了痴情的鸟儿,还化身成了一朵攀援的凌霄花。 只因从小和娘亲相依为命,在世外桃源般的指路山上长大的沈灵,生性纯真,无欲无邪。在娘亲被人残忍杀害以后,沈灵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只剩下了她的心上人。 沈灵不像小色女一样活泼淘气,无法无天,喜欢胡作非为,也不像白马醉一样巾帼不让须眉,一腔家国情怀,豪情万丈;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普通女孩。 她适合生活在桃源里、仙境里、童话里,唯独不适合生活在这个淤泥般的人世间。 或是说,沈灵是一位遗落的天使。不属于这个人世间。 她超脱了世俗,纯真的只想爱她所爱。至于其它的,她不懂,也不在乎。 今天晚上,她在心上人的怀里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飞起来了。 飞过许多许多的大山,飞过许多许多的江河;捉着霞光、穿过云端,最后飞入了“长干里”。 长干里,在世外桃源般的指路山上。那是她与娘亲相依为命的地方,也是她与心上人相识的地方。 那儿本来没有名字,只是在沈灵正值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纪里,沈灵无意中读到了一首名叫《长干行》的诗。 那是李太白的诗。 诗里写道: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读到这两句诗的沈灵欣喜若狂,欢呼雀跃的找到了和游龙剑客住在一起的流玉枫。 她将心上人拉到游龙剑客看不到的长河边,让心上人在河石上坐下,来来回回的在心上人面前渡着步,摇头晃脑的将《长干里》吟给心上人听。 她并不知道出生世家名门的心上人,其实早就知道这首诗了。 吟完后,她亲昵着心上人坐下来,挽着心上人的手道:“玉枫哥哥,以后我们就把这儿叫做长干里好不好?” 她的心上人背负着血海深仇,不像她这般纯真,结结巴巴的说了几句,见她嘟着嘴儿不依不饶的样子,最后便答应了她。 从那以后,那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就成了她与心上人的长干里。 她喜欢那个地方。 那是她时常想要回去的地方。 她看见长干里的花依然开的漫山遍野。那一场腥风血雨,终究没有让它们失了颜色。 她看见了蓝天,看见了白云,看见了草地,看见了一条好大好大的河。 河对岸那两座山,还是像从前一样遥相对立、高耸入云。 她记得娘亲和她说过:“那上面住着仙人,等我的灵儿长大了,仙人就会下凡…” 她也记得心上人很想去那两座山上看了看,很想找到山上的仙人。 心上人说,仙人能救他的命。 在梦中回到了长干里的沈灵,心里不禁在想:“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仙人是不是已经下凡了…” 她停下身形,立在长河之上,看向那两座云雾缭绕,犹如天柱一般的大山。 喃喃道:“玉枫哥哥被困在了梦里,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醒来,要不我去山上找一下仙人吧?要是找到了,玉枫哥哥应该就可以醒来了。” 心念一定,沈灵飘身往山上飞去。 也不知道飞了有多高,穿过了多少云层,沈灵渐觉四周尽是云涛一片,山峦、大地不知何时已消失在了脚下。 面对这么一片全然陌生的世界,沈灵心头有了一丝不安;可那股因心上人而起的意念,却让她不想停下来。 两座天柱般的山,还是不见峰顶。不断沿着山岩往上飞去的沈灵,似是一只沧海之蝶,一心想要寻着一处可以停靠的彼岸。 又穿过了许多奔涌不定的云层,无垠的雪白天际终于有了些许不一样的变化。 那变化让白茫茫的云海变得有些发黄。 沈灵察觉到原本灰沉沉的山岩也有些异样,诧异之时不由抬头往上看了看。这才发现头顶竟有一轮诺大的圆日当头照下。 那轮圆日和平时看到的圆日不一样。 平时看到的圆日犹如一个火球,刺目至极,非人的眼睛可以直视,形状也不会很大;而这一轮出现在沈灵头顶的圆日,大的像一面悬在九天之上的巨大铜镜,虽然有光,却黯淡至极。 说的实际一点,这更像是一轮月。只是月发出来的光是银白色的,而这轮圆日微微有些发黄。 没有停下身形的沈灵离那轮圆日越来越近,心中的那股不安越来越重。 纯真无邪的她怕一直这样往上飞,会撞上那轮圆日;到时没有帮到心上人,还给心上人添麻烦那可就不好了。 正在沈灵心中的不安生出退意时,沈灵的眼前霍然变得辽阔起来。 天柱般的山岩消失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昏黄天际似突然跳出来的兔子一般,出现在沈灵眼前。 不安的沈灵,气息有些急促。 沈灵将双臂轻轻一挥,娇小玲珑的身躯翩翩落在山顶之上;她立住脚跟,迫不及待的往四周看了看,却发现这好不容易才登上的仙山之顶并不是很大,只用一眼就可以看到头了,几乎是一览无余。 山顶四周除了东南方向对立着三四块奇形怪状的巨石之外,便没有了其他的东西,灰沉沉的僵硬石岩上连花草都看不到一根。 这就是仙人住的地方吗?仙人会住在这种地方吗? 仙人住的地方,难道不都是高处不胜寒的琼楼玉宇吗? 沈灵大失所望。 但她还是一边往四周不停的探望,一边往山顶的中心处走了数十丈。 她试着喊道:“有人吗?有人在吗?” 喊完后沈灵觉得用词不对,又纠正道:“有仙人吗?我的玉枫哥哥被坏人困在了梦里,醒不来了,我想请您帮一帮玉枫哥哥…” 山顶四周的天,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昏黄。处的天际更是变成了金黄之色。 可沈灵头顶的那一轮褪了颜色尽显颓势的圆日,却没有什么变化。那些昏黄的光线好像并不是圆日所发。 沈灵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答。一想到找不到仙人,心上人还会继续被人留在梦里,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沈灵禁不住开始伤心。 她抽了两下鼻子,用粉袖擦了擦发红的眼角,垂头丧气的嘶声道:“看来是找不到仙人了,也不知道…也不知道仙人去了哪里…” 垂着头抹着眼泪的沈灵,没有看到头顶巨大的圆日中隐隐浮现出了一些诡异的画面。 画面里有不同的山,不同的水,不同的天地,不同的场景,还有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人影。各自从圆日中不停的闪动,不停的飞逝,像是有许多许多的记忆从中快速翻过。 也像是有人正在走马观马,进行神奇的时光旅行。 就在圆日中的画面快速翻过的同时,圆日的边缘之下,有一条衣袂飘飘的白影缓缓走出。 那是一个面若冰霜的白衣女子。 手里拖着一杆银枪。 她的口里吟道: 旌旗飘摇, 万里尘涛, 龙行九五穿云啸。 风间傲, 也拟白衣调, 洛神逍遥。 沈灵一听到有人声响起,娇小的身躯当下一震,连忙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见到拖着一杆银枪从发黄的云雾上,如履平地般走来的白衣女子,沈灵惊喜过望;不等白衣女子吟完,便已挥着手臂向山岩边狂奔过去,大声喊道:“仙人,仙人,我在这里…” 白衣女子远远的一挥长袖,将奔到山岩边的沈灵挥退两丈,沉着脸做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冷声责道:“你在这里叫嚷个什么!” “我…我…” 被白衣女子一袖挥退的沈灵,看着走上山岩的白衣女子不禁愣住了。 沈灵发现这白衣女子有些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沈灵愣愣的立在原地想了想,没有来由的想起了那位昨天刚认的娘亲。 这也拖着银枪、面若冰霜的白衣女子,和刚认的那位摇着羽扇、风情万种的雍容娘亲,无论是外貌、气质,还是举止,都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沈灵偏偏就是莫名其妙的想起了刚认的娘亲,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白衣女子见沈灵我了半天也没有我出第二个字,将银枪往地上一顿,冷冷道:“你是结巴?” 沈灵用力的晃了晃脑袋,似是在摆脱把这个截然不同的白衣女子认作娘亲的想法。 “我是请仙人救救我的玉枫哥哥,我的玉枫哥哥被人困在梦里,醒不来了。” 白衣女子抬头道:“你的玉枫哥哥,是这个人吗?” 沈灵又是一愣,不自觉的跟着白衣女子抬起头。 她看见了出现在圆日当中的心上人。 心上人面如死灰,昏死在一株叫不出名字的大树下;左右的胸膛和腹部,各有一个比自己拳头还要大的窟窿。 看着出现在圆日里的心上人这么一副恐怖的样子,沈灵差点直接崩溃在地。 才止住的泪水,瞬时又流了出来,连声尖叫道:“玉枫哥哥,玉枫哥哥这是怎么了,玉枫哥哥这是怎么了…” 第59章 我不要做仙人 手持银枪的白衣女子若无其事道:“你难道看不出来,他马上就要死了?” 沈灵满眼泪花,惊恐的往后退出几步:“快要死了…” “玉枫哥哥只是被困在了梦里,怎么会忽然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快要死了呢?” 沈灵攀上这山顶,大着胆子来到这里找仙人,是为了能让心上人快些苏醒过来,却没想到会看到心上人这么一副恐怖的样子。 她觉得天都塌了下来,心里很慌、很乱、很急,她想救心上人,可手足无措的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她只能选择逃避,只能选择不相信,只能抱着脑袋不停的嘶喊:“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玉枫哥哥说过,他吉人天相,不会死的…玉枫哥哥不会死的…不会的…” 白衣女子看着沈灵瞬时崩溃的样子,眼中不见怜惜,面上冷漠如初,丝毫不为所动。 尚冷声冷语的撕碎沈灵仅存的一丝希望:“你真以为,他只是困在梦里醒不来了?你真的相信,他不会死?你可有想过,这个世间是否有不会死的人?” 白衣女子的话,字字如雷,无情的穿过沈灵的耳膜,直接击打在沈灵的心头。 将沈灵那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彻底劈碎。 沈灵的额头上冷汗不停冒出,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不住颤抖的娇小身躯无力的倒在了地上。 可沈灵两排贝齿撞击的格格作响的嘴里,却依然还在梦呓似的念着:“不会的,不会的,玉枫哥哥不会死的…” 白衣女子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了沈灵一会。 她的眼神淡然、冷漠,仿佛没有感情;但从一双黝黑的瞳孔中透出的光,却似是从两个无底洞中发出,深邃无比,没有人能够看穿,没有人能够看出她的心中所想。 她只用了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将满怀希望来到这里的沈灵打入深渊,刚才的话一出口,更是让天使般的沈灵彻底绝望。 让沈灵在一瞬间绝望后,白衣女子又向沈灵给出希望。 “不过,你既然能来到这里,那也算是与吾有缘。” 白衣女子抬头看向圆日,淡然道:“吾有一法,可以救他,但还须你的帮忙。” 倒在地上颤动的沈灵听的这话,汗水泪水满布的惨白脸颊立即一僵。 她正深陷悲痛欲绝当中,突然又重拾到了希望;巨大的情绪反差,几乎让她成了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痴人。 她从地上爬坐起来,僵住的脸颊上又哭又笑,分不清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祈求似的向白衣女子问道:“我…我…要怎样…要怎样才能帮忙…” “你得到这轮圆日里去,陪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渡过死劫。”白衣女子看着圆日里,昏死在古树下的流玉枫。 低头看了坐在地上无力起身的沈灵一眼,道出最重要的一句话:“然后,献出你的一魂一魄,帮助他重铸道心。” 沈灵完全没有去想这轮圆日里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会遇到艰难险阻,也没有去想献出一魂一魄意味着什么:她只想着要让心上人活过来,她已经失去娘亲了,她不想连心上人都要失去。 只要能让心上人活过来,她什么都愿意去做。哪怕是要一命换一命,她也愿意。 她抬着头看向面前的仙人,悲喜交加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问道:“就这样吗?” 白衣女子微微点头:“就这样。” 沈灵的目光移向悬在仙人头顶的圆日:“那我要怎样才能到这轮圆日里去?” 白衣女子蓦然将手头的银枪向当空的圆日一指,诺大的圆日在枪尖下渐渐的化作了一张图。 河图。 图中放出一片炫目的金光,斜落于沈灵身上。 沈灵看着那张图的眼睛一花,下意识的侧过头,举起手想要挡住金光,可身躯却已没入金光当中… 熟睡在心上人怀里的沈灵,顿时惊醒。 她从心上人怀里一下子坐起身来,一脸的惊慌失措;愣愣的看了看盖在身上的大红鸳鸯被,在回过头愣愣的看了看身边还未醒来的心上人,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沈灵希望刚才经历的只是一个梦,梦醒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沈灵又有些不敢相信。 沈灵一直很少做梦,这个梦和沈灵以前做的那些梦都不一样。 以前的梦都是虚无缥缈的,一醒来便只记得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可刚才梦里的场景却历历在目,是那么的真切,那么的身临其境,就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 沈灵还在诧异。她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也没有注意到一身霓裳华服的雍容妇人,不知何时已坐在了房间里。 直到听到一阵异响。 妇人沏了杯茶,送到唇前抿了一口,悠悠笑道:“丫头,你这一觉睡的可谓是天昏地暗呀,任吾怎么叫都叫不醒。” 沈灵回过神,收起心思,看着这位昨天刚认的总让人感到很神秘的娘亲,掀开被子蹑手蹑脚的下了床。 “娘亲,我做了一个梦。” 沈灵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衣在娘亲身边坐下。 妇人继续抿着茶:“做个梦有什么好奇怪的?” 沈灵把凳子往娘亲旁边挪了一下,靠的更近了几分,做出探讨的架势:“娘亲,做梦是不奇怪,但我这个梦和其他的梦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妇人看了看沈灵,不怀好意的笑道:“难道,是个春梦?” 纯真无邪的沈灵不知道何为春梦,却还是慎重的想了想,得出结果道:“应该不是春梦。” 妇人见沈灵认真的样子,无奈的叹息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呢?” “是个有玉枫哥哥和一个白衣仙人的梦,梦里还有一轮圆日,就跟真的一样。” 妇人听到沈灵说起白衣仙人时,悠然的神色微微有些变化,不过马上又恢复了正常。 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作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你时时刻刻念着他,当然会梦见他咯。” 沈灵抓住妇人的右臂,颇为担忧的补充道:“可是我梦见的玉枫哥哥躺在一棵大树下,身上有三个大窟窿,而且脸色白的吓人…” “那个白衣仙人说,玉枫哥哥快要死了,后来又说她有办法救玉枫哥哥,要我到圆日里去陪着玉枫哥哥渡过死劫,还要我献出一魂一魄。” 妇人伸出手附到沈灵的耳根,轻轻的抚了抚沈灵的鬓角,不动声色的笑骂道:“傻丫头,你的小情郎不是好好的躺在床上吗?” “可是…” 沈灵下意识看了看熟睡在床上的心上人。可心里还是不相信刚才的梦,真的只是一个梦,她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那种感觉告诉她,那是真的。 妇人打断沈灵欲言又止,欲止又言的话:“可是什么呀,你说的那个白衣仙人,根本不是什么仙人,她是个坏人,天底下最坏最坏的人…” “坏人?” 沈灵先是一愣。那梦中见到的白衣女子能凌空虚度、如履平地,无缘无故的出现在仙山之上,不是仙人又会是什么人呢? 沈灵听这位昨天才认的娘亲否认了梦中白衣女子的身份,将她说成了“坏人”,心里不禁回想起梦中的情形… 不想让心上人出任何意外的沈灵,立即听信了娘亲的话,将白衣女子对号入座起来。 坚定的点着头,不停确认道:“对,她是坏人,天底下最坏最坏的人,她知道我和玉枫哥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很想让玉枫哥哥快些醒来,想故意吓唬我;说不一定,就是她把我的玉枫哥哥困在梦里的,她还想把我也困在梦里…” 妇人看着沈灵越说越离谱,心里满是无奈,脸上却笑着赞扬道:“对对对,就是这个样子,吾的宝贝女儿说的真的是太棒了。” 沈灵一股脑儿冲动之后,又开始惊疑起来,她找到其中的漏洞:“可是,她为什么要吓唬我呢…” 妇人知道事先有了因,之后才会有果的道理。可沈灵这个忽如其来的问题超出了妇人的意料,让凡事都帷幄在胸的妇人一下子也找不到合情合理的答案。 妇人将头侧过一边,快速的转了一下眼珠:“呃——” 过了两个眨眼的时间,又回过头去:“可能是觉得吾的宝贝女儿很好吓唬。” “我…我…” 沈灵眉头一竖,大眼睛一瞪。想要否认却又否认不了。 这一段时间,她被小色女欺负过很多次,也被吓唬过很多次。她好像真的是一个特别好吓唬的姑娘。 妇人可能是觉得用现在的这副皮囊吓唬沈灵,会给沈灵留下不好的印象,又漫不经心解释道:“她是坏人嘛,坏人做起事来都是看心情的,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 沈灵立即想起了小色女。 按照这位昨天刚认的娘亲所说,那有事没事就喜欢欺负她的小色女岂不也是一个坏人? “不过呢,她也只敢在梦里吓唬吓唬吾的宝贝女儿了,她若是敢在吾的面前吓唬吾的宝贝女儿,那吾立马就把她抓过来,一把掐死她。” 妇人绘声绘色的把手一伸,做出把什么东西抓到手里,一把活活捏死的动作。 接着,妇人又向沈灵神秘的一笑:“丫头,娘亲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在一帘春梦楼呆了这么一段时间,沈灵看得出这位刚认的娘亲不是一般人,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这位娘亲总会给她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 沈灵连忙好奇答道:“什么秘密?” “娘亲的这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要答应娘亲,不能够告诉其他人,包括你的小情郎。” 沈灵犹豫了一会,点头道:“好。” “这个秘密是关于怎么辨别仙人的。” 妇人拿起放在手边的羽扇,习惯性的摇了起来,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的道:“娘亲遇到过很多的仙人,总结出了一个宝贵的经验,那就是凡是穿白衣服的都不是仙人。” 沈灵黛眉一皱:“穿白衣服的都不是仙人?那…那仙人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妇人用羽扇掩住唇,将身子向沈灵靠了靠,低声道:“穿娘亲这样的衣服。” 听了娘亲这么一句似是怕其他人听到的话,沈灵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再一次瞪了起来。 她不敢相信。 仙人都穿娘亲这样的衣服? 那不是…那不是… 妇人见沈灵一脸的难以置信,立起身向旁边走了几步。 双臂一展,霓裳一落;胜似一只展开翅膀的华丽蝴蝶。 只是… 只是这只蝴蝶太过风情万种,太过婀娜多姿。那饱满挺立的胸脯挤出来的深沟,时时可见;那裙摆下的一条雪白右腿,走起路来亦是若隐若现。 妇人展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两圈:“怎么样,丫头,娘亲的这一身衣服漂亮吧?” 沈灵瞪着眼睛不答话。 她惊呆了,不知道应该怎么答话才好。 心里在七上八下的想:“娘亲说的是真的吗?仙人都穿这样的衣服?这衣服虽然漂亮的动人心魄,可是…可是…” 妇人停下身来,大摇大摆的摇着羽扇,无比得意的笑道:“丫头,不用这么羡慕娘亲,以后等你成了仙人,你也会有这么一身衣服的…” 一语惊醒瞪眼人。 沈灵立即惊心动魄的跳起来,不停的摆手道:“不不不娘亲,我不要穿这样的衣服,我不要做仙人…” 妇人脸色佯装一沉:“为什么呢?” 沈灵一下子看着娘亲胸脯间的深沟,一下子看着若隐若现的腿,结结巴巴道:“太…太…太…太暴露了,我要是穿了这样的衣服,玉枫哥哥可能…可能就…就不要我了…” 妇人神色微微一顿,心头有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在问:“太暴露了?为什么我穿成这样,他一点都不觉得暴露呢?” 妇人暗暗压下心里的那个声音,佯笑道:“就因为不想穿这一身衣服,你连仙人都不做了?” 第60章 奇葩就是奇葩 妇人的话,说的十分轻巧,听上去就像是那神通广大、可以上天入地的仙人,是沈灵想做就可以做的。 沈灵从未想过要做一个仙人,只想着能和心上人一起回到长干里去,快快乐乐的、无忧无虑的过完这一生也就足够了。 她挽着娘亲摇着羽扇的手,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娘亲,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我不想穿这身衣服才不想做仙人的,而是我做不了仙人呀,哪有我这么傻、这么好骗、这么容易被人欺负的仙人嘛…” “我只希望玉枫哥哥能够平安无事,这辈子能和玉枫哥哥白头偕老,永远都不要分开,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妇人看着沈灵让人不得不怜的可人模样,听着沈灵对自己的评价,忍俊不禁的笑了笑。 等沈灵说完后,妇人收起笑容,正色道:“那可不行,娘亲既然是仙人,那娘亲的宝贝女儿必须也得是仙人…” “不仅要是仙人,还要是神。——女神!能八过天关、八斩天魔的三界第一女神!比娘亲都要了不起。” 比妇人矮了半个头的沈灵,挽着妇人的手立在妇人身边,让本就娇小玲珑的身躯显得更加娇小。 沈灵抬着头看着娘亲,只见得娘亲的脸上露出了从未见过的严肃。 她完全听不明白娘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又是仙人又是女神的,什么八过天关、八斩天魔的,她一概不懂。 她一动不动的看着娘亲,轻声道:“娘亲,你…你在说胡话吧?” 妇人是远古大神的后裔,历经人世数千年的变故,虽不认同修道之人注重的机缘,却亦深知这个世间确实有机缘这种东西存在。 机缘未至,一切都是徒劳;机缘若至,凡事自会水到渠成。 妇人没有向沈灵多作解释,只摇着羽扇道出一句:“丫头,娘亲就和你说一件事,说完了这件事,你在告诉娘亲你要不要做仙人。” 沈灵问道:“是什么事?” 妇人道:“你一心想着,要和你的小情郎白头偕老,可你是否有想过,你的小情郎是天生道心之人?” 沈灵知道心上人是那所谓的天生道心,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梦,可沈灵不知道心上人的天生道心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对于心上人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 妇人摇着羽扇道:“天生道心之人,简而言之,就是能够超凡脱俗、入圣见隐之人;说的透彻一点,那就是人中之最,是会登天入道之人,这种人来到人间,是因为背负着不为人知的使命,等使命完成之后,他便会离开人间。” 沈灵听得一知半解,可她听娘亲提起与心上人有关的事,又听得的很仔细,皱着眉头问道:“离开人间?那玉枫哥哥完成使命后会去哪里?” 妇人道:“当然是回归天上了。” 沈灵脸色一变:“玉枫哥哥若是去了天上,那…那我怎么办?” “你不想做仙人,当然只能留在人间了。” 沈灵急了,紧紧的抓着娘亲的手肘,叫道:“不行,不行,我不要留在人间,我要和玉枫哥哥一起去天上。” 妇人横了沈灵一眼,没好气的道:“那怎么行呢?你又不想做仙人,不是仙人的人到天上去,那可是会摔下来的。” 沈灵急的跳了起来,用一种撒娇兼带几分胡搅蛮缠的口气道:“我要做仙人,我要做仙人,我要和玉枫哥哥一起到天上去,我不要一个人…” 妇人阴谋得逞般的一笑:“怎么又要做仙人了呢?你不怕穿娘亲这一身衣服啦?” “我…我…” 沈灵愣了一会:“我可以换一身。” 妇人把头一抬,做出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那可不行,娘亲这一身衣服,那可是每一个仙人都必须穿的,你要是换了衣服,那就不是仙人了。” 沈灵小嘴儿一瘪,眼圈一红,委屈巴巴的嘶声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嘛,人家不想穿,还要逼着人家穿…” 妇人听得沈灵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心头有些不忍,不禁暗暗的吸了口气:“丫头呀,你现在都没有穿,你怎么知道你的小情郎会不喜欢呢?说不一定,他巴不得你穿成娘亲这样呢。” “而且,就算你的小情郎不喜欢,娘亲也会帮你揍到他喜欢为止,你担心什么呀?” 沈灵立即抗议起来,叫道:“不可以!娘亲,你不能揍玉枫哥哥。” 妇人故意戏问道:“为什么不能揍?” 沈灵瘪着嘴道:“反正就是不能揍,你要揍就揍我好了。” 妇人闭着眼睛把头偏到一边,用羽扇拍了拍额头:那你就是不想当仙人,也不想和你的小情郎在一起了?” 沈灵把头一偏,坚定道:“才没有了,我要当仙人,也要和玉枫哥哥在一起,反正我就是不穿娘亲这样的衣服惹玉枫哥哥不高兴,娘亲更不能揍我的玉枫哥哥。” 妇人的心绪暗下里有些变化。 面前这位费了好大力气才收下的女儿,只知道她的心上人是天生道心,却浑然不知她自己的与众不同,心里更是只有她的那位小情郎,愿意为他生、为他死,完全不知自己存在的意义。难道那与日平齐的月,真的只能围着日而转吗? 妇人本想戏弄一下沈灵,却禁不住沈灵的执拗,若是在这样继续下去这小丫头的眼泪只怕是又要下来了;妇人摇了摇头,叹道:“好啦好啦,你是娘亲的宝贝女儿,你最大,你不喜欢穿娘亲这一身衣服那就不穿好了,你舍不得让娘亲揍你的小情郎那娘亲就不揍了,娘亲什么都听你的,可以了吧?” 沈灵柳暗花明般的喜笑颜开,理所当然的点头应着:“嗯嗯嗯,可以了,可以了。” 妇人算是彻底败给了沈灵。她这一生可以说是从未败过,唯独在沈灵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败了。败了她还不能发火,还要好声好气的哄着沈灵,生怕沈灵胜利的不够痛快。 沈灵心中记起了比刚才说的都要主要的事,脸色马上又低落起来:“娘亲,你刚才说不穿你这一身就做不了仙人,那我岂不是…” 妇人只想快些结束这个话题,连忙答道:“不穿你也可以做仙人,你穿什么都可以做仙人…” “那你刚才…” 妇人知道沈灵想说什么,抢声打断了沈灵的话:“那是对于别人来说嘛,你是娘亲的宝贝女儿,当然有别人都没有的特权了。” 沈灵半信半疑的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妇人把头一抬,恢复成凡事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娘亲怎么舍得骗你呢?” 沈灵放下心来,心思回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的心上人身上。她没有将初见梦中那白衣仙人时莫名产生的亲切之感告诉娘亲,那种亲切感在她的心上人出现在圆日里时就已消失的一干二净。 妇人在原来的地方坐下,搁下手头的羽扇沏了杯茶,悠悠道:“丫头,把你的小粉衣穿上,帮娘亲去把你的色女姐姐叫过来一下。” 沈灵回想起娘亲以前叫唤小色女的样子,诧异道:“娘亲,你不是只要把手一挥,她就马上嗖的一下过来了吗?怎么这一次还要我去叫呢?” “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你的色女姐姐现在正坐在大门口闹脾气呢。” 妇人把手像往常一样的挥了一下:“看到没有,嗖不过来了,她都开始造反了。” “好吧,那我去把色女姐姐叫过来吧。”沈灵抿了一下唇,应了一声,转身穿起了衣服。 晨霞,从条天山远处的山峦上渐渐叠出。 在一帘春梦楼楼外的上百级台阶的最高一层,孤零零的坐着一个黑纱少女。 那是在深渊当中被娘亲以抱之名骗过去,却被娘亲一脚踹的吐出血来的小色女。 自从一怒之下离开那片血色深渊后,小色女便坐在了这里。过了大半个晚上,她心里的气依然还没有消。 以前因为一句话惹的娘亲不高兴,就被娘亲拎起来揍,甚至是无缘无故的被娘亲揍,她都没有放在心上过,但这一次她觉得娘亲真的是太丧心病狂、太过分了。 她忍不了。 简直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有事没事顺手揍一顿倒也算了,毕竟自己是娘亲不知怀胎多少个月才生出来的。但是,这个世间哪有娘亲把自己女儿骗过去揍的? 而且下手还这么重,事后神情还那么怡然自得,看都不看一眼,就像自己根本就不是亲生的一样。 小色女觉得委曲求全这么多年,是时候该要反抗一下了。被娘亲揍到是没什么,有什么的是娘亲越来越得寸进尺,越来越不可理喻,更何况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若是被人看到自己挨揍的样子,那想都不用想都知道很丢人。 她还要出去吓唬人呢,怎么可以丢人? 刚坐到台阶上的小色女,心里想的是:不管怎么样,娘亲都得跟我认错,说对不起,并且要写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揍我了。否则这件事没完,哼! 过了一个时辰,小色女完全没有看到娘亲的影子。她的想法渐渐变成了:在怎么说,娘亲也得来安慰我哄我一下,给我疗好伤,好好的抱一抱我,亲一亲我,否则我就在这里坐死算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小色女还是没有看到娘亲的影子。她的想法变成了:过来看看我,向我挥一下手,叫我进去总是可以的吧?还不可以的话,我就自杀。 再过了一个时辰,小色女依然没有看到娘亲的影子。她的想法变成了:娘亲,我的要求都这么低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嘛,你好歹也给我一个台阶,让我下去啊,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很冷、很难受的… 小色女已经做了很大很大、简单是天大的让步,可小色女直到天亮时分都没有收到娘亲给出的台阶。 不过在小色女的脚下却有上百个台阶。 在最下面的一个台阶上,还无声浮出了一条鬼鬼祟祟的黑影。 那条黑影悄悄的从花草丛中摸出来,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又悄悄的躲回了花草丛里。 小色女虽憋了一肚子气,可感知却还像平时一般敏锐。她不仅察觉到下面有人,还察觉出躲在花草丛里的是什么人。 她画着蛇蝎的脸上,露出了的诡异笑容。头也跟着缓缓的点了点,一脸的奸计在胸。 当下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台阶之上。 躲着黑影的花草被拨开了,一个人头探了出来。黑影的动作十分轻微,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一看就是个擅长偷鸡摸狗的老手。 他探出头,大着胆子往台阶上看了看,却没有看到刚才还坐在台阶上的小色女。 一个低沉的恐怖嘶吼从黑影后面传出… 黑影急忙回过头,一个披头散发、龇牙咧嘴的怪物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谁料,那怪物还没来得及正式吓唬黑影,黑影已抢先叫出声来:“你丫的,老子连人都不怕,还会怕你这只孤魂野鬼?去死!” 黑影一脚踹出,正中想要吓唬他的小色女腹部。 被娘亲踹出伤来的小色女,只觉腹部又是一阵剧痛,不由发出一声惨叫,摔倒在了地上。 身手矫健的黑影趁机扑上,一把揪住小色女的衣襟,举起拳头正要揍下,却又露出了惶恐的神情:“是…是…是你…” 认出小色女的黑影,心知不是小色女的对手,立即放开小色女,转身拔腿就跑。 小色女捂着腹部,强忍着痛,咬着牙根道:“他娘的,竟然连你都敢踹奶奶,奶奶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吃你的肉,将你碎尸万断…” 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的小色女有些担心会让黑影跑了,剧痛未散就弯着身子追了出来。 黑影头也不回,双手作两脚用,连跑带爬的往台阶上逃去。 小色女看着自寻死路的黑影一掀唇角,冷冷道:“奇葩就是奇葩,竟然还他娘的往上面跑,奶奶到要看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第61章 叫两句来听一下 黑影确实是一个奇葩。无论是流玉枫、剑之初,还是燕青冥,或者是其他人遇到黑影,都觉得黑影是个十足的奇葩,只是流玉枫和燕青冥都是修养极高的世家子弟,没有因此而嫌弃他,或是直接这么称呼他。 若不是一个奇葩的话,黑影怎么可能连鬼都不怕,却会怕人呢?还是说,那些衣冠楚楚、富丽堂皇的人,真的要比面目狰狞的鬼可怕? 小色女只知这奇葩黑影往上面跑是在自寻死路,却不知黑影其实根本不想来到这里。黑影来这里只是想尽自己弱小的力量救一救流玉枫而已,又或者是说,想弄清楚流玉枫到底是死是活。 黑影虽然是个奇葩,为了生计练得一身偷鸡摸狗的好本领,喜欢干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可黑影也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他觉得是他把流玉枫带来洛阳城的,流玉枫在洛阳城遇到那没有头的魔人,然后被小色女抓走,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撇下流玉枫不管一个人一走了之这样的事,黑影实在做不出来。 就算救不了流玉枫,至少也得帮流玉枫收下尸,让流玉枫入土为安,不至于曝尸荒野。 他不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骨丹心之人,他只是一个想着要拜剑仙为师,一心要当一名剑客的人。 尽管直到今日,他连剑仙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过,连半招剑法都没有学会。他也没有改变过他这个看似十分不切实际的想法。 小色女见着黑影一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架势,不在担心会让黑影从眼前跑了,等到腹部的剧痛缓解了大半,小色女才黑旋风似的追了上去。 不过两个眨眼的时间,小色女已到了奇葩黑影的背后。 小色女拍了拍黑影的肩膀,喊了一声:“嘿,别跑了,你不累吗?停下来受死吧。” 小色女的声音不像刚才那般暴怒,听上去还有几分和气,但小色**沉的脸却诡异的让人不寒而栗。 黑影一听得小色女的声音,只觉得有阎王要来索命了,还想着跑的在快一些,可求生的意念太强,心头太过着急,脚下不听话的一滑,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黑影停也不停,一边用手撑着身子往后退,一边惶恐的冲小色女发出警告:“你不要过来啊,你不要过来啊,老子在说一遍,你不要过来啊…” 小色女眯着眼睛盯着黑影,口头不答话,只邪魅的笑着。 脚下不急不躁的步步逼近。 黑影往四下里看了看,似是还想着寻求什么帮忙,可他没有找到。 只好再次向小色女发出警告:“你不要过来啊,老子告诉你,老子可是很厉害的,你这样的,老子一只手可以打十个…” 小色女完全不以为然,将手往纤细的腰上一叉,得意洋洋的魅笑道:“是吗?那你他娘的倒是打呀。” 黑影的脸色有些发白,口头不停的吞着口水。 若是可以用牙齿咬死小色女的话,他一定会扑上去将小色女活活咬死。只是黑影自知那不可能。刚才能够一脚踹中小色女,只不过是因为想吓唬他的小色女,没想到他这个奇葩竟然不怕鬼,一时没有注意罢了。 黑影心里很慌,像是一个遇到了色狼的小姑娘:“老子警告你,你不要在过来了啊,你在过来…老子…老子就要叫了…老子真的要叫了…” 小色女从来没有遇到过色狼,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形,但小色女从娘亲的那些旷世巨着中看到过。 一般有人说出这样的话,另一个人一定会回答:“叫吧,你叫破喉咙也没人会在救你…” 小色女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叫做“破喉咙”的人到底是谁。不过按照那人冷眼旁观的作风来看,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人。 小色女是个凡事都讲究与众不同的姑娘。 别的姑娘喜欢取名叫小龙女、小仙女,顶多是叫做小魔人;她就不一样了,她结合娘亲的所作所为,给自己取名叫小色女。 别的姑娘都爱美,都喜欢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还故作斯文,生怕别人她们是哪家性情淑均的大家闺秀一样;她就更不一样了,她将自己变丑,还在脸色画着毒蛇和毒蝎,非逼着别人把她当做“蛇蝎美人”不可。 听到黑影说出一句话,小色女暗自想了想。 想着怎样才能不落入俗套。怎样才能继续做到与众不同。 她看了看黑影,郑重道:“奶奶满足你的这个要求,你叫吧,你叫两句给奶奶听一下,若是叫的好呢…” 黑影不等小色女把话说完,身子已往前一扑,直接扑到了小色女的脚下。 在将双手往地上一按,头往地上一叩,如同看到一线曙光般的大叫道:“姑奶奶饶命啊,饶命啊,老子不是故意的,老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小色女将唇一抿,深吸了一口气:“奶奶是让你这么叫的吗?” 一抬右脚,正中黑影胸膛。将黑影踢翻在地。 黑影胸口血气翻滚,险些要喷出一口血。 还没缓过神,作出其他的反应,小色女一跃而上,跳坐在了黑影身上。 小色女的这个姿势让人想入非非,可惜现在这个情况下被坐在下面的黑影只顾保命,根本来不及产生某些不便描述的想法。 黑影看着居高临下的小色女,骇然问:“你…你…你想干什么…杀人是犯法的…” “犯法?” 小色女一把抓住黑影拼命反抗的手,一巴掌拍在黑影脸上:“犯你奶奶个熊!” 黑影吃了一巴掌,脸上顿时浮出了五个指印:“打人不打脸…你…” “奶奶偏偏喜欢打脸。” 小色女又是一巴掌挥下,狠狠骂道:“你他娘的竟然敢踹奶奶,奶奶要你的命!” 一提真气,把手像黑影刚才一般的一举,却又像黑影刚才一般的一顿。 小色女记起了娘亲的话。娘亲叮嘱过她,说她可以戏弄一下这黑影和那拿剑的,但不能伤他们的性命。 这身下的黑影是个奇葩,也是个脆皮,半点修为都没有;别说是这愤怒的一掌拍下去,哪怕是不经意的碰一下,那也是凶多吉少的状况。 小色女还在生娘亲的气,可小色女并没有动摇娘亲在心目中的地位,更没有想过要和娘亲唱对台戏。若是把这奇葩拍死了,坏了娘亲那些丧心病狂的好事,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又得挨揍了。 小色女散了真气,把牙一咬,握着拳头雨点般的落向黑影。 每揍一拳就骂一声:“你他娘的,让你踹奶奶,让你踹奶奶,让你踹奶奶…” 一个眨眼的时间都不到,无力反抗的黑影已被揍得鼻青脸肿。 不停的想要闪躲,做着无谓的挣扎,不停的拉扯着脖子,大叫呼救道:“救命,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 小色女不听不闻,连骂的都懒得骂了,只一心一意的挥着拳头。 不能伤黑影的性命,把黑影打个半死总是可以的。 正在小色女揍得尽情的时候,一条人影走到了小色女的身后。 那是持着一杆银枪的白马醉。 白马醉对奇葩黑影的印象很不好,并没有出手制止专心施暴的小色女,只用银枪轻轻的拍了拍小色女抓着黑影双手的右臂,轻描淡写道:“唉,差不多了,你在这么揍下去,可就要把他揍死了。” 小色女察觉到出现在身后的白马醉,怒目一横,没好气的答道:“要你管?奶奶就是要揍死他。” 白马醉把枪一收,转过身去:“我是不想管你,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娘亲要你去见她,说要给你赔个不是。” 小色女手头一停,面容一顿,怒气马上消去。 从黑影身上一跳而起,小鸟回巢一般飞身向条天山峰顶扑去,兴高采烈地大叫道:“娘亲,我来啦,我马上就来啦…” 立在一旁的白马醉摇头叹了口气,满满的一言难尽。也不知道她是为小色女和那让人无语的妇人叹气,还是在为背后的奇葩和半死不活的流玉枫叹气。 叹完气的白马醉,一声不吭,身形一动,亦向条天山峰顶飞去。 第62章 叫两句来听一下 被揍得脸都要裂开来的黑影,口头含着满口的淤血;他用右手撑着身子,缓缓的斜坐了起来。 看着白马醉对他的冷眼旁观和视若不见,无助的他并没有心生怨恨。 他只是艰难的咧开嘴角,做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个表情牵动着脸上的肌肉,让他很痛苦。可他还是做了出来。 就像他和流玉枫说的,英雄和大侠的诞生的当天,全家都得祭天。可能是因为他的全家是在他诞生之后才祭天的,所以他才直到现在都没有成为英雄和大侠吧。 黑影的年纪虽和流玉枫差不多,但经历却一点都不比流玉枫少。不同的是,流玉枫经历的是人情恩义、恩比天高,而黑影经历的是世态炎凉、人面兽心。 这么多年过去,黑影可以说是什么人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几个好人。 所以,他不怕鬼。 他怕的是人。 白马醉的这幅模样,对于他来讲,又算的了什么? 他知道凡事都得靠自己。出门在外,不可能四海之内皆爹娘,处处都会被惯着、宠着,那些人没落井下石,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他叫救命,并不是想着真的会有人来救他。他只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才那么叫而已,他想要活着,哪怕是偷鸡摸狗也要活着,他在心里早就做了不会有人来救的准备。 他看着白马醉离去,又听到了一个十分动听的声音在喊:“色女姐姐,色女姐姐…” 黑影听得那声音只觉得很是耳熟。 回头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一个娇小的粉衣身影出现在了黑影的视线当中。 那是奉妇人之命,正要寻小色女回去的沈灵。 黑影心头诧异无比。 被小色女抓起来一帘春梦楼的沈灵应该是被关进小黑屋,受尽折磨才对的,怎么会是这么一副好端端的模样?而且还能光明正大的乱跑,嘴里还叫着“色女姐姐”。 那妖女什么时候成了沈灵的姐姐? 黑影一时没有去想这些。沈灵既然没事那就是好的,一个有事总比两个都有事要强。 他连忙起身,向沈灵压着声音道:“喂,你怎么跑出来了?” 没有看到小色女,只看到黑影的沈灵亦有些诧异。 “是你——苏…苏…” 和流玉枫一起被奇葩从河里救起的沈灵,尚不知道怎么称呼奇葩。 直接叫奇葩的名字吧,沈灵觉得有失礼貌;叫奇葩哥哥吧,沈灵又叫不出口,那是她对心上人才有的称呼;叫奇葩一声大哥吧,自己和奇葩谁大谁小还不一定呢。 沈灵苏了好一会,也没有苏出一个称呼。 奇葩苏如是拍拍胸脯,笑道:“叫老子苏哥哥。” 沈灵白了鼻青脸肿的苏如是一眼,一脸溢于言表的嫌弃:“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苏如是伸出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一阵剧痛立即让他打了一个哆嗦。 苏如是自知没脸见人,尴尬道:“刚才一不小心被毒蝎咬了一口…” 沈灵瘪瘪唇儿:“被毒蝎咬了一口?你…你是被人打的吧?” 苏如是眼睛向沈灵一横,埋怨道:“还不是因为你们?要不是为了救你们,老子怎么可能送到这里来给人打?” 心底十分善良的沈灵过意不去,说道:“那我带你去找娘亲,娘亲神通广大,应该可以帮你把伤治好。” “娘亲?” 苏如是往身后的朱红大门内看了看,不可思议道:“你娘亲在这里?” 沈灵领着苏如是往门内走去:“我娘亲没有在这里,我说的娘亲是我昨天刚认的娘亲。” 苏如是跟在沈灵后面,沿着一条横廊往左边去了。 苏如是一面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不停新奇的转着身子往四周探看,见得四周尽是精致典雅的楼阁亭台,心中直接把这传说中的一帘春梦楼列到了大户人家的行列;一面有意无意的回答着沈灵的话:“昨天刚认的娘亲?你认娘亲这么随便的吗?” 沈灵道:“我可不是随便认的,我是考虑了半个月才认的。” 苏如是记起一件事。 半个月的时间正好是沈灵被抓来一帘春梦楼的时间,难不成小色女把沈灵这妮子抓到这里,就是因为有人想让沈灵认她做娘亲?若是这样,那火急火了赶来洛阳的他,岂不是卖力不讨好,白操心了? 苏如是快步蹦到沈灵面前,问道:“你认得娘亲是谁呀?” 沈灵道:“我也不知道娘亲是谁,我只知道她很厉害,很神秘,也很漂亮。” 苏如是的脚步慢了几分。 暗自吞了一口口水,在心里附道:“这小妮子说的…不会是一帘春梦楼的楼主吧?那可是…那可是一个人尽可夫的人呀…她怎么会想着收这小妮子做女儿呢?” 苏如是一下子说不出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他记起来这里的目的,又问道:“那你知道你的小情人也被抓到这里来了吗?” 沈灵道:“我知道。” “你见到他了?” “见到了。” 苏如是心头大喜。 他本想着来这里定是凶险万分,凭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见到流玉枫,甚至还有可能会命丧于此,却没想到事态完全不在他的想象之中。 被抓到这里的沈灵不但没有被关进小黑屋,还在这儿认了一个娘亲;而且他连一帘春梦楼的大门都没有进,就遇到了沈灵,否则就算他到了这迷宫一样的一帘春梦楼,只怕也只有迷路的份。 苏如是连忙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沈灵失落道:“玉峰哥哥还是没有醒来。” 苏如是目光一亮:“他没有死?” 沈灵停下脚步,狠狠地瞪了苏如是一眼:“你才死了呢!哼。” 苏如是看着沈灵甩袖而去,愣了一下,然后大喜过望的跟上去:“那真是太好了,老子还以为他…” 苏如是没有将后面那几个不吉利的字说出来。他知道,那几个字一旦说出来,他肯定得挨沈灵的骂。 带着苏如是回到房间的沈灵,没有见到临走时坐在房间里的娘亲。沈灵试着叫了两声,也没有得到娘亲的回应。 娘亲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苏如是没有顾及脸上的伤,一见躺在床上的流玉枫立即扑了上去。 流玉枫的脸色和来到洛阳城时的脸色差不多。 只是… 苏如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苏如是记起发生在洛阳城头的事。出现在洛阳城头的魔人,往流玉枫的胸膛和腹部抓了三下,抓的那只白爪一般的手鲜血淋漓的,可谓是恐怖至极。 想到这里的苏如是,不禁掀开了盖在流玉枫身上的被子。 他看了看流玉枫的胸膛。 流玉枫的胸膛完好如初。 他扯开了流玉枫的衣襟,仔细的看了看流玉枫的胸膛,看到的依然是一副完好如初的样子。 苏如是心里奇怪极了,暗自思道:“不对呀,这家伙就算和常人不一样,能在梦里疗伤,也不可能在这几天里恢复的这么快,连伤疤都不留下一个呀…” 沈灵见得苏如是对心上人毛手毛脚的,连忙走上去将苏如是推到一边,没好气的责道:“你走开,你干嘛要脱玉枫的衣服?” 苏如是没有回答沈灵的话,无声的立在一旁看着沈灵细心的为流玉枫理着衣襟,在心头思道:“这真是见鬼了,怎么会连疤都没一个呢?是姓流的真有这么快速愈合伤口的能力,还是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再看着沈灵完全不知情况严重性的样子,苏如是的心念一转,又思道:“看来这又傻又好看的小妮子,是不知道她的小情人被那没有头的家伙在身上弄出好几个窟窿的事了,老子要不要告诉她呢?老子要是告诉她,她不一定就会相信;就算她相信了,肯定是会吓到她,让她又哭又闹的…” 给流玉枫理好衣襟的沈灵,侧过头向苏如是道:“你不许再脱玉枫哥哥衣服了,玉枫哥哥的衣服只有我能脱。” 苏如是心念未了,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哦…” 沈灵道:“你应该想一想,怎么样才能让玉枫哥哥快一些醒来。” 苏如是经过一番权衡,最后决定不把碰到无头怪物的事告诉沈灵。事情已经发生,告诉了沈灵除了让沈灵更加担心,几乎没有什么用,只要流玉枫能够活着,能够早些醒来,那也就可以了。 只是,要如何才能让流玉枫醒来呢? 第63章 叫两句来听一下 往条天山峰顶飞奔而来的小色女,身姿十分矫健。 她等了大半个晚上,终于等到了娘亲给出的台阶;也不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台阶,立即将心头憋着的气抛掷九霄云外,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 她很高兴,很欣喜。 她就说嘛,娘亲心里还是有她的,还是很在乎她的,她这么深的娘亲的真传,娘亲怎么可能真的任由她在大门口坐着,不管她了呢?不说娘亲会赔什么不是,至少也会好好的抱一抱她,让她感受到来自娘亲的温暖。 可小色女没想到的是,她火烧屁股般的赶来见娘亲,脚跟都没有站稳,迎接她的竟是一句:“色儿,叫两句给娘亲听一下。” 小色女停下身形,皱起眉头看着娘亲。 娘亲面对着染红东方半边天的晨霞,向平常一样悠悠的摇着玉扇。不想看到娘亲的正面,小色女已可以想象出现在的娘亲心情有多好,有多么的怡然自得。 听得娘亲说出这么一句话的小色女,只觉得这句话很是耳熟。 这不是刚才对那个奇葩说的话吗? 娘亲怎么说,是什么个意思? 什么叫两句给娘亲听一下? 小色女的心里一下子有了许多个疑问,这些疑问告诉小色女,情况和她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妇人看着即将探出日出轮廓来的天际,重复道:“色儿,叫两句给娘亲听一下,你听到了没有?” 小色女满心困惑的看着娘亲的背影,小心翼翼问道:“娘亲,你…你想让我怎么…怎么叫啊?” “很简单,对于你来讲,没一点难度。” 妇人把玉扇向后山下的深渊一招,转过身笑意盈盈的向小色女走了几步:“也就是娘亲把你从这儿挥下去时,发出的那种叫声。” “啊?” 小色女没想到娘亲会有这样的要求,顿时目瞪口呆。 呆的脑袋微微向前一伸,嘴里可以塞下一个拳头。 妇人再向小色女走出几步,笑意中带着几分诡异之色:“怎么,不愿意吗?” 小色女看着娘亲不怀好意的样子,知道娘亲接下来想要干什么。 当下心头开始发慌,脚下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哭丧着脸连连摆手道:“不要啊,娘亲,我已经被你踹出内伤来了…” 妇人完全不为所动,继续逼近:“怕什么,不就是一点内伤吗?过两天就好了。” 满腹委屈的小色女鼻子一酸,眼睛里闪出无助又无辜的泪光,求饶道:“娘亲,你不要在把色儿挥下去了,色儿以后会好好听话的,娘亲,色儿真的会好好听话的…” “听话?谁让你听话了。” 话音未落,妇人已一扇挥出。 一声惨叫立即从小色女嘴里传出。 没有闪避之心的小色女,硬生生承受了娘亲的这一挥。 小色女没有像昨天一样被娘亲挥下山崖,而是被挥得撞在一块山石上,跌落出好远。 把小色女从山下叫上来的白马醉飘身落在一旁,看着面前这超出常理的一幕,白马醉有些木然:“这…” 白马醉心生出阻止之意,却又没有开口。 一是因为妇人和小色女是母女,在清的官都难断家务事,二是因为见识过妇人手段的白马醉心头甚是顾虑。 这雍容妇人的脾气和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诡异,根本没有人能猜得透。若是阻止了妇人,惹到了妇人,白马醉自己都无力自保。 白马醉没有开口,和白马醉抱着同样想法一直立在吐纳台边的剑之初,也没有开口。两人看着小色女强忍着痛意,从地上爬起来,向妇人再次求饶道:“够了,娘亲,饶了我吧…” 妇人如初笑道:“还不够,才叫了一下怎么够呢?” 说着,又是一扇挥出。 小色女又一次挥落出去,惨叫出声。 妇人身影闪动,追着小色女连挥了十几下。前面的几下妇人还等小色女立起,方才挥了过去,后面的几下妇人连等都不在等了,直接就挥了过去。 在这几个眨眼的时间里,一向无法无天的小色女像是变成了一个受人控制、供人玩乐的鞠。任人抛来抛去。 小色女的心里委屈极了。 若是犯了什么事、或是没有听娘亲的话,被娘亲这样对待,小色女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问题是现在的小色女这么听娘亲的话,更没有犯什么错,就被娘亲这么对待,她想不觉得委屈都做不到。 她也是个人,她也有脾气,而且脾气还挺大。只是在亲爱的娘亲面前,她全部收敛了起来,乖巧的像一只猫,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娘亲为什么要这么对她,这完全可以说得上是无缘无故。 她的脾气被娘亲一下一下的激发出来,心头的隐忍一分一分的减弱。 她叫道:“娘亲,可以了…” “娘亲,我可是你的女儿啊。” “娘亲,别揍了…” “娘亲,你在揍我,我就要生气了…” “我真的要生气了…” “我真的…真的要生气了…” “我真的…真的…真的要生气了…” “我真的生气了…” “我生气了…” 小色女流下泪来。 她心里真的来了气,口头也说了六七次生气,可她还是强忍着,还是没有反抗。连躲都没有躲一下。 没想到妇人对自己女儿都这么狠心的白马醉,心头感慨万千。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接住向自己飞来的小色女,将左手向妇人一伸,沉着脸道:“好了,她是你的女儿,又不是你的仇人,你干嘛要这么对她。” 小色女任由白马醉搂着,紧紧的闭着眸子,可眼泪还是从眼角溢出。 泪下的脸颊,不住的抽动着。 妇人摇着羽扇,悠悠笑道:“她既然是吾所生,让她叫两句给吾听听有何不可?” “我没见过这么不可理喻的要求。” 白马醉吸了口气,将小色女往下山的路口推去,向小色女道:“你快下山去吧,在这么下去,你只怕是会被你这娘亲活活打死。” 小色女泪汪汪的眼睛一睁,心头想要离开这儿,脚下却并没有动。 白马醉俏眉一挑,立在小色女身后问道:“你还想留在这里无缘无故的挨揍?” 小色女垂下头,用衣袖抹了抹模糊了视线的眼睛。抬脚往山下走去。 妇人立在原地,看都不看小色女一眼,淡然道:“你若是在敢往前走一步,吾就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你也不用再呆在条天山了。”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小色女身躯一震,险些跌倒在地。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双眼又一次紧紧闭上,可眼泪却流的更多,也要更急。 白马醉回头看向妇人,咬牙道:“你真的是一个怪物。” 妇人目光一动,看向渐渐出现在东方山峦上的日出,笑道:“揍一下女儿,就成了怪物?吾的女儿生下来,就是给吾揍得,若是不能揍,生她何用?” 小色女听得这话,只觉得心如刀割。 鼻息蓦然一重,胸脯剧烈的起伏了两下,飞快的向山下跑去。 白马醉沉吟了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小色女消失在下山路的尽头,才向妇人冷冷一笑:“现在,你满意了?” “吾,很满意。” 妇人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似是没有将小色女负气下山的事放在心上。 她右手轻招,一扇挥出,一股诡异的清风蔓延开去。一匹白马倏然如履平地般自天际虚空驶来。 “这是你那匹死在东周王陵的马,现在吾替那已经不是女儿的女儿还给你。你——也下山去吧。” 第64章 叫两句来听一下 奇葩苏如是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走个不停。沈灵要他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心上人快一些醒来,奇葩苏如是还真就认真的想了起来。 一般人要只是简简单单的睡着,睡醒了自然就会起来,睡的在怎么熟也只需喊两句、碰两下就会醒,可惜流玉枫的这种睡法一点都不简单。流玉枫可以说是从一遇到小色女就开始在睡了,一直睡了半个月,从梅山脚下睡到了洛阳城,在从洛阳城睡到了一帘春梦楼,途中不管发生什么事流玉枫连动都没有动过一下,可谓是睡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要不是剑之初坚信流玉枫只是睡着,并没有死,苏如是只怕早就挖一个坑把流玉枫埋下去了。 让流玉枫醒来这件事,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苏如是没有去想没有多。 没办法,奇葩的想法总是这么的与众不同。而且奇葩也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个人世间的许多事,都是明知不会有结果、明知自己做不到,但偏偏又不能不去做。 正如自觉是个剑客,却连半招剑法都不会的他,来到一帘春梦楼一样。他知道凭自己之力斗不过小色女,救不了流玉枫,可他还是执意来到了一帘春梦楼。 哪怕是被小色女捉弄的和剑之初失了散,他也还是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一个人上了山。 上山之后虽被小色女揍了一顿,却也遇到了被小色女掳来一帘春梦楼的沈灵。这在奇葩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又或者是说见了鬼。 既然已经见了一次鬼,那再见一次也完全是有可能的。 奇葩苏如是自认为这辈子的运气不算差,每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总能绝处逢生,逃出生天。否则,他不是早就被人打死,就是早就饿死在荒山野岭了。 皇天不负奇葩人。 苏如是集中起这辈子都没有集中过的心思,在房间里走了好几十个来回,终于有一道灵光从脑袋里一闪而过。 他计上心头,叫了一声:“有了!” 坐在床边的沈灵回头道:“什么有了?” “有办法了。” 苏如是旋风似的扑到床边,神神秘秘的笑道:“老子有办法让他醒来了。” 沈灵大眼睛一亮:“真的?是什么办法?” 奇葩苏如是伸手往鼓鼓的怀里一掏,一口气掏出四五本小色女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书。 沈灵看着苏如是的动作,心中大惑:“这是什么?” 苏如是老气横秋的看了沈灵一眼,嫌弃道:“这你都不认识?那你还认识什么?这是书呀,这是书。” 沈灵道:“我知道这是书,我是问…这是什么书?这几本书,能让玉枫哥哥醒来?” 苏如是嘿嘿一笑:“当然了,要是这几本书都不能让他醒来的话,那他估计就真的醒不来了。” 沈灵惊疑不已。连神通广大的娘亲都不能让心上人醒来,就凭这几本平平无奇的书可以? 把手一伸,就要去拿苏如是掏出来的书:“我看看。” 苏如是倏的记起一件事,吃了一惊,急忙将沈灵拿起的那本《道士也疯狂》抢了过去,叫道:“不行,你不能看!” 沈灵更加好奇了:“为什么我不能看?” 苏如是当然不可能告诉沈灵这是一些出自一帘春梦楼的旷世名着,更不可能让沈灵看到这些名着的内容。 苏如是结结巴巴的想着办法:“因为…因为…” 他一时情急,好一会都没有想出来,干脆把胸膛一挺,甩横道:“没有为什么,反正你就是不能看!” 沈灵道:“那为什么玉枫哥哥可以看?” 苏如是又是一阵结巴:“他…他…他是男的,当然可以看了。” 沈灵想不明白,要什么样的书才是只有男的能看,女的不能看的。 苏如是见沈灵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占据着最主要的位置,没好气的道:“喂,你还想不想让他醒来了?你要是想的话就快点走开,把地方给老子让出来。” 沈灵不知道苏如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为了能让心上人快些醒来,沈灵还是不甘心的缓缓站起身让到了一边。 奇葩苏如是在沈灵坐着的地方坐下来,神秘兮兮的从四五本里挑出了一本。沈灵踮起脚尖,探出脑袋偷偷的看了看,只见那本书的蓝色书封上写着《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九个大字。 奇葩苏如是察觉到了,立即站起身叫道:“看什么看,老子都说了你不能看了,你还要看?你这么想看,等他醒了叫他带着你看够。” 不知所以的沈灵被苏如是唬的退了几步。 苏如是发出一声怪“嗯”,冲沈灵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在床边坐下,翻开手中的《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正在实行他信心满满的办法,却又记起一件事来。 重新把书合上,向沈灵道:“不行,你得出去。” 受了心上人的影响,沈灵对这个喜欢偷鸡摸狗的奇葩,印象中并不是很好。一听苏如是让自己出去,好像见不得人一样,心里不禁开始担心苏如是会对心上人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甚至是伤害到心上人。 沈灵不依:“不,我不出去,我要在这里看着。” 苏如是跳了起来,叫道:“你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老子怎么让他醒来?” 沈灵道:“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我没碍你什么事呀。” 奇葩苏如是不耐烦的抓了抓头皮,只觉得头都被沈灵问的大了:“又是为什么,又是为什么,你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你是传说中的十万个为什么吗?” 沈灵理直气壮道:“这是我的玉枫哥哥,我当然要问清楚了。” “依你的智商,你在怎么可能问的清楚呢?老子告诉你,你都不明白。” 沈灵道:“你都没有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明白。” 奇葩苏如是仰天怪叫了一声:“天啊,老子要疯了!” 认命的吸了口气,又认命的吐了出来;语气一转,一边手忙脚乱的将沈灵往门口推去,一边轻声祈求道:“姑奶奶,女侠,大姐,你还是出去吧,老子求你了,你行行好,快出去吧…” 沈灵躲到一边,坚持道:“我不出去,我要在这里看着。” 苏如是咬了一下唇,把头偏向一边:“好,那你就在这里看着吧。” 把书往怀里一收,佯装往门外走去:“老子出去,老子出去还不行吗?反正他醒不醒来,和老子又没有什么关系…” 沈灵心头一急,不由得拉住苏如是:“不行,你不能出去,你得帮我把玉枫哥哥叫醒。” 苏如是抬着头,咧了一下嘴:“老子也想叫醒他,但是你在这儿碍事,老子也没有办法了。” “我…” 完全不知碍了什么事的沈灵正要说话,却蓦然见一条黑影从房门口一闪而过,接着啪的一声响从隔壁踹来,似是有房门被踹开了。 沈灵诧异道:“那是…那是色女姐姐…” 踹了小色女一脚的苏如是听得小色女的名字,心头暗自心惊,手头又开始将沈灵向门口推去,慌张道:“你不是正在找她吗?你快去找她,别让她知道老子在这里,不然老子就惨了…” 沈灵记起娘亲交代的事,半辞半受的被苏如是推到了门口:“那…那你不许使坏,不许碰我的玉枫哥哥。” 苏如是连连点头:“不碰不碰,绝对不碰,老子这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你还不相信吗?” 手头一用力,将沈灵彻底推出门去。 不等沈灵回答,苏如是已啪的一声关上房门;靠在门后,大口大口的抒着气:“吓死老子了,这要让那妖女知道老子在这里,只怕是会要了老子的命。” “不行,老子得赶紧把姓流的叫醒,趁这个妖女还没有发现,离开这个鬼地方。” 第65章 叫两句来听一下 奇葩苏如是抵着房门,任沈灵在外面拍了几下,叫了两声,没有搭理,接着门外便没了动静。 苏如是把门栅扣上,把那本《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从怀里掏出来,在床边坐下,将书送到流玉枫眼前:“喂,姓流的,你快看看,这是什么玩意?这可是一本为你祖父的祖父的祖父,老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多少个祖父,专门写的一本书呀,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她们把你的祖宗写成什么样子了…” “老子都忍不了了,你还能忍?你还不跳起来弄死她们?” 苏如是盯着流玉枫,生怕错过这本书给流玉枫带来的一丝反应。 只是他盯了好一阵,根本不见流玉枫有任何的反应。 苏如是捏住流玉枫的下巴,晃了晃流玉枫的头:“喂,老子和你说话呢,你他娘的听到了没有?你倒是给老子吱一声啊!” 流玉枫听不见,也吱不出声。 苏如是放开流玉枫,无奈道:“行,你是老大,你不搭理老子就不搭理老子吧。老子把这本书念给你听总可以吧?” “听好了啊——” 奇葩做足了气势,咳了一声,然后就真的将书里的内容一字不漏的念了出来。 被苏如是强行推出房门的沈灵,见苏如是不答话,只好往小色女的房间跑去。 在峰顶被娘亲挥了十多下的小色女沾了一身的灰。 为了追求与众不同,以及方便更好的把人吓唬住,小色女故意在脸上画着毒蝎和毒蛇,但小色女向来很爱干净,一身黑衣一尘不染,穿的跟白衣一样。只是现在的她,负气而回,心里委屈极了,没有半点心思再去顾及穿着。 她一脚把门踹开,又气又无助的在房间里坐下来;泪痕斑驳的脸上,仍然有泪在流。 她想不明白,娘亲这几天是怎么了。怎么就和变了一个人一样。 以前的娘亲虽然也会没有来由的揍她,但却是极少极少的,而今天和昨天却接连被揍了好几次。 先是被娘亲一扇挥下山崖,在那封印着魔人的血色深渊里挂了几个时辰;然后是被下娘亲接连踹了两次,第二次更是把她骗过去踹的,连血都被娘亲踹出来了;最后就是刚才了,刚才的娘亲也骗了她,还说要她叫两句来听一听。 谁能想得到,娘亲想听的叫声,是她的惨叫声? 最让小色女难受的,还是临走时娘亲说出的那几句话。 娘亲竟然说,若是她敢向前一步,就当没有生过她这个女儿。 这么说,倒也算了,毕竟她停下了脚步;只要娘亲说一句“回来”,或是随便说一句好话,她还是会回去,不会和娘亲计较。 可娘亲后面的话,让她几乎崩溃。难道,她来到这个世间,就是来给娘亲揍的?难道,娘亲把她生下来,就是为了揍她的? 小色女一抹眼泪,不停的颤身抽搐着。 立在门口的沈灵看着小色女这个狼狈的样子,一时之间目瞪口呆起来。 沈灵本想来告诉小色女,娘亲想要见她,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缓步走上来,轻声问道:“色女姐姐,你…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小色女见着莫名其妙就被娘亲宠上天的沈灵,想起前几天因为欺负沈灵而被娘亲揍了一顿的事,心里更加来气了。 在想起把沈灵抓来一帘春梦楼的这一段时间,不肯吃、不肯喝,又是吵又是闹的,娘亲竟然还要她费尽心机去哄沈灵,把沈灵当成姑奶奶一样伺候的事,小色女立即气上加气。 当下跳起身来,一指沈灵,恶狠狠的吼道:“你来干什么?你是特意来看奶奶笑话的吗?你给奶奶滚出去!奶奶不想看到你!” 很容易被唬住的沈灵,不由得退了几步。 还想问小色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却见小色女把右掌猛地一举,作出即将拍出之势:“你还不滚?再不滚,奶奶一掌打死你!” 沈灵的美颊上,脸色一变,脚下再退几步,口头却还是问道:“色女姐姐,你到底是怎么了…” 正在气头上无处发泄的小色女,被沈灵问的愈加来气;半喊半喝的怪叫了一声,将右掌一挥,直接向沈灵打去。 沈灵一惊,还来得及闪避,一条雍容的人影已挡在了沈灵的面前。 正是让沈灵去叫小色女,等沈灵回来却不见了的妇人。 妇人手中的羽扇往身前一格,接下小色女拍来的一掌;在轻轻的一挥,小色女的掌力随即回拍而去。 一声惨叫传出。 被拍飞的小色女在空中“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 沈灵看着撞在床头跌落到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小色女,亦惊恐的叫了一声:“色女姐姐…” 妇人右臂一伸,拦下想要上去扶起小色女的沈灵,面若冰霜的向小色女吐出一句如同天雷一般的话:“吾想,你应该是弄错了,这儿该滚的,应该是你!” 匍匐在地上的小色女,脸上血泪交织。 她看着这位已经不像娘亲的娘亲,缓缓的伸出手抓住床沿,极其勉强的站起身。 她似有些神志不清的,凄然惨笑着:“好,我滚…我滚…” 她松开抓住床沿的手,想要往门外走去,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在也不回来了,可她的身子无力的跌倒在了地上。 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跌了下去。她再站起来,走了两步,再跌了下去。 她的嘴里始终都在念着两个字:“我滚…我…滚…我滚…” 看着不停跌倒、不停爬起来、不停说着我滚,一步一步走向门口的小色女,沈灵的眼睛无声的湿润起来。 她想要拦下小色女,可妇人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她只好转身向妇人问道:“娘亲,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到门口,紧紧抓着门框的小色女,一听到沈灵喊出“娘亲”两字,浑身顿时一震。 一股从所未有的怒气,霎时从她的心底涌出。 那股怒气给了她力量,让她的眼睛烧出黑色的火焰。 “原来,是你抢走了我的娘亲!我——我——我要杀了你!” 小色女咬牙切齿的发出一声长啸,提起那股怒气给她的力量,化作一道黑影回身扑向沈灵。 若是只有沈灵一个人在的话,小色女这疯魔似的全力一击,确实能够杀得了沈灵。奈何沈灵的身边,还立着一个处处护着沈灵的妇人。 小色女的这猝然一击,毫无疑问的被妇人接了下来。人也毫无疑问的被妇人拍回出去。 直接飞出去十数丈,飞过外面的水榭,撞在对面的假山上才落在了地上。 沈灵抓住娘亲的右肘,惊慌的问道:“娘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要色女姐姐走,色女姐姐都吐出血来了…” 妇人淡然答了一句:“丫头,这是娘亲和她之间的事情,你不要管。”走出了房门。 连续被娘亲拍飞两次的小色女满口是血,一身真气已然溃散,只能匍匐在地上,再也立不起来了。 妇人立在走廊上,遥遥的看着小色女。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也不知,她如此对待小色女,心里有没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忍。 过了一小会,她转过头,将冷冷的目光从小色女身上移开;微微的举起右臂,藏在纱袖中的六爪黑龙,缓缓的游了出来。 妇人把羽扇一招。黑龙生有感应般的一幻龙形,变作三四丈长,掠过水榭,将小色女从对面抓了过来。 妇人侧过身子看向一边,漠然道:“念你与吾,母女一场,这些年也还算孝敬,这条六爪黑龙便送与你罢;以后它便是你的了,也只听命于你一人。” 言未尽,再将羽扇一挥,一道清气灌入小色女七窍,又道:“这口气,能支撑你走到山下,下了山的你,便不再是吾的女儿,是生是死,皆与吾没有瓜葛;你日后亦无需再记得吾,只需记恨于吾即可。” 小色女的气海纳入妇人挥出的那一道清气,才恢复了几分力气,才勉强的立了起来。 她不停的点头,不停的笑着:“好,好,我记住了,你放心,我不会在记得你的,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在空中飞旋了几圈的六爪黑龙,无声的飞入了小色女的袖中。 小色女转过身,走了两步,却听旁边的房间里传来啪啪的两声响,听上去那是有人被打耳光的声音… 房间里的奇葩苏如是跨坐在流玉枫身上,手头揪着流玉枫的衣襟,不停的晃动着流玉枫的身子。 读了好几页旷世名着的他,实在是读不下去了。 在读下去,他就会热血沸腾。 呃——说的准确一点,那应该叫做兽血沸腾。 奇葩苏如是刚刚给了毫无反应的流玉枫两巴掌,此刻正大声吼道:“你他娘的是死了吗?你他娘的快给老子醒来啊!你给老子醒来!给老子醒来!” 他怒极。 只是他的眸子却有些发红。 他垂下头去,似是忽然没有了力气,沉声念道:“你知不知道,你他娘的睡了多久了?你知不知道,你再睡下去,就醒不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再不醒来,你的祖宗就要从神虚子,变成肾虚子了…” 蓦然,被栅住的房门,轰的一声被人踢开。 正要下山而去的小色女,一手抓住门框,一手指着苏如是:“你——跟奶奶走!” 第66章 叫两句来听一下 见着小色女如此架势的苏如是,惊的嘴里呼呼的吐了两口气,却还是勉强做出镇定的样子。 转过头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床的里边,问道:“你在和老子说话?” 小色女低垂着头,没有答话;翻起的眼睛盯着苏如是,里面尽是腾腾的杀气。 苏如苏用右手指着自己,再问道:“你真的是在和老子说话?” 小色女还是不答话。紧抿的唇,让脸都绷了起来。 意识出情况很不妙的苏如是,发生“啊”的一声怪叫。把脑袋一偏,翻出一个死鱼眼,佯装往床里边昏死了过去。 小色女一字不吭,提起妇人给她的那道清气就向房里大步走去。 把手往床上一伸,抓住苏如苏的衣服,提起苏如是就走。 装死的苏如是立即惊醒,惊慌失措的挣扎起来,大声叫嚷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要抓老子去哪里,你放开老子!” 小色女一手提着奇葩苏如是,一手抹着眼泪。头也不回的向前走。 挣脱不开的苏如是,只能向沈灵和妇人求救:“救老子,快救老子啊…” 妇人摇着羽扇,视若不见,悠悠答道:“非常抱歉,吾向来只杀人,不救人。” 沈灵还指望着苏如是让心上人快些醒来,心头亦急了,连忙向妇人道:“娘亲,你不能让色女姐姐把他抓走了,玉枫哥哥还没有醒来呢。” 妇人道:“丫头,你的小情郎没醒来,与他何干?” 沈灵解释道:“他说他有办法让玉枫哥哥醒来。” “你信吗?” 妇人看着被小色女提起手里的苏如是,消失在视线里:“他一个满口胡言的吊儿郎当之人,有什么本事能让你的小情郎醒来?” 沈灵本就有些不相信。 不相信苏如是就凭那几本书就能让心生人醒来,被妇人这么一说,怀疑心马上变得更重了。 但她实在是太希望心上人能够醒来,还是有些不死心:“可是…” 妇人笑道:“丫头,娘亲知道你想你的小情郎快些醒来,可你也不应该相信这么一个人,这个人比那些江湖行骗的还不靠谱;你若是不相信娘亲的话,你现在就是看看小情郎,看看你的小情郎被这个家伙弄成什么样子了。” 沈灵眉头一动,转身往房间里跑去。 跑到床边一看,这才发现心上人的衣襟已被抓成乱糟糟的一团。而在心上人发白的脸上,更有几个通红的指印浮出,很明显那是被打的。 沈灵一跺脚,道出一声:“可恶!” 妇人缓缓走了进来,笑道:“丫头,你不用担心,娘亲既然说你的小情郎会醒来,那你的小情郎就一定会醒来;这一段时间,你就好好的陪着他就行了,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更不要担心。” 沈灵在床边坐下,替心上人将衣襟理好,颇为担忧的问道:“可是…玉枫哥哥…还要多久才能醒来呢?” 妇人走到沈灵身后,抚了抚沈灵的脑袋,笑道:“不用多久了,最多半个月。” 沈灵瘪了一下嘴儿,失落的看着心上人,喃喃道:“还要半个月啊…” 天色已大亮。 白马醉牵着白马,下山而去。 白马醉心头很是诧异,这匹白马明明已为了救她,而死在了东周王陵,为何会随着妇人的羽扇轻轻一挥,又重新复活?这行事怪异、作风诡异的妇人,到底是什么人?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来历? 白马醉的心里困惑重重,但她没有多问,更没有多留。随口向妇人道了谢,便一个人牵着白马下了山。 这几个出现在条天山山上的人,给她的印象都不太好,尤其是小色女和妇人,一看就不是她想要结识的那种人。她这趟江湖之行,才刚刚开始,行程可以说是十分紧迫,几乎没有时间可以逗留。 她从并州带出来的那几名探子,一个晚上找不到她定是十分着急。她得快些赶回洛阳城,跟那几名探子联系上,否则她失踪的消失传到并州,只怕是会给镇守国门的父亲凭添担心。 白马醉一走,条天山的峰顶只剩下剑之初和妇人两人在立。 比之出生将门之家的白马醉,剑之初的江湖经验和江湖见闻,都要丰富许多,接受能力也要比白马醉强上许多。剑之初知道,在这鱼龙混杂的江湖之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没有什么人是不可能存在的。 面对妇人的所作所为,立在吐纳台边上的剑之初一直都是采取旁观的态度。 他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向立在山崖边,悠悠看着天际的妇人道:“其实,我很想冒昧的问楼主一句,楼主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妇人淡淡一笑:“没有目的。” 剑之初亦笑了笑:“像楼主这样的人,不管做什么事,都不可能没有目的。” 妇人一动不动,笑而不答。 剑之初道:“若是剑之初没有猜错的话,楼主刚才这一番惨绝人寰的暴虐,应该是有意要将女儿赶下山去。” 妇人并不掩饰,笑道:“你即是猜中了这一点,那你不妨在猜一猜,吾为何要将自己的女儿赶下山。” “这正是剑之初心中的困惑所在。” 妇人笑道:“可能是吾觉得,这天下还不够乱,吾让想她下山去,好好的作乱一番。” 剑之初沉思了一会,得出结果:“剑之初虽然愚钝,但楼主的这一番戏言,还是听得出来的。” 妇人摇着羽扇,转过身来:“你比那骑白马的白马醉,要聪明许多。” 剑之初道:“真正聪明的人,不会想着过问楼主的事。” 妇人笑道:“不错。一是因为他们无权过问,二是因为吾亦不会让他们过问。” “但剑之初还是过问了。” “所以,你还不够聪明。” 剑之初莫名记起了一些想要尘封,却又无法尘封的往事,说道:“剑之初何止是不够聪明,简直就是一点也不聪明。” 妇人看着剑之初的眼睛里,放出两道让人捉摸不透的光:“无事,你还有的救,虽然醒悟的可能会有些晚。” 剑之初心头一动,只觉得妇人这句话有极其隐晦的言外之音。 问道:“楼主这句话的意思是…” 妇人向吐纳台走了几步,看着坐在台上浑身燃着金色气焰的流玉枫:“有些事,别人说的再多也无济于事,还需你自己去经历,用龙虎山那位天师糊弄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到时你自然就会明白。” 剑之初顿了顿,没来由的记起在小色女向他卖的那些书中,好像有一本叫做《道士也疯狂》。听小色女说,这本《道士也疯狂》写的就是妇人再次提及的龙虎山,这本书最大的特点是纪实,没有半点虚构的成分… 在想起妇人逼着他答应的事情,剑之初不禁发自心底的感慨道:“看来楼主对龙虎山的那位天师,成见真不是一般的深啊!” 妇人不置是否,笑道:“这些话就不用说了,这不是你该说的事情。” 剑之初自知猜不透这妇人,对妇人和龙虎山天师的事情亦无力多问,将话锋一转:“那这位金陵少主…” “金陵少主的事,也不用你来操心,吾自会让他生龙活虎起来。” 妇人摇着羽扇又向山崖边走去。 她似是很喜欢屹立在山崖边上,似是很喜欢眺望天际。 “你只要记住答应吾的事情,将它办的让吾无法挑剔便可。” 去醉芳楼寻欢作乐几天,再把对象换成这一帘春梦楼的楼主,将亲生感受带到龙虎山那位天师的耳朵里,是一件十分荒谬又十分荒唐的事情。但剑之初偏偏因为流玉枫答应了妇人。 剑之初只能苦笑着摇头,不说话了。 一帘春梦楼的主楼里,幽光卷着幽香,散发着一股让每一个男人都为之销魂的气息。 最中央的圆床四周,纱帐轻垂。 送走剑之初的妇人,从楼外款步行将进来。 每一下举手投足,无不是摇曳生姿;每一处眉目流转,无不带着万种风情。 当妇人行到圆床边上时,一股清气从妇人七窍脱出。 没了上古大神之气维持的妇人,婀娜的体态似枯萎的花朵一般凋零在了地上。 她从倾国倾国的雍容美妇,蜕变回了真身。 那是一条狗。 一条专门用来接待男人的狗。 第67章 自古苍生皆草芥 如果说,一百年为一个轮回,那六百年便是六个轮回。 如果说,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天,那六百年又是多少天? 流玉枫来不及去计算。随着他梦中的那位神秘道人一挥拂尘,道出一声“去吧”,他便进入了河图的世界中;他的意识、他的身体都由不得他自己, 刚开始,流玉枫觉得是冲天而起;仿佛是一个不甘受困于天的少年,要冲入那凡人不可触及的九霄之上,与那掌控苍生命运的苍天决一死战。 紧接着,流玉枫又觉得是在失足下陷;仿佛是一个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恶魔,要陷入那善良人无法进入的九泉之下,永生永世都无法超生。 到底是飞,还是坠,流玉枫也分不清楚。 他听到了许多许多的声音,看到了许多许多的画面。 最先看到的,是坐在无歇酒肆中的天涯沦落人。酒肆外有一名绿衣少年正吟着:“昔有真名士,提剑出燕京…” 那少年双手持剑于胸,仰天狂喝:“我没错啊!” 然后看到的,是浮满白骨的血色深渊中,被道家古剑贯穿胸口的魔人。深渊之上有剑仙从天而降,口头吟着天籁真章:“吾本剑中仙,逍遥云海间…” 剑仙一举剑指,大喝一声:“剑——破茧!” 接着看到的,是在东周王陵被六爪黑龙追杀得白马醉。白马醉一边纵马狂奔,一边举枪大喝:“诸位先王在上,在下并州白马醉,愿以血肉守城关,愿以筋骨筑山河,愿生生世世为汉土抛头颅、洒热血…” 立在巨石上的小色女,一手叉腰,一手振臂狂呼:“弄死他们!” 然后看到的,是受控飞上洛阳城头的自己。 身后有人在喊:“你要去哪里?” “玉兄弟,快回来!” 接着看到的,是跟着他去了梅山的苏如是。遭梅山少年冷眼的苏如是一个人坐在星空下,不停的吟着从说书人嘴里听来的诗:“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梅山少年看着他留下的那张以“吾兄见谅”的字条,一动不停的立在桌边,说道:“我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在这儿放了笔墨纸砚。” 然后看到的,是他被苏如是从河里救起的情形。 苏如是奋力踢着昏迷不醒的他,不停的骂道:“你他娘的竟敢抢老子婆娘,老子让你抢,让你抢…” “累死老子了!” 接着看到的,是那个充满腥风血雨的晚上。估剑秋引六十四名武修高手上了指路山,先行杀害沈灵的娘亲,再围杀游龙剑客。 剑光在暴雨中闪现,鲜血被狂风吹成了雾。落在了流玉枫的脸上。 形如疯狼一般的估剑秋,不停向游龙剑客挥剑,不停的咆哮:“你可以死了!” “死啊!死啊!你怎么还不死?你快死啊!” “死了,死了,你终于死了…” 然后看到的,是一张张鲜血交织的脸。那一张张脸,都是为流玉枫而死的脸。 他们用尽最后一口气,嘱咐流玉枫:“不许哭,不许低头,不许…向他们低头…” 接着看到的,是在父亲垂危之时,用身体为父亲挡了一刀的母亲。 母亲匍匐在父亲的胸口,又哭又笑的问:“下辈子…你…还愿意娶…娶我吗?” “枫儿,别哭,你不能哭…” “更不能哭低头,不能向他们低头…” … 许多许多的声音,许多许多的画面,像潮水一样涌现在流玉枫的眼前和耳畔。那些声音,那些画面,越来越嘈杂,越来越混乱,似是有几百人一起出现,有几百人一起在说话。 也似是有漫天的书页,在狂风中不停的翻过。 一闪即逝。连一目十行的人都无法看清。 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给流玉枫留下。 流玉枫发现,那些浮现在眼前的画面,是由近而远的。犹如一条逝水如斯的时光之河,正在倒流回去;犹如一条没有尽头的记忆之路,正在向源头延伸开去。 那些能够看清、能够听清的画面和声音,十有八九是他亲身经历的。而那些看不清、听不清的画面和声音,则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他料想,那应该不是他的记忆。 在那些越来越混乱的画面中,他看到了人间种种。 其中有生离,有死别;有情仇,有爱恨。 有塞北的金戈铁马,有江南的杏雨烟花。 有圣人登基,君临天下;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有烽火四起,战乱神州;白骨荒山,生灵涂炭。 有四季如春,繁华遍地的世外桃源;有暗无天日,血河漂橹的人间炼狱。 有坐落在云霄之巅的琼楼玉宇,有深埋在后土之下的梦魇幽都。 在数不尽的奇幻画面中不停穿梭的流玉枫,距离原来的世界越来越远,眼中看到的人间,早不是那个他熟悉的人间。他已进去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世界。 他不知道这些画面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这条记忆之路还要回溯多远,他只知道他那似是被人操控了的意识,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模糊起来。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飞入风中的叶。 没有思想,没有温度,没有心跳,没有重量,只能随风飘向不知名的地方。 他在风中身不由己的沉睡过去,连眼前的画面都无法再看。 他听见耳畔有风声吹过。 风中有人在喊:“玉枫哥哥,玉枫哥哥…” “你知不知道,你他娘的睡了多久了?你知不知道,你再睡下去,就醒不来了…” 他听得出是谁在喊。他想回答那些声音,想要醒来。可他做不到。 那些声音越来越小,小的连同风声一起消失在了他的耳畔。 他的脑海中彻底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更不知中间经历过什么事情,等流玉枫睁开眼睛时,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颗巨大的古树。 古树叫不出什么名字,只见得巨大的枝干像人的手臂一般,向四周伸开而出。 浅灰色的树皮上,长出三四指深的沟壑。宛若一条条浅流正在静静流淌。 流玉枫听到了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滋滋轻响。 那轻响,是从他身上那三个拳头大的窟窿里传出来。 他明明觉得不可思议,可他没有半点不可思议之感。 他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好像是少了个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不禁伸出手往胸口一摸,这才摸到了出现在自己胸口的窟窿。 窟窿里,没有心跳。 只有一些新生出来又马上枯萎的肉芽,在里面细微的蠕动。 第68章 自古苍生皆草芥 流玉枫的右手按在没有心跳、没有血肉的胸口。 一个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从他的脑海里一晃而过。 景象中,有魔人坠落在洛阳城城头。 魔人厉鬼般的手掌,作爪一伸,直接探入流玉枫的心口。 “一花毁汝道心!” 脏腑破碎的流玉枫不觉得惊,不觉得慌,不觉得诡异。 他有意识,但他如同活死人一般没有情绪。喜怒哀乐怨恶惧种种人世间的七情六欲,随着被魔人爪去一半的心脏尽数消失。 他的心,成了一口井。 一口涌不出活水,即将彻底枯竭的荒井。 流玉枫将目光定格了似的落在当头的那棵古树上。 他发现那棵古树,不仅是树身和枝干呈浅灰之色,就连本该是绿意盎然的树叶都是一片浅灰之色。 流玉枫有听到一阵瑟瑟的风声,可那树叶却和古树一样静立在风中,纹丝不动。根本不见半点摇曳之姿。 流玉枫的意识中有一个声音在问:“这是一棵什么样的树?这儿…又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流玉枫等了一会。 等那梦中的神秘道人为他解答。 他没有等到。 那个声音一问完,意识中久久都没有其他声音传来。 一阵极其恶心的腥臭,被风送入流玉枫的鼻腔,扰乱了流玉枫仅存的意识。 流玉枫惊觉到这个世界充满诡异。将目光从古树上移开,用双手撑着身子,一点一点的从地上坐起来。 他苍白的脸色,被什么东西映的有些发红;脸上没有生气,没有人色,只剩下满脸的倦意。似是一个贪睡的孩子,还没有睡醒就被人吵醒,打不起丁点儿精神。 但流玉枫一坐起身,马上就神奇的有了精神。 只因流玉枫看到了一片从未见过的天。 那天,不高,低沉了下来。 让人心生压顶之感。 天上,没有日月,只有无边无际的血云。那血云如同烧开了的沸水,正在天上疯狂的翻滚。 坐起来的流玉枫第一眼看到的,竟是一片有什么远古妖魔即将破云而出,要掀起无尽杀戮的恐怖景象。 再平目向血云之下看去时,看到的却不是与天遥相对应的大地。 而是一片与血云一般没有边际的血海。 血海从浅灰色的巨大古树盘起来的根须下,不知向方圆蔓延了几百里,尽是峥嵘的血石凝立。 在远处的血海与血云之间,还有巉削冲天的血崖,有淋漓昏沉的血山,有隐隐涌动的血峦。 数百里血山、血峦、血石,层次不齐,鳞次栉比。每一座血涌山峦都像是血海中激荡起来的浪潮,每一块血凝石崖都像是血海中澎湃汹涌的波涛。 这是一个血的世界。 一个被恶魔用数以万计的生灵炼化过的世界。 置身于这个世界的流玉枫,看不到半点天日,看不到任何生命存活的迹象。除了血,连白骨都看不到一根。 无处不在的恐怖死亡气息,无声亦无形,可却重若千钧。若是换做是正常人置身于这样一个世界里,必然是会被这种气息,压的当场崩溃,但流玉枫全然无感。 此刻的他,等同于是一个没有心、没有灵魂的人。他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 只有脑海中仅剩不多的意识,产生出了一种绝望。 产生出绝望的根源,在于他想要活下去。 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若是为了死,为何要浮光掠影的来到这里? 那梦中道人将他送到这里,又有何目地? 流玉枫站起身,不住的向四周探看。他想找到活下去的希望,想弄清楚为什么要来到这样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还是人间吗? 流玉枫什么希望都没有找到,四周除了血还是血。 他只好重新看向身后的古树。 在这无垠的世界中,只有古树没有染上血,还保持着不同于腥血的浅灰之色。 流玉枫的目光在血云、血海和古树之间转了几个来回。 他发现盘踞在血海之中的古树,形同一座小小的孤屿;那滚滚的血云,漫无边际的血海,好像都将这儿视作中心。 流玉枫的意识中,有一个声音在问:“这是一棵什么样的古树?为何能存活在这生机全无的血海当中…” 不等那个声音问完,流玉枫身后的血海中有一阵腥风骤飚而起。 红的发黑的血水,在飚风中涌出层层巨浪,向古树直拍而来。 吸附在古树根须上的血水,侵入古树的根须当中,发出一阵阵腐蚀般的轻响。犹如是一群群嗜肉的蚂蚁,蜂拥着想要把古树一点一点的吞入腹中。 流玉枫蓦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刚才立起的身体,无力的跪倒在地上。 他觉得那些似是长有锯齿的血水,不是在蜂拥着撕咬古树,而是在撕咬着他。那是一种刻骨的痛,噬骨的痒。 他咬着牙,疯狂的喘息,疯狂的呻吟。时不时的惨叫出声。 拍来的血浪,屏障似的落在古树上,也落在了流玉枫的身上。 落在流玉枫身上的血水,顷刻间将流玉枫淋成了一个血人。 顿时,沾满血水的流玉枫,四肢不住的抽搐、萎缩,脖子不断拉扯着,上面青筋暴露,让流玉枫看上去像极了一只濒死的天鹅。 不少血水,洒落在流玉枫身上那三个拳头大的窟窿中,更是让流玉枫的整个身子都变成了一条被人丢在热锅上的蛇,无比痛苦的在古树盘起来的根须上翻来覆去。 落在古树上的血水,大部分从树身上流回了血海;剩余沾在树身上的血水,发出一股股人目可见的青气,蒸发殆尽。 没入血海当中的树根上,有血水顺着树根上的条条沟壑逆流而去。 远远看去,就像是有六七条血蛇由下而上的交错着缠住了古树。 仅两个眨眼的时间,树身上三四指深的沟壑里都布满了血水。 血水直通每一根枝干的尽头。 屹立在腥风中纹丝不动的古树,终于不堪重负的颤动起来。 枝摇叶晃。 浅灰色的树叶,一片接一片的从树枝上飘落。落入涌动的血水里,激起一个个拳头大的漩涡,瞬时就被血水争食美味珍馐一般的吞噬。 痛苦到生不如死的流玉枫,脑海中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这个时候的他,连惨叫都叫不出来。 他口头不受控制发出的喘息和呻吟,越来越微弱。模糊的意识马上就要完全消失。 他没有看见血海之上的血云中,不知何时凝出了一张狰狞至极的面容。 那张面容,只有轮廓,看不清五官,居高临下的俯览着流玉枫,冷笑道:“天生道心之人?不过如此尔。” “朕若得这天生道心,还不与那三个老不死的一样,称祖称圣?” 两语过后,漫天滚滚血云倾泻而下,化作天幕与血海连成一片,竟将古树团团包裹其中。 流玉枫仅剩的意识,彻底覆灭。昏死在古树之下,不见动弹。 血团由大化小,从四方八方逼至,眼见就要将流玉枫连同古树掘根拔起… 正时,一道白光出现在无垠的血云下。 那道白光四散开去,充满驱鬼伏魔的浩然之气。 只是可惜,那股充沛的浩然之气,照亮了这个暗无天日的血海,却终究还是撕不破空中那一片滚滚的血云。只能在云与海之间的缝隙里飞矢过来。 白光中,传出一个洪钟般的声音,那声音吟道: “要知大道通玄处,不在三千六百门; 若为证道苍生故,可诛妖魔可斩神!” 神字一出,血海之上轰的一声巨响,登时风雷大作。 一记乱草般的天雷,从白光中拉出一张长达十数里的巨网,向包裹着古树和流玉枫的血团激射而去。 一条旷世道影从白光中破出。 那道影发束黄巾,身穿金甲,外披红袍,腰结风带,足踩绿靴;面如重枣,虎须虎晴,说不出的庄重威严。 左手握出雷局,右手执着金鞭。 刚才那一记天雷,正是由道人左手的雷局神诀所发。 天雷击落在血团之上,血团立即崩散炸裂。古树、流玉枫重新出现在血海之上。 滚滚血云凝成的脸并不懊恼,只微微露出一丝诧异,淡然道出道人的名姓:“那位背负百世经纶命格之人的大弟子,萨守坚?” 威风禀禀的道人,一扬虎眉,朗声道:“正是本道,尔亦可称吾为汾阳萨客、全阳子。” 血云中的脸,不屑的冷冷一笑:“那位被你们视若神明的张天师,都奈朕不何,你这小小的一家弟子,又想如何呢?” 全阳子神色如定,说道:“道师之意,非尔所能知了;本道来此,并非是要与尔纠缠,不过是想将小师弟带回罢了。” 血云中的脸,冷笑更重:“你认为,你这一名小小的道人,有在朕手中抢人的本事?” 全阳子将右手中的金鞭,作拂尘轻轻一挥:“凭吾自身之力,当然不足以从此处带走小师弟,但道师早已料知此事,故而提前传了本道一法。” 血云中的脸不以为然,却还是问道:“何法?” “太清圣人,亲授道师的三五飞步尔————” 第69章 自古苍生皆草芥 太清圣人,即道家三大圣人中的道德天尊,又称“太上老君”。 太上老君,太下老子。 相传,老君为助背负百世经纶命格的张家天师长兴龙虎、证正一大道,而亲授龙虎山张天师一门名为“三五飞步”的世传玄妙之法。 “三五飞步”又称“三五之神”,混斗归元,贯通天地;进可助张家天师降妖、伏魔,退可助张家天师悟道、渡世。 全阳子得张家天师道谕,前来搭救这名天生与众不同的小师弟,从而经张家天师虚空传秘,学的“三五之神”中的其中一法。 全阳子一声道完,左手散去雷局,捻出祖师诀,先天道气作狂风大起。 足下行复转折,步罡踏斗,宛如行于诸天星宿之上。 举手投足间,庄严肃穆的威严道人,已是一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之势。 “天下虚名,尽归于圣。奈何朕乃三界之主,有何足惧?朕倒要看看,区区一家小道,如何能仗圣人之名,从朕之掌中走脱。” 血云中的脸一听圣人之名,似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当即扭曲的不成人脸形状。 血口一张,大喝一声:“天将何在!” 喝声一落,当空的滚滚血云如有感应,倏然化作涛涛江水奔涌起来。 奔涌之间,有一峰又一峰的血峦从血云中层层叠出。犹如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灭世大戏,被魔王缓缓的拉开序幕。 最下面的一层血峦,最为宏伟,离全阳子亦最近。 全阳子可以清楚的看到,有无数条血影鬼魅般从血峦上依次升起。每一条血影都身穿血甲,外披血袍,头戴血盔,手中持着血戟、血矛,抑或是持着血叉、血枪。 有精瘦者,呈直干之态;有雄壮者,若泰山之姿。个个凶神恶煞,个个不怒自威。 第二层血峦,离全阳子稍远。 但全阳子还是可以清楚的看见,上面依次升起的条条血影,比下面一层血峦上的血影,要愈加雄壮,愈加巍峨,愈加威风禀禀。 全阳子心头明了。 这些血影若是褪去血形之状,个个都像是那镇守在九天之上,身承驱魔斩妖之责的天兵天将;只是如今,这些出现在血云中的兵将血影,自身却化身成了魔卒。 犹如蒙蔽了双眼,受到了蛊惑,堕落了一般。 第二层血峦上,还有第三次、第四层、第五层,许多层;似是一座直冲云霄的恢弘圆形宝塔,凌空出现在血海之上,挡在在全阳子前面,由近而远往上重叠开去。 血云中的那张脸,已消失不见,却依然有一声大喝,从血云中传出。 “升旗!” 喝声中,血峦上的血影渐渐密集,越来越多。层出不穷。 无数面血旗,应声从后面的血峦上揭竿而起。 面面都如遇大风,哗哗招展,飘摇不定。 如浪如潮的旗海中,又有一声大喝传出。 “擂鼓!” 喝声未落,血台如破土而出的胚芽,自云巅般的血峦里昂然升起。 血台上,半身赤裸的魁梧血汉,龇牙咧嘴,疯狂擂鼓。 血峦上巨鼓如雷,血峦下有惊涛骇浪如受帝谕将令,纷纷从下面的无垠血海中汹涌冲天。 冲天潮浪,发出的却不是潮浪之声,而是鬼哭狼嚎,是龙吟虎啸。 浪潮作车、作马、作卒、亦作将;举戈咆哮,踏着血波,如履平地,以全阳子为中心,自无边无际的四面八方杀将上去。 鼓声、旗声、喊杀声,震耳欲聋。 一时之间,原本沉寂昏沉的炼狱血境,胜似千军万马、六军齐发。 全阳子道气静凝。 道心坚定不可摇,道意坚固不可摧。丝毫不为所动。 重枣般的脸,从唇角左右往下一拉;竟合上虎眸,作不视之姿。 右手中的金鞭,若拂尘般落于肘上。 左手当肩举起,指捻祖师诀,虚空画出雷法符印。 状轻如鸿,实重如均。 周身先天道气,随指迸出万丈雷霆。 紧闭的虎唇,微微一启,道家至心箴言真章已然发出: “会元始祖炁以分真,应妙道虚无而开化。 宣金符而垂光济苦,施惠泽而覆育兆民。 恩溥乾元,仁敷浩劫。 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请——玉清真王长生大帝统天元圣天尊。” 全阳子未动。那全阳子现身时都无力撕破的血云,却蓦的乍然撕裂。 一道朱红的极明之光,以荡除世间一切**邪逆,不可遏止之势,自南方从撕裂处落下。 旋即,云海之间,千雷齐鸣,万霆同闪。 一道数十丈高的真王之影于雷霆中隐现。 正是“三五之神”玄妙大法中的雷部源神。 ——坐掌神霄玉清府,总揽三十二天八区的玉清真王。 ——世人称之为“南极长生大帝”。 极光焕照,血影荡尽。 只是荡尽的血影,不见消散,不闻哀嚎,一入血云、血海随即复起再战。如同烈火烧不尽的野草,一遇春风随即复生。 闪现其中的玉清真王,以一敌众,神威大发。 却是只见真,不见王。 血云中的脸,重新凝出。 看着数千年未曾踏出极南之地,此刻却受圣人之法将全阳子与流玉枫庇佑住,替全阳子挡下血将血卒的玉清真王,又是愤恨又是鄙夷的狰笑道:“这便是圣人所授的,三五之神玄法?圣人之下皆蝼蚁,苍天之下皆草芥,果真如是也!” 狰笑消散,一道身披金带黄袍、肩悬赤角玉缎、头顶十二帘冕冠的帝王之影,赫然从血海中向玉清真王扑下。 此番临世,本就是为纵欲纵兴而来,又岂还顾及原来的尊贵身份? 况且为“三五之神”所召的玉清真王,身份地位皆不在他之下,不过是在人间的信徒与香火,不及他来的繁多旺盛罢了。 身带朱红极明之光的玉清真王,左掌化出万千雷霆,奔腾方圆近百里,荡散重重血影;一掌作却擎天之势,愤然迎上,挽大厦将倾。 两股倾力而发的先天大神真炁,如乱花一般催山倒海,激射开去。在血海、血云中变幻出无数种形状。 这片天地,若是一片大好人间,只怕已在这一掌相交下化作焦土。 就连已经修成真人之身的全阳子,都难以承受这一番大神交锋的余力。 将道心一凝在凝,周身道气一沉在沉,才堪堪得以稳住不住后去的身形。 全阳子施出圣人亲身传授给张家天师的玄法,只为遏血止祸,并无恋战之心。他身受天师之命,来此为的是救人。 况且这藏身于血云中的魔人,是超脱轮回的永生之身,纵是倾尽修为与之斗到身损道陨,亦无济于事。 趁玉清天王大发神威与破出血海的魔人,凌空对峙之际,稳住道身的全阳子虎眼一睁;将右手中的金鞭一挥,往屹立在血海中古树下落去,卷住了昏迷不醒的流玉枫,飞身后撤。 自认为三界为尊的魔人,撇开应圣人之法而来玉清天王,将右手向后撤的全阳子一指,怒目大喝:“拿下!” 血海与血云间向玉清天王蜂拥奔去的魔卒,在中途作覆水一收,即刻回身倒追过去。 “三五之神”玄法一散,玉清天王的身影,连同万千雷霆和朱红的极明之光,一起从血云下隐去。 魔人身形往上一消,重回滚滚血云当中。 第70章 自古苍生如草芥 全阳子用金鞭卷住流玉枫,施出初悟不久的雷部神霄之法,荡开拦路血影,急飞而去。 血海上,血卒如潮浪般蔓延开来,血云中更似藏有无数妖魔,呈胜过迅雷之势迫影随行。 无数道血气,从云海当中发出,遥击全阳子。 全阳子以道气护身,只奔、只闪,并不还击。 他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片炼狱般的腥血世界,但凭他现在的神通,尚无法突破那结界一般的血云与血海。 只得从中间的边际脱身。 奈何前方的血云与血海无边无际。 在身入这个血色世界时,奉师命而来的全阳子觉得一瞬即逝,但如今的全阳子,只觉得这个世界在无形中被放大。 归途无比漫长。好似没有尽头。 全阳子坚定的道心中有了一丝担忧。 他担忧的,并不是自身会身陨于此,而是怕有负师命。 张家天师为破解“自古苍生为草芥,凌霄尽染红尘血”的天魔邪咒,正四处寻道觅仙,欲求得除魔渡世之法,特吩咐他与另外三位师弟于炼狱血界外以观其变,必要的时候作出适当的应对之法。 为了这名天生与众不同的小师弟,张家天师甚至以“三五之神”相传都要让全阳子将其救下,足可见这位小师弟在张家天师眼中的重要性。若是其中另藏玄机,有负师命,只怕是会误了天师大事。 天师之事,皆是为苍生证道的大事。 怎可有误? 全阳子重枣般的脸上,有汗水溢出。 全阳子已全力施为,却依然无法摆脱如影随形的血影。尚被追的越来越近。 血云中那股足以抗衡玉清真王的大神之力,几乎已压在了全阳子的头顶。 已施出一次“三五之神”的全阳子,无力在施“三五之神”。就算全阳子强行再次施出圣人传授的玄法,让玉清真王再现,亦只是暂时的抵挡住身后的血影,终究无法脱身。 全阳子只能带着流玉枫,破开血影,竭力奔走。 正走间,全阳子虎眸一动。 凝睛一看,竟见得在远处的血海上,由远而近的现出一名赤甲黄袍的道人。 黄袍道人面如冠玉,不似全阳子虎面虎须,背上背着一柄道家桃木剑,右手执着拂尘,凌空而来。似是在有意迎接全阳子。 全阳子认出那人,当即道心一惊,扬眉责问道:“吴师弟,何故来此!” 那赤甲黄袍道人正是张家天师的二弟子。全阳子的二师弟。 姓吴,名真阳。号“混朴子”。 混朴子一挥拂尘,右手作剑指一扬,黄袍如藏大风,翻卷而起。 背上桃木剑应指出鞘。 百千道金光剑影,自混朴子身前平空铺来。飞射向全阳子身后已然近身的血影。 混朴子目中道气溢出,答道:“萨师兄,道师所说的玉兔,出现了——” “玉兔…” 全阳子心头在吃一惊,虎眸不由得移向金鞭卷住的流玉枫:“那这是…” 全阳子若有所悟:“这不是小师弟?” 惊疑之间,全阳子道形一滞,身后的血影在近数丈。 混朴子遥空再出一剑,第二道剑影平空铺来:“是他,亦是第二条遏祸之法。” 正时,一声大喝响起:“遏祸?遏不了矣!” 藏身在血云中的魔人,蓦然一掌探出。直拍心神惊动的全阳子。 察觉到身后变化的全阳子,自知这样下去无法脱身,迟早会连同金鞭卷住的小师弟,一起陷入血云与血海之中,遭其吞噬。 当下心念急转。左手重新捻出祖师诀,右手一动,将金鞭向混朴子一挥,金鞭卷住的流玉枫已向混朴子抛去。 全阳子虎唇一张,大喝一声:“带小师弟离开!” 左手祖师诀已成。喝完后唇间,道家箴言真章第二次吐出。 抛出流玉枫的金鞭,却已随右手挥向魔人拍出的那一掌。 混朴子以左手接住流玉枫,右手再出一剑,道了一声:“王师弟,李师弟,随后就到!” 随即飘身退去。 全阳子挥出的金鞭,落入魔人掌中,巨响爆出。 这一鞭击散魔人拍出的一掌,同时也被魔掌握住了鞭身。 魔掌握着金鞭疯狂的一阵乱舞,在将同样握住金鞭的全阳子,向血云之中掷去。 全阳子难承魔掌势可摧山的一掷之力,道身如同失去控制一般飞出数百丈。亏全阳子已修的真人之身,一身道气已是浑然天成,才勉强得以逼开血云,不至于被血云吞噬。 没有混朴子横秋剑气遏止的血影,从血海中急速扑上。血云中的魔卒亦纷纷现出身来。 魔人掠过全阳子,追向欲带流玉枫离开的混朴子。方行百余丈,却被一道熟悉的朱红极明之光当头劈下。 极明之光一劈下,万丈雷霆乍现。 阻下魔人的同时,亦将数也数不尽的血影,尽数荡碎,没入血海之中。 若是这些血影是鲜活的血肉之躯,那不敢想象这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血肉横飞景象。 为雷部诸神法源的玉清真王,身披朱光雷霆,重新出现在血云和血海之中。无力在施“三五之神”的全阳子,为完成张家天师之命,竟强行在施“三五之神”。 代价是,折损百年根基,以及真人的无暇命格;日后就算能够悟道通境,也不知会凭添多少艰难险阻。 全阳子捻诀、持鞭,立在血云之下。放目向远处看去,见得混朴子已然远去,倏然转身,将得知小师弟是第二条遏祸之法,微微有些悸动的道心一沉。 双足随意一错。虚空盘膝坐了下去。 全阳子的一身道气,在这一刻,无声的更上一层境界。 层层血影,无止无尽的涌出全阳子的虎眸当中。一股纵死不悔、誓死不移的道机,从全阳子的心头升起。 将金鞭作拂尘向左轻轻一挥,横落在双膝之上。 缓缓合上虎眸,扬声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纵是身死道陨,元消神灭,吾汾阳萨客全阳子,有何惧哉?——来罢!” 死志一生,祖师诀于左指尖再催,箴言真章于心头间再起。 重现的玉清真王,其神威瞬时纵横整个血境,犹胜第一次现身。似是誓要与血影和魔人一决生死。 为玉清真王所止的魔人,自血云中见得全阳子磐石般巍峨不动的道相,讪笑道:“以自身之命为注?呵,看你能坚持几时。” 第71章 自古苍生如草芥 能坚持几时,全阳子并不知道。 全阳子只知道,他想这么去做,并且无怨无悔。 还记得那位身负百世经纶命格的张家天师,时常教导道心蒙尘的弟子三道合一。天师说,修道即为修行,修一生之所行,还说天下求道之士,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三种亦可称为三品;下品为修道,中品为传道,上品为证道。 修道,乃求道入门之基本。小成能驱妖邪,走百鬼,卜吉凶,断生死,造福一方;中成能定风雨,唤雷霆,起真火,点金石,名扬四海;大成能化精炁,延阳寿,勘玄机,见真章,号垂道史。然求道之士,若为此类神通而求道,终不可入得大道也;故此品中之求道者,不论神通大小,皆为下品。 传道,乃求道化境之基本。天机无限,道机无穷,其境界能达之处,由个人慧根悟性所定;进可显正气浩然,清融诸多迷障,以震邪逆之风,退可教化众生,让其觅的真我,以脱俗世之苦。因求道之士,道法至此不仅已是自心,亦可自然,故此品中之修道者,不论慧根悟性是否通达,皆为中品。 证道,乃求道最终之基本。一证者,是为证一颗道心,作榜可效,不留以悔;二证者,是为证一章道果,有迹能寻,不留以因;三证者,是为证一世苍生,作百世先,不留以恨。天下证道之士,必为大无畏、大圣大慈之士,常常益及他人,而祸及自身,故此品中之修道者,不论所证为何,皆为上品。 只是纵有天师箴言在先,众多修道弟子中能真正做到三道合一的,依然极少。一是因为慧根有限,无法彻底通悟,步上天师所说的证道之路,二是因为修为不深,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一肩挑起证道之责。 世有真理万千,知晓只是皮毛,还需领悟在心、言行合一,以自身之足亲力去求证。张家天师所推崇的三道合一中的“证道”,指的便是如此。 即是“证道”,那定然会有代价。或是历经千般磨难,寻的真章;或是化作大道基石,身死元灭,以渡后来人。 “证道”之路,乃胸怀天下苍生,为芸芸众生辟的真理之路。这条路,不求自身,不问归途,不知结果,不得不有人行之。 这世间的每一件事,总得要有人去做;这世间的每一条路,亦得要有人去走。就算世事艰难,世道险阻,一切都是未知,亦要有人自告奋勇,去做那难以被人理解的先知。 若是天命降临、时机已至,化身先知一证那毕生所追寻的大道,又有何妨? 无妨!无妨! 虎眸轻阖,道相庄严的全阳子,不答魔人。只在心中如是想。 他之所想,亦是应圣人玄法再次现出的玉清真王所想。 玉清真王身如肃穆的巍峨金刚,势如下山的拦路猛虎。朱红的极明之光由心自发,大展天下雷法之源的不世神威,任由无数血影、魔卒潮浪般层层扑上,皆被无处不在的千钧雷霆撕碎荡尽。 血云与血海之间,极光雷霆犹如乱网,其中黑血不断涌起,眨眼间又不断洒落。似是下着一场漫天的倾盆血雨。 置身于血云中不见其形只见一张血脸的魔人,冷眼看了全阳子和玉清真王一阵。 他知道全阳子不惜以巨大代价施出“三五之神”,目地并不是要与他在此斗法,而是要阻下他的追击,让混朴子得以带着流玉枫从他手中走脱。 魔人并不是特别着急。 天生道心之人既然已出现,那魔人必然是志在必得,无论这天生道心之人逃到何处、有谁的庇护,他都志在必得。就算这一次能够走脱,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下一次,这一次有全阳子施出“三五之神”,霍命相护,下一次还会有这么好运吗? 况且魔人亦知悉一点。 名列四御之一的玉清真王,乃圣人之后;是那三个老不死中的原始天尊九子,掌天下万灵,统三十二天,周侧围绕着雷部众神,雷部众神之力量皆出于玉清真王。 玉清真王是为雷部众神的法源。 这应圣人玄法出现的玉清真王虽只是一道幻影,并非玉清真王的真身,却具备玉清真王的所有神通。魔人能够与之匹敌,但无法取胜,就算能够胜了玉清真王的这一道幻影,亦只是一场不见生死的无谓之争。 魔人的杀心,从天生道心之人身上,转移到了全阳子身上。 魔人是真的想看看全阳子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他喜欢主宰世间苍生万物的感觉,喜欢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感觉。也喜欢炼化生灵,喜欢看着他人慢慢在面前死去的感觉。 尤其是像全阳子这种以凡人之躯,全凭一颗道心不断领悟,才得以修成真人之身的正道栋梁。看着这种人无能为力的在眼前死去,那种求生却求而不得的样子,对魔人来说更有不可违逆之感。 出手杀死全阳子,尚不能称心如意,亦无值得欢喜之处。他要看着全阳子一点一点的命竭力尽而死。 他是世间主宰,这世间的任何人,一旦违逆了他,都不会有好的下场。 全阳子违逆他的下场,已近了。 玉清真王神法无尽,在血影血卒的层层包裹中时隐时现,每一举手皆有净世之能。奈何全阳子的道法却有尽。 全阳子的阖目道相,看似庄严淡然,周身道气实则已有滞乱之兆。这圣人传授的旷世玄法,虽然可敌世间一切妖魔,但还需施法者极其深厚的道法作为根基。 全阳子的道法,自是不及张家天师。张家天师的道法一直是普天之下的第一人,早可以随心所欲领悟圣人亲授的“三五之神”玄法,而全阳子无法做到。全阳子只能用自身根基,以及修成不久的真人命格作为代价,来苦苦维系从张家天师那里学得的“三五之神”。 全阳子察觉得到自身道气的滞乱,力不从心之感油然而生。可为让混朴子带着流玉枫从魔人掌中脱身的全阳子,已怀着誓死的证道之心,他没有放弃,没有散了玄法撤身退去,而是在心中更为专注的催动圣人玄法。 就现在的状况来看,就算全阳子想要撤身退去,也脱不了身。他不自己力竭而死,也会死在魔人手中。 全阳子越来越专注的意念,渐渐的变得单一。原本他还想着流玉枫和混朴子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这片炼狱,还想着张家天师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遏祸的法门,还想着这一生虽没什么大功德、大贡献,但证道于此也称得上是无愧天、无愧地、无愧于自身了。 这些想法,一个接一个的从他越来越坚定的意念中淡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凭自身之力,催动圣人玄法,阻下魔人。 最后的意念,化作一个洪亮的声音: “会元始祖炁以分真,应妙道虚无而开化。 宣金符而垂光济苦,施惠泽而覆育兆民。 恩溥乾元,仁敷浩劫。 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请——玉清真王长生大帝统天元圣天尊…” 那声音如同得道的高僧,正在以梵音普渡众生,如同昄依的道者,正在吟章做法请神下凡;字字皆是不可侵犯的神圣之声,一遍又一遍,在全阳子心中不停的回响。 全阳子似是沉迷在道家玄机深藏的箴言当中,一心一意,全然不顾自身变化。他周身的道气已由黄而暗,不怒自威的虎脸开始泛白,额头上真炁升腾,却依然汗如雨下。 置身于血云中的魔人看的这一幕,事不关己一般冷笑道:“才这么一会就不行了?未免有些让朕失望。” 第72章 自古苍生如草芥 全阳子的道气一呈倾颓之势,血色炼狱中的恐怖场景愈加疯狂。 响于血峦之上的擂鼓声,重了。魁梧的血汉身上黑血不住挥洒。 血海中涌出的血影、血峦上叠出的魔卒,更是将全阳子和玉清真王围成一个铁桶,饿狼争食一般从四面八方纷涌急扑。 想要在这炼狱中一证大道的全阳子虽已不支,但心中默念的“三五之神”箴言并没有受到影响。 应圣人玄法现出的玉清真王左守右击,神威丝毫不减,在朱红的极明之光与万丈雷霆的交织庇护下,依然没有任何一条血影魔卒能够近得了全阳子的身。 只是,如此下去。全阳子又还能坚持多久呢? 全阳子现在的状况,就像是一朵逐渐凋零的花。 与人世间的花不同的是,这朵花的凋零速度,要比人世间的花快上许多。 这朵花在凋谢之前,也要不屈的绽放出最美的模样。 最美的模样,伴有风刀霜剑,邪枪血戟。 还伴有有一线白浪。 白浪刺目、圣洁、不容有染。自混朴子带着流玉枫离去的方向急矢而来。 全阳子出现在这炼狱中时,右手持着金鞭,左手握着雷局,以不久前才领悟出来的神霄之法,一举击溃了包裹着古树和流玉枫的血团;但已修成真人之身的全阳子,仍旧无法撕破漫天的血云半分,只能从血云和血海之间飞身而来。 身为圣人之后的玉清真王,应圣人玄法现出法相时,身披的朱红极明之光虽然撕破了遮天屏障般的血云,但在极明之光穿过之后,血云随即如初合上。 然而这一线急矢而来的白浪,竟在滚滚血云当中呈现出波开浪裂之势。所过之处,血云似是被驱逐的猛兽,纷纷向两侧逃窜开去。 属于人间的曙光,自血云散去的地方露了出来。这片诡异阴森的深沉炼狱,竟因这一线矢来的白浪而重见天日了。 天日,似日非日。其光黯淡无比。 血云中凝出的脸,目光自全阳子身上移开,看向那道箭矢般的白浪。 魔人的目光里涌出惊疑,难辨五官的血脸蓦然开始扭曲:“玉兔精炁——” 阻下魔人,庇护住全阳子的玉清真王,神威犹在,道身却如风中残烛,忽明忽灭。 一心催动圣人玄法的全阳子,虎脸如枯,即将力竭,根本无瑕顾及炼狱中的变化,亦听不见魔人吐出的四个字。 在那道魔人口中的玉兔精炁矢至十里外时,全阳子的虎躯猛的一倾,几乎要虚空坠落,跌入血影如乱草横生的血海当中。 全阳子心中仅剩的意识,终于开始模糊,连默念道门箴言的想法都不在有。 玉清真王的道身,彻底从炼狱里隐去。朱红的极明之光,连同万丈雷霆,眨眼即失。 不停生而又死、死而复生的血影魔卒,没有了玉清真王的阻挡,瞬时嘶喊着、咆哮着扑向已是半昏迷状态的全阳子。 眼见全阳子即将被血影魔卒包裹吞噬,那道刺目的白浪里,忽然传出了两声爆喝: “无量钟——” “功德袋——” 爆喝胜似惊雷,在血海之上回荡不绝。两团道气纵横的异影应声从白浪里飞出。 那是一口金色古钟,一个青色布袋。 金色古钟,足有十数丈宽,携带着道家的不世真章之声,骇人心魄,势若千钧。 钟名“无量”,乃张家天师的三弟子,王道坚——来尘子的修行法器。 青色布袋,鼓风爆涨,犹如一张不见底的巨口,口中有奇光闪现,交错不定。 袋名“功德”,乃张家天师的四弟子,李德光——圡津子的修行法器。 极速飞掠的金色无量钟,在血云下留下一条淡淡的金痕。 钟口向下微倾,连带着许多血影魔卒,斜空罩向失去知觉的全阳子。 置身于血云中的魔人,认得张家天师的这两位弟子,当下大喝一声:“找死——” 血云中一直在等着全阳子力竭而死的血脸,狰狞的一变,杀性尽展,迎向全阳子掠来的无量钟。 可道气磅礴的无量钟,并没有被魔人阻下,更没有被魔人击毁,而是顺利的罩住了被血影魔卒团团包裹着的全阳子。 身穿紫袍的来尘子,一袭灰袍的圡津子,一起从刺目的白浪中破出。 紫须白发的来尘子,道相深沉,右手一挥拂尘,左手捻诀向刺目的白浪一指,吐出一字:“去——” 面容清俊的圡津子持着可丈量天地的朱红法尺,在右手中作连翻势一挥,引动右侧另一半的玉兔精炁,左手姘出剑指,虚空画出法印,朝扑向无量钟的魔人一探,淡然道出一句:“再去——” 由天下日月间至圣、至纯、至洁的玉兔精炁化成的白浪,瞬时一分为二,一齐漫向置身于血云中的魔人。 魔人的血色魔气,已触到了无量钟上,血掌一探,正要将来尘子的法器击碎,却被两道玉兔精炁,从与血云融为一体的身躯中贯身而过。 血云被贯穿的地方,立即出现两个巨井般的窟窿。 染上无量钟的血色魔气被消于无形。 置身于血云中的魔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身不由己的自血云中缓缓现出身形。 魔人的身形已全部现出,但是只有半个。 金带黄袍、肩悬赤角玉缎的身体不见了,顶着十二帘冕冠的头颅也不见了,整个上半身似是被一把刀拦腰斩断。 绣有两条龙雀的黑色裙摆下,双腿不住的往后退去。 血海与血云之间,响起一阵愤怒至极,又得意至极的狂笑声:“这就是至圣至纯的玉兔精炁?你们有了她,依然还是杀不死朕,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空中的血云天幕般涌向魔人不堪的半具身躯。 魔人的上半身在血幕下,以人目可见的速度重新幻化出来。 无量钟罩住全阳子,替全阳子挡住自四面八方纷涌扑上的血影魔卒,功德袋再当头罩下,将无量钟、全阳子都罩入袋中。 魔人幻化的景象,可谓骇人至极,但圡津子没有去看,亦来不及去看,将剑指往后一摆,功德袋袋口应指束紧,随即飞袋而回。 圡津子左手接住功德袋,向来尘子道:“速速离开!” 来尘子心念一动,向由玉兔精炁破开,正在逐渐合拢的血云处飞去;一个眨眼的时间便和圡津子消失在了这片血色炼狱当中。 第73章 凌霄染尽红尘血 两道白光自逐渐合拢的血云中破将出来,似是被困的囚龙逃出升天,似是已然离弦的箭矢,也似是两道流星划向天际,从血云与灰蒙蒙的暗日下一瞬即逝。 两道白光一去数百里,在无色无形的空气里拉出两条长长的光痕。光痕下的血云之上涌出魔卒无数,诞生于这片炼狱中的魔物依然不肯罢休,只是它们以血为养、以血为形、寄生于血云当中,无法离开血云,追不上从主子手中脱身而去的道人。 来尘子、圡津子两人,顺利从血色炼狱中救出了全阳子。正上天入地,于四处寻求遏祸之法的张家天师,在临行前再三嘱咐四位弟子,切勿意气用事,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只需静观其变,借机行事便可。混朴子、来尘子、圡津子三人向来极重道师之命,亦自知一旦入了这片能吞噬世间一切生灵的血色炼狱,十有八九是无法脱身的,但师兄弟三人得知身为大师兄的全阳子,为救那位道师口中的小师弟而孤身入了炼狱后,三人实在是难以袖手旁观。商议了一番后,三人都是持着相救的态度。 也不知道是冥冥之中的天命注定,还是只是一种巧合,当师兄弟三人正要进入血色炼狱时,师兄弟三人心中各自都收到了一股神奇的感应。那股忽然收到的感应十分强大,不但将师兄弟三人急着入炼狱去救全阳子的想法压了下去,还让道法早已可以称“子”的师兄弟三人在无形中迷失了心智。 师兄弟三人失了魂一般,身不由己的随着感应寻去;直到靠近后山上张家天师用来静心打坐的莲花池,师兄弟三人这才恍然如梦似的回过神来。 师兄弟三人发现,自从张家天师为寻遏祸之法离去之后,秀丽庄寂的后山便无人踏足,平日张家天师打坐时升腾而起的漫天道气,都四散成凌落之势,然而此刻却凝聚成形,似有无数精灵在山间游动。山上的莲花池处,更是有一股从未见过的至圣至纯之气,化作清风漫山吹来。 那阵从莲花池吹来的清风,吹动着师兄弟三人的衣发,将三人心中、脑海中的许多杂念,尽数无声的抹去;就连师兄弟三人在修行之中,遇到的凭自身慧根尚悟不透的迷障、难题,也都迎风而解。 心境平复下来的师兄弟三人不觉得吃惊。只觉得一身正陷于瓶颈期间,难以突破的修为,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冲关破卡,直达“脱俗”之境的巅峰,继续精心修行,便可轻而易举的修的三花聚顶、五炁朝元,化得“入圣”之境。 这迎风而立的短短一瞬,竟胜过人世间上百年、乃至是数百年、近千年的苦修。 道号“混朴子”的吴真阳,微微抬头向山上的莲花池看去,感慨道:“吾等师兄弟三人,立在这一阵清风中,似是变成了三株吸得天地精华、日月灵气的草木。” 道号“来尘子”的王道坚,亦看向山上的莲花池,沉思道:“这股真炁,并非道师留下的道气,道师之气乃济世正道之气,而这股真炁清绝六欲,大不相同。” 道号“圡津子”的李德光,一动不动的沉吟了一会,淡然道:“世间之灵气,皆不可能无故出现,或是为天机,或是为时机,吾等师兄弟三人能得之,想必另有机缘藏在此中。” 左掌托着一口金色古钟的来尘子,以目视混朴子和圡津子:“上山一观,吴师兄、李师弟意下如何?” “可是——” 背上背着一柄道家法剑的混朴子,心中记起已入了血色炼狱的全阳子,微一迟疑,方道:“先行上山一观也无妨,说不定有相救萨师兄之机。” 师兄弟三人飞身掠上,直奔莲花池。 张家天师静心打坐的莲花池,有八溪并流。八条小溪呈阴阳八卦之状,潺潺轻响,清澈见底;后有离、坤两溪自山悬如瀑布泄下,前有坎、艮两溪自石上激起细浪而去,右乾、兑两溪,左震、巽两溪,各自静淌。 溪水流入的林中,花草遍地,古树擎天。一棵比一棵俊秀。都说人秀于群,木秀于林,必有恶风摧之,但在这张家天师静心打坐的莲花池侧,百木只沐浴在清风当中,如被情人的多情手,一遍又一遍的温柔轻抚。 莲花池中,只有一朵巨莲在莲池正中央,作莲台状向天绽放。师兄弟三人清楚的记得,这一方道师静心打坐的莲台,是由一朵青莲所成,而如今青莲却变成了一朵粉莲。 粉莲上坐着的,亦不是青冠青袍的张家天师,而是一名约有十六七岁的粉衣少女。 粉衣少女闭着双目,也不知是在打坐,还是在神游。只是一身粉色的少女坐在粉莲上,似是与粉莲连成了一体,娇小玲珑的身躯散发出来的真炁缭绕不停,亦是一片如梦如幻的粉红。 远远看去,就像是坐在莲台上的粉衣少女,正在做着一个粉红色的梦。那股从未见过的至圣至纯之气,便是出自这个梦中。 师兄弟三人见到这不知来历、不知身份、不知何时出现,却非比寻常的粉衣少女,立即各自惊疑起来。惊疑之下还藏着一种说不出吉凶的怪异预感。 那种怪异预感告诉师兄弟三人,他们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粉衣少女,又或者是了解过这粉衣少女的故事,知道这粉衣少女是谁。可一阵仔细的回想后,并没有得出结果。 师兄弟三人不约而同的互相看了看,似是在询问对方有没有得出有关于粉衣少女的线索。混朴子和来尘子摇了一下头,圡津子没有出声,亦没有动。 他回想起刚才受到的那股强大感应,不知不觉来到山下,继而立在清风中的情形。那阵由这粉衣少女散出来的至圣至纯之气化成的清风,似是能扫清世间尘埃,拂尽心中欲念,还能让自己与两位师兄弟慧根开悟,提升境界… 试问这天下间,要是什么人散发出来的真炁,才能具备此等神效? 圡津子记得张家天师曾经掐算过天机。张家天师从天机中得出,若要清除拥有不世神通兼不死不灭之身的魔帝,因邪念作祟降下的炼狱灾劫,破解“自古苍生如草芥,凌霄染尽红尘血”的邪恶祸世诅咒,其可行的方法有两种。 一种是用上古大神遗留下来的封印之法,进行封印,另一种则是与传说中的金乌降世有关。而金乌若是降世,与金乌共存共依的玉兔,必然也将降世。 道书中有明确记载,玉兔所拥有的玉兔精炁,乃天地之间最为圣洁、最为精纯、最为神奇之炁。 凡人得其一股,能无病无灾,延年益寿数百年;武人得其一股,能筋脉尽通,功力大进,领悟不世命格;修道之人得其一股,能脱窍开悟,在塑慧根,步入全新的境界。尚能扫清天下魔障,驱尽天下妖邪,生天下灵气,还天下大白。 刚才自身修为莫名突破瓶颈,一路冲关破卡的情形,与道书中所记载的可谓是极其相似。 混朴子、来尘子各自看向圡津子,见圡津子许久都没有动作,不禁问道:“李师弟,似有所悟?” 圡津子目光一动,收起心思,将信将疑道:“这坐在莲台上的粉衣少女,想必便是道师以前提过的玉兔。” 第74章 凌霄染尽红尘血 混朴子、来尘子亦从道书中看过有关金乌玉兔的故事。 所谓“金乌”,指的即是日,世人俗称为太阳,在修道之人的口中,象征的是元神;而所谓“玉兔”,指的便是与日共存共生的月,象征的是由修道之人在参悟道法的过程中,从精气神里所化出的元炁。 元炁与元气的读音虽相同,实际境界却有天壤之别。元气只是修道之人的自生之气,而元炁则是修道之人超凡入境的升华之气,亦是觅的元神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元神中的“神”,所指的并非与仙相似的神:而是指的修道之人的真实自我,即修道之人最原始的面目。 世间的修道之人成千上万,数不胜数,每一个修出的元炁与元神都不相同;其中最为难得的,当属得天地造化之人。 世人常用人中之龙、人中之凤,来称赞千古以来的出类拔萃者,其实最为出类拔萃的,并非人中龙凤,而是为人中之最。 人中之最,即为烁耀乾坤的日月。道书将其命名为金乌、玉兔。 混朴子、来尘子听得“玉兔”两字,各自吃了一惊,不禁再次互看了一眼。 这不知何时坐在张家天师用来静心打坐的莲台上的粉衣少女,来历固然神秘,可要说她就是传说中由月化出来的“玉兔”,还是让人难以相信。 这粉衣少女,除却给人一种灵性之感,以及一身在四周缭绕不停的粉色真炁之外,看上去与寻常少女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粉衣少女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稚气,显得十分柔弱,远那些气定神闲的修行道女、英姿飒爽的江湖女侠相比,更是远远不及。 但听圡津子这么一说,在记起以前张家天师提过一些关于“玉兔”的故事,混朴子和来尘子又无法将其否认。毕竟由粉衣少女身周散发出来的至圣至纯之气,是两人有目共睹的,亦是两人方才亲身经历过的。 来尘子惊疑不定了好一会,依然难断是否,犹豫道:“这名粉衣少女若是道师所说的玉兔,那与玉兔同生的金乌,又在何处呢——” 一语落定,一阵清风从秀木满山的林子中吹来,混朴子、圡津子两人心头皆猛的一跳。 来尘子也似是倏然悟到了什么。 师兄弟三人在这一刻想到了同一点,心中的惊疑顿时消散淡去,六道深沉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 “那位道师口中的小师弟,吾等三人至今都未曾见过,如今却在此时出现,想必…” 混朴子的话没有说话,莫名戛然而止。 来尘子、圡津子两人看向混朴子,却见混朴子的脸色忽的变得难看起来。 混朴子的心头凶兆大现,转身往远处血色炼狱的方向看去,沉声道:“萨师兄有难!” 来尘子、圡津子两人立在后边交换了一个眼神,尚没来得及回答混朴子的话,混朴子已箭矢般向血色炼狱扑去,只留下一句:“即是玉兔降世,那玉兔精炁必然可以助萨师兄避过此难。” 来尘子看着混朴子消失在天际,叹道:“事已至此,只能姑且一试。” 圡津子点头道:“但愿吾等判断无误。” 情况紧急,来尘子无瑕多想,转身面向端坐在莲台上的粉衣少女,倾身垂头,行了一礼:“神女,请借真炁一用,若有得罪,来尘子自会前来领受责罚。” 圡津子将手中法尺一横,向粉衣少女作了一揖:“神女,萨师兄有难,吾等师兄弟两人,冒犯了——” 言罢,两人各自以手中的法器,从粉衣少女的身周缭绕的圣气中引出一道真炁。在将法器向血色炼狱的方向一挥,至圣至纯的真炁由粉红变成洁白之色,江水般涌了出去。 来尘子、圡津子两人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够确定坐在莲台上的粉衣少女就是传说中的玉兔。两人只百分百的希望,坐在莲台上的粉衣少女就是传说中的玉兔。 若确是如此,那不但找到了第二条遏祸破咒之法,大师兄全阳子也有救了。若判断有误,坐在莲台上的粉衣少女不是玉兔,那师兄弟三人这一去,只怕是救不下全阳子,还会连同自身都有去无回。 结果证明,来尘子和圡津子的判断是正确的。这股从粉衣少女身周引出的真炁,先是一路破开了结界般的炼狱,然后更是一举击溃了置身于血云中的魔人,若不是魔人拥有不死不灭之身,如今只怕已经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 被那股真炁击溃的魔人也说了,那股从粉衣少女身周引出的真炁,就是传说中的玉兔精炁。在这天地间,也只有玉兔才能拥有玉兔精炁。 来尘子、圡津子从血云中破身而出,一鼓作气离开了血色炼狱,只不过血色炼狱外面的世界,依然不是寻常人能够生存的世界。 血色炼狱外面的世界,是一个黑色的世界。这个黑色的世界里,被吸干了所有的生机,如同被一场炼世的妖火熊熊燃烧过,妖火熄灭后这儿化作了一片焦土。 焦土之上,有上百里山峦巉削孤危,一望无际。 山峦如炭,上面布满了条条裂痕,随时都有坍塌之险。中间散落的怪异巨石,亦是漆黑如墨。若是将这片黑色的世界染成红色,那与以古树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去的血色炼狱,绝没有任何的区别。 黑色的世界里,无风无云,死气沉沉。百里山石交错纵横,起伏不定,看似无规无矩,但在精通列阵布图的高手眼中,这黑色世界里的百里山石却深藏韵律。 这是一片由张家天师布下的玄机大阵。 此阵以焦土为盘,以炭山为关,与血色炼狱形同了水火不容之势,阵中不见任何生气,仍有重若千钧的苍古之意回流其中。 土虽焦,山虽裂,可只要见了一眼,一种蚍蜉撼大树的无力感,还是会压的人踹不过气。 身似流星的来尘子、圡津子两人从血色炼狱里矢入阵中,落在最高的一处山峦上。所过之处残留的光华,渐渐从黑色世界中隐去,道身所带的光华则随着气劲流转不息。 立在山峦上的两人,非常醒目。只是这种醒目似是汪洋大海上的两盏残烛,似是惨淡夜空下的两只萤火,是那么相形见绌,那么微不足道。 来尘子、圡津子两人眺望着黑色世界外的血色炼狱。血色炼狱中的鼓声、喊杀声听不见了,可炼狱中传来的浪涛之声,却正在逐渐强烈。 来尘子听得出,那片血海已汹涌澎湃,在血黑两界处,有千堆血正不停卷起。那片血海正在竭力吞噬大地,企图突破张家天师布下的玄机大阵,继续蔓延开来。 救出全阳子,遇得玉兔的师兄弟两人,一点也不觉得欣喜,相反还加重了担忧之色。 来尘子沉着脸道:“吾等两人,虽用玉兔精炁救下了萨师兄,但也向那魔人透露了玉兔降世的消息。” 圡津子的脸色一样很低沉:“玉兔精炁具有如此神能,魔人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其吞噬化为已用,祸世的步伐也将加速了。” 一阵巨大的惊涛拍岸声自远处传来,其声势之大让整个黑色世界都为之颤栗了几下,四周有几处炭一般布满裂痕的黑山,轰的一声塌了下去。 很明显,这是张家天师布下的玄机大阵不支的迹象。 来尘子道:“如此看来,道师苦心布下的这一片玄机大阵,不出几日就会被破。” 圡津子抬头看向天际,叹息道:“也不知道师有没有寻的上古大神遗留下来的封印之法…” 来尘子道:“道师直到今日也无音讯传回,想必还需一段时日才能见得归期,这段时间吾等当作出对策,切不能在使生灵涂炭。” 圡津子道:“王师兄所言甚是,不过吾等当务之急,是先得疗好萨师兄的伤势;吴师兄不再炼狱当中,想必是奉萨师兄之命,带着小师弟先回了明珠山,吾等…亦回吧。” 来尘子点头应了一声,闪身往明珠山而去。 第75章 凌霄染尽红尘血 明珠。 明珠。 还君明珠。 人世男女之间,最刻骨铭心、最辗转反侧之痛,并非是韩愈那位大弟子所写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而是,明明郎未娶,卿亦未嫁,却依然要还君以明珠。 张家天师还的,尚不是明珠,而是一颗心。 试问芸芸众生,一颗已经给出去的心,又如何能够还的回来? 倘若一颗给出去的心,被人还了回来,那还不如将这颗心挖出胸口丢了,从此痛痛快快做一个没有心的人。 若是如此,这世间又怎会有那么多爱恨情仇,那么多含恨不如意?遗憾的是,许多许多的人,都不愿意丢。 明珠山,位于张家天师布下的玄机大阵之外。 山势呈环抱之态,有一湾莲花池与玄机大阵遥相呼应的主峰并不高,其余向四周绵延开去的诸峰亦不是很广,但每一座山峦之上都有奇花异草漫山遍野,古树亦是参差如戟,秀丽擎天。 用某位大诗人的一句诗来形容,那便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从明珠山山上判若两界的景色可以看出,前面寸草不生的黑色世界、以及暗无天日的血色炼狱,原本都是生机盎然的世外桃源之地;只是遭到了魔人的炼化,这才被夺去了所有的生气,变成了一片焦土血狱。 在明珠山主峰的两侧,各有两座小山由高渐低的护立左右。小山与明珠山的主峰一样,皆是面朝张家天师布下的玄机大阵,住在山上的人只要一睁眼,便可将黑色世界里的动静看的一清二楚。 四座小山上,各有一间明居正中、暗引八方的奇门陋室。那是跟随张家天师因遏祸伏魔而镇守在此的四位弟子的住处。 分别名为“太初”、“两仪”、“三才”、“四象”。 从全阳子金鞭下接过流玉枫的混朴子,落在了右侧外面的“两仪”室外。 混朴子脸色低沉,一落下身形,停也不停,直扑入室中。将流玉枫在打坐的地方放下,转身化作一道白光就要向血色炼狱飞去。 他入血狱,本就是为了救全阳子,哪怕是与全阳子一同葬身于血狱当中,也无怨无悔。只是全阳子将这位只从道师口中听过、却从未见过的小师弟交给了他,他不得不听师兄之命,带着小师弟先行离开。 否则撇下师兄不管的事,一身正气、深具君子之风的混朴子绝计做不出来。 可是,以人目难辨的速度飞出室来,正要重返血狱,与师兄平肩作战的混朴子,却又忽然在“两仪室”外面的山崖边停下了身。 他察觉到不对。极其不对。这种不对,甚至可以说是不妙。 他低沉的神色现出一丝惶恐… 他的六感告诉他,有一股极其强大的魔气正从身后蔓延开来。 这儿是明珠山,是张家天师和他们四位师兄弟为遏祸而栖身在此的地方。这儿一直是道气纵横,正气冲天,任何邪魔都无法靠近,又怎么可能会有魔气? 更何况,在张家天师静心打坐的莲台上,还坐着方才出现不久的玉兔?至圣至纯的玉兔精炁,能克天下所有妖魔,这魔气又怎么可能在距离玉兔本尊这么近的地方蔓延? 一动不动立在崖边的混朴子,有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向来坚若磐石、静若止水的道心,似是遇到了一股狂烈的凄风,再也难以保持平静。 混朴子想得到,身后的魔气是因何而来。 他带着这位小师弟一从血狱归来,明珠山立即就有了魔气。 他能够确定,自己的身上没有沾染魔气… 混朴子缓缓的、一点一点的转过头。他不想承认,这股魔气是由师兄孤身入血狱,抱着死志才得以救下的小师弟所发。 他更加不想看到,这弄人的一幕在此刻发生。 可混朴子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了。并且还看的很清楚。 他身后不远处的两仪室,仿佛被火点燃了。 那是一场血火。一场炼化过无数生灵,只在血色炼狱立才会烧起来的血火。 血火大起,将方圆十数丈都照成了一片血色。血火上的赤焰,更是如同恶魔的爪牙,正在疯狂的舞动。 混朴子的半边脸,也被照成了一片血红。他不想承认,却偏偏不得不承认。 他挺着胸脯,微微抬起下巴,深深的吸了口气。强行将祟动的心绪压了下去。 混朴子姓吴,名真阳,修的是“三华九阳”之法。名义上虽只是张家天师的二弟子,却是诸多弟子中入门最早的一个,亦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自幼拜入张家天师门下,跟随张家天师四处云游、传道、伏魔,深的天师真传。 金乌降世,本是张家天师所说的第二条遏祸之法;谁能想得到,遏祸的法门,竟染上了魔气… 这始料不及的变化,让混朴子道心惊动,甚至生出绝望之感,却终究没有乱了混朴子的道心。 修道之路,本就有无数意外和险阻。 渡世之路,本就是绝望与希望共生。 又怎能因一时的变故,而心生迷乱? 既然事已发生,那便只能面对。 张家天师有敦敦教诲千万条,从来没有哪一条是教弟子惧难逃避的。 混朴子转过身,走进了如烟如雾的血色中。接着又走进了燃起血火的两仪室中。 室中的流玉枫并没有醒来,只是破碎的身躯却在不住的搐动。额头、脖子上,筋脉如丘峦、毒蛇一样鼓起。 常人的筋脉,从外看是青色的,而流玉枫的鼓起的筋脉,变成了血色。就连没有筋脉的脸颊上,也布满了条条血痕。 混朴子将手中拂尘一挥,流玉枫的衣襟无声解开。却见在那血色窟窿外,尚有血肉的地方,亦是血筋暴起,血痕满身。 “怎么会这样?” 混朴子道心一沉,默默思索了一阵。这番变故无疑让人难以理解。 “小师弟明明已离开了血狱,为何还会有被吞噬之相?” 混朴子转过身,透过门窗看向远处的黑色世界。 他神情肃穆,瞳孔在无声中缩成两点。“三华九阳”之法已然运起。 在混朴子的眉心处,隐隐现出一个柳叶般的形状。似是二郎圣君的通天之眼,也似是道法中的人中成窍。 混朴子的脑海中,黑山、黑土附带许多怪异景象不停叠现;一阵交错闪现后,那片血色炼狱重新浮现在混朴子的脑海中。 混朴子看见了立在血色炼狱中心处那棵灰白色的古树。滔天血浪,不停当头盖下,将灰白的古树一遍又一遍的染成血色。 树身上,沟壑遍布,血流顺着沟壑蛇练般逆流而上,牵动着每一支树干。盘踞在血海中的根须上,更有血堆哗然卷起。 古树承受不住,宛如活物般不停颤动,不停招摇。 混朴子心中有所领悟,愤然吐出四字:“原来如此!” 即是如此,那他又当如此? 混朴子脚步一动,向室外走去。 自然垂下的左手,并出剑指。一身磅礴道气瞬时聚起。 混朴子从血红魔气中沉步走出来,立在崖边引颈抬头,猛吸一口气。将一身在上一层,直冲平生所修之顶的道气,全都化在这一口气中。 混朴子剑指陡的向前一探,大喝一声:“散开——” 第76章 凌霄染尽红尘血 混朴子背上的道家法剑,如听谕令,当即脱鞘化作一道精光急电,向血色炼狱飞掠而去。 古色典雅的剑鞘之影,还残留在混朴子指前,金光夺目的剑尖却已掠过大半个黑色世界,出现在了近百里之外。 这一剑,是身为张家天师二弟子的混朴子,集聚全力的一剑。其速度已超脱了凡人所能达到的极致,直逼剑仙之境,若有品剑之人在场见得,只怕人间快剑之名,将不在属于“武当剑圣”。 其速度如此之快,其剑势也远非人间一般剑子所能比。 法剑过处,剑啸如龙,涛涛剑气尚来不及铺开,已然不见法剑踪影。直到一两个眨眼的时间过后,法剑留下的金色剑气才在空中似浪潮一般激荡开来。 被张家天师布下玄机大阵的黑色世界,在一瞬即逝的法剑下照的通亮。从混朴子立着的山崖看过去,就好像是渡了一层金,炫目辽阔至极。 黑色世界空中的金色剑气,向两侧涌去的同时,法剑已完全从张家天师布下的玄机大阵中穿过,进入了血浪滔天的血色炼狱。 血色炼狱里,能撕裂凡人肉体的魔气翻涌不息,飞掠而来的法剑犹如一只逆风飞翔的金鸟,去势不堪重负的减慢了三四分。 背对两仪室而立的混朴子向前半侧着身子,用鼻腔再提一口气,以自身生气凝助修为,奋力引剑向前。 他的双唇,紧紧的抿了一条线,原本舒展的眉头锁成一个川字;集聚平生修为极限的剑指,连同整条伸出的左臂都开始轻颤起来。 他已竭力以赴。 进入血色炼狱,往古树掠去的法剑,被置身在血云中的魔卒一路狂扑。或是落空,或是阻之不及,或是被法剑贯体而过。 混朴子这竭力的一剑,击落魔卒无数,大有睥睨天下剑道,佛挡杀佛、魔挡诛魔之势。在那只顾冤冤相报的江湖之上,想必已是无人能敌。 只是这一剑所面对的,不是人。而是魔。 这一剑面对的魔,远不是一般的魔。这魔的真身是那九天之上的神,是那权掌三界、自称为“朕”的帝。 !!一念即神,一念即魔! 混朴子想不明白,为何世间之人历经千劫百难,苦苦修行,只愿登上那天门,得已超凡脱俗、入圣见隐;而那九天之上的神,九天之上的得道之人,所想的却不是造化天地,以清天下迷障,而是将万物视作刍狗、鱼肉,将苍生视作草芥、蝼蚁。 自古苍生如草芥,凌霄染尽红尘血。 要是何其恶毒的心肠,才能许下如此诅咒,将朗朗乾坤,变成涛涛炼狱? 坐落在那九天之上,享尽人间香火、日夜受众生参拜的,到底是神,还是魔? 又或者是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就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样,表面上冠冕堂皇、慈眉善目,实际上却是以吸食众生血肉为生? 求神。求神。所求的只不过是神的一点垂怜、一点施舍罢了。 堂堂众生,生而为人,又岂是为跪着求怜而活! 若是如此,混朴子宁愿挺直腰杆,昂首挺胸而死。 在血色炼狱中飞掠的法剑,已出现在古树可见的范围之内。只是一道魔影却从血云中脱出,挡在了法剑之前… 混朴子道心沉凝,不惊不惧。 将右手中的拂尘一挥,继而向内收好,亦并出剑指,顺着轻颤的左臂,向左手的剑指缓缓抹去。 一身一而再、再而三冲顶自身极限的道气,让混朴子面带红光,热血沸腾,连双唇都无法继续抿住。 混朴子右手的剑指,点在左手剑指的第一根关节上。三次竭力提升到难以控制的道气,让混朴子禁不住仰天长呼。 遇到魔人拦路的法剑,随着混朴子的心念,笔直的射向魔人。 魔人嘴角掀动,满是轻蔑之色。右手长袖一舞,不偏不倚的向法剑拍出一掌。 法剑,虚空抵在魔人掌心。剑啸传出,正邪不容的两股气焰,相斥相持。 魔人神色如初,轻描淡写。立在两仪室室外山崖边上的混朴子,却有血从齿间溢出。 混朴子咬血牙、切血齿。 不肯放弃! 他不肯任由师兄冒死才救下来的小师弟,就这样被血狱中的魔人吞噬。 更何况,这位小师弟还是道师口中的第二条遏祸法门? 若是张家天师没有寻到上古大神遗留下来的封印之法,这位小师弟又被魔人吞噬,那又如何能够化解魔咒,阻止魔祸? 若不能阻止魔祸,这片大好人间要不了多久,都得变成和血色炼狱一样的景象。苍生万物,无一可以逃脱。 可惜的是,不像张家天师、全阳子一样,背负不世命格的混朴子,不肯放弃也没有用。人神,或者说是人魔,终究有着巨大的差距。 他豁命相拼,也不是魔人的对手。 只僵持了几个眨眼的时间,混朴子的耳、鼻、口已全部流出血来。 再僵持两个眨眼的时间,混朴子的眼睛都有血流入。 混朴子的耳中轰隆隆的响,眼前黑茫茫一片,口鼻间的呼吸,已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可混朴子,还是不肯放弃。 他口中不停的念着:“散开…散开…散开…” 他还在僵持。 就像那为报三顾茅庐之恩,而入蜀侍刘、六出祁山的诸葛孔明一样。还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样的行为,这样都事迹,到底该如何定义?是可惜、可笑,还是可敬、可歌? 魔人没有趁势反击,也没有将混朴子的法剑挥开,而是堪堪抵住法剑,存心想要混朴子像全阳子一样自行豁命至力竭而死。 在张家天师布下的玄机大阵中听得血浪滔天声的来尘子、圡津子两人,正好归来。远远见得混朴子七窍流血仍然举指奉剑的模样,两人各自变了脸色。 惊呼道:“吴师兄,快住手!” 混朴子听不见。 他的一身道气,骤然攀登极限,再从极限快速枯竭。这个过程从始至终,不过只有八九个眨眼的时间,巨大的反差如同人世间的极悲和极乐,让他难以承受。 若是无伤无损,倒也无事,只需调息静气便可。可如今的混朴子伤了道身,损了真元,仅凭最后一抹意识在死命维持。 待最后一抹意识,从胡乱无比的脑海里消失,混朴子再也维持不下去。 混朴子右掌心向内握着的拂尘,无力的脱掌落下。 尘柄下的白牦仙羽,如遇大风,在混朴子身前的道气里四散飞舞。 混朴子的身躯,似风中秋叶般摇曳了几下,胸膛开始不受控制的剧烈起伏,口头唇齿大张,猛地吐出三大口血,再也无法与血色炼狱中的魔人僵持。 身躯随着猛然吐出的血向前微倾,当头往山崖下栽倒下去。 第77章 凌霄染尽红尘血 混朴子心念一断,法剑立即成为无主之剑。剑身上金光尽失,在魔人的掌焰下一点一点的化为灰烬。 魔人凌空立在血云之下,一甩长袖,冷笑道:“如此不堪一击,还妄想着阻止朕吞食天生道心之人?哼哼,凡人总是这般无知又无能。” 从山崖上栽倒下来的混朴子,身躯似是一只笔直下坠的蝶。 这只蝶儿,仰面向着那没有日光的天,七窍皆流着血。 他还想不甘认命的飞向那青天,还想为那众生在尽自己的一分微薄之力,奈何他已断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没有落在大地之上,而是被来尘子的一只手揽过,落在来尘子的怀里。 来尘子揽着混朴子的残躯,向上飞身急去,落在两仪室外的山崖上。 来尘子看着混朴子神情僵硬的样子,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轻声唤了两句:“吴师兄,吴师兄…” 混朴子无法回答。 混朴子正气深藏的眸子依然睁着,缩成一点的瞳孔依然清晰可见,只是脑海中完全失去了应有的知觉。 手里提着功德袋的圡津子,满面惋惜之色。 在跟着张家天师镇守在这明珠山的四位师兄弟中,圡津子与三位师兄颇为不同。三位师兄中,萨、吴两位的修行之道,偏向人道,而王师兄来尘子的修行之道,偏向释道。圡津子偏向的,是儒道。 儒道,乃百家诸子中最为博大精深的一门,千百年来,虽然在帝王的权谋之术中被严重阉割,但真正习得儒道的真义之士,依然不失象征着儒门君子的六艺风骨。 儒道以仁义礼智为要,续的是孔孟之风,悟的是济世之机,是人间诸道中推崇者最多的一门,亦是最难觅得真我,最难修成正果的一门。圡津子的修行之道,之所以偏向儒道,主要是因圡津子乃半路入道,在入道之前,圡津子曾是一名寒窗苦读十数年,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书生。 书生中胸怀天下的俊才者,皆如儒家圣人所说,追求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然而在圡津子学有所成,想着要大展抱负之时,圡津子却寻不到一个登堂入室的机会,尚被人耻笑一无所成,深感世道昏暗,难有出头之日。 圡津子不想碌碌无为,平庸一生。他听得天下间流传着一个叫做“南张北孔”的说法,这个说法在近百年多间越来越响,越来越得到世人认可。 北孔指的,当然是百家诸子中最负盛名、弟子最为众多的那一位儒家第一圣人;而南张所指的正是兴于东汉时期,在龙虎山之上建立天师府,创下正一大道,后世称其为“道祖”的张家天师。 张家天师之名,虽不如孔氏一宗来的悠久,但张家天师的诸多事迹却是传遍四海、妇孺皆知,在加上其源头可追溯到老、庄两位儒门之外的圣贤之故,其后来之势不得不说是十分迅猛。 千百年来,任由人世间沧海桑田如何变化,江湖庙堂如何更朝换代,都没有改变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那就是无论哪朝哪代都对圣人之后极为礼遇、尊崇。北圣孔氏,早在刘汉时期便享有世袭爵位。如孔圣之后,孔霸被汉元帝册封为“褒成侯”;曹魏时期,改封“恭圣”、“褒圣”。而到了如今的李唐时期,又受封为“文宣公”。 张家天师亦是如此。自从道祖张道陵以天师之名流传于后世,张家天师便和孔圣一族一般,成了历代帝王争相赐号封爵的对象。成了最具代表性的“素王”。 所谓“素王”,即怀有帝王之德,而未居于帝王之位的圣贤之士。其位不亚一品大员,已极人臣,可谓是身不在庙堂之上,自有庙堂之封加身。 圡津子二十九岁改儒入道,其契机乃贞观七年逢张家天师奉本朝太宗皇帝传谕,入长安城讲经传道之故。张家天师有在长安城收机缘将至者为弟子之心,从诸多听道弟子中,张家天师挑得一名,这名弟子即为手握法尺的圡津子。 圡津子生性温和、难韫,自幼熟读群书,慧根极深,得张家天师赐度天尺一条,功德袋一个。入道之后,圡津子没有让张家天师失望,其自行领悟的修行之道非但不同于其他诸位师兄弟,深带儒门之风,独具一格,境界亦如利刃破竹,进展神速,直逼入道已久的三位师兄。 这次随张家天师来此遏祸,圡津子亦向张家天师提出过自己的应对之法,只是这次劫难远非一般灾祸能比,造劫者亦神亦魔,种种方法都对其没有作用。为确保少生意外,张家天师唯有采取从道机中卜出来的方法。 圡津子微一合眸,长长的叹了口气,收起右手中的度天法尺,将食、中两指按在混朴子腕间脉门上,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吴师兄气力几乎用竭,真元亦受损严重,若不是吾等回来的及时,扰乱了吴师兄的心神,让吴师兄死志丧失,吴师兄恐已陨命。” 来尘子听得出圡津子这句话的意思。这句话不仅告诉了他混朴子伤势的严重性,也告诉了他混朴子现在并没有性命之忧。 他抬头看向圡津子,双眼的余光从圡津子肩头掠过,落向正笼罩着一团血火的两仪室。 “如今吾等师兄弟四人,已有两人重伤至不省人世,如此情况…又逢这般变故,只怕是极其不妙。” 圡津子一从大阵中归来,就远远的看到了从两仪室里散出来的血气,只是落下山崖的混朴子让他来不及去顾及。经来尘子这么一说,圡津子微微侧过头,也用余光看向身后的两仪室,忧虑道:“确实是很不妙,躺在室里的想必就是吴师兄带回来的小师弟。” 来尘子目光一收,将悸动的心神沉寂下去,说道:“李师弟,你先去看看小师弟现在的状况,吾先送吴师兄至三才室,替吴师兄疗一下伤。” 圡津子点了一下头:“萨师兄身负不世命格,是上苍注定的天命之人,呆在自生灵气的功德袋中疗伤,想必阻碍,倒是吴师兄的伤势需要外力助养,看来是要劳烦王师兄了。” “应为之事,何言劳烦。” 来尘子右袖一挥,向立于明珠山左侧的第一座余峰飞去。 圡津子亦不多留,当即转身向两仪室外的血气中走去。血气是由血海中正在被吞噬的古树,传到流玉枫身上而发出来的,流玉枫与那古树亦是同心不同体,性命相连;此处距离血色炼狱虽有百多里之遥,传出来的魔气却依然十分逼人。 圡津子的一身道气,在血色魔气的缭绕下,自行流转成形。尤其是在圡津子步进血火般的魔焰中时,圡津子的一身道气无声的放出金色光华来。 圡津子看到的流玉枫,比混朴子看到的流玉枫更为恐怖。在血水的遥相吞噬下,流玉枫已然不成人形;残碎不堪的身躯、面目全非的脸庞,都好像是有数十年未曾下过雨,被灭绝了苍生万物的土地,干枯的现出了深可见骨的裂痕。 裂开的血肉,明明是红的,中间却没有半丝鲜血溢出。那绽放在流玉枫身体里的三朵魔花,黑压压一片,根茎张开的每个角落全部被魔气填满,附在血肉上的紫炁被化与无形。 混朴子看到的流玉枫,身躯还在剧烈的抽搐、颤动;而圡津子看到的流玉枫,身躯几乎已没有了动静。 平时的流玉枫就算受在重的伤,在怎么昏迷不醒,脑海中始终都有仅剩不多的意识。流玉枫能够感觉到自己并没有死,自己依然还活着,只是醒不过来而已;但现在的流玉枫,脑海中已没有任何意识。 他正在彻底消亡,彻底死去。 第78章 凌霄染尽红尘血 走到流玉枫身旁的圡津子,只立在旁边一声不吭的看着流玉枫,没有伸手像探混朴子脉门一样去探流玉枫的脉门。 流玉枫的脉门,已无需在探。 在这个人世间,任何人只要变成流玉枫这个样子,哪怕是那得道的大罗金仙降世,也无法为其驱凶避劫,令其回光返照。 圡津子的心里在想,眼前这位只听道师口中提过的小师弟,为何会忽然在这个时候出现?而且一出现就是这么一副满身血气的样子?小师弟不应该是像坐在莲台上的玉兔一般,不容邪魔肆意侵犯的神圣模样吗?怎么会带着一身与血色炼狱中的魔人如出一撤的魔气呢?这位小师弟,到底是生是死? 不知流玉枫与血海中的古树,同心不同身的圡津子心头的困惑很多。他将重心放在小师弟的生死上。 圡津子很明白,若换作是其他人变成小师弟这个样子,那不知道已死了多少次,但这位小师弟乃传说中的金乌降世,与常人大不相同,圡津子难以确定眼前的这位小师弟已经死去。尽管眼前的这位小师弟身躯残碎,没有了半点生机,看上去连死人都不如,圡津子也依然无法确定。 圡津子只有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之感。他有心想要尽自己的能力救一救这位小师弟,可他无从下手,不知道应该怎么救;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时也找不到半点头绪。 在圡津子的心里,关于眼前这位小师弟是生是死的定论,圡津子还是要偏向于生。圡津子坚信,这位小师弟既然在这个时候出现,那就说明一定藏有不为人知的天命在身,若是为了一死的话,那又何必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呢?更何况这位小师弟天生异禀,自一出生就注定背负着一般修道之人所不具备的使命与命格,又怎么会在现身之时就死去呢? 圡津子看着从小师弟身上散发出来的腾腾血气,心里记起先后身负重伤的两位师兄,自己若只是这样旁观着,什么都不做,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他将右手伸到小师弟面前,试着将自身真元从小师弟的七窍中灌入,看看是不是能为小师弟续的一线生机,却不料灌入小师弟体内的真元似是流入了一个没有边际的无底洞,还没来得及到达尽头就已经消散。 圡津子这一番短暂的传功,看似轻描淡写,不过是举手投足便可完成的事,实则是修为尽提,已动用了全力。 圡津子凝神坚持了一会。见小师弟的身体似是被什么东西给掏空,只剩下一副皮囊,灌入小师弟体内的真元始终都找不到一个节点,一直如同泥牛入海,根本没有半点效果,圡津子只好后退两步,收手作罢。 吸了口气,平缓住气息,圡津子察觉到功德袋中传来一阵异动。圡津子以掌心托着鼓起的法袋,说道:“萨师兄,你有重伤在身,且在袋中疗养几日吧,袋中自万千功德孕育出来的灵气,对吾等修道者的真元之伤极为有效。” 法袋中隐隐传出全阳子的声音:“无事,吾已愈合许多。” 圡津子知道大师兄的脾气,见其执意要从伏魔除妖,立有万千功德的袋中出来,也不好阻止;只好将右手并指向袋口一挥,连同无量钟和全阳子一起化作一道青气从袋中飞出。 无量钟化作尺余大小,落在左侧的一处小桌上。一身金甲红袍的全阳子化回人形,落在圡津子的右侧。 圡津子见全阳子脚跟一落地,连连跌宕的晃了晃,似是有些站立不住,连忙上前扶住了全阳子。 虎脸泛白的全阳子,微微举起右手,示意圡津子退下:“无事——” 圡津子试着放开全阳子,没有答话。 全阳子察觉到眼前熟悉的血色魔气,黯淡的目光瞬时道气凝结,将长袖在魔气里一挥,沉声道:“小师弟呢?” 圡津子转身回看向混朴子打坐的地方:“就在吴师兄这里。” 全阳子亦跟着转身。向躺在打坐台上的小师弟走去,见得小师弟面目全非,还带着一身魔气的样子,全阳子泛白却不失威严的虎脸上,顿时有了一抹惊讶之色:“这…” 圡津子走到全阳子身后,无奈的叹道:“道师所说的这位小师弟,一现身就是这个模样…” 全阳子沉吟了片刻,脑海中不禁记起了在血狱中看到的景象。 这位小师弟的现身之地,是在那被血海包裹着的古树下,全阳子击破血团时看见的,是有血流自树身逆流而上的古树。古树正在血浪中不停的招摇,似是痛苦无比,难承重负。 天地之大,灵山秀水数不胜数,这位被张家天师认为是第二条遏祸法门的小师弟,为何偏偏要自那炼化了无数生灵的血狱中现身呢? 在那片血狱当中,连日月都被遮蔽不见,连方圆上百里的大地都被化成焦土,那棵古树又是怎么存活至今的? 全阳子料定此中必有蹊跷,小师弟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那古树之下。只是可惜,张家天师只告诉了全阳子前往血狱搭救小师弟一事,却没有告诉全阳子此中藏着的玄机是什么。 全阳子将目光从小师弟身上移开,抬头凝目看向前方。 血色魔气在全阳子的虎眸前缭绕不停。全阳子自信小师弟既然背负着天命,既然能成为张家天师的弟子,既然能成为自己的小师弟,那是绝对不可能成魔的,这位小师弟只是沾染了血狱中的魔气。 可这里是明珠山,距离血狱又有上百里之远,魔气又是如何传到这里的?全阳子再一次想到了那棵孤立在血海中的古树。 那几条依附着树身逆流而上的血流,应该是像吞噬其他生灵一样,正在吞噬着古树。 小师弟身上鼓起的血筋,还有那满身的血痕,都像极了那依附在古树上的血流… 全阳子眼角蓦的一跳,倏然大悟:“难道…” 圡津子察觉到全阳子气机有变,连忙问道:“萨师兄悟到了什么?” 全阳子回身看向两仪室对面的黑色世界,面色低沉却无比坚定,一身在功德袋中恢复了几分的道气暗暗提起:“吾要在入一次血狱!” 圡津子如闻晴天霹雳,大吃了一惊,连忙一把按住全阳子的右臂,劝阻道:“萨师兄切勿莽撞,那血狱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此番得脱全凭有玉兔精炁,若是再次只身冒险,只怕是会葬身于血狱当中。” 全阳子虎臂一挥,朗声道:“人生在世,固有一死;吾等修道之人,当证苍生大道,岂能心怀贪生之念?” 圡津子打断了全阳子的话,再次按住全阳子的右臂,生怕全阳子再次只身冒险,殒命于血色炼狱当中:“萨师兄可还记得道师临行前叮嘱过,吾等不可意气用事,只需见机行事,以待道师归来便可?” “此事与小师弟性命息息相关,若在迟疑,小师弟只怕是会被吞噬殆尽。如何能见机行事?” 全阳子再次想要挣脱开去,可圡津子却以全力相压,功体大损的全阳子挣脱不过;只得将虎目向圡津子一横,斥责道:“李师弟,请你放开吾!” 圡津子丝毫不让,仍然以全力相压:“萨师兄,请恕师弟冒犯。” 全阳子心中急切,一振右臂,愤喝道:“你…” 圡津子紧紧按住全阳子的右臂,沉声道:“萨师兄,师弟若看着你入血狱枉送性命而不阻止,只怕是与魔人同罪了。” “愚昧!” 全阳子骂了一声,不顾圡津子劝阻,运气竭力脱身而去。 圡津子硬生生被气力巨大的大师兄,强行往室外拉出两三丈远,圡津子不得不在提一口气,才将全阳子按下来。 紫须白发的来尘子正为混朴子疗伤完毕,从“三才”室外飞来,落在拉扯在一起的全阳子、圡津子两人身前,微带不解的问道:“萨师兄,李师兄,这是…” 圡津子道:“萨师兄为解小师弟之困,要只身再入血狱。” 只知道两仪室有血色魔气腾出,不知道确切情况的来尘子脸色一变,向全阳子问道:“萨师兄,小师弟有何困需解?” 全阳子散了气力,青着脸道:“小师弟于血海中的一颗古树下现身,如今小师弟身躯爆裂、浑身血痕,想必是那棵古树遭到吞噬之故;吾若不前去阻止,只怕是不消多久,就会被魔人吞噬殆尽。” 按住全阳子的圡津子,神色一顿,这才明白一向稳重、沉着的大师兄为何会忽然如此不惜性命。在一想到,立在山崖上强撑至七窍流血的仍在竭力奉剑的混朴子,应该也是为了防止小师弟被魔人吞噬,圡津子心里许多话都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没想到情况会这般严重的来尘子,瞬时一惊,眼角的余光下意识的往从两仪室腾出的血色魔气看了几眼,将手中的拂尘往臂后一挥,说道:“若是如此,那也不应该由已然伤体的萨师兄去,当由吾与李师弟前去。” 圡津子点头应和道:“不错!” 全阳子右臂仍被圡津子按住,将左袖一甩,看向血色炼狱的方向:“不可,吾即为道师之大弟子,汝二人之师兄,此事便是吾应尽之责。” 来尘子心知若是再入炼狱,无论去的是全阳子,还是他与圡津子,基本上都是有去无回的。全阳子这么说,无非是让他与圡津子活下去而已。 修行独具儒风的圡津子道:“萨师兄此言差矣,师弟尚记得道师曾有言,修道之人遇事,唯有境界高低之分,无辈分大小之别,如今萨师兄身带重创,而师弟与王师兄却完好无损,如此之事当由师弟与王师兄来承担。” 第79章 觅仙人 全阳子道:“道师只将小师弟一事交予吾,与汝等并无关联。” 来尘子一甩拂尘,往血色炼狱的方向看去:“然吾与李师弟两人,亦是道师弟子,又怎可说没有关联呢?” 全阳子道:“汝与李师弟纵是联手,亦非血狱中的魔人对手,而吾得道师传授三五之神,尚可奉力拼杀一番。” 来尘子眺望着血狱的方向,淡然一笑:“吾与李师弟亦曾听道师说过,三五之神这门圣人传授的不世玄法,虽然玄妙无比、威力巨大,可荡尽世间妖魔,可是却需赋有天命之人方可习得,并且尚需极深的道行作为根基放可发动——” 来尘子回过头,以余光看向全阳子,接着道:“萨师兄的道行固然高深,非吾与李师弟所能比,可如今的萨师兄身带重创,道元受损,只怕是萨师兄也无力在催动这门圣人玄法了。” 全阳子被来尘子说的一语中的,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辩驳。 来尘子看向远方的眼睛里,目色渐渐变得深沉。 在驻守在这明珠山的四位师兄弟中,来尘子是最为平凡、最为普通的一位。其慧根不如圡津子一般超凡绝伦,资历不如混朴子来的长久,命格更是不能与张家天师一样背负天命在身的全阳子相比;在四位师兄弟当中,来尘子不过是最为勤奋努力的一个而已。 慧根不够,那就以恒心与虚心来弥补。圡津子用一天便可悟透的玄机,他一边参悟一边请教,用上十天、一个月、甚至是一年也不觉得气馁。 命格不足,那就以时间与历练来重塑。全阳子一声爆喝,一掌便除的妖魔,他半攻半守用两掌、四掌、十掌也不觉得繁琐。 他是四位师兄弟中,唯一一位白了头发的;是整个龙虎山山上,头发白的最早的一个。 世人都说白了头发的道人,更显仙风道骨,只有来尘子才知道极重修身养性、极为爱惜体魄的求道之人白了发,除了显得年迈之外,只有更显愚钝。 所幸的是,黄天不负有心人;白了发的来尘子,终究还是跻身进了张家天师最具代表性的四大弟子之一,不但身具道家宗师风骨,还得到张家天师的认可,在龙虎山山上开院传道,以己之名收有弟子数十。 与圡津子不同,来尘子的修行之道,偏向的是释道。释道以厚德慈善、积德行善为风,注重的是护生斩业,道中弟子为证苍生大道,常怀“忘我”之心,又称之为吾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目色渐渐深沉的来尘子,这一刻所怀着的即是此心。 他深沉的目色里,有奇光在闪。不容有犯的正气从中盎然生起。 对于生于这片天地间的凡夫俗子而言,生命固然可贵,与那血狱中的魔人相比,苍生万物可以说是形如蝼蚁,但在来尘子眼中,这人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事来的比自身的性命更要有价值。 敏锐机变的圡津子,依然立在后边按着全阳子的右臂。 圡津子从两位师兄的对话中,听出两位师兄的心中所想。两位师兄所持的那股舍己为道的精神让圡津子由衷敬佩,只是无论两位师兄最后听从了哪一方的意见,都不是圡津子想要的结果。 若是有其他的办法可以解决,又何必要走上一条有去无回的绝路呢? 圡津子细细回想着与来尘子入血狱的情形,玉兔精炁一举击溃魔人的那一幕格外犹新,沉吟了片刻,皱起眉头道:“两位师兄所持之道,皆为难得的苍生大道,但师弟仍觉如此行之,并非上乘之策——” 来尘子深知圡津子智能过人,侧头问道:“李师弟的意思是…” 圡津子道:“师弟觉得,吾等当下唯有从玉兔入手,才能让小师弟逃过此难,否则就算吾等入了血狱也只是枉送了性命,解决不了问题。” 来尘子面容一顿,接着问道:“如何入手?” 圡津子沉思着:“这一点师弟还没有注意…” 来尘子没有再问。这可以说是由苍天降下来的魔祸,若是这般容易想出应对之法的话,那也不会让张家天师都束手无策,只能四处奔走寻求遏祸之法了。 全阳子也没有在挣脱。若是可以用自身的性命,去换这位方才现世的小师弟的性命,全阳子定是不会迟疑,但这件事绝非以性命相换就可以解决的,两位师弟说的都是实话,全阳子莽撞的决定要再入一次血狱,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全阳子宁愿和这位小师弟一起死,也不想负了师命,眼睁睁的看着这位小师弟死在自己眼前。 全阳子本来还想着说一句“事态紧急,小师弟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可全阳子没有把话说出口。不知为何,全阳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全阳子隐隐察觉到,就在刚才想要说话的那一刹那,有什么东西涌入了自己的感知里。 那东西好像是一股修道之人所携带的气机,明明非常强大,足以随心念流转成形,但被人有意不露痕迹的掩饰住了。 那东西也像是一阵风,极其轻微,极其轻柔,可全阳子沉下虎眸沉思了一会,最后却又认定那不是风。 风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声音,会给人些许触感,但那涌入全阳子感知里的东西一点也没有。若不是全阳子道行极其高深,只怕是不可能察觉得到。 来尘子和圡津子两人也有所察觉,只是不及全阳子来的那么明显。全阳子是确定有东西出现在自己的感知里,而来尘子和圡津子两人尚不能完全确定。 来尘子看向远处的目光,无声的向左右转动了一下,聚起心神,以自身气机搜寻着方圆数里内一草一木的变化,向身后的师兄弟两人疑问道:“有人来了?” 圡津子放开了全阳子的右臂,依次向四周的山峦秀木扫视了一番。却没有发现半分异样。 全阳子立在原地,缓缓的合了一下虎眸,坦然道:“无用的,来人的修为,非吾等所能及。” 圡津子心头涌出一阵悸动。 这来人的修为在师兄弟三人之上,到是能让圡津子接受,毕竟人生有人、天外有天,师兄弟三人的道行还没有高到世间绝有的地步。圡津子担心的是,来人是敌是友,以及来这里的目地,若是现在这个时候再出什么枝节,那师兄弟几人就真的只有以身殉道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圡津子右手从袖中亮出度天法尺,左手微张,暗暗引动功德袋,大步向连绵起伏的山峦走了两丈,扬声道:“高人即是已来到明珠山,还望现身一见!” 话甫落,一阵爽朗的笑声已从明珠山的主峰传来。 包括全阳子在内的师兄弟三人,一听到这阵笑声是从明珠山的主峰传来立即吃了一惊。 张家天师自居的主峰与两仪室的中间,虽隔了一座太初室,可并不是太远,也就两百余丈的距离而已。师兄人三人本还想着来人应该是停在远处,却不料已经可以算是近了身,这么近的距离师兄弟三人却只察觉到四周有异,根本辨识不出来人的位置,中间的差距不可谓不大。 那笑声一从明珠山的主峰传出,便是犹在耳畔,似在天边。在层层山峦间回荡不绝。 圡津子脑海中一道粉光闪过,蓦然记起玉兔依然还坐在张家天师静心打坐的莲台上,顿时惊上在惊。 叫了一声:“不好,此人是为玉兔而来!”当先往主峰急掠而去。 第80章 觅仙人 全阳子、来尘子一听来人是为玉兔而来,亦各自吃了一惊,连忙跟着圡津子向明珠山主峰掠去。 圡津子又惊又急,去势极快,仅一瞬之间就如如同一道白虹一般上了明珠山的主峰。圡津子没有判断错,来人在这个时候造访明珠山,确实是为坐在莲台上的粉衣玉兔而来。 来的人,就立在距离玉兔五六丈远的一块山石上。让圡津子没有想到的是,来的人并没有向玉兔出手,也没有靠近玉兔,仅仅只是立在两丈余高的山石上远远的看着。 立在奇石上的人,白衣黑发,各自无风自动。他的背上,斜背着一把剑。 圡津子看不见那人的面容,也看不出那人的年纪,只能看到那人负剑的背影;那人的背影,和那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一样,给人一种浓浓的超凡脱俗之感。 当先看见那人背影的圡津子,不仅没有看到不良的居心和举动,还察觉到有一股看似无形、实则极其强大的道气,无声无息的从那人身周散发出来。 来的人竟然和驻守在这明珠山的四位师兄弟一样,同是修道之人。 不一样的,是那人的穿着和装束。 那人身上穿的一身白衣,并非是修道之人应穿的道袍,头上虽梳了一个发髻,可单从背后看过去都显得甚是凌乱;背上斜背着的剑,也不是修道之人所用的桃木法剑,而是一柄习武之人常用的铁剑。 从那人垂下的左手里,甚至还可以看见一个酒壶。 壶梢,已被拔掉。 独具儒风的圡津子见那不请自来的人没有不当的举动,身上还带着一身强大的道气,暗自惊慌的心绪不禁平缓了不少。 圡津子没有直接向那人逼欺身而上,而是在那人身后二十丈外的地方停下身来,缓缓的行将上去,以示龙虎山张家天师一派应有的修养和礼仪。 面对着莲台,与粉衣玉兔遥相对立的来人,收起了笑声。他高高的举起酒壶,喝了一口酒。 从后边缓步行上去的圡津子,可以看到从壶里倒出来的酒,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白花花的落入那人嘴里。 那人如饮琼浆玉液一般的抒了口气,仰头高声吟道: “天机不泄世难知,且把天机写作诗。 同类铸成驱鬼剑,共床作起上天梯。 人须人度超尘世,龙要龙交出污泥。 莫怪真情都实说,只缘要度众群迷。” 吟完后,又是一阵常怀无比的爽朗大笑。 圡津子听着那人的笑声,不快不慢的向前走去。他的脸上,神色如初,可心头却暗暗有些悸动。 从山石上那一股隐隐流转的强大道气里,圡津子可以确定,这饮酒、背铁剑的白衣人绝对也是个修道之人;只是这人不忌酒,衣着作派都极其不拘一格,与其他修道之人截然不同。 与其说这饮酒大笑之人,是一个道法高深的修道之人,还不如说这人像是一名逍遥自在的浪子。 天下间如此另类、如此不同寻常的修道之人并非没有,毕竟挂着修道之人捉鬼伏妖的招牌,四处行骗的事情已屡见不鲜。但这白衣道人非但不是在行骗,道法还极其高深,连师兄弟四人中修为最为深厚的全阳子都自愧不如,这样的人那就屈指可数了。 圡津子记起了一个人,一个在近几十年的道门中名声迅速鹊起的人。 听张家天师说,这人本是姓李,为皇室宗亲,因避武则天肃洗之祸,携妻子改姓埋名,隐入山林;隐世之后,这人在栖身的山洞中巧遇同姓李氏仙人,得仙人赐黄粱一梦,梦醒后深感天地间诸法玄妙,从而跟随仙人入身道门。 这人的入道之法,与注重修身养性、讲究六根清净、追求无欲无求的修道之人大不相同。这人不忌口,不忌世间诸念,甚至还不忌女色,习性颇为风流,一半为传统修道之人诟病,一半却受后入道门之人尊崇。两极分化的口碑,加上许多在以往的修行法门上从未有过的独特观点,让这人的名头在短短数十年间响彻天下,等这人大开山门广招弟子的时候,数不胜数的求道之人一时间慕名而来,赫然让其成为了新一代道门中最具代表性的不世人物。 圡津子难以确定眼前看到的白衣道人,是否就是自己想到的那个人;且不管各门道友对那个人的评价到底是褒大于贬,还是贬大于褒,那个人一代大宗师的身份已是不争的事实。既然是一派宗师,那地位必然无比尊崇,如此之人若是趁张家天师外出而“造访”明珠山,那未免有失身份。 全阳子、来尘子两人一起落将下来,远远的跟着圡津子走向面对着玉兔的白衣道人。 圡津子停下脚步,抬头向白衣道人试探性的问道:“敢问高人来自那座名山?” 立在石上的白衣道人第二次举起葫芦往口里倒了一口酒,却不答话。 比圡津子稍稍后来的来尘子,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在圡津子左侧立定,沉着目色问道:“高人可是姓吕?” 圡津子一听生性极为稳重的王师兄直接道出了心中想到的那人的姓氏,心头的困惑顿时重了。此人若真是自己想到的那位道人,那此人在这个时候来明珠山又是为了什么? 白衣道人仰头向天一笑:“即已知道,又何必再问?” 全阳子神色如初低沉。他不觉得诧异,也没有为白衣道人的身份所惊,而是看着坐在莲台上的粉衣玉兔,若有所思道:“若是全阳子没有记错,吕真人此刻应该是在武当山授业传道,却不知来明珠山是有何见教?” 白衣道人悠悠的抒了口气,笑道:“久闻萨道友与张家天师一样,皆是身负不世命格、得天独厚之人,上可参悟乾坤诸法,降妖伏魔,下可勘破无限玄机,卜生断死,不过萨道友这一次还是有一半料得错了,贫道确实是在武当山授业传道,但贫道此次来明珠山,并不是从武当山而来。” 全阳子目光一抬,这才看向立在石上的白衣道人:“吕真人不是从武当山而来,那又是从何而来?” 吕真人面上的笑容中,有了一丝全阳子三人看不见的无奈,摇头叹道:“贫道是从河图中而来。” 来尘子、圡津子两人一听“河图”两字,当下大惊,不禁互看了一眼。 全阳子深沉的脸色亦变了。 关于河图、洛书的故事,张家天师门下的师兄弟三人都常有所闻。河图、洛书两物集尽万千天机,具有奇法异能,可衍化宇宙、造化乾坤,都是上古大神所持之物,唯有圣人方可择之;只是这两物,自从三皇之首的伏羲氏恒化之后,便自行消失不知了去向,时至今日这两物已是只存在于各种传说中的神物。 在张家天师卜出的两种遏祸法门,第一种封印之法与伏羲氏的后裔有关,但到底是如何封印、又是怎么个有关法,张家天师并没有告诉师兄弟三人,师兄弟三人亦不得而知;不过师兄弟三人都料想的到,若是唯有圣人能够择之的河图、洛书两物能够重现人间,那封印魔人、遏制魔祸必然要变得简单许多。 可惜在张家天师卜出的遏祸法门中,完全没有提到过河图、洛书这两件神物。师兄弟三人无法确定,到底是道师自知寻不回这两样神物才对神物闭口不提,还是遏祸法门真的与这两样神物没有关联。 这本该在武当山授业传道,却无故造访明珠山的白衣道人,张家天师也没有向师兄弟三人提过。大兴武当,独具一格的白衣道人纵然仙风道骨,是名扬四海的一派大宗师,可终究是不请自来,只能算作是一个出乎了包括张家天师在内的意外“变数”,更何况这白衣道人还说他这一次来,并不是来自武当山,而是来自传说中的河图中? 这白衣道人为何要从河图中来?河图、洛书重现人间了吗?能够手持这两样神物的人,又会是谁?张家天师是否已然知道这件事? 全阳子三人心目中一下子有了许多疑问。 他们并不知道,不仅是白衣道人自河图中而来,坐在莲台上的粉衣玉兔、躺在两仪室里的濒死金乌,也是自河图中而来。乃至是他们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自河图中而来。 他们存在的这个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河图衍生出来的世界。这个世界已经过去六百年,已经被人写成历史,为岁月的洪流所吞噬。 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只有这位正举起酒壶,喝下第三口酒的白衣道人。 白衣道人,姓吕,在六百年后的道门中,与张家天师可谓是并驾齐驱,平分秋色。张家天师坐掌龙虎山天师府,而吕真人坐掌武当山云外天都,世人将其合称为“江南龙虎,江北武当”,是为天下道庭之首。 吕真人记得,他出现在这河图的世界里,也是因为做了一个梦。 他的梦,向来都是空的,可方才做的这一个却涌出了一条白影。 那白影提着一杆枪,不知从什么地方缓缓落下,扬声道:“道貌岸然的吕真人,可还记得六百年前蟠桃会上的白牡丹否?” 第81章 觅仙人 在吕真人初入道门之时,曾经常云游四海,普度众生。一日路过桐柏山,发现有穿山甲作乱人间,吕真人想要降服此妖,奈何此妖修行上千年,颇有本领,一身鳞甲又极其坚厚,人间兵器无法伤其分毫,自己亦是初入道门,道行尚不足以与此妖抗衡;后经仙人指点,须从服侍西王母梳洗的牡丹仙子手中,借得由上古神器所化的西王母玉簪,方能一举除之。 那时正值西王母于瑶池举办蟠桃会,吕真人随仙人一同赴宴,宴间吕真人趁牡丹仙子为众仙斟酒、献桃之际,先后两戏牡丹仙子。牡丹仙子献桃后,行出殿外,吕真人跟将出来,笑问道:“仙子若有所思,可是心向人间乎?”牡丹仙子粉面微红,垂头不答。 吕真人以道法将人世间的种种美好景象,尽数展露在牡丹仙子眼前,笑道:“人间确实美好,我四处云游,名山大川,美不胜收;所过之处,无处不是百姓富足,男耕女织,尽享天伦。”牡丹仙子对人间的向往之情愈加浓烈。吕真人右手一挥,在将穿山甲作乱人间,让无数苍生家破人亡的凄惨景象展出,顿时让牡丹仙人心生怜意。吕真人见时机成熟,提出要借玉簪降妖,还人间人人可以安居乐业一事,并且还承诺在降妖之后会请求西王母,带牡丹仙子下凡云游人间。 只是在降服作乱桐柏山的穿山甲之后,吕真人还没有来得及兑现承诺,人间竟已大乱。一乱,是因人世间四处燃起的狼烟烽火,二乱便是因天神心生妄念,而降下让张家天师都无法阻止的灭世魔祸;吕真人不想让心向人间的牡丹仙子,看到人间变炼狱的恐怖景象,只好暂时放下兑现承诺的念头。 这一放下,就是六百年。 吕真人入道渐深,心念亦跟着修行的境界提升而有所改变,后在武当山广招弟子,成了一代宗师,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无拘无束的云游四海了。再三托仙人将情况转告牡丹仙子,也都没有收到回应。 就从这一点而言,自瑶池一去不返的吕真人,成了有违承诺的不信之人。随着六百年的时光冉冉,道境大成的吕真人虽一直没有忘却当年的承诺,却终究没有放下武当山的事务,上瑶池、请王母允牡丹仙子下凡,携其云游人间。 如今听得自梦中而来的白影,一语成谶的提起当年之事,大梦空空的吕真人隐隐有些难以平静。但吕真人并没有因此而乱了心神,陷入白影事先计划好的圈套里,吕真人心里很清楚,这手持银枪气势嚣张的白影,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出现在他的梦中。 这白影的习性,有所成就的修道之人全都了然于胸;其我行我素到极点,行事完全不顾后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作风,更是让每一个遇见的人都深感头痛。最不可理喻的是,这白影偏偏还是上古大神的后裔,一身与生俱来的修为,不知道到底有多高,凡是被这白影缠上的人,除了认栽,就只有忍,绝无第三条应对之法。 若有不服,只怕是被她硬生生的揍服。甚至很有可能会被她手臂上的那条六爪黑龙,和她手里的那杆上古神枪,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吕真人很是庆幸这白影尚未完全恢复神女之身,压下心间泛起的涟漪,以及一抹六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惶恐,打起精神,并起剑指,如临大敌般的看着那从梦境中飘然落下的白影:“牡丹仙子,贫道自是记得,不过——贫道更加记得你!” 白影面若冰霜,冷冷的扫了道气暗提、衣发皆飘的吕真人一眼:“记得吾,是你的荣幸,不过吾现在想弄明白的是,你这个姿势,可是在欺负吾尚未恢复真身?” 吕真人佯装看向一边,在心底沉思着凭自身之力,能不能敌得过这尚未完全恢复的白影。 两三个眨眼的时间后,吕真人顺势举起剑指,在头顶翻动了几下手腕,佯笑道:“你想到太多啦,贫道乃修行之人,怎么可能会趁人之危?” 白影满目不屑的把头一抬:“你不妨趁一下试试?” 吕真人放下举起的右手:“即是没有这个想法,又何必要试?” 白影冷笑一声:“道貌岸然的吕真人,你果然足够道貌岸然。” 吕真人掩了一下鼻子,轻咳了一声,强行控制着有些躁动的心绪:“你闯入贫道的梦中,应该不是为数落贫道而来。” “当然,你没什么值得让吾数落的。” “那你是为何而来?” “吾来,只是想帮你完成一桩心愿。” 吕真人看着白影若有其事的样子,摇头苦笑起来:“你想帮贫道完成的这桩心愿,指的是贫道那个没有来得及兑现的承诺?” 白影理直气壮的点了一下头:“不错。” 为避免惹恼了白影,凭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吕真人只好顺从着白影,苦笑着问道:“可是贫道的那个承诺,已是六百年前的事,你纵是上古大神之后,又如何能够帮贫道完成呢?” 白影将手中的银枪一挥,一卷天书般的画卷现出枪尖:“凭这个!” 吕真人双目一亮,惊呼道:“河图——” 心头却吸了一口凉气,暗自附道:“幸好刚才没有动手…” 白影手中的银枪轻轻一划,龙马河图由小化大,山山水水、奇人怪物从图中交错叠出:“吾可以让你回到六百年前,去完成你还没来得及完成的风流事迹。” 吕真人再一次轻咳了几声:“你有上古神物在手,确实可以助贫道完成心愿,可贫道与你虽然相识,却并没有太多的交集,你又为何要为贫道完成心愿呢?” 白影将银枪向图上一点;“为了帮天生道心之人重铸道心。” 银枪点处,河图中浮出的诡异画面,似水波一般消散开去,一片全新的画面从图里化出。 那画面中,先是现出在血色炼狱中施出“三五之神”的全阳子,然后现出力竭坠下山崖的混朴子,接着现出被血海吞噬的天生道心之人;最后现出一个八溪并流的莲台,一名粉衣少女静坐在莲台上。 吕真人蓦然见得六百年前的那一场灭世之劫,一颗沉凝的道心瞬时猛的悸动起来。 他垂下的右手,无声的搓动了两下,想要算一算天机,却什么都没有算出来,只好将目光从河图上移开,看向绝世孤立的白影:“这只怕…还不是你的目的。” 白影冷冷一笑:“道貌岸然的吕真人,吾的目地你无需知晓,你只需在入图之后,点悟图中的人,让他们唤醒坐在莲台上的玉兔,便可去完成你那没有完成的心愿了。” 吕真人微一阖眸,记起那些六百年前发生的事情:“那一场凌霄染尽红尘血的诅咒发生之时,正值贫道入道不久,贫道虽无力像张家天师一般竭力遏祸,却也知晓这一场劫难从始至终的整个过程…” 白影面上,冷意更浓。 对于她而言,那是最不堪回首的一段记忆。 吕真人道:“张家天师当时卜出两条遏祸之法,一条是用上古大神遗留下来的封印之法进行封印,一条即是与天生道心之人有关;可惜天生道心之人那时候久久都没有降世,张家天师只能采用第一条遏祸之法,而第一条遏祸之法又需借助消失已久的河图洛书,张家天师被逼的没有办法,只得…” 白影一袭垂至脚跟的长发,突然向后狂飘而起。 一股刺人心垦的冷风,瞬时在吕真人的梦境中横扫开来。 吕真人看着那一杆缓缓指向自己的银枪,没有在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白影以银枪指着吕真人,头却回过去看向身后:“你——为何不说了?” 吕真人知道,每一个遇到白影的人,几乎都被白影这样明目张胆的恐吓过。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每一个遇到白影的人都心知肚明。 吕真人叹了口气,坦白道:“可能是怕与你相杀,落得一个身死元灭的下场。” 白影满目痛苦之色:“吾的要求很简单,要不要答应,由你自己决定。” 吕真人没有立即回答,只将目光重新看向河图。 河图里的画面,停在被血气包裹着的天生道心之人身上。 天生道心之人身上的三个黑色窟窿犹为醒目。 吕真人一动不动的看了一阵,悸动不已的心头,渐渐有了领悟:“贫道明白了,你是想通过天生道心之人,逆改天命?” 白影眸子一合,冷冷道:“你错了,吾不想逆改天命,吾只想改他的命。” “他的命,百世经纶之命?” 吕真人目中一定:“命既已注定,你如何能够改之?” 白影道:“这是吾的事,与你无关。” 吕真人无奈的笑了笑:“确实与贫道无关,不过贫道还是想要提醒你一句,逆改已经注定的命格,必然会付出对等的代价,你乃上古大神之后,自是不惧任何天谴,但他——” 白影睁开眸子,抬头看向梦境里星光璀璨的天际:“这个无需你来提醒,吾自有准备。” 吕真人悸动的心绪平静下去,笑道:“即是如此,那贫道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贫道可以答应你的条件,这不过是三言两语便可解决的事。” 言罢,吕真人如被春雨淋洗了一番的目光,亦清澈的看向了天际:“实不相瞒,贫道也有天命尚待完成——” 第82章 觅仙人 白影没有问吕真人尚待完成的天命,指的是什么,对于和自己没有关联的事情,绝世独立的白影一向没有半点兴趣。 吕真人亦没有在多说什么。他心念一动,身躯已化作一道白虹飞入了河图。 与和儒门第一圣人齐名的张家天师相比,吕真人的修行之道无疑属于一个另类;在某些时候,甚至还有脱机取巧、玩世不恭之嫌,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吕真人的修行之路。在应具备的德行之前,在应遵守的道规之下,吕真人一样都没有逾越过,吕真人只是打破了那些看似条条有理、实则可有可以,或是束缚了本性的所谓“规矩”。 在这个人世间,总有人会指定许多的规矩,供后人依样画葫芦一般的或者。奈何某些“规矩”存在的真意,便是用来打破的,后来人只能打破了这些“规矩”,才能在先人的基础上求的突破和进展,步上更高的一层境界。 吕真人便是引领后来人破除诟谬,去伪存真的先行者。自古以来,所有的先行者,都是另类。 这种另类,让六百年之后已修成仙身的吕真人,看上去并不那么像个真人。 在世人的印象中,“真人”就是仙人。仙人就得像张家天师那样德高望重,被世人奉为高高在上的神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夹道相迎、顶礼膜拜,而吕真人的横空出世,直接打破了这个几乎是亘古不变的传统。 身居江北道庭之首,执掌武当山的吕真人,自然也是德高望重的,但吕真人并不像其他的仙人一样,显得那么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吕真人的品行当中,带着一种浓浓的人情味,吕真人的事迹往往不是发生在传说里,而是发生在许多人的身边;此中种种,让吕真人与寻常百姓显得不那么有距离感,更像是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听厌了各类不食人间烟火的传说,寻遍了诸多只闻其名不见其影的踪迹,世人更乐意去推崇一个可闻可见得吕真人。这也是武当山能够成为江北道庭之首,吕真人能够与张家天师并驾齐驱,最主要的原因所在。 吕真人说他也有尚未完成的天命在身,这句话并不是在欺骗白影,更不是想要在白影的恐吓下博的几分颜面。而是真的有天命尚未完成。 吕真人早可以飞升入道,离开人间,但吕真人并没有这么做。吕真人之所以留在人间就是为了完成天命。 吕真人身上背负的天命,已完成了八分之五,还剩下八分之三。为完成剩下的八分之三的天命,吕真人已经用了将近四百年的时间,可惜的是,四百年之后吕真人依然没有完成。 这倒不是说吕真人完成不了背负的天命,只能说吕真人一直想要将天命更好的完成。 当一个人太注重一件事情,想要用最挑剔的目光,将这件事情做到最好的时候,最后往往会事与愿违。这个道理用在仙人身上照样合适,不拘一格的吕真人之所以四百年也没有完成剩下的天命,便是因这个原因所造成。 当机缘到来,可以完成天命之时,吕真人想着等待更好的机缘,并没有让天命就此完成。直到机缘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过,久久都没有在出现过之后,吕真人这才意识到将一件事情看得太重,并非是一件好事;万事所讲究的,是一个顺势而为。 吕真人近数十年,有想过要逆转光阴,回到过去,重拾那些因为一时妄念而错过的机缘,只是吕真人一直没有寻求到相应的逆转之法。就在昨晚子夜时分,武当山的上空有奇星自八方涌现,作汇聚之势高悬于云外天都之上,吕真人忽有所感,掐指一算,竟算出时机将至之兆… 当吕真人看到因在六百年前为助张家天师遏祸,自甘以神女之身弥补河图、洛书之缺,从此堕入轮回,六次转世,至今尚未恢复真身的白影翩然从梦境中降下,吕真人便明白那将至的时机是由这上古大神的后裔所起。 心底已经想到,在这六次转世当中,白影想必是寻回了那两件跟随先祖一起绝迹人间的神物。 白影想要吕真人入河图,点悟张家天师的四位弟子,让其唤醒玉兔,以助天生道心之人重铸道心;吕真人想要借助河图重回过去,拾起错过的机缘,以及兑现那个还没来得及兑现的承诺。 吕真人并不担心自己和白影这么做,会有违天数。河图洛书既然能够重现人间,重回伏羲氏一脉之手,那必然承载着不为人知大道和使命;若非如此,就算白影是上古大神之后,也不可能寻回这两样神物,不然这两样神物也就没有跟随上古大神一起绝迹的必要了。 吕真人对白影和张家天师之间的故事,常有所闻,白影倘若不是上古大神之后,不是神女,那最多只能算作是一个为张家天师所负的苦命痴情女子。吕真人无法判断白影想要借天生道心之人,逆改张家天师的百世经纶之命,这样的做法到底是对是错,毕竟张家天师确确实实是亏欠白影太多太多;但白影这样的做法,既然能得到上古神物的默许,那无论换来的是怎样的一种结果,都不可能会是错的。吕真人没有什么值得顾虑。 立在山石上的吕真人看着莲台上玉兔,笑问正惊疑不定的全阳子三人:“你们的道师没有向你们提过,他卜出的第一条遏祸法门与河图洛书相关,是吗?” 抬头看着吕真人背影的全阳子三人,不知如何作答。 在追随张家天师学道、修行的年月里,张家天师向来是有惑必答,有答必倾力相告,但某些特殊的时候,张家天师也会有有所隐瞒。比如说:这一次卜出的两条遏祸法门,张家天师就只将不得不嘱咐的几点告知了驻守在明珠山的四位弟子,其他的事项张家天师都没有提及。 自河图中来的吕真人,来自六百年之后,自然了解张家天师卜出的两条遏祸法门的前因后果。他接着说道:“即是连第一条遏祸法门都没有向你们提过,那第二条缥缈未知的遏祸法门,就更加不会提了——” 吕真人抬头看向昏暗无光的天日,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神秘起来:“不过,贫道却可以教你们第三条遏祸之法。” 吕真人这句话说的轻描淡写,传入全阳子师兄弟三人耳中,却是犹如晴天霹雳。 立在吕真人身后的全阳子师兄弟三人都心知此次魔祸非比寻常,就连被世人当作是无所不能的张家天师也为之焦头烂额。张家天师之所以有所隐瞒,很有可能是因为张家天师虽然从天机中卜出了两条遏祸法门,但这两条遏祸法门想要践行依然希望渺茫,张家天师不想因为此次魔祸而乱了四位弟子的道心,所以才没有将法门的详细原委一一道出。 四位弟子都想要为遏祸尽自己的一份心力,纵是力不足道,亦无怨无悔,但问了数次张家天师都不肯说,四位弟子也没有办法。 以百世经纶为代价,花尽上千年的时间创立并发扬正一大道,以一肩之力硬生生扛起天道的张家天师,让任何人都不得不心生敬重。 这个人间,需要张家天师这样胸怀天下苍生、倾力济世扶民的人。不求多,但必须要有一个。 张家天师隐瞒遏祸法门的详细原委,已足够说明这一趟遏祸之行的未知和严重性。倘若为了此次遏祸,张家天师出现什么不测,后果只怕是不堪设想,这片人间一旦失去张家天师的庇护,不知道会有多少忌惮于张家天师通天道行的妖魔,肆意降世而出。 若是驻守在明珠山的师兄弟四人,能够另外寻得一条明确可行的遏祸之法,就算要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在师兄弟四人心目中,那也是最好的一种终局。 但连张家天师都只从天机中卜出两条遏祸法门,吕真人又如何能有第三条呢? 早有证道之心的全阳子,心存希望,问道:“吕真人口中的第三条遏祸之法,所指的是一条什么样的法?” 吕真人看着暗淡天日的神色,一点没有受到影响。似是乾坤破碎也好,暗无天日也罢,全部都无他无关。 悠悠笑道:“这条法,便是将本该由张家天师来遏止的魔祸,改为贫道代他完成。” 全阳子虎眸一亮:“不知吕真人,打算如何遏祸?” 吕真人笑道:“贫道的遏祸之法,与张家天师的遏祸之法相比,那可以说是很简单,很简单的。” 圡津子将信将疑的问道:“怎么个简单法呢?”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贫道其实和张家天师、以及萨道友一样,亦是背负天命之人。” 吕真人缓缓转过身来,接着道:“张家天师背负的,是百世经纶之命,萨道友背负的,是证法通道之命,而贫道背负的,——是八子渡劫之命。” 圡津子眉头一动:“八子渡劫之命?” “不错,八子渡劫之命。” 来尘子道:“何为八子渡劫之命?” 吕真人道:“八子渡劫之命,即为在茫茫人世中,寻的另外七位志趣相投的道友,共同以渡天劫,继而飞升成仙之命。” 全阳子、来尘子、圡津子三人的心中,忽然一起有了一种怪异的预感。那种预感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捞月,让三人分不清好坏,道不出吉凶。 吕真人的脸上,带着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如今八子,已现其五,尚缺其三…” 吕真人微笑着看了全阳子三人一阵,悠然道:“而立在这石下的,亦是三人,以三位的慧根,必然听得出贫道的话中之意。” 第83章 觅仙人 圡津子心中的怪异预感,随着吕真人的这两句话而褪去了迷雾。 圡津子分清了好坏,辨出了吉凶:“吕真人的意思,是想让吾等师兄弟三人,连同其他几位道友一起共度天劫,以完成吕真人背负的八子渡劫之命?” “正是如此。” 吕真人颔了一下首,一甩长袖,志在必得的笑道:“只要八子聚齐,渡劫飞升成仙,便可无敌于天下,到时这区区魔祸,又算得了什么?” 圡津子没有为吕真人的气势所慑。 他的目光从吕真人身上,缓缓的顺着山石往地上落去:“可能确实如吕真人所言,八子成仙,便可无敌于天下,但是——” 吕真人微笑着看向圡津子:“但是什么?” 圡津子不看吕真人,面无表情道:“但是,吾等师兄弟三人若随吕真人而去,想必就是名列武当山,不在是龙虎山张家天师门下的弟子了。” 吕真人面上的笑意,浓了:“果然不愧是以儒入道的圡津子,这知其一,便知万万一的能力,贫道由衷佩服。” 来尘子本还想着吕真人所说的,第三条遏祸之法真的会很简单,对吕真人颇怀期待之心,却不料竟是这么回事。 又或者是说,这样的一条遏祸之法,确实是很简单,只是… 只是这条遏祸之法,真正值得让人思量的,并不是能不能遏除魔祸,而是另外一些更加深层次的东西。 吕真人给出的第三条遏祸之法,不但可以遏除魔祸,还可以让张家天师门下的师兄弟三人马上修成正果,飞升成仙,对于天下间所有的修道之人来讲,这条遏祸之法都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这就像是在三个饿了好几天的乞丐面前,摆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宫宴全席。只不过设宴人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让三个饿了好几天的乞丐,改了姓氏、改了出身才能够动筷子。 面对着这一桌宫宴全席,来尘子想了很多很多。 他首先想到的,是命。 每个人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赋予了一条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每个人的命都不尽相同。人——是否可以为了求得更好的命,而远离乃至是忘记给予生命、锻造生命的那些人? 来尘子接着想到的,是身负百世经纶之命的张家天师。 他能够确定,师兄弟三人若是按照吕真人所说的这么做了,大仁大爱的张家天师也不会阻止,不会怪罪,相反还会为师兄弟修得如此道果,而感到高兴… 可是,来尘子最后想到的,是自己的初衷。 自己为何要投入张家天师门下,为何要跟随张家天师来到这明珠山? 又是为何要入道、学道的? 自己悟道、传道的目地,是为了什么? 是否真的是像许多人所说的那样,是为了修成正果,飞升成仙? 以平庸之资,为悟道而早早白了头发的来尘子,闭上了眼睛。 他深沉的脸上,也像不拘一格的吕真人一样浮出了一抹他人看不懂的微笑。 他微笑着摇头。 微笑着说道:“原来吕真人趁道师不在而造访明珠山,是为了蛊惑吾等师兄弟三人的道心,吕真人这么做,难道就不觉得有失风范吗?” 吕真人一点也不觉得有失风范,仍然如初笑道:“王道友此言,未免太过小家子气,三位与贫道皆是修道之人,其目地都是为了修成正果,飞升成仙;不同的仅仅是,三位与贫道的修行之法。” 圡津子道:“吕真人此言,有混淆视听之嫌。吾等师兄弟三人跟随道师驻守在此,虽深怀遏祸之心,但圡津子敢问吕真人是如何看出与吾等,仅仅只是修行之法不同而已?吕真人又是从何得知,吾等之所以修道,是为了修成正果,飞升成仙?” 吕真人莫名其妙的仰头哈哈一笑:“若不是为了修成正果,飞升成仙,那三位又是为了什么呢?” 圡津子抬起头,重新看向吕真人。 他的目色如同一汪可见其底的清水,没有半点杂质:“为了无愧于天,无愧无地,无愧于心,无愧于道。” 吕真人隐隐察觉到了圡津子的话中之意,一点一点的收起笑容,正色道:“那李道友的意思是…” “吾李德光的遏祸之心,此日可见!” 惨淡的如同月亮一般的太阳下,有一只左手高举而起。 被这只左手指着的太阳,虽然暂时失去了驱除寒冷的温暖,没有了人目难视的光华,可这轮太阳依然还是太阳。 只要是太阳,就一定会普照人间。就算今天普照不了,举起左手的人也坚信,在明天、后天、大后天,这轮太阳一定会重现光华。 圡津子昂首挺胸,正气禀然,放下指着太阳的左手,朗声道:“但在这片天地之间,无论是凡人、道人、仙人,始终都只称之为人;既然是人,那便有所为,亦当有所不为,如此逆心之事,判道之举,吾李德光难以为之!” 吕真人看着一身儒雅书生气的圡津子,作出一副如此意气风发的姿态,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肃穆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难以置信的问道:“李道友是想放弃这一份千载难逢的机缘?” 圡津子的右手,紧握着张家天师赐予的度天法尺;倏然将衣袖一甩,转过身去。 果断无比的道出两字:“然也——” 吕真人只觉胸口一闷,犹遭一记重拳。 他沉着脸吸了口气,转目看向来尘子,正要说话,可来尘子也转过身去。 竟是一字不发,比圡津子更显决绝。 师出龙虎山张家天师门下的师兄弟三人,没有过多的思考,没有等吕真人多说什么,当下已有两人回绝了吕真人。 若是按照类似于“三局两胜”这样的规矩来判定输赢的话,那吕真人已然输了。 但吕真人还是有些不死心。 他看向最得张家天师真传,亦是龙虎山诸多弟子中名气最大、修为最高的全阳子:“萨道友,你与贫道皆是身负天命之人,所想的、所求的,想必都…” 久久没有说话的全阳子,向下拉扯着唇角。这让本就虎面虎须的全阳子,更显威风凛凛。 不等吕真人把话说话,全阳子紧抿住的口,忽的一张,抢声道:“汾阳萨客只想请求吕真人一件事——” 吕真人应道:“何事?” “请吕真人,在汾阳萨客的金鞭挥到之前,离开明珠山!日后,龙虎山与武当山,各自为道,永不相往来!” 全阳子的话才说到一半,右掌心向上一张。金鞭自掌心化出。 全阳子的话一说完,右臂一挥。金鞭已如闪电一般,刷的一声落向山石上的吕真人。 吕真人身为一代宗师,何曾听过如此不敬的话? 脸上立即就露出怒容。 右手一举,握住全阳子挥开的金鞭,大喝一声:“愚昧!” 顺手一掷,金鞭向全阳子回落而去。 全阳子面上,亦现出怒容。 右手奋力将金鞭一振,金鞭在空中作之字舞动。再次落向立在山石上的吕真人。 而全阳子的左手,也已捻诀举起。牵动天地的雷局,瞬时自全阳子的左手向吕真人激射而出。 吕真人见全阳子竟然这么快动了真格,才是第二次出手就施出了看家的道法,心头无声的确定了某一件事。 吕真人右手在身前虚空划出一圆,聚起道气挡在身前,接下了全阳子的金鞭和雷局。 在那犹如水波不停荡漾的道气之下,吕真人脸上的怒容,神奇的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张家天师门下的四大弟子,果真个个堪以大用。” 第84章 觅仙人 全阳子的生性和他的一身修为一样,十分刚烈,对于有违本心的事情,向来难有半点容忍。 全阳子不知道以这样的一种态度入道的吕真人,是如何修成真人之身、如何成为一代宗师的;不过吕真人忽然由怒转和,面带微笑说出的话,却还是让想将吕真人强行赶离明珠山的全阳子,有些始料未及。 全阳子远远的看着吕真人脸上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一时难解其意。左手中,依然引动着雷局,但没有在向吕真人出手。 吕真人亦散了护在身前的道气,悠悠的看着全阳子:“唯独可惜的是,与贫道的修行之法,难以相辅相成。贫道本以来,天下修行之士皆可以称之为一家,就算殊途,最终也可同归,今日看来,是贫道闲的无事,想的多了…” 话说至此,吕真人苦笑着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贫道与三位,就算难以称为一家,同是修道之人这一点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的。既然都是修道之人,诸位如今遇得如此难处,贫道亦不可能装作视而不见。” 吕真人的目光缓缓抬起,往百多里外血色炼狱的方向看去。 “三位不愿意践行贫道给出的第三条遏祸之法,贫道亦无力勉强。贫道只好将张家天师卜出的第二条遏祸之法告知三位了。” 转过身来的来尘子、圡津子,心头闻言一动。 两人很想向吕真人一问详情,但又颇有顾虑。两人都没有开口,只微微侧了一下头。 全阳子也没有开口。 他不认可面前的这位吕真人,对吕真人的修行之道心存质疑。 不认可加上质疑,等于的就是不相信。 吕真人知道全阳子师兄弟三人的心中所想,但吕真人并没有解释刚才这么做的目地,打消师兄弟三人心中那些很不友好的认定和看法。 他看着血色炼狱的方向,目光似利剑一般披荆斩棘,直入卷起涛涛血浪的血海之中,自顾自的说道:“这第二条遏祸之法的法门,便在于天生道心之人。三位见过的天生道心之人,已经濒死,其濒死的原因,是因为天生道心之人尚有死劫未过。” 全阳子沉着脸色,禁不住质问道:“天生道心之人,会有死劫?” 亲眼见得无边无际的血色景象的吕真人,脸色也很低沉,答道:“当然会有,只要是人就会有死劫,包括天生道心之人。” 全阳子再次质问道:“劫从何来?” 吕真人道:“从天生道心之人所涉的人间之路而来。天生道心之人要走的路,看似是一条让无数人心生羡慕的路,实则却是一条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之路,走上这条的人注定多灾多难,一生中必遭千万般磨炼,其心念若是不坚、心志若是不明,纵然是天生的道心也难以承受。上天在给予天命之人,天生道心的同时,也赐下了寻常人无法冲破的死劫。其目地,便是让天生道心之人得以彻底开悟,能够坚守心念,铭记心志,不受人世间任何迷障与诱惑影响,以证的真我大道。” 全阳子沉吟了几个眨眼的时间:“若是不能开悟,天生道心之人便会因此而死?” 吕真人道:“若是不能开悟,那就说明天生道心之人尚不能担此大任。” 全阳子心情沉重,不在说话。 “天生道心之人濒死的原因,还有一个——” 吕真人看向血色炼狱的眼睛里,瞳孔开始无声的缩紧。 吕真人看到了血海中的古树。 六七条血影逆流而上,如赤练朱蛇,死死的缠在树身上。 偌大的古树如遇狂风,摇摆不定。枝干上的树叶,已全部掉光了。 全阳子霎时惊醒,几乎是叫着道:“是那一棵屹立在血海中,正在被魔人吞噬的古树!” 吕真人道:“不错。” 全阳子左手引动着的雷局蓦然暴涨,威风禀禀的虎躯向百十里外的血色炼狱转过了过去… 吕真人没有看全阳子,却感知得到全阳子的想法:“没用的,就算三位一起投身炼狱,也只是枉送了性命,起不到半点作用。” 全阳子紧握着手中的金鞭,蓄势待发:“难道要吾等师兄弟三人,眼睁睁的看着天生道心的小师弟被魔人吞噬?” 吕真人将目光自血色炼狱中收起,没有在看:“当然不是!” 全阳子听出吕真人的话中另有深意:“吕真人的意思是——” 吕真人以鼻腔吸了一口长气,转身重新面对着八溪并流莲台:“如今能够保住天生道心之人不被吞噬,能助天生道心之人重铸道心的,唯有这坐在莲台上的粉衣玉兔。” 圡津子面带忧虑,侧着头道:“可是如今的玉兔,如同坐化,生息全无,只有一股真炁尚在,亦是一个未知。” 吕真人看着坐在莲台上的粉衣玉兔:“她只是睡着了,只需将她唤醒便可。” 圡津子道:“如何能够唤醒?” 吕真人记起那出现在梦境中的白影,不禁神秘的一笑:“那就要看三位的诚意与慧根了。” 圡津子顿了顿,又问道:“唤醒玉兔之后,又当如何为之?” 圡津子等了一会,却没有收到吕真人的回答。 圡津子眉头一动,转过身去,这才发现立在山石之上的吕真人已经不见了。 全阳子、来尘子亦转过了身,诧问道:“他走了?” 圡津子难以确定,但仍点了一下头:“应该是。” 来尘子沉思了一会,向圡津子道:“李师弟,相信这位吕真人的话?” 圡津子若有所思道:“想必不会有错。” 来尘子生性不如以儒入道的圡津子敏锐,心中的顾虑要比圡津子严重许多,满是忧虑道:“可是这位吕真人先前的话,还有对修行的看法,实在是让人大跌眼镜。” 圡津子道:“先前的话,吕真人很有可能是在试探吾等师兄弟三人。” “试探吾等三人?” 来尘子剑眉皱起:“这位吕真人为何要试探?” 圡津子道:“因为这不仅关系到天生道心的小师弟的生死,还关系到了玉兔。吾等刚才若是听取了吕真人提出的第三条遏祸之法,那就说明吾等怀有比遏祸更重要的飞升成仙之心,那样的话,吕真人就不会再把第二条遏祸之法说出来了。” 来尘子心头大悟:“这位吕真人,是怕吾等为了成仙,而趁天生道心的小师弟濒死之时,夺取他千年无一的命数?” 圡津子不答。 来尘子苦苦一笑:“这位吕真人想的确实是太多了。” 第85章 生死茫茫两不知 圡津子道:“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如今的修道之人绝大多数都是以飞升成仙为目地,其中有不少为了能够飞升成仙,甚至可以变得不择手段;吾等与吕真人一直是只闻其名,未逢其人,不知对方品行到底如何,难免会有一番试探。” 来尘子沉思道:“王师弟言之有理,如此看来吕真人方才所说,确实可以一行。” 圡津子颔首点头道:“道书中有明确记载,金乌、玉兔一直是同存共生,相辅相成;如今这般情况,吾等要救小师弟,也只能从莲台上的玉兔着手;再入血狱,以命相博,实属下策中的下策。” 向吕真人挥了两鞭,打出一记雷局的全阳子,合上虎眸长抒了一口气:“方才是吾莽撞了。” 圡津子从全阳子的话中听出了自责的意思,淡笑道:“萨师兄的莽撞,恰恰亦是决心坚定的表现,萨师兄若没有这么做,吕真人想必不会这么早结束试探之心。” 全阳子转过身,看向坐在莲台上的粉衣玉兔:“吕真人说,须凭吾等的诚意与慧根才能将玉兔唤醒,却不知这诚意与慧根所指的,是怎样的一种领悟。” 玉兔精致娇俏的面上,不见常人应有的生气,只有一股粉色的至圣至纯之炁,如现身之时一般无声的缭绕在莲台四周。 圡津子看着那一股股从玉兔身上散发出来的精炁:“这…亦是吕真人对吾等的一种考验。” 为修道、悟道而早早白了头发的来尘子,紧锁着眉头,沉吟了一会,说道:“吾等三人当中,属李师弟最为聪慧,不知李师弟对这位吕真人留下的考验,是否有所领悟?” 所谓考验,说白了,无非就是被人故意摆在眼前的难题。 难题有很多种,有的需要用扎扎实实的学识才能解答,有的需要用通晓百物的见识才能解答;而吕真人给全阳子三人留下的这一道难题,却是用学识与见识都无法解答的。 只因这一道难题,是一道没有明确答案的未知题。它的未知,让每一个回答,都有可能成为答案。 吕真人直言,唤醒玉兔的这件事,考验的是三人的诚意与慧根。可这诚意,指的是什么样的诚意,慧根指的是什么样的慧根呢? 还是说,决定小师弟是否能够突破这一番死劫的,是小师弟自身是否能够彻底开悟;而决定师兄弟三人是否能够唤醒玉兔、帮助小师弟重铸道心的,是师兄弟三人是否能够事先领悟到尚且不为人知的玄机? 那玄机指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觉悟呢? 圡津子面露难色,一时难以确定,只略显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声:“暂无所悟。” 全阳子看着玉兔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过。 与两位师弟相比,全阳子的道心可能不是最为透彻明了的一个,但全阳子一定是最为虔诚、最为赤诚的一个。这份无人能及的虔诚与赤诚,让全阳子显得格外的稳重,格外的具有正气,仿佛在这一条修行之路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他阻挡。 全阳子没有去想要具备什么样的慧根,只沉思着要具备什么样诚意。 全阳子最不缺的,就是诚意。 所谓诚意,不过一死而已。 不过是以自身所修之道,以证苍生大道而已。 这对于以“若为证道苍生故,可斩妖魔可斩神”为号,受过无数妖魔蛊惑,道心始终坚若磐石的全阳子来讲,又算得了什么? 全阳子一字不发,无声的化去右手握着的金鞭,笔直的向前行去。 行到离莲台不过三四丈的正前方,全阳子停下脚步。蓦的一甩大红道袍,竟在莲台前双膝跪将下去… 来尘子、圡津子两人看着跪将下去的全阳子,各自神色大变。 两人都清楚的记得,这双膝跪地的一幕,只在拜入张家天师门下的那一刻发生过。之后的师兄弟几人,每逢有彻悟的时候,都情不自禁的想要以下跪的姿势向张家天师表示感激之情,可张家天师却不受礼,并告诫诸弟子日后不许再行人头点地的跪拜之礼。 正所谓“谢人恩,尊人贵,只在心,不在膝”、“修道之人存于世,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皆是向天,岂可以首触地乎”,便是张家天师所言。 然现在的全阳子,却向莲台上的玉兔行了跪拜之礼。来尘子、圡津子正要劝阻,已见全阳子以右手指天,一字一句沉声道:“神女在上,吾汾阳萨客全阳子在此以命起誓,今生愿为苍生证大道,愿为遏祸忘生死,只求神女开眼,庇佑小师弟渡过死劫,重铸道心,以复往日光华,不为魔人所噬——” 全阳子头虽微垂,语气却十分激昂,字字犹如千钧重鼓。 来尘子、圡津子皆有所感,各自将已到口头的话咽了回去。 等最后一个“噬”字从全阳子口中吐出,无风无雨也无日光的黯淡天地间,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了一阵奇怪的风。 风,不大,但足以拂动师兄弟三人的衣发,缭绕在莲台四周的粉色精炁也在风中跟着加快。只是坐在莲台上的粉衣玉兔并没有因此睁开眼睛… 坐落着一帘春梦楼的条天山峰顶,河图如一幅浮生梦影的画卷,悬挂在肉体残破不堪的流玉枫头顶。 图下,立着一位身披霓裳的雍容妇人。 妇人手头摇着羽扇,微微仰起头看着河图中的画面,喃喃自语道:“吾明白,要想逆改你的百世经纶之命,让你恢复常人的自由之身,必先得找到能够担起你肩上之重任的天命人选,换而言之,就是得为这所谓的苍生,再造一位不亚于你的天师…” 河图中的全阳子,在莲台前跪下。 慷慨激昂的许誓声从河图中传出。 妇人倾国倾城的绝色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难辨是非的诡异微笑:“你的这位弟子,道心如你一般坚不可摧,作风如你一般冷酷绝情,必然能将你这位负心人的毁情弃爱之风采,发扬光大——” 妇人以羽扇指着河图中的全阳子,面上的笑容变得浓了,也变得悠然起来:“你听听,你瞧瞧,这可是你最得意的弟子亲口说的,吾可半分都没逼他呀,日后你若是因为此事来责怪吾的话,那吾只怕是会让你吃吾几枪的。” 妇人看着河图中的全阳子三人,像其首以盼着神明降世一般,盼望着莲台上的玉兔能够睁开眼睛,又笑道:“吾的宝贝女儿若是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有人跪在她面前,只怕是被吓到,还是等一会儿在让吾的宝贝女儿睁开眼睛罢。” 第86章 生死茫茫两不知 立在河图下的妇人,面上挂着的微笑,手中羽扇的每一次招摇,都显尽志在必得;看上去,就像是一位与苍天对弈的棋者。 这位棋者,从一开始就已料定结局。她以河图为盘,以图中之人为子,每走一步皆是胸有成竹模样;其举重若轻,运筹帷幄的天人风采,唯有云梦山那位算无遗策、智能天纵的墨家矩子复生,方可以与其媲美。 图中的全阳子三人,不知是妇人的掌中子,只想着如何才能遏除魔祸,如何才能唤醒玉兔,如何才能护下忽然出现在血海中的小师弟不被魔人吞噬。 图中的全阳子三人目色深邃而又真诚,一齐看向坐在莲台上的玉兔,满怀期盼的希望玉兔能够睁开眼睛。奈何过了好一阵,连天地间无故吹来的风都停了,明珠山重新恢复成无风无雨也无晴的暗淡模样,坐在莲台上的玉兔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全阳子三人的心,全部都沉到了脚底。 若是连这样的诚意都不够的话,那又得需什么样的诚意才够呢? 还是说这样的诚意,并不是玉兔想要的? 全阳子深知情况紧急,正遭魔人吞噬的小师弟决计支撑不了多久。可他心中纵是急切,却找不到第二条唤醒玉兔的方法,他只好不甘愿的站起身来。 在全阳子站起身的同时,他的心彻底横了下去。 金鞭再一次从他的右掌中现出,全身道气冲冠而起… 圡津子料想的到全阳子的打算。 若是这样的诚意都唤不醒玉兔,全阳子便将执意再入血狱,纵是下策中的下策,纵是明知无济于事,也不会像一个看客一般立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 圡津子连忙闪身上去,一把按住全阳子的右臂,劝阻道:“萨师兄不可冲动!” “这已不是冲动,这是最后一条可以走的路。” 全阳子以虎目怒视圡津子,喝道:“放开!” 圡津子的心跳,在全阳子的喝斥声中加快,气息亦变得急促;紧锁着的眉上,一下子溢出了汗水。 他微垂着头,强行凝住心神,思索道:“萨师兄在等等,让师弟在想一想,一定会有办法唤醒玉兔的,一定会有的…” 立在原地的来尘子没有动。 他很明白,即是连李师弟都领悟不到吕真人话中的“诚意与慧根”,想不出唤醒玉兔的办法,那他就更加无法做到了。他的心里抱着的,是和全阳子一样的想法,只要全阳子去血狱而去,他便将跟上。 被圡津子一把按住的全阳子,听了圡津子的话,暂时没有再挣脱。 来尘子也没有动。 师兄弟三人都没有说话。天地之间,在这一刻安静到了极点,完全听不到半点声音,仿佛连时间都已静止。 就在这寂静的一刻,面对着莲台的来尘子,目光中忽然有了一丝波动。 紧接着,来尘子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见坐在莲台上的粉衣玉兔,娇小的身躯毫无前兆的开始摇晃。 似是一片被风吹过的树叶,甚是身不由己。 来尘子别过拂尘,向莲台一指:“萨师兄,李师弟,玉兔醒了!” 全阳子、圡津子各自一惊,蓦的回过头去,却见原本坐在莲台上的粉衣玉兔,从莲台上跌落了下来。 三人立即快步向前。 看着跌落在溪水里,恍如隔世一般缓缓睁开眼睛的玉兔,三人都想要将其扶起,却又忌讳玉兔是神女之身,不便冒昧伸手。 玉兔看着一片完全陌生的天色,喃喃念道:“我这是到了哪里…” 无力的用右手撑起身子,见得眼前三个全然不识的道人,又诧异的问道:“你们…你们是谁?” 全阳子虎眸中神色复杂,答道:“吾等皆是龙虎山张家天师门下之弟子,特奉师命驻守在此,以遏魔祸。” 玉兔眉头一蹙:“张家天师?张家天师又是谁?” 全阳子三人自知此刻没有太多解释的时间,一时没有答话。只各自互看了一眼。 玉兔记起来这里的目地,连忙立起身来,急问道:“我不知道张家天师是谁,但是我想请问一下你们,有见到我的玉枫哥哥吗?” 全阳子三人心头各有惊疑。 按照常理来说,这面前的粉衣少女即是玉兔,那就是冠绝乾坤、千古无一的神女;即是神女,自然当有其他女子所不具备的风采,可面前的这位粉衣少女,却与寻常女子别无二致,甚至比寻常女子更为纯真烂漫,若是抛开刚才那一身缭绕周身的精炁不言,这粉衣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是与金乌相辅相成的玉兔。 不过三人很快又平复了心中的惊疑。既然连天生道心的金乌,都需要借助死劫才能彻底开悟,那现在所见到的玉兔,想必也是还没有开悟的。 来尘子收起心思,答道:“神女口中的这位玉枫哥哥,所指的是…” 玉兔从溪流中走上来,连连摆手纠正道:“不不不,我不叫神女,我叫沈灵,沈约八咏楼的沈,古怪精灵的灵。” 圡津子没有去计较玉兔的名姓,勉强的微笑道:“神女口中所指之人,是否就是天生道心之人?” 沈灵一听得心上人的消息,顿时一喜:“对,我的玉枫哥哥就是天生道心之人。” 圡津子心头稍安,微笑道:“神女来此,便是为了寻他?” 沈灵的脑海中涌现出心上人躺在那棵古树下的场景,那位白衣仙人说过的话亦在她耳畔响起,欢喜的脸色瞬时又沉了下去,红着眼眶道:“是的,我的玉枫哥哥正逢死劫,我要救他,我不想让玉枫哥哥死…” 圡津子目光一转,无声的看了全阳子、来尘子一眼。 全阳子两人没有说话。圡津子将手一招,以示引路,向沈灵道:“请随吾来。” 沈灵跟着圡津子离开了明珠山的主峰,落在了两仪室外。 由流玉枫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色之气依旧浓烈,两仪室依然如初一般笼罩在血色之气当中。 看着那一抹抹犹如云雾一般的血色之气,沈灵的心中立即有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她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她的心上人出事了,并且是非常非常严重的事。 圡津子将手向血气深处一指:“天生道心之人,便在这座两仪室里。” 沈灵的脸上,带有一股浓浓的惶恐和无助之色。但她并没有害怕。 她来这里就是为了救她的心上人。 她仅仅只是看了血色之气越来越重的两仪室几眼,便一言不发的向两仪室飞奔了过去。 第87章 生死茫茫两不知 全阳子跟在圡津子和沈灵的身后。 看着承载着唯一希望的粉衣玉兔苏醒过来,全阳子并不觉得有多么惊喜。自道出了身份之后,他就没有在说过话。 他在心里沉思。 这天真无邪,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的粉衣少女,确实就是传说中与金乌同存共生的玉兔;可是这样的玉兔,真的能从修为深不可测,且是不死不灭之身的魔人手中,救出小师弟吗?真的能护得住小师弟,不让小师弟被魔人吞噬吗? 沉思过后的全阳子,更加偏向于不能。 他孤身入血狱,亲眼见识过魔人的几分本事。在这个人世间,那是唯有张家天师才能与之一战的存在,甚至连张家天师都很有可能不敌。 玉兔虽是冠绝千古的神女,可现在的玉兔尚未开悟,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这样的玉兔,又如何能够敌得过血狱中的魔人呢? 全阳子一动不动的立在圡津子的后边,脸上带着一股深深的忧虑。 看着沈灵扑进了两仪室,全阳子无奈的感慨道:“这样的玉兔,要如何才能救得了小师弟?” 一身儒雅之风的圡津子,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没有全阳子来的那般强烈。他垂下的左手,再一次暗暗的掐了掐指,结果却还是和上一次一样,什么都没有算出来。 圡津子沉着脸色道:“事已至此,吾等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有玉兔在,总比没有要好。” 沈灵在进入河图之前,有见过心上人昏死在古树下的恐怖样子。 步入两仪室的沈灵,已有相应的心理准备,但当她近在咫尺的再一次见到心上人时,她还是被吓得连连往后了好多步。 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开始头晕目眩起来,连两条腿都软到使不出力气,只能无力的跌坐的地上。冷汗、泪水,瞬时就从她的额头和眼睛里冒了出来。 她的腮帮在抖,整个娇小玲珑的身子都在颤栗。 只因,她看到的心上人,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人了。 连死人都不像了。 死人纵是失去了生命,停止了心跳,但至少还有血肉;无非是皮肤有些发黄,身体有些发硬,如同一具被雕塑而成的蜡像。 而沈灵看到的心上人,血肉如同被风干。身上燃着大半人高的熊熊的血焰,看上去就像是一具正在被火化的干尸。 干尸的脸上、脖子上、手上,尚布满了一条条深可见骨的裂痕。裂痕里,血脉如毒蛇一般簌簌作响,缓缓蠕动。 如此景象,别说是天真无邪的沈灵,哪怕是跟随张家天师四处降妖伏魔,见过无数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狰狞面目的全阳子三人,走进来也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在看第二眼。 来尘子脸色发白,深吸了一口气,别过头看向跌坐在沈灵,安慰道:“神女,请保持冷静,现在…不是觉得恐惧之时。” 沈灵的身子不住的抽搐了几下。她的眼前,一会儿全黑,一会儿全白,脑海中几乎丧失了意识。 只是来尘子的话还是传入了她的耳中。 她明白,现在确实不是恐惧之时。她得阻止眼前看到的这一切,不让心上人就此死去。 强大的心念,让她恢复了一丝理智。 她抬起左手,用力的抹了抹眼睛,嘶声问道:“我的玉枫哥哥…到底是怎么了…我的玉枫哥哥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圡津子心有不忍,不忍在看小师弟的样子。但圡津子顾及着小师弟的生死,目光还是落回了不堪入目的小师弟身上,希望能够寻得一线可以活命的生机。 口中则有意无意的答道:“小师弟虽得天独厚,乃天生道心之人,但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命中便存有上天注定的死劫;小师弟要想突破这一番死劫,重获新生,就必须在死劫中彻底开悟,领悟到天生道心所赋予的真意。” 全阳子没有去看小师弟的样子,而是看向从小师弟身上熊熊燃起的血色烈焰:“小师弟自魔人炼就的血狱中现身,与血海中的那棵古树同心不同体,如今古树遭到魔人吞噬,离血海有上百里之遥的小师弟亦同受牵连,此时已是事关小师弟生死的最后时刻。” 沈灵听不懂圡津子、全阳子两人的话。怎么心上人一下子又成了这两位道人的小师弟,怎么又和那棵古树同心不同体,怎么又被什么魔人吞噬的,沈灵心头有种种疑问,但她让这些全部都一晃而过,没有去计较。 她已心思去关心这些。抬起汗水、泪水不停滚落的脸庞,向全阳子问道:“我要怎样才能救玉枫哥哥…” 全阳子心头又急又乱。但全阳子极力控制着情绪,不让自己冲动起来。 合上虎眸,微一摇头道:“吾亦不知,但就此时的情形来看,真正能救得小师弟性命的人,便是神女你了。” 来尘子道:“吾等三人纵是深入血狱,与魔人舍命一战,亦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小师弟还是会被遭魔人吞噬。” 沈灵心生绝望,忽的一下垂下头去,任由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 她坐在地上疯狂流泪的样子,犹如一个被双亲狠心遗弃的孩子。这个孩子无助至极,惶恐至极,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找不到可以依赖的人。 比两位师兄都要沉稳睿智一些的圡津子,心头亦有些慌乱。若是连玉兔都无法救得小师弟的话,那就真的只有走上那条有去无回的路了… 圡津子右手中的度天法尺,一下子紧紧的握着,一下子又缓缓松开,松开后又紧紧的握着。他的脸色,低沉到了极点,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向沈灵问道:“神女现身明珠山之前,是否另有玄机,是有待参悟的?” 沈灵闻言,汗泪斑驳的脸庞不禁一顿。 一道白影从她混乱的脑海里浮出。 “我…我在来这里之前,有遇到过一位仙人,是她…是她送我来的…” 圡津子双目随即一亮:“仙人?是位什么样子的仙人?” 沈灵狼狈的面容上,神情如呆如滞,极力的回忆着答道:“一位冷冰冰的白衣仙人,有些不好说话,她的头发很长很长,手里还持着一杆银枪…” “这位白衣仙人…” 仙人的法宝,向来各式各样,让人见了都不得不心生大开眼界之感。 在知名的仙人当中,手持银枪的并不多。而手持银枪尚身穿白衣的,就更加仅仅可数了。 圡津子莫名记起了一位仙人。 一位与张家天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仙人。 精确而言,这位仙人其实并不是仙,而是神。 是身具上古大神血脉,以及气数的神。 圡津子看向身侧的两位师兄:“莫非是…” 全阳子沉吟了片刻,没有明确的置出是否,目光如聚的答道:“此中,必然另有蹊跷。” 来尘子向沈灵问道:“这位仙人,是否有说过什么?” 沈灵继续回忆着:“仙人说她有办法救玉枫哥哥,但是要我陪在玉枫哥哥身边,和玉枫哥哥一起度过死劫,还要我献出一魂一魄,帮助玉枫哥哥重铸道心。” 来尘子一愣:“献出一魂一魄?” 沈灵没有去听来尘子的话,抽了几下鼻子,自言自语的喃喃道:“我只要献出一魂一魄,我的玉枫哥哥就有救了,我要怎样,才能献出我的魂魄?” 她没有去想献出魂魄之后,她是不是会死,是不是会承受一些穿心噬骨般的痛苦。她的话语中没有害怕,只有迫切。 只有迫不及待的迫切。 立在沈灵身后的全阳子,眼睛里渐渐的凝出两道精光。 他开了法眼,看透了沈灵的体魄。 但看到的结果,却让他为之一震。 全阳子看的很清楚,面前的粉衣玉兔与常人不同。常人有三魂七魄,就算失了一魂一魄,也还有两魂六魄,而眼前的粉衣玉兔,竟然只有一魂一魄… 全阳子喉结剧烈的滑动了两下,骇然道:“只怕,献不出来。” 圡津子察觉到全阳子的不对,转头问道:“为何会献不出来?” 全阳子深吸了一口气:“吾等三人眼前的玉兔,只有一魂一魄。” 圡津子如遇晴天霹雳,脚下不住的往后退。口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来尘子进抿着唇,面色如灰,过了好一会才出声:“也就是说,玉兔若是按照那位白衣仙人所言,献出了她的一魂一魄,她就会消失于天地之间?” 全阳子点头不答。 无助的坐在地上的沈灵,回过头来,用一种如同是在祈求的语气说道:“可是…我想让玉枫哥哥活着…” 全阳子三人皆不答话。 方才的他们还翘首以盼着让玉兔醒来,还想着通过玉兔的力量让天生道心的小师弟复生,可如今他们却突然不这么想了。 他们是潜心悟道的修行之人,是最得张家天师真传的弟子。要他们亲手用玉兔的命,去换金乌的命,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做的出来呢? 全阳子三人不答话,沈灵的脑海中却有一个声音响起 那声音冷漠的像是一块冰,中间没有任何感情。 沈灵可以很清楚的听见那声音在问:“你真的愿意牺牲自己,让他重获新生吗?” 沈灵听得出,那声音就是送她来到这里的白衣仙人的声音。 她想都没想,就已经坚定的回答:“我愿意!只要玉枫哥哥能够活过来,我做什么都愿意!” 全阳子三人不知道沈灵是在和谁说话,为何会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禁又一次诧异的互望了一眼。 沈灵的话一落音,她的双手已如璀璨的烟火一般,开始以人目可见得的速度渐渐湮灭。 紧接着,是她的双臂。 然后,是她娇小的身躯… 她知道自己正在消失,知道自己马上就不存在了,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她看着熊熊血焰下的心上人,汗泪斑驳的脸颊上,无声的露出了天真浪漫的笑容。 第88章 生死茫茫两不知 笑容殆尽。 湮灭的玉兔,融合着一身至圣至纯的精炁,在全阳子三人眼前化作了一道粉虹。 全阳子三人眼睁睁的看着刚刚才苏醒过来的玉兔,在眼前彻底消失不见。他们想要阻止,却又不知如何阻止,只能一脸愕然的立在原地:“这…” 来尘子看着那道由玉兔化成的粉虹,在三人眼前舞了舞,然后透过熊熊燃起的血焰,直入天生道心之人的身体当中:“道书中并没有记载,玉兔只有一魂一魄,为何吾等三人见到的玉兔会是如此?” 身负异于常人命格的全阳子,肃穆凝神。他隐隐察觉到事态的发展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这种诡异在冥冥之中告诉他,眼前发生的一切,以及他们走的每一步,都似是在某人的意料当中。 全阳子有这样的察觉,可全阳子无法勘破那一股迷障般的诡异,正如圡津子想要掐指算一算吉凶,却什么都算不出来一样。 他说道:“玉兔方才有说,她是被那位手持银枪的白衣仙人送来明珠山。” 圡津子心头一动,问道:“萨师兄的话中之意是…” 全阳子沉着眸子道:“吾猜想,吾等所见到的玉兔,并不是玉兔的真身,而是单单被那白衣仙人送来明珠山的一魂一魄,其目地便是为了解小师弟的死劫。” 圡津子觉得有些惊奇:“萨师兄为何会有这般想法?” 全阳子道:“吾有一种预感,吾等如今的所作所为,都在他人的意料当中。” 来尘子道:“萨师兄所说之人,是那位送玉兔来明珠山的白衣仙人?” 全阳子默然点头。 圡津子道:“那位白衣仙人想必就是与道师相识的上古大神之后,被她料到吾等的所作所为,并不足以为奇,值得吾等惊奇的是,那位白衣仙人为何不领着真正的玉兔现身遏祸?” 来尘子道:“那位白衣仙人既然能够料到吾等的所作所为,那也应当料到道师如今正在四处寻她,若是能得她与玉兔相助,遏除这场魔祸一定可以变得简单许多。” 全阳子沉吟道:“这个尚且不得而知——” 正在三人谈话间,玉兔化成的粉虹已全部融入天生道心之人体内。 天生道心之人身上燃起的熊熊血火瞬时熄灭。向四周蔓延开去的血气,如江水一般作奔涌之势,向天生道心之人回流而去。 血气一消,魔气亦随之不见。空气恢复成原来的透明之色。 看着本来几乎已是死局的情况大为好转,全阳子三人收起心神,各自上前行去。浮现在三人眼前的,是让人不得不目瞪口呆的神奇一幕。 这一幕,是天生道心之人得天独厚的最佳见证。 天生道心之人身上的那一条条深可见骨的裂痕中,有一阵阵炫目的光华散出。 光华之下,血肉正在一点一点由深而浅的愈合。 而在全阳子三人看不见的血海当中,也有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屹立在血海中的古树,也似天生道心之人的身躯一般放出了炫目的光华。 光华照处,毒蛇赤练似的缠绕在树身上的血流,立即散落回血海里。在想沿着盘踞着的树根吸附而上,古树四周竟涌现出了一股股至圣至纯的玉兔精炁,血流一遇,顿时化作血气消逝。 大树下,现出一方黑土。 原来一直被血海淹没的树根,露了出来。 至圣至纯的玉兔精炁,在古树四周流转成形,结界一般将古树护在当中。任由血浪如何冲击,血潮如何拍打,至圣至纯的玉兔精炁亦不曾动摇分毫。 立在条天山峰顶的妇人,漫不经心的摇着手中的羽扇。 看着河图中身体慢慢愈合的流玉枫,妇人淡然笑道:“如今你之魂魄,在玉兔精炁的疗养下,皆已呈复原之势,唯一尚缺的,便是你那颗需要重铸的道心了——” 妇人的目光从河图上,落到了坐在吐纳台上的流玉枫身上。 她的目光,悄然变得深邃起来,笑容中亦多了一丝说不出诡异:“重铸道心,最关键的一点虽是在于你自己领悟,却也还需要他人的帮助。谁能助你重铸道心,渡过此劫,重回光明人间,谁便是新一代的济世天师!” 妇人的美目一转,又看向悬在空中的河图:“汾阳萨客全阳子,你身为那毁情弃爱之人的大弟子,最得他的真传,可不能让吾失望啊——” 就在河图中的流玉枫愈合最后一道裂痕之时,坐在吐纳台上的本体忽然有了异动。 异动来自流玉枫脏腑、以及丹田处,那两个拳头般的大窟窿。 两个窟窿中被灌满了魔气,乌压压一片,里面里盛开着牵动着流玉枫三魂七魄的两朵魔花。但在此刻,窟窿中的魔气却如烟雾一般,从流玉枫的身体里飘了出来。 紧接着,乌压压的窟窿里有至圣至纯的玉兔精炁若隐若现。 玉兔精炁越来越浓。 乌压压的魔气越飘越多。 直到全部被玉兔精炁驱逐体外。 妇人眸子往下一沉,看着在眼前缭绕不停的黑色魔气,冷笑了一声:“至于你,六百年前苟且偷生的和尚,六百年后为非作歹的书生,吾没有心情惊扰,亦不屑与你多作纠缠,免得有失吾之身份,就留于天生道心之人,让他亲手解决吧。” 被玉兔精炁驱逐出体外的魔气,分为两股在空中涌动了一番,继而缓缓凝聚,又化作了两朵根茎明了的魔花。 魔花的瓣叶,鬼爪般不停张动。欲向东京汴梁方向遁逃而走。 妇人一挥羽扇,一道上古大神之气拦住去路,在将左手一扬,两朵魔花已被妇人控于掌中。 妇人看了犹如鲜活的生命一般想要挣脱的魔花一会,目中莫名的泛起惋惜之色:“看来这两朵专门用来对付天生道心之人的魔花,只好由吾替他受了!” 话音一落,左手一收,竟将两朵魔花种入自己的脏腑和丹田。 妇人纵是上古大神之后,非寻常仙人可比,但亲手在自己的身体里种入这两朵由无数魔气提炼而成的魔花,还是让她婀娜多姿的身躯不住的颤栗了几下,脚下亦往后踉跄的退了两步,发白的脸色更是好一阵才恢复过来。 妇人幽怨的叹了口气,向坐在吐纳台上的流玉枫道:“吾如此待你,你日后若不好好报答吾,只怕是连那狗屁天理都不容啊。” 第89章 生死茫茫两不知 那两朵在洛阳城头被无头魔人种下的两朵魔花,一被玉兔精炁彻底驱逐出体外,留在流玉枫脏腑和丹田处的两个窟窿随即开始愈合。只剩下种在流玉枫心口,牵扯着流玉枫破碎的道心的那朵魔花没有被玉兔精炁驱逐,从始至终都没有反应。 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全阳子三人,神色惊喜参半。 三人的修行境界,早已步入大乘。三人的心里都很明白,在这片飘飘渺渺藏着万千造化的天地间,能够以凡人之身,修到不死不灭之境的修道之人并非没有;只是那些修到不死不灭境界的人,真正可以不死不灭的并不是体魄,而是由精炁神化出的真我元神。 只因最原始的体魄,是由血肉长成。 血肉之体会随着时光的飞逝而逐渐衰老,终有一天会化作一堆白骨,有甚者甚至会在修行的过程中被天劫、或敌手所毁。就算能够重新幻化出原来的模样,那也不再是最原始的血肉之体,而是道身,或是法相;至于那些幻化不出来只空留元神的,则需要投入轮回,以经纶之苦,弥补体魄之缺。 正因如此,从古至今的修道之人才极其注重修身养性,极为爱惜自己的体魄。 最常见的体魄,大致可以分为内、外两种。内魄便是如同圡津子一般,以充盈慧根为要,可悟世间诸法,不为迷障所阻,外魄则世如同全阳子一般,以强健命格见长,能承风火雷电,难为外力所伤。 内外之分,各有优劣,其所能达到的境界,还是在于修行者本身。亦有一些资质超群的修行之士,能够兼内外两者于一身。 只是面前看到的天生道心之人,并不属于这两者的范畴当中。 全阳子三人原以为天生道心之人在玉兔的帮助下,就算能够恢复,也需要一个月、几个月、半年,乃至是更长的时间,却不料天生道心之人竟然在片刻之间就已恢复了十之七八。如此神奇的体魄,全阳子三人见所未见,就连道书中亦没有相关记载。若是非得要作个归类的话,那天生道心之人的体魄应该是更倾向于外魄,亦要超出以往所知的外魄好几个境界。 这超出的境界,来自于天生道心之人有异于常人的一项能力。 这项能力,即是强大到可以用“涅盘”来形容的愈合之力。天生道心之人的体魄,不仅能承受寻常修道之人不能承受的伤势,还能在肉体破碎的濒死情况下,以人目可见的速度回光返照、起死回生、复合如初。 寻常的修道之人,想要锻造出更为强健的体魄,必须得借助精心炼化出来的丹药,或是提升自身的根基与修为,并且最终的道果也绝计无法达到天生道心之人这种濒死“涅盘”的境界。 尽管天生道心之人这一次得以濒死“涅盘”,在很大程度上来讲是受益于玉兔献出一魂一魄,但谁也不能因此而否认天生道心之人千年无一的奇异体魄。只因天生道心之人是在尚未彻底开悟的情况下,受到了这么多种致命的创伤,若是这些创伤,是发生在天生道心之人彻底开悟的时候,那还能够威胁到天生道心之人的性命吗?若是连这样的创伤都无法威胁到天生道人之人的性命,那这世间还有什么样的伤势,是能够威胁到天生道心之人性命的? 全阳子三人,没有去想这个问题。他们想的是那位来去都是无影无踪的吕真人。 在三人的心目中,本来还觉得吕真人的试探,不管是站在不相信三人、还是存心考验三人的角度,都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多余,但亲眼看着天生道心之人在眼前这么快速的濒死“涅盘”这一幕,三人都不再这么觉得。 吕真人这么做并没有什么不妥,更没有什么冒犯之处。甚至还可以说,是必须得以无数人都梦寐以求的得道成仙之念,试一试师兄弟三人。 因为,天生道心之人的神奇命格,对于心存妄念之人来讲,无疑是一种致命的诱惑。暂且不说天生道心之人,还有什么其他得天独厚的地方,就如今师兄弟三人亲眼看到的以人目可见的速度濒死“涅盘”这一点,就足够让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无法抗拒。 更别说,还有得一缕精炁,就可以让深陷瓶颈的修道人士,提升一个境界的玉兔魂魄了。 全阳子三人对这片宇宙、对这片天地,所怀着的敬畏之心,无声的加重了。 还记得,张家天师在训斥取得一点成绩,便沾沾自喜的弟子时,说过一句:“天机无穷,道机无限,汝之道,微不足道也。” 以往的全阳子三人,尚难以领会张家天师所说的“无穷”“无限”到底是有多么玄奥,而如今站在这位天生道心的小师弟面前,自愧远远不如的师兄弟三人都各自有了从未有过的领悟。 在这片充满变数与未知的天地之间,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神奇造化? 屹立在那诸道和诸法尽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 正在全阳子三人心神悸动间,身躯犹如涅盘一般愈合的天生道心之人,无力的睁开了他那双满是疲倦的眼睛。 那种疲倦,带着几分呆滞。透彻骨髓,直入心坎。似是连活着的力气都被魔鬼残忍的剥夺了。 天生道心的流玉枫最近这几次睁开眼睛,每一次看到的都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记得很清楚,上一次睁开眼睛的他,是在一片血海当中;这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片房梁。 他并不觉得奇怪。他只觉得这一片房梁,恰如黄粱一梦。 而他,一直都在梦里。 在他梦里的,还有三条人影。他的眼睛,无力的向那三条人影转了过去。 “三位是…” 全阳子目光一抬,亦看向这位只从道师口中听说过的小师弟,甚是淡然的答道:“吾等三人,具是张家天师门下之弟子。” “原来是龙虎山的高人,可是…” 流玉枫满是疲倦的眼睛中,渐渐浮出一抹诧异的目光:“三位高人,为何会在这里?” 听得小师弟有气无力,几乎是细若蚊足的声音,虎面虎须的全阳子,面上有了一种兄长一般的关怀之色:“小师弟切莫称吾等为高人,称吾等为师兄便可。” 来尘子微笑道:“小师弟方才苏醒,有所不知,吾等几人都是为遏除魔祸,而追随道师驻守在此。” “小师弟…” 一听两位来自龙虎山的高人这么称呼自己,还有那话中的魔祸两字,流玉枫的目光中更显诧异。 但他并没有觉得太过奇怪。 他还记得,一心想要救沈灵的他,因为一个问题而触怒了那个存在于他梦里的神秘人,被那个神秘人留在了梦里。在这个梦里,他看到过各式各样的人,发生过千奇百怪的事情,有着一段段不明所以的经历,他已没有太多不可思议之感了。 他顿了顿,向称他为小师弟的道人问道:“这里…这里是在何处?” 圡津子道:“梁州佛坪,明珠山。” “明珠山…是什么地方…” 流玉枫目光一定,尽力的回忆着这个地名,却没有找到与之相关的半点印象:“我…为何会在这里?” 全阳子和圡津子若有所思。没有答话。 来尘子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他想要将血海炼狱的魔祸之事,告诉这位是第二条遏祸法门的小师弟,但又觉得小师弟才刚刚苏醒,身体极为虚弱,现在说出来有些不妥。在一看两位师兄弟都是默然不答的样子,只好将到了口头的话咽了回去。 转而避开天生道心之人的第一个问题,勉强的笑道:“小师弟出现在明珠山,可能是有天命在身。” 躺在打坐台上的流玉枫,目光缓缓从三位道人的身上移开,重新看向正面的房梁,喃喃道:“我的感觉告诉我,这个地方有些不一样…” 从未说过谎,也不知如何说谎的来尘子,不知如何回答。 圡津子上前一步,微微笑道:“小师弟在这么虚弱的情况下,还能有此等敏锐的感知,不得不说是天赋异禀;明珠山这个地方,确实与其他地方不一样,因为这是吾等师兄弟几人与道师,一同遏祸的地方。” 流玉枫一听到遏祸两字,脑海中记起了方才听到的“魔祸”。 他不知道这几位道人口中的魔祸,指的究竟是什么,他只觉得他的眼睛突然有些发胀,紧着视线便开始逐渐模糊。 模糊之中,他看到的房梁变成了一片漩涡。 漩涡里放出一阵光华,无数云烟浪潮般奔涌其中,一座座、一片片的琼楼玉宇从中接连叠出。 直到一座格外宏伟,格外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出现在漩涡里,流玉枫隐隐看到在哪大殿正中的宝座上,坐着一道额悬旒冕,头顶金冠的人影。 流玉枫聚起目光,想要看的真切一些,可那人却忽然举手过顶,从双手之间虚空引出一股充沛至极的巨大神力,大喝道:“自古苍生如草芥,凌霄染尽红尘血——” 第90章 生死茫茫两不知 那股神力一引出来,漩涡里立即有一阵幽蓝的奇光开始蔓延。 流玉枫在想看清已不能。 那阵幽蓝的奇光来势极快,并且浩浩荡荡,仅一瞬间就彻底迷炫了流玉枫的眼睛。 流玉枫只听见那一句类似于诅咒一般的诗。 诗声一落,漩涡里铺天盖地的蓝光,莫名开始流转。 蓝光流转的同时,其颜色也逐渐变得灰暗、昏沉。 最后完全变成了浓墨似的乌黑之色。 流玉枫看着这一番变化,只觉得从那道人影手中引出来的神光,莫名变成了魔焰。 魔焰气势极其嚣张,夹带着阵阵雷电,在漩涡里疯狂奔涌。 片刻之间,已凝成了四股… 自从圡津子回答了流玉枫的问题后,全阳子三人都没有在说话。 三人发现这位天生道心的小师弟有些不对劲。 小师弟虽然只是面对着两仪室的房梁,一动不动躺在打坐台上,可小师弟却似是看到了什么。 三人发现小师弟的眼睛里,带着一抹奇怪的惊疑。 不一会儿,惊疑又变成了惊恐。连脸上都涌出了慌乱的神色,方才愈合的身体也开始剧烈的起伏起来… 全阳子心头微惊,俯身在侧,低声问道:“小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流玉枫没有回答。 在他的视线里,那漩涡中凝聚成四股的魔焰,已如同天外流星般向他急速坠来。 流玉枫气喘如牛,冷汗如雨,下意识的想要避开那四股魔焰,当下奋起全身力气往旁边一滚。 混朴子吴真阳的这一处打坐台本就不大,流玉枫这一滚,直接就滚到了地上。 不明情况的来尘子、圡津子两人,连忙一左一右的将流玉枫扶起,问道:“小师弟为何如此惊慌?” 流玉枫眼睛里的漩涡,随着这一滚而消失了。但眼睛里的惊恐依然还在。 他任由来尘子、圡津子两人扶着身体,满脸的惊魂未定,不停的喃喃念着那一句从漩涡中听到的诗:“自古苍生如草芥,凌霄染尽红尘血;自古苍生如草芥,凌霄染尽红尘血…” 来尘子、圡津子两人心头一动,各自看了对方一眼。 流玉枫惊慌的情绪渐渐好转,向扶着自己的两位道人问道:“这一句诗,是…什么意思?” “这句诗——” 本暂且不想将魔祸一事告诉流玉枫的圡津子,微微沉吟了一会:“是一个诅咒。” “诅咒?” 流玉枫看向圡津子:“为何会有这样的诅咒?” “可能是因为…” 圡津子再次沉吟:“岁月无情,心魔渐起。” 流玉枫平静下来的眸子,往下一垂。 他记起刚才看到的那个漩涡中的景象。 漩涡中出现的是一片无垠无尽的云海,林立在云海之中的是一片海市蜃楼般的琼楼玉宇。坐在那大雄宝殿正中央的人影,也是额悬旒冕、头顶金冠的庄重模样,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其气势用君临天下来形容亦毫不为过。 从种种迹象来看,那应该是一片九天之上的景象。即是存在于九天之上,那应该也就是传说中的仙境了。 而那坐在大雄宝殿正中央的宝座上的人影,想必也就是传说中的某位大神。 这句诗,是出自那位大神之口。 大神,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是享尽人间香火,受尽世人跪拜的。又怎么可能吟出这么一句诗?降下如此邪恶的诅咒? 芸芸众生,皆是由父精母血所成,皆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怎么就变成了大神口中的草芥? 而且,诗中所吟,还是自古以来? 那坐在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正中央的人影,真的是神吗? 流玉枫沉思了好一阵,仍然无法做下判断。 他抬起眸子,向圡津子问道:“是什么人降下的诅咒,将苍生视作草芥?我刚才在幻境中看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殿里正中央的宝座上坐着一个人,这句话便是出自那个人之口,那个人…到底是神,还是魔?” 圡津子合上眸子深深的戏了口气,又睁开眸子将那口气长长的吐了出来:“他——是神,也是魔。” 流玉枫眉头一皱,不解的道:“神与魔,怎么会同体并生?” 虎面虎须得全阳子行到流玉枫面前,神情肃穆道:“并非是通体并生,而是魔神,本就在一念之间。” 扶着流玉枫左臂的来尘子道:“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流玉枫听了全阳子和来尘子的话,突然觉得心口猛地一空。 身体泄了气似的往后缩了缩。 但他没有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并没有心,也没有心跳,胸口还是一个拳头大的窟窿。 再次苏醒过来的他,本来不觉得心口空荡荡的,但听了面前这两位道人说的话,他突然又有了空荡荡的感觉。 他抿了抿唇,神色复杂的晃着脑袋:“在这茫茫人世间,不知道有多少人不分寒暑、不分昼夜,花尽一辈子的功夫,数十年如一日的苦修,只为能够不枉此生,修成正果…” 说着说着,流玉枫的目光开始不停的向四处探看,似是在寻找什么不知名的东西。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那些已得正果的人,或是早就是高高在上的人,却又暗藏祸心,坠入魔道,致使天下不得安宁…” 扶着流玉枫右臂的圡津子,察觉到身体极其虚弱的小师弟,血气正在逐渐翻涌,作出释然的样子微笑着的劝道:“小师弟,切莫太过愤慨。生于这片天地之间的人,须以千万来计,其中自然是鱼龙混杂,善恶皆有;吾等皆是满心向善之辈,虽有济世除魔之念,却亦无法渡尽天下人、平近天下事,何况是高坐于九天之上的俯览人间者呢?吾等只求,能够渡尽眼前人、平尽眼前事,便是无愧于这一片天地日月,对得起这一趟人间之行了。” 全阳子神色如初道:“人生在世,若不深怀敬畏之心,时刻自省求索,最终难保不会遗忘初衷,心生妄念。小师弟所说的那位坐在九天之上的神人,便是如此,他不知生命越长,神通越大,修行之道越是遥远,自认为已经权掌诸天,便可纵欲妄为,所以才会视苍生如草芥,犯下如此滔天罪行。” 在圡津子、全阳子两人的劝导下,流玉枫的血气一点点的平静了下来。 但流玉枫的目光,也落在了全阳子的身后。 全阳子背对了两仪室的房门,后面是一片空旷的平地。平地之外,是混朴子坠落过的山崖。 流玉枫正好可以看到两仪室外的世界。 两仪室外的世界,一片昏沉。尤其是那被魔人吸收了所有生机的大地,似是被一场不知烧了多少个日夜的烈火,无情的毁灭过。 剩下的,只是一片焦土。 如漆黑的木碳。 如裂开的枯田。 流玉枫呆滞的看了外面的世界一阵。目光中一半是难以置信,一半却又是不得不信。 只因,他确信这不是幻境。这就是他眼前看到的真实世界。 他从来尘子和圡津子两人手中抽出双臂,盯着外面的世界,一步步的走了出去。 全阳子三人,都没有阻拦。只是默默的跟着天生道心的小师弟向外走去。 三人知道,就算现在瞒着身体虚弱的小师弟,也瞒不了多久。更何况,小师弟已经亲眼看到了? 外面的世界,除了黑,就是白。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无云无晴,也无风。 若是没有这明珠山上的花草树木,只怕是连供人呼吸的空气也不会有。 流玉枫一直走在山崖边才停下脚步。 他惊骇的看着眼前的世界,问道:“这就是,自古苍生如草芥的诅咒?” 圡津子点头道:“是——” “天地无光,寸草不生!” “还不只是如此。现在的明珠山,可以说是分为了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流玉枫回头问道:“还有两个什么样的世界?” 圡津子侧过身,伸出右手往明珠山的主峰一指:“一个,是这明珠山山后的大好人间。” 流玉枫顺着圡津子的手看去。只见得明珠山的主峰上,百花齐放,秀木参天,确实是一片秀丽的大好人间。 只不过,不知还能保持这个安然无恙的模样多少时辰。 圡津子将手指向流玉枫脚下的黑色世界:“一个,是被魔人夺去生机的百里焦土。” 圡津子将手一抬,指向百里焦土之外:“一个,是被魔人炼化了无数生灵的血色炼狱。” 流玉枫一听“血色炼狱”四字,顿时记起上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那一棵古树,还有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骇然道:“难道…我看到的那一片包围着古树的血海,都是由生灵炼化而成?” “是——” 圡津子应了一声,将右手负于身后,暗自握了握手中的度天法尺,接着道:“所以,吾等师兄弟才会追随道师驻守在此。” 流玉枫脸色沉重的用鼻腔抒了口气,连声念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全阳子三人没有继续说话。 三人看到的,不是这位小师弟明白了什么,而是这位小师弟不知所措的神情。 流玉枫连连说了好多次的我明白了,才似真明白了什么一样的向三人问道:“那我们…我们…要怎样才能破除这个邪恶的诅咒?” 全阳子很清楚的感受得到,这位小师弟因为心系苍生而产生的不安。 他虎臂一伸,将一只大手放在了流玉枫的肩膀上,劝慰道:“破咒遏祸之法,道师已在寻找的途中,相信不出几日便可归来,吾等只需在此等候道师之命,静观其变便可。” 全阳子的手一落在流玉枫的肩头,流玉枫的不知所措之感顿时消散了不少。 全阳子的这只手,好像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能抚慰人心中,种种不好的情绪。 流玉枫在梦中听过剑谪仙现身之时,吟出过的不世真章。那真章虽然只是四句简短的诗,却带着一种扫清天下浊、抚平妄念心的浩荡之气,让人听了都会觉得如浴春风,心如止水。 如今的流玉枫站立全阳子面前,竟然也有了这种神奇的感觉… 只不过,剑谪仙是闻名已久的剑仙,能具备这样的神力也不足为奇;可眼前的这位虎面道人,他——是吗? 是那传说中的仙人吗? 流玉枫想,应该是。 他也希望,这位虎面道人就是那传说中的仙人。 包括来尘子和圡津子,他也这么希望。 他希望每一个扞卫正道、守护苍生的人,都可以成为仙人。只有成为了仙人,才能具备更为强大的修为,才能与那些披着人皮的魔鬼一争高低。 他希望这人世间,再也不要有无端的杀戮,再也不要有像他这样的悲剧了。 他希望每一个善良的人,每一个忠义的人,都可以好好的活着。 在这短短的一刻,他无声的战胜了迷惘,战胜了彷徨,也战胜了恐惧。 他的眼睛,变得有力起来。不再显得满是疲倦。 他向全阳子问道:“师兄的道号是——” “汾阳萨客,全阳子。名,守坚!” 第91章 人间极品 立在条天山峰顶的雍容妇人,看着河图中的流玉枫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倾城倾国的绝色面容上神色更显悠然。 她知道,她的这一盘棋,在这一刻才算真正的走完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所有的故事,也都是从这一刻正式开始。 那些即将要发生的故事,足够荡气回肠吗?是不是也会像那些让世人无比神往的传说一样,在许多年以后,变成人们历代传颂的千古佳话? 还是说,会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以一个悲剧收场,化作人世间一粒不知名的尘埃? 妇人胸有成竹,满怀自信。她坚信会是前者,绝不可能沦为后者。 只因,她是神女。她绝世而独立。她接受不了后者。 若是一个神,连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连自己最想要的人,都得不到的话,那这个神又该是有多么可笑、多么无能? 这一千年以来,妇人已一厢情愿的可笑够了。她不允许自己继续这么可笑下去。 既然生而为神,那就当有神的风采。当有神的手段。她不相信凭借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会得不到她最想要的东西;况且,情形也没有糟糕到完全不可能的地步,她还是可以看到属于她的希望。 这股希望,就是她做这一切的动力和目地。 她看着河图中走出两仪室的流玉枫,摇着手中的羽扇,自言自语道:“接下来的这一步,必须由你自己去走了,吾相信你能够领悟,那所谓的天生道心赋予你生命的真意;吾在这儿陪了你这么久,也该回去看一看那位为你而生,亦肯为你而死的玉兔姑娘了。” 妇人美目一转,诡异的笑了笑:“她为了助你重铸道心,献出了她的一魂一魄,如今想必很不好受。吾呀,还得帮你想个办法,哄一哄她…” 在妇人的精心布局之下,河图中的流玉枫确实是躲过了魔人的吞噬,从濒死的边缘苏醒了过来,精神也是大为好转。但身在一帘春梦楼里陪着一具由妇人变幻出来的虚体的沈灵,却非常难受。 没有人会在失去一魂一魄之后,还感觉很好受的。就算是与金乌相辅相成的玉兔也做不到。 沈灵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一魂一魄。她虽然做了那个梦,梦见了那位白衣仙人说要为心生人献出一魂一魄的事,可刚认不久的娘亲却告诉她,那都是假的,那只是一个当不了真的梦而已。 天真无邪的沈灵不希望心上人出现什么不测,更不希望梦中看到的恐惧景象真的在心生人身上发生。她选择了相信这位刚认不久,好像是无所不能的娘亲,真的就认为那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沈灵觉得,自己应该是病倒了。 毕竟这一段时间,自己都时时刻刻担心着心上人。见到心上人被坏人困在了梦里,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更是没有一刻是安过心的,自己没日没夜的守在心上人旁边,照顾着心上人,早就已经身心憔悴、人比黄花瘦了。 至纯至善的沈灵,没有将自己的难受放在心上,反而更加担心心上人了。连自己都病倒了,谁来照顾心上人呢?那位刚认的娘亲虽然对她很好,但由娘亲来照顾,那也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沈灵想着想着,就在心上人的怀里,无力的昏睡了过去。 她的脸色一片苍白,额头上隐隐有冷汗溢出。 她不想睡,她想要好起来,可她缺少了一魂一魄的意识,已由不得她。 自峰顶归来的妇人,缓缓的走进了沈灵的房间。 依然是满面悠然的样子,依然是步步生莲的姿态。 妇人的目光,落在了沈灵泛白的脸上。轻轻一拂霓袖,在床边无声的坐了下来。 坐下的妇人,没有其他的动作,也没有出声。只是用一种似是变了一个人的目光,默默的看着昏睡过去的沈灵。 那目光里,没有强装出来的妩媚,没有他人无法看透的神秘。只藏着一抹不为人知的温情。 身为上古大神之后的妇人,上千年来的行事作风,皆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妇人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从来不会和人讲什么道理,在妇人的眼里,她说出的话,就是道理。 妇人更加不会因为她是大神之后,就像那些德高望重的圣贤一样凡事都讲究以德服人。相反,妇人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仗着自己是神女之身,有着通天彻地的本领,到处以势压人、仗势欺人,明目张胆的吓唬人。 只有在两个人面前,是例外。 一个,是被妇人放在心里的那个人。另外一个,就是妇人现在默默看着的沈灵。 妇人的人生观里,善恶的界线可能并不是很透彻,但爱恨的区别,却极其明显。她对待这名强行认下的女儿,与对待她自己的亲生女儿,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妇人对小色女的态度,说她没有把小色女当女儿都毫不为过,但妇人对沈灵却是出奇的宠溺。这份宠溺,表面上看上去是因为沈灵特殊的身份,可仔细一看,却又不那么像。 若真的只是因为沈灵是玉兔之身,妇人想借助玉兔精炁完成她的目地,那依照妇人一贯以来的作风,她大可以通过其他的手段,完全没有必要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做出这么大的改变。 但若不是这个原因的话,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这一点,妇人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又或者,是现在的妇人还不敢那么想… 想要结束这长达整整一千年的孤苦岁月。 想要有一个,像沈灵这样可人的像是一位天使一样的女儿… 只是,心里的那个人,还没有来到身边,又怎么能事先幻想出这么美好的事情呢? 妇人并没有小色女想象中的那么神通广大,只凭自己之力就能把孩子生下来。只有妇人自己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把小色女“生”下来的。 房间里很安静,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 妇人坐在床边看了许久许久。无声之中,绝美的脸庞上又浮出了一抹笑容。 笑容里带着五分温馨,也掺杂着五分苦涩。 她微一挺胸,将神元一提,从唇间吐出了一口先天大神之气。 神气如烟,缓缓的灌入沈灵的七窍当中。以补全沈灵因少了一魂一魄而引起的种种不适。 不消片刻,昏睡着的沈灵如有所感,梦呓似的嘤咛了两声。 妇人摇着羽扇转过身去,恢复成原来风情万种的模样,笑道:“丫头,该醒来啦,再不醒来,口水可都要流到地上来啦。” 脸色稍稍恢复了几分的沈灵,一点一点的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的轻声道:“娘亲,我…我…我生病了…” 妇人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头昏脑涨,目眩耳鸣,四肢无力,手脚冰凉?” 沈灵想了想,似是在细心的核对娘亲说的症状,补充道:“还打不起精神,总想睡觉。” 妇人若有其事的笑骂道:“傻丫头,这不是病,这呀,是你来月事了。” 沈灵冷汗方收的额头一皱,疑问道:“月事?可是…我的月事…才过去没几天呀。” 妇人将羽扇往唇前一掩:“去而复返了嘛。” 沈灵没有立即答话。暗自转了转眼珠,想了一小会,才嘟着小嘴道:“娘亲,我感觉你在骗我…” 妇人反过手,将羽扇往沈灵脑袋上一拍:“欠打!娘亲这么宠你,这么关心你,你竟然觉得娘亲是在骗你?” 沈灵瞪着一双大眼睛,略带委屈的看着妇人。 妇人把头一偏,理直气壮道:“天都有不测风云的时候,浪子都有回头的一天,月事去而复返怎么啦?很不可思议吗?” 妇人的话,听上去并非没有道理,但沈灵还是有些不相信。不过沈灵乖巧至极,见娘亲似是生气了,不想惹得娘亲不高兴,毕竟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自行认错,喏喏道:“娘亲,我错了。” 妇人把羽扇一招,搭理不饶人的道:“没诚意!” 融合了妇人吐出的先天神气的沈灵,不治之症大为好转。她看了看妇人,用手臂支撑起身子,掀开鸳鸯锦被的一角,乖猫似的向妇人爬了过去。 妇人以扇掩唇,暗自偷笑,任由沈灵揽着手臂、撒着娇:“娘亲,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妇人眼珠一转,看向一边,却不答话。 沈灵见娘亲不搭理自己,攀着娘亲的香肩,凑过身子,亲昵着娘亲的美颊,重复道:“娘亲,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妇人咳了一声,这才满意的道:“好好好,你错啦。既然吾的宝贝女儿知道错了的话,那吾就不生气了。” 沈灵笑着点头,问道:“娘亲,你刚才是不是帮我医了一下身子,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妇人伸出左手,捏了捏沈灵的下巴,笑道:“是呀,娘亲对你好吧?你还说娘亲是在骗你?” 沈灵道:“只是感觉嘛,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不好的感觉。” 妇人故作叹息,将话锋一转:“好吧,不说这个了,毕竟来月事的时候,人难免会易暴易躁,心烦意乱。吾的宝贝女儿即已好多了,那就快起床吧,娘亲带你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这条天山的美景。” 沈灵心头有了一丝喜意。她应了一声,穿起鞋子下了床。 在仙境一样的长干里长大的沈灵,从小就喜欢看各种诗情画意的美景。只是和心上人离开了长干里之后,她已很久都没有见过什么心旷神怡的美景了。 她不喜欢这个到处都是人,到底都充满了暴力的世界。这一段时间,她过得很不安。尤其是在梅山脚下,和心上人愤慨之后。 直到认了面前这位神秘的妇人为娘亲,那种若有所失的不安才稍稍淡去了一些。妇人对沈灵的宠溺,确实让沈灵从妇人身上看到了娘亲的影子。 妇人带着沈灵穿梭在一帘春梦楼的亭台水榭之间。看遍了一楼如同江南一般的精致美景,妇人又带着沈灵向楼外走去。 可才走出不远,妇人的心里却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妇人暗自掐了掐指,算了一下。竟发现那不好的感觉,是来自已经断绝了母女关系的小色女。 被她揍了又揍、打了又打的小色女,竟然还躲在一帘春梦楼的附近,舍不得离开。 妇人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游云,无声的吸了口气,暗自在心底念道:“这儿,有什么好的,竟然值得你如此留恋,赶都赶不走?你可知道,你若是在不走,你只怕是会死在娘亲的手里?” 第92章 人间极品 “走吧!走吧!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要记得吾——” 心念未了,妇人寻寻常常的一招羽扇。一股无形的劲力,似是一阵掠过的轻风,从羽扇下飞出了一帘春梦楼。直扑小色女。 小色女就靠坐在条天山的山门外。 被娘亲踹了又踹、揍了又揍的她,提着奇葩苏如是流着眼泪,又怒又恨的从一帘春梦楼走了出来。她倒不是恨揍她的娘亲,她恨的是沈灵。 她觉得是因为沈灵的出现,才会发生这些事情。是沈灵抢走了她的娘亲。她不知道沈灵在趁她不在的时候,给娘亲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娘亲迷失了心智,才会莫名其妙的这般对待她。 偶尔因为一点小事惹到娘亲不高兴了,被娘亲揍一顿、踹一脚,其实也没有了,毕竟那是自己最为亲爱的娘亲。小色女接受不了的是,无缘无故的被娘亲揍,而且还是为了取乐一般的揍了又揍,根本没有半点缘由。 在她提着苏如是从一帘春梦楼快步走出来的那一刻,她是真的打算不在认这个娘亲,真的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可当她步出大门,没走多远,她的步伐就不知不觉的变得慢了。 她知道娘亲的脾气。娘亲既然让她走出了一帘春梦楼,没有阻拦她,那就说明娘亲绝对不可能追出来哄她,叫她不要走。 她也知道娘亲一贯以来的作风。她今天要是离开了一帘春梦楼,下了条天山,那就真的是再也回不来了;她要是回来,娘亲只怕是会打断她的腿,将她丢下山去。 她不想走,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对这里一草一木都有着浓厚的感情。 她更加不想失去娘亲,沦为一个没有依靠、没有家,只能四处流浪的孤儿。 谁不想有个家,谁不想有个娘亲呢?况且她的这位娘亲,还是那么的厉害,那么的无所不能,那么让她引以为豪? 小色女的步伐越来越慢,脸上的眼泪也越流越多。 走到山门外,正式要踏上下山的路时,她放开了苏如是。一个人就着最近的一款石头坐了下来。 被小色女硬生生从沈灵的房间里提出来的苏如是,一直都在奋力挣扎,一直都在叫。但当小色女主动放开他,他却在一瞬间变得出奇的安静,连动都不再动一下。 苏如是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 他虽然是个奇葩,逻辑和常人大有出入,但他并不傻。他看得出,现在的情况很不妙,面前这丧心病狂的妖女心情极其糟糕,他要是哪里没注意惹到了这妖女,在火上浇点油,那他的小命只怕是不保了。 以前的他,偷鸡摸狗,天不怕地不怕,那是因为他知道对方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就算惹到了那些人,他也可以凭借他练就了许多年的一身好本领,从那些人的手里逃脱掉。面前这袖子里藏着一条恐怖黑龙的妖女,可一点都不普通,不但是那在江湖上肆意横走的人,而且还不是什么好人。 苏如是深知不是这妖女的对手。弄不过,也跑不过,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不至于死在这妖女的手里,苏如是只好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坐在石上的小色女默默的流着泪,时不时的打着颤。 她没有在去恨沈灵,她知道恨解决不了她现在的问题。她在想,娘亲是不是真的不要她这个女儿了? 她要怎样,才能回去… 可她的这个想法一产生,连头绪都没来得及找到,一阵怪异的疾风就从一帘春梦楼里吹向了她。 小色女察觉到那阵疾风的不对劲,连忙回头看去。看到得却是一股现出形来的劲力。 小色女没有闪躲。 她知道这股劲力是由谁所发,她难以置信。只愣愣的看着一股扑向自己的劲力,泣不成声的喊了一声:“娘亲——” 那一股妇人挥出来的劲力,直接坠落在小色女的身上。 本就被妇人揍成重伤的小色女,当即被撞飞而去。口中喷出来的一大口血,在身前洒成了一片长长的弧线。 她内伤加外伤,一伤在伤,根本就无力控制身形,只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随着那一股劲力往后飘飞。直到那一股劲力渐渐消失,才落在了下山的路上。 下山的路,正好是一个陡坡。落下来的小色女又顺着陡坡往下滚。 重伤的小色女,之所以能够提着苏如是走到山门外,本就是因为妇人传给她的那口真气。那口真气本可以支撑小色女走到山下,但妇人的这一击却将那口真气彻底打散了。 停下身来的小色女,已是奄奄一息。 站在一旁目睹着这一幕的奇葩苏如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阵疾风的诡异。喜的是小色女被打的半死不活,他可以有机会逃离魔掌了。 为此,他特意走到下山的路口看了看。 见滚出去好远好远的小色女,匍匐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他立即又退后几步,奸笑一声:“现在不跑,更待何时?”当下将身一转,一溜烟的往回跑去。 可没跑出几步,苏如是就发出怪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好像是遇到了鬼打墙,撞到了什么无形的东西。 苏如是用手捂着额头,强忍着痛,不停的向四周张望,大叫道:“谁——谁——出来!” 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从一帘春梦楼传入苏如是的耳中:“跟着她下山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苏如是觉得这声音有些像那妇人的声音,却又不完全像。这声音太过冰冷,如同一把明晃晃的剑,而妇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浓浓的风情。 苏如是没有太计较这个问题,反问道:“你要老子跟着这个妖女下山?这妖女心狠手辣,丧心病狂,老子要是跟着她,那老子的小命就不保了。” 冰冷冷的声音完全不顾及苏如是的感受,一字一句道:“你留在这里,照样小命不保。而且,是马上就不保!” 苏如是听得出话中的恐吓之意,怒道:“你——” “你是想马上就小命不保,还是想不一定小命不保呢?” 苏如是狠狠的咬着唇,没有答话。他的心中非常窝火,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他弄不过这些稀奇古怪的人。 冰冷冷的声音补充道:“你跟着她下山,只要好好的伺候她,事事都顺着她,把她当成你的姑奶奶,哄她开心,还是有很大可能保住小命的。但是你若留在这里的话,那大罗神仙也护不住你。” 苏如是只觉得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一个笑话,失声笑道:“伺候?顺着?把她当成姑奶奶,哄她开心?你仔细看看老子,你看老子像那样的人吗?” “像不像,都由不得你!”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疾风从一帘春梦楼吹来。 苏如是想要闪躲,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疾风就已卷向了他。 第93章 人间极品 苏如是的身子一碰到那阵疾风,顿时像小色女一样的飞了出去。不同的是,小色女喷出了一大口血,而苏如是并没有。 挥出这一阵疾风的人,对小色女的来历知根知底,也十分清楚苏如是的能耐。小色女天赋异禀,不同于常人,这点伤只是伤到了她的身体,对她的性命根本造成不了威胁,但苏如是就不同了。 苏如是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最多也就是从小丧父丧母,自认为靠着偷鸡摸狗活到今天,没有饿死、病死、被人打死,要比别人稍微命硬一点而已。不过命硬归命硬,却没有半点实际性的修为。与因为向百里狂徒吐了一口口水,被百里狂徒一掌打死又神奇复活的小色女相比,苏如是就等于是一个不堪一击的脆皮。 卷住苏如是的那一阵疾风,似是也明白这一点,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苏如是给弄死了。在将苏如是“送”到小色女旁边时,那阵疾风就慢了下来,也吹的低了许多。 苏如是大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用一个优雅又不失风度的姿势立住脚跟;奈何奇葩苏如是长这么大,非但从来没有飞起来过,还是天生的不能双脚离地的恐高体质,一落下来就是一阵心惊肉跳,外加手忙脚乱,直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脸色苍白的苏如是,一点也不觉得跌坐在地上有失面子,相反还觉得十分的安心。连连大喘了好几口气。 他抬起头仔细的扫视了四周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也没有看到人影。他大着胆子,看向匍匐在地上的小色女。 小色女甚是娇小的身躯,时不时的颤动着。而她布满血迹的脸上,有两行滚烫的热泪正在不停的淌… 从坡上滚下来的小色女一停在这里,就一直都是这么匍匐着。也不知道她是真的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因为太过伤心,没有想要爬起来的想法。 苏如是由衷的希望是第一种。最好是马上就完犊子。那样他就不用提心吊胆,不用跟着小色女下山了,刚才那冰冷冷的声音说的那些话,想想都觉得可怕。 他可是从小就立志要做一名剑客的人,以后那是要当大侠的。大侠怎么可能去伺候人、把人当成姑奶奶呢?而且这个人,还是一个脸上画着蛇蝎,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蛇蝎心肠的妖女? 这种事,打死他都不会做。 他点着头,在心里暗暗的坚定着这个想法。 坚定完之后,苏如是开始思量:“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那老子的小命还保得住吗?老子还这么年轻,这么帅气,连婆娘都没有找,可不能把小命丢在一个妖女手里呀…” 想着想着,苏如是脑海里灵光一闪,随即计上心头。 这一记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字。那就是——走! 被无数人奉为至理的三十六计,其中有三十五计苏如是都不会。唯独对于这条上计,苏如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早已领悟的炉火纯青,说他已入修道之人所追求的化境都不为过。。 他用过无数次,从来没有失过手。若是失手的话,那靠偷鸡摸狗、浑水摸鱼为生的他,绝对不可能四肢健全的活到现在。 一帘春梦楼是不能去了。刚才吓唬他的那个女人,一听声音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他唯一能走的路,就是下山。 但苏如是并没有马上动身。一是因为他不确定那吓唬他的女人,是不是还在暗处躲着,二是因为他想到了不知是生是死的流玉枫。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救流玉枫的,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 可若是继续坚持下去,他自己的小命万一出现什么意外,那又该怎么办? 苏如是在心里七上八下的做着思想斗争:“老子要是就这么把他丢在这里,不管他的死活了,那不是很不道义?日后若是传到江湖上,说老子贪生怕死,弃友不顾,那老子不是混不了江湖,当不了大侠了?” “可老子要是留在这个鬼地方,随时都有可能把小命给丢了。这些家伙,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弄死人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老子根本就不是她们的对手。” “对了,好像老子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啊。那姓流的的要死还是照样死,要活还是照样活,老子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而且那家伙的小情人还被一帘春梦楼的楼主收做了干女儿,想必是不会害他的,但老子旁边的这个妖女,那可就…” “老子还是多顾及一下自己的小命吧,俺老苏家,可就只有老子这一根独苗啊…” 苏如是想了又想,叹了又叹,最终做下了下山的决定。 他再次扫视了四周一遍,试着问道:“喂,有人吗?” 苏如是还是没有看到人影,但他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没人。刚才那冷冰冰的声音就像神出鬼没的幽灵一样,让他搞不清是什么个状况。 他站起身,拍着身上的灰尘,做着下山的准备。表面上却还在四处探看,提高了音量喊道:“喂,有没有人!” “喂——” “喂——” “喂——” 他一连喂了三次,每一次的声音都要比上一次大一些,态度也要恶劣一些。最后一次已经是跺着脚,扯着嗓子吼了。 苏如是没有得到回答。 他暗自确定四周应该是没有人的。那恐吓他的女人,连声音都是冷冰冰的,脾气想必也很差,若是还躲在附近的哪个地方,见了他这个又吼又叫又跺脚的态度,肯定是会给他一点教训长长记性。 苏如是阴谋得逞般的“哼哼”了两声,转过身拔腿就跑。 那明明是下坡,是下山的路,苏如是竟跑的跟平地一样。两条腿动的比风火轮慢不了多少。 只不过还没有跑多远,苏如是也听到了两声“哼哼”。 苏如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马上想要停下来,可两只脚还是不受控制的往下面滑去。幸亏在遇到流玉枫,典当了那一只大有来头的玉簪之后,流玉枫强行拉着他去置办了一身颇为像样的行头,尤其是脚下的靴子更是极为耐用,若不然苏如是的这一双脚,只怕是会被滑的血肉模糊,小半个月都下不了地。 苏如是急急忙忙的抓住了路边的一颗树,树不大,但足够承受下滑的余力。苏如是这才得已立住脚跟。 他气喘吁吁的转过身,不停的往山上探看… 冰冷冷的女人声音,再一次传入苏如是的耳中:“没想到你没什么本事,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在条天山甩小聪明。” 苏如是吞了一口口水,压下心头的不安,故作轻松的哈哈大笑起来:“你误会了,老子这不是在甩小聪明,老子这是在热身,你不是要老子带着那妖女下山吗?下山的路那么远,又不好走,总的让老子先热一下身吧?” 冷冰冰的声音也不拆穿,如初道:“那你热够了没有呢?需要吾,帮你热一下吗?” 苏如是在心底偷偷骂了一声“帮你大爷”,强装出镇定的样子,笑道:“当然是热够了啦,在热那可就要糊了。” 冰冷冷的声音道:“你确实快要糊了。” 苏如是道:“放心吧,不会糊的。你看,老子热一下身,现在多精神,生龙活虎的——”说着,连忙又往山上跑去。 真的就像是绝对不可能糊的上山猛虎。 小色女依然一动不动的匍匐在地上。跑回来的苏如是走近一看,却发现这妖女的眼睛竟然合上了。 苏如是心底有了疑问:“这是完犊子了吗?这要是完犊子了,那可真是烧了高香了。” 他自知不能将心中所愿说出来,作出惊讶又为难的样子,向山上道:“你让老子跟这妖女下山,可现在这妖女好像已经不省人事了?” 冰冷冷的声音道:“她省不省人事,与你无关,你只需与她一同下山便可。” “怎么可能无关?她现在都不省人事了,老子还怎么和她一起下山?” “你刚才不是热完身,很精神,生龙活虎的吗?你完全可以背着她下山。” 苏如是心里怪叫了一声“哇靠”,面上却一下子僵住了。他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自己把自己给埋了。 冰冷冷的声音,变得更冰了:“看你的样子,你好像是不愿意?” 苏如是一听这话,僵硬的脸上瞬时挤出了一抹不太友好的笑容:“愿意,怎么可能不愿意,你都这么吓唬老子了,老子能不愿意吗?” 冰冷冷的声音懒得和苏如是多费唇舌,警告道:“方才吾已给过你一次机会,你若是在下山的路上在甩小聪明,那可就别怪吾心狠手辣了。” 苏如是腮帮一缩,认命的抒了一口长气。 过了片刻,冰冷冷的声音补充道:“另外,你必须要记住,现在不管是吾说的话,还是你说的话,她都听不到一个字。” 苏如是眉头一动:“你这句话的意思是——” “吾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以后她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吾便拿你试问。” 苏如是深以为然,无可奈何的点着头:“嗯,是没什么意思。” “现在,你可以动身了;你若嫌路远,不想背着她下山,吾不介意送你一程。” 苏如是听得心头一阵狂跳。这个送你一程,不用多想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心中纵是有一万个不愿意,此刻也不得不为了历代单传的老苏家,屈服于那冰冷冷的声音。 那冰冷冷的声音说了这么多话,始终都不见人影,四周也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动静,可那冰冷冷的声音却能知晓苏如是的一举一动,似是一直都在哪里盯着一样。这让苏如是甚是惊奇,不寒而栗。 他话锋一转,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冰冷冷的声音反问道:“那你,是想留下小命,还是想活着下山?” 第94章 人间极品 苏如是没有回答,连半个字都没有再说。 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的显而易见,连回答都显得十分多余。 他将小色女翻过身,抓住小色女的两只手,把小色女从地上提起来,背在背上,二话不说就往山下走去。 从小到大,他的心里一直都藏着一个问题。他苦思冥想了十多年,一直没有把这个问题想明白。 这个问题便是: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人,总是动不动就想要别人的命。 ——不是说,杀人就得偿命的吗? 他的父亲,就是被人杀死的。他虽然对他的母亲毫无印象,不知道母亲长的什么样子,但他估计,母亲同样也是死在了别人的手里。 ——杀死他双亲的人,现在偿命了吗? 苏如是无法确定。他连杀死他双亲的仇人,都不知道是谁。 不过,他估计杀死他双亲的仇人,十有八九是没有偿命的。不但没有偿命,相反还过的很好,甚至是锦衣玉食、举步扬盖。 只因从小无依无靠的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他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的坏人,绝大多数都要比好人过的滋润,都要比好人混的更加风生水起。 什么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样的话,在他眼中完全就是扯犊子。当然了,用来糊弄一下好人,自我安慰一番,那效果还是非常显着的。 苏如是以前遇到的那些想要他命的人,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偷了那些人的鸡。 他经常被人举着锄头,狂追十多里。他可以清楚的听到,锄头一下下挖在他身后的声音,那锄头只要有一下挖在他的身上,他当场就得死。 他时常问自己:偷他们一只鸡,他们就可以无所顾忌的要老子的命吗? 老子的命,难道还比不上一只鸡? 老子可是一个人啊!一个活生生的人! 苏如是自知偷是见不得光,是小人才有的行径,但他的心里,还是止不住痛恨那些因为一只鸡而想要他命的人。 然而他如今遇到的人,却比那些人更为心狠手辣。 那些人好歹还有一个理由,好歹还是因为他偷了那些人的鸡。但如今他遇到的人,要起人命来,完全不需要理由,只在于他遇到的人想不想要他的命。 比如说,在洛阳城头给流玉枫种下三朵魔花的无头黑影。 比如说,面上画着蛇蝎的小色女。 比如说,逼着他和小色女一起下山,要他把小色女当成姑奶奶一样伺候的女人。 在这些人的面前,他的命,好像就不是他的。是生是死、是去是留,根本由不得他。 他一边认命的背着小色女往山下走,一边不认命的在心里许了一个愿:“以后,不要在遇到这些人了;老子的命,是老子自己的,谁也抢不走,老子去哪里、做什么,当由老子自己做主!” “你们一个个的,都巴不得老子死,老子偏偏就要活着,而且还要好好的活着。哼哼,今天你瞧不起老子、吓唬老子,逼着老子做老子不想做的事情,日后等老子寻得剑仙,学了剑法,若不让你他娘的好看的话,那老子就不信苏了!” 他苟且偷生十多年,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流玉枫,手里有了很多很多的钱,终于可以穿上一身像样的衣服,吃上一顿人吃的饭,睡上一张温暖的床,却不料又陷入了不得不忍气吞声才能活下去的境地。 他也想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篱下活。他也想活成一个人样,活的有骨气一些。但他偏偏做不到。 他要想实现他那些伟大的“报复”,不让世代单传的老苏家在他这一代绝了香火,那他就必须得活下去。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 他曾无数次的告诉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就当能屈能伸、能硬能软。 伍子胥还草间求活呢! 勾践还卧薪尝胆呢! 韩信还有过胯下之辱呢! 苏秦被秦王拒绝,回到家连父母都不认他,这才头悬梁、锥刺股,最后挂得六国相印呢! 和他们相比,老子这点小辛小酸又算得了什么?老子若是连这个都忍不了,那还成什么大事,当什么大侠? 在一次次的自我安慰下,苏如是的决心变得越来越坚定。这一次也不例外。 既然已经被逼的没有了办法,那就暂且顺从了吧。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苏如是就不相信,那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的女人,能一直盯着他不放。 他从小以草木为伴、以蛇鼠为友,可不是被人吓大的。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心中满是岔恨的他,重新拿定了主意。 他打算下了山,一摆脱那女人,就马上在跑一次。 他背上的小色女现在有重伤在身,处在一个好像是快要完犊子了的状态,暂时还作不了恶,威胁不到他的小命。但等小色女醒来,恢复了气力,那他自知铁定是想跑都跑不了了。 一想到这里,苏如是不禁加快了脚步。 带着沈灵到处转悠的妇人,正好从一帘春梦楼的大门走出来。 妇人似是看得到苏如是急匆匆下山的样子,也感知得到苏如是现在的心里所想。但妇人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对待苏如苏。 她只是看着远处与峰峦练成一线的天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挽着妇人手臂的沈灵,觉得有些奇怪,问道:“娘亲,你笑什么呢?” 妇人笑道:“娘亲呀,是在笑一个人。” “是什么人呢?” “一个自作聪明的人。” “聪明的人,怎么会自作聪明呢?” “所以娘亲才笑的呀。” 苏如是背着小色女下了条天山,又几乎是连走带跑的出了十多里。他还想着为了保险起见,在往前面跑一会,但他已气喘如牛、精疲力尽,实在是跑不动了。 小色女身材十分娇小,虽然不重,却也有好几十斤。 苏如是汗流浃背的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了看被丢在后面好远的条天山,上气不接下气的道了一句:“现在…现在…你他娘的…看…看不到老子了吧…” 他抿住唇,用鼻腔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然后双手一松,就那么让背上的小色女掉到了地上。 他还在深深的吸着气,平缓着呼吸。 吸了七八次之后,他蓦然转过身,提起脚就往小色女身上踹了过去。 一边踹,一边狠狠怒吼着骂道:“你他娘的,多少钱一斤呀,啊?竟敢要老子背你,把老子累的半死。还他娘的要老子像伺候姑奶奶一样伺候你?你他娘的还敢打老子?还想要老子的命?你他娘的,你他娘的…” 苏如是每骂一句,就狠狠的踹一脚。一点也不担心会把有重伤在身的小色女踹死。 可能他的本意,就是想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把昏迷不醒的小色女活活踹死在这里。 他没有踹够,但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继续踹下去。 他心有不甘的跌坐在地上,对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反应的小色女,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现在你可以完犊子了吧?你他娘的,竟然还想着要老子的命,简直就是不自量力,实话告诉你,能要老子命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苏如是哼哼的笑了两声,甚是得意的站了起来,又冲被他踹了无数脚的小色女道:“你今天落得这样的下场,可怪不得老子。你要是个好人,老子还可以给你挖个坑,把你埋了,不至于让你曝尸荒野,成为猛虎饿狼的口中肉,可惜——你不是,你和好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老子现在要去找剑仙师父学剑去了,等老子学剑有成,在来找那吓唬老子的女人算账!”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理了理衣襟,一脚从小色女身上跨过,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苏如是又停了下来:“老子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 他想了想,抬起脚继续往前走。 他认为自己这样做,确实是过分了一些,但这一切都是心肠歹毒的小色女咎由自取。 又或者是说,这是小色女应有的报应。 他不想以德报怨。如果以德报怨了,那又何以报德呢? 更何况,这还不只是怨,这甚至都可以说是仇了。那姓流的之所以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很大程度上都是被小色女的恩将仇报所赐。 苏如是确实是想当剑客,想做大侠。但他不想做那些,活在他人眼中、为世俗所缚,完全没有自己是非观的假大侠。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固然是一位侠者应该具备的品质。但并非是所有的路见不平,都得拔刀相助。 一个人的善良,必须带有几分锋芒。 那样才不会沦为心术不正之人手中,用来绑架道德的尖枪。 苏如是没有在将小色女放在心上。他已决定离开这个地方,步上新的寻找剑仙之路,可是他还没有走出几步,就看见有一道黑影突然从身后闪到了身前。 他再一次停了下来。 刚才他是主动停下,这一次却是不得不停下。 他不但停了下来,脚下还不住的往后退。 他看清了闪到他身前的那一道的黑影是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谁看到了都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恐惧。 那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从小色女衣袖中飞出来的六爪黑龙。 第95章 人间极品 苏如是脸色一片惨白,一颗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上。 被小色女从一帘春梦楼提出来,再从那女人的恐吓下背着小色女跑到这里的奇葩苏如是,竟然把这条藏在小色女衣袖中的六爪黑龙给忘了。 这条六爪黑龙,可是那妇人的宠物。来头非同小可,其神力远在一般仙人之上。 旌旗飘摇, 万里尘涛, 龙行九五穿云啸。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苏如是想到了刚才猛踹小色女的情形,也不知道有没有踹到这条六爪黑龙… 这条六爪黑龙,一看模样就知道是从来没有被人踹过的。 他若踹到了,那他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踹龙少年”。 苏如是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刺激至极。刺激的两条腿,软的都快要支撑不住身子。 他不敢去看这条不知道有没有被他踹到的六爪黑龙。 六爪黑龙没有暴怒,没有咆哮,只是在苏如是身前缓慢游走,挡住了苏如是的去路。但六爪神龙的嘴里发出的阵阵低吟声,已足够让听到的人心寒胆裂,尤其是那触目惊心的恐怖面目,虽带着上古神物所特有的灵性,却依然显得狰狞无比,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都会终身难忘。若是胆子小一点,或是心脏不太好的人,那只怕是已经被活活吓死。 可现在的苏如是,偏偏不得不去看。 他只有看了,才知道六爪黑龙的动作,才能做出相应的准备。他知道这条已经是第四次见到的黑龙,若是想要他的命的话,他肯定是逃不掉的,但他并没有放弃生的希望,更不可能束手就擒、引颈就戮。 哪怕是,确实当上了几千年才出一个的踹龙少年。 苏如是将两只颤抖的手护在身前,试图阻止六爪黑龙靠近。 脚下一步步的往后退去。 他颈上的喉结,随着一口口吞下口水,剧烈的滑动着,压下平生从未有过的恐惧,结结巴巴道:“老子…老子警告你,你…你别过来啊,刚才踹你的…不…不是老子,老子…老子腿脚不利索,怎么可能踹…踹你呢…” 六爪黑龙听不懂人话,不过它还真就没有靠近苏如是。只不过是将低吟的声音,提高了那么一点点。 苏如是也不懂龙语。但多年艰苦卓绝的生存经验,还是让苏如是从龙吟声中,听出了极不友好的意味。 这就跟苏如是摸过的狗是一样的。会汪汪大叫的狗,基本上不会咬人,但若是嗷嗷低吼的狗,那他娘的就得要尽量离的远一些了。 苏如是觉得自己离六爪黑龙还不够远。哪怕是距离十里、百里也都不够。 他虽然没有像白马醉在东周王陵一样,以残留在天地之间的天子之气触怒过六爪黑龙,但他在梅山上,亲眼看见过这条六爪黑龙变身成上百丈长,以气吞天地之势从天而降的不世模样。那天晚上,要不是有那瞧不起他的梅山少年在,后果定然是不堪设想。 苏如是不用想也知道,这条六爪黑龙一旦疯起来,那就是一件人间杀器。 他一直都在往后退。 退的脚后跟拌在小色女的身上,整个人都摔倒在地,他也还在用两只手一下一下的支撑着身子向后退去。 他不敢站起来跑。他怕他一跑,六爪黑龙就会马上扑上来。 这个道理,还是来自于他摸过的那些狗的身上。 他没有心思去留意,这个时候的六爪黑龙,确实有几分像狗。 像狗一样虎视眈眈的审视着眼中的人。似是在考虑,是一口把这个人咬死,还是一爪把这个人抓死。 或是,一尾巴把这个人呼死? 六爪黑龙显然有些纠结。它一直都在苏如是的视线里,来来回回的飞个不停,好像得了选择焦虑症,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 苏如是越退越远。 见六爪黑龙久久都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在原处来来回回的飞着,苏如是心中的恐惧不知不觉的减轻了几分。 他想刚才,应该是没有踹中藏在小色女衣袖中的六爪黑龙。不然他的小命只怕是已经没有了。 苏如是暗自庆幸。 为此,他由衷的抒了一口长气… 却不料,这口气伴却似惊动了六爪黑龙。 苏如是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下一空,整个人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他还没搞清楚是什么个状况,将他抛上天空的六爪黑龙,冲他吐了一口气。 苏如是随着那口气,不断的往上升。直到他看到眼中原本才巴掌大的云朵,忽然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屏障,他才意识到他上了天。 他的心中五感杂陈,瞬时涌出了千言万语。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只能化作一个长长的“啊——”字。 “啊——”字刺破凌霄,从云端坠落了下来。 屏障般的云朵,在苏如是的眼中又变回了巴掌大小。 苏如是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他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 马上就要被活活摔死。 可就在苏如是即将触地的那一瞬间,六爪黑龙又吐出了一口气。 苏如是第二次回到了天上。 他没有死,但他的表情却比看到死亡还有恐怖。 他一直都想要好好的活下去,但这一刻他不在这么想了。 他自从长大之后,几乎没有怕过什么东西。可唯独对高,有着极度的恐惧。 他怕高,胜过他怕死! 审视了苏如是好久好久的六爪黑龙,似是看出了这一点。故意一次次的将苏如是送上天空。 几次之后,六爪黑龙也跟着飞上了天空。它不仅只将没有半点修为的苏如是上下的抛,还抓住苏如是没有方向的四处乱甩。 刚开始的苏如是,叫的很大声,三四次之后,苏如是的声音明显小的不少。 等到苏如是被飞上来的六爪黑龙抓着甩了出去,在眼睁睁的看着六爪黑龙紧追着扑上来,一层层闪着乌光的鳞片,刀锋一样从面前层层叠叠的一晃而过,苏如是连叫都叫不出来,直接就被吓得昏死了过去。 六爪黑龙依然没有停,还在抓着苏如是四处乱甩。 远远看过去,就像是有一条龙在半空中嬉戏。只不过这条龙,戏的不是珠,而是一个人。 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小色女,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的全身都被苏如是踹的隐隐发痛,在加上被娘亲揍了又揍,好几个地方都肿了起来。 她没有将痛放在心上,也没有从地上站起身。仅仅只是睁开眼睛,呆滞的看着天空。 她的眼睛显得很空洞,似是没有了焦距,没有了生的希望。 喜欢到处惹是生非、只差没有把天捅破过的小色女,从来没有过这种神情。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已经失去了意义。 眼角,又有两行滚烫的泪水溢出。 小色女没有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无声的滚落。 这一次,她是真的伤心欲绝了。 这个世界上能够让小色女伤心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小色女的娘亲。 小色女是真的无比敬爱她的娘亲,无论娘亲嘱咐什么,她都会一字不漏的记在身上,无论娘亲想要她做什么,她都会尽心尽力的去做,并且一定会做到最好。 不管娘亲怎么揍她,她都没有记恨过她的娘亲。哪怕是因为一时之气弄得心里不高兴,只要娘亲一句话、一个眼神,她马上就会欢呼雀跃起来。 但以后,她没有娘亲了。 也没有一个随时都可以回的家了。 她的心里,莫名有了问题: ——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 ——连娘亲都不肯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第96章 人间极品 有了这两个问题的小色女,心中生出了死意。 从小就没有爹的她,接受不了以后连娘亲都没有了的现实。 她不想变成无依无靠,无人宠也没人爱的孤儿。在她的心目中,那样还不如死了来得干脆。 她从地上坐了起来,用衣袖抹了抹眼睛。 她看见在半空中“戏”着苏如是的六爪黑龙,轻喊了一声:“回来——” 六爪黑龙如收铁令。回头看了小色女一眼,随即把龙爪一伸,抓住吓得昏死过去的苏如是,向小色女飞了过去。 六爪黑龙将苏如是丢在地上,在小色女身周不停的游走着。 小色女用手支撑着身子,紧抿着唇,极其勉强的从地上站起来。 她冷冷的看了不省人事的苏如是一阵,向六爪黑龙道:“弄醒这不知死活的家伙!” 六爪黑龙也没有去想要怎样才能将苏如是弄醒,直接就朝苏如是扑去。 它用的方法,非常简单,非常有效。 它不过是将颈项往苏如是面前一探,张口血盆大口,对着苏如是的面门,猛的狂吼了一声。 这一声,可谓是惊天动地,地动山摇。 苏如是的身子,立即就像触电一般的颤动了一下。 眼睛马上就睁开了。 看着面前相隔不过两尺的巨大龙头,苏如是的眼睛瞪得险些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他的脖子一伸,双肩下意识的往下一沉,张嘴就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尖叫。 立在两丈外的小色女,面上带着杀气。 见苏如是的尖叫声久久没有停下来,她不耐烦的走上去,给了苏如是一脚,举起右掌道:“你叫什么叫,你在叫,奶奶一掌打死你!” 苏如是冷汗如雨,心惊胆战。浑身上下每一块肉都在不由自主的跳动。 他想叫,可看着小色女面带杀气的样子又不敢出声。 他想跑,可极度惶恐的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窝囊废!” 小色女轻蔑的骂了一声,将双手往腰上一叉,转向一边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苏如是战战兢兢的颤声道:“当然…当然…是想活了…” 小色女冷冷道:“想活,就跟奶奶走。” “跟你走?” 苏如是吞了一口口水,强压着心头的恐惧:“你要去哪里?” 小色女抬起脚往前走去,头也不回的大声道:“奶奶要去死!” “哦,要去死…” 苏如是无关紧要的重复了一遍,突得一下反应过来:“啊?你要去死…你要去死,带着老子干什么?” 小色女面无表情的向前走着:“当然是带着你一起去死了,奶奶可不想一个人进鬼门关。” 苏如是一听这话,怒极,也慌极。连下巴都开始颤动起来。 他用四肢,逃命似的往后爬去,哭叫道:“老子…老子…老子不想死…老子想活着,你要死,你就去死好了,干嘛要拉上老子…” 小色女停住脚步,转过身看向流下泪来的苏如是。 苏如是以手作脚在地上爬着的样子极其狼狈,也极其可怜,但面上画着蛇蝎喜欢胡作非为的小色女,向来没有半点恻隐之心。 她冷笑道:“你不想死?哼,奶奶偏偏要带着你去死。” 说着,她不怀好意的向苏如是走去。 苏如是只觉得一步步靠近自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要人命的阎王。 可是,他阻止不了,也脱不了身,只能惊恐无比的叫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小色女的脸上,布满了杀气。杀气中带着几分得意。 她是那妇人的女儿。那妇人是上古大神的后裔,绝世独立且孤傲至极,常常仗着自己不死不灭的神女身份,外加一身通天贯地的修为,光明正大的吓唬人、恐吓人。 而小色女,恰恰继承了妇人的性格和作风,甚至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小色女不仅喜欢吓唬人、恐吓人,还喜欢恶作剧,喜欢给人制造恐惧,喜欢别人怕她的样子。 她一边逼近苏如是,一边冷笑道:“你不要奶奶过来,奶奶就不过来吗?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情?” “奶奶可告诉你,你跟奶奶走,至少还能多活一阵,你若不跟奶奶走——” 小色女冷哼一声,将脚一抬,一脚踩住苏如是的胸膛:“奶奶这就让龙儿撕了你,然后一口一口的把你吃掉。” 跟在小色女身后的六爪黑龙,十分配合的低吼了一声。 苏如是心中有成千上万匹草尼马在策马奔腾,可口中却是恐惧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色女移开踩在苏如是胸膛上的脚,抬起头看了看天。 天空很蓝。 和苏如是想要活着一般的艰难。 小色女悠悠的看着蓝天,若有其事的说道:“你也不用太过害怕,奶奶一直都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从来不会强人所难,奶奶可以给你时间,让你好好的想想到底要不要跟奶奶去死,奶奶——数到十…” 小色女低下头撇了苏如是一眼,然后转过身走出两步,干净利落的吐出一个数字:“十!” 十字一落,六爪黑龙立即低吼出声,作出要吃人的样子… 这种脑回路不同于常人的奇葩把戏,苏如是也曾经玩过。他做梦都想不到,又朝一日,竟然会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只差没有再一次吓昏过去。 他告诉自己,现在的他,绝对不能昏。他若是昏了,只怕就再也醒不来,只能赶去投胎了。 这脸上画着蛇蝎的妖女,心狠手辣,还恩将仇报,歹毒至极,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苏如是保留着最后一丝意识,连想都就没有想,立即连声叫道:“跟你去死,跟你去死…” 小色女得意的冷冷一笑,回过身在苏如是面前蹲下,甚是温和的问道:“没有勉强到你吧?” 苏如是的脸上,汗泪如雨。 中了邪似的,不停的摇头:“没有,没有…” 小色女也这么觉得。像她这么可爱,这么与众不同的女孩,怎么可以会勉强人呢? 她作出平易近人的样子,再次问道:“奶奶通情达理吧?” 苏如是没有回过神,仍然在摇头。 小色女眉头一竖,面色一沉,逼问道:“嗯——?” 苏如是噩梦般的惊醒,连忙改为点头。 小色女眉头一展:“这还差不多,奶奶通情达理的都快是世上最通情达理的人了,你要是敢昧着良心说话,奶奶马上就把你大卸八块。” 苏如是心中有话,但一句都不能说。 他怕他一说,小命马上就得没。 小色女站起身,将手往腰上一叉,大摇大摆的向前走:“走——,跟奶奶找死去!” 苏如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只差没有像螃蟹一样横着走路的小色女,会是去找死。 就算小色女是真的想死,她袖子里的那条六爪黑龙,也不会答应。 有六爪黑龙在,谁敢让小色女死?只怕是小色女还没死,自己已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可小色女要是不死,苏如是又怎么逃出魔掌,怎么自由自在的活下来呢? 苏如是突然想到了,跟着流玉枫去那座发霉的山,在山上遇到的梅山少年。 那梅山少年虽然瞧不起他,但一身师承神虚子的本事,却是高的变态。那天晚上,只用了一爪,就差点把六爪黑龙活活抓死。 苏如是心生奇想:若是能够再次遇到那个梅山少年,把这条助纣为虐的六爪黑龙给杀了,那又该有多好… 他远远的跟在小色女身后,在心里虔诚的烧着高香。 第97章 找死路上 别人烧高香,一般都是一下烧三根,苏如是心里烧着的高香,却只有两根。 一根是烧给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梅山少年。 一根是烧给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只在各种传说里才听说过的神。 苏如是很讨厌那位瞧不起他的梅山少年,并且从小活到大一直都不信神;但现在,苏如是却无比虔诚的为他们烧着高香。 这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要想从小色女的魔掌里脱身,除了想到那位一爪差点将六爪黑龙抓死在手里的梅山少年,和那些神通广大听上去无能不能的神,苏如是再也想不到还有谁能有救他脱离魔掌的本事了。 苏如是不知道他烧的高香会不会灵验,他只知道他得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他绝不能真的就这么跟着小色女去死,更不能白白的死在小色女的手里。 小色女去死,那是她应得的报应。可他还年轻,连老苏家的香火都还没有延续下去,又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 吓唬得苏如是乖乖就范的小色女,心中带着一种肯定自我的成就感。 她的心情在这种成就感里好转了不少,只不过当她走了一程,又突然想到了狠心抛弃她的娘亲。 一想到自己,连唯一的娘亲都没有了,日后只能做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她的心情立即又差到了极点。 她大摇大摆的模样,收敛了许多。脚步也不知不觉的慢了下来。 她回过身,看向已经被甩在身后好远好远的条天山。 条天山与天色连成一线,几乎看不清个所以然。可小色女还是看的入了神。 那是她的家。家里有生她、养她、罩着她、并且能让她起死回生的娘亲。 她熟悉那里的一切,包括方圆数十里的一草一木,一丘一壑,她都有着浓厚的感情。她舍不得离开那个地方。 若是离开了,还可以回来,那又该有多好? 可惜她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比谁都要了解娘亲的脾气。娘亲看上去虽然古怪,难以让人接受,但娘亲对她说的话,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娘亲说不要她这个女儿,那就是真的不要了。她若不识趣的跑回去,定然是会吃上许多一般人吃不了的苦头。 她到不是害怕吃苦头,若是吃点苦头就能重新回到娘亲的怀抱,她多吃一点也心甘情愿。她怕的是吃了苦头,非但改变不了什么,还会被娘亲亲手丢在山来。 她越看越难过,越看越伤心,一双满是恋恋不舍的眼睛里,再一次涌出了泪花。 泪花下藏着的死志,变得愈加坚定。 她举起衣袖狠狠的抹了抹眼睛,作出坚强的样子,不让泪花化作泪水从脸上滑落。 伤透了的心,也在这一刻彻底沉了下去。 她接着向前走,再也没有回过一下头。 苏如是不敢跟的太紧,也不敢离的太远。一直都和小色女保持着六七丈的距离。 苏如是极度的渴望着能够脱身,但现在的他,没有想要逃跑的想法。 苏如是知道他逃不了。任他脚底在怎么抹油,跑的在怎么快,也无济于事,面前这带着他去死的妖女可是会飞的。他看得出,面前的妖女现在心情很差,他若失了手,被抓了回来,就算不死也顶多剩下半条命。 他不想做这样无谓的反抗。 苏如是一边在心里默默的烧着高香,一边在想:这妖女是要去哪里找死?又会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找死呢? 苏如是料想,小色女口中所说的找死,应该不只是找死这么简单。这妖女若是真的想死,那还不容易?她大可以自杀,大可以自己捅自己几刀,又何须去“找”呢? 根据这这妖女的习性和所作所为来看,她说的找死,所指的应该是去闯祸,是去惹是生非,胡作非为。 苏如是衷心的希望,唯恐天下不乱的小色女,能够惹到哪位比天还高的高人,这位高人还不能是太过仁慈的那种,那样的话小色女就算是想活,也必然是活不了的。而他不但能脱离魔掌,重获自由,还能一雪前耻。 苏如是想着想着,内心的不安渐渐平静了许多。 他坚信小色女不出几日就会栽在别人的手里。毕竟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任性妄为的小色女并不是天下无敌。 小色女完全没去想这些问题。现在的她,是真的想要一死了之。 只不过她就算想死,也是想着死在别人的手里。她不可能自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她觉得自杀这种死法,实在是太过窝囊,太过寻常。 像她这么有个性的女孩,怎么可以窝囊又寻常的去死呢? 她这一生,无时不在追求着与众不同。无论是名字、妆容,还是性格。哪怕是死,也不例外。 她活着的时候,极具自己的特点。死的时候,也得拥有自己的风格。 这种风格就是: ——作死! 作死这种事情,一般都需要一个对象。 走了将近十里路的小色女,没有遇到合适的对象。连半条人影都没有遇到过。 生活在这附近的人们,似是一听说小色女要找死,都提前跑的一干二净。连平日里出没在深林中的飞禽猛兽都不见了踪影。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河东先生的这句诗,用在小色女所遇到的状况上,实在是在合适不过了。 只不过这句诗,有一个疏漏。它说了山,说了路,却没有说河。 在小色女的右侧不远,卧着一条约有八九丈高的山丘。 山丘之后,是一条流入洛水的支流。 虽是支流,河面却甚是宽广。两岸茂林丛生,奇石叠现。 就在小色女找不到作死的对象时,长河的尽头,驶来了一艘偌大的楼船。 楼船逆河而行。没有扬帆,没有舵手,其来势却如一道箭矢一般穿风破浪。 小色女有重伤在身,但感知依然敏锐。 她察觉到了。当即停下脚步,听了听山峦后的动静。 山峦后,有奇风吹来。 那风在普通人的耳朵里,和平日里吹着的风,没有任何区别。但在高手的耳中,那就截然不同了。 那风并不是从天地之间产生的风,而是一股强大的气机。 船上的人以自身气机催船,在长河里飞速急势。 小色女只觉得,那股气机由远而近,越来越大。自身的气机完全被其压制,犹如被困在一个无形的襁褓当中。 能够在一瞬间,乃至是无意之间,彻底将小色女气机压制的绝顶高手,小色女并不是没有遇到过。 例如:一日百里殿那位一掌要了小色女一条命的百里狂徒。 例如:一比春秋阁那位自称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墨染。 例如:前些天在洛阳城头遇到的那个无头魔人。 这几个,无论是哪一个,那都是成名已久、扬名四海的大人物,拥有一身远胜于小色女的修为,并不足以为奇。但这样的人物,仅仅可数,这片天地间也就出了那么几位而已。如今这船上的人,竟然也能在无形当中将小色女彻底压制,甚至是压制的比以前的那几次更为过分,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失去娘亲的小色女,铁了心要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她非但不怕,反而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当下就向右侧的山峦上扑去。 脚跟方才落定,小色女便冲急驶在长河上的楼船,大叫了一声:“船上孙子哪里去,且让奶奶找个死——” 死字一出,小色女不管三七二七几,举掌就朝楼船打了过去。 第98章 找死路上 小色女有重伤在身,但数个时辰过去,天生异体的她气力已恢复了不少。她存心有意寻死,遇到如此难得的机会,一出手便是全力,根本没心思去想这船上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来历,她这一掌打出去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掌力携奔雷而至,直拍在河面上急驶的楼船。 这一掌若是拍中了,楼船必然会被拍的粉碎。但就在小色女的掌力逼近楼船时,船舱中骤然传出了一阵琵琶声。 其声,犹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 一迎上小色女的掌力,琵琶声所携带的真气瞬时就在楼船的斜上空,放出了莹白色的光华。 船舱里传出的琵琶声,由锐而和,由疾而缓。 由水迸帛裂、刀鸣枪啸之声,变成了间关莺语、幽咽泉流之调。 连珠一般依次传出的琶音,融入接住小色女掌力的光华中,继而缓缓向四周流转蔓延。似是给楼船上了一个气罩,在空中结出了一层霜。 存心寻死的小色女,从山丘上一跃而下。 如同一只要往河中啄食鱼虾的苍鹭,展翅凌波飞来。 小色女脚尖一踮,身形一晃,一股脑儿跳上了楼船。 她料定这艘船上,有一个修为远在她之上的绝世高手。这个高手,一定可以要了她的命,帮她完成夙愿。 可她没有料到,她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躺在她脚下的一个低手。 一个很低很低的低手。 那低手,是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脸上虽没有了人色,但五官长的还算不错,身上穿的更是只有特别有钱的人才穿得起的上等绫罗绸缎。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都会知道这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世家子弟。 只不过这名世家弟子现在的样子,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那样子就像是一条已经死去的蛇,就像是一条离开了淤泥的蚂蟥。他全身的筋骨,似是都被人抽了去,根本无法动弹,只能认命的趴在船板上等死。 要不是小色女,一低头就看到了那低手的凌乱头发下,还睁着一双无比空洞的眼睛,小色女一定会以为这低手是一个死人。 其实,就算这低手还苟延残喘的活着,在小色女的心里同样也只是一个死人。 她一抬右脚,一脚就把低手踹得撞在对面的船栏上,尚极不耐烦的骂了一句:“滚开,你他娘的别拦着奶奶找死!” 小色女气冲冲的向前走去,走到船舱前停了下来。 她将双手往腰间一叉,对着船舱前挂着的帷幔大叫道:“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奶奶包围了,你们要想活命,就乖乖的出来弄死奶奶,要不然——奶奶就进来弄死你们!” 船舱里的桌案旁,坐着两个人。 一个抱着琵琶的黄衣少女。 少女年约二之二九,一张面容生的极为清秀,但远山般的眉头间,藏着一股让人如遇冰霜的清寒。她的怀里抱着一把五弦琵琶,刚才的琵琶之音就是出自她的指下。 在黄衣少女的对面,席地坐着一个青衣人。 青衣人头上顶着斗笠,斗笠四周挂着青纱;一双低沉的目光,在青纱下隐隐闪动,面容则是全然不见。 青衣人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独特又复杂的气质。那种气质里有让人敬而远之的冷漠,有让人不敢轻易冒犯的孤傲,有让人心神悸动的不屈;更多的,是一种让人一见便在难忘怀的沧桑。 种种气质,和一顶斗笠、一袭青衣交织在一起,无声无息的融合成一种无法言喻的落魄。 那种落魄深入骨髓,让人感同身受。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产生一种仿佛是看到最落魄的自己的错觉。 青衣人的名字,和他散发出来的气质一样落魄,就叫做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天涯沦落人。 只不过这一位沦落人,和绝大多数的沦落人不一样,绝大多数的沦落人是为了家道、声名、权势的破败而沦落;而这一位沦落人,之所以沦落成如此模样,却是为了已亡上百年的故国,是为了被赐毒药而死的君王,是为了受人羞辱、并且被画师画下整个过程的国妃。 以及这一片满目疮痍,不见天日的昏暗天下! 席地坐在案旁的天涯沦落人,听见了小色女的找死声。只不过天涯沦落人并不觉得惊奇。 天涯沦落人历经了上百年的岁月,经历过无数莫名其妙的事,遇到过无数莫名其妙的人,对于小色女这等存心找死的行为,天涯沦落人已经见怪不怪。 不怪归不怪,但一听到“孙子”两字,天涯沦落人心里还是禁不住有了一些怒气。 天涯沦落人有想要出手教训小色女一番的想法,可一感知到小色女比对面的黄衣少女还要小,小的可以说是乳臭未干、玩性未改,身为前辈的天涯沦落人并没有立即出手。 天涯沦落人不出手,对面的黄衣少女也没有动。 为找死而来的小色女,立在船舱前等了一会,见船舱里的人一直都没有动静,她开始得寸进尺:“不出来弄死奶奶是吧?那奶奶就只好进来把你们弄死了。” 她冷冷一笑,盛气凌人的向船舱走去。 天涯沦落人是前辈,是离悟剑成仙仅有一步之遥的一代高人。高人向来讲究有所为,有所不为,对于自认为无关紧要的事,轻易不会与之计较。 但天涯沦落人对面的黄衣少女不是前辈,也不是名扬天下的绝代高人。她看上去要比小色女成熟、稳重不少,但真实年纪相差无几。 一听得小色女如此张狂,如此不知好歹的话语,黄衣少女有了动作。 她抱着琵琶,半遮着面。右手无声的一举,以无名指、中指的指甲,呼的一下从弦上快速划过。 如迸如裂的琵琶声,瞬时从指下破舱而出。 小色女心头一紧,脚下立即应声退去。 黄衣少女的这一拂弦,意在将想要入舱的小色女逼退,亦想让满满熊孩子模样的小色女知难而去,莫在纠缠。黄衣少女不了解小色女喜欢胡作非为的习性,更不知道小色女像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样跳上船来,是存心来找死的。 小色女非但没有知难而去,还更加来劲了。 她避开那道琵琶声带来的气劲,立住脚跟,冷冷道:“不让奶奶进去,又不肯自己出来,看来——” 小色女目光一转,举起右掌:“奶奶只好毁了这船了。” 手腕一翻,真气一提,就要向脚下的船板拍去。 船舱里传来黄衣少女的喝斥声:“放肆!” 小色女举着掌,不以为然的答道:“奶奶就是这么放肆,怎么啦,你有意见?” “我对你没什么意见,我只不过是想教训你一下而已。” 话音未落,黄衣少女已化作一道黄影掠出船舱,落在了小色女的身前。 第99章 找死路上 “教训奶奶?” 小色女的目光从黄衣女子身上一扫而过,大笑道:“只怕你还没那个本事!” 怀抱琵琶的黄衣少女不说二话,一挑弦,便有一阵铁马冰河入梦来一般的琵琶声从指下响起。 琵琶声如有灵性,在空中化作了一道道寒意森森的白光,随着黄衣少女的心意,向小色女直扑而去。 一声起,两声动,三声、四声连续不断。一时间黄衣少女的身前已是白光一片。 小色女看着那向自己扑来的阵阵白光,就像看到一把把劈过来的刀。刀光如电,瞬息即至,其来势竟是丝毫不弱于明晃晃的真刀。 若是被劈中了,不说当场丧命,至少残废那是少不了的。 存心找死的小色女,不想死的这么随便,更不想死在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女手中。如此去众不同的她,要是就这么死了,那传出去肯定会让人笑话,肯定会让人觉得她的性命很不值钱。 她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个绝世高手的手中。也要给那个杀死她的绝世高手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 这名不经传、不知来历的黄衣少女,一看就知道不是小色女要找的绝世高手。 绝世高手还像木偶似的坐在船舱里,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小色女左闪右避,躲过了十数道化作刀锋的琵琶声。小色女还想在躲几道,可迎面而来的刀锋,随着越来越疾的琵琶声,变得越来越密,小色女不得不往后退,拉开与黄衣少女的距离,才能勉勉强强的闪躲开去。 小色女往后退,黄衣少女趁机跟上。手头挑弦的指影,如梭如幻,扑向小色女的琵琶声愈来喻刺耳揪心,犹如狂刀相击,冷剑嘶鸣。 小色女退出一丈有余,躲过黄衣少女弹出的一波琵琶声。见黄衣少女绷着个脸,只顾着拨弄指下的琵琶,那手法可谓是出神入化,快的人目难辨,小色女没好气的骂道:“你他娘的,弹的奶奶眼睛都花了,就不觉得累吗?” 黄衣少女面如冰霜,一字不发,脚下一步步的向小色女逼去。看着那乱刀一般,漫空横飞的白光,小色女只好接着往后退。 她一边往后退,一边还想在骂几句,可话还没出口一道刀锋已扑面而至。 小色女只得将到了口头的话吞了回去,连忙拍出一掌,挡住了那一道刀锋。这一道刀锋要是划到她画着蛇蝎的脸上,那她只怕是要毁容了。 常常扮丑的小色女,虽然不像其他女孩一样喜欢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但也不允许自己这张和娘亲有几分神似的脸,就这样被人毁掉。 她的心中有了怒气,冲黄衣少女瞪着眼睛,狠狠骂道:“你他娘的给奶奶记住了,早晚有一天,奶奶要剁了你这个小贱人的手,看你这个小贱人还怎么弹这劳什子玩意,哼——” 黄衣少女的心中,也有了怒气。 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都可以从黄衣少女清寒的眉目中看出,这年才二之八九的黄衣姑娘身上,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那些故事,非常悲惨。悲惨的让本该如花绽放的黄衣少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黄衣少女是在天涯沦落人的身边长大的。她的父母早已死在了奸人的手里,是天涯沦落人在阴差阳错间救下了她,让她一家不至于被奸人灭门。 在天涯沦落人身边长大的黄衣少女,虽没有感受到太多刻骨铭心的温暖,却也从来没有被人骂过。更何况,还是被骂成,每一个女孩儿都十分介意的小贱人? 黄衣少女紧抿着唇,右手连指带掌,快速翻动了几下,让掌力融入琵琶声中。在将右手一挥,琵琶声猛地一顿,两股融合在一起的力量轰然击向小色女。 小色女已退到船头。在退一步,她便要下去了。 小色女不想下去,可黄衣少女这一挥太过咄咄逼人,完全没有给小色女左冲右突的机会。 小色女喜欢惹是生非,喜欢胡作非为,可她不喜欢和人全力相拼,不喜欢和人拼的你死我活。她只得退下船,顺着河面往后滑出数丈。 楼船,仍在天涯沦落人的气机下向前急驶。 黄衣少女步到船头,向与前进的楼船一同后退的小色女,继续拨动着指下的长弦。 刀锋一般的琵琶声划进河水里,在河面上激起一条条半丈余高的浪潮。浪潮如破河跃起的鱼,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又哗啦一声落回了河水里。 不想和人拼命,只想找死的小色女,试着拍出了几掌。她想用这几掌,荡开扑向自己的琵琶声,也想让这几掌将立在船头的黄衣少女逼退,重新回到船上。 她要跟着楼船往后退,又要闪躲黄衣少女乱草一般的琵琶声,可让她忙的停不得手脚。 可小色女没有想到,那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的黄衣少女,其修为竟然不在她之下。甚至还有比她深厚的征兆。她拍的两掌,根本就没有将扑下自己的琵琶声尽数荡开,仅仅只是挡住了很少的一部分。 挡住了那一小部分,小色女的掌力就开始溃散了。 小色女的心中又怒又恼。 怒的是这黄衣少女彻底把她当成了敌人,一点也没有留情的意思。 恼的是这一段时间遇到的人,除了那一个自称老子的奇葩,她好像一个都弄不过。 首先是那住在梅山上的变态少年,然后是在洛阳城头遇到的无头魔人,继而是没有掉进她圈套的剑之初,以及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白马醉,如今又来了这么一个抱着琵琶的黄衣姑娘… 小色女有些后悔。后悔以前老是觉得,有了这一身本事,已经够让自己为所欲为的了。后悔以前没有好好练功,没有多学几分娘亲的本事。 她若是多学几分娘亲的本事,哪怕是只学的娘亲的十分之一,那也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什么白马醉,什么剑之初,弄死他们还不跟玩一样? 想到这里的小色女,又开始伤起心来。 以后的她,想学都学不了了。她连唯一的娘亲都已失去,她已无家可归… 小色女想着想着,闪避的身形不知不觉变得慢了。一道刀锋般的琵琶声划入她的左肩,黑纱上立即有一条血痕现出。 立在船头的黄衣少女,心头暗自吃了一惊,拂弦的动作亦慢了许多。她发现了小色女的不对劲。刚才还任性嚣张的小色女,就像是一个忽然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变得生无可恋起来。 黄衣少女的琵琶要是在弹下去,小色女必然是会在添新伤,乃至是会有丧命之险… 黄衣少女有些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是该继续弹下去,好借着这个机会让小色女长长记性;还是该就这么算了,免得让这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姑娘受更重的伤。 小色女不给黄衣少女多余的时间,连连摆手道:“不打了,不打了,奶奶认输了…” 说着,竟连闪都不在闪,迎着刀锋般的琵琶声,直径就向船头走去。 黄衣少女不料会有这番变故,脸色瞬时一变,连忙停下指,退后几步,散了和自身气机合二为一的琵琶声。 小色女若是继续胡作非为下去,黄衣少女肯定不会留情,就算是伤了小色女,黄衣少女也不会觉得不妥;但现在的小色女竟然全然不顾自身的安危,毫无防备的走上来,口头还说着认输了,黄衣少女反倒是不知所措起来。 口头认着输的小色女,将黄衣少女的变化看在眼里,心里暗自盘算着祸害人的主意。 既然一时战不下这黄衣少女,那为何不“智取”呢? 小色女心里发出冷笑,面上却一收嚣张跋扈的神情,甚是可人的向黄衣少女笑道:“黄衣姐姐,我们不打了,我认输了。” 黄衣少女看出小色女的笑容有些不对劲,可涉世未深的她,尚没有太多的防备之心。 她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小色女顺利的跳上船头,笑嘻嘻的走到黄衣少女身前:“黄衣姐姐,你这么厉害,我们交个朋友吧?你只要交下我这个朋友,我马上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黄衣少女没有回答。 她没有交过朋友,她不知道交朋友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小色女也不勉强,将头一抬,作出傲娇的样子:“你可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哦!” 黄衣少女心头一动,清寒至极的眉目明显有些波动。 她张了张唇,犹豫着问道:“是什么样的秘密?” 小色女意味深长的一笑,故作神秘的凑到黄衣少女耳边,低声道:“这个秘密就是,我一般遇到打不过的人,就会想着和她做朋友。” 黄衣少女听到这么秘密,不由得轻呼了一声:“啊?” 小色女的笑容,在黄衣少女的耳边,渐渐变得邪魅:“和她做了朋友之后,奶奶就会让她——生不如死!” 黄衣少女脸色惊变。可不等她作出反应,小色女已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臂,奋力向船下抛去。 黄衣少女没有防备,小色女这突如其来的一抛,力道又非同小可。黄衣少女只得随着小色女的力道落下船去。饶是黄衣少女从天涯沦落人那里,习得一身上乘的身法,这才不至于落入水中。 她急忙提气以打消小色女的一抛之力。右脚尖往河面一踮,借势向后滑去。 可惜的是,一条黑影已跟着当头而至。 奸计得逞的小色女,没有给黄衣少女留下半点稳定身形的机会。她将黄衣少女一抛下来,自己也离开了船头;不同的是,黄衣少女是向下落去,小色女是一跃而起。 两条人影,在两三丈的河面上触在了一起。 从空中落下的小色女,双掌探出,直接就按在了黄衣少女的肩头。 黄衣少女身形一乱,体内的真气一阵翻涌。整个身子犹如落石一般往河底沉去。 小色女依然不肯罢休,跟着黄衣女子当头栽下。 黄衣少女难以控制体内翻涌的真气,亦无法在水里呼吸,只得一直往下沉。 紧追不舍的小色女,水性极好。她一把揪住下沉的黄衣少女,扬手就朝黄衣少女的脸上呼了两下。 第100章 找死路上 一直处于下风的小色女,终于得了势。她咬着牙,切着齿,目中露出毒辣的凶光。 她想要破口大骂,可翻涌的河水却让她张不了口。只得揪住黄衣少女的衣襟,左一下,右一下,不停的呼着黄衣少女的脸。 黄衣少女的水性明显没有小色女好。她紧闭的唇,被小色女硬生生的呼开,河水立即连绵不绝的从她的嘴里灌了下去。 小色女呼的兴起,完全不管被灌了许多河水的黄衣少女会不会被水淹死。直到呼得累了,有限的气息出现了紊乱的征兆,小色女这才一脚把黄衣少女踹开。 黄衣少女被小色女呼了无数下,一张脸被呼的通红,贝齿间甚至都流出血来。翻涌的河水不停的从她嘴里灌入,仅只一小会就让她五感尽失,七窍嗡鸣,脑海中一片混乱。 小色女这一阵狂呼,费了不少力气,屏住的气息开始有些不支。她想要浮出水面,换一口气,然后在下来继续收拾黄衣少女,可一脚踹开黄衣少女的小色女却没有动。 小色女有了一个不合常理的发现。 她发现,被她抛入河里、在拍入水中的黄衣少女,一直都只是挣扎,都只是尽力挣脱,并没有做出太过激烈的反抗,更没有反击。 小色女心里明白,这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黄衣少女的一身修为,是在她之上的。按照常理来说,就算这黄衣少女是强行被她拍入水中,并且完全不懂水性,那也不至于这么快的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连手都不能还一下。 她看着被自己踹的往后飘去的黄衣少女,眸子中微微有些诧异… 黄衣少女身不由己的飘出三四丈远,身子又开始往下沉。 小色女可以很清楚的看见黄衣少女的神情。下沉的黄衣少女,紧闭着眼,不住的摇晃着脑袋,满脸说不出的惊恐。 可是… 可是黄衣少女只疯狂的瞪着两条腿,她的两只手一直都抱在胸前。 她的那把琵琶,就放在她的胸前。 小色女反应过来: ——感情这小贱人不还手,是怕她的这把琵琶被河水冲走。 ——她的这把琵琶,看上去比她的命还重要,哼哼… 看出蹊跷的小色女心念一定,脸上的表情,再一次变得邪魅。 她两手一划,两腿一蹬,当下就向黄衣少女扑了过去。 紧紧抱着琵琶的黄衣少女,察觉到小色女正在靠近自己。可黄衣少女担心会损坏了琵琶,不敢放开手,更不敢和小色女近身搏斗,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扑过来的小色女,没有在呼黄衣少女的脸。她手一伸,从上方抓住琵琶的一端,想着将黄衣少女的宝贝琵琶一把抢过去。 黄衣少女又惊又慌,急忙将怀里的琵琶抱的更紧。 小色女一抢不得,怒上心头,举起手就向黄衣少女的脸上狠狠呼去。 被呼了无数下的黄衣少女,整个脑袋都被呼的转向了一边。可两只手依然没有松开半分。 小色女第二次伸出手,第二次想要将琵琶抢过去。 黄衣少女心急如焚,生怕琵琶被小色女抢走。她想说话,想向小色女求饶,求小色女不要抢她的琵琶,可她的唇方才一张,半个字都没说出来,就被一股河水呛了回去。 她的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溢出。但她即将沉入河底,没有人能够看到。 近在咫尺的小色女也看不到。可从黄衣少女隐隐抽噎的腮帮,小色女估计得出:这小贱人应该是哭了。 小色女得势不饶人,暗自冷哼一声,愈加坚定了抢夺琵琶之心。 她又抢了一次,还是没有得手。这黄衣少女真的是把这把琵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小色女不肯罢休,但气力已不支。若是在抢下去,只怕得像黄衣少女一样喝下许多河水,陷入溺水的险境。 一连三次没有得手的小色女,怒上加怒。把心一横,提起剩余的全部力气,举起掌就向黄衣少女拍去。 这一掌,与刚才按在黄衣少女肩头的两掌不一样。按在黄衣少女的两掌,小色女只想着把黄衣少女拍入水里,并没有动用真气,而这一掌小色女用了真气。 这一掌还是落在黄衣少女的肩头。 黄衣少女不偏不倚的吃了这一掌。口头猛地一张,一大口鲜血立即从嘴里涌入河水中。 黄衣少女体内的真气,彻底乱了。她使不出力气,再也抱不住琵琶,只得任由小色女把怀里的琵琶抢走。 得手的小色女亦是气力将尽,提着抢过来的奇葩,转身就往河面划去。 黄衣少女怀中一空,双目蓦然一张。她想追上小色女把琵琶夺回来,可体内的真气正值翻涌,无法控制,只得往河底沉去。 过了片刻,等到体内的真气平缓了几分,躺在河底紧紧闭着瑶唇的黄衣少女,才从河底一跃而上。 浮出河面的小色女,做的第一件事,是长吸了一口气。 她发现原本在河面上急驶的楼船,速度放慢了不少,当下从河水里跃起,一路凌波急追,跳上了楼船的船尾。 小色女将琵琶拿在手里,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了看,无比得意的笑道:“和奶奶斗,你他娘的还嫩了一点。” 黄衣少女亦跃出了河面,那脸颊有些发肿,口头气喘如牛的样子,看上去狼狈极了。 黄衣少女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一跃出河面连大气都没来得及喘,就断断续续的冲小色女道:“把…把…我的琵琶…还给我…” 小色女一撇黄衣少女,冷笑道:“你是谁呀,你说给你就给你?” 黄衣少女脸上涌出怒容:“你——” 小色女不以为然道:“我什么?我可是你奶奶,没大没小!” 黄衣少女只想拿回琵琶,没有心思和小色女计较这些听上去很不舒服的话。 她可能是料到自己没有了琵琶,很大可能斗不过小色女,加上小色女看似疯头疯脑,实则诡计多端,让她没有将琵琶夺回来的信心和把握。 气息渐渐平缓的她,妥协道:“你要怎样才能把琵琶还给我?” 小色女故意将琵琶拿在手里晃了晃,存心想放大黄衣少女要回琵琶的想法:“刚才奶奶见你的样子,好像是宁愿溺水而死,也不愿意放开这把捞什子玩意?” 黄衣少女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跟着落入小色女手中的琵琶,不停的转动。满满的提心吊胆。 她十分担心小色女一不小心,会弄伤了她的琵琶。 小色女将黄衣少女紧张的模样看在眼里,冷笑道:“看来这把捞什子,真的是比你的性命还重要了?” 小色女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微微沉吟了片刻,掀起嘴角道:“即是如此,那就拿你的性命来换吧?” 黄衣少女心头怒火中烧,发肿的脸上平生以来第一次涌出了杀气。 她狠狠的盯着小色女,咬着牙道:“你——你…你别太过分了…” 小色女视若不见,冷笑道:“奶奶过分了吗?你要是觉得奶奶过分,那你可以不依呀。” 黄衣少女不答。 小色女脸色悠然,接着道:“你不依,也没什么,奶奶无非是把这捞什子玩意毁了而已——” 黄衣少女浑身一震,胸口不住喘息起来。 小色女二话不说,当下就把手中的琵琶举了起来… 黄衣少女大惊失色,伸手叫道:“不要!” 第101章 找死路上 一声不要,让故意吓唬人的小色女放下了手中的琵琶,也让在天涯沦落人气机下前行的楼船停了下来。 小色女一心想要报复追上来的黄衣少女。她忘记了跳上这楼船是为了找死,也没有去注意船舱里那位绝世高手的变化。 她抒了口气,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要你用自己的性命来换你的宝贝琵琶,你又不肯,奶奶想砸了这把劳什子玩意,你又说不要,你他娘的让奶奶很难做,你知不知道?” 黄衣少女跟着楼船停下身形,立在河面上,不知怎么回答小色女的话。 黄衣少女的这一生,遇到过很多想起来都觉得发指的坏人、恶人,但小色女这样不同寻常的人,黄衣少女还是第一次见。小色女这样的人,不但嚣张跋扈、蛮横无理,还能将有失道义的事,说的无比的理直气壮,连脸都不会红一下,显得甚是理所当然。 黄衣少女想动手,想强行把琵琶抢回来,可又怕抢不过,会激怒了小色女。黄衣少女想骂两句,发泄一下心中无法言喻的纠结情绪,可黄衣少女又不知道如何骂人。 在没有遇到天涯沦落人,没有失去双亲、没有遭遇横祸之前,黄衣少女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出自名门望族的世家儿女。世家所特有的家族底蕴,在黄衣少女身上孕育出了少有人能够比拟的修养。 这种修养,让她不会骂人。也让她在历经人世种种悲凉之后,没有被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吞噬,只让眉间染上一抹经霜尤艳、遇雪尤清的孤寒。 小色女长这么大,从来不觉得自己嚣张跋扈、蛮横无理,相反她还觉得自己甚是通情达理,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人。 小色女自知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一把破琵琶,这样的事只有傻子才做的出来,奈何凡事都讲究与众不同的小色女天生不信邪。天生就喜欢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既然苏如是不想死,那她偏偏就要带着苏如是去找死。 既然黄衣少女不肯用性命来换这把破琵琶,那她偏偏就要逼着黄衣少女拿性命来换。 小色女也没有能够得逞的把握,不过她还是打算试一试。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呢?只要抱有见鬼的准备,凡事都有见鬼的可能呀。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没能够得逞,那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毁了这把琵琶,就此了之。 小色女微微垂下头,假装仔细的打量着手中的琵琶:“刚才奶奶举起来试了一下,不得不说你这琵琶其实挺好的,别的不说,至少奶奶摔起来蛮上手。” 黄衣少女冷着脸看着小色女装模作样的样子,只字不发。 小色女抬起眸子,回看向黄衣少女:“这样子吧,奶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就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刚才的事情了,奶奶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你也不想看到你的宝贝琵琶,就这么毁在奶奶手里对不对?” 小色女说话的语气甚是语重心长,真的就有那么几分大人有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意味。 她盯着黄衣少女的面容,接着道:“既然不想看到你的宝贝琵琶,就这么毁在奶奶的手里,那你为什么不拿你的性命来换呢?你是觉得你的性命太过珍贵,不值得这么做,还是你贪生怕死,不愿意这么做?奶奶告诉你,人生在世有许多东西存在的价值,都远远超过了你的性命,你以为你的性命能值几个钱啦?今天你还能换回你的宝贝琵琶,指不定明天就无缘无故的死在了别人的手里,什么东西都捞不着,你说亏不亏?” “如果你是贪生怕死,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那奶奶还要奉劝你一句,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呀,就是为了来受苦的,人死了不是什么坏事,而是一种什么苦难都不用在忍受了的解脱。你好好想一想,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你要是死了,是不是什么苦都不用受了,是不是自此就从苦海中解脱了呢?” 小色女层层递进,句句连环。同时也底气十足。她的话里带着刺,带着不怀好意的叵测居心,但传入黄衣少女的耳中,却在黄衣少女的心头掀起阵阵波澜。 黄衣少女记起了她这一路走来的经历。 那些经历曾在无数个夜晚让她辗转难眠,时常让她禁不住的潸然泪下,总让是岁月一年又一年的过去,那些经历也不曾淡去分毫,只要记起依然是触目惊心。 她无法忘记她经历过的一切。最多能做的,只能是绝口不提。 绝口不提的同时,也在心中无声的长出了芽。 ——想要报仇雪恨的复仇之芽。 只不过,她有心无力。凭她自己之力,她可能永远都报不了仇。 她只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百年前离悟剑成仙仅有一步之遥的天涯沦落人身上。她之所以追随在天涯沦落人身边,掺杂着不少报恩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为了报仇。 可出生于世家名门,深谙五德四修,原本是大家闺秀的她,也想过很多次: ——就算报了仇,又能怎么样呢? ——一切都已成为定局,一切都回不去了。 心潮暗暗涌动的她,一时否认不了居心叵测的小色女,说出的这些脑回路不同于常人的话。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像真的是来受苦的;人只要一死,好像真的就可以解脱,就可以忘记一切,什么事都不用在管了… 她还记得,许多年前的她,一心想要做一个平凡的女子。她出生于名门世家,可她从不练武,更不修行,她只想长大了能和自己的如意郎君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守着自己的小幸福,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谁曾料到,她终究还是入了江湖。终究还是变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模样。 她的故事,她的心声,自她被天涯沦落人救下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和人提起过。天涯沦落人虽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可天涯沦落人并不知道她心中的真实所想。 而那把意义非同一般的琵琶,对于她的重要性,也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得到。 她蹙眉,屏唇。依旧不语。 小色女不知道黄衣少女的来历,不知道黄衣少女有着什么样的经历。但小色女看得出,自己说出的话好像有了不小的效果。 果真是只要一心想着见鬼,就不怕见不到鬼啊。 小色女抓住机会,趁热打铁,怂恿道:“死,并没有好怕的,只不过是眼睛一闭的事情而已,不信你看看奶奶?奶奶就不怕死,奶奶现在巴不得去死,死了就一了百了,再也不用为了什么事而搞得不开心了。” “你放心吧,奶奶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肯拿你的性命来换你的宝贝琵琶,奶奶绝对会物归原主,并且还会免费给你安排后事,将你和你的宝贝琵琶埋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再让人把它抢走了。” 黄衣少女还是不答话。 她的那些不为人知又不堪回首的经历,虽像一座座大山一样压得她踹不过气,但她并没有心生出死意。 死亡,或许确实可以说是一种解脱,却也是一种最无能的逃避。 小色女等了片刻,见黄衣少女一直都不说话,决定在将黄衣少女一军。 她有意无意的横了黄衣少女一眼,然后偏过头看向一边,傲然道:“别怪奶奶没提醒你,奶奶已经非常的仁至义尽了,若是这样你都不愿意的话,那奶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将琵琶,在手中一转,说话的口气一下子变得冰冷:“奶奶,就只好将它毁了——” 说着,小色女第二次举起了琵琶… 黄衣少女心神猛的一收,第二次伸出手想要阻拦小色女,惊叫道:“不要——” 小色女不耐烦的将脸色一拉,冷声道:“又是不要,你说不要就不要?奶奶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你还想怎么样?” 黄衣少女被小色女弄得心头如有十五个竹篮一起打水,七上八下,还是个个漏水的那种。 她断断续续道:“我…我…” 小色女立在船尾,盛气凌人的逼问道:“奶奶在问你最后一遍,你他娘的到底肯不肯拿你的性命来换?若是不肯,那就不要在叫不要了!” 黄衣少女的目光中,满是不知所措的无助。 她下意识的撇了撇小色女身后的船舱,想要寻求船舱里的天涯沦落人的帮助。可船舱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传来半点动静。 黄衣少女不由的闭上眼睛,颤栗着深吸了一口气,看上去似是在做极其艰巨的思想斗争。 小色女不管那么多,举着手中的琵琶,赤裸裸的恐吓道:“你是肯,还是不肯?奶奶数到三——” 黄衣少女平缓的呼吸,一下子混重起来。 她听着小色女数着数,胸口跟着剧烈的起伏。 在小色女数到二的时候,黄衣少女睁开了眼睛,气喘如牛的重复道:“好,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换,我换…” 小色女很不好看的面容,随着黄衣少女的话而僵住了。接着又毫无征兆的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可真是搞笑,竟然肯用自己的性命来换这把破劳什子玩意…” 黄衣少女神情一顿,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你…你…你什么意思?” 第102章 找死路上 小色女面上的笑容在一个眨眼的时间内收起,眸子中的光无声的变得狡诈:“奶奶现在严重怀疑,你娘亲在生你的时候,是把你的脑子留在胎盘里了…” 黄衣少女慌乱的神情亦变得难看起来。 她有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那种预感告诉她事情没有她想象中的这么简单,哪怕是答应面前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纱少女,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回琵琶,只怕也是换不回的。 这脸上画着蛇蝎的黑纱少女,年纪虽小,诡计却是十分多端,心肠亦是十分歹毒。开口闭口就是要别人的性命,完全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却不知道要是怎样的一个善恶不分的人物,才能教育出一个这样任性妄为的女儿。 “不然,你怎么会看不出来,像奶奶这样即漂亮、可爱,又通情达理、性情淑均的女孩,是天上地下最与众不同的呢?” 小色女当真可爱的嘟了嘟嘴儿,接着道:“既然是最与众不同的,又怎么可能按照常理出牌呢?” 有所警觉的黄衣少女,一点都不觉得小色女故意卖萌的样子是什么可爱,相反还被小色女完全不着边际的话语说的一颗心砰砰直跳。 她不知道小色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摸不清小色女的套路,只好狂刀斩乱麻的把心一横,直接了当的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小色女掀起唇角道:“奶奶不想怎样,奶奶只不过是见这把捞什子玩意对你这么重要,竟然值得你用性命来换,又不想把它还给你了…” 黄衣少女怒上心头,将右手向小色女一指:“你——” 料定黄衣少女不敢动手的小色女,完全没把黄衣少女的怒火放在心上,连看都不在看黄衣少女一眼。 她把琵琶送到眼前,第二次翻过来、覆过去仔细的看了,她想找出这把琵琶有什么稀奇的地方,可她实在是看不出。若不是亲身经历,她绝对不相信会有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这把平平无奇的破琵琶。 是这把琵琶,真的有着她不知道的价值?还是这黄衣少女,自打一出生就是没有脑子的?又或者,是黄衣少女刚才被她拍入河中,一不小心让脑子进了水? 小色女确定不了是哪一种情况,但小色女已经在心中拿定了主意。 小色女长这么大,无时无刻不在追求与众不同。当世人全部都认为要这样才理所当然时,她偏偏就要那样。偏偏就要做一个不被世人接受的另类。 当别人不想要一件东西时,她偏偏就是要给。当别人想要一件东西时,她偏偏就是要把东西抢走;或是… ——毁掉! 小色女现在就是想着,把从黄衣少女手中抢过来的琵琶毁掉。 黄衣少女把这破琵琶看的比性命还重要,若是把它当着黄衣少女的面毁掉,那一定会让黄衣少女生不如死。一定会带来不一样的极致刺激。 小色女喜欢刺激。喜欢给别人刺激,自己也喜欢找刺激。 她拿定主意,作出被逼无奈的样子,无可奈何的摇着头道:“不行,奶奶还是决定要把它毁了——” 委曲求全的黄衣少女,恨的牙痒痒。 一听小色女说出这样的话,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双拳立即一握,一双眼睛几乎快要火来,切着齿道:“你这不可理喻的妖女,我…我…我和你拼了…” 在小色女扑向山峦后的长河时,奇葩苏如是也跟着奔上了山峦。 这些年,苏如是一直都想着要成为一名意气风发的剑客,一直都想着要步入那快意恩仇的江湖中去,可苏如是一直都没有如愿,一直都只是徘徊在江湖的门槛之外。 以前的苏如是,想要了解一些江湖上发生的故事,只能从说书人的嘴里听说。直到流玉枫的出现,苏如是才有机会亲身经历一些、亲眼看见一些故事。 只是这些故事,每一个都关系着苏如是的生死,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没了性命。对于苏如是来说,遇到的这些故事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苏如是很困惑小色女突如其来的行为。这妖女刚才还逼着他去找死,怎么一下子飞到山上,不管他了? 难道,山那边有什么让这妖女兴奋的东西? 苏如是停下脚步想了想。 他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趁机脱身,而是想着让小色女突然兴奋起来的原因。 能让这心肠歹毒的妖女瞬时兴奋起来的,不管是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都不可能是寻常人随随便便能够遇见的。 强烈的好奇心,让苏如是忘记了趁机脱身的念头。和小色女一样脑回路不同于常人的他,竟然也想着上山去看看… 但苏如是还是有些犹豫。 经历过这么些事情,遇到过这么些人,苏如是已然知道自己的几斤几两,那些不管原因、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杀人的人,根本不是他惹得起的。 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因为一时冲动而冒险,可当他听到山峦后传来的琵琶声,以及隐隐约约的打斗声时,他按耐不住的好奇心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他往山峦上一望,深吸了几口气。最后还是决定冒险一回,到山峦上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奇葩苏如是快步上了山峦,找了个自认为隐蔽的地方用草木掩住身子,悄悄的探视着长河上的情形。 他目睹了小色女从被动、到主动,在到戏弄黄衣少女的整个过程。 他的心里不禁有些失望:他娘的,怎么就不是一个高手呢?这黄衣女拿着琵琶的时候还挺厉害的,没了琵琶,马上就不行了;这妖女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在怎么下去,只怕是小命不保呀… 他的心里也有些诧异:可是…这黄衣女长的还算不错,看上去也像是一个好女孩,一个好女孩驾着这么大一艘船单独流浪在外,就不怕遇到色狼吗?还是她觉得她已能够保护自己了?哎,她确实是有些本事,可要想收拾这天杀的妖女,还是差了不少,这妖女的恶龙可还藏在她的袖子里没有出来呢… 苏如是心念未了,却已被黄衣少女的怒吼声打断。 他定神一看,惊见黄衣少女终于被小色女戏弄的怒不可揭,一双粉拳紧握,无色有形的真气,如长河中的流水一般,自黄衣少女身周迸发而出。 苏如是虽没有半点修为,却也能看出这是江湖人即将动手的前兆。 他的心头一阵狂跳,蓦的想到了自身的困境,暗自思道:“这黄衣女,肯定是弄不过妖女的,老子应该趁着这个机会逃离妖女的魔掌才是…” 苏如是火急火燎的起身,转身就欲下山而去。 可苏如是还没有走出几步,却忽然有一阵怪风从身后吹了上来。 苏如是停下来,立在风中。他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在一瞬间变得冰冷。无形的空气似是正在逐渐凝固。 苏如是又一次体会到了逼命的感觉。但他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挺着胸膛,不住的喘着气,大着胆子一点点的回过头… 他看到打算要和小色女拼命的黄衣少女,竟然没有出手了。 原本只立着小色女一个人的船尾,神奇的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着一身青衣,头上顶着一个青色的斗笠。浑身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落魄。 那个人是从船舱里走出来的。 苏如是瞪着一双眼睛,远远的看着那青衣人。 不知为何,苏如是的视线拉的很直。他的目色里,看不到刚才涌出来的恐惧与惊慌,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洞… 苏如是似是看出来了——这个青衣人,是一个天上地下,都绝无仅有的不世高手。 小色女也看了出来。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船舱里坐着一位修为很高很高的高手。这黄衣少女只不过是一道开胃小菜而已。 可向来觉得天大地大、都没奶奶大的小色女,还是平生第一次被别人的气势所震慑到了。 小色女转过身看着走出来的高手,脚下不由自主的往后退。 高手的步伐,十分轻盈,不急不慢。 甚至都没有要逼近小色女的迹象。 他不过是抬起眸子,看了小色女一眼… 苏如是只看的青衣高手与小色女的中间有一道白光一闪即逝。 接着,小色女就像是一只被强弩射中了的鸟。直接就从船尾飞了出去。 血洒如弧。小色女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连痛都感觉不到,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被一股真气给贯穿了。 第103章 我是清都山水郎 小色女被那股真气冲出三四十丈远,噗通一声掉入长河中。鲜血从小色女受创的右胸流出,混着河水交织在小色女身周。 在最近的短短一两天里,小色女已流了好几次的血,负了好几次的伤,其中不泛有能够危及常人性命的致命伤。只不过小色女偏偏是由一帘春梦楼的妇人所生,偏偏就不是常人之躯。 青衣高手刚才自眼睛里发出来的气机,看上去凌厉绝伦,恐怖无比,可对小色女造成的真实伤害并不是很大。甚至还比不过小色女的娘亲在小色女身上留下的伤害。 在被青衣高手的气机贯穿身体的那一瞬,小色女的心里、脑海里,都是空空的。空的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只不过这种空空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 小色女在长河里随着翻涌的河水飘坠了一会,微微有些模糊的意识又神奇的回来了。 她睁开眼睛,四肢齐用,提起所剩不多的力气往河面上划去。她的胸口仍在流血,可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记起自己跳上这楼船,是为了找死的。要不是船舱里的高手故作神秘,一直不肯现身,只有黄衣少女走了出来,她只怕都懒得搭理涉世未深的黄衣少女。 既然是来找死的,那流点血又算得了什么? 反正她的血已经一流再流,好像永远都流之不尽。 反正血流干了,也不会有人心痛,更不会有人来帮她止血。 反正世人都说父精母血,她的血是娘亲给的。如今她连娘亲都没有了,还流着这血干什么呢? 小色女知道,她马上就可以去死了,马上就可以摆脱沦为一个孤儿的宿命,如愿以偿的含笑九泉。那仅仅只是一抬眸子,就能将她贯体击飞的青衣高手,绝对能杀得死她。 但小色女不想这么轻而易举的死。 就算铁定斗不过青衣高手,注定要死在青衣高手的手里,小色女也依然想着,要使出浑身解数给青衣高手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或者是让青衣高手在杀死自己的同时脱一层皮。 最好是,临死前可以拉青衣高手垫背,和青衣高手同归于尽。 只有那样,才能更好的彰显出她的与众不同。 小色女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青衣高手,不知道青衣高手是谁,但小色女不用想也知道,这位高手既然能有一身足够杀死她的修为,那一定是位名动天下的大人物。 能够在临死前,拉一位名动天下的大人物垫背,那也算得上是不枉这一趟人间之行,死而无憾了。那位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喜欢记录江湖上各种大事件的墨染叔叔,若是知道了此事,肯定会在他的那些江湖典籍里大书特书,到时就可以和那些为世人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一起流芳百世、共享盛名了。 说不一定,还有被人视作偶像,还会被人铸成金身、请进庙观里,受后来人参拜… 小色女一想到这里,四肢顿时划的更快了。 快的好像是生怕错过什么天大的好事。 小色女打算一跳出水面就立即破口大骂。用一口气将青衣高手的祖宗十八代全部骂一个遍,让青衣高手怒不可揭,再也保持不了凡是高手都十分注重的狗屁风范,排除会手下留情的可能。 可小色女没想到的是,一跳出水面还没来得及开口,屹立在船尾的青衣高手,眸子里已发出了第二招。 青衣高手不出招就不出招,一出招就不得了。 方才跃出水面的小色女,连脚跟都没有落定,就见得有一柄巨大的利剑闪电般刺向了自己。 那柄飞刺而来的巨剑,大的可以擎天。所过之处,波开浪裂,深不见底的长河在剑锋下一分为二。 暗自打着如意算盘的小色女,看的心惊肉跳。口头半个字都骂不出来。 这他娘的要是再被击中,那就不是飞出几十丈那么简单了。至少也得被送到九霄云外。 立在山峦上,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奇葩苏如是,也看的呆了。 青衣高手的第一招,出的太快、太急,没有半点前兆,苏如是连怎么回事都没有看清楚。直到小色女和青衣高手拉开了距离,看着青衣高手第二次出招,苏如是才看清了个大概。 原来青衣高手两次出招,发出的都是苏如是所钟爱的“剑”。上一次是一柄三四尺长的短剑,这一次是一柄数十丈长的巨剑。 这船上的青衣人,走到船尾就没有在动。那柄巨剑,是在青衣人的斗笠下发出来的… 梦想着成为一名剑客的奇葩苏如是,一颗小心脏瞬时提到嗓子眼上。 这青衣人的手里、身上,都没有剑。他发出的剑,是从哪里来的? 这青衣人出剑的时候,一直都只是像木偶一般立在船尾,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他是怎么出剑的? 这青衣人这么厉害,会是传说中剑仙吗? 苏如是远远投在河面上的目光,由空洞变成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觉得,这青衣人纵然是厉害的紧,但应该不会是他要找的剑仙。 剑仙,既然是仙,那就应该是飘逸绝伦的、一尘不染的,不应该是青衣人这幅尽显落魄、似是英雄迟暮的模样… 再一次被青衣高手震慑住的小色女,不得不放弃心中的如意算盘。 小色女若是还想着按照原计划将青衣高手的祖宗十大代骂一个遍,彻底将青衣高手激怒的话,那别说是临死前要拉青衣高手垫背,只怕是连近青衣高手的身都近不了,在途中就已经没命了。 小色女凝起心神,往左边跳闪开去。避过了飞刺过来的巨剑。 她非常识趣的改变了主意。想要像作弄黄衣少女一样故技重施,向青衣高手开口求饶,求青衣高手手下留点情,不要仗着前辈的身份欺负她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后生,可她的主意又一次落了空。 青衣高手没有给小色女开口的机会。 几乎就在小色女避过那一柄巨剑的同时,又有一柄巨剑从青衣高手的斗笠下,飞刺向了小色女。 小色女只好再次闪避开去。 小色女一避开第二柄巨剑,又有第三柄飞刺向了她。小色女连气都来不及喘,起起落落的在河面上跳动个不停,等到避到第六柄巨剑,小色女已退到了一百五十丈之外。 她本就有伤在身,如今又受了伤,气力已严重不支。 她的脸色一片惨白,额头上溢满了冷汗。每避过一柄巨剑,所剩不多的气力就少一点,身形亦变得慢一点;可那跟着青衣高手的视线,如影随形般纠缠着小色女的巨剑,非但没有消减的迹象,还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凌厉绝伦。 其铺天盖地的剑势,让整条长河都像掀起潮汐的钱塘江的一样,变得惊涛澎湃起来。 不消片刻,小色女已落入了岌岌可危、险象环生的境地。 小色女的心里很明白,这一次她是碰到硬茬了。不管她在怎么诡计多端,在怎么偷奸耍滑,在这青衣高手的面前,全部都派不上用场。如今就算她不想死,也由不得她了… 她剩下的气力,最多还能支撑她闪避两三次。两三次之后,她就将葬身在这长河之中。 可向来不会让人如愿,只会和人反着来的小色女,并没有因此而妥协。 这青衣高手,即是铁了心想要她的命,那她偏偏就不想死在青衣高手的手里。 那飞刺过来的巨剑,即是没有了闪避的气力,那就干脆不闪了… 小色女记起手中还握着从黄衣少女那里抢过来的琵琶。 黄衣少女和青衣高手都是从船舱了走出来的,虽不能确定黄衣少女是不是和这青衣高手有什么见不得的关系,但两人认识,小色女还是能够确定的。 黄衣少女既然将这把破琵琶,看的比她的性命还重要,那青衣高手想必也不会当着黄衣少女的面,把这把破琵琶给毁了。 小色女心念一定,气喘吁吁的落在河面上。 她不在拼命的闪避,只是看着飞刺过来的巨剑,冷冷的冷着… 立在山峦上,眼睁睁看着巨剑刺向小色女的苏如是,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上许多。 他恨极了要带他一起去死的小色女,甚至都在心中烧着高香,祈祷着会有高手出现能杀了小色女,让热爱生命、渴望活下去的他恢复自由之身。可当他看到小色女不在闪避,好像是真的有意等死的时候,他的心中又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苏如是长这么大,还只看到过一个人死在自己的眼前。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 在看着父亲死的时候,苏如是还不知道死,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如是的父亲告诉他,他累了,想要休息一会,苏如是真的就相信父亲只是累了,等休息好了父亲就会醒来,可苏如是直到今天都没有等到父亲醒来。 如今的苏如是早已知道死是怎么回事。死和休息的区别,只在于前者没有睁开眼睛,而后者睁开了。 他说不出心中突然涌出的那种感觉,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他只知道,他没有为重获自由而感到高兴。 让河水分了又合、合了又分,两侧都是惊涛拍岸的巨剑,在河面上发出阵阵嘶鸣。 剑气,吹乱了小色女的发,舞动着小色女的衣,让小色女脚下的河水疯狂逆流而去,也让小色女全身的肌肤都隐隐作痛。 可小色女立在冲天的剑气下,依然只是冷笑着… 巨剑从百多丈到数十丈,在到十丈,前后不过是眨眼之间。直到巨剑近了小色女的身,眼看小色女就要硬生生承受这一剑,连大罗神仙都无法阻止,小色女这才有了动作。 她的动作很简单、很随意。仅仅只是将手中的琵琶举起来,不偏不倚的迎上了巨剑而已。 就在琵琶,和巨剑即将相触的那一瞬,剑势冲天的巨剑竟然神奇的消失了… 早有所料的小色女,计谋得逞。青衣高手果然不会当着黄衣少女的面将这把破琵琶毁掉。 小色女右臂一舞,把琵琶在手中转了一圈,远远的向青衣高手冷笑道:“看你他娘的,能把奶奶怎么样,哼哼…” 立在船尾没有动过半步的青衣高手,一字不发。 一身可比天人的气机,蓦然一动。巨剑再次从斗笠下飞射而出。 这一剑,比前面的剑都要快。快的在长河上拉出了一条线,连小色女都有些看不清。 但小色女并不害怕,她还是举着琵琶相迎。 琵琶一迎,巨剑立散。 剑影尚未散尽,又有一柄巨剑从青衣高手的斗笠下射出。 小色女寻得求生之机,不依不饶,再三用琵琶迎上。 迎着迎着,堪堪能够借着琵琶保住性命的小色女,苍白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而且还是抵住的巨剑越多,越是得意。 七八剑之后,小色女得意的在河面上跳了起来,大笑着道:“这么高的修为都杀不了奶奶,奶奶真的是太厉害了,哈哈哈哈…” 她将两只手握成拳,放在双腮前做出猫的样子,再扮了个鬼脸,吐着舌头道:“你想杀奶奶呀,奶奶偏偏就不让你杀,气死你,气死你,略略略略略略…” 第104章 我是清都山水郎 立在山峦上的奇葩苏如是,看着方才逃过一劫的小色女作出这样的动作,心里涌出的种种情绪,都化作了一个大大的“服”字。这脸上画着蛇蝎的黑衣妖女,不但是为非作歹的本事无人能及,找死的本事也同样出神入化,身为一个奇葩的苏如是不得不服。 苏如是的脑回路,以及做事的风格,和小色女其实是有几分相似的。不同的是,现在还没有半点修为的苏如是没有小色女这样的天赋异禀,袖子里也没有藏着一条可以助纣为虐的恶龙,苏如是显得十分的低调、十分的收敛,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就把小命给丢了。 小色女扮猫作鬼脸、连连吐着舌头的样子,看上去可爱极了。若是在正常情况下的话,肯定会让人觉得是在卖萌,但现在这个情况偏偏很不正常。 对于青衣高手来讲,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动作,那就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青衣高手在还是身披金衣、头顶金冠、手持金剑、脚踏金靴,被后主封为“南唐剑师”的意气风发之时,曾向于天门外建立诛仙城的“武神”李愈之问过剑,曾和只存在于各种传说里的剑谪仙争过辉。更和与“武神”李愈之齐名、被后来人视为一代传奇的“神虚子”玉姬炎论过战。 试问,在这片藏尽万千造化的天地之间,有谁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向青衣高手挑衅? 百多年来,还只有不知青衣高手真实身份的小色女一人而已。 如今的青衣高手,虽深受亡国、亡君、辱妃之痛,而褪了金衣,藏了金剑,跌了一身本可悟剑成仙的境界,成为了一个真正相逢不用相识的天涯沦落人,可在这片圣贤凋零、高人尽隐的昏庸世道上,青衣高人仍然是一个足以睥睨天下的顶尖存在。 天涯沦落人本没有想过要小色女的命,乃至是连出手都没有想过。在听到小色女大呼孙子,说要找个死的时候,天涯沦落人也还是如初端坐。 他是一位修为通天的绝世高人。他有高人应有的胸怀和气魄。可惜的是,遇到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小色女,在高的高人,也无法高得下去。 天涯沦落人还是出手了。 他在不出手黄衣少女的琵琶就会被小色女所毁,黄衣少女自身也会受小色女更多的欺凌。 他立在船尾出了这么多剑,每一剑看上去都是惊天地、泣鬼神,似是剑剑都想要取了小色女的性命。可按照他所持有的境界来讲,他的这一番出剑,不过才是他三四分的实力而已。 他若全力相杀,使出十成的实力,那别说是以卵击石的小色女,纵是小色女那位无所不能的娘亲来了,也无法保证能够全身而退。 天涯沦落人发出小剑击飞小色女,是想着小色女吃了苦头,会遁水逃走,不在纠缠。却没料到,受了伤的小色女完全没有退意,一回过神立即就从河底跳了出来。 天涯沦落人又发出了巨剑。 这一次他的目地,是想让小色女知难而退。想让小色女看清楚,就算在纠缠下去,也讨不到半点便宜。但事情的结果,又一次超出了天涯沦落人的意料。 这怪模怪样的黑衣小姑娘,不但喜欢为非作歹,脑子还挺好使,懂得用黄衣少女的琵琶来应付他发出的巨剑。应付了,也就算了,可这黑衣小姑娘竟然还得意起来,还不识抬举的开始向他挑衅。 天涯沦落人的心里,说不出的一言难尽。 不杀这来历不明的黑衣小姑娘吧,这黑衣小姑娘从一现身的出言不逊开始,就一直都在冒犯他,如此下去不知道还要纠缠到什么时候。杀了这黑衣小姑娘吧,这黑衣小姑娘的冒犯又罪不至死,承秉大道于胸的他有些于心不忍。 毕竟这满满熊孩子气的黑衣小姑娘,给他的印象并不是那种灭绝人性的祸乱苍生之辈;毕竟在这黑衣小姑娘面前,他好歹是一个长者。 一时之间,天涯沦落人有些拿不定主意。 从他眸子里发出的巨剑,因为心念的转变而没有了咄咄逼人的凌厉之势,其速度也慢了不少。 长这么大没有哪天不在为非作歹的小色女,不仅成了百多年来第一个敢向天涯沦落人公然挑衅的人,还成了百多年来第一个让天涯沦落人拿不定主意的人。 要是换作常人,走到这一步必然是会适可而止了。可在小色女的人生字典里,根本找不到这四个字的影子,她只会得寸进尺。 小色女看着逐渐慢下来的剑势,觉得立在船尾的青衣高手,是一只神气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只会用气势吓唬人的纸老虎。青衣高手一定是因为被她用琵琶挡退这么多剑,自知无计可施了,才放慢了剑势。 真的是存心找死的小色女,哈哈一笑,脚下竟迎着巨剑走了上去:“没用的家伙,你既然没杀奶奶的本事,那奶奶可就要来杀你了!” 她越走越快,数丈之后已快的像是要扑上青衣高手。 苏如是看着在漫天的剑气中,一路以琵琶抵消巨剑,左冲右闪扑向青衣高手的小色女,心里大写的“服”,在一瞬间变成了特写。 小色女的不怕死精神,以及远远超出常人的作死本事,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叹服。 这简直就是明知有太岁在前,还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天涯沦落人的心里终于涌出了怒气。 他想放过这黑衣小姑娘,可这黑衣小姑娘却是如此不知好歹。他不想杀这黑衣小姑娘,却不料这黑衣小姑娘,竟然还想着要上来杀他?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天涯沦落人把心一横,决定一改剑势,拦下妄想着扑上来的小色女。 天涯沦落人心里明白,他这一改剑势,很有可能会要了小色女的命。可事已至此,要想拦下扑上来的小色女已没有了其它的办法,而且给过小色女多次机会的天涯沦落人,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即是这黑衣小姑娘有意上来找死,他又不想取了这黑衣小姑娘的性命。那这黑衣小姑娘的生死,就交给老天来决定吧。 从天涯沦落人青纱下飞射出来的巨剑,所携带的剑势虽然通天惯地、让整条长河都在惊涛拍岸,可巨剑始终都只有一柄。身形够快的人,就算无力硬接,也是可以避过的。 天涯沦落人改过的剑势,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他眸子中火石般凝起的精光,一点一点在眼睛里消散开去。 似是一副打翻了的颜料,在眼球上四处蔓延… 青纱之下飞射而出的,不再是数十丈的巨剑,而是一道道寻常铁剑大小的剑气。 剑气如两股从泉眼里冒出来的水,连绵不断。不过是一个眨眼的时间,长河上已是一片剑气纵横。 纵横的剑气,幻化成一道接一道的剑影。如张旭书出的狂草,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如始皇帝扫合六国的秦弩箭阵,密集如雨,铺天盖地。 正飞扑向天涯沦落人的小色女,见得这么一番剑势,脑海中不禁记起了在条天山后山的血色深渊中,见到的剑谪仙出剑的场景。 青衣高手的剑势,虽不及剑谪仙来的宏伟壮观、飘逸如画,可青衣高手绝对是凡间剑者的极致。 只因剑谪仙,早已成就仙身,而青衣高手还停留在人的境界。只因这青衣高手,自立在船尾之后,就没有动过半下。 青衣高手的剑,是从斗笠下发出来的。斗笠下有什么?耳、鼻、口、目? 这些属于人体五官的部位,也可以出剑吗? 小色女心中诧异,同时也惊骇无比。 小色女知道,就算青衣高手不会当着黄衣少女的面毁了手中的琵琶,她也无法用琵琶挡住这么多的剑。 小色女立即停下了身形,转为向后急退。 小色女退的很快,可那犹如遮天蔽日的蝗虫一般的剑影,却要比她更快。 小色女看着越退越近的剑影,只觉得身前有无数条毒蛇正在冲她吐着信子。只要她稍微慢上一分,只要在过两个眨眼的时间,那些毒蛇就会将毒牙咬入她的身体里。 小色女满面骇然,冷汗如雨。 她这才发现,是她判断错了。这青衣高手并不是无计可施,而是在想要不要改变对付她的招式。 青衣高手的这一变招,基本上已是百分之百可以要得了她的命。 能够在一瞬间,同时挡下、或是避过这么多剑影的人,只怕还没有出生。 小色女两手狂挥。 右手以琵琶挡剑,左手或成掌、或成爪、或以长袖拂剑。 从来没有和人拼过命的小色女,在这一刻拼了命。 她一边往后拼命的退,一边拼命的左右遮挡。她的动作、身形,都快到了极点,奈何层层剑影如同黄河之水奔流不息,根本挡之不尽。 小色女的心里有了一股恨意。恨自己不是传说中哪吒三太子,没有神乎其神的三头六臂。三不三头倒是无所谓,主要是六臂,要是有的话,那又该有多好? 小色女在怎么拼命的挡,动作在怎么快,也无法将剑影全部挡尽。右边仗着有琵琶在手,倒是没有疏漏的剑影,可赤手空空的左边,疏漏的剑影却时有出现,并且正逐渐呈现出递增之势。 那些疏漏的剑影,或是划破了小色女的脸颊,或是擦过了小色女的脖子,或是刺入了小色女的肩头、肋下、腹部、大腿。 刺的并不是很深,却也不是很浅。足够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深刻的体会到逼命的刺激,以及死亡的迅速靠近。 小色女娇小玲珑的身躯,每承受一剑,全身就禁不住掀起一阵哆嗦。口头连连惨叫出声。 纵是小色女乃一帘春梦楼的妇人所生,天生不是凡人之躯,可遇到这样的状况,亦是难以支撑。 小色女一路退出两百丈远,半边身子从脖子到脚都被鲜血染透,口中的贝齿变成了血牙。 小色女彻底怒了。 她没想到,从来没有和人拼过命的她,第一次和人拼命竟然输的如此狼狈。狼狈的连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小色女咬着被血染的通红的血牙,凶神恶煞的狠狠骂道:“你他娘的,真以为奶奶很好欺负是不是?” 她将右手握着的琵琶换到左手,猛地一挥纱袖:“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奶奶的厉害!” 乌黑的纱袖中,一条黑影飞出。直接扑入急雨般的剑影当中… 立在船尾的天涯沦落人,眸子蓦然一动。 他看着飞出来的黑影,只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可天涯沦落人没有马上认出来。 自小色女袖子里飞出来的黑影,瞬时变大。正是为一帘春梦楼妇人所养的六爪黑龙。 黑龙护主心切,一出袖便抖露神威。张牙舞爪的挡在小色女身前,一口吞尽无数剑影。 黑龙脖颈一伸,一声龙吟发出。牵动天地的上古神兽气机,使大地闻声开始颤动,山上、两岸的巨石,尽皆崩裂;使天上的游云盖住日光,莫名开始极速奔走。 天地之间,在黑龙这一声长啸后,变成了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暗景象。 有飙风,自黑龙处吹来。 吹的苏如是,脸庞犹如刀割。不得不以手遮面,后退而去。 天涯沦落人脚下的楼船,在河面上跌宕起伏不定。 可立在船尾的天涯沦落人,却依然是纹丝不动。 他看着发出灭世之威的黑龙,只有感而发的道出一句:“没想到,此女竟与你有关?” 第105章 我是清都山水郎 在这片江湖之上,最负盛名、最为传奇的人物,一共有八位。 分别是公然在天门外诛仙二百年的“武神”李愈之。 被世人当作是剑道的一块招牌,吸引无数名士投身剑道、以剑为器的剑谪仙。 与芳华公主结为夫妇,武道双修、内圣外王的神虚子玉姬炎。 于云梦山秉六道之志,继往圣绝学的墨家矩子。 被人尊为江南道庭之首的,龙虎山张家天师。 与龙虎山相对应的江北道庭之首,武当山吕姓真人。 作出《指玄篇》《易龙图》,外号“扶摇子”,归隐于华山的陈抟老祖。 还有九州四大奇地中,一帘春梦楼的那位神秘妇人。 这八位人物,是只要在江湖上行走过的人,都应该知道的。若是有人说他不知道,那么情况只有两种:一是这个人故意在说谎,二是这个人从来未曾踏足过江湖,并且孤陋寡闻的连街头巷尾的说书人的书都没有听过。 天涯沦落人不仅是江湖中人,更是屹立在江湖之巅的绝顶人物。背负“南唐剑师”之名,处于金衣时期的天涯沦落人,其名声、修为,都足以与上面的这八位人物相提并论。 天涯沦落人不仅听说过这些人物、知道这些人物的事迹,还认识这些人。甚至还与其中几人论过战、动过手。 六爪黑龙一从小色女的衣袖中飞出,天涯沦落人便觉得这条黑龙有些眼熟。等六爪黑龙完全现出覆满乌鳞的龙身,大发神威之时,天涯沦落人已确定了这条六爪黑龙的来历。 这条六爪黑龙,普天之下只有一条,其来历可追溯到“河出图、洛出书”的上古时期。而能够拥有这条六爪黑龙,让六爪黑龙俯首听命的,绝不可能是来自于烟火人间的凡尘人物。 天涯沦落人上一次见到这条六爪黑龙,是在百年之前。 那时的六爪黑龙,攀附在一位白衣女子的手臂上。 天涯沦落人后来才知道,他那次见到的白衣女子,其实就是在江湖上传成人尽可夫、写了许多艳情小说的一帘春梦楼楼主。 面前的黑衣小姑娘,既然能够使唤这条六爪黑龙,那就说明黑衣小姑娘必然与那一帘春梦楼的楼主有着极深的关系。 这层关系,让天涯沦落人有些诧异。 可那抹诧异一涌出来,随即又迅速的消失了。 天涯沦落人的心思,没有放在六爪黑龙和小色女的来历上。他记起了一些无法释怀的人和事。 正是因为这些人和事,天涯沦落人才褪了金衣,跌了境界,变成了今天这个不得意的落魄模样。 他首先记起的,就是那位臂上缠着黑龙、手里拖着银枪而来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和天涯沦落人,只有那一面之缘,除了那一面之外便没有其它任何的交集;可和天涯沦落人并肩而立,一起看着白衣女子拖枪而来的人,却并非如此。 天涯沦落人尚清楚的记得,那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正午,金陵城外的祖堂山上,桃花开的漫山遍野。 那时候的他,身披金衣、风发意气。立在他身边的,是那个与他齐名,被世人誉为是金陵双璧、南唐之光的人。 那个人,是他的知音,是他的至交好友——神虚子。 天涯沦落人尚清楚的记得,那位拖枪而来的白衣女子,是上古大神之后,是一个绝世独立而又极其孤傲自负的人。那白衣女子身上所携带着的嚣张气焰,无形之中给了他一种随时都有可能动手的感觉。 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想。 那白衣女子,果然因为两人多看了她一眼而出了手。 天涯沦落人尚清楚的记得,应战那白衣女子的是他的知音,是他至交好友——神虚子。 背上背着金剑的他,迎着春风立在祖堂山上,看着在天地之间斗的难分难解的两人,笑问道:“好友,要相助否?” 他的好友尚未回答,已和他的好友成了亲的芳华公主,从山下纵马而来,笑答道:“切莫相助,不然龙虎山的天师,可就要驾临金陵城了。” 他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龙虎山的方向:“天师不来,此剑自去——” 去字未了,背上金剑乍然出鞘。向数百里外的龙虎山穿云御风而去。 因为芳华公主一句调侃的玩笑话,无端卷入战局的张家天师,颇为无辜。用一句俗语来形容张家天师的处境,那就是:人在山上坐,其思飘渺,剑从天上来,直冲府霄。 张家天师端坐在吐纳台上,见天地之间倏然有剑气如狂风大作,不消片刻又有耀眼夺目的金剑落如急雨,只得扬起三清道指,以气化剑相迎。 而立在天涯沦落人身侧的芳华公主,眉目如画,英姿飒爽。 她神色悠然的观着战,念了一句:“先向神女请战,在向天师落剑——” 忽又面带微笑,抑扬顿挫的赞叹道:“好一个能与剑谪仙争辉的南唐剑师,好一个与我夫君齐名的天涯沦落人;果然意气风发,负尽风流!” 天涯沦落人尚清楚的记得,在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他与他的好友在无意间来到了长江边。 他面朝着向东奔涌而去的长江,问了神虚子一个问题:“好友,你可知古人为何要将君王比做是舟,要将黎民苍生比做是水?” “可能是因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只是其中之一的一种意思,并且只是一个表象。” “好友的意思是…” 他缓缓收起笑容,略显凝重的道:“我觉得古人将黎民苍生比做是水,是因为水是无形的。只是这种无形恰恰可以变化出各种形状。它就像是一张白纸,虽未曾被人动笔,可一旦有人给它描摹上色,它就会变成描摹者想要的颜色。” “好友的言外之意是,君王想让黎民苍生变成什么样子,黎明苍生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错。黎民苍生是水,君王便是引导方向的船,是流向波澜壮阔的大海,还是穷山之间的死潭,都是由这条引路的船所决定。” “黎民苍生若是沙,君王便是一股力量。这股力量能将群沙凝聚在一起,让其彼此相依,以筑成气势宏伟的高楼大厦。” “正是如此。只不过天下间的沙,有粗有细,天下间的水流,也有长有短。那些长一点的水流,一旦有了浩荡之势,便会想着将其他水流吞入腹中。” 神虚子默然,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青山之下的江面,接着道:“好友你看,这条水流来回往复,蜿蜒如龙,奔赴的是无边无际的东海;这条水流的颜色,亦是沁人心脾的青翠碧绿,如同可以延年益寿的琼浆玉露一般。我在这条水流之侧出生,也在这条水流之侧长大,这条水流是什么样的景象、什么样的味道,天下间没人比我更清楚;若是有其它水流,妄想着将其玷污,或是吞入腹中,我——不许也!” 神虚子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会,缓缓点头应道:“嗯——” 他看了看和他并肩而立的好友,又回过头看向流往天际的长江:“我并不求引领这条水流的舟,能够高挂云帆、乘风破浪,能够像秦皇汉武一样雄才大略,建立千秋功、万世名;我只求引领这条水流的舟,能够广听言路,勤政爱民,能够让载着舟的黎民百姓们老有所养、幼有所育、病有所医、残有所恤、男有所耕、女有所织,能够让每一个家园都得到圆满,人人可以安居乐业,代代可以繁荣昌盛。” 神虚子笑道:“我亦如此。” 天涯沦落人还清楚的记得许多许多事情,但立在船尾面对着六爪黑龙的天涯沦落人,没有在继续回忆下去。 后面的回忆,太过深沉,太过悲痛,太过不堪回首。 不堪回首的让天涯沦落人在百多年之后都无法忘却,无法释怀,尚被其压的喘不过气,时常有即将要窒息而亡的焦虑感。 天涯沦落人视线里的六爪黑龙,正护在小色女的身前,张开触目惊心的血盆大口,时不时的低吼出声,不停吞食着从天涯沦落人眸子里飞射出来的剑气。 浑身是血的小色女,在六爪黑龙的庇护下得以迎来喘息之机。 不停下来还好,一停下来,小色女便觉得全身上下半边身躯都发出刀割一般的剧痛。 她的左半边身躯,上至脖子,下至小腿,不知道被刺了多少剑。天涯沦落人的剑气,没有要她的性命,却毫不留情的的分开了她的血肉。 小色女痛的腮帮抽搐不停,两排血齿在口腔内撞击的格格作响。满是剑痕的身躯更是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寒颤。 小色女实在是承受不住。不由自主的在六爪黑龙后面,抱着双臂弯下身去… 立在山峦上看着这一幕的苏如是,心里满是疑问: 这为非作歹的黑衣妖女,是不是要死了? 她真的快死了吗? 苏如是无法确定。 他远远看着小色女的眼睛里,放出了一阵奇怪的光。 那光带着一丝怜悯。似是觉得小色女蜷缩着身躯,痛苦不堪弯下身去的样子甚是可怜。 天涯沦落人的视线,一点一点的变得空洞起来。 天涯沦落人不想记起后面发生的那些故事,可那些故事还是再一次重现在了天涯沦落人的脑海。 这个天地间,又有谁可以控制自己的记忆呢? 绝口不提?自欺欺人而已。 天涯沦落人掩在青纱下的身体,也在不堪重负一般的颤抖。 一身笼罩着方圆数十里的天人气机,开始呈现出紊乱之状。 就连没有半点修为的奇葩苏如是,都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空气中似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随风游走、流转。 长河上,风声更烈,掀起的惊涛巨浪更为汹涌澎湃。 群山上的树木,被风吹的尽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许多枝干都断在了风中。 天涯沦落人想将那扇记忆之门堵上,想收拢那些只要一记起便是一种折磨的陈年旧事。天涯沦落人不想让心绪遭其控制,连所有的想法都被其左右。 可惜的是,天涯沦落人难以做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天涯沦落人的心结依然未曾解开。 天涯沦落人始终都无法面对那个,因信守与神虚子的承诺而选择的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天下覆灭的自己。 不忍生灵涂炭,将帅旗弃于六军之前,开城投了降的君王,最后竟因作了一首感怀故国的《虞美人》而被毒死。 性情淑均,才貌双全,堪称绝代佳人的国妃,最后竟受尽凌辱。尚被画师将过程画成春宫,供不知廉耻后来人肆意亵渎。 这片以“顺应天下大势”之名换取来的天下,竟是一片如此昏暗、如此不堪的天下… 天涯沦落人只能将青纱下彻底空洞下来的眼睛,缓缓合上。 他需要竭尽全力的与那些往事斗争,才能保证不被击溃。 纵横在长河上的剑气,在天涯沦落人合上眸子的那一刻瞬时消失不见… 长河之上,除了呼啸作响的风声,便只剩下了六爪黑龙的吟啸声。 四百余丈外的小色女正抱着双臂,蜷缩着身子,承受着天涯沦落人在她身上留下的无数道剑伤。 她抖着腮帮,抬起头看向天涯沦落人,目中露出了从来未曾有过的凶光。 喜欢为非作歹的小色女,一向是动不动就说要取别人的性命,但最后的小色女却都没有取。她纯粹就是为了吓唬人,为了好玩,为了让人惧怕她。 就连大战白马醉时,也都带着戏弄的成份。 可如今面对这个让她痛苦的可以用生不如死来形容的青衣高手,小色女是真的动了杀心。 能杀了她,就直接杀了她好了,为什么要让她如此痛苦? 小色女恨的牙痒,狰狞着面庞颤声念道:“奶奶要杀了你,奶奶要杀了你,奶奶一定要杀了你…” 她强忍着痛,提了一口气,纵身向正冲远处的天涯沦落人张着牙、舞着爪的六爪黑龙跳去。 六爪黑龙在河面上往复盘旋,等着小色女发号施令。 小色女在六爪黑龙背上立住脚跟,怒喝了一声:“龙儿,弄死他!” 六爪黑龙即刻向天涯沦落人飞扑而去。 黄衣少女自从小色女被击飞,便落在了天涯沦落人的身后。 她追随天涯沦落人许多年,知道天涯沦落人的脾气,也了解天涯沦落人的作风。 她知道,天涯沦落人既然出了手,那就一定可以帮她拿回琵琶。对于天涯沦落人来讲,从小色女手中拿回琵琶。只是天涯沦落人想不想这么做的问题。 她也知道,天涯沦落人在那条六爪黑龙现身后开始有些不对劲。天涯沦落人只有在不对劲的情况下才会心绪紊乱,才会让一身无比强大的气机如狂风般肆意呼啸。 她没想到受了这么重的伤的小色女,竟然还有勇气扑向天涯沦落人。 黄衣少女可以料定结局——小色女这一扑,必死无疑。 没有一身通天修为的人,不是李愈之、神虚子那样的人,在这个时候扑向天涯沦落人,都将必死无疑。 那条黑龙纵是千年无一的神物,可在天涯沦落人面前,又能改变什么呢?杀不死那条黑龙,难道还杀不死龙背上的人? 黄衣少女的心里有些慌乱。 她虽被小色女逼的想拼命,可她并不想杀人,并不想伤害小色女的性命。只要能够回琵琶,其它的她都可以不和小色女计较,毕竟小色女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看上去不过是一个熊孩子。 意识到情况非常严重的黄衣少女,想替小色女求求情。求天涯沦落人不要因为一时心乱,而大开杀戒,可黄衣少女还没有开口,却见天涯沦落人忽然缓缓抬起了顶着斗笠的头,冷笑着道出一句:“你亦如此?” 黄衣少女听得这一问,心头莫名一阵狂跳。 她不知道天涯沦落人是在问谁,可她知道天涯沦落人肯定不是在问她。 接着,她又看见天涯沦落人的衣发蓦然飘起。一股刺骨的冷风以天涯沦落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开去。 黄衣少女难承风力,往后退了四五步。 天涯沦落人立在风眼中,愤然仰天长啸:“我不相信啊——” 第106章 我是清都山水郎 天涯沦落人长啸的身影映在了六爪黑龙的瞳孔上。 在六爪黑龙的眼中,天涯沦落人的长啸声和小色女扮猫作鬼脸、吐舌头的样子,性质是一样的。 ——都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已然飞身扑向天涯沦落人的六爪黑龙,张牙舞爪,抖擞神威,恐怖狰狞的面目上更显暴怒之色。 一身与凡人截然不同的上古神兽气机,于无形之中牵动着天地,让烈日彻底消失在如潮浪翻涌的云层里,也让天涯沦落人一身笼罩着方圆数十里的天人气机,如遇敌手般开始回溯崩散。 没有半点修为的苏如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气机。可立在山峦上,距离河面有好几百丈远的苏如是,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那在空气中不停游走的东西,骤然加快的速度。 苏如是本来也像常人一般认为,那在空气中不停游走的东西,应该就是在天地间疯狂呼啸的疾风。可这一刻的苏如是却发现,那东西不只是风这么简单。 只因那在空气中不停游走的东西,似是夹带着一股神奇又连绵不绝的力量,不但让相隔甚远的苏如是感到浑身冰凉,还给了苏如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感,让苏如是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不由自主的绷紧。 苏如是甚至能够察觉到,那股愈来愈大的力量,只是那在空气中不停游走的东西从身边一闪即逝后所留下的余力。若是被东西直接撞上,不说被撞的粉身碎骨,至少也得像小色女那样被撞得飞出老远老远。 苏如是当然不知道,这是深陷回忆中的天涯沦落人始终不愿大开杀戒,不想牵连无辜之人,有意控制着自身气机的结果。 苏如是只觉得那在空气不停游走的东西,似是长着眼睛,每一次都只是从身边飞掠而过,每一次都巧妙的避过了他。不然只怕是早就被那看不见的东西撞飞开去,无法在亲眼目睹小色女找死的这一幕了。 天涯沦落人的气机有意避过了苏如是,没有像摧残群山上的草木一样摧残苏如是。可性格和小色女有些相似的奇葩苏如是,却颇为不知死。 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大着胆子将手伸了出去… 伸进了天涯沦落人的气机里。 天涯沦落人一身笼罩着方圆数十里的天人气机,正被六爪黑龙雄浑无比的上古神兽气机排斥的四散开来,苏如是的手一伸出去,那些四散开来的气机便从苏如是的指间穿过。 苏如是的手掌,似是伸进了一汪深山老泉,变得格外的冰凉。指间尚带着一缕淡淡的清气。 清气袅袅,如烟如雾。 苏如是眼睛一亮,惊奇极了。当下不停的晃动着手掌,想着让指间的清气能出现的更多一些。 苏如是如了愿。 他越是晃动的快,指间出现的清气就越多,仅七八下之后,那因气机穿过而残留下来的清气,已如云雾一般缭绕在他的指间。 从小梦想着要当一名剑客,立志要做一个江湖人的苏如是,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神奇的一幕出现在自己的指间。他蓦然觉得离自己神圣的梦想,又近了一大步,惊喜的难以言说。一时之间,竟将天涯沦落人的长啸、小色女的生死、以及暴怒的六爪黑龙,全部都抛在了脑后。 直到一声惊天动地的狂龙巨吼传入苏如是的耳中,吓得苏如是魂飞魄散、喜色全无,这才让苏如是重新记起长河上即将拉开一场惊心动魄的人龙大战。 苏如是放目看去,只见得呈一字直径飞矢的六爪黑龙,浑身乌鳞闪着慑人心魂的乌光,所经过的河面如有妖魔作祟般变得沸腾,与那青衣高手的距离已只剩下四五十丈远了。 强忍剧痛的小色女,踩着龙鳞立在六爪黑龙的背上,一双恨不能用目光将青衣高手活活撕碎的眼睛里,布满了杀机。 她咬着一口被血染红的牙,恶狠狠的应着青衣高手的长啸:“鬼叫什么,乖乖受死!” 苏如是再看立在船尾处的青衣高手。却见青衣高手在愤然长啸之后,依然没有其他的动作。 无非是显得更加孤独一些,更加落魄一些而已。 等六爪黑龙和小色女又近了十余丈,苏如是隐隐约约的听见青衣高手说了三句十分奇怪的话: “金剑,虽已沉埋;壮气,也已蒿莱——” “纵是往事只堪哀,对景亦难排…” “可雄才,依旧在!” 从小无家可归,只得从说书人口中增长知识的苏如是,所读的书少之又少。他不知道青衣高手在这个时候说出三句这样的话,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这三句话是从李后主的一阙词里化出来的。 苏如是只知道自己一听完这三句话,心头立即有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那种预感告诉苏如是,他得赶紧离开这里才行,否则只怕是会有殃及池鱼、性命不保的危险。 苏如是心生出了去意,可还没有拿定注意,却又有一声晴天霹雳一般的狂喝传入他的耳中。 狂喝只有一个字: “起——” 这一个起字,同样是出自立在船尾的青衣高手口中。 青衣高手在喝出这一个起字时,还伸出左臂似撒网一般的挥了一下。 这一挥在苏如是的眼中,显得甚是轻描淡写,可青衣高手和六爪黑龙中间的河水,竟随着这一挥而开始向天上涌去。 涌向天上的河水,发出哗哗巨响,在青衣高手和六爪黑龙之间形成了一块气势冲天的屏障。 由河水化作的屏障,看似透明无力,随时都有崩毁的可能,但离青衣高手已只有十余丈的六爪黑龙,却硬生生被这块屏障给挡了下来。 苏如是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再一次看的呆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凭这一块河水化成的屏障,就能挡住那条助纣为虐的恶龙? 可苏如是不得不信。 他远远看着暴怒的六爪黑龙,一次次将恐怖狰狞的龙头扎进屏障里,想要凭着自身的上古神兽之力撞破挡在眼前的屏障,却又一次次将龙头从屏障里抽出。 抽出的龙头溅起水花万丈,看上去就像是一块飞流直下的瀑布。然而长河里的河水,却依然滔滔不绝的涌向天空,那块由青衣高手一声爆喝化出来的屏障还是完好如初。 六爪黑龙怒上加怒,用一张疯狂咆哮着的血盆大口撕咬着,用闪出精光的利爪铁画银钩一般猛划着。可最后始终都无济于事。 立在龙背上的小色女,随着巨大的龙身不停的摆动着。饶是小色女经常踏龙而行,已踏出了一定的心得,在加上六爪黑龙又完全听命于她,这才不至于从龙背上跌落。 小色女在龙背上左摇右晃,堪堪能够立住脚跟。只不过经过一番天翻地覆似的颠簸之后,小色女刚刚才恢复了些许真气,又不受控制的在体内乱窜起来。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是,那随着六爪黑龙的冲击而散开来的水花,落在了小色女的身上。 小色女的身上有剑痕无数,每一道都破皮进肉,有不少甚至都深可见骨。河水一落到小色女的身上,便慢慢的溢进了那些被割开的血肉里,痛的小色女浑身犹如针毡,任她将牙根咬的在怎么紧,也不得不龇牙咧嘴的惨叫出声。 小色女痛,六爪黑龙可一点都不痛。它只怒,双眼要喷出火来一般的怒。 越是突破不了挡在眼前的屏障,六爪黑龙就越是怒不可揭。 它一抬龙头,一边用龙爪撕扯着屏障,一边沿着屏障冲天向上飞去。 立在船尾的天涯沦落人,看出了六爪黑龙的意图。 这条黑龙不愧是可追溯到上古时期的神物,不但能通人性,还极具慧根。见无法强行突破天涯沦落人以河水化出来的屏障,竟想着从上方翻越而过。 天涯沦落人又怎能让六爪黑龙如愿? 若是让已是暴怒状态的六爪黑龙近了身,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后话,一番苦斗那是必然少不了的。 天涯沦落人不想进行无关紧要的苦斗,不想将精力浪费在这条六爪黑龙的身上。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义风气的天涯沦落人了,现在的他,心里藏着结,背上背的不在是剑,而是仇。 他需要保存精力,需要养精蓄锐,才能和那些即将要面对的人和事做个了断。 天涯沦落人伸出左手,又拂了一袖。 涌向天空的河水,顿时在天涯沦落人的一身天人气机下,涌的更快、更急,直径冲天而去。 立在山峦上看着这一幕的苏如是,目瞪口呆的抬起了头。 他看不见屏障的尽头,只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与惊涛拍岸的长河,被屏障连在了两端。好似是人间之水流到了天上,也好似是天上之水泄入了人间。 看着咆哮着的六爪黑龙,连同小色女沿着屏障越飞越高,苏如是情不自禁的惊叹了一句:“她…她上天了…” 小色女其实并不想上天,而是一心想着让六爪黑龙弄死船上的青衣高手。 只不过六爪黑龙冲不破屏障,近不了青衣高手的身,不得不另想办法。况且向上飞去的六爪黑龙,没有再把水花溅到小色女的身上,让小色女身上的剧痛缓解了不少,小色女这才一手抓住六爪黑龙的一只龙角,跟着六爪黑龙一起上了天。 跟着六爪黑龙一起上了天的小色女,气力已然用尽,经受不起疯狂摆动的六爪黑龙,留下的足以让五脏六腑都互相移位的颠簸。 小色女收缩了两下腹部,将即将要吐出来的东西从口头咽了回去,面无人色的抬着头,向沿着屏障一路狂飞的六爪黑龙有气无力道:“龙儿,你疯了吗?我…我快顶不住了,快…快下去…” 立在船尾的天涯沦落人,似是听到了小色女的这句话。 当下伸出左手,轻轻向下一压。 正涌向天空的河水,瞬时在空中划出一条偌大的弧线,挡住了六爪黑龙的去路,向河面回落下来。 始料未及的变化,让六爪黑龙应变不及,当头扎进了挡住去路的河水中。 河水如同瓢盆大雨一般,哗然落下,直接就将小色女全身都淋了个遍。 可以用生不如死来形容的剧痛,在一瞬间传遍小色女的全身,痛的小色女脖子上、额头上青筋暴露,一双大眼睛铜铃般猛得一瞪,几乎快要脱眶而出。连叫都叫不出来。 小色女娇小的身躯,还有从黄衣少女手中抢过来的琵琶,一起从六爪黑龙背后坠落下来。 坠了上百丈,面容扭曲的小色女才得以撕心裂肺的惨叫出声。 可是,被六爪黑龙撞落的水花,也跟着落了下来。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色女,一双瞪起来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恐惧之色。 只因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水花,在第一刻形同能让小色女生不如死的毒药。只因小色女从来未曾这么痛苦过。 小色女的心里,也第一次有了自杀的念头。 与其这么痛苦的活着,倒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只是可惜,这个时候的小色女,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算是有,小色女也无法确定,凭借自身之力是不是真的能够杀死自己。 小色女心里自杀的念头,变成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望。 绝望之中,小色女又想到了已经不认她这个女儿的娘亲。 看来娘亲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要她这个女儿了。 否则,娘亲又怎么可能任她被人欺负成这样,都不肯来救她? 按照娘亲吓唬人的本事,那不过是竖起眉头“嗯——”一声,就能帮她渡过难关的事啊! 小色女一想到这里,心也变得跟身体一样的痛。痛的流下了眼泪,不知如何是好。 但不知如何是好的小色女,还是在心底向娘亲发出了感应:“娘亲,救我啊…” 小色女倒不是真的想着娘亲会像往常的赶来救她,这只是她从小到大的一种习惯使然。 在小色女的心目中,她的娘亲神圣而又伟大,没有什么事是她的娘亲摆不平的。每当在无助的时候,在弄不过别人的时候,小色女都会想到她的娘亲。 小色女的意识,在心身两重剧烈的痛苦下逐渐变得模糊。 可就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小色女的耳畔隐隐约约的传来了一阙熟悉的词声: 我是清都山水郎, 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云券, 累上留云借月章… 第107章 我是清都山水郎 诗万首,酒千觞。 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 且插梅花醉洛阳。 小色女只听得前面两句,便在水花下彻底失去了知觉,娇小的身躯落石般笔直的从半空中跌落。 可天涯沦落人和黄衣少女,以及作山上观的苏如是都听得很清楚。 三人想听不清楚都不行。 那词声虽不是破喉的吼叫,传入三人的耳中却是浩荡如潮,并且还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不是出自一个人的口中,而是有好几个人立在不同的方位,用一样的口气说着同一句话。 修为没有达到一定境界的人,根本分不清那词声到底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苏如是只听得那词声,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但带着一种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磁性,而且英气十足,浑若天成。 就从这悦耳的声音,以及所吟的词句来判断,苏如是觉得吟词的人,应该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的儒雅名士,又或者是某个放荡形骸的风流人物。 只因苏如是从词声中,听出了“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春风得意,听出了“相逢意气为君饮”的风发意气,听出了“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的豪情畅怀。 而这些,恰恰都是苏如是梦寐以求的。恰恰都是苏如是梦想着成为一名剑客的动机与初衷。 靠偷鸡摸狗才得以活下来的苏如是,想要做一个人。一个有尊严、让别人瞧得起的人。一个真真正正可以说是活着的人。 在多年以后,苏如是也想和那些名门公子一样,可以在红灯绿酒下、在醉眼迷离间,畅快的吟一句:遥想当年呐,我与春光同好,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而不是,老泪纵横,黯然悲叹:妄自人间走一遭,穷困又潦倒,落魄惹人笑。 苏如是立在山峦上,不停的转动着身子向四周探看。他迫切的想知道这个人是谁,迫切的想看一看这个人。 看看这个,活成了他理想模样的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 可苏如是转了好几圈,将四面八方打探了一遍又一遍,始终都没有看到半条人影。 立在天涯沦落人身后的黄衣少女,也像苏如是一样,不停的向四周张望着。 黄衣少女同样没有看到人影。 楼船的四周,除了在天涯沦落人的气机下涌出的那块冲天水幕,和奔涌澎湃的宽阔河面,就只剩下河岸两侧葱葱郁郁的山峦。黄衣少女无法确定来人的位置,她的修为还没有达到能够辨别词声方向的境界。 天涯沦落人自从将冲天水幕从天上按下来,挡住六爪黑龙的去路以后,就没有了其它的动作。 天涯沦落人一动不动的平目看向远方。 苏如是和黄衣少女辨别不出词声的方向,但一动不动的天涯沦落人却在传来的第一句词声听了出来。 天涯沦落人不仅听出了词声的方向,还听出了来人的身份。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这一阙词,词牌为《鹧鸪天》,是一位名叫朱敦儒的词人所作。但在近一百年的江湖之上,这一阙流传甚广的词已不仅仅只是一阙词那么简单。 这一阙词,已成为了一个人的口头禅,成为了一个人的象征。以至于让对当今天下名士有过一定了解的人听到这一阙词,都会情不自禁的想过一个人。 就像听到那一句“昂姓百里,名狂徒;人之最者,岂可为天所缚”,就会想到那位一日百里殿的百里狂徒一样。 就像听到那一句“南唐有忠骨,可名超逸主”,就会想到那位迁居幽州逐鹿城的南唐大将军一样。 就像听到那一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就会想到那位披尽一蓑烟雨的任平生一样。 就像听到那一句“今时夜,仍是旧时月。莫使宋子赋高唐,惊醒巫山云梦”,就会想到那位固守在高唐州的缥缈客一样。 若是单以所背负的名声相论,这个自称“我是清都山水郎”的人,无疑是比不上李愈之、剑谪仙、神虚子等八人的。但此人的名声和百里狂徒、超逸主、任平生,以及那位缥缈客一样,都只是仅次于那不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大宗师、就是得天独厚修为早已步入入圣见隐之境的八人而已。 这个人在世人心目中留下的印象,与其他人颇为不一样。 其他人要么是狂,要么是隐,都可以用正邪善恶的界线来划分,但这个人却是一个异类。 这个人亦正亦邪,亦善亦恶。没有人能够断定他到底是一个能挽大厦将倾的正道之士,还是一个杀万人而不曾眨一眼的鱼肉人命之徒。 也没有人能够料想得到,这个人接下来要做的,是救人于水火之中,还是杀人于无形之间。 就连曾经和神虚子齐名,敢向龙虎山张家天师落剑的天涯沦落人,也无法料想得到。 天涯沦落人并没有见过这个人,只是对这个人有所耳闻。 天涯沦落人对这个人的印象,在除却亦正亦邪之外,还剩下颇为难以理解的两点。 一点是,这个人非常聪明,非常有智慧。甚至被人称为是仅次于云梦山墨家矩子的“天下第二智者”。只不过这个人的智慧,没有像墨家矩子那样用来继承往圣绝学、造福天下苍生,而是专门用来算计人和害人,并且以此为乐。 时至今日,这个人的智慧,已成为了“腹黑”的代名词。 江湖上有传言称,这个人的身边曾经围有能人无数,但如今已只剩下六七个十岁左右的弱智孩童。这个人的六亲,早已在和他断绝关系之后,离他而去。只因这个人的腹黑程度已到了连六亲都不放过的丧尽天良之境界。 另外让天涯沦落人难以理解的一点,是这个人的懒。 天涯沦落人曾在无意间听人说起过,这个人的懒已不只是要人喂饭喂水、照顾起居而已,而是懒到了… 懒到了和女人上床,都要人脱衣服的境地。 天涯沦落人陷入记忆中难以控制的心绪,在听到这个人的词声后蓦然得到平复。 在当今这片江湖之上,能让天涯沦落人看入眼的人物仅仅可数。而来的这个人,便是那几位人物的其中之一。 天涯沦落人想亲眼见一见,这个被传的如此另类、如此与众不同的人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天涯沦落人也想知道,这么懒的一个人为何会步出清都,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个人的目地是什么? 这个人没有出现在别的地方,就出现在天涯沦落人的眸子里… 苏如是和黄衣少女仍然没有打探出词声传来的方向,直到那一开口便能让听到的人掉一身鸡皮疙瘩的磁性声音,又悠然的说了一句:“久闻天涯沦落人不具异于常人的命格,却能以凡人之身,步入可悟剑成仙的天人境界,不可谓不是万万中无一的人中之最——” 这一句还是和先前的词声一样,都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只是在天涯沦落人面对的长河远处,却慢慢的浮出了一条人影。 那人影相隔甚远,所前行的速度亦甚是缓慢,苏如是和黄衣少女都有些看不清楚。 两人只隐隐看的,那人身穿着一身蓝衣,如履平地般不急不慢的行走在河面上… 那能让人掉一地鸡皮疙瘩的磁性声音,忽然满是感慨的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呀可惜,能为人中之最的天涯沦落人,却因一点纷扰人间事而有了心结…” “后世都说,天涯沦落人身上所携带的名士之气,胜过当年易水河边一去不复返的刺秦荆轲。本山人才疏学浅,凡庸愚钝,不知何为君子死知己、壮士殉山河,只知天涯沦落人的此等作风,实在是非智者所为——” 那可比天籁的磁性声音,吐字清晰,字正腔圆,听上去就像是在一字一句的说话。 一般人用这种语气说话,都难免会显得刻意、做作,甚至还可能变成一种很不友好的警告。可出现在河面上的人用这种语气说话,却是悦耳至极,只会从心底给人一种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感觉。 那出现在河面上的蓝衣人说完这两句话,距离已拉近了不少。苏如是和黄衣少女这才发现那蓝衣人竟然不是从河面上行走而来,而是坐在了一把轮椅上,被一个比苏如是还小的年轻小伙缓缓推来。 第108章 我是清都山水郎 在这个人人都希望自己是四肢健全之身的世界上,要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会坐上轮椅? 苏如是暗自在心中得出结论: ——这个人的腿,要么是废了,要么是不好使。并且还是两条腿都不好使。 ——若是还有一条腿好使的话,那这个人拄拐杖就行了,干嘛非得坐上轮椅呢?坐上轮椅不仅代表着身体上的残缺,还会显得低人一等,遭受到许多身体健全之人无从体会的冷眼与嘲笑。 可等苏如是看的更为清楚一些,又马上将这个结论推翻了。 苏如是发现坐在轮椅上的人,两条腿都和正常人别无二致。根本就没有残废或是不好使的迹象。再细看那人的一身装束,那就更加不像是一个残废,或是腿脚不好使的人了。 苏如是认不出那人的一身装束用的是什么材质,可苏如是只看一眼就能断定,这是他见过的人当中,穿的最好的一个。 好的,就像是一副经过名家细描过的画。这个人就是画中人。 画中人身着蓝衣,头顶蓝冠,鬓垂蓝带。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犹如冠玉,印堂之上,尚带着一条半指长的蓝痕,也不知那是类似于女子贴于眉心的花钿,还是仇人留下的伤,或是传说中的第三只眼… 苏如是看的心晃神摇,唇齿微张,好半天才喃喃念道:“高人,高人,高人呐…” 苏如是只知这个好似是从画中走来的蓝衣人,是一个可以和船上的青衣人相提并论的高人,可苏如是想象不到这个“高人”,到底高到了什么程度。 只因梦想着要成为一名剑客的苏如是,还没有见过那位已成传说的剑仙。 只因进过一帘春梦楼的苏如是,并不知道沈灵刚认的那位娘亲,有着什么样的来历。 他若是见过了那位踏遍千山都没有寻得影踪的剑仙,或是知道了一帘春梦楼那位神秘妇人的来历,那他就一定会注意到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和前面两人有着一个很大的共同点。 这一点便是: ——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手里也摇着一把羽扇。 剑谪仙手中持的,是一把一尘不染的雪白之扇。 一帘春梦楼那位妇人手中持的,是一把略带杂色的灰白之扇。 而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手中持的,是一把由蓝渐白的流云之扇… 立在船尾的天涯沦落人,曾经见过剑谪仙,也见过一帘春梦楼那位神秘妇人的真身。 天涯沦落人发现了苏如是没有发现的共同点。这一点出乎了天涯沦落人的意料,让天涯沦落人在心底产生了一个疑问: ——这个自称“我是清都山水郎”的人,或许可以算是当今江湖上除却李愈之等八人外的第十人,甚至是第九人;可这个人,真能配得上他手中的那把羽扇吗? 天涯沦落人的心中稍稍有了一丝悸动,可天涯沦落人依然还是如初般一动不动的立着。 没有人知道,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天涯沦落人只要是立着,便都是这个一动不动的姿势。 这个姿势,让天涯沦落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尊没有任何感情的木偶。就像是一个冷眼天下、任由众生沉浮的看客。纵是有沧海变桑田,泰山崩于前,天涯沦落人也只会这样一动不动的立着。 更加不会有人知道,百多年前,那个身披金衣、头顶金冠、脚踏金靴、手持金剑的天涯沦落人,立在开满数百里桃花的祖堂山上,就是用这个姿势,眼睁睁看着帅旗从金陵城头丢下,君王开城投降;一夜之间,国破家亡… 与那时相比,这一点出自些许惊疑的悸动,又算的了什么? 天涯沦落人掩在青纱下没人可以瞧见的脸色,犹如铁青。 他的眼睛里,没有发出剑气,可放出的目光,却深不见底。 他用这目光看着缓缓而来的蓝衣人,坦然应道:“你想必是有所不知。我——自有名之日起,便是一个相逢不必相识的天涯沦落之人,从来就不是世人所判定的所谓智者。既然不是智者,又怎会有你眼中的智者所为?” 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愈行愈近。 从他的方向看过去,随着天涯沦落人的气机而阻住六爪黑龙去路的冲天水幕,正不停的从一眼看不到头的天空哗然洒落,那声势就像是一块从天河中飞流直下的瀑布。 瀑布中尚有一个笔直坠落的黑衣少女,以及一条与水幕纠缠在一起的六爪黑龙。 这是一幕人间奇景。但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却没有看过一眼。 蓝衣人只看立在船尾的天涯沦落人。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由心的微笑,显得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从他身上透出的那股气息来看,那明明就是一股儒雅至极的书生之气,可给人的实际感觉,却是一股一见便终身难忘的英气。 那股英气藏而不隐,隐而不秀,秀而不逼人。只让蓝衣人看上去更带一种无法言喻的神采。 如果说蓝衣人是一篇惊世骇俗的奇文,那么英气便是这篇奇文的点睛之笔。如果说蓝衣人是一句流传千古的诗,那么英气便是这句诗的韵脚。 蓝衣人似画中人,也似天上人。 他悠然摇着羽扇,向天涯沦落人笑道:“本山人可能不像云梦山已故的墨家矩子那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破天机,能读人心,但本山人对近一千年的江湖事,绝对可以十分谦虚的说一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跟着水幕一起落下的小色女,离河面已不过十余丈。 蓝衣人将手中的羽扇轻轻一挥,一股无形的气机清风般飞掠而出,托住了下坠的小色女。只不过那股气机,并没有将痛苦到失去知觉的小色女自水幕下救出,而是仅仅托住小色女,不让小色女坠入长河中而已。 瓢泼大雨似的水幕,不偏不倚的落在了满身剑痕的小色女身上。 若是小色女还醒着,还有些许的知觉,那小色女不知道会发出何等凄厉的惨叫声。 蓝衣人看都不看小色女一眼,只是笑容中,却有了几分一般人发现不了的意味深长。 口头停也不停的笑道:“沦落人,真正开始相逢不必相识的岁月,并非是从有名之日起,而是从沦落人为了信守与至交好友的承诺,立在祖堂山上的桃花林,眼睁睁看着金陵城破,天下覆灭的那一天起——” “在那一天之前,沦落人还是那个身披金衣、手持金剑的沦落人。还是那个于十三重宝塔之上,落金剑如急雨,惊天地而泣鬼神,名声传遍四海,可比剑谪仙的南唐剑师。那时的天涯沦落人,让天下剑子,都想沦落天涯,永不还家…” 蓝衣人一边一字一句的说着,一边远远的看着话中的南唐剑师。 话中的南唐剑师,立在楼船之上。只不过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位南唐剑师了。 当年的南唐剑师,已然死去。 现在活着的,只是天涯沦落人。 只是出自白乐天笔下,真正相逢不必相识的天涯沦落人! 不知为何,立在天涯沦落人身后的黄衣少女,一双明媚的眸子里突然泛起了泪光。 她的视线,在泪光下变得模糊。 她似是看到了蓝衣人口中所说的场景。 场景中,立在祖堂山上的天涯沦落人,虽然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始终都没有动过一下;可一身璀璨夺目的金衣,却在无声无息间褪了色,直到彻底失去光华,变成了连麻布都不如的青衣… 她似是看到了身披金衣的天涯沦落人,身若游龙般自那座象征着金陵城的十三重宝塔上,落剑如雨的情形。 那情形,想想都让人觉得心驰神往。 黄衣少女曾零零碎碎的听说过不少有关于天涯沦落人的故事,可黄衣少女一直都想不明白,天涯沦落人为何会褪了金衣,藏了金剑,就连一身在进一步就可悟剑成仙的修为,也跌了。 直到听见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说出这么一番话,黄衣少女才稍微明白了一些。 原来这世间最难解的心结,不是面对家国破灭自己却无能为力,而是明明有力为之,却不得不信守承诺,选择袖手旁观。 原来当年负尽了多少风流,后来就会变得多么失意。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无法面对自己… 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冠玉般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一双静谧的眼睛,也没有在看天涯沦落人。 他知道立在山峦上的少年,此刻是一个呆若木鸡的样子。 他知道立在天涯沦落人身后的黄衣少女,眼睛里已然饱含泪水。 他知道立在船尾的天涯沦落人,气机有些紊乱,一身青衣如遇大风般肆意飘起。 可蓝衣人,自己却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他脸上的神色,微熏沉醉。似是饮了一口甘美又难以下咽的酒。 “与沦落人相比,本山人入世甚晚,不曾与沦落人相遇相知,亦不曾有一入金陵城的契机。但在本山人所知的千年江湖事中,尚没有哪一件,能比得上沦落人的那种风流逸志。” “沦落人,为凡尘之事所缚,可能已然忘却,可本山人却时刻记得。记得能单以一身剑道,就能与神虚子齐名,声名尚要盖过神虚子的那种风发意气;记得能让天下剑子,在那十余年的时间里淡忘剑谪仙,将其视为剑道一块新招牌的形骸不羁…” 衣发飘起的天涯沦落人,一字不发。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的天涯沦落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就如同没有人知道这一百多年的时间,天涯沦落人是如何熬过来的一样。 蓝衣人摇了摇头,黯然吟道:“当年有剑势如虹,敢向云霄嗔天公。若问此剑何处寻,长宁塔,福宁宫…” 蓝衣人长叹了一声,脸上重新浮出了一抹笑容。 却是一抹满是涩意的苦笑。 蓝衣人接着吟道:“自古天下英雄气,最是负尽英雄。乾坤里,兴亡事,太匆匆。可怜人生如酒盅;一杯饮尽,万事皆空——” 第109章 奶奶在床上的日子 “原来——” 久久没有说话的天涯沦落人,从蓝衣人的话中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 他掩在青纱下的目光,倏然一寒:“你这位自称清都山水郎的人,说了这么多,不过是像那位来自幽州的年轻人一样,想要为那一个早该千刀万剐而死的畜生进行一番无谓的说辞。” 天涯沦落人眸子一抬,将冰霜般的目光从蓝衣人身上移开,转而投向远处山峦后的天际:“若是如此,那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去吧。我的这杯人生酒,和你不一样,它永远饮不尽,更加空不了。” 自河面上行来的蓝衣人,距离楼船已只有不到二十丈的距离。 蓝衣人微微举起羽扇,示意推着轮椅前行的男童停下来。 “燕氏后人为了阻止江湖在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孤身远离幽州来到洛阳,于前夜造访无歇酒肆一事,本山人亦有所耳闻。只是本山人不知何时就与之变成一样的人了?” 蓝衣人察觉到天涯沦落人的一身气机,有了一股逼人的寒意。 蓝衣人知道,这是一种很不友好的警告。带着一种逐客令的意味。 可蓝衣人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神色如初的微笑着反问道:“就因为本山人的一句,一杯饮尽,万事皆空?” 天涯沦落人的目光,在青纱下暗自一顿。 就从蓝衣人的身份,以及江湖上所传的做事风格来看,蓝衣人确实和那位看上去年少老成,却依然有一身方刚血气的幽州少主大为不同。 依照蓝衣人所身带的这种气质与神采,还有那一脑被称为天下第二智者的智慧来看,蓝衣人又怎么可能会沦为他人的说客?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世间已没有谁能让现在的天涯沦落人改变主意? 可蓝衣人若不是像燕青冥一样,为阻止天涯沦落人而来,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仅仅只是为了那个不知死活的黑衣少女? 天涯沦落人心有疑问,口头却没有回答。 蓝衣人摇着羽扇,再次幽怨的叹了口气:“可能在沦落人的心目中,本山人不过是一届俗不可耐之人,亦是一个无知愚昧之人。不过,本山人还是想说一句,本山人刚才话中的一杯饮尽,并没有想要规劝沦落人放下恩怨,一笑泯恩仇的言外之意。” “本山人虽然愚钝,时常会做出一些不智之举,却也绝非是不懂人世常识之辈。至少,生而为人,当不慷他人之慨,不大他人之度,这一点还是具备的。” 天涯沦落人一动不动:“你既然具备这一点,没有劝我放下恩怨的意思,那又为何要说出这一句,一杯饮尽,万事皆空?” 蓝衣人苦笑道:“因为那一段恩怨,已纠缠了沦落人一百多年的时间,是时候将它一杯饮尽了。” 天涯沦落人心神蓦然一动,带着一层白霜的眉宇间,若有所思:“你觉得,我能将它一杯饮尽?” 蓝衣人阖首:“当然。” 天涯沦落人从蓝衣人的话中,听出了胸有成竹之感。 天涯沦落人自己都不相信,还能将那些难分难解的恩怨化作一杯饮尽。如果真能这样,那又何必等到今天?那又怎么可能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 天涯沦落人眼睛里寒光,黯淡了下去。正要说话,可巨大的六爪黑龙已随着水幕坠落回了河面。 怒不可揭的六爪黑龙,没有去顾及被蓝衣人气机托住的小色女,而是嘶吼着向天涯沦落人扑去。 天涯沦落人没有办法,只得再掀起一块水幕,以一身气机强行阻住六爪黑龙。 一双没了寒光的眼睛,重新看向了蓝衣人,问道:“你凭什么如此自信?” 蓝衣人看着轻描淡写一挥手,便阻下了六爪黑龙的天涯沦落人,断言道:“凭你是天涯沦落人!” “凭我是天涯沦落人?” 天涯沦落人将蓝衣人的话重复了一遍,片刻沉吟后,怅然道:“那你只怕是要失望了。” 蓝衣人满是英气的脸庞上,唇角扬起。笑容中的惆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让人无法琢磨的诡异:“若是在平时,确实是有失望的可能,但现在这个时候,沦落人绝对不会让人失望。” “听你的口气,好像是现在这个时候,和平时大不相同?” 蓝衣人默然点头。 天涯沦落人道:“有何不同?” “地方不同。” “你指的是…” 天涯沦落人稍稍一顿,只觉得蓝衣人这句话话中有话。 蓝衣人眉目舒展,羽扇轻摇。看上去,就像是当年,只在谈笑间,便让樯橹灰飞湮灭的周公瑾。 “不是指那个只顾贪图享乐,枉造了许多杀戮,致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又会——是谁呢?” 天涯沦落人一动不动的身躯,终于动了。 动的是天涯沦落人随着呼吸骤然加快,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你是说——” 天涯沦落人负在身后的手,开始握紧,就连说话的声音,都要变得更加低沉:“那个人已不在汴梁?” 蓝衣人将天涯沦落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如方才一般淡然:“本山人收到可靠消息,那个人将于两天后南下江南。” 天涯沦落人负在身后的手,握的格格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为何要南下江南?” “因为汴梁城的那位李姓花魁,被一位浪子夺了芳心,随他一起隐姓埋名,不知去向了。” 天涯沦落人听了蓝衣人的话,只觉得胸口猛地被一口巨钟撞了一下。一身血气突然奔涌的难以呼吸。 可天涯沦落人还是挺着胸膛,不停的喘息着。 他念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蓝衣人的视线,一直都落在天涯沦落人的身上;但眼角的余光,还是投在了天涯沦落人脚下的河面上。 河面上有水幕冲天涌起,但楼船方圆十余丈却有骇浪互相撞击的发出波波的声响。 这声响不同于冲天的水幕声,以及惊涛拍岸之声。 水幕声和惊涛拍岸声,只是一种气势之声;而这波波的骇浪声种,藏着浓浓的杀气。 蓝衣人缓缓合上眸子,第三次长叹出声:“昔有李义山为身负匡世之才的贾生,而发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悲叹,如今沦落人的这两句我明白了,却比李义山的悲叹,来的更让人无法释怀。也庆幸,本山人不是什么心怀天下苍生的可敬之辈,否则定然是不能如此气定神闲的…” 蓝衣人的话,没有说完。 一个凄厉又怒不可揭的声音,忽然自长河上嘶吼起来:“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那杀千刀的皇帝天生就猪狗不如,天生就喜欢人尽可夫的妓女——” 蓝衣人目光一转,看向立在天涯沦落人身后的黄衣少女。 原本善良、温和、连骂人都不知如何回击的黄衣少女,在这一刻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比天涯沦落人还要愤恨。 她姣好的脸颊上,带着数条抹不净的泪痕。泪痕之下,有无限杀机,似泉水一般疯涌而出。 蓝衣人的目光,停在黄衣少女紧握的双拳上。 黄衣少女的双拳,有殷红的血自指间流出。 她为拂弦特地留着的指甲,深深的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她咬着牙,切着齿,一字一句厉声喊道:“那猪狗不如的皇帝,早就该死了!他早就该死了!” 蓝衣人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缓缓的移向黄衣少女的脸。 那是一张因愤恨而变得狰狞,却仍然带着一抹清寒的脸。 这张脸,让蓝衣人联想到了另一个人,让蓝衣人记起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江湖事:“原来不只是金陵玉氏,和荆湘杨氏没有绝后,天都离氏亦有后人尚存——” “你…你…” 黄衣少女布满杀机的脸,蓦然一惊,脚下不自觉的退了两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蓝衣人淡笑道:“你可能忘了,本山人是来自于清都。天下间,有哪一段恩怨,是清都山水郎所不知道的?又有哪一个在江湖上露过脸的人,是清都山水郎认不出来的?” 黄衣少女语塞,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蓝衣人从黄衣少女身上收回目光,看向已经动了杀机的天涯沦落人:“其实,那皇帝自己也知道,江湖上有许多能人志士、或是亡命之徒,都想要取他的性命。只不过那皇帝,已有半年的时间寻不到那位李姓花魁的踪迹,也没有另外找到能让他满意的相好,他终究是忍不住了。他在这个时候为了寻花问柳,而南下江湖,可能会让沦落人觉得十分愚蠢,可其中却也带着些许玄机。” “你说的玄机,无非是指即将到来的禹门大会。” 天涯沦落人青纱下的眼睛,无声的合上了。 他一边调转着气息,平复着翻涌的血气。一边应着蓝衣人的话。 蓝衣人道:“不错,禹门大会十年一度,如今已是将近之期。天下间十有八九的江湖人士,都在赶往禹门的路上,他们或是为了一观鲤鱼化龙的盛况,或是为了斩龙,以争夺那不属于自身的起运之数。而那皇帝在这个时候南下江南,不得不说是他近十年间最安全的一个时候。” 天涯沦落人合着眸子道:“最安全的一个时候?为何我却觉得,现在的他最为危险?” 蓝衣人笑道:“这是当然,因为对于沦落人来讲,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天涯沦落人道:“你错了,我说的危险,并不是指我会趁这个机会去取他的性命。而是指如今的朝纲之上,已经腐败到没有一个能用的臣子了,但凡是有一个、或是半个,那皇帝也不至于作出如此荒诞的决定。” 蓝衣人摇着羽扇道:“如此一来,岂不证明那皇帝,更为该死?” 天涯沦落人心头莫名有了警觉,当下收起调转的气息,睁开眼看向蓝衣人:“听你的口气,你很希望我能杀了那皇帝?” 蓝衣人毫不掩饰,笑道:“非常希望,希望的都想要助沦落人一臂之力。” “你和那皇帝有仇?” “无仇。” “有怨?” “无怨。” “那你为何这么希望他死?” “因为他一死,这片天下,便是一片崭新的天下——” 蓝衣人将羽扇向昏暗的天空一指,继而又看向天涯沦落人:“而沦落人所背负的百年恩怨,也可以一杯饮尽。” 第110章 奶奶在床上的日子 “就因为这两个原因,你就这么希望他死?” “是——” 天涯沦落人没有答话。 他细细的打探着蓝衣人,想要看看这个被称为是天下第二智者,却以腹黑和懒着称于世的清都山水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惜历经百年沧桑,看遍人间万象,向来可以洞察人心的天涯沦落人,这一次偏偏洞察不了眼前的人。 都说一个人的眼睛,是一个人心灵的窗户,一个人的情绪都会通过脸色表现出来。无论这个人在怎么伪装,在怎么掩饰,也始终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端倪。但蓝衣人并非如此。 蓝衣人的眼睛看似炯炯有神,冠玉般的脸上,亦显现出喜怒哀乐各种情绪;可天涯沦落人看得出,蓝衣人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仅仅只是浮于表面而已,不管是哪一种眼神、哪一种脸色,都不是蓝衣人心中的真实所想。 天涯沦落人只感觉眼前这位来自清都的山水郎,是一个十分出色的人,也是一名十分出色的戏子。出色的天下间,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够看穿他的心中所想。 天涯沦落人打消了原来的想法,直接说道:“这两个原因,与你都没有太大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关系。根据你清都山水郎一贯的作风来看,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像是出自你的手笔。” 蓝衣人以往的行事风格,一向是以算计人、坑人为乐。哪怕是明明在做一件好匡扶正义、大快人心的好事,也会给人一种随时都会被连累、随时都会变成坏事的感觉。 只要有蓝衣人在、或是被蓝衣人插过手的地方,就没有一个人是能够安下心的。 如今的蓝衣人,态度无比诚恳、言辞无比慷慨,不但没有丝毫想要算计人,或是坑人的意思,还颇具类似于成人之美的君子之风。这绝对是蓝衣人自出生以来破天荒的第一遭。 蓝衣人听天涯沦落人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如今的行为有些不可思议,不禁仰天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沦落人,也听说过本山人的事迹。虽然那些事迹,被某些居心叵测的人以讹传讹,失去了原来的真实,但本山人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些事迹确实不太光彩。” 天涯沦落人道:“然而,你刚才所说若都是实话,那却是十分光彩。” 蓝衣人目色一转,似笑非笑道:“可如此光彩之事,却还是让沦落人觉得,其中另有蹊跷。” “蹊跷不说,至少你没有将真实的意图告诉我。” “换而言之,那就是沦落人觉得,本山人刚才所说并非都是实话。” “纵是你刚才所说,都乃千真万确之言。你也有所隐瞒。” 天涯沦落人目色坚定,接着道:“像你这样智高才绝,向来是以天地为盘、以众生为子的人,绝对不可能大费周章的去做一件与你无关的事。” 蓝衣人抒了口气,摇着头道:“想不到在如今的这片江湖之上,最为了解清都山水郎的人,竟然是不与世出的天涯沦落人。” 蓝衣人的笑容中,有了一抹无奈之色:“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本山人若是不将隐瞒之言说出,那沦落人想必是不肯罢休的。” “不肯罢休到不至于,有所防备,却是在所难免。” “能让堂堂天涯沦落人都产生防备之心,不可谓不是对本山人的一种认可。只不过…” 蓝衣人沉吟了片刻,一双英气横溢的眸子,微微垂了下去:“…这个时候的沦落人,必须要做到心无旁鹫。那皇帝虽然昏庸无道,可终究还是一个全掌天下的皇帝,身边仍然聚集着不少能人异士,绝非是随随便便,想杀就能杀得了的。” 天涯沦落人看着眼前的清都山水郎,似是在思量要不要将心中真实想法说出的样子:“能不能杀得了那皇帝,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你若实在不想说,我亦不会勉强。” “以沦落人的气度,自然是不会勉强于人。但沦落人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本山人若还是继续坚持,那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以你清都山水郎的智慧和口才,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理亏的永远都只会是站在你对面的人。” 来自清都的蓝衣人,没想到冷漠孤傲的天涯沦落人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当即不自觉的咳嗽出声。 两个眨眼的时间后,蓝衣人以扇掩唇,将脸转向一边,作出被人拆老底,有些不自在的样子:“沦落人的这一句话,实在不能算是什么好话,但却是雷打不动的大实话。本山人确实具备话中所说的这项能力。” 天涯沦落人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足以以假乱真的表演,默然不语。 他从蓝衣人的话中听得出,蓝衣人并没有想要继续隐瞒真实意图的打算。 蓝衣人不自在的神色,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摇着羽扇,悠然道:“其实,本山人想要那皇帝死的第三个原因,非常非常的简单。” 天涯沦落人阖首道:“确实简单,简单的到现在都未曾提及。” “本山人不曾提及,并不是因为它很复杂,而是它便是本山人这次步出清都的动机所在。” “我亦很想知道,这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动机。竟然能让以懒闻名于世的清都山水郎,不惜坐在轮椅之上,都要由童子推着现身江湖。” “其实也没什么的,不过是本山人在记录最近这些年的江湖事时,有了一个不好的发现。” 天涯沦落人的心头莫名一动。似是也觉得这几年的江湖,和往年的江湖大为不同。 天涯沦落人知道,是哪里不同,可他还是问道:“什么样不好的发现?” 蓝衣人摇着羽扇,抬起头,看向远处与青色山峦融成一色的天际:“本山人发现,最近这些年的江湖上,缺少了萍水相逢处的高山流水鼓琴,缺少了海誓山盟时同首相知按剑;名士在醉眼迷离之间,尚无法对月当歌,浪子在白衣振眉之后,亦无法锦衣还乡;就连昔日奔涌着金戈铁马的塞北秋风里,都听不见英雄气冲云霄的仰天长啸,就连时时莺歌燕舞的江南烟雨中,都看不见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倩影…” 天涯沦落人掩在青纱下的眼睛里,渐渐的掀起了一层雾。 雾里,有数不尽的花影,也有数不尽的人影。可惜种种身影,都已远去。 远去的已然看不清楚。 天涯沦落人任由那些影子在眼中模糊,最后消失不见:“那这片江湖,还剩下些什么?” “杀戮!荒诞之谈。” 蓝衣人将手中的羽扇一招,吐出两个词,接着又怅然补充道:“一场又一场的杀戮。妄想着以江湖气运来,弥补国运的荒诞之谈。” 天涯沦落人目光一定,一双瞳孔也似身形一般一动不动:“所以,你坐着轮椅也要现身江湖,是想制止这一切?” 蓝衣人手中的羽扇,连连摇了三下:“不不不,本山人深知自己的斤两,从来不敢有制止这一切的想法。更何况,自古以来,江湖便和杀戮共存,任何人都无法将其分开。” “那你又是为何而入江湖?” 蓝衣人意味深长的一笑:“为了给这一片满是腥风血雨的江湖,增添一份该有的风流意气。” 天涯沦落人犹如定格了一般的眸子中,涌出了一股奇怪的目色。 目色中有诧异,也有欣赏。 “你觉得那皇帝的生死,也能为如今的江湖增添一份风流意气?” “当然。那皇帝的生死,不但能为如今的江湖增添一份风流意气,还有可能成为近十年的江湖上,最具风流意气的事。” 蓝衣人微作沉吟,眸子中放出一抹神秘的光:“只不过,需要满足一个前提。” “什么样的前提?” 蓝衣人轻摇着羽扇,微笑道:“死在,沦落人的手里!” 天涯沦落人掩在青纱下的目光,微微一颤:“你觉得那皇帝要是死在我的手里,就会成为近十年的江湖上最具风流意气的事?” “不错。” “你为何会这么认为?” 蓝衣人笑道:“本山人说过,沦落人只要杀了那昏庸无道的皇帝,还一个大好人间于天下苍生,便可以轻轻松松的将那一段百年恩怨一杯饮尽。而饮尽了那一段恩怨的沦落人,久久不能解开的心结,也会自然而然的迎刃而解。饮尽了恩怨,解开了心结的沦落人,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沦落人呢?” 蓝衣人的笑容中,有了无法言喻的神采:“是否可以重披金衣,再续风流,悟剑——成仙?” 第111章 奶奶在床上的日子 天涯沦落人没有立即答话。 他的心头,暗自有了一阵悸动。似是某根尘封了许多年的心弦,突然被拨了一下。 被拨动的心弦,发出动人的声音,在天涯沦落心间流转、缭绕。久久不愿散去。 久久不愿散去的意思是,终究还是散去了。终究还是回归于平静。 回归于平静的天涯沦落人,标杆似的立在船尾,依然没有说话。 蓝衣人有感而发道:“本山人尚清楚的记得,百年之前的江湖圣贤涌现,高人辈出。上有武神李愈之于天门外问战灵霄、公然诛仙,下有金陵双璧于人间携手同游、各负风流,尚有成名已久的剑谪仙逍遥于云海深处,学究古今的希夷先生横卧于华山峰顶,至于其他名士、俊才、英雄、浪子,更是形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那种盛况,唯有先秦时期,彼此诘难、却又互相争鸣的百家诸子,方可相媲美也。然而,谁又能料到,这片才过去短短数十年的时间的江湖,竟然会呈现出从来未曾有过的凋零之势,就连云梦山的墨家钜子都身死元灭?虽然龙虎山的斩魔台上,依然有背负百世经纶之命的张家天师在坐,虽然七十二峰朝大顶的武当山,吕姓真人一如当年一般仙风道骨,但无论是江南龙虎、还是江北武当,都只关心黎民苍生之事,从来未曾涉足过江湖。” 蓝衣人右肘半伸,将羽扇向天涯沦落人轻轻一指:“正如沦落人所问,如今这片江湖,还剩下些什么?除了无止无尽的杀戮,和令人作呕的腥风血雨,如今的这片江湖,又还有什么呢?是一日百里殿的百里狂徒、幽州逐鹿城的超逸主?还是披尽一蓑烟雨的任平生、固封在高唐州的巫山缥缈客?又或者,是在三次天谴后毁目又断臂便心如心灰的奉剑天子、一帘春梦楼那位人尽可夫的所谓神女?如此人物,得以名动于四海,威加于九州,不过是因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罢了。” 蓝衣人苦笑一声,哀长一叹,接着道:“这片江湖,凋零成这个模样,是时候传出一些应当具备的风流意气了。本山人实在是想不出,在如今的这片江湖上,还有什么事是比沦落人重披金衣,更具风流意气的。纵是在往后数十年的江湖上,想必亦难有可以超越的事迹了。” 自步出船舱,便一动不动立在船尾的天涯沦落人,终于一动了脚跟。 他在蓝衣人的说话声中,转过身去,简短的不能在简短的答了一句:“我从未想过要重披金衣。” 蓝衣人远远的看着天涯沦落人的背影。 不知为何,蓝衣人忽然有了一种看到一个老人的错觉。这个老人,步履阑珊,瘦骨嶙峋,尽显一生失意、连魂归故里都无法做到的落魄。 也是的。在这个处处尽是风吹雨打的人间,谁能在经过百多年的岁月后,依然保持原来的样子?谁不会随着年华的流逝,而衰老呢?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披着青纱、背负着一段百年恩怨的天涯沦落人? 蓝衣人的目色,渐渐变得复杂:“但那些背负了百多年的恩怨,却必须要有一个了结。大丈夫处世,可以有所不为,却亦有所不得不为。” 天涯沦落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无法否认这一点。那段折磨了他上百年的恩怨,确实要有一个了结。无论是何种结果,都必须要有一个了结。 蓝衣人道:“一百多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天下改朝换代,更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山水郎很明白,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沦落人铭记了许多,也放弃了许多,那些让沦落人至今尚为之坚持的事情,必然是放了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是真的可以放下的,而那些已然放下的事情,无论是谁都无法让沦落人再次拿起。但人间万事,都讲究一个因果,那些必然要发生的事情,谁也无法抗拒,纵是堂堂天涯沦落人,亦是如此。” 背对着蓝衣人的天涯沦落人,微微侧过头:“你觉得我只要杀了那皇帝,不管想与不想,重披金衣都是一种必然?” 蓝衣人坚定的点头:“绝对是一种必然。” “你从哪里看出,这是一种必然?” “山水郎只要说出一个人的去向,这便是一种必然。” 天涯沦落人浑身一震,青纱下的瞳孔蓦然一缩。 蓝衣人并没有点明话中所说的人是谁,更没有将话中人的去向说出来。但天涯沦落人已经有了一种不可动摇的预感。 天涯沦落人记起了一个人。 一个让他分不清,到底是敌、还有友的人。 一个让他想恨却恨不起来,想原谅又原谅不了的人。 那种不可动摇的预感告诉天涯沦落人,蓝衣人话中所指的,就是他记起的这个人! 天涯沦落人面色如铁,转过身去,以右手遥指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厉声喝道:“你不要说出来!” 已决定在当今这片江湖上下一盘大棋的蓝衣人,微微抿了一下唇。 他看得出,现在的天涯沦落人,已经是一个年华迟暮、不再胸怀雄心壮志的老人。 他知道,将话中人的去向告诉现在的天涯沦落人,无疑会赋予天涯沦落人一重新的折磨。这重折磨绝不亚于那一段百年恩怨。 可是,他更知道,天涯沦落人只要得知了话中人的去向,只要得知话中人并没有像传言所说的那样消散于天地之间,天涯沦落人便会重回当年雄姿英发的模样,再也老不下去… 与其看着一代传奇,就此老去,就此完成这一趟落魄的人间之旅,倒不如让解了心结就会落幕的传奇,延续得更为久远一些。 蓝衣人双眸下沉,淡淡吐出五个:“他在诛仙城——” 五字一出,胜似五雷轰顶。当场就让天涯沦落人踉跄的往后退了四五步。 往后退的,还有在天涯沦落人气机下涌起的那块冲天水幕。 水幕一退,被天涯沦落人一身天人气机所其压制的六爪黑龙,终于脱身而去。 蓝衣人并不意外满满高人风范的天涯沦落人,会有这么巨大的反应。这是天涯沦落人在得知那个人的去向后,应该有的正常反应。 要是没有这样的反应,那蓝衣人走的这一步棋,无疑是会变成一步落空了的废棋。 蓝衣人看着天涯沦落人在船板上立住脚跟,似是担心天涯沦落人不会相信他的片面之词,进而更为详细的解释着那个人为什么会退隐于李愈之的诛仙城:“武神李愈之,在天门外诛仙两百年,死于其手的仙人身躯灰飞烟灭,可精炁依然无法消散,有的化成紫霞缭绕于诛仙城内,有的融为琼浆流淌于紫霞之下,而那流淌成河的琼浆,便是江湖人口中的仙人之水。仙人之水,不但能为阳寿将近的芳华公主增龄续命,还能使其青春长驻,白发变红颜…” “据山水郎所知,那个人本欲在保全芳华公主的性命后,离开诛仙城,但却没有如愿。一是因为傲立于武道顶峰的李愈之,不愿放过他这个难得的对手;二是因为六艺八雅无所不精的芳华公主,与和李愈之同居于诛仙城的那位儒家圣人聊的颇为投机,也苦心劝其不要离去。” “想必沦落人也听说过十多年前,有暗夜流星,陨落于东海的那个传闻。愚昧之人以讹传讹,说那是天降异象,是天生道心之人降临于人间的征兆。其实,那不过是一场发生在天门外的大战而已。在那场大战中,一共有二十一位欲出天门搅乱人间气数的仙人伏诛,其中尚不乏已是上乘入圣之境的大罗仙人;若无那个人的鼎力相助,仅凭李愈之一人之力,纵是身负武神命格、无敌于天下,李愈之亦只怕是难以相敌…” 踉跄退了四五步的天涯沦落人,似是退入了狂风当中。衣发尽皆呼呼飘起。 笼罩于天地之间的,不再是天涯沦落人那一身可比天人的气机。而是一股直冲云霄的剑气。 剑气看似无形,却也有形。在九天之上流转成一个若隐若现的巨大漩涡。 漩涡中,来回激荡的剑影,如同漫天电光般一闪即逝,一逝又生。 立在山峦上看着这一幕的苏如是,顿时生出一种泰山压顶之感,一双半眯着的眼睛更是又酸又痛。似是迎上了一阵奇冷无比的风,即将有泪要被吹下。 从小以偷鸡摸狗为生的苏如是,向来渴望活着,但在这一刻,苏如是竟然不觉得怕,竟然将自身安危抛掷于脑后。他一双被剑气充斥的通红的眼睛,始终不曾眨过一下。 他仅仅只是举起手,挡在脸前,微微侧过些头,以减轻眼睛里的酸痛。 这一幕对于还未曾步入江湖的苏如是来讲,是只从说书人口中才能听到人间奇象。他怎么甘心就此错过? 他苟且偷生都要活着,并不是因为他怕死。 他只是不想死。 他的那些梦,都还没有做;他的那么理想,都还没有达成;他又怎么能够去死? 故意解释那个人为什么会在诛仙城退隐的蓝衣人,衣发也飘了起来。 蓝衣人的心里十分清楚。在他头顶流转成漩涡的漫天剑气,都是为他而生。他所处的位置,就是剑眼的位置。那些剑气一旦落下来,纵是有十条命,他也不够死。 蓝衣人没有小色女那样的天生异体。这些剑气,也不是只想阻下小色女,并没有想要取小色女性命的那些剑气。 蓝衣人知道情况有多么严重,但他依然是羽扇轻摇、云淡风轻的样子。就连他身后的男童,脸色也没有变过一下。 蓝衣人早已料到,只要当着天涯沦落人的面说出那个人的去向,就一定会有这一幕的发生。 蓝衣人并不担心自身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当中。蓝衣人只担心,他的这一步棋,会落空。 蓝衣人是仅次于云梦山墨家矩子的天下第二智者,更是以天地为盘、以众生为子的天下第一棋者。 一位出色的棋者,不但需要帷幄运筹、决胜千里的智慧,更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识。 以腹黑和懒着称于世的蓝衣人,绝对具备这两个条件。 世人只知道蓝衣人的腹黑程度,早已丧心病狂到连六亲都不放过的地步;只有蓝衣人自己才知道,时至今日,他的腹黑程度,已然进展到连自己都不放过的超然境界。 蓝衣人头都没有抬一下,看都没有看一眼,若无其事道:“山水郎知道,只要一说出那个人的去向,就会将沦落人彻底激怒。因为沦落人的这一生,只有他这一个至交好友。纵是那个人的想法,与沦落人不尽相同,致使沦落人背负着本不该背负的恩怨,但在沦落人的心目中,还是将那个人当成了唯一的至交好友——” 蓝衣人英气横溢的眼睛中,打心底涌出了一股尊敬之意:“山水郎这么做,并无恶意,只是不想看着失所流离了上百年的沦落人,在了断恩怨之后就此不问世事,终生沉寂于落魄当中。比之这样的结果,山水郎更愿意看到第二种。第二种可能并非沦落人所愿,但至少可以让人不那么唏嘘,可以让人更为释怀一些。” 天涯沦落人以气化剑,逼问道:“我本以为,你踏出清都,真的只是想给这片暗淡的江湖,增添些风流意气而已,却不曾想到你的意图,是唯恐天下不乱。你所谓的唏嘘与释怀,不过你一人之念,岂有顾及过他人的感受?” “清都山水郎,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写书人,最多还能算是一个读书人,怎么可能做到唯恐天下不乱?就方才这件事而言,山水郎确实有不顾他人感受的嫌疑,但沦落人的心中,若是真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又怎会因为听了山水郎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呢?在这片天下间,除了沦落人自己,又有谁能逼着沦落人去做一件不想做的事情呢?” 蓝衣人不急不慢,有理有据的答道:“其实在沦落人的心中,一直都藏着这样的一个想法,去见那个人一面、问罪于他,告诉那个人,他当年的决定,是错的;抑或是与那个人在战一场、继而论剑天下。只是——沦落人的心结,直到今日都未曾解开,尚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沦落人只好将这个想法压制了下去。沦落人若是觉得,山水郎所言有虚,或是真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心,那沦落人不妨于此取了山水郎的性命,山水郎绝无半句怨言!” 言罢,竟真的闭上了双眼。引颈就戮。 天涯沦落人,久久都没有落剑。 他已没有落剑的力气了。 他的两只手,五指齐张,微微颤抖。似是想抓住些什么东西,却又偏偏抓不住。 他的脚下,再一次往后退了几步。 比上一次退的更为踉跄。看上去,就好像是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 黄衣少女扑了上去。 她扶住后退的天涯沦落人,用一个听了都会让人情不自禁心碎的声音道:“我不要琵琶了,我们…我们走吧,我们走…” 第112章 奶奶在床上的日子 天涯沦落人没有走。仅仅只是立住脚跟,将双手握成拳,让手不在颤抖而已。 这样的颤抖,无异于直接验证了蓝衣人所说的话:在他的内心深处,确实藏着这样的一个想法。 天涯沦落人的心里,矛盾至极。 他无法确定,蓝衣人说的这个想法,是不是真的存在于已封锢了上百年的心里。同时,他也无法彻底将其否认。 毕竟,当年的那个约定,是他自己执意要遵守,那个人并没有以此相逼。毕竟,在当年的那一场论战中,确实是他技不如人,输了半招。 输了,就是输了。半招也是输。 既然输了,那就只有认! 可是认输,就等同于认命吗? 他的这条命,难道就真的要被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折磨至死吗? 他可是堂堂的天涯沦落人呐! 闭上眼睛的蓝衣人,一直在等。等天涯沦落人落下剑来。 蓝衣人等了好一阵都没有如愿。那在天空中涌成漩涡,如襁褓一般将蓝衣人紧紧包裹住的剑气非但没有落下来,反而逐渐消失了。 没有了剑气充斥的天地之间,风声小了许多。不过蓝衣人飘动的的衣发,却依然没有落下,一双闭上的眼睛也还是没有睁开。 早已对事态的发展了然于胸的蓝衣人,始终是一副从容赴死,又气定神闲的样子。他不但料定了他的那一番话会将天涯沦落人彻底激怒,也料定了天涯沦落人不会向他落剑。 一个能以凡人之躯修至可悟剑成仙的不世高人,一个能为承诺甘愿作茧自缚上百年的磊落君子,绝不会因为一时之气而胡乱杀人。若是这个人,连一时之气都忍不了,那又如何忍得眼睁睁看着家国覆灭之痛?又如何能够成为让每一个人都无法释怀的天涯沦落人? 蓝衣人知道,真正让天涯沦落人如此激动、如此愤怒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将那个人的去向说了出来。而是因为天涯沦落人,一直都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一直都看不清内心的真实所想,连那一切是非对错的界线都模糊了;而他却一语中的,将其挑明,清晰的摆在了天涯沦落人的眼前,让天涯沦落人想看不清都无法做到。 蓝衣人还知道,天涯沦落人其实并不是看不清内心的真实所想,分不清是非对错的界线,而是不愿看清、不愿分清,宁愿选择自欺欺人。只因天涯沦落人的这一生,只有这一个朋友;只因在天涯沦落人的心目中,一直都将那个人当作唯一的至交好友。天涯沦落人无法认同那个人的做法,却也不想因此而去恨那个人。 来自清都的蓝衣人,虽以腹黑和赖闻名于世,但生性十分高雅。高雅的精通各艺,贯通诸道,其中尤以写的一手奇文见长;正如蓝衣人自己所说,他是一个读书人,也是一个写书人。 蓝衣人写的书,和常人写的书不一样。常人写的书,内容绝大多数都是虚构出来的,而蓝衣人写的书,都是一些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些书的真实程度,完全称得上是一套记录着江湖大小事件的“史记”“典籍”。其中所涉及的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已不知多少次成为捕快破除血案的关键,已不知让多少人明白藏在阴谋背后的真相。 蓝衣人写的书,几乎都是以描述事件为主的记事体,只有一本是用描述人物生平的传记体写成。蓝衣人这么区别对待的原因在于,他很崇拜以传记体成书的那个人,乃至是多次在公开场合广而皇之的表示——书里的那个人是他的偶像。 蓝衣人崇拜的偶像,就是他话中提起的“那个人”。 蓝衣人不得不承认,在百多年的那一场论战中,虽然表面上是那个人赢了,可本质上却是输了的。只因输在表面上的天涯沦落人,将后来的故事演绎的超脱了成王败寇的定义,演绎的比胜者更为荡气回肠。那带给后来人的唏嘘与感慨,就好像是楚汉时期的刘邦和项羽。刘邦虽胜,其光辉却远不如项羽;项羽虽败,声名流传却更胜刘邦。在这个世风日下、极需英雄作为精神寄托的人世间,不知刘邦者,大有人在,而项羽不可谓不是妇孺皆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便是最好的佐证。 蓝衣人由衷的崇拜着他的偶像,也打心底尊敬着天涯沦落人。一是因为对于那个人而言,天涯沦落人是一名难得的好友,也是一个合格的对手,天涯沦落人值得让他尊敬。二是因为那个人的一生,可以说是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黎民苍生,唯独有愧于将他视为毕生知己的天涯沦落人。 如果没有那一场战约,那个人与天涯沦落人的故事又会以何种形式进行下去?如果那个人与天涯沦落人的想法相同,而不是站在天涯沦落人的对立面,那这一对各负风采的“金陵双壁”,又会演绎出一场多么瑰丽的风流写意? 蓝衣人曾凭借丰富的想象力,为这两个“如果”进行过虚构。但虚构后的蓝衣人,却又将其全部推翻了。他认为他虚构出来的,不及两人真实存在时的十分之一。 如今,那个人已绝迹于天下数十年,只剩一身金衣变青衣的天涯沦落人,尚在江湖上时不知归的颠沛流离;而这片本该满是风流快意的江湖,也只剩下无止无尽的杀戮与腥风血雨。这不是生性高雅的蓝衣人,想要看到的。 蓝衣人觉得,时候到了。 ——他是时候,出手了! ——是时候为他笔下描述的江湖,做一点什么了! 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闭目待剑,摇扇听风。 也听,那惊天撼地的龙吟长啸。 从天涯沦落人气机里挣脱开来的六爪黑龙,一直都在半空中来回游走。它足有脸盆大小的眼睛,一定停留在天涯沦落人的身上,眼睛里怒气犹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烧。龙须、龙爪,尽皆张开舞动。一张血盆大口更是时不时的狂吼出声。 可就是这么一个暴怒状态下的六爪黑龙,竟然神奇的没有兽性大发。竟然没有像在东周王陵对待白马醉一样的对待天涯沦落人… 不过,六爪黑龙在空中游走了七八个回合后,还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扑向了心神惊动的天涯沦落人。 也不知是被天涯沦落人的一身天人气机所慑,还是出于其他的什么原因,六爪黑龙扑的并不快。完全没有追杀白马醉时那种神挡杀神、佛挡诛佛的气势。 久久没有等到天涯沦落人落剑的蓝衣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去看六爪黑龙,而是看向被淋的比落汤鸡更像落汤鸡的小色女,骂道:“你这条孽龙。你的主人,都要快死了,你还有这么好的心情,继续为非作歹?” 六爪黑龙似是听懂了蓝衣人的话。去而复返的探过龙颈,恼羞成怒般冲蓝衣人狂吼了一声。 蓝衣人不以为然,悠悠道:“不要这么暴躁,本山人最喜欢喝的,可是龙汤。” 六爪黑龙冲蓝衣人再吼一声,一爪抓起昏死过去的小色女,向苏如是立着的山峦飞了过去。 作山上观的苏如是,本看的连生死都抛在了脑后。一见六爪黑龙向自己飞来,立即瞪着眼睛,大梦初醒般呼呼的抒了两口气。 苏如是的心里,开始恨自己。 恨自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着妖女上了这山头。恨自己看的太入迷,没有趁机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来自清都的蓝衣人,收起悠然的神色,将目光一转,看向被黄衣少女扶住左臂的天涯沦落人,正色道:“沦落人这么久都没有落剑,应该已可以说明,沦落人并不想取山水郎的性命。至少,现在这一刻,是不想取的。” “既然沦落人有意留下山水郎的性命,那山水郎便当不负沦落人所望,为这片江湖尽一份力、发一份光、添一份风流意气——”蓝衣人摇了几下羽扇,忽的一扬左手,一道气机探入长河里,两个眨眼的时间后,落在河底的琵琶顺势破水而出。 天涯沦落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蓝衣人也不等待,接着道:“至于那把上古神龙当宠物养的黑衣丫头,想必沦落人也知道了她的来历。那丫头的所作所为,山水郎就不多说了,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山水郎向来贪生怕死,不敢代表那丫头的母娘向沦落人赔不是,只能代表那丫头自己,向沦落人深表歉意,以释冒犯之嫌。” 羽扇轻轻一挥,从河底飞出的琵琶,又徐徐飞向天涯沦落人:“事情进展至此,山水郎的这一次亮相,也已接近尾声。不过,山水郎还有最后一言——” 黄衣少女接过琵琶,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上,怒气横生,喝道:“谁要听你最后一言?” 天涯沦落人微微一举手,示意黄衣少女不要插手他与蓝衣人的事,冷声应道:“我也还有,最后一言!” 蓝衣人的目光,如有所料的动了动:“山水郎愿闻其详。” 天涯沦落人一拂青袖,转身向船舱缓步行去:“从今以后,我不想——在见到你这个人!” 蓝衣人看着天涯沦落人和黄衣少女先后步入了船舱,喃喃笑道:“能得沦落人如此区别对待,实在是山水郎之幸也。看来,那最后一言,已没有必要在说了…” 天涯沦落人的气机无声一动,停在河面上的楼船顿时向前急驶而去。 蓝衣人以目相送,自言自语道:“就算是说了,你也不会听;就算是你肯听,也绝不会照本山人谋划的那么做——” “沦落人呐沦落人,你的那一身英雄气概、名士之风,固是让山水郎由衷敬佩;可你是否明白,从古至今,真正能成事者,断不能太过英雄、太过名士啊!” 第113章 奶奶在床上的日子 飞上山来的六爪黑龙在途中缩小了身形。它降落下来,将小色女轻轻的放在了地上。 看着这么一条面目狰狞的黑龙靠近,苏如是暗自往喉咙里吞着口水,脚下接连的往后退去。他退了一步、两步、三步,在退第四步的时候停了下来。 苏如是不是不想退,而是不能在退了。因为离苏如是只有三四丈远的六爪黑龙,已经将怒气未平的眼睛看向了他。 龙眼,若沧海明珠,嵌在历经上万年风雨犹如树皮一般的眼眶中。龙眼里怒气化成的火焰已然消失,但从中射出的光,却依然让人不敢直视。 那光深沉而又极为有神,仿佛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不但能让与之相触的人产生前所未有的恐惧,还能在无声无息之间摄人心魂、乱人心志。 苏如是胡乱的转动着眼珠,尽量不让目光落到六爪黑龙的眼睛上,吞吞吐吐道:“你…你…你这么看…看着老子干什么…刚才的事…跟老子…跟老子可没有半毛钱关系…” 盯着苏如是的六爪黑龙,似是对苏如是说出的话不太满意,又似是想让苏如是为它做点什么,当下将龙颈往前一伸,猛地冲苏如是低吼了一声。 低吼声,夹杂着剧烈的风声,吹打在苏如是的身上。让苏如是如置身于风眼当中。 苏如是被吹的双目难睁,下意识的将一双满是惊恐的眼睛紧紧闭上。震耳欲聋的龙吼声,更是让苏如是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都在暗自跳动;可梦想着成为一名剑客、实则成了一个奇葩的苏如是,竟只是一动不动的立着。 他如同一头放弃了抵抗的羔羊,等待着六爪黑龙的宰割。 看上去,他是被彻底吓傻了… 可是,低吼之后的六爪黑龙并没有作出其他的举动。 好半响后,苏如是渐渐的回过神。他只觉得四周突然变得安静至极,在他面前不停游走的六爪黑龙,似是不见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在这时传入苏如是的耳中。 苏如是心头一动,不禁大着胆子一点一点的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只在身前默默游走的六爪黑龙。也看见在六爪黑龙背后的山丘上,不知何时立有两个人。 正是那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和负责推持轮椅的少年男童。 苏如是看着突然出现的蓝衣人,心头涌出了诧异一下子压下了由六爪黑龙带来的惶恐,思道: ——这蓝衣人不是还在河面上吗? ——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老子怎么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听到… 举手投足都是一副高人气派的蓝衣人,正摇着手中的羽扇,一双英气逼人却又深邃的看不见底的目光,笔直的落在脸色有些发白的苏如是身上。 蓝衣人的脸上,没有平时常挂着的笑容,只有一抹耐人寻味的惋惜。苏如是刚才听到的那一声长叹,就是他发出来的。 可是,看着这么一个靠偷鸡摸狗为生,连江湖都没有踏足的苏如是,蓝衣人又是在惋惜些什么呢? 几个眨眼的时间后,蓝衣人莫名露出了习惯性的微笑。 将羽扇向苏如是轻轻一招,笑道:“年轻人,麻烦你过来一下。” 苏如是一愣,用手指着自己道:“你…你…你是在和我说话?” 蓝衣人笑道:“不是和你,又是是谁呢?这儿又没有其他人。” 苏如是有意无意的撇了昏死过去的小色女一眼,深以为然的在心头付道:“确实没有其他人了,这该千刀万剐的妖女又不是人。” 暗暗吐完槽的苏如是,开始警觉起来。他与蓝衣人素不相识,他不知道蓝衣人为什么要叫他过去。 更重要的是,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苏如是都有看在眼里。苏如是看得出,这蓝衣人虽然兼具一身英气和儒雅之气,风姿超逸绝伦,但绝不是一个好惹的主。 只因这蓝衣人,在不动声色间,就能让那可以发出冲天剑气的青衣高手,变得比刚才的他还要惊慌失措。惊慌失措后,却又没有取了蓝衣人的性命。 要知,那从船舱里走出来的青衣高手,仅仅凭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姿势,就轻而易举的将小色女教训的半死不活,还在和六爪黑龙的对战中稳占上风。这样的高手,就算不是苏如是要找的剑仙,想必也和剑仙相差不远了。 敢这么光明正大的招惹青衣高手,尚能全身而退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好惹的主呢? 苏如是从多年积累下来的求生意识中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主”,是个需要当祖宗一样供起来才能保证自身安危的主。 可苏如是还是决定做一回乖孩子,听蓝衣人的话过去一下。 苏如是想借此机会摆脱六爪黑龙。 他一直都想走,一直都想离六爪黑龙远一些,只是他不敢这么做。如今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他又怎会错过? 就算蓝衣人是一个需要供起来才能保证自身安危的主,可蓝衣人终究还是一个人。面对一个人,总比面对一条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索命的六爪黑龙要好上一些。 况且这条六爪黑龙的面目,还是如此的狰狞,一般人看了,难保不会终身难忘、噩梦缠身。 苏如是踏出右脚,战战兢兢的向蓝衣人走去。他的两条腿,有些发软,步伐缓之又缓,但他还是鼓足了勇气走了过去。 纵是要跟正游走着的六爪黑龙打个照面,苏如是也没有停下。 苏如是敢和六爪黑龙打个照面的勇气,不是来源于他自己,而是来源于蓝衣人。 既然是蓝衣人让他过去的,那蓝衣人必然会保证他的安全。 不管蓝衣人是不是这么想的,苏如是都十分坚定这个想法。 神奇的是,平时一声长啸便可使风云变色的六爪黑龙,在这个时候变得格外的温和。它竟然没有阻拦,竟然任由满脸冷汗直流的苏如是走了过去。 坐在轮椅上摇着羽扇的蓝衣人,显得十分的有耐心。 蓝衣人没有催促苏如是,要苏如是走的快一些,也没有投去鄙夷的目光,蔑视被六爪黑龙吓得几乎走不动道的苏如是。 蓝衣人仅仅只是面带微笑,默默的看着。 他英气毕露的目光里,若有所思… 顺利将六爪黑龙甩在身后的苏如是,在蓝衣人两丈开外的地方停下。 蓝衣人等着面如人色的苏如是将喉结滑动了两下,以压下提在嗓子眼上的惊恐之心,笑道:“在过来一点——” 苏如是喘着气,看了看相隔不远的蓝衣人。 不知为何,苏如是忽然觉得这风姿超逸绝伦的蓝衣人,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尤其是那一双英气满溢的眼睛,更是像大海一般深不见底,难以预测;表面上呈现出风平浪静之势,却总给人一种暗流急涌的直觉。 苏如是犹豫了一小会,最终还是向前走了一丈。 蓝衣人看着苏如是畏畏缩缩的样子,重复道:“在过来一点——” 从小以偷鸡摸狗的苏如是,极少这么主动的靠近一个自己吃不定的人。他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你…你想干什么…” “你在过来一点,不就知道了?” 蓝衣人温文尔雅的笑着。似是在告诉苏如是,不用这么害怕,他可是一个喜欢助人为乐的大好人。 苏如是没有办法,只好向前走出半丈。 蓝衣人的脸上有了无奈之色,又一次重复道:“在过来一点——” 离蓝衣人只有半丈远的苏如是,莫名有些不自在起来:“在过来…在过来…在过来老子可就要撞上你了…” 蓝衣人不以为然,笑道:“你不妨,撞一个试试?” 苏如是当然不敢试。 只得屏气凝神,小心翼翼的再往前走出两三步。 他和蓝衣人之间,已只剩下一只手臂都不到的距离。 蓝衣人没有在让苏如是过来一点,也没有在看苏如是,而是将目光一转,看向远处起伏叠翠的群峰,悠悠道:“年轻人,你不老实呀。” 苏如是心头,当即一震,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冒犯了蓝衣人,连忙道:“老子哪里不老实了?老子老实的很呐,老子敢保证,在这个世界上,你绝对找不出比老子更老实的人。” 立在轮椅后的男童,置身于天涯沦落人的剑眼中,都不曾变过一下脸色。但听了苏如是的这句话,冷漠又高傲的脸色,却无声的变了。 变成了一言难尽的样子。 中间还带着一股嫌弃。 男童的脸色,苏如是可以装作没有看见,可蓝衣人的默然不语,苏如是却不得不管。 为了让蓝衣人相信他是一个老实人,苏如是又补充道:“你也不想想,老子要是不老实,你叫老子过来,老子会过来吗?” “如此看来,是本山人错怪你了——” 蓝衣人点了一下头,忽的一伸左手,探进了苏如是藏满一帘春梦楼出品的那些艳情小说的怀里。 蓝衣人从中摸出一本,质问道:“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苏如是定睛一看,只见蓝色的书封上写着八个大字: ——奶奶在床上的日子! 署名的地方,则写着“小色女”三个小字。 苏如是只道蓝衣人是为他偷书而兴师问罪来了,方才恢复了几分的脸色,瞬时又变成了一片惨白,急忙吞吞吐吐的解释道:“这…这…这…这是…这是老子花钱买的…” 蓝衣人笑道:“本山人又没有说,这你是偷的。” 几乎已经不打自招的苏如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只不过从蓝衣人脸上的笑容来看,事情好像没有苏如是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蓝衣人仅仅只是翻开了小色女的处女作,轻描淡写的责了一句:“这么好看的书,竟然不拿出来分享,这是老实人干出来的事吗?” 苏如是有些结舌:“这不能怪老子啊,老子…老子不知道你也喜欢看…” 蓝衣人语重心长道:“年轻人,本山人告诉你,这么经典的旷世名着,就没有谁是不喜欢看的。” 苏如是吞着两口口水:“那…那…那老子就把它送给你好了…” 蓝衣人把书一合,笑道:“送到不必,你只需借本山人一日即可,明日未时,便可来洛阳城里的醉芳楼取回。” “醉芳楼是个什么地方?” “是一个牌匾上写着醉芳楼的地方。” 苏如是听了这么一个回答,暗暗生出了想要打人的冲动,但又忌于蓝衣人的身份不敢表现出来,只好将话锋一转,改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老子去这个地方取书呢?” “因为正常人在看这本旷世名着的时候,难保不会热血沸腾——” 蓝衣人将目光向苏如是一撇,意味深长的问道:“你能明白,本山人说的那种热血沸腾吗?” 蓝衣人的这句话,说的颇为有内涵,而身为一个奇葩的苏如是,恰恰听懂了其中的内涵。 他愣的双唇微张,第二次说不出话来了。 “看来,你是明白不了了?” 蓝衣人长长的叹了口气,向目瞪口呆的苏如是投来理解的目光:“好吧,也不能怪你,毕竟你还怎么年轻,可能体会不到做为一个正常人的乐趣。” 苏如是只觉得自己莫名受到了羞辱,抗议道:“老子明白,老子明白啊,谁说老子不明白了?” 蓝衣人作出诧异的样子:“你明白?” 苏如是点头:“明白。” “你真的明白?” “真的明白。” “你明白本山人为什么要去醉芳楼了?” 苏如是的脑海里根据小色女的书中所写,脑补出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他比城墙还厚的脸,不禁变得通红,可他还是坚定的点着头,以示他是真正的明白了。 蓝衣人神色悠然,半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如初一般羽扇轻摇道:“明白了就好。那可是每个有点志向的男人,都想要去的地方。” 一心想要摆脱小色女的苏如是,心念一动,当下向前走了一步,欣喜的叫道:“那你能带老子去吗?老子从小就志向远大。” 蓝衣人想都没想,决绝的吐了两个字:“不能。” 好不容易逮着脱身机会的苏如是,有些急了:“为什么?老子也是有志向的男人啊!” “本山人知道你有志向,而且是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有志向——” 蓝衣人耐心的解释着,英气流转的目光,缓缓向昏死的小色女移去:“像你这么有志向的人,怎么能和本山人一起去哪种地方呢?你应该和她去,才能彰显出你的志向远大呀。” 苏如是看着蓝衣人的目光落在了小色女的身上,脚下无力的往后退了退。 他心神惊动,似是重新退入了一个要命的冰窟。 第114章 奶奶在床上的日子 “本山人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乃人中龙凤,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在这片风云际会的天地间,必然会有一番大作为——” 蓝衣人对苏如是的手足无措视若不见,悠然的摇着羽扇,笑道:“有大作为的人,就得自带女人去醉芳楼找乐子。而且,最好是像那她这样的女人。年轻人,你可不要小看她呀,别看她年纪轻轻、妖魔鬼样的,但她的技艺和经验,那可是连醉芳楼几位最红的头牌姑娘,都无法望其项背的…” 蓝衣人侧过头,用一种心生羡慕的目光看了苏如是一眼:“做好准备,养好精神,好好享受这一般人享受不到的人间极乐吧——” 苏如是心里明白,蓝衣人话中的“醉芳楼”,十有八九是一座卖身不卖艺的楼。自古以来,这种卖身不卖艺的地方,名字都取得极为高雅,充满诗情画意,譬如:环采阁、潇湘馆、美锦院、天仙苑、群芳院、怡香下处、抒情司院、风尘花柳等等。无一不是如此。 苏如是更加明白,想去醉芳楼这种地方的人,确实需要一点点的志向,若是没有“志向”的话,那只怕是去不起的。去这种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抑或是不男不女的人,都绝对是为了找乐子;找乐子肯定需要钱,越快乐越需要钱,没有“志向”的人可付不起这个钱。 只不过,别人去醉芳楼是为了找乐子,苏如是和小色女去醉芳楼,那还是找乐子吗? 苏如是想都没想,就得出结论:——那他娘的肯定不是找乐子,那是找死! 苏如是不想死。他想活着,好好的活着。 但现在的情况,好像已由不得他。他已错过了唯一有可能脱身的机会,如今再想要从六爪黑龙的眼皮底下脱身,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苏如是将希望寄托在蓝衣人的身上。这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蓝衣人,举手投足间,大有静坐清都幽台、笑看涛生云灭之势。是苏如是目前能够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可苏如是没想到,蓝衣人不仅识破了他的动机,见死不救,还将他彻底推入了一个要命的深渊。 蓝衣人在将他推入的时候,还是面带微笑、温文尔雅的模样。好像是一个君子,正在成人之美,显得无比的愉快,无比的畅怀。 蓝衣人在用心生羡慕的目光看了苏如是一眼后,便开始由少年男童推着向前行去。 看样子,他是要走了。 苏如是的心里,顿时急的犹如火焚。他快步追出几步,想要恳求蓝衣人带着他一起离开,可他张了张唇,却又没有发出声音。 他这些年苟且偷生的经历,在这一刻涌上了他的心头。 叫老天爷孙子、却自称老子的苏如是,也曾经求过人。求那些人能在他饿的两眼发黑的时候,施舍给他一点点吃的。求那些人能在他无处可归的时候,让他在屋檐下暂睡一宿。求那些人能在他生了病,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时候,救一救他… 苏如是求过很多很多次。每一次都是哭着、喊着、跪着、呻吟着,可从来没有谁接受过他的祈求。 他换来的只有疏远、嫌弃、打骂、甚至追赶。 苏如是曾经发过誓:从今往后,再也不求人了。 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求人! 可面对没有半点原则的小色女,以及那一条吃起人来铁定是连骨头都不会吐的六爪黑龙,苏如是有些动摇。 以前的那些苦难,苏如是都凭着自己的意志坚强的熬过来了。在那一次次从生到死、在从死到生的过程中,苏如是一直都坚信自己可以挺过去,但这一次,苏如是没有半点能够挺过去的信心。 只因以前的苏如是,认为自己的命很硬,比命根子都要硬,硬的就像是怎么死都死不了小强;但自从遇到把一条龙当成宠物养的小色女,在亲眼看到青衣高手和蓝衣人在河面上针锋相对的那一幕,苏如是已经不这么认为了。 现在的苏如是,只觉得自己很渺小。渺小的还比不上一只蝼蚁。 蝼蚁被人踩死,好歹还会留下尸体。他若被小色女踩死,或是被六爪黑龙一尾巴拍死,那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是连尸体都不会留下的。 强烈的求生意识,让苏如是想要在求一次人。 可苏如是的话一到口头,那些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便涌了上来。 那些画面一涌上来,立即就将马上要脱口而出的话一字不漏的压回肚里。 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手里摇着羽扇,面上迎着清风,沿着山峦上的小道,渐行渐远。 苏如是下意识的再追出几步。 他远远的看着,腮帮不停的颤栗着… 可他的嘴里,始终都没有出声。 推着轮椅的男童,消失在了山峦上的小道上。身姿超逸绝伦的蓝衣人也不见了。 苍茫无垠的天地间,只剩下苏如是一人独立。 在他的身后不远,那条可追溯到上古时期的六爪黑龙正在无声的游走。 苏如是没有去管六爪黑龙。 他面对着这片天地,缓缓的抬起了头。 他眼睛里藏着的惊慌、恐惧、绝望,随着他的抬头而消失不见。 一种不肯认输、更不肯认命的坚毅之色,从他的眼睛里源源不断的涌现出来。中间尚夹带着浓浓的恨意。 好像他所看见的,并不是一片压在他头顶的天,而是一个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仇人。 苏如是的唇角,一点一点的向上扬起:“孙子,老子倒要看一看,你这一次能不能抢走老子的命;老子告诉你,老子一点都不怕你,就算是死,老子也不怕你!” 他将牙一咬,蓦的转过身,向六爪黑龙喝道:“你——想要老子干什么!” 六爪黑龙没有让苏如是干什么,只不过是在昏死过去的小色女身边降落下来,拉扯着颈项,冲苏如是低吼了一声。 没有读过什么书的苏如是,听不懂龙语,但他还是明白六爪黑龙的意思。六爪黑龙之所以不肯放他走,无非是像那在条天山听到女人声音一样,想让他照顾半死不活的小色女。 亦或者,是想要小色女在黄泉路上有个伴…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苏如是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他若不想多吃苦头,那就只能做一回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只能暂时识时务的按照六爪黑龙的意思去做。 苏如是拿定主意,大步的走上来,不屑的撇了六爪黑龙一眼:“不就是和这妖女一起去找死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可不怕死——” 他抓住小色女的一只手,从地上硬生生的拖起小色女,身子一弯,将小色女背在背上,转身就走。 他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前面会是什么地方。他只知道背着小色女如了六爪黑龙的意,不急不慢的向前走。 六爪黑龙的想法,和苏如是有些类似。 它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更不知道前面会是什么地方。它只要有一个人背着小色女一起去找死就够了。 至于这个人走的是快是慢,它一点都不在意。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 从群山里吹来的风,呼呼作响,变得愈来愈大。 苏如是迎风前行,全身都被吹的一片冰冷。 他抬起头看了看两边的山,只见得山上的树木已在大风中似潮浪一般不停的翻涌。 “看来这场雨,还真他娘的不小——” 从小无家可归的苏如是,对于风吹、日晒、雨淋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他完全没有想要找地方避雨的意思,仅仅只是发表了一下感言,便又继续不急不慢的往前走。 走出几步,苏如是记起一件事来,偏过头向一路跟在身后的六爪黑龙道:“喂,那些传说里都说你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你怎么不趁此机会展示一下你的本领,呼一下风、唤一下雨呢?” 似保镖一般跟着苏如是的六爪黑龙听而不答。 苏如是存心想要蔑视一下六爪黑龙,一掀嘴角,讪笑道:“你不会是没有这个本领吧?别的龙都会,怎么你这条龙就不会呢?唉,老子一直认为只有人才有浪得虚名的,原来龙也有浪得虚名的呀——” “你要是没有这个本领的话,那你的妖女主人,可就要被淋成了落汤鸡咯,而且还是一只母鸡,一只很丑很丑的母鸡…” 苏如是见背后的六爪黑龙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禁越说越带劲。 带劲的都有些洋洋得意。 却不料,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猛的从背后传来。 几乎就在同时,霹雳声也传入苏如是的耳中。六七道闪电如银蛇乱舞般划破了天空。 苏如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全身发软,还来不及回过神作出反应,就又听见了“滋——”的一声利响。 苏如是抬头一看,惊见漫天倾盆大雨中,有数道闪电正接连向自己劈来。 苏如是怪叫了一声:“哇靠”,逃命似的向一边狂奔而去。 第115章 上弦月下 六爪黑龙一声长啸召唤出来的雷电,早已消失。 但铺天盖地的暴雨并没有停。 直到夜空中悬着半轮朝西的上弦月,暴雨也依然如初般倾盆直下。 上弦月满。 照着在空中连成一条条亮丽银丝的雨水,照着在山峦间蜿蜒通向远方的洛河。 也照着离洛河尚有十数里之遥的风雷璧。 荒原般的风雷璧上,寸草不生。但此刻却有一人,披风卷雨,临崖独立。 那人的左手中,持着一把半月竹杖。杖头作鹤首之状,杖身共有五个关节,其色碧绿,犹如玉石精雕细琢而成。 只从那人的面容来看,那人约是常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只不过凡是有点江湖经验的人都可以用一眼看出,那人绝不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抛开那人左手中持着的半月竹杖不说,就那人的衣着装束都十分古怪。 那人的头顶,明明梳着发髻,却仍有散发掩于双鬓;那人的衣冠,明明得体至极,可身后却还披着一袭多余的蓑衣。 蓑衣并非用草所编,而是用最为稀有的貂裘,在加最为上等的锦绣混合织成。上面刺着清风,挑着烟雨,飞着春花,似是一副精美绝伦的江南美景图。 漫天的暴雨席卷了天地,洗涤了整个人间,竟分毫都不曾沾上那人的衣发。 呼啸的狂风吹动了那人的发,吹飘了那人的衣,却吹不开那人微微合上的双眸。 而在飘飞起来的蓑衣下,有一片绯红色的刀锋,如梦如幻的从那人背后露了出来。 能够识出这人身份的人都知道: ——这人真正的武器,并非是他持在手里的半月竹杖,而是藏在他蓑衣下的那柄凄厉绝伦的刀! 剑,有天下第一剑。 刀,自然也有天下第一刀。 尽管刀的故事,在剑道出了一个千年无一的剑谪仙后显得黯淡了不少,可其中仍不泛有足以问鼎当今江湖顶峰的出类拔萃者。 譬如: ——当今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年纪轻轻就已和徐神翁齐名,不笑古人、只笑后生的方笑后。 譬如: ——那位宁静致远,生性淡薄,却依然名满天下的任平生。 江湖传言,任平生踏芒鞋、持竹杖… 披尽一蓑烟雨!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已足足下了两个时辰。 下的凡人目可见之处,全部都积满了水。 下的向来只静静流淌的洛河,暴然涨水,不久便如来潮时的钱塘江一般汹涌澎湃起来。 狂风一吹,那高涨的河水更是在月下翻涌出各式各样的形状。犹如急欲脱笼而出的饥饿猛兽,又如长眠了数千年至今都不肯瞑目的怨鬼亡灵。 只是任由风在大、雨在急、河水在怎么汹涌,也丝毫阻挡不了那一艘在河面上急驶的楼船。 那一艘楼船,自诞生之日起,就极少靠岸。 它已驶遍四海,甚至到达过世界的尽头。 每当有人在机缘巧合下看到它,或是听到关于它的故事,脑海里都会情不自禁的想到,传说中那艘被魔鬼诅咒过、每隔数十年才能上一次岸的船。 只因这一艘的行驶速度,远非正常的船只所能达到。最重要的是,正常的船想要乘风破浪,那就必须高挂云帆。可这一艘楼船不但没有帆,尚连掌舵的船员都没有。 它就像是一只长年漂泊在大海上的幽灵。孤零零的、冷凄凄的,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哪而去。 普天之下,只有极少的那么一部分人才知道,这艘楼船并非是传说中那艘被诅咒的船。而是百年前的一代传奇——天涯沦落人的船。 只有更少的那么几个人才知道,曾和神虚子齐名的天涯沦落人,为何要头顶斗笠,远离故土,长年居于船上,流浪于九州之外。 在百多年前的那一场对战中,天涯沦落人真的败了吗? 不可否认,天涯沦落人确实是败了。 只不过天涯沦落人败给的不是神虚子,而是他自己! 正如年纪轻轻、就想将始皇帝却而代之,最后却只能在乌江自刎的西楚霸王。 西楚霸王,败了。 他败给的,不是刘邦,更不是韩信。 王不过霸,将不过李。 羽之神勇,千古无二。 在这片天地间,真正能败霸王者,唯有霸王自己! 若不是从来未曾一败。若不是江东父老曾给予霸王那么多的期望,霸王兴许就从乌江过来了。 若不是曾经太过风流意气,若不是金陵子弟将天涯沦落人捧的那么高,天涯沦落人兴许就不会褪尽金衣。 曾经,承载着无数希望的人,最后给予人以绝望。 那些享尽盛名的人,最是容易负了盛名。 西楚霸王如此,天涯沦落人亦如此。 不同的是,西楚霸王已然自古,而天涯沦落人却还活着。 既然活着,那就当有活着的作为。 不管雕栏玉砌是否安然无恙。不管明月中的故国,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有些事,该做,还是得做。无论是为了天下人,还是为了自己。 天涯沦落人已打算去做他该做的事。 这件事,他曾冥思苦想过很多次,曾苦苦等待了很多年。甚至曾拿起,又放下,最后又将其拿起。 他将前往江南,去取那个昏庸无道、至天下百姓于不顾的狗皇帝的头颅。 正如在无缘无故间被奸臣灭门的黄衣少女所说: ——那皇帝,早就该死了! 从古至今,在华夏数千年的历史上,帝王有数百位之多,可从来没有哪一个昏庸无道至当今这位的地步。 天涯沦落人对帝王的要求并不高。 他不求他所朝见的皇帝,能像秦皇汉武一样为华夏造身,为九州铸魂,他只求皇帝能够仁德勤政,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能让每一个家园得到应有的美满。 可如今这一位,实在是让他忍无可忍。 宠信奸臣、致使朝纲混乱,为一己玩欲、让天下劳民伤财,这些都尚且不提。又有哪一个皇帝,不想着励精图治,而是想着通过制造杀戮掠夺江湖气运,来弥补已呈颓废之势的国运的? 又有哪一个皇帝,长年偷出皇宫不是为了私访民情,而是为了与妓女欢好的? 据野史说,昔日“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魏武帝,有喜好有夫之妇的癖好;而如今这一个皇帝,竟是喜好人尽可夫的妓女。这要是让外族得知,又如何不会让其笑掉大牙?如何不会将古人通过“饮马翰海,封狼居胥”,“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才得以建立起来的民族自信与家国情怀毁于一旦? 天涯沦落人不想看到那一天的到来,不想在袖手旁观。 他打算扫邪气于朝纲,还天下以大白。 所以,他自渤海向西而行,最后入了洛阳。 天涯沦落人来洛阳的原因,有两个。 一是因为,天涯沦落人还需要一个时机;一个不牵扯太多人,最好是悄无声息的恰当时机。 天涯沦落人若是硬闯汴梁城,或是直接落剑于皇宫,那不知会有多少人命丧于他的剑下。尽管那皇帝身边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死不足惜、死有余辜的,可天涯沦落人依然不想让自己的双手,沾上太多的鲜血。 二是因为,天涯沦落人得知了九皇子赵德基,也将前往洛阳的消息。 天涯沦落人将九皇子约至“傻人”街的“无歇”酒肆,想在杀人无血的店里取了九皇子的性命。 可天涯沦落人没有想到,那位来自于幽州的绿衣少年,竟然会为九皇子而求情。甚至不惜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 天涯沦落人有些奇怪。那身为燕氏独子的绿衣少年,为何会作出如此不识大体的事情? 难道,他欲取其性命的九皇子,真的不该死? 真能阻止江湖上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 天涯沦落人的口头上,一直都没有答应绿衣少年的请求,但天涯沦落人内心的决定,却在绿衣少年那宁死不悔的表情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没有在杀人无血的店里取走九皇子的性命,而是制住九皇子,将九皇子丢在了船板上。 天涯沦落人想看一看,这个九皇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也想让从一出生就是锦衣玉食的九皇子,尝一尝那从来未曾尝过的人间疾苦。 天上有骄阳烈日,那就让他晒。 地上有刺骨冷风,那就让他吹。 最痛苦的是,从一被丢到船板上的那一刻起,九皇子就只能像一条得了重病的狗一样无力的趴着,无法在动弹。他没有吃过东西,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 当想要“找个死”的小色女跳上船来,九皇子尚被小色女一脚踹的满口是血。 九皇子面无人色,双唇干裂。连神智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模糊。 直到夜色来临,老天爷怜悯似的下了一场暴雨,九皇子泡在雨水里的身体从伤口处发出撕裂般的剧痛,才让他的神智清醒了几分。 九皇子看着眼前的雨水,用尽剩下的全部力气,让瘫痪了一般的身体微微张开了嘴。 九皇子需要水。 极度的需要。 他要是再不喝水,必然会活活渴死。 九皇子从心底感激老天爷下的这一场暴雨。 他突然觉得,这无色无味的雨水,胜过他从小喝到大的琼浆玉液。 他突然能够明白,那句“春雨贵如油”,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想到,以前的自己最讨厌下雨。只要一听说雨要来,总是会提前做好避雨的准备,从来不曾想,这人世间是不是有许多许多人,正奢求着雨来… 因这一场暴雨,得意继续苟延残喘的九皇子,趴在船板上愣愣的看着落在眼前的急雨。 也看着有一双脚,缓缓的从船舱里走入雨中。 那是,身着青衣的天涯沦落人。 九皇子本以为,天涯沦落人是为自己而来,却不料天涯沦落人才走出四五步就没有在向前。 天涯沦落人立在暴雨之中,缓缓抬起了顶着斗笠的头。 掩在青纱下的目光,箭矢似的看向了风雷壁的方向… 天涯沦落人察觉到,在他的气机之内,有一股不属于他的气机正在涌动。 那股气机之强大,非一般人所能想象。不说不在天涯沦落人之下,至少也可以说相差不远。 否则,天涯沦落人也不会亲自踏出船舱了! 可是,在当今天下,又有几人能发出这样的气机? 这人又为何会出现在风雷壁上? 第116章 上弦月下 “阁下何人?” 天涯沦落人以意通神,遥相问道。 他青纱下的唇齿未曾动过,但由意念发出的声音,已随笼罩方圆数十里的气机送入了那人的耳中。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又有——谁怕?” 立在风雷壁上的人,双眸微阖,自嘲似的一笑,扬声答道:“不如披尽一蓑烟雨,笑看人间万象,任尽平生罢!” 天涯沦落人青纱下的面容,无声的消除了惊疑之色。 如今这一片已呈凋零之势的江湖,虽然无法和百年前的那一片江湖相提并论,但如今的江湖上仍然有几位能让天涯沦落人看的入眼的人物。 这吟着大苏学士那阙《定风波》,并且以此为名号的人,便是其中之一。 此人,姓任,名来,字平生。 外号“一蓑烟雨”。 乃是当今江湖之上,风头最盛的几人之一。 所谓的“风头最盛”,说的直白一点,那就是修为最高的意思。在这个尔虞我诈,人人都想扬眉吐气、扶摇万里的世道上,成名不仅需要趁早,还需要付出代价。 什么样的名声,就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名声最响、风头最盛的代价,只有修为最高的那几个人才承受的起。 既然立在风雷壁上的人,是外号“一蓑烟雨”的任平生,是当今江湖上修为最高的几人之一,那能拥有一身这样的气机也就不足为奇了。 天涯沦落人微作沉吟,又问道:“阁下,所来何意?” 独立风雷壁上的任平生,淡笑道:“久闻天涯沦落人乃百年前的人中之最,天资超然,慧心独具,仅凭凡人之躯便修成了一双惊世骇俗的剑眼,其旷世身姿,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纵是放眼整个剑道,也只有传说中的那位白衣剑仙,方可与之媲美。” “得天垂怜,任平生在十三年前的一个机缘巧合下,入得以意化刀之境;这十三年间,虽不敢妄称刀者第一,却也未曾一败,况且最近的这一段时间,任平生仿佛在无形中开了窍,刀意又更上了一层楼…” 任平生的话,说的极为淡然,也极为坦然。话中的言外之意,已在明显不过。 天涯沦落人听得出任平生话中的意思。这样的话,天涯沦落人曾听过很多次。 在百年之前,天涯沦落人每当听到这样的话,通常都会给予说话者以成全,并且会向说话者投去欣赏的目光。欣赏说话者敢于向其挑战的勇气,以及明知是输、却不怕输的精神。 但现在的天涯沦落人,不会再这么做了。 现在的天涯沦落人,已不在是当年那个身披金衣的天涯沦落人了。 他变了,也老了。 在遗憾中、在心结里、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一个人无声无息的独自老去。 老的再次听到这样的话,只会觉得无趣、无聊,甚至会对这么说的人产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反感,不想在与之交谈。 他颇为失望的抒了口气:“听闻一蓑烟雨任平生,淡薄名利,生性潇洒,深谙五柳先生一般的隐士之风,如今看来,此为缪传矣。” 任平生不以为然,如初笑道:“人间之名,本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虚名,缪不缪传又何必在意?倒是与沦落人相逢于洛河的这一段机缘,若不好好把握的话,那日后必然是会后悔莫及、抱憾终身的。” “你口中的所谓机缘,无非是你争强好胜的籍口;奈何如今的天涯沦落人,已不是当年的争强好胜之辈,所以——” 天涯沦落人收起目光,看了一眼在狂风暴雨中掀起阵阵汹涛的长河,然后转过身去:“恕不奉陪!” “任平生应该早些料到这一点。沦落人乃是不与世出的一代传奇,一身修为早已达到让人梦寐以求的入圣见隐之境,纵是天人临凡,亦难以与其争锋,其心胸之宽广,气度之不凡,更是远非常人所能及;如此人物,自然是不屑于与我等后辈争强斗勇了…” 阖目立在风雷壁上的任平生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沉吟了一小会,似是在坚定尚有些动摇的决心,接着叹息道:“奈何任平生,偏偏是一个不自量力、又不知好歹的人,今夜来此,只想以新悟的意刀,会不会沦落人的眼剑;沦落人乃是可比荆轲的名士,即是名士,当为君子,即为君子,那就当成人之美,沦落人又如何能让任平生扫兴而归呢?” “我想阁下应该是误会了,天涯沦落人仅仅只是一介相逢不必相识的沦落天涯之人,并非所谓的名士,更非所谓的君子——” 天涯沦落人脚不停步,目不回眸,直接步向了船舱:“阁下,请回吧!” 立在风雷壁上的任平生,面上再次露出了自嘲似的笑容:“看来今夜的这一行,只能以冒犯收场了…” 言未毕,任平生微阖的双眸,蓦然一睁。 两道看似温和,实则凌厉绝伦的目光,急箭般射向天涯沦落人驶来的方向。与此同时,一股无比强大的刀意也随着任平生的心念自身周冲天而起。 任平生唇齿微张,吟出一句:“最是,生海无涯——” 冲天而起的刀意,瞬时在夜雨中凝而一柄人目可见的巨刀。 巨刀和藏在任平生披风下的刀一样,刀身都是呈弯月状的绯红之色。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位身穿绯红霓衣的婀娜女子,正在夜雨中翩翩起舞,凝聚成形的巨刀,就是那女子翩跹时的腰。 任平生口头再吟一句:“奈何,寂寞有主——” 绯红巨刀的锋刃,倏然一举,胜似昆仑山倒,携开天辟地之能,直劈十数里外的天涯沦落人。 外号“一蓑烟雨”的任平生,给人的印象一向是显山不露水,生性淡薄。但今夜却极其反常。 今夜的任平生,不出招则已,一出招就是鲜少展露人前的看家绝技,半点都没有生性淡薄、不喜争名夺利的隐士之风。 他的这一刀,非但气势惊天,凄艳瑰丽,而且还是由心念凝刀意化成。与天涯沦落人的“眼剑”可谓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庆幸他这一刀所面对的对手,是百年前的一代传奇;若换做其他人,就算是可以暂时避开这一刀,不为他当场所斩,那楼船和船上其他的人也难逃葬身洛水的厄运。 行到船舱口的天涯沦落人自任平生睁开眸子的那一刻就已察觉。 察觉到那股不属于自己的气机蓦然暴涨,也察觉到为争强斗胜而来的任平生即将出手。 天涯沦落人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等待着任平生的出手… 天涯沦落人没有想到,这往日无仇近日无冤,连见都没有见过的任平生,一出手就是全力一击。 这一击对于天涯沦落人来讲,虽说算不上什么致命的杀招,但已足够将任平生的不怀好意表露无遗。 天涯沦落人的心里,涌出了一股浓浓的悲愤与无奈。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为何不在江湖,也如此身不由己? 天涯沦落人转过了身,再次看向了风雷壁的方向。 他想问一问在江湖上背负盛名的任平生。 “阁下…” 可任平生,没有让天涯沦落人问出口。 任平生似是知道天涯沦落人要问什么,存心不想让天涯沦落人将那个问题问出口,抢先反问道:“沦落人觉得任平生的意刀,如何?” 天涯沦落人在想说话已来不及,凄艳瑰丽的巨刀当头而至。 天涯沦落人没有发出眼剑,没有接下任平生的这一刀的心思,只是立在原地,暗自将气机一转,催使楼船向后急退。 绯红色的巨刀,斜空劈入了河水里,让本就在暴雨下汹涌澎湃的长河,向两侧各自掀起一堵惊天巨浪。 巨刀所携带的刀意,顺着刀尖向急退的楼船延绵而去。在长河上拉扯出一条长达数里的锋刃。 立在船舱口的天涯沦落人,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看着任平生的刀意贴船而来。 那刀意由盛而衰。从凄艳的绯红之色,逐渐变得暗淡,最后彻底湮灭在浪潮里,形似一朵枯萎的花。 天涯沦落人没有去想任平生的“意刀”,到底算的上是什么样的一个境界,而是在沉思,他想问出的那一个问题。 ——人生在世,为何总是如此身不由己? 以前的天涯沦落人,每逢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困惑,都会在第一时间去找他的那位好友,与那位好友促膝长谈,互换心得。他与他的那位好友,无话不说;他对他的那位好友,推心置腹。 可惜的是,他的那位好友,早已不在了。 就算是,还在,也无法开口去问了。 天涯沦落人找不到一个可以与之促膝长谈的人,更找不到一个能够知心的人。碰巧的是那些疑问与困惑,偏偏在天涯沦落人失去那一位好友之后与日俱增,变得越来越多。 多的在天涯沦落人的心里拧成结、织成帐。以至于,会想着将刚才那个问题,去问一个素不相识、并且来意不善的人。 外号“一蓑烟雨”的任平生,来意是真的不善。 不善的一言不发,一刻微歇,便又出了一刀。 这一刀的刀意,比上一刀更盛,更显凌厉之势。完全没有顾及这一刀会给刀下的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风雨交加的夜空,波涛汹涌的河面,都被瑰丽的刀锋渲染成了绯红色。 “阁下,未免逼人太甚!” 天涯沦落人没有在退。 他看着绯红色的刀锋破空劈来,以心念凝气机护体。 立在风雷壁上的任平生面带微笑,淡然答道:“任平生若不相逼,沦落人又怎肯一展天人风采?” 足以开山的瑰丽巨刀,再次斜空落下。 天涯沦落人的护体气机,不仅护住了自身,也护住了脚下的楼船。任平生的这一斩就斩在水纹之上。 那水纹在夜空中荡漾出点点涟漪,看似轻描淡写,若隐若现,实则坚不可摧,无物可破。 绯红色的巨刀一斩下,利器撞击之声顿时响彻天地。 刀焰、火花,各自激射而出,一时之间炫目至极。 气机下的天涯沦落人,目色愈加冰冷。 他不在看向风雷壁,而是缓缓摇了一下头,吐出一句:“即是如此,那我——就破了你这所谓的意刀!” 这一句的前半句,充满无可奈何;后半句却是交杂着愤恨,几乎是长啸而出。 ——人生在世,为何总是如此生不由己? ——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为何退了这么多步,却落的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 天涯沦落人右手并出剑指,当空一举,竟是以身作剑,硬生生冲破任平生发出的“意刀”,寒芒般射向十数里外的风雷壁。 身为当今江湖几大顶峰之一的任平生,被天涯沦落人这骤然一冲,冲的体内真气翻涌,脚下连连退出三四步。 虽仅仅只是身形一动的冲击,尚未领教天涯沦落人的不世剑招,可任平生的心里却已有了底。 也有了,高低之分。 不过任平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惊恐。 他脸上的笑容,不但没有凝固,相反还由衷的多了一抹愉悦。 他莫名笑道:“成功了——” 接着,便开始往后急退。 他不敢接、也不想接,天涯沦落人的这一剑。 天涯沦落人的剑,那是能和可敌“武神”李愈之的神虚子一争长短的剑。 天涯沦落人的剑,在百多年前的那一场论战中,仅仅只是输了半招而已。 尽管如今的天涯沦落人,褪了金衣,藏了金剑,境界大跌,可那也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能接的。 当今天下,能接天涯沦落人剑的人,又能有几位呢? 龙虎山的张家天师。 武当山的吕姓真人。 是否,还有数出第三位? 任平生不得而知。 他只有退。 只有退,才能保证全身而退,不至于受伤于此。 第117章 上弦月下 诺大的船舱里,只燃着两盏烛火。 烛火昏黄。一盏燃在黄衣少女身后的桌上,映着黄衣少女瘦弱的背影;一盏燃在黄衣少女面前的剑案旁,映着那柄曾背负无数风流的金剑。 金剑,自输了神虚子半招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鞘了。 它从天涯沦落人的背上,解了下来;从天涯沦落人的手里,放了下来。被天涯沦落人搁置在这艘长年漂泊于九州之外的楼船里。 它浑身闪烁的金光,依旧刺眼,直到今日也不曾褪去分毫;只不过,它横于剑案上的模样,却像是只能存在于子孙心目中的一位先祖。 先祖,已逝去了许多年。已被子孙雕成了牌位、摆在了庄严肃穆的灵台上。 不同的是,先祖的灵台,一直都有子孙供奉,而横着金剑的剑案,从来未曾有过香火。它只能悄无声息的淹没在时间的尘埃里,只能敛声止语的埋葬在历史的洪流中,就连它的主人,都不愿提起,几乎已将它彻底遗忘。 唯一还将它放在心上的人,只有立在剑案前的黄衣少女。 黄衣少女敬重这柄金剑。 在黄衣少女为天涯沦落人所救,从而得以登上这一艘楼船追随在天涯沦落人身边的日子里,黄衣少女每天都会细心的擦一擦这柄金剑。 每一次擦拭完,黄衣少女都会对着金剑无比虔诚的许一个愿。 上千个日子里,黄衣少女许了上千个愿。 每一个愿都全部相同。相同的一字不差。 ——黄衣少女希望这柄金剑,能重回主人的背上。 ——希望这柄金剑的主人,能用它扫清天下浊,除尽天下恶! ——也希望这柄金剑的主人,能为自己报仇雪恨… 这么一柄光彩夺目,连岁月都无法抹去光华的剑,注定是一柄不平凡的金剑。它又怎么能够如此平凡的存在于世?它本就该天下瞩目,本就该万人敬仰,不是吗? 每一个人都想幸福快乐的活着,每一个人都希望能有一个圆满的家园。那些双手沾满鲜血、浑身满是罪恶的人,本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不是吗? 既然投胎成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那就必须要明白作为一个人的意义。在每一个江湖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仇是不得不报的,总有一些恨是不得不雪的,不是吗? 立在剑案前的黄衣少女听见了天涯沦落人与任平生的对话。 她知道那个外号“一蓑烟雨”的任平生,有着什么样的来历,也知道领悟出“意刀”的任平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黄衣少女虽才二之八九的年纪,但对当今江湖形势的了解程度,却远非一般人所能及。黄衣少女对当今江湖上稍微有些名气的人,都有过一定的了解,甚至还知晓一些从来未曾显露于世的秘密。 那些人毁灭了黄衣少女的家园,杀尽了黄衣少女的亲人,可终究无法改变黄衣少女与生俱来的身份。 ——出自五大名门中的天都离氏的身份。 ——身为黄山“旭日之巅”唯一一位后人的身份。 任何人只要有着这样的身份,都会耳濡目染的对当今的江湖形势极其了解。哪怕是从小无心踏足江湖的深闺女子也是如此。 黄衣少女并不为离船而去的天涯沦落人担心。在黄衣少女的心目中,任平生的实力纵是与他的来历一样非同小可,但要和天涯沦落人相比,那依然是比不上的。 更何况,一个像天涯沦落人这样的传奇,什么时候轮得到她一个弱女子为其担心呢? 天涯沦落人若是还需要别人来担心的话,那只怕任何人的担心都是白费。 黄衣少女仅仅只是一动不动的立在剑案前,以两道深沉的目光看着横在剑案上的金剑。 她的神色,凝重而又肃穆。肃穆的不像是面对一柄没有感情的剑,而像是面对一位可以帮她实现愿望的神灵。 黄衣少女在心里默默的祈祷,默默的许愿。 没有人能想象得到,黄衣少女对愿望能够实现的渴望程度,来的是有多么强烈。 心底的愿一许完,黄衣少女随即笔直的跪了下去。 坚硬的膝盖骨,撞击在同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两声十分清脆的轻响,可黄衣少女一点也不觉得疼。她看似柔弱的娇小身躯,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钢筋铁骨。 黄衣少女弯下腰,深深的叩首。她一连叩了三次,每一次都叩的咚咚作响。 只不过三次叩首的动作却有些不同。 在叩前两首的时候,黄衣少女的动作十分麻利,然而在叩第三首时,黄衣少女的动作却显得有些迟疑… 黄衣少女察觉到有一股不属于天涯沦落人却又有些熟悉的气机正在靠近楼船。 那股气机来势极快,几乎可以说是瞬息而至。 瞬息之后,便消失在了黄衣少女的感知里。 正叩着第三首的黄衣少女,心里很明白,那股莫名而来的气机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拥有那股气机的人特意收敛,已然超出了自己所能感知到的范围。 黄衣少女不用想知道,拥有那股气机的人,一身修为肯定远胜于她。按照常理来讲,就算拥有那股气机的人出现在她身后,她也不一定能够马上发现,如今她能够如此轻而易举的察觉,极有可能是那人故意露出的破绽。 拥有那股气机的人,想要告诉黄衣少女——他来了。 黄衣少女抬起头,站起身,立在原地沉思了片刻。 她的心里很是困惑。 ——来人既是修为远胜于她的高人,又是莫名而来,那又为何要故意泄露气机让她知晓? ——此人造访楼船的目地是什么?如今天涯沦落人被任平生纠缠,已远离楼船而去,自己又该如何应付? 黄衣少女没有得出答案,但一想到无缘无故前来纠缠天涯沦落人的任平生,她的脑海中突然记起了一个家园尚未破碎时的画面。 画面中的她不过才十三四岁,正值豆蔻年华,她那闻名天下、且极具名望的父亲母亲,也都还健在。 她在去往“云台书阁”的时候,无意间听见了一个出自父亲母亲之口的秘密: “…你是说,云梦山上一代墨家矩子的大弟子,就是…” “不错。那名大弟子并没有英年早逝,而是改头换面的活了下来。” “那他与神农谷的翠褚兰、高唐州的衔风颍秀,以及以一手意刀名动天下的任平生,岂不是同门师兄弟…” 黄衣少女目光一动,心头由此联想到了一个人。 只不过有了一丝头绪的黄衣少女,很快又将其否定了。 黄衣少女觉得,她联想到的那个人和任平生不可能再有任何瓜葛。就算是再有瓜葛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天涯沦落人一离开楼船,这人立即就莫名而来,摆明了是和任平生串通一气的。任平生怎么可能和不共戴天的仇人串通一气? 可若不是那个人,来的又会是谁呢? 不等黄衣少女继续沉思,来人的声音已传入黄衣少女的耳中。 任何人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都会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那声音,不过是吟出了一句词。 一句听起来犹如天籁,实则胜似晴天霹雳的的词:“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黄衣少女脸色顿变,暗自惊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他…” 黄衣少女因任平生而联想到的人,就是以“清都山水郎”自称的蓝衣人。 从父母口中知晓那个秘密的黄衣少女,觉得“一蓑烟雨”任平生不可能与那难辨善恶的蓝衣人串通一气,一起来为难天涯沦落人,却万万不曾想到,这么不可思议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黄衣少女心惊未定,蓝衣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离姑娘,本山人好歹比你父亲还要大一辈,就这么让一个年过半百却依然英俊潇洒的老人在外面吹风淋雨,只怕有失礼数吧?” 黄衣少女一声不吭,快步走将出来,似一杆标枪一般峨然立到雨中,满心芥蒂的应声道:“这样就不失礼数了!” 暴雨倾盆而下,仅用两个眨眼的时间就让黄衣少女全身湿透;在看靠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虽然也在雨中,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超逸模样。 蓝衣人发随风起,以气机将雨水化为无形,风采一如平时。 他目光轻挑,羽扇轻摇,饶有兴致的将全身湿透的黄衣少女从头到脚细细打探了一番,然后长叹出声,颇为失望的感慨道:“可惜,可惜呀。” 黄衣少女没有听出蓝衣人的话中之意,冷声问道:“可惜甚么?” 蓝衣人笑道:“可惜离姑娘身上的衣服穿的太厚,这雨水虽大,却终究不能将离姑娘最美的一面彻底展现出来呀。” 出生名门的黄衣少女,还是第一次被人以言语相薄,她面带怒容,粉拳暗握:“没想到你这位年过半百的清都山水郎,不仅是满腹阴谋诡计的心术不正之辈,还是淫心不死的好色之徒!” 蓝衣人完全不将黄衣少女的辱骂放在心上,尚微笑道:“多谢姑娘夸奖,本山人确实当得起这两个一般人当不起的称呼。” 黄衣少女面上怒容更盛:“你觉得,我这是在夸奖你?” “当然。” 蓝衣人微微抬首,一脸超脱世俗之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样子:“难道出自江湖五大世家的离姑娘,没有看过儒家的那一部经典?” 蓝衣人没有说到底是儒家的哪一部经典,但博览群书、精通八雅的黄衣少女已能猜到蓝衣人指的是哪一本。那本经典中确实有一个“食色性也”的观点。 “离姑娘…” 蓝衣人目光转动,一撇沉默不语的黄衣少女,冷不伶仃道:“…不会是没有读过书吧?” “你——” 黄衣少女面上的怒容再次上升,可她自知不是蓝衣人的对手,只好强行忍着。 “哎呀呀,现在的世家子弟,可真是让人不省心呐…” 蓝衣人摇头叹息。看上去,似是有些痛心疾首。 他将羽扇向身后的男童轻轻一点。男童会过意,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举在手里。 “不过,即是上苍让本山人与离姑娘相遇在这雨夜中,那到也无事;本山人这里,有一本刚刚完笔的新书,就免费赠予离姑娘吧,相信离姑娘看完,一定可以大开眼界,受益良多。” 黄衣少女只觉受辱。 方才是自己受辱,现在是家门受辱。 她没有去看男童举在手中的书,可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了。却见书封上赫然写着八个大字——《奶奶在床上的日子》。 黄衣少女不知道书里的内容写的是什么,只见了这八个大字就有些触目惊心。 她不想与蓝衣人多作纠缠。多作纠缠纵是可以拖到天涯沦落人回来,可她自己不知还会怎样的羞辱。 当下收起心思,抿着唇吸了口气,傲然问道:“你去而复返,煞费苦心的用任平生引开天涯沦落人,不会真的是只为送书而来吧?” 蓝衣人直接了当的回答:“不是。”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蓝衣人看着黄衣少女从惊慌、愤怒,变得沉着、自信,还带着几分类似于天涯沦落人的孤傲模样。 微笑道:“离姑娘乃天都之后,不妨一猜。” 黄衣少女看向瘫痪在船板上的九皇子:“你是为了这狗皇子而来?” 蓝衣人摇头:“不是。” 黄衣少女眸子暗自一沉,微微侧过头,以余光撇向在帷幔后时隐时现的金剑:“你是为了天涯沦落人的剑而来?” 蓝衣人还是摇头:“不是。” 黄衣少女的眸子,彻底合上:“那你,就是为我而来!” 蓝衣人笑道:“何以见得?” 黄衣少女没有回答蓝衣人的话,而是自顾自的咬牙道:“你是来杀我的!” 蓝衣人神色如初,笑而不答。 他发现黄衣少女面上那抹类似于天涯沦落人的孤傲,在上弦月下无声的变成了痛苦之色。 极度的痛苦之色。 痛苦的脸色苍白,腮帮抖动。 蓝衣人看的出,那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恨。 恨天地不仁。 恨世道不公。 黄衣少女娇弱的身躯也在抖。 她知道,如今天涯沦落人不在,蓝衣人若是想要杀她,凭她自己的修为,无论如何都是逃不了的。 她也没有想过要逃。 她合上的双眸,乍然一睁。 杀气顿时弥漫开来。 她猛的一回头,湿透的衣发随之飘起:“来吧,我不怕你!” 第118章 上弦月下 蓝衣人一直都在看着黄衣少女。 他目光里的轻薄之色渐渐消失了,但他面上的神色依然没有变。 依然还是一副笑看风起云涌,任由涛生云灭,纵是有泰山崩于前亦不会为之变色分毫的高人模样。 他手头的羽扇,轻轻向前一点,口头竟吐出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但是,本山人却很怕你呀——” 黄衣少女已做好拼命的准备。 就算明知不是蓝衣人对手,怒极、恨极的黄衣少女也不可能引颈就戮。 黄衣少女没想到蓝衣人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么一句大跌眼镜的话,不禁愣在了原地。 蓝衣人早已料到黄衣少女会是这样的反应。 悉心解释道:“你乃名门之后,本是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可你现在的模样,却是形同厉鬼;本山人不过是一介庸庸碌碌的读书人,软弱且手无缚鸡之力,更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能不害怕吗?” 蓝衣人的这句话摆明了就是在打趣,可传入黄衣少女耳中却没有半点打趣的意味。 这句话让黄衣少女的记忆瞬时翻涌,给黄衣少女带来了一阵锥心之痛;尤其是“形同厉鬼”四个字,更是如同四柄利剑,直接插在了黄衣少女的心头。 是啊,她本是名门之后,不说是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至少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是啊,如今的她背负血海深仇,一心想要报仇雪恨,甚至可以说已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一刻的她,别说是厉鬼,就算是魔鬼也不及她来的可怕。 可又是什么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黄衣少女难承剧痛,紧捂着胸口无力的往后退去。 她退了一步,两步,三步,很多步,直到退得撞到了船舱才得以立住脚跟。 蓝衣人没有在看黄衣少女,也没有在说话。 他知道,这一刻的黄衣少女最为脆弱。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脆弱暴露人前。 他更知道,黄衣少女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恢复理智,平静下来。只有等黄衣少女平静下来,才能听得进他下面要说的话。 他下面要说的话,就是以懒着称的他,不惜顶着狂风暴雨也要去而复返的目地。 这个目地,至关重要。必须达成。 若是不能达成,或是出了差错,蓝衣人的那些计划就不能完美的完成。甚至有可能在凭添杀戮之后,付之一炬,以失败而告终。 身为“天下第二智者”的蓝衣人,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就好比是一位将追求武道顶峰视作毕生唯一信仰的武者。在武者的一生中,永远都只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赢,一种是死。绝不会有败。 或许,就蓝衣人的腹黑程度而言,会不会在失败之后以身就死还是一个未知之数,可蓝衣人与那些武者有着同样的想法却是毋庸置疑的。 在这个人人宣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人世间,又有谁能接受失败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越是惊才绝艳的人,越是难以接受! 而蓝衣人就是这种人,并且还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只不过无法接受失败的蓝衣人不但不着急,反而变得更加悠然起来。 他缓缓的将头枕在了轮椅上,一双英气逼人的眸子,无声的合上了… 立在轮椅后的男童,是从拥有记忆的那一天起就跟随在蓝衣人身边的,可以说是蓝衣人的侍童,也可以说是蓝衣人的弟子。 男童今年已满了十二岁。在这十余年里,男童深受蓝衣人的熏陶,从蓝衣人身上学到了不少腹黑的本事。他了解蓝衣人不同平常的作风,也了解蓝衣人难以预料的为人。 男童一直都是一动不动的立着,一张超乎年纪的成熟面庞上从一出现就显得深沉无比;但在蓝衣人合上眸子之后,男童深沉的脸色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他似是有些担心蓝衣人会就此睡着,也似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抿着唇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又满是无奈的吐了出来,提醒道:“喂,你的那位好友,可能已经顶不住了;他惹怒的,可是天涯沦落人呐——” 合上眸子的蓝衣人,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是天涯沦落人又能怎么样呢?富贵在天,生死有命,都是早已注定了的事,有什么不妥的吗?” 男童暗暗的握了握手里的书,恨不能用书将蓝衣人的脑子拍的正常一些。 蓝衣人发现了男童将书握紧的动作,叹息道:“旺财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实在?你到现在都没有将书收起来,难不成是真想着把书送给她?这么好看的书,怎么可以拿来送人呢?你把书送给她了,我们又看什么呢…” 蓝衣人的话方才说话,靠在船舱上的黄衣少女突然厉声喝道:“你…你…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正想告诉蓝衣人他不叫旺财的男童,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爆喝吓了一跳,已到了口头的话又咽了回去。 蓝衣人不在理会身后的男童,笑答道:“如此夜晚,如此景象,本山人又能干什么呢?” 他睁开眸子看向黄衣少女,又道出一句不可思议的话:“本山人不过是想帮你复仇而已。” 蓝衣人似是担心黄衣少女会听不清他的这句话,所以特意将这句话说的很缓慢。 缓慢的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吐出来。 满脸怒意的黄衣少女,并没有完全冷静下来,只是稍微恢复了一些应有的理智。 这些理智告诉黄衣少女,蓝衣人的这句话等同于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与她素不相识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主动想要帮她复仇呢?她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绝不是一般人说报就能报的。更何况面前的蓝衣人还是以腹黑着称于世,连是正是邪都难以辨别? 黄衣少女觉得这是一个笑话,也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但孤苦无依、幸的天涯沦落人出手相救才得以苟活于世的黄衣少女,找不到反击的方式,只能无力的承受着。 她抬起头,对着时不时划破雨幕的闪电,大笑出声:“帮我复仇?哈哈哈哈…” 闪电照亮了黄衣少女的脸庞。 那是一张交织着雨水和泪水的脸庞。 一张看起来是在疯狂大笑,其实却比痛哭还要不堪入目的脸庞。 蓝衣人也跟着笑。 他不管面对什么事、什么人,都能由心的保持微笑。 “离姑娘是不相信本山人的能力?” 黄衣少女还是在笑。 她不笑天,不笑地,只笑自己。 笑的停不下来。 蓝衣人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浓了。 他摇着羽扇道:“看来离姑娘是不相信本山人会帮你复仇了?” 黄衣少女笑的浑身禁不住的颤抖:“你觉得…你觉得谁会相信?你自己相信吗?” 蓝衣人坚定道:“本山人当然相信了,否则又怎会冒着丧命的危险再一次拜访呢?” 黄衣少女没有在答话。 她只不停的笑。 好像真的是遇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只不过,黄衣少女笑着笑着,忽然又笑不出来了… 她记起了一件事。 一件让她表情瞬时变得僵硬、身体几乎快要石化了的事。 ——蓝衣人若是为了这件事而来,那还真的就有可能帮她复仇! 可她又怎么能够答应? 她宁愿不复仇,宁愿受尽千刀万剐而死,也不可能答应。 一想到这里,她就将目光狠狠的投向了蓝衣人。 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手持羽扇,头顶云冠,面如冠玉,英气逼人,举手投足间无不显露出一种超逸绝伦的高人风采,但在黄衣少女的眼中,这一刻的蓝衣人无异于魔鬼中的魔鬼。 她用手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再一次步入了暴雨中。 蓝衣人看到了黄衣少女的变化,也看到了从黄衣少女的目光中藏满了杀机。 但蓝衣人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只若无其事的故作感慨:“人呐,总是这般迂腐,难道人与人之间,就不能有一点点的信任吗?” 重新步入暴雨中的黄衣少女,脸色白的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粉。 她死死的盯着蓝衣人,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了!” 蓝衣人恍然一笑:“哦?是为何呢?” 黄衣少女盯着蓝衣人的目光,冷的像冰,热的像火。 没有人能够分辨出黄衣少女的目光到底是更像冰,还是更像火。 但每一个看到黄衣少女目光的人,都应该知道,要是黄衣少女的目光也像天涯沦落人的眼剑一样可以杀人于无形的话,那蓝衣人已不知道死了多少遍。 黄衣少女在离蓝衣人丈半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一字一字道:“你是为了我家的气运而来!” 蓝衣人向来波澜不惊的神色,顿了一顿:“你家的气运?” 随即又大悟道:“奥,你不说本山人还差点忘记了,天都位于黄山云海当中,乃是最得天地之造化的一块福地;千百年来,居于天都上的离氏一族,非但可以寿尽人极,还可以轻松羽化,步入那每一个修道之人都梦寐以求的仙人之境;如今,黄山云海被魔人所焚,离氏一族更是被杀戮殆尽,只留下你这一条在机缘巧合下为天涯沦落人所救的漏网之鱼——” 黄衣少女的目光变得愈加凶狠:“你想以帮我复仇为条件,让我心甘情愿的将家族气运赠予于你,是吗?” “哈哈哈哈…” 蓝衣人一听这话,莫名仰天大笑起来。 黄衣少女厉声喝道:“你笑什么!” 蓝衣人笑道:“笑离姑娘将本山人想的太简单了。” 黄衣少女心头一震。 想要说话,却又有些说不出来。 黄衣少女知道蓝衣人的那些事迹,包括某些尚没有大白于天下、仅仅只有几个人才知晓的事迹;从那些事迹来看,黄衣少女确实是把以腹黑着称的蓝衣人想的太简单了… 可到底是哪里想的太简单,黄衣少女一时又想不明白。 蓝衣人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摇着羽扇道:“离氏一族的气运固是难得,奈何长生不死、悟道修仙这种事,并非本山人所愿,否则凭本山人的智慧,离姑娘又怎么可能存活至今?别说是有天涯沦落人在侧,纵是本山人的偶像重现、诛仙城的武神临凡,本山人亦照样取之。” 黄衣少女面无表情的冷笑出声。 她不是笑蓝衣人志在必得的口气,也不是笑蓝衣人夸大其词的话语。她就是觉得蓝衣人的话很可笑。 这些年口口声声说没有对离氏气运抱有非分之念,实则觊觎已久的人,黄衣少女见的太多太多。 试问,长生不死、羽化成仙这种事,谁不想降临在自己身上? 天都离氏的气运,是天下间最为神奇的一种,羽化成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表现,还有更加得天地之造化、更加不为人知的,普天之下又有谁不想将其占为己有呢? 黄衣少女侧过身,看向河面:“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她看着在磅礴暴雨下汹涌澎湃的河面,向船边走了几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 蓝衣人没有阻拦,也不担心会黄衣少女会跳船遁逃而去。 他如初摇着羽扇,微笑着。 却不料,缓缓走到船边的黄衣少女,忽然回头叫了一声:“清辙——” 蓝衣人冠玉般的脸上,微微一僵:“清辙?你叫谁?” “叫你——” 黄衣少女回过身道:“来自清都的山水郎,一笔春秋阁的阁主,墨染!” 蓝衣人轻摇羽扇动作,缓慢了不少,佯笑道:“离姑娘既然知道本山人名为墨染,又为何要将本山人叫做清辙?” “因为,你本来就是清辙。” “出自上一代墨家矩子门下的清辙!” “也就是那一位害怕继承不了矩子之位,丧心病狂到想要通过弑师来夺取矩子之位的大弟子,——清辙!” 黄衣少女从船边走了回来。 每走两步就说一句,神情逼人而又自信。 自信连一丝狡辩的余地都没有给蓝衣人留下。 面对着这么一份骇人的自信,蓝衣人脸上的微笑,终于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缓缓的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想不到,灭了几十年的口,最后还是被人知道了——” 黄衣少女在蓝衣人面前停下:“你现在杀我灭口,也还不迟,凭你的本事,杀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曾经的云梦山大弟子清辙,如今的清都山水郎墨染,又一次深深的吸了口气。 片刻之后,他将两口气一起吐了出来:“你还知道些什么?不妨一次都说出来——” “我还知道,你钟情于你的三师妹,也就是如今一方神农谷的谷主——翠褚兰。” “然后呢?” “奈何翠谷主早已心系于你的二师弟——衔风颖秀。” “所以——” “所以你用毒计毒杀衔风颖秀,害得他被逐出师门,只能在高唐州布下玄天阵法,以求自保。” “还有吗?” 第119章 上弦月下 “衔风颖秀布下的玄天法阵虽然可以自保,能保证不为你所破,却被你以自创的邪门遁甲之术还制其身;导致阵内之人无法踏出,阵外之人亦无法进入,擅闯者一步走错便会引动天雷地火,死于非命,衔风颍秀只能锢封于在高唐州的布下玄天法阵当中——” 黄衣少女往右边踏出两步,接着道:“你以为你的毒计就算要不了衔风颍秀的命,也能让衔风颍秀与翠褚兰终身不能相见,可你没有料到,宛如深谷幽兰的翠褚兰已然用情太深;她见衔风颍秀被你迫害至如此境地,恩师又为你所惑难听诫言,自知无法让衔风颍秀重返师门,终在心灰意冷之下离山而去,自此隐居于一方神农谷,再也不过问云梦山之事。” 黄衣少女转过身去,又道:“你见翠褚兰心意已决,自知求之无望,便致力于争夺钜子之位。只是相比于你和任平生,墨家钜子更倾向于那位入门最晚的小师弟,你为了确保能够继承钜子之位、主宰云梦山,于暗中丧心病狂的开启了你的弑师计划;只不过,你又失算了——” 黄衣少女说到这里不禁抒了口气。 她抬起头,看向那一弯当空而照的上弦月。 上弦月深陷于雨幕之中,四周尚时不时的有奔雷席卷,月华穿过狂风暴雨洒落在天地之间,竟是与平时无异。 这月华照着汹涌的洛水、也照着静谧的群山,照着荒野村外的草庐陋舍、也照着闹市街边的红墙绿瓦,照着纵死千回亦难平天下人的恶、也照着连六月飞霜都无法描述的冤;它好似是那么的公平,也好似是那么的不公平。 黄衣少女看着晶莹剔透的雨水不停从月华中落下,心头无声无息的有了一抹异样之感。 那抹异样之感,由滔天的邪恶和微弱的正义组成。中间交杂着些许庆幸。 黄衣少女想让那些许的庆幸,变得更多一些。 她收起目光,将她知道的秘密全部说出:“你忽略了一个人。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其实至关重要的人。” 清都山水郎存心想要看看黄衣少女还知道多少有关于他的秘密,睁开双眸看向黄衣少女的背影,明知故问道:“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黄衣少女侧着头道:“一个不被云梦山的宗派典籍所记载的人,这个人——和上一代墨家钜子同辈,是你的师叔!” 清都山水郎手头的羽扇轻轻的摇了两下,口头却不答话。 “你的那位师叔,无论是智慧,还是德行,都不在上一代墨家钜子之下,若不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当年继承钜子之位的就不是你师父,而是你的这位师叔。” 清都山水郎十分勉强的讪笑起来:“想不到本山人那位名不经传的师叔,在你的心中竟然能和墨家钜子相提并论;即是如此,那你可知是什么原因让他继承不了矩子之位,就连云梦山的宗派典籍都没有关于他的记载?” “因为——” 黄衣少女一顿,一字一句道:“他是女儿之身!千百年来,钜子之位只传男,不传女!正是你这位不被记载、甚至连名姓都没有的师叔,看出了你怀有弑师之心,让你的弑师计划尚未完全展开,就不得不以失败而告终。” 这句话一落,清都山水郎勉强作出来的笑意,无声的再次消失了。 清都山水郎本想黄衣少女就算知道他那些极其见不得光的事迹,也不可能知道他那位师叔不能继承钜子之位的原因,却没想到,黄衣少女连那个云梦山绝大多数弟子都不知晓、就连清都山水郎都是在实施计划时才得知的秘密都了然于胸。 以腹黑闻名于世、不管提起什么都能侃侃而谈的清都山水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清都山水郎突然能够理解,为什么数年前奸臣屠戮江湖之时,第一个灭的会是天都离氏,而不是其他几家。 如今想来,就算是由清都山水郎来引导那一场杀戮,清都山水郎也会先从天都离氏下手。一个能够知悉连当派大弟子都不知悉的秘密的氏族,天下间还有什么秘密是不曾知悉的? 一个这样的氏族,又如何能不被人所忌? 黄衣少女没有想这些,继续揭穿着清都山水郎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弑师计划失败之后,你害怕承受责罚,撇下与你同谋的几名弟子,只身逃离了云梦山。一手育你成人、授你纵横之术的墨家钜子,并没有因此对你执行清理门户的门规,而是任由你逃下山去,再以身患重疾、英年早逝之名,替你掩盖了弑师反叛一事——” 清都山水郎忍俊不禁的苦笑着摇头:“身患重疾,英年早逝?如此荒诞之借口,天下人也会信?” “今日看来,这个借口确实荒诞;可在当时,这个借口却是合情合理。” “今日与当时,有何不同?” “不同之处便是在于你的变化。如今化身为清都山水郎的你,意气风发,体格健硕,几乎脱胎换骨,但身为云梦山大弟子的你,却是另外一幅截然相反的模样。” 清都山水郎没有在明知故问。 他已没有必要在问。黄衣少女既然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那黄衣少女肯定知道他那时的样子。 黄衣少女道;“那时的你,以一副体弱身娇的残喘模样示人,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总是病恹恹的样子,似是从小就患有无药可治的绝症,年纪轻轻便已行将就木,命不久矣;墨家钜子结合你那时的模样,以英年早逝之名掩盖你的弑师之行,恰恰是合情合理之举,况且墨家钜子乃是深受天下人敬仰的一代圣贤,德高望重,他说出的话又岂有不信之理?” 清都山水郎面上的苦笑,变得浓了。 他没有狡辩,也没有否认,而是顺着黄衣少女的话中之意问道:“本山人即是这般十恶不赦,那身为正道三大栋梁之一的墨家钜子,为何不趁此机会清理门户,为天下除一大害,而是任由本山人离山而去?” 黄衣少女轻蔑的掀了掀唇角:“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清都山水郎脸上的苦笑,莫名变得诡异起来。 诡异的带着一丝狡诈。 他用带着狡诈的苦笑道:“是为了保全墨家的名声,让云梦山不被天下人耻笑,才不得不如此罢?毕竟让一手栽培起来、犹如亲身骨肉的大弟子都产生弑师之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黄衣少女咬着牙、切着齿,狠狠道:“我不知道要生着一副什么心肠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坐在黄衣少女身后的清都山水郎狡诈的笑出声来。 狡诈中带着不为人知的得意,听起来让人全身冰冷,不寒而栗。 “你无非是想说,被天下人视为一代圣贤的墨家钜子,慈眉善目、宅心仁厚,不忍将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弟子亲手毁掉——” 黄衣少女猛的把头一侧,厉声质问道:“难道不是吗?” 清都山水郎还是在笑。 与刚才不同的是,他的笑又变成了苦笑。 苦的像一碗新熬出来的中药,只需闻一下就能将人熏的转过头去。 清都山水郎承受着这一碗中药的苦,将其一饮而尽,叹息道:“你说是,那就是吧。本山人无话可说。” 黄衣少女看不到清都山水郎笑容里的苦,就算黄衣少女看到了,也无法体会得到。 黄衣少女只当清都山水郎是承认了他的罪行。 “墨家钜子智绝天下。他很清楚,只要将你弑师一事公之于众,云梦山的大弟子清辙,马上就会身败名裂、成为举世之敌,纵是你逃下山去,亦会命丧于其他能人志士之手;他不忍见你落得如此下场,所以才编造了一个谎言,为的是想保全你,让你改过自新,却不曾想到…” 清都山水郎苦笑道:“不曾想到什么?” “不曾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像你这么丧心病狂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改过自新;更没想到,你会在他离世之后重现人间,并且创建出所谓的一笔春秋阁,表面上是为江湖记录各种大小事迹,其实却是想着与继承钜子之位的小师弟分庭抗礼——” 黄衣少女沉吟了片刻,接着道:“庆幸的是,在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中,你这位化身为清都山水郎的大弟子一直都处于下风,你终究是比不上你那位…” 黄衣少女的话,没有说完。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自云梦山的大弟子,以外号“清都山水郎”名为墨染的身份创建出一笔春秋阁以来,在世人心目中便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仿佛是无所不能的、无所不知的,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清都山水郎只有一个对手。 这个对手,就是云梦山的墨家钜子。 清都山水郎只有在对上墨家钜子的时候,才会落于下风,才会陷入处处受制于人的被动局面。正因如此,世人才将云梦山的墨家钜子称为“天下第一智者”,将一笔春秋阁的阁主称为“天下第二智者”。 可谁又能料想得到,自称清都山水郎的一笔春秋阁阁主,也是出自云梦山?并且还是上一代墨家钜子的大弟子、是当代墨家钜子的大师兄? 没有把话说下的黄衣少女,突然觉得老天还是有眼的。 老天若是无眼,让分不清到底是正是邪的清都山水郎弑师成功,顺利继承了钜子之位,那千百年来圣贤辈出的云梦山,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老天若是无眼,没有另出一位智能天纵的圣贤,没有让那位圣贤对上清都山水郎,那这天地间又有谁能将其压制?依照清都山水郎丧心病狂的为人,以及为达目的而全然不顾正邪善恶的行事作风,这片江湖又会在添多少杀戮? 黄衣少女正处于庆幸当中,可身后却传来一句:“本山人与那位灭人伦、绝人欲的小师弟之间的故事,确实能让人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可让你产生出一些不该有的错觉,应该还不至于吧?” 黄衣少女没有被清都山水郎洞悉人心的本事所惊讶,而是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会是什么事情呢? 黄衣少女立在原地极力的转动着脑子,不停的回忆着。 半响之后,她终于记起。 她记起了在刚才这一刻被她忽略的事情。 那些事情,让她披着暴雨的娇弱身躯,开始无声的颤抖。 她听见心头传来“嘭”的一声响,藏在里面的庆幸,随之变得粉碎。 她瞬时变得惊恐、无助,不知如何是好。 她下意识的护住那些炸裂开来的碎片,妄想着将其复原,纵是被割的满手是血,也不曾放开分毫;可她没有想到,那些碎片竟然在她的手中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觉得,这是一种难得的庆幸,是老天有眼的一种表现,对吗?” 看着黄衣少女背影的的清都山水郎,完全没有因为秘密被揭穿而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意思。 不管他有着什么样的黑历史,不管他有着各种见不得光的事迹,都否认不了他情操、涵养、见识一直都少有人及的事实。 清都山水郎的神色,在黄衣少女的惊恐无助中渐渐恢复正常。 他如初般摇起了羽扇,提醒道:“你可能忘记了,本山人的那位小师弟是怎么死的了;你也忘记了,身为离氏后人的你,是如何沦落至今天这般田地的——” 黄衣少女没有答话,也没有作出其他反应。 她明明听到了这句话,明明听得很清楚,但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彻底麻木了。 就算被人狠狠的捅上一刀,也感觉不到痛了。 她张本就苍白如纸的脸庞,一点一点的在上弦月下变的更白。 白的就像是戴着一张面具。上面没有半点表情,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之感。 过了好一阵,黄衣少女这才吞了一口口水,说道:“依照你一贯以来的作风,我知晓了你这么多的秘密,一定难逃一死。” 清都山水郎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看着黄衣少女娇弱的身躯枝叶般不停的颤抖着。 颤抖的幅度并不大,不过身为一代高人的清都山水郎,还是看的很清楚。 黄衣少女立在清都山水郎的身前,独自面对着无边无际的狂风暴雨。 她如同带着一张面具的脸上,被木然、呆滞所填满。 她似是正在沉思。 沉思这刺骨的狂风要什么时候才能过去。沉思这冰冷的暴雨要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也沉思究竟还有多久才能看到彩虹挂满天空。 那美丽的景象,还能看得到吗? 她也似不在沉思。 她只是失去了正常人应有的一些东西… 她一动不动的吐出一句话:“你为何还不动手?”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好像是巴不得清都山水郎快些动手。快些了断了她的性命。 清都山水郎看穿了黄衣少女的心思:“你想要要本山人杀了你?” 黄衣少女不在说话。 她默认。 她承认。 清都山水郎轻摇着羽扇,一句接一句的问道:“绝望了,是吗?” “就算报了仇,也回不去了,是吗?” “就算回得去,也不想活在一个这样的世道上了,是吗?” 第120章 上弦月下 犹如木偶一般立在船板上的黄衣少女,承认了确实是想要清都山水郎杀了她。可她并不想承认这三点。 至少后面两点,她不想承认。 她要是承认了,那她的这一生,又得卑微到什么程度? 她张了张口。她想要反驳。可试了几次最后都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方才张开口,冰冷的雨水便从她的眉角顺着惨白的脸庞流了进去;不知为何,无色无味的雨水在这一刻变得奇苦无比。 清都山水郎的苦,是一种中药似的苦。而黄衣少女的苦,却比中药还要苦。 苦的胜过越王勾践在卧薪时所尝的胆! 苦的让黄衣少女连一个反驳的借口都找不到。 坐在轮椅上的清都山水郎沉吟了一会,直到确定黄衣少女无力反驳时才说道:“你放心,你知晓这么多不该知晓的秘密,又如此目无尊长的冒犯本山人,本山人自然是不会放过你;只不过,并不是现在——” 清都山水郎的口中如此说着,脸上却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意思。 他彻底恢复成原来的高人模样,完全没有去纠结被黄衣少女揭穿的秘密。 他将没有人能够看透的目光从黄衣少女的背影上移开,无声的转向交织着狂风暴雨的夜幕中,若有所思道:“现在的你,还有大事未了。” 黄衣少女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清都山水郎口中的大事指的是什么事。 她只想清都山水郎马上从她的面前消失,或是直接了当的取了她的性命。 她吞下流进口中的雨水,用一个比雨水还要冰冷的声音道:“你若是想要附注在我身上的家族气运,那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的好,我就算是死、就算是把它带进黄土,自此永绝于世,也不会将它赠予任何人。尤其是你,尤其是你清都山水郎!” 看向夜幕中的清都山水郎,无奈的笑了笑:“难道在你的心目中,除了附注在你身上的家族气运,就没有其它有意义的东西了吗?本山人不妨告诉你,别说是本山人苦心积虑想要得到你家的气运,就算是你五体投地的跪在本山人面前,恳求着要本山人收下你家的运气,本山人也不会多看一眼——” 清都山水郎目光一收,重新回落到黄衣少女的背影上:“本山人一早就说过,这一番去而复返,是为了帮你复仇。当然了,本山人也知道身为离氏后人的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本山人的。一是因为你所背负的仇,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的仇人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对付得了的,你不相信这样的好事会凭白无故降临在你身上;二是因为你身上还赋有着,让无数人都觊觎已久的不世命格,在你的心目中除了救了你一命的天涯沦落人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可以相信的人;三是因为说出这些话的,是曾经的云梦山大弟子、如今的清都山水郎…” 黄衣少女没有答话。 无论清都山水郎是不是已经彻底看透了她,无论清都山水郎抱着何种不为人知的打算,她都不想在说话了。 她甚至都不想在听见清都山水郎的声音。 只是,她又不能不听。她无法像闭上眼睛一样将耳朵闭起来,也无力将清都山水郎赶下船去,就算是躲进船舱也还是可以听见清都山水郎的声音。她没有办法,只能顶着暴雨立在原地,任由清都山水郎说着。 清都山水郎的话还远远没有说完。 他看着黄衣少女的背影,继续以一抹无奈的笑容道:“弑师叛道、贪生怕死、以腹黑着称于世、尚且反复无常、害人无数,清都山水郎就是这么一个不择手段的无底线之人。这样的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帮你复仇,确实如同奇闻,然而不管是如何质疑这个奇闻、否认这个奇闻,都阻挡不了这个奇闻的进程,因为奇闻发生之时,向来无人相信,本山人无端帮你复仇一事,亦无需你的相信…” 面色惨白的黄衣少女还是没有答话。 她在等。等清都山水郎把话说完,然后从眼前消失。 却不料,清都山水郎莫名把话锋一转,说道:“本山人不过是想做一个简单的提醒,那就是你若想报得大仇,那就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天涯沦落人身上,倘若连天涯沦落人都不能帮你复仇,那这天下间只怕是再也难有为你复仇之人——” 黄衣少女一直都在警告自己,不要在为清都山水郎的话所动,不能听信清都山水郎的任何话,可她惨白的脸色却还是在清都山水郎的这句话中有了变化。 只因清都山水郎又一次说中了黄衣少女的心中所想。只因黄衣少女早就明白了这一点。 只因让黄衣少女沦落至今时这般田地的罪魁祸首,不仅仅是一个祸乱天下、权倾朝野的奸臣,更是那昏庸无道、鱼肉百姓的皇帝所为。黄衣少女要想完成复仇,就只能是杀佞臣、诛昏君。 试问如此艰难、如此渺茫的复仇,古往今来,有几人做到过? 能够做到的人,可能一直都有,哪怕是当今天下也还有那么几位。譬如:龙虎山的那位天师,武当山的那位真人,诛仙城的那位武神,还有云海间的那位剑仙。 这些人物必定都是能够做到的,可他们又怎么可能这么做呢?他们要是愿意这么做,当初就不会任由那一场杀戮视发生。 在这个人世间,唯一有能力、又可能这么做的人,也就只有一个深谙名士之风的天涯沦落人了。 倘若连天涯沦落人都无法为黄衣少女复仇… 黄衣少女没有在想下去。 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不允许自己这么想。 她正想要喝斥清都山水郎,不要在说下去,可清都山水郎已经开口:“…然而,你不知道的是,沦落人此番现世,不管是前往江南诛杀皇帝,还是远离九州漂浪江南,其处境都将陷入危机当中!” 黄衣少女没有喝斥。 清都山水郎的这句话改变了她惶恐的情绪。 她突然想笑。 她忍了忍笑意,最后还是止不住的冷笑起来:“让天涯沦落人陷入危机?你可别忘了,当年能于李愈之一较长短的神虚子也只胜了天涯沦落人半招。” 清都山水郎也笑了笑:“本山人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觉得除了那两位道门高人,以及某几位怎么老都老不死的怪物,这片天下已无沦落人的对手。本山人也不得不承认,若单以自身修为而论,沦落人在当今江湖确实立于顶峰的存在,但你应该知道,真正决人生死的宿命之战,靠的不仅仅是自身修为,还有某些变数,某些阴谋、阳谋之类的小把戏。” 黄衣少女的冷笑僵在了脸上。 她只听到一半,便已笑不出来。 清都山水郎接着道:“你可还记得,今日下午本山人未出一招一式,只用口舌便乱了沦落人的心绪?你可还记得,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杀出来的的作死小能手,以及从她袖子里放出来的那条黑龙?本山人料想,身为名门之后的你,一定未曾主意到那条黑龙的不同之处,本山人只说一点,那条黑龙是六爪之躯,常缠于某位人尽可夫的妇人之臂——” 立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的黄衣少女,无力的后退了两步。 口头骇然的吐出一句话:“她是一帘春梦楼来的…” “你既已知道,那你应该庆幸,庆幸那条黑龙并未真正的发作,否则就算是沦落人也难以这么轻易脱身。” 清都山水郎转过头向风雷壁的方向看了看。 他看到了时不时的亮光。也不知道那是刀光、剑光,还是闪电的光。 清都山水郎看着那光叹了口气,又向黄衣少女道:“这些都不过是今日所发生的事,如今都已经过去了,但是明日呢?明日又会发生什么超出意料的事?这一点就连本山人都无法预测,不过有一点本山人却十分确信,那便是在沦落人前往江南的途中每发生一种意外,其胜算便会少上一些。一是因为,那皇帝的所到之处,身边定然少不了那两个人;二是因为,沦落人已然人列为试功对象——” 黄衣少女听得“试功对象”四字,只觉得连肉都开始狂跳起来。 这人世间竟然还有人敢把天涯沦落人列为试功对象的?是天涯沦落人真的没有威慑力了,还是如今的人太不知死? 黄衣少女缓缓侧过头,问道:“你说的是谁?” “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 黄衣少女又问道:“名字——” “求死。” 清都山水郎摇着羽扇道:“人皆惧死,而她求死!” 黄衣少女转过身,沉声道:“你说的是…你说的是冷艳宫的那个…” 清都山水郎点头:“不错,就是她。” 黄衣少女追问道:“她与天涯沦落人无冤无仇,为何要将天涯沦落人列为试功对象?” “因为,她炼成了永生不灭之体,有求死的资本。” 黄衣少女心头骇然。 十有八九的人在听到永生不灭之体几个字都会骇然。 清都山水郎道:“她也并非是一开始便将沦落人列为试功对象的,她是在等不到剑谪仙之后才将对象换成了沦落人。” “你是说,她原来的试功对象是剑谪仙?” 黄衣少女有些难以置信。 她无法想象要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会产生这么狂妄的想法,还是说冷艳宫的那那位姥姥真的有一会剑谪仙和天涯沦落人的实力?若真是如此,那这个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清都山水郎点着头道:“不错,她为了一会剑谪仙,不惜带着颜如玉在指路山上苦等了三年,只可惜她没有等到。” “她已知道天涯沦落人的下落?” “若非你与沦落人走的快,只怕在无歇酒肆时便已遇到了。” 黄衣少女看着清都山水郎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沉积了下去。 她记起眼中的这个人是以腹黑着称于世的天下第二智者。为了天涯沦落人,更为了自己的复仇大计,她不得不忘记刚才对自己的警告,不得不放下对于眼前这个人的芥蒂。 她问道:“要怎样才能摆脱她?” 清都山水郎神色如初,回答道:“无法摆脱。” 黄衣少女暗自心惊,失魂似的喃喃念道:“无法摆脱…无法摆脱…” 突然,清都山水郎以羽扇掩住了半张脸,压低了声音道:“她已知道沦落人重回九州的目的,只需寻得那皇帝便可寻得沦落人,又如何能够摆脱呢?” 黄衣少女听了这句话,隐隐发觉有些不对劲,连忙将心神一定,这才注意到面前的清都山水郎以扇掩面的样子。 黄衣少女看不到清都山水郎的下半张脸,只能看到清都山水郎鼻梁以上的部分。 她看到了清都山水郎的眼睛。 那双方才还英气横溢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阴狠凌厉的光。 光里藏着无数蛇蝎,让人不寒而栗。 黄衣少女猛然记起一件事。 这件事让她失去重心般的往后退。 然后在让她伸出手,指向清都山水郎,一字一句的咬着牙道:“是…是你…是你…将这个消息告诉我们的…” 清都山水郎羽扇下的唇角,缓缓扬起,以一个事不关己的语气说道:“本山人向来只告诉人好的消息。” 黄衣少女泪如雨下,嘶声狂喊道:“清都山水郎,我与你素无瓜葛,你为什么要害天涯沦落人,为什么要摧毁我唯一的希望…” 清都山水郎冷冷的笑着:“因为本山人,是个读书人,本山人读的那些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本山人,一定要做一个乐于助人的人。” 黄衣少女怒极、恨极、也绝望极。 绝望的只剩下一句:“你…你…你不是人…” 清都山水郎不为所动,继续冷笑道:“本山人是不是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复的了仇。你现在这个样子,是想要放弃你的血海深仇,还是自知连续遇到求死姥姥、徐神翁、方笑后,就算是与神虚子齐名的天涯沦落人,也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你不就是想让我报不了仇吗?你不就是想让我死吗…” 黄衣少女颤着腮帮,抬起头向风雷壁的方向看去。 风雷壁的方向不仅有狂风和惊雷,还有骤雨和闪电。 大自然各种不可抑制的力量,在黄衣少女的眼中不停的交错叠现。 她仿佛看到了天涯沦落人。 看到天涯沦落人先战冷艳宫的求死姥姥,又战本可成仙却始终没有成仙的徐神翁,最后再战那位不笑古人、只笑后生的方笑后。 她看到天涯沦落人满身血红,看到天涯沦落人已然力竭,胜似灯枯。 她听见方笑后在一刀挥出后说了一句:“收手吧,天涯沦落人——” … 黄衣少女没有在看下去。 她无意识的垂下头,似是一朵娇嫩的花再也难敌狂风暴雨的摧残。 她一步步的向船边走,一字字的念道:“我…我去死就是了…我去死就是了…” 清都山水郎看着黄衣少女踉踉跄跄的步伐,缓缓的放下掩在脸前的羽扇:“你以为你死了,沦落人就不会去往江南?你就可以阻止这一切?” 船下的江水,黑白相映,澎湃汹涌。形似披着人皮外衣的魔鬼爪牙。 黄衣少女离它们不过是纵身一跃的距离。 “本山人说过,当奇闻发生之时,任何人都阻挡不了它的进程。” 清都山水郎又一次看向风雷壁。 风雷壁那方闪起的光亮已小了不少。 清都山水郎回过头,向正好走到船边的黄衣少女淡笑道:“不过,本山人并没有说,不能改变它的进程…” 第121章 意刀 从楼船到风雷壁,中间有近二十里的距离,但天涯沦落人只用了两个眨眼的时间。这一刻的天涯沦落人,不在是一个人,而是化身成了一柄剑。一柄乍然出鞘直刺敌人命门的利剑。 又或者是说,以剑指作剑尖、以人身作剑身的天涯沦落人,本来就是一柄剑。他已和凝而成形的剑气融为了一体。 剑即是他,他即是剑;剑气所至之处,皆是他化身之地。所以他的速度才能如此之快。 快的刺破狂风骤雨,夹带着一道白光在凄迷的月色下急速飞矢。像是一支由万担强弩射出来的巨箭,也像是一颗划破天际的暗夜流星。 外后“一蓑烟雨”的任平生看着这柄剑,不停的往后退。 方才的任平生,声称要以新悟的意刀会一会天涯沦落人的不世剑招,为此不惜咄咄相逼,乃至是激怒天涯沦落人,可当天涯沦落人愤而出剑时,他却没有要接下这一剑的想法。 他想都没想就开始往后退。 他不是自知不敌的跑,不是慌不择路的逃。他只是退。 刚开始时,他后退的速度几乎和天涯沦落人飞矢而来的速度一致,两人之间保持着十余里的距离。 这距离看似很远,实则不过眨眼之间便可消除。 任平生能看到铺天盖地的剑气如潮水般奔涌袭来,能感觉到从剑气里激荡出来的风冷的凄寒刺骨。 任平生屏气凝神,全力施为,想要保持原有的速度,不至于被天涯沦落人追上,卷入那无处可躲、无处可避的剑气里,可惜没有如愿。 这短短一瞬的后退,已然是他如今修为所能达到的极限。 他无力一直保持,更无法临阵突破。 片刻之后,他后退的速度便极微极微的慢了一些。 极微的差距,犹如毫毛,非但是常人看不出来,甚至还可以用没有差距来形容。然后就是这可以用没有差距来形容的差距,所带来的后果却是任何一双眼睛都能看出。 任平生与天涯沦落人之间的距离,从十余里缩短到了八九里,又从八九里缩短到了六七里,再从六七里缩短到了四五里… 任平生是在极微极微的变慢,而天涯沦落人却好像更急、更快了。 两人的差距一出现,场面立即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在两人相隔八九里时,任平生的衣发就被剑气吹的狂飞乱舞,整个人都被冰冷的剑光映成一片雪白;等到两人相隔六七里时,任平生便彻底淹没在了天涯沦落人的剑气里。 天涯沦落人的剑气,足以杀人。杀一般人或是修为不济的人。 但“一蓑烟雨”任平生不是这样的人。 在这片江湖之上,没有人能只靠剑气就杀得了任平生。 任平生的一身气机,不动自发,与天涯沦落人的剑气冲撞在了一起。 顿时,潮水般奔涌的剑气里,开出了一朵光彩夺目的花,暴雨惊雷下有气劲相斥声开始嘶鸣。 被剑气包裹着的任平生,还是保持着原来手持竹杖的样子,还是没有要接下天涯沦落人这一剑的想法。 他还在退。 他自知天涯沦落人马上就会追上来,可他依然没有停下这已成多余的退却。 直到天涯沦落人的身影从彻骨的剑气里依稀浮现,直到天涯沦落人的剑指在紧缩的瞳孔里化作一点,任平生这才有了动作。 动作十分简单。仅仅只是举手成诀,作出了与剑指相似的刀指。 这是“一蓑烟雨”任平生即将正式出刀的前兆。 这是当今江湖的一大顶峰初会百年前的一代传奇的前兆。 前兆之下,有着一张俊逸的脸。这张脸给世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洒脱飘逸、生性淡薄的,但此刻却只留下一抹无法言说的无奈。 无奈这人世间的太多事,明明不想去做,却不得不去做。 无奈这人世间的太多人,明明生的安乐,却偏偏不甘平淡。 任平生在听说清都山水郎正到处寻他时,便料到自己又要倒一次八辈子血霉。于是他开始躲。他从江南躲到江北,从秦淮躲到陇西,可他还是没有躲掉。他在长安的某家酒肆里被清都山水郎抓了个正着。 清都山水郎太过了解他,太过了解这人世间的每一个人。 这就好比他想提醒天涯沦落人,却不得不先激怒天涯沦落人,想用后退来避开天涯沦落人的锋芒,却又避不开一样。 天涯沦落人的这一剑实在太快太快,快的已没有任何人能够避开。 清都山水郎交给他的事,他除了照做,别无选择。他要是不做,清都山水郎便会让他不得安宁。 天涯沦落人的这一剑,他除了接,亦无他法。他要是不接,那就得以身试剑。 任平生害怕不得安宁,害怕以身试剑,所以才答应了清都山水郎,才向天涯沦落人举起了刀指。 刀指一举,纵横刀气立生。 刀气一生,瑰丽刀锋立出。 刀锋一出,便有无数道霸绝刀影,以源源不绝之势向天涯沦落人飞射开去。 天涯沦落人丝毫不为所动,不偏不倚的迎刀而上。 飞射而出的瑰丽刀影,尽数击落在天涯沦落人以剑指化成的剑尖上;绯红的刀影、雪白的剑芒,立即乱花迷人眼般自相交处迸出,利器撞击之声更是惊天动地,刺耳揪心。 刀影一触剑指,便散了。而天涯沦落人的剑指却始终如初。 剑指如电,以不可阻遏的势如破竹之姿从绯红色的瑰丽刀影里一穿而过,所过之处激起光华万丈,波及半片夜空,直径与任平生的刀指抵在了一起。 没有以命相搏的对峙,没有不死不休的僵持,刀剑两指在瞬息之间抵在一起,又在瞬息之间分开。不同的是,天涯沦落人头顶斗笠、身着青衣的落魄身影,出现在了两指相触的地方,而任平生却不见了。 任平生已飞了出去。看上去,他好像还是在退,还是不想停下来。 只有任平生自己才知道,他其实并不是在退。退却在现在这种局面已然多余,他已不想在退。他之所以没有停下来,不过是因为他承受不住天涯沦落人这一剑的威力,被震飞了出去。 天涯沦落人这愤而发出的一剑,不说已尽了十成十的实力,至少也用了六七分的实力了。这样的一剑,任何人遇到都得小心,任何人都难保可以全身而退,哪怕是身为当今江湖几大顶峰之一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是如此。 任平生的刀指,一触上天涯沦落人的剑指,一身看似浑然天成、实则已然受损的气机,立即就乱了。任平生的腹部不禁往后一缩,体内血气翻涌,一口鲜血险些就此喷出,饶是任平生死死咬住牙根,才将这口血抿在了口头。 天涯沦落人察觉到了这一点。 按照常理来讲,一个拥有一身像任平生这样浑厚气机的人,不管修炼的是哪种功法,都绝不可能在初次交手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负伤退却。 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任平生本来就有伤在身。并且伤的还很重。 正因如此,天涯沦落人才停在了两指相触的地方,才收了剑势,散了剑招,没有继续欺身而上。否则任平生今夜只怕是会落的一个凶多吉少的下场。 任平生在飞出百余丈后,终于控制住了身形。 他抿住了那一口血,可嘴角仍有血丝溢出。 天涯沦落人掩在青纱下的目光里,愤然之色渐渐退散。他远远的看着任平生,问道:“是谁伤了你?” 任平生将口头含着的鲜血咽了回去。笑了笑,却是没有答话。 天涯沦落人道:“能与你一站之人,已然不多,能伤你之人,更是仅仅可数——” 任平生挺直身子,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笑道:“不是仅仅可数,而是一个都没有。我之所以有伤,不过是前天早上起床时不小心照到了镜子,我见镜子里的太过厉害,便随手给了他一掌。” 天涯沦落人不说话。 他向来不喜欢开玩笑,对于这样的话,他没有什么好说的。 任平生吸了一口长气,以做调息活血之用,又笑道:“沦落人不必为我担心,这点小伤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天涯沦落人听得出任平生的话中之意,诧异道:“你还不肯罢休?” 任平生全然不将自己的伤势放在心上,似笑非笑道:“事已至此,又如何能够罢休。” 天涯沦落人道:“你为何非要这么做?” 任平生抬起头看了看雨幕,叹道:“可能是因为沦落人尚未一展神乎其神的眼剑罢。” 天涯沦落人也叹出一口气,无奈道:“即是如此,那就请吧——” 任平生面上带着笑容,实际却是一点都不客气。 天涯沦落人的回答方才落音,任平生便“请”了起来。 他凝神、会气,以意通神。新悟出来的意刀终于自上弦月下叠出。 顾名思义。所谓“意刀”,便在于一个“意”字。 这个“意”字,并无深意,就是意识的意,意思的意。 其意至处,万物皆可为刀。 第122章 我还有一刀 任平生的“意”一向四周蔓延开去,空气里立即荡漾出一条条涟漪似的波纹。波纹看似错乱无章,实则都是一柄柄大小不一的刀。 任平生的“意”一融进漫天的狂风骤雨,狂风骤雨便随着任平生的“意”一起流转。流转着的风雨,以人目可见的速度化作了一柄柄锋芒毕露的刀。 就连离悬空而立的任平生还有近百丈之遥的洛水,都无法摆脱这股“意”的影响。 “意”下的洛水,变得像熊熊燃烧的火,变得像随风招摇的焰。火与焰交织在一起,又凝成了一柄柄瑰丽的刀。 片刻之间,交织着风雨雷电的月色下,蓦的多了各式各样数也数不尽的刀。 千万把刀交相辉映,颜色却只有一种。 一种与藏在任平生披风下那柄刀相同的颜色。 一种凄艳瑰丽的绯红色。 天涯沦落人看着由空气、风雨、洛水凝成的重重刀影,在眼前逐渐变得分明。似是一幕幕模糊不堪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透彻。 那些刀越是透彻,绯红之色就越是凝重,从中散发出来的刀气就越是横秋。 天涯沦落人感受着这股刀气,说道:“意由心生,刀从意出。确实不错。” “难道,仅仅只是不错吗?” 一般人能得到天涯沦落人这样的评价,实属不易。奈何任平生绝不是一般人。 外号“一蓑烟雨”的任平生,乃是当今江湖上的几大顶峰之一,乃是与清都山水郎、衔风隐秀、以及墨家钜子平辈的云梦山弟子,又怎么可以只用一个“不错”来形容? 对于任平生来讲,这个“不错”不是夸奖,而是一种羞辱。纵然是由天涯沦落人说出来也是一种羞辱。 不过,任平生好像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他反问天涯沦落人的语气十分平淡。平淡的好像不是在问天涯沦落人,而是在问自己… 天涯沦落人对莫名前来挑衅的任平生一直都没有警觉,此刻却突然察觉有些不对。 从任平生的反问声中,天涯沦落人听出了一抹淡薄之感。 江湖上关于任平生的传言,出现得最多的恰恰就是“宁静致远,生性淡薄”八个字。 一个生性淡薄的人,为何会表现的如此争强好胜?为何会无缘无故的前来挑衅,并且咄咄相逼? 并且还是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 时不时划破雨幕的闪电,突然不在闪起。走马般震耳欲聋的奔雷声,也突然消失了。 天地间,莫名安静了许多,就连风雨声都小了不少。 小的也仅仅只是声音声音。狂风并没有因此而变慢,暴雨并没有因此而变缓,它们仍然发出原来那般大小的声音,只不过是随着任平生强大到极点的“意”,而融进了漫天的刀气里。 天涯沦落人终于记起独自留在楼船上的苦命少女。 正要回身而去,却闻任平生蓦然吟出一句:“不问人间,名士流离一百年——” 简简单单的十一个字,犹如圣人降下的不世预言,夹带着些许对苍生的怜悯与同情,随即便已有法相随。 此法并非律法、术法、魔法。而是忽然开始悲鸣的狂风,突然开始呜咽的暴雨,突然齐刷刷颤动起来的千万把刀锋。 如今的天涯沦落人在想离去,已然少不了一番鏖战。 无论胜败如何,如何天涯沦落人在几招之内击溃任平生,都需要不短的时间。 而一个人性命,只需顷刻便可夺走。 天涯沦落人横目怒视任平生,叱道:“她若有损,你难逃其责!” 任平生不答,右手轻抬,刀指再现,继续吟道:“且笑江湖,孤标独行三万里——” 游尘外而瞥天兮,据冥翳而哀鸣。 孤标百尺雪中见,长啸一声风里闻。 即为尘外孤标,自当瑰意琦行,超然独处。又为何要深陷世俗,沾的满身尘埃? 衣发飞舞间,任平生刀指一挥,千万把瑰丽刀锋溪流般汇聚成一线,源源不断的向天涯沦落人激射而去。 一刀接一刀,一片连一片,密密麻麻,形同蝗虫飞至。 三万里虽有夸大之嫌,可席卷方圆三百丈却是铁打的事实。 三百丈之内风雨成刀,气流成刀,河水成刀。最边缘的那些剑气也化作了刀。 天涯沦落人目光一聚,瞳孔一缩,犹如一位老人将火堆一拢,神乎其神的眼剑以超迅雷之势发出。 刀如闪电、剑似流星;互相一交,霎时在雨幕中迸射出红白两种颜色。 红是绯红的红,白是雪白的白。 前者瑰丽而又好看,后者单一而又纯粹。 好看的东西不一定好用,纯粹的东西一定代表着一种极致。 只不过任平生的“意”刀,却是一个例外。任平生的“意”刀不但好看,还极其好用。 只因任平生的一身气机,虽和天涯沦落人相差不远,但终究还是差了。气机相差一分,根基便相差两分。在加上任平生本就有伤在身,从一开始就注定不是天涯沦落人的对手了。 只因任平生的“意”刀,是由他的心念和意念所发,也是由他的心念和意念所控。只要任平生的人不死,他的心念和意念就不会灭。只要任平生的心念和意念不灭,他发出来的刀就不会散。 不会散的刀,当然不会轻易罢休。只要不罢休,被缠上的人就只能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的刀,是什么样子? 不死不休的刀就是天涯沦落人现在面对的样子。 天涯沦落人发出的眼剑,能够轻而易举的抵挡住那些不死不休的刀,也能势如破竹的将其击退,可天涯沦落人却无法阻断任平生的心念和意念。 任平生很清楚自己和天涯沦落人的差距。现在的他,别说是要接住天涯沦落人发出的那些眼剑,只怕是接住其中几剑都得付出血的代价。 他不是由一帘春梦楼那位妇人所生的小色女,他没有异于常人的命格。他不能让天涯沦落人的眼剑近身。 不让天涯沦落人的眼剑近身,最好的办法就是乘其被“意”刀所阻时,先欺天涯沦落人的身。 所以,任平生的“意”刀一呈颓势,心念立即就变了。 被击溃的刀锋,不在回流至原来的招式中继续迎击眼剑,而是避开天涯沦落人的眼剑,从剑气最为薄弱之处逆势而上,直取天涯沦落人本人。 逆势而上的刀锋,形同脱缰野马,竟比迎击天涯沦落人眼剑的刀锋更急、更快、更为凌厉。 白门楼上,曹孟德缚吕奉先,不得不紧。 洛阳城外,任平生欺天涯沦落人,不得不急。 这是任平生唯一的应战之法,又怎能不争分夺秒,全力施为? 饶是那些刀都没有生命,都不知死为何物,才能做到这般一往无前。 饶是那些刀都是由意念所发,才不至于在中途被剑气所折。 天涯沦落人这一次发出的眼剑,与向小色女发出的眼剑大不相同。 向小色女发出的眼剑,最多也只用了三四分的实力,现在的天涯沦落人急欲回船,发出的眼剑已用了六七分的实力。 天涯沦落人大可全力施为,但却没有这么做。 天涯沦落人只想击溃任平生,脱身而去,并不想伤及任平生的性命。 天涯沦落人自信六七分的实力已足够将任平生一招击溃。先前击退任平生,天涯沦落人也只用了六七分的实力。 事实正如天涯沦落人所料。可天涯沦落人忽略了任平生的“意”刀竟是击不散、斩不断的。 就算将其击散、斩断,也能随即复生。 当任平生的“意”刀欺身上来时,天涯沦落人不得不收敛剑势,以气机相迎。 这毕竟是由心念和意念所发的刀。 毕竟是由任平生发出来的刀。 这些刀锋来势极猛,数量极多,变化极快,哪怕是天涯沦落人也无法小视。 连绵不绝的刀锋,带着刺耳的嘶鸣蜂拥而至。 刀锋刺进天涯沦落人的气机里,就像刺进一块无形的铜墙铁壁。拔不出,也无法前进半分。 任平生没有拔刀的想法,更没有继续前进的想法。他欺天涯沦落人的身,本就是为了让天涯沦落人分心,为了不让天涯沦落人的眼剑近自己的身,为了不那么快就败下阵来,为了替清都山水郎争取时间。 任平生直接放弃了那些刺进天涯沦落人气机里的刀。刺进去多少,就放弃多少,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但任平生的攻势并没有因此而变弱,依然像出刀时那般咄咄逼人。 因为,他放弃了多少柄刀,就又凝成了多少柄刀。 只要他的“意”还在,那些刀便是无穷无尽的。 无穷无尽的刀胜似绝情冷酷的毒蛇,一旦锁定目标、吐出信子,便绝不会在顾及目标的死活。 面对这比狂风暴雨还要狂风暴雨的攻势,天涯沦落人的处境逐渐变得有些被动。这倒不是说任平生的“意”刀对天涯沦落人造成了多大的威慑力,这只是说任平生又一次在逼着天涯沦落人作出选择。 天涯沦落人要想回船,就必须先将任平生击溃。天涯沦落人要想将任平生击溃,就必须先破了任平生的“意”刀。天涯沦落人要想破了任平生的“意”刀,就必须在多加一份实力。 天涯沦落人绝对有这个实力。绝对破的了任平生的“意”刀。 这一点,任平生心里也十分清楚,但任平生偏偏答应了清都山水郎,要为他争取时间。任平生只能赌。赌天涯沦落人破刀的时间——天涯沦落人破刀的时间一定不会太快。 因为,任平生已一伤在伤。天涯沦落人的六七分实力任平生都无力招架,若是在加一分实力那就不是受点伤这么简单了。任平生相信,天涯沦落人看得出这一点。 也因为,任平生了解天涯沦落人。天涯沦落人是不与世出的绝世高人,是与“神虚子”玉姬炎齐名的一代传奇,是曾让天下剑子都想沦落天涯的第一名士,天涯沦落人绝不会轻易开杀,绝不会对一个后辈痛下杀手。更何况这个后辈本就有伤在身? 任平生虽然再三逼迫天涯沦落人、再三冒犯天涯沦落人,可终究罪不至死。天涯沦落人虽然担心黄衣少女的安危,却无法确定黄衣少女是否真有性命之危。 天涯沦落人必定会经过一番艰难的取舍才会作出抉择。 任平生远远的看着天涯沦落人,心头不禁涌出了三个疑问: ——罪不至死就可以再三相逼了吗? ——有伤在身就可以目无尊长了吗? ——身为名士就不能发泄自己的喜怒了吗? 三个疑问在任平生的心里留下了一股无法言说的滋味。这股滋味让任平生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一些不曾亲身经历,却听人说了无数遍的事情。 譬如:天涯沦落人为什么会输给神虚子半招。输的那半招,又是哪半招? 譬如:神虚子并没有以战约相逼,天涯沦落人为何宁愿褪尽金衣眼睁睁看着天下覆灭,也还要信守承诺… 任平生想明白这些事情,心头立即生出了一股悔意。 ——他不该来这里的。 ——无论如何都不该来。 如果可以再选一次,任平生宁愿这一辈子都被清都山水郎扰的不得安宁,他也不会来。 就算清都山水郎另有密事交代,也可以由他人代劳,不一定就非得是他任平生。 像天涯沦落人这样的人,可能会让很多人觉得傻、觉得蠢、觉得迂腐之极,可任平生却不这么觉得。任平生只觉得天涯沦落人很伟大。天涯沦落人是这世风日下的人世间仅有的真名士。 这样的人他尊敬都来不及,又如何能够冒犯呢? 可惜的是,他已经来了,已经冒犯了。并且事已至此。 事不仅至此,也已晚了。 任平生突然惊觉围困天涯沦落人的“意”刀下,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正在急剧增涨。那股力量的增涨速度,快的超出了他的想象,能够形容的只有疯狂二字。 刺进天涯沦落人气机里的“意”刀,不在是被任平生主动放弃,而是被暴涨的力量所吞噬。 任平生连放弃都已来不及。 任平生知道这是这么回事。局势发生这样的变化,无非是因天涯沦落人已作出抉择,准备破刀。 天涯沦落人并没有像任平生想的那样多出一分实力,仅仅只是收了眼剑,让气机回流,继而聚与四周。 没有眼剑的阻止,任平生的“意”刀立即全数长驱直上。 瞬息之间,绯红瑰丽的刀锋,几乎完全覆盖了天涯沦落人。只有几条细小的白光从刀锋间时不时的露出。 看上去,任平生好像是占了上风… 可任平生的脸色却无声的变了。变得一阵白,一阵红的闪。 任平生察觉得到天涯沦落人的意图。天涯沦落人没有用剑来破刀,而是想直接以气机破刀。 天涯沦落人的一身修为早就步入天人之境,其气机自然也是天人级别。 天涯沦落人有资本这么做。既然只有阻断了任平生的“意”,才能将其击溃,那也就只有阻断任平生的“意”了。 天涯沦落人的眼剑一收,所发出的气机便和原来抵挡“意”刀的气机合为一体。两股攻守不一的气机交相融合,犹如两种不同的物质互相反应,竟取得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任平生只觉得围困天涯沦落人的“意”刀碰到了一堵真正的铜墙铁壁。原本他的“意”刀多多少少还要刺进去一些,如今却是分毫也刺不动了。无数柄“意”刀刺在天涯沦落人的气机上,只发出一阵阵利器撞击之声,连落刀的痕迹留下。 攻守两股气机在一番暴涨后,骤然停止。疯狂的反应,变成了极度的平静。 也不知是已经反应到了极点,还是在潜伏爪牙、蓄势待发。 只有任平生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有任平生才知道这一刻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这种滋味,首先是胀。一阵大过一阵的胀,不一会儿就胀得快要裂开。胀的任平生额头上不仅冷汗如雨,还有青筋暴起。 然后是被压迫,泰山压顶般的压迫。只不过这个顶并不是指任平生的头,而是指任平生的脑海。 脑海一被压迫,心头也跟着被压迫。但任平生的“意”却没有散。 方才还自知不是天涯沦落人对手,一直在走偏锋的任平生,竟然在这个时候咬起了牙、切起了齿,竟然做出了一副要硬抗天涯沦落人的架势。 其实,任平生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硬抗天涯沦落人。他的“意”之所以没有散,只不过是因为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一种散了“意”,便会被脑海中的压迫感活活压死的错觉。 产生错觉的任平生,脸色惨白,目光空洞,只过了两个眨眼的时间,喉结便开始不由自主的滑动。 鲜红的血,如同一口来不及咽下的酒。不停的从他紧咬的齿间溢出。 又过了两个眨眼的时间,任平生系着披风的身躯不住的晃了晃,鼻腔也溢出血来。 任平生的七窍,已有两窍开始流血,但他却还是没有收手… 天涯沦落人忽的叹了口气。 抬手一挥,被重重“意”刀包裹着的气机,顿时轰的一声炸裂开来。 炸裂之声,惊天动地。 千万柄绯红色的“意”刀,在一瞬间断裂崩碎。好像在一瞬间飞满天的春花。 强大到足以摧山的气机,铺天盖地的席卷着雨夜。 任平生被震飞了,也被震醒了。 他彻底变成了一片失去控制的风中残叶,不但在往后退,也在往下坠。 他知道,他的“意”刀,已经被破了。破的很干脆。 他并不觉得奇怪。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他所做的,无非是想让这样的结果来的晚一些而已,谁让他答应了腹黑成性的清都山水郎呢? 他只觉得有些意外。 意外天涯沦落人的气机,竟不止从外界将他压制,还能从心念和意念上将他压制。 他刚才就是被压制了。他的心念和意念纵是没有被压垮,却被压的变了形,所以他才会产生错觉。 他止不住的心生神往。 ——是否,这就是修仙练道之人所追求的天人境界? ——这个境界连最终的“见隐”,还有多远? 任平生踉踉跄跄的跌落在洛水河上。饶是天涯沦落人又一次及时收手,给他留了最后一分力气,保住了他的根基,才能堪堪立住脚跟,不至于沉入河水当中。 任平生面白如纸,一面蜷缩着身子喘气如牛,一面看着天涯沦落人自雨幕中落下。 天涯沦落人浮萍似的飘落在长河上,身形与澎湃的河水一同起伏着。 他看都不再看任平生一眼,冷冷道:“确实只是不错而已。” 任平生无力辩驳,也不想辩驳。 只以一抹凄然的笑容,吐出三字:“我知道。” “你出了两次手,无异于送了两次命。” “我知道。” 天涯沦落人看向楼船的方向:“我虽然确定不了你的同谋者是谁,但我已能大概猜出是谁了。” “我知道。” “不管你们出于什么目地,如若是伤害了她,我都不会放过你们。” “我知道。” 任平生连续笑着说了四次我知道,每一次都是混着鲜血说出来的,每一次都说的比上一次更显凄然。 任平生所剩的气力非但不多,而且正在一点点的流失。 他一伤在伤,在伤又伤;若再不疗伤,只怕是会陷入危及性命与根基的恶果。 天涯沦落人在绝对的优势下都没有伤及任平生的性命,也没有损坏任平生根基,已然做到了仁至义尽。 他不可能在为任平生疗伤。 他转过身,向前楼船的方向走出几步,正要离去,却听见身后的任平生喊了一声:“等一下——” 任平生喊的很轻,轻的都不像是在喊。 他身负的伤,如同让他生了一场大病。这场大病让他连大声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涯沦落人一字不发的停下来,一句不可思议的话随即传入耳中: “我…我还有一刀…” 第123章 后会无期 他还有一刀。 任平生说出这句话等同是在告诉天涯沦落人他还要出刀。 天涯沦落人已两次手下留情。他连喊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竟然还要出刀? 天涯沦落人笔直的立在原处,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天涯沦落人才吐出一口长气,跟着吐出的还有四个字:“你出刀吧。” 任平生还是和上次一样,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说出刀就出刀,半点都不客气。 只不过上次发出“意”刀,任平生是以轻描淡写、不动声色之姿;这一次,却尽显痛苦之色。 他凝神、会意,以仅剩的全部气力重新现出“意”刀,却是连牙齿都在口腔里撞击的格格作响。 他抬起右手,骈出刀指,重现发出瑰丽凄艳的刀势,却是连整条右臂都在不停颤动。 可他还是不肯放弃。 他双唇微张,习惯性的吟出招式名称:“塞…北…金戈铁马——” “江南…烟…雨斜阳——” “…沧海…明珠含泪——” “蓝天…暗玉…生尘——” “古今圣…贤…死尽——” “唯有饮者…留…名——” 他刚才说,他还有一刀,可他却断断续续、吞吞吐吐的吟了六句词。一句词就是一刀,六句词就是六刀。 严格来讲,那不是六刀,而是六招。 招式的招。 这六招,每一招都截然不同,每一招都代表着一种极致。 第一招代表的是霸道。使将出来大开大合,是秋风扫落叶般的招式。 第二招代表的是机变。看上去这一招好似没有什么变化,好似徒有虚名是最无用的一招,然而这一招却真正做到了神乎其神的敌不变我不变、敌变我亦变、以不变应万变。 第三招代表的是灵敏。锋芒内敛,径走偏锋,主作缠敌之用。 第四招代表的是奇绝。讲究的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杀其措手不及。 第五招代表的是狠毒。凶狠的狠,毒辣的辣,有形的、无形的都是致命杀招。 第六招代表的是沉稳。式式连营,稳扎稳打,势若磐石。 六种截然不同的招式,六种从天下刀法名家手中提取出来的精粹,每一种都曾谱写过无限风流,每一种都被习刀之人无数次的化用。其中甚至包括名动天下的“天衍十三刀”,以及任平生的二师兄衔风隐秀自创的招式。 奇怪的是,这六招先后发出来,连刀势都已成了,却没有一招是功向天涯沦落人的。 六种截然不同的招式,分布在六个不同的方位,如同六幅瑰丽的画卷挂在狂风暴雨当中。 任平生张了张口,似是还想吟出点什么,却是连半个字都没有吟出来。 他已吟不出来了。刚才吟出的六句词几乎掏空了他的身体,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每吟一句词,就得流出一口血,六句词三十六个字,每个字都是混着血吟出来的。 等他吟完六句词,他的脑海已开始变得混乱,耳畔响起的不在是惊雷声,而是一阵什么都听不清的嗡鸣。就连风雨密布的雨夜都从他的眼前消失。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的脑海、他的心里,他全身上下每一个还留有一分清醒的地方,都只剩下一个意念:还差最后一步,还差最后一步… 他告诉自己,只要走完这最后一步,这一趟要命的洛水之行就将完成。 他告诉自己,只要在努一下力,这最后一步就可以走完。他也就从清都山水郎挖下坑中解脱了。 他缓缓的转动着刀指,竭力的走上这最后一步。 骈动刀指,不过是举手就可以完成的动作,哪怕是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孩童都可以做到,但任平生却好像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挑战。 要想完成这个挑战,极其艰难。 艰难的让人担心,他到底能不能完成… 天涯沦落人依然立在停下步伐的地方,依然是一动不动的样子。 当任平生吟出第一句词时,天涯沦落人还在等。等任平生出刀。他也想看看任平生口中的“还有一刀”,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刀。 当任平生用了好半天的时间,一句一字、一字一停的吟完六句词时,天涯沦落人便不再等了。 天涯沦落人料定,他等不到了。任平生一定出不了刀。任平生马上就会倒下。 天涯沦落人了解任平生的伤势,任平生的伤势不允许他在出刀。 可天涯沦落人没有想到,任平生竟然如此坚持。坚持的好像非要发出这一刀不可,哪怕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沉入长河当中,落得一个生死不明的境地,也在所不惜。 天涯沦落人只好重新开始等。 等任平生出刀,也等任平生倒下。 任平生骈出刀指,作出一个原本十分诡异,如今却因动作太过艰难、太过缓慢,而变得平淡无奇的起手式。 他满口是血的齿间,飘出几个细若蚊足的字:“神…来…” 神…来… 神来什么? 这两个字的后面,明显还有字,可任平生却没有说出来。 又或者是说,任平生已经说了出来,只不过是无力在发出声音而已。 天涯沦落人惊讶的发现,任平生的口中一吐出“神来”两字,画卷般悬挂在雨幕中的六招,竟突然向中心处聚集… ——它们好像要合六招,为一招。 ——它们好像要以一招之势,承接六招之力。 这六种截然不同的招式,每一种都不同凡响,若是真的合六为一,那又是什么样的一招? 天涯沦落人不得而知。 这种神乎其神的“合招”之法,天涯沦落人也只在最近十年的江湖中才听说过。 天涯沦落人还来不及思索,身后已传来“噗通”一声响。 天涯沦落人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一定是任平生倒下的声音,任平生一定已向河底沉去。 任平生一倒下,似要融合在一起的六种招式随即消散不见。 被刀光映成一片绯红的雨幕终于恢复至原来的颜色。 风在这一刻刮的更烈。 雨在这一刻下的更急。 天涯沦落人没有回头去看正沉向河底的任平生,却也没有立即离去。 他跟着河水不停跌宕起伏的身影,如同一条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往何而去的幽灵。 幽灵在河面上立了许久许久,直到向任平生沉下的地方挥了一袖,才化作一道剑光飞去… 飞去的方向,自然就是楼船的方向。 楼船停在洛河上的模样也像极了一条幽灵。 幽灵之上,除了浸泡在雨水中的九皇子,便看不到其他人。 清都山水郎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黄衣少女亦不知在什么时候回到了船舱里。 船舱里的烛火快要烧完,亮起来的烛光已十分昏暗。 烛光在怎么昏暗,也暗不了黄衣少女的脸。 黄衣少女的脸依然是一片苍白。 然而,就是在这张苍白的脸上,却有着一双明亮的眼。 明亮的眼睛里,充满希望。 希望之中,投射出一柄横在剑案上的金剑。 金剑无声;黄衣少女亦无声。 黄衣少女凝视着剑案上的金剑,心中不禁默念起那一阙有关于这一柄金剑的词: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这一阙词,黄衣少女默念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是用充满希望的目光默念出来的。 这还是第一次。 黄衣少女用自己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了希望。 她看着看着,心里突然产生出想要抚剑的冲动。 以前的她,敬重这柄金剑,朝拜这柄金剑,把这柄金剑当成至高无上的神明;如今的她,却只想捧起这柄金剑,放在手中好好的抚上一抚。 她缓缓的伸出手,缓缓的向金剑靠近。 她的手止不住的颤动,她的心止不住的开始狂跳。 可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金剑的那一瞬,却又莫名缩了回来,人也莫名往后退了几步… 天涯沦落人撩起帘幔,缓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去看黄衣少女,只从黄衣少女的气息中感觉到了一丝慌张,问道:“我吓到你了?” 黄衣少女眼睛里的希望,在天涯沦落人步进来的一瞬间消失不见。 她转过身应道:“没…没有…” 天涯沦落人缓缓的在桌旁坐下,道:“你若想看看那柄剑,那就拿起来看看吧。” 黄衣少女道:“我看了很多次,我看的很清楚了。” 天涯沦落人翻过桌上的一个杯子,替自己倒了杯茶。 黄衣少女立在天涯沦落人身后,一动不动的看着。 她看着天涯沦落人像喝酒似的将茶喝了下去,又看着天涯沦落人开始倒第二杯茶。 她忽然记起,桌上的茶早已冷了。 她没有去想,是不是要把茶拿去热一热,而是在想这冰冷的茶喝下去,是不是会让人心也变得冰冷? 她知道天涯沦落人的心已经很冷,她不想让天涯沦落人的心变得更冷。 她在天涯沦落人喝完第二杯茶的时候,大步走上来;她将茶壶移到了一边,移到了一个天涯沦落人伸手也够不到的地方。 她看着天涯沦落人道:“有人来过了。” 天涯沦落人淡淡道:“我知道。” “你不想知道他是谁?” “你既然无事,他是谁都已不重要。” 黄衣少女心头一暖,春风化雨般的温暖:“那你不想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天涯沦落人摇了一下头,道:“不想。” 黄衣少女不在说话,端起茶壶就往船舱里的一块帘幔走去。 半响之后,等她走出来时,壶里的茶正散出阵阵热气。 她为天涯沦落人倒着热气腾腾的茶,问道:“任平生的刀法如何?” 天涯沦落人道:“很好,只不过他有伤在身。” 黄衣少女吃了一惊:“他——有伤在身?” 天涯沦落人点头。 “这世间能伤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人,并不多…” “但他确实是受了伤,并且伤的不轻。” 黄衣少女沉吟了一会,转过话锋道:“在现在的江湖上,最具名气的习刀之人有两个,一个是方笑后,另外一个就是这个任平生…” 天涯沦落人喝了口热茶,没有答话。 “任平生生性淡薄,鲜少涉足江湖之事,而方笑后…” 黄衣少女一边说着,一边若有所思的看着天涯沦落人。 说到方笑后三字时,她莫名停住了。 天涯沦落人从黄衣少女的话中听出了一种担忧之意,接着黄衣少女的话道:“方笑后是那皇帝身边的两大红人之一,不过而立之年便已与徐神翁齐名,他左手习刀、右手习剑,刀剑双绝;江湖人称,翻云覆雨镇南侯,冠绝古今方笑后——” 黄衣少女道:“你觉得他和任平生相比,孰强孰弱?” “若是寻常的技艺切磋,想必任平生会是胜出的那一个,但若是真正的生死之战,其结果十有八九会是另一种。” 黄衣少女心头狂跳,急问道:“依据呢?” 天涯沦落人回想起任平生连续四次说出我知道的情形,道:“任平生的意刀虽然称得上是当今江湖上的一大神技,但他的性情注定不会让他太强。” 黄衣少女有些明白了。 宁静致远、生性淡薄的人,讲究的都是顺势而为,甚至是无为,当然不会太过追求这些如同烟云尘土的东西。 黄衣少女的心,跳的更快,再次急问道:“那方笑后呢?方笑后就更强了?” 天涯沦落人道:“方笑后肩负保护皇帝之责,他所修炼的功法自然要比任平生更为实际一下。” 黄衣少女听得出这个“实际”是什么意思。 她娇弱的身躯一下子矮了一截,一股凉意从心底直窜到了脑海。 天涯沦落人侧过头看向黄衣少女:“你认为,我胜不了方笑后?” 黄衣少女一直没有明说心底的担忧,此刻却不得不战战兢兢的说出来:“他们…不止有方笑后…他们还有…还有徐神翁…还有…还有其他人…” 天涯沦落人沉默了良久。 良久的沉默让船舱里只剩下从外面传来的风声和雨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涯沦落人气机蓦的一催,停在洛水上的楼船立即乘风破浪向前飞驶。 所过之处,隐隐可以听见一句:“无论他们有谁,我都必杀之!” 沉入洛水中的任平生,被天涯沦落人临行前的一袖之力卷了上来。 若没有天涯沦落人这一袖之力,力竭到昏死过去的任平生不知会被暴涨的河水冲到什么地方,其结果必然是连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 自楼船归来的清都山水郎,看到死人般躺在河岸上的任平生,做的第一件事是极其惋惜的叹了口气。 做的第二件事是说了一句不像人说的话:“他竟然还没有死,看来天涯沦落人的剑不是藏了起来,而是生了锈,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负责推轮椅的男童不搭理清都山水郎。 绕将上来,自怀里掏出一个碧玉瓶,从中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丹药,捏着任平生的下巴,让其吞下。 清都山水郎坐在轮椅上,颇为着急。 可他实在太懒,懒的都不愿意为此站起来走一步。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只能接连劝阻道:“这可是那负心女亲手研制出来的九转还魂丹,具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之效,你怎么可以给他吃呢?” “你可别忘了,本山人已经让那负心女和她的情人终生不能相见了,这九转还魂丹吃完可就没有了…” 男童听得甚是烦躁,回过头狠狠的瞪了清都山水郎一眼,竟又从瓶中倒出两粒丹药让任平生吞下。 清都山水郎剑眉倒竖,以羽扇遥指男童,怒道:“你——” 你字一出,一连吞下三颗九转还魂丹的任平生已有了复苏之兆。 腹黑成性的清都山水郎并没有夸大,男童拿出的九转还魂丹对于人世间的寻常伤势来讲,确实具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的神效。 只因这是清都山水郎的三师妹研制出来的疗伤神药。 清都山水郎的三师妹不是别人,正是四大奇地中的“一方神农谷”之主——翠褚兰。 看着任平生逐渐恢复了气息,不消片刻就要醒来,清都山水郎不得不收回羽扇,不得不收起脸上的怒容,只得在心底叹道:“师妹啊师妹,你可真是医术通天呐,只凭三颗小小的药丸,就能从阎罗王的手中抢人——” 男童跪坐在任平生身旁,看着任平生的脸色由灰转白,再由白中现出一丝红润,最后从红润中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 任平生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他还是看清了正盯着他的男童。 他咧着嘴笑了笑,轻声骂道:“臭小子,是你呀。” 男童横了任平生一眼,没好气的道:“你的命可真大,竟然还没有被他坑死。” 任平生又笑了笑,问道:“他呢?” 清都山水郎轻咳了一声,扬声道:“在这——” 任平生以手撑地,在男童的扶持下坐起身。 他看向清都山水郎:“是你把我捞起来的?” 清都山水郎侧过头看向一边,神气且傲然道:“用你的脚指头想一想,这世间除了本山人,还有谁会捞你?” 扶着任平生的男童直冲任平生摇头。 任平生苦苦的笑了笑,也不拆穿,继续问道:“是你给我疗的伤?” 清都山水郎忽的回过头,叱道:“废话,为了给你疗伤,本山人损失了三颗九转还魂丹!” “三颗九转还魂丹——” 任平生看了看扶着自己的男童,笑道:“…坑死人不偿命的清都山水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侠胆义胆了?” 清都山水郎理直气壮道:“刚才。” 任平生拾起左手边的竹杖,借着男童和竹杖之力从地上站了起来,抒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能让清都山水郎大发善心、改邪归正,我这番死也算是没有白作了。” 清都山水郎道:“那是当然,我——从来不会让人吃亏,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我的好师弟…” “等等——” 任平生打断了清都山水郎的话:“你刚才好像说错话了。” “哪里说错了?” “你刚才,没有自称本山人。” 清都山水郎笑道:“不愧是我的好师弟,真是粗中有细、明察秋毫,竟然连这么细微的变化都听得出来。” 任平生听得清都山水郎说出这些话,一双不由自主的开始跳动:“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清都山水郎笑道:“当然是在和你套近乎了,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 任平生看都不想在看清都山水郎一眼。 转而向男童道:“麻烦你帮我准备一匹快马,要日行两千里的那种——” 男童道:“不用麻烦,这是我应尽的本分。” 任平生愕然。 清都山水郎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他先前所有的笑,都是因为形势需要,唯独这一抹是发自肺腑。 他用这一抹发自肺腑的笑容向任平生道:“你这又是何必呢?纵是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找得到你。” 任平生目光一顿,忽的记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来。 他重新看向清都山水郎,问道:“对了,你上次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知道我躲在长安的那家酒肆里?” 清都山水郎继续发自肺腑的笑着:“这样的问题,你已问了不下十次了。” “既然都问了这么多次,在多问一次也无妨。” “有理——” “所以,你上次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因为我有三千六百六十六个情人,那家酒肆的老板娘正巧是其中一个。” 任平生立即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以后再也不找有老板娘的落脚了。 一做下这个决定,他就转身道出了一句:“永别了,后会无期——” 清都山水郎也不阻拦,只看着任平生缓步离去的背影,正色道:“我明日要去醉芳楼讲一个故事,很可能会被人欺负。” 任平生一听到“被人欺负”四个字,差点又吐出一口血。 清都山水郎又道:“因为,我明天会遇到一个人,一个谁都不想遇到的人。” 任平生脚不停步,目不回眸,权当什么都什么听见。 “有的人好名,有的人好利,好的人好权,有的人好色,而这个人却好战——” 清都山水郎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任平生已翻过一个山坳,不见了。 清都山水郎抬起头看向雨幕深处,长长叹息道:“看来本山人,明天不但会被欺负,还很有可能一去不返——” 第124章 洛阳儿女 三月的洛阳总是多余,正如洛阳的儿女总是多情。 有人自雨中来,有人自雨中去,有人撑花折伞,有人披麻蓑衣。有老者,有少年,有才子,有侠客,有人遮纱蒙面,有人轻装纵马。每一个出现在雨中的人、每一双被雨水打湿的眼,都没有受到这一场春雨的影响。 没有受到这场春雨影响的当然还有醉芳楼。 醉芳楼的生意,还是那么红火,甚至比平时还要红火。层层客满,熙熙攘攘。 醉芳楼的美人,亦如往常一般倾国倾城。喉如凤鸣,臂如流云,款款身姿,一撇惊鸿。 就连醉芳楼的花,都还是那么迷人眼。芬芳虽被雨水打落了许多,却让其更显娇艳欲滴。 醉芳楼能有如此盛况,最主要的原因当时是因为它的名声。六朝名迹,号称“神都”的洛阳,早已享誉天下,凡是读过几句诗词的人,凡是在外走动过几次、听过几次书的人,都绝对知晓在这片繁华秀丽的神州大地上有一座大都会,名叫——洛阳。 而醉芳楼已然成为这座大都会最让人心驰神往的一块招牌,以至于有这么一个说法在坊间广为流传: ——要是一个人到了江南没有去过秦淮河的话,那就不能说他去过江南;要是一个人去了洛阳没有去过醉芳楼的话,那就不能说他去过洛阳。 其次,便是因为十年一度的禹门大会了。 禹门大会,乃天下之会,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海内还是海外,都会参与其中。有些人是为了名,有些人是为了利,有些人是为了争强,有些人是为了斗狠,也有些人纯粹是为了长长见识,观赏观赏这被传的如雷贯耳的天下第一盛况。 洛阳离禹门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却并不算远。在这离禹门大会还有十余天的日子里,前来参加禹门大会的人,几乎只有一种不会选择在洛阳落脚。 来洛阳落脚的人,几乎只有一种不会选择到醉芳楼看一看、坐一坐、玩一玩。 那就是家底不厚、盘缠不足的人;说的直白一些,那就是没有钱的人。 可在这个时候,没有钱的人总是少的出奇。 只因,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来参加禹门大会的人,就算自身没钱也会想方设法的弄到钱。 只因,这些人每一个都有这个本事。 于是乎,数也数不尽的人,如同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的涌入洛阳城;涌入洛阳城后,这些人又一起涌入醉芳楼。 醉芳楼已不能用“满”来形容,而应该用“爆”、用水泄不通来形容。无奈的是,醉芳楼能招待的客人实在有限,有限的从年初的几分之一,到一个月前的几十分之一,在到这个月的几百分之一。 于是乎,抢着想被醉芳楼招待的人、想要在醉芳楼留宿一晚的人,纷纷竞赛似的将有关醉芳楼的种种价钱,都抬到了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天价。为此,许多人不惜大打出手,斗的头破血流,要不是醉芳楼的老板在洛阳城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深的洛阳王与朝廷的庇护,只怕是免不了要吃上一些官司。 看到自五湖四海而来的客人,一个一个都如此捧场,醉芳楼的几位掌事在经过一番商议之后,也作出了最大的回馈。 这回馈便是,将原来主要提供用餐的一楼重新装饰,平时用来吃饭的桌凳十有八九都被移除,只留下了最靠边的雅座。中间则摆上了三个高台。台上有女子表演各种才艺,个个正值青春年少,个个皆是貌美如花;而台下围着的人,多的已只能看见人头。乌压压一片。 高台上的表演,是醉芳楼所有项目中唯一免费的一个。每十年只有一次。每一次只有十天。 这十天里,醉芳楼的一楼宛如成了一个闹市。喝彩声、鼓掌声、呐喊声、怨恨声,能一直从清晨持续到子夜,只要天不塌下来,这些声音就没有一刻是停止过的。 要想在闹市里行走、或是从闹市里穿过,也就只能人挤人用力挤了。有修养的人,可能还会满脸笑意,略带狼狈的说一声“借过”“不好意思”,没有修养的人则只会用蛮力往前窜。 平日里风度翩翩的人,在这里完全没有了风度;就连那些衣着华丽,一看就知道大有来头的身份尊敬之人,也在这里变得与常人无异。 在这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别的人都是欢喜的、激动的、前赴后继的,唯独只有这个人是极其淡定的。 这个人的脸色非但没有因为到了醉芳楼而变得欢喜,相反还低沉至极。 这个人的背上,背着一名好像是熟睡了过去的黑衣少女;黑衣少女的脸,生的娇俏至极,可黑衣少女的左眼下却画着一条吐着信子、立起半个身子的毒蛇,右眼下亦画着一只张着双螫、竖起毒尾的雄蝎。 谁都了解不了,这生的娇俏至极的黑衣少女,为什么要将脸画成这个看一眼就不禁让人不寒而栗的模样。 这两个人,不是苏如是和小色女又会是谁? 出现在长街上的苏如是,目光有些呆滞。脚下一点点的停下了步伐。 他极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可怕、最无情、最狠毒的生物就是人。 他曾在鬼门关的门口,亲眼看见过老虎吃人。他本以为他死定了。他跑不过老虎,更打不过,老虎一定会连他也一块吃了,可他没有想到,老虎在吃了两个人之后就撇下他跳回了丛林深处。 他发现老虎吃人,是会吐骨头的。老虎在吃饱了之后就不会在继续吃人了。 他也曾在逃荒的队伍里,亲眼看见过人吃人。那些被吃的人还很小,小的都还没有学会说话。他们首先会被“易”一下,然后就沦为了他人的口中之食。 他发现人吃人,是不会吐骨头的。吃人的人会把还很软的骨头一起嚼碎了吞下去。 从那时候开始,苏如是就不喜欢有人的地方,就不想在和人打交道。 他宁愿躲进荒坟、风餐露宿、宁愿冒着碰到豺狼猛虎的危险,宁愿与草木为伍、与蛇蝎为友、以偷鸡摸狗为生,也不愿去与人成群。 如果可以,苏如是永远都不想出现在有人的地方,永远都不想在和人打交道。可苏如是偏偏有一个快意恩仇的江湖梦,偏偏梦想着成为一名意气风华的剑客。 他觉得只要成为一名意气风发的剑客,就可以做一个真正的人。 他觉得只有像剑谪仙那样的“人”,才能算作是一个真正的人。 在这个梦想的驱使下,他踏上了寻找剑仙之路。 在这个梦想的驱使下,他救起了自河水里飘来的流玉枫和沈灵。 也是在这个梦想的驱使下,他才来了洛阳、上了条天山、落入了小色女的魔掌。 正是因为落入了小色女的魔掌,他才会来到这人潮汹涌的醉芳楼。 他立在离醉芳楼还有十数丈远的人群当中,面色低沉且难看。 他不想在往前走,不想去那人多到连头都数不清的地方,可他的心里一直记得那举手投足都是一副高人气派的蓝衣人。 蓝衣人自称是来自清都的山水郎,从他的怀里摸走了一本由小色女所写的书,要他第二天来醉芳楼来取。 那本书并不重要,他根本没有把那本书放在心上,可他却还是如约而至的来到了醉芳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他连来醉芳楼的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 他只觉得鬼使神差,只觉得心里好像有个不属于自己的意识在引导他。 那个意识一直持续到他在人群中停下脚步。 他远远的看着高达七层、宽的见不到两边的醉芳楼,恢复了自己意识的心里无声的生出了去意。 只是他又不知道去哪。他已知道,洛阳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大地方,凭他自己的意识要想从这里走出城去,只怕是还没有走到半路就已活活累死。 只因,他没有半点修为,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人。 只因,现在的他已然精疲力尽。 这个世界上,绝没有一个像苏如是这样的普通人,在走了整整一个晚上外加一个上午,还不精疲力尽的。 苏如是只好抱着来都来了的想法继续往前走。他走的很慢。 前面的人越多,他走的就越慢。 他不敢让别人碰到自己。他怕那些人一碰到自己,就会趁机捅自己一刀。那些人的身上本来就都带着刀。 这十数丈的路,苏如是走了很久。但苏如是终究是走过来了。 苏如是一走过来,目光就能看到醉芳楼里面的场景。 醉芳楼里,富丽堂皇,走鸾飞凤,妙音缭绕间,有红袖化作流云飞舞;目光至处,尽是一片说不出的高端大气,直给苏如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赏心悦目之感。 第一次见到这般景象的苏如是,暗暗心晃神摇。但他不想让人看出,怕会因此而被人瞧不起,始终都强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他以余光,有意无意的向上撇,这才发现醉芳楼的一楼要远远高于一般的楼房。足足有四五丈高的一楼,中间竟没有一顶大梁,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能工巧匠的神奇手笔。 然后,苏如是眼睛里的余光,开始撇向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的三个高台。 三个高台,各隔两三丈远,上面铺着红毯,洒着花瓣,摆着大鼓,置着桌案,立坐有五六七位妙龄少女不等。这些少女与寻常青楼、瓦舍、勾坊里的少女一样,从记事之前就生活在这人间烟火之地。可这些少女却又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少女。 这些少女没有袒胸露乳,没有卖弄风情,更没有放低姿态,作践自己;她们只专心表演着自己最为擅长的技艺,或翩翩起舞,或引颈长歌,或束冠舞剑,或抚琴弄弦,或伴作书生、侠客,轮番上场。 苏如是撇过去的时候,最为临近的一个高台上,有一名身着白纱的少女正抚着琴,一名身着红纱的少女款步上前,一撩袖,一摆手,出谷黄莺般的唱道:“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这是出自唐代大诗人摩诘居士的千古名篇,篇名就叫做——《洛阳女儿行》。 红纱少女只唱了两句,便又垂首移步,退回原处。 琴声犹在。 第二个高台上,一名身穿白衣、手握纸扇,作书生打扮的少女应声而出,深情吟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浅吟低唱,如哭如诉;词至半阙,其声竟已沙哑凝噎。 在看白衣少女面容,早有珠泪滚落。宛若真就是那自从“偶失龙头望”之后,便流连于坊曲之间、醉死在烟火之中的柳三变。 青春都一饷。 既是才子词人,白衣卿相,又怎能真把浮名,换作浅斟低唱? 背着小色女立在醉芳楼门外的苏如是,并不懂词。但他却能明白这阙词想要表达的意思。 苏如是听不得这种词。 他作出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抬脚跨进了醉芳楼的门。 他还想在往前走,可前面的人实在太多,多的连挤都挤不进。 苏如是也不想去挤。 他抬起头,深深的吸了口气,突然毫无征兆的大叫一声:“我是清都山水郎——” 郎自一落,苏如是四周的声音立即小了不少。凡是听见这句词的人,全部都变了脸色,各自吞了一口口水,转过身看向喊出这句词的人。 他们的目光中,有的带着惊恐,有的带着慌乱,有的带着不知所措。直到他们看见喊出这句词的人,竟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混小子,目光中又多了一抹说不出的惊讶。 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句词的出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句词在如今的江湖上代表着一个人。 这个人很可怕。 可怕的让人宁愿见到瘟神、见到阎罗王,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见到了这个人,无论是谁,都要倒上八辈子的血霉,乃至是就此丧命,就算是修为在这个人之上,也同样不会例外。 这个人的智商太高,行为太怪,手段太多,心肠太毒。 虎毒,尚不食子。这个人之毒,非但食子,还食自己。 值得天下人为之庆幸的是,见过这个人的人、能被这个人缠上的人,并不多。 至少在看向苏如是的人中找不出一个来。 他们开始怀疑: ——这乳臭未干的混小子,会是清都山水郎?会是一笔春秋阁的天下第二智者? 他们陆续得出结论: ——不像。 不像归不像,却没有人能够到底是不是。 每个人都不敢掉以轻心,每个人都抱着“宁可信其是”的想法。 苏如是面色低沉,趁着众人发愣间缓步向前走去。 他将这些人的反应一一看在了眼里。 他料想,这些挡在他前面的人,十有八九会给他让出一条路。 果然,他脚步一动,前面的人立即就有了反应。 人挤人的人群里,竟然真的让出了一条路。 看着苏如是走过去的人纷纷开始窃窃私语:“这小子会是清都山水郎?” “不应该啊,清都山水郎怎么可能会是这么个样子?” 有胆大包天者提议:“要不要试试他的真假?” 有谨言慎行者立即阻止:“切莫冲动,不管他是真是假,我们都不能试。” “为什么?” “他若是真的清都山水郎,那自然就是真的,他若是假的清都山水郎,想必也与清都山水郎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 “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就凭他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吟出这句词。” 有人补充道:“这已不是吟这句词这么简单了,这已经是借着清都山水郎的名头,在这里招摇撞骗、狐假虎威了。” 又有人补充道:“敢这么做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有人深以为然:“不错,我知道的几个,现在连他们的爹妈都认不出他们来了。” 有人暗自冷笑:“最重要的是,他的真假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错,我们大可不必冒这么大的险。” 苏如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神色如初般低沉,直径就向楼梯下的柜台走去。 柜台前围着的人更多,怒骂声、争辩声、解释声、拍桌子声,不绝于耳。 这些人还不知道苏如是自让开的小路来到了他们的身后。 这些人还没有听见那句词。 于是,苏如是又一次深深的吸了口气,又一次大声喊道:“我是清都山水郎——” 这句词,又一次生了效。 围在柜台前的人,立即像给苏如是让路的那些人一样的转过身。 目光、表情、动作,自然也与那些人一样。 苏如是已经有了一次经验,懒得在和这些人婆婆妈妈,随即又得心应手的吟道:“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 他一边吟一边往前走。 他很想接着吟下去,可他已记不得后面的词了。 为了不在这些人面前出糗,苏如是只好依样画葫芦,现场遍词。 他走到柜台前,趾高气扬的往柜案上一拍,道:“快给老子来间房——”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四五 见鬼的一天 立在柜台后的掌事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头发尚夹杂着青丝,胡子却已全白了。 老掌事已在醉芳楼做了十三四年的掌事,什么人都接待过,什么人都打过一些交道,绝对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但此刻,老掌事却被走上来的苏如是给惊到了。 其他人是怕,是慌,是乱,唯独老掌事是惊。 惊的目瞪口呆。 苏如是心想,这老头肯定是被自己吓傻了,于是又敲了敲柜台,撇了老掌柜一眼,道:“喂,老头,给老子来间房。” 老掌柜大梦般初醒,连声应道:“哦,哦…” 苏如是没好气的道:“哦什么?快给老子来间房,要最便宜的。” 旁边的人已然瞧出了一些猫腻,听着苏如是说出这句话,不禁面面相觑。 一般人在这种场合下,讲究的是一个面子,要的东西纵然不是最贵的,却也不会是最便宜的,以腹黑着称的清都山水郎,会丢得下这个面子? 回过神来的老掌事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在老掌事的心里,无论客人要了什么东西,无论这些东西的价钱如何,都必须一视同仁,不能区别对待。这是所有醉芳楼掌事的基本素养。 老掌事一脸和蔼,笑盈盈的道:“少侠,非常抱歉,我们这儿已经没有最便宜的房间了。” “那…那…” 苏如是眼珠一转,摇了摇牙,似是在下什么决心:“那就来一间稍微贵一点点的。” 老掌事还是笑盈盈的样子:“也没有了。” 苏如是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已有了心痛之色。 他又一次咬了咬牙,不耐烦的道:“那就来间最贵的!” 老掌事已然是笑盈盈的样子:“少侠,我们这儿最便宜的房间,稍微贵一点的房间,最贵的房间,全部都没有了。” 苏如是目光盯着老掌事,问道:“那你这儿还有什么房间?” 老掌柜面露歉意,回答却十分干脆:“没有房间了。” 苏如是眉头一皱:“没有房间了?” 老掌事点头确认道:“没有了。” 正在为要了一间最贵的房间而深感痛心的苏如是,一下子不说话了。 他的脸上,一点一点的浮出一股凶意,眼睛里也一点一点的涌出一股恨意。 他并不知道围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是来要房间的,他只认为是他一个人没有房间,是这老掌柜瞧不起他、嫌弃他、觉得他低人一等,才不肯给他房间。这么大一个醉芳楼,怎么可能会没有房间呢? 幸好他的背上还背着小色女,否则他的拳头一定已经握紧。 他微微偏了一下头,咬着牙向老掌事一字一句的说道:“喂,老不死的,你信不信老子能用钱砸死你。” 老掌事在醉芳楼当了这么多年掌事,在凶狠的人也见过,在难听的话也听过,这么一句连祖宗十八代都没有涉及的话,在老掌事的眼里根本没有半点水平。 老掌事不但不生气,一张被岁月写满沧桑的脸上,笑容还更和蔼了一些:“信,我当然信了,就算少侠说的是用钱把我这老不死的砸死后,还能在用钱把我这老不死的砸活,我这老不死的也都是信的。” 苏如是恶狠狠的咬着牙,重新作出趾高气昂的样子,提醒道:“老不死的,你可别忘了,老子可是来自清都的山水郎,可是一笔春秋阁的阁主——” 时时刻刻都是一副笑容可掬模样的老掌事,突然不在笑了。他用一双已然老去,却仍然可以明察秋毫的眼睛盯着苏如是。 这双眼睛看过无数人,似是可以洞察人心。 盯了一小会,老掌事无比郑重的吐出四个字:“不——,你不是!” 苏如是听了这四个字,心头很是慌乱。 但苏如是不肯示弱,更不肯罢休,理直气壮的反问道:“老子不是?你竟然敢说老子不是清都山水郎?那你倒是说说,老子哪里不是?” “哪里都不是。” 这一次,老掌事没有在盯着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看上半天,而是直接了当的给出了答案。 面对如此笃定的老掌事,苏如是心虚了。 他虽然很有骗人的天分,奈何这只是一个突发奇想的骗局。这个骗局本就漏洞百出,要不是“清都山水郎”这个名字太具有威慑力,这个骗局根本就奏不了效。 苏如是的目光下意识的往两边扫了扫,这才将齐刷刷盯着自己的人看入眼中。 他从那些人的脸上看到了嗤之以鼻,看到了不怀好意… 老掌事也在看着苏如是。 他似是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拆穿了苏如是,才让苏如是陷入这么尴尬还有些危险的局面。 老掌事叹了口气,解释道:“你若真的是清都山水郎,那你绝不会只要一间房。” 苏如是冷冷一笑:“你的意思是老子要少了?那你觉得老子应该要几间房,才能让你满意呢?” 老掌事肃穆的脸上,重新有了笑意,道:“真正的清都山水郎,不会只要几间房,他会要下整个醉芳楼。” 苏如是愕然,一时之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围在柜台前的人,每一个都将老掌事的话听得很清楚,听到这里已全都可以确定,面前这十六七岁的混小子是在狐假虎威、仗势唬人,是在假冒那位谁都不想碰到的清都山水郎。 既然这混小子不是清都山水郎,那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们的胆子纷纷大了起来。 他们开始应和老掌事的话,发表着一直不敢发表的意见: “这老掌事说的有道理,按照清都山水郎的作风,他确实是会这么做。” “要下整个醉芳楼,他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 “太大了些?对于清都山水郎来讲,这已经算小的了。” “我听说醉芳楼的老板与洛阳王是至交好友,醉芳楼能有今日这般规模,能在洛阳城这种地方屹立这么多年,背后可全是依仗洛阳王和朝廷的庇护…” “可清都山水郎,却不止一次来醉芳楼撒过野,每一次都将醉芳楼捣的需要重新装修一遍才能继续营业。”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清都山水郎每次撒完野,都能够安然无恙的离开洛阳城。” “唉,没办法,谁让清都山水郎没人敢惹呢?” “主要是他太会算计人了,被他算计过的人,到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我倒觉得主要是因为他太狠,他的作风一向是不做则已,一做就必须连根拔起,就算是做了怨鬼也不敢在找他寻仇。” “不对不对,这些都不是最让人恐惧的,最让人恐惧是他的喜怒不形于色和反复无常。” “不错,看不透、猜不到、无法预料才是最可怕的,那种感觉就像明明知道头上挂着一柄刀,也知道它一定会掉下来,但偏偏就是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掉下来…”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突然打断议论声,大声骂道:“他妈的,我说你们是不是越扯越远了?难道你们都忘了,这小子骗了你们的事?” 众人一听这话,当即停止了议论,一齐将目光投向了立在柜台前的苏如是。 每一双眼睛都带着愤怒,有的甚至已经露出了杀气。 苏如是自从被老掌事拆穿的那一刻起,就已料到事态会变得很不妙。 他知道被人骗了的滋味很不好受,他也痛恨那些骗了自己的人;更何况,这已不仅仅是欺骗这么简单? 可事态发展至此,一切都已经晚了。 苏如是自知这一次绝不可能逃脱得了,这些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多得每人只要轻轻踩上一脚就能把他活活踩死。 苏如是除了面对,别无选择。 他保持着有生以来最高度的戒备,在心里做下决定,只要有人靠近他,他就马上和这个人拼命。就算拼不过,就算明知是死,他也要拼上一拼。 他苏如是这一辈子,绝不认输,更不认命。 柜前前的杀气,无声无息的变浓。 所有人都在盯着用清都山水郎来吓唬他们的苏如是,就连那些一心一意看表演的人都被苏如是吸引了。 他们很想看看,这个敢冒充清都山水郎的家伙,除了骗人还有些什么本事。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个骗他们的人除了偷鸡摸狗连半点本事都没有。无论是谁,只要往他身上砍上一刀,他至少都得丢掉半条命。 有不少人,已等不下去。 对于修为不及他们的人,他们向来不能久等。 他们的手,不自觉的握在了兵器上… 看着这一幕的老掌事,许久都没有在说过话,但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他扫视了众人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诸位,能在醉芳楼撒完野,又能安然离去不受追责的人,其实有很多,清都山水郎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另外还有一日百里殿的殿主——百里狂徒,逐鹿城天下会的龙头老大——超逸主,峨眉山的一代神尼——还我师太,昆仑山的执剑长老——无极真人,南海浮屿之主——万里边城,以及十年前的剑道第一人——奉剑天子…” 老掌事微微抬起头,看样子似是在回忆着什么事,又道:“至于最近在醉芳楼撒完野,还能安然离去不受追责的两位,如果我这老不死的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冷艳宫的颜如玉,和星冉大宫主——” 老掌事的这两段话,说的极其轻描淡写,但这两段话却像是具有什么不知名的魔力,不但让握住兵器的人松开了手,还让满是杀气的人无声的收起了杀气。 只因老掌柜话中提到的人,不是名动天下的绝世狂人,就是隐居在外的一代高人,除了已然没落的“奉剑天子”,每一个都是当今江湖上如雷贯耳的大人物。 只因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从老掌事的话中听出了警告之意。老掌事说出这些人的名字,等同于就是在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没有上面这些人的本事,就最好不要在醉芳楼撒野。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醉芳楼的柜台前拔刀杀人,这种野可不是一般的野。 被苏如是唬弄过的人,心中有火,眼中有怒,却终究是不敢有这样的撒野之心;谁都知道,醉芳楼能在洛阳这种风云际会的地方做大做强,能在禹门大会之期招待天下英豪,没有不知名的势力在暗中保护,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这老掌事年过花甲依然精神焕发,又能在这么多江湖豪杰面前谈笑风生,指不定就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撒野之心不敢有,为装装面子逞逞口舌之快的心思却还是有的。 有人讪笑道:“没想到堂堂醉芳楼,竟然会包庇一个用清都山水郎来吓唬人的杂毛小子。” 一人横眼看了看左右,接着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件事要传到清都山水郎耳朵里,又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左右纷纷应道:“我不敢想。” “我也不敢想。” “我就更不敢想了,我一想到清都山水郎,后背就会发凉…” 老掌事自然听得出这些人的话中之意,但老掌事只当那是耳边吹过的一阵风。 老掌事首先发出感慨:“古人有云,情到深处自有诗,意到浓时必有韵;这位大侠一没有情,二没有意,却能做到出口成韵,真乃文武全才也。” 刚才说不敢想的人,尽皆愣住了。 谁都听得出,这是一句阴阳怪气的话,但又不能直接发作。毕竟这句话不是在明晃晃的骂人。 老掌事接着道:“这件事传到清都山水郎那里,他会怎么做,那是他该考虑的事;醉芳楼要考虑的,是尽量保证每一位客官的人生安全,安全的来,安全的去,这样才有长期生意做。” 有人满脸讶异,问道:“你是说,不让我们砍了这杂毛小子,是在保证我们的人生安全?” 老掌事义正辞严的点头:“当然。” 有人觉得甚是好笑,撇了老掌事一眼,不屑的道:“你们醉芳楼要包庇这杂毛小子,那就包庇好了,干嘛找出这么不着边际的的借口?店大可以欺主,这个道理我们还是懂得…” 老掌事笑道:“我想诸位之所以这么想,一定是因为忘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老掌事笑着看了一直站在柜台前的苏如是一眼,道:“这杂毛小子骗了诸位,固然是一件很让人气愤的事,但有人会比诸位更气愤。” “是谁——” “清都山水郎。” 众人一听这个名字,忽然一起不说话了。 老掌事又笑道:“诸位不妨想一想,是被人骗让人气愤一些,还是被人冒充让人气愤一些呢?” 众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看,还是没有说话。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后者更让人气愤。 老掌事道:“诸位为了一泄心头之恨,可以把这杂毛小子一刀砍了,但那时候清都山水郎又能找谁一泄心头之恨呢?清都山水郎要是找不到这冒充他的杂毛小子,又会找谁呢?” 众人脸色顿变。 不管平时后背发不发凉的人,这个时候都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清都山水郎要是找不到冒充他的人,当然就会找那些让他找不到人的人。 他们要是把这杂毛小子砍了,便会成为让清都山水郎找不到人的人。 老掌事道:“所以,为了让大家不受牵连,也为了让醉芳楼少装修一次,我这老不死的奉劝火气稍大的好汉们,能忍住一时之气、手下留情,免得祸及自身后果难料啊。” 火气稍大的好汉们,已消了八九分的火。 他们不得不消火,否则就会惹火烧身。 一人看向老掌事,问道:“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老掌事笑道:“诸位即是为了玩乐才不远千里来到醉芳楼,那就当在醉芳楼玩一个尽兴,免得有负一路的奔波劳累;至于剩下的事,就交给醉芳楼来处理吧,无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醉芳楼都会担着,绝不会波及诸位盛情来此的贵客。” 有人好奇道:“那你们醉芳楼,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呢?” 旁边一人道:“处理这件事情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让这杂毛小子走了,走的越远越好…” 老掌事伸出一只手,示意说话的人停下来,笑道:“这杂毛小子要是走了,清都山水郎来找我们醉芳楼要人,我们醉芳楼拿不出来那岂不得又要遭一次大殃?” “你的意思是…” 老掌事道:“这杂毛小子是万万走不得的,就算他想走,我们醉芳楼也不会让他走。” 众人听着。 老掌事接者道:“我会给他安排一间房,让他在醉芳楼住下来,直到清都山水郎前来要人的那一天。” 不少人听了这话,心头顿时又有了火气,连连大叫道:“你不是说整个醉芳楼都没房了吗?” “对呀,你说你们这儿已经客满,连茅房都挤不下了——” 老掌事微微低下头笑了笑,不急不慢的应道:“我说的这间房,不是用来招待贵客的客房,而是我这老不死的自己住的后房。” 一人看了看立在柜台前的苏如是,又看了看柜台后面的老掌事,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来:“你是说,你要把你自己的房间让给他?” 老掌柜轻抚着胡子,笑容可掬的看着一直不吱声的苏如是:“非但是要把我自己的房间让给他,还要用我们醉芳楼最有名的酒、最拿手的菜、最绝色的美人来招待他,让他喝好、吃好、玩好,把他养的白白胖胖、生龙活虎的——”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怪叫声接连响起: “哇靠,天下间竟然还有这么好的事情。” “这不是好,这是怪,这是老子这辈子见过最怪的一件事。” “他娘的,你们谁能想得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喂,老头,你这不科学…” 老掌事十分淡定,笑道:“有什么不科学的?你们要是羡慕这位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魄力的少侠,不妨也学学他冒充一下清都山水郎?只要你们学了他,我这老不死的保证,你们也有他这样的特殊待遇。” 没有人敢学。 没有人敢冒充以腹黑着称的天下第二智者。 苏如是之所以敢冒充清都山水郎,并不是因为他不怕死,也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魄力,而是因为他是初生牛犊,他还不知道天高地厚,更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要是知道了,打死他都不会这么做。 忿忿不平的人只能窃窃私语: “今天,真他娘的是见了鬼了。” “唉,没办法,谁让人家这么年轻就不想活了呢?” “由此看来,不怕死的人,还是有点好处的。” “等哪天我不想活了的时候,我也要来这里冒充冒充清都山水郎。” “到时看看我还想不想活,要是我也不想活了,那我们就组个队…” 老掌事充耳不闻,一个负责引路的伙计已到老掌事身边,老掌事吩咐道:“将这位不同凡响的少侠请到我的房间去,把我们醉芳楼最好的酒菜全部拿出来,在问问这位少侠有没有其他不便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的要求。” 伙计连连应着,笑着称是。 老掌事恭敬的一摆手,向苏如是道:“少侠,请——” 苏如是直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他昨天在洛水之上见过身着蓝衣、手持羽扇的清都山水郎。 也就是因为清都山水郎约他来醉芳楼,他来回到这个鬼地方。 他并不觉得冒充一下清都山水郎就会怎么样。清都山水郎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坏人。 然而,刚才这些人面露杀机的样子、准备拔刀的动作,苏如是却看得分外清楚。 苏如是觉得,这些人才是坏人、恶人。 这些人,哪里像是英雄好汉?分明就是一群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的亡命之徒。 苏如是宁愿马上见到清都山水郎,也不想和这些人在一起待上一刻。 他跟着那负责引客的伙计去了。 去到半途,苏如是莫名停下了脚步。 伙计连忙问道:“少侠,怎么了?” 苏如是隐隐觉得背上背着的的妖女,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他立在原地等了一阵小色女却又没有了动静。 他只好接着往前走,佯笑道:“没怎么,走吧。” 伙计看见了小色女面上画着的蛇蝎,喉头暗自吞了一口口水,低声问道:“少侠,您背上的小侠女生的这么漂亮,为什么要在脸上画上毒蛇和蝎子呢?” 苏如是又一次停下脚步,板着脸道:“你说什么?你说她生的漂亮?你觉得她很漂亮?你对漂亮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吗?” 伙计心知说错了话,只得连连赔上不是。 苏如是横了伙计一眼,道:“既然你觉得她漂亮,那就等她醒了,自己问她吧。” 说罢,又继续往前走。 第126章 二十年 这个世界上十有八九的都喝过酒。不管是米酒、黄酒、药酒,或是其他什么酒,总得多多少少喝过一点,实在不济也得喝上一杯交杯酒。 有的人喝酒,是为了应酬,走个过场。有的人喝酒,是碰到了事情,顺应风俗。有的人喝酒,是遇到了知己,把酒言欢。有的人喝酒,是内心沉闷,借酒浇愁。还有一种人喝酒什么都不图,纯粹就是为了喝酒。 这种人有酒瘾,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喝起来。哪怕是闲来无事,哪怕是独自一人。 白马醉就是这种人。 白马醉就是随身带着酒,随时随地都可能喝起来的。 她极其好酒,嗜酒如命,完成称得上是一个酒鬼、酒徒。 绝大部分人喝醉酒,会吐、会头晕目眩、会不省人事倒头就睡,有的还会甩酒疯,做出一些平事不敢做的事,但白马醉却不会如此。 白马醉喝醉了只会笑,只会吟诗,只会一直喝下去,似是非得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酒全部喝完不可。 白马醉进洛阳城的时候,就是如此。 她倒骑白马,喝的像是一个少了魂魄的人,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实在没有力气了,就把马背当成床,趟上一阵。 趟着的时候,也没有停止喝酒。 她还是吟着诗、喝着酒,任由白马一步一步的走进洛阳城。 如今的白马醉,也是如此。 只不过并不是倒在白马的背上,而是倒在了一张红木香桌上。 一张摆在醉芳楼第七楼的红木香桌上。 红木香桌的左右,摆满了已经空了的酒坛。足足有十五六个之多。 红木香桌的桌面,也摆满了酒坛。那是还没有排开泥封的陈年老酿。 醉芳楼最具名气的秘制佳酿——二十年。 这佳酿名为“二十年”,也就真的窖藏了二十年。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整整二十年。 白马醉倒在了“二十年”里。 她双目无神,脸色发红,连精神都有些恍然,可她还是费力的支撑起身子,端起一碗酒,大笑道:“好酒…好酒…” 笑罢,一举碗,一仰脖,“二十年”便下了肚。 碗,啪的一声回到桌上。 白马醉也重新倒在了桌上。 她时不时的打着咳,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可她还要喝。 她的右手在红木香桌上摸索着。 她摸到了那坛还没有喝完的酒,提起来便开始为自己倒酒。 既然要打咳,那就让它打吧;既然睁不开眼睛,那就干脆不睁好了。 她闭着眼睛,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三个字:“二十年…二十年…” “二十…年——” 她的声音,愈念愈小,小到完全听不见时,却又突然大笑起来:“红木桌边美酒前,并州白马欲成眠;昔折宝刀今藏剑,徒负兵甲二十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听上去是那么的豪情万丈,就像是一名纵横疆场气吞万里如虎的将军;可等她笑完,她发愣的神情,却是那么的黯然。 黯然的就像是这一辈子都没有气吞万里如虎过。 她什么话都没有在说,举起碗就往口中灌了一碗酒。 之后,便倒在桌上,止了语、歇了声,再也没有动弹过一下。 直到窗台上的花盆里,突然有三两花瓣随风飘落。 直到一条人影从窗外掠进来,道了一声:“少将军——” 一动不动的白马醉,这才有了反应。 她梦呓似的喃喃道:“什么事?” 掠进来落在白马醉身后的人影,十分精瘦,约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寻常大众模样,身上也穿着一袭白马醉一般的白衣:“少将军这两天是去了哪里?我与季常怎么追着追着就不见了踪影?” 白马醉迷迷糊糊的记起了在条天山上的经历,面上不禁露出了苦笑:“去了一个…很不好的地方。” 精瘦人影打探了白马醉一番,见白马醉没有受伤的迹象,还能喝这么多酒,便将话锋一转,道:“少将军,颜如玉已经离开了洛阳。” 白马醉神情恍惚的笑着:“我已经料到了。” 精瘦人影张了张口,似是想说点什么,却又没有出声。 趴在红木香桌上的白马醉,笑问道:“幽州少主呢?他在何处?” 精瘦人影的脸色变得有些低沉:“幽州少主…也离开洛阳了。” 白马醉顿了顿,又问道:“幽州少主也离开了?他去了哪里?” “一方神农谷。” 趴在桌子上的白马醉,突然不在笑了。 她知道一方神农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知道去一方神农谷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一方神农谷是江湖上的四大奇地之一,谷主乃是师出云梦山上一代墨家钜子,被世人尊为“济世观音”的翠褚兰。前往那里的人,不是得了绝症、受了重伤的将死之人,就是妄图回光返照、起死回生的已死之人。 幽州少主年方弱冠,正值身强体壮、意气风华之时,又为何要去那里? 白马醉已有所感,口头却还是问道:“幽州少主为什么要去那里?” 精瘦人影低垂着头道:“他受了重伤,只有去一方神农谷才能医治。” “他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为了救九皇子。” 趴在红木香桌上的白马醉,一听九皇子三字,醉意顿时清醒消散了几分。 她沉吟了一会,道:“九皇子也来了洛阳?” 精瘦人影道:“前天晚上就已经到了,并且还去了傻人街的无歇酒肆。” “洛阳城里的无歇酒肆,是有名的杀人间,九皇子为什么要去那里?” “为了应人之约。” “应什么人之约——” “应天涯沦落人之约。” 天涯沦落人的事迹可能已经成为过去,但天涯沦落人这个名字一直都被广为流传。白马醉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听到这个极具传奇色彩的名字,白马醉没有立即答话。 她似是无力说话,又似是正在沉思,过了一小会,才一字一句道:“天—涯—沦—落—人—?就是那个与神虚子齐名,人称是金陵双璧,被李后主封为南唐剑师的天涯沦落人?” “是。” “他——” 白马醉有话想问,但却没有一口气问出口。 她不敢问,她怕听到最不想听到的回答。 可她又不能不问。 她必须知道为遏祸而入江湖的九皇子,如今到底是生是死。 她只能接着问道:“…杀了九皇子?” 精瘦人影沉声道:“暂时还没有。” “什么叫暂时还没有?” “天涯沦落人本来确实是打算在无歇酒肆取了九皇子的性命,但被幽州少主阻止了。” “幽州少主阻止了天涯沦落人?” 精瘦人影有些犹疑。 犹疑怎么样才能精确的回答白马醉。 白马醉自言自语道:“天涯沦落人与幽州逐鹿城的超逸主一样,皆是南唐遗老,对当今朝廷极其不满,常常怀有杀心,幽州少主虽为名门之后,但要想阻止曾与神虚子齐名的天涯沦落人,只怕还是不够的。” 精瘦人影沉吟了一会,道:“其实,也不能说是幽州少主阻止了天涯沦落人,就当时在场的人中,无论是谁都没有阻止天涯沦落人的能力。” “但九皇子却还没有死——” 精瘦人影点头。 “天涯沦落人既然有杀九皇子之心,又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 精瘦人影的脸色,变得更加低沉。 他的目光,看向了白马醉的背影,道:“因为后面又来了一些人。” “什么人——” “魔鬼一样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人。” 话音一落,倒在红木香桌上的白马醉蓦然睁开了眼睛:“你说的是…” 精瘦人影吐出几个人的名字:“问剑声、甄善良、贾仁义、郝伤心、莫难过…” 白马醉自醉意中睁开的眼睛,本应是恍惚的、空洞的才对,但一听到这些人的名字竟变得有神起来。 不但有神,还很冷。 几乎冷到了极点,冷的让人对视一眼都会觉得如坠冰窟。 白马醉用这冰冷的眼神,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道:“他们想在那里颠覆五大世家中的最后一颗硕果——” 精瘦人影已然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没有与白马醉对视,便已坠入冰窟,怆然道:“不仅如此,他们还想连九皇子也一块儿杀了。” 听到这句话的白马醉,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听到这句话的白马醉,只觉得自己听到的并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阵晴天霹雳。 一阵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晴天霹雳。 白马醉被这阵晴天霹雳惊的木然、痴然、不知所以然。 白马醉还指望九皇子这一番涉足江湖,能够阻止新一轮腥风血雨的掀起,如今看来九皇子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又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 白马醉做梦都想不到,时至今日,问剑声的胆子竟然大到了这种程度,竟然连皇子都敢杀。倘若真是如此,那问剑声背后的人,又得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这个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做的? 白马醉宁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是精瘦人影的情报出了差错,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可白马醉心里很明白,刚才那句话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绝不可能听错。 精瘦人影复姓夏侯,名无忌,是“三关纵横”王白马为白马醉这一趟江湖之行亲自挑选的两名同行者之一。从他口中得出的情报更不可能出错。 夏侯无忌的其他本事可能不见得有多么高明,但一身来去无踪的身法以及刺探情报的本领绝对算得上首屈一指;这么多年来,夏侯无忌不知为王白马刺探出了多少情报,无论情报的机密程度如何,都从未有过丝毫的差错。 白马醉只能相信。 相信问剑声真有杀九皇子之心。 立在白马醉身后的夏侯无忌,完全体会得到白马醉的心情。 当夏侯无忌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也像白马醉一样难以置信。 九皇子虽然不是最受宠的皇子,但却是最具声名的皇子。问剑声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一辈子都在为王白马刺探情报的夏侯无忌,很快便想明白了。 问剑声之所以敢有杀皇子之心,无非是因为问剑声和他背后的人有颠倒是非、混淆圣听的欺君之能。问剑声就算亲手杀了九皇子,也可以轻易洗脱罪名,甚至还能让皇帝觉得九皇子的死,是死有余辜。 夏侯无忌看了看摆在地上的十五六个空坛,又看了看趴在酒桌上许久都没有作出反应的白马醉,深邃的目光中无声的浮出了一种怜惜之色。 他可以说是看着白马醉长大的。 他自己没有孩子,但他很喜欢白马醉这个孩子。 世人只知道这个孩子女生男相,嗜酒如命;而他却知道这个孩子胸怀大志,豪气冲天。 这个孩子宁愿做一个让王孙公子敬而远之的白马“醉”,也不愿做一个待字闺中的白马“最”。 这个孩子不喜欢读圣贤书,只喜欢读兵书。她能将所有知名的、不知名的兵书,全部倒背如流。 这个孩子不喜欢别人称她为大小姐,只喜欢别人叫她做少将军。她从小就和将士们打成一片,称兄道弟。 夏侯无忌看着这个孩子,目光中的怜惜之色愈来愈重,以一种安慰的口气道:“他们并没有得手,天涯沦落人也只是带走了九皇子——” 依然趴在酒桌上的白马醉,一点一点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残酷又残忍的道理: ——原来那些已暴露在人眼下的恶,能在大众前展露出来的恶,都不是真正的恶,那就像是浮出海面的冰川,只是恶的一小部分。很小很小的一小部分。 夏侯无忌见白马醉还是没有反应,又道:“天涯沦落人既然当时没有杀九皇子,日后应该也不会杀了,九皇子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危。” 接受了这个现实的白马醉,终于有了反应。 她用两只手支撑着身子,缓缓的坐起来,然后提起酒坛开始为自己倒酒。 夏侯无忌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 夏侯无忌从未见过像刚才那么消极的白马醉。 他见不得那么消极的白马醉,只要白马醉能从酒桌上坐起来、振作起来,他也就放心了。 白马醉将倒出来的酒一口喝了下去,问道:“那幽州少主呢?” 夏侯无忌道:“幽州少主身陷于问剑声的绝杀剑阵中,险些为问剑声所杀。” 险些为问剑声所杀,也就是说还没有被问剑声所杀。 白马醉问道:“是谁救了他?” “与凌墟剑首齐名的武当剑圣,快剑无名。” 白马醉眉头一动,稍稍有些不可思议:“哦?江南龙虎、江北武当,可是从来不插手江湖事的,这一次竟然也插了手?” 夏侯无忌道:“武当剑圣只是碰巧路过洛阳城,并且为一位云梦山弟子所求,并不是有意要插手江湖之事,就算他不出手相救,幽州少主也一定不会死。” “怎么说?” “因为冷艳宫那位集万千宠爱的公子,一直都在暗处静观其变,将九皇子约至无歇酒肆的天涯沦落人,也露出了出手的迹象。” “颜如玉即是在场,那我相信他肯定会出手相救,但天涯沦落人…” 夏侯无忌听得出白马醉话中的不解之意,解释道:“天涯沦落人其实早就有相救之意,只不过天涯沦落人想让幽州少主亲眼看一看奸臣党羽的狼子野心,也想让幽州少主亲口承认,他不顾自身性命前来阻止天涯沦落人杀害九皇子的决定,是错的…” 白马醉明白了。 天涯沦落人一定是欣赏幽州少主这个极具意气的后辈,所以才会生出相救之心。 她又为自己倒了碗酒,苦笑道:“幽州少主没有承认?” 夏侯无忌长叹了一声,道:“不错,幽州少主宁死也不肯承认,他早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 白马醉看着碗里的酒,沉吟了好一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幽州少主也与金陵少主一样,都是家中独子。” 夏侯无忌道:“是。” “但他却还是去了无歇酒肆。” “是。” 白马醉什么话都没有在说,一仰脖子就将碗里的酒喝了下去。 与刚才不同的是,刚才的白马醉是越喝越醉,现在的白马醉却是越喝越清醒。 清醒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 她喝的好像还不过瘾,于是便站起身,又连续喝了三大碗。 右手提着酒坛,左手端着酒碗。每一碗都是倒完就喝,每一碗都是一饮而尽。 这三碗酒下肚,白马醉莫名觉得浑身都开始发热,流淌在血管里的血好像一下子烧了起来。 她的额头上溢出了汗水,平缓的呼吸一下子变成了喘息,莫名其妙的念道:“看来,是我冲动了,是我冲动了…” 夏侯无忌发觉白马醉忽然有些不对劲,问道:“少将军何来冲动可言?” 白马醉喘息着道:“我若不冲动,便不会被那妖女引走,我若不被那妖女引走,兴许就可以阻止这一切…” 夏侯无忌没想到白马醉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不禁一愣:“阻止?” “是呀,阻止——” 白马醉转过身,一步一步的向夏侯无忌走去:“我可以去找洛阳王的,以他与我父亲的交情,他一定会帮我这个忙…” 夏侯无忌看着白马醉走上来,心里已明白白马醉为什么会这么说。 白马醉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无非是因为她在自责。她将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全都推到了自己身上。 白马醉见夏侯无忌不说话,以为是夏侯无忌不相信自己,她紧紧的握着夏侯无忌的手肘,道:“夏侯叔叔,难道你忘了么,洛阳王与我父亲有着几十年的交情,他还想把他的千金嫁与兄长的…” “我没忘——” 夏侯无忌神色如初,道:“但是,我们不能那么做。” 白马醉不解道:“为什么?” 夏侯无忌道:“因为我们要是那么做了,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得罪那些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人。” 白马醉血管里烧起来的血,因为这一句话而冷却了下去。 那些人对于素来无冤无仇的人,都能将其杀到九族尽灭,对于得罪过他们的人,其手段已可想而知。白马醉并不惧怕与那些人为敌,白马醉惧怕的是那些人会因此在朝堂上对父亲不利。 那些人能九皇子都敢杀,还有谁是不敢动的? 当今天下的北境三关,都是依仗着白马醉的父亲才能固守,又怎么可以有损? 白马醉面带惊恐的看着夏侯无忌,心有不甘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为所欲为吗?” 夏侯无忌道:“必要之时,我们可以在暗中相助,但我们绝不能让那些人有所察觉。” 白马醉缓缓的放开了夏侯无忌,低垂着头向一边走去。 这人世间的生存法则,实在太难,她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都还没有习惯。 夏侯无忌看着白马醉黯然转身的背影,心中亦涌现出一丝落寞。 这人世本就是如此的。有许多事情,不得不去做,也有许多事情,不能去做。越是阴暗的年代越是如此。 夏侯无忌没有变得像白马醉那样黯然,白马醉血气方刚,夏侯无忌将已这个人世看透。 夏侯无忌的眼睛依旧深邃无比。 他看着白马醉走到窗前立了一阵,道:“少将军,请振作起来,我们尚有大事要做。” 白马醉也不想这么黯然下去,这种滋味又苦又涩,很不好受。 白马醉自蓝天白云间收回目光,转身应道:“什么事?” “我们还有一个人可以见,若是能与这个人搭上话,让其协助并州以护天下苍生,必定算得上我们这一趟江湖之行的第一大功。” 白马醉的心里想到了一些人的名字。 这些名字每一个都负尽风流,每一个都可以称之为万中无一的贤才。 白马醉不能确定夏侯无忌说的是哪一个,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 “来自清都的山水郎,一笔春秋阁的阁主,——墨染。” 第127章 弱不禁风的读书人 中午的醉芳楼比早上更为热闹,人也要更多。 人群围着的三个高台上,各有两三名身着霓裳的少女,随着和鸣的琴瑟声翩翩起舞。倩影起落间,云袖翻飞,犹如瑶池仙女,胜似敦煌伎乐。 感叹声、喝彩声、叫好声,声声不绝于耳;人群中本有十数位因太过拥挤或不慎踩踏发生了矛盾,此刻也为观赏这美如画卷的一幕而化干戈为玉帛。 就在众人方否梦回唐宫盛世,看得如痴如醉时,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那声音含笑说道:“不愧是神都名楼,果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极其清楚,就好像是有人透过周围的种种声音,直接将话送入了耳朵中。 听见这句话的人,心头莫名开始悸动,各自抬起头往四周看了看,却都没有看到说话的人。 有人向随行的同伴埋怨道:“是什么人在这里瞎嚷嚷,坏了老子的雅兴。” “是啊,老子他娘的好不容易才有一回这样的雅兴。” 在中间那高台的最前边,立有一个身着剑装的中年男人。也不知道他是认为自己本事不错,还是胆子足够大,竟扬声答道:“何方高人?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一阵大笑声不知道从何处传来。 众人还是看不见那打扰雅兴的人,只听得笑声在耳畔缭绕。 那声音又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凡夫俗子们,你们真想要本山人现身?” 此话一出,人群中已有不少人变了脸色。 他们一听到“本山人”三字,立即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 他们想要马上离开这里,可四周的人实在太多,多的寸步难行,连挤都挤不动。 他们想要阻止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夫俗子们”,不要在出言挑衅,可惜也为时已晚。 “不知天高地厚的凡夫俗子们”本就都不是善茬,听了这么一句很不动听的话当场就被激怒了,他们满口芬芳的叫骂道: “他奶奶的,这鸟人竟然这么嚣张,竟然敢说我们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说我们是凡夫俗子——” “刚才谁他娘的说他是的高人来着?我看他不过是一个装神弄鬼的杂碎而已。” “叫他出来,让老子见识见识他到底有多高。” “如果不够高的话,老子可要给这鸟人一点颜色瞧瞧,好让他长长记性。” “只给他一点颜色瞧瞧,那不是太便宜他了?老子可得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阵叫骂之后,又有人开始叫嚣: “他娘的,快出来,躲躲藏藏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出来!” “老子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了,快给老子滚出来——” “对呀,快点滚出来,是不敢出来了吗?” … 叫嚣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又一次缭绕在众人耳边:“诸位如此盛情相邀,实在是令本山人不好推却,今日就做一回君子,成人之美、如人之愿一回罢。” 听上去,那声音半点都不恼怒,缭绕在众人耳边的话不仅是带着笑意说出来的,也是带着满满的欣慰之情说出来的。 众人见不得比自己更有风度的人,听不得比自己还要好听的声音,顿时变得像一壶彻底烧开的水,更为变本加厉的叫骂起来。 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没有在答话,也没有回击,只不知所以的笑着。 笑声,越来越大,不消片刻便已大的震耳。 醉芳楼里的所有声音逐渐被掩盖了下去。 三个高台上,一直抚琴弄弦的少女,在这一刻停了指。 无论台下发生什么事,从未停止过表演的少女,也在这一刻驻了足… 她们似是从笑声中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美丽的面颊上纷纷变了颜色。 接着,刚把小色女丢到床上连气都没来得及歇的苏如是、从夏侯无忌口中听到一个名字的白马醉、以及身处醉芳楼的每一个人,全都听到了一阙既熟悉又陌生的词声: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词声一起,方才也吟过这阙词的苏如是,立即起身,道:“你终于来了——” 立在夏侯无忌对面的白马醉,微微倾着右耳,道:“就是这个人?” 坐在醉芳楼最上等的一间客房里,一口气连点醉芳楼三位当红头牌的某位剑客,放下了手里的金樽,半醉半醒道:“洛阳城的太平间,生意又要红火起来了…” 柜台后老掌事早已在心中烧好了高香,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词声一落,一条蓝影流星般从众人头顶划过,不等众人有任何反应,最中间的那个高台上已多了两个人。 两个人,一坐一立,一前一后,一长一少,一深蓝一浅蓝。 深蓝的人,坐在一张轮椅上,手里摇着一把由蓝渐白的羽扇。 他以一种俯览天下的眼神,扫视着那些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他的凡夫俗子,悠然笑道:“射麋上苑,走马长楸。雪夜花朝,占断狂游。诸位,别来无恙——” 尚未发现蓝衣人的众人,立即转过身来,已经满是惶恐的目光一落到蓝衣人身上,顿时变得更加惶恐。 众人之中,没有一个是亲眼见过清都山水郎的。他们最多也只是听说,知道有这么一个可怕的人存在,绝大多数连清都山水郎长什么模样都不是很清楚,可当他们一看到台上的蓝衣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确定——这蓝衣人就是来自清都的山水郎。 只有来自清都的山水郎,只有冠绝天下的智者,才能拥有一身蓝衣人这样的气质。 蓝衣人的气质,儒雅与英气并存。一抬首、一挑眉、一转目、一扬唇、一举、一动,无不精致得像是一副出自名家之手的画卷。 画卷中有与生俱来的从容,有放浪形骸的不羁,有决胜千里的自信,有无法言喻的神采,有寻常人所不具备的一切。 在这幅画卷面前,众人真就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凡夫俗子。 能够与之比上一比的,放眼整个人间也只能找出一位。一位敢以“颜如玉”为名却又不会被人笑话的绝代佳人。 那位喜欢四处游历、出门总是带着金狮面具的绝代佳人,曾让众人感慨万千。 如今面对能与那位绝代佳人媲美的清都山水郎,众人却只剩下一个感慨: ——这人,真的就是清都山水郎… 他们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他们失魂落魄,面面相觑,再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醉芳楼,在这一瞬间安静到了极点。 来自清都的山水郎,第二次以那种俯览天下的眼神扫视着众人。 他悠悠的叹了口气,笑道:“没想到清都山水郎出场,竟然还有鸦雀无声的时候——” 他侧过头,又向身后的男童问道:“旺财,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怎么不告诉本山人呢?” 男童板着个脸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清都山水郎也不生气,温声细语道:“旺财啊,本山人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笔春秋阁有那么多口人需要养活,不旺点财怎么能行呢?本山人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希望你能人如其名,给本山人带来一点财运,你可得理解本山人的一片苦心呐。” 男童冷哼一声:“那你怎么不叫旺财呢?你要是叫做旺财,那带来的可就不是一点财运了,那是好多好多的财运。” “问题是本山人不需要那么多的财运,本山人只要一点点财运就够了。” “那你可以在前面加一个小字呀,小旺财,那不就是一点点财运了?” “又要改名又要加字,那太麻烦了,还是直接给你取名旺财的好。” … 众人没想到会在醉芳楼里见到来自清都的山水郎,更没想到清都山水郎竟然会和身后的男童,旁若无人的做着“财运之争”。 听着男童毫不示弱的回答,有不少人都暗自好奇男童的身份。 他们认为,男童敢和清都山水郎这么说话,其身份和来历肯定极不简单。 更多的人却是完全没有将这场“财运之争”放在心上。 他们觉得生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只想着马上离开这里。 靠近门口的人已向门口纷涌而出,靠近窗户的人正接二连三的向窗外跳出,靠近楼梯口的人则向楼上逃去,一时之间人挤人的醉芳楼乱成了一锅粥。 见得这一幕的清都山水郎,没有在和男童争辩下去。 他悠悠的摇着手中的羽扇,无比欣慰的点着头,以示对眼前的场景很满意,笑道:“嗯,不错,这才是本山人出场时该有的反应。”言语之间,英气横溢的眼神中多了一抹诡异之色:“只不过,本山人的表演还没有开始,你们又怎么可以走呢…” 话音未落,一阵凄厉的惨叫哀嚎之声已从醉芳楼的四周响起。 出去的人越多,惨叫哀嚎之声也就越大。 那些争先恐后想要离开醉芳楼的人,不过才走出三四丈远,便全都倒在了地上。 没什么修为的人,一倒下去就不在动弹,当场就没了性命。稍微有点修为的人,七窍莫名开始止不住的流血,醉酒似的向前踏出几步,也无力的栽倒在了地上。修为较强的人,脸上一点点的呈现出死灰之色,踉踉跄跄的走出十数步远,最终也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人,在死亡的阴影下狰狞了面目。他们每一个都感觉得到死神正在迅速逼近,可他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被夺走。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死前发出哀嚎。 “救我,救我,救救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我还不想死…” “放过我,清—都—山—水—郎—” 没有人救他们。 哪怕是随行的同伴、血肉相连的至亲,也不敢在向前一步。 每一双眼睛都看得出,这些人是中了毒。 一种能在一瞬间把活人变成死人的剧毒。 谁都知道,这剧毒肯定是清都山水郎下的,可清都山水郎明明一直坐在高台上,他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下的毒呢? 众人不得而知,只得小心翼翼的向楼中退去。生怕自己会沾上那要命的剧毒。 这些人退了回来,可惨叫却并没有停止。 每一个面对着楼外的人都可以清楚的看到,有中毒者接二连三的从空中落下。 落在地上的人,身不由己的颤动着、抽搐着、痉挛着,不到两个眨眼的时间便彻底断了气。 清都山水郎丝毫不为所动,依然还是一副俯览天下的悠然模样。他看着从楼外退回来的众人,笑道:“诸位这又是何必呢?去了又回,不是多此一举吗?” 来不及从醉芳楼出来的人,本来还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却能远远的看到从空中落下的将死之人,他们肝胆俱裂、惊恐万分。心想,今天只怕是离不开醉芳楼了。 在中间那个高台的正前方,有一方过弱冠的白衣年轻人在立。 白衣年轻人涉世未深,不知人世险恶程度,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向清都山水郎问道:“山水郎,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们?” 清都山水郎看了问话的年轻人一眼,笑道:“少侠何出此言,本山人不过是一介弱不禁风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又何时害过你们了?” 白衣年轻人听着传入耳中的惨叫声,努力的鼓起勇气:“这些惨叫声如此凄厉,一定是要出人命的。” 清都山水郎笑着纠正道:“不是一定要出人命,而是你每听到一声惨叫,就有一个人丧命。” 白衣年轻人惊的额头直冒冷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立在醉芳楼第七层的白马醉也被惨叫声惊到了。 连忙走到窗边一看,见到的竟是一副满街伏尸、遍地血流的场景。 她脸上剧变,骇然道:“这是…” 夏侯无忌并不吃惊,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道:“清都山水郎有三大惊才绝艳之处——” 白马醉盯着那些自醉芳楼飞出,却又莫名掉落下去的人,问道:“哪三大?” “智慧、遁甲、蛊毒。” 夏侯无忌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清都山水郎,总以智者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从而让世人忽略了后面两点。” “蛊毒…” 白马醉看着那些在地上痉挛不止的人,沉声道:“这些人真就像是中了毒——” 夏侯无忌长长的叹了口气:“如果不出所料,如今的醉芳楼已被清都山水郎用蛊毒包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人可都是已经被彻底毒死了的。” “下去一看便知。” 第128章 讲故事的人 “诸位,如今你们想必已明白了一个道理,本山人若是没有叫你们来,你们千万不要来,本山人若是没有叫你们走,你们也同样不能走,谁要是违背了本山人的意愿,诸位耳中的惨叫声就是榜样。” 清都山水郎没有在看那白衣年轻人,转而向众人悉心的传授着如何在绝境中生存下去的诀窍。 诀窍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的,可在众人听来,却胜过不可违逆的金科玉律。 清都山水郎对众人耐心听讲、虚心受教的样子很是满意,但对众人沉默不语、一字不发的态度却还有些不满。他微微抬起头,将目光移向一边,笑问道:“难道诸位就不想知道,本山人为什么要来醉芳楼,以及将你们留下来的目地?” 众人当然想知道,只是都不敢把这两个问题问出来。 刚才还气焰嚣张、满口芬芳的众人,一句话都不敢和清都山水郎说。他们怕稍有不慎就会惹动清都山水郎的杀机。 在清都山水郎面前,没有人分得清哪句话是该说的,哪句话是不该说的。常人耳中的好话,在清都山水郎耳中可能会变成坏话,常人耳中的坏话,在清都山水郎耳中可能会变成好话。但这些也仅仅只是可能而已。谁都不能确定喜怒不形于色的清都山水郎会将哪一句话定义成坏话,会将哪一句话定义成好话。 面对清都山水郎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说话。但如今的众人却不能不说话。 众人已从清都山水郎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太友好的信号。他们要是在不说话,指不定又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他们只能应和着清都山水郎。 只能惨白着脸色,颤抖着声音,战战兢兢的问道:“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来醉芳楼…” “对…对呀,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要来…” “你你你…你…你为什么不让…不让我们走…” 清都山水郎面上笑容带着一抹说不出的诡异,似是在向众人表示“孺子可教也”。 他半伸出羽扇,止住因他一句话而喧哗起来的众人:“诸位诸位,不要急,问问题要一个一个来——” 众人一下子又安静了下去。 不少人张了张口,想要随着清都山水郎的意问出问题,以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却又害怕没有一个一个来。 一阵沉静之后,人群中终于有人问道:“你…你为什么要来醉芳楼?” “这个嘛,容本山人想一想啊…”清都山水郎蹙着眉头,真就若有其事的想了一会:“本山人来醉芳楼,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见诸位常日奔波旅途劳顿,想给诸位谋点福利而已。” “给我们谋点福利…”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清都山水郎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清都山水郎确定道:“对的,给诸位谋点福利。” 一人滑动了几下喉结,问道:“什么样的福利?” 清都山水郎摇着羽扇道:“为诸位表演一个节目,这个节目天上地上绝无仅有,诸位看完一定会深受震撼,终身难忘。” 众人听得清都山水郎这么说,只觉得一股凉意直接就从脚底窜到了头顶。清都山水郎在这片天地间所做出的表演,又何止是让人深受震撼、终身难忘? 众人不想要这个福利,不想看清都山水郎的表演,更不想知道清都山水郎这个节目的内容,可众人偏偏全都不能如愿。他们只能应和着清都山水郎的话,继续往下问:“什…什么…什么节目…” “讲一个故事——”这句话一出,清都山水郎的神情忽然暗淡了几分:“一个不会有人相信,却又真实存在的故事。” 众人各自惊疑。 正要在问,清都山水郎却又向柜台扬声道:“那位年过花甲依然风度翩翩的老掌事,能否请你过来一下?” 已不是第一次见到清都山水郎的老掌事,怎么敢违背清都山水郎的意愿?纵是有千万个不愿,也只能压在心里不敢表现出来。 老掌事排开众人,不快不慢的走上高台,恭恭敬敬的向清都山水郎作着揖,道:“山水郎有何吩咐?” 清都山水郎道:“吩咐不敢,却有一事相商。” 老掌事微倾着身子,低垂着头:“请山水郎明示——” 清都山水郎看了台下的众人一眼,道:“本山人刚才说要为诸位谋一点福利,不知老掌事可有听到?” “听到了。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本山人还要在这里讲一个故事,不知老掌事可有什么意见?” 老掌事的头垂的更低:“山水郎能来醉芳楼楼讲故事,实在是醉芳楼的荣幸,我这糟老头子欢迎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有意见?” “外面街头巷尾的说书人讲故事都有人打赏,不知本山人这个写书人讲故事,是否也有这个待遇呢?” “理应有——” 老掌事发现自己已掉进了一个预谋已久的圈套,一双眼皮止不住的跳动起来。 清都山水郎接着问道:“那本山人在醉芳楼讲一个故事,又能换来多少打赏呢?” 老掌事暗暗转动着目光,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也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数额往小里说,肯定是会伤了清都山水郎的面子,数额往大里说,又怕最后达不到预计的标准。对于别人来讲,达不到预计的标准并不是什么大事,最多赔个不是就可以解决,可对于腹黑成性的清都山水郎来讲,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不是如此。 清都山水郎极有可能会让做出预计的人,将相差的数额补齐。老掌事在醉芳楼做了这么多年的事,虽然存了一点钱,但又可能补的齐因怕伤了清都山水郎面子而作出预计的差价? 老掌事似是很了解清都山水郎,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多了一个心眼,没有马上作出预计。 饶是快速转动着脑子的老掌事,圆滑世故已到极点,这才得以想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又向清都山水郎作了一揖,道:“那就要看台下的诸位英雄好汉,能赏脸到什么程度了。” “回答的真好,老掌事果然没有让本山人失望——” 清都山水郎看了老掌事一会,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又问道:“只不过,本山人即是为台下的诸位谋福利而来,又怎么能够让他们破财呢?” 侥幸逃过一难的老掌事,转眼间又掉进了另一难。 这一难,清都山水郎铺垫已久,老掌事毫无应对之力,只得愣愣道:“山…山水郎的意思是…” 清都山水郎摇着羽扇,悠然道:“本山人的意思很简单。” “怎么个简单法?” “本山人讲这一个故事的费用,全由醉芳楼负责。” 老掌事面色发白,额头上冷汗如黄豆滚落:“这…这…” “醉芳楼培养出这么多位名伶,让她们上台表演节目,也都是要给付不少费用的,本山人今日在醉芳楼讲故事,是为醉芳楼表演节目,索取一点相应的报酬岂不是理所应当?”清都山水郎看向在台上表演各种节目的少女,笑道:“还是说,在老掌事的眼中,本山人水平不足、能力有限,比不上这些位名伶?” 老掌事听得前半句,还想要说解释一番,可后半句一说出来,老掌事一个字都不敢解释了。 谁敢说清都山水郎水平不足、能力有限?谁敢说清都山水郎比不上台的那些少女? 只怕是连想都不敢想。 老掌事支支吾吾的好半天,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清都山水郎看着老掌事的样子,以安抚的语气道:“老掌事用不着这么担心,本山人刚才已经和旺财说的很明显了,这辈子所求的财运仅仅只需养活春秋阁那几口人便可,这对于醉芳楼来讲,不过是万牛一毛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老掌事被逼的没有办法,只得试探性着问道:“不…不知山水郎…需要多少…报酬…” “很少,只要醉芳楼一天的收入。” “一天的收入…” 老掌事一听到这个要求,惊的连声音都变了。 名扬天下的醉芳楼,一天的收入有多少,没人比老掌事更清楚。尤其是每逢佳节之际、有新节目、新红牌推出之时,那绝对是一个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数字。更何况如今还是十年一度的禹门大会即将到来之期? 这个时候的醉芳楼,所有价格都是被自五湖四海而来的江湖人士抬着翻了好几倍、甚至是十几倍的。别说是不知情的外人难以估算,就算是在醉芳楼做了十几年掌事的老掌事,都被其数额惊的睡不着觉。 然而,“只需养活春秋阁那几口人”的清都山水郎,一开口就想要醉芳楼一天的收入… 这要是其他人提出来的要求,那这个人一定已经是一个死人。那些在潜伏在暗处的高手一定已经出手。 无奈的是,提出这个要求的偏偏不是别人,偏偏就是来自清都的山水郎。 醉芳楼的老板是一个谨慎稳重的人,向来只做有着绝对把握的事。他早已为下面的人定下了规矩——对于那些能够对于的人,自然无须手软,对于那些不能对付、或是没有足够把握对付的人,则万万不能轻举妄动;能忍就忍,吃点亏就吃点亏,只要没有威胁到醉芳楼的立店之本,都可以当成是破财免灾,多交一个朋友,由他们去了。 被醉芳楼的老板列为没有足够把握对付的人很少很少,被醉芳楼的老板列为不能对付的人更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但清都山水郎偏偏就是其中一个。并且还名列榜首。正因如此,那些潜伏在暗处的高手才没有动,老掌事才会处处为清都山水郎所逼。 清都山水郎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不怀好意的笑问道:“怎么?老掌事可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老掌事活了六十多年,第一次被人弄的头都大了,无奈道:“山水郎见谅,此事事关重大,糟老头怕是做不了主…” “那能够做主的人呢?老掌事不妨叫他出来与本山人一谈。” “老板外出访友未归,暂时不在洛阳。” 清都山水郎笑道:“老板即是不在,那醉芳楼不是老掌事做主,又是谁做主呢?” 老掌事低垂着头,不敢答话。 “难不成老板一日不归,本山人就要在醉芳楼等上一天?就算本山人等的了,诸位英雄好汉也等不了啊。” 老掌事还是不答话。 他若答话,那么结果只有两种。一种是拒绝,一种是答应。绝无第三种可能。 这两种结果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只能选择不答话。 清都山水郎等了一会,见老掌事不肯说话,忽然叹息道:“老掌事这是存心想让本山人在诸位英雄好汉面前难堪啦。” 老掌事浑身一颤,连忙道:“不敢——” “那又是为何迟迟不肯决断呢?” 清都山水郎似是也理解老掌事的难处,耐心解释道:“本山人要醉芳楼一天的收入作为报酬,并不是要将醉芳楼一天的收入裹进囊中,而是想让醉芳楼免了今天所有客人的费用,让诸位远道而来的英雄好汉可以尽情的吃喝玩乐,也好让醉芳楼在诸位英雄好汉面前尽一番地主之谊;如此一来,不但可以让本山人达成此行的目地,还可以彰显出醉芳楼的热情与大气,日后必定会在江湖上传为佳话,这么两全其美的事,还有什么值得考虑的?” 老掌事心乱如麻,又开始沉默起来。 他实在是不能说话。 清都山水郎看向老掌事,忽又叹了一口气:“老掌事若是实在不敢决断,那就由本山人替老掌事决断罢。” 话音未落,已向柜台前的伙计大喝道:“来人——” 柜台前几个伙计显然被这一声大喝吓住,互看了一眼,不等老掌事吩咐已各自缓缓的向前走去。 清都山水郎将羽扇向台下的众人一指,扬声吐出两个词:“摆桌、上酒——” 这一次,伙计们却没有照做,而是一同看向了满头冷汗直流的老掌事。 如果说,刚才的老掌事还有拒绝的机会,只是丧失了拒绝的勇气,那么如今的老掌事便是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了。 事已至此,这个世间再也找不出可以拒绝清都山水郎的人。谁要是在这个时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清都山水郎,就等同于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清都山水郎结仇。 敢光明正大和清都山水郎结仇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还没有出生。 就算是已经出生了,也不会出现在如今的醉芳楼里。 老掌事闭上眼睛,极其无奈的点了一下头,示意看向自己的伙计按照清都山水郎的意思去做。 “多谢老掌事成全,老掌事宅心仁厚、深明大义,日后一定会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清都山水郎满意的笑着,道:“不过本山人,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老掌事连刚才的事都能答应,已经没有什么事是不能答应的了,抱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想法,问道:“山水郎请说——” “请只在醉芳楼第七层弹琴的来仪姑娘,下来献出几曲,以免让本山人在讲故事之时陷入单调无趣的尴尬境地。” “来仪姑娘前日不甚负伤,只怕…” 清都山水郎神秘的一笑:“这一点本上人当然知道,不过来仪姑娘的伤势好像并无大碍,并且还得了一张新琴…” 老掌事不知道清都山水郎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答道:“但不知来仪姑娘,是否愿意下来。” “老掌事可以转告来仪姑娘,就说清都山水郎请她下来弹琴,本山人料想,她会下来的。” 老掌事不在多说,吐出一句:“稍等。”便转身去了。 高台之下,人群往后退了不少。许多人都退出了门外。只怕害怕沾上那要命的剧毒,又不敢退的太远。 几十个伙计动作麻利的在台下忙碌着,为招待众人而腾出来的一楼,重新被摆上了桌凳。 清都山水郎悠悠的抒了口气,忽然转头向二楼的楼梯口看去,笑道:“那位在上面喝了十六七坛二十年的姑娘,本山人为你免了酒钱与桌费,难道就不该出来向本山人道个谢吗?” 立在楼梯后的白马醉听见了这句话,但却久久都没有回答。 夏侯无忌有些诧异,低声问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少将军为何不肯现身一见?” 白马醉低沉着脸色,道:“此人是非参半,善恶难辨,还有待观察。” 夏侯无忌上前一步,更为低声道:“少将军,我们这一行,是为了结交能人异士,不是出来挑选好友良朋的。” 白马醉不语。 夏侯无忌又道:“自古以来,大才都难以被常人所理解,其身上免不了会有许多缺陷,但这并不能掩盖他们所携带的光辉,我们唯有包容其缺陷、收揽其人心,方能将其化为己用。” 白马醉深吸了一口气,道:“先听听他要讲的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 第129章 春秋事 来仪姑娘抱着琴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伙计们已将桌凳摆好,正开始上酒、上菜。 酒菜。 清都山水郎虽然没有将酒菜的要求说出来,但老掌事还是主动吩咐了伙计。一是因为老掌事还是抱着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想法,二是因为只上酒不上菜的话,再好的酒喝起来都不会对味,也未免显得醉芳楼太过小气,三是因为酒菜便宜,无需什么稀有的山珍海味、龙肝凤胆,只需一叠花生米、在加几碟最为常见的小菜,便算得上是最好的下酒菜。 众人见了这般架势,只得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胆子稍大的坐到了离清都山水郎最近的前面,胆子不够的也在后面坐下来,实在畏畏缩缩不敢坐的就只能在后面站着了。 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载歌载舞的醉芳楼,赫然变成了一个听书的地方。 坐在高台上的清都山水郎对眼前的场景甚是满意,有感而发道:“出清都,入神都,落寞山人,为谁在涉尘世路?似无情,若绝情,春秋毒客,心死肠断有谁听?读书人,写书人,何时所起,自身亦成书中人?无风流,尽风流,浩荡乾坤,争不如自造风流——” “緑鬓入朱颜,青丝催白发;往事若横刀,前程当纵马。曾为故人意,狂歌西风下;不及此时情,忆事抵酒价。哈哈哈哈…” 来仪姑娘还在楼梯上就已听见了清都山水郎的笑声,可她却像是没有听见,一张清寒到极点的脸上平静的如同一面铜镜。上面没有一丝表情。 了解过醉芳楼的人都知道,醉芳楼排名第一、露面却是最少的琴师名叫“来仪”,喜欢穿红衣、着红裙、披红纱、梳带着红巾的凤凰来仪冠。 了解过醉芳楼的人都知道,来仪姑娘只在醉芳楼的第七楼抚琴,也只为天下间最为风流的名士抚琴。来仪姑娘的出场费是醉芳楼所有名伶中最高的一个,比那些献艺也献身的名伶都要高。 了解过醉芳楼的人都知道,人世间能听懂来仪姑娘琴音的并不多。因为来仪姑娘从来不抚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一类的缠绵之曲,只抚先贤圣德、渔樵隐逸、神境超然一类的敬畏之音。如《列子御风》《屈原问渡》《沧海龙吟》《高山流水》《八极游》《神人畅》《龙翔操》《华胥引》等。 那位集冷艳宫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子,则最喜来仪姑娘抚出的《广陵散》。 喜欢的每年都会来醉芳楼的七楼听琴。 一年一次。一连十年。 每年都是在百花绽放、万物生长的时节,踏着春风而来… 自从前天那位公子离开醉芳楼后,为冷艳宫星冉大宫主所伤的来仪姑娘,便没有在为任何人抚过琴。坐在高台上的清都山水郎还是第一个。 来仪姑娘从围在楼梯口的人群中走出来,一步一步的向台上走去。 她走路的姿势不大方也不优美,完全不能用随风摆柳、婀娜多姿、聘聘婷婷之类的词语来形容。她用双手抱着琴,微垂着头,就那么旁若无人的向前走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披着枷锁、蜷缩着身子的犯人。 清都山水郎摇着手中的羽扇,含笑看着来仪姑娘走上来。一双英气流转的目光落在了被来仪姑娘抱在怀里的那张琴上。 清都山水郎一眼就看出那不是来仪姑娘平时所用之琴,而是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一张琴——先后得黄鲁直、苏东坡两位大文豪刻字的“九霄环佩”。 清都山水郎悠悠的叹了口气,道:“昔日孙仲谋劝学吕子明,不禁发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今时清都山水郎与来仪姑娘又何止是士别三日?只怕是需要抬头仰望,才能看得透彻了。” 走上台来的来仪姑娘听得出清都山水郎话里有话。 那话当然是暗指旧琴被冷艳宫的星冉大宫主所毁,从而得颜如玉托红袍魔姬回醉芳楼赠琴一事。 但来仪姑娘却只字不发,仅仅只是在大半丈开外的地方停下来,礼貌性的向清都山水郎行了一礼。 “醉芳楼第一琴师,怀抱天下第一名琴,其身价肯定又得涨上一番;只不过,如此贵重之琴,却不知来仪姑娘能不能留得住——” 清都山水郎目光如炬的盯着来仪姑娘看了好一会,似是透过那张冰霜般的面庞看出了来仪姑娘的心中所想,忽然一字一句的道:“留住这张琴,也留住赠琴人的一片心意——” 微垂着头的来仪姑娘还是不答话。 只是那颗止水般的心,却因这一句话而暗暗悸动起来… “身为醉芳楼最具技艺的第一琴师,每逢献艺都须老掌事亲自相请的来仪姑娘,今日能下楼抚琴,不可谓不是给足了本山人面子——” 清都山水郎的目光缓和了下去,摇着羽扇笑了笑,道:“古人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来仪姑娘给出了这么大一个面子,本山人也理当作出相应的回报…” 话音方落,一扇已挥出。 一股奇之又奇、玄之又玄的幽蓝气机,应扇飞矢,无声的覆在了来仪姑娘怀里抱着的九霄环佩上。 “从今以后,这一张九霄环佩,便只有来仪姑娘一人能碰,谁要是胆敢抢琴,或是企图盗琴,都将当场死于非命;别说是所谓的星冉大宫主,就算是那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亲自前来,也必将付出终身难忘的代价。” 来仪姑娘依然不答话。 不过她却抬起眸子看了清都山水郎一眼,然后又向清都山水郎行了一礼。 刚才那一礼,是出于礼貌;这一礼,却是出于对清都山水郎的感谢。 清都山水郎将羽扇向身后的琴案一招,道:“请——” 坐在琴案旁的少女抱琴起身,让出了位子。 来仪姑娘应声行去,将九霄环佩轻轻的放在案上,抬起一直微垂着的头,笔直的坐好。 她在其他的时候都是微垂着头。唯独在抚琴的时候,才会把头抬起。 台下的众人绝大多数都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也有不少人喝起了酒,夹起几粒花生米丢到了嘴里。这些人有酒瘾,只要是见到了好酒,他们总是忍不住的。 清都山水郎并不介意,向众人看了一眼,笑道:“诸位,万事已经俱备,本山人的表演要开始了。” 一直都在看着台上的人看的更加目不转睛,那些时不时吃着酒菜的人在被清都山水郎看了一眼后停止了动作。 没有一个敢答话,没有一个敢发出声音。 坐在后面的来仪姑娘,葱指一动,琴音立起。 那是一曲庄严肃穆的《神化引》。 神境超然之曲一起,清都山水郎已沉目凝色,扬声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那位被后人尊为太上老君、太下老子的道祖如是说。于是乎,神人布其道,以主天,真人行其法,以主地;于是乎,圣人借其威,以主万民,贤人定其理,以主万事。道法若自然,天地可有序,万民若安然,万事可自决。然而,道可道,却是非常之道,名可名,亦是非常之名;如若神人不神、真人不真、圣人不圣、贤人不贤,造使天地无序,民理难存,尔等人间俗子,又当如何?” 没有人知道当如何,就像没人知道清都山水郎为什么要来醉芳楼讲故事一样。 清都山水郎也没有想要众人回答。这个问题清都山水郎早就有了答案,已无需他人回答。 清都山水郎阖目、微笑。 笑容之中,有一抹不为人知却沉积了数十年的的哀怨一闪而过… 他朗声笑道:“话说中原有脉,名为太行,太行有山,名为云梦。云梦未有参天之势,却得古今灵秀之奇,泉水潺潺,峰峦叠翠,百花争艳,云蒸霞蔚;碑刻诗章,不胜枚举,摩崖题记,鳞次栉比,更有墟台洞观,星罗棋布,池溪壁岭,犬牙交错。真可谓是人间胜境,海内奇观矣。” “古书有载,先秦诸子争鸣之时,宋人墨翟、卫人王禅,曾于此山采药修道。墨翟者,墨子也,未娶妻,未养子,好云游列国,济人利物,救危扶穷;弃仲尼之道,而自立新说,兼仁爱、主非攻、赋人权,节用尚贤,显学天下,是为相里氏、相夫氏、邓陵氏,三派之祖。王禅者,隐者也,额布肉痣,面如鬼宿;其才无所不窥,诸门无所不入,六道无所不破,众说无所不通;尚集谋纵之大成,谙自然之规律,晓天道之奥妙,是为谋圣也。” “据传,卫人王禅,又与孙武子互为至交。孙武子者,齐人也,呕心沥血数年,得兵书十三篇,欲献于齐王,以作富国强兵之用,奈何齐王不学无术,视兵书为粪土,只得罢;后经伍子胥七荐,得入吴境,献书于吴王阖闾,仅留残稿于身,又助子胥复仇于楚,下国城,破郢都,昭王遁逃,久寻而不得,遂掘平王墓,鞭尸三百,倒行逆施。往后数年,吴王以兵书诀天下,西克强楚,北威齐晋,南收蛮越,藏其于姑苏台。至阖闾亡故,夫差即位,儒门子弟端木赐,为存鲁而布乱齐、破吴、强晋、霸越之计,十年间,五国变,使夫差为勾践所蔽,使伯嚭为文种所隙,亦使子胥自刎于属镂剑下…” 清都山水郎羽扇轻摇,口角生风,似是有意要将那段诸子争鸣、诸侯争霸的春秋盛况,重现于众人眼前。 众人渐渐听的心驰神往,眼中、心目中的惶恐与不安各自无声的退散。 对于那段遥远的历史,他们大部分人了解的并不多,但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那是诞生在这片华夏大地上最为灿烂的一个时代。那个时代圣贤云集,雄主辈出,群星闪烁,辉煌已极,每一个都是早已写进史书的不朽人物,每一个都深深的影响着各式各样的后来人。那个时代的故事与传说,那些人物的思想与智慧,已经争相流传影响了几千年,以后也将一直流传下去,影响下去。永不休止。 琴声渐急,话声又起。 清都山水郎接着道:“齐人孙武子,深惜子胥之死,止为吴谋,绝踪于世,值越甲吞吴,火焚姑苏,兵书被烧。楚国昭王迁都鄀地,深惧阖闾,得知五败于吴,皆为兵书十三篇之故;吴亡后,昭王挟齐,命其以着书者相供,孙武子深恐为其所擒,亦恐随身残稿落于其手,重托于王禅。卫人王禅携稿隐于颖川,因临楚地,为昭王所知,便跋山北去,隐于池阳;池阳是为秦地,毗邻犬戎,屡遭战乱,便东渡河洛,隐于朝歌,朝歌是为卫都,西南三十里处,正乃云梦山——” “王禅在入云梦山,已开天下大道之心。夫天下大道,先观后揣,继而济之也。欲济之,须先智其身,欲智之,须有学相传,遂于云梦山开坛聚道,置天下于世外棋局,视诸侯为掌中棋子,执手黑白,旋转乾坤;诸如孙膑庞涓之辈,苏秦张仪之流,抑或商鞅、毛遂、李牧之类,尽入其门下也。” “夫王禅之学,世知有四。一曰数学,日星象纬,在其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二曰兵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诡异莫测;三曰言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辞吐辩,万口莫当;四曰出世学,修真养性,形神俱妙,超乎万有,体合自然。因学成者,多为天下谋,出将入相,故名其为纵横;又因王禅开坛聚道之所,位于云梦山鬼谷,故名其为鬼谷子也——” 清都山水郎话中提到的名字,大部分都为众人所熟知,唯独“王禅”之名只有少数人知晓。这些持刀带剑的江湖人士,大多数都不喜欢读书,在加上平日里目中无人、眼高手低惯了,致使他们所知悉的,仅仅只能是那些已经妇孺皆知的事迹与人物。 直到清都山水郎说出“鬼谷”两字,正对“王禅”这个名字好奇的人才吃惊的明白过来——原来这个能与墨子、孙武子为友的王禅,就是纵横家的鼻祖“鬼谷子”。 明白过来的人,心中暗怪清都山水郎故弄玄虚:鬼谷子就鬼谷子好了,非得叫什么王禅… 一开始便知道“王禅”就是鬼谷老祖的人却没有这么想。 他们本来很是困惑清都山水郎说出这些故事的目地,这些故事都是天下纷争之事,距离如今已然久远,清都山水郎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的旧事重提?等到他们听到清都山水郎说出“置天下于世外棋局,视诸侯为掌中棋子,执手黑白,旋转乾坤”一句,他们的心头莫名涌出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 那股预感告诉他们,今天的醉芳楼将有大事发生… 第一百三十章 云梦事 人生有很多时候。有时高兴,有时悲伤,有时豁然,有时纠结。 现在的苏如是就处在一个纠结的时候。 ——纠结要不要施展一回逃跑大法。 刚才的小色女虽然露出了复苏的迹象,但终究没有醒来。这是苏如是最好的机会,也是苏如是最后的机会,要是等小色女醒来,那苏如是可就半点机会都没有了。 只是小色女虽然没有醒,藏在小色女衣袖中的那条六爪黑龙却是个未知。那条助纣为虐的黑龙,不但具有神性,还他娘的能通人性,总是会在最为关键的时候意会到苏如是的企图,现身出来阻止苏如是,顺便给苏如是一点小小的教训。 教训虽小,却能给苏如是留下终身难忘的阴影。谁让苏如是天生就是双脚不能离地的恐高体质呢?苏如是可不想在被六爪黑龙抓上天去腾云驾雾一番,那种滋味可谓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所以,苏如是很是纠结。 纠结的一下子看向被他扔在床上的小色女,一下子又横下心向门口走去;走出几步,却又停下来,在看向非得带上他去找死的小色女… “他娘的,老子要是在不逃,这妖女可就要醒来了…” 苏如是在心里暗暗的骂着。 也不知道是苏如是具有言出法随的特殊能力,还是碰巧,被他扔在床上的小色女竟然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 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不跑呢?” 正纠结着的苏如是吓的浑身都颤了一下,面上却挤出笑容来,装模作样的转过身,道:“你…你…你都没有醒,我怎么可以跑呢?” 小色女一动不动的趴在床上,两道冰冷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苏如是:“你的意思是,等奶奶醒来了,你就要跑?” 苏如是连忙解释:“不不不,你醒来了,老子就更加不会跑了…” 小色女阴沉着脸,不在答话。 她缓缓的从床上坐起身,将身处的房间从左到右的扫视了一遍,突然毫无前兆的向前窜去,直接就将苏如是扑到在地。 她的左手掐住苏如是的脖子,举起右手就往苏如是的脸上打去,怒骂道:“想跑是吧?你个撮鸟,让你跑,让你跑——” 巴掌左边来,右边去,接连打在苏如是脸上。苏如是又气又恨,可却躲避不开,更加反抗不了,只得挣扎着叫道:“老子没想跑,老子没想跑,老子没想跑…” 一连三声老子没想跑,让自诩通情达理的小色女停下了动作。 小色女似是方才反应过来,诧异道:“哦,你没想跑呀——” “是啊,老子没想跑,老子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跑,你错怪老子了。” 苏如是见这句话有了效果,连忙一边拉长脖子竭力的喘着气,一边解释着。心里暗自庆幸逃过了一劫。 却不料,小色女忽然将目光一抖,竖着眉头质问道:“你为什么不跑?” 面对这么一个无厘头的问题,苏如是一下子愣住了。 小色女停在空中的巴掌,再次落在了苏如是的脸上,每扇一下就问一句:“说,你为什么不跑?是奶奶没有威慑力了,还是你吃了豹子胆了?你竟然敢不跑?是谁让你不跑的?说,快说,你说不说?不说是吧?不说奶奶就打死你——” 巴掌雨点似的打在苏如是的脸上,跑也是错、不跑也是错的苏如是,哪里还说的出来?他只有叫,只有哭,只有进行明知不会成功的反抗。 苏如是越是反抗,一心追求与众不同的小色女打的就越起劲。 小色女打的越起劲,不想被活活打死的苏如是也就越是反抗。 于是乎,以一个很不雅的姿势骑在苏如是身上的小色女,足足打了有半个多时辰。一直打到小色女上气不接下气、再也使不出力气才意犹未尽的放开了苏如是。 不知挨了多少巴掌的苏如是也同样没有力气了。 他的眼泪、鼻涕、鲜血一起被打了出来,一张本就不太好看的脸,更是被打的肿成了刚出笼的包子。 只得躺在地上不甘心的骂道:“妖女,你这个没有人性的妖女,老子不会放过你的…” 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的小色女,已经摊到在窗边的一张老人椅上。 老人椅轻轻的摇着,小色女也轻轻的摇着,洋洋得意的答道:“好呀,你可千万不要放过奶奶哦,你要是放过奶奶了,奶奶可是会看不起你的;还有,奶奶不叫妖女,奶奶叫色女,小—色—女—,又萌又可爱的小—色—女—” 还在喘着气的苏如是胸口的起伏忽然变得急剧。要不是还没有恢复足够多的气力,他只怕是已经吐出来了。 小色女悠哉悠哉的躺在老人椅上,看都不看苏如是一眼。她没有去想这是什么地方,也没有去想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只是情不自禁的记起了昏迷时的情况。 她记得在自己为天涯沦落人的眼剑所伤,即将陷入昏迷之时,好像迷迷糊糊的听到了一串词声… 那串词声谁都不想听到,但小色女却不以为然。只因吟出那串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来自清都的山水郎,在小色女的心目中,清都山水郎根本算不得什么高人,最多最多也只能算作是一条狼。 一条鬼迷心窍的大色狼。 这条大色狼和那位与小色女断绝了母女关系的妇人,一直保持着不三不四的关系,私下里不知道密谋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是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有一腿”,若是用一个成语来形容,那就是“狼狈为奸”。 小色女很了解这条狼。 这条狼不但腹黑成性,什么人都要坑上一把,还懒到了家。别说这条狼全天都需要人伺候,宁愿坐上轮椅都不肯自己走一步路,就连一笔春秋阁那些被无数人奉为经典的江湖典籍,也都是这条狼在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时候才写出来的。如今这条狼竟然离开了清都,出现在洛水之上,那这中间不用想也知道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色女好奇心切,正想问问苏如是有关于这条狼的去向,却莫名听见了几声惨叫,连忙放目一看,只见得窗外左边的高楼处有三四条人影从空中坠落了下来。看上去,那三四条人影是想要跳窗逃走,但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阻止住了。 小色女认得出,左边那栋高楼就是前几天才来过的醉芳楼。 得知自己身处醉芳楼的小色女,目光看向了那三四条人影落下去的地方。小色女发现那地方的空气很不对劲。 空气本是无形无色的,但小色女却在那地方隐隐的看到了些许形状。形状透明且没有规律,就像是溪水流到了空中,正在无声无息的徜徉。 “气蚀蛊——” 看出其中蹊跷的小色女,喃喃的吐出了三个字,一张画着蛇蝎的脸上有一抹诡异的笑意缓缓露出:“看来你这条大色狼,也跑到醉芳楼来了,哼哼哼,奶奶倒要看看你在搞什么鬼…” 说着,小色女已从老人椅上跳起来,不怀好意的向苏如是问道:“休息了这么久,应该也够了吧?” 刚从地上坐起身的苏如是,一脸惊恐的看着小色女走上来:“你…你想干什么…” 小色女两手叉腰,老气横秋的道:“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去找死了。” 苏如是不敢答话,只得暗自吞了吞口水。 小色女眉头一挑,问道:“怎么,不愿意吗?” 经这么一问的苏如是,只觉得连性命都受到了威胁,连忙点头道:“愿意,愿意,怎么可能不愿意呢…” 小色女唇角往下一拉,厉声喝道:“既然愿意那你还坐在地上干什么?还要奶奶拉你起来吗?” 苏如是一下子来了精神,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 小色女不在说话,转身便大摇大摆的向门外走去。 门外是一条走廊,虽然临近醉芳楼,却曲曲折折的看不到头。 小色女懒得绕来绕去,走出走廊抬头往醉芳楼看了看,见二楼的窗户都打开了,不等跟上来的苏如是立住脚跟,提起苏如是就跳了上去。 这个时候能在醉芳楼的二楼寻欢作乐的人,铁定都是一些来头不小的人物。这些人物好面子,架子大,脾气通常都不是很好,只不过现在的他们已经被清都山水郎吓的没有半点脾气了。 见得这么一个面上画着蛇蝎的黑衣少女跳上来,本就惶恐不安的他们不禁变得更加惶恐,骇然问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小色女横了房间里的人一眼,冷冷道:“连你们的小祖宗都不认识,真是有欠管教。”说着,向那几人拍出一掌,揪着双腿有些发软的苏如是便往门口走去。 门外走廊上的人更多,不是在三五成群的商量着怎么逃出醉芳楼,就是在三三两两的讨论着怎么应付楼下的清都山水郎。 小色女作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边怒骂着“好狗不挡道,滚开,滚开”,一边连推带挤的在人群里横冲直撞。 只想活着离开醉芳楼的众人早已被清都山水郎吓破了胆,哪里还有和来势汹汹的小色女一般见识的心思?只得让出一条路任由小色女怒骂着离去,就连那些被小色女直接推到在墙上的人,也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立在楼梯旁的白马醉注意到了走廊里的骚动,见得自人群中渐渐浮出身影的小色女和苏如是,暗自奇道:“这两个家伙竟然也来了醉芳楼?” 正想上去和小色女打个招呼,也发现了白马醉的小色女却将目光一抖,没好气的瞪出一眼,警告道:“离奶奶远点啊,奶奶现在心情不好,你要是敢惹奶奶,奶奶就放龙咬死你——”念及白马醉曾在娘亲面前替自己求过情,小色女可算是淡忘了被白马醉追着跑出好几十里的经历。 看着比以往更为嚣张跋扈的小色女,白马醉只得作罢。 被小色女揪住衣襟的苏如是,几乎是被拖着走的。他知道白马醉的本事不在小色女之下,甚至还能和藏在小色女衣袖中的那条六爪黑龙斗上一斗,心里很想让白马醉救救自己,可他开不了这个口。 从小无家可归的苏如是,是靠偷鸡摸狗才得以活下来的。在那些性命垂危的日子里,苏如是也曾向无数人求过救,只不过求来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结果。 那些人不但没有救他,还觉得晦气,巴不得他快些死。 时至今日,苏如是已不会向任何人求救了。苏如是渴望活着,但他宁愿去死,也不想在开这个口。 真正愿意救你的人,真正愿意拉你一把的人,又何须你开口呢?需要你开口相求的人,又有哪一个是真心实意的呢? 小色女一靠近楼梯口,就听到了清都山水郎的声音。 “…韩非子有言,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然儒家之学,是为利天下,墨家之学,是为行天下,纵横之学更甚,是为谋天下;是以,自始皇扫六国始,后两者,及兵法两家,便成天下之忌,难为世之所容…” 小色女揪着苏如是立到楼梯口,向楼下看去,又听得清都山水郎道:“…细数诸子百家,当以墨家门规最厉,历代统辖者,须去其喜、去其怒、去其乐、去其悲、去其爱,手足口鼻耳,皆从于义,以至默则思、言则诲、动则事,以身践义,方可为钜子也。庄子天下篇有言,钜子者,圣人也,弟子皆愿为之尸。是如此乎?是如此也!” “于是,悼王薨,吴起亡,阳城以璜,孟胜守义。于是,随死者一百八十余,墨者几绝于天下,唯存一田襄子于宋国尔。于是,为传钜子之位,为继先师之学,为兴天下之利,藏身于山野之间也。于是,融兵法两家之长,取纵横诸术之精,以墨之名,居于云梦山也——” 听了清都山水郎满口的之乎者也,小色女有些云里雾里,不禁嘟噜着嘴儿,喃喃骂道:“你奶奶个熊,说的什么鬼玩意。” 说到这里的清都山水郎,似是大有所感,长长的叹了口气,接着道:“逝水如斯,时光冉冉,云梦山的历史不觉至今已有一千五百余年,山上的钜子之位亦传了二十三代;二十三代钜子,代代都有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通天之能,代代都被称作是天下第一智者,可谓是源远流长,生生不息,如同神明般深受世人拥戴。” 立在楼梯口的小色女,得意的笑了笑:“嗯,终于开始说人话了,你要是在不说人话,奶奶可就要下去撕烂你的狼嘴了。” 坐在高台上的清都山水郎不但开始说小色女能够听懂的人话,还说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只不过,在这二十三代钜子之中,有一代根本不配享有这样的拥戴——” 这句话一出,本已听得聚精会神的众人无不诧异。 诧异间还变了脸色,变了的脸色中还带着一丝怒火,只是忌于清都山水郎的淫威,不敢太过明显的表现出来。 在众人的印象中,云梦山的墨家钜子一直都是和龙虎山的张家天师、武当山的吕姓真人共享盛名的存在,非但是心系苍生,德高望重,其本领、智谋更是通天彻地,让人无不叹服。若是这样的人物都不配被人尊敬,那这世间还有谁是值得人去尊敬的? 若是换作平日,不少人只怕是会给墨家钜子讨一个公道,奈何今日偏偏不是平日。今日的他们面对的是仅次于墨家钜子的天下第二智者——清都山水郎。 众人只能把怒火化作不平,纷纷向清都山水郎问道:“历代墨家钜子都是能和张天师、吕真人相提并论的,怎么就不配被人拥戴啦?” “别说是墨家钜子,就算是云梦山的普通弟子,也都是深明大义、广受尊敬的。” 清都山水郎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满是无奈的反问道:“难道你们就不想知道本山人说的是哪一代墨家钜子?” “是哪一代——” 清都山水郎忽然将手中的羽扇斜空一指,沉着脸大声喝道:“就是上一代墨家钜子!” 喝声一出,还想为墨家钜子鸣不平的众人顿时不敢说话了。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清都山水郎,在这个时候莫名有些激动,连声向众人质问道:“你们只知道每一代墨家钜子都是德高望重的,可你们知道上一代墨家钜子做过些什么吗?你们只看到过他装模作样、满口仁义道德的一面,你们有见到过他背着你们的那一面吗?你们可知道,当一个人能力越大,他的欲望也就越大?上一代墨家钜子的欲望大到什么程度?你们就算是白日做梦都意想不到——” 清都山水郎越说越激动。激动的脸色中不但带着怒火,还带着一股浓浓的恨意。 不敢说话的众人,或坐或立的僵在了原地,连动都不敢动了。 这个时候的醉芳楼,几乎已陷入死寂当中。 只不过,来仪姑娘拨动琴弦的葱指并没有停。所以那一曲神境超然的《神化引》还在楼中缭绕。 都说别有幽怨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可在这一刻却是反过来的。来仪姑娘的琴音,不但没有打破这片死寂,还让这片死寂变得更加寂静。 “就由本山人来告诉你们吧——” 清都山水郎合上双目,深深的吸了口气。 这一口气让他冷静了不少。 “你们应该还记得云梦山曾有过一位名叫清辙的弟子,这位名叫清辙的弟子师承并非他人,正是上一代墨家钜子,而且还是上一代墨家钜子的大弟子。然而这位名叫清辙的大弟子却莫名其妙的英年早逝了。放眼云梦山一千五百年的历史,诸多弟子有为救人而死的,有为济世而死的,有为求道而死的,有为泄露天机而死的,唯独只有这位名叫清辙的大弟子是所谓的英年早逝。最可笑的是,世人直到今日都没有质疑过这个滑天下之大稽的说法,竟然真的就相信了上一代墨家钜子为欺世而编造出来的鬼话——” 世人可笑,清都山水郎也笑。 很苦很苦的笑。 “本山人料想,世人应该是忘记了那位隐居于一方神农谷的济世观音,也是师承的上一代墨家钜子;世人可能是觉得,具有起死回生之能的翠褚兰,会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大师兄活活病死…” 清都山水郎的笑容更浓,亦更苦。 苦的让那抹笑容都不像是在笑,而像是在哭。 众人没有多作猜想,也不敢去猜想。 他们只能一动不动的听着,只能木偶似的看着。 只能煎熬的等待着清都山水郎把故事讲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清都山水郎收起了苦笑,一串让众人惊上加惊的话破口而出:“你们可知道这位名叫清辙的大弟子,是如何来到这个世间的?又是凭借什么样的来历,才成为了云梦山的大弟子?你们可知道这位名叫清辙的大弟子是为谁所生,为什么从一出生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又是因为什么才被上一代墨家钜子编造成英年早逝的?你们绝对不知道。纵是整个人世间也绝对找不出知道的人。因为,这位名叫清辙的大弟子并不是通过父精 母血的结合诞生,而是由居心叵测之人以自身精元化作道胎所生…” 在听到这段话的人中,最为吃惊的莫过于立在楼梯口的小色女。 小色女蓦然想到了自己。 小色女虽然知道自己是为谁所生,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那位已经和她断绝了母女关系的娘亲,更是亲口和她说过很多次——她没有父亲,她是由娘亲一个人生下来的。 所以,小色女才会觉得自己天生与众不同。才会变得如此与众不同。 也正因如此,小色女才会觉得一个人就能生下自己的娘亲了不起,才会把娘亲当成偶像一般看待。 如今听得清都山水郎这么说,小色女的心中不禁有了疑问: ——难道我也是娘亲以自身精元化成的道胎?道胎又是个什么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如果真是这样,娘亲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疑问未了,只听得清都山水郎接着说道:“你们同样也不可能知道,这个违背世间常伦以自身精元化出道胎的人是谁,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被你们当做神明来顶礼膜拜的墨家钜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云梦旧事 “人世因果,皆由天定,生死轮回,早有分说。历经人世一千五百年风雨的云梦山,钜子之位已传二十二代,而上一代墨家钜子却企图以违背天道轮回之手段,达永掌云梦山之目地;为此,他不惜屈膝于龙虎山,以墨家不世之秘——风火八卦书,从张家天师手中换得被列作是道家十大禁术之首的——化元诀——” 清都山水郎的声音不自禁的越来越大,说到这里已大的震耳,不仅是立在二楼楼梯后的白马醉听得一清二楚,就连为逃命而窜上六楼七楼的人都听得分外清楚。 清都山水郎似是有意要让身处醉芳楼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他的声音。 “以你们这群凡夫俗子的见闻,一定不会知道这名不经传的化元诀,究竟是什么样的一门神通,又为何能成为道家十大禁术之首。无妨,本山人今日就和你们好好说说――” 清都山水郎横目扫了台下的众人一眼,面上的笑容,渐渐由苦变冷,里面深藏的恨意也缓缓消失了。 他摇了摇手中的羽扇,接着道:“据龙虎山秘典所载,这化元诀乃是张家天师在龙虎山收的首名弟子所创。这名弟子与张家天师十分相仿,身怀异于常人之命格,天生就是为悟道而生;不同的是,张家天师乃百世经纶之命,纵是要经人间轮回之苦,亦能延续前世修为与过往记忆,而这名弟子乃是千秋霸体之命,虽可摆脱人间轮回,不受生死束缚,却需遭受每一甲子便有一次的天谴之劫。” “天谴之劫,能让这名弟子获得更为强健的体魄,亦能让这名弟子失去原有的修为;是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百余年过去,这名弟子的体魄早已堪称当世第一,其修为却仍停滞于一甲子的境界。身怀如此弄人之命格,这名弟子本没有其他想法,还是遵从张家天师教导,致力悟道,潜心修行;只不过,在冥冥之中,天意又和这名弟子开了一个玩笑――” 话说至此,面上布满冷笑的清都山水郎莫名叹了口气。 这口气初听似是在为故事中的人而叹,在听却似是在为全天下被天意所捉弄的人而叹,等到叹气声落,又好似是在为自己而叹。 到底是为谁而叹,台下的众人不得而知。他们只能噤若寒蝉的听着。 叹息后的清都山水郎,又道:“这名弟子所处之世,正值天下将乱之时,外有胡人贼寇虎视眈眈,内有王侯门阀伺机而动,待到朝廷气数一尽,九州各地顿时烽火燎原,狼烟四起,为争夺九五之位,各路门阀无所不用其极,纵是让战火烧进酆都城也在所不惜。酆都城本就是极阴之地,方圆百里无不寄生着大量不知其名的非人之物,幸得张家天师在此布下结界,又请荡魔天尊于此立下三十六层镇妖楼,这才使得各路妖魔尽皆禁足于此,不至于为祸人间,然而权欲熏心的宵小之辈,竟以死人血肉为柴、生人精气为养,借偷天换日之术引下天雷焚毁了镇妖楼。镇妖楼一毁,楼内妖魔尽出,闯进城中之人无不丧命,一时之间酆都城堆尸如山,血流成渠,成了一方不见天日的人间炼狱。炼狱当中,数以万计的亡魂无法安息,逐渐变化成死不瞑目的怨灵,怨气与极阴之气相融,纵是张家天师布下的结界也难以继续将其压制;这名弟子,身为龙虎山首徒,逢此劫难自当主动请命下山降妖伏魔,与其同行的还有汾阳萨客全阳子――” “天意与这名弟子所开的玩笑,便是发生于此次降妖之中。能被荡魔天尊以三十六层镇妖楼镇压的妖魔,当然不是寻常修道者所能应付的泛泛之辈,降妖不过数十,这名弟子便与全阳子一同落入下风,处境艰难,坐镇于龙虎山张家天师只得在派两名弟子前往酆都城,四大弟子各持法器,齐心并进,尽展所能,这才逐渐扭转危局;正当降妖接近尾声之时,意外却突然降临,藏身于群妖当中的血魁师拾到了荡魔天尊用来镇压妖魔的镇妖剑,血魁师借神剑之威,一举破了这名弟子冠绝一时的体魄,待汾阳萨客前来相救时,这名弟子的一身修为已尽数被废。堂堂张家天师的收徒,竟在此役中沦为一个废人,然而这还不是最让这名弟子无法释怀的,最让这名弟子无法释怀的是,那破了自己体魄的血傀师最后竟被汾阳萨客以一己之力收服。自此以后,这名弟子便有了心结,再也无法潜心修道,他开始质疑自己的修行之路,开始怨恨与生俱来的奇异命格;为了快速提升修为,这名弟子开始翻阅各种禁典,不惜走入歧途,走上曾经所不耻之路;为了让修为不被六十年一次的天谴之劫所毁,这名弟子根据禁典以自身精元化出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道胎,并将一身修为封存在道胎里,等六十年一次的天谴之劫一过,在以禁典中的秘法重新吸收回自身;道胎本就是修道者用精元所化,精元一失,随即便会丧失生机,变成一个尚未睁眼便已死去的死婴…” 立在二楼楼梯口的小色女一直都在听着清都山水郎的话。她想知道由娘亲一个人生下来的自己是不是所谓的道胎,她想知道道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是用来干什么的。 听到这里,小色女有些明白了。 一明白,小色女的脸色就变了。变得很白、很慌、很绝望。 小色女长这么大,对自己的身世一直都是引以为豪的,一直都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却没想到竟是这么回事。 原来自己连一个人都算不上。 自己不过是一个娘亲用来躲避天劫的工具。一个一旦被用过,就会被马上丢掉的工具。 难怪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娘亲手心里的宝,难怪自己连娘亲脚边的草都算不上。难怪娘亲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她、骂她,完全不带一丝感情。 亏自己还把娘亲当神明一样看待。是那么的敬重娘亲,那么的听娘亲的话…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是那么的记忆犹新。 小色女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已坍塌,冷汗与热泪一同无意识的从脸颊上淌下,整个脑海都陷入了混乱当中。 整个醉芳楼除了苏如是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去注意小色女的变化,就连讲故事的清都山水郎也没有。 也不知道清都山水郎是真的没有发现小色女,还是假装没有看见。 清都山水郎自顾自的道:“上一代墨家矩子就是通过这门违背天道的化元诀化出的道胎,与这名弟子不同的是,上一代墨家矩子化出道胎并不是为了保住修为,而是因贪恋矩子之位、贪生怕死,妄图通过道胎延续寿命,不经生死轮回,以达永掌云梦山之目的。那位被编造成英年早逝的云梦山大弟子就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的!” 清都山水郎的话音一落,诺大的醉芳楼便听不到半点人声。 只有来仪姑娘的琴音还在楼中盘旋。 神境超然的琴音,犹如天籁。可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去聆听。 所有人都因清都山水郎的话语而震惊,所有人都不敢惊扰清都山水郎讲故事的兴致。 没有人知道清都山水郎为什么要在醉芳楼讲这样一个故事,可此刻在醉芳楼的每一个人都深刻的明白,这个故事所带来的影响一定是惊天动地的。 ――这个故事不仅让云梦山的墨家矩子有了莫大的污点,就连坐镇龙虎山天师府的张家天师都将受到非议。 两个被世人当做神明一般顶礼膜拜的先知,又怎能暗相勾结做出此等遭人诟病之事?纵是没有祸及他人,纵是另有不为人知的原因,也都是不应该的。 谁让他们是妇孺皆知的一派宗师呢?谁让他们是天上地下最负盛名的两大人物呢?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注定要被世人放大了来看。 世人早已习惯用圣人的标准要求他人,以狗的标准衡量自己。尤其是对那些名声远胜自己、成就只能望其项背的人物,更是如此。 清都山水郎完全没有去顾及这些。 清都山水郎一旦决定要做一件事,就不会在有任何顾及。 哪怕是天下大乱,哪怕是让人间变成地狱,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做下去。 他继续讲述着还没有讲完的故事:“一来到这个世界就随时可能从这个世界消失,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副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模样;庆幸的是,将他化出来的墨家矩子实在太过贪婪,不但妄想着用他来续命,更想借他之身修行来增长自身的根基,这才让他长大,迟迟未将他吸收回去。自认为智能天纵、算无遗策的墨家矩子,抹除了他与自己的感应,又以封灵之术封锁了他自己的意识,觉得这样就可以控其于掌心,瞒天过海,却不料有朝一日他竟然会在机缘巧合下遇到一帘春梦楼那位人尽可夫的神女…” 清都山水郎面上的冷笑,重新涌现出一抹苦意。 只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只一动不动的听着,就像是一个个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的木偶。 他们并不关心这个故事的真假。这个故事不仅涉及到龙虎山的张家天师、云梦山的墨家矩子,还有涤天山上那位敢用李愈之、神虚子、剑嫡仙来写艳情小说的妇人,他们没有关心的实力与动机,最多也只能是在心底讶异,在背后议论一番。 他们更不觉得清都山水郎苦。在他们的心目中,清都山水郎只会让别人受苦,就算清都山水郎真有什么天大的苦,那也是活该。 他们只盼望着清都山水郎的故事能早一点讲完,然后离开这该死的醉芳楼。 奈何清都山水郎一点也不着急。 刚开始提到墨家矩子的时候,清都山水郎还有些激动,还有些愤怒,但现在的清都山水郎已恢复成平时的模样,除了冷笑中带着一抹苦意,便只剩下任何人都捉摸不透的深邃与诡异。 他不急不慢的道:“那位人尽可夫的神女,一眼就看出他并非男女结合所生,而是由居心叵测之人以道胎化成;可能是出于对张家天师的报复,也可能是命中注定、天日昭昭,那位人尽可夫的神女非但解开了墨家矩子在他身上种下的封灵之术,还传授他以道胎之身反噬墨家矩子的神法,只是那个时候的他,还有些年轻,纵是生有一副弱不禁风的皮囊,也掩不住一时的血气方刚,他来不及等到墨家矩子将他吸收之时,就已提前发难。他要亲手杀了墨家矩子,要彻底毁了云梦山,他暗中部署数年,先是佯装爱上他的三师妹翠褚兰,借此笼络支持自己的云梦山弟子,在以毒计毒杀与翠褚兰两情相悦的二师弟衔风颖秀,致使衔风颖秀被逐出师门,然后又布下奇门法遁,将衔风颖秀围困在高唐州,让永不得见的翠褚兰心灰意冷下山而去,再也不过问云梦山之事,又托万里边城以论刀之名,让四师弟任平生前往南海;可惜的是,他的部署尚未全部完成,便让他那位连典籍都不屑记载的师叔有了警觉,他不甘心失败,毅然决定提前动手。” “结果便如世人所知,他失败了。他只得连夜逃出云梦山,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直到将他化出来的墨家矩子归天之后才重现人间;这几十年间,墨家矩子都视世人为无头之辈,将他的叛离编造成是可笑的英年早逝,有觉得蹊跷之人出于好奇明查暗访许多年,亦只得出他是为争夺矩子之位而死的结果。久而久之,世人已接受了那个可笑的说法,也逐渐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直到今日世人也不曾知道,这个人非但没有英年早逝,还一直让无数人英年早逝,云梦山要继往圣之绝学,他便要灭往圣之绝学,墨家矩子以仁义道德示人,他便要撕下墨家矩子的虚伪面具,衔风颖秀想与他的情人厮守,他便要使其永生不得相见,翠褚兰钻研医术于一方神农谷救人无数,他便养育毒蛊在人世间杀人如麻――” 清都山水郎目光突然如炬,手中羽扇一招,以一副大起天下风云的气势向众人宣布:“这个人不是别人,这个人就坐在你们面前,他就是来自清都的山水郎,曾经的云梦山大弟子清澈,如今的一笔春秋阁阁主――墨染…” 清都山水郎说出这句话的气势,是无比摄人心魄的,楼里的众人也确实被震慑住了。唯独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人方才从伤心中反应过来,见清都山水郎摆出这么一副吓唬人的架势,当场就以同样的方式进行了问候:“孙子,吃奶奶一掌――” 醉芳楼凝重到极点的气氛随着这一声问候而瓦解。 被震慑住的众人正讶异于话中的“孙子”是谁,却见一条娇小的黑影闪电似的从二楼跃下,扑向的竟是台上的清都山水郎。 试问当今天下,又有几人敢向清都山水郎动手? 今天,众人终于见到了第一个。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共赴黄泉 清都山水郎心中了然,笑着看向举掌打过来的小色女,却是不闪不避,完全没有还手之意。 小色女的掌力一至,台上几个姑娘的霓裳、云袖顿时翻飞,不得不各自遮面而退。 就在这一掌要落在清都山水郎身上时,立在清都山水郎背后的男童一掌探出,不偏不倚的接住了小色女拍来的一掌,却是丝毫不落下风。 小色女正当难过之时,无心与男童纠缠,一触便收了掌,向清都山水郎问道:“奶奶问你,奶奶是不是也是由道胎所化?” 清都山水郎看着两眼通红,满脸泪痕未干,就连声音都有些嘶哑的小色女:“你好像有些不开心呀。” 小色女双掌一张,捏出气劲,一副马上就要动手的样子:“你说不说――” 清都山水郎悠悠一笑,十分配合的被吓唬住了:“说说说,不过在说之前,你也要让本山人想一下在说嘛。” 小色女提起右掌,逼问道:“有什么好想的,快说!” 清都山水郎偏过头,以手扶了扶额。 小色女喘着粗气,尖声叫道:“你快说啊――” “你确实是由道胎所化!” 清都山水郎说的不但快,而且坚决、果断、毋庸置疑。 小色女自从在楼梯口听到道胎两字,心中便已有了强烈的预感,结合娘亲这些年对她的所作所为,她基本上已经确定自己就是娘亲用道胎化出来的。 只不过小色女还是有些不死心,还想进行最后的求证。 万一弄错了,那岂不是错怪娘亲了… 清都山水郎这句话一出口,小色女纵想不死心也不行了。 小色女已经坍塌了的世界,仿佛又坍塌了一次。 她放下了举起的手,脚下无力的退了几退,泪痕未干的脸颊上又有滚烫的眼泪淌下。 楼中的众人尽皆愕然的看着这一幕,就连立在走廊后不愿与清都山水郎相见的白马醉也立在了小色女立过的地方。 清都山水郎静静的看了小色女一阵,忽然问道:“由道胎所化,有什么不好吗?你娘亲可是神女,是上古大神后裔,你也算得上是身怀大神血脉。” 小色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认命的垂下头,喃喃的问出一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清都山水郎也不隐瞒:“因为你娘亲虽然是千古无一的神女,可她的神女之身一直没有完全恢复。” “不是已经恢复了吗?” “原本是已经恢复了,只不过在六百年前的一场魔祸中,你娘亲为了成全张家天师的守护苍生之念,甘愿堕入轮回,以神女之身补河图洛书之缺。” 小色女哭着笑了起来:“又是张家天师,为什么处处都有张家天师…” 清都山水郎诡异一笑:“你恨他?” “我不狠他,我只想马上去死。” 小色女捏起衣袖,狠狠的往脸上一擦,抬头问道:“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死得掉――” 凡是听到这句话的人,眼睛几乎都要惊掉到地上去。 他们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只觉得生命太过脆弱。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求死之人,他们只是没有见过求死求到清都山水郎面前的人。 更没有见过到处求死还死不了的人。 听这黑衣少女说话的口气,黑衣少女好像就是这种人。这样的事情让他们想都不敢想。 依然立在楼梯口的苏如是,也听见了小色女的这句话。 可他的样子却似什么也没听见。 一是因为他亲眼见过为非作歹惯了的小色女是怎么找死的,他相信小色女有这个常人所不具备的能力。 二是因为他记起了一些事情。 他记起从涤天山背着小色女下来之前,在山门口听到的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应该就是小色女的娘亲所发。 那个声音虽然狂妄至极,让苏如是听得很不舒服,但苏如是还是从中听出了不愿让人知道关心之意。 苏如是有些不解。 小色女的娘亲既然还是关心小色女的,又为何要亲手将小色女打伤、并赶下山来? 苏如是隐隐觉得,这中间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清都山水郎摇着手中的羽扇,沉吟着,只迟疑的道出一个“这…”字。 小色女一扫方才的伤心,坚定道:“你向来坑死人不偿命,你一定有办法可以让我死掉。” “你还这么年轻,可以说是乳臭未干,又为何非得寻死?” 小色女双拳紧握,恶狠狠的道:“我不想让她得逞,我要在她吸收我之前提前死掉。” 清都山水郎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这怕是有些不妥,你也知道,本山人和你那丧心病狂的娘亲一直都是有好几腿的,这要是让她得知,本山人可不好向她交代。” 小色女本就有气,一听这话更加来气,当下就抬起纱袖,威逼道:“你若是不想办法让奶奶死掉,奶奶等会就去毁了你的一笔春秋阁,然后在放出龙儿和你拼命。” 清都山水郎似是又一次被吓唬住了,摇着头叹息道:“哎,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心肠却比你娘亲还歹毒。” “你说,还是不说――” 清都山水郎心不甘情不愿的道:“要本山人帮你去死也可以,不过本山人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清都山水郎双目中闪动着无法琢磨的光,莫名吐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来:“叫本山人一声爹爹。” 小色女听到这么一个条件,瞬间气毛,二话不说,举起掌就要动手。 幸好清都山水郎反应快,连忙半伸出羽扇,制止道:“等等,等等,不愿意就直说嘛,怎么还上手了呢?” 小色女气的连胸脯都开始剧烈的起伏:“你最好是快一些,奶奶的耐性可是有限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对如此无礼的小色女,清都山水郎并不觉得没了面子,相反还有了一丝久违的乐趣,非常享受被小色女冒犯的感觉。 这在众人眼中可以说是奇迹中的奇迹。 放眼整个天下,敢如此威逼清都山水郎的人,恐怕也只有面前的这个黑衣少女了。 清都山水郎缓缓道:“不管你肯不肯叫本山人爹爹,你都是本山人心目中的好女儿;既是本山人的好女儿,那不管你有什么心愿,本山人都是会想办法帮你达成的…” 话说至此,清都山水郎以扇掩唇,佯装咳了几声,以安抚又一次想要动手的小色女:“找死这种事情,虽然是你最为拿手的本领,但你若真心想死,却也算不上艰难,本山人刚才就有一个能让你马上死去并且还死的很安详不带一点痛苦的办法,只是你不肯叫本山人爹爹,本山人不能把这个办法教给你…” 清都山水郎似是料定小色女会第三次想要动手,所以上面的话一说完,连忙又将话锋一转:“不过你大可不必着急,无所不能的本山人还有另外的办法帮你去死――” 小色女咬着牙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稳住了小色女的清都山水郎,露出了悠悠然的神色,不急不慢道:“这个办法虽然不如第一个办法干净利落,但也不失为一个绝妙的好办法,尤其是搭配你女儿到死心如铁的气势,一定会临死前谱写出一曲惊天动地的挽歌。” 举着手掌的小色女,一忍在忍,马上就要忍不住了:“你少装神弄鬼,你…你…你最好是快点说…” 清都山水郎笑道:“好,本山人现在就告诉你,你过来――” 小色女将信将疑的看了清都山水郎一会,最后还是没有办法的走了上去。 清都山水郎将身子向小色女倾了倾,用羽扇掩着唇,低声问道:“你听说过明月厢吗?” 小色女拉低眸子,有些鄙夷的看着故作神秘的清都山水郎:“听说过,怎么啦?” 清都山水郎低声道:“明月厢里有很多禁地,你今天晚上只要去那里闯上一闯,本山人可以保证,你绝对不可能活着出来――” 小色女不屑的一掀唇角:“要是奶奶活着出来了呢?” “不可能,你不可能活着出来。”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就凭本山人是清都山水郎。” 小色女不在说话,转身就要去往明月厢。 清都山水郎重新端坐好,却又忽然喊住了小色女:“等会――” 小色女停下脚步,冷哼一声:“你不确定了?” 清都山水郎笑道:“不是,本山人只是出于爱护你,才想要提醒你一句。” “提醒什么?” “奈何桥深,黄泉路远,一个人走,未免太过寂寞。” 这句话直接说到了小色女心里。 一个人去死确实是太过寂寞,太过无趣。 她目光一抬,随即就看向了立在楼梯口的苏如是。 苏如是一察觉小色女看向自己,全身就禁不住的直打哆嗦。 小色女人狠话不多,毫不啰嗦,只向苏如是吐出两个字:“过来!” 苏如是当然不想过来,可他不得不过来。 只从小色女的脸色就看的出,他过来了至少现在还不会死,可他要是不过来,只怕是马上就得死。 苏如是不想死,只得一步步的从楼梯口走下来。 每走一步,苏如是的心里就要沉重一分,等到走到台下时,苏如是的心已沉到了脚底。 清都山水郎轻摇着手中的羽扇,若无其事的向苏如是打了个招呼:“你好。” 平时话多的停不下来行为和逻辑都非常奇葩的苏如是,在这一刻一个字都不说出来。 清都山水郎微笑道:“看得出,你不但与本山人兴趣相投,还懂得遵守约定,实不相瞒,本山人最为欣赏的,就是遵守约定的人。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现在这个人世间,还知道遵守约定的人,实在是不多了――” 感叹完,清都山水郎又以充满同情的语气道:“不可否认,你方才当着这么多英雄好汉的面冒充本山人,确实是让本山人气愤,不过看在你如此守约即将陪这位小神女共赴黄泉的份上,本山人就不与你计较了。” 苏如是只觉横竖都难逃一死,既然如此,那又何须他人同情?何须有所顾忌? 他毫不犹豫的怼了回去:“没事,你只管与老子计较。” “不了,不了,没必要了――” 清都山水郎笑着摆了摆羽扇,又向身后的男童道:“旺财,把那本看了让人热血沸腾的旷世巨着还给他。” 男童拉长着脸,不搭话,绕过清都山水郎向立在台下的苏如是走去。 苏如是看着男童把书递到面前:“老子都是要死的人,要它有什么用?” 男童还是不搭话,将书塞到苏如是手里,转身就走。 小色女也从台上走下来。 她看着苏如是手里的书,只觉得那本书很是眼熟,直到看见蓝皮封面上的几个大字,才知道这本书正是她的处女作――《奶奶在床上的日子》。 “好哇,你竟敢偷奶奶的书!” 小色女如同露出引线的火药,一点就炸。正要动手,只听身后的清都山水郎道:“你这一掌下去,他怕是坚持不到你死的时候――” 小色女闻言一停,却又实在忍不住心中的痛苦与怒火,只得以脚代掌,将苏如是踢翻在地。 清都山水郎默默的看着小色女头也不回的走出醉芳楼,又默默的看着苏如是认命的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的跟上去。 楼中的众人,楼梯口的白马醉,也都同样默默的看着。 直到小色女和苏如是先后走出门、走过一摊又一摊血水、走上长街,彻底离开醉芳楼,人群里才有细若蚊足的议论声发出:“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他们…他们没有中毒…” “他们…是怎么走出去的…” 清都山水郎笑答道:“他们能走出去,是因为本山人想让他们走出去,诸位不是他们,还请稍安勿躁,不要有效仿之念。” 众人不敢答话,只得停止议论,打消了清都山水郎话中的想法。 立在楼梯口的白马醉道:“清都山水郎,你的故事已经讲完,为何还不肯放人离开?” 清都山水郎讲故事之前,还想让白马醉现身,现在白马醉现了身,清都山水郎却是看都不看白马醉一眼。 清都山水郎的目光投向了楼外。 从清都山水郎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一条丈半宽的长街。 这条长街是直接通往醉芳楼的。平日里街上总是人潮拥挤,摊贩无数,可今日却因清都山水郎的到来而变成了一条荒街。 清都山水郎看着这条街,回答着白马醉的话:“少将军误会了,本山人的故事只是暂时告一个段落,并没有完全讲完;不信,你听――” 白马醉所处的位置是看不到醉芳楼门外的长街的。 白马醉只能去听。 她听到了一阵风声。 一阵听上去分明很远,却突然一下子刮到耳边的风… 风声呼啸而来,其中夹带着各种噼噼啪啪的声响。 那是没有关紧的门窗被吹开的声响,是立在街边的重物被吹倒的声响,是悬挂在檐下的灯笼被吹飞的声响,也是每一个被吹过的人衣怏飘飘的声响。 紧接着,风中又传来了人声。 那声音重若泰山,亮似洪钟,犹如长坂坡前的翼德怒吼,可叫人头皮发麻,肝胆俱裂。 人声一字一字传入耳中,竟是:“昂姓百里名狂徒,人之最者,岂可为天所缚…” 第一百三十三章 百里狂徒 “…敢问此间几峰孤,百年江湖,当学秦时割鹿。踏遍千山尽愚夫,三拳两掌,败尽英雄无数。夙愿未了求一输,白发穷途,不知敌手何处――” 风狂,声狂,词更狂。 凡是听到这一阙词的人,脸上无不变色,就连亲手掀起这一场事故的清都山水郎脸色都变得有些低沉。 只因这一阙词已和清都山水郎现身时所吟的词一样,早就成为了一个人的象征,成为了一个人的专属词。 这个人挑尽世间高手,只求一败。 这个人与颜如玉一样,太过人如其名。 这个人以“狂徒”为名,他就真的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地下都绝无仅有的狂徒。 他好战成性,嗜战如命。一般人是不可一日无茶、不可一日无竹,他是不可一日无战。 战,酣畅淋漓的战。不为复仇,不为雪恨,不为其他任何东西,只为尽兴。 如果说当今天下,来自一笔春秋阁的清都山水郎是“天下第一智”,那这位来自一日百里殿的百里狂徒就是“天下第一狂”。 清都山水郎的“智”,向来没有善恶之分;百里狂徒的“狂”,同样没有对错之别。善恶对错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凡夫俗子用来束缚他们的枷锁。 这两个人只要碰到其中一个,就已让人感觉性命受到威胁,而今天来醉芳楼的人,却两个一起碰到了… 无需见其人,只须闻其声,醉芳楼就已变得像一锅沸水。 原本被清都山水郎逼着听故事的人,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一个个开始四处逃窜。 他们想逃出醉芳楼,却又恐惧于清都山水郎布下的蛊毒,不敢这么做,最后只得争先恐后的向楼上挤。实在挤不动了剩下的人便往距离清都山水郎最远的地方涌去。 依然立在楼梯口的白马醉,一动不动的看着这一幕。 她只觉得有些可笑。 这些人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大多还是持刀带剑的,为何会一次又一次的被人吓成这副模样? 清都山水郎、百里狂徒纵是让人惊惧,却也绝不至这种程度。 若是清都山水郎和百里狂徒都让人这么可怕,那战场上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的场景在这些人眼中又得可怕到哪种地步? 一想到这里,白马醉突然对即将现身的百里狂徒产生了一股敬佩之情。 ――男儿可以不狂,但不能没有血性,这些比女儿还要娇弱的男儿,要是有百里狂徒十分之一的血性,那又该有多好? 整个醉芳楼除了白马醉之外,只有四个人没有动。 坐在台上的清都山水郎。 立在清都山水郎身后的男童。 拈着发白胡子若有所思的老掌事。 以及正抚着一曲《列子御风》的来仪姑娘。 这四个人第一个看见百里狂徒的,当然是望向长街的清都山水郎。 熟知江湖事的清都山水郎,从未见过百里狂徒,但他和不久前看到他的人一样,只看了一眼就已确定――他所看到的这个人就是百里狂徒。 那位与他齐名的百里狂徒,也只能是他现在所看到的这个人。 这个人身着一身褪了色的麻布衣,发髯又粗又长,杂乱间已有发白的迹象,看上去至少也得有一甲子的岁数。 岁数过一甲子的人,大多是消瘦无余肉的苍老模样,但这个人完全不同。这个人的身形十分高大,十分魁梧,魁梧的让绝大多数壮年大汉都得自愧不如。 清都山水郎看着这个人不快不慢的走过来,就像看着一座山从长街尽头移了过来。 这座山坚如铁,直如松,每一处都充满了精气神,每一处都显得那么的不容侵犯。 清都山水郎脸色虽有些低沉,手中的羽扇却仍然轻轻摇着。他远远的看着山一样魁梧的百里狂徒,山一样魁梧的百里狂徒也远远的看着他。 他的心里很清楚,百里狂徒是特意来找他才来的醉芳楼。 他的心里也清楚,百里狂徒为什么要特意找他。 他本可以躲,可以避,但他没有这么做。他要是这么做了,那就有失他清都山水郎一贯以来的作风了。 清都山水郎道:“你好。” 百里狂徒也道:“你好。” 清都山水郎问道:“久闻阁下不好色?” “不错。” “也不好权?” “是的。” “更不好名?” “当然。” “既然如此,那又为何而好战呢?” “为了痛快。” 清都山水郎长叹一声,道:“原来如此。” 百里狂徒亦问道:“听说你好色?” “是的。” “也好权?” “不错。” “更好名?” “当然。” “如此多好,为何不好战呢?” “为了活命。” 百里狂徒大笑一声,道:“你要是只好战,昂保证你比现在活的更久。” “活的久并非本山人所愿,本山人之愿是要活的精彩。” “你现在活的很精彩?” “还行。” “那你今天肯定会活的更精彩。” 清都山水郎苦笑起来,道:“不必了,本山人自幼读尽圣贤书,从中悟出最大的一个道理就是知足常乐,能忍自安。” 百里狂徒也同样笑着:“那你今天,只怕是不能如愿了。” “久闻阁下弃道从武多年,视借修行之名贪求长生不死的求道者为虚伪宵小,仅凭一身武修便已问鼎江湖顶峰,不可谓不是武神之下第一人;似阁下这般人物,当和立在楼梯口的那位姑娘一般做个有追求的人。” “怎么个有追求法?” “立在楼梯口的那位姑娘,只喝后劲最大的酒,阁下也应该只为难修为最高的人。” “譬如说――” “譬如说龙虎山的张家天师,武当山的吕姓真人,以及涤天山上的那位神女。” “张天师与吕真人的修为虽高,但满口之乎者也,太过畏手畏脚,只能让昂扫兴而归,涤天山的那位神女,如今并非完整之体,尚不能全力一战;只有你――只会在世人面前装神弄鬼,却从未在世人面前显露过修为的清都山水郎,才能激发昂多年不曾有过的战意!” 说完这一句,百里狂徒已将走到醉芳楼前。 风更狂,声更响。 百里狂徒一身压制着方圆一切的气机,给醉芳楼里的每个人都带来了泰山压顶之感。 置身于这股气机中的人,大部分都已冷汗满面,浑身湿透,就连那双走过千万里路的腿都在不由自主的打颤。 他们的修为太过不济,不足以承受这股气机所带来的压迫感。 清都山水郎是看着百里狂徒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同时,他也看着百里狂徒挥出了一袖。 很随意的一袖。 一袖之后,清都山水郎布下的毒蛊竟化作一缕缕绿烟开始消散。 清都山水郎无力阻止,只得叹息道:“看来本山人今日确实是不能如愿了。” 百里狂徒步伐依旧,走进了绿烟还未彻底散尽的地方:“刀要用一用才不会生锈,骨头要动一动才不会酥软,修为要使一使才不会倒退,你藏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露出你的真正实力了。” “阁下实在是太看得起本山人了,本山人不过是一介软弱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哪有什么实力可言。” “读书人若是软弱,又怎么说服那些不支持他们学说的人呢?你难道忘记了,那位被你们读书人尊为万世师表的儒圣,可是带着三千弟子去周游列国的?” 清都山水郎似是惊觉到了什么,忽然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本山人有些好奇,这么富有哲理的观点,阁下是从哪位高人口中听到的?” 百里狂徒深沉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仰天大笑道:“你既然有所察觉,那也应该知道,你与昂的这一战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 “只要真心想避,本山人相信办法还是要比问题多的。” 百里狂徒跨过门槛,大步走进楼来:“依你才智,昂相信你可以做过,不过你有你避战的办法,昂也有昂逼战的对策。” “逼战的对策?阁下不会也像刚才那位小神女一样,不答应就要去毁了本山人的一笔春秋阁吧?” “不但是毁了一笔春秋阁,还要让一笔春秋阁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清都山水郎看着将这句话说的极其理所当然的百里狂徒,不禁又一次叹了口气。 他侧过头,开始询问身后的男童:“旺财,本山人问你,你是这位狂人口中的鸡犬,还是寸草?” 男童一动不动道:“我是人。” “你竟然是人?那看来你可以逃过这一劫了。” 男童轻蔑的撇了清都山水郎一眼:“我是可以逃过一劫,前提是你得接下这位狂人下的挑战书,让他战的尽兴,战的痛快。” “他是痛快了,那本山人的性命又该怎么办呢?本山人可没有练过化元诀呀。” “办法很简单。” “说说看――” “你可以提前准备后事,在临行前写下遗嘱,把名下的财产分配好,然后安安心心的上路。” 清都山水郎在叹一口气:“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能把事情想的这么周到。” “周到算不上,勉强还过得去吧,毕竟近朱者赤,近你者黑嘛…” 话说至此,百里狂徒已一步一步的走上台来。 每往上走一步,用古木架起的高台就要震动一下。 坐在高台上的清都山水郎却似没有发现,继续与身后的男童道:“旺财,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呀,你还藏了多少东西,不妨借这个机会,代替本山人向这位狂人交个底?” 立在清都山水郎身后的男童,只觉得自己立在了一个风口浪尖。百里狂徒迎面而来的强大气机不但将他的衣发吹的飘起,还将他压的有些喘不过气。 他的脸逐渐有些发红,但他还是回答着清都山水郎的话:“你若是想让我死,可以直接给我一把刀。” “旺财,做人不能这么悲观呀,希望是无处不在的,说不定你一不小心就赢了呢?” “这个不小心,还是留给你吧。” “旺财,你要懂得知恩图报,养你千日,用你一时,这句话本山人已和你说过很多遍了。” “若真是养千日,用一时,那到还可以考虑,可惜你是养千日,用千日,这就有点不好办了。” “有什么不好办的?” “我会觉得亏了。” “都这么熟了,你亏点就亏点嘛。” “这怎么行,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 “亲―兄―弟―” 不知什么时候和男童成了亲兄弟的清都山水郎很是愤怒,正要发作,却闻身前不远有人冷冷道:“你说完了?” 说这句话的人当然是百里狂徒。 小色女已经走了,现在的醉芳楼只有百里狂徒才敢用这样的语气和清都山水郎说话。 百里狂徒走进醉芳楼的时候还是张扬无比、狂妄至极的,可现在的脸色,却比清都山水郎的脸色还要低沉上好几倍。 低沉的让原本的满脸豪情,转化成了浓浓的杀气。 百里狂徒横行江湖这么多年,所过之处无不让人提心吊胆,噤若寒蝉。上至当今江湖最为绝顶的大能,下至寻常妇孺老幼,见到其人都是敬重万分,纵是龙虎山的张家天师、武当山的吕姓真人也得给足他面子,却没想到今天走进这醉芳楼,却被清都山水郎给无视了。 百里狂徒看得出,清都山水郎表面上不敢接受他的挑战,心底却根本没有把他的挑战放在心上。 若是放在心上了,又怎可能旁若无人的和身后的男童打趣? 对百里狂徒来讲,这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羞辱。 百里狂徒搭在身后的手,甚至都握紧了拳头。 这一只拳头,是人世间最为可怕的拳头;一旦打出来,纵是清都山水郎可以不死,整个醉芳楼也要被夷为平地。 清都山水郎回头看向百里狂徒,略显尴尬的笑道:“阁下切莫见怪,这小童目无尊长,有欠管教,实在是让人气愤。” 杀气满身的百里狂徒不想在与清都山水郎多说什么,左袖一挥,一封书信已飞落在清都山水郎手里:“这是战书,上面有时间、地点,昂希望你可以按时赴约――” 说完,百里狂徒就要走。 却不料,清都山水郎看都不看,转手就将战书又挥了回去:“承蒙阁下错爱,本山人受宠若惊,奈何本山人天生腿脚不便,只怕是不能赴约。” 话音一落,除了来仪姑娘的琴音,醉芳楼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百里狂徒的脸色低沉到了极点,杀气浓烈到了极点,背后的拳头也握的紧到了极点。 目睹这一幕的人,无不觉得千钧一发,一触即发。 只有清都山水郎是例外。 清都山水郎手中的羽扇,依然还是轻轻的摇着。 百里狂徒的目光,箭矢似的射在清都山水郎身上,以一个冷的彻骨的声音道:“你是觉得昂毁不了你的一笔春秋阁?” “依阁下的盖世修为,纵是十个一笔春秋阁也是毁得了的。” “但你刚才却说不肯赴约――” “就算现在,本山人也还是这么说。” “你宁愿看着一笔春秋阁被毁,也不肯与昂一战?” “不错。” “你宁愿看着阁里的人被昂杀尽,也不肯与昂一战?” “不错。” “他们追随你多年,你对他们就没有一丝丝的感情?” “当然有。” “但你宁愿看着他们死――” “因为所谓感情,和某些事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哪些事――” “本山人不想去做的事!” 百里狂徒说不出话来了。 在这一点上,他虽做不到清都山水郎这么决绝,但总体来讲却是相似的。 清都山水郎抬着头看向一边,补充道:“本山人想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本山人不想做的事,任何威胁都无济于事,别说是区区一个一笔春秋阁,外加几条死有余辜的人命,就算是天下覆灭,众生死绝,本山人也不会有半分动摇。” 清都山水郎合上眸子,抒了一口长气,又道:“本山人也明白,在这片江湖之上,狂的人出现过不少,但能一直狂到现在,并且还能活着的人,却仅剩阁下一位了;本山人今日当着这么多英雄好汉的面,拒接了战书,传出去难免会有损阁下的狂名,阁下心中若是不快,无需本山人应战便可动手,本山人绝不作任何还击――” 百里狂徒道:“你不还击,动手还有什么意思?” “那阁下是放过本山人了?” “放不过的,你与昂之间必须得有一战。” “本山人可以杀人如麻,坑人无数,但从未想过要与任何人为战,阁下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你――” 百里狂徒又一次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想到腹黑成性的清都山水郎,根本不受他的威胁,这与他意料的完全不一样。 他怒了。 他确实是动了杀心。 但他不可能在清都山水郎不应战的情况下出手。在他眼中,这同样也是一种侮辱。 清都山水郎也没有在说话。 清都山水郎还是抬着头看向一边。 他似是故意在等,等着看百里狂徒还能有什么“对策”逼他出手。 他没有等到。 他能感觉到百里狂徒的熊熊怒火,也能感觉到百里狂徒的腾腾杀气,可他没有听到百里狂徒在说一个字。 他突然笑了起来。 清都山水郎以往的笑,大都是轻描淡写的,可这一次却明显不同。 这一次,清都山水郎笑的很大声,笑的很狂。 比百里狂徒都要狂。 第一百三十四章 狂徒,赌徒 百里狂徒虽是一介武夫,却也知道清都山水郎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发出这样的笑。 这样的笑,夹带着嘲讽,无异于火上浇油。 任何人听到这样的笑,都会变得更加愤怒;奈何百里狂徒的愤怒已经到达极点,除了直接出手在无其他表达的方式。 百里狂徒没有出手。 自称是人之最者、将天下英雄视为草芥的百里狂徒,竟然没有出手。 这让看着这一幕的人感到无比诧异。 在他们眼中,狂徒应该是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应该是天大地大我最大、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的,绝不是一在隐忍、怒而不发的。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名震天下的古今第一狂徒? 清都山水郎笑得无所顾忌,笑了很久很久,一直笑到脸上的肌肉有些酸痛才慢慢停下来。 清都山水郎似是觉得百里狂徒还不够愤怒,似是有意要将百里狂徒的怒火点到极致,笑问道:“阁下千里迢迢赶来洛阳,难不成只准备了这么一个不入流的逼战对策?若是如此,那是不是有点太小瞧本山人了?” 百里狂徒不答话。 清都山水郎虽然一次次的挑动着百里狂徒的愤怒,但百里狂徒终究保留着理智。 百里狂徒在想应对的办法。 百里狂徒是武夫,清都山水郎是智者,论计谋、论智慧百里狂徒是怎么也比不上的。百里狂徒只有用武夫解决问题的方式来想办法。 以前的百里狂徒挑选对手,都是先下战书,给对手充分的时间准备,然后在正式开战。然而面对软硬不吃的清都山水郎,百里狂徒不禁开始斟酌――今天要不要破一破例。 既然清都山水郎不肯应战,那就干脆直接动手。 百里狂徒不相信一个像清都山水郎这样的人真的会引颈待戮… 清都山水郎完全不以为然。 见百里狂徒不答话,转而向身后的男童问道:“旺财,你知道面前的这位狂人为什么会这么狂吗?” “知道一点点。” “说来听听――” “因为他是当今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武夫,一身本领可以说是仅次于在天门外创立诛仙城的诛仙人。他有狂的资本。” “还有呢?” “他想证明武修胜过道修,习武之人要强于那些妄求羽化成仙、长生不死的修道之士。” “还有吗?” “没有了。” “旺财,你追随本山人这么久,怎么看问题还是一如既往的肤浅呢?” 清都山水郎笑骂了一声,接着道:“这位狂人之所以这么狂,并不是因为他那满是偏见的夙愿,也不是因为他挑尽天下高手至今未曾一败的辉煌战绩,而是因为他那与常人截然相反的奇异命格――” 清都山水郎看向百里狂徒,笑道:“常人的命格,无不是愈战愈疲、愈疲愈怯,而这位狂人的命格却是愈战愈勇、愈勇愈狂,仿佛有使不尽的气力,永远都不会感觉到疲倦。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寻常人一旦受伤战力难免会大打折扣,而这位狂人受伤战力非但不会下降,还会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简而言之,这位狂人伤的越重,其战力也就越强。似吾等寻常之人面对这种命格,便如同面对一盘谁也赢不了却又不能求和的棋局,一旦陷入其中就注定无法脱身,只能与这位狂人没完没了的耗着。要想摆脱这种局面,除非是绝对的实力碾压,然而放眼当今江湖,又有谁能以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的这位不世狂人呢?纵是在天门外诛仙数百年的李愈之,纵是分别坐镇南北道庭的那两位宗师,纵是逍遥云海间的剑谪仙,也难有这样的实力…” 百里狂徒还是没有答话。 在他刚才的斟酌之间,他更倾向于为清都山水郎破一次例,直接在醉芳楼向清都山水郎动手。 只是百里狂徒暂时还没有拿定主意。 百里狂徒的心里很清楚,一旦在这醉芳楼动手那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正是因为百里狂徒清楚这后果,所以他才有一丝丝的顾虑。 这一丝丝的顾虑,不是出于对苍生的仁慈,而是出于对蝼蚁的怜悯。 ――这些拥挤在醉芳楼里的所谓“英雄豪杰”或许死不足惜,但生活在这洛阳城的百姓却是无辜的… 清都山水郎似是没有看出百里狂徒的心念正在转变,继续道:“世人皆以为这位狂人能够挑尽天下英雄而不败,是因为其修为已步入天人之境,无人能及,却不知在这位狂人挑战过的江湖顶峰中,并不乏修为在其之上的绝顶人物,这些绝顶人物并不是斗不过这位狂人,而是不具备这位狂人的奇异命格,只能与这位狂人战到力竭而死――” 说到这里,清都山水郎面上的笑容忽然变得邪魅起来,平时任何人都看不透的目光中明显有一抹狡黠浮出。 清都山水郎有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道:“只不过,这种命格虽然霸道至极,却也和那位创出化元诀的龙虎山大弟子一样,具有非常明显的缺陷;这位狂人的缺陷在于,当他狂到一定程度、强到一定地步,自身就会不自觉的陷入疯狂,对手一旦在这个时候倒下,一身冲贯云霄的战意得不到宣泄,随即就会杀戒大开…” 这句话说到一半时,百里狂徒的脸色就骤然变了。 从愤怒之色变成了惨白之色。 等这句话一说完,百里狂徒的七窍几乎全部都失去了知觉。 他看不见了,听不见了,感觉不见了,连整个人都仿佛不存在了。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可在他剧烈跳动的心脏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嘶喊: “爱妻啊――” “爱子啊――” 那尘封了数十年的往事,乍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里面的身形飘了出来,里面的声音传了出来。里面的场景一幕幕的叠现出来。 那是血与泪的相融,是恨与悔的交织。是百里狂徒这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痛。 纵然是古今天下第一狂徒,纵然是狂徒中的狂徒也承受不起这份痛苦。 百里狂徒禁不住的仰天长啸,那一身压制着在场所有人的气机也禁不住的窜动起来。 顿时,整座醉芳楼如遇强盗洗劫,杯碗、酒盅、古董、盆栽,尽数崩裂,一件不留。 本就承受不住百里狂徒那一身气机的人,只觉得真气连带着血液一起在体内疯狂乱窜,纷纷都吐出血来。 他们本就怕死,如今这是直接面对死亡,不甘心就这么死在醉芳楼的他们,蜂拥着向楼外逃去。 他们再也不想参加什么禹门大会,再也不想来什么醉芳楼,他们只想回家。 百里狂徒正在仰天长啸,清都山水郎却开始仰天大笑。 一边笑,一边又吟起他在讲故事前吟过的那阙词:“出清都,入神都,落寞山人,为谁在涉尘世路?似无情,若绝情,春秋毒客,心死肠断有谁听?读书人,写书人,何时所起,自身亦成书中人?无风流,尽风流,浩荡乾坤,争不如自造风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立在楼梯口的白马醉,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有些荒唐,也有些疯狂。 百里狂徒的长啸声不但震耳发馈,还给人一种要命的压迫感,要不是白马醉一身功力堪称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定然是不能如此处若安然的。 清都山水郎的大笑声虽没有给人以压迫感,可白马醉听了,却总觉得不寒而栗。 她不明白百里狂徒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清都山水郎是当今江湖最为知名的几大人物之一,百里狂徒同样也是。这两大人物在怎么说,也应该是不分伯仲的,为何清都山水郎仅凭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能让与之齐名的百里狂徒性情大变? 白马醉看到了清都山水郎说话时的样子,也知道清都山水郎说的话一定别有深意,可白马醉还是理解不了那些话的意思。 她只能低声问身后的夏侯无忌:“百里狂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夏侯无忌亦低声答道:“因为清都山水郎解开了他那个最为致命的伤疤。” “是一个什么样的伤疤?” “杀妻,杀子,一日百里殿上下七十三条人命,一个也没有留下。” 白马醉吃了一惊:“杀妻?杀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像刚才清都山水郎所说,百里狂徒的命格天生就是愈战愈狂、愈伤愈强的,当他强到一定地步,他就会失去理智,与他交战的人一旦在这个时候倒下,一身战意得不到宣泄,便会无意识的大开杀戒。” 白马醉心里浑然不是滋味:“即是如此,他又为何还要这么好战?” 夏侯无忌远远的看了长啸着百里狂徒一眼,目光中满是无奈与惋惜:“可能是因为狂徒与赌徒别无二致吧,明知道可能会千金散尽,家破人亡,却还是忍不住要去赌。” 白马醉只得叹息。 都说生而为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何总有那么些人甘愿为了一己私欲,偏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 夏侯无忌也叹了口气,道:“其实那件事发生之后,百里狂徒还是有所改变的,虽然他还是好战,但他会适当的控制战意,不让其一直攀升,最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境地,这也是清都山水郎刚才一再挑动百里狂徒的怒火,而百里狂徒始终没有出手的原因。” 白马醉看着仰天大笑的清都山水郎,感慨道:“就当前的情形来看,百里狂徒就算是不想动手也不得不动手了。” 白马醉对清都山水郎的事迹了解的并不详细,但清都山水郎的为人与作风白马醉还是有所耳温的。 传闻中的清都山水郎正邪难辨,善恶难分,不但腹黑成性,杀人如麻,还机关算尽,坑人无数,狠起来的时候别说是身边的谁谁谁,哪怕是自己都不会放过。 白马醉以前是不相信的,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连自己都坑的人,但今天在醉芳楼目睹的这一切,让白马醉开始相信了。 清都山水郎先是借讲故事之名自爆身世,不仅让云梦山的墨家矩子、龙虎山的张家天师都有了让人诟病的污点,也让世人知道堂堂一笔春秋阁的阁主原来是出自云梦山的叛徒。 让墨家矩子染上污点还可以说是出于报复,可让张家天师染上污点又是出于什么呢?这个秘密已过去这么多年,完全可以说是一件已经被世人遗忘了的往事,清都山水郎自爆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等到百里狂徒出现,清都山水郎的行为更加让人难以理解。 清都山水郎口头上表现出怯战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又无视又嘲讽,一再挑动着百里狂徒的怒火,最后更是直接揭开了百里狂徒最为沉重的伤疤,这不是在坑他自己又是在坑谁?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只能让白马醉得出一个结论――清都山水郎若不是另有目的,那铁定就是脑子有坑。 白马醉不想知道清都山水郎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白马醉只想知道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要怎么收场。 她听得出百里狂徒的长啸已不似最初那般撕心裂肺,她感觉得到百里狂徒的神识正在逐步恢复。 她在心中断定,只要百里狂徒的神识一恢复,就会立即向清都山水郎出手! 向来以智者身份行走江湖,从来没有在人前显露过真实修为的清都山水郎,能抵挡得住百里狂徒那足可诛神杀佛的拳掌吗? 要是抵挡不住,清都山水郎今天只怕是不能活着离开醉芳楼了… 一想到这里,白马醉的心跳就鲜有的开始加快。 她的脑海里不禁涌现出百里狂徒出手时的样子。 这仅凭一身武修就能挑尽天下道修的古今第一狂人,出起手来必然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可白马醉的脸色还是变了。 她眼前看到的比她脑海里涌现的更为让她骇然。 百里狂徒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握右拳,白马醉却看到眼前的整个场景都为之一颤。 这一拳,似是把世界都握在了手里。 不带任何花哨,甚至都没有招式可言,这一拳就击向了清都山水郎。 清都山水郎也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伸出羽扇,白马醉便听见了一个字:“慢――” 等白马醉在看向百里狂徒时,百里狂徒竟然真就慢了下来。 不仅慢,还在清都山水郎伸出的羽扇前彻底停下。 虽然清都山水郎的面容被拳风冲击的犹如刀割,虽然百里狂徒的拳背上青筋暴露,可这一拳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清都山水郎正色道:“阁下方才所言不无道理,本山人隐藏了这么多年,确实是该让世人重新认识一下清都山水郎了。” 百里狂徒没有回答。 他只停拳,并没有收拳。 若是清都山水郎的话说的不能让他满意,他还是会继续出拳。 清都山水郎看出了这一点,说道:“不过不是现在,阁下还需略作等待。” 百里狂徒隔了半会才吐出两个字:“多久。” 清都山水郎手中的羽扇重新摇了起来:“等禹门大会结束即可。” “为什么要等禹门大会结束。” “因为本山人还有一些事情没有了结,阁下应该也知道,心中若有事,定然做不到心无旁咎。” 百里狂徒目光如电,话声似铁,道:“昂可以等你几天,但你若是食言――” 清都山水郎打断了百里狂徒的话:“为了让阁下战的尽兴,本山人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阁下。” “说。” 清都山水郎淡笑着问道:“阁下这次选中本山人,不知是哪路神仙为阁下出的主意?” 百里狂徒一拂衣袖,冷哼一声,转身就往台下走去。 清都山水郎扬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本山人既然成全了阁下,阁下不应该也成全本山人吗?” 百里狂徒一不停步,二不回头,只在即将出门时留下四个字:“诡计先生――” “诡―计―先―生―?” 清都山水郎连声笑道:“好、好、好,好一名诡计先生,但愿你人如其名,不至于让本山人太过寂寞。”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三宫主 厢名明月厢,楼名摘星楼。 厢是冷艳宫的三十六厢之首,楼是明月厢的七楼之冠。 冷艳宫的三十六厢、七十二坊,遍布天下各处名城,乃是冷艳宫分布最广的一大势力。 明月厢的七大楼,以摘星楼为中心,分六方而立,携二十八门、十一重院落,大有盛世宫阙之风范,尽显君临天下之气派。 放眼当今江湖,能与冷艳宫一较高低的门派、组织,暂时还没有;或许曾经有过,但全都在历史的洪流中分崩离析,乃至是彻底覆灭,唯独只有冷艳宫逃脱了盛极而衰的魔咒,屹立于江湖之巅大几百年,至今都没有衰败的迹象。 放眼整个洛阳,能勉强与明月厢一比的建筑,可能也就只有朝廷册封的洛阳王王府了,就连名扬天下、享有“天下第一楼”美誉的醉芳楼,也只能与明月厢中的一座摘星楼相比。 醉芳楼位于洛阳城东,而摘星楼座落于洛阳城西,两两遥相对望。 不同的是,醉芳楼是揽天下之雄浑大气,摘星楼是集古今之瑰丽奇峻。一个是极为繁华,极为热闹,一个是极为落寞,极为冷清。所以,一个早已名扬四海,一个一直藉藉无名。 抑或者,是冷艳宫三字让摘星楼无法成名。 只因冷艳宫的行事准则,向来是为利益而不择手段的。只因摘星楼是冷艳宫八大禁地之一。 但凡念过几天书的人都应该知道,摘星楼之名乃是取自一首唐诗: 危楼高百尺,举手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明月厢里的摘星楼深得这首诗的神韵。百尺危楼,非但有目尽无极的俯瞰众生之感,更有孤凌绝顶的弄月摘星之概。 今夜的摘星楼上,有月,有星,亦有人。 月是皓月,星是繁星;人,又是什么人呢? 什么人能在冷艳宫的禁地之巅安然独立? 那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绝世高人,也不是什么身姿飘逸的海内名士,那不过是一个体态娇小、面容稚嫩,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 少女虽幼,却掩盖不了天生就是旷世红颜的事实。 她有着一袭直垂膝后的乌黑长发,有着一身锦绣流云般的凤舞霓裳;当晚风自远处吹来,长发便与霓裳一起飘飞… 那不是养在深闺人不知的小家碧玉,那是出自敦煌画壁的飞天仙女。 那不是艳盖京华冠群芳的大家闺秀,那是红尘烟火中的浊世清流。 流光般的月色,素描般的夜色,都不及摘星楼上的那一抹绝色。 绝色没有拨云弄月,没有举手摘星,只是静静的迎着月色,一动不动的立在楼边。 她望向远处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惆怅,惆怅中又夹着些许困惑。 她似是在沉思,是谁解开了夜的面纱,让神都姣好的容颜显露在这无比静谧的时刻?又是谁将满天繁星撒入江河,让山后的洛水绽放出千万盏灯花? 她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归功于月。 那月,是才子笔下的诗,是侠客杯中的酒,是英雄未醒的梦,无时不在惊扰她那颗不可言喻的心。 心,明明在胸,心情却不知飘向了哪里。 心里藏着的事,此刻进展的如何?心里念着的人,此刻又到了何处? 登上这摘星楼,本是为了练功才对的,为何会因为一抹月色就变得如此惆怅呢? 今夜尚有贵客来访,应该去安排迎接才对的,为何会在这凭栏独立,暗自烦忧呢? 绝色眸子里的惆怅,一点点的加重。 当惆怅重如珠落时,月似天山雪;当惆怅浓如泼墨时,月似异乡明。 异乡明,异乡明,异乡指的又是何方呢? 异乡是否也有这样的明月?身在异乡的人,是否也在看月… 绝色不能确定。 据她所知,身在异乡的人有看书的习惯,有品茶的习惯,有说剑的习惯,有听曲的习惯,有很多很多一般人所不具备的习惯,唯独就是没有看月的习惯。 没有看月的习惯,又怎能千里共婵娟,天涯若比邻呢? 绝色目光中的惆怅不禁更加浓厚。 浓厚到有一条人影跃上楼来都不曾发现,直到那条人影落叶般悄无声息的在身后立定才有所察觉。 绝色转过身一看,却见四五丈开外的地方已立着一个人。 绝色一见来人,惆怅立即消散,飞快的迎身上去,欢喜的叫道:“二姐姐――” 来人的面容、妆束,都与绝色十分相似。不同的是绝色面上带着一股稚嫩之气,而来人更显成熟,更显深沉。 来人的一身霓衣与她所辖的势力一样,都是以白色为主,仅仅只是往那里一立,便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孤高绝世和盛气凌人。 在整个冷眼宫中,身带着这种气势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冷艳宫的大宫主――星冉。 一个是冷艳宫的二宫主――鸿洛。 迎上来的绝色也可以拥有这种气势,只不过绝色从来不以这种气势示人。 来人既是绝色口中的“二姐”,那也就是冷艳宫的二宫主鸿洛了,而绝色自然便是冷艳宫最为年幼、最为另类的那位宫主,三宫主――凌音。 鸿洛看着三宫主欢喜的迎上来,一张堪称绝世的面容上亦露出了笑意。 三宫主直接挽住姐姐的手,亲昵着问道:“二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洛阳呀?” 鸿洛轻抚着三宫主的柔荑,略显不悦道:“我的好妹妹呀,都说了很多次了,以后叫姐姐就好,二姐姐二姐姐的,多绕口多见外呀。” 三宫主亲昵着道:“可是,我有两个姐姐,这样叫不好分辨嘛。” 鸿洛捏了捏三宫主的鼻头,骂道:“我的傻妹妹,你要什么时候才能醒悟呀,那贱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怎么配做你的姐姐呢?” 三宫主听了这话,心里不禁有些难受。 鸿洛趁势道:“好妹妹,你这一段时间都在洛阳,洛阳城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收到线报了吧?如玉哥哥不过是去醉芳楼听了个琴,你看看她都做了些什么?她不但让人把红袍魔姬打成重伤,毁了那卖艺女的琴,还想要那卖艺女的命,要不是如玉哥哥及时赶到,都不知道现在的醉芳楼会变成什么样子…” 三宫主打断姐姐的话,道:“二姐姐,你别这么说大姐姐了,我们三个是亲姐妹,我们要相亲相爱、一致对外才对的…” 鸿洛脸色顿时一沉:“这么说,你是向着那贱人了?” 三宫主解释道:“两位姐姐都是我的好姐姐,我不会偏向任何一方,我只希望我的两位姐姐能够和睦相处,不要在闹矛盾了。” 鸿洛挥开三宫主的手,冷哼一声,沉着脸向楼前走去。 三宫主立在原地看了姐姐一阵,缓步跟上去,道:“二姐姐,我知道你和大姐姐都很喜欢如玉哥哥,你和大姐姐以前也是非常要好的姐妹,就是因为如玉哥哥才闹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可你们知不知道,如玉哥哥本来也是很喜欢你们的,只不过你们明争暗斗的愈来愈厉害,几乎快要到水火不容的境地,怎么劝都劝不住,如玉哥哥这才借游历之名外出这么久,才会对你们一改往日的态度。” 三宫主在姐姐身后停下,语重心长的道:“二姐姐,我相信只要你们能够和睦相处,如玉哥哥依然会很喜欢你们的,你们都是这么的漂亮,如玉哥哥不可能不喜欢的。” 鸿洛望着山外的洛水,冷笑道:“喜欢我们?你难道不知道男女之间的爱是不能与人分享的吗?” 三宫主心里有了一股涩意,无奈道:“不与人分享当然是最好的,可是…可是…可是这个人是如玉哥哥,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鸿洛望向远处的目光,夹带着些许杀气,口头却故作叹息的重复道:“是呀,又该怎么办呢…” 鸿洛的杀气只存在于目光里,只能看到鸿洛背影的三宫主没有发现:“二姐姐,你别在和大姐姐争了,近期江湖上发生的一些变故,我们是要引起重视的。” 鸿洛面带冷笑,没有回答三宫主的话。 她似是还在沉思刚才那个问题。 三宫主上前几步,甚显忧虑的道:“这几年,朝廷一直妄图通过剥夺江湖气运,来延续已然势微的国运,致使五大世家有四家被灭门,这一次以问剑声为首的朝廷鹰犬在入江湖,其规模虽不如上一次那般宏大,却也足以让大部分江湖门派为之胆寒了;我已收到数十封密报,江南、荆楚、川蜀等地的一些江湖势力,为了不步几大世家的后尘,已相继做好了北上幽州投奔逐鹿城的准备,等到禹门大会一过,问剑声的屠戮行动正式展开,北上的江湖势力必定还会大增――” “二姐姐也是知道的,那位盘踞在幽州逐鹿城的南唐遗老颇具英雄气概,只是辽人担心养虎为患一再震压,加上北国本就人才凋零,其势力一直得不到壮大,倘若那位南唐遗老借此机会尽数吸收北上的江湖势力…” 鸿洛完全不以为然,冷笑道:“区区一个问剑声就能让其害怕到如此程度的货色,得是一些多么不入流的货色?这样的货色,让其吸收了又能如何?更何况,那超逸主年过百余,比天涯沦落人都要年长,早已是将死之人,只怕是有命吸收,没命指使。” 三宫主劝道:“二姐姐,超逸主年纪虽大,可其手下并非没有能人,倘若真让其吸收了那些北上的江湖势力,日后难保不会成为我们的对手…” 鸿洛转过身来,不耐烦的道:“好了,不要在说了,我这一次来,不是为了听你这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想法的。” 三宫主只得将自己的担忧收回心底,问道:“那二姐姐是为何而来呢?” 鸿洛勉强着自己的情绪,拉过三宫主的柔荑,作出和蔼可亲的样子,笑道:“姐姐这一次来呀,是想请我的好妹妹帮一个忙。” 三宫主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听得出二姐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接了当的问道:“二姐姐是想要三十六厢,还是七十二坊?” 鸿洛强作出来的样子变得很不自然,似是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可还是佯笑道:“妹妹想到哪里去了,姐姐怎么能要你的三十六厢和七十二坊呢?姐姐是有另外的事请你帮忙。” 三宫主道:“二姐姐有什么事需要我做?” 鸿洛一只手拉着三宫主的柔荑,一只手替三宫主理了理云鬓,笑道:“姐姐收到线报,说辽国皇帝最为宠爱的慧殊公主也要来参加今年的禹门大会,并且还会来明月厢拜访妹妹――” 三宫主一听到这句话,心里已然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少有低沉之色的芳容无声中变得有些低沉。 鸿洛注视着三宫主的变化,低声道:“姐姐早有耳闻,妹妹与慧殊公主自幼便已相识,这些年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可以说得上情同姐妹,姐姐也想结识一下慧殊公主,还请我的好妹妹借这次机会引荐引荐。” 三宫主低垂着头,久久都没有答话。 鸿洛耐心的问道:“好妹妹,你怎么了?” 三宫主心里有些乱。 长这么大,三宫主从未拒绝过两位姐姐的要求,只要两位姐姐开口要,只要三宫主有,三宫主就没有拒绝过。 于是,势力本可与两位姐姐平起平坐的三宫主,被两位姐姐“要”的只剩下了三十六厢和七十二坊。 这一次,三宫主也不想拒绝。三宫主害怕拒绝会影响与两位姐姐的关系,两位姐姐的关系本来就不好,若与自己的关系在不好,那冷艳宫又该怎么办? 只不过这一次,三宫主不得不拒绝。 三宫主一听到二姐姐说起这件事,便已明白二姐姐的用意: ――二姐姐表面上是想结识慧殊公主,实则是想得到北方朝廷的支持。 ――二姐姐这么做,无非就是想扳倒大姐姐。 大姐姐要是被扳倒了,整个冷艳宫大几百年的基业必将轰然坍塌… 一想到这里,三宫主立即抬起头来,一扫心中的犹疑,回答道:“二姐姐,我不能答应你。” 鸿洛脸色顿变:“你――” 三宫主从二姐姐的手中抽过柔荑,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去:“二姐姐,我可以把三十六厢、七十二坊全部给你,我可以不当三宫主,但我不能帮你引荐,我不想看到我的两位姐姐自相残杀,我不想看到我的二姐姐铸成大错…” 话至此,三宫主声音已嘶哑,绝美的面庞上泪水如珠帘滚落。 鸿洛计划落空,胸中怒气犹如火烧,厉声喝道:“你懂什么?乳臭未干的东西,自相残杀怎么了?历代这么多位宫主,哪一代没有自相残杀过?自相残杀就是铸成大错吗?秦始皇嬴政苛赋税,兴杀伐,残暴无道,不照样一统天下,不照样是千古一帝?唐太宗李世民弑亲兄,杀族弟,以下犯上,不照样是一代明君,不照样开创一个盛世…” 三宫主看着二姐姐狰狞的模样,听着二姐姐凶狠的话语,不停的摇头以示抗议,奈何二姐姐没有半点顾及。 三宫主伤心欲绝,自知劝阻不住,只得惊鸿似的往后掠去,消失在了月色里。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三宫主 月犹在,且愈加明朗,但三宫主已无心看月。 三宫主回到了厢房里。她没有让任何人发现,没有开门,直接就从窗口掠了进来。 窗口的不远处,有假山,有花丛,也有芭蕉。 那些芭蕉曾经惹过骤雨,年幼的三宫主曾经看到两位姐姐在那些花丛里追赶过蝴蝶。 与两位姐姐一起长大的如玉哥哥也在,她们一起捉迷藏,放纸鸢,翩翩起舞,笑声比风铃还要清脆。 尽管那个时候三宫主太过年幼,不能同两位姐姐一起玩耍,可那些画面一直都携刻在三宫主的脑海。 每当看到两位姐姐明争暗斗、针锋相对时,三宫主就会情不自禁的想起。 如果两位姐姐还能像儿时一般相处,那又该有多好? 三宫主一直坚信两位姐姐终有一天会化解矛盾,和好如初,所以一直在两位姐姐中间回旋,一直在帮两位姐姐缓和关系;为此,三宫主不惜牺牲了自己应有的权力。 但经历过刚才的事,三宫主有些动摇了。 三宫主没有想到两位姐姐的关系已经恶化到此等程度,明争暗斗倒也罢了,二姐姐竟然还生出了彻底扳倒大姐姐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都有了,那是不是也包括了要置大姐姐于死地? 又得是多大的仇恨才会产生出这样的想法?更何况还是出自同一个娘胎的亲姐妹? 独坐在桌边的三宫主,渐渐收起心绪。 那颗被二姐姐伤透的心虽然很痛,但现在却不是心痛的时候。 三宫主开始沉思。沉思应对的办法,也沉思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二姐姐既然连扳倒大姐姐的想法都有了,那就说明已彻底走上极端,再去不会去顾及什么姐妹之情。 就从表面的形势来看,两位姐姐目前的势力算得上势均力敌,但在名声、威望这方面,大姐姐还是要比二姐姐高上一筹;有不少宫中子弟是迫于二姐姐的威逼才不得不暂时归顺,一旦正式开战,其变数尚不可知。 二姐姐表面上不肯示弱,心里肯定也是明白这一点的,不然二姐姐也不会生出借助外力来对抗大姐姐的想法。 二姐姐是何其的糊涂! 大姐姐毕竟是由两位姥姥、各大护宫使者钦点的第一宫主,绝对的名正言顺,倘若真的被扳倒,冷艳宫难保不会四分五裂。 二姐姐就算是把大姐姐扳倒了,一人独大,那也注定会成为他人的傀儡,北方朝廷不可能凭白无故的帮助二姐姐,必定会提出很多难以接受的条件。 那些条件无异于授人以柄。 授人以柄的冷艳宫,还是冷艳宫吗? 昔日的冷艳宫,何其辉煌?欲黑即黑,欲白即白,横行天下,无法可以束缚,无人胆敢言说。别说是有多少达官显贵、江湖门派欲结交而不得,就连历代皇帝用来宣召的圣旨都被视为玩物。 奉天圣旨,承运金榜,已在大姐姐的泰山行宫挂满了几座楼阁;召去的,最多也只是一位护宫使者而已。 试问如此荣耀,古往今来,又有哪一方江湖势力能与其相比?纵然是置身与江湖之外的龙虎山、武当山,也只能望而感叹。 三宫主绝不容许冷艳宫大几百年的基业崩毁在自己和两位姐姐手中。 既然劝不回二姐姐,不能让二姐姐改变心意,那也就只有阻止二姐姐了。 三宫主不想与二姐姐为敌,可事已至此,三宫主暂时想不出更为周全的办法。 只是光凭自己的力量,能够阻止的住吗? 又该从哪里开始呢? 三宫主沉思了许久都没有得出头绪。 在三宫主心目中,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如果阻止的力度太大,那是会和二姐姐撕破脸的,乃至是反目成仇;如果阻止的力度太小,只怕是会被二姐姐轻易化解,起不到什么实质的作用。 三宫主不想二姐姐铸成大错,同时也不想和二姐姐反目;纵是在摘星楼上被二姐姐伤透了心,三宫主也不曾动摇二姐姐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夜色,在三宫主的沉思中渐渐的深了。 整座明月厢都在三宫主的沉思中变得更加冷清。 屹立在月光下的七大楼,犹如七位守护着明月厢的神明。庄严、肃穆,容不得半点放肆。 风,是幸运的。 它可以拨动云雾,可以吹动枝叶,可以在明月厢中穿行,甚至可以轻抚三宫主的发梢。 除了两位姥姥、两位姐姐之外,这个人世间也就只有风可以轻抚三宫主的发梢。 或许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可以,但那个人从未轻抚过任何人的发梢…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沉思着的三宫主终于有了头绪。 解铃还须系铃人,三宫主已知道该从哪里入手了。 三宫主站起身,往窗外轻轻挥出一袖,一阵只有应召之人才能听得见的风铃声随即送入了月色里。 不多时,一条人影于东南方向急矢而来,几个起落便已到了门外。 来人眉目如画,束发成冠,身披一袭紫色道袍,手中持着一条拂尘,欠身行礼道:“寄道姑见过宫主。” 三宫主开门相迎,摆手道:“寄姐姐不必多礼,请进――” 寄道姑微微垂首,应声进门。 三宫主微笑道:“半夜惊扰,还请寄姐姐不要见怪。” 寄道姑不作答,反而问道:“宫主的眼睛是怎么了?” 三宫主愣了一愣,这才记起今天晚上为二姐姐流了不少眼泪,眼睛想必还有些发红,随即将目光向桌上放着的一本《刺客列传》撇去,笑道:“哦,没事,没事,只不过看了些春秋战国之事,禁不住为其事迹所触动,寄姐姐不会笑话我吧?” 寄道姑垂首而立,沉吟了半响,这才吐出两个字来:“不会。” 三宫主心知自己的谎言被看穿,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如常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寄姐姐会笑话我呢,对了,寄姐姐,二姐姐她现在走了吗?” 寄道姑一动不动道:“已走多时。” 三宫主道:“却不知是往哪里去了?” 寄道姑道:“往禹门方向去了。” 三宫主吃了一惊:“二姐姐也要去禹门?那到时…” 寄道姑道:“相信两位宫主会有分寸。” 三宫主叹息着转身:“怕只怕两位姐姐太过要强,会借此机会在天下英豪面前分个高低。” 寄道姑道:“两位宫主各怀奇功,一身修为已登入圣之境,只不过继位后宫中久无战事,尚没有机会显露于世,借此次禹门大会在天下人面前一展风采,对冷艳宫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三宫主缓步徘徊着,心头不禁又有些慌乱。 她本以为既然大姐姐已经去了禹门,二姐姐应该就不会去了,却没想到二姐姐也会去。 二姐姐这一去,摆明了就是要和大姐姐争个高低的,谁高谁低还是其次,怕只怕最终会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大姐姐主修的虽然是只有第一宫主才能修炼的九变经,可二姐姐主修的三问经同样博大精深;并且有传闻称,二姐姐已经修炼到了“问天”的境界,丝毫不比大姐姐差。 借禹门大会让世人知晓两位姐姐的修为境界,以达到威慑天下的目的,固然是可行的,但同时也会将两位姐姐的矛盾暴露在世人面前。 大几百年来,臣服于冷艳宫的江湖势力有很多,与冷艳宫结过梁子、结过仇却又不敢报复只得忍气吞声的江湖势力也有不少,一旦让这些江湖势力得知两位姐姐已发展到势同水火的境地,二姐姐又有借助外力扳倒大姐姐的想法,那这些江湖势力肯定会抓住机会对冷艳宫不利。 这是非常可怕的。 一个强大的家族,一个强盛的国家,往往不是坍塌在外族入侵之下,而是毁灭于手足相残之间。 三宫主想出了阻止二姐姐那些极端想法的办法,却没有应对二姐姐前往禹门与大姐姐争雄的对策。 三宫主不仅有些慌乱,还有些着急。一时间竟忘记了把寄道姑召来是因为另有要事。 ――现在离禹门大会还有七八天的时间,两位姐姐既然都已提前去了禹门,那在这七八天里两位姐姐很大可能是会相遇的,依照两位姐姐只要见面就要闹到面红耳赤的脾气,只怕是等不到禹门大会正式开会的那一天,两位姐姐就提前动起了手。 ――在宫中的时候,好歹还有两位姥姥的压制,两位姐姐明面上还不敢闹得太难看,如今两位姐姐都在宫外,又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唯一的顾忌,可能只剩下不想做先动手的那一个,谁先动手,谁就会被颇具侠义之风的如玉哥哥所恶,但若真到气急败坏之时,两位姐姐只怕也不会顾忌这一点。 ――毕竟两位姥姥一位正在闭关修炼,一位已前往江南准备与天涯沦落人一战,无暇顾及两位姐姐的争斗,这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毕竟如玉哥哥这几年表露出来的,本就是不喜欢两位姐姐的样子,既然本就不喜欢,那在不喜欢一点,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手持拂尘的寄道姑,感受到了三宫主的慌乱与着急。 在三位宫主面前,寄道姑向来都是垂首又垂眸,谦逊恭谨,鲜有言语的样子,但这一刻的寄道姑却抬起了头,也抬起了眸子。 她的眸子像是一湾从未见到阳光的古泉水。深邃却不可怕,彻骨却不寒冷,平静却不平庸。 在看向三宫主的时候,那一湾泉水仿佛有了一丝温度。 寄道姑足足看了半响有余,忽然问道:“宫主可是在为此事担心?” 三宫主徘徊道:“是呀,两位姐姐若真在禹门斗起来,那整个天下就都知道两位姐姐的矛盾有多深了,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势必会从中挑拨,让事情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寄道姑没有等三宫主把话说话,道:“我有一计,不知宫主愿意听否?” 三宫主蓦然转身,看向一直立在原地的寄道姑。 三宫主这才记起,面前立着的不是其他以杀伐果断闻名于世的厢主,而是三十六厢之首的明月厢厢主,是以足智多谋着称的寄道姑。 三宫主芳颊上有了喜意,连忙上前道:“寄姐姐有何计策,还请指示。” 寄道姑缓缓附过身,在三宫主耳畔如此如此的说了几句。 三宫主一听寄道姑的计策,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即亮了起来,大喜道:“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寄姐姐,你可真是替我解决了一道大难题呀,寄姐姐,谢谢你。” 寄道姑任有三宫主握着自己的手肘,芙蕖般的脸上也有了难得的喜意:“替宫主排忧解难本就是寄道姑分内之事,宫主何须言谢?” 三宫主嘟囔着嘴儿道:“寄姐姐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怎么我就想不出来呢?” 寄道姑道:“等在过几年,宫主亦会想得出来的。” 三宫主仰头问道:“为何要在过几年呢?” 寄道姑道:“因为在过几年,宫主就能进一步看透人心,只要看透了人心,人性便可以为己所用。” 三宫主听了这话,并不觉得高兴,相反还有些担心,又问道:“寄姐姐,你说我长大了,会不会也变成两位姐姐那样?” 寄道姑面容一震,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坚定的摇头道:“不会的,绝对不会――” 三宫主无邪的笑了起来:“我也觉得不会,不过我不能掉以轻心,要是我在长大的时候有了不好的变化,寄姐姐可要替我指出来哦。” 寄道姑也微笑起来:“宫主放心,寄道姑一定会的。” 三宫主一扫方才的沉闷与不悦,一副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样子,心头记起将寄道姑召来的事情,道:“寄姐姐,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寄道姑正色道:“宫主请说。” 三宫主道:“如玉哥哥离开洛阳已有数日,我只知如玉哥哥是和一名姓花的江湖浪客一起离开的,却不知如玉哥哥去了什么地方,我想请寄姐姐派人出去打探一下线索,尽快与如玉哥哥取得联系。” 寄道姑应道:“好。” 三宫主行到窗前看了看当空而照的明月,又缓步走了回来,道:“还有,寄姐姐,慧殊姐姐和我约定是二更到的,现在已是一更过半,请你派人问一下沿路负责护卫的姐姐们,看看她们有没有发现慧殊姐姐的行踪。” 寄道姑垂首低眸,作揖道:“回宫主,慧殊公主已经到了。” 三宫主一愣:“慧殊姐姐已经到了?” 寄道姑道:“是,可以说是与二宫主同时到的,就连沿路的护队都没有发现,如今已在咏月楼上等候多时了。” 三宫主愣上加愣:“慧殊姐姐都到了这么久了?寄姐姐,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寄道姑道:“非是寄道姑不告知,而是慧殊公主身边的那名公子一再交代最好是等二更将近时在告知。” 三宫主暗自沉思道:“慧殊姐姐身边的公子?难不成慧殊姐姐的心上人也来了?” 一想至此,三宫主大喜过望,迫切的问道:“寄姐姐,那我现在可以去见慧殊姐姐了吗?” 寄道姑道:“当然可以――” 以字一落,三宫主便已迫不及待的飞掠了出去。 寄道姑看着三宫主的倩影消失在月色里,沉寂的目色又化作了一湾从未见过阳光的古泉:“不但现在可以,其他时候也可以,宫主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第一百三十七章 北国来客 除却摘星楼外,明月厢还有六大楼,分别为:剪风、问花、听雪、咏月、送古、观今。 与摘星楼一样,咏月楼亦可顾名思义。 摘星楼的“摘星”两字,凸显的是险峻,而咏月楼的“咏月”两字,凸显的是神秀。 阴阳两分晓,造化钟神秀。 咏月楼,咏月楼,咏月楼的“神秀”,就在于一个“月”字。 早在百年之前江湖上就有传闻称,咏月楼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那里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晚上都可以一抹绝无仅有的月象奇景,凡是登上咏月楼的人无论是莽夫还是才子,都会情不自禁的咏一咏眼前看到的月色。 江湖传闻,自然有夸大的成分。只因咏月楼的西面正对着洛水入城的方向,而东面正对着洛水出城的方向,无论是月升月隐还是日出日落,都可以在咏月楼上看尽,奇景归奇景,却并非是绝无仅有。 曾登上咏月楼的人,确实都会情不自禁的咏一咏月,但却并非不分才子与莽夫。单纯的莽夫是登不上咏月楼的,能够登上咏月楼的人一定是极有身份、极有名气的人,这些人要么文才横溢,要么雄才满怀,要么武才绝世。 正因如此,这些人才能成为冷艳宫的客人。才有资格登上明月厢七大楼之一的咏月楼。 今夜的客人,也不例外。 非但是不例外,而且还要比以往的客人来的更加有身份。 以往的客人最多也只是出厢相迎,而这一次的客人却是出城相迎。而且还是出了好几十里的城。 三宫主不仅动用了半个明月厢的势力,还从长安的温柔厢调来了三百名一等一的好手沿途护卫,其阵仗,其规模,绝对称得上是前所未有。 最让冷艳宫弟子不解的是,她们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今夜要护卫的是什么人。就连负责指挥的几大统领都不得而知,她们所收到的指令不过是八个字――生香十里,绿衣如洗。 这是她们知道的唯一信息,然而这个信息却连性别都没有透露出来。 需要保密到这种程度的人,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沿途护卫的冷艳宫弟子很想知道,但她们一直没有等到,回书给寄道姑,换来的只有四个字――原路返回。 今夜的客人,不是从事先与三宫主约定好的路线来的,而是走了另外一条十分隐秘的小道,神不知鬼不觉的到了明月厢。 那从楼阁上飞身而下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深夜闯厢的不速之客。 也幸好是寄道姑谨慎机警,极具识人之能,仅从“生香十里,绿衣如洗”八字中便断定所见到的便是与三宫主约定要二更时分才能到达的贵客。 寄道姑行礼、引路,欲回报三宫主,却被客人所阻。 寄道姑见客人提前到来,已然料到其中另有原因,又听贵客建议暂时不要告知三宫主,不禁联想到客人的身份,以及不久前直奔摘星楼而去的二宫主,心头暗暗有了一个大概。 也不多问,引着客人便往会客厅去了。路上还以暗号提前遣散了沿途的守卫。 客人在厅中足足呆了一个时辰,又是品茶,又是观赏字画,又是摆弄古玩,不亦乐乎。 寄道姑也在旁边陪了一个时辰,随声应喝,悉心介绍,并不着急。 直到一更过后,客人提出前往咏月楼,这才离开了会客厅。 以往的客人要想登上咏月楼,一律都要先得到三宫主应允才行,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寄道姑没有提前请示,直接就将客人带上了咏月楼。 寄道姑唯一做的,不过是以暗号通知专门负责接待贵客的弟子在咏月楼上备了两壶芬芳的香茗,一注秘制的淡酒,以及一桌极为精致的菜肴。 待寄道姑引着客人走上楼,茶香、酒香、菜香便扑面而来,只不过数种香气加在一起,都不及客人身上自带的那股香气。 茶香、酒香、菜香只能刺激人的味蕾,而客人身上自带的那股香气却能刺激人的心魂。 今夜的客人并不多,只有两个。 与寄道姑并肩而行的客人,是一名比三宫主大不了太多的少女。 少女与三宫主一样,举止端庄,气质高雅,一张极为精致的面庞上不见半点脂粉,无需任何淡妆浓抹的装束,只凭一身在寻常不过的绿衣便胜过无数人梦中的仙子。 少女与生俱来就带有一股香气,真就应了“生香十里,绿衣如洗”八字。 与少女一同到访的,还有一名作儒生打扮的少年。 少年身穿一袭白衣,手中持着一把书有太白名篇的纸扇,举手投足间尽显潇洒飘逸,只不过英气逼人的眉目下却生着一张清秀的出奇的面容。 如果说来自并州的白马醉是出了名的女生男相,那这来自北国的少年就是典型的男生女相。 少年一路上都是跟在少女身后,从未逾越少女半步,看上去就像是少女的一名仆人。不过寄道姑却早看出,这白衣少年与少女间的关系绝不止主仆这么简单。 少女一嗅扑面而来的香气,看向花石桌上正冒着腾腾热气的香茗,笑赞道:“南国忘忧物,神都不夜侯,饕鬄佳肴,珍馐美味,尽在今宵咏月楼。寄厢主有心了。” 寄道姑道:“如此简陋之礼,何来有心一说?若是让宫主得知,只怕是还会怪罪我等招待不周。” 少女笑着摇头道:“我与凌音妹妹虽有数年不曾相见,但凌音妹妹摆出如此阵仗相待,未免有些见外了。” 寄道姑解释道:“听说两位贵客要来,宫主高兴至极,如此部署并非全是迎接之礼,亦是防止两位贵客来时被人惊扰了雅兴,毕竟禹门大会临尽,方圆百里都成了龙蛇混杂之地,还请两位贵客莫要见外。” 少女笑的更加灿烂了:“寄厢主,我和你开玩笑呢,我与凌音妹妹一样,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见外呢?” 少年也笑了起来:“久闻寄厢主协助三宫主掌管冷艳宫三十六厢、七十二坊之事务,事无巨细,无不面面俱到,明察秋毫,今夜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呀。” 寄道姑心头暗自一震,连忙欠身行礼:“江湖传言,不可信矣,三十六厢、七十二坊之事务皆是由宫主亲手处理,并无寄道姑协助之功。” 少年以纸扇轻拍着掌心,笑而不语。 少女回身看了少男一眼,无声的换了一个眼色,转而笑道:“寄厢主,二更将近了,还请你通报一下凌音妹妹我们已经到了。” 寄道姑正在思索白衣少年刚才那么说的缘由,听了少女的话,只得应道:“是,二位稍后――” 少女看着寄道姑离去,忽然变了个人似的跑回来挽住少年的手,亲昵着问道:“欢颜,你刚才怎么那么说寄厢主呀?” 少年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听说要想登上明月厢的这几座高楼,事先必须要得到三宫主的应允才行,而寄厢主刚才直接就领着我们上了楼。” 少女道:“欢颜是觉得寄厢主有越权之嫌?” 少年摇了摇头,笑道:“这倒是没有,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寄厢主,毕竟三宫主手中的势力已只剩下三十六厢和七十二坊了。” 少女道:“是呀,凌音妹妹本来是完全可以与她的两位姐姐平起平坐的,但现在…现在…现在凌音妹妹手中的势力,甚至都还比不上她两位姐姐手下的九尾剑姬和梦里伊人。” “如今的三宫主在冷艳宫中绝对是一个另类,不但与历代三宫主截然不同,也与其他宫主截然不同…” 少年看向远处的夜色,缓步向楼边走去:“以前的三宫主,虽然也是最为年幼的一个,但好胜心、揽权心却比其他两位宫主都要强,正因如此,以前的三宫主才能以最小的年纪,掌握与其他两位宫主旗鼓相当的势力,而当今的三宫主不但不与其他两位宫主争权,还把自己最基本的权力都让了出去。翻开冷艳宫数百年的历史,这还是第一次,应该也会是最后一次,却不知道这到底是冷艳宫的幸运,还是冷艳宫的不幸――” 少女跟着走上去,笑道:“当然是冷艳宫的幸运了,若是凌音妹妹也像以前的三宫主与两位姐姐争权,那现在的冷艳宫只怕早已是四分五裂的局面。” 少年笑道:“从目前的形势来看确实是冷艳宫的幸运,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少女黛眉一皱:“为什么呢?” “因为把一样东西送给别人,是一件在简单不过的事情,但要想在拿回来――” 少年的话没有一口气说完,不过少女已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过了半响,少年才接着道:“能拿回来,还算好的,怕只怕一旦送出去,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少女本来满是喜意的脸上,有了些许担忧之色:“凌音妹妹送出去的可不止一样东西…” “强者盛,庸者存,弱者亡,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按照目前的局势发展下去,将来的冷艳宫很有可能会从以往的鼎足三分,演变成双雄并立。” 少女脸上的担忧之色顿时加剧:“那凌音妹妹岂不是…” 少年笑道:“三宫主聪颖智慧,悟性极高,可惜太过纯良,不善于权谋斗争,这对于她来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少女面容一愣,久久都没有答话。 只不过少女的满脸担忧之色却在无声中渐渐消散。 直到彻底消散完,少女转过身独自向一边走去,喃喃道:“欢颜说的不错,看着两位姐姐愈演愈烈的斗争,凌音妹妹可能早就不想当什么三宫主了…” 少年听得出话中的气馁之意,笑着行将上去:“公主不必太过担心,纵是将来的冷艳宫真会往这种局势演变,那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形成的,南国江湖向来风谲云诡,更何况是屹立于江湖顶峰数百年之久的冷艳宫呢?其实,冷艳宫历代宫主之间都曾有过争斗,无论胜败如何,最后维持的始终是一个三宫分立的局面,即使现在的三宫主权力尽失,已不能与其他两位宫主抗衡,但其他两位宫主要想彻底废除三宫主,却也绝非易事,一是上面那两位姥姥以及诸位使者不会同意,二是三宫主以大局为重的作风亦能折服不少人心――” 少女转过身看向少年,问道:“那我们能为凌音妹妹做些什么呢?” 少年将手中的纸扇刷的一展,笑道:“稍后便知。” 少女的目光低沉了下去,不在说话了。 今夜来明月厢拜访三宫主,少女的心情本来是极佳的,可听了少年的一番话,少女顿时变得失落起来。 少女出生于帝王之家,自幼便看惯了有关于争权夺势的种种明争暗斗,她天生尊贵,深得父王宠爱,却仍需全力挣脱,才能勉强做到不被卷入其中。 若不是如此,她只怕已沦为权臣口中的联姻工具,不知嫁于了哪家可汗;一想到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一个年近半百满身肥膘的奇形大汉,她就会从噩梦中惊醒。 她本以为人世间最可怜的女子,就是生在帝王家的女子,却没想到生在江湖上的女子,也同样身不由己。 权谋。权谋。从古至今,这两个字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可世人却依然为其前赴后继,且乐此不疲。 少女无心赏月,无心抒怀,只心不在焉的往楼心走去。 楼心的左侧,立有一块屏风。右侧则立着六柄装饰极为精美的宝剑。 屏风上呈现的不是江湖山水,更不是游龙飞凤,而是一阙用颜体所书的词。 少年见少女立在屏风前赏词,不禁缓步跟了上去,笑道:“这阙词,是当世流传最广的一阙词,出自南国大词人苏东坡之手,词牌名为水调歌头,不可谓不是佳句连篇,字字珠玑。” 少女的目光从词的首字一直扫落到最后一字,感慨道:“确实是佳句连篇,字字珠玑,如此才情,不但能够流传当世,亦足以流传千古。” 少年在少女的身后停下,摇着纸扇道:“南国就是如此,有着数不尽的英雄豪杰,也有着数不尽的文人墨客,不过这阙词能书在这咏月楼上,却不是因为苏东坡的一腔才情。” 少女的心思还停留在词句里,无意识的答道:“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少年笑道:“因为这阙词虽是由苏东坡所作,可这些字却是出自另一个人之手。” 少女心中忽有所感:“难道是…” 少年笑道:“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少女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虽不太了解南国的江湖之事,却也知道凌音妹妹那两位姐姐是因一男人才闹至今天这般境地,在南国的那些典籍中我只见过红颜祸水一说,却不曾想到男人也一样可以成为祸水。” 少年也幽幽的叹了口气:“公主还忘记了一件事情。” 少女道:“什么事情?” 少年道:“自冷艳宫创立之日起,三十六厢就一直是在三宫主的势力范围之内的。” 少女心头猛地一跳,当下就明白了少年的话中之意:“欢颜是说…” 说字一出,月色中却有一声“慧殊姐姐”传来;放目一看,只见月色下有一条倩影流星似的矢来,仅一眨眼便已落在了楼边。 除了少女少年正讨论着的三宫主,来人还会是谁呢? 少女心中的种种忧虑顿时一扫而光,随即迎身上去,应声叫道:“凌音妹妹――” 三宫主飞奔而来,欢喜至极,紧紧的抓住少女的双肘,一下子竟高兴的有些说不出话。 少女撩起双袖,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连打探了三宫主好几番,笑道:“三年不见,凌音妹妹不仅长这么高,还长这么漂亮了,若不是在咏月楼上,姐姐只怕是要认不出来了。” 三宫主往前一扑,紧紧拥住慧殊公主,喜极而泣道:“慧殊姐姐,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呀。” 慧殊公主的眼睛同样有些湿润,一边轻抚着三宫主的秀发,一边笑骂道:“傻妹妹,你以为就你想呀,姐姐也很想你。” 三宫主抬起头笑了笑,然后又一头扎进慧殊公主的怀里。 少年立在一边看着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的两人,有意无意的笑吟道:“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 三宫主闻得词声,这才记起与慧殊公主随行的还有一位年轻公子,不禁觉得有些怠慢。正准备问好,那少年已抢先行礼道:“见过三宫主――” 三宫主的目光一落在少年脸上,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就显露出诧异,隔了好半响才欲言又止的吐出两个字:“你是…” 少年倾身作揖,没有搭话,也没有起身。 慧殊公主看了少年一眼,揽着三宫主格格娇笑道:“凌音妹妹的眼光还真是厉害,只用了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有人还一直信誓旦旦的和我说谁都发现不了呢。” 三宫主也忍俊不禁的娇笑起来:“慧殊姐姐,我还以为你是带着心上人一起来的呢,害的我白高兴一场…” 少年在两人许久都没有停下来的笑声中直起了身子,提醒道:“二位,能否顾及一下我的感受?” 慧殊公主看着三宫主,三宫主也看着慧殊公主,两人一起收起了笑容,却忽然又一起笑出了声。 少年没有办法,只得立在一边等着两人笑完。 慧殊公主一边笑一边用手抚着自己的腰腹,看样子似是把肚子都给笑疼了。 三宫主终究是今夜的东道主,没有笑得像慧殊公主那么畅怀,强忍着笑意道:“慧殊姐姐,我们笑得差不多了,在笑下去人家可就要生气了。” 慧殊公主口头应道:“是的是的,差不多了…”面上却还是在笑。 三宫主挽着慧殊公主的手臂,意味深长的问道:“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虽不是慧殊姐姐的心上人,但能如此近距离的追随在慧殊姐姐身边,想必也差不了多少了,却不知我日后是要怎么称呼才比较合适呢?” 慧殊公主笑道:“那就让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自己来回答吧。” 少年面不变色心不跳,如初作揖,一字一句道:“在下姓多,名端,号诡计,三宫主若不嫌弃,可称在下为诡计先生――” 第一百三十八章 我欲乘风归去 三宫主听得这么一个名号,心头禁不住一阵狂跳:“自古以来,凡是能以先生自称者,必不简单!” 慧殊公主道:“他确实不简单。” 三宫主暗暗称奇。 ――面前的少年分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最多也就是和慧殊姐姐一般大的年纪,然而这少年不但以“先生”自称,还以“诡计”为号,这不简单又得不简单到什么程度? 如果换作其他少年在三宫主面前这么自称,三宫主一定会觉得这个人太狂,太不知天高地厚,可这少年却没有让三宫主这么想。 尤其是在慧殊公主附和之后,三宫主更加认定这少年是有真才实学的。 自号诡计先生的白衣少年似是看出了这一点,洒脱摇扇道:“简不简单还是二话,主要是不能辜负这一趟江湖之行。” 三宫主心中略有所感,看了看诡计先生,又看了看慧殊公主,问道:“姐姐与先生这一趟南下,并不只是为了禹门大会?” 慧殊公主道:“是的。” 三宫主道:“那还有什么事情呢?不知道凌音能不能帮得上姐姐的忙?” 慧殊公主的目光中露出满满的疼惜之色,仿佛面前立着的人儿真的就是和自己自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姐妹,揽着三宫主的香肩,柔声道:“凌音妹妹的心意,姐姐心领了,只是这件事凌音妹妹还真是帮不上什么忙。” 三宫主听了这话,脸色莫名变得低沉,头也跟着垂了下去。 慧殊公主见了三宫主这副模样,只觉是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暗自想了想,却又不知错在哪里,只得问道:“凌音妹妹,这…这是怎么了?” 同样看着三宫主这副模样的诡计先生笑道:“三宫主不用多想,你慧殊姐姐并非你想的那个意思。” 慧殊公主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诡计先生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三宫主不过是觉得我们不让她帮忙,是因为我们嫌弃她现在手里的势力不像往日那么雄厚。” 慧殊公主顿觉有些头疼,叹息着骂道:“傻妹妹,你这都想到哪里去了,姐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姐姐不让你帮忙,是因为这件事你真的帮不上呀,要是你能帮的上,姐姐巴不得找你帮忙呢,那样姐姐就能多些时日与你相处了。” 诡计先生补充道:“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三宫主本就事务繁忙,如今的冷艳宫,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事务都是由三宫主在处理,根本就抽不开身,若是在给三宫主加重负担,那可就不是你慧殊姐姐的作风了。” 三宫主甚是汗颜,懦懦道:“看来…确实是凌音想多了…” 慧殊公主佯装出生气的样子:“不仅是想多了,还有些看不起姐姐,为了惩罚你,你得陪姐姐好好喝几杯。” 说着,并拉着三宫主的柔荑向石桌走去。 方到豆蔻年华的三宫主从来没有喝过酒,但此刻并未推脱。 慧殊公主翻开杯盏,提起酒注,亲自为三宫和诡计先生斟了一杯酒,然后也为自己斟了一杯。 看上去,好像她才是今夜的东道主。 诡计先生嗅着弥漫在月色里的酒香,沉醉似的赞道:“好酒,好酒。” 慧殊公主举起杯盏,向三宫主道:“当然是好酒,因为这是凌音妹妹为我们准备的酒。” 三宫主面带怯色,缓缓的举起杯盏,道:“慧殊姐姐,凌音还是第一次饮酒,等会凌音若是饮得醉了,慧殊姐姐可不能笑话。” 慧殊公主笑道:“姐姐怎么舍得笑话凌音妹妹呢,姐姐最多也只会把凌音妹妹喝醉的样子画下来,然后带回去留个纪念。” 三宫主也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笑声中,两人轻轻一碰杯,各自一饮而尽。 诡计先生看着三宫主被美酒呛的连连掩唇咳嗽的样子,笑道:“三宫主可能有所不知,其实你慧殊姐姐也是第一次喝酒。” 平复下来的三宫主诧异道:“慧殊姐姐也是第一次喝酒?” 慧殊公主若无其事的点头。 三宫主道:“那慧殊姐姐怎么喝的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却喝的想吐呢?” 慧殊公主勉强一笑:“可能是因为…姐姐闻酒味闻得太多,已经习惯了吧。” 三宫主道:“还有这样的事?” 慧殊公主笑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 三宫主也不纠结这个问题,忽的向慧殊公主靠近几分,压低声音道:“慧殊姐姐,凌音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呀。” 慧殊公主道:“当然可以,凌音妹妹的问题姐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三宫主将声音压的更低:“慧殊姐姐能不能告诉凌音,那件凌音帮不上忙的事情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呀?” “这…” 慧殊公主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下意识的看了看还未就坐的诡计先生,等诡计先生会过意,微微一点头,这才故作轻松道:“其实也没什么,都是一些与我们姐妹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三宫主好奇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慧殊公主沉吟了一会,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凌音妹妹有没有听说过风衍图?” 三宫主听得“风衍图”三字,芳颊上瞬时露出惊讶之色:“风衍图?那不是慧殊姐姐家的不世密宝吗?” 慧殊公主道:“风衍图不仅是姐姐家的不世密宝,更是我们大辽国的镇国之宝。” 三宫主道:“传闻上古大神遗留下来的河图能重塑过去已经发生之事,而不知出处的风衍图却能推衍未来将要发生之事?” 慧殊公主道:“这个传闻并不假,风衍图就是用来推衍未来之事的。” 三宫主道:“姐姐这一次南下,难道是与风衍图有关?” 慧殊公主站起身缓缓向对月的楼边走去:“何止是与风衍图有关啊,完全就是由风衍图所起。” 三宫主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不由的跟着走了上去。 慧殊公主俯瞰着灯火尽歇的洛阳城,道:“风衍图一直悬在我朝禁宫的密阁当中,由历代先皇亲手传承,就连姐姐也不曾亲眼见过;姐姐只知道,父皇每隔十年便会请精通卦卜之术的智者开一次图,十年前开图的是一位出自云梦山的绝世高人,而今年开图的便是与姐姐一同到访的诡计先生――” 三宫主没有去想那位来自云梦山的绝世高人到底是哪一位高人,只是对如此年轻的诡计先生便能为北国皇帝开图一事略感惊讶。 慧殊公主接着道:“这两次开图虽然间隔了整整十年,可图中推衍出来的事情却是一模一样的。” 三宫主道:“是什么事情能让风衍图重复两次?” 慧殊公主转过身来,一字一句的吐出八个字:“乾坤颠覆,天下大乱!” “乾坤颠覆,天下大乱?” 刚听到这八个字的三宫主,很是吃惊,但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平静:“也是,南方朝廷已然腐朽不堪,皇帝昏庸无道,奸臣祸乱苍生,这些年江湖上的腥风血雨都是由他们亲手掀起来的。” 慧殊公主道:“然而风衍图中的天下,却不仅仅是南方朝廷的天下。” 三宫主心头猛然一跳:“风衍图中的天下是…” 慧殊公主道:“是整个天下。不管是南方朝廷,还是北方朝廷,都包括在这个天下当中。” 三宫主满面骇然:“北方朝廷也会大乱?” 慧殊公主道:“是的,姐姐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也是和凌音妹妹一样的反应,不过姐姐确信,风衍图绝对不会出错。” 三宫主沉吟了一会,问道:“那这个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慧殊公主摇头道:“风衍图并没有没有呈现时间,若是有呈现那事情倒是好办了。” 三宫主又沉吟了一会,在问道:“这个世间的任何事都是需要人去做的,那个让天下大乱的人可有线索?” 慧殊公主道:“线索是有。” 三宫主道:“是什么线索?” “方向――” 慧殊公主缓缓侧过头,看向了月色最为深邃的东北方向:“风衍图合图时的画面,呈现的是一座山,据数次查探,那座山的位置是在姐姐那边的正东方。” 三宫主的目光也投向了东北方向:“慧殊姐姐那边的正东方,在凌音这边就是东北方――” 东北方有什么? 咏月楼的东北方,有水也有山。 水是犹如玉带般出城而去的洛水。 山是一座接着一座,一层连着一层的群山。 群山阻遏了洛水,让流淌的数千年的洛水在出城四五里后转而流向了东方。 山水之间,雾气升腾,风起云落,让那儿的月色犹显深邃。 三宫主不但从那儿看到了山水,看到了月色,还看到了一些更为遥远到的东西。 一看到那些东西,三宫主的芳颊上便涌出了担忧之色:“凌音知道了,那座山的位置是在幽州――” 慧殊公主道:“凌音妹妹猜对了,那座山的位置就在幽州境内。” 三宫主道:“幽州地界有两大势力,一是盘踞在逐鹿城由那位南唐遗老创立的天下会,一是五大世家中唯一幸存至今的燕氏一族…” 慧殊公主顿了顿,忽的叹息道:“创立天下会的超逸主虽有一身英雄气概,却已年过百半,时不多矣;名列江湖五大世家的幽州燕氏虽然声名显赫,却也实力渐消,人才凋零。凌音妹妹若有兴致,不妨帮姐姐分析分析,这两大势力哪一方更有可能成为祸乱天下的根源?” 三宫主没有立即答话。 对于这个问题,三宫主无疑是要倾向于那位盘踞在逐鹿城的南唐遗老的。 别的暂且不说,只从那位南唐遗老将盘踞地址选在逐鹿城,给创建的势力取名为“天下会”这两点就可以看出那位南唐遗老的野心;更何况三宫主已收到不少线报,有许多南国的江湖势力正计划北上投奔逐鹿城的那位南唐遗老? 只不过这都只是一个猜测。生性善良的三宫主为了维护冷艳宫的地位,虽在摘星楼上和二姐姐说了要关注近期江湖时局的变化,要提防逐鹿城的那位南唐遗老,但并不想因为这些就将那位南唐遗老定义成祸乱天下的根源。 这个定义所带来的后果太过严重。 北方朝廷一旦认定逐鹿城的那位南唐遗老是祸乱天下的根源,那整个天下会,乃至是整个逐鹿城都将会被彻底铲除。 三宫主不想看到这样的后果,又不得不回答慧殊公主的话,犹豫了好半天,只得如实道:“慧殊姐姐,这件事…凌音不好分析…” 慧殊公主也不勉强,转向诡计先生道:“既然凌音妹妹不好分析,那我们就请诡计先生来分析分析吧。” 许久没有说话的诡计先生苦笑着摇头,意味深长的道:“二位之间的探讨,为何要波及在下这个无辜者呢?” 慧殊公主会心一笑:“这不是怕冷漠了先生嘛。” 诡计先生道:“怕冷漠在下是假,为三宫主解惑到是真。” 慧殊公主道:“先生既已知晓,又何必说的这么直白?” 诡计先生抬头望了望银辉满步的夜空,笑道:“面对冷艳宫有史以来最为与众不同的一位宫主,在下想不把话讲的这么直白都难啦,也罢,今夜即得三宫主盛情款待,又有如此月色相伴,借兴说一说那幽州之事却也无妨――” 三宫主心知这年纪轻轻便能开启风衍图的诡计先生定有远见,随即也将目光投来,等待着诡计先生的高论。 “正如二位所言,如今的幽州地界上虎踞着两大势力,一是创立天下会的超逸主,一是名列五大世家的燕氏一族,这两大势力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谓不是盛名远播、各负风流,若说祸乱天下之根源乃是出自幽州,那必定是由这两大势力所起。” 诡计先生不急不慢的在月色下踱着步,接着道:“然而这种说法只不过是非常主观的一种臆想,站在客观的角度来说,只因这两大势力今日的名望与地位便将其视作祸乱天下的根源,未免也太过偏颇…” 三宫主仔细的听着。 她听得出诡计先生的话,话里有话。 诡计先生有感而发的抒了一口长气,道:“自古以来,凡是欲成大业者,确需借助于名望与地位,可并非所有坐拥名望与地位之人,都能成就一番大业;因为,真正能成大业者,还需借助一样东西,这样东西比名望与地位更为重要——” 有所领悟的三宫主大概猜出了那样东西是什么,但那样东西一直都是不擅权谋的三宫主所忽略的,一下子要说起又不知如何去说,只得欲言又止的吐出两个字来:“是…是…” 诡计先生看着三宫主笑了笑:“是人心!只有得到人心,才能得到大势,只有得到大势,才能成就一番真正的大业,否则最终的结局注定是功亏一篑,一败涂地。” 三宫主诧异道:“先生的言下之意是说,逐鹿城的超逸主和幽州城的燕氏一族不得人心,不具备成就一番大业的条件?” 诡计先生摇着诗扇道:“至少当前还不具备。” 三宫主难以认同这个说法,想要说出自己的观点却又怕驳了诡计先生的面子,只得把到了口头的话给咽了回来。 不料,诡计先生自己却笑问道:“三宫主可是觉得在下说的有欠妥当?” 三宫主从未撒过谎,更不擅长伪装,只得点头承认。 诡计先生道:“三宫主认为超逸主和燕氏一族还是颇得人心的?” 三宫主并不否认,再次点头。 诡计先生转过身行出数步,向着皎洁的月色朗声笑道:“不错,从三宫主所处的角度来说这两大势力确实是颇得人心,尤其是那一手创建天下会的超逸主,宁愿背离故土投身北国也不肯归顺南朝,硬凭一己之力让南唐遗风留存至今,如今的超逸主虽已年过百半,却仍怀有吞吐天下之志,一身英雄气概非但没有衰退,反而更显铁骨铮铮,更为让人钦佩;至于世居幽州的燕氏一族,其荣光虽已远不如往日辉煌,其风采更不能与往日相提并论,但有一点谁都不可否认,那就是燕氏一族终究是江湖五大名门之一,并且还是唯一幸存的一家,如此世家名门其关系必然盘根结错,倘若有朝一日借势振臂一呼,出现一呼百应之局面也并非不可能——” 三宫主芳颊上的诧异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解的犹疑。 诡计先生既然将形势看的这么透彻,又为何会认为超逸主和燕氏一族不得人心? 诡计先生刚才说这是站在三宫主的角度来说的,三宫主的角度是怎样的一个角度?难不成换一个角度,超逸主和燕氏一族就不得人心了? 三宫主没有发问。 三宫主知道,诡计先生的话还没有说完。诡计先生接下来的话就会给出答案。 然而诡计先生并没有立即接话,而是回过身含着笑看了三宫主一会。 三宫主已和慧姝公主立在一起,两人握着对方的柔荑,向彼此微侧着身子,显得是那么的亲密无间。 诡计先生笑道:“只不过无论是超逸主还是燕氏一族,其气概与风采都只局限于三宫主的角度,三宫主立身于江湖之上,所处的角度当然也是在江湖之上,然而日月昭昭、乾坤朗朗,天地之大绝不止是一片江湖而已。与整个天下相比,这片江湖实在是太小太小,在这片小小的江湖之外还生存着数之不尽的黎明苍生,他们或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勤恳恳,或是安分守己、乐天知命,庸庸碌碌,在历史的洪流中他们或许无名无姓,但他们却是构造这个世界的基石;基石不稳,任何平地而起的事物都会坍塌,纵然是勉力而行,一朝得势,也不过是天际流星,昙花一现,所以凡是想成就大业者,必须先成就人心,不说天下苍生尽皆臣服,至少也需十之七八。超逸主与燕氏一族之名声,主要是传于江湖之上,在寻常瓦砾间所知者甚少——” 话说至此,诡计先生面上的笑容更浓了:“况且就算是在如今这片江湖之上,超逸主与燕氏一族之名声亦不是最响亮的,不说与龙虎山、武当山那几位道门高人相比,就算是与清都、南海浮屿、西昆仑,又或者是如玉公子与三位宫主,也都是比不上的,试问如此形势,又如何搅动天下风云,祸乱苍生呢?” 三宫主犹疑道:“可祸乱天下的根源要不是出自超逸主和燕氏一族,那又会是出自谁呢?” 诡计先生淡笑道:“这一点暂时还不能确定,能够确定的是,在幽州一带符合这个条件的如今已不下于三位。” 三宫主道:“诡计先生的意思是,幽州一带至少有三位比超逸主和燕氏一族更得人心?” 诡计先生道:“是的。” 对当今江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的三宫主还是第一次听说幽州一带有比超逸主和燕氏一族更得人心的人物,当即问道:“他们是谁?” 诡计先生道:“他们是各个部落的首领。” 三宫主黛眉一皱:“首领?” 诡计先生抬起头看了看皎洁的皓月,道:“三宫主要是对幽州一带有过深入了解,就会发现在那冰天雪地的黑水白山之间生存着不少忍受着饥寒交迫的人,他们几百、或是几千的团结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部落,每一个部落都会推出一名首领,每一名首领都肩负着带领部落生存下去的使命——” 三宫主道:“既然连基本的生存都成了问题,他们为何不离开那个地方?” 诡计先生略显同情的笑了笑:“长年生存于疾苦中的人,都会生出一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想法,那些想法带着几分怨气,也带着几分骨气。退一步来讲,就算他们愿意离开,他们又能去到哪里呢?不管是在三宫主这样的汉人眼中,还是在我们契丹人眼中,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异族;自古以来,异族不是受人排挤,就是被人驱逐,乃至是遭人屠戮,在三宫主这边不是还流传着一句古语吗?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三宫主自幼便读尽各类经史,这句出自《左传》的名言当然是耳熟能详。 生性善良的三宫主不完全认同这个观点,同时也无法反驳。毕竟历史上发生的种族斗争实在是不在少数。 三宫主继续问道:“那先生和慧殊姐姐这一次南下,与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诡计先生笑道:“因果关系,正是因为先有的这件事,在下和慧殊公主才会南下。” 三宫主细细的想了想,完全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怎么个因果法?” 诡计先生道:“很简单,那白山黑水间的一名首领有图谋不轨之心,于暗中领人入关南下,在下和慧殊公主这才随之而至。” 三宫主心中大悟,向慧殊公主道:“慧殊姐姐和先生这一次南下,就是为了追捕这位首领?” 许久没有说话的慧殊公主点了点头:“自从风衍图开图之后,父皇便给那些生活在白山黑水间的部落下了禁令,不许其私造兵械,不许其通婚联姻,更不许其入关与汉人来往;那名首领违抗父皇旨意,私自入关,惹的父皇龙颜大怒,所以才造就了姐姐和诡计先生的这一趟南下之行。” 三宫主道:“违抗辽皇旨意,那名首领已经是死罪难逃了。” 诡计先生笑道:“死不死罪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名首领为何要南下中原。” 三宫主听了这话,目光顿时一动:“违抗辽皇旨意的后果,那名首领肯定也是知道的,但那名首领还是这么做了,这背后一定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诡计先生意味深长道:“正因如此,才得以惊动我们的慧殊公主,不然吾皇随随便便派个人就能将这件事处理的神不知鬼不觉了。” 和诡计先生可以说是知己知彼的慧殊公主听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横了诡计先生一眼,道:“以先生之才智,若是想自夸一番,大可不必这么拐弯抹角。” 诡计先生悠悠笑道:“既是与慧殊公主同行,凡事自然得以慧殊公主之名进行,在下万不敢有逾越之举。” 被诡计先生有意调侃的慧殊公主正有些无可奈何,幸得三宫主问道:“慧殊姐姐,先生,凌音还有一个问题——” 诡计先生道:“三宫主请问。” 三宫主道:“既然慧殊姐姐和先生一早就知道了祸乱天下的根源,又为何还要让凌音来分析呢?” 慧殊公主不语,故意将目光投在了诡计先生身上。 诡计先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得轻咳了一声,替慧殊公主答道:“也没什么,无非是因为慧殊公主太过了解三宫主罢了。慧殊公主知道,三宫主一旦知晓了这件事就会将目光放在超逸主和燕氏一族身上,三宫主一旦将目光放在超逸主和燕氏一族身上就会认为超逸主是祸乱天下的根源,三宫主一旦这么认为就会觉得超逸主会因此而被剪除,三宫主一旦认为超逸主会被剪除就免不了为其担心,而我们这位有严重护妹情节的慧殊公主不想三宫主担心——” 三宫主善良纯真的心田里涌出了一股暖意。 这股暖意太过久违,久违的自动两位姐姐闹出矛盾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慧殊公主亲昵着三宫主道:“姐姐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知道凌音妹妹今时的处境,若是因为姐姐的到来让凌音妹妹又添神伤,那可就是姐姐的不对了。” 三宫主微微垂下头,懦懦道:“慧殊姐姐的怜惜之情,让凌音难以言表,其实凌音现在的处境也说不上多遭,与历代宫主面对的困境相比,凌音所遇到的事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凌音太过笨拙,能力十分有限,不能将其一一处理才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慧殊公主道:“凌音妹妹什么都好,唯独有两点有待改正。” 三宫主连忙抬起头:“是哪两点?” “一是喜欢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二是这脑袋瓜里想的太多。” 慧殊公主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在三宫主脑门上轻轻一弹。 三宫主习惯性的一缩身子:“凌音说的都是真心话,要是凌音有慧殊姐姐和诡计先生这样的智慧,那所有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慧殊公主笑道:“凌音妹妹要是说诡计先生有智慧,那姐姐确实无力反驳,但凌音妹妹说姐姐有智慧,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三宫主道:“慧殊姐姐太过谦虚了,慧殊姐姐要是没有智慧,又怎能和诡计先生一样把事态看的这么长远?” 慧殊公主以云鬓亲昵着三宫主的额角,道:“看的长远的是诡计先生,不是姐姐,姐姐刚开始的看法和凌音妹妹是一样的。” 三宫主眉头一动:“慧殊姐姐也是听了诡计先生的分析才改变想法的?” 慧殊公主轻轻点头。 三宫主暗暗撇了诡计先生一眼,禁不住低声问道:“慧殊姐姐,这位诡计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呀?” 慧殊公主也撇了诡计先生一眼,笑道:“凌音妹妹很想知道这个问题?” 三宫主道:“诡计先生的年纪和慧殊姐姐差不多,比凌音大不了几岁,但诡计先生却这么有智慧,完全不是凌音可以比的,凌音很是好奇他的来历…” 诡计先生正独自立在一旁欣赏着月色,听得三宫主这么说,随即笑道:“在下不过是一介初出茅庐的书生,寒窗苦读十数载才换来这般微不足道的成绩,又哪有什么来历可言?倒是三宫主,年纪不过二之六七,却已权掌冷艳宫,令天下为之瞩目,一身修为更是已超脱年纪的限制,直达入圣之境——” 诡计先生的目光无声的在三宫主身上游走,其中竟是带着一抹轻浮之意:“最重要的一点是,三宫主方到豆蔻年华便有如此姿色,在过个几年无疑会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大美人,在这样的基础上若是还拥有经天纬地之智,那像在下这等穷苦书生还怎么活呀?” 三宫主被诡计先生轻浮的目光看的很不自在,绝美的脸颊上不由的泛出桃红。 慧殊公主将三宫主的柔荑完全握入掌中,坚定道:“诡计先生说的不错,凌音妹妹如今的成就已远非同龄人所能比,以凌音妹妹的悟性,只要在长大几岁,那肯定是不会比任何人差的,到时别说是诡计先生了,就算是云梦山的墨家矩子也是比不了的。” 不知为何,三宫主只觉得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从慧殊公主的掌心源源不断的涌入自己心头,心头那些不为人知的迷茫、怯懦、孤苦,纷纷在这股力量下消散的无影无踪。 三宫主仰起脸庞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情不自禁的唤了一声:“慧殊姐姐…” 慧殊公主俯下身去,在三宫主的粉 额上轻轻一吻,轻声道:“在姐姐心目中,凌音妹妹就是最好的,最棒的,没有人能够比得上。” 看着这一幕的诡计先生冷不伶仃的道出一句:“二位,若是有需要在下回避的地方不妨明说。” 这句话一出,三宫主泛出泪光的眼底顿时黯淡了下去。 慧殊公主则不以为然道:“诡计先生知天文,晓地理,通人心,可以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难不成还会介意这种场面?” 诡计先生道:“介倒是不介意,不过是在下才疏学浅,只知情人眼里能出西施,却不知姐妹眼里能出范蠡呀。” 慧殊公主道:“先生这话可说错了,凌音妹妹不是西施,也不是范蠡,凌音妹妹至少也得是那越王勾践。” 诡计先生一收诗扇,倾身作揖道:“多谢公主点拨,是在下失言,还请恕罪。” 三宫主芳颊上又一次泛出桃红,扭着身子讪讪道:“慧殊姐姐和先生说起话来,总是一唱一和的,实在是让人难以招架。” 慧殊姐姐将三宫主揽入怀中,笑道:“凌音妹妹也可以和姐姐一唱一和,让诡计先生难以招架呀。” 三宫主抿着唇点头,无比安心的依偎着慧殊公主。 诡计先生没有插话,揽着三宫主的慧殊公主也没有在开口,咏月楼上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此刻已是三更将过,从群山间吹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但屹立在咏月楼上的三人丝毫不觉寒冷。 原本当空的皓月现出西垂之象,三人的身影在月色下被悄悄拉长。 慧殊公主是面对着楼心的,这片刻的宁静让慧殊公主的目光在无意中落在了那块书着《水调歌头》的屏风上。 一看到那块屏风慧殊公主就想起了一些事。 那些事可以让一个人变得完整,获得更多的幸福;也可以让一个人迷失自我,走向毁灭的深渊。 慧殊公主收回目光,低下头看向依偎着自己的三宫主,笑道:“凌音妹妹的问题都问完了?” 三宫主应道:“嗯。” 慧殊公主贴了贴三宫主的粉 额,道:“既然凌音妹妹没有问题了,那可就轮到姐姐来提问了。” 三宫主又开始好奇,连忙道:“慧殊姐姐想问凌音什么?” 慧殊公主拉着三宫主的柔荑,缓步向楼心处的屏风行去:“姐姐听闻在这咏月楼上每一天都能看到一抹人间仅有的月象奇景,凡是见过的人都会情不自禁的咏上一咏,在南国的那些诗词歌赋中与明月相关的有成千上百首,却不知凌音妹妹为何唯独将这一首留在楼上?” 三宫主与慧殊公主一同停在了屏风前,答道:“这是一阙词,词牌为《水调歌头》,乃是出自大苏学士之笔,词中咏的是中秋之月,抒的是思念之情,通篇佳句,一气呵成,不可谓不是惊才绝艳的旷世名作;文人墨客读后,尽皆感叹此词一出,中秋词尽废,凌音亦与之相同,所以便将这阙词留在了楼上。” 慧殊公主意有所指的笑道:“苏东坡之名,姐姐亦有所闻,若论其文采确实是当世第一,无人能出其右,不过要说这首词能够留在咏月楼的原因,仅凭这一点恐怕还不够。” 三宫主心头某根不为人知的心弦,开始暗暗拨动,芳颊上的神色也微微变了,不过却还是如实答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阙词有一半是由…是由如玉哥哥所书…” 慧殊公主料想三宫主肯定会隐瞒这一点,这么问的本意不过是想旁敲侧击一下,不让三宫主用情太深步她两位姐姐的后尘,却没想到三宫主竟然把这个原因给说了出来。 对于三宫主来说,这应该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才对,又怎么能这般轻易的说出来?若是让三宫主那两位姐姐得知,岂不是会让局面变得更糟? 慧殊公主很是诧异,也很是自责。 好一会没有说话的诡计先生,突然在这个时候开口了:“不知三宫主话中的一半,应该怎么理解?” 三宫主道:“就是说这阙词的前半部分是由如玉哥哥所书,而下半部分是由凌音自己描摹而成。” 诡计先生缓步走上前去,直到能够分明的看清屏风上的字迹方才停下,细细的对比一番之后,竟是没有发现半点描摹的痕迹。 也不知道三宫主在这字迹间究竟花费了多少功夫。 诡计先生心头暗自感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问道:“三宫主所称呼的如玉哥哥,就是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是宫主却胜似宫主的如玉公子?” 三宫主点头:“是的。” 诡计先生没有像慧殊公主那样有意挑动三宫主的心事,而是将话锋一转:“自古以来,抒怀咏志都是留在纸上,为何如玉公子却将其留在屏风上呢?” 吐出心事的三宫主不安的情绪逐渐平复,答道:“因为当时的咏月楼和现在一样,只摆了屏风,没有备纸,就连用到的墨都是如玉哥哥用气机从观今楼化来。” 诡计先生淡然一笑:“原来如此。” 三宫主的目光停留在屏风上的字里行间,当时的场景仿佛犹在眼前:“那时的凌音才八九岁,两位姐姐关系刚开始恶化,如玉哥哥在中间劝了又劝,每一次两位姐姐都是信誓旦旦的答应,但没有哪一次是做到过的,又或者是稍微做了一点点,便开始说对方如何如何…” 诡计先生道:“要一个女人为男人去改变,肯定是需要支持和鼓励的,何况还是权掌冷艳宫的女人?” 三宫主陷入了回忆当中,喃喃道:“如玉哥哥见劝不住,只得去请两位姥姥出面调停,出乎意料的是,平时极为宠爱如玉哥哥的两位姥姥竟不约而同的拒绝了如玉哥哥的请求,那段时间的如玉哥哥,心里十分苦闷——” 诡计先生道:“苦闷的如玉公子,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咏月楼?” 三宫主道:“如玉哥哥是来寻求帮助的,但那个时候的凌音完全不懂事,什么忙都帮不上。” 诡计先生看着三宫主娇小的背影,摇着诗扇道:“所以,在往后的几年里,三宫主努力让自己懂事起来,并且还将这件事揽在了身上,就算是放弃应有的权力也在所不惜?” 立在三宫主身旁的慧殊公主暗暗有些悸动。 和很多人一样,慧殊公主也认为三宫主是为了协调两位姐姐的关系才甘愿放弃自己的权力,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原因。 慧殊公主不想让三宫主用情太深,却不料情窦初开的三宫主早已深陷其中。 痴痴看着屏风的三宫主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一动不动道:“凌音只希望两位姐姐能够和睦相处,如玉哥哥能够开心快乐,除此之外,凌音别无他求。” 慧殊公主看着三宫主的侧颜,心头的怜惜之情愈加重了,想要安慰一下三宫主又怕惊扰了三宫主的心绪,只得和三宫主一样看向屏风,叹声道:“想必,那也是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清风不休,万物温柔。” 诡计先生附和着道:“那个夜晚,如玉公子一定和三宫主说了很多话——” 三宫主忽然垂下头去,低声道:“如玉哥哥说,我欲乘风归去…” 三宫主的话没有说完就彻底听不见了。 慧殊公主什么话都不在说,一把就将三宫主紧紧的拥入怀里。 诡计先生看向屏风上的词句,独自吟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诡计先生苦笑着摇头,亦不在言语。 风,愈清。 夜,愈静。 温柔的人在这一刻愈加温柔。 多情的人在这一刻愈加多情。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你胸小,听你的 然而,无论是温柔的人还是多情的人,都在这一刻陷入了沉寂。 只有不温柔也不多情的诡计先生还保持着原有的警惕。 诡计先生惊觉到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机,正自东方的月色下疾矢而来,待转过身放目一看,诡计先生便看到一条黑影从夜雾中脱出。 那是一名怪异的黑衣少女,不仅故意在面上画着蛇蝎,手里还提着一个呜呜直叫的人。 诡计先生蓦然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那股预感很明显的传达出一个信息——他被人算计了。 果不其然,那面上画着蛇蝎的黑衣少女还没掠上楼来就远远的拍出了一掌。 掌力并不强,却也不算弱,诡计先生只得挥出一扇,以迫散那击向自己的一掌。 黑衣少女并没有直接飞矢过来,而是在还有十数丈远的地方凌空一跃,然后再狸猫似的落在咏月楼上。 将手里呜呜直叫的人,往地上一丢,拍了拍手掌道:“你好。” 诡计先生看了一眼那被丢在地上的人,才发现那是一个被人用绳子捆住并且嘴里塞满杂草的少年。 少年满面惊恐,涕泪横流,想要挣脱却挣脱不了,只得不停呜呜直叫。 黑衣少女见面前的人不答话,将双手往腰上一叉,大喝道:“你好!” 诡计先生摇头道:“我不好。” 黑衣少女一摇一摆的走上前去,目光中杀气涌动:“你竟然不好?” 诡计先生道:“我当然不好。” 黑衣少女围着诡计先生走了半圈:“你哪里不好。” 诡计先生摇着诗扇道:“哪里都不好,没有人在无缘无故被人拍了一掌后还能好的。” 黑衣少女冷笑道:“拍了你一掌又能怎么样?” 诡计先生叹道:“不能怎么样?最多也只是希望不要在被人拍第二掌。” 黑衣少女冷冷的哼哼了两声,然后又一摇一摆的向三宫主和慧殊公主走去:“你们呢,你们好吗?” 从慧殊公主怀里抬起头的三宫主,眼眶一片通红,看着这行为怪异又不知来历的黑衣少女不禁有些摸不到头脑。 慧殊公主也有同感,不过慧殊公主终究要比三宫主年长几岁,见过的场面也要比三宫主多一些,还是答道:“我们本来很好,但看到你之后就有些不好了。” 黑衣少女不搭理慧殊公主,只盯着显得无比柔弱的三宫主,不怀好意的道:“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羞不羞呀,还要不要屁股啦。” 慧殊公主脸色微沉,提醒道:“姑娘,请注意你的言辞!” 黑衣少女似是没有听见这句话,走到三宫主身边,看了看脸色低沉的慧殊公主,又回过头看了看立在一边若无其事的诡计先生,再将目光回到三宫主身上,确定道:“看来确实是你好欺负些。” 慧殊公主脸色愈加低沉,将三宫主护到身后,质问道:“你说什么?” 黑衣少女笑了笑,随口答了两句:“没什么,没什么。”绕过慧殊公主就将手搭在了三宫主的香肩上。 慧殊公主挥开黑衣少女的手,道:“你要是敢对凌音妹妹无礼,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黑衣少女嘻嘻笑道:“你想多啦,奶奶怎么会对她无礼呢?你怕是不知道,奶奶是天下间最有礼貌的人吧?” 慧殊公主的眉头差一点就彻底倒竖起来:“奶奶?” 黑衣少女把头一抬,昂首挺胸道:“是呀,就是奶奶呀,怎么,不像吗?” 慧殊公主没有去想黑衣少女到底是不是所谓的“奶奶”,只是抿着唇深深的吸了口气。 要是有人马在身边的话,慧殊公主一定会大喝一声“拿下”,但如今的慧殊公主身边偏偏只有诡计先生一人。 今夜来明月厢拜访三宫主,为了不暴露行踪,也为了不喧宾夺主,慧殊公主特地将人马都留在了洛阳城外。 慧殊公主只能忍着。 黑衣少女却是看都不看慧殊公主一眼,趾高气昂的接着道:“你觉得不像,奶奶也可以理解,毕竟奶奶的年纪确实还小,不过你别看奶奶年纪小,奶奶的辈分可是很高的,别说是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了,就算是那些七老八十的家伙见到奶奶,那都得叫一声祖宗。” 三宫主并不是很介意黑衣少女的自称。比起这个很是荒诞的自称,三宫主更为介意另外一件事。 这件事可大可小。 大则是触犯冷艳宫权威,可依规论诛;小则是无心之举,可下不为例。 三宫主从慧殊公主身后行将出来,问道:“你是谁?为何要夜闯明月厢?” 一听到三宫主的声音,黑衣少女马上又变成笑嘻嘻的样子,道:“当然是为了找你了。” 三宫主道:“我好像不认识你。” 黑衣少女大笑道:“这有什么关系,马上你就会认识的呀。” 三宫主道:“那你找我所为何事?” 黑衣少女忽的靠近几分,低声道:“没什么事呀,就是想问你个问题而已。” 三宫主看得出,这只比自己大两三岁的黑衣少女,身上所携带的气机虽然十分诡异,但真实的修为并不是很高。 不过,当黑衣少女忽然靠近时,三宫主还是提高了警惕:“是什么问题,你问吧。” 黑衣少女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狡诈,又一次将手搭到三宫主的香肩上,嘿嘿笑道:“奶奶就说嘛,还是你好欺负些,哦不,是好说话些,奶奶一不小心说错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呀,来来来,这里人多嘴杂,我们到那边去。” 脸色低沉到极点的慧殊公主往左踏出一步,拦住黑衣少女的去路,冷冷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就在这里问!” 黑衣少女向来以破坏别人好事为乐,对破坏自己好事的人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脸色一拉,毫不客气的回敬道:“呦,你谁呀,你让奶奶在这里问奶奶就得在这里问呀,奶奶认识你吗?和你很熟吗?” 不等怒气上升的慧殊公主开口,黑衣少女轻蔑了撇了慧殊公主一眼,又道出一句:“对着一张生的比猴屁股还难看的脸,谁问的出来呀,奶奶可是个体面人,从来不和丑八怪讲话…” 这是一句谁听了都会当场炸毛的话。 别说是本就对黑衣少女印象不好的慧殊公主,就连善良纯真的三宫主脸色都变得很是难看,大声道:“你不要在出言不逊了。” 慧殊公主直接被气的咬牙切齿,什么话都不在讲,右手一伸,屏风对面的兵器架上一柄宝剑随即出鞘… 三宫主连忙抱住慧殊公主,劝慰道:“慧殊姐姐息怒,她一看就是个口无遮拦喜欢胡言乱语的人,我们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黑衣少女耸动着眉头,得意的笑着,一脸说不出的挑衅。 慧殊公主挣脱了几下没有挣脱开去,在想挣脱又怕三宫主为难,只得强忍着怒气喝斥道:“妖女,他日若在别处相见,本公主定会让你为刚才的话付出代价!” 黑衣少女不以为然,不屑的切了一声,继续挑衅道:“那你只怕是等不到他日了,因为呀…” 三宫主没有让黑衣少女把话说完,连忙反过身捂住了黑衣少女的嘴。 三宫主不知道黑衣少女要说的是一句什么样的话,但三宫主料想得到,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黑衣少女不肯罢休,避开三宫主的柔荑还想再说,却听三宫主冷声要挟道:“你要是在胡说八道,那你就别想在问我问题了。” 黑衣少女不想谋划的好事落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作罢。 三宫主拉过黑衣少女的手,道了一句:“跟我来。”便往一旁行去。 黑衣少女本就想把三宫主拉到一边去,然后在实施自己的奸计,这下可以说是正中下怀,不过刚才没有把话说完的黑衣少女还是觉得不如意,在和慧殊公主交身而过后,接着骂道:“丑八怪,死得快。” 从未被人骂过的慧殊公主,气的牙痒痒。奈何今夜是在明月厢,三宫主明显是想息事宁人,慧殊公主实在是不好发作。 三宫主将黑衣少女用力一拉,一把将黑衣少女拉出四五步,极其不悦的道:“快走!” 黑衣少女骂完后心里痛快了许多,笑嘻嘻的连声应道:“好好好,快走快走。” 三宫主很是担心黑衣少女再次辱骂慧殊公主。若是黑衣少女再次辱骂,那自己想不与其计较都不行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哪有看着来明月厢拜访的客人再三受辱而置之不理的道理? 更何况,这位客人还是与自己情同姐妹的慧殊公主? 三宫主一直将黑衣少女拉到距离慧殊公主最远地方才松了口气,略为不耐烦的道:“有什么问题你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回答你,不过你要答应我,问完了就要马上离开,并且以后不许在擅自闯进明月厢。” 黑衣少女撇了一眼三宫主已经发育的有些丰满的胸脯,格格笑道:“你胸小,听你的。” 想让黑衣少女快些离开的三宫主,只当没有听见这句话,道:“你快问吧。” 黑衣少女的手第三次搭到三宫主的香肩上,揽着三宫主走到楼边,神秘兮兮的道:“奶奶听说这儿有很多所谓的禁地,只要去里面闯上一闯人就不能活着出去,不知道这个说法是真是假呀?” 三宫主道:“当然是真的。” 黑衣少女道:“那这些禁地又是指的那些地方呢?” 三宫主道:“你现在看到的地方,有三分之一都是。” 黑衣少女心想那些被传的神乎其神的禁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普及了,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摘星楼,问道:“这栋楼是吗?” 三宫主道:“是。” 黑衣少女指了指旁边的观今楼:“这栋呢?” 三宫主道:“是。” 黑衣少女又指了指屹立在摘星楼后面的听雪楼:“那栋呢?” 三宫主道:“也是。” 看着这三栋连守卫都没有一个的楼,黑衣少女画着蛇蝎的脸上布满了质疑:“你确定只要去这几栋破楼里闯上一闯,人就不能活着出来?” 三宫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盯着黑衣少女反问道:“你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黑衣少女道:“意思很明显呀,奶奶要去这几栋破楼里闯上一闯。” 三宫主道:“你明明知道这几栋楼都是只有宫主才能进出的禁地,你还要硬闯?” 黑衣少女道:“是的呀。” 三宫主沉着脸色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黑衣少女无比得意的道:“因为奶奶想找一下刺激。” 三宫主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来冷艳宫找刺激的人,一时之间有些目瞪口呆:“你…” 黑衣少女笑了笑,附身到三宫主耳边,低声道:“主要是因为奶奶不想活了,奶奶到这里来就是冲着找死来的。” 三宫主黛眉一皱:“不想活了?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想活了?” 黑衣少女拍了拍三宫主的肩头,道:“这你就不要管了,你只要知道奶奶不想活了就行,你也不用担心,奶奶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却是实打实的淑女,刚才答应你的事情奶奶肯定是会做到的。” 三宫主还以为黑衣少女把这个给忘了,故意问道:“你答应了我什么?” 黑衣少女道:“答应你问完问题就走呀。” 三宫主道:“你的意思是你要走了?” 黑衣少女若有其事的点头:“是的,奶奶要走了。” 三宫主巴不得黑衣少女马上走,但听到这句话的三宫主完全没有抱这个希望。 谁都听得出来,黑衣少女说出的话,十句有八句都不像是出自正常人之口,更没有哪一句是靠谱的。 黑衣少女见三宫主不答话,莫名撇了三宫主一眼,道:“看你的样子,是舍不得奶奶走?” 三宫主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正要辩解,却被黑衣少女抢过声去:“既然你舍不得奶奶走,那你就跟奶奶一起走吧——” 不等三宫主作出反应,一股凉意已袭上三宫主腰际,几乎就在同时,三宫主的后背也着了一掌。 这一掌虽是随手拍出,却也具备一般高手无法承受的力道。 奈何三宫主偏偏不是一般高手。 三宫主不但承受住了,还像没事人一样的看向黑衣少女。 黑衣少女松开按在三宫主后背的手掌,一脸见鬼般的不可思议:“这…这怎么可能?” 三宫主一手捂住散开的霓裳,一手伸向黑衣少女:“拿来——” 黑衣少女没有多加思索,将从三宫主腰间解下来的袊带拿在手里晃了晃,忽的将另一只手探向三宫主的胸脯。 被黑衣少女拍了一掌都没有变色的三宫主,在这个时候变了脸色。 变色之间,一把抓住黑衣少女探过来的手,喝道:“你想干什么?” 黑衣少女不怀好意的笑着,却不答话。 突然,三宫主觉得胸口又是一凉,低头一看,惊见黑衣少女的中食两指已勾进了霓裳下绣着鸳鸯的绛红抹胸里。 三宫主惊叫一声,急忙往后退去,一时之间连自己是立在楼边都已忘记。 两步后,三宫主一脚踩空,落叶似的坠下了楼。 慧殊公主远远的看着这一幕,怒骂道:“可恶,实在是太可恶了!”提着宝剑就要冲上前去。 旁边的诡计先生身形一闪,以诗扇拦下慧殊公主,笑道:“公主无需担心,三宫主修为绝世,难逢敌手,不会有事的。” 三宫主确实没事,只不过一颗芳心却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惊吓。 对于任何女子来说,胸脯都是极为隐私的部位,绝不能让人随意触碰,哪怕是同性也不行。 黑衣少女奸计得逞,当即放声大笑起来。 黑衣少女本是想一掌将三宫主拍下楼,却没想到三宫主没事人一样的承受了那一掌。 一想到三宫主是被自己的两根手指逼下楼去的,黑衣少女就笑的更大声了。 简直都要笑的直不起身来。 惊魂未定的三宫主身形一往下坠,一身流云般的霓裳便飘散开来。 三宫主只得定下心神,将散开霓裳的拢好,然后一拧腰身,凌空向上飞去。 大笑着的黑衣少女笑声突的一收,怪叫道:“呀,你个黄毛丫头竟然还会飞?” 飞字一落,黑衣少女纵身跃下,直径就扑向了三宫主。 也不知是因为心神没有完全定下,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三宫主竟然不闪不避,任由黑衣少女扑来。 俗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奈何黑衣少女从来不听俗话。 黑衣少女左手往三宫主肩头一摁,举起右手就冲三宫主脸上挥出一拳,嘴里还骂道:“奶奶让你飞!” 这一拳虽不是全力一击,却有不少怨气加成,至少也有了黑衣少女六七分的实力。 让黑衣少女没想到的是,三宫主依然不闪不避,任由这一拳打在脸上。 更让黑衣少女没想到的是,这打在三宫主脸上的一拳就像是打在一叠棉被上,别说是打出什么伤来,就连一丝打过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黑衣少女暗自吃了一惊。 不过黑衣少女天生不信邪,心头的怨气转变成怒气,当即又向三宫主脸上挥出第二拳。 这一拳罡风扑面,气劲涌动,黑衣少女几乎已用尽全力,纵是打在棉被上,棉被亦绝无复原之机。 不料,三宫主竟还是不闪不避,任由这一拳往脸上打来。 这一拳的结果和上一拳不一样。 上一拳像是打在一叠棉被上,这一拳却像是打在一堵铜墙铁壁上。 只听“轰”的一声响,一声惨叫随即传出。 惨叫的不是三宫主,而是黑衣少女。 黑衣少女如同打在铜墙铁壁上的一拳,不但给黑衣少女带来了痛意,还痛的龇牙咧嘴,连拳头都握不紧了。 黑衣少女连连甩着手掌,好让痛意消退的快一些,面上则怒上加怒,大骂道:“你奶奶个熊,奶奶就不信打不死你!” 黑衣少女无法在握拳,干脆化拳为掌,呼的一下扇向三宫主的脸。 这一掌的结果又与前两拳不同。 这一掌没有打在棉被上,也没有打在铜墙铁壁上,而是像打进了一团熊熊烈火里。 黑衣少女扇出的手掌离三宫主的脸还有半尺远就被烧的灼痛难当。 黑衣少女吓得脸色大变,急忙收手。 挥出的手掌一收,黑衣少女摁在三宫主香肩上的手也有了感觉。 那是一股凉意。 一股瞬间凉到心坎里的凉意。 三宫主的香肩仿佛变成了一块千年寒冰,任何与之接触的东西都将被冻住。 黑衣少女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只得把摁在三宫主香肩上的手也收回。 即将坠到地上的三宫主趁势从黑衣少女手中抽过袊带,停也未停,拧身便往楼上飞去。 黑衣少女分别碰到烈火与寒冰的双手,发出两股截然不同的痛意。 黑衣少女向双手各自吹了两口气,大叫一声:“别跑!”又向三宫主追去。 三宫主飘身回到咏月楼上,不紧不慢的将袊带系好。 已走到楼边的慧殊公主,甚是担心的问道:“凌音妹妹没事吧?” 三宫主道:“慧殊姐姐放心,凌音没事…” 话音未落,黑衣少女也跳落在了咏月楼上,大叫道:“现在是没事,但马上就要出事了。” 三宫主低沉着脸,盯着黑衣少女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不要在纠缠了。” 黑衣少女目光中又燃起了怒火:“你说什么?你竟然敢说奶奶不是你的对手?” 生性纯真的三宫主心知这句话有驳黑衣少女面子,改口道:“至少,你打不过我。” 黑衣少女不管这么多,口里吐出芬芳,怒骂道:“你奶奶个熊,你全家都是熊,你和奶奶打完了么,你就说奶奶打不过你?你个人还没长全的黄毛丫头,奶奶会打不过你?奶奶要是打不过你,奶奶就是你孙子。” 被骂了的三宫主,还是不想和黑衣少女一般见识。 三宫主一直坚信一个道理——一个人若是和傻子一般见识,那这个人也就是一个傻子。 黑衣少女虽不傻,却有些疯。 三宫主不愠也不轻松的道:“那我就让你十招,你若是能够伤到我,那你今晚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若是伤不到我,那就请离开明月厢,不要在这里撒野,如何?” 黑衣少女得寸进尺,又骂道:“你奶奶个熊,谁要你让啦?奶奶有要你让吗?经过奶奶允许了么你就让?” 骂完,话锋忽然一转:“不过你要是实在想让,那奶奶也没有办法,凑个整数,你就先让个一百招吧。” 慧殊公主冷冷道:“你怎么不说站着不动,让你一直打个够算了?” 黑衣少女甚是神气的道:“那也不是不可以。” 三宫主不想与黑衣少女多费口舌,道:“一百招就一百招,不过你要说话算数。” 黑衣少女道:“奶奶刚才还和你说了,奶奶是淑女,说出去的话那是八马难追,而且还都是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你是聋了还是耳朵长毛了?” 三宫主道:“那你刚才答应我的可有做到?” 黑衣少女毫不示弱的反问道:“奶奶不是已经在走的路上了吗?你还想怎么样?难不成,你想让奶奶走的快一些?” 三宫主真的是不想在和黑衣少女说话了。 黑衣少女说的话、做的事,真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三宫主生怕自己会被黑衣少女弄得崩溃掉,索性将双眸一闭,眼不见为净:“你出招吧!” 慧殊公主知道三宫主一身修为已达通天入圣之境,也相信三宫主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不过一百招毕竟不是少数,连续让人一百招这种事若不是在差距极大的情况下谁也难保不出意外。 慧殊公主放心不下,轻唤了一声:“凌音妹妹——” 三宫主胸有成竹道:“慧殊姐姐且退后些,凌音自有分寸。” 慧殊公主不语,只是回过头看向立在楼心处的诡计先生。 诡计先生轻摇着诗扇,微微一点头,慧殊公主这才缓缓退去。 黑衣少女动了动肩膀,扭了扭脖子,然后又伸了一个好大的懒腰,道:“那奶奶可就要动手了,你准备好没有?” 三宫主一动不动道:“来吧。” 黑衣少女一边揉着拳擦着掌,一边冷笑着靠近三宫主:“注意啦,奶奶要动手了哦。” 三宫主道:“动手吧。” 黑衣少女在三宫主身周走了半匝,不停的打量着:“奶奶真的要动手了。” 三宫主道:“你动吧。” 黑衣少女道:“奶奶真的真的要动手了。” 三宫主心头暗暗叫苦:“你快动吧!” 黑衣少女突然举掌如刀,劈向三宫主的脖颈,却又在半空停下。 黑衣少女走到三宫主另一侧,忽得打出一拳,却也搁在了三宫主身前。 黑衣少女一跺脚,怪叫道:“嘿!” 眼不见为净的三宫主,几乎已被黑衣少女磨光了所有耐性,睁开眼睛道:“你到底还动不动手了?” 黑衣少女一撇嘴儿,道:“你这眼观六路的奶奶还怎么动手。” 三宫主道:“我刚才都闭上眼睛了,还怎么眼观六路?” 黑衣少女道:“但你有耳听八方呀。” “你…” 三宫主想要反驳却又反驳不了,满脸无奈道:“那你想怎么样。” 黑衣少女一条一条的提着要求,半点也没有嫌多的意思:“你不许看,不许听,不许提气,不许运功,更不许动,就这么站在这里。” 三宫主感觉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但还是努力的控制着:“好,我答应你,你快动手吧。” 黑衣少女掀起唇角,冷笑道:“那奶奶可就不客气啦。” 三宫主再次合上眼眸,不在答话。 黑衣少女身形蓦然飘退三四丈远,大喝一声:“来咯——”抡起不在疼痛的拳头就向三宫主挥出一拳。 三宫主真就做到了黑衣少女给出的要求,不看不听,不提气不运功,就那么亭亭玉立的站在原地。 黑衣少女心眼很多,同时也很心细。 刚挥出的这一拳,不过只用了四五分气力,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打伤或是打倒三宫主,而是在试探三宫主是不是真的没有提气运功。 黑衣少女可不想在把拳头打在铜墙铁壁上,或是打进烈火寒冰里。 三宫主立在原地木偶似的一动不动,身周没有涌现出罡风,也没有流露出气机,就连无形的空气都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黑衣少女一拳打来,无形的空气才被拳风逼的极速游走。 游走间,这一拳的力量竟无缘无故的被化为无形,让这一拳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波澜都不曾掀起。 黑衣少女冲三宫主一指,怒骂道:“你奶奶个熊,你这叫没有运功?” 三宫主如初立着,道:“我确实没有运功,这只是我的本能反应。” 黑衣少女道:“本能反应?天下间还有这样的本能反应?你是在侮辱奶奶的智商吗?” 三宫主道:“我说的句句属实。” 黑衣少女沉吟了一会,料想这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小姑娘应该不会说谎,问道:“那为什么奶奶没有这样的本能反应?” 三宫主如实道:“因为你没有修炼一种功法。” 黑衣少女奇道:“哪种功法?” 三宫主道:“自然经,你可有听说过?” 黑衣少女天生异于常人,从小就自诩高人十几等,非但是从来没有静下心来好好修炼过,对常人口中的所谓功法、武学更是一窍不通,同时也不屑一顾。 不过现在的黑衣少女,却对三宫主修炼的这门功法产生了兴趣。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门功法还真他娘的有些神奇,自己要是学会了,那岂不是再也不怕挨打了? 一想到挨打,黑衣少女就情不自禁的想起一个人。 一想起那个人,黑衣少女的心里就很难受。 黑衣少女极力的控制着,不让自己在想下去。 黑衣少女知道,自己若是在想下去,那肯定会流下泪来。 在这么多人面前流泪,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黑衣少女抽了一下鼻子,故作坚强的大声道:“奶奶只听说过素女经、玄女经、采女经,自然经是个什么玩意?” 三宫主不知道这只比自己大两三岁的黑衣少女平时看的都是些什么书,便也不去想了,答道:“道德天尊骑青牛出函谷关时,给世人留下了一部道德经,我与你说的自然经便是从中领悟而成;正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而道法自然。” 黑衣少女道:“道法自然?那你自然了吗?” 三宫主道:“我资质愚钝,尚且只悟的皮毛。” 这明显是三宫主的谦虚之词,但黑衣少女却好似听不出来。 黑衣少女一边诡异的笑着,一边向三宫主走去:“原来只自然了个皮毛…” 三宫主不知道黑衣少女又想搞什么鬼,只得提高警惕等着黑衣少女走上来。 黑衣少女又一次把手搭到三宫主的香肩上,以一种安慰的语气说道:“这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 三宫主睁开眼睛,直接问道:“你又想干什么?” 黑衣少女笑道:“不想干什么呀,奶奶就是想帮你一个忙。” 要是换做平时,三宫主听到这句话一定想笑,但现在的三宫主的被黑衣少女弄的一个脑袋两个大,完全没有笑的想法。 三宫主喃喃道:“帮我一个忙,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忙是需要你帮的。” 黑衣少女道:“至少有一个。” 三宫主道:“哪一个?” 黑衣少女道:“帮你把自然经发扬光大。” 三宫主心知黑衣少女的话不能信,但还是禁不住微微一愣:“我为什么要把自然经发扬光大?” 黑衣少女语气真挚,态度诚恳的道:“你当然要把自然经发扬光大了,谁希望自己修炼的功法是籍籍无名的呢?若是它名气大一些,属于名震天下的那一种,那你都不用动手,对手吓都被你吓跑了;你现在之所以不太想把它发扬光大,是因为资质太过有限,不敢这么想,你看看你,都修炼了这么久才自然了个皮毛,传出去不让人笑话才怪呢。” 三宫主很想告诉黑衣少女,自然经的名气已经很大了,比名震天下还要名震天下,但又怕刺激到黑衣少女让情况更加恶化。 三宫主顺着黑衣少女的话,道:“那你想怎么帮我呢?” 黑衣少女只觉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大喜道:“很简单,就是你把自然经交给奶奶,奶奶拿回去好好修炼修炼,然后帮你把它发扬光大,让它名扬四海呀。” 三宫主看着黑衣少女的目光,无声的变得难以言喻起来。 那是一种只有在看到奇葩时才会有的目光。 黑衣少女同样也看着三宫主,作出不悦的样子,道:“怎么,你这是不相信奶奶吗?” 三宫主今夜还是第一次见到黑衣少女。 仅此一面,三宫主就能够确定,黑衣少女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这位主别的本事不见得有多么高强,但闯祸和胡作非为的本事绝对首屈一指。 三宫主点头道:“我相信你。” 黑衣少女道:“你当然要相信奶奶了,你也知道,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相信的人,对不对?奶奶不妨在告诉你一个秘密,奶奶身上流着的可是上古大神血脉,绝对的天赋异禀,不像你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资质愚钝,悟性低下…” 三宫主有些听不下去,打断了黑衣少女的话,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这自然经乃是我宫三大秘典之一,历来只有宫主才能修炼,我又要怎么把它交给你呢?” 黑衣少女笑道:“这好办,奶奶没事的时候拿个宫主当一当,你不就可以顺理成章的交给我了?” 三宫主难以言喻的目光,变成了难以置信:“你…你…你还想当宫主?” 黑衣少女道:“对呀,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三宫主说不出来话了。 这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黑衣少女就把夜闯冷艳宫、挑衅诡计先生、辱骂慧殊公主、欺负三宫主的事情干了一个遍,如今竟然还想索要自然经,乃至是连当宫主的想法都有了。 三宫主不敢想象,在这么下去,还有什么事是黑衣少女不敢做的。 最让三宫主想不明白的是,黑衣少女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还是理直气壮的样子,不但不觉得过分,相反还觉得理所当然,显得十分愉悦。 三宫主深刻的明白了什么叫做得寸进尺,什么叫做不识抬举,什么叫做——给脸不要脸。 今天晚上,知书达理、性情淑均的三宫主,可以说是大开眼界。 黑衣少女看着三宫主一言难尽的样子,揽了揽三宫主的香肩,甚是理解的道:“你放心,奶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让你为难的,不就是当个宫主嘛,有什么的,奶奶去当一个不就好了?” 三宫主一味的退让,让事态发展成了一个死局。 因为,三宫主已经没有后路可以退了。 一般人碰到这个死局一定会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又或者是恼羞成怒,彻底爆发。 但三宫主没有。 三宫主斗南一人,机智过人,从来不会怨天尤人。 深深的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道:“这样子吧,我们按照规矩来,你先去当个宫主,等你当上了我在把经书交给你,如何?” 黑衣少女有些不乐意了:“为什么一定要当上宫主才交给奶奶,你先交给奶奶,奶奶在去当宫主不一样的吗?” 三宫主道:“我也没办法,这是先祖定下来的规定,我们必须遵守。” 黑衣少女转动着眼珠,思索着应对的办法。 三宫主借着这个机会接着道:“你说过的,不会让我为难——” 黑衣少女想了好半天都没有想出来,不耐烦的大声道:“你真的要等奶奶当了宫主才肯交出自然经?” 三宫主道:“真的。” 黑衣少女沉着脸色道:“你确定?” 三宫主道:“当然确定。” 黑衣少女道:“你别不识时务!” 三宫主的眼镜直接跌到了地上:“我不识时务?” 黑衣少女向旁边行出数步,喃喃道:“你现在要是不交给奶奶的话…” 三宫主道:“你就打算动手抢了?” 黑衣少女提了一口气,狡黠的笑了笑:“怎么会呢?奶奶可不是这种人——” 三宫主看着黑衣少女倏地转身扑来,深以为然道:“你确实不是这种人!” 右手一伸,抓住黑衣少女挥来的拳头,向后稍稍一收,在平空一推,黑衣少女的身形便控制不住的退出了十余丈。 黑衣少女斜空而起,停在皓月下,喝道:“你真以为奶奶打不过你?” 三宫主缓步行到楼边,道:“你觉得呢?” 黑衣少女骂道:“奶奶觉得你就是个渣渣。”身形一动,人已箭矢似的扑向三宫主。 慧殊公主和诡计先生一直都在楼心处远远的看着。 不同的是,慧殊公主多少还有点担心,诡计先生却是如初般怡然自得,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黑衣少女不停的攻击着三宫主,不停的变换着招式。 其中不乏让人眼花缭乱的绚丽之招,亦不乏大开大合的精妙之招;只不过心思都花在胡作非为上的黑衣少女,根基甚是有限,根本发挥不出那些招式的实际威力。 否则,自然经尚未完全大成的三宫主,是绝对做不到这般轻松的。 轻松的立在楼边一动不动,只靠自然经所赋予的本能反应就能逐招化解。 三十余招后,诡计先生连看的兴趣都没有了,转而向那被捆住的少年行去。 少年见有人向自己走来,连忙发出几声呜呜的求救声。 诡计先生弯下身,拔掉了少年嘴里塞着的杂草。 口中一空,少年立即嗷嗷的叫了起来,口水、血水一起流出,也不知到底是痛苦,还是解脱。 诡计先生等少年的叫声渐渐平息,问道:“贵姓?” 少年道:“姓苏。” 诡计先生道:“名什么?” 少年道:“名如是。” 诡计先生侧过身,将诗扇向黑衣少女撇了撇:“她呢?” 苏如是红着眼睛盯着在三宫主身周不停蹦跶的黑衣少女,狠狠道:“她不是人!” 诡计先生很是认可的笑道:“我知道她不是人,我是问她叫什么名字。” 苏如是提着气挣脱了几下,完全不见能够挣脱的机会,道:“你放了老子,老子就告诉你。” 诡计先生鲜少惊讶的脸上,不禁露出了诧异之色,似笑非笑道:“老子?看来你和她还真是有不谋而合的地方呀。” 求生心切的苏如是没有心思搭理这些,挣扎着道:“放了老子。” 诡计先生一挥诗扇,捆住苏如是的绳子登时应扇而断。 苏如是三下五除二的解开绳子,跳将起来,丢下一句:“她叫小色女。”就亡命似的寻找可以逃命的地方。 诡计先生喊了一声:“等一会。” 苏如是权当没有听见,喘着粗气,头也不回的向下楼口跑去。 就当苏如是即将跑到下楼口时,一阵诡异的风声莫名传入苏如是的耳中。 苏如是抬头一看,惊见一道拳罡从小色女的方向直径打了过来。 苏如是吓得三魂走了两魂半,急忙往后退去。 只听一声爆响,那道拳罡已将下楼口打的粉碎,等躲过一拳的苏如是重新跑到楼梯口时,却见整座楼梯都塌了下去,下面的一层中间隔着近两丈的距离。 苏如是天生恐高,想跳下去却又不敢,简短的思量了一番,苏如是决定另外寻找出路。 可这是咏月楼的楼顶,拔地而起十数丈高,哪里还有另外的出路? 苏如是不敢走到楼边去看,只得远远的向四周打探。 打探了好几番,苏如是都没有发现可以下楼的地方。 不甘认命的苏如是想到了给自己松绑的诡计先生。 诡计先生既然能给自己松绑,那一定也能送自己下楼。 俗话说,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指的就是这么个道理。 诡计先生看着走上来的苏如是,笑道:“你不是要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苏如是道:“你刚才叫老子是有什么事吗?” 诡计先生笑道:“没事,我就是随口叫叫。” 苏如是道:“那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老子吧?” 诡计先生笑道:“我的问题,刚才已经问完了。” 苏如是道:“那妖女这么可恶,你就只想知道她的姓名?” 诡计先生转向一边,道:“不然呢?” 苏如是道:“你不想知道她的来历?” 诡计先生道:“你不妨说说看。” 苏如是连忙道:“她是从条天山来的,一帘春梦楼的那位妇人是她的亲生娘亲,只不过她的娘亲不认她了,把她从山上赶了下来,所以她才到处找死…” 诡计先生面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诡异,毫无征兆的问道:“是清都山水郎让你们来的明月厢,对吗?” 苏如是脸色一变,惊道:“你怎么知道?” 诡计先生搭在身后的左手,无声的掐了几下指,笑道:“看来是这么回事了。” 苏如是只觉得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 诡计先生又诡异的笑道:“清都山水郎就这么让你们空着手来明月厢?” 苏如是道:“你的意思是还要买点东西,弄得像走亲戚一样吗?” 一直温文尔雅的诡计先生,目色一变,带着几分凌厉道:“有朋自远方来,岂可空着手乎?清都山水郎让你们带来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礼物,交出来看看吧——” 苏如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遭,如同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什么都没有让老子带。” 诡计先生还想在问,可三宫主的声音却在这个时候传来。 “不许对慧殊姐姐无礼!” 诡计先生放目一看,却见一身黑衣的小色女攻击的不在是三宫主,而是攻向了慧殊公主。 原来小色女攻了三宫主六七十招,不但没有伤到三宫主毫发,还把自己攻的累了,自知光凭自己的力量对付不了三宫主,便将目标转向了慧殊公主。 这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小女孩修炼了什么狗屁自然经,变得这么难以对付倒也算了,难不成那破坏自己好事,架子还大的不得了的家伙,也这么不好对付? 小色女不信这个邪,趁慧殊公主一个不留神就扑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章 斗争需要勇气,而我选择安逸 被小色女几番辱骂的慧殊公主本就十分恼火,要不是三宫主和诡计先生先后拦着肯定早已发难,如今小色女主动扑来,慧殊公主可算是没了顾忌,当即娇咤一声:“来的好!”挽出剑花就迎了上去。 小色女进攻的对象变了,其心思也有了转变。 在进攻三宫主时,小色女除了靠偷袭触碰到三宫主已然挺立的酥胸,顺势把惊魂未定的三宫主逼下楼,便再也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三宫主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样子,明显是在向小色女宣告——凭小色女现在的修为,无论如何进攻,都不可能占到便宜。 最重要的是,小色女还惊觉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在攻到五十余招后,自己向三宫主攻出的招式不但伤不到三宫主,还开始形成反噬。 招式越凶猛,所用的力道越足,自身受到的反噬也就越大。 小色女好几次都被自己打出的招式反噬的气机凌乱,血气翻涌。 这直接让小色女不敢全力相搏。 如今进攻对象换成慧殊公主,小色女便没有了这方面的顾忌,当下将一身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胡作非为上的功力全部提起,嘴里狂喝出四个字:“全力一掌——” 在这片江湖上,几乎所有武学功法的招式名称都是花里胡哨的,唯独小色女摆脱了这份嫌弃。 小色女的招式名称主打的是一个直接了当。 只不过,直接是直接,可并没有实事求是。 小色女嘴里喝出的是全力一掌,手头打出的却是全力一拳。 这一拳无论是气势还是力道,都不是之前攻击三宫主的招式所能比的。 正转过身看着这一幕的诡计先生,忽然发现小色女在打出这一拳时,其身后竟似有一条诺大的白色残影在闪现。 那条白色残影闪现的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在那磅礴的拳罡和气机的映衬下几乎无法察觉,若不是诡计先生慧根独具,有洞察万物之能,只怕是发现不了的。 诡计先生双目一定,还想看的清楚些,那条白色残影却已消失在小色女身后。 诡计先生不禁联想到道门中的元神之说,但小色女一看就不像是修道之人,更别说是修炼到元神能随心出窍的天人境界了。 诡计先生又联想到一门只有远古时期的那些大神才有可能具备的神通。 谁都知道,远古时期的那些大神自绝地天通之后便已绝迹人间,唯有从洛水河底苏醒的那位神女是例外;不巧的是,小色女恰恰是由那位神女所生… 诡计先生有些不可思议。 面前这堪称惹事小能手的黑衣少女虽身带上古大神血脉,但实际修为并不算高,她又是如何具备这一门神通的? 难不成,真就是天赋异禀,与生俱来? 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太不公平?无数求道之人不分昼夜的苦修,终其一生都只能望而兴叹的境界,对某些人而言,却是早在娘胎里就被赋予。 一想到这里,诡计先生的心头有些不是滋味,涌现出的那股不详之感也随之加剧。 诡计先生没有在多想,缓步向拳剑相争的所在行了过去。 拳是小色女的拳,剑是慧殊公主的剑。 拳和剑都充满了怒火,各自都是全力施为,一时之间难分伯仲。 直到“砰”的一声响,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机逬散开来,僵持着的两人这才一同退出五六步。 小色女的粉拳虽有罡气相护,不至于被利剑所伤,但被剑锋抵过的手指还是传来针刺般的疼痛。 小色女瞪了慧殊公主一眼,不服气的道:“就你有剑是吧?奶奶也有——”右掌向立在六七丈开外的兵器架虚空一引,一柄宝剑随即亮出寒芒。 却不料,寒芒亮出一半,又忽然没入鞘中。 从楼边飞来的三宫主惊鸿般的落下,轻轻挥出一袖,整个兵器架便长了翅膀似的飞下了楼。 小色女看了看三宫主,又看了看正缓步而来的诡计先生,轻蔑道:“看你们三个臭皮匠的架势,是想联手欺负奶奶了?” 接了小色女一拳的慧殊公主虎口有些隐隐作痛,换了一个剑式,冷笑道:“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对付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妖女我一人已绰绰有余。” 小色女故意气道:“你把牛皮吹这么大,就不怕把牛给吹死呀,哦,也对,长得丑的人一般都喜欢作怪,喜欢作怪的人一般都擅长吹牛。” 慧殊公主一咬牙根,不说二话,舞出几点寒星就要动手。 三宫主的脸色甚是低沉,上前几步挡在慧殊公主身前,极为少有的显露出一宫之主的气势:“请你马上离开明月厢——” 小色女看着三宫主的秀发与霓裳全都微微飘起,上下打探了三宫主一眼,怪叫道:“呦吼,你这个样子倒是挺吓人的嘛。” 生性善良的三宫主从来没有用宫主的身份压过人,遇到什么事情也不想把事情弄得一发不可收拾,可面对任性至极、无赖至极、开口闭口都要骂人的小色女,三宫主实在是没了办法。 为了不让与自己情同姐妹的慧殊公主再次受辱,三宫主不得不这么做。 当下不与小色女啰嗦,沉声质问道:“你走还是不走!” 小色女不以为然的哼哼了两声:“你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竟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吓唬奶奶?你以为奶奶是被吓大的?” 三宫主满脸无奈,长长的叹了口气:“你若是在不走,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小色女学着三宫主的样子,也长长的叹了口气:“你早就应该不客气了。” 三宫主已无话可说,一身修为随心念而开始运转。 霎时,风愈烈,月愈明。 一身强大到超脱年纪与躯体限制的气机,陡然涌现,不过眨眼之间便将小色女重重包裹。 小色女只觉得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压迫,头上、背上一下子仿佛多了个千斤重的东西,不但是气机受阻,乃至是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这是差距的体现。 这直接证明小色女的修为远不如三宫主。 在这种差距之下,若是真动起手来,小色女根本不可能有还手之力。 常人遇到这种情况,一定是想尽办法避免、或者直接逃之夭夭,奈何小色女偏偏不是常人。 小色女从来不会去想惹上的是什么人,自己有没有还手之力,小色女只会想自己开不开心,怎样才能达成心中所愿。 小色女连天涯沦落人、清都山水郎这样的人物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惧怕善良纯真的三宫主? 小色女被三宫主那一身无比强大的气机压制的身形微屈,气喘如牛,但小色女不但不惧,反而更加斗志昂扬。 她满目凶光,双拳紧握,狠狠的吐出两个字:“来吧!” 三宫主决心下定,翻掌就是极招在手。 缓步而来的诡计先生忽然道:“三宫主请慢些动手——” 蓄招待发的三宫主微微侧过头来,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诡计先生道:“请许在下与这位天生不凡的姑娘谈上一谈。” 三宫主心知这诡计先生智能天纵,不到紧要关头不会随便开口,如今既然开了口,想必是有了其他的应对之法。 能以其他方法解决此事,当然是再好不过;三宫主散了招式,敛了气机,缓缓退至慧殊公主身侧。 小色女怒目而视,道:“谁要和你谈,有什么好谈的?” 诡计先生笑道:“当然是在下要和你谈,四书五经、六艺七谋、八略九流都是好谈的。” 小色女完全不想搭理,直接骂道:“谈你奶奶个熊。” 诡计先生故作叹息,道:“可惜在下的奶奶没有熊,若是有的话,与你谈上一谈却也无妨。” 小色女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一时之间竟不知从哪里骂起。 诡计先生有意无意的偏了偏头,道:“听这位姓苏的少侠说,姑娘的芳名叫做小色女?” 小色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怒火满布的目光转向了远处的苏如是。 独自立在原地的苏如是,还想让诡计先生帮助自己逃离小色女的魔掌,完全没去想诡计先生会当着小色女的面把自己给卖了。 苏如是又气又怕。 气的是诡计先生将自己当成了用完就丢的工具,完全不顾自己死活,怕的是小色女灭绝人性的报复。 尤其是当小色女满是愤怒的目光看过来时,苏如是怕的浑身都有些哆嗦。 诡计先生会心一笑,又问道:“听这位姓苏的少侠说,姑娘是自条天山而来?” 慧殊公主和三宫主闻言,各自吃了一惊,暗暗附道:“自条天山而来,难道是…” 三宫主只道面前这满口胡言的黑衣少女称自己身带上古大神血脉,是在唬弄人,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难怪这黑衣少女的真实修为算不得怎么高强,一身气机却是十分诡异。 诡计先生看了看随时都有可能扑向苏如是的小色女,再问道:“听这位姓苏的少侠说,姑娘最近心情欠佳,正在四处寻死?” 小色女控制住怒火,打算等会再和苏如是算账,转而向诡计先生骂道:“听你奶奶个腿,奶奶寻不寻死关你屁事!” 诡计先生道:“的确不关在下的事,只不过在下是个正直的读书人,打小就喜欢成人之美,助人为乐。” 小色女道:“成人之美,助人为乐?你是担心奶奶死不了吗?” 诡计先生道:“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 小色女狠狠的盯着诡计先生,咬着牙道:“奶奶就算去死,也要拉着你一起死!” 诡计先生道:“去死不是姑娘的心愿吗?姑娘乃是上古大神之后,与我等常人不可同日而语,在下有这方面的担心也属人之常情呀,姑娘怎么还生气了呢?难不成姑娘并不是真心寻死,只是在装模作样闹着玩?” 向来口无遮拦的小色女被有理有据的诡计先生说的语塞,想要怼回去却只道出了一个“你——”字。 诡计先生意味深长的笑着:“一般来说,以这种方式闹着玩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为了引起某个人的注意,姑娘如此与众不同,应该不会是这种人吧?毕竟,这是凡夫俗子才能做出来的事。” 这是一句极具捧杀意味的话,假装寻死的人听了,难保不会变成真的寻死。 只不过伤心欲绝的小色女本就是在真的寻死,并不是闹着玩。 小色女只觉受到了蔑视,怒骂道:“你奶奶个熊,你才是在闹着玩,你全家都在闹着玩!” 诡计先生并不生气,继续笑道:“那姑娘就是在真心寻死了?既然是真心寻死,那在下这儿倒是有几个寻死的绝妙法子,不仅可以让姑娘死的彻底,还可以让姑娘死的痛快,死的其所,不知姑娘是否有兴趣呀?” 小色女道:“奶奶找死还需要你的法子?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诡计先生向前踏出几步,悠悠道:“听这位姓苏的少侠说,姑娘的寻死之法是由清都山水郎所授?姑娘可别忘了,清都山水郎向来腹黑成性,他传授的法子只怕并不靠谱。” 小色女一听到“姓苏的少侠”五个字,面上禁不住又是一番怒上加怒,只不过转念一想,面前这身穿白衣的家伙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和清都山水郎关系匪浅的小色女,深知清都山水郎的为人。 清都山水郎不但腹黑成性,而且还腹黑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一般人腹黑,只会坑别人,再有甚者,也只会坑坑朋友和亲戚,而清都山水郎腹黑,连自己都不会放过。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这个天地间,已经找不到清都山水郎不会坑的人了。 连坑不到的人都找不出。 诡计先生轻松的从小色女身边走过,半点也不担心愤怒的小色女会突然出手:“清都山水郎传授的法子,无非是怂恿姑娘来明月厢闯一闯,闹一闹——” 诡计先生看了看前方的摘星楼,道:“明月厢乃冷艳宫第一大厢,确有不少只有宫主方可出入的禁地,寻常人若是硬闯,基本上不可能再活着出来,然而有一点非常可惜,那就是姑娘天生就不是常人,姑娘乃是由条天山的那位神女所生,仅凭这几处禁地只怕是夺不走姑娘性命的。” 诡计先生转过身来,问道:“这几处禁地就在眼前,姑娘看了可有半点能够达成心愿之感?” 小色女不答话。 当小色女从三宫主口中得知,这几栋楼就是所谓禁地的那一刻起,心里便在暗暗质疑,如今听诡计先生这么一说,那份质疑立即开始加重。 只不过争强好胜惯了的小色女不肯承认。 诡计先生也没有打算让小色女承认。 诡计先生明白——在某些时候,对于某些人来讲,不肯承认往往就是最好的承认。 诡计先生相信接着笑道:“若是姑娘真在这几栋楼里丢了性命,那可真会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小色女怒骂道:“你才是天大的笑话,你长的就像个笑话,你奶奶个熊,你以为奶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让奶奶离开这里,不在找你们麻烦是不是?” 诡计先生没有否认:“这只是小部分原因,最主要还是怕姑娘不能达成所愿。” 小色女冷哼一声,道:“你以为奶奶会上当?奶奶不妨告诉你们,你们越是想要奶奶走,奶奶就越是不走,你们越是不想让奶奶找麻烦,奶奶就越是要找你们麻烦!” 诡计先生转过身来,问道:“那姑娘到底是来找麻烦的,还是来寻死的?” 小色女的双拳握的更紧,一身气机在无形中暗自提起:“奶奶既找麻烦,也寻死!” 诡计先生知道这是即将动手的前兆,但诡计先生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诡计先生只是仰起头,长长的叹了口气:“可怜呐可怜。” 小色女一听到这五个字,如同遭受了一记晴天霹雳,不但是白了脸色,失了怒意,就连提起的气机都彻底凌乱。 小色女颤声道:“你…你…你说什么…” 诡计先生看向小色女,摇头重复着刚才说出的五个字:“可怜呐可怜——” 小色女方才还满是怒火的眼睛,一下子沉寂了下去,不一会儿竟神奇的反射出光来。 可怜的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怜的人,最怕人说可怜。 从小就没有父亲,如今又被娘亲抛弃,偌大一个人世间,却连一个可以回的家都没有,这不是可怜又是什么? 小色女正是觉得自己太过可怜,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才想要寻死。 尤其是从清都山水郎口中得知,自己不过是娘亲用来恢复所谓神女之身才化出来的道胎后,这种想法尤为强烈。 诡计先生看到了从小色女眼睛里反射出的光,也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光。 那种光是伤心、难过、痛苦的代名词。 诡计先生只要顺着话锋继续说下去,小色女必定会崩溃掉,但诡计先生没有这么做。 诡计先生不但没有这么做,面上还极为少有的涌出了怜惜之色:“可怜姑娘青春正好便对人世深感失望,纵是到了轻生之际都要遭受奸人利用;遭人利用,可能也算是价值的一种体现,但这种体现却让人难以接受——” 小色女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嚣张跋扈、任性妄为,通通从小色女的身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孤苦无依、弱小无助。 看上去,小色女就像是一颗打过霜的白菜,一个软了的柿子。 看到这样的小色女,三宫主不禁暗自抒了口气,慧殊公主胸中的怒火也褪散了不少。 诡计先生看了小色女一阵,道:“姑娘能不能接受在下尚不得而知,但清都山水郎的存心利用在下却是无比笃定,依清都山水郎的才智必然有更好的方法能帮姑娘达成心愿,然后他却让姑娘来了明月厢;清都山水郎肯定知道,仅凭几处寻常禁地是夺不走姑娘性命的,清都山水郎更加清楚,如今统辖冷艳宫三十六厢的三宫主是最为另类的一位宫主,不但从未取过人性命,心地还极其善良,绝不会轻易向人下重手,清都山水郎之所以让姑娘夜闯明月厢,其真实目地并不是为了帮姑娘寻死,而是想借姑娘之手将明月厢搅的不得安宁,姑娘若真这么做,那清都山水郎的奸计便得逞了。” 时间无声无息的流逝,被揭开伤疤的小色女心绪逐渐平静了几分。 小色女不愿承认诡计先生说的这些话是真的,却又不得不承认。毕竟那几栋破楼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年纪比自己还小的黄毛丫头也确实很好欺负。 平时的小色女,凡事都要和人反着来,可这一刻的小色女已没有了和人反着来的心力。 小色女不反驳,不吱声,一动不动。 诡计先生一直都在看着小色女,不管小色女是怒是骂还是哀,那清澈的目色都显得平淡无比。 只有这种平淡无比的目光才能看穿世间一切,才能让自己不被看穿。 诡计先生就是因为看穿了小色女,所以才能以三言两语改变局面。 如今的局面离最终目地还差一步。 诡计先生打算把这一步走完,平淡无比的目光随之投向了和慧殊公主立在一起的三宫主,道:“清都山水郎会不会得逞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能不能达成所愿,在下可以确定,就算姑娘真将明月厢搅的不得安宁,三宫主也不会置姑娘于死地,在下说的对吗?三宫主——” 三宫主本点头答道:“明月厢有损,凌音尚可重修,人之性命有损,凌音却无回天之力;这位姑娘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不过是任性骄纵了些,凌音当然不会与之太过计较。” 诡计先生缓缓回过头,向小色女道:“三宫主的话姑娘也听到了,就算姑娘将明月厢搅的不得安宁,三宫主也不会与姑娘太过计较;姑娘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毕竟姑娘与三宫主无冤无仇,只是受了清都山水郎用心良苦的挑拨,对吗?” 诡计先生的话语说的极其温和,但小色女还是不反驳,也不吱声,只一动不动的立着。 小色女不肯低头。 哪怕是被揭开了伤疤,哪怕是诡计先生说的在怎么有理,哪怕是明知是错,明知不可为,小色女也还是不肯低头。 这是伤心欲绝的小色女仅剩的倔强。 诡计先生为小色女保留了这一份倔强,没有彻底将其撕碎,往一旁踱了几步,迎着如银的月色道:“姑娘如今的心情,在下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能够理解几分;在下想说的是,生在这红尘纷扰的俗世间,难免会发生一些不愿发生的事,难免会失去一些不想失去的人,在发生与失去之时,我们总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渺小的如同尘埃,所以我们才要日以继夜的学会成长,一个人只有成长起来,才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才能面对更大的风雨;这个过程无疑是痛苦的,但这份痛苦并非无法承受,那些自认为接受不了的事实终有一天都会接受,那些自认为过去不了的日子也终有一天都会过去,一个人之所以会感觉痛苦无法承受,是因为这个人畏惧痛苦,一旦这个人不在畏惧,她就会发现所谓痛苦原来也不过如此。” 诡计先生淡然一笑,看向小色女道:“畏惧,虽是人的一种天性,但斗争却是人的一种潜能,姑娘天生不凡,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是否甘心就此屈服,选择做一个任由他人利诱的失败者呢?” 小色女依然不出声。 小色女任性至极,喜欢胡作非为,以作弄他人为乐,但小色女从未想过要去斗争。 她没有这样的勇气。 往日的小色女什么人都敢惹,什么祸都敢闯,那是因为她的身后站着一位绝世独立的娘亲。 不管自己惹到什么人,闯下什么祸,那些人都不敢拿她怎么样,就算是遇到在怎么厉害的角色自己脱不了身,也会有娘亲出面摆平。 在小色女的心目中,这个人世间还没有什么事是娘亲摆不平的。 然后这个娘亲之所以“生”下自己,不过是为了弥补那受损的神女之身,如今更是绝情的将自己抛弃,全然不顾自己的死活。 难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真的就是为了被人利用的? 木偶般立着的小色女,心里莫名萌生出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想法… 诡计先生在等。 在等小色女萌生出的那些想法破土而出。 三宫主和慧殊公主也在等。 在等诡计先生将小色女的事情完全处理好。 一般来说,值得人为之等待的事情一定意义重大,然而等待却需要时间。 在等待的这一段时间里,有浮云自月下飘过,有春花在风里纷飞。 山外的洛水亦在这一刻更显波光粼粼。 看上去,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详,一切都在诡计先生的掌控之中。 只不过在风里纷飞的春花却突然激散开去,温柔拂过的夜风骤变成呼啸而过的狂风。 不等诡计先生作出反应,一串诗号已响彻整个明月厢: “昂姓百里名狂徒,人之最者,岂可为天所缚;敢问此间几峰孤,百年江湖,当学秦时割鹿。踏遍千山尽愚夫,三拳两掌,败尽英雄无数。夙愿未了求一输,白发穷途,不知敌手何处——” 诗声未落,一名发髯参白的魁梧老者已出现在月下。 三宫主知道这诗号出自谁之口,但年纪尚幼的三宫主还是第一次亲耳听见,不禁放目望去,惊道:“是一日百里殿的百里狂徒?” 慧殊公主却并不惊讶,笑道:“是的。” 三宫主没有想到今夜会有人接二连三的不请自来,先是心怀有异的二姐姐,然后是任性妄为的小色女,如今就连威震江湖、名列天下四大奇人之一的百里狂徒都来了。 二姐姐和小色女都是来者不善,那么如今来的这位百里狂徒呢? 诡计先生的心里很清楚,小色女心中萌发的想法正在破土而出的紧要关头,是不能够被打断的,然而见到已然临近咏月楼的百里狂徒,还是不得不迎身上去。 百里狂徒踏上咏月楼,一步一步的走过来,看上去是那么的虎虎生风,又是那么的淡定从容。 从容的就像是一位稳扎稳打的将军,每一场仗都讲究一个步步为营。 诡计先生在距离百里狂徒两丈处停下,摇扇笑问道:“看来先生已会过了清都山水郎?” 百里狂徒的脸色有些难看,两道闪电般的目光落在诡计先生身上:“你的计策并不好使。” 诡计先生目光一动:“哦?先生的意思是——” 百里狂徒道:“他不肯应战。” 诡计先生道:“以一笔春秋阁、极其所有弟子的性命相要,他都不肯出手?” 百里狂徒不答。 对于这种答案已经非常明了的问题,百里狂徒向来不会回答。 诡计先生叹了口气,道:“久闻清都山水郎腹黑成性,却不料竟已腹黑到这种程度。” 感叹一了,诡计先生察觉到不对。 百里狂徒是狂徒,天下地上最狂的狂徒;一个狂徒若是没有达成所愿,又怎可能如此平和的立在自己面前? 诡计先生问道:“清都山水郎没有应战,先生就打消了与之一战的想法?” 百里狂徒道:“当然没有,他答应昂,等禹门大会过后他在与昂一战。” 诡计先生道:“他为何要等禹门大会过后在战?” 百里狂徒道:“昂亦不知,昂只要他肯应战即可。” 诡计先生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即是如此,先生应当赶往禹门静候大会开始才对,为何要前来明月厢呢?” 百里狂徒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从诡计先生移开,看向了立在诡计先生身后不远处的三宫主。 三宫主听见了诡计先生和百里狂徒的对话,也发现百里狂徒闪电般的目光投向了自己。 百里狂徒一看向三宫主,三宫主立即就明白了百里狂徒的意思。 诡计先生顺着百里狂徒的目光转过身,最终也将目光落在了三宫主身上。 慧殊公主上前一步,将三宫主护在身后,沉声道:“这绝对不可以!” 百里狂徒道:“这是江湖上的事,你管不了。” 慧殊公主有些急了,当即握剑在前,喝道:“你若是敢向凌音妹妹出手,就等同于是在向我出手!” 百里狂徒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随着慧殊公主的这一喝变得愈加低沉。 他似是并没有太将慧殊公主的身份放在心上。 诡计先生回过身来,不紧不慢的道:“百里先生可知晓,面前的这位三宫主今年才满十四岁?” 百里狂徒道:“昂知道。” 诡计先生道:“百里先生可知晓,三宫主修炼的是冷艳宫三大秘典中,最难领悟的自然经?” 百里狂徒道:“昂知道。” 诡计先生道:“百里先生既然全部知晓,又何苦为难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呢?纵是三宫主在如何聪慧过人,纵是自然经在如何精妙绝伦,也绝不可能是百里先生的对手呀。” 百里先生没有回答,可一双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却一直都在看着三宫主。 诡计先生道:“在下心知百里先生战意压制已久,急欲寻得对手,但百里先生的这个对手绝不该是今时的三宫主;年方豆蔻的三宫主不但不能让先生战的尽兴,传出去还会有损先生威名。” 百里狂徒远远的看着三宫主。 闪电般的目光里,三宫主的面容就像是一朵还未完全绽放的花。 这朵花,美丽、娇嫩,且高洁。 百里狂徒看了好久才说道:“昂亦没有把她当作对手,昂只与她对一掌。” 诡计先生没有在劝下去。 诡计先生知道,若是这样都不能让百里狂徒打消与三宫主动手的想法,那其他的说在多也无济于事。 三宫主行到慧殊公主身侧,欠身道:“凌音修为浅薄,无意与百里先生过招,还望百里先生见谅。” 百里先生道:“你之修为,昂已看穿,你又何必如此谦逊?还是说你觉得谦逊一些,昂便会就此作罢?” 此言一出,三宫主已知这一掌是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了。 三宫主不是害怕,三宫主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与百里狂徒无冤无仇,为何百里狂徒却要为难自己。 人与人之间,和睦一点不好吗?为何非要争个胜负,分个高低? 木偶似的小色女背对着月光,独孤的立在一旁。 在百里狂徒出现之前,她是当之无愧的焦点,自百里狂徒出现之后,她便被所有人遗弃了。 几人口中的话题都换了几个,但还是没有一个人想起她。 在这一段时间里,小色女心头萌生的那些想法悄无声息的被掩埋。 斗争终极是需要勇气的,而且还是巨大的勇气。 不管是与人斗、与天斗、与娘亲斗,都是如此。 与其花费那么多勇气去斗争,倒不如屈服来的安逸。 尤其是在看见百里狂徒之后,小色女更是这么认为。 小色女深刻的记得,自己怎么作死都死不了,但却被百里狂徒轻而易举的杀死过一次。 那一次自己是真的死了,只不过后面又被无所不能的娘亲给救活了过来。 小色女还记得打死自己的那一掌,是三拳两掌中的“诛神掌”。 小色女也记得百里狂徒为什么要用这一掌打自己… 小色女什么都不在想,抬起脚就向百里狂徒走去。 刚开始的时候,她走的很落寞,但走着走着她就笑了起来。 她甚至还笑嘻嘻的向百里狂徒打招呼:“嘿,百里叔叔,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色儿呀。” 百里狂徒目光一转,看向小色女。 小色女一边笑一边走向百里狂徒,一脸的人畜无害:“百里叔叔,这么久不见,我好想你呀。” 百里狂徒闪电般的目光有了一丝异样,但他并没有喝止小色女:“你想干什么?你别以为昂答应过你娘,不在伤你性命,昂就不会拿你怎么样。” 小色女笑嘻嘻的道:“我不想怎么样呀,我就是想你了,想和你亲近亲近。” 慧殊公主、诡计先生、三宫主,一起看着向百里狂徒的小色女。 小色女嘴里说要和百里狂徒亲近亲近,手头还真就和百里狂徒亲近起来。 小色女不仅直径走到百里狂徒身边,还一把挽住了百里狂徒的手臂。 只听小色女娇笑着问道:“百里叔叔,你也想揍那个看上去很好欺负的三宫主呀?” 百里狂徒竟然没有推开小色女。 也不知道是鬼使神差,还是百里狂徒喜欢这个胡作非为贯了的小色女。 小色女若无其事的道:“百里叔叔,我告诉你呀,你别看这个三宫主看上去很好欺负,其实可厉害的很呢,我刚才向她打了上千招,能使的全使了个遍,她一动不动的全接住了,不但是毫发不伤,反倒是把我给震伤了…” 百里狂徒被小色女说的有些心烦,这才一把挥开小色女:“昂心里有数,无需你来多说。” 小色女嘟起嘴,咬了咬腮帮,却是不在说话。 百里狂徒向三宫主道:“你可想好用哪一招来与昂对掌?” 三宫主道:“以百里先生之修为,凌音用哪一招都无济于事。” 诡计先生甚是担心三宫主为百里狂徒所伤,还想在努力一番,当即上前道:“在下刚才仔细思索了一番,先生这一掌还是不出的好。” 百里狂徒道:“为何。” 诡计先生道:“一是先生就算出了这一掌也不能战的尽兴,二是在下想到了一位不与世出的高人,这位高人绝对可以让先生战个尽兴,战个痛快,不知先生可有兴趣?” 百里狂徒果然来了兴趣,目光也随之看向诡计先生。 诡计先生道:“这位高人目前尚未步入江湖,不过在下相信,要不了多久这片江湖就会为他写下华丽的一章。” 百里狂徒道:“你说的是谁?” 诡计先生道:“在下尚无法确定他到底是谁。” 百里狂徒只觉受到了玩弄,面上无声的露出了怒容。 诡计先生道:“在下只知道他目前正在梅山上修行。近百年来,梅山是哪位高人的修行之处,先生想必比在下要清楚得多。” 百里狂徒道:“神虚子——” 诡计先生道:“江湖已有传闻,这位高人就是神虚子的弟子。” 百里狂徒似是有些不信,道:“神虚子绝迹人间五十余年,又是如何有的弟子?” 诡计先生道:“在下亦不得而知,不过这个信息却是千真万确。” 百里狂徒道:“你如何断定。” 诡计先生微微回过头,以余光看向三宫主:“因为,就连冷艳宫的如玉公子都在前往梅山的路上。” 三宫主一听这话,芳颊不禁有些变色。 三宫主只知道久藏心底的如玉哥哥与一名姓花的江湖浪子一同南下了,却不知其详细去向,这诡计先生又是如何知晓的? 百里狂徒沉默了半响,这才说道:“好,昂相信你。” 诡计先生心底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倾身行礼道:“多谢。” 百里狂徒依次看了慧殊公主和三宫主一眼,转过身就要离去,却不料有人在身边冷不伶仃的啐了一口。 一阵破风之声立即传入耳中。 凭百里狂徒的一身修为,完全是可以避开的,但百里狂徒没有这么做。 百里狂徒完全没有想到,身边的人竟然还敢这么做。 上次这么做的时候,百里狂徒一掌就要了身边的人的性命,这一次身边的人竟然还敢这么做! 其实,小色女也没有做什么。 小色女不过是和上次一样,向百里狂徒吐了一口口水而已。 上一次是吐在百里狂徒的麻布衣上,这一次则是吐在了百里狂徒的脸上。 这已经不只是一种挑衅,这更是一种羞辱。 百里狂徒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人存在! 这种人怎么可以活在现在! 百里狂徒闪电般的目色里涌出两团火焰,面容以人目可见的速度扭曲着。 他一伸手,将小色女拎在半空中,一拳就打在了小色女的腹部。 没有惨叫,没有呻吟,只有鲜血泉水般从小色女口中喷涌而出。 鲜血喷涌在风里,喷涌在月色里,也喷涌在百里狂徒脸上。 看着这一幕的人,全部都被惊的目瞪口呆。 诡计先生只道百里狂徒能就此离去,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谁都看得出,这敢向百里狂徒吐口水的黑衣少女,是真的不想活了。 谁都看得出,如今的百里狂徒已成了真正的狂徒,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被举在半空中的小色女,生机被这一拳打去了一大半,却还是用满是鲜血的喉咙哽咽道:“别…用拳,用…用…掌,用…诛…诛神…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可惜一本好书 除却苏如是之外,在场的人都早有耳闻,在百里狂徒所习的功法中,最具威力的便是那久负盛名的“三拳两掌”。 自古以来,绝大多数人修习的功法都是用派别、体系来区分,但百里狂徒修习的功法却是千百年来的一个例外。 百里狂徒修习的功法,是按照遇到的对手来区分的。 遇到的对手要是凡夫俗子,那就用针对凡夫俗子的功法;遇到的对手要是妖魔鬼怪,那就用针对妖魔鬼怪的功法;遇到的对手要是真神金仙,那就用针对真神金仙的功法。 小色女口中的“诛神掌”,就是“三拳两掌”中针对真神金仙的一种功法。 诛神掌,诛神掌。 凡人的一记诛神掌,真能诛杀那高高在上、可以用无所不能来形容的神吗? 三宫主不得而知。 慧殊公主不得而知。 就连诡计先生也不得而知。 她们都只听说过这样的传闻,从来不曾亲眼目睹过。 就在这谁都不得而知的一刻,百里狂徒已经提起了这一掌。 就算是小色女不这么说,愤怒至极的百里狂徒也必定会提起这一掌。 无形的气机,蜂拥般汇集在这一掌。 银白的月色,狂流似的灌入了这一掌。 这一刻,百里狂徒的右掌已经不像是一只手掌,而像是一面旷古绝今的神器。 神器一现世,便惊动了天地,让深埋在云层中的闪电化作霹雳迸射而出。 瞬时,整座洛阳城都在这一掌提起之时不得安宁。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人没有在去想这以“诛神”为名的一掌,是不是真的诛得了神,而是全都断定小色女下一秒就要成为一个死人。 已经被百里狂徒打过一拳的小色女绝对无法承受这一掌。 全天下间能够承受这一掌的人用一只手都能数的出来。小色女没有这些人之内。 眼前着小色女马上就要身死,慧殊公主和诡计先生的心头莫名涌出了一丝说不出的惋惜。 这黑衣少女虽然有些可恶,却也并非是非死不可。 谁不曾胡作非为过呢? 谁又不想随心所欲、胡作非为呢? 只是被一条条的规矩,一次次的教导,以及那难以承担的后果,给束缚住罢了。 与慧殊公主和诡计先生不同,三宫主并没有感到惋惜。 三宫主感到的是无力。 深深的无力。 然而就在三宫主深感无力的时刻,变故又一次发生了。 三宫主隐隐听到了一阵摄人心魄的低吟。 来不及思索,来不及确定那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三宫主就已看见一道黑影自小色女纱袖中脱出… 那道黑影出袖时不过十余寸的大小,可一现出身来立即就开始变化。 黑影变得愈来愈大,仅一眨眼就将百里狂徒彻底缠住。 三宫主看清了那条黑影的面目,骇然道:“那是…” 诡计先生握扇在手,亦有些变色:“是缠在那位神女手臂上的黑龙——” 黑龙变化出身形,“诛神掌”所聚集的气机便被打乱,夜色中弥漫着的不在是花香,而是一股来自上古战场的血腥气。 那血腥味参杂着人血、兽血、上古大神之血,常人闻了不禁作呕。 以身躯缠住百里狂徒的黑龙还在变化,只存在各种传说中的面目在月色下显得既狰狞又威严。 血盆大口一张,黑龙已窜首咬向了百里狂徒。 被黑龙缠住的百里狂徒并不慌张,反而愈显张狂。 他一手抓着小色女,一手钳住黑龙还在变化的脖颈,惊喜道:“你终于现身了!” 黑龙发出一声声洞彻天地的低吟,一双铜铃似的龙眼中凶光毕露。 黑龙的身躯愈变愈大,所携带的神力也愈来愈强,任百里狂徒的修为在怎么深厚也无法继续将其钳制。 百里狂徒只得破开黑龙的包裹,冲天摆脱而去。 六爪黑龙杀性已起,又怎肯善罢甘休?当即一抬龙首,如影随形的追了上去。 百里狂徒看着追上来的六爪黑龙,忽然狂笑出声:“哈哈哈哈,来的好——” 话音未落,百里狂徒一把甩开小色女,魁梧的身躯在半空中旋了半圈,转而迎上了黑龙。 惊骇的三宫主没有在看传说中的六爪黑龙,而是看向被百里狂徒一把甩开的小色女。 小色女无法承受百里狂徒的一甩之力,也无心去承受,娇小的身躯如同狂风里的落叶被飞卷而去。 小色女的面容,凄然,惨白,没有生气。 小色女的心里在想,自己这毫无意义的一生终于可以结束了。 这无人疼、无人爱的身躯,落到哪里,也就死到哪里吧。 她累了,她不想在起来了。 只不过正在小色女心念俱灰的时候,她的身躯却被一股气机托住了。 那股气机不但托住了她的身躯,还将她带回了咏月楼。 小色女想要倒下,想要死去,不想在站起来,但一双腿还是下意识的支撑住了身子。 腹部传来的剧痛让小色女难以站立,小色女只得用手紧捂着腹部,蜷缩着看向托住她的人。 托住她的人也在看着她。 小色女的腮帮不停的颤抖,嘶声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着小色女这个样子,三宫主甚是不忍,道:“我…我不想让你死。” 小色女痛苦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不可思议,同时也露出了一抹冷笑:“你…你是不是傻…” 小色女冷笑了几声,骂道:“你…你就是个傻子…” 三宫主没有回答,只是上前几步,向小色女伸出手来:“我帮你疗伤——” 小色女冷笑着往后退。 小色女愈笑,腹部就愈痛,但小色女还是笑着。 站在这样的三宫主面前,除了冷笑小色女不知该如何面对。 小色女冷笑着喃喃自语:“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我不需…需要你的可怜,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同一句话小色女连续说了三次,三次之后小色女忽然忍着剧痛直起了身子,爆喝道:“奶奶不需要你的可怜!” 接着小色女的身子急箭似的拔地而起。 小色女是铁了心要寻死,既然三宫主无心杀她,那小色女只能转向百里狂徒。 她悬停在半空中,指着百里狂徒大骂道:“百里狂徒,你个老不死的,别人都说你如何如何厉害,但在奶奶眼里你他娘的就是一个废人——” 先是被小色女吐口水,如今又被小色女辱骂,纵横一生未逢敌手的百里狂徒何时被人这般对待过? 百里狂徒怒极。 怒的连被六爪黑龙激发出来的战意都被压制了下去。 百里狂徒恨不能马上手刃小色女,奈何却被变化出真身的六爪黑龙纠缠。 六爪黑龙乃是上古征战之龙,虽和它的主人一样经历过多番劫难,至今都未完全恢复,其神力却也绝非寻常凡人所能敌。 百里狂徒出拳,它便接拳,百里狂徒出掌,它便接掌,百里狂徒想要将其撇开扑向小色女,它便直接吐出一口浩荡的真气将其拦住。 真气如同一道贯地的长虹,不但拦住了百里狂徒,还将听风楼后边的数栋楼房夷为平地。 今夜被三宫主明令禁止过的明月厢,在这一刻有了动静。 火光起,脚步声起。 诸多弟子已自四面八方赶来。 赶来的弟子陆陆续续的停在了禁地之外。 看着月夜下的人龙之斗,她们的脸上无不变色。 寄道姑当先而立,沉声向左右道:“未得三宫主之令,不得轻举妄动。” 明月厢的弟子不得轻举妄动,可小色女却一直在妄动。 小色女主动扑向了百里狂徒,一边扑还一边骂道:“废人就是废人,竟然连奶奶的龙儿都应付不了——” 飞身将近,小色女凌空就是一掌拍出。 只是小色女的修为本就与百里狂徒相差极远,在加上又是残躯,这拍出的一掌百里狂徒连看都没有看,仅仅只随意挥出一袖就将小色女震开而去。 又或许,是百里狂徒没有时间去看。 六爪黑龙几乎是和百里狂徒贴身相斗,一双精光四射的龙眼里,一张血盆似的龙嘴里,时不时有真气吐出,稍有不慎就会让人命陨当场。 尤其是在六爪黑龙发出龙吟时,一身出自上古时期的气机更是变得浑厚无比,夜色下的一切都被冲击的哗哗作响。 纵然是被公认为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狂徒的百里狂徒,在六爪黑龙面前也不得不以全力相抗。 百里狂徒的拳,已往六爪黑龙的龙头上打了十数拳,每一拳都足可开山成路,但仅仅只是让六爪黑龙的攻击顿了十几顿。 百里狂徒的掌,也往六爪黑龙的龙颈处拍了十数掌,每一掌都足可翻江倒海,却也是没有伤到六爪黑龙分毫。 百里狂徒心知这一次的情况和上一次不一样。 上一次之所以能不费吹灰之力杀死小色女,那是因为六爪黑龙不在小色女身上。 这一次要想杀死小色女,那就必须先解决这条六爪黑龙。 不说杀死,至少也要将其击退。 六爪黑龙既然是神物,那就当用对付真神金仙的功法。 百里狂徒心念一转,一身战意尽提,功法已在无声中发生变化。 六爪黑龙似是已有所料,当即精睛怒目,发出一声龙吟,吐出一口真气,已泰山压顶之势扑身而来。 功法尚未变化完成的百里狂徒没有像刚才一样正面相抗,而是左掌擎天,以气机托住黑龙的攻袭,顺势飘身落下。 六爪黑龙一击不成,在出一击,让百里狂徒直垂落在咏月楼上。 龙威已近,只见得被百里狂徒硬生生抵住的黑龙真气如同喷射而出的烈焰,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咏月楼上的几人被映照的面目通红,一种难当的灼热之感逼的几人不得不往后退去。 尤其是以剑客自居实则是一名奇葩的苏如是,更是早已鼠头似的乱窜起来。 苏如是并非第一次见到六爪黑龙大发神威,但苏如是还是惊惧至极。 面对一条十数丈长的上古神龙,面对一个敢与这条龙斗在一起的百里狂徒,又有几人能做到淡定自若? 小色女是铁了心找死,苏如是却不想死。 苏如是从小流浪在外,无依无靠,凭借着一身偷鸡摸狗的本领才得以活在现在,又怎么甘心就这么死去? 苏如是想要逃,想要马上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但唯一通往楼顶的楼梯已被小色女毁去。 苏如是几番下定决心,想要从楼梯口跳下去,但天生就是恐高体质的苏如是仍然不敢。 等六爪黑龙与百里狂徒斗的愈来愈烈,苏如是已被铺天盖地的气机压的喘不过气来。 求生的意志告诉苏如是,他要是在不走,就算是不被人打死,也会被那些看不见的气机压的窒息而亡。 苏如是狠下心,想要逼着自己试一次,可只看了一眼隔了几丈远的下一层两条腿就禁不住的发抖。 苏如是下意识的往后退去,冷汗不停的流。 正时,正欲变化功法的百里狂徒一掌抵住了六爪黑龙吐出的真气,两股气机狂风般席卷而来,苏如是的衣发被吹的尽数飘起。 看着飘起的衣发,苏如是的脑海中闪出一道灵光,当即又惊又喜。 苏如是脱下身上的衣服,那本名为《奶奶在床上的日子》的旷世巨着顺势掉在了地上。 苏如是没有心思去顾忌。和性命比起来,一本书又算得了什么?若是连命都没有了,那看在多的书又有什么用? 苏如是手忙脚乱的将衣服撕成了两片,然后又撕成了四片,口头狠狠的骂道:“你们这群王八蛋,一个一个都想要老子死,你们要死就自己去死,老子可不陪你们这群狗娘养的…” 退出数丈的诡计先生远远的看着六爪黑龙这条身带神威的庞然大物,心头无声的像三宫主一样生出无力之感。 诡计先生的心里很明了,按照目前这种状况发展下去,就算是百里狂徒能够将六爪黑龙成功击退,如愿离开,其后果也是自己不想看到的。 小色女是不是真的会死在百里狂徒手里到还是其次,毕竟小色女是铁了心寻死,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了百里狂徒;可要是因为百里狂徒和六爪黑龙的争斗让明月厢有损,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此番来明月厢,本意是想拜访一下三宫主,好让慧殊公主与三宫主续一续多年未见的姐妹之情,却不料事态竟然会发展成这般地步。 诡计先生想要阻止,却无力阻止。 诡计先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大意了。 是自己太小看了清都山水郎。 如果计划的在周全一些,预料的在长远一些,那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诡计先生不禁长叹了一声,感慨道:“看来与清都山水郎的初次交手,是以我的失败而告终了。” 三宫主听得有些迷糊,想问诡计先生所说的“交手”是怎么回事,却没来得及开口。 被六爪黑龙打断过一次的百里狂徒功法已经运转完成,三拳两掌的“诛神掌”终于成招在手。 百里狂徒怒目凝神,大喝道:“该结束了!” 随即撤开左臂,以右掌奋力拍出。 诛神掌一出,压制着周遭一切的黑龙气机在一瞬间褪散,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如释重负。 只是六爪黑龙杀性已起,且占据优势,又怎会退让? 依附在六爪黑龙背上的小色女寻死心切,身负重伤,又怎肯在这个时候罢休? 小色女见百里狂徒使出诛神掌,不但不罢休,反而露出欣喜之色,嘶声回道:“来吧,结束吧,都结束吧!” 当下狂吟一声,来自上古神龙的真气从龙眼、龙嘴里作三股喷涌出来。 神龙真气与诛神掌力相对,惊爆之声顿时响彻天地。 两股堪称人、龙极限的力量互相冲袭,一时之间竟是形成了对峙之局,双方都不落下风。 小色女抓着六爪黑龙的一只龙角,挑衅道:“这力道还不够。” 百里狂徒目色低沉,狂喝一声:“再来!” 喝声未落,左手作拳击出,以阻住三股霸道雄浑至极的神龙真气,紧接着又拍出了一记诛神掌力。 这一掌气势更盛,威力更强,极速奔涌的气机让看着这一幕的人视线都有些模糊,仿佛连空间都要被撕裂。 六爪黑龙所携带的神龙真气在这一掌间莫名受制,对峙之局竟呈现出要被打破的前兆。 愤怒至极的百里狂徒丝毫不给六爪黑龙回旋之机,又一次狂喝:“再来!” 喝声间,诛神掌力第三次拍出… 三宫主能够感觉到六爪黑龙身带的气机明显和之前不一样了。 在百里狂徒使出诛神掌之前,六爪黑龙的气机是纵横捭阖、铺天盖地的,等百里狂徒使出诛神掌之后,六爪黑龙的气机却似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给遏制了。 三宫主远远看着已呈颓势的六爪黑龙,道:“想不到这诛神掌法竟然可以抑制神龙的气机。” 诡计先生脸色低沉,答道:“想必诛神掌法之所以能够诛神的秘密,也就在于此。” 三宫主道:“如此下去,那黑衣少女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慧殊公主有些不能理解,诧异的看向三宫主:“凌音妹妹还在为那为非作歹的妖女担心?” 三宫主绝美的面容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凌音也不知为何,凌音总觉得与这黑衣少女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慧殊公主道:“凌音妹妹又不认识这妖女,为什么会与她有亲切感?” 三宫主道:“凌音也不知道,凌音刚开始见到她时还是没有的,但刚才却慢慢的有了。” 慧殊公主想不明白,看向诡计先生亦没有得到答复,只得叹道:“凌音妹妹真的是太善良了。” 三宫主定了定心神,道:“与这个无关,凌音是在无意间受到了某种感应…” 对话声中,百里狂徒仍然时不时的狂喝。 “再来。” “再来呀。” “再来。” 每喝一声就是一记撼天动地的诛神掌力打出。 气机受制的六爪黑龙连续受了五掌,每受一掌就要势微一分,每受一掌吐出来的真气就要退散一分,等到百里狂徒第六掌袭来,六爪黑龙吐出来的真气已被拍的彻底崩散。 无比强大的掌力以破竹之势迎面而来,首当其冲的六爪黑龙尚能够支撑,可龙背的小色女却支撑不住。 小色女又一次受创,整个身子都被震飞而去。 六爪黑龙迫不得已,只得撇开百里狂徒回身相救。 被百里狂徒拍的彻底崩散的神龙真气如同无数绽放的烟火,布满了大半个夜空。 瑰丽至极,却也可怕至极。 只因那神龙真气化作的烟火有的消散在夜空中,有的却没有。 那些没有消散的神龙真气竟化作烈焰烧了起来。 落在地上就烧在地上,落在房上就烧在房上,有的甚至直接就烧在了空气中。 顿时,整个明月厢几乎都是火光一片。 率领诸多弟子立在禁地外的寄道姑命道:“救火!” 咏月楼的火有人救,可咏月楼上的火却没有救。 咏月楼上也有八九处着了火,尤其是落在楼梯口的那团火,烧的尤为猛烈。 苏如是把撕成碎条的衣服束在一起,在将一头绑住破裂的木板,一头绑在自己腰上,准备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苏如是看着一团神龙真气落在那本被清都山水郎借去过的书上,神龙真气连带着书一起燃烧起来。 那本书仿佛给了神龙真气养分,让那团火烧的比其他火都要高,并且还呈现出与其他金色火焰不同的幽蓝之色。 苏如是察觉到火焰里发出诡异的动静,甚至隐隐听见火焰中有嘶喊声传出:“杀呀,杀呀…” 苏如是吓得面无人色,毛骨悚然,顺着衣服撕成的布条就滑了下去。 两脚一落地,苏如是急忙解开腰上的布条,气都不敢喘一口直接就向楼下逃去。 几乎就在同时,又有一个东西从楼顶跳了下来。 那不是人,也不是物,而是一个字。 一个《奶奶在床上的日子》中的“奶”字。 原本只存在书里的字,竟从火焰中活了过来。 不但活了过来,还发出“杀呀,杀呀”的喊杀声,有意识向苏如是追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能走哪里去 三宫主也听到了楼梯口的动静,回过头来一看,却见幽蓝色的火焰中有一个接一个的字冒出。 那些冒出的字络绎不绝,争先恐后,不一会儿已多达数十个。它们步伐一致,井然有序,以突出的笔画为武器,伴随着“杀呀杀呀”的声音,直径向有人的方向扑来。 三宫主只知那被小色女绑来的少年一直都在楼梯口慌乱的徘徊,却不知道其中的变故,向四周看了看,却已不见苏如是的身影。 慧殊公主从未见过写在笔上的字竟然还能像人一样的活过来,大惊失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诡计先生只看了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玄机,道:“这是一门自奇门遁甲中推衍而来的异术,名为万字连城。” 慧殊公主脸色有些惨白,道:“我只听闻,古有奇人能够撒豆成兵,却不曾想书本上的字竟然也能如此。” 诡计先生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经法之妙,玄机难测。” 慧殊公主心思稍定,疑问道:“如此精妙之法,为何会出现在明月厢?凌音妹妹坐镇明月厢一年有余,江湖上几乎已人尽皆知,又是何人有这等胆量敢在明月厢布下此法?” 逼问过苏如是却没有得出结果的诡计先生早有所料,苦笑道:“除了无所不用其极的清都山水郎,又还能有谁呢?” 从烈焰中冒出来的字愈来愈多,伴随着的“杀呀杀呀”之声亦愈来愈大。 三宫主察觉得到,整个咏月楼都被杀气所包裹,这些从烈焰中冒出来的字已不是简单的字,而是被人以异术操控,变成了一个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 面对小色女和百里狂徒还能以话语进行周旋,可面对这些杀气腾腾的字又得如何应对呢? 当先扑上来的字已经临近,三宫主来不及多想,让自然经随心念而运转,云袖一挥,一股深得道家神韵的真气浩然击出。 被小色女缠了许久的三宫主一直没有还手,如今为解围而主动出击其气势自然是磅礴无比,那真气如同江流奔涌而去,所过之处,从火焰中冒出来的字无不触溃。 触溃的字化作笔画散落在地,那本在火焰中燃烧着的书被震飞出来,四周杀声顿歇。 慧殊公主并非江湖中人,却也看得出三宫主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击实则非同小可,欢喜的赞道:“凌音妹妹真是厉害,一出手便将这异术给破了。” 诡计先生欢喜不起来,面色如初道:“没有这么简单——” 话音未落,杀声再次响起。 放目看去,却见那本被烈焰焚烧过的书竟然完好如初,打开的书本发出幽蓝色的光,正一页一页如遇大风般不停翻过,剩余的字继续往外冒出。 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笔画也没有消失,而是七零八碎的拼凑回去,重新向有人的地方扑来。 三宫主目色一沉,扬起柔荑来正要出手,诡计先生上前数步,伸出诗扇阻道:“三宫主无需在动手了。” 三宫主道:“先生可有更好的应对之法?” 诡计先生道:“暂时还没有,不过这事端既是因在下所起,自然也当由在下来结束。” 三宫主道:“那先生又打算如何结束?” 诡计先生看向那本被清都山水郎投下异术的书,正色道:“清都山水郎是为了报复在下才借书本布下的此法,在下会将这些字引到洛阳城外去,然后在伺机破解,慧殊公主就暂时托付给三宫主了。” 三宫主黛眉一动,问道:“为何要将这些字引到洛阳城外才寻求破解之法?” 诡计先生不答,只是拚出剑指往眉心一抹,一道玄之又玄的诡异气机自眉心引出。 诡计先生往前一震指,那道气机掠过所有冒出来的字,然后冲向闪着蓝光的书本。 气机包裹着书本,随着诡计先生一同从咏月楼飞出,已经冒出来的字也在这时改变了方向,如影随形的跟了上去。 三宫主年纪虽幼,但不论是对当今天下的各派武学还是道家心法都有过十分深入的了解,只不过当诡计先生刚才运转气机时,三宫主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诡计先生运转的气机不但玄之又玄,而且接近与无,在不运转的情况下几乎让人察觉不到,要不是诡计先生随慧殊公主一起出现在江湖上,只怕真会被人当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三宫主心知诡计先生高深莫测,便也没有多想,转而向慧殊公主问道:“慧殊姐姐,先生为何非得要将这些字引出洛阳城才寻求破解之法?” 慧殊公主看着诡计先生消失在月色里,道:“他是担心那清都山水郎还有后手,继续争斗下去,会给凌音妹妹的明月厢带来更为严重的破坏。” 三宫主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明月厢受损凌音是可以重修的。” 慧殊公主握住三宫主的柔荑,笑道:“凌音妹妹生性纯真,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明月厢有这么多的禁地,一旦受损那绝不仅仅是毁掉几栋楼而已,还会影响到冷艳宫在江湖上的威名呀。” 三宫主顿了一顿,过了一小会才轻叹了一声,道:“原来如此,看来还是姐姐和先生想的长远一些,凌音虽是不在乎什么威名不威名的,可事情要是闹的太大,损害到了冷艳宫的基本利益,两位姥姥和各大护宫使者肯定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慧殊公主笑道:“凌音妹妹放心,清都山水郎的奇门异术在怎么厉害也是难不住诡计先生的,如今只要等百里狂徒解决了那作恶多端的妖女便可平息今夜的风波了。” 三宫主抬头看向天际,只见月色下的人龙大战攻守已完全易形。 与六爪黑龙巨大的兽身相比,百里狂徒的人身无疑要显得渺小许多,但百里狂徒命格独特,战的越久便越狂,战的越狂便越强,愈是威风凛凛。 出了十数掌,百里狂徒的诛神功法已彻底铺开,其掌力势同连环,携带着夜色和月色翻江倒海般拍向六爪黑龙,可谓是凶猛至极。 从百里狂徒转变功法后六爪黑龙的气机就被莫名压制,原本的上风逐渐变成了下风,六爪黑龙仗着自身的神龙之力和无坚可摧的躯体尚能继续坚持,但小色女却坚持不住。 尽管六爪黑龙挡去了大部分掌力,可掠过的余波还是让小色女无法承受,要不是小色女乃是由条天山的那位神女所出,只怕是十条命都不够死。 小色女虽没有彻底死去,却已与死人无异。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脑海里的意识一点点的淡去,百里狂徒的掌力将其震向哪里,她便飘向哪里,如同一片在风中翻飞的落叶。 六爪黑龙一边护着小色女一边与百里狂徒缠斗,一身气机被压制的愈加厉害,颓势愈加明显。 慧殊公主看着望向天际半响都没有动静的三宫主,道:“凌音妹妹还在为那妖女担心?” 三宫主神色低沉,似是正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凌音…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明月厢。” 慧殊公主一脸愕然。 慧殊公主有些想不明白,为非作歹的小色女先是多次无理取闹的挑衅自己和三宫主,然后又故意侮辱百里狂徒,挑起百里狂徒的战意,分明就是存心找死,为何三宫主还会有这样的想法? 一个人就算在怎么善良,也不至于善良到这种程度。 难不成仅仅只是因为那所谓的亲切感? 三宫主决心下定,忽的挥出一袖,一阵只有应召之人才能听到的风铃声随即送了出去。 紧接着,一条倩影从咏月楼闪出,惊鸿似的没入了月色当中。 三宫主去势极快,快的慧殊公主根本来不及阻止,连喊出的那一句“凌音妹妹”都没有听到。 下了救火令的寄道姑率领一众宫中高手护立在禁地之外。 寄道姑知道今夜的贵客非比寻常,没有三宫主的命令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让宫中弟子介入,以免把事情闹的太大,一发不可收拾。 寄道姑一直在等。 直到三宫主挥出一袖,寄道姑才等到了密令。 寄道姑会过意,当即一甩浮尘,向咏月楼凌空飞去。 呼喊出声的慧殊公主看着寄道姑落在楼上,问道:“寄厢主突然上楼,是有何指示?” 寄道姑作揖行礼:“奉三宫主之命,特来请公主前往闻香小筑暂坐歇息。” 慧殊公主看了看已掠入百里狂徒气机当中的三宫主,道:“凌音妹妹卷入与百里狂徒的战局当中,我怎能去歇息呢?” 寄道姑道:“慧殊公主无需担忧,三宫主向来机谨入微,既已出手想必另有对策,如今咏月楼已不安全,慧殊公主若继续停留在此,只怕是会让三宫主分心。” 慧殊公主心中不愿,却耐不过寄道姑言之有理,只得随寄道姑离开咏月楼。 临走前尚望着三宫主叹道:“凌音妹妹啊凌音妹妹,江湖险恶,人心不古,你如此菩萨心肠,可让姐姐怎么放心得下。” 寄道姑等来了三宫主的密令,其他弟子却没有。 其他弟子等来的是一个只剩下一件单衣,气喘吁吁狼狈至极的少年。 那是苏如是。 苏如是摆脱了那个遗漏下来的字,亡命般的逃下楼,看见有门的地方就狂奔了过去。 他想立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逃到门口的他却远远的看见了一个个持刀负剑的锦衣女子。 那些女子容貌靓丽,目色清寒,一看就是大多数人都惹不起的主。 没有去救火能够继续护立在此的弟子,自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苏如是一下楼就被她们发现了。 只不过她们没有动,而是像没有发现般的立在原地。 苏如是连忙折了回来逃向另一扇门,逃到门口看到的却是一样的场景。 苏如是连续换了五扇门,门对面的长廊里都立着护卫的冷艳宫弟子,苏如是这才发现这个地方已经被包围了。 苏如是好不容易才从咏月楼上逃下来,片刻也不敢耽误,暗自在心里盘算道:“真是该死,大半夜的这些娘们不去睡觉一个个的守在这里干什么?老子和她们无冤无仇,她们应该不会要老子的命吧?这好像也不一定,看她们的样子就好像老子欠了她们钱一样…” 心急如焚的苏如是将她们和小色女做了一下对比,顿时觉得这些女子都成了菩萨:“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子必须要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老子又没惹她们,老子就不信她们也想要老子的命!” 苏如是挑了一扇人数最少的门,提着胆子走了上去。 护卫在禁地之外的女子都没有动,直到苏如是提心吊胆的走上来,即将要擦肩而过的时候当先而立的女子才冷不伶仃的道:“站住!” 苏如是被这两个字吓出了一声冷汗:“什…什么事…” 当先而立的女子看都不看苏如是一眼:“来者何人,竟敢夜闯明月厢?” 苏如是结结巴巴道:“老…老子苏…苏如是…” 也不知是那女子听到老子一词有些不爽,还是本就有这个想法,二话不说就喝出两字:“拿下。” 苏如是还想逃,可他的动作在这些女子眼中实在是太过缓慢。 苏如是还没来得及动,两道剑锋就齐刷刷的抵住了他的脖子。 三宫主倩影蹁跹,掠过百里狂徒的气机,避开百里狂徒的掌力,出现在了六爪黑龙身后。 三宫主凌空而立,如同仙子临凡,看了小色女一眼,这才发觉小色女双目紧闭,面无人色,似是已陷入昏迷。 三宫主无心卷入战局当中,伸出柔荑虚空一探,破开六爪黑龙的气机,托住小色女的躯体便飞离了明月厢。 六爪黑龙察觉到小色女被人带走,这才奋力撇开百里狂徒,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回身向三宫主追去。 被小色女又是侮辱又是破口大骂的百里狂徒怒喝一声“混账”,亦急追而上。 不过片刻之间,三宫主已托着小色女飞出数十里,一人一龙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机从天地之间白浪般的掠过,如影随形的跟着三宫主。 放眼当今天下,正值豆蔻年华却已权掌冷艳宫的三宫主其修为绝对算得上是难逢敌手,主修的“自然经”更是所有道门功法中的集大成者,不可谓不是高深莫测,奈何今夜碰到的却是名动天下的百里狂徒。 三宫主心知百里狂徒不会放过小色女,所以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就带走了小色女。 三宫主心知摆脱不了百里狂徒的追击,但三宫主还是决定试一试。 三宫主的心里很是庆幸。 庆幸自己在半月前突破了自然经的瓶颈,一身修为正式迈进“入圣”之境,这才得以和百里狂徒保持距离,不至于被百里狂徒一下子追上。 同时也庆幸洛阳城与条天山离的并不远。 三宫主打算将小色女送回条天山。 只要将小色女送回条天山,百里狂徒在想要小色女的性命就得先过小色女的娘亲那一关。 任由小色女的娘亲在怎么绝情,三宫主也不相信一个娘亲真的会抛弃自己的女儿,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别人杀死。 三宫主坚信小色女的娘亲一定有这个能耐,就算小色女的娘亲不是完整的神女之身也能从百里狂徒的手中救下小色女,毕竟那是因劫难坠入洛水之底沉睡数千年,从而得以遗留在人间的唯一上古神女。 只不过,三宫主还是有些担心,担心自己找不到条天山。 江湖上有许多关于条天山的传闻,这些传闻真假难辨,听上去很是荒唐。 譬如说,条天山上有一座一帘春梦楼,那位神女就是一帘春梦楼的楼主,而一帘春梦楼的楼主放荡至极,人尽可夫。 譬如说,条天山位于洛阳城西北方向的六十里外,在远处看能够看的分外清楚,但走近了看却成了一片空白;许多男人都想上山会一会那位楼主,看看那位楼主是不是真的人尽可夫,结果都是无功而返。 譬如说,一帘春梦楼曾在天南地北诸多地方出现,有人甚至在家门口看见过。 三宫主不在乎其他传闻的真假,三宫主只求条天山确实是位于洛阳城西北方向六十里外就好。 三宫主凝神提气,极速飞掠,把一座又一座的大山留在身后,只求能早一些到达条天山。 在离开洛阳城五十余里的地方,三宫主果然看见了一座山。 三宫主料想那就是条天山。 只因那座山鹤立鸡群般坐落在群峰之中,一轮偌大的明月当空照下,尚隔了十余里三宫主已能感觉到那座山有灵气涌动。 只因其他的山峰尽是漆黑一片,唯独那座山有奇异的灯火亮起。 三宫主大喜,为了不让那座山像传闻中一样从眼前凭空消失,当即聚精会神,以最快的速度向那座山飞去。 三宫主已快极。 快的胜过流星,胜过闪电,已是人目难辨,奈何却有一点寒星比三宫主还要快。 那寒星,从出现在三宫主瞳孔中的微弱一点到出现在三宫主身前,不过是刹那之间。 迎身而上的三宫主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闪躲,直接就被那点寒星洞穿了身子。 三宫主胸口一空,气机尽散,直接从空中坠下。 那寒星并没有因为洞穿三宫主的身躯停滞下来,而是继续向前矢去。 还有四五里远的百里狂徒看着三宫主从空中落下,也看着向自己急矢而来的寒星。 百里狂徒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点寒星。 百里狂徒很清楚,矢来的并不是什么寒星,而是一杆枪。 一杆携刻着古老符文的银枪。 百里狂徒想都没想,举起掌就迎了上去。 银枪来势奇快,百里狂徒去势也不慢,枪与掌一触,群峰之上顿时气劲迸射,狂风乱卷。 对峙片刻之后,终是银枪的余劲用尽,化作一阵云烟消失在夜色中。 百里狂徒飘身从空中落下,向远处的条天山冷笑道:“没有恢复真身就不要出手献世,如此一枪,简直让昂怀疑你是不是浪得虚名——” 从空中坠落的三宫主单膝跪在地上。 在身子被洞穿的一刹那,三宫主只觉得自己是要死了,脑海中几近一片空白,仿佛连时间都要静止,可落在地上的三宫主竟又渐渐的恢复了意识。 三宫主惊魂未定,冷汗如雨,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待气息缓和一些后,三宫主用手摸了摸被洞穿的部位,却发现那个部位完好如初。 三宫主低头看了看,同样也没有看到伤口,不禁在心头暗自附道:“这是怎么回事,按照常理来说我就算不死也是重伤,怎么会一点伤都没有?这是自然经起到的作用,还是…” 不等三宫主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一团黑影已笼罩在三宫主头顶。 六爪黑龙探出龙头,怒目圆睁,对着三宫主就是一声狂吼。 三宫主知道六爪黑龙护主心切,连忙一边以手遮面一边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和你一样,都是想救她的。” 六爪黑龙没有说话,也不能说话,可有人却说道:“你觉得,你能救得了她?” 说话的声音浑厚无比,三宫主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三宫主看了看昏死过去的小色女,道:“我是救不了她,但有人却可以。” 百里狂徒停下步伐,道:“你是说那座山上的人?” 三宫主缓缓站起身,道:“不错。” “你把她带来这里,就是想让那座山上的人救她?” “不错。” 百里狂徒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山野间回响,久久都没有停下。 三宫主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百里狂徒大笑道:“你可知道,刚才那一枪为何会出现?” 刚才的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三宫主确实不知。 百里狂徒道:“那一枪是在阻止你,那座山上的人不想你把她带上去。” 三宫主听了这话,心头暗自一惊,但坚持自己想法的三宫主并不这么认为,很快又平静下来。 百里狂徒冷笑道:“你若不信,不妨在往前试试。” 三宫主不是想着试一试,而是必须要继续向前。 三宫主托着小色女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把小色女送回条天山,如今条天山就在眼前又怎能半途而废? 三宫主重新托住小色女,准备向条天山继续前进,可三宫主方才起身便又看到了一点寒星。 被寒星袭击过一次的三宫主也看清了那是一杆银枪,三宫主只好侧身躲避。 三宫主落回地上,好半响都没有动作。 这一枪虽然没有击中三宫主,但给三宫主带来的震撼丝毫也不亚于那被贯穿身子的一枪。 难道,真如百里狂徒所说? 三宫主难以置信,决定再试一次。 这一次三宫主没有在跃身而起,而是抬起脚向前走去。 才走出一步,远处的山上又有一杆银枪矢来。 银枪划破夜空,瞬息即至,“噌”的一声落在三宫主脚下。 这一枪的意思已非常明显。 三宫主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事态竟然正如百里狂徒所说。 百里狂徒看着三宫主的背影又一次大笑起来:“现在你相信了?” 三宫主没有回答,那颗善良的心在无声中沉到了脚底。 三宫主本来还担心条天山会像传闻中一样从眼前消失,却万万没想到小色女的娘亲会直接不让自己上山。 小色女的娘亲既然已发现自己来到了这里,又怎可能发现不到小色女正在被百里狂徒追杀? 明知道女儿性命难保,还视若无睹的冷眼旁观,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娘亲才能做出来的事? 百里狂徒见三宫主已经相信,便也不在笑了。 时常仰天大笑的百里狂徒其实并不喜欢笑,只有在碰到极其好笑的事、极其高兴的事,百里狂徒才会笑。 三宫主既然已相信,那就不好笑了。 不在笑的百里狂徒神色低沉,目色低沉,语气也很低沉:“昂不妨告诉你,纵是那座山上的人愿意让你上去,昂也会杀她,无论她去到任何地方,昂都必杀她。” 三宫主早就料到百里狂徒不会轻易放过小色女,所以才会想着把小色女送回条天山。 如今事态发展成这样,三宫主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苦笑道:“百里先生不愧是古往今来第一狂人,谁都没有放在眼中。” 百里狂徒听得出三宫主的这句话带着一丝无奈的讥讽,也不生气,有意问道:“你可知道那座山上的人为何不肯出手相救?” 三宫主苦笑道:“难道是那位神女无力相救?” 百里狂徒道:“你还不算太笨。” 三宫主不在答话,只是继续苦笑着。 三宫主不相信那位绝世独立的神女会无力相救。 只不过那位神女不肯出手,这些都已不在重要,百里狂徒要怎么认为那就怎么认为吧。 百里狂徒也没有在说话。 要说的话已说尽,此刻已无话可说。 山野间除了六爪黑龙时不时发出的低吟,便只剩下风声。 百里狂徒双手负于身后,昂首立在风中,开始思量要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事。 小色女是必须要杀的,可面前这个多管闲事的豆蔻少女呢? 思量至此,昂首而立的百里狂徒莫名觉得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落寞之感涌上心头。 那轮明月还似往年模样,经历过成千上万个夜晚,从来都不曾改变。 那满天的星火也似往年一样,穿越过无数岁月,从来都不曾淡去。 可为何,人却会老去,这片江湖却会凋零呢? 凋零的最负盛名的还是百年之前的那些人物,凋零的连一个新的对手、哪怕是一个合格的对手都找不到。 寂寞。 真的是太寂寞了。 深感寂寞的百里狂徒发出了一声长叹,道:“你走吧,看在你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算得上是一颗好苗子的份上,昂饶过你这一次。” 能被百里狂徒饶恕无疑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三宫主完全高兴不起来。 三宫主并没有改变要救下小色女的想法。 平复好心神的三宫主转过身来,向百里狂徒行了一礼,道:“多谢百里先生的爱护之情,可凌音…暂时还不能走。” 百里狂徒目色中露出一丝惊奇:“你不肯走?” 三宫主道:“要是一开始就没有插手,凌音可能会头也不回的走,可如今是凌音把她带来了这里,凌音在怎么样也不能丢下她一走了之。” 百里狂徒道:“那你的意思是——” 三宫主道:“凌音要带她一起走。” 百里狂徒一听这话,就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顿时仰天狂笑起来。 三宫主知道自己有些不知好歹,但三宫主已没有选择。 正如三宫主所说,是她把小色女带到了这里,要她在这个时候抛下小色女任其被百里狂徒杀死,这种事情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三宫主没有打断百里狂徒的狂笑,而是转过头看了看小色女,又看了看在空中盘旋着六爪黑龙,忽的低声道:“带她走,走的越远越好!” 说话间,纱袖一挥,已将小色女抛了出去。 六爪黑龙接住小色女,回身就往看不见顶的云霄冲去。 “想走?能走哪里去?” 百里狂徒狂喝一声,一掌拍出,身形也跟着拔地而起。 百里狂徒一动,三宫主也跟着动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月愈寒 百里狂徒动,是想阻下六爪黑龙,三宫主动,是想阻下百里狂徒。 为此,三宫主不惜主动向百里狂徒拍出了一掌。 三宫主拍出这一掌并不是为了打伤百里狂徒,而是只想阻下百里狂徒,所以并没有夹带多少气力。 三宫主料定百里狂徒一定会因为自己不识抬举的出手而动怒,一动怒就会暂时停止对小色女的追击,从而转向自己。 事情也正如三宫主所料。 百里狂徒不闪不避的挨下这一掌,然后从空中飘身落下。 三宫主一动不动的看着百里狂徒魁梧宽厚的背影,看着那一双能够使出“三拳两掌”的手在腰后缓缓握紧。 三宫主听到了一阵格格的响声。 月,愈寒。 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风,骤烈。 飘飞了两人的衣发。 “既然出了手,那就不要停下来!” 低沉的声音自骤风中传出,百里狂徒不过是一振负在身后的拳头,一道足有大半丈高的拳罡已呼啸而出。 三宫主不能确定百里狂徒是不是今生遇到的最强对手,三宫主只能确定自己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顶尖的对手。 刚见到百里狂徒时,三宫主还打算息事宁人,想着尽量避免与百里狂徒发生冲突,不与百里狂徒动手,如今陷入这进退两难的境地,除了动手阻下百里狂徒便再无他法。 既然身为冷艳宫的三大宫主之一,那就当有一宫之主的模样。 既然身为冷艳宫的三大宫主之一,那就当有面对天下强者的勇气。 这是从一出生就已注定的宿命,更是这一生所要肩负的使命。 想到这里,三宫主有些释然。 既然已走到这一步,那就欣然走下去吧。 当即柔荑翻动,功体尽提,以双掌接下百里狂徒的拳。 百里狂徒说不要停下来,就真的没有停下来。 三宫主方才接下这一拳,第二拳就已经打了出来,在接下第二拳时,第三拳又打了出来。 百里狂徒一口气打出了二十一拳,每一拳都势若千钧,足以摧山倒海。 三宫主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大意,一口气接下了二十一拳。 二十一拳不过顷刻之间,来的快,去的也快。 在这之间,两人的脚下都不曾移动半步,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机冲击在一起,互不相让,将夜色与月色相融的天地分为两半。 看着终于不在唯唯诺诺的三宫主,百里狂徒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很好,不够这还远远不够——” 话音未落,百里狂徒再次出拳。 他收紧气机,聚力于拳,不与三宫主在表面上做无谓的充斥,直接欺身而上。 三宫主看着扑来的百里狂徒,只觉得扑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凶悍无比的猛兽。 猛兽尚未临近,来势已迫人心弦。 三宫主目沉如水,心平如镜,双掌于胸前交错引动,将气机凝在身前,想要拦下扑来的百里狂徒。 百里狂徒嗜战成性,经历过的大战、恶战至少也有成千上百场,无论是以修为为基础的对峙还是以命相杀的近搏都是信手捏来,但三宫主不一样。 三宫主不但不嗜战,相反还很厌战。 最重要的是,三宫主还是第一次碰到百里狂徒这样的高手。 这样的高手绝不能让其近身。 一旦近身,稍有不慎就会有致命的危险。 只不过百里狂徒既已打算近身,那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当即出拳如雨,一拳又一拳的打在三宫主的护体气机上。 百里狂徒每打一拳,山野间就会传出“轰”的一声爆响,三宫主的胸口也会跟着倏的一跳。 拳意如利刃般纷飞。 拳罡似火焰般舞动。 拳风一阵又一阵的刮出,铺天盖地。 百里狂徒一连打了上百拳,三宫主以逸待劳的接了上百拳。 这上百拳不蔓不枝,一气呵成,看上去能给人一种轻描淡写之感。 但也只是看上去而已,只有三宫主才知道有多不好受。 三宫主每接下一拳,就等同于被一个巨物猛的撞了一下,那个巨物足有上千钧重。 每被这个巨物撞一下,三宫主的心口都会倏的一跳,浑身的血流都会骤然一收。 等被撞了上百下后,三宫主绝美的面容已开始不受控制的发红,一颗心更是在胸口狂跳不止。 百里狂徒也毫无轻描淡写之感。 百里狂徒不出手就是不出手,一出手就不可能是轻描淡写的。 百里狂徒只是有些惊奇。 惊奇三宫主竟能连受自己上百掌。 三宫主面容虽红,心跳虽剧,但脚下从始至终都不曾移动半步,一身气机亦没有露出颓势。 放眼当今天下,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人物并不是没有,但绝对屈指可数。 这些人物,要么是不与世出的江湖顶峰,要么是坐镇一方的名门宗师,绝不应该是一名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 就算这名少女是冷艳宫的三宫主,就算三宫主的资质在好、悟性在高也不应该。 然而,三宫主却做到了。 百里狂徒知道这是为什么。 三宫主能够做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与她修炼的功法有关。 三宫主修炼的功法,是根据道家经典所化的自然经,也是冷艳宫三大秘典中最为难练、最为博大的一套功法。 正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而道法自然。 修炼者的心念越纯,境界越高,其功体便越是“自然”。 百里狂徒能够察觉到,有相当一部分的掌力尚未逼近三宫主就被化为无形,而打向三宫主的掌力在自然经的运化下也隐隐有反噬的迹象。 打出的掌力愈重,反噬的迹象便愈加明显。要不是百里狂徒的根基实在是太过深厚,在如此猛烈的攻击下,只怕是也会像小色女一样压制不住。 百里狂徒这才发现是自己低估了面前的少女。 面前的少女竟能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将自然经修炼到这个程度! 倘若在修炼个十年、二十年,那又会达到哪种程度? 这少女既然能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将自然经修炼到这个程度,那她的那两位姐姐又将九变经和三问经修炼到了什么程度? 原来,如今的江湖也有能成大器的后生,这片江湖并不是后继无人。 百里狂徒不禁又一次狂笑起来。 他笑自己的目中无人,也笑这片凋零了许多年的江湖终于让他看到了一丝生机。 他的笑声越狂,他的战意就越盛;他的战意越盛,他的功体就越强。 他笑着向前,也笑着出拳。 三宫主不用想也知道,百里狂徒这一次出拳要比上一次更为凶猛,接下来的争斗肯定会更难应对,可三宫主还是不想让百里狂徒近身。 百里狂徒一旦近身,铁定就是一场无所顾忌的搏杀,这样的搏杀不但随时有致命的危险,还会愈加激发百里狂徒的战意。 如今的百里狂徒,战意已相当旺盛,要是在被激发,后果只怕是谁也承受不起。 三宫主不想与人拼个你死我活,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只得再次提起自然经,全力相阻。 奔涌如潮的气机通过玄之又玄的自然经运化,在三宫主身前发出刺目的光,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面偌大的明镜。 明镜易碎,却偏偏挡住了百里狂徒的拳。 百里狂徒一拳又一拳的打出,明镜也配合三宫主的双掌一拳又一拳的挡下。 一时之间,拳影重叠,光影交错,迸散开来的气劲牵动方圆数里,化作狂风向四周呼啸而去。 百里狂徒的拳头,无疑是天下间最为霸道的拳头,可三宫主修炼的自然经同样也是天下之最。 在冷艳宫的三大秘典中,九变经和三问经都是以进攻为要,唯独深谙道家神韵的自然经是以防守见长。 道可道,非常道。 道法自然,自然无为,无为而不无为。 自然经堪称是天下间最为难解的防守之招。 只不过最为难解并不是无法破解,尤其是对于百里狂徒来说。 当一个人的修为达到百里狂徒这种境界,这世间的任何功法都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百里狂徒大可以使用更为精妙的招式,让三宫主自顾不暇,不能在像如今这般专心致志的运转自然经。 百里狂徒甚至可以像对付六爪黑龙一样直接转变功法,用“三拳两掌”中针对人的功法来对付三宫主。 但百里狂徒没有这么做。 百里狂徒只是凭着自身的根基一味的出拳,连最简单的招式都没有使将出来。 百里狂徒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拳头打不倒的对手。 三宫主既然凭自然经挡下了这么多拳,那就要看看这所谓的自然经还能挡下多少拳。 百里狂徒不相信他的拳头破解不了自然经。 对于其他的江湖人士而言,这是一种偏执,是一种莫大的忌讳,很多人就是在这上面吃了大亏,乃至是付出了性命,可对于百里狂徒而言这却是一种乐趣。 百里狂徒不好色,不好财,不好名,不好权,唯独只好战。 战的越尽兴,百里狂徒就越充实,越感愉悦。 弃长取短又如何?偏执又如何?就当是多给对手一些机会而已,百里狂徒只要战也就足够了。 百里狂徒的拳越出越快。 快的连拳头都已无法看清,只剩下一重又一重的拳影残留在空中。 拳与自然经相触的巨响,如同霹雳惊雷,震耳欲聋。 三宫主全力运转自然经,将自然经提升到自身所能达到的境界,这才得以接下百里狂徒的这一番出拳。 可接了百里狂徒上百拳的三宫主,心跳和血流本就快了不少,如今面对百里狂徒这般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加剧。 在看一口气出了好几百拳的百里狂徒,不但完全没有力竭的迹象,反而还越战越勇,越战越凶,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 三宫主了解过百里狂徒的故事。 在百里狂徒挑战过的对手中,有好几位都是二三十年前的江湖大能,其修为不说一定要比百里狂徒高出多少多少,至少也能与百里狂徒平齐,有两位甚至都重伤了百里狂徒,可这些江湖大能最后却无一例外的死在了百里狂徒手下。 死因是——气断、力竭。 了解到这些故事的三宫主尚不能理解,一个修为能与百里狂徒平齐的江湖大能,怎么会活生生力竭而死,直到与百里狂徒对战至此,三宫主才逐渐明白过来。 原来,百里狂徒一旦动了手,那就很难在收手。 原来,正常人的气力是越用越枯竭,百里狂徒的气力是越用越充沛。 现在的百里狂徒还很清醒,并没有变成真正的狂徒,要是百里狂徒像传说中那样在战意的充斥下失去理智,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局面? 三宫主不敢想象。 那绝对不是十三四岁的三宫主能够应对得了的。 哪怕是还很清醒的百里狂徒都应对不了。 因为,在心跳与血流的一再加剧下,三宫主的气息已经乱了。 气息一乱,三宫主便无法在全力运转自然经。 三宫主唯一能抗衡百里狂徒的功法就是自然经,倘若连自然经都不能全力运转,那接下来的境地可谓是极其不妙。 三宫主自知敌不过百里狂徒,最多也只是仗着身怀自然经能够阻一阻百里狂徒,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支撑不住。 三宫主想要停手,又或是闪退开去让气息平复一下,可百里狂徒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百里狂徒的拳出的太快,每一拳都极为凶猛,别说是抽身而去,就连分一下心都将陷入不死即伤的险地。 三宫主没有办法,只能苦苦硬撑。 可硬撑也只是权宜之计。 不过眨眼之间,百里狂徒又打出了十数拳,几个眨眼间百里狂徒便打出了近百拳,三宫主连硬撑的气力都没有了。 三宫主不停的喘着气,还想着通过呼吸来缓解彻底乱了的气息,可不管呼吸的多么剧烈始终都无济于事。 三宫主绝美的脸颊变成了前所未有的惨白之色,豆大的冷汗从粉额上一滴接一滴的滚落。 三宫主只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闪退开去。 继续死命硬撑不但抵抗不住百里狂徒的拳,还会让气力更加枯竭,到时在想退去只怕是更无机会。 三宫主决心下定,随即收敛气机将其全部聚于身周,右掌奋力拍出挡住百里狂徒的拳,身躯借势往后急掠而去。 三宫主的气机一收,百里狂徒的气机连带着漫空的拳影顿时就像洪水决堤般奔涌而来,所过之处沙石飞卷,满地惊雷乍响。 三宫主去势已快极,只瞬息之间便掠出了上百丈,可百里狂徒拍出的拳却似如影随形。 纵是卸去一部分掌力,仅仅只保证自身不为百里狂徒所伤,再借着百里狂徒凶猛无比的拳势,三宫主也还是摆脱不了。 就在这一退一进的瞬息之间,百里狂徒又打出了十数拳,三宫主虽然将一身气机全部护在身周,但重心却在后撤,每接下百里狂徒一拳,三宫主的右臂都要麻上一分,气血更是不受控制的为之窜涌。 等接到第十三拳时,气血已窜上咽喉,三宫主紧咬牙关,强行压下那股窜上来的气血,却仍有一丝甜意出现在喉头。 三宫主心里很清楚,如今不仅是支撑不住、退避不开,还硬生生被百里狂徒打出了内伤;那股气血虽暂时被强行压下,可只要在接百里狂徒几拳,还是会喷将出来,而且会喷的更多,伤的更重。 然后神奇的是,三宫主竟没有在接到百里狂徒的拳。 三宫主急忙抓住机会全力掠出,直到掠出四五十丈远才停下身形。 一停下身形,便以剑指平着咽喉摁下,一身不受控制的气血这才有所平复。 三宫主想到刚才的变故,正有些奇怪,却有惊人一幕映入眼帘。 只见四五十丈外的百里狂徒如立风眼当中,一身麻衣飞卷,须发尽张,手头将骤然停下的十数拳化为一拳,气机肉眼可见的迸射出来,远远看去,犹如电闪。 百里狂徒缓缓收臂,动作缓慢而又沉重,仿佛连百里狂徒自己都掌控不了那一拳的拳力。 三宫主方才平复几分的神色,顿时又白了。 那一拳,肯定是接不下的。 可那一拳,马上就要打出。 百里狂徒缓缓收臂就是为了打出那一拳。 三宫主什么都不在想,立即就往后退。 后退并不能化解这一拳,三宫主还出掌。 不等那一拳打出就开始出掌。 竭尽全力的出掌。 三宫主出了七掌,那一拳才在百里狂徒的一声大喝下打出。 那一拳气势磅礴已极,伴随着奔雷声、猎猎风声,在山野间飞纵。 凄寒的月色下,如开一线白浪。 白浪过处,地裂石崩,草木尽枯。 三宫主竭尽全力拍出的七掌,竟在那一拳下一触即溃。 三宫主还在出掌。 一边急退,一边出掌。 三宫主接不下那聚集了百里狂徒十数拳之力的一拳,只能在百里狂徒没有追击的情况下,借助空间与时间去化解那一拳。 三宫主相信,只要空间足够大、时间足够长、出掌足够多,就能削减那一拳的拳力。 只有削减了那一拳的拳力,才能凭着自然经接上一接。 这是三宫主唯一能想到的破解之法。如果这样都化解不了那一拳,那三宫主就只能听天由命。 三宫主退出了两百余丈,打出了整整二十掌,每一掌都用了全力。 三宫主还想再退几丈,再出几掌,让那一拳再削减一些,可那一拳已欺身而来。 三宫主再退已来不及,再出掌相阻便没有时间去接那一拳,只得立定身形,迅速翻转双掌,作“道法无极”势,奋然接下那退无可退的一拳。 这一接明显与之前不同。 之前的三宫主与百里狂徒一样,只凭自身的根基相抗,并无招式可言,而这一次三宫主已出了从未对人出过的招式。 道家经典将万物之间的联系分为四种,据其所化的自然经亦可分为四境,依次为人、地、天、道,三宫主所用的“道法无极”便是出自第二境的第一绝势。 这一绝势让讲究“自然”的自然经不在自然,原本“自然”且被动的气机在这一绝势下,亦变得和百里狂徒打出的拳一样逼人无比。 不同的是,百里狂徒的逼人之处在于刚猛、霸道、所向披靡,这一绝势的逼人之处在于沉稳、浩荡、不容侵犯。 两股逼人的气机,如同两匹脱缰的野马撞在一起,激荡的气劲在轰然巨响下作出一幅绚丽的画。 气劲久久没有散去,画也一直在月色下叠现,但三宫主终究是接下了那一拳。 付出的代价是,冷汗直流,连退六步,气血再次乱窜。 三宫主庆幸退的足够快,足够重视那一拳,要是反应慢一些,掉以轻心一些,结果必然是伤上加伤。 三宫主剧烈的喘息,尽力平复着气血,却见一条人影忽然拔地而起。 那条人影凌空而立,右手收拳于腰,大喝道:“再来——” 三宫主远远的看着那条人影,心中五味杂陈。 继续斗下去吧,又非百里狂徒敌手,想要认输吧,却是自己主动招惹的百里狂徒。 三宫主并不后悔插手小色女和百里狂徒的事,也没有去怨恨百里狂徒。 三宫主只是深感无奈。 无奈自身的修为不够,做不成自己想要做的事。 无奈没有诡计先生那样的头脑,想不出解决事情的办法。 短短的无奈过后,三宫主再次提起了自然经。 百里狂徒的拳天外流星般破空飞坠,三宫主亦斜臂出掌相迎。 三宫主不知道自己还能接下百里狂徒多少拳,只在心中默默做下最坏的打算。 这个打算兴许不会丧命,但一身重伤却是在所难免。至于伤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动摇根基,要多久才能痊愈,这些都还是未知。 三宫主由衷希望百里狂徒的拳能够慢一些,给一点平复气息的时间,这样就能够多支撑一会。 让三宫主没想到的是,这个希望竟似成了真,百里狂徒的拳竟真的就慢了一些。 百里狂徒的战意越来越盛,出的拳应该越来越快才对,又为何会突然慢下来? 几乎就在三宫主察觉到这一点的同时,一阵莫名的讪笑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那是一个妇人的笑声。 笑声虽讪,却带着一抹不可言喻的风情万种和妩媚。 风流之人听到这样的笑声,会心花怒放,正值之人听到这样的笑声,鸡皮疙瘩会掉满一地。 三宫主不曾与一帘春梦楼的那位妇人打过交道,自然听不出笑的人是谁。 但百里狂徒打过,而且还打过很多次。 百里狂徒只觉那笑声很是刺耳,拳头变得更慢:“你笑什么——” 那妇人笑道:“没什么,吾只是有些好奇。” 百里狂徒收了拳,飘落在地,冷着眼看向远处的条天山:“有什么好好奇的。” “一个男人年轻时对身边的美人视若无睹,年老时却懂得怜香惜玉了,难道不值得好奇吗?” 百里狂徒心口暗惊,脸上却不动声色:“昂什么时候怜香惜玉了?” 妇人笑着叹息:“唉,非得让吾拆穿你吗?” “昂向来如此,没有什么拆不拆穿的。” “明白。所以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吾认同你的感受,也理解你的心情。” “你竟然也学会了理解别人的心情?” “不错,吾向来每日三省吾身,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你是怎么理解的?” “吾不得不承认,这女娃儿确实值得你百里狂徒怜香惜玉。” 妇人不急不慢的接着道:“这女娃儿命格寻常,俗世凡胎,不过十三四岁,就能凭一己之力获得如此修为,放眼当今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人,你百里狂徒只需在等上几年,便可喜提一名全新的对手;况且,这女娃儿柔弱、善良、为人正派、倾国倾城,自带不少加分项,别说是你百里狂徒,就算是龙虎山的那位天师来了,都不忍心下杀手——” 百里狂徒不甘为妇人所笑,借此回击道:“但他却对你下了手,你变成今天这般模样,不都是被他所赐?”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你理解不了的。” “你们女人唯一的硬处,应该就是嘴了。” “你们男人唯一的硬处,不也就是嘴吗?” 妇人说这句话时,笑声变得更加妩媚。 妩媚的别说是男人听了会浮想联翩,就连三宫主听了都有些不自在。 三宫主没有心思多作他想,只猜想着妇人的身份。 能和百里狂徒这样争锋相对的人必不简单。 三宫主猜到这说话的妇人应该就是小色女的娘亲,但三宫主又不能确定。直到妇人提到“龙虎山的那位天师”,百里狂徒又故意以此相激,三宫主才确定这妇人就是小色女的娘亲。 普天之下,鲜少有人没听过条天山的那位神女与张家天师之间的纠葛。 这世间也只有条天山的那位神女才会把任何事都往张家天师身上扯。 那位神女说的并没有错。 百里狂徒确实是怜了香,惜了玉。 ——百里狂徒从一开始就说的很清楚,可以放三宫主离开,不与三宫主计较,是三宫主为救小色女主动攻击百里狂徒,才惹的百里狂徒对其动手。 ——动手后百里狂徒一直只是出拳,别说是上可诛神伏魔、下可杀人无阻的“三拳两掌”,哪怕是一招一式都没有使出来。 ——在三宫主硬撑不住的时候,是百里狂徒将十数拳化为一拳,暂停了攻势,三宫主才能以轻伤的代价退避开去。 无需那位神女说的这么明白,三宫主自己心里也清楚。 所以,三宫主宁愿只身苦战也没有惊动宫中的一众高手,纵是做下最坏的打算,都没有去怨恨百里狂徒。 百里狂徒傲立于夜风中,看着星月相融的条天山,冷冷的笑了一阵:“男人是不是只有嘴硬,这一点你不妨与他去考究,只不过昂担心你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嘴硬并不能解决问题,尤其是你与他之间的问题。” 妇人笑吟吟的道:“吾与他之间的问题,是吾与他之间的事,无需你百里狂徒来操心。你百里狂徒应该操心的,应该是能否寻的对手,能否战的尽兴,以及这女娃儿要如何处置。” “这女娃儿要如何处置,全凭昂的心情,可你女儿要如何处置,已是板上钉钉。” 妇人忽然毫无前兆的怒喝道:“吾女儿?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处置吾女儿?” 百里狂徒面上亦涌现出掩藏已久的怒容:“你女儿作恶多端,昂只恨没有早些打死她。” 不知为何,妇人没有在接话。 过了好半响,妇人才又如初般媚笑道:“呃,实在是不好意思,是吾弄错了,吾还以为你是要处置吾的新女儿呢。” 百里狂徒向来不关心他人之时,但听妇人这么一讲,不禁虎眉一皱:“新女儿?你有新女儿了?” “是呀,事发突然,时间紧促,没来得及通知你,还请不要见怪。” 百里狂徒没有见怪。 百里狂徒只是沉思了一会:“你有了新女儿,就抛弃了旧女儿,所以才不肯让这女娃儿带她上山?” 妇人笑道:“唉,吾藏的这么深,还是被你看出来了,不过这也怪不得吾,谁让人天生就是喜新厌旧的呢?”笑声中颇为得意。 百里狂徒想到了更重要的一点:“昂很想知道,你的这个新女儿,是和谁所生。” “除了龙虎山的那位天师,还能有谁呢?” 百里狂徒只觉可笑,也不拆穿:“难道,是在梦中?” 妇人收起笑容,言辞诚恳,语气真挚的道:“确实是在梦中。那天晚上,吾睡的正欢,心情极佳,那位龙虎山的天师未经吾的允许便托梦而来,他说想要一个女儿,吾不答应,他就强人所难,霸王硬上弓;你也知道,吾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岂是他对手?于是乎,吾便多了一个乖巧懂事、让人不得不怜的女儿。” 百里狂徒只当耳边刮过了一阵风,完全不去想妇人所说是真是假,就着妇人的话道:“既然你已得偿所愿,与他有了新女儿,那这个被你抛弃的旧女儿,昂就替你了结了吧。” “这也并非不可,只不过…” 百里狂徒双目低沉,若有所思:“只不过什么?” 妇人又笑了起来:“只不过,吾还是想亲手了结她,吾早就和你说过,吾之所以生下她,就是为了要亲手了结她的。” 立在一旁的三宫主一直没有说话。 面对当今江湖最负盛名的两大顶峰人物,三宫主自知插不上话。 三宫主听得那位神女的说话方式,不论是用词还是语气都与小色女极为相似,都是真中带假,假中带真,让人分不清到底有几分假,几分真。 三宫主料想那位神女应该是改变了注意才会现出声来,就算还是不肯出手相救,至少也会帮小色女求求情,说说好话,不然那位神女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插手。 三宫主万料不到那位传说中的神女不但不出手相救,竟然还想亲手“了结”小色女。 并且听她语气,这想法不是现在才产生,而是早就有了。 三宫主不相信人世间会有这样的神女,更不相信人世间会有这样的娘亲,但这却是自己亲耳所闻,不能不信。 三宫主震惊,难以置信,亦有些愤怒,一时也顾不得礼数,扬声问道:“神女前辈,你真的是她的娘亲吗?” 妇人嗤嗤一笑:“听你的口气,你是怀疑吾不是她的娘亲?” 三宫主心中有气,口中亦不禁带着气:“我当然怀疑你不是她的娘亲,你若真是她的娘亲就不可能这么待她。” 妇人笑问道:“吾待她怎啦?” “你待她不好。你不但不救她,还想着害她!” “吾能救她一时,吾能救她一世吗?” 三宫主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只得退而求其次:“你是救不了她一世,但你也不能想着害她。” 谁料,妇人半点也不觉理亏,还理直气壮的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吾是在害她,而不是在成全她,让她获得梦寐以求的解脱呢?” “你——” 愤怒的三宫主不想示弱,奈何却被反问的有些语塞。 毕竟小色女夜闯明月厢、惹怒百里狂徒,都是为了寻死,小色女还真就觉得死是一种解脱。 妇人见三宫主答不上话,又笑着问:“你可是觉得,吾既然身为她的娘亲,就当纵容她四处闯祸,日日胡作非为?” “你是她的…” 妇人不等三宫主说完,再问道:“你可是觉得,吾既然身为她的娘亲,就当管教好她,不然就是有失母徳?” 三宫主道:“难道不是吗?” 妇人幽幽叹息道:“你要知道,吾只是一个被人辜负了近千年的苦命女子。吾十月怀胎,独自分娩,不知空守多少个日夜才把她拉扯大,岁月总是无情,深闺犹是寂寞,吾又还有多少精力去管教她呢?这没有管教好的罪责怎么能够加到吾身上呢?这不是龙虎山那位天师的责任吗?古人都有云,子不教,是父之过呢。” “况且你也知道,吾已是神女前辈而不是神女姐姐了,可谓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早已不在年轻;吾孤苦一生,飘零一生,如今已别无他求,吾只求余生能够一尘不染,六根清静,不在为俗世所折腾,你如此善解人意,应该能够理解吾吧?” 三宫主再次语塞。 三宫主明知妇人是在诡辩,当不得不真,但一下子就是不知该如何反驳。 只因妇人以退为进,说的声情并茂,话中尚带着几分道德绑架,而初次与妇人打交道的三宫主太过年轻,太过纯良。 百里狂徒可不是三宫主。 百里狂徒早已不在年轻,更不知纯良为何物。 百里狂徒只想笑。 笑这世间总有些人自作聪明,他们总认为自己很有头脑,将虚伪称之为情商,将狡诈称之为智慧,殊不知在旁人眼中不过笑话一个。 百里狂徒笑着对妇人道:“江湖传闻,你近些年和清都山水郎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没想到却是真的。” 妇人也笑了:“连你百里狂徒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昂本来也不信,但现在却不得不信。” “为何?” “因为你实在是越来越像他了。” “吾怎么会像他呢?” “你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又有哪一点不像他?” 妇人顿了顿,似是沉思了一会:“这么说来,好像也是,这世间也就春秋阁的那个废人有这么丧心病狂。” “你也知道你很丧心病狂?” 妇人语重深长道:“当然,只有丧心病狂的人才会看上龙虎山的那位天师,也只有丧心病狂的人才会想着了结自己的女儿。” 百里狂徒听出了话中之意,禁不住大笑出声。 妇人默默听百里狂徒笑了一阵,奇问道:“这很好笑?” 百里狂徒道:“好笑,简直好笑至极。” “哪里好笑?” “几年前昂就被你骗过一次,如今你竟还想用这种方式骗昂第二次,岂不好笑?” “吾向来恪守本分,以诚待人,又何曾骗过你?” “在昂上一次要了结她的时候,你就说你会亲自了结她,结果你到现在都没有动手,这一次你又这么说,你觉得昂还会相信你?” 妇人妩媚的笑着:“吾是淑女,说出的话向来八马难追,吾说会亲手了结她,就绝对会亲手了结她,吾之所以留她到现在,不过是因为时机未到,你又何必着急?” 百里狂徒抬头看天,似自言自语又似在问妇人:“到底是因为时机未到,还是根本就不想动手呢?” “当然是因为时机未到。” 百里狂徒沉吟不语,忽的语气一挫,喝道:“你根本就不想动手——” “吾怎可能不想动手呢?你又不是不知,吾是天天打她,时时骂她,从未把她当人看的呀。” 百里狂徒上一次放过小色女后就想过这件事,如今更是彻底明了,冷笑道:“你绕来绕去说这么多,无非还是想保住她性命,你的这些把戏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昂。你化出她的动机,可能确是想利用她来恢复真身,但她毕竟和你生活了十多年,任你打,任你骂,无论你说什么都唯命是从,你终是变得不忍。” 百里狂徒抒了一口长气,接着道:“这也可以理解,谁让你是上古余孽,虽然活了数千年,却从来没有被人陪伴过呢?” 妇人还是在笑,只是笑声已不如原来妩媚:“你既然知道吾是上古余孽,已活了数千年,又何以不知吾早已习惯独自一人?吾一直认为百里狂徒乃人中之龙,当世之杰,不曾想却是如此愚蠢之辈,愚蠢的竟然用衡量凡夫俗子的眼光来衡量吾。吾不妨告诉你,在这人世间的亿万苍生中,除了龙虎山的那位天师吾还有些兴趣,其他一切都只有在扰吾清梦,它们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与吾无关。” 百里狂徒坚信自己不会错,道:“不可否认,时间是会让人养成很多习惯,但这世间有些东西,却是永远都习惯不了的,尤其是对你而言,你若能够习惯又何必与他纠缠近千年?” 妇人笑道:“就因为吾与他纠缠了近千年,你就觉得是吾习惯不了,而不是另有原因?那你可有想过,他为何会与吾纠缠近千年,而不是与别人?”这笑有些忍俊不禁。 “这是你们之间的私事,昂没有兴趣知道,昂只知道你确实掩饰的很好,好的让昂信了你一次,只不过你还是遗漏了一点。” 妇人长叹一声,道:“你实在是太蠢,蠢的吾都不想问你遗漏了哪一点。” 百里狂徒不想与妇人做口舌之争,直接说出妇人遗漏的点:“你若真想利用她来恢复真身,就该让她努力修行,而不是只让她学会如何胡作为非。一个修为丝毫未进,只会胡作非为的道胎,对你根本起不到任何帮助。” “吾刚才还提醒过你,不要用衡量凡夫俗子的眼光来衡量吾,你为何就是不听呢?只有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才会处心积虑的想着如何提升修为,吾要的可远不止于此。” 百里狂徒一语中的:“你想说你要的是气运,对吗?” 妇人诧异道:“你竟然还知道这一点,看来你还不算太蠢。” 百里狂徒冷笑道:“你也好不到哪去,你学了这么多年的清都山水郎,还是没有学到他的精髓。清都山水郎骗起人来,可谓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你骗起人来,只能是自相矛盾,漏洞百出。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为了气运,可她的一切都是为你所赐,又何来气运可言?” 妇人笑问:“她就不能有她自己的气运?” 妇人满是无奈的叹息,道:“算了,以你的头脑,你是理解不了的,和你说了这么多吾亦有些乏了,看在你饶过她一次,也算吾欠你一个人情的份上,吾告诉你两点。第一,你若实在是想了结她,那也并非不可,只不过你要做好少一位绝佳对手的准备,因为她若死在你手,吾的真身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恢复。第二,你要了结她,也绝非易事,你万不该在醉芳楼挑衅春秋阁的那个废人,那个废人这次离开清都就是为了挑动风云、祸害苍生,依照他贯有的作风,只要是让他不悦之人,就算不被他算计死,余生也不要想在做成任何事,所以你要想替吾了结她,只怕也得先过那个废人这一关。” 百里狂徒挑衅清都山水郎本就是为了逼出清都山水郎的全部实力,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妇人说的第一点却没有做过准备。 妇人是神女,天生不同凡响,平时亦喜欢和人争强斗狠,不似龙虎山武当山那位老道整天卖弄高深,除了斩大妖、伏大魔,必不与人动手;若能恢复真身,拥有完整的神女之力,那绝对是天下间最好的对手。 百里狂徒想要一名这样的对手,想要的可以说是渴求。正是因为这份渴求百里狂徒上一次被吐口水才会放过小色女,甚至还向妇人承诺以后不在伤小色女性命,可谁又能料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第二次。 小色女真的能帮妇人恢复完整的神女之身?杀了小色女真会影响到妇人的恢复之期? 百里狂徒不信,重新看向远处的条天山,神色坚定而果决:“你这一招应该就叫做以退为进,若是放在一年前来使,昂可能会信,但如今昂已看穿,定不会在为你所骗。你的这个女儿,实在太过可恨,无论如何,这一次昂都不会再放过她。” 妇人道:“即是如此,那吾亦只能悉听尊便了。”打了个哈欠,又道:“天快亮了,吾要去休息了,你功力深厚,体格壮硕,陪吾一同去吧?” 百里狂徒道:“昂还不想休息。” 妇人又打一个哈欠,媚笑道:“这可真是遗憾。祝你长命百岁,心想事成。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