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台姝色》 第1章 楔子·前世 迢迢晋关古道,是大靖通往赤突的必经之路,和亲队急行两日之后,便在古道旁的白沙原落了脚。 赤突人喜欢幕天席地,直接绕过了驿所,在原野上支起营帐,点起连绵篝火,饮酒作乐。九月的风缓缓,夹着胡笳和牛皮小鼓的奏乐,炙烤牛羊肉的油香混在其中。 欢畅足时,赤突兵抱着酒坛七扭八歪睡去,鼾声四起。 两个守营的兵士坐在略高起的小坡上,回望了一眼,见一个踉跄的身影拐进了牙帐,便叽里呱啦说起了胡语: “月容公主是大汗要迎娶的可敦,马上就要到赤突,王子怎么又去招惹她了?可汗知道了定要不高兴!” “大靖的第一美人,换你你舍得?再说了,可汗年迈,等他死了,可敦不一样是王子的?” 赤突可汗好美色天下皆知,因闻知大靖安乡伯府的三小姐姜云如姿容绝色天下无双,于是派自己的儿子呼祁函前来求娶。 赤突与靖朝对战多年,这一次抵靖却是为了求和,且求的还不是皇家的金枝玉叶,大靖皇帝没有不同意的,便封姜三小姐为月容公主,促成两国友好。 子肖其父,呼祁函见了和亲公主真容也被迷得走不动道。尽管顾忌她新后的身份,还不敢动真章,但一路上没少对她言语轻薄、动手动脚,故意当着公主的面,脱得赤条条沐浴换衣。 最过分的一次,还是逼公主卸去钗环,只着中衣中裤,赤足淌过没过半个人身的奔腾溪流,而呼祁函就在岸上观赏。 公主顺水逃出去几里路,但还是被抓回来,好一顿鞭打。 夜色如墨,朔气如冰凉的鬼手慢慢伸来,笼住野地上的残篝独火。两个赤突兵渐渐沉默,似有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悄无声息地爬上耳根,激起一阵寒栗。 他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刚要说什么,眼前电光火石闪过一道寒光,恍惚错觉中,颈间滚热的鲜血已喷涌而出,淹没了喉咙里的尖叫声。 “敌袭!有敌袭!” “是靖人的兵!” 号角声断续响起,呜呜咽咽,气短无力。赤突兵将陆续恍惚而醒,扶额起身,但酒醉而沉重的身体左摇右晃,一身孔武却无甚反抗之力,有的还没醒来就被抹了脖子。 营地刀光血影,听不到短兵相接,只有鲜血淋漓而下、皮肉被斩开的声音。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呼祁函提刀从牙帐里冲出来,见此情形,暴怒咆哮:“靖人无信!靖人无信!” 说着举刀连砍数人,如一头被激怒的恶兽。 忽然斜刺里袭来一杆红缨长枪,顶住了厚重刀身的血槽,像打入了一枚钢钉,其力强劲霸道,呼祁函半晌推动不得分毫,反叫对方撬飞了兵器。 兵器齐刃断开,刻着狼首的小半截刀尖打入了身后的牙帐之中。 呼祁函失了武器,紧盯长枪来处,只见火光烈烈之中,一骑身影慢慢逼近。 马上人玄衣银甲,身下马扬蹄跃跃,明火照到脸上时,只见他眉似偃月,眸如寒星,犹如天人降临。 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眉心一点鲜红饱满的朱砂痣。 他的心中即刻冒出一个人名: 定王卫晏洵。 定王卫晏洵是大靖皇帝的七子,虽然年岁还轻,却是个极富传奇的人物。 传闻他刚出生时,大半张脸被红色胎斑所覆盖;但到满月之日,脸上红斑却汇聚成眉心正中的鲜红一点,与石窟壁画上的菩萨一样。 宝福寺慧通大师有慧眼,曾言定王有极贵的命格,只要耐得过考验,必定大有所为。 而卫晏洵也确真金不惧烈火,自小文通武达,在一众兄弟中出类拔萃。十二岁入军营,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当到了大元帅,所率之师从来所向披靡,四邻之国闻风胆寒。而定王卫晏洵之名,早在关内关外如雷贯耳。 虽然未曾谋面,但仅凭流传的传说描述,呼祁函就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你是卫晏洵!” 蹄声轻微而沉落地踏进耳廓。卫晏洵驱马来到跟前,夜色漆黑,火色暖焰,照他一身银甲生金辉,神光熠熠。 “呼祁函,大势已去,束手就擒吧。” 呼祁函怒极恨道:“我赤突诚心与大靖交好,你们却出尔反尔!难道就不怕我赤突铁骑踏平你们汉人的土地吗?!” “本王在,”卫晏洵声音平静又笃定,“赤突的兵马休想伤我大靖一草一木,何惧之有?至于赤突王那里,本王也自有一份大礼相送,以全我大靖的待客之道。” 他微微一摆手,兵将携兵器一拥而上,将呼祁函拿下了。 一场血战转瞬消弭于茫茫夜色里。 卫晏洵独自立在北风中,望着垂闭的牙帐,举起长枪将帘笼挑开一条缝,望了进去。 入目是大片的红霞锦绣长摆衣裙,堆堆叠叠铺延至床脚,满绣的枝蔓花鸟流云在褶皱里支离破碎。 穿着嫁衣的人正在角落里,环膝坐着,双手被捆住,微微埋着头,乌黑如墨的发垂下来,沉默而孤寂。 似乎听到声响,她抬起了头。 透过发丝,卫晏洵只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泠泠的,一点倔强的光在闪烁。 他放下了帐子,转身离开。 鸣金收兵。 此时已过了子时,邻近边镇的一带,却仍有车队在趁夜匆匆而行。行了许久,才终于抵达军营。 车队之首一个青年男子下马,从怀里掏出一物,向守卫摆了摆。 守卫一见令牌上的“姜”字,立马放行。 “妹妹,我们到了,你可还好?” 姜少谦温声询问,随即从马车里扶下一个妙龄女子。女子美若清莲、柔若白梨,哪怕在深夜之中,美目也似含着薄泪,盈光闪动。 “王爷在吗?” 她声音软绵绵的,听得人不由一酥。 有小兵忙道:“在的在的,王爷正和几位将军议事呢。” “真的?”姜云如问道,“他可好?有没有受伤?” “好!好着呢!” 小兵腰背挺得笔直,仗着灯火朦胧,悄悄地多瞅几眼姜云如,京城第一美人果真久闻不如一见。 他愈发殷勤:“赤突人犯酒忌,着了王爷的道,全被拿下了,别说受伤,王爷连根头发丝都没掉!” 姜云如终于破颜而笑。 姜少谦看着妹妹,无奈道:“看,我便说无事吧。我早就写信告知了王爷实情,也就你操碎了心,非得没日没夜舟车劳顿赶过来证实,哥哥的话都不信了?” 姜云如低头,有些羞涩地辩解:“哥哥办事稳妥,王爷妙算在心,我如何不知?就怕他待我太过情深意重,一听我被迫和亲之事,关心则乱,反误了自己,叫他在朝中为难。” 小兵道:“姜小姐莫担心,王爷真的很好!已经去通报了,小的带世子和小姐去营帐,您先坐着喝口热茶,王爷片刻就来。” “不了。” 姜云如温柔地谢绝了小兵,转而蹙着眉头,眼中饱含怜悯地问起另一人。 “那位岳姑娘,她还好么?” 她口中的岳姑娘,名叫岳浅灵,一个月前,她因诬告姜云如之父灭她满门而被下了大牢。 本是要杀头的,但恰逢赤突来使求娶姜云如。姜云如本就已与定王卫晏洵定情,姜父更是舍不得女儿受苦,等不及卫晏洵回京力挽狂澜,姜父便设法用岳浅灵代替姜云如,送到了呼祁函手中。 之所以会选中她,一来是因为岳浅灵身世平平,只是个小老百姓,二来…… 那姑娘着实生了一副令人见之生爱的好颜色。 她代姜云如逃过这一劫,出于回报,姜父也愿既往不咎,留她一命。 小兵听到她的话,愣了一回,然后才道:“好像……好像受了些皮外伤,卢先生在给她医治。” 姜云如柳眉蹙起,哀婉地叹了一声: “终是我害了她。” 姜少谦最不忍妹妹自责:“与你无关,这是我跟爹的主意,你只是一个小女子,又能左右得了什么。” “可她终究是为我遭了这一劫。”赤突看上的是她,她却连累了旁人。 “我该去看看她的。” 让美人伤心,真真该死!小兵正要拍着胸脯带他们去,却瞅见不远处走来一人,便大喊道:“在那!卢先生在那呢!” 姜氏兄妹转头去看,果真是卫晏洵手下的医道圣手卢先生,便加快几步上前见礼。 卢先生很冷淡地避过不受。 姜小姐秀眉轻蹙:“卢先生,岳姑娘还好吗?” 卢先生侧着身子,并不看他们,言简意赅:“软筋散已经解了,人在休息。” “我,能去看看吗?”姜云如咬着唇,小心问道。 卢先生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姜小姐这是在问在下?” 姜小姐被那一眼吓到,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姜少谦皱眉:“卢先生,舍妹并无他意,只是出于关怀想去探望一下,若医嘱不许,我们自然不去打扰。” “世子爷言重了。”卢先生依旧是平平淡淡的语调,“是在下不通人情,不懂二位贵人的心思,既然已经拿别人去挡了灾,何不作恶到底?如此惺惺作态,占尽了好处却还要做些个不痛不痒的表面功夫,不让人说你半句不好,岂不叫人恶心?” “你!” 姜少谦看脸皮薄的妹妹已经开始泫然欲泣,顿时来气,待要再与他理论,卢先生却目不斜视地走了。 “卢先生似乎很不喜欢我。” 姜云如惴惴不安。 姜少谦声音软下来:“怎会?卢先生就是这么个脾气,对谁都是这样,妹妹别多想。” 姜云如点点头,轻轻叹了一气,眼见快到那岳氏女休养的营帐了,有人在身后喊道: “云儿。” 是卫晏洵。 刚刚还杀伐果断指挥战场的冷面金刚此刻像卸下了面具,看着姜云如的眼神比月色还要暖融。 姜云如转忧为喜,幼鸟归巢般扑入卫晏洵怀中。 卫晏洵不禁语气放柔:“这么远你怎地过来了?冷不冷?” “我没事,见你安好我就什么事都没了。” 话是如此,卫晏洵还是察觉了她身上的寒气,不由分说解下御寒的披风,盖到姜云如身上。 “你怎么走到这了?” 姜云如低着头,朝营帐的方向瞟了一眼。 卫晏洵即刻明白了她的心思,便看向姜少谦。 不管那女子如何,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送到赤突人手里,着实是小人行径。也难怪姜云如良心上过不去,她惯是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害了旁人的。 可再一想,姜家父子大抵也猜不到呼祁函会胆大如此,这恶也算是无心所为。 为了给姜云如面子,卫晏洵没将贬斥的话当面说出来,转而温声宽慰姜云如:“云儿别自责,造成这个局面谁也想不到,也算冥冥之中,她诬告你父亲的天罚吧。” 姜云如轻轻扯卫晏洵的袖角,柔声相劝:“她不过受娄家指使,也是个可怜人,王爷可别再怪罪她了。” 娄家是京中大族,志在外戚,一直有意让家中女儿当定王妃,岂料卫晏洵却先一步与姜云如定情,堂堂娄氏却叫安乡伯不起眼的旁支三小姐截了胡,心中自然不甘,因此手段百出地针对姜云如。 这个据说家破人亡的岳氏女能敲响鸣冤鼓,其中便有娄家的手笔。 这时亲兵来报事,卫晏洵留听,姜家兄妹便只带了个小丫鬟一同进了岳氏女的营帐。 掀帘而入,便见床上卧躺着一个穿着白色中衣的女孩。 那女孩与姜云如年纪相当,乌发低垂,脸颊雪白,瞳色却很黑,像沉进冰凉潭水里濯洗过的南海黑珍珠,澄澈无垢,哪怕此刻面无表情,眼底也泛着乌亮的光。眼尾处似有胭脂晕染,带着很淡很淡的红色,又自边缘延伸出长长的睫毛。颊边两道血痕,也似故意描绘的妆靥。 这是个异常清丽动人的少女。 正是这独一份的不逊于姜云如的美貌,她才成为了顶替姜云如的不二人选,否则换了谁,赤突可汗都不可能吃这个亏。 “岳姑娘,”姜云如由婢女扶着走近床边,声音轻柔,“你还好吗?” 浅灵缓缓转头看她,眼神清冷而冷静,既没有身傍豺狼多日的歇斯底里,也没有面对仇人的愤慨恨毒,只有淡漠的、又似带着锋芒的审视。 她太沉静了。 姜云如大松口气,庆幸对方没有像疯婆子一样对自己大吵大闹不依不饶,那她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不知道娄家使了什么手段,这少女诬告姜家之后,无论怎么严刑拷打、威逼利诱,她始终不肯开口承认为娄家所指使。 何必呢? 姜云如心里生出淡淡的怜悯。 她还这么年轻,怎么就非要攀扯姜家呢?闹了一场,娄家没事,姜家没事,独她自己,这辈子算是毁了。 虽然她试图害过自己的家人,但姜云如还是十分同情她,见浅灵不吭声,便婉言劝道:“岳姑娘,此番你代我受罪,我记下了,我会劝王爷,不再追究过往,放你一条生路。” 她转头,从婢女手里捧过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放到岳浅灵手边。 “这里有三百两的碎银和一些银票,是给你今后的傍身银,你拿着,找户好人家嫁了吧。” 浅灵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甚至目光越过她,落在姜少谦身上。 姜云如没得到回应,便为难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姜少谦走近一步:“这些金银够你用上一辈子了,岳姑娘,伤好以后,你就走吧。” 对上那双点漆目,姜少谦不由又补充一句:“今后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到安乡伯府找我。” 浅灵两片嘴唇终于动了一下,却听不到声音。 姜少谦靠近,俯身倾听:“你说什么?” “我说,”浅灵眼底划过一道暗芒,“我太天真了。” 话音未落,姜少谦便感到向后的一股力道,是浅灵朝他扑了过来。 颈侧的位置一凉,紧接着一汪温热的血色喷涌而出,冰凉,滚烫,还有锐利的痛感,从颈侧划到喉咙,从皮到肉再到骨。 粘腻而滚烫的鲜血迸溅三尺,姜少谦倒在自己的血泊里,血从口中涌出来又倒流回去,脖子不受控地向侧边歪去,倾斜的瞳仁盯着岳浅灵,愕然与惧意在其中凝固。 姜云如和婢女失声尖叫起来。 “是我天真,以为凭一己之力便能让姜贼认罪伏诛,却不想天子脚下,竟多的是徇私枉法、颠倒黑白、罗织构陷。” 浅灵直起身,拭去溅到眼睛里的血,手里捏着呼祁函那一小截尖刀,上面刻着的狼首昂扬狰狞,磨牙吮血,鲜血滑过手指,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她转身面向姜云如,染血的眸子冷浸浸的,又仿佛有火在烧。 为家人报仇雪恨的心愿已然落空,今日她注定要死,但也不能这么窝囊地死去。 姜贼杀她全家,那她就杀他一双儿女给她陪葬。 她没有一丝犹豫地朝姜云如冲去。 “云儿!” 卫晏洵闯进来,随手抄起一个木架掷去,正好打在浅灵的后背上,令她扑倒在地。 姜少谦的两个随从也冲了进来,一眼看到姜少谦脖子断开,早已气绝,顿时惊恨交加,拔刀朝浅灵砍去。 白刀疯了般砍落又扬起,扬起又砍落,血雾漫天。 弥留之际,浅灵看见姜云如倒在卫晏洵怀中花容失色,姜少谦虚伪的面容,还有侍卫狰狞的神情…… “住手……” 耳边似乎有什么人在急切呼唤,但她已经听不见了。 浅灵闭上了眼。 第2章 痴傻儿(女主不是重生者!!!) 梦回清渭故居。 浅灵躲在井底,身下是寒凉的井水,脸上是滚烫的鲜血。母亲趴在井沿,无声无息。 夜太黑,她只看到扭曲的身形,却看不见她的脸,鲜血顺着母亲的头颅滴滴答答落下来,由密至疏,回响逐渐无力。 “一、二、三、四、五、六……还差一个,应当还有一个五岁上下的女童,都给我仔细地找——你们两个,去井边看看!” 成年男子踩在野草上上擦擦的脚步声,长刀抵在地上拖曳的声音,如同鬼差的勾魂索命铃,声声逼近。 浅灵仰头屏息,死死盯着,只见母亲的尸体被掀开,两个人影出现在井口,举起火把,望了下来。 “找到了!” …… 浅灵从梦中惊醒,掀被坐起来,急急喘息。 窗外已经天光大亮,她静坐聆听了一会儿,猜到陈小娥和乔大宝都已经出门了,遂起身换衣。 用过饭,把昨日新采的药材搬出来,她坐在院子里细细挑拣、计量,一副一副地分好,准备熬制给如意堂的药膏子。 身后忽而一暖,一具鲜活的身躯挨上了她。浅灵转过头,便见齐天麟一脸萎靡神色。 “醒了?” 浅灵把他按坐在杌子上,齐天麟偌大的个子,却像个小媳妇儿似的委委屈屈歪在她肩头,平常时时欢喜雀跃的双眸这会子没了半分神采。 浅灵给他把了把脉,只觉气血涌动,心神不宁,便问:“又惊梦了?” “嗯。” 齐天麟乖乖点头,脸庞依赖地蹭着她。 “还是那个梦,好多人骑马,举着刀和剑,打来打去,天上地上全是血……我好像也在骑马,骑着骑着就不会骑了,晃来晃去……最后摔在地上,我就醒了。” 他抬起头,无助地盯着浅灵:“浅浅,我总觉得怪怪的。” “哪里怪?” 他按着心口,呆滞的黑眸透出一丝迷茫:“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在我的身体里,一睡着,我就变成他了。” 齐天麟是个相貌异常俊美的男子,偃月似的浓眉,眼尾锋利的眸,高悬的鼻梁,更难得的是眉心还有一点鲜红欲滴的小痣,正是戏文里常说的“贵命之相,天人之姿”。 与这出众相貌格格不入的,是那时不时透出来的懵懂又天真的憨傻气,弱冠的青年了,性情却像个三岁小孩。 浅灵与他相识六载,对此状见怪不怪:“你怎知那是另一个人,万一是你自己呢?” 齐天麟瞪眼惊道:“可天麟不会骑马!” “或许你上辈子是个将军呢。” “将军?嘿嘿嘿。” 齐天麟捧着脸乐呵呵起来,两只脚在地上跺啊跺。 浅灵把人哄开心了,便继续垂头拣药。 齐天麟又道:“浅浅,我想阿爹了。” 他紧张地盯着浅灵,口微微张开又抿起,似乎是想从她口中听到一个想听的答案。 “阿爹真的死了吗?” 齐天麟的义父,是举国闻名的扬州大茶商齐瑞津。一个多月前,齐瑞津亲自押送一批要紧的茶叶北上,结果遇上地动,被压死在滚落的山石下。 齐瑞津上无父母,下无亲生孩儿,死讯一传开,各路与他远的、近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顿时像闻了腥的虎狼,一窝蜂闯进了齐府,争破了头地抢家产,衙门每日官司不断。 齐瑞津没了,齐府算得上正儿八经的主子只有齐天麟和一位姨娘,但姨娘软弱,而齐天麟只是义子,还是个痴傻儿,便是闹到官府也不占理,根本无法与那些人相争,浅灵便带着他们一起逃了出来。 浅灵思量了一回,正要开口,门扉被敲响了。 两重三轻。 她即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开了门,只见门外立着一个老翁,粗布衫子,尖尖斗笠,一根扁担挑着两竹筐青菜萝卜。 浅灵不动声色地挪开脚步让他进来,关上门后方才叫人:“德叔。” 老翁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沧桑的脸,身形仿佛比从前佝偻了些。 齐天麟看到他,高兴地跳起来抱住了。 “德叔!你去哪儿了!你终于来看我啦!” 德叔满面的惨淡愁容终于裂开了一丝欣慰的笑意:“是,少爷,老奴看您来了。” “爹呢?他有没有跟你一起来?” 德叔的笑容转瞬即逝,看看齐天麟,又看向浅灵,哽咽难言。 他年纪已经甚大,浅灵扶他坐下,问道:“德叔,齐叔的尸首接回来了吗?” “唉!” 德叔长叹,愤然道:“路塌了太多,余震不断,挖了又埋,官兵都死了好些人。好容易找到了老爷,却被三叔爷家的抢去了。他们要拿老爷的尸首做文章,叫一个孙儿给老爷捧灵位,好名正言顺把老爷的家产都给吞了!现在他们正到处找我,想从我口中挖出老爷的银库所在!” 德叔是从齐瑞津筚路蓝缕就一直跟着他的老人,齐瑞津死了,知道他的家财藏在哪里的,除了德叔没有第二个人。 “那您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想办法把老爷的棺木抢回来!”德叔恨恨道,“灵姑娘你不知道,老爷从小没有爹娘,受尽了这些恶人的苛待,老爷的祖父祖母都是他们欺负死的!让这样的人给老爷抬棺扶灵,老爷九泉之下都不得安息!” 浅灵点头:“我知道了,德叔放手去做,天麟我会照顾。” “好,好。” 德叔对齐天麟左看右看,觉得有些瘦了,便问:“少爷最近怎么样?” 浅灵轻声道:“出府那天受到了惊吓,连日高烧,神志不清还常伴惊梦。我给他施了针,改了药方,症状已有所缓解。然而他身上的毒将入心髓,不根除不行了。” 德叔神色凝重起来。 他一向唯齐瑞津马首是瞻,自然知道齐瑞津有多重视疼爱这个义子。 十二年前,齐瑞津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贩,手里两条货船在江上翻了,全部身家都打了水漂,并负债累累,几乎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 就在他打算跳江一了百了的时候,碰上一个快要被打死的小乞丐。 乞儿是个傻子,鼻青脸肿,唯眉心的朱砂痣像极了庙里的菩萨像,齐瑞津疑心是菩萨下凡历劫来了,于心不忍,救下了那乞儿,认作义子,起名叫天麟,终日带在身边。哪怕再穷,有自己一口吃的就绝不饿了干儿子。 兴许上天也被他的善心所打动,他东山再起后,生意竟很快风生水起,越做越大,短短几年就跃居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富商。 齐瑞津喜出望外,认定齐天麟就是天赐的福星,越发对他视如己出。为了给他治病,天下名医,凡是他能找到的都请来给齐天麟看病了,灵丹妙药吃起来也毫不心疼。 但齐天麟的病不寻常,除了痴傻,还体弱多病,这么多年药汤当饭吃,始终不见好。 后来是华氏医派的名医诊断出他并非天生痴傻,而是为毒药所害。 毒可以拔,但有丧命之忧。 齐瑞津不愿拿儿子的性命冒险,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德叔咬牙道:“左右是死,我去把当年的华大夫找来便是!” “恐怕不行了。” 浅灵垂下了眼,双手在身前交握。 “华氏医堂就在这钱塘县中,但华氏已于五年前阖府被灭,无一医者生还。” 第3章 毒 “你说什么!” 德叔顿觉天昏地暗,绝望得溢出泪来,捶胸不已。 “老爷走了,他上无高堂牵挂,下无儿女供奉,生前只惦念麟少爷安康,难道这点小小心愿也不能够吗?” 德叔埋头哭泣,齐天麟笨拙地拍着他的背,嘴里说着“不哭不哭”。 浅灵待德叔略平静下来,才道:“德叔若信我,我可以一试。” “你?” 德叔忘了哭,惊讶又怀疑地看着她。 浅灵会岐黄之术他是知道的,这个齐瑞津专门为齐天麟买来的童养媳,从进府之初就是个格外懂事的孩子,安静又低调。 齐瑞津惯着她,特意在齐府给她辟了一间药房,还请了扬州的医学博士教她医术。浅灵平日除了陪齐天麟、读书,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药房里捣鼓药材。 德叔信她品行,可浅灵今年才十五岁,闺阁少女才医治过几个人,他如何放心把齐天麟的性命交到她手里? “德叔不是说,左右是死吗?” 德叔犹豫许久,勉强问:“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 “好!”德叔终于下定决心,“那我便把少爷托付给你了。灵姑娘,你进府几年了,虽签了卖身契,可老爷从未苛待过你,少爷也依赖你喜欢你,老朽只望你能不负老爷的期望。” 浅灵道:“齐叔当年买下我,一并救了我干娘和姐姐,我会永世铭记他的恩情。” 德叔欣慰点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浅灵拿出一张纸:“我要做些准备,这上面的药材或价高或罕见,都是我拿不到的。” “交给我,”德叔把纸叠好放进怀里,“老爷还有些能用的人手,我让他们去弄,过两日送来。” “好。” 德叔不能久留,彼此把话说通他便离开了。 午后,陈小娥回来,一身鱼腥臭味熏得满院子都是,院里的小黄狗一个劲儿跟在她屁股后头摇尾巴。 陈小娥三十多岁的年纪,一张满月脸,高高壮壮,还有点儿胖,衣袖十分干练地拿攀膊挽了起来。她一看见满满两大筐青菜萝卜,便喊住了浅灵。 “今儿德叔来了?” 浅灵点头:“对。” “怎么样了?齐老爷接回来没?” 浅灵摇摇头:“没呢,德叔还在想办法。” 陈小娥皱起两条眉毛,一说话脸颊肉跟着抖:“齐老爷是好人呐,你说这老天爷是眼睛生了虫还是脑子进了水,怎么能让好人命这么苦!也怪我,祈福忘了给齐老爷也祈一份,上回去佛寺就该多上两柱香,拜托玉皇大帝派鬼差勾人命的时候叫他们多长长眼!” 浅灵没有去纠正陈小娥的祈福跨了几个九天三界,只道:“人生无常,福祸难料。” “说得对,不过,恩情归恩情。”陈小娥拉浅灵到一旁说悄悄话,用下巴点了点齐天麟的房间,“那德叔,有没有说齐少爷以后怎么办呐?” 浅灵道:“继续治病嘛。” “可这么多年了,还能治吗?”陈小娥小声说道,“二宝,齐老爷没了,咱要不找个机会跟德叔说说,你跟齐少爷的婚事,就算了吧?” “这恐怕难。” 陈小娥脸上露出愧色:“娘也知道这么做不厚道。当年乔金良那个老王八羔子跟村头的寡妇好上了,休了我,把我推下了山,要不是齐老爷买了你,把我和大宝一起带走,这会儿我坟头草都几丈高了,你跟大宝也不知要被卖到什么鬼地方去,齐老爷的恩情我记他一辈子!” “可你到底是个女娃子,怎么能跟个傻子过一辈子?二宝,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那我也不能看你这么耽误了!” 她贼兮兮地出主意:“这样,下回德叔来,我厚着脸皮跟他说,让他放你另行婚嫁,至于齐少爷,我把他当亲儿子、当亲祖宗来供着都行,保管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你看行么?” 浅灵道:“娘不用操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好,你明白就……” 陈小娥话没说完,忽然看见院门口探进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鬼鬼祟祟的,她顿时浓眉倒竖,扯嗓子吼道: “乔大宝!做贼呢!给我死过来!” 那人瑟缩了一下,然后跑过来,满面堆笑:“娘,原来你已经回来啦!” 乔大宝随了陈小娥的相貌,肉脸圆圆,红扑扑的,腮边两个梨涡儿,笑起来十分喜庆。 但知女莫若母,陈小娥一看那笑,就知道她肚子里绝对没憋什么好屁。 “我在家怎么样?不在家又怎么样?”她眼尖地盯住乔大宝手里紧紧攥着的布袋,“今儿是不是没好好上学?” “怎么可能?上了上了!” 乔大宝一行答着,一行飞快地抽出一卷东西塞到浅灵身后,然后大大方方打开布袋以证清白。 “看吧,书都在呢,还有今天写的大字。自己的亲闺女,天天疑神疑鬼!” “你要不装神弄鬼,我干嘛疑神疑鬼?” “行啦阿娘,我饿了,今天我来做饭吧!” “去去去,不用你,女孩子家家的,小心烟熏火燎把你们熏成丑八怪,我自己做好吃得紧……” 乔大宝挽着陈小娥的胳膊往厨房拐去,还不忘悄悄扭过头来,用夸张的嘴型示意:“我、晚、上、再、找、你、拿~” 浅灵负手站着,轻轻挑眉,等她们走远,才回了屋。 齐天麟夜里有时会发病,离不得人,因此浅灵住的是隔间,与齐天麟的卧房只隔一道门。 她进来时,齐天麟正躺在床上,袒胸露腹,身上脸上密密麻麻扎着牛毛似的针。 “浅浅……” 齐天麟委屈的声音传来,浅灵坐到床边,用铁钳挪动火盆的炭,轻声问:“冷了?” “不冷。” 齐天麟微微挺了挺白豆腐似的肚皮。 “痒痒,浅浅帮我挠嘛。” 浅灵纤细的手指穿过银针,落在他的肋侧。 “这里?” “左、左……右,往下,对,就是这里。”齐天麟终于舒服地眯起眼,“浅浅,还要扎多久?” “半个时辰。”浅灵道,“你睡一觉,一会儿我叫你。” “那你要记得叫醒我哦。” “嗯。” 齐天麟果真合眼睡去,浅灵守了片刻,见他无甚异常,便进了自己的房间。 侧间不大,梅花纹窗棂下一张床,贴墙放着长案和圆凳。 长案上物件儿很少,寥寥几件女孩儿家的物什收拢在一个小漆盒里搁在角落,乍一眼以为跟书案是一体,很不起眼。倒是正中的位置,一本染血的书十分醒目。 陈年的书页、陈年的墨,书皮上泼墨似的血色隐约透出四个大字: 华氏医经。 鲜血仿佛滴穿了书的每一页,流淌过墨色的文字,最后在墨迹戛然而止的地方,铺染成血色的海。 往事纷呈如风卷雪花乱舞,浅灵一时陷入其中,半晌忽然被门外的呓语声拉了回现实。 “云儿,云儿……” 暮春的床铺竟像一个蒸笼,把齐天麟蒸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双眼紧闭,两片嘴唇相碰,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 浅灵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淡定地为他揩掉汗珠,敷以凉巾,飞快地把几根银针挪了位置,少顷,人又慢慢安静下来。 “二宝啊,来给娘搭把手!” “来了!” 浅灵出去,门扇关合的瞬间,床上躺着的人突然喊出了一句清晰的话语: “母后!” 第4章 亲密 夜里,乔大宝果然来找,只不过是爬窗进来的。 浅灵帮她把架在窗沿上的腿扳下来:“就几步路,怎么不走门?” 乔大宝嘿嘿笑:“敲门声大嘛,被娘听到就惨了。” 浅灵摇摇头,把画本子拿起来,“情乱销魂殿”几个大字映入眼帘,左下角印着一男一女亲嘴儿的线描图样。 “你看的书,越来越过分了。” 乔大宝捂脸害臊:“你不要戳穿我嘛!” 钱塘县令重视教化,笃学之气蔚然成风,乔大宝现在上的书院是县令夫人一手创办的女学,专门聘请了一些据说在京城教导过王孙贵女的女先生来教学,名声极好。 她们刚来钱塘,便听说在女学读过书的女孩子,婚事总会比一般人更好些。县令夫人心善,不但会帮女学生和一些秀才举人牵线,有时还能把一些贫家女送进更高的门第里。而县里择妇,也觉得女学里出来的更知书达理。 陈小娥被休弃后过得挺好,唯一操心的就是两个女儿的归宿。她怕乔大宝跟着她将来会不好嫁,一听到这个事,立马火急火燎地把乔大宝塞进了女学。 不料乔大宝字还没学多少,倒是先学会了看画本子。 浅灵道:“你不想学女四书倒无事,好歹把字认全,总不会害你。” “知道啦,”乔大宝挤在她身边坐下,拿手比划着,“学里的课实在太无聊了,有用的通通不教,你猜教我们什么?拿杯子!什么三指握两指托,足足练了一下午!有那工夫我还不如看两本册子呢,好歹搞明白了我是怎么来的。” 浅灵乜斜着她,乔大宝嘿嘿地笑:“你要是不懂,我可以给你讲……” “闭嘴吧你。” “既然你不想听,那我回去自己看咯。” 乔大宝翻窗回去,走没一会儿,齐天麟也来了。 他白日睡得多,这会儿还不困,欢欢喜喜地凑过来:“浅浅,我来陪你!” “坐吧。” 浅灵正往自己手上扎针,齐天麟盘腿坐在床上,身子扭来扭去,觉得有些无聊,便盯着浅灵背影看。 她没有挽发,任青丝垂在身后,把纤细的身躯掩起来,丝缕的清香幽幽发散。齐天麟没忍住,手指捏了一小撮头发,细细地往下捋,又歪头偷瞧浅灵的侧脸。 油灯下,雪白的肌肤像蒙了一层柔软的金纱,灯火如豆在眼底映成一点朗朗星光。 齐天麟是傻子,形容不出此情此景,也说不出哪里好,只知道他的未婚妻好看得叫他移不开眼。 他双手一揽把浅灵搂近,然后吧咂一下,亲在脸颊上。 浅灵愣怔住。 “你是不是又偷看大宝的画本了?” “没有~”齐天麟搂着她的腰,形状飞扬锋利的眸子眯起来,溢出认真的傻气,“是阿东跟我说的,浅浅是我娘子,我喜欢娘子,喜欢就得亲你,我喜欢亲你。” 他虽然心智如小儿,但实打实是个高大的青年,这么一倾身几乎把浅灵压在了墙上。浅灵满手的针没法推他,只能出言制止。 “停下,你坐回去。” 齐天麟很听话地照做:“为什么不可以?” “我不喜欢,”浅灵道,“这种事,你得问过我同意。” “那浅浅为什么不喜欢?啊,我知道了!” 齐天麟突然一击掌,握住了浅灵一只手,眼睛发亮。 “是不是要等我们成亲以后你才喜欢?阿爹说我们今年就可以成亲了!浅浅,我们快点成亲吧!我想你快点嫁给我!” 浅灵今年便要行及笄礼,齐瑞津说过,及笄礼后就让他们完婚。 但现在一切都有了变数。 齐瑞津死了,依礼他们都该守孝三年;再者,浅灵打算帮齐天麟解毒,等齐天麟不傻了,记起自己的身世来历,会如何选择还未可知。 她不爱轻易许诺,哪怕对方是个傻子。她既不想迁就他,也不想糊弄他,才制止与他进一步亲近。 “等你病好了再说。” “好了!”齐天麟把她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你看,我真的好了。” 浅灵把自己手上的针都拔掉,转过身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你是什么样的人?” 齐天麟坐直,手放在膝盖上,认真道:“天麟是有过去的人。” “对,你有过去,只是你忘了,你得想起你的过去,才是完整的你,才会明白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齐天麟听不太懂,缠着浅灵问什么意思。 浅灵只得用更简单的语言解释:“比如,你现在喜欢我,可如果你想起了过去,可能就不喜欢我了。” “啊,我不要!”齐天麟又抱住了她,这回却是用力了许多,“我不会不喜欢浅浅,我不要不喜欢浅浅!” 傻子虽傻,却是最重感情的。齐瑞津虽疼爱齐天麟,但生意实在繁忙,更多的时候是浅灵作陪。 浅灵自九岁入府,几乎与他形影不离。她在醍醐轩陪他一字一字读过他听不懂的经书,在惠风居每一个他发病的夜晚陪他细数星河,春来做风筝,夏去摘莲蓬,齐府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过他们的脚印。 齐天麟心里早就认定了浅灵,这会子反抗得异常激烈,最后嗓音低低沉下来,几近哀求:“浅浅你别不要我,阿爹没了,天麟就只有你了……” 浅灵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见胸腔里平稳的心跳,好像真如他所说,身躯里住着另一个人。 从他怀里挣脱开来,浅灵看着那双蒙了雾般的眼睛,轻声安抚道:“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不要怕,你出事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也许记起来了还是跟现在一样呢。” 齐天麟埋着头,沉默半晌,再抬起头来时瞳孔不住地颤抖。 “浅浅,我做的那些乱乱的梦,会不会就是我以前见过的?我害怕,我能不能不要记起来?” 他全身都在颤抖,好似揣了一只恶鬼在心中,躲无处躲,避无可避,无助且彷徨。 齐天麟这些年一直不断重复着噩梦,严重的时候还会发狂伤人。齐瑞津猜他也许经历过惨绝人寰之事才会如此,因此觉得他当一辈子的傻子也好。 但如今不行了。 浅灵揽住齐天麟的背,有些笨拙地拍抚。 他身上的毒,叫作狂星,中毒者会一边狂躁如恶兽,一边损耗精血,体弱易害病。而如果是孩童中毒,则会心智紊乱,变得痴傻,活不过二十年。 齐天麟这些年一直用药调理,病情趋于稳定,但齐瑞津的死讯叫齐天麟受了刺激,毒性扩散,若再不解,他便会脏腑衰竭而死。 “不要怕,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浅灵喃喃,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第5章 旧案 翌日浅灵醒得早,陈小娥还没有出门,正跟巧姨娘在厨房拉扯。 “……你放下,我自己收拾,用不着你!” “那我,我帮阿姐端菜——哎呀,好烫!” “不用不用,你出去,等吃就行!” “这锅里要搅吗?” “你有完没完——行了行了,帮我剥个蒜吧。” “好嘞!” 巧姨娘拿了蒜,一转身就撞到了桌角。 “桌子我都贴墙放了,你是瞄准了撞的啊!” 一大早的,陈小娥快被烦死了,扔下铁勺出来,骂骂咧咧地把巧姨娘扶到杌子上坐好。 她素来敬重齐瑞津,齐府倒后她义不容辞地接下了巧姨娘这位娇客,一开始还恭恭敬敬客客气气,说话大点声都怕吓着巧姨娘,嗓子夹得比奶猫还轻柔,结果装了三天就装不下去了,暴躁本性暴露无遗。 巧姨娘削肩低垂揉着侧腰,看浅灵过来,便巧笑倩兮地打招呼:“灵姑娘起来啦,快坐,你娘煮饭可香啦!” 巧姨娘今年三十岁,眼波柔媚,水嫩得像二十出头的大姑娘,说话也是婉转软糯,好听得不行,直哄得陈小娥眼睛都笑没了。 “姨娘早。” 浅灵坐在了她旁边,巧姨娘想给她盛粥,但对于哪只手拿碗哪只手拿勺,她有点忙忙乱乱分不清,浅灵索性接过了勺子,给她盛好了。 陈小娥这会儿也把赖床的乔大宝揪了起来,用过饭就打发她去上学,殷切叮嘱:“在外面不许说你娘是被休的,你得说你是死了爹了,记住没?” 乔大宝出去后,陈小娥也要走,巧姨娘忙道:“阿姐去卖鱼么?我陪你一起去吧。” “你别别别!” 陈小娥如临大敌,对浅灵使劲挤眼睛,浅灵便劝阻了她:“齐三叔爷家的人见过姨娘,还是等风头过去,姨娘再出门吧,您不是每天都有事做么?” 巧姨娘叹气:“每天都忙,又不知道自己在忙啥。”摇着头回屋去了。 院里没了人,齐天麟未醒,浅灵拿出臼杵捣药,不一会儿,院门被叩响。 她警惕地停手,屏住了呼吸。只听得门外又叩了两声后,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 “岳姑娘,你在家吗?” 浅灵听出来者是谁,踌躇片刻,还是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肤色微黑的青年见到她,笑容爽朗,露出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 “岳姑娘,清早登门,叨扰了。” 浅灵问候道:“周捕头今日不当差?” 她的声音轻柔,像初春的湖水,绿意之下是沁骨的疏淡,但周乙似乎不觉,仍春风满面以对:“刚破获了一起案子,县令大人体恤兄弟们辛苦,特意批了一天假。” “原来如此,”浅灵等了片刻,见他盯着自己,便主动问,“周捕头这么早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周乙笑道:“瞧我,又给忘了,你上回不是说想看看淮香坊的宅子?我正好了解一些事,想你或许想知道,所以来了。” 他侧头,眼睛眨巴了一下:“我能进去吗?” 浅灵顿了一回,让开了路。 “请进。” 他们逃到钱塘后,第一个认识的人便是衙差周乙,赁宅子、还有陈小娥打渔卖鱼,都需要去衙门过个凭证,周折繁琐,热心肠的周乙帮了不少忙,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浅灵帮他倒了杯茶,神情认真地准备聆听。 周乙道:“岳姑娘,如果你看的宅子是为了住,淮香坊却是不能考虑。” “为何?” “五年前,淮香坊的回春堂里出过一桩命案。那时淮南一带,发生了几桩屠门惨案,凶手是一家三口,其中两人是半截入土的羸弱老人,杀完便死了。官府查到,这三人作案前被疯犬咬伤过,认为是恐水症发致使伤人。 “但当时的滁州有医官出身华氏医派,怀疑这些人身上有蹊跷,便向滁州刺史请命,把还活着的案犯带回钱塘的回春堂加以诊断,企图破解疑团。可没等查明白,这个案犯便再度暴走,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将华氏满门屠杀殆尽。 “许是打斗的过程中打翻了火烛,当晚走了水,半条街的宅子都被烧了,至今街道、沟渠都未修缮好。因死了不少人,许多人家都搬走了,一些酒商、布商便占了地皮开作坊。 “那间医堂倒是无人敢住,便收归了官府,两年前衙门修葺,县令大人做主,把宗卷库里七十年往上的案卷都挪到回春堂里去,充作半个宗卷库。总之,现下淮香坊实无好宅子,何况这几年钱塘的市集越做越大,许多坊里也开了市,好些个坊墙坊门都已经拆除,淮香坊的却还在,进出采买,都不方便。” 周乙讲得详尽,浅灵听完问道:“这是官府查出来的结果吗?” 周乙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问的是那桩案子,以为她好奇,便点头:“是,已经盖棺定论了,在那之后也再无类似的命案发生。不过……” 周乙冲她招手,似乎是有什么机密要说,浅灵倾身靠近,听他悄声道:“我听衙门的老人说,里头门道多着。既是狂徒伤人,路数一定是杂乱无章的,但那些尸体上的致命伤却出奇的一致,一剑封喉,没有多余的伤口。” 浅灵又问:“既有蹊跷,为何没查下去?” “上头压着,不让查,大家都猜华氏是得罪贵人了,衙门里大人也要明哲保身。” 浅灵听罢,诚心与周乙道谢:“多谢周捕头告诉我这些。” 周乙爽快一笑,又露出了大白牙:“小事一桩,何足言谢?倒是我这几日有些食不下咽,夜里难眠,要劳烦姑娘给我把一把脉了。” 他毫不拘谨地伸出手搁在桌上,目光看着浅灵,似在等待。 浅灵瞟了一眼:“周捕头稍等,我去准备东西。” 说罢起身进了堂屋。 周乙目光相随而去,想象自己是她的发丝,伏贴后背,拂过肩头,再撩一撩雪嫩的面颊。 正痴痴凝望着,旁边屋舍走出一个男子。 “浅浅……” 第6章 热意 齐天麟只着一身中衣中裤,衣带没有系好,露出一痕胸膛。他睡眼惺忪的,没留意到院子里的周乙,径直地进了堂屋。 周乙走到窗边往里瞧,只见男子从身后抱住了浅灵,头歪在一侧,二人身形亲密非常。 他默默看着,手指抠弄窗棂的木条,片刻后回到座上,慢慢饮下一杯凉了的茶水。 那样的女子,的确极好入怀。 浅灵把齐天麟安顿在堂屋用早膳,自己拎了药箱出来,拿出迎枕让周乙垫在胳膊下,少顷又从药箱里取出一条白色丝帕,叠了几层,盖在周乙腕处,这才上手去诊。 周乙盯着那条薄薄的帕子,淡粉色指尖如玉蝶轻轻落在其上,他出声道:“岳姑娘一应用具十分齐备。” 浅灵没有答话,聚精会神诊了一会子,便收起了帕子。 “周捕头身体康健,并无大碍,只需少饮些酒水,清淡饮食,入夜早睡,我再给你开个化痰清肝的方子即可。” 药材家中都有,浅灵抓了几副,并婉拒了周乙的药钱。 直到离开桃李坊,周乙都觉得手腕处,那玉指按过的地方仍滚烫着。 窄巷里一群混混叼着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瘫坐着。周乙一招手,他们连忙簇拥上去。 “周爷,有什么吩咐?” 周乙对他们耳语了几句,混混们纷纷应承点头,走了。 周乙则往墙上一靠,右嘴角微微上扬,捧起药包深深嗅了一口。 他一个小小衙差,本无攀折云端月的心,只是那明月正好落在了荜门委巷之中。 如果连一个傻子都能得如此佳人相伴,那他周乙为什么不可以? 德叔办事很快,不过两日的工夫,浅灵要的几样药材就由一个叫卖的货郎送上了门。 浅灵则早早备好了几口铜锅,一大三小,昼夜不分地煎药。 解毒凶险,她打算将解毒的过程延长到七日,尽量用最温和、最不伤根基的法子,让齐天麟重获康健。 大铜锅里,药汤熬稠了又添水,添水后又熬稠,直到满满一锅药材熬成了一小团,水也熬干,锅底只剩下薄薄一层麦芽糖样儿的棕黑色膏子。 浅灵用铜勺把膏子刮出来,装进瓷瓶里,每次只取小半勺兑水,齐天麟都能苦得把胃水都差点吐出来。 解此毒重中之重的药材,有川乌与马钱子,还有新鲜枸那花的汁液,此三者俱大毒。用量轻一分,解毒无效;重一分,命归西天。 浅灵思来想去,琢磨出一个可行之法。 她托陈小娥找来一个烧酒用的铜甑,下器熬煮汤药,上器置凉水,熬煮的热气在盆底凝结,落到凹槽里,再从竹管里引出来,滴落在碗中。 解毒药剂在烹煮,齐天麟这头也没闲着,喝了三日药后,浅灵给他行了一回针。 齐天麟一丝不挂躺在床上,只在腰下盖了一条毯子,拔针以后,他身体就成了火炉子,越燃越旺,暴汗如雨,转眼身下的席子便印出了一个湿漉漉的人形。 “浅浅,我好热,好难受,你拿冷水浇我好不好……” 齐天麟此刻的脸比火还红,眉心的朱砂痣愈发艳丽,头发湿得能拧出水来。因手脚都被浅灵刺了穴位动不了,越发像条离了水的鱼,徒劳地翻腾,俊朗的双眸漾满晶晶水光。 解毒必要经历这一步,这份苦楚至少要持续到天亮,浅灵无法用冷水为他解热,也不能让他吹风,只能拿软巾不停为他揩汗,安抚道:“你听话,我开窗,透透气。” 她把窗户开了一条细缝,可这对于烈火灼身的齐天麟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他热到昏厥,又再度被热醒,如此反复多回,痛苦得几乎要死去。 浅灵预料到会难受,可亲眼所见方知比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她不善安慰人,只能握住齐天麟的手,不意齐天麟竟觉得受用:“浅浅,你的手好凉,帮我摸摸,摸摸好不好?” 浅灵便两只手一起捂在他的颈侧。久旱之人入口了一滴露水,再少也觉甘甜美妙,齐天麟便不停催促浅灵再摸,额上益发热汗滚滚。 “你且静下心来,慢慢说话,我说一句,你才能说一句,好不好?” 她是清冷的性情,嗓音虽软,语气却总带三分清寒,便如耳廓处洒下了一通冰雪水,齐天麟听得喜欢:“好,我们说话,浅浅要跟我说什么?” 浅灵顿了一息:“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浅浅以前的事。”齐天麟眼中盛满好奇,“我听阿爹说,陈姨不是浅浅的亲娘,是吗?” 浅灵帮他揩掉脖子上的汗:“是。” “那浅浅的亲娘呢?” 浅灵擦汗的手停了下来,齐天麟却傻乎乎地左瞧右瞧:“我还没见过浅浅的娘呢,哦不对,阿爹说我该叫岳母。浅浅,岳母是什么人啊?” “我阿娘,”浅灵低着头,神色平静,“是个大夫。” “那岳父呢?” “爹爹是铁匠。” “大夫和铁匠呀,真好!”齐天麟继续问,“他们在哪呀?” “我阿娘在我六岁那年没了,爹爹……不知道在哪里。” “天麟也没娘,”齐天麟很认真地说,静了一会儿,又问,“浅浅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有个大哥,他是阿爹的养子;有个师姐,是我娘的徒儿;还有个小侄儿,他是大哥和师姐的孩子。不过,他们都没了。” 齐天麟盯着她,眼里泛起心疼。 “浅浅不要难过,你还有天麟,还有陈姨和大宝姐,以后天麟跟你一起生小侄儿。” “说什么呢。” 她重新拿了条软巾,把齐天麟四肢都擦过一遍,却听齐天麟又喊:“浅浅,我难受。” “哪里难受?” 齐天麟直愣愣盯着她:“腰下面。” 浅灵一愣,顺着他腰下望去。 毯子微微高了一点。 第7章 不速之客 “那里热得厉害。” 齐天麟一脸天真。 浅灵挠了挠额头,有点发窘。 精血下行,确实有这个可能,是她疏忽了。 “浅浅,我不想盖毯子,拿掉好不好?” 这…… 浅灵难得呆呆,一丝火烧的热意由脖子根处,一溜爬上了耳朵尖儿。她的脸依然如清雪皎白,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 “你……”她出口有点艰难,“忍忍吧。这地方不能让别人看的。” “你不是别人,”齐天麟道,“我可以让浅浅看的。” “我不想看。” 浅灵绷着脸儿,把手背到身后。 “你该渴了,给你倒水。” 凉水是早就备好的,她倒了一碗,拿一根小竹管,让齐天麟吸着喝。 齐天麟连喝两碗,还是喊着难受,可怜兮兮地盯着浅灵:“浅浅,你能不能像刚才一样帮我摸摸?” 浅灵背过身,深吸一口气:“你自己的东西,别人不能看,更不能摸。” 齐天麟的目光更可怜了。 “我帮你换条薄一点的毯子。” 浅灵打开衣箱,翻到一块冰冰凉凉的丝绸,展开一抖,便如一朵轻云轻飘飘盖在齐天麟身上,她顺手抽掉了底下早已湿透的毯子。 犹豫少顷,她拔出齐天麟手上的针,扶他坐起来。 “你自己来。” 他病情如此,一味憋着没有好处,最好的办法就是纾解出来,方能筋脉畅通。 浅灵把软巾塞到齐天麟手里,自己则转身出了屋子,坐在廊下。 水乡的夜又凉又静,屋后的河水潺潺流进耳朵里,泠泠浪浪,伴随着男子声声嘶哑的低吟。 天边露出一痕蟹壳青时分,齐天麟一身的热才逐渐褪去。浅灵和他都一夜没合眼,好容易熬过去,一沾枕头便睡得不省人事。 再睁眼已经是下午了,浅灵醒来便瞧见乔大宝坐在房里津津有味看画本。 “你这么早就下学了?” “你醒啦?”乔大宝回过头,笑嘻嘻道,“娘说你昨天一夜没睡,开恩许我今天不用上学,留下来看家。” “不是有巧姨娘在吗?” “娘说不能给巧姨娘找事干,她越帮越忙,给。” 乔大宝一行说着一行端了碗八宝粥,吹了两口便递给浅灵。 浅灵把碗搁在桌上,埋头吃起来。 乔大宝支着脑袋看着:“怎么样?” “好吃,”浅灵点头,“比娘做的强。” “那当然,娘的手艺,也就巧姨娘夸得出口。” 乔大宝贴过来,瞟了眼隔间的门:“忙了这么久,他能医好不?” “大概吧,还有最后一步,这几日他也吃了不少苦头,等三日后再……” 嘭!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惊起一声爆响,两人皆骇一跳,然后便听得无数步响踏落进院子,狗叫了几声便被撵开,随之一个慵懒的男声荡悠悠而来: “依山傍水的,钱塘果真是个逃跑的好去处,岳浅灵,本公子知道你在这,出来吧。” 听到这个声音,浅灵双眉微凝:“是齐宏达。” “那个色胚?” 乔大宝想也不想,从墙角抄起一条木棍:“我把他打跑!” “别!” 浅灵抢过木棍,对乔大宝道:“他不是一个人来,不能鲁莽,你先去后头找巧姨娘,叫她躲着,千万别出来。” 她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齐天麟,徐徐吐出一口气,举步出去了。 庭院已经被一群人团团占满,浅灵放眼看去,清一色的靛色家丁衣衫,混杂几个贼眉鼠眼的地痞流氓,正中间一个穿着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 那人昂首侧站,胸前摇着一把折扇,余光瞧见廊下一个浅淡的倩影出现,便转过头来,勾唇笑了。 “岳浅灵啊岳浅灵,原来你跑这儿来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过来吧,”齐宏达双臂举起,做出一个敞怀的姿势,“我来接你回府了。” 浅灵依着廊柱站在木板阶上,一派疏离神色:“齐宏达,润州人氏擅闯钱塘的民宅,就算你手眼通天,也是要论罪的。” 齐宏达哈哈大笑:“论罪?我抓我自家的逃奴论什么罪?岳浅灵,你可别忘了,你是我们齐家真金白银买下来的童养媳!你趁瑞三叔死私自逃跑,上哪个公堂也没理可说!” 齐宏达是齐瑞津的族侄,不过是隔了几代的亲缘了。齐氏茶行发家这些年,齐宏达没少上齐府攀关系打秋风,因与浅灵打过一两回照面,惊为天人,对齐天麟深恨不能以身代之。 “乖乖,逃奴可是要挨板子的,小爷心疼你,实在不忍心看你遭这罪。你现在乖乖跟我回府,我既往不咎,就当没发生过,还是把你当心肝儿一样疼,好不好?” “放你爹的狗屁!” 乔大宝从屋后冲出来,叉腰大骂:“二宝是童养媳那也是齐天麟的童养媳,跟你有屁关系?你们把齐府都占了,二宝带着自己丈夫逃命,怎么就是逃奴了?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扇光你的大牙!” 齐宏达用扇子指着浅灵,高声道:“她是我们齐家的人!齐天麟算什么齐家人,我叔父随手捡的一条傻狗,看他可怜喂他几口饭吃,还真当自己是大少爷了?我告诉你,我们齐家的族谱上,从来就没有他的名字!齐家的族长是我祖父,瑞三叔死了,他没有爹也没有儿子,留下的东西合该由我祖父决定去处!” 他半眯起眼睛,目光黏腻地粘在浅灵脸上:“我祖父发话了,岳浅灵,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屋里人,你乖些,那齐府的女主人便还是你;你要是不乖,那我就只能把你降作侧室了。” “你……” 乔大宝还要骂他,浅灵按住她,往前站了一步:“齐宏达,你想用一纸卖身契来约束我,好歹把卖身契拿出来说事。空口无凭,怎么证明我是你齐家的人?你大概不知,齐叔早在年前就已经销了契书,如今我乃良民,你带走我,便是强抢民女。” 齐宏达一噎。 他手上的确没有卖身契,翻遍齐府都没有找到,难道真如她所说,奴籍销了? “那又如何?” 齐宏达步步逼近,一双三白眼里聚起团团恶意。 “茶行现在在我祖父手里,我齐家家财万贯,就算抢个民女又怎么样?来人,把她给我带走!” 家丁们一拥而上。 浅灵抬腿一个连踢,便踹翻了几个领头的。 她幼时曾得父亲指点,会一点皮毛功夫,加上家丁们都不敢伤她,上去一个便被撂倒一个,有的头上还吃了乔大宝两记闷棍。 齐宏达急得大喊:“一群蠢货!一起上,抓住她们啊!” 家丁们挺住拳脚,发了狠地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扯开了乔大宝,混乱中,齐宏达趁机一把抓住浅灵的手,用蛮力拖拽了几步。 “我大老远特意为了你过来,今儿你是愿意也得跟我走,不愿意也得跟我走!” “你放手!” 浅灵用力挣了几下没挣脱成功,片刻手腕子便被捏得青红。 美人生气也是美的,齐宏达得意地大笑,伸手想摸摸她的脸,猝不及防一记重拳猛地砸在齐宏达脸上。 “混蛋!放开她!” 齐宏达鼻孔射出两道血柱,人也摔飞出去,砸翻了院里的晾晒的竹架,一时眼睛里金星乱飞,耳朵里嗡嗡蜂鸣。 齐天麟反手将浅灵搂过,半边脸沾上了点点血星子,双眼逐渐赤红,死死瞪着齐宏达,额角与脖子上根根青筋冒了出来,一身热血仿佛即刻就要爆开。 这是他发狂的前兆。 第8章 发狂 浅灵心内狂跳。 若不能制止住他,这几日为他解毒所做的一切就白费了。 “天麟,天麟,你醒醒……” 她连连拍打着齐天麟的脸,齐天麟若无所觉,仍死死盯着,腮帮子发出咬牙切齿的咔咔声,如一头噬人的兽。 齐宏达被家仆扶起,两脚尖尖如同踩进了棉花里,左边倒过来右边倒过去,嘴里不住地咒骂:“王八蛋,这个王八蛋……” 他一把揩掉鼻血,大喊:“愣着干嘛,给我打!” 家仆们手里拿着棍子,一股脑冲上来,甩手便砸。 齐天麟一把推开浅灵,左手右手各抓住一人狠狠撞在一起,然后甩出去,自己则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他被包围、淹没,却是拳若游龙,脚如伏虎,翻腾着风云,敌人在他的拳脚下犹如蝼蚁,冲锋,陷落,碾碎,不堪一击。顷刻之间,将才围剿的敌阵便如一砖一瓦依次脱落的城池,转瞬坍塌成废墟。 明明连猫猫狗狗都不敢打的人,一发狂,竟像个无师自通的绝世高手。 浅灵见他孤零零站在那儿,呼哧呼哧喘息了片刻,便弯腰捡起一块带尖角的石头,慢慢向齐宏达走去。 “天麟,住手!” 齐宏达死在这,对他半点益处都没有。 浅灵跑过去用力抱住他,齐天麟双目无光,仿佛是凭本能在杀人。 她把石头从齐天麟手里抠出来,扔远了,然后对齐宏达冷声道:“带着你的人滚,下回再来,就不能保证活命了。” 齐宏达早在齐天麟打斗的时候就吓得没了人形,连滚带爬地就要跑,却突然瞥见刚刚一直袖手旁观的地痞不知从哪儿摸到了一柄铁锹,正悄悄走到齐天麟身后,高高举起,砰的敲在齐天麟脑后。 “天麟!” 齐天麟倒了下去,头后血流如注,顷刻便流了一地的血,浅灵素净的衣裙被染得斑驳。她抱着齐天麟的头,亦惊亦怒地看着那几个地痞。 “哈哈哈哈哈……”齐宏达仰头大笑起来,满口鲜血龇出白牙,“死了死了,傻子死了!岳浅灵你看见了没,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浅灵按着齐天麟的伤口,见齐宏达又要过来,反而冷静了:“齐宏达,你手里的荣华富贵还没有握稳,未免高兴得太早了。我听闻,今岁江南修渠,银两短缺,朝廷已经下派奉使前来主持,你如此张狂行事,留神他拿你们齐家杀鸡儆猴。” 齐宏达没被她三言两语唬到,益发奸笑:“你以为,朝廷的官都只会声张正义,惩恶扬善吗?真是天真,他们啊,只认钱,给了钱什么打点不了。你知道为何想争家产的这么多,独我家官司打得赢么?那是因为我祖父舍得送钱!” “如你所言,齐家危矣。”浅灵道,“你说,奉使大人是更愿意要你们齐家孝敬的三瓜两枣,还是更愿意抄没齐府拿到万贯家财?” 齐宏达怔住,思量少时,竟惊出一身冷汗来。 历来国库空虚,靠抄没官员和商户来填补银两这样的事就不在少数,何况齐瑞津乃江南首富,家财谁不垂涎?他们靠着跟齐瑞津一个姓拿到了家产,备不住有人也在旁虎视眈眈,企图找他们的错漏处。 想到这一点,齐宏达腿都软了。 不行,他必须回去跟祖父商量。 “我们走!” 他咬牙甩袖离开,家仆们一瘸一拐跟着走了,转眼院里空空,徒留一地狼藉。 乔大宝连忙跑过来。 “他怎么样?” “把我的药箱拿来。” 乔大宝快手快脚拿来,浅灵快速给齐天麟止血洒药,用麻布包扎好,然后两人一起吃力地把齐天麟拖进屋子。 浅灵按着脉搏诊了一刻钟,乔大宝焦急地问:“怎么样?会不会死啊?” “不大妙,脉象紊乱,脉急而息弱,只能放手一搏了。” 浅灵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布包,抽出比往常所用要粗上几分的银针,一根根针刺入齐天麟的皮肤…… 陈小娥回来时,瞧见门板上硕大一个脚印子,乔大宝正蹲在地上修门。 她大惊失色:“怎么回事?咱家遭贼了?” “不是,是那头的人找来了。” 乔大宝把下午的事一讲,陈小娥登时破口大骂,看到院子里种的菜都被糟蹋了,心头火直冒。 巧姨娘则是六神无主,拉着陈小娥的衣角问:“阿姐,我们是不是要搬走啊?我们还能去哪儿呢?” 陈小娥也不知道怎么办好,这时屋门打开,浅灵从里面走了出来,两颊染着血污。 三人连忙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怎么样啊?能不能救回来?” 浅灵擦掉脸上的血迹:“看他能不能熬过今晚吧,熬过了,那就是过了;不过……” 她摇了摇头,没有接着往下说。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意,浅灵又记着齐瑞津的种种好,心高高悬起,又一点点往下沉坠。 “那、那、润州的人找来了,我们要不要跑?”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落入西山,夜幕森森,浅灵沉静的双目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亮光。 “不跑。”她道。 “那他们再来怎么办?” 浅灵没说话,四下环顾,走到柴堆边拎起一把榔头,往外走去。 陈小娥吓坏了,忙拦在她前面:“你你你……不会是要去宰了那小子吧?那使不得啊!官府要抓你的!” “娘,我有分寸。” 浅灵迈出门,门扉左边的那只小小的石狮子不知什么时候裂了一道缝,她一榔头抡上去,石狮子顿时粉身碎骨。 “娘,你明早去找之前赁宅子给我们的牙人,告诉她,今日润州齐家的齐四公子齐宏达带人来闹过了,毁了宅子的门扇和镇宅石狮,请她务必转达给屋主。” 租赁屋宅的时候她就不是胡找的,这间宅子的主人是润州的张家,张家与齐家是多年的死对头了,齐家得意,最不高兴的一定是张家,这现成的把柄递过去,不怕他们不去找齐家麻烦。 “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再来,娘你们不用担心,我回去守着了。” 若齐天麟醒过来,她护他一世;若不能醒,她为他报仇。 第9章 醒来 卫晏洵感觉自己的身体沉入了深渊,一边是千年寒冰水,一边是地狱熔炉浆,二者碰撞,混搅,绕着他不断湍急流动。 他深陷其中,逃也逃不开,驱也驱不散,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卷入漩涡之中,颠山倒海,日沉月落,一念在天之九重,一念又在十八炼狱。 就在将要四分五裂之时,一道白光乍然闪现,劈进双目之中。 他睁开双眼,只见周身缠绕的簇簇水火幻化成一圈又一圈的士兵,他们穿着大靖的兵甲,刀枪却对着自己。 “定王!你的援兵已经被切断了,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身后只跟着几十名手下,人人挂彩,但依旧神采十足。 “我卫晏洵征战沙场十五载,孤军深入有过,全歼敌军亦有过,我都活了下来,区区小计便想收我性命,做梦!兄弟们,随我上!” 他率领几十亲兵,如一支利箭,摧枯拉朽般地在庞大的包围圈里狠狠撕开一个口子,倒在他马蹄下的敌人不计其数,阵势渐渐击溃。随着兄弟们越来越少,他们突破了重围,奔着山谷而去,大胜在即…… “洵郎!” 卫晏洵本能地循声望去,只见姜云如不知何时出现在这,正提着裙向他跑来,她的身后,一骑武士高扬起方天画戟,朝她头上砍去。 “云儿小心!” 卫晏洵目眦欲裂,踩着马鞍借力,腾身飞跃,马鞭子缠住画戟反向一带,刺中了武士。 他把姜云如拥入怀,心也终于落回胸中。 “云儿,云儿,你还好吗?” 姜云如在他怀里摇头,他心里蓦地一软。 突然,方才将死的武士抬起手腕,一支袖箭直指姜云如后心,卫晏洵抱着她一转,后背瞬间被贯穿。 他喷出一口黑血,蜷着身,牢牢将姜云如锁在自己怀中,抬眼所见,是铺天盖地的箭雨,四面八方而来,密密麻麻没进他的身体里…… “定王已死!” …… 卫晏洵倏地睁眸,从溺水中清醒,猛地腾身坐起,大口大口地粗喘。 “你醒了?” 卫晏洵扭头,见床前坐着一青春美貌的少女,似乎刚被惊醒,片刻懵然后,便睁着美目观察自己。 卫晏洵半眯起眼,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女孩儿眼熟。 “你……”他记起来了,“你是岳浅灵?” 浅灵稍稍愣怔,卫晏洵却又说:“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说完他又反应过来,低声喃喃:“不对……我也已经死了啊……” 浅灵摸不着头脑,上下打量一回,又给他仔细按脉,秀丽的眉头一松,又轻轻皱起。 “喝一副安神醒脑的药吧。” 她出去了,卫晏洵独自坐在床上,头后的伤口还在隐隐胀痛,脑子里有许多记忆在穿杂,熟悉的,陌生的,还有既熟悉又陌生的,犹如一团乱线,无个头绪可理清,他竟不知该从哪一段开始想起。 他明明受万箭穿心而死,怎么会…… 卫晏洵扯开衣襟,见身躯白皙,一个伤口也没有。 这不对! 他是三军统帅,身经百战,身上早就落下了许多陈年的伤疤,可连这些都没了。 想到这里,他翻箱倒柜找到一面铜镜,镜中的面孔有飞扬的眉目,高挺的鼻梁,还有眉心的朱砂痣,正是他。 可又那么陌生。 镜中人就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因为被养得好,脸上挂肉,把他棱角分明的骨相都掩藏了起来,呈现出微微憨圆的样子,完全没有他丧母丧父后的种种沧桑与落魄。 是他,但又不是他。 属于齐天麟的记忆在这个时候浮高,在脑海里如流水丝绸般一幕幕滑过,他却抓不住一点。 “药来了。” 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卫晏洵扭头,浅灵已经走到了跟前,把一碗黑色的汤药递给他。 “喝了,看会不会好点。” 卫晏洵看着她,心中暗自萌动猜疑。 他清楚地记得这女子受娄家指使诬告云儿的爹,差点害得姜君琢被下诏处决,后来她又亲手结果了姜少谦的性命,足见此女用心之歹毒狠绝。 可脑海里的另一段记忆却在告诉他,岳浅灵可以信任。 他被驱使着,恍惚竟接过了碗。 刚接过他就后悔了,心思几转,问道:“今年是哪一年了?” “你好了?”浅灵眼睛微微睁大,有些惊诧。 “我好了。” 怪不得像换了个人。 浅灵心中暗舒口气,回答道:“祯和二十九年。” 祯和二十九年! 他死的时候,已经是祯和三十六年了,他回到了他的二十岁! 可是,他二十岁的时候,应该在京城啊。 “齐叔是祯和十七年捡到的你,你忘了吗?” 卫晏洵抬起头,怔怔看着她,良久方低声道:“我需要一个人想一想。” 看他这样,浅灵也没了熟悉感,便把房间让给他,自己则绕去隔壁,钻了乔大宝的被窝。 卫晏洵这一想,便是一夜。 清早陈小娥想给浅灵送吃的,门一打开,迎面撞上一个气势威武的俊美青年,吓得她差点把热腾腾的碗扣自己脸上。 她瞪圆了眼睛,眼珠子上下转悠打量:“齐、齐少爷?你好了?” 眼前之人身量擎天,浑然一股霸气,脸还是那张脸,可气质却与从前全然二致。 “嗯,”卫晏洵抬手扶稳了陈小娥手里的托盘,“我好了。” 他已经理清楚了一切。 他重生了。 前世今生有太多不同,造成这一切的拐点就在于,这一世的祯和十七年,八岁的他在庆贺大运河通航的游舟上,被人打折手脚,灌下毒药,行千里之遥丢弃在永州。孤苦伶仃漂泊数月后,又残又傻的他为茶商齐瑞津所救,成了齐天麟。 为什么前世所有人都安然无恙的通航庆宴,这一世会发生这一起针对他的事变? 卫晏洵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那座富丽繁华的皇城里,有另外一个人,也重生了。 而那个人,比他早重生了十二年。 第10章 解婚约 前世万箭穿心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四肢百骸的筋络都似被揪紧绞住。 那个人是谁? 难道是三王? 前世他毙命于三王的阴谋诡计之下,母后也为了他不受胁迫跳城而亡,如果是三王,新账旧账,便是将他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也不为过。 恨意与痛意翻涌,卫晏洵紧握的双拳抽搐起来,牙关几乎咬出了血。 陈小娥心大,没留意到卫晏洵的不妥,反而兴高采烈地呼喊起来:“好了?那太好啦!老天显灵,菩萨保佑,真好……来来来!吃饭吃饭!” 浅灵跟乔大宝也正好从房里出来,姐妹俩昨晚聊了半宿话,这会儿都爱困,迷迷瞪瞪中,陈小娥过来好一阵夸: “二宝,你真厉害!” 并十分顺手地打了浅灵一个嘴巴。 浅灵被打醒,揉了揉惺忪的眼,却瞧见卫晏洵正盯着她,目光深邃,隐有探究之意。 前世逃囚案发后,姜君琢被下了天牢。为救他出来,卫晏洵派人查过岳浅灵的底细,知道她无父无母,被农妇收养;后来农妇死了,她跟农妇的女儿一起被卖到下三滥的地方,逃出来后便开始漂泊,入过道观,进过戏班,当过游医小贩。两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就这么相依为命艰难维生数年,直到被娄家利用,岳浅灵身死。 卫晏洵不意自己今生境遇的改变,竟也影响到了岳浅灵的人生轨迹,这一世她干娘没有死,她也没有漂泊流浪,反而成了齐府的童养媳。 他一时百味杂陈,冷不防浅灵已经走到了跟前,漂亮的下颌微微抬起,注视着他:“有话说?” 卫晏洵动了动唇,将要说话,那头陈小娥喊起来:“说什么话,快吃饭啦!” 她一手拉着一个,把他们俩按坐在凳子上,催促着他们夹菜。 “你病才好,肯定元气大伤,二宝也是几天没睡一个好觉了,今儿我就把最肥最大的鱼留下来,给你们熬鱼汤喝!” 乔大宝丧着脸哀嚎:“娘你饶了我们吧,你能不能有一回把鱼肚子里的玩意儿掏干净?我真的要吐了!” 陈小娥骂道:“你懂个屁,内脏才是最补的!” 巧姨娘温温柔柔地说:“其实阿姐做什么都好吃啊。” 陈小娥底气足了,拧着乔大宝的耳朵训话:“听见没?人巧姨娘可是齐府出来的金贵人,她都说好吃,昨儿还说我煮的菜比齐府的御厨传人手艺还要好,就你嘴刁,是不是从我肚子爬出来的时候,舌头夹坏掉了……” 叽叽喳喳,卫晏洵听得心烦。 除了母后和姜云如,他从来没跟别的女人一起同桌用膳,何况这还是一群。他虽然出入军营,不是爱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人,也觉得多嘴的妇人太聒噪。 没吃多少,便把碗搁下了,侧身对浅灵道:“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 浅灵咬着筷子,见他进了屋,肩背挺阔,举手投足间十足的气派,往昔所见之人莫有能及之者。 她隐约能品出一丝倨傲冷淡之意,心中已有了猜测。 她用完饭才去相见,卫晏洵负手背对着门,是一副久等的模样。 “你想说什么?” 卫晏洵转过身来,见浅灵面如静湖,很有冷淡少情之意。如此,想说的话也很容易说出口了。 他道:“从前义父为帮我冲喜,选买你为媳,但那时我丧失了心智,没有主见,好在带给你们的后果不算坏。如今我好了,义父的安排实非我本意,你我之间的婚约,便算了吧。” “虽然婚事不能允你,但我可以认你作义妹,从今往后,以兄长的身份护佑你一生。可好?” 昨夜他把关于岳浅灵的所有记忆都仔细回想了一遍,觉得她除了深沉一些,似乎并未有不妥。大抵是因为两世境遇不同了,人之本性也有所变化,今生的她,还不必走到因小利害人性命的地步。 再纠结前世的对错没有任何意义,这一世,她于他有六年相伴相护的恩义,以及疗毒治伤的恩情,卫晏洵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再如前世那般,落得被乱刀砍死的下场,权作报恩了。 浅灵早有心理准备,答应得爽快:“好,但德叔那边,得你来说。” “知道。” 卫晏洵本以为需要费许多言语,没想到一问一答之间,便达成了共识。 也对,像这样孤傲又烈性的女子,让她情系一个痴傻儿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这般也算是各得其所。 婚约一解,一时无话,倒是卫晏洵先想起一事要问:“我中的是什么毒?” 浅灵不言语,入隔间寻了一页纸出来。 “出处、毒性、药材、炼制手法,都在上面。” 卫晏洵快速扫了一眼,把纸收起。 “多谢,我出去一趟。” 他脚下生风,越过浅灵而去。浅灵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暗暗纳罕。 识字啊。 齐瑞津给齐天麟请过老师,但无论怎么教,齐天麟始终听不进去。现在却识字了,应该是他出事之前学的。 接下来几日,浅灵都没怎么见到卫晏洵,晨起时会见到他在院中练武,天亮出门,入夜方回,伤药也只肯自己上,偶尔在家中见到他,却是在屋顶盘坐沉默,向北远眺。 乔大宝悄悄跟浅灵咬耳朵:“你是不是医术不精啊?他现在比傻的时候反而讨人厌了。” 浅灵道:“怎么是我医术不精?不能是他本性讨人厌吗?” 乔大宝脑子里过了一遭,点头:“也能。” 浅灵从床底的衣箱翻出一件墨色的披风,对乔大宝道:“今晚我要出去一趟,你帮我打掩护。” “晚上出去?不行!娘会掰断你的狗头!” “掰断我狗头前,我会翻开你的床铺给她看,让她先打断你的狗腿。” 乔大宝瞬间漾起满脸谄媚,语气坚决。 “保证掩护到底!” 第11章 血色夜 祯和二十九年的江南是繁华之所,当今圣上乃治国明主,上位之后办了许多实事,开通运河,兴修水利,鼓励农商,江南这些年越发富饶繁华。 钱塘同样不例外,华灯初上后,巷陌车马如洪,热闹气象不输白昼。 浅灵沉默地自人流中穿过,只身来到淮香坊。 别的坊与集市早已连绵在了一起,淮香坊却是沉寂许多,寥寥几点星火,风中间或杂几声孩童的玩笑音。 浅灵用披风把自己遮严实,戴上观音兜,绕到了回春堂的山墙下。 之所以选今夜过来,是因为她打探到负责开关坊门的持钥人喜欢看戏,今夜恰城西要演一出新戏,他必不会早回。 医堂死过人,如今又是存放官府宗卷的地方,等闲人不会到这里来,只有两个门吏支着红泥小火炉在烧肉喝酒,檐下两盏红灯笼放出幽幽的光。 七十年往上的宗卷说重要也重要,但年深日久的事了,案情尘埃落定,没有人会刻意来偷窃这些东西,故门吏守门并不十分精心,酒酣饭饱,两人竟呼呼大睡起来。 浅灵往泥炉里弹了一丸迷香,二人睡得更沉,她趁机溜进了院子。 回春堂是江南常见的三合院式民宅,里外分三进。时隔多年,院落已见破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皆覆着青苔积着灰,比江南冬天落的雪还要厚。 浅灵第一次涉足此地,却不见陌生,心里不住回旋多年前母亲对她讲的一番话。 “……娘记事起便在慈幼局,后来拜在你师祖门下学医,跟她姓华,在回春堂度过了十八年春秋,才只身到西北来独当一面,师父的种种习惯也都被我学来了。咱们家虽小,却是仿着回春堂的布局营造,前院接诊,内院起居,后院储藏药材,专门辟出一块地儿种草药。可惜,缺了一间藏书的暗室。” 那会儿她才五岁,正窝在华明春的怀里吃饴糖,闻言仰头:“什么暗室?” 华明春笑道:“华氏医派传承百年,曾经有迷信修仙道的昏君当政,下令焚毁民间医书农书,老祖宗为了医道传承,就在祖宅底下挖了一间密室以贮藏图书。我到现在还记得暗室的位置,进了药房,东走五步,北走十步,左脚踩的地砖便是暗室的入口。” 浅灵从华明春腿上跳下,想跑出去找密室,被爹爹揪住了后领,掐着两腋举得高高。 他笑:“家里没有,灵儿想要,爹爹给你挖一间好不好?” “何苦费那些工夫,”华明春站起来,点着她的鼻子道,“灵儿想看,等过两年,爹娘带你回钱塘好不好?我师兄弟们都还没见过这小家伙,定然欢喜……” 但她没等到阿娘带她回钱塘,也没等到爹爹给她挖密室。 那一年,爹爹作为民夫被朝廷征发;没过多久,她的家没了。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夜晚,她突然被华明春摇醒,一醒来便听见小侄儿凄惶的哭声,大哥与师姐的房中有铿铿锵锵激烈的打斗声。 她刚要开口,就被华明春用布条封住了嘴。 华明春满头大汗,手将自己亲自执笔的医经绑缚在她身上,恰此时,师姐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侄儿的声音也熄了,同时大哥爆发出惨痛哭号。 华明春手一抖,却是二话不说抱起她往后院跑。 “灵儿听话,千万别出声,等娘抱你上来,乖。” 浅灵至今犹记华明春那时的神情,两眼溶溶华光,似乎蓄着泪,明明惊惶不已,却仍对她强颜欢笑。 华明春把她放进打水的木桶,摇下了水井,圆圆的井口越来越高,逐渐变成她小小的手掌也可以盖住的一个圆点。 水井幽深,传音浑浑,浅灵隐约听到奔跑、叫骂的声音,倏地井口一暗,一个身影趴在了井沿,有点点滴滴泼洒下来,落在她脸上,热辣辣的,有浓浓的血腥味。 浅灵呆呆仰头看着,人影头上那支凤头簪子的样式是那么熟悉。 爹爹是铁匠,还会做木工,时不时用木头给她做玩具,给阿娘做首饰。那支簪子,是阿爹亲手雕的,雕工稚拙。阿娘嘴上嫌弃,却日日戴在头上,年深日久,木簪变得圆润富有光泽。 她,没娘了。 热泪湿了满脸,她张开嘴,想尝试着喊娘,却听见人声喊道: “一、二、三、四、五、六……还差一个,应当还有一个五岁上下的女童,都给我仔细地找——你们两个,去井边看看!” 母亲的尸体被撂开,两个人影出现在井口,他们举起火把,望了下来。 “找到了!” 有人喊道。 井口两人迅速扭头,浅灵听到了一个女童的哭声。 她忽然记起,昨儿华明春救了一个饿昏在家门口的女孩儿,那女孩儿正好与她一般年纪。 刀剑无情斩落,女孩儿的哭声戛然而止。 “放火,烧掉。” 冷冷淡淡四个字落下,少顷屋宅烧起熊熊大火。 邻里乡亲察觉了火势,他们合力扑灭了火,天亮时分,衙门来了官兵。 一个姓李的衙役发现了井里的她,却并未作声。等到天黑,他才悄悄过来把她救出水井,抱在怀中,马不停蹄地出了城。 他在官道上把她放了下来,蹲下来对她道:“朝廷跑了个重要的钦命要犯,近日在环州辖内发现了踪迹,禁军已经搜查到这附近了。县令大人平日手脚不太干净,怕引了禁军来查出什么,因此不想你家的事闹太大,已经定案是山贼劫舍,不再彻查了。” 浅灵浑身都在打颤,哽哽咽咽:“我娘呢?我师姐呢?还有大哥和侄儿……” 李衙役抖着手给她抹泪,自己也哭道:“没了,他们都没了。” “华大夫治好了我的断腿,对我有再造之恩,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好好儿送他们走。” 他把一个包了干粮并两串铜钱的包袱皮系在她身上。 “好孩子,叔叔只能送你到这,后面的路你得自己走了,你要坚强一点,一定活下去……若是能等到你阿爹回来,我就让他去找你……” 她无忧无虑的幼年在那一夜戛然而止,往后多年,那夜的鲜血与惨叫仍旧夜夜入梦。 她好像并未在那场浩劫中幸存下来,而是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地在反复被凌迟,反复地死去。仇恨一日未解,梦魇一日未除,她就永远不能真正活过来。 她不信什么山贼劫舍。若是山贼,应当意在钱财而非人命,那年侄儿才两岁,她还不足六岁,有何值当他们定要找出来杀光的? 若是寻仇,又不太像。那伙人有首领,有手下,训练有素,下手狠绝利落,却又似乎少了仇恨的意思,莫说他们一家小老百姓招惹不来这样的仇家,便是从前招惹到了,又为何隔了这样久才来报仇? 浅灵将那一夜想了千万遍,也借着齐府的便利,了解了许多案子始末,反复推敲,更觉像是有人买凶,至于凶手是谁、目的为何,她不得而知。 因此,在得知回春堂也满门被屠后,她才会有所联想。虽然两宗案子相隔数年,相距千里,但死的都是华氏传人,其中是否有所关联?这里是否有她家破人亡的原因与真相? 这是她此行要找寻的答案。 第12章 夜探 借着月色,浅灵顺利来到后院东首的药房。药房走水后还没修缮,陈年木料散发出的梅雨潮味里夹杂着缕缕焦臭。 她拿出一个火折子并一截蜡烛,点亮后小心地照着地上。原来贴墙放置的架子已经焚毁,七零八碎塌在地上,余下一层厚厚的尘土与灰烬。 东走五步,北走十步…… 她拂开地上的尘土,伸手寻摸着砖缝,试了几回,竟丝毫不动。 浅灵微微拧眉,重新观察地砖排布,又细细琢磨一回,再次找寻,竟真的叫她在几块砖之间找到了一条暗缝。 沿缝抬起,糙硬的砖石彼此摩擦,发出沉闷的轰响,上下分离,底下果真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浅灵没有犹豫,举着火烛拾级而下。 黑暗如巨兽吞噬了她,浅灵举着烛火照明,瞥见暗室的墙上有几盏壁灯,遂引火烛一一点燃,逐面墙亮了起来。 橘黄的光亮中,微小的灰尘闪着细光飞舞,朦胧之间,浅灵看到三面墙堆满了纸书简牍,各式抄目密密麻麻垂下来,清楚地记着每一卷的纲目提要。 书架之外,三张大方桌连成一个长桌,并几把挂满蛛丝的木椅,长桌上除了少许已经变了样的药材,便是乱乱的一堆草纸。 浅灵将书架浏览了一回,见上面皆是医道相关的书目。心动了几回,仍是丢开手去,转而翻阅起桌上的纸堆。 纸上所录皆是研究病症的草稿,浅灵从纸堆中抽出一本医案,从最后面翻起,终于找到祯和二十四年八月的数个病例。 “徐陂,滁州人,三十八岁,八月初三滁州官衙移交至此。筋脉断近半,两股有啮痕,无毒象。置于西厢,每三时辰探问一回。陂之父母尸首存于义庄,一叟一妪,筋脉尽断,不似以往所见之恐水症状。” “八月二十。陂存息微弱,死脉之相。” “八月二十一。尸首腐朽,骨乌,盖毒矣。” 后面近两个月的记录十分简略,或记录用药增减的只言片语,或一个字都没有落下。 浅灵琢磨着医案上的字句,一边快速地把纸堆分类,果真叫她找出了一沓用药奇诡且互有进退的草方,似乎是针对某一种病症反复草拟的处方。 浅灵自生下来就闻着草药味,于医药一道也算天赋异禀,可她竟然一时看不明白这方子的药理和针对病症。 灯油已尽,壁灯灭了两盏,余者仅存一点火星子将灭未灭。浅灵将草方叠好,和医案一起卷了放入怀中,方吹灭了壁灯,端着蜡烛退出了暗室。 药房依旧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门口那方寸之地,淡淡笼上一片苍白的月光。 浅灵合上地砖,正要吹灭蜡烛,忽见昏昏火光映照之下,积土上隐约有一串并不属于她的脚印。 她的身体僵住了。 脚印延绵到她身后的黑暗中,那里隐隐绰绰,似有一个人影森森然立着,如鬼如魅。 咚! 浅灵骤然举起蜡烛狠狠掷去,火光熄灭的同时,她向门口飞奔而去。 后背袭来一阵冷风,旋即一只手从她肩头掠过,狠狠地反扣住了她的咽喉。 浅灵被迫后仰,脚尖点地被往后拖,一截硬物骨碌碌滚到她的脚边,却是那灭掉的蜡烛。 “你是什么人?来这有何目的?” 一个男声在头顶响起,似穿风竹林娑娑而响,深远低沉,但略显纤薄,听得出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 浅灵挣了几下,竟纹丝不动。 这一刻,她猛然记起幼时,阿爹的义子、她的大哥元钧是习武之人,他喜欢逗弄她,一次单手拿起一段柴火相问: “灵儿猜猜,这里有几片柴火?” 浅灵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截完整未劈开的木头。元钧一笑,把木头递过来,她刚抱入怀,便裂成整整齐齐、厚薄相当的几片。 后来他再让她猜,无论她猜多少片,柴火永远会比她说的数目多出一片来。 “这叫内力,能以柔克刚,是义父教的。灵儿快快长大,大哥把这一身武艺全部教给你!” 扣在颈间的大手虽并未用十分力道,但弯曲的指节深蓄着一股劲儿,似乎只要稍稍一扭,她的喉管便能如那木头一样碎成几片。 这是个习武之人。 浅灵无比清晰地确认这一点。 “说话。” 那人催促了一句,语调冷冷淡淡,却不减危险气息。 浅灵抿嘴,心思千转之间,开口道:“我……我在黑市接的差事,雇主让我今晚过来,放一颗迷香,事成便能得十两银子。” 她大喘气地说完,男子又问:“还让你做什么?” “雇主说,如果有人潜入被迷倒,就摘下他身上可印证身份的信物,交给他。” “你可亲眼见到了雇主?” “不曾。” “你怎知医堂地下有暗室?也是雇主告诉你的?” 浅灵低低嗯了一声。 “怀中所藏何物?” “没什么,”浅灵手心发凉,脊背微微绷直,“只是一些医书,我听说华氏医派有名,想着他们的遗作,或许能换些钱。” “拿出来。” 浅灵杵着没动,男子淡淡地问:“要我搜身?” 她停顿少时,只好把医案掏了出来。 黑灯瞎火的,男子接过去也看不见,只是收了起来,然后低下头,在她颈后道: “你一直压着声音与我说话,是怕被我找出来?你是住在附近的人?” 话音未落,他已扯下浅灵兜帽,带着她走向门口,似乎想借月色看清楚她的长相。 浅灵扭了两下,离门还有几步之遥,突然扬手,一团粉末从袖中倾洒出,细如尘埃,无孔不入。 身后那人躲了一躲,扣住她脖颈的大手松开了,浅灵趁机挣脱,快速奔向门外。 外面乌云蔽月,泻下的光又冷又黯,只模模糊糊勾出条楼阁轮廓,但浅灵对这样的庭院布局很熟悉,很快跑到了内院。 耳边一阵疾风呼啸而过,紧接着左肩被抓住了,力道之大,压得她几乎把青砖地都踩陷下去。 他把她翻转过来,按在墙上。 “你信不信,即便你逃过了今夜,我亦能掘地三尺将你找出来?” 浅灵的脊背摩擦着粗粝的墙面,此刻她与凶徒面对面,月亮却不巧地躲进了云层,她看不清对方面容,只知道身量颇高,周身萦绕着一缕极淡的松木合香,幽幽淡香令这剑拔弩张的黑夜也平添两分安详。 她垂下手,身体疲软下来,低声示弱:“我已经什么都说了。” 说话间,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从袖中滑至食指与中指之间,她屈指一弹,抛出一线微光星子,准确无误地刺入男子的颈侧。 压在肩头的力道如闭闸之洪瞬间断流,面前人似乎睁大了眼,随即修长的身形仿佛被雪压折了的青竹,咚地倒在了地上。 浅灵站直,揉了揉肩膀。 何止是他要查她,她也要弄清楚此人跟华氏灭门案有什么关系。 第13章 猜测 浅灵蹲下来,先他身上搜了搜,仍把那本医案取回,然后四下摸索,摸到一面手感温润的玉佩,摘了下来。 正要返回后院寻蜡烛来照明,陡听前院门吏长长的哈欠声响起,人声隐约。 浅灵沉吟片刻,拔掉银针,一蹬树木跳上了院墙,顺手抛下一块石头,啪的一声,砸在屋檐上,击碎几片陈年的瓦砾。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好像什么东西掉地上了,别是闹鬼吧。” “走,去看看。” …… 浅灵躲进染坊,等坊门开了,才随着早起人流,回了桃李坊。 乔大宝等了一夜,见她回来,睁着青黑的大眼骂骂咧咧:“你做贼去了?我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娘起夜骂了我三回,说我浪费灯油,自己不睡也不让你好好睡!” “出了点意外,坊门关了,所以耽搁到现在。” 浅灵把披风摊在床上,把里面包裹的医案和草方拿出来。 “你上回不是换了书皮?把那拆下的书封给我。” “哦。” 乔大宝翻开床褥,从底下抽出了一个不堪入目的书封,浅灵面不改色地接过,换上了。 乔大宝一旁看着,啧啧称奇,低声问:“真去偷东西了?这是什么呀?比画本子还见不得人么?” “你别问,”浅灵用麻线缝书脊,“你不知道最好。” 乔大宝搔了搔头,到底随她去了,自己开始穿衣服,准备洗漱。 浅灵道:“这两日你在学堂,替我留心衙门那边有没有抓了什么人的消息,也别刻意打听。” 乔大宝穿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疑惑道:“你想问衙门的事找周乙呗。” 浅灵摇头:“不找他,受他的恩情以后想办法还回去,更多的交集就别再有了。” 乔大宝嘿嘿笑了两声,贼兮兮的:“你也看出他对你有意思了?” 浅灵不语,乔大宝便拿肩头撞她:“我说,你长这个模样,人家又不瞎,对你存了心思多正常啊,你何苦把人当老虎豺狼似的防着?我看周乙也不错啊,虽然长得不算多俊吧,那也比病一好就把未婚妻踹远的负心汉强啊!” 乔大宝本是最爱看脸的,但卫晏洵这些天对她们爱答不理,唯一说的一番话竟然是要跟浅灵解除婚约。她私底下不知骂了多少脏话,看卫晏洵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缘起则聚,缘尽则散,有些人终归是客,强留不得。”浅灵再次叮嘱,“总之周乙那边,能不找就不找了。” 周乙此人,叫她有些困扰。初时只觉此人古道热肠,很是照顾她们这些外乡人,可察觉了他的心思后,种种作为便有了别样的意味。 比如去衙门请求钤印,其实没有周乙帮忙,她们也能办好,只是花的时间会更长一点。周乙一插手,她们看似是便利了,事实上却是倒欠了几份人情。而陈小娥乔大宝性子单纯,一直对他感恩戴德。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从她面前的一盘菜里夹了一筷子,放进她的碗里,然后所有人都觉得他好得天上有地上无,偏偏她还不好表达自己的不乐意。 浅灵并不喜欢如此。 这样的人,她是打定主意要远离的。 周乙哪知心上人如何想他,这会子正神清气爽,一大早与一众衙役练过身手后,就带冠佩刀,领着兄弟们回了县衙。 正与人说笑,踏上门阶的瞬间,一个伟岸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 周乙顿住脚步,愕然回首,只见那人昂首挺胸,俊颜如玉,侧脸似刀锋刻成,一身麻布粗衣,两肋却暗生一股凌厉霸气。 这不是…… 周乙往前走了几步,震惊地僵在了那儿。 那傻子不是已经…… 到底怎么一回事? 有衙役喊了他一声,周乙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走,自己跟在了卫晏洵身后。 谁知卫晏洵脚下生风,步踏飞燕,竟是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周乙定住,久久不能回神。 那神情气度,竟像是痴傻病好了一样! 他脸色极为难看,神态变化万千,折返回到衙门,问值房里的文吏道:“刚才那男人来衙门做什么?” “哪个?” “这么高,肤色很白。” “你说那个英俊的后生啊,”文吏看了一眼记档,“他来办路引。” “路引?”周乙拧眉,“去哪儿的路引?” 文吏苍老的指尖在纸上指了一下:“永章。” “京城!几个人去?” “几个人?他就办了他一个人的啊。” 一个人…… 他居然要把一家子女眷全部丢下? 周乙悬起来的心顿时落下了,眉目也舒展开来。 虽然事情发生得出乎意料,但这样好像也不错。 他春风满面,并未察觉到衙门一侧,一个小乞丐正在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与人交流一番后,兔子似的撒腿跑到了桃李坊。 “姐姐,我打听过了,昨儿到今天,牢房里都没有添犯人,不过半夜县太爷好像出去了一遭。” “县令府上,有没有来客?” 乞丐晃着小脑袋:“没听说这个。” 浅灵点头,给了小乞丐一把铜钱打发他去,自己则往回走。 昨夜那人虽然做了遮掩,但一身行头并非没有可窥探之处。 衣服面料并不奢贵,但柔顺光滑,连肘腋、袖口这些易损的地方亦是无丝无褶,可见簇新,并非惯穿的衣装。 还有那松木合香,是极浅淡的味道,并非衣物上带的,应该是他平日惯用的熏香,刻意淡化过,若非她嗅觉有异于常人的敏锐,绝对发现不了。松木合香不算多名贵的香,但有熏香习惯的人通常非富即贵。 她刻意引门吏去内院发现他,便是想通过县太爷的态度判断此人的身份。如今看来,确实如她所想,那个人,至少是县令不敢惹,或者说不愿惹的。 心里细想着,她摊开了手,掌心里躺着一面羊脂玉佩,色白润泽,通透无瑕,只浅浅地雕刻了松鹤纹样,雕工随性,低调雅致又不失大气。 齐瑞津是商人,生意场上练就了一双毒辣识人的慧眼。浅灵曾听他说过,衣着穿戴上,能被一眼看出家财豪富的人,往往不是暴发户便是纨绔膏粱;真正的巨富,则富裕自知而不惧外人不知,品位比之前者,更显低调脱俗。 而若是底蕴深厚的仕族显贵,则愈重内修,在琴棋诗书里浸润久了,爱讲究风雅与志趣,穿衣打扮上要么严守礼教,要么趋于个性,不好金银饰物,单以衣物之贵贱衡量身份地位,便更行不通了。 浅灵盯着那玉上仿佛羊毫潇洒挥就的纹样,隐隐担忧那个人会是第三种。 沉吟间,玉面一角突然映出一个人形,浅灵抬头,见卫晏洵负手站在不远处,正望着她。 “怎么了?”她问。 卫晏洵道:“我要走了。” 第14章 离开 “我要走了。” 虽然不是没有预感,但听到这句话,浅灵还是有点诧异。 “你不等德叔了?” 卫晏洵道:“我还会回来的,但眼下有急事,耽搁不了。” 浅灵看着他。一个几岁前流落在外,几岁后成了傻子的人能有什么急事? 但她并未阻拦,只是问:“要盘缠吗?” “不用。” 浅灵又看了他一眼,卫晏洵解释道:“从齐府出来的时候戴了一个项圈,我当掉了。” 浅灵明了,点点头:“那你去吧,路上小心。” “嗯。” 卫晏洵习惯了急行军,只带了几件衣物,金项圈当得的钱,买了一口剑、一匹马。 马就系在门前的柳树下,棕红色的马身,黑色的鬃毛,马面中间一道白,正嘚儿嘚儿蹬着马蹄,响鼻咻咻。 卫晏洵摸了摸马面,脚方踩上马镫又停住,反而转过身,走近两步,定定看着她道: “你如今的日子,虽称不上衣食无忧,但手有薄财、家人在侧,已经能知足常乐。外面人心叵测,你切勿生贪婪之心,为一点蝇头小利害了别人,到头来只会损伤自己。记住了?” 这一番话,倒像是字字恳切,但浅灵却一头雾水。 这话从何说起? 她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微微歪头,斟酌着道:“你现在讲话确实挺……挺讨厌的。” 卫晏洵翻身上马,扬声道:“你只记住我的话便是。” 他说完,毫不留恋地策马扬鞭而去,转瞬便消失在绵绵柳色的尽头。 “他就这么走了?!” 陈小娥扛着满满一盆鱼肉回家,听到卫晏洵已走,气得踩穿了一个木凳。 “我们天天在这提心吊胆,就怕齐宏达又想来抢你,好容易人不傻了以为能有个男人守守门庭,他居然跑了!丢下你跑了!齐家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谁收拾?亏我还想给他炖鱼吃,吃个屁!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陈小娥骂完,才想到旁边坐着的巧姨娘,忙找补道:“那个……齐老爷除外哈!” 巧姨娘摇着两只手,声音软绵绵:“没关系的。” “二宝,要不咱还是搬走算了。”陈小娥坐下来,揉了揉胳膊,胸口起伏,“横竖再过个把月就要禁渔,娘还得找别的营生过活。” 浅灵走到陈小娥身后,帮她捏起了肩膀,轻声道:“我们走了也会被找到的,不如不走。待在钱塘,既有张家能挡在前面,而且殷县令的人脉比寻常地方官大,不至于太受齐家威胁。娘别担心,安全等到德叔成事,应该不成问题。” 陈小娥猛拍大腿,粗粗地吐出了一口气,从木盆里抓了个鱼头,往地上一丢。 “三宝!来吃饭!” 小黄狗摇着尾巴过来,埋头吃得欢腾。 浅灵继续道:“若家里拮据,等过了风头,我试试出去给人看病,也能贴补家用。” “说什么呢!”陈小娥拉住她,嗔怪道,“你年纪轻,又长这样,找你看病肯定都是地痞流氓,被欺负了咋办?” 乔大宝来了精神,一叠声道:“娘,二宝不行,但我行啊,我可以跟你出去赚钱啊。” 刚说完就挨了陈小娥一记捶。 “我是饿着你还是穷着你了,想赚钱?书不读了?” 乔大宝捂着头,嘟嘴道:“不读了,巷口的大爷不是说了嘛,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 陈小娥骂道:“你傻不傻?读书如果没用,那些男人干嘛一个个争破了头要考科举考头名?男人糊弄小姑娘的屁话你也敢信?我要是说话有用,我还说男人不能打渔呢,整个钱塘江的鱼只能我们女人来打,钱都让我们女人来赚!” 说到这儿,她突然灵机一动,对浅灵道:“二宝,不然你也去女学吧?” 浅灵有些无奈:“娘,我在齐府读过书。” “哎,你傻呀,你去女学,将来能说门更好的亲事啊。” 浅灵当初甘愿卖身,向齐瑞津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救陈小娥和乔大宝,陈小娥这辈子最过意不去的就是这个,只恨自己没本事,不能让女儿嫁更好些。 但浅灵仍是拒绝:“天麟是说解婚约,但我的身契还在德叔手里呢。” “啊?”乔大宝惊道,“你上回不是说,已经销掉了吗?” “我是骗齐宏达的。” 她在齐府算半个主子,但实打实是签奴契卖的身,齐瑞津说等他们要成亲了,再给她销籍,而今浅灵只有等德叔回来,才能知道那张卖身契的下落。 左不行右不行,陈小娥一直到了晚上都不能开怀,还是巧姨娘抱着自己的枕头进她的房,两人唠了一夜,才兴尽睡下。 浅灵则仍旧跟乔大宝一间房,夜里把菱花被铺开后,便问起白天在学堂的见闻。 乔大宝摇摇头。 “跟我一起念书的有个大嘴巴,名叫秀环的,她爹是县衙的牢头,凡事没有她不知道的,没听她说县衙来了什么人。不过她说,过些天,钱塘会有大人物大驾光临。” “什么人物?” “不知道,她卖关子。”她翘起兰花指,挤眉弄眼地模仿着廖秀环的神态举止,“‘你们等着呗,横竖等县令夫人愿意说了,你们就知道了。’” 说完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浅灵心里存着事,听见什么都会先往那晚回春堂的人身上想一想,然后便觉不解。 “什么大人物来,县令夫人会刻意跟你们说?” 乔大宝被她一点,也愣住了:“不知道啊。” “你要是想知道,我想办法打听打听,回来告诉你。” 出乎意料的,答案来得格外容易。 还没等到乔大宝主动去问,那个消息就见风长腿儿地跑进她耳朵里了。 “朝廷的花鸟使要来钱塘了!” 第15章 花鸟使 花鸟使便是皇帝亲口任命的前往民间采选美女以充盈后宫的使者。大靖祖制,皇帝妃妾多出自官家女,每五年大选一次。 但当今圣上大抵是看腻了大家闺秀,已经推了两次大选,朝臣进谏,他便点封花鸟使取代户部采选,往民间采择小家碧玉。 靖朝版图辽阔,花鸟使当然不可能挨个州挨个县地去,去哪儿要看各地长官怎么各显神通去拉拢。此次花鸟使能光临钱塘县,可见殷县令下了大功夫。 “我爹说了,只采选十四到二十岁的,样貌要秀美,身段要纤细,圣上文武双全,尤为喜欢有才学的。加上我们女学是县令夫人所办,花鸟使一定会给她面子。所以啊,这钱塘的秀女,多半是从我们学堂里选。” 廖秀环同窗包围着,掐着独有的滚珠似的嗓音,讲得头头是道,眼角眉梢飞扬着得意,仿佛入选名额已在囊中。 乔大宝听她说完,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学堂里的女学生果真没几个丑的,甚至颇有姿色的美人,也能挑出一只手的数来,其余的人燕瘦环肥,至少也够得上清秀二字。 “我们当中选?那必然是秀环你了!”一个狗腿子满口漂亮话,“你生得最美,还弹了一手好琵琶,不选你选谁?” 廖秀环显然十分受用,口中谦虚着大家都有机会,但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她与同伴们说说笑笑,余光瞥见乔大宝呆呆看着这边,似乎是听得入神,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乔大宝,你瞧什么呢?你不会也想进宫吧?哈哈哈,快别逗了,你也不照照镜子吗?你这样的,当粗使奴婢还差不多,想当娘娘?哈哈哈哈哈……” 有几个女孩也跟着捂嘴笑起来。 乔大宝不丑,拾掇齐整也是个美人。但拜她那位风风火火的老娘所赐,乔大宝耳濡目染多了,气质上多少带了点粗鲁滑稽。加上她本是陇州人,块头比江南姑娘略大些,于是便成了廖秀环口中的“粗使奴婢”。 乔大宝可不惯着她,翻了个白眼道:“隔这么老远都闻到你的口臭了,你嘴是涮过恭桶了吗?小心我把我的大脚丫子塞进去,治治你的臭嘴!” “你说什么!” 廖秀环腾地站起来,榉木书案滑出去一角,撞到了另一个女孩子,女孩啊了一声,捂着腰侧,敢怒不敢言。 廖秀环视若无睹,只盯着乔大宝:“贱人,你说什么!” “我说你口臭,听不见吗?你不光口臭,连耳朵也聋了吗?” 乔大宝是什么人,本事不大狗胆大,当年在村里也是敢一挑三个村头小霸王的辣货,旁人都因廖秀环生气瑟瑟发抖,她却已经撸好袖子准备跟她干了。 廖秀环气得浑身发抖,但又不敢真跟她动手,便哼了一声,恶声恶气道:“满口粗鄙,果真是乡巴佬,没教养!你娘是东市里头卖鱼的,天天混在男人堆里跟人勾三搭四,你家那么穷你还来读书,就是想钓个金龟婿吧?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乔大宝不怕挨骂,却听不得有人骂陈小娥,倏地站了起来:“你有种再说一遍!我告诉你,我不光会吵架,还会打架,惹毛了我,我把你打成猪头!” “你敢!”廖秀环恶狠狠道,“你敢对我动手,我就让你在钱塘待不下去!” 乔大宝还要说话,一个叫妙荷的女孩扯了扯她的衣袖,暗暗对她摇头,使劲使眼色。 她忍了忍,想到自己在钱塘不是一个人,终于还是坐下来。 廖秀环愈发得意,扭着腰肢走过来,歪着头道:“这就对了,论识相,你还得跟你娘学学啊。” 乔大宝猛地抬头,廖秀环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 “昨儿我去东市,瞧见你娘在杀鱼,我看她生意冷清,可是特意照顾了她生意,要了十条鱼呢。” 廖秀环一开口,陈小娥以为来了大生意,对廖秀环有求必应,不光给她挑了十条最肥美的好鱼,杀好去鳞,洗得干干净净,还不厌其烦地片成了薄片。 结果鱼肉刚处理好,廖秀环竟然甩手不要了! 廖秀环笑得前仰后倒:“乔大宝,你是不知道你娘被耍的样子有多好笑!她都气疯了,但知道我是谁,还是没敢对我怎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在钱塘待一日,就得一日看我的眼色过活,我要是不高兴了,你们通通都别想好!” 怪不得昨儿陈小娥反常地端了那么多鱼肉回去,脾气也比平常更暴躁。 乔大宝气得胸口起伏,几乎不管不顾就要扑过去开打,被妙荷几个女孩挡住了。她们给廖秀环说了许多好话,才勉强制止了这场冲突。 妙荷悄悄道:“你千万别惹她,会有麻烦的,她爹是衙门的牢头,认识的地痞恶霸多的是,你别一时冲动害了自己啊。” 乔大宝恼火未平:“我就是忍不了她!” 妙荷道:“这里又有几个人喜欢她呢,她们捧着她,不过是怕她罢了。” “那就任她这么随便欺负我娘?” “不低头又能怎样呢?”妙荷道,“我们出身就是这样,胳膊扭不过大腿,除非你能嫁一个比她更好的人家。可如果这次她真的被选中了,成了宫里的娘娘,你怎么赢得过她?” 乔大宝不服:“八字没一撇呢,为什么你们都觉得被挑中的一定是她?” “你不懂,”妙荷细细地给她揉开了讲,“这次来采选的人是宫里的太监范公公,又不是圣上自己,怎么选、选谁,都是范公公一个人说了算。也就是说,谁能给范公公更多好处,谁就最有可能被选中。” 士农工商,此四者,国之良也;而倡优皂吏之流,则是世之不齿的下九流。本来衙役乃贱籍,廖秀环再嚣张,也绝不可能有入宫的机会。 但这里头恰有一个巧宗。 淮南、两浙之地曾有长达五十年之久为叛军所乱,祯和年间,朝廷颁布过一项国策,令两地长官重新编户及丈量土地,为妥善解决两地良民锐减、土地集中的问题,特许一部分作风良好的贱民脱籍为良。 廖秀环的爹虽然还舍不得牢头这个油水颇多的差事,但是早早就请了十几位乡邻作保,证明自己一家奉公守法、乐善好义,并交足了编户银,因此他的儿女早早就已经脱了贱籍。 衙役女儿的名头不好听,但只要花鸟使这头打点足够,入宫也不是不可能。 “廖秀环的爹是近水楼台,平日便处处巴结县令,一家子在钱塘颇有体面,县令大人肯定也愿意帮他女儿一把。没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得冲她下跪磕头,高呼娘娘了。” 妙荷说完,脸上浮现出惆怅。 “我虽然是举人的女儿,但我爹身子骨差,药钱都是我娘织布一分一文换来的,像我这样的人家,穷个清贵,哪有余钱去贿赂宫里的贵人呢?” 乔大宝有些吃惊:“你也想进宫?” 妙荷反问道:“你不想吗?进了宫,家人就有了庇护,再也不会受人欺负,而我的余生牵系在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身上,哪怕没有宠,也可以荣华富贵一直到老,难道不好吗?” 这倒是乔大宝没有想过的,脑子像重重挨了一拳,先是晕乎乎的,然后混沌云雾又慢慢拨散,逐渐变得清明。 她想到在菜市口辛苦杀鱼、被人指指点点的陈小娥,想到屡屡被齐家骚扰的浅灵,又想到廖秀环颐指气使的嘴脸。 如果她能进宫,是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解决了? 第16章 争执 正想着,讲堂珠帘哗啦一响,授课的塾师同一位美貌妇人一起走了进来。 妇人绵密的乌发梳成了一个油亮的抛家髻,只简单簪了只昙花篦子并几朵珠花,身穿缃色兰草纹对襟褙子,竹青下裙,微微富态,手里捏着把芭蕉纨扇,丰润的脸上含着温温的笑。 她那样端庄贵气,却又叫人觉得平易近人。 女学生们都站了起来,齐齐行万福礼。 “见过殷夫人。” 殷夫人笑意愈深,颊边的酒窝似陷进了蜜糖里。 “好姑娘们,都坐。” 她环顾满堂亭亭玉立的女孩们,笑道:“想来那个消息你们都听说了,花鸟使就要到钱塘来了,若无意外,便是从你们当中选了。” 堂下一张张青春的面孔都漾起神采,期待、欢喜、担忧种种情绪溢于言表。 殷夫人尽收眼底,语气温和地继续说:“若有害怕背井离乡、不想进宫的,便站出来叫我瞧瞧,万一使者那边选中了你们,我自会出面为你们周旋,必不叫你们与家人分离。” 她温柔又周到,令女学生们感激涕零,有的喃喃道“殷夫人真是大好人”,然后便走到了讲堂另一边,不一会儿便站出了十来个女孩儿。 乔大宝手按着桌沿,几次要站起来,却下不了决心,终于还是踌躇着坐在原地没动。 “好,我都知道你们的心意了。” 殷夫人令侍女记了名,嘱咐了那些个女孩儿几句,让她们仍回原位了。然后殷夫人便讲起了当今圣上祯和帝的传奇。 祯和帝是大靖第四代帝王,在他接手江山之前,大靖深陷党争之乱,民生凋敝。祯和帝二十三岁登基,诛外戚,平宦祸,改革朝政,发展民生,大靖在他的治理下迎来盛世。 其种种记落在史册上的事迹不胜枚举,殷夫人只挑了一两件事略讲了讲,便令所有人如痴如醉,心驰神往。更有刚刚站出去的人,脸上浮现出懊丧之色。 乔大宝亦听得入迷,突然啪的一下,一个纸团砸在她头上,她转头,只见廖秀环挡着脸,用嘴唇无声说道: “癞蛤蟆,丑八怪!” 打开纸条,上面潦草地勾画了一头猪,长了个人的脑袋,旁边注着“乔大宝”三个字。 “好了,今天便说这么多吧,诸位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殷夫人扶着侍女的手要走,廖秀环忙跟了上去,扶住殷夫人的另一边,说自己亲手绣了一个荷包要献给殷夫人。 殷夫人笑:“你啊,是最有心的。”任由她扶出了门。 廖秀环转头,留下了一个得意的鬼脸。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乔大宝气呼呼地跑回了家,撞得门扉哐当响,咕咚咚喝下一大碗凉水后,便坐在屋子里生闷气。小黄狗三宝倚着门框张望,大气不敢喘。 “怎么了?” 浅灵听见动静,便进来看,见乔大宝坐在床上,两腮鼓鼓的,可见是受了气。 “没什么。”乔大宝努力平息了怒火,“今天殷夫人来学堂了,她说朝廷的花鸟使要来钱塘选秀女入宫。” “花鸟使?”浅灵寻思了一回,秀气的眉头微微凝起,“县令夫人连这都跟你们说?像阿娘这样的,为女儿计深远,以为上女学是为谋良缘,还算合情合理,但女学乃县令夫人亲手所办,难道她也是这么以为的?” “当然了。”乔大宝道,“殷夫人说了,人选就从女学里挑。” 浅灵这才明白过来,轻轻吐气:“怪不得今日如意堂的掌柜催我加紧做玉颜清肌的香膏,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见乔大宝还是噘着个嘴,便问:“你怎么不开心?” 乔大宝扭捏了片刻,没说自己的委屈,转而问道:“二宝,你说,如果我进宫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想进宫?”浅灵很是诧异。 乔大宝皱眉道:“为什么不怎么样?我要是能进宫,那不是光宗耀祖的事吗?” “为什么要光宗耀祖?”浅灵不疾不徐道,“你阿爹嗜酒好色,在家日日辱骂、役使妻女,在外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你阿爷在世时,也是欺善怕恶的小人一个;而你外祖和舅舅,当年为五两聘礼便让阿娘出嫁,连她从山上摔下来只剩一口气,他们亦不闻不问。你好好想想,究竟哪门祖宗值得你去光耀添彩?” 乔大宝脸憋得通红,有点恼羞成怒。 “我……我不为光宗耀祖,为我自己,为阿娘,为了你,这样总行了罢!” 浅灵摇摇头,道:“高墙之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你一进去,这辈子可能再也出不来。你在里面是生是死,我们无从知道;我们在外面的安危祸福,你也一无所知。难道这是你想过的日子?我和阿娘只要你平安快活便够,富贵迷人眼,你千万别想争这些浮华之物。” “我说不过你,总之,哪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乔大宝满脸不高兴,猛然一抖,抬起头来,“你不会也觉得我不够资格吧?” “我只是不想你去。” “可我就是想去!” 乔大宝猛地站起来,蓄在眼底的泪意被心火蒸腾殆尽,化作一腔怒意发泄了出来。 “你什么都不懂,我阿娘被休弃过,我跟着她,别人只会以为我是阿娘不守妇道生出来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再能耐还能有什么好亲事?这可能是我能遇到的最好的机会了,为什么不让我试试?” 浅灵摇摇头:“人人都爱多嘴旁人的闲事,但日子却是自己过的,冷暖自知,你不该为了别人几句好听话误了自己。何况,谁说女子的归宿就一定是婚姻和丈夫?” 若是平常,以乔大宝随遇而安、栽哪儿活哪儿的性子,肯定听进去了。但她刚受了气,满脑子都是廖秀环充满恶意的嘴脸,而面前正好有一条发光的路,引诱着她踏上去,浅灵的劝阻便变得有些刺耳了。 乔大宝道:“你当然不用愁了,你生得好看,又有本事,再落魄都有人上赶着跟你献殷勤。但我又没有,想嫁得好一点,难道还不能争取一下了!你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浅灵从未见乔大宝如此偏执过,深悔刚刚说话太重,又觉她反常,便问:“你在书院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怂恿你了?” “不说了不说了,你出去,别来烦我。” 浅灵被推出屋子,门啪一声重响,她似迎头挨了一记,半晌缓过神来,盯着屋门不说话。 巧姨娘在一旁探出头,轻手轻脚走过来,问道:“吵架了?” 浅灵摇头:“没事,姨娘不用担心。” 巧姨娘握着她的手,笑:“姨娘不担心你,你一向是最妥帖的。再说,天底下哪有姐妹不吵架的?只别吵太久,气头过了就得把话说开,啊?” “知道了。” 第17章 门前遇 花鸟使即将驾临钱塘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陈小娥早早回来,说要出一趟远门。 “县太爷要招待贵客,肯定要备好菜,太湖银鱼一定少不了!我跟几个人一起租了条船去太湖,只要捞得到银鱼,肉咱吃不着,好歹也跟着喝几口汤啊。” 浅灵道:“娘,太远了,我跟你去吧。” “不用,娘有伴儿呢,几个老姐妹互相照应,你去了该嫌我们唠叨了。”陈小娥把渔网塞进放进篓子里,又问,“你那药膏子做好了没?” “好了,这就去送。” 离了齐府,便要处处想着生计,浅灵不宜出去做事,便只在家做药剂,让如意堂代为售卖。她调制的玉颜膏养颜效果甚好,如意堂这次要的量大,她便先做了小半出来。 药膏盛放在十来个一模一样的白瓷圆腹罐里,像一窝鲜亮的鸡蛋,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 浅灵提着竹篮,瞥一眼旁边,见乔大宝蹲坐在墙根下撕菜叶子,一言不发,手指头都搓绿了。 昨天吵那一场后,她们还没说过话。 浅灵走过去。 “走不走?” 乔大宝扔掉菜叶子,撑着膝盖站起来。 “走!” 乔大宝是空心眼的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大的火气都烧不过夜。这头浅灵刚给了个台阶,她就顺势溜下;两根冰糖葫芦一买,一肚子的话就全倒出来了。 “……我本来不想跟她计较,可她骂咱娘,拿画羞辱我,还说要我们在钱塘待不下去。” 沿街而行,空了的竹篮挂在胳膊肘上晃晃悠悠,浅灵一边听她说着,一边咬了一颗糖葫芦,酸甜的风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你跟她的龃龉不是第一天吧?怎么结下梁子的?” “她看我是外乡人,看不起我呗。” 乔大宝一条胳膊挎着浅灵,恨恨地咬下两颗糖葫芦,嘎吱嘎吱地嚼,小嘴叭叭的。 “我第一天来,她就找我麻烦,说我的名字土,带着所有人一起嘲笑我。” 陇州那个地方,乡下的女娃娃命贱,正经起名的女孩儿几乎没有,通常生下来便是“大妞二妞”、“大丫二丫”地叫着,乔大宝出生的时候也被乔父这么叫。但陈小娥不喜欢,觉得不响亮。 然而她不识字,起不来什么好听的名儿,一拍脑门,就给女儿起名叫大宝了。 “所以你想压她一头,就想进宫了?” “我气不过嘛,她狗眼看人低,坏得不行,要是真的被挑中了,我可弯不下膝盖跪她,哪里甘心嘛!” 浅灵道:“你该早点告诉我,一个人生闷气有什么用?她爹是牢头又如何?受县令器重、与恶霸相交,这些既是他的倚仗,也是他的隐患。这人弱点太多,收拾他又有何难?因为这小小的人物,便异想天开要进宫,把自己一辈子都搭上,是不是傻?” 乔大宝脸一红,支支吾吾:“我就是一时想岔了……” 浅灵继续道:“我明白你忧虑婚事,但姻缘并不是女子的一切,你便是挑不到好的,不嫁又如何?你只看阿娘,她有丈夫的时候,尚不能保全自身;离开了夫家,反而过得有声有色,自足自在。” “这……我不是觉着,圣上是好皇帝嘛……” “当得了好皇帝,不一定能当好丈夫。你进了宫,便要处处看人眼色,日日对一众后妃请安下跪;过得好不好,取决于自己能否得圣宠。可一旦你将一生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今后你的所有事情、所有喜怒哀乐,无论轻重,无论缓急,都要让位于那个人,而那个人还不一定把你当回事。大宝——” 浅灵转过脸,轻声道:“食爱而生没有好下场的。” 乔大宝是知好歹的,便低头抓了抓头发。 “再者,当今圣上年岁已长,你青春活泼,又受不得拘束,那么多青年才俊可以选,何苦去找一个足以当你爹的男人?” 乔大宝一惊:“啊?陛下有这么大岁数?” 浅灵横她一眼:“两年前,齐叔曾亲自押送名贵茶叶赴京,只为庆贺圣上的五十大寿,你说呢?” 乔大宝站住了脚步,心里怦怦的,有些受宠若惊。 二宝的意思是…… 陛下配不上我? “二宝,你说这些,怎么听着像你不想嫁人呢?” 浅灵淡然道:“我确实没有那些心思,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正说着话,女学也到了。灰砖砌筑的外墙嵌进一道暗青色的木门,门楣上的匾额字体俊雅明秀,据说是殷夫人亲自执笔题写的字。 浅灵把布袋递给她,道:“进去吧,若再起争执,留着告诉我,别跟人打架。” 乔大宝低着头,嘟嘴接过了布袋:“知道了。” 在二人没注意到的地方,一架马车悠悠在女学外停下,菱格雕花的镂空车门打开了一条缝,殷夫人刚要下车,姐妹俩在门前相对的这一幕便落入了她眼底。 搭在门框上的手顿住了,殷夫人檀口微张,上下盯看着乔大宝跟前的人。 清眸流光,两靥生娇,艳光迷人。 女孩儿穿着水绿色的衫子,洁白下裙,长发结辫梳起,垂至腰间。明明是再简约利落不过的打扮,却似两袖揽藏着天光,仙风四起。 伊人样貌,若能原模原样拓在纸上落成画儿,观者必叹:“仙娥远在瑶宫,何以绘之?” 她林蕙活了三十多年,还未曾见过如此绝色,一时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生怕吹散了眼前的美人仙影。 为何从前没发现钱塘有这样的人物? 呆看间,仙娥已远去,乔大宝正要进门,殷夫人赶忙唤住了她。 “殷夫人!” 乔大宝福了福身子,殷夫人含笑看着,道:“好孩子,我记得你是刚来不久的吧,还叫了个好名儿。” 被人夸总是高兴的,乔大宝心里一喜,道:“是,小女名叫乔大宝,夫人记性真好。” “大宝?果真是块宝儿。”殷夫人笑眯眯道,“在跟小姐妹说什么悄悄话呢?刚刚那姑娘是谁?” “哦!她呀,她是我妹妹,送我来上学的!” “你妹妹啊,一看就是跟你一样的好孩子,她怎么没跟你一起来读书?” 乔大宝回答道:“我妹妹读过书,她识字儿,不用来。” “原来如此。”殷夫人含笑点头,“那她现在在做什么?可定亲了?” “她……原来有,现在没了。” 乔大宝心里纠结,不知该不该把齐家的事说出来求县令夫人庇护,犹豫了几回,终于还是没说。 “夫人,”她指了指门,“我上学要迟了。” 殷夫人笑得宽和:“那快去吧。” 啪。 车门重新合上,殷夫人丰白的脸重新隐入黑暗里。 “调转马车,本夫人要回府。” 第18章 地头蛇 浅灵把乔大宝送到后,又送陈小娥去坐船。 与陈小娥同行的妇人惊讶极了,拉着浅灵左瞧右瞧,口称不断。 “好你个陈小娥,家里竟然藏了这么个仙女儿,说也不说,是怕我们给偷去了不成!” 陈小娥岔腿坐在矮凳上,咧着大嘴笑:“这是我那小的,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反而更像我,温柔,娴静!” 说着往江里噗了一嘴,几片瓜子皮儿并着唾沫星子喷出来。 妇人拉着浅灵依依不舍:“好姑娘,我家里有个小子,那叫一个英俊潇洒,聪明伶俐,书也读得好,而且最是爱护女子的……虽然他才八岁吧,但你要是不着急嫁人,就等我们一等呗!” 缠磨了好些时候,妇人们才终于乘船离开。 浅灵目送了一会儿,刚要提起竹篮,却被一只大手抢先了。 “周捕头?” 看到周乙,浅灵怔了一回,然后伸手去夺。 “只是些药材,我自己来。” 周乙抬高了手,没给她,笑道:“今日无事,我送你回家。” 他使了个眼色,浅灵顺着他的暗示去看,见岸边聚了几个男人,正打量着她,眼睛发直。 “你们一家的女子,就怕被恶徒盯上。我在钱塘算有几分威望,有我在,他们不敢跟上来。走吧。” 浅灵索性不与他争,兀自地走,周乙跟在她身边瞅了她几眼,突然问:“听说,你未婚夫走了?” 浅灵拿眼看他,周乙解释道:“前两日遇到你娘收摊,她骂了一路。” “娘脾气急,误会了而已。”浅灵道,“夫君只是出去办事,办完就会回来。” 听到“夫君”二字,周乙眼底闪过暗芒,出声仍是柔和得像春风拂柳:“他可是去处置齐家的事?” 见浅灵投来清淡的目光,周乙耸耸肩:“虽然你们不曾透露身份,但我也不是孤陋寡闻的人,茶商齐瑞津的噩耗早就传遍了,我还知道齐瑞津收养了一个痴傻儿,不知所踪。你们出现的时候,那件惨事刚发生不久。” 浅灵并不言语,看路边的景象转换,杏花迷蒙,杨柳垂堤,等过了前面的玉带桥,桃李坊便要到了。 “不管如何,齐公子病好了便是好事。我见他办了去永章的路引,可是已经有对策了?” 永章…… 举起的脚步停顿了片刻,便重新踩实,浅灵若无其事往前走,心里却百转千回。 他为何去京城? 难道他本是京城人氏? “嗯,多谢周捕头牵挂。” “这就好,世间多是痴情女子遇到负心汉,实在令人叹惋,齐公子能担起男人的责任,便不枉你危难时不弃。” 他顿了一回,又补了一句:“我也能放心些。” 那语调中的温柔缱绻之意,比之嘈嘈切切的水乡琵琶曲更甚。 浅灵耳后泛起一阵酸麻,不想再跟他谈论自己的事,转而主动问起别的:“周捕头在县衙几年了?” “我?六年了。”周乙笑道,“我本是青阳人,家道中落,因此辗转来钱塘做了捕快。” “我听说衙役多为世代相承,衙门中可有根系深固的人物?” 这是浅灵第一次问起他的事,周乙心中暗喜,不知不觉就说了许多,讲自己刚到时如何被人排挤、又如何收服人心,一步步做到捕快头子,最后又说起衙门里的人。 “……论资历最深的,当算牢头廖勇,他一家是本地的地头蛇,牢头在他这儿已经传了第三代,手里握着盘根错节的人脉。殷县令刚到这儿的时候,因不熟悉钱粮、诉讼、仪礼、治安等大小事务,还特意摆了酒席宴请廖勇等人,随后方顺利接手了县令职责。 “这些年,廖勇靠着收受贿赂、与贼人分赃,已经攒下了颇为可观的身家,和春坊那样的地段,县令大人都买不起的宅子,廖勇在那却有一个两进的院子。” 浅灵默默听到这儿,问道:“既是贪赃枉法,殷县令为何不处置他?” “没别的原因,怕麻烦。”周乙道,“殷大人三年任满,最迟明年便要调离。殷大人前面已经调任了两次,都是平调,这一回据说要升职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动了廖勇,万一他狗急跳墙干出点什么,惊动了新上任的江南转运使,殷大人这三年的心血便白费了。这地头的泼皮把自己当了土皇帝,手段恁多,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事。” 一地长官都要忌惮的人物,也难怪廖秀环谁也不放在眼里。 有一说一,殷县令的确要升官了,这三年他兢兢业业,克勤克俭,教化百姓、维稳治安、劝课农桑种种作为,不说政绩斐然,赢得老百姓交口称赞却是真的。 今日他出去巡视郊外的春耕与河流,回城时已经酉时,漫天焦黑,一道亮橘的光边贴着连绵的山巅。 殷县令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书房,小厮打了热水,递过去一条热乎乎的帕子,殷县令刚擦完手脸,殷夫人便来了。 她对襟敛衽,宝髻松松,盈盈而笑,端庄仪态里透着万种风情。身后的婢女垂头捧着一盏汝窑天青色半开莲汤盅,一股乌鸡药膳的香味弥漫开来。 “夫人,你怎过来了!” 殷县令见到她,连忙起身,拥揽着她到贵妃榻上坐下。 殷夫人笑意款款,从婢女手中捧过汤盅,放到小几上,十分随性地撑着下巴道:“你出去便是一整日,累了吧?先喝碗汤暖暖肚肠。” “欸,好!” 殷县令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埋头喝汤。 前些年他仕途不顺,来钱塘之后则逐渐有了起色,升官在望。这一切,都要感谢他这位堪称女诸葛的妻子。 殷县令自己是靠科举入仕的普通耕读之家子弟,而妻子林蕙则是前淮南转运使林云海之女,曾适贵子,夫死归家。十年前的“庚子之变”,天子震怒,薛相一党被尽数剿灭,林云海虽不曾牵涉其中,但因与薛相有过来往,后来也被贬为刺史,从此升官无望。 若非如此,即便林蕙是再蘸,也轮不到他迎娶。这门亲事,属实是殷县令高攀了。 林蕙含笑看夫君喝完了汤,递了个眼色,婢女当下将碗筷撤下,与小厮一道退出去,阖上了房门。 “有一件大好事要跟夫君说,”林蕙双眼迷离,神神秘秘地低声道,“此事若张罗妥帖,夫君莫说是升任知府,两三年内升任四品京官都不是问题!” “当真?!” 第19章 夫妻谋划 殷县令后背酥酥麻麻,迫不及待地问:“夫人快讲,什么大好事?” 林蕙却又卖起关子来,抱臂往贵妃榻上一靠,笑着合上眼假寐,更比海棠春睡还要活色生香。 殷县令把小几端开,搂住了自家夫人,又是告饶又是连连亲吻。 “嗐!好夫人,你就别卖关子了,告诉为夫吧!” 夫妻俩直亲热得鬓散钗斜,林蕙被逗笑,这才坐直起来,理了理衣襟,点着殷县令的胸口,悄声道:“我物色到了一个极佳的货色。” 都是枕边人,还一起谋事,殷县令自然知道妻子说的货色是什么,便问:“什么样的?” 林蕙吃吃地笑:“仙子落凡尘,倾城又倾国,出水芙蓉,国色天香,这些词句堆砌起来,皆不及其人真容万中之一的惊艳。” “夫人虚夸过甚了吧?”殷县令揽着妻子,“若真有这样的人物,早该全城传遍,你我怎会到现在才知道?” 林蕙枕着丈夫的手臂,亲昵地蹭了蹭。 “我也奇怪,所以着手查了一查,你猜她是谁?竟是茶商齐瑞津义子的童养媳!” “齐瑞津?” 殷县令惊呆,半撑起了身子。 “我记得他没有孩子,只捡了一个傻子当儿子。难道是他?” “可不就是。”林蕙把齐家的情况一说,“那娇娇女儿本姓岳,闺名浅灵,无父无母,是个凄苦的孤女,身边儿只有一个在东市卖鱼的干娘和一个干姐姐。之所以躲到钱塘来,是因为她被齐瑞津的侄儿看上了。” 林蕙眯起的眼溢出笑意:“身世低微,处境困窘,唯一的倚仗也没有了,能帮她的只有老爷,她不是上天给老爷的富贵是什么?” 殷县令不由欣喜,笑了片刻,又转为愁容。 “可、可是,童养媳……清白之躯还在不在都难说,若真进了宫去,过往被扒出来,只怕我们也要受牵连啊!” 林蕙啧了一声:“谁说让她进宫了?老爷瞧我难道像蠢人?京中又不缺世宦大族,哪个都是好去处。我们自然不会隐瞒此女的身世过往,那些年轻的王孙公子血气方刚,情情爱爱一旦上了头,青楼女子他们都敢带回家,这岳氏小女充其量是定过亲,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模样生得太好,以后必定得宠,只要她吹吹枕边风,老爷还怕仕途不顺遂吗?” 殷县令终于喜上眉梢,用力地把妻子抱了一抱:“蕙娘,你当真是我的福星!我这就去给她挑一个好主家!” 林蕙笑眯眯道:“这是上等货,老爷切记往高了挑,越高越好,千万不能比前几个低了,否则那上等货色去了次等人家,次等货色又给了上等人家,就弄巧成拙,笼络不成反结仇了。” “夫人放心,我省得!”殷县令装模作样作了个揖,嬉皮笑脸,“岳氏小女,就要劳烦殷夫人出马了。” 林蕙伸脚踢他的膝盖,睨他一眼,噗嗤笑出来。 “放心,老爷只消把那齐家公子挡严实了,其余只管交给我,保管让她感激涕零,视我们二人为亲父亲母。” 夫妻俩一商量妥当,便各自着手施行起来。然而还没几日,一个可能摧毁青云路的大麻烦便打了殷县令一个措手不及。 他手下的牢头廖勇与盗贼结伙,入室行窃被抓了个现行! 若是寻常时候,要高高拿起,还是轻轻放下,殷县令眉头都不用皱一下便能做出决断。 但头疼的是,廖勇是在邻城富阳犯的事,而富阳县令恰好也将三年任满,与殷县令互争雄长,彼此都想压对方一头,富阳县令哪有不抓紧机会阴他一把的? 富阳县令当下缉拿了廖勇,一审才知廖勇的身份,派人查到钱塘来,一查便查出了廖勇出俸银甚远的家底,并在盗贼家中找到了一个分赃的账本,发现廖勇与贼人往来分账已经有二十年之久。 再往深里一查,这盗贼作奸犯科多回,已经进了三次大牢,最后都不了了之地放了出来。 这还只是与廖勇有勾结的其中一个盗贼,没挖出来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一个小小的县城衙役都能攒出这么大身家来,老百姓会相信自己年年辛苦上交的赋税没被贪墨? 小案件,可以牵扯出大案情啊。 富阳县令欣喜若狂,无视殷县令的请求通融,一边大公无私地彻查,一边告密信就送到了杭州刺史府。 钱塘富阳皆属杭州辖内,这事确实该由杭州刺史过问。 刺史大人一年前收用了殷县令进献的一个美人,有心包庇,然而府上刚好住了个京城来的贵人,因此只能硬着头皮,派僚佐至钱塘,当面斥责殷县令失察,纵容手下为非作歹,令秉公处理,不得有误。 殷县令有苦说不出,只能配合着得意洋洋的富阳县令把廖勇查办了,拔出萝卜带出泥儿,这回一下子揪出了十来个鸡鸣狗盗之辈,并几个常年跟着廖勇吃香喝辣的狱卒。 殷县令依律查办,一颗心突突乱跳。 他当然没有可惜这些衙役的意思,唯独怕这件事闹大了,对自己的升迁有影响,一连几日惶惶不安,总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一个错眼不防便要迎来致命一击。 他辗转反侧,把自己的忧虑诉说与了妻子听。 林蕙听了,低头沉吟一回,说道:“哪个衙门的胥吏手脚能全然干净?刘刺史这次也太小题大做了,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他府上来了谁?什么人物让他这么害怕?” “我使人打听了一下,听说是……” 殷县令食指勾了两下,林蕙凑近,他低声道: “永国公府,姬家二公子。” 第20章 看诊 随着廖勇入狱,大半家产被抄没,廖秀环入宫的美梦也彻底破灭了。花鸟使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一个偷鸡摸狗的惯犯的女儿献给皇帝啊。 “……她今儿心情不好,见谁骂谁,但大家都不理她,谁也不买她的账了,我一问才知道,学堂里就没有没被她欺负过的人,真是活该!” 浅灵听乔大宝眉飞色舞满嘴喋喋不休,红润的嘴唇浅浅一扬。 殷县令不是治不了廖勇,而是不想,所以逼他一把就是了。 “二宝,”乔大宝坐下来,挨着她,“前些天你才说对付她爹很容易,结果她爹真的被抓了,这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我?” 浅灵淡淡地转眸,一丝精光消逝在黑亮的眸色中。她道:“我可没出门,别冤枉我。” “真的?” 乔大宝狐疑地觑她,不过也没有在意,依旧乐颠颠地继续道:“她还想找我麻烦,丢我的书,正好叫殷夫人看见,被呵斥了。不过殷夫人心软,后面又把她叫进屋子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廖秀环出来后就一直哭,也没再跟我们为难了,还说要一辈子铭记殷夫人的恩情。” 浅灵道:“这也正常,她再恶劣,毕竟年岁尚轻,还有悔改的机会,能让她不要误入歧途是最好了。” 乔大宝听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只要她不再找我麻烦,我就不跟她计较从前的事了——话说回来啊,殷夫人真是又美又心善,我自从让她认了脸,她就帮了我好几回,之前我不小心崴了脚,她还用自己的马车送了我一程呢,她的车上啊,香香的……” “擦擦口水。” “哎呀,别闹!”乔大宝眉毛皱起来,“我说正经的,今天我在巷子里遇到她了,好似有烦心事一样,我一问才知殷夫人在找女大夫。” “女大夫?她生病了?” “我也纳罕呢,问她为什么非得找女大夫,她好像不太好意思,总之是不方便让男人看的病,药婆她找过,医女也找过,就是没看好。” 乔大宝眼睛忽然滴溜溜一转,笑道:“二宝,要不你去替殷夫人看看吧?” 浅灵道:“别人治不了,你怎知我治得了?” “我虽然不清楚你医术到底怎么样,但我知道你向来是最深藏不露的,你会,但就是不爱说。” 乔大宝说罢,举起两只爪子,挠在浅灵腰间。 “快说!到底能不能干?不许跟姐姐藏着掖着!” 浅灵平时性子有些冷,不爱笑,但还是怕痒的,乔大宝泰山压顶,十指哈过气,刁钻地挠她的痒处。 浅灵有点岔气:“别……别闹……快停下……” “这招叫作‘知恩图报’,是姐姐教你的。前日要不是县令大人铁面无私,把齐宏达挡在了城外,你可能又要被他缠上了。知、恩、图、报,学没学会?臭妹妹!” 浅灵抵不过乔大宝的霸道纠缠,加上廖勇之事,多少对殷县令有一丝歉疚,心里权衡过一回,终于答应下来。 于是乔大宝兴高采烈地去殷夫人跟前引荐。 殷夫人虽然诧异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会医术,但念乔大宝有心,便也答应了,并且诚意十足地派了马车来桃李坊接人。 “姑娘请。” 殷县令夫妇简朴,并未在钱塘另置宅邸,就住在县衙中,在任期间虽然修过县衙,但并未大动。公务进出的正门倒是朱漆绿瓦,匾额恢弘,庄肃大气,但浅灵从侧门进去所见到的一干屋舍亭台,皆是古旧气象。 檐上的灰瓦里掺进去几块青瓦,门柱上漆皮剥落,木纹斑驳,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但庭院的花草长势却颇为喜人,大片的贴梗海棠秾艳胜霞,枝枝月季娇艳,迎春明丽,七彩织锦般铺展开来,白蝶飞扑其上,生趣盎然。 花丛中,一美妇身着便装,正颇有闲情逸致地修剪花草,剪下的缤纷花儿丢在了婢女手中的花篮里。 这便是殷夫人了。 虽然是第一次见,但仅凭妇人身上的雍容气度,浅灵猜想她大抵出身不俗。 她跟随带路的婢女走过去,屈膝而礼。 “夫人,岳姑娘来了。” 林蕙转过头来,惊讶不已,登时放下了剪子,亲手扶起了浅灵,满目惊艳地不住细看。 “身为县令之妻却如此不稳重,叫你笑话了吧?”林蕙执帕掩口,笑眼弯弯,颇有几分活泼生气,“实在是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心里这会儿还扑通跳,以为小憩还没睡醒呢!” 虽然是装作第一次见,但林蕙话里的惊叹却是字字非虚。 她果然相得没错。 这吹弹可破的肌肤,这澄澈似水的眼眸,这空灵出尘的气质,美得不似真人,像从画儿上飘落的一般,我见犹怜,何况凡夫? “夫人谬赞。”浅灵道,“今日特来为夫人请平安脉。” 吐气如兰,文辞雅致,音调恬柔。 齐瑞津着力培养的儿媳,竟是大家闺秀的品格。 林蕙愈发满意地点点头,轻抬柔荑,把浅灵请到内间。 “夫人身上可有不适?” 林蕙温和道:“近来带下如有针毡,不甚舒坦,然患处尴尬,不便问医,便自己寻了偏方药物来吃,但时好时坏,总不能利索。” 浅灵打开药箱,拿迎枕给林蕙垫好,细细诊过,握笔书写药方。 “内生虚火,外感湿邪,致任、带两脉损伤。内服外敷,我为夫人各配一副药,夫人依方子使用,三五日当能见效。” “江南潮湿,夫人与大人各自的贴身衣物及时晾晒,梅雨时节当佐以火烤,可却病邪。另外,夫人嗜甜,蜂蜜所制的甜糕,往后最好有所节制。” 林蕙惊呆:“你怎知我最爱吃蜂蜜糕?” 浅灵顿了一回,道:“看夫人脉象,斗胆猜的,侥幸中了。” “岳姑娘不必过谦,说你医术高明,你认下就是了。”看浅灵写完药方,林蕙笑盈盈道,“给岳姑娘看茶。” 白色的烟气升腾起来,朦朦胧胧笼着木色茶盘上雕刻的山山水水、小桥人家。婢女斟好茶水递来,浅灵捧过了红砂茶碗,先细细嗅了一回,才浅啜一口。 西湖龙井,江南名茶。 虽说官员之间互有往来,殷县令这里有西湖龙井并不奇怪,但拿这样的茶出来招待她,着实“屈尊”了。 浅灵一时想不通,究竟是殷夫人别有所求,还是她多心,对方纯粹是过于和善? 第21章 邀请 林蕙低头品茗,从茶盏里抬起眼细瞧,只见浅灵侧颜泛着柔光,美玉生晕一般。她浅浅而笑,问道:“岳姑娘的医术是从哪里学的?” 浅灵道:“长辈纵容,由着我胡闹罢了。” “你说的长辈,是齐瑞津吧?” 浅灵望过来,林蕙温和道:“你的身世,你姐姐都跟我说了,你这孩子,真叫人心疼。女子这一生啊,最怕的就是叫那没脸没皮的缠上。你从了他吧,心又不甘;不从他吧,他又会想方设法毁你名节。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实在叫人为难。” 她蹙了蹙眉,似乎是没忍住,发问道:“齐瑞津发迹以后修桥修路,盖了多间慈幼局,广济百姓,如此仁商风范,按说他的养子也该习得有他一分,怎会丢下你自己跑了呢?” 浅灵并不说话,半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林蕙却自以为触到了她的伤心事,心里微微一笑,又安抚道:“你放心,有我在呢。我自幼族中姐妹颇多,最看不得女子受欺负,我在钱塘一日,便绝不让齐家的踏进钱塘一步!” 话说到这里,浅灵只有起身致谢:“多谢夫人关怀。” “客气什么,不过……”林蕙细长如弯月的眉毛微微皱起,愁容绽出,“明年老爷便要离任,届时钱塘也不安全了,在此之前,你最好要另寻一个落脚地。” “我省得,夫人。” “放心,我也会帮你的。”林蕙道,“你和你姐姐都是可人意的孩子,我实在喜欢,往后若有称意的人家,我一定帮你们俩留心。” “夫人好意,我们心领了,但家慈孤寡,我们想在她膝下再承欢几年。” 林蕙微微笑:“好,真是好姑娘。” 闲话半晌,林蕙终于遣人送浅灵回去,自己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幽幽,若有所思。 殷县令从内间转出来,捋着胡子道:“这等苗子,果真是献给皇子都绰绰有余。” “哦?” 林蕙回神,戏谑地盯着丈夫,殷县令连忙告饶:“哎呦,夫人,就是真仙女儿来了,在我心里也比不上蕙娘一根头发呀!” “贫嘴!”林蕙瞪他一眼,道,“别看那姑娘娇娇柔柔,软绵绵一团,可不是简单人物。” “怎么说?” 她捏着茶碗,哼了一声:“我问了她许多话,她该说的说,可一问及自身,却是一句不透露,可见是还不信任我,我本以为有个那样憨蠢的姐姐,她也不会聪明到哪儿去,到底是失算了。” “那、那是不好办了?” 林蕙笑了一声:“没有不好办,蠢人有让蠢人听话的办法,聪明人也有让聪明人听话的办法,在我这儿,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是是是,夫人冰雪聪明,无所不能……” “少来,”林蕙抬了抬下巴,“刘刺史那边怎么样了?” 一提到这个,殷县令脸又垮下来。 “不太妙,刘刺史已经尽力为我转圜,但那位姬二公子,始终没有表态。他会不会,还在因为上回之事,记恨我办事不利?” 前些时候,淮香坊那间旧药堂改造的文库,半夜进了贼人,惊动了门吏。他赶过去时,贼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手书和印信,自称是京城姬家的手下,指控他钱塘治保不善,竟令盗贼夜间窜行,冲撞了自己。特令他守住文库,活捉那盗贼,交与姬家。 因为那个印信,殷县令派人在文库守株待兔半个月,至今一无所获。 “这可怎么办啊?”殷县令踱来踱去,连连捶手,“永国公府一个中书令,一个吏部侍郎,抬抬手就能把我一辈子压在穷乡僻壤不得翻身!夫人,我该如何是好?” “请他过来吧。”林蕙突然开口。 “什么意思?” “我说,邀姬二公子到钱塘来,”林蕙露出一丝微笑,“请他看看仙女。” 殷县令明白过来妻子的意思,有些纠结:“我们不是说好,挑个年富力强的皇子吗?” “姬二公子又比皇子差哪儿了?”林蕙道,“永国公府乃开国功臣,底蕴深厚,又出了四朝宰相,深得圣上信重。说句实在的,皇子倒台了姬家都不会倒。我们若能得到姬家庇护,未必比投靠哪位皇子差。” “不用犹豫了,请他来吧。” 本该在京城的人就要到钱塘,而本该在钱塘的人,这会子也到了京城。 皇都巍峨,亭台楼台,错落林立。这个时节,满城槐柳绕堤,烟波缭乱,绿云冉冉,花色团团,吞吐簇簇丹翠,屋列琉瓦,流光溢彩,春色喜闹,燕雀声声娇啼。春城繁丽,美不胜收,仙境画卷也不过如是。 放大画卷,看到的却是浓浓的人间烟火。黎民奔走生计,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十里彩幡,千盏明灯。锦衣公子哥儿们在马球场上挥汗打马,年轻的绣衫姑娘们聚在一块儿投壶取乐,街上孩童飞快奔跑过,洒下一串歌颂祯和帝的赞歌童谣…… 天子之都,古意隽永,帝气昭章,是谓京城,永章也。 这是祯和二十九年的盛世景象,人人都生活在一片洋洋气象之中,自得其乐,笑颜常开。但没人知道,六年之后,随着帝后相继崩逝,繁繁京华一夜之间笼上森然惶色。卫晏洵死之前,这个雄极一时的王朝已见衰败迹象。 江边楼上,卫晏洵临栏眺望,深邃的目光里凝结着忧思。 俊脸上的憨圆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只是似乎矫枉过正,除了俊朗,眼底深处竟多了一抹沧桑颜色。 他穿着灰色布衫,头戴斗笠,下颌粘了一圈假胡子,眉心痣亦用假皮掩盖起来,浑似一个仗剑行走的江湖侠客。 只是,如江湖人般潇洒肆意的,是前世的定王;重来一世,那点子酣畅淋漓、长风快哉,早已随着定王的死去埋土黄泉之下。 “……当今皇后娘娘乃是今上继后,其父是圣上为太子时的老师周衡,周皇后只有一子,便是七皇子,周皇后对他视若珍宝。” “传闻七皇子一出生便有异象,慧通大师还给批过命,说他日后必定大有所为……可万万没想到啊,七皇子八岁那年,沟通南北的大运河通航,圣上率众儿女与文武百官乘龙舟举行庆宴,结果就在这条船上,宫人看护不力,七皇子跌下了水。十六卫、皇城司并各州县卫军,捞了整整五天五夜才捞到了七皇子,但很遗憾,人早就去了。” “周皇后从此落下了心病,郁结难解,药石枉然,常年卧病在翊坤宫,六宫大权皆落到赵贵妃手里。圣上将十一皇子记在了周皇后膝下,也未能使其振作。这两年她开始笃信神佛,每月都会去宝福寺吃斋念佛……” 三盏茶下去,说书先生就利索地把皇家的事说尽了。 “好了,你去吧。” 卫晏洵扔给他一角银子,说书先生手脚麻利地出去了。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卫晏洵闭上眼,一行清泪滚落下来。 母后,孩儿来迟了。 第22章 母子相认 宝福寺是大靖皇寺,香火极旺,满京的大小人家都喜欢来这里上香祈福。但宝福寺每逢月中都十分冷清,并非声誉弱了,而是大靖国母凤辇在此,圣上下令,无关人等必须全部避让。 入夜,僧侣诵念声歇,草木深深,潜藏其中的虫鸟窸窸窣窣的鸣叫声清晰起来。禁卫军们犹如雕塑,团团保卫着周皇后所在的大殿,眼睛眨也不眨。 从钱塘到京城这一路上,卫晏洵白天赶路,夜里练功,试图捡拾起前世的武艺。 索性他习武的天资卓绝,且作为齐天麟的时候偶尔发狂暴起,因此这副久不经练的身子很快便习惯了武功招式,虽一时半会儿回不到上辈子的巅峰武力,但趁着禁军交班的空隙,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大殿,还是能做到的。 周皇后丧子后便再未开颜,也不爱说话,彻夜为死去的孩儿念经祈福时,也不愿身边有人,全部屏退得一干二净。 素衣荆钗,大靖皇后朴素得像一个寻常的民间妇人,虔诚地跪在高大慈悲的金佛之下,指间佛珠滚动,双唇嗫嚅,一遍一遍念着地藏经。 卫晏洵从她身后慢慢走近,只觉得那个背影瘦弱得令他陌生,沧桑得令他心冷。 他记忆中的母后,明明是像国色牡丹一般雍容华贵、风姿绰约的,可眼前之人,却像将谢未谢的暮春之朵,不堪重负,一场风雨便能将她打落成泥。 卫晏洵眼眶热辣,双膝如有千钧之重,缓缓跪下了。 “母后,”他出声哽咽,“孩儿来看您了。” 佛殿深广,又是寂静时分,嘶哑的声音在藻井之下转了几个来回,清晰地传入耳中,犹如鬼泣。 但周皇后不惧鬼魅,丧子之后她再也不惧鬼魅。她身子先是一僵,然后左右顾盼,最后缓缓地,转过了头。 她的身后,竟真的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如果她的皇儿还活着,应该也这般大了。 周皇后怔怔盯看着,卫晏洵撕掉额头的假皮,露出那点鲜红欲滴,颤着声说道: “母后,您不认得孩儿了吗?” 周皇后眼睛缓缓睁大,泪液从眼底越蓄越多,直至包住了整双眼,模糊了视野。 她一把抹掉泪,倾身而来,朝他伸出了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又小心翼翼,害怕一不小心,又戳破了自己的幻觉。 “洵……洵儿?” “是我!” 卫晏洵握住她的手,跪行了数步,把那只瘦弱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是洵儿,是能说能笑、还能上蹿下跳的洵儿,不是好吃好睡、只会喵喵叫的荨儿。” 荨儿是周皇后曾经养的一只猫,肥嘟嘟的,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小时候,卫晏洵跟周皇后和几个宫人玩“摸瞎子”的游戏,周皇后蒙着眼睛摸到他,开口便说“洵儿”,然后便要换卫晏洵来当瞎子。 但卫晏洵耍赖皮:“不算不算,焉知母后说的是‘洵儿’还是‘荨儿’。” 大家都笑,周皇后也惯着儿子,歪着头道:“那母后该怎么说才对?” 他叉着腰,十分神气:“母后该说,‘是能说能笑、还能上蹿下跳的洵儿,不是好吃好睡、只会喵喵叫的荨儿。’” 这句话成了卫晏洵幼年的糗事,也成了他们母子间或会提起的一个笑话。 周皇后身躯猛地一颤,抖着双手抚摸他的手、他的肩膀、他的脸。 温热的,鲜活的,实实在在的,不是一碰就幻灭的。 “洵儿!” 周皇后猛地抱住他,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哭声嘶哑:“你真是洵儿!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对,孩儿没死……” 卫晏洵嗓音嘶哑,泪水亦如雨下。 对于母后来说,他是亡子死而复生;而母后于他,何尝不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 前世,祯和帝遽然驾崩,三皇子成王把持了京城,他从关外赶赴回来时,周皇后和姜云如被齐齐绑在了城墙上。 成王放言,只有他自断一臂,缴械投降,方能饶她们性命。但周皇后刚烈无比,为了不成为他的软肋,毅然决然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血溅三尺。 那一幕,成了他的心魔。 这一世,再坎坷多艰又如何,失去身份地位又如何,他的父皇还在,他的母后还在! 两人隔着彼此的生死,两世的悲欢,痛苦与欣喜交杂,哭作一团。 终究是卫晏洵先缓过来,他搂着母亲,轻轻拍抚,小声安慰着。 周皇后慢慢收了泪,怜子之情如洪潮奔涌,撞荡着心胸,她问道:“洵儿,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快告诉母后,这些年你都在哪里?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母后安心,”卫晏洵道,“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吃了点苦,后来被人救了,就不苦了。” “那你为何现在才回来?” “孩儿被人下了毒药,失智多年,忘记了自己的身世。母后,”卫晏洵低声道,“我当年,并非意外,而是被人所害!” 周皇后登时激愤,拳头抖如筛糠:“谁?!是谁做的?母后绝不饶他!” 卫晏洵安抚住她:“孩儿还不知道,母后,正因为如此,孩儿还不能回到您身边。” “你还要走?” 卫晏洵道:“孩儿亦舍不得母后,但我离京多年,在这里没有任何根基和势力,贸然回来,如何与人抗衡,更枉谈查出害我的真凶。” 他句句在理,便是周皇后的娘家周家,如今也一心要扶持十一皇子了。为政者,最忌讳摇摆不定,周皇后也无法一口咬定,自己的亲哥哥会放弃十一皇子,转而支持她离散多年的亲儿子。 心如刀割,但周皇后咬着嘴唇,也没能开口说出让儿子就这么认回皇家的话。 第23章 前世故人 夜半时分,突然电闪雷鸣,刮起了狂风骤雨。 禁卫军挪位的挪位,披斗篷的披斗篷,巡视的巡视,一切声响都消失在雷雨声中。 许是上天也怜惜他们母子,特造了这一场喧闹,能让他们在内殿里,畅所欲言地夜话。 “洵儿,你快告诉母后,这些年你发生了什么?你在哪儿?” 有些苦楚,卫晏洵不愿意叫母亲担忧,但母子俩阔别多年,他也不想瞒她,便如实道:“那时,我被打折了手脚,中了毒,神智痴痴,在外流浪。虽然艰难,但上天待我不薄,我被一个叫齐瑞津的茶商救了,他认我为义子,我现在的名字,叫齐天麟,是他替我起的。” “齐瑞津?”周皇后不理宫务多年,但也偶尔听过这个名字,当下道,“将来,母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他,重重赏赐他!” 卫晏洵苦笑摇头:“母后不知,义父在前不久已经身故了。” “如此……”周皇后叹惋,又问,“你身上的毒是怎么解的?” “义父在世期间,常年为我延医问药,始终不见起色,但……”卫晏洵顿了顿,道,“他给我买了一个童养媳,那女孩儿会些岐黄之术,她照料我多年,我身上的毒便是她给我解的。” “好,好……”周皇后捂着脸,泪水再次盈眶,“幸好你遇见了好人,谢天谢地,母后再无所求了。” 母子俩互相诉说着彼此经年的遭际,说到激动处,时而泪沾满襟,时而激愤慨然,不知不觉天已亮了。 这竟是有生以来最短的一个夜晚。 掌事姑姑在殿外催促:“娘娘,该回宫了,容奴婢进去替您更衣梳洗可好?” 已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了。 周皇后紧紧拉着卫晏洵的手,努力将哭腔压下,提声道:“不必了,本宫片刻就出。” 话音才落,泪已流了出来。 卫晏洵握住她的双手,低下头去,以额相贴,哽咽道: “儿子不孝,为大局考虑,不能在母亲膝下尽孝,只望母后万万珍重自身,什么事都不要管,一切交给我,您在宫里平平安安的,养好身子,等孩儿回来接您!” 周皇后边点头边洒泪:“只要你活着,母后什么都满足了……之前是你不在,母后没了活着的指望,如今既然你回来了,母后自然会照顾好自己。你在外也要保重,母后等你回来团聚!” “孩儿定不会让母后久等!” 母子俩含泪话别一番,卫晏洵闪身躲到佛像之后,周皇后一步三回头,才干的双眼慢慢又蓄满泪。 丧子之后,她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尽了;而这一夜,她却流尽了下辈子的泪。 不管怎么样,儿子还活着,就是上天给她最大的恩赐。 卫晏洵缓缓举手,摆了摆,无声说了句“娘”。 日光透过门扇窗棂洒进来,隔出一条苍白的光带。周皇后低头拭泪,慢慢地走远,门扇推开,她融入白光中,消失不见。 此时天已放晴,凤辇起驾,禁卫军随之撤离,宝福寺一下子空旷起来,卫晏洵望着远去的凤辇,心里久久未平。 他多么急切地想冲进皇宫,保护父皇和母后,但是这样的想法太天真,他如今一无所有,如何保护别人?如何报仇? 他半眯起眼,望向宫城里的琼楼玉宇。 究竟,谁是重生者? 前世他死于三王之手,因此首先怀疑的仍是他那几个兄弟,和他们背后的势力。 重生者的出现,一定造就了一些不同,比如他的流落,母后的萎靡。 他出事那年,是祯和十七年,那个人必定也在这个时间之前重生了。 卫晏洵闭上眼睛,一张张面孔在他脑海中轮番出现。 跟上一世一样,这一世祯和十九年,祯和帝为了杜绝赤突的频繁侵扰,决心发起北伐,将赤突驱赶至白鄢山以北,于是他御驾亲征,然后京城就发生了“庚子之变”。 上一世,他被祯和帝带着一起出征了,而今生随祯和帝出征的却是六王。 其他皇子则与上一世并无太大不同,二皇子、四皇子在“庚子之变”中“暴毙”,五王瘸腿,三王则因被赵家护着躲过一劫。 重生者,会是今生扶摇而上的六王?还是依旧稳居优势的三王? 卫晏洵心事重重,戴着斗笠,宝剑斜背在身后,下山找到了自己的马,沿原路返回。 凤辇离开,宝福寺重又恢复了香火,这时已经陆续有人来上香,车马渐多,逐渐严密成织。 一架雕花宝车停在路中央,雨后泥泞,车轮子陷进了泥地里,似乎卡到了什么,车夫正扬甩着马鞭,勒令马匹前行。 卫晏洵只看了一眼,便目不斜视地越过宝车。 没走出多远,身后骤起一声马的嘶鸣,紧接着是女子尖叫的声音。 卫晏洵猛地回头,只见马突然撒开了腿疾奔,状若癫狂,而车夫却拎着马鞭,傻愣地杵在原地。 宝车被马拖着,激烈地左右晃倒,窗中飞出了引囊、香炉等小物什,车身的木板吱呀震动,几乎要散架。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这个声音…… 卫晏洵心里一颤,本能地翻跃而起,脚下点过路边几顶车盖,苍鹰展翅腾飞一般,追上了疯跑的马。 他前世十二岁从军,二十七岁死在战场上,十五载戎马生涯,驯马于他而言,易如反掌。 他骑在马上,双腿夹紧马身,缰绳在手里绕了几圈,马一扑腾他便压制住,几个回合下来,马终于温顺下来,不动了。 卫晏洵松了口气,跳到车上,掀开了帘子。 车内坐着两个女子,因为惧怕,两人拥在一处。 一个穿着浅绿衫子、头上梳着一双丫髻,显然是婢女的打扮;另一个…… 双眸翦水,红唇流朱,双颊胜雪,云鬓微微凌乱,钗头宝鸭半坠不坠,更添几分海棠经雨胭脂透的孱怜之美。 四月的山寺桃花尽开,春水始暖,天地间的娇柔颜色、烟波迷离、碧水脉脉尽在她那双常含涟漪的美目中,叫她怯怯地看上一眼,百炼钢都能化为绕指柔。 前世他便是被这双妙目吸引,在闹市上为她驱退了意图调戏的浪荡公子哥儿,由此缘起。 这是他的妻,姜云如。 第24章 物是人非 此时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穿着烟粉色的绣衫,淡黄披帛缠搂着双臂。 因为害怕,她抱着丫鬟的腰,头埋进丫鬟怀里,她转过头来时,娇嫩嫩的脸上犹带一丝淡淡泪痕,眼神无辜而迷惘。 隔世再见,卫晏洵有一种想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但是看到她惊诧又陌生的眼神,又强忍住了。 丫鬟凝冬先出声道:“多谢公子相救,若非有你,我家姑娘就危险了。” 姜云如这时也缓了过来,垂首轻声道:“多谢公子相救。” 卫晏洵回神,亦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你没有伤到吧?” 姜云如捂了捂胳膊,摇头:“我没事,劳公子牵挂了。” “姑娘!” 车夫这时候才疾跑过来,问过主子无事,便向卫晏洵拱手哈腰:“多谢壮士救了我家姑娘,若不是有你,我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何伯说什么呢,”姜云如不敢看卫晏洵,半垂着眸道,“有我给你求情,哪就要你的命了?” “是是是,姑娘心善!” 车夫憨笑了几声,要接过卫晏洵手里的缰绳,卫晏洵把缰绳交到他手里,然后回头,朝姜云如露出一个饱含温柔的笑,便跳下了车。 马车慢慢地往前走,卫晏洵耳聪目明,清楚地听到车里的说话声: “姑娘,将才那位公子可真英俊!他还朝姑娘笑了,肯定又是喜欢姑娘的吧!” “你别胡说八道……” 莺声娇软恰啼,卫晏洵眼前浮现出她害羞时可怜可爱的面庞,不自觉又扬起嘴角。 笑着笑着,又复悲凉,一股哀伤之意涌上心头。 不知前世他死后,云儿又是什么境遇?她可还能好好活着?还是,也随他去了? 脚下忽然踩到一块硬物,卫晏洵低头,泥水里有清澈的紫光在闪烁,捡起一看,竟是一枚紫翡翠,应当是刚刚马车晃荡时甩出来的。 翡翠圆润莹亮,饱满如将滴未滴的水珠,上面细细地刻着“云如”二字。 他们是前世的夫妻,卫晏洵自然对此物十分熟悉,他揩拭干净,握在手中,焦躁的心头如被一只柔软的手抚慰过,将刚才的哀伤全部抚平了。 他无法久留京城,不一定有机会再相见,难道这是天赐的缘分,让他再去见她一面? 一念至此,卫晏洵果断将翡翠揣于怀中,重又上了山。 寺院很大,塔殿颇多,卫晏洵往年轻女子常去的姻缘树、玄武泉等几个地方找了个遍,皆未见姜云如身影。 他心中惶惶,漫无目的地在桃花林中穿梭,偶听得山鸟扑棱棱展翅的声音,飞翔的身影从头顶掠过,卫晏洵仰头,视野一转,想见之人竟就在桃花掩映之间。 他心中一喜,刚迈出一步,便听到姜云如娇怯的声音: “王爷约我出来,难道就为了欺负我?” “云儿何出此言?近来政务繁忙,我已许久不见你,听说山寺桃花开得极好,你又是爱花之人,特地邀你前来一同赏看。偏你这小女子,竟不领情?” 男子的声音含着淡淡的戏谑与宠昵,微微低沉的音调带足了撩人的意味。卫晏洵听在耳朵里,脑子几乎要炸开。 他不敢置信,僵硬地移动了一步,只见繁密桃枝之后,一个金褐锦衣男子与姜云如站得很近。 三王! 是他弑父杀母的仇人! 是将周家满门抄斩、将他手下两千精锐亲兵隔绝于关外、逼宫篡位的三王! 卫晏洵咬紧牙关,握紧的双拳咔咔作响,这一刻,竟比身中万箭时更觉钻心剜骨之痛。 他想怒吼,想咆哮,想不顾一切冲上去一刀杀了三王,却自虐一般地站在原地,直愣愣看着花间那对男女打情骂俏。 成王贴着姜云如的耳朵低声狎昵,姜云如脸羞得通红,双手矜持地垂在身前。 “佛门乃清净之地,王爷你……你不要这样子,叫云如为难。” “你这女子,脸皮这样薄。”成王伸手摸了摸姜云如的雪腮,笑道,“不过,本王就喜欢你这样的。” 姜云如羞涩地将手抵在他胸前,却并不怎么反抗。 成王问道:“我对你可好?有一个皇子倾心于你、帮你摆平家中的糟心事,你可高兴?” 姜云如扭过身子,抿唇扭捏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来京城之前,云如只想嫁一个平凡的门户,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要不是……齐大非偶,我可不愿嫁入皇家。” “要不是什么?要不是遇上了我?”成王环住她的腰肢,温笑道,“看来,我是你的例外呢。” 说罢,他便吻下来,姜云如略挣扎了一回,便陷进了他的温柔攻势之中。 卫晏洵耳边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上辈子与姜云如情到浓时,她对自己大表爱恋之意。 “……从前便听说,天家之门,水深似海,若非遇见你,我生生世世都绝无可能嫁进皇家。” 彼时他笑:“那若没有我,又有其他皇子用尽手段也要娶你,你当如何?” “那我便断发毁容,做姑子一辈子青灯古佛也不叫人遂了愿!” 这段对话发生在他们尚未成婚时。周皇后不喜姜云如,令姜云如受了委屈,卫晏洵从中调停,并十分强硬地忤逆了周皇后,放言:“若不能娶云儿为妻,我便终生不娶!” 姜云如感动于他的维护与真情,于是说了这样一番话。 昔日海誓山盟犹在耳畔,情比金坚仿佛就在昨日,可这郎情妾意的一幕就发生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原来,她也不是非他不可,没有了他,她还是会爱上其他皇子,对其他男子说出一样的话。 卫晏洵不知自己该不该生姜云如的气。理智告诉他,两世境遇不同,太多事情变了,此时姜云如并不认识他,更不记得前世之事,这般也不算违背了誓言。 可如果这辈子和上辈子的姜云如,就是同样一个人呢? 所谓的“命中注定”、“天付良缘”,所有的“生世相约”“情爱天长”,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的心,像尖刀剜剐一样的痛,失望的苦水将胸腔充斥成汪洋。 低头之时,手中的翡翠仍然鲜亮。 原来光润如玉亦能硌痛掌心啊。 尽管得以重来,然而终究,物是人非。 第25章 姬家公子 这厢成王与姜云如亲热毕了,抚着她娇艳无比的脸颊,柔声道:“等丧期过了,我便娶你为侧妃,你好生准备着。” 姜云如抬眸相看,水汪汪的眼睛里漾起一波忐忑。 这单纯的女子是不善骗人的,成王好笑地拧了拧她的鼻子,道:“放心,有本王在,王妃不敢拿你怎么样。” 太后是去年崩逝的,前世也是这个时间,祯和帝拿丧期做借口,把他与姜云如的婚事拖了三年,成王纳侧妃遵这个礼法,大抵是想博个好名声。 事实上,前世他与姜云如的好事何止拖了三年。那时他提出要娶云如,遭到了祯和帝与周皇后的齐齐反对,原因无他,姜云如身份太低了。 姜家门户根基极浅,先祖靠给皇帝献祥瑞得了个安乡伯的爵位,但子孙不争气,文不成武不就,连如今的安乡伯都是靠祖荫挂了个闲散官职,满朝文武时常忘记朝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姜云如的爹倒是考了科举,只不过名次很不高,被下放到穷乡县当了十多年地方官,去岁才回京。姜云如也随父,一抵京便引起轩然大波,以美貌名动京城。 可再美也不符合王妃的身份,难上皇家玉牒。 然而卫晏洵从小主意大,一经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且他也看不上依靠裙带关系稳固势力的行径,与帝后僵持了几年,最后他还是如愿以偿,以正妃之位迎娶了姜云如。 而成王显然并没有要将姜云如高抬一步的意思,他早两年已经成了婚,既要贤妻相佐,又要如花美眷相伴。 卫晏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片桃花林的,只记得心里在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第二条命来之不易,他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 祯和帝周皇后死后的惨状在他脑海里交替上演,这才压下了滔天的杀意,以及那一瞬间荒诞的、想要在这里一刀杀死成王的狂魔念头。 他抬起头,只见碧空如洗,苍穹之下是一派喜乐,却与他无关。 他的心,永远留在了积石谷的黄沙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这一世,该他的东西,他会一件不差地夺回来;他想护着的人,谁也别想动他们分毫! 却说钱塘这头,殷县令提着官袍,急急跑到桃叶渚外,冲属下喝道:“怎么这么慢?怠慢了贵客你担待得起?” “大人恕罪!” “快跟上!别洒了!” 殷县令闷头往回跑,几个奴仆打扮的人捧着的一溜儿食盒跟上,一行人穿过长长的廊桥,来到湖心的亭子里。 亭中背着他们站着一人,白衣翩翩,随长风涌起,黑发墨勾笔画般写意入景,玉树临风,宛如江中白龙腾跃而出,化作了人形。 殷县令放轻了脚步,微微躬身向前。 “姬公子,钱塘风光,您可还满意?” 白衣男子转过头,只见眼底恍若含纳清风明河,眉宇清朗,眼梢嘴角似笑非笑,仿佛深情,又仿佛戏谑。 “甚好。” 姬殊白语气很淡,却极为给面子地给了好评价,他如谪仙般慵懒而清逸,也不曾释放什么威压气势,但殷县令却是大气不敢喘,弯着脊背,像背了几千年老龟壳。 他哪敢有丝毫怠慢?眼前这位可是姬氏贵子,永国公府的天之骄子! 开国功臣、四朝宰相,光这两个名头,就足以震慑住大靖除皇家以外几乎所有的门第。 本就已经极尊贵了,姬殊白的祖父,即前任宰相姬丞英,又给姬家的门第垫高了一层基石。 祯和十九年,祯和帝定下征伐赤突的计划,决心兵分两路,自己率三十万大军从西路攻打赤突,而另一路则从大宛借道,从后方夹击赤突。 彼时祯和帝的一意孤行遭到了朝中主和派的强烈反对,姬相是为数不多愿支持帝王决断的大臣之一,他自请为使臣去与大宛谈判,并亲自劝说已经退隐数年的前镇国大将军岳楼飞再次出山,领东路军与自己一同北上大宛,助祯和帝铲除敌患。 那是大靖休养生息二十多年后,首次举倾国之力的征伐大略。 本该十拿九稳,但大将军岳楼飞与姬相的东路军却在进入大宛境内之后,不幸碰上宫廷内乱,两位文武元老双双死在了大宛,东路军狼狈撤逃,并不曾西援祯和帝的主力,这次征伐以败北告终。 虽然行动失败,但姬相力排众议,全力支持祯和帝的宏图大业,并为此牺牲,还是令祯和帝感念他的情分,故赐谥号“文成”。于是姬家越发简在帝心,深受圣上倚重。 别看眼前这位姬公子闲云野鹤,没有在朝领职,说话的分量可是一点不比四品京官轻。 要是能讨得姬家的好,以后还愁没出路吗? 想到这儿,殷县令的脊背又压低了三分,笑容咧得更大了。 “公子喜欢便好,下官给您准备了一些菜肴,乡野鄙陋,自没有皇都精细,公子便当尝个鲜,就着美景赏玩赏玩。” 菜肴一一摆上来,中间便是一道鳆鱼炖鸡,周围摆着烩鲈鱼、八宝鸭、锦衣玉带、蟹黄汤包、清汤豆腐、银鱼羹、银丝菜,并一碟鲜红的樱桃,一壶雨前龙井,一壶桃花酿。 风味独具,荤素得宜,并没有紧着什么名贵便上什么,人姬公子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山珍海味还吃得少吗? 殷县令见姬殊白提筷享用,脸上不见嫌弃之色,不由大松口气,心里又泛起一股细微的得意。 这菜单子,还是林蕙亲手拟的,这第一关算是过了吧。 他积极地布菜,但姬殊白并未用多少便放下了筷子。 殷县令忙令人撤菜盘子,然后观察着姬殊白的脸色,问话的声音比问熟睡的小祖宗还要轻柔: “公子,用着可好?” “甚好。” 姬殊白依旧很给面子,殷县令眉目松松地笑,为他斟了一碗茶,道:“下官自上任钱塘县令以来,虽未曾有大政绩,却深觉钱塘乃人杰地灵之所在,县中子弟好学,明年便是春闱,这会儿正是他们悬梁刺股的时候,公子高才,可能前去赐教一番?对了,书院中,还有一块王庭衍亲笔题写的石碑。” “好。” 这位贵气凌人的姬公子虽然话不多,但可以说得上平易近人,一切任由安排。 殷县令胆子也逐渐大起来,去过了书院,马车便在女学门口停了下来。 姬殊白从车窗内看了一眼,见一个妇人由婢女陪着站在外面,双手交叠在身前,含笑对自己施礼。 他向殷县令投去清淡的目光,殷县令陪笑道:“公子,这是内子林氏,是前淮南转运使林云海之女,这间女学便是她一手办的,别处没有,所以请公子来看一看。” 姬殊白望向那牌匾,盯看片刻,这才从马车上下来。 林蕙比她的丈夫大方得体许多,亲自为姬殊白讲解女学的处处巧思布置,语调缓急抑扬有度,倒是平生趣味。 此时讲堂里书声琅琅,姬殊白略听了一耳朵,听出是寻常的内训、女论语之流,便抛在了脑后。 林蕙延请他进讲堂的隔间小坐,上了一盅上好的天山毛尖。 讲堂里的众人还不知,隔着一道门,有一个陌生男子在静静品茗,旁听课业。 塾师在讲书,底下听课的听课,打瞌睡的打瞌睡,看画本的看画本。 乔大宝拿正经书挡着不正经,捂嘴正在兴头上,从头到脚都透着“玩物丧志”四字。 妙荷见状,轻声问了句:“你怎么不听课?不想进宫了?” “啊?” 乔大宝转过脸,反应过来妙荷问的话,嘴里嗯了一声。 “嗯,不进了。” 二宝不想她去她就不去呗,她还会害自己不成? 她又低头看书,前头突然响起一句惊叫: “秀环!你怎么了!” 廖秀环突然从位子上跌倒,捂着肚子冷汗津津,脸色苍白,跟一滩烂泥一般,几个女孩儿一起出手都扶不起她。 那模样可是瘆人,大家吓坏了,一时竟都呆呆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林蕙对姬殊白说了句“请公子稍等”,便掀帘出去,高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人扶到榻上休息,再去叫大夫!” “对了!”一个女孩转过脸,对乔大宝道,“大宝,你妹妹不是会医术吗?你家离得近,你去请她来救急吧!” 人命关天,乔大宝立即放下书冲出去了。 第26章 遇美人 陈小娥听说了花鸟使要来,特意叮嘱浅灵不要出门,因此这几天她除了偶尔被殷夫人接过去看病,其余时间都在家中研究药方。 她把从回春堂偷出来的草方一一列下,对照着医案记录,从药材种类用量以及温猛程度的渐变上,把草方排了顺序,越看越觉奇异。 初时看这些草方她不明就里,可再仔细比对,才发现草方初时乃是单纯的镇定缓释功效,后面渐渐变得复杂,应该是发现患者不是简单的狂躁病症了。 究竟是什么毒,能使中毒者丧失理智,纵使年老体衰都能气血盈胀,连续击杀十多人? 依周乙所说,华氏一门死法一致,全都是一刀毙命,不似狂徒所杀,那凶手是为什么灭口?跟案犯有关系吗? 他们不想华氏从案犯身上破解到有关毒药的线索? 浅灵微微抿唇。 她需要当年的宗卷,她要知道案件的详细始末。 但官府手里的东西,她该怎么拿到手? 正深思中,乔大宝火急火燎地闯进来,一只手拎过药箱,另一只手拉起浅灵就跑。 “怎么了?” “出人命了!”乔大宝粗喘连连,声音都哑了,“廖秀环不知怎么,跟要死了一样,快跟我去看看!” 浅灵没有犹豫,跟着她一起跑到女学。 “来了来了!你们都让让!” 乔大宝拨开其他人,让出榻前的位置,让浅灵诊脉。 大家之前都只听说过,乔大宝有个会医术的妹妹去给殷夫人治病了,却从未见过。这一照面,众人都惊讶不已。 塾师道:“病人需要清静,你们都站远一些,别围着她。” 本来她们还想再靠近多看几眼,被这么一说,只能退远几步。 浅灵周围无遮无挡。 林蕙撩开珠帘看了一眼,半眯起眼笑了,转身对闭目养神的姬殊白道:“公子,钱塘不光有女学生,女大夫也是有的,您可要看一眼?” 姬殊白睁开眼,先瞥了一眼满脸谄媚的殷县令,才看向林蕙。 面对他明显已经不耐烦了的眼神,林蕙依然不慌不忙,含笑请他相看,不知道在卖什么关子。 于是姬殊白微微倾斜了身子,透过珠帘望过去。 接下来无需林蕙再引导,花王之前万芳失色,姬公子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半蹲在榻前为人诊脉的少女。 鬓发乌黑,面颊雪白,目似水杏流光盈转,眉裁柳叶悲喜悉藏,浅浅青衣,裹带一身霜雪清气,而两腮带着娇色,整个人如粉玉雕琢而成,透着温润的艳光,连黑发间斜插的一枝木兰花样式的木簪子,都似在徐徐绽开,散发淡淡的香气。 正是素衣荆钗都掩不住的绝色。 姬殊白终于明白了姬县令夫妇的打算。 他们拉拢自己的手段,不是赏玩招待,亦不是奉承感化,而是美人。 眼前这位美人。 林蕙见姬殊白看过去后,目光便停留在浅灵身上,心里微微一笑,轻声道:“此女名叫岳浅灵,却是个可怜人,无父无母,自幼被卖与一个痴傻儿作童养媳。未及成亲,夫家便倒了,未婚夫病好后不顾旧情弃她而去,如今她与干娘住一起,屡屡受夫家的旁亲威胁骚扰……唉,可是不好过。” 姬殊白并不言语,倒是盯着浅灵手中的银针若有所思。 廖秀环的病情只是看着可怕,其实并不严重,浅灵给她施过针后,她脸上便缓慢恢复了血色,然后睁开了眼。 浅灵拎起药箱,默默腾开了位置,让其他人可以上前关切,忽觉好像有谁在看自己,她目光转了一回,陡然与珠帘后的一双眼睛撞上。 男子的眼神平静之下,有探究之意,仿佛具备实实在在的重量,压在她身上。 这不是普通人会有的眼神。 浅灵心下惊诧,嘴唇微微张开,唇上朱色,令姬殊白情不自禁地想起,午前才被他咬破的那粒红亮樱桃颗,甘甜多汁。 他姬殊白二十年来不近女色,也不得不承认,林蕙挑了个好人选。 但直到离开,他什么都没说。 殷县令心里没底,当晚与林蕙夜话。 “夫人,你说能成吗?”他眉头皱巴起来,“姬二公子什么都没说,不会不想要吧?” “你急什么?” 林蕙正坐在妆台前解发,她扔下一朵绒花儿,边梳头边道:“高门公子要人近身,总要给他时间好好查一查人的来历吧。你是没看到,什么清冷公子哥儿,见到那岳氏小女,眼睛都亮了。” “我们就按兵不动,等候指示。明天后天,你去他那儿串一串门,如果这祖宗说他病了,说明咱们这事儿,成了。” 县衙破旧,自然不能让永国公府的公子住在这儿,殷县令向钱塘富户借用了一个十分拿得出手的园子,题名潜园的,将姬殊白安置在此处。 姬殊白沐浴过身子,闲坐在躺椅上。侍从卧林一行打湿巾帕,一行絮絮叨叨道:“这殷县令真叫人生厌,想献美人直说啊,拐那么多弯子,耽误了公子这么些工夫!烦都烦死了!” 姬殊白道:“便是京城,行贿的银两,也有‘冰敬’、‘炭敬’等不下二十种名目,寺庙发放的香积钱,也称‘功德’。有些事情,只需稍加粉饰,便可由‘不法’变为‘法’。殷再实不傻,哪怕我与他都心知肚明,也知道不能明明白白袒露这件事情的本质。” 卧林道:“行贿上位,这种官儿,就该把他撸下来!” “没那么简单。”姬殊白道,“女子入学后,凡有貌美者,便由殷再实夫妇送给大小官员为妻为妾。殷再实空手套白狼,换取了仕途上的好处,还不好定罪,因为他们你情我愿。在那些女子眼中,她们并非交换的物品,而是得到了更好婚事的受益者,只会对殷再实感恩戴德。殷再实顶多,算是促成姻缘的媒人罢了。” 卧林恍然点点头,然后又道:“所以,今日那女子也是为求姻缘来的?” 姬殊白没回应,卧林继续道:“那姑娘确实生得美啊,咱在京城也没见过这样的。爷,您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了,若是喜欢,便顺势收了呗,否则便宜了别人多可惜。横竖过不了多久,老爷夫人也该给您张罗婚事了。” 姬殊白手指头摩梭着黄花梨木的扶手,突然问:“之前让你查医女,你查得如何了?” “属下查了,钱塘的女大夫就没几个,药婆倒是不少,但都是上了年纪的了。”卧林道,“爷,今日这位可没在大夫名单上,她刚来钱塘不久,没有挂牌行医,可不是属下查漏了,您不能怪我。” 年轻女子,刚到钱塘,身世不明,还会使针法。 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姬殊白往下一躺,道:“过了明日,殷再实来,你就跟他说我病了。” “病……”卧林恍然大悟,欣喜道,“爷,您真对那姑娘有兴趣啦?” “我对她的医术有兴趣。” 第27章 贵人脉 两日后,得到卧林传话的殷县令欣喜若狂,心里越发佩服林蕙的聪明才智,于是立马遣人去桃李坊接浅灵,只道殷夫人又病了。 “又病了?” 浅灵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对来人道:“我五日前才给夫人请过平安脉,她身子康健得很。” 下人道:“是另外的病症,前几日还好好的,昨儿晚上开始突然不舒坦了,旁的人夫人信不过,请姑娘随小的走一趟吧!” 这段时间与殷夫人接触了数回,浅灵虽偶觉她似乎别有用心,但并不明确。 对于潜在的疑问与隐患,回避没有任何用处。 只略思索片刻,她便上了县衙的马车。 她因心中有事,陷入了绵长的深思中,并未发觉今日的马车绕行,比往日多走了一炷香的时间。 浅灵一下马车,看见周遭画桥雕栏、四季花木、百色奇石,几乎将江南的山山水水都搬了进来,檐瓦栏木漆色,用的都是好材料,显然不是殷县令夫妇能置办得起的。 她当即发问:“这是哪里?你带我来此作甚?” 下人低着头道:“小人只是奉老爷之命,送姑娘到这来,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岳姑娘。” 林蕙带着两个婢女走过来,含笑而立:“岳姑娘,我等你多时了,快随我来吧。” “殷夫人,”浅灵福了一礼,目光只在林蕙身上转了一圈,便问,“抱恙者谁?” “岳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林蕙微微一笑,“病的确不是我,而是一位京城来的贵人,岳姑娘,你要飞黄腾达了。” 她笑得暧昧又别有深意,浅灵登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扭头便要走,身后齐刷刷冒出几圈护院,挡住了她的去路。 林蕙依然保持微笑:“姑娘这么急着走做什么?” 她靠近几步,钳住浅灵的手臂,在她耳边道:“那里头的,是京城永国公府的二公子,永国公府你应该知道是什么门户,你若能得二公子一分青眼,什么麻烦他都能给你扫平了。” 这一刻,浅灵猛然想到了那日在女学,珠帘之后的那双眼睛,头皮微微一麻。 她手肘一抬,从林蕙手中挣脱,往后退了两步,回敬道:“夫人难道就不怕,我得了青眼后,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你?” 林蕙笑了,涂满鲜红蔻丹的长指捏着手绢儿,指着那镂空雕花的房门:“你去试试,我等着你来收拾我。” “大夫还没到吗?” 一道男声响起,浅灵扭头去看,见一个劲装打扮、腰悬佩刀的高大男子站在阶上高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林蕙回应道:“就来!” 她扭过头,轻手替浅灵将一绺秀发拨到耳后,目中盛满怜爱。 “你就算不愿意又能怎样呢?你逃得出这个宅子,能逃得出钱塘吗?你逃得出钱塘,那你干娘和姐姐呢?她们也逃得了?嗯?” 直到这一刻,殷夫人才彻底向她露出了獠牙,也算是彻底解开了她自认识殷夫人之初,便萦绕在心中的那点怪异之感。 见浅灵不说话了,只定定盯着她,林蕙一笑,推了她一把。 “进去吧,你不进去自己看一看,怎知我在害你?” 浅灵又看了一眼林蕙,倒是很果决,转身便向卧林走去。 卧林替她拎过了药箱,领着人往里走。 房中纱帐垂挂,博山炉里白烟袅袅,檀香的气味弥漫开来,各色陈设错落,因地方大,略显空旷。 浅灵从花砖踩上暖席,眼睛所及的正前方,纱帐之后,摆着一张黄花梨木的罗汉床,床上隐约有一道颀长的身影。 卧林走过去,与床上人耳语了两句,然后把纱帐撩了起来。 “我家主子身子不适,上前来诊脉吧。” 床上人已坐了起来,浅灵抬眼看去,见他慵懒地半散着发,肩上披一件雪白外衫,双眸向她看来,她的身影落入他眼中,似乎只有一个小点儿。 果然是那个人。 她走上前,刚要开口,敏锐的嗅觉忽然从眷眷檀香中分辨出一股松木的香气。 是男子身上的。 浅灵一怔,口中道了句安好,便打开药箱,从中拿出了迎枕,放在小几上。 “请公子把手放上来。” 姬殊白瞟了她两眼,抬起了手,身上的外衫随他牵动,撩开了一些,腰间一面白色的玉佩便掉出来,悬空转动着。 浅灵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淡定地为姬殊白切脉,实则心中已经掀起滔天巨浪。 这玉佩,竟与她在那凶徒身上摘下的一样! 都是松鹤图样,扁圆佩形。除了玉质稍有区别,其他别无二致。 她默不作声,上手诊脉。 半刻钟后,她收了手,摇头道:“民女不是正经大夫,医术不精,诊不出公子有什么病症,公子另请高明吧。” 对面男子道:“确实不知岳姑娘医术如何,但领教过姑娘的针法。恰巧近日右臂积劳,请姑娘施针一回。” 浅灵抬头,对上他的双眼,浮动的松木合香似乎更清晰了一些,而眼前人的眉眼却朦胧起来,轮廓逐渐与回春堂那夜的神秘人重合。 “好。” 她听见自己的回答。 压箱底的针囊展开,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列位其中,浅灵面无表情地取针,一针针刺在姬殊白的臂膀上。 “有不适之处,请公子提出来。” 姬殊白看着她熟练的针法,忽然开口:“有一问,要请教姑娘。” 浅灵抬头,见姬殊白伸出两指,点在耳下两寸之处。 “银针刺此处致人昏厥,可是出自华氏医派的独门针法?” 浅灵沉默少顷,眼睛眨了两下,似是思考了一回,然后道:“民女年岁尚轻,见识浅薄,只知自身医术受于扬州州署前医学博士付辛唯付老大夫,至于属何方流派,并不知悉。” “是吗?那这是什么?” 一本染血的书被丢在了几案上,正是她那本华氏医经。 第28章 暴露 浅灵目光落在那滩已然陈旧得发灰的血渍上,然后抬头相看:“簪缨之后,何故学梁上君子?” 姬殊白嘴角浅浅地扬了一下,漫不经心地将腰间那面白而不透的松鹤玉佩甩了几圈。 “卿本佳人,奈何作窃玉小贼?” 话说到这,闪烁其辞已经没有了意义,他已经断定自己是那晚潜入回春堂的人了。 浅灵半垂下头,脸微微绷紧:“我是偷偷进去了,但你不也是?难道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不可点灯?论罪,你我当同罪。” 姬殊白轻嘶了一声,突然伸手,钳住她的下颌,将她脸抬起来。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演技不大好?”见她双眸中装出来的委屈迅即龟裂,姬殊白接着道,“别扯不相干的,只需告诉我,你与华氏是什么关系?去暗室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卧林抱臂,哼哼了两声:“女孩子家家的,可不兴说假话蒙人,我们公子是从世代官勋的家族里走出来的,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公子想查的事,多硬的嘴也瞒不了!” 想查的事? 浅灵眸子微闪,问道:“我若说了实话,公子可能不杀我?不把我交给官府?” 性子挺冷的姑娘,却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黑葡萄似的圆溜溜的,认真问话的时候,冷光之下,竟也存了三分孩子般的纯真。更兼此时,她被掐住了脸蛋,鼓着双颊,樱红小嘴微微嘟起,便有些可爱之气。 姬殊白眸光慢慢聚成坚冰,收回手,看了一眼博山炉,道:“可以。”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这女孩儿还是个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是敌人。 浅灵却是另有算计。 知道自己跟华氏有关,却不杀自己,此人当不是幕后真凶一派的,但又跟华医案有关。正巧她对此事知之甚少,不如借此人了解更多。 她问道:“公子要查的事,可是华氏灭门的真相?” 姬殊白看了她两眼:“你知道些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浅灵道,“我与华氏的牵系,仅仅是我娘师出华氏而已。” “你娘死于华医案中?” 浅灵摇头:“我娘早年已离开师门。” 姬殊白注视着她:“还没说你的目的。” “我去找医书。”见姬殊白直直盯着她,浅灵又补了一句,“也想知道真相,毕竟都是我的师叔师祖们。” 姬殊白屈指轻叩几案,树影在他脸上摇曳了几个来回,谪仙般的容颜上浮动着飘渺的不可度测。 浅灵道:“这桩案子,公子又知晓多少?果真不是意外?” 姬殊白瞟她一眼,道:“我亦不知。” 浅灵暗暗着恼,乌溜溜的眼似瞪非瞪地,也回看他一眼。 姬殊白吊了她一会子,才又道:“不过,我手里确实有一条线索。” 浅灵看着他,等他接着说。 “苗疆有一种野藤,可结籽入药,名为附子椒。你可听过?” 浅灵摇头,西南一带草木物种丰富,当地人都认不全时常弄错,她又怎知这个。 “此物与案犯的狂症有关?” 姬殊白无声颔首。 “公子查案,又是为了什么?” 姬殊白道:“朝廷密令,不可外传。” 骗人。 连回春堂都要偷偷溜进去,而且那晚她一半为了试探,一半为了开脱自己,故意扯的黑市雇主的谎,这人分明是有顾忌的,可见是为了私事。 不过,浅灵自己就不老实,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也不指望对方能全盘托出。横竖互相利用,他该说的会说,比如这味附子椒,便是他想借自己之手查清楚的线索。 于是,浅灵很配合地说道:“日后查出真相了,劳公子告诉我一声,民女感激不尽。” 装模作样,毫无诚意。 姬殊白长眉微微挑起,俊脸挂上一丝讥笑,他倾身逼近,浅灵漠然地微微后仰。 “玉佩在哪?进黑市了?” 浅灵默默地捡起几案上的医经,放进了药箱里,然后才道:“埋在我家院子里的香樟树下。” 之所以拿玉佩,一为估量玉佩主人的身份,二为应和自己撒的谎,瞒天过海。如今暴露了,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谈话到这里结束,浅灵一根根拔掉了姬殊白手上的针,收进针囊里,再抬头时,见对方正盯着自己看,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能走了吗?” “走?”姬殊白用眼神示意窗外,“你走得了?你人在钱塘,便是握在殷再实手上的一件礼物,不送给我,也会送给别人。你确定,出了这个门,会比跟我走更好?” 浅灵不意他真有要收了自己的想法,不由暗恼,道:“谢公子提醒。” 这是不愿跟他了。 姬家乃望族,门第迭代显贵,家风肃正。如此出身,姬殊白自然不是那等轻狂重色之辈。姑娘不肯跟他走,难道还要强求不成? “也罢。”他冲卧林抬了抬下巴,“送她回去。” 房门敞开,盛大的阳光潮涌进来,晃迷了眼。浅灵跟在卧林身后出去,便见亭子里的林蕙猛地站了起来,往这头张望。 浅灵微抬高下巴,定定地看她一眼,才出了园子。 林蕙自然不惧一个弱质少女的仇视,只是在心中不住琢磨: 究竟成没成事? 浅灵回去仍坐马车,卧林骑马相送。 她打开车窗缝隙,见外面屋舍连绵,正好到了县衙跟前,便叫停了马车。 卧林驱马走过来,吁了一声,问道:“岳姑娘,有什么事?” 浅灵扶着车窗,露出俏脸:“我要在县衙办件事,大人可否随我进去一趟?” 说着探出手来,玉白的长指捏了一角灿灿白银。 卧林嘶了一声,抬手推回去。 “你林大爷不是那样人,下来。” 浅灵来县衙不为别的,就为路引。 殷县令夫妇撕开了真面目,钱塘已经不再安全,她要趁姬殊白余威仍在,用最快的速度,带一家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至于之后如何应对齐家纠缠,她暂时考虑不到。 殷县令的心腹多少知道他的打算,本不许给浅灵办的,但看到姬家扈从金刀大马跟在她身后,又不敢作决断,连忙请示了殷县令。 殷县令只当姬殊白要带走她,哪敢出幺蛾子,一抬手就给办了。 小一刻钟的工夫,四张路引到手。 第29章 逃离 卧林后知后觉:“合着你是拿我当大虎,借威风来了?” 浅灵诚心致谢:“大人大义,小女铭感于内。” 虽说方才在雅室内她同样处处审慎,可但凡换对品格低下一些的主仆,她都没那么容易脱身,也算万幸。 卧林心大,没与她计较。 本来嘛,他堂堂近身随从,哪里轮得到他出来送人?主子特意点他,不就是要他帮这小女子挡一挡殷县令的为难吗?主子虽不说,但这点心肠,卧林还是懂的。 他扬了扬头,迈步往外,浅灵跟着走了几步,迎面便撞见一男一女两个熟人。 一个是周乙,一个是廖秀环。 廖秀环提裙追着周乙,拉扯他的胳膊正说道:“……那里就是你们在守的,你打点一下,我扮作婢女进去看一眼贵人长什么样,不会惹事的,你帮帮我怎么了!周乙,你是不是忘了,我爹之前可没少提携你!你要忘恩负义吗?” 她身材娇小,几乎半个身子挂在周乙身上。周乙引颈避了避,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笑。 “廖姑娘,你爹都快要流放了,还当自己是大小姐想怎样就怎样呢。惊扰了贵人,我可担待不起。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去,挑个庄稼户嫁了吧。” “你瞧不起谁!周乙,你自己甘于卑贱,我可是要往上爬的!你……” “岳姑娘!” 周乙看到浅灵,不由一喜,下意识把廖秀环挥开,再要说话时,却发现浅灵跟在卧林身后。 潜园有周乙带的一帮兄弟在帮忙守着,他虽然没见过住里面的人,却认得卧林,当下浮想联翩,笑脸便挂不住了。 “林护卫也在这——岳姑娘,你这是……” 浅灵朝他略一点头,语气一如既往的客气:“我来办点事——家中人还等我,我先回了。” 廖秀环这会儿也认出浅灵来,看她径直越过自己上了宝车,两颊顿时绷得紧紧的。 “她干嘛去?为什么这么多人跟着她?” 县衙里的小吏认得廖秀环,熟悉她的脾气,当下哈哈大笑,毫无避讳地说:“还干嘛去?当新娘子去啊!秀环丫头,听叔一句劝,可别惦记潜园里的天鹅肉了,人家看不上你,人家要的,是刚刚那姑娘那样的。” 这下别说廖秀环了,周乙脸色比她更难看百倍。 “什么意思?贵人要收她?” “看不出来吗?”小吏指着案台笑道,“路引都办好喽,人姑娘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去喽!” 却说浅灵被卧林妥帖地送回了桃李坊,她亦挖出了香樟树下的玉佩交还回去。 乔大宝蹲在院子里逗三宝,闻声兴冲冲跑过来:“你回来啦?今天怎么去这么久?殷夫人留你吃饭啦?” “先不提她,”浅灵摇摇头,把药箱搁下,“你那书院,别再去了。” 乔大宝登时被喜意撑圆双目,拳头一挥,义正辞严:“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现在收拾东西,明早城门一开,我们即刻走。” 乔大宝从喜悦中抽身,猛地一愣:“啊?为什么呀?” 大事不能隐瞒她们,待陈小娥回了家,浅灵把她们三个聚在一起,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巧姨娘花容失色,捂着俏脸惊呼:“这不是害人嘛!” 巧姨娘自己就是因为家里穷,被亲哥哥卖进了乐坊当歌女,日日弹琴卖笑,辗转被送了几户人家,最后才成了齐瑞津的妾。 她生得美,人又憨憨笨笨不会来事儿,那几年实在没少吃苦,故哪怕天真,也深知对大多普通女子来说,深深门庭根本什么好去处。 陈小娥就更后怕了,乔大宝可是她亲手塞进书院的,万一有个什么,岂不是她害了自家闺女? 她陈小娥前半辈子命苦,投胎的娘家不好,出嫁的夫家也不好,好不容易苦尽甘来,熬到有孩子有营生有余钱,没丈夫没长辈没祖宗的时候,天底下哪个女人有她快活?这样的好日子,她说死也不能叫人毁了! 她嘴里叭叭地骂着脏话,一边起身着急忙慌收拾东西。 “赶紧走赶紧走!搬不走的东西就不要了,钱还能再挣!” 她们在这落脚不久,置办的东西并不多,几个铺盖一卷,东西便拾掇得七七八八。五更梆子响后,她们挤上马车准备溜之大吉。 赶车的车夫是个年轻人,自称樊乐,人高马大,衣衫下两臂隐约隆起鼓包,然而却长了一张很显嫩的脸,五官周正,腰背微弓,看人的时候有点憨愣,像没睡醒一样。一身短褐虽然陈旧,却很干净。 樊乐在她们搬东西的时候一直很安静,等她们都上了车,才伸手拿过放在门边的一副铺盖,抖开重新卷好,嘴里絮絮叨叨: “这种布料不能这么折,不然用不了一年就要坏,得像这样卷,两边再收起,不用的时候在里面放点灵香草驱虫;洗也不能用捣衣杵,拿个大盆装满水泡在里面,放半块胰子和两把香灰,搅匀了泡上一夜,绝对干干净净……照我说的做,用十年都坏不了!” 铺盖被叠成元宝塞回来,樊乐合上门,一屁股坐上来,这才驱动马车。 而巧姨娘还在提了声地问:“半块胰子是多大的半块啊?香灰又是多少才算一把呀?小哥,你说清楚点呗……” 樊乐似乎有一肚子的家务经无处传授,讲起来那叫一个滔滔不绝,毫不藏私,车辙印有多长,他的话就有多密。 眼见出了城门洞,他还没有停的意思。 乔大宝被吵醒几回,冲浅灵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然后找出装水的竹筒,一脸假笑递给樊乐。 “润润嗓子,歇歇吧。” 樊乐呆呆看着她,受宠若惊:“咦……我不渴的。” “不,你渴。”她就没见过这么能唠叨的男人。 樊乐不懂她的嫌弃,喝了一口想继续说话,蓦地,有什么重物砸在车盖顶上,发出一声巨响,她们也因震动差点跌下马车。 “怎么回事?你们是谁?!” 樊乐惊恐地叫出声来,浅灵稳住身子,推窗一看,只见前路横着几条大汉,面目不明地发出怪笑声,步步靠近。 “车里有什么?下来让爷们瞧瞧。” 第30章 劫道 这时分,月已西沉,金乌却未东升,天地间犹如一个巨大的墨池,四面黑涛涌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车辕上一盏马灯咿呀咿呀,橘黄色的光随它摇曳,荡到那几张不怀好意的脸庞上。 这段路恰是略偏僻的小路,四下什么人都没有,水乡野渡里,潺潺的水流冲刷着空空的小舟。 那几个人手上都拿着刀棍等武器,一看就是专干打家劫舍欺男霸女勾当的贼匪,樊乐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我会报官的!” “老子宰了你你敢不敢报官!” 领头的刀疤脸凶神恶煞,月牙形的长刀晃着锃亮的光,举到马面前。 “让车里的人都下来,不然我就先拿你开刀。” 樊乐涕泗横流。 他怕啊,他也想苟且偷生,但车里都是女子,下来会是什么下场他还想不到吗? “细软盘缠都给您,我身上还有点钱,您都拿去,只求求大爷,别伤人性命好不好?我们不会报官的。” “哈哈哈哈哈……” 贼匪都大笑起来:“我们听说,你这车上,可是有小美人的呀,是害羞了吗?别躲着不见人,下来让爷看一眼就放你们走。” 天真如巧姨娘,都不信这话。 她腿脚都软了,差点叫出声来,被死死捂住嘴,紧缩在陈小娥怀里。 浅灵数了数,对方一共六个人,四周再无他们的帮手,于是推门而出,夺过樊乐手里的缰绳,猛地一挥,骏马长嘶,双蹄高高扬起,直冲贼匪面门。 “快闪开!” 贼匪惊起,从两旁退开,这错眼的工夫,马便拉着马车疾驰而出。但车上终究太多人,加之野路颠簸,马疾奔了一会儿速度又放缓,一个瘦小灵活的小贼趁机扑上来,挂在车辕上。 “你来!” 浅灵把缰绳塞给樊乐,伸腿一扫,在那小贼的头脸上连踹几脚,用足了劲。 哪知小贼吃痛叫了两声,仍是顽固地攀着车身,咬牙切齿的,眼底冒着凶光。 浅灵袖口一抖,滑落一把袖刀,毫不留情刺过去,小贼缩头躲了一下,攀在车上的手却是躲不了的,被一刀刺进手背,惨叫着摔下了车。 “咿——” 巧姨娘柔媚入骨的怕叫声传来,浅灵一回头,看到的却是樊乐挂满鼻涕眼泪的脸,差点叫人以为这声音是他发出来的。 “你只管赶马,越快越好!” 樊乐吸溜一下鼻涕,边哭边把缰绳甩出残影。 砰! 又是一声巨响,伴随着巧姨娘惨烈的尖叫声,和一串男人咯咯咯的淫笑。 浅灵扭头,只见车窗外又挂了个络腮胡,已经钻进了大半边臂膀,狞笑着扯住了巧姨娘肩头的衣衫。 陈小娥和乔大宝震惊过后,母女俩一个扑上去抠那络腮胡的眼睛鼻子,一个抡起一口铁锅,狠狠地砸那厮的面门。 络腮胡被打掉了两颗牙,满口鲜血,两颗眼珠子上下晃动。小黄狗三宝汪汪两声,一口咬在鼻子上,络腮胡惨叫捂鼻,带着车窗车窗摔下去。 车身重重颠簸了一道,像碾过了什么东西,与此同时,车下响起杀猪般的惨叫声。 巧姨娘捏帕捂着鼻下,嘤嘤地哭着,赌气似的,屁股抬起又顿坐下去,嗔怒道:“压死你……” 浅灵松了口气,扶着车壁向后望去。 只见晨雾已渐起,朦朦胧胧如一层透明的白纱,天已不似刚才那么浓黑,已经隐约可见两旁草木的深深浅浅,以及树梢与苍穹相吻的轮廓…… 正眯眼看着,那莽莽榛榛的黑影里忽然显出一张人脸,浅灵猛地一惊,那人冲过来,举刀削砍在车盖上,木屑飞扬,浅灵避了一避。 再看时,人已借着砍刀踩着车窗半个身子爬上了车顶,露出一张狰狞的脸,正是那个刀疤脸。 浅灵单手握住车顶边缘,一个纵身,也跃上了车顶,扬刀便刺。车顶狭窄,刀疤脸躲了几回,瞅准一把拧住了她的手腕。 “嘿嘿嘿……好辣的丫头,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吧。” 说着便要揽她的腰。 浅灵却是早等他举手的这一刻,空出的另一只手掌挽了一个掌花,指间便多了一根银针,弹指飞针,刀疤脸腋下一麻,便松开了手,浅灵一个回旋往他胸前补了一脚,那人飞跌而下。 车里三个女子又在哇啦哇啦怪叫,乔大宝跟陈小娥又联手打飞了两个人,以为该要清静,不料,车身骤然向下一沉,伴随惊呼,浅灵从车顶摔了下来,忍痛撑起身子再看,只见前头马嘶叫了几声,原地扬蹄踏步,却是再也拉不动了。 她心中一惊,原来车子已经不见了一个轮子,车身歪斜地倒向一旁,乔大宝倒插葱地从车窗里掉出了半个身子。 樊乐也摔了,灰溜溜爬起来,掸了掸衣摆,便提了马灯要来帮乔大宝。 谁料车后猛地一道黑影,趴在车壁上,笑声阴森又得意,眼睛紧紧盯着浅灵看。 “果然有美人啊!” 樊乐吓得大叫,本能把手里的马灯砸过去,灯油溅在车壁上,火星子也掉了出来,马车瞬间烧起了火。 陈小娥和巧姨娘狼狈地从马车中爬出来半个身子,浅灵帮了一把,把人拉出来,又抽出两件行李,喊了一声:“娘,拿不了的东西就不要了,把火烧旺些,等救火的人来!” 说完,她向后跑去。 刚刚反抗得激烈,贼匪都挂了彩,能爬起来的还有五个,个个脸上愈发凶恶。 领头的刀疤脸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恶狠狠道:“今日老子非要弄死你们不可!” 浅灵趁这几人对自己成合围之势前,主动出击,长腿如钩,脚背劲力十足地猛踢刀疤脸脸上的伤处。 刀疤脸连遭数击,又被打退。其他人见状,纷纷而上。 浅灵旋身躲过另一个人的猛扑,横肘回击,打了对方一个眼冒金星。 她武功并不高,也并不具备能与壮年男子抗衡的力道,对打几乎不占上风,但胜在身姿灵巧,潜心研学过人体经络,她清楚打哪儿对自己最有利。 贼匪这会儿也看出她不是善茬了,前后左右互相配合着,刀棍并用,如一群饿狼争相撕扯猎物。 一刀挥过,浅灵双足腾起,衣袂流云,刀锋从身体下方掠过,只差那么一点便要将她拦腰斩成两段。腰间猛地一拧,旋身飞踹,落地的瞬间,一招踢紫金冠直冲前面人的天灵盖,对方痛叫仰倒,长刀脱手飞扬,浅灵劈手夺过,挽了个刀花,转攻其他人。 短短几息,已经过了数招,打斗也从宽阔的空地到了山坡之上。 浅灵体力渐渐不支,一个不防,脚下踩中一截凸出的树根,扑倒在地,仰头朝天的瞬间,刀又劈来,浅灵侧身翻滚开,忽地脚下被人一扯,竟是顺坡滚了下去。 第31章 幕后指使 坡不陡,但有些长,木石丛生,浅灵身上划了几道伤,腿上也摔得肿痛。 然而无暇自怜,贼匪已经顺着平滑的山路溜了下来,慢慢走到了跟前。 “小辣妞,这下你可跑不掉了吧。” 刀疤脸揩掉脸上的血,对同伴道:“那玩意儿给我,我先来。” “老大,你快些,天要亮了,村民见了火,定要上来看的。” “废话少说,我晓得。” 浅灵半躺在坡上,手肘撑地,见刀疤脸一脸淫邪走来,脸上依旧沉静。 马上离开这里,她本不想惹麻烦,但眼下已由不得她了。 她忽然拔出头上的木兰簪,在那人欺身上来之前,簪头一转,花苞顿时瓣瓣绽放,暗器从蕊心迸射,根根细长,针针夺命。 几声利器入肉的声音后,几个贼匪接连倒地毙命。 浅灵累瘫在地上,躺着喘息了几口,放在身侧的右手颤抖不已,她脱臼了。 远处传来陈小娥和乔大宝呼喊的声音,她单手撑地,慢慢爬起来,不甚利落地走了两步,一条铁臂乍然出现,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肢,将她往后拐带。 她的嘴亦被紧紧捂住,脚下悬空。挣扎间,那人扔掉她手里的发簪,然后强硬地拖着她走到偏僻的凹口处,将她丢在了地上。 “周乙!” 天空已经变成了稍浅的灰色,东边天际隐约烫出了一线银白光辉,浅灵能清楚地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就是周乙。 只是他已没有了平时假装亲和的模样,换上了一张冷得可怕的面孔。 浅灵霎时想明白了很多事。 “那些人,是你找的?之前打伤天麟,也是你指使的?” 看到贼匪的一刹那,浅灵就认出来了,那个瘦小不起眼的,可不就是当初闯进宅子的地痞之一? “是我!” 周乙俯下身来,按住了浅灵的双肩,眼底充斥着癫狂与恨意。 “人是我找的,是我让他们想法子弄死那傻子的,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喜欢你!” “你这样美,我不忍心你跟一个傻子过一辈子,所以才选择这么做,我都是为了你!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却假装看不到,反而攀上了高枝!岳浅灵,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贪图荣华富贵的女子!” 周乙原本不想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真面目的,他想等刀疤脸劫下了马车,给浅灵喂下媚药之后,他再跳出来英雄救美,亲身给浅灵解药性。 届时岳浅灵失身于他,自然不可能再被贵人接纳,只能嫁给他。 一切安排得好好的,没想到最大的差池在浅灵身上,她居然是个会武的!都用不着他出手,她自己就把那六个痞子解决掉了。 既然不能按计划进行,那趁她负伤在身、对自己没有反抗之力,先要了她的人,结果也是一样的! 想到这,周乙红了眼,从腰间抽出麻绳逞凶地将她双手捆住,低头欲吻。 “不要在这里!” 浅灵别着脸,用捆紧的双手挡住了。 “不管你想做什么,好歹替我寻片瓦遮身,否则幕天席地的,是想要我死吗?” 周乙顿住了,心底也开始思量。 再过一刻钟天就要亮,此处虽偏僻,但保不齐有捡柴人路过这里。他周乙可没有把心爱的女子露给别人看的喜好。 他忽然想起,离这里不远处,有一个空了的屋子,主人几年前就已经搬走了,倒是可以去那成好事。 于是他撕下一片布条,卡着浅灵的嘴角绑紧了,然后将她打横抱起,迅速赶了过去。 屋子很是破旧,柴门堪堪能遮住屋里的光景,顶上破洞,漏下一片微光。 周乙把她放在床上,转身关门,然后便急色地解开腰带,开始宽衣。 “岳姑娘,你不是第一次了吧?” 浅灵后背贴着床角,见他慢慢走近,除掉了外衫。 “我看见你们两个举止亲密无间,他肯定是碰过你了,对吗?” 周乙两颊泛起红晕,两臂已经兴奋得打起了摆子。 “他碰了你,却抛下你走了,但我跟他不一样。岳姑娘,我既然要了你,就一定会娶你。” “你放心,我承诺这辈子只有你一个,今日过后,我就找媒人向你家提亲,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他一只手已放到了浅灵肩上,浅灵瑟缩了一下,低着头道:“我手疼。” 周乙闻言,握起她的胳膊察看了一下,发现果然是脱臼。但他也不是傻子,见识过浅灵深藏不露的本事,哪还能随便解开她的禁锢? “我不碰你的手,先来一回,然后我再帮你解开好不好?” 他伸手便要来扯衣襟,浅灵仰头避开他的手,下巴隔空点点他的肩头处:“顾着你自己吧。” 周乙一愣,下意识转头,便见自己的左肩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银针。 “这是什么?!” “毒针。” 浅灵慢条斯理地,用牙齿一咬,解开了手腕上见松的绳结;又慢慢摸索肘部,只听得一声脆响,手肘便重新接好了。 而周乙左手开始不听使唤地抽搐,痛楚从左手指尖攀爬上肩膀,又传到另一只手的指尖,非是那种切骨剧烈的疼痛,而是好像有一千只一万只的虫子在筋脉里爬来爬去,痒又不知何处痒,痛却不知几分痛,十分难熬。 这种感觉持久又密集,只恨不得把自己全身挠遍拍遍。 “不是致命的毒,只要你不挠破肌肤;可若是挠坏了,便会血流不尽,三日毙命。” “你快给我解开……啊!” 周乙痛叫,已经开始狂打自己的痒处,口中哀求道:“我不碰你了,岳姑娘,求你给我解药吧,我再也不敢了!” 浅灵扶着床头站起来“解毒可以,但你得做一件事。” “我什么都做!你快说!” 浅灵道:“你现在回城,去县衙承认那六个贼匪都是你杀的,给你三日时间,销了这桩命案,我不想看到这件事给我带来任何麻烦。” 她逃离得果断,殷县令和林蕙现在是还没反应过来,等他们回过神了,如果还不肯放过她,指不定要拿几个贼匪的命做文章,给她施压,所以得杜绝任何被找茬的可能。 她原想在尸首上做出互相斗殴致死的假象,但被周乙打断,这会儿只怕尸身已经被人发现了,那不如就让周乙认下。 周乙脸色巨变。 几个游荡的地痞而已,官府哪里会在意他们的命?他肯定不会因这事获罪。 可是,他周乙在钱塘地痞流氓里经营了这么久的人脉,只怕要毁于一旦了。 “不、不行!” “那你忍吧。” 看着周乙眼中浮起阴鸷之色,她道:“你可以去告诉殷县令,但你身上的毒无名无派,是我独门秘制,就算你找到了最好的大夫,也熬不到解毒的那一天。好自为之。” 周乙眼见她要走,心里一慌,连忙喊道: “我做!我做就是了!他们就是我杀的!” 浅灵站住脚:“还有另外一件事,替我去办。“ “什么事?” “五年前,华医案的卷宗,给我偷出来。” 第32章 自荐枕席 浅灵一瘸一拐回去的时候,几个人的嗓子已经喊哑了,陈小娥嘴唇上更是突突地冒出了两个火疖子。 “你跑去哪儿了?急死娘了!”陈小娥跑过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揉了又揉,“脚怎么了?要不要娘背你啊?” “我没事。” 她除了衣衫沾了草汁泥印,还有一点血迹,其他看着还好,陈小娥和乔大宝便也松了口气。 “别停留,往前走走,村庄口应该有接送的牛车马车。” 她们倒是好了,樊乐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那我怎么办啊,车烧坏了,马跑掉了,那都是车行的东西啊!我掏空家底也赔不上,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祖母要养……” 这年头,马贵车更贵,加上是车行所有,极有可能被狮子大开口,索赔个一百两,可寻常无地可种的老百姓家,谁能一下子拿出百两巨财? 浅灵离开齐府时匆忙,这会儿也拿不出这许多银子,只能找茶行要。 “马车钱我们会偿还,劳樊大哥跟我们走一程,到了地方我便把钱还你。” 樊乐吸了吸鼻子,嘴又瘪了。 “可是出了这么大的错,车行以后不会再要我了,这是我吃饭的营生啊。” “多大点事!”乔大宝看不惯他唧唧歪歪,一把把他扯起来,“钱塘的车行不要你,你去找其他地方的车行不就行了呗!” 巧姨娘怀里抱着三宝,也温柔地说:“是啊大兄弟,赶不了马车,还可以做别的呀,你不是会洗被子么?” 乔大宝点头:“就是,一个大男人,干嘛只盯着这一亩三分地烦忧?年纪轻轻,眼光不要这么短浅,你大宝姐这点年纪都搬了几次家了,不一样活得好好的……” 浅灵忽然顿住脚步,目光直直盯着官道上的仪仗队伍。 一身绿袍的殷县令,领着县丞主簿以及钱塘县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远远迎上前去。 不多时,仪仗中央的马车里便下来一个长相略显阴柔的男子,彼此寒暄几句,男子便在盛情邀请下,坐上了软轿。 花鸟使到了。 这几日殷县令夫妇应该没空搭理她。 贵客到,殷县令尽地主之谊,丝竹歌舞、梨园百戏、珍馐佳肴、名山胜水,一一为花鸟使安排上,还委婉地来潜园递过话,问姬殊白是否有意与范公公一见。 在外人看来,姬家深得圣心,与天家的关系比旁人更近一层,礼多人不怪,多问一句总是不会错的。 正在太湖石旁喂鱼的姬殊白听了,头也未抬:“不见。” “好嘞,那我就说您身子不适,让他别告诉范公公您在钱塘。” 卧林领命而去,姬殊白把手中的鱼食尽撒入池,雪白的衣袖一卷,自回亭中饮茶。 茶水有些凉了,未及唤人添水,余光便有一抹桃色自长廊尽头摇曳而来,正是潜园婢女的服色。 姬殊白转过脸,目光随池中锦鲤游动,身后传来碗碟摆放的声音,比平常服侍惯了的奴婢略响些。 “公子。” 姬殊白回头,廖秀环终于见到了他的真容,呼吸顿时紧了,胸口左边的位置啵啵跳得厉害。 她努力让脸上的笑最温柔最好看,润珠似的滑嗓也变得弱气清甜起来。 “钱塘的糕点寻常,公子应当吃腻了。这一道,是奴婢家中祖传的荷叶糕,奴婢亲手做的,外面没有,公子若不弃,便尝尝吧。” “放下吧。” 他摇了摇折扇,并不多与理会。 但廖秀环却如蒙皇恩天赐,激动得呼吸都不稳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俊美的男子,而且他还是名门公子,若不能嫁出钱塘,这可能是她这辈子能见到的最尊贵的人了! 女学里许了好亲事的姑娘她见过,她们之中,有嫁给举子,预备做进士夫人的;也有给高官做妾的。 举子年轻,但财权不足;高官有财有权,却太老了。 而眼前这位,却是集前二者之所长,堪为佳偶。 廖秀环自觉这辈子再不可能遇到比这更好的了,只要抓住这次机会,她定然是整个钱塘嫁得最好的姑娘! 她本就是极大胆的,下定了决心,便悄悄地把衣襟分开一些,又往下拉了拉抹胸,然后无声往前走了两步,向姬殊白伸出了手。 然而这男子跟背后长了眼一样,廖秀环连他的头发丝儿还没碰到,便被抓住手腕,手臂扭成了花。 “啊!!!” 廖秀环痛到惨叫,整个人跪在了地上,泪花直掉。 但姬殊白半点没有怜香惜玉的心,仍拧着她的胳膊:“在我身后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廖秀环含泪道:“奴、奴家名叫廖秀环,方才只是想给公子捏捏肩而已……公子,奴家手疼,您放了我吧……” “为何假冒这里的婢女?” 廖秀环献媚不成,便也装不下去了,尖着嗓子道:“我知道关于岳浅灵的事!” 她向后一扭,挣开了手上的禁锢,且娇且恨地说道:“公子,岳浅灵这个人,您可千万沾不得!别看她长得还行,其实可不是个清白干净的姑娘!她给人当了六年的童养媳,丈夫还是个高个子、血气方刚的傻子,早就被睡烂了!” “不光如此,她跟她公公也是不清不楚!她只是奴身,齐瑞津却把她当亲女儿一样地养着,又请教书先生,又建院落,什么好东西都往她那儿送。而且,我还打听到,齐瑞津生前身体便不好,却不请大夫,都让岳浅灵给他看,亲自煎了药送到他屋里去。谁家的公公儿媳会这样相处?他们肯定有一腿,要不然那傻子也不会不要她!” 她一气儿说完,又放柔了声音,委委屈屈道:“奴家只是看不过公子上当受骗,被她的外表迷惑,所以才特意进来告诉您的。” “我跟她不一样,”廖秀环向前倾身,胸前洁白微微袒露,“公子,我身家清白,能舞善琴,而且是真心倾慕于您,想服侍您一辈子的,您……” “卧林!” 姬殊白把乐颠颠躲在假山后闲看热闹的卧林喊了出来,语气冷涩。 “拉出去丢了。” 第33章 伺候 廖秀环还在发懵,就被捂嘴忍笑的卧林扯了胳膊,一路拖拽出去,溜过一地的坎坎坷坷磕磕碰碰,怪叫绵长: “公子……我说的句句是真啊公子……求公子留我下来,我愿意给公子洗手做羹汤,一辈子……啊!你拽疼我了……公子……” 姬殊白拿出帕子,擦了擦抓过廖秀环的那只手,脑子里不由又想起那一支斜插在绵绵青丝间的木兰花簪。 先是殷再实马屁连绵,再是廖秀环矫揉造作,短短几日,他已经因那女子之故污了两次耳目。 若人是他的,受这些算他活该;可他什么都没得到,这些污糟事岂不是白白领受了? 廖秀环被拖出东门外时,浑身上下已经脏乱个不成样子,鞋也不见了,头上像顶了个鸡窝。 卧林丢下她就要走,廖秀环还不死心地抱住了他的腿。 “大人,你得阻止公子,他就算看不上我,也不该看上岳浅灵,她有过男人的!” “巧了,”卧林腿一伸,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我们公子还就喜欢人妻。” 朱门在跟前合上,差点夹住了廖秀环的鼻子。 她拍了几下门,无果,心里愈发恼恨。 难道她以后只能嫁给普通商贩、庄稼户了吗? 廖秀环杵在原地,不甘与难过填满了胸口,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秀环?你怎么在这?” 廖秀环回头,却见身后停了一架马车,教她们礼仪的塾师就坐在马车里。 “你的大事来了,我找了你半天,快来!” 她的大事? 廖秀环感觉刚刚乌云密布的天空瞬间放晴了,心如鹿撞,破涕而笑。 “来了!” 她被塾师带回了女学的后堂,这会子书院里没其他人,只有她们二人和几个负责梳妆打扮的婢女,后堂摆着几盘钗环珠花,还有几套花色妖娆的成衣。 廖秀环梳洗过后,便被按在妆台前,开始敷粉上妆。 塾师在身畔一边看着,一边给她讲了许多话: “……你爹的事,钱塘人尽皆知,但那怪不得旁人,是你爹以往太猖狂目无法度了,可惜就是连累了你。这些天你家被人寻仇多回,便是殷夫人想帮你,也是有心无力。你留在钱塘,注定是许不到好亲事了。” “殷夫人说,人品厚道的人家倒不是没有,只是家徒四壁,只怕你不乐意。” 廖秀环果然道:“我不要嫁给穷光蛋!” “殷夫人便猜到你会这么说,为着你的事,她这些天愁得茶饭不思,人都瘦了好些,才帮你筹谋了一门能如你心愿的,那位贵人便是在永章亦颇有体面,巴结他的人数不胜数,待会儿去见,你可要好好表现,即便有不如你意的地方,也不许耍脾气。伺候好了他,不定你爹也能免罪回家了。” 塾师一番苦口婆心,廖秀环全听进去了。 “先生放心,我一定乖乖的。” 至多是老一些丑一些,只要能给她荣华富贵的日子好过,她廖秀环没什么豁不出去的。 她打扮好,换上一条橘黄流光的蝶戏香桂裙,当镜照了照,自认比平常更美上数倍,不由沾沾自喜。 “你在这等着,我出去看看,接你的马车来了没。” 塾师一走,后堂转瞬只剩下她一人。 她翻找着妆奁里的首饰,拿在在身上比了又比,乐此不疲。不防打开了一个抽屉,里头竟是一叠工笔画像,画的全是女学里的学生。 她把一叠画像都拿出来,一张张翻看着,噘着嘴,得意又鄙夷,觉得没一个比得上自己好看。结果翻到最底下,竟是岳浅灵的画像! 才下心头的嫉恨登时又翻涌上来。 “什么贱蹄子,也敢混进来!” 她将浅灵的画像单独拿出来,准备找个腌臜地方丢了,泄一泄心口的恶气,冷不丁门外传来塾师的呼唤,吓得她把画揣进了大袖里。 “马车来了,快跟我走。” …… 江月楼上,一曲舞毕,粉袖转了朵花儿,舞姬们从两边退下。 范成眉目慵懒,饮了一杯酒,殷县令即刻又给他满上。 “殷大人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 “进宫的秀女人选已经定好,殷大人给的人选确实不错,不过……”范成停下来,隔好一会儿才语调悠长地说,“英雄不问出处,除了名妓花魁,钱塘就没有身份不能入选的好人材?” 因有林蕙点拨过,殷县令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范成的意思。 林蕙说,这范成虽是没根的太监,在永章城的宅邸里可是豢养了一群美貌的家妓,而且偏爱娇小可人的那一类。 出来替皇帝选美,他不敢放肆,否则睡错了人,便有皇帝捡他挑剩下的之嫌,因此但凡满足入选条件的良家女子,他是万万不敢碰的。 但又不甘于只在青楼寻欢,故才有此一问。 殷县令早就准备好了。 “公公放心,且入房歇息,片刻就到。” 范成见殷县令上道,便满意地点点头,自入了房去。 廖秀环抱着琵琶适时而至,殷县令只叮嘱了一句好生伺候,便放她进去。 廖秀环穿过珠帘,紧张而羞涩地撩起眼皮,只见罗汉床上坐着一人,绀紫锦袍,瘦削身材,两颊微微凹陷,肤色白而微微泛青。 她先是一喜。虽然看着有些年纪,但不怎么显老,也不算难看。 随即又愣住。 她怎么觉得,这人怪怪的,好像有什么违和之处。 范成见她来了,放下茶碗,招了招手。 “愣着做什么,过来啊。” 这阴柔的尖嗓恍若一记锤子,敲在了头上,廖秀环顿时领悟。 这是个太监…… 她廖秀环要伺候的人,连男人都不是! 嘭! 琵琶落地,廖秀环腿软跌坐下来,满心仓皇。 “不要……我不要……” 范成神色冷了下来,扶几站起,负手慢慢走过来,弯腰,看着廖秀环盛满恐惧的双目。 “怎么?瞧不起咱家?嗯?” 阉人掩饰体味的浓香扑鼻而来,廖秀环几乎要背过气去。 “没,没有……”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第34章 两难 “没有就过来,解衣,躺床上去。” 廖秀环几乎昏倒,再也忍不住连滚带爬到门前,使劲拍门。 “开门呐!开门!救命!救命啊……” 然而,她的声音像沉入大海的碎石,连一个浪花都未曾掀起。 门外无人应答,廖秀环回过头再看范成时,他已是满脸阴森黑气,全无笑意,哪怕没有青面獠牙,廖秀环也感受到他的杀意了。 她心里一颤,猛地伏地叩首。 “公公,公公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求求您,求求您了……” 袖里有什么东西硌着她,廖秀环一愣,随即灵窍忽开,一抹鼻涕就抽出了画像。 “大人,这里有比我更美的,您找她,找她啊!” 范成心中早已怒到极点,目光只在画上停了一瞬,哂笑道:“拿文人绘的仙女图来糊弄我?当咱家是傻子么?” 他一脚踹到廖秀环肚子上,廖秀环吐出一口血,心中痛苦无比,越发不管不顾。 “不是什么仙女图!是真的确有其人!她叫岳浅灵,是个被未婚夫抛弃的贱婢,她就在钱塘啊!” 范成这回倒是听进去了,眼睛微眯,从廖秀环手里夺过了画像,端详起来,眼瞳慢慢放大。 短暂痴迷过后,一个新的念头便萌生了。 近来三王和六王斗得厉害,三王凭借人脉才能处处压六王一头,不光朝政上做出政绩更出色,还将安乡伯府那位美貌动京城的姜三小姐芳心收入了囊中,官场情场,场场得意。六王为此可是大动肝火。 国本之争,他们阉党从来不站死哪一位,哪怕如今三王形势大好,他也不能就此冷待了六王。相反,他还要雪中送炭。这点情意看着轻,将来却有可能救他的命。 当然,这“炭”也不能送得太留把柄,献上一个美人却是不轻不重,再好不过了。软玉温香在怀,既能解六王之烦忧躁动,又不会妨害到三王的势头。 这美人姿容,堪与姜三姑娘齐名,一向争强好胜的六王收到这样的礼物,岂会不欢畅得意,记得他的好处? 他本来还在为怎么讨好六王苦恼,谁知竟打了瞌睡送枕头。 范成久久盯着画不语,脸上甚至带上了笑,对廖秀环亦不理会了,只淡淡喊了一句“来人”,然后两指合并,挥了一下,士兵便把死鱼一样的廖秀环拖了出去。 “叫殷再实过来。” 殷县令到了,范成将画像扔在他跟前,脸上挂着森然的微笑。 “殷大人,你可真会藏私啊,是觉得圣上不配得此女不成?” 殷县令一见画像,顿觉大事不好,扑通一下便跪了。 “公公言重了,下官并非欺君罔上,此女虽美,却曾为童养媳,身份低贱,实在不堪入宫啊!” “哦,圣上配得,是咱家配不得是吧?” 殷县令心中叫苦,伏地而辩: “并非如此,是因为……此女,已叫永国公府二公子看上了。” “姬二公子?他也在钱塘?” “正是,只是他身子不适,叫下官不必说与公公您知道罢了。” 范成沉默了。 永章城里,谁人不知姬二公子是那云中白鹤一样的人物,来去洒脱,清心寡欲,终日醉心于山水琴墨之间,不事俗务,更不耽于女色。可现在他居然要索求一个女子? 难道真如俗话所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女子如今在姬二公子手里?” “这……” 殷县令也说不明白姬殊白到底算不算收下了浅灵,怕再被怪罪,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范成听完,便微微一扯嘴角:“那就不是了,这女子,咱家要了。” “可二公子那边……” “二公子自始至终,都没说要不是吗?” 范成站起来,并不高大的影子罩在殷县令的后背上,瘆人的压迫如高墙向他倾倒而来。 “殷大人,此女,咱家是要献给当今皇六子宣王殿下的,难道你觉得姬二公子能与王爷争锋?” 殷县令口称不敢,眼珠子飞来飞去,纠结之色溢于言表。 范成身处大内四十年,阅人无数,小地方官谄媚上峰的心思他一看便透,他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 “殷大人,你若有意步步高升,求姬二公子却是求错了人。二公子固然身份高贵,有一位做右相的伯父,和一位做吏部侍郎的爹。但是,他自己可是白身。何况,姬家祖训,男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二公子尚未成婚,你给他塞美姬,便是在助他们姬家子孙胡闹,你觉得姬相和姬侍郎会乐意提携你?” “咱当官的人,都是给皇家做事的,明明眼前就有机会在王爷跟前记上一功,你却舍近求远,要去奉承一个世家公子,你是怎么想的啊?” “回去好好想想吧。” 他伸手拍了拍殷县令的乌纱帽,迤迤然去了。 殷县令被吓出一身冷汗,直到回了县衙,腿还是软的,踉踉跄跄的,第一时间便去找了自家夫人倾诉。 “他怎会有岳浅灵的画像?” 林蕙问道,殷县令重重地叹了一声。 “廖秀环死了,我估摸着就是她捅出去的。范公公的美事未成,只怕是这小妮子把他得罪狠了,连带我也要被他迁怒。” 林蕙徐徐呼出一口气:“我本以为范成最喜床帏间女子反抗的情趣,这才选了她去,没想到……这贱婢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蕙娘,如今可如何是好?”殷县令不安问道,“人给范公公,姬公子要记恨我;给了姬公子,范公公要记恨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林蕙闭了闭眼,思索片刻,道:“人就让范公公带了去吧,我爹说了,这一次的秀女,必须送进宫去,这是我们的头等大事!” “姬公子那头……” “人我们已经送到他跟前了,看不看得住是他的事。若范公公要偷要抢,我们也没有办法,他怪不到我们头上。” 第35章 绑架 浅灵推开窗户,外面世界的声音汹涌灌入室内,屋子背阴,街道亮堂地呈入她眼底,外面的人却很难看清楚屋里人的模样。 她目光逡巡了两个来回,终于看到自己要见的人,于是合窗下楼。 这里是永兴县的客栈,永兴毗邻钱塘,却是属于越州辖内,她们暂且在此处落脚。 楼下是客人打尖儿的地方,浅灵脸上蒙着面纱,于一张方桌旁坐定,出声道:“东西呢?” 周乙把碗中茶水饮尽,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递了过去。 “华医灭门案,连带恐水案的卷宗,都在这了。” 浅灵接过去,大略翻看了一下,确认无误,便收了起来。 周乙有些急迫:“我的解药呢?” 浅灵默不作声,把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周乙一把抓过,吞服了解药。 浅灵按着桌面站起来,轻声道:“我说到做到,解药已经给了你,不过,你最好别仗着毒已解,再在背后做手脚。你也知道了,殷县令想借我攀附权贵,你若逼急了我,我便顺殷县令的意思去攀了高枝,待我手有余力,第一个对付的,就是你。” 周乙现在是彻底领教她的厉害之处了,就算刚才还有要报复的心思,这会儿也被她这番话吓得一个哆嗦,忙低头道:“再不会了,岳姑娘,我真的不敢了。” 浅灵兀自回房,把宗卷收了起来。 这会子她没心思看这些。之前德叔与她约好,每三日便会递一次消息给她,可不知为何这次空落了许久,距离上一次递信,已经过去了七日。难道,抢回齐叔棺椁竟这般棘手? 她心中隐隐担忧。那个齐三叔爷,精明狠辣,可不是齐宏达那样头脑简单的货色,德叔对上他,别不是吃了亏。 叩叩。 门敲响了,浅灵适才喊了水,只当是店小二送水来了,于是打开了门。 迷香扑面袭来,她没有任何可以做出反应的时间,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意识回笼时,浅灵才觉浑身酸麻无力,刚试图撑起手又摔下去,定睛一看,原是手脚全被绑缚住,结实的绳索从她的手腕圈圈环绕一直至肘部,手上已经泛紫,麻麻木木,手指无法屈伸,一挣便是一阵酸疼。 “哟,醒了?” 一道阴柔的声音入耳,随即她被人扶了起来,灯火四起,浅灵眯着眼,待适应了亮光,眼前一个人影逐渐清晰。 那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个茶碗,从容地啜饮一口后,起身慢慢踱过来,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 “很好,很好,没有让咱家失望,王爷见了肯定喜欢。” 王爷? 浅灵错愕地看着对方。 范成收手负在身后,薄薄的唇角噙着笑意。 “你叫,岳浅灵是吧?你的大造化来了,咱家相中了你,我要认你作义女。只要你跟我回京,咱家能把你捧成宣王府一等一的宠儿。” 殷县令夫妇把她塞给姬二公子不成,竟将她交给了花鸟使! 电光火石之间,浅灵已想明白了自己当下的处境,心里益发恼恨那对无耻至极的夫妇。 本欲待空出手后再与他们算账,不意这两人竟是狼子野心,丝毫不留余地。 她脸上透出点点不可置信,以及到最后的警惕与惊怒,都尽收范成眼底。 他无所谓地笑笑,和蔼地说道:“只有无知之人,才会穷清高,为那点不值钱的骨气不屑荣华富贵。将来你就懂了,咱家这是在抬举你。” 范成说罢,勾勾手,一个手下走近,他吩咐道:“她不能跟秀女一起回京,你点几个得用的人,带她先走一步,就安置在燕临山的别院里,令人好生伺候,等咱家回京再做安排。看好了,别叫人跑了。” 范成不怕她倔,他坚信,在见识过永章城的纸醉金迷之后,没有哪一个女子还能守住本心,不被那富丽堂皇的生活所诱。到时不用他开口,这少女自己就会殷勤喊他干爹。 永章城下永章水,是最治硬骨头的。 浅灵口中塞布,被装进一口大箱子里,抬上马车。车舆驰骋,连夜北上。 这厢姬殊白也在钱塘待够了日子,与卧林并骑离开钱塘。 “爷,这一趟来线索不多呀,无论是滁州州署的卷宗,还是钱塘的卷宗,都中规中矩,虽不严密,但也无甚怪异之处,您为何会觉得,这桩案子跟大爷的死有关?大爷死的地方,距离这儿可是千里之遥。” 永国公府这一辈里,姬殊白行二,他上面有一个堂兄姬殊元。与姬殊白不同,姬殊元是天生的当官料子,十七岁便入职大理寺,前途无量。然而这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却在一次外干中落水死了。 死因是溺水,姬家接受了这个结果,但其中种种蹊跷之处,却叫姬殊白记在了心里。 只是事发久远,线索寥寥,始终隔着一层云雾,叫人窥探不清。 姬殊白甩着玉佩,玉上映照的夕阳金光流转成一个圈。 “华氏无后,官府自然不会对案子深究到底,便是有查证不到的错漏,执笔者编上一二,便能圆过来,以供交差。” “因此卷宗可供参阅,却不可尽信,最终还是要落到那味附子椒上。” 卧林明白了:“所以爷明知岳姑娘有所隐瞒,还是把这条线索漏给她,就是要借她之手解惑是吗?” “且看她能查清楚多少吧。” 日暮之前,他们入宿了客栈。 卧林打了酒来,姬殊白饮了几杯,筷子刚搛起一片茭白,便听楼下一声粗犷的叫唤:“小二,五间上房,三间下房,再置两桌酒菜,好酒好肉都端上来!” 姬殊白定睛一看,见说话人棕色皮肤,一身短打,颇为雄壮。 这不是范成的干儿子朱威么? 范成还在钱塘,他如何在这? 无怪姬殊白存了疑心。自来官差外派,为了多捞油水,都会先在度支司以行路名目支一笔公费,然后公干时,却处处受用着驿所免费供给的食宿、换马等,如此便可将公费贪墨入囊。 而朱威既是随花鸟使外差,为何会花费钱财来住客栈? 这可一点不像阉党的作风。 第36章 相救 朱威与店小二商讨毕住店细节,便被领着上楼。 朱威的身后,有两人合力抬着一口红木箱子跟着,其中一人准备踏上台阶,被朱威制止住,换另一人走在前面。 姬殊白见状,微微眯眼觑着那口箱子。 箱子被抬进客房后,朱威留了两人守在门口,自己带人在楼下用饭。 店小二忽然捧着托盘而来,递给两个守卫各一杯酒。 “二位客官,美酒才开坛,斟两杯给二位品酌品酌,若喝着好,可到后厨选最香最烈的,买多还能折价!” 美酒入腹,馋虫鱼贯而出,两人互相推搡着去了后厨。 姬殊白从红柱之后转出,信步走到房前,推门而入。 红木箱子显眼地摆放在床边,偌大一个,厚沉无比。 姬殊白拧开铜扣,掀开了箱盖,便听见细若猫吟的喘息声。 “是你?” 浅灵蜷腿躺在箱中,双手密密实实地捆在身后,腿亦受缚。她显然十分痛苦,双颊透着粉红,额前冒出一层细汗,散碎的发丝贴在脸上。 她看到姬殊白,乌眸圆圆睁着,眸光凝闪。 姬殊白愣了一回,随即嗤道:“这厮惯会行阿谀讨好之事。” 他俯身,把浅灵扶起,拿掉了她口中的布团,浅灵疲软地靠着箱口喘气。 姬殊白直起身,手背在身后,俯瞰着她的狼狈。 “早与你说了,不是跟我,也会被送给别人,现在可信了?” “你身份如此,注定怀璧其罪。我可以救你,但你得跟我走,否则你还是会被抓,逃一万次都是一样,不如不救。” 浅灵仰头与他对视片刻,守卫的声音远远传来: “这酒真香,就肉正好……” 浅灵一惊,姬殊白微微挑眉。 “考虑得如何?” 浅灵当下无暇顾虑更多,连忙点了点头。 姬殊白伸手过来,袖里腾出一柄小刀,将她手脚上绳索圈圈割断。 浅灵得到释放,却依旧无力,四肢酸麻得不像自己的,在姬殊白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来,双腿软得跟面条一样,跨过箱壁时一撞,带动箱笼向前倾倒,眼见就要着地,姬殊白单手扶住沉重的木箱,无声放回原地。 浅灵扑倒在他怀里,有些窘迫,面浮绯色,想自己站稳,手脚却完全不听使唤,双手胡乱按在他胸膛上,怎么都站不直。 姬殊白叹了一声,举臂后抬,把折扇插在领后,然后将轻飘飘的人拦腰抱起,长腿一伸,悄无声息地从窗户出去了。 夜下微凉,空旷野外的山风肆意流动,在胸臆之间充盈起来,适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眩晕感方渐渐褪去。 两人同乘一骑,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对方,浅灵脊背微微绷紧,下一刻马走下坡,一个微温的胸膛便会贴靠上来,月光如水,松木的淡香亦如水般地,将她浸润包围。 她并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 便是相识多年的齐天麟,她最初也只是因为身份该尽的职责,才强使自己去适应齐天麟黏人的靠近。 但身后之人却似乎十分坦然,手臂自然地圈过她的腰侧,轻拽缰绳,驾驭之声从他口中吐出,颇有几分渔舟唱晚的信口闲逸。 前程尚且渺茫,浅灵不欲在无聊的男女大防之事上费心费神,略平复了下心情,便开始给自己揉按穴位,活络仍在麻痹的手脚。 “这是往哪儿去?”她问。 姬殊白目视前方:“你想往哪儿去?” “我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不能。”姬殊白道,“下月家中长辈过寿,我该回京了。” “我还有事情未做,不能跟你走。” “哦,刚救完就不认了是吧?” 浅灵道:“我自认于药道、经脉上小有所成,并非无用之人,公子将来或有用得上我之处,我必当倾力以报。” “咒人生病可不是受恩者该做的。” “公子误会了,此二道除了治病,还可以有别的用处。” 姬殊白轻哼了一声,才要开口,却忽然勒住了缰绳。 野道蜿蜒向远处,月色正在寸寸挪移,云团涌动,照得道上的黑衣人墙无数的半张面孔明明灭灭。 姬殊白低头看了浅灵一眼。 总不会因为一个女孩儿,就招此杀身祸患吧? “姬公子,下马束手就擒吧!” 哦,是冲他来的。 他仍是寻常口吻:“你们是哪路人?挡我作何?” 对方不答,无数白刀锵锵出鞘,将包围圈缩得更小。 刀光晃过浅灵的脸,她错愕地微张着嘴,然后后脑勺就被姬殊白摁下去了。 “趴好。” 姬殊白淡淡出声,在刺客扑上来时,纸扇翻转来去,紫竹扇骨抵御着四面八方戳刺而来的刀剑,他仍稳稳骑坐在马背上,雪色衣袂卷展飞扬,好似乱舞的白月。 刀剑无眼,浅灵有意助他,但刺客个个训练有素,武功高强,根本不是她遇到的地痞劫匪之流能比的,她甚至都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何况双腿麻意尚未消失。 人越来越多,打斗越来越激烈,姬殊白除了与他们对抗,时不时还要帮她挡上一二,便是神仙,也要招架不住。 他一个纵跃,一脚踹在马臀上。 “走!” 浅灵抱着马脖子,被带着飞奔出去,约莫跑出去百步,没人来追她了,只是远处打斗的声音铿铿锵锵,依然十分激烈。 浅灵勒住缰绳,动了动发麻的双腿,下马时摔了一跤,后背隐痛。 她取出银针,刺在双腿的穴位上,加快腿脚恢复行动自如,冷静地思索对策。 她功夫疏浅,贸然回去反而拖累人,必须另外想个法子。 她抽出了头上的发簪。 这木兰花簪子是她亲手打造的防身暗器,簪中有两个针囊,分别置七根迷针和七根毒针,毒针上回用完还没来得及补进,簪中便只剩七根迷针。 七根不够…… 她目光转向一旁风叶娑娑的竹林,若有所思。 第37章 刺杀 这厢姬殊白以一敌众,劣势渐显。 他突破重围,跃上一株香樟,凌空翻滚,右脚踢飞一口长刀,左手前伸握住,向下连斩两人,不防对方迅速列起了阵,团团围成两个同心圆,欲在他落地之时,齐齐举刀向心而刺。 姬殊白踩在一溜儿刀面上,又是一个翻跃,掷刀而去,裂开一个口子,欲破阵而出,不防一个黑衣人纵身跳起,与他面对面,两人同时出掌,以内力相抗。 丹田发热,浑厚的内力涌涌而升,却不知为何并未如他所意聚于掌中,反在体中乱窜,这一对掌,竟是无法敌之。 姬殊白猛地倒冲出去数步,摔落在地上,吐出了一口腥甜的血。 黑衣人大笑,挥手:“杀了他。” 几个人走近了他,挥刀砍去,姬殊白夹住对方双腿,猛然一甩,翻跃几个筋斗,展臂一拧,又结果两人。紧接着四方各有一人弓弯身躯,甩出几道绳索绕在他腿上,竟是难以挣脱。 于是一人跃起,举刀砍了下来…… 刷—— 沙沙沙的声音响起,像钱塘江掀起浪潮翻涌如云的声音,隐约伴有马蹄疾步,由远至近,逐渐清晰洪大,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鬼怪巨物。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白马去而复返,马背两侧绑着数丈长的竹丛,竹竿拖划着土地,竹枝削尖,繁茂的竹叶在马的两侧形成又高又长的障壁,占据了整条道路。 马蹄声急,来势汹汹,黑衣人本能地退避至路的两旁,躲避尖竹的横扫,只留姬殊白一人在路中央。 一直趴伏在马背上的浅灵瞅准时机而起,接着竹叶遮挡,木簪指向黑衣人头领,一根针穿过竹叶间隙,不容寸误地射在那人的喉咙处。 头领应声而倒,刺客群中一时惊声四起。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通常遇到暗器只听破风之声便能辨别来处,有所防范。但浅灵的针过于细小,从流风间隙中穿过,加之夜黑,无形无声。黑衣人只看到自己的同伙猛然倒地身亡,像中了邪祟一般,却不知缘由,不免恐慌。 浅灵又连射数针,击落数条魁梧大汉。 “手给我!” 驰骋间,她向姬殊白伸出了手,姬殊白毫不犹豫地握住,借力翻起,骑在她身后。有黑衣人先反应过来,试图拖拽,姬殊白袖刀一挥,割断了绳子。 黑衣人穷追不舍,姬殊白卸下一根竹子,抛掷过去,巨大的竹丛从天而降,逼得黑衣人不得不闪避左右。 姬殊白抛去一根接一根,不多时已经将敌人甩开百步。减轻负重的马匹,马蹄轻快如履飞云,竹子卸完,转眼便跑得无影无踪。 身后再无威胁,浅灵惊魂始定,噗噗乱跳的心逐渐平稳下来。 肩头一重,是姬殊白的头压了下来,浅灵见他闭着眼,嘴角犹带一丝鲜血,垂下的衣袖血迹斑驳,雪袂绽开点点寒梅。 她勒住了马匹,轻轻推了推他。 “姬公子,姬公子?” 姬殊白嗯了一声,眼睛仍闭着:“有些累。” 浅灵见他如此,也不好继续赶路,便寻了一处小山坳,扶他下了马。 他身上有几道刀伤,不深,倒是内伤有些严重,肺腑受损。 浅灵给他包扎了伤口后,便解了他的衣衫,露出胸膛,取银针慢慢替他灸着。 姬殊白好受了些,睁开眼睛,只见月华流泻,幽幽照在山岗上,施舍了一片光晕在他身上。 少女逆着光,几乎半伏在他怀中,五官不明,但依稀可看出肤色很白,山茶朝露一般,泛着柔光,吐气如兰。 姬殊白想起她在马上朝他伸手的那一幕,凭着一腔孤勇和一团义气,她竟回来救他了,还不是鲁莽行事,这却是他意想不到的。 浅灵施完针,为他把了把脉,确定无事后,便把他的手放了回去,坐远两步。 “你救我一回,我也救你一回,算扯平了。” 姬殊白嘴角微微一扯:“算扯平吗?你是不是忘了,还欠我什么?” 浅灵一愣,姬殊白道:“潜园那日,你难道没对我做手脚?” 浅灵蓦然记了起来。 那日她被林蕙骗至潜园,走脱不得,不得不去见姬殊白。屋中两个孔武有力的男子,她难免防着他们有跟林蕙一样的害人之心,是以才借施针,神不知鬼不觉地改易了姬殊白的经脉。 若对方安分,经脉七日之后便会归于原位,无任何损伤,身体主人也不会察觉到;可若对方意图不轨,她当时便能拧转其十二经脉,让他变成半废人。 不料埋在他体内这一条后招当时没用上,倒是在今晚令姬殊白负伤了。 浅灵脸上登时有点挂不住。 “若非你暗算我,今晚我也不需要你救,所以,你仍是欠我的。” 姬殊白本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直到适才打斗,内力紊乱的那一刻,他才感到经脉与从前不同,而浅灵那句“小有所成”无异于直接承认了,这事就是她干的。 “原来‘治病以外别的用处’,指的是这个呀。” 浅灵自知理亏,强辩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便要我相见,我有戒心也是理所应当的。” “难道还是我不对了?”姬殊白道,“总之,扯平,不可能。” 浅灵别过脸,月下一痕雪腮微鼓,似乎有赌气之意。 他以为她又要恢复成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谁知下一刻,浅灵忽然坐近了,无比郑重道: “我来自西北,乃渭州人氏,我阿娘出身华氏,年轻时在回春堂拜师学医,二十八岁独立门户,只身在边关悬壶济世。十年前的一个夜晚,一群杀手闯入我家,我娘、大哥、师姐、侄儿,并徒工九人,尽数被杀,独我藏在井中躲过一劫。” “我至今不知我一家为何会招致杀身之祸,多次托人往渭州调查因果,皆无头绪。因听说了华氏灭门的案子,恐其中有所关联,故夜探回春堂。那晚,我在暗室中找到了一本医案和一些草方,上面所记,是恐水案凶手的脉案与治方。” 她一口气说完,然后看着姬殊白的眼睛:“这便是我知道的线索,我全部告知于你,权作抵了你的恩情了。” 第38章 残酷 姬殊白才生出几分对她身世的感慨,听到最后一句,嘴角一扯:“你这是强买强卖?” “你不是想知道吗?我便告诉你了。入耳的话退还不得,姬公子便认了吧。” 姬殊白气笑:“照你这么说,我也可以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我……” 浅灵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现在不想听。” 冰凉的指腹和温热的嘴唇贴在一起,触感明显,两人俱是一愣。 浅灵默不作声地收回手,掸了掸衣摆,盘腿坐在一侧。 姬殊白慢条斯理地,把衣衫穿好,静坐了片刻,彼此无话,唯夜风穿林而来,卷起两人的发丝,勾勾缠缠的。 他忽问:“你未婚夫,为何要抛下你?” 哪怕没有这一副皮囊,她也不缺吸引人的内秀,汉子负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浅灵亦不知答案,但不管什么缘由,无非跳不出“不喜欢”这一点,对此她接受得坦然。 但这是私事,不足为外人道。她素来三缄其口,并无把自己的种种悲欢、得意、惨烈与困苦铺陈人前,求他人为之称颂、为之愤慨、为之落泪的喜好,故只道: “姬公子,交浅言深了。” 姬殊白却不觉得:“你的身世都说与了我听,多这一句也不多。” “姬公子既然问的是他的缘由,该去问他,我却不知。” 姬殊白盯着她,缓缓点头。 “说得有理,若有机会,我便问问。” 心里却暗想,这般不愿多言,难不成为情所伤? 这么想,心里就不是那么痛快了。 他倒真想看看,她未婚夫婿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一时无话,二人间或瞅对方一眼,却不吭声,跟打了赌似的,谁都不合眼不睡觉。瞪眼到天明,卧林循着标记找来了。 “爷!发生了何事?您怎么受伤了……咦?” 卧林意外看到浅灵,呆愣了好一阵,眼珠子在他们俩之间转了几个来回,然后慢慢伸手捂住了嘴,脸上异彩纷呈,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回头说。” 姬殊白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着浅灵,眼里有询问之意。 浅灵道:“我回永兴。” 她丢了这么久,乔大宝和陈小娥该急疯了。 姬殊白心底微叹,利落地翻身上马。 “捎你一程。” 为防不测,浅灵换了男装,遮掩了容貌,低调回了永兴县。 陈小娥因她回来,激动得眼泪直飙。 “可吓死娘啦,我说怎么好好的,这么大个人,一下子不见了呢!” 乔大宝道:“你再不回来,我们都要去钱塘跟殷县令闹了!县令是恶人就算了,怎么连花鸟使也是个坏的呢!朝廷还有没有好官了!” 不问意愿,不问难处,看上了直接使人绑走,防不胜防。若说乔大宝之前还对高门里的生活有所向往,这会子就只剩下了恶寒。 “这算怎么个事啊!”陈小娥颓唐掉泪,“怪我,一开始就不该让大宝去女学,不然哪有这么多事……连静下来好好过日子都不能……” 巧姨娘轻抚她的背:“阿姐,你别这样说,哪能是你的错,坏人都没道歉呢。” 浅灵道:“姨娘说得是。事到如今,多说无益,阿娘,你们各自收拾行李,我传信给了长兴,他一会儿就到,他会送你们去北山茶园,目下那里是安全的。” “我们?”乔大宝惊道,“那你呢?你怎么办?” 浅灵道:“我留下来做事。” 她等不及德叔了,她要自己行动。 说曹操曹操到,长兴的声音适时地在门外响起: “灵姑娘。” 浅灵越过她们三个,打开了房门,却发现门外不止长兴一个人,他背上还有一个干瘦的身影。 “德叔!” 浅灵一眼看出德叔的身形骨架不大对,忙让开了路。 “快进来!” 待长兴把德叔放到床上后,她们看清楚了德叔的惨状,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德叔的面容已经认不清是本人了,眼睛乌青,鼻骨折断,歪歪扭扭地顶着皮肉;脸颊一边深陷,一边又高高肿起;还有一道深深的血痕贯穿面部,皮肉翻卷。 手上十个指甲都被拔掉了,两条枯瘦的腿不自然地向内弯折,小腿上爬满了可怖的乌紫,腿肉腐烂了好些,隐约白骨森森,蛆虫在肉里蠕动着。 刺鼻的腐臭侵入了她们的五脏六腑,不停地翻涌着。 巧姨娘没忍住,哇的吐了出来。 陈小娥一壁给她拍着背,一壁掉泪:“天杀的,烂了心肝肚肠的玩意儿!怎么能对老人家下这样的毒手!” 长兴亦泣泪道:“德叔带人想把冰棺偷出来,没想到惊动了护院,被抓住了。齐海贵为逼问银库的下落,把德叔关在暗室,日夜拷打……我们筹谋了好些天,才把他救了出来。” 浅灵心口起伏,转身道:“娘,你先带巧姨娘去收拾东西;大宝,你替我要一桶冷水、丈二白布来;长兴,我列个方子,劳你去药堂抓药。” 大事当前,她比谁都冷静,大家也不由自主地听她的话照做。 浅灵拿出自己的药箱,刀烤过火后,一点点剜掉德叔腿上的烂肉,并从伤口里夹出不少碎骨。 华明春曾经在边关沙场当过随军大夫,有一手治疗骨伤的绝艺,但德叔腿骨碎成这样,只怕即便华明春还在世,也是回天乏术。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去,等她处理完所有伤口已经是半夜。 德叔咳了一声,随即慢慢地,睁开了眼。 “德叔,你醒了!” 浅灵听到声音,移了烛火过来,坐在床边给他把脉。 德叔看着她,呆呆的,良久,忽然潸然泪下,浊泪纵横。 “德叔,你哪里不适?” 德叔没说话,哭了一会儿,才问道:“少爷……少爷呢?他的病,怎么样了?” 浅灵道:“他的病已好了,之前说要去京城,不日便回。德叔放心,他很快会回来看你的。” 德叔听完,不知为何眼泪又盈满眼眶,面颊骨肉颤抖得厉害。 “灵姑娘,银库……已叫齐海贵得去了,老爷攒了大半辈子的家业,没了……” 第39章 南墙 “我对不起老爷,对不起他啊!” 他苍老而憔悴,像秋风谢落的一片枯叶,一揉就碎。 浅灵见他如此,心里不甚好受。 其实她与德叔并不亲厚。作为齐府的管家,德叔会在她进府之后,将一应衣食住行器用安排得妥妥贴贴,不曾有丝毫苛待。 但他也会防着她,会在背后向齐瑞津提议,别让她读太多书;会把她给齐瑞津煎的每一碗药,分出一半来喂猫;会在没人的地方拉着齐天麟,一遍一遍地问询他与她的日常,确保齐天麟没有被带坏欺负。 她进府六年,也被疑了六年。 正因为如此,不必德叔阻拦,她自己便拒了齐瑞津教她打理商铺的提议,而一心专注在医道上。 可就是这样一个老人,临到终时,病榻跟前竟唯她一人。 到底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家,因逢一场巨变,骤然便徘徊在了生命的尽头,连个安详的晚景都不能留下,过往种种,便也随风去了。 “德叔。” 她唤道。 德叔看着她,眼底泛起涟漪,一开口,喉中便一字一撕裂: “灵姑娘……我有一件事,要求你。” “你说。” “我想求你,把老爷的尸首抢回来。” “老爷最艰难的时候,举目众亲,却无人肯出手帮他一把,让他的祖母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世道苛刻,老爷无法脱离族亲,但他说,此生誓不入齐家坟,最后这点心愿我必要替他完成。” “但我活不了多久,很快就要死了,我不想黄泉路上,无颜面见老爷,只能求你,替我完成这件事。” “你能答应我吗?” 浅灵颔首:“我答应你,我会把齐叔带回来。” 相比德叔的小心思,齐瑞津便是真真正正的纯善之人,浅灵受他恩情太多,自不能弃他不管。 德叔扯出一丝笑。 “本月十七,魁济茶行各地掌柜都会在扬州汇集,一起参与齐海贵主持的丧礼。灵姑娘,你要在那之前,拿回灵柩。” “我知道了。” 德叔伤得太重,不能挪动,浅灵令长兴找了两个人来照料,又让长兴先送了乔大宝三人去茶园避祸。 不料才过了一个夜,乔大宝竟跌跌撞撞地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 乔大宝气喘吁吁:“娘被抓走了!” 浅灵一惊,看乔大宝抖着手从袖里掏出了一块布,连忙接了过去。 只见上书: 欲家慈平安,三日后只身前往定风亭,过时不至,切指相还。 乔大宝哭丧着脸:“车走了一半,突然就被人挡住了路,上来几个大汉,二话不说就把娘掳了去,丢下这个给我,说你要是不去,他们就每天砍下娘一根手指头送回来……” “花鸟使……” 浅灵攥起布,恨不能揉碎。 乔大宝泪眼朦胧:“怎么办?非得让你去换才行吗?” 殷夫人、齐家、花鸟使。 什么坏事都赶着一起上了。 浅灵深觉从遇到殷夫人的那一刻开始,自己的脖子就套上了枷锁,处处为难,种种不得已。 从前她被齐府的高墙保护着尚未发觉,原来失去了财权庇护,暴露在天光之下的女子,竟是这样如履薄冰。 她不能快意恩仇,因为国法会裁制她; 她不能忤逆反抗,因为权势会压垮她; 她更不能逃之夭夭,因为亲人会牵制她。 各方都在等着她低下头颅折下腰,主动走进他们为自己准备的牢笼中,从此剥去一身欲望、追求与自由,低眉顺目,安安分分地过着他们想让自己过的生活,乏人问津她的悲欢喜恶。 “我想想,我先想想……” 浅灵口中喃喃,有些失神。 乔大宝吸了吸鼻子,心中难过,忽然一瞥眼,瞧见斜对的巷口处停着一乘马车,有人正看着她们。 她扯了扯浅灵,浅灵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认出是卧林来,他向自己招了招手。 浅灵微微抿唇,步履如常地走过去。 “公子有事?” 卧林当着她的面,掀开车门的帘子,端坐其中的不是别人,仍是那一身白衣的俊雅男子。 姬殊白看着她笼在眉间的一缕愁色,轻轻挑眉,问道:“又被为难了?” 浅灵不说话,姬殊白也不指望这倔丫头能说什么,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可以帮你,范成我为你挡,你干娘我帮你救,奴籍我替你销。作为交换,你随我回永章城。” 他没有什么强人所难的癖好,也不是遇着一个觉得还算不错的女子就必须得到手。但如果这女孩注定明珠蒙尘,那还不如叫他带了去。 或许他能给予的天地没有在外面这么大,但却足以阻挡她一生的风风雨雨。 长街上的一切嘈杂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在流动,唯浅灵独自一人禁锢在原地,脑子里回响的,都是那句清清淡淡的,“随我回永章城”。 她张了张口,忽觉喉中有些干涩,半晌,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去永章城,做什么?” 姬殊白没有答话,只是看着她,个中意思不言而喻。 她呆呆的,脸上无喜无悲,卧林有些看不下去,便道:“岳姑娘,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背靠大树好乘凉’,很多事对你来说是负山之重,难如登天,对我们公子而言,却只要动动手指头,底下就有人争破了头替他办成。” “以姑娘的品貌,在京城我也没见过几个。你这样的娇花,若生在高墙之内,还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但你只是平民百姓,又生的是这个模样,可不就多的是人觊觎你。你躲过了一次,还能次次都躲过?” “岳姑娘,你还这么年轻,既然有容易的路走,你何苦去撞那个南墙,绕开这条康庄大道呢?” 卧林话头一转,活似青楼里的老鸨子: “而且我们公子又不差,活了二十来年,屋里连只母蚊子都没有。他也不常在永章待着,大靖各地的山山水水,公子比谁都看得多,他要是带你,你就跟着到处游山玩水;他要是不带你,你不也省了个男人整天在屋里烦你嘛……” 头上吃了一扇子,卧林才勉强止住了话痨。 浅灵静静听完,一口气堵在心间,却是无话可说。 她看向姬殊白,他也在看她,只道: “你好好考虑,我等你。” 第40章 选择 深夜,一簇灯火如豆搁在西窗边,明明灭灭。 浅灵手撑着脸,望着窗外满天星河,神思不知飞到了何处。 门外叩了两下,乔大宝推门进来,手里捧了茶壶,轻手轻脚走过来。 “我看你灯还亮着,想你这么久没换水,茶都凉了吧,喝我这个。” 乔大宝倒了一杯茶给她,然后拉过一只凳子,坐在她旁边。 “白天那公子找你做什么?” 浅灵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末了只是叹一口气。 “没什么。” 乔大宝横她一眼。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话本里都写着呢,什么‘我予卿卿高堂祥乐一生荣华了无牵挂,卿卿赠我妾意缠绵百年相伴软玉温香’,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从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开始的,那个白衣公子,定然也是这个意思。” 她一猜就中,浅灵无法反驳,看着手里的瓷杯不说话。 乔大宝长长一叹:“我要是像你一样漂亮就好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如果跟你一样漂亮,没准人家看上的就是我呀。我又比你傻,要不是看你枯坐在这半天,我还以为跟个长得俊的男人走就是天大的好事呢,那样既能救阿娘,也能省了你这许多烦恼。” 浅灵淡笑了一下:“你的模样,是最好的。”恰到好处的美。 她放下杯子,仍是撑脸看天。 乔大宝看她没有什么倾诉的欲望,便欲回去,走了两步,忽然又折返回来,拉着浅灵的手,泪眼婆娑。 “二宝,如果真的逼不得已到了那一步,你也不要怕,还跟从前求齐老爷一样求他,让我和阿娘跟你一起去,咱三个还是在一起不分开好不好?” 被抓的,是她从小相依为命的亲娘,乔大宝不可能弃之不顾,她知道浅灵也不可能置陈小娥于不顾,并没有虚伪地出言劝阻她去委身他人,她所能承诺的,只有一生的陪伴。 这是姐妹多年的默契,浅灵明白她的意思,她道:“好,让我再想想。” 乔大宝心里惶惶然地回去,睁眼到四更才勉强睡着。 天亮后,她起身穿衣,利落地洗漱完,心里惦记着浅灵昨晚没吃两口饭,打算下去要份早膳。 谁知手刚摸到门板,房门忽然从外面打开了。 浅灵立在她门口,身上穿的是昨晚那身衣服,连衣带的系法都没有变过。 一夜过去,她眼下并无青黑之色,仍是柔肤软雪,灵眸亮璨。 “有件事,你得帮我。” 姬殊白说得没错,她这样的出身注定怀璧其罪,往后余生,围绕着她的是是非非定然纷纷扰扰,连绵不尽。 若能遇到一个身份贵重又品格良好的人家托庇其下,这些困扰她的、妨害她的、威胁她的人和事,通通都会如云烟散尽。而她虽会寄人篱下,失去一些自由与自主的权利,但两相权衡,后者的好处还是要比前者多得多。 她固然不喜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他人,但真到了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的境地了,她愿意这么做。 但是现在 ——还没到那个时候! 今日的扬州,艳阳高照。 初夏至了,女子身上的衣衫已渐渐变得薄透,服色也从清新淡雅的粉绿轻红,变成明丽俏皮的橙黄橘绿。 身畔走过一个娇袅如柳的黄裙女子,香风迷人,齐宏达多看了两眼,发痒的手指动了动,又狠心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最后他在醉欢楼下停住了脚步,楼上吴侬软语的唱调柔媚又勾魂,诱着他上楼。 “少爷,您不能去啊。” 小厮苦着脸道:“老太爷说了,酒肉、妓子、伶人、赌场都不能沾,等过了丧礼,您才能去。” “本少爷知道,用得着你说,烦人!” 齐宏达满心烦躁,小厮又提议道:“不然少爷在对面茶楼喝喝茶,吃吃点心,虽然看不到歌舞,听上一耳朵也是好的。” 齐宏达觉得聊胜于无,便也听劝了。 看歌舞、听小曲儿、戏妓子,这在以往齐宏达是天天要干的,但最近被齐海贵明令禁止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齐瑞津手底下那帮倔得讨厌的掌柜,愣是不服从齐海贵的命令。 明明齐瑞津已经死了好些日子了,他们却认定了齐家以往对他不好,死不肯承认新东家,害得他们想从茶行里调银子都调不出来。 齐海贵无可奈何,只能把齐瑞津的灵柩抢到手,向魁济茶行下一应铺行下帖子,让所有掌柜都来奔丧。他要为齐瑞津办一场盛大无比的丧事,到时齐宏达就是负责摔盆捧灵位的。 等他们看到丧礼有多么用心、他们齐家人哭得有多么情真意切后,定然有所动容。 一个人动摇了就会有十个人动摇,十个人动摇了就会有一百个人动摇;一百个人动摇了,还怕管不动茶行吗? 因这个目的,近来齐宏达被管得极严,就跟给亲爹守孝一样地忌酒忌色,那副喝惯花酒的肚肠,已经是空落许久了。 想到这,齐宏达有些没滋没味,被小厮引着往茶楼里走,走着走着,小厮忽然惊喊:“少爷快看!” 齐宏达定睛一看,却见站在茶楼的幌子下,一个水绿衣衫的佳人俏生生立着,如清水芙蓉一般,正盯看着自己,好像专门在等他。 “天爷,我莫不是做梦不成!” 齐宏达整个人都亢奋起来,箭步冲上去,直勾勾盯着浅灵看。 “好妹妹,你怎么来了?难道是特地来找我的?想我了?” 小厮忍不住侧目,觉得自家少爷自作多情。 不料,浅灵竟低低嗯了一声,垂着小脸,声音含着惨淡: “四公子,求您救我!” 第41章 回府 齐宏达自诩多情,妓子撒个娇,他都要酥软了骨头,更别说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怎么了?是不是那傻子待你不好,欺负你了?”齐宏达声音温柔到了极点,“你别害怕,咱们上楼,你跟我好好说一说。” 他伸手虚虚拥着她,而浅灵竟也没有反抗,乖顺地随他上楼。 从前总是对他冷冷淡淡不肯顺从的清冷少女,突然有一天把他当救世主一样求他相救,齐宏达在这一刹那豪气冲天,觉得让他一刀宰了自家祖父他都敢。 茶过三巡,齐宏达终于知晓了所有事,大义凛然地拍在茶桌上,怒道: “齐天麟真不是个东西!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未婚妻,含在嘴里都怕化了,而他竟然抛下你不管,还算个男人吗?简直禽兽不如!” 说罢,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看着浅灵。 “从前我便觉得他惯会装傻,实际残暴自私,毫无担当,便想救你于水火。偏你不听,还当小爷是要害你呢!” 浅灵垂首:“是我有眼不识人心,错怪了四公子,只是眼下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被送给宣王。” “我保护你!” 齐宏达拍着胸脯,两目的深情快要溢出来。 “你随我回府,我亲自跟祖父说,让你嫁给我,绝对不叫你落入那些恶人手里!好不好?” 浅灵直视他的双目:“蒙公子不弃,我定当倾力以报。” 齐宏达因她一句话,乐得人都快飞了,仰天大笑两声,忙忙拉着浅灵要回去。 一出雅间,便见楼梯边上立着一个白衣男子,墨发翩然,纸扇风流,淡然的眉目似飘在天空中的云,空落无所依,最后却落在浅灵身上。 浅灵身体微僵,紧紧地盯着姬殊白,生怕他有什么不妥的举动。 然而,姬殊白只看了她两眼,便转向了齐宏达,从头一寸一寸往下看到脚,再从脚一寸一寸往上看到头,眉间方寸皮肤缓缓皱了起来,眼底除了浓浓的鄙夷,还有深深的疑惑。 齐宏达没看出他不甚善良的表情,只觉得此人风度翩翩相貌堂堂,让自己相形见绌,心中立时危机大作,一把把浅灵挡到身后,扯嗓子大吼:“看什么看!要不要小爷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姬殊白再看一眼浅灵,便默默移开了眼。 傻子可以,疯子可以,就他不可以。 这是什么道理? 他到底哪里不好? 难道以往永章城里那些明里暗里对他的倾慕,也都是假的?他其实是不受女子青睐的那一款? 活了二十一年,姬殊白都没在自己身上遇到过这么严重的问题。 他眉目深深,陷入了沉思,对于齐宏达的挑衅视而不见。 齐宏达只当他怕了,得意洋洋拉着浅灵回府。 回的是扬州的齐府,齐瑞津的府宅,也是浅灵生活了六年的地方。 这里占地甚广,且是名匠一手建造出来的,造景极佳,一寸景一寸金。 齐瑞津未身故的时候,齐家便眼红这座宅子,齐瑞津死后他们当然不会放过,润州的旧宅子被丢在一旁,他们阖府的人口都搬了进来。 浅灵对这里很熟悉,闭着眼都能走遍。但齐宏达显然忘了这一点,跟东道主似的,一边领她进去,一边饱含炫耀地给她介绍: “这棵玉兰,足有百年之久,本来这儿是没有的,特意从衡山里采选出来,连根刨起,水陆并用,运了半个月才运过来的,费了好几百两银子!” “还有这个池子,是人工挖掘,引的是玉州河的活水,边上足足围了二百七十多块太湖石。太湖石你知道吧?可是昂贵……” 齐宏达把她带进她之前住的玉泉居,浅灵发现里头一应器用发生了很大变化,多了许多男子的物什。 原来她走之后,齐宏达竟是臭不要脸地住进来了。 齐宏达则浑然不觉自己的无耻,拉着她安置在房中,然后道: “乖乖,你在这好好待着,我这就去跟祖父说咱们的婚事,啊?” 他往浅灵脸上摸了一把,袍摆一甩,大步而去。 浅灵用袖子擦了擦脸,神色冰冷。 “姑娘!” 浅灵转头,便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站在跟前,正是之前贴身伺候她的婢女栖月。出府那天府中太乱,她没有顾得上她。 她打量了两回,见栖月仍是跟从前一样的装束,绿色半臂,浅黄小衫。 不同的是脸色有点黑,眼下还有密密的斑点。 浅灵熟悉她,看一眼便知道那斑点是刻意点上去的,心里略一思索,便问:“齐宏达在府中胡闹了?” 能让一个青春少女不惜以丑颜示人的理由,无非就是身边有洪水猛兽。 果然栖月眼一红,快速看了几眼周围,走到浅灵身边,低声道:“姑娘,齐家根本不是人,自从他们来了,府里就没一天安生日子。齐宏达更是登徒子,才来便要非礼画屏,画屏不依,一头撞到廊柱上,至今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知,连大夫也不给请。” 栖月与画屏一向要好,浅灵听得出她说的是真话。 这两个婢女是德叔监视自己的眼线,浅灵对她们并不亲近。不过情分也没薄到见死不救的地步,遂道:“我去看看。” 栖月含泪道:“好,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画屏在房中卧着,额上的伤早就上过药,只是处理得不甚好,浅灵给她施针散瘀,重新包扎过,又使了个面生的小丫鬟去拿药。 丫鬟见她是被齐宏达带进来的,也不敢耽误,连忙去了。 栖月这才悄声问:“姑娘,你怎么回来了?” 浅灵看她一眼,口中道:“哪里适合我,我便回哪里了。” 栖月听罢,咬了咬唇,索性跪下了。 “姑娘不必对婢子隐瞒,齐家人不知姑娘脾性,我在姑娘身边伺候了六年,却再清楚不过。” “两年前,天麟少爷发病,误伤了奴婢,从那之后我一看到少爷便会发怵,心口惊痛。但老爷早就下命令,不能让少爷察觉到他异于常人,婢子只能忍耐。” “姑娘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难处,什么都没说,却在每次少爷找过来时,都找借口把我支出去。哪怕我耽搁了做事,也从没有责难过我一句。” “从那我便知道,姑娘只是看着冷淡,其实心里比谁都把我们当人看。” 同为奴籍,浅灵年纪还比她小一些,栖月却要把她当大小姐来伺候,一开始自然是不服气的,甚至还联合过院子里其他仆婢一起怠慢她。 后来才发现,无论她们如何待她,她始终那个样子,既没有高高在上,也从未做小伏低,不骄不躁,亦不卑不亢。 那时栖月再想与她交好却是晚了,浅灵已经高高筑起了心墙,什么心里话也不与人说。府里都说她是冷美人,栖月在她身边,却能窥得她无声的暖色。 “姑娘重情重义,德叔刚被救走,您就来了,奴婢知道,您一定是来完成德叔没完成的事的。” 栖月抬起头,微黑的脸上闪过毅色。 “婢子可以帮您!” 第42章 偷听 为了办丧事,府中各处已挂起了素幡白布,奴仆举长杆勾了只白灯笼要往上挂,齐宏达匆匆而过,撞到奴仆,差点把灯笼抖下来。 他雀跃地穿过月亮门,径直来到和风堂,袍子一撩,利落地跪下了。 “祖父!我把岳浅灵带回来了,等过了丧礼,就让我和她成婚吧!” 座上的齐海贵手里正盘着两颗核桃,闻言抬起灰白的眉毛,手杖往地上重重一顿: “我让你安分几日,你怎么又去找她了?反正你也不听我的话,索性这牌位你也别捧了!” 齐海贵颇有身量,目光透着锐光,尽管年事已高,却是精神矍铄,身子硬朗到随手打死一个壮汉也不在话下。 齐宏达这辈子最怕的人就是他,当下一缩脖子,急忙辩解道:“祖父,您老误会了,不是我找的她,是她自己来找我的!” 齐海贵眼睛微眯:“她找你做什么?” “她被齐天麟丢下了,然后又遇到了朝廷的花鸟使,花鸟使想强使她去给宣王做姬妾,她走投无路,就来找我了。” “花鸟使?” 做生意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消息灵通,齐海贵自然也不例外。花鸟使驾临江南他早就知道,若非自己家适龄的姑娘容貌上都有些拿不出手,齐海贵也想送一个孙女进宫去,好给齐家铺路。 不过…… “送给宣王?” 齐海贵抚着胡子,呢喃了一句。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们齐家世代做木料生意,祖上也阔绰过,但现在早就不行了,无论官府还是民间,木料生意都被最大的几家木材行抢走了大半,齐氏只能与其他小商户一起捞点残余的油水,又因为定价不实惠,生意又少了一半。 客人少,人口多,花费巨,家里就快成了空壳子,连请几个掌柜管铺子都够呛。 如果能攀上京里的王爷,一来接手茶行定会更顺利;二来,朝廷兴土木,但凡能承包上一两处营建的木材,齐氏可不就发了! 岳浅灵他见过,确实样貌非俗,圣上的几个成年皇子如今都是二十多岁的风流阳刚年纪,齐海贵不信他们会不动心! 短短片刻,齐海贵已经在心里盘算得明白,脸上仍不动声色,将齐宏达赶了出去。 “此事容后再说,你回自己院子里去——对了,”他眯起眼,手上的核桃盘得咔咔响,“不许去纠缠岳浅灵,你敢动她一下,老子砍了你的手!” 齐宏达骨头一疼,腹下的蠢蠢欲动转眼偃旗息鼓,只得灰溜溜地回去了。 齐海贵吩咐下去:“请鲁明过来。” 这世上总是有一些男人,人到中年无所事事,又碰巧知道那么一点周围人不甚了解的事,便最喜欢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胡乱吹牛。上到家国大事、三军战术,下到庖厨之内、鸡毛蒜皮,都要嚼上几千句,并且坚信自己的想法是唯一正确的。 他知道,而旁人不知道,这个人是蠢货;他这么想,而旁人不这么想,这个人也是蠢货;考不中状元的文人、做不上二品大员的官吏、战败的将军,乃至于落台的君主,在他眼里,全是蠢货。 不巧,鲁明便是这样一个人。 齐海贵自诩高人一等,又恰与鲁明有几分臭味相投,便学了那些达官贵人收揽门客,把他养在家中,时不时聊上一回,自己有什么想法也先会跟鲁明商讨。 他找来鲁明,说出自己的打算,问道:“你觉得如何?” 鲁明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上,学了谋士的羽扇纶巾,捏一撇胡子,品着茶慢慢道:“好是好的,但你想得太天真,怎么能指望阉人分你一份功呢?你要献,就自己献,不能让别人替你献。” “可我怎么跟皇子搭上话?” “这你不懂了吧,找人牵线啊。”鲁明自得道,“庐州有一个录事参军,叫李庞龙,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他是宣王的门客。这样吧,你给足金银,我亲自替你跑一趟,保管给你打点明白。” 齐海贵眉头一松,又问:“如果范公公要为难齐家该如何是好?” 鲁明啧啧了几声,道:“没了根的东西,你居然也怕他,真是可笑!太监有什么本事,皇帝的老妈子罢了,扯着皇帝的虎皮在外面招摇撞骗,蠢货才会去捧他的臭脚。之前你怕被修渠的奉使开刀,不是巴结了河清王么?有他挡着,范成还能为难得了你?” “说得有理。”齐海贵点点头,又问,“那,给李庞龙的金子,多少合适?” 鲁明低低笑起来:“箱笼塞满当,总是要有的吧。” “这……” 齐海贵皱眉,想到之后的回报,还是咬了咬牙答应了。 鲁明大喜。 满满当当一箱金子,他随便贪墨上一点,都是一笔巨财了。 他心情大好,回去的时候悠哉地哼着曲儿,转过繁花小径,忽见侧前方的角亭中,有一清丽少女倚栏望着玉兰树,正与婢女闲话: “姑娘,多少人抢破了头都想进王府,你怎么倒要避开呢?” “从前,我听齐叔说过太多朱门阴私,憎、恶、贪、淫,种种不堪。而这些大族为了遮掩糗事,往往要牺牲仆婢姬妾之流的性命。所以我从未想过嫁高门,殷实商户便很好,齐天麟傻,齐宏达好骗,他们能为我管教,偌大的家业便能由我来做主,难道不比做小伏低的妾室强?” 鲁明暗嗤了一声,心想什么娇娇柔柔的灵姑娘,根本就是贪心又爱财的毒妇。所幸女子家短视又愚蠢,打量别人不知道她的肚肠。等她坐上去京城的花轿,有她哭的。 “况且,范成借着使者之便收受贿赂,谁给他钱多,他便抬举谁,我徒有容貌,去了也是任人宰割罢了。” “啊,宫里的太监竟然受贿?!” 鲁明又嗤了一声。 女流之辈就是少见多怪,天底下哪个官不贪,更别说是没根的太监。就去年的什么进士及第的文章,简直狗屁不通,满纸蠢言,必然是考官受贿无疑。那东西要是能当状元,他鲁明都能当皇帝了。 “当然是真的,我还知道,明日午时,就有一富商之女携黄金千两赴定风亭会面范成,求让范成送她进王府。那女子与我不和,我如果去了,定要被欺负死。” “唉!”婢女叹气,“贪污受贿,怎么就没人把他抓起来呢!” “圣上的使者,如朕亲临,谁敢这么做?这不是前朝,流行告密之风,告准便能授官……” 浅灵轻轻一顿,忽然道:“我才想起,我听一个衙役说过,圣上今岁整顿吏治,置了一名江南转运使以行监察事,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是缺耳目的时候。我找个人,把范成所作所为说给转运使,没准他能管一管。” 该说的话说完了,浅灵便看见繁花茂枝间,黑袍子一闪而过,鲁明已经跑了。 栖月望着人走远,问道:“姑娘,他会上当吗?” 浅灵道:“齐叔曾经说过,鲁明其人,年轻时读不进书,参考次次落榜;等考不动了,虽然嘴上样样不齿,样样看不上,实际上官瘾很大,时常跑去各州府自荐,只是没人看得上他。他又是个最好管闲事的,肯定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栖月点点头,道:“那江南转运使呢?万一他不管范公公……” 浅灵嘴角微微扬了一下:“他会后顾无忧的。” “听过南门立木的故事么?这第一根木头,我替他立了。” 第43章 受贿 金乌高悬,由东往西移动,慢慢停在了正中间。 范成坐在定风亭中,看了看日头,从容地低头喝茶。 不多时,一乘马车在渡口停下,上面下来一个身穿蝶舞团花红衫裙的女子,只看身形,范成便知不是自己等的人。 他皱起了眉毛。 乔大宝提裙跑过去,边跑边用帕子揩泪,扑通一下就在亭外跪下了。 “你是谁?岳浅灵呢?” 乔大宝仰起脸,两眼早已哭得红肿。 “我是浅灵的姐姐,代她来赴公公约的。公公容禀,我妹妹来不了了,她被润州齐家抓去了!” 范成眯起眼:“怎么又有一个齐家?与她什么关系?你们,不是在唬弄咱家吧?别忘了,你娘还在咱家手上,是不是要咱家把她手脚都砍下来!” “别别别!不要!” 乔大宝双手挥摆,红袖乱舞。 “求公公不要伤我娘!我们没有骗您,没有骗您啊!” “我妹妹让我来,是有话想转达给公公。” 范成已经不耐烦:“说。” 乔大宝擦了擦眼泪,仰头道: “齐瑞津的银库,在我妹妹手上。” “你说什么?” 范成猛地把茶杯往桌上一顿,站起来死死盯着乔大宝。 永章城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天下好茶,魁济占六七。 大靖三百州,魁济茶行的店铺遍布二百州,江北、江南、岭南、西南,乃至海外异国,都有魁济的茶园。魁济茶不仅在各州风靡,为权贵所喜,三年前更是入选贡品之列。 如此巨商富贾,齐瑞津的银库,不用想也知道是一座赤金的大山。 “我妹妹说,愿将银库献给公公,换取我们一家人平安团聚。她本是要亲自来的,但是现在被困在了齐府,实在脱身不得。不过,她让我带了点东西来给公公。” 乔大宝向后看了一眼,两个镖师从马车上拎下一口箱子,扛到亭子里来。 范成盯着箱子盯看了一会儿,掀开盖子。 日光正烈,落下满江金火簇簇,刺得人睁不开眼;但比之更刺眼的,却是那一箱满满登登、灿烂无比的金元宝。 范成直直盯着,金色在他眼底流淌翻涌,晃得眼疼,可他却舍不得眨上一眨。 良久,他盖上了箱子,抬手捂住眼,平息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么多的财物,她舍得给我?” 乔大宝看了两眼宝箱,垂下眸子,脸上闪过不舍之意。 “我妹妹说了,她一个独身女子,哪里守得住这样多的钱财,徒增麻烦而已。再说,这钱本也不是她的。” 乔大宝说罢,往前跪行几步,拽着范成的衣摆,哭求道: “公公,我们是真心实意的,只求公公收了钱财,不要再为难我们一家,我们都是苦命女子,活着就为了图个安稳团圆,求公公放了我娘,也饶了我妹妹吧!那个银库,我们只取一……不,我们分文不要,全都是您的!公公,我求您了!” 范成终于露出了一丝轻快的笑,弯腰将乔大宝扶起来。 “行了,哭哭啼啼的,咱家说不许了么?” 乔大宝眼里包着两泡泪,呆呆地看着他。 “公公,您会救我妹妹么?” “救,”范成语气十分温和,“等救了你妹妹出来,咱家便放你们一家团聚,好不好?” 不管为钱,还是为人,这齐家,他还非走一趟不可了。 有了钱财在手,他范成做什么不成? 范成光是想想,便鼻翼翕动,心如兔跳,青白的脸泛起红润的光。 定风亭三面临江,一面地形平阔,根本无处藏人。因而鲁明只能远远地躲在树后观望,听不到亭中人说话,只知道红衣女子前来与范成相见,然后镖师抬了箱子进去。 那么重的箱子,肯定装了黄金! 范成果然受贿了! 鲁明咬着手指,暗自琢磨。 昨儿他去打听了,江南转运使确实出了一道政令,鼓励百姓告发官吏失当之举。只是政令效力不好,百姓们要么怕被报复不敢说话,要么就告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这个刺史纳了七房妾室啦,那个县令升堂的时候打瞌睡啦……如此等等,无足轻重,转运使欲行点雷霆手段都行不出来。 以致上任两月,监察之职形同虚设。 鲁明自诩知道的官邸秘闻并不少,如果他向转运使告发范成的所作所为,转运使会不会赏识他百事通的本事,因此留他在身边重用呢? 做成了吏,他就有机会做官,做大事! 赌一把! 鲁明咬咬牙,提笔写了一封告密信,差人送到了江南转运使的密匣中。 第44章 杀心 这厢范成心急如焚。 岳浅灵一日在齐家人手里,他便一日不得心安,于是他猛催马匹,马不停蹄赶到了扬州。 齐海贵知道范成会来讨人,却不知他来得这么快,门路还未打通,花鸟使的车舆已经到了府门口。 齐海贵携一众男丁将范成迎进了堂屋,焚香斟茶,以贵宾之礼相待。 “范公公,扬州景美,既来了,可要游玩几日才好啊。” 话里有几分客套几分虚情几分假意,范成听得明白,他皮笑肉不笑地,目光与齐海贵相撞。 “若有闲心,当然要纵情一回。不过,咱家这一趟出来,可是领了皇命的,秀女一日不齐,咱家便一日闲玩不起。这不,”范成轻轻地笑,“不日前,咱家丢了一个,听说人就在府上,老太爷打算什么时候把她还回来啊?” “公公此言,老朽却有些听不明白。”齐海贵回以浅笑,眼神无声中已经与范成过招几个来回,“前两天,家里是来了个人,不过那本就是我们齐家的奴婢,逃出去快活了几日,又回家里来罢了,又怎么能说是‘还’呢?” 范成觉察出齐海贵对自己的不惧,神色一冷,茶盏顿在桌上,茶水溅开,菱花茶巾洇湿几点,如血般深红。 “老太爷是想跟咱家作对?” 齐海贵半垂下眸子:“不知公公说的是什么。” 范成冷笑,遂从往手上一抚,下令道:“咱家的玉扳指不见了,来人呐,搜府!掘地三尺也要把咱家的扳指找出来!” “是!” 朱威并一帮雄壮的手下猛喝一声,便摩拳擦掌,欲往后院搜查。 不意刚踏出门外,便有一锦袍文士在下人的带领下,入堂而来。 文士敛袖一揖,笑道:“范公公,久仰大名。在下河清王府刘道,王爷闻知范公公来扬州,特意在瑞仙楼置了席面,备了歌舞丝竹,命我来请公公赴宴。公公可一定要赏这个脸啊。” 河清王是宗室远支,与当今圣上是隔了数代的亲缘,论辈分,祯和帝还要管他叫一声皇叔,只不过他这一支早已出朝堂甚远,只是闲散地养着,领了个扬州别驾的虚职。 河清王无权势不假,但该有体面都有,范成不能对他置之不理。 范成冷冷看了齐海贵一眼。 怪不得敢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原来是攀上了河清王。 “王爷盛情,却之不恭。” 他说罢,甩下一句冷哼,猛一拂袖随刘道而去。 “姑娘!” 栖月进屋,俯身在浅灵耳边道。 “和姑娘想得一样,范成被河清王请走了。” 浅灵抬眸,眼睛盯着纱窗绿影上,一只瓢虫正在挣扎,红壳子掀开,半透明虫翼扑成残影。 “假黄金备好了吗?” “备好了。” 无论哪个时代,造假从来屡见不鲜,只要知道了门道,调取一批假金元宝是轻而易举的。舍得给高点的价钱,黄铜包裹石头的假货,能比真金还像真金。 “按计划行事。” “是。” 是夜,明月东升,悬在瑞仙楼飞檐之上,范成才从瑞仙楼里出来。 他长嘘一口,方把那口郁结在心的恶气从胸臆之间吐出来。 方才席上,大腹便便的河清王借着酒爵交错、醉意暖融之际,旁敲侧击说自己与齐家交好,叫他不要为难齐家,还假装不经意地提起范成在江南的所作所为,然后说自己今年要携一家老小进京为圣上贺寿,问他献什么礼好。 威胁他! 如河清王这样的宗亲,有圣上御赐的府邸,且终生享朝廷俸禄,虽然优渥,但银两是固定的。瞧河清王那一身穿金戴银,豪掷钱银,便知他平常习惯了奢靡,那点俸禄根本不够他挥霍。 多的钱从哪里来? 除了贪墨公款、搜刮民脂民膏,也就是如齐家之流的例行孝敬了。 范成长长吐出一口气。 若岳浅灵单单是个美人而已,叫他放手也不是不行,可她手里有银库! 不对! 同样的道理,如果岳浅灵只是一个美人而已,齐家为什么宁可得罪自己,也要把她留在府里? 难道他们也知道银库在她手里了? 范成猛然想到这儿,立刻坐进了轿子。 “快回!” 轿夫一声吆喝,抬轿前行。走了一半,忽听见前方一阵人慌马乱的惊呼,有什么重物倒在地上,范成离了十丈远,坐在轿中都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 “怎么回事?” 朱威掀开轿帘,范成探出头来看了一看,原是前面有两乘马车相撞,其中一乘被撞倒在地上,车中人叽哇乱叫,马亦卧地嘶鸣。 车里扶出来个四五十岁的男子,男子扶着腰,开口便是叫骂:“怎么赶车的!瞎了眼了!” 对面马车的车夫道:“我走得好好的,是你们先撞上来的,我车上都是米粮重货,几百斤重,你不倒谁倒?” 鲁明狠啐一口:“你个烂裤裆的王八羔子!你可知道我是谁?今日你不下来给我磕十个响头,偿银百两,齐家绝对不会放过你!” 齐家? 范成慢慢眯起了眼,朱威欲上前开路,范成抬手制止住了他。 鲁明与人吵过,终究怕耽搁了正事,便着几个人把马车扶起来,撂下一句狠话,马车便疾驰而去。 一时马去人散,原地留下一角泛着金光的东西。 朱威去捡了过来,却见是一个足赤的金元宝。 刚刚马车顿地那一下,重量非轻,绝不是车里坐了一个人那么简单,车上肯定还有大量的黄金。 “朱威,”范成吩咐道,“跟上去,查查他要去做什么。” “是!” 朱威去追查,范成自回了下榻的官邸,着人把乔大宝带了过来。 “公公,是我妹妹回来了吗?” 乔大宝一来就问,且纯真且期盼地望着他。 范成转过身来,道:“咱家问你,齐家知不知道银库在岳浅灵手上?” “啊?”乔大宝一愣,“应该……不知道吧,我妹妹才十五岁,那么大的家财,谁能想到她身上去。” “那银库,又是怎么到她手上的?” 乔大宝道:“齐老爷原有个管家,是他的心腹,齐老爷死后,便只有他一人知道银库的下落。齐海贵把他抓了逼供,什么拔指甲、抽鞭子都在他身上使了个遍,后来管家逃了出来,死在了客栈。” “他死的时候,身边只有我妹妹,他就把银库的下落告诉了我妹妹,托她把家财交到天麟少爷手里。事情就是这样。” 听完她的话,范成脸色沉得要滴下水来。 晚些时候,朱威匆匆回来。 “干爹,那个人果真是齐海贵的人,他的马车往庐州去,是为了见庐州司功参军事李庞龙!带了足足一个箱笼的黄金!” “李庞龙?”范成蓦然睁大了眼,“是曾经在宣王府上当过门客的李庞龙!咱家记得他后来受了官,便是到江南来。” “正是!” “好,好啊!” 范成前前后后全想明白了,齐海贵已经拿到了银库! 不单如此,他也生了攀龙附凤的心,想借李庞龙牵线,把岳浅灵送到宣王府上。 好一个齐家!好一个貔貅!银库他要,人也要,小小商户吃这么多,也不怕把肚皮撑破了! 范成眼底狠色毕现。 齐家,留不得了。 有河清王挡在跟前,他不能随意对齐家出手,唯有另辟蹊径,让齐家死无葬身之地! “朱威。” “干爹您吩咐。” 范成勾了勾手掌,在朱威耳边低低吩咐了几句,朱威便冒着浓重夜色出了门。 第45章 虎死 栖月今日出府采买了东西,回来便径直去了流云阁。 流云阁是浅灵如今住的地方,她是齐海贵准备赠给皇子的礼物,自然不能留在齐宏达身边。那日齐宏达前脚刚乞求完婚事,后脚齐海贵便使人把她安置到了流云阁,多配护院,无论齐宏达怎么跳脚胡闹,都不许他见她。 流云阁四面环水,周围只有花草,而无高木,澄碧天色直直映在水中,无遮无挡,云团随水逐流,是谓流云。 栖月进门的时候,只见小阁西窗水影泛波,浅灵正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兀自下棋,安恬神色未改。 栖月这一生的阴私事都在这几日里做尽了,难免心慌,害怕暴露,可一看到浅灵沉静如常,心中便似矗立了一棵万年松,轻轻一拂,便散了萦绕在心的迷雾。 “姑娘。” 栖月走过去,瞥见棋盘上白军拥困黑甲,黑子被团团围了起来,已到了败军边缘,浅灵二指夹着一枚黑子,目光平淡地在棋盘上逡巡。 栖月定了定神,道:“奴婢适才与大宝姐姐接了头,她说是春和台,跟姑娘想得一样。” “明日吗?” “是。” 浅灵抬起头来:“你留在房中打掩护,我出府一趟,务必撑到我回来。” “现在?” 栖月伺候浅灵几年,仍是摸不透她,她安分守己的时候,像真正的大家闺秀;可真正要做事时,又是那么胆大包天,连朝廷的官都敢算计。 她搅着手指问道:“姑娘要出去做什么?” 浅灵把黑子在棋盘上放定,清脆一响,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凝滞被乍然击碎,低迷顿消,栖月低头一看,原先列成长龙杀气腾腾的白子已崩掉了半壁江河,黑子重焕生机。 “前狼后虎,虎要落平阳了,我去添最后一把火。” 栖月有些担忧:“可是,外面看守很严,他们不会放姑娘出去的。” “放心。” 翻个墙而已,不难。 栖月知不能耽误她的大事,便利落地与她换了衣衫。 翌日,天色明媚,范成做东,宴请河清王于春和台对饮。 原来昨儿河清王收到范成的请帖,范成表示自己将要启程回京,要回请河清王一桌席面,宴席设在春和台,顺便想让河清王帮忙参谋参谋,自己选的秀女有无不妥之处。 河清王初听到时,先是皱眉,心想春和台原来是观天象的观台,已经久弃不用,前两年还一度被风雨吹塌,重新修缮了一回,现在成了文人涉足观景的地方。那么多的好吃好喝的地方不选,范成拽什么文人志趣,去那里摆宴? 不过想到能看几眼秀女的模样,一饱眼福,河清王还是高高兴兴地赴约了。 春和台建在山上,下为方砖砌筑的台子,台上广阔,盖了一间屋舍,呈八角形,八面门扇收起,便形如八角亭,用以观景,再好不过。 范成很上道,除了好酒好肉,还准备了两个千娇百媚的花魁,河清王只看一眼便酥软了双腿。 席间两个花魁坐在他身边,不停地劝酒,河清王来者不拒,喝一口美酒,香一口美人,硕大的肚腩越发鼓囊。男欢女爱,酒色缭乱,河清王深陷在靡靡温柔乡中,不愿自拔。 他的对面,范成始终淡定地饮酒,缓缓仰头,看向屋顶,薄唇边挂起一丝笑意。 只有他知道,他们头上的梁椽此刻正被大量蚁虫疯狂啃噬,内里也已经腐朽,等拿掉一根支撑的横木,整个屋顶便会塌下来,来此游玩观景的河清王会丧命在废墟之下。 等官府来查,也只会查出,支撑屋顶的梁椽木材印着齐氏的徽记。 大靖圣上的皇叔,无病无灾,却死在了江南官府督建的观台坍塌之下,这个责任,谁也担当不起,罪名推到最后,齐氏将会是最好的替罪羔羊。 范成咽下一口茶水,眼底机关湮灭无痕,再抬起头来时,又是合度的微笑。 河清王倒在花魁身上,醉成一滩烂泥。 “王爷,王爷?” 范成推了他两把,见他无知无觉,遂挥退了两个花魁,起身亲自给河清王理了理凌乱的衣装。 “毕竟是王爷,总不能在狎妓的时候死去,到时传出丑闻,陛下也会不乐意为您做主的。”范成慢慢地说,“王爷,今日您是来赏景的,记住了?” 说罢,范成欲出去,喊人进来扫尾,哪知跨过锦墩时,脚下似踩进了棉花堆里,两膝一软,竟磕在了地上。 他咬牙扶着桌子,嘶哑地连喊数声朱威,只见光线一暗,一个黑色人影一扑,朱威倒在他跟前,双目合闭,已是昏厥之态。 范成浑身冰凉,愈发急着要逃出去,内中心急如焚,四体百骸却似淬冰,竟一丝也动弹不得。 “别喊了,”一个清冽的声音道,“我送他来见你了。” 范成怔忡一回,缓缓抬起头来。 “是你!” 浅灵一身简素衣装站在他跟前,眸子恍如无边寒夜里浅泛的星子,缀在天边,平静而冷漠地凝视他的四脚爬行,伏地求饶。 范成睁大了双眼。 她不是自己被齐家抓走,而是自己走进齐家!弄这一场,不过是要他们两虎相争,坐享其成! 他一时小看了她,竟入了她的圈套! “救……救我,我不想死……” 浅灵盯着他,道:“我被你装进箱子抬走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但我至少明白,求你没用。” “你也该明白,求我,也没用。” 她把飞钩挂在阑干上,另一端缠在腰间,跃下高台的同时,撑住攒尖顶的横木遽然从中折断,随即,台屋轰塌,烟尘在山巅弥漫,尽染云天。 第46章 丧事 河清王和花鸟使双双死在了春和台。 扬州刺史慌了,两个惹不起的人死在了他的辖地之内。 杭州刺史也慌了,春和台当初是他领头督建的。 两州长官手底下的官吏同样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防,就被推出来做了代罪羔羊。 然而江南转运使却像那闻了腥的猫一样,立刻出动了。 他是祯和帝御口亲封的江南转运使,身负整顿江南吏治的重任,奈何上任两月,始终无从下手,鼓励百姓告密,也没什么作用。 前几天,他好容易收到了一封言之有物的告密信,却是剑指范成,说他借花鸟使的行事之便做了许多伤民之事。 转运使大人自觉以后官位高升,还要回京城任职,与范成低头不见抬头见,因此对于要不要出手干预范成之事,始终犹豫不决。 但现在,范成死了,还牵出一桩营建不善的案子,他正愁无南木可立信,机会就送上门来了,真是天赐良机。 反正范成已经死了,无论罪过大还是罪过小,他都无惧扒出来。 而他堂堂转运使,连使者都敢查,谁还会不信他是个刚正不阿、敢于为民请命的好官? 他并不担心祯和帝会因此怪罪他,祯和帝上位之后平了干预朝政二十年的宦祸,比谁都要明白宦官的危害,他用阉人,但并不亲信阉人,绝不会因范成记怪自己。 此时不出动,更待何时? 江南转运使紧急赶到,以扬、杭二州刺史牵涉其中宜当避嫌为名,一手包揽了案子的查办。 一时满城风雨,二州州署人心惶惶。 除了江南转运使,最开心的当属齐海贵了。 一喜,范成死了,再无人胁迫齐家。 二喜,鲁明已经与李庞龙接头成功,李庞龙收下了金子,表示会亲自赴京寻宣王细说。 三喜,魁济茶行所有大掌柜、茶园管事已全部抵达扬州,他齐海贵坐拥茶铺千百的日子,就要到了。 至于河清王,不重要。他死了,齐氏还能找别个靠山。 齐瑞津的灵柩从冰窖里移出来,抹上草木灰,在灵堂放了两日。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除了远亲近故和茶行的管事,更多的竟是受过齐瑞津恩惠的人,齐瑞津发迹以后,积德行善,光筹建的慈幼局便有五个,施恩的不图报,受恩的却不敢忘。 齐府的哭声连绵了两日,其中哭得最厉害的,竟然是齐瑞津的族侄齐宏达,就连以心肠冷硬着称的齐三叔爷齐海贵,竟也多次红了眼眶,背着众人擦了几次泪,病得咳声不停,也坚持守着。 因为齐瑞津之故,而一直对齐家怀有偏见的众人,见此情状也难免动容。 一些动摇的声音便悄然出现了: “虽说东家在世时,与三太老爷并不亲近,上一辈也牵扯了些恩怨,但他们到底是东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不让他们给东家捧灵,难道让我们吗?总不能让东家生前孤苦伶仃,到了九泉之下,依然是孤魂野鬼吧?” “你说得有理,总要让东家入祖坟,受后人香火供奉啊。” “那以后我们的新东家是谁?” 参与谈话的人都沉默了,半晌才有人道:“天麟少爷是得东家喜爱,但……新东家,总不能是个傻子吧?” 浅灵在旁默默听着,心中明了。无人敢说认齐家为主,但他们到底不再如先前一般严防死守。 齐家想要的第一步效果,已经达到了。 迎面一个垂首捂着脸哭的人走来,往她身上一撞,也不赔礼便走了。 浅灵张开手掌,把夹在纸条展开。 事成! 四月十七,宜出殡。 齐府这场丧事十分盛大,冗长的一条白龙,一路戚戚,百姓莫不避让。 齐宏达捧着牌位,一行哭,一行往前走,嗓子哑了,泪也干了,表情还在哭。 经过路祭处,与齐瑞津生前交好的祝老爷含着泪拜了几拜,然后上前与齐海贵问候。 “太老爷,您节哀。” 齐海贵苦笑了一下,格外苍凉:“我这个人,气性大,从前与他有些龃龉,以为亲近一日疏远一日,日子都是一样过,一家人还能有隔山海的仇?可我没想到,我终有一日,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到这儿,他再难以自禁,袖子掩着脸,呜呜哭了起来。齐宏达叫齐海贵半边身子倚靠着自己,也垂着头哽咽。 人群之中,他们早就安排好的人适时地道:“原来三老太爷待东家,实非无情啊。齐家本就是经商起家,他们应该能不负东家一辈子的心血,把茶行管好吧。” “可东家……罢了,总之,大家跟谁,我就认谁做东家了。” 齐海贵与祝老爷话别,继续令对伍前进,不防前面忽然涌现一队车马,喝止住了他们: “等等!” 浅灵遥遥望着,见一骑跑到对伍跟前,马上翻下来一个须发繁茂的中年男子。 齐海贵定睛一瞧,认出是他们齐家的冤家对头,张家的大爷。 他不知对方要干什么,只是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对伍之前: “张贤侄,老朽不知你为何而来,但今日是我侄儿的丧礼,死者为大,请贤侄让路,莫要打搅我侄儿的轮回。” 张家大爷笑了一笑,负手往前走了几步,高声道:“太老爷,怎么从前老听你总为齐瑞津不予你们茶铺钱财而对他多生谩骂,句句要他去死,怎么人家死后,你反倒如此悲痛了呢?” 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声,众人交头接耳的,狐疑地望着齐家人。 齐海贵很沉得住气,摆了摆手,眉眼显出沧桑之色,一副疲惫无奈不想多言的样子。 “张贤侄,齐家是与你家不合,平时你如何说风凉话、造谣生事,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但这是我侄儿的丧仪,即便你不敬重他,也不该在他的丧礼上胡言乱语,胡搅蛮缠!你再如此无礼,老朽便要报官了!” “巧了,官我已先报了。” 张家大爷指指自己身后,几名身着官袍的人骑在马上,身后是一群官差。 他又指了指那具棺木。 “太老爷,你敢指天誓日地说一声,那里面的,真是你侄儿,齐瑞津么?” 第47章 众怒 “太老爷,你敢指天誓日地说一句,那里面的,真是你侄儿,齐瑞津么?” 一言下,搅动惊声无数。 齐海贵觉得荒唐无比。虽然尸首找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些腐烂,面目难以全然认清,但饶是如此,他又怎会认不出来?怎会有假? 张家为什么要用如此拙劣的把戏来给他添堵? “不是他,又是谁?我自己的侄儿,难道我还会看错?” “就是!”齐宏达道,“那就是瑞三叔,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插嘴我们家的事!” 张家大爷冷笑,手指着天道:“地动的时候,我家有一房远亲姑母也被压在云山隘道之中,我们却遍寻不到,倒是在一处山崖底下,发现了齐瑞津的尸首。如果这具棺木里头的是齐瑞津,那我找到的是什么?你们棺木之中的,分明是我的姑母!” 齐海贵张口,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吐出一句:“简直荒唐!” 张家大爷望向涌涌人群无数双盯着自己的眼睛,扬声道:“你们不信,一查验便知,正好参军事大人带了衙门的仵作来。” “就算尸身有所朽坏,是男是女,总是一查便知的罢!” 他转身,向官员拱手道:“大人,草民告的便是齐家不重死者,劫窃尸首,请大人明察!” 参军事挥手,叫仵作上前查验。 正如张家大爷所说,是男是女,轻易便可查验明白。 仵作有一男一女,男的在骨骼上摸了几下后,便换女的上前,探看片刻,二人便回来禀报道:“回大人,尸首确实是一具女尸!” 满街哗然,送葬的队伍霎时喧闹起来。 有人愕然杵在原地,有人惊呼出声,还有人愤然挤穿人群,一拳抡到齐海贵脸上,气红了眼。 “混账东西!你们竟然把东家丢在山下,反而找了副相像的尸首来糊弄我们,这就是你们说的对东家好!要东家含笑九泉!” “想要东家的家产,又要折辱东家,叫我们对一个陌生女子连拜三天,简直奇耻大辱!这几日,看我们跪上跪下,心里头都在偷着乐笑我们蠢吧!” “我们与东家一起,辛辛苦苦把茶行开到今天的盛况,茶行不但是东家是心血,也是我们的心血!想叫我们认你做新东家,呸!做梦!” 骂潮声一波又一波涌来,饶是齐海贵这把年纪,强势压制过无数场面,也招架不住这么多的声讨。 他亦未从刚刚仵作那句论断缓过神来,嘴里不停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另一边,心里又在思索找错尸首的可能性。齐瑞津的棺木是他们从德叔手里抢来的,难道这是德叔给他们设的局? 齐宏达嚷道:“一定是错了!仵作一定是被收买了!那明明就是齐瑞津,怎么可能有错?!” 话音刚落,便被一名官差猛地一扇,一口浊血混着两颗牙齿吐了出来。 参军事冷冷道:“那本官是不是也被收买了?” 齐宏达脸上又青又白,而管事们也彻底被惹怒,乱糟糟地挤上前,拖着齐家的男丁胡捶乱踹,把他们直揍得哀嚎不断。 浅灵身在其中,冷眼看着齐家人的惨状。 他们从不无辜,齐瑞津的祖父母、父母之死都与这群吃人的族亲脱不了干系,若非齐瑞津发家,他今日之死,就是压在山石之下生生腐烂成泥,齐家人也绝不会多理会一下。 齐家祖坟,金贵得连他祖父母、父母都进不得,他如何愿意进? “慢着!” 浅灵循声而望,见一个绿色官袍男子纵马而来,而他身后的,竟是鲁明! 她一怔,而那绿袍已经驱马向参军事靠近,不知说了些什么,参军事竟挥动官差,制止住了茶行管事的暴行。 “你们都是齐氏茶行的佣工奴仆!怎可忤逆主家?如此不分尊卑,罔顾国法!”绿袍男子道,“这等罪过,轻则杖刑,重则流放,你们可知罪!” 官大压死人,适才的乱象竟是萎靡下来,众人发出惊慌的呼声。 有硬骨头的管事高声道:“大人明鉴!不是齐氏茶行,是魁济茶行!齐家不是我们的主家,我们的主家只有齐瑞津一人!” “齐瑞津已死!他既无亲生子女继承,名下所有便归属齐家!你们这些佣从反对,可是要将主家的心血家业据为己有?!” 竟是一心为齐家撑场面来的! 浅灵愕然盯着那官袍男子,不知哪里出了错。 忽然,她看见鲁明凑在绿袍子身边耳语了几句,手指竟远远指向她来。绿袍盯看了她两眼,很是满意般,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是谁了,这便是齐海贵千方百计与之搭上话的庐州录事参军,宣王门客,李庞龙。 可她早已着人把鲁明贿赂他的金子换成了假的,中间哪步出了错,为何李庞龙还愿意为齐家张目? 她隐约能猜到变数出在鲁明身上,而具体是什么缘故,却只有鲁明一人知道。 这会子,鲁明十分得意。 原来他携重金出扬州后,想昧下一些来,一打开,却发现除了最上面一层元宝为真,其他全是黄铜包石头的假货! 他以为是齐海贵求人不诚心,想要唬弄李庞龙,当时便想冲回齐家去质问齐海贵。 但下一刻心眼一转,一条能让自己飞黄腾达的法子便浮上心间。 他立刻动身找了李庞龙,说出了齐家的意思,然后把满满一箱假元宝呈给李庞龙看。 “……这老爷子从来精明又吝啬,每每从我这得了好对策,许给我的东西却没有兑现过,薄待我便罢,可我没想到他居然连大人您也敢戏弄!” 李庞龙被他火上浇油,激得雷霆震怒,当时便想给齐家好看,却被鲁明制止住了。 “大人莫急,我这有一条妙计,能让齐家万劫不复,你我二人也会好处多多!”鲁明道,“大人不妨先将计就计,顺了齐家的意。等齐家拿到了家财,小人会助您一臂之力,帮齐家随便捏个罪名一锅端了!到时,美人是您献给王爷的,齐家的家财也落入了囊中。草民不要多,十中取其二,大人再为小人在宣王面前谋求个一官半职,剩下的八成,便是大人您的了!” 李庞龙果然心动,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一举。 第48章 惊变 怎么办? 浅灵悬在身侧的双手攥起,面上凝着寒意,暗自焦灼着。 如果宣王的门路没有成功斩断,所有的努力都会毁于一旦。 乔大宝不知什么时候钻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使劲地揉搓着,焦急道:“我们该怎么办?你还有办法没有?” 那头管事抗议,李庞龙一脚蹬在一人的胸口,开始杀鸡儆猴,命人抓几个管事就地杖毙。 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浅灵凭直觉抬头,只见画楼之上,白衣男子慵懒倚在栏边,正低头望下来,摇扇戏风,乌黑的发丝轻轻飘动,清逸的面庞上似笑非笑的,好像在等着她求他。 浅灵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前方,心智狂舞,如一条长龙,在心里萦绕盘旋了几千匝,最后顶着她哽在喉咙的那口气,冲了出来。 “跟我走!” 浅灵拉过乔大宝,逆着人群跑了起来。 她遏制不住李庞龙的假公济私,但是…… 她可以杀了他! 她们挤出人群,穿过街巷,从另一条巷子潜进了一家染坊内。 染坊内彩色的长布高高挂起,纵列而垂,恍若从九天落下的彩练。底下是一排盛着染料水的大陶缸与木桶。 浅灵和乔大宝躲在垂挂的布料之后,向门外窥探,这个角度,正好对着鲁明与李庞龙骑马站着的位置。 “你要干什么?”乔大宝困惑地问。 浅灵取出一根细如蛛丝的针,又从袖中摸出了一串木珠。 她把针刺进木珠里,慢慢旋转,研磨,口中道:“之前,为给天麟除毒,我托人购置了一点狂星的毒粉,用以研制解毒方子,后来也没有把东西弃了,一直储放在囊珠里。” 狂星是奇毒,等闲人探验不出来,刚好派上用场。 浅灵在布上挖出一个孔,针蘸过了毒,被她横着卡在食指、中指、无名指之中,对着孔洞中鲁明的侧脸。 “你别怕。” 乔大宝本来抿着嘴,听完龇出一口尖利的牙,摇头道:“我不怕!这些贪官污吏不把我们当人看,那就该死!” 她屏住了呼吸,只见浅灵拇指一压,中指向前猛一飞弹,连残影都不见,那根针便消失了。 “成了吗?” 乔大宝紧张地瞅着。 鲁明只觉得耳朵里一痒,像有什么小虫子飞进去了一样,满不在乎地伸出小拇指掏了掏。 掏着掏着,渐渐怔忡,神智犹如一张鸭绒被浸在水里使劲混搅,皱巴巴地黏作一团,堵死了太阳穴处。 一种疯狂的、想要杀人见血的欲望,在胸臆之间渐渐充盈、鼓胀,一直窜上天灵…… “啊!!!” 他突然疯狂大叫,与此同时,变掌为爪,拍向离他最近的李庞龙,连着绿色的袖袍挠下了李庞龙手臂上的一层肉。 李庞龙顿时鲜血喷涌,红肉掺着鲜血淅淅沥沥落在地上,已见白骨。 他惨叫连天,趴倒在马背。 所有人都被这一惊变骇住了,呆愣过后便是奔走惊呼,纷纷后退。 鲁明狠狠盯着李庞龙淋漓不尽的鲜血,双眼愈发红赤,又猛扑了过去,一手掐住李庞龙的脖子,用力地咬在李庞龙肩上。 李庞龙像一头待宰的猪羊,撕心裂肺地惨叫,四肢奋力扑腾,官袍之下,兜了一裤子的屎尿沿着马背浇下来。 “救……啊啊啊啊……救我!!!” 官差们这时方反应过来,但看到鲁明的疯样有些怯步,零零散散要进不进的,一人抽出长刀,猛地往鲁明背上连砍两刀,鲁明向后翻仰,对天痛呼一声,回身竟握住刀刃夺了过去,双手一掰,刀便断成两截,锵锵掉在地上。 骏马扬蹄长嘶,撒蹄子跑开,李庞龙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看鲁明又要扑过来,刹那间三魂六魄俱飞也似地散了个尽,捂着手臂,连滚带爬逃进染坊,双手颤抖不已地阖上门板。 当是时,一只铁手破门而入,直直抓住了李庞龙的前胸,他惨呼连连,退后时摔在长布上,晾布的竹架子随之而倒,砸了下来。 浅灵和乔大宝及时躲开,躲在角落的陶缸之后,见鲁明犹如一具行尸,一步沉一步轻,门板还穿在他手上,他把手抽出来,扔掉门板,又向李庞龙步步逼近。 李庞龙屁滚尿流,想爬起来却被长布缠绕,手脚不可抑制地抽滑,各自分道东南乱蹬乱舞,半晌未进寸步,倒是又撞倒了一排竹竿晾架。 鲁明扔掉两个纠缠自己的官差,猛冲几步到了李庞龙跟前,矮身举起一口大缸,向他猛摔下去,霎时浓稠的红水飞天三丈,又淋淋而落,浅灵和乔大宝被浇了个满头满脑。 李庞龙脸上已看不出是血还是染料了,他口中挂着血,已经痴痴愣愣,只是本能地要逃命。他一壁逃,鲁明一壁砸,红蓝绿紫,糟蹋得四处皆是。 李庞龙逃到墙边,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举起手边一根削尖的竹竿对着鲁明,口中不住地求饶:“别过来……别过来……” 鲁明什么都听不到,眼里只有面前血腥味的诱惑,脑子里装的都是将他疯狂撕碎的念头。 他向前探手,李庞龙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把竹竿往前一送,只听得噗噗两声,一切没了动静。 浅灵等了一会儿,探出头来,便见竹竿两端各穿了一人,两人面对面叠在墙根下,已没了生息。 她把乔大宝的脑袋按下去:“别看。” 她们兀自心头狂跳,那厢参军事派了人进来收拾残局,街上人满为患,却静得喘息声都能听见,所有人都还在因这一起乱子失魂落魄。 事情到了这一步,参军事已不知该怎么处理齐家的事,刚想说话,却被一声长喝打断: “转运使到!” 江南转运使携一众官差到来,搬了一车的木枷锁镣。 他骑在马上,高声道:“经本官查证,春和台一应所用梁椽木材,皆来自齐氏木料,因防虫防水工艺欠失妥当,致使河清王并花鸟使范成死于塌屋之祸,罪当万死!来人,将齐家人全部拿下,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第49章 真身 齐海贵大惊失色,想高呼冤枉,官差却利落地捂住他的口,把木枷套在了头上,不多时,齐家所有的主子都被押走了。 江南转运使吐出一口气。 他固然有监察之责,要肃清江南官场风气,但初来乍到的,也不能把所有官吏都得罪得太狠,得饶人处且饶人,扬、杭二州的官吏都想把罪责推到齐氏身上,而正好他也查过,润州商户齐家不是什么好人,便乐得顺水推舟,让他们担了主要罪责。 当然涉案官吏也要追罚,他不会让二州刺史首当其冲,只会罚他们辖内的一些小官吏,比如扬州与营建有牵连的司士参军事,再比如跟在杭州刺史屁股后面捡功绩的钱塘县令殷再实,这些都可以罚一罚。 至于两位刺史,追究个失察之罪也就算了。 恩威并施,刚柔合度,转运使觉得自己处理得甚好。 齐家人都被抓走了,官府的人也全部退尽,张家大爷看没了自己的事,也走了,徒留下茶行管事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短短半天发生了这许多事,大家都糊涂了。 “咳咳!” 半身残废的德叔坐在轮椅上,被长兴推到了人前。众人一见,纷纷惊呼,连声问他怎么回事。 德叔没有回答,只是虚弱地张口道:“诸位放心,老爷的灵柩已经回来了,请折返回齐府,我有要事要向大家宣布!” 德叔跟了齐瑞津三十年,见他便如见齐瑞津,众管事闻言,纷纷往回走。 人群慢慢散去,陈小娥东张西望地在街上乱窜。 她是江南转运使在范成时发现的,转运使一查无罪,便放了她回家。 这会子她着急找两个女儿,忽然瞧见两个五彩斑斓的身影,心里便是一喜。 这俩臭丫头,可终于晓得穿花裙子了,瞧这五颜六色,多漂亮! 她刚要出声喊,便见她们转过来,头上脸上,黄的绿的红的蓝的紫的全都有。 跟鬼一样。 身边一个妇人啧啧道:“哎哟,哪家的猴孩子?好脏啊!” 陈小娥干笑。 “呵呵,呵呵……孩子?谁家的孩子?我没有孩子……” 她转身匆匆就走,浅灵和乔大宝却已看到了她,追着她喊娘,一边愈急愈喊,一边愈喊愈急。 …… 齐瑞津的棺木又重新放回了灵堂,白蜡静静地垂泪。 浅灵跪在蒲团上,闭上眼,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喃喃:“我无能,让人看了你的身体,齐叔,对不住。” 幼时,父母相继去世,为了支撑门庭,她扮作男儿。但饶是如此,一家人依旧被族亲瞧不起,长年欺凌,田产被夺,祖父母在穷困潦倒中死去。为了争一口气,她白手起家,从卖茶小贩一步步做成了举国闻名的大茶商 ——这就是茶商齐瑞津传奇的一生。 世人永远猜不到,这个儒雅、仁善、又身负经商奇才的商人,其实是一位百炼成钢的女子。 人们只当她命中无儿女,却不知她想要为自己争出一片天来,便注定不能生育。 这么多年,她为了掩藏身份,不间断地吃着药,使自己的样貌身形与普通男子无甚差别,也因此导致了一日日残败下去的康健。 浅灵为她调理了两年,身子有所恢复。然而,她斗过了年寿,却终未战胜天灾。 浅灵手放在棺木上,额头轻轻抵靠,无声悼念,眼底一颗清透的泪珠,欲落未落,倔强地裹着眼珠。 历时一个多月的波折,直到此时,她身上才见委顿之色。 “老爷会感谢你的。” 德叔突然出现,深深凝望着灵堂的“奠”字。 “你帮她夺回了灵柩,她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浅灵低头,手仍抚着棺木,并无言语。 不多时,茶行的掌柜们都来了,一个个列在堂中,神色哀戚。 德叔咳了几声,环顾众人,哑声道:“今日把你们汇聚在这里,是老爷生前有一件事要宣布。” “为了这件事,她特地请了顾老先生作见证,现在老爷去了,便由我来替她宣布。” 顾老先生是扬州大儒,祖上清廉得名,他在江南一带德高望重,深得敬仰。 “去年,老爷曾将你们召集到扬州,每人都有分到一片铁牌,你们可有带来?” “带了!” 那铁牌,齐瑞津只是发给他们,叫他们妥善保管,却并没说有什么作用。但因为再次汇集到扬州,不少人也都带上了。 顾老先生举起一面,也道:“他也给了我一面铁牌,今日我也带来了。” 德叔点点头:“实不相瞒,老爷生前已经饱受病痛折磨多年,只是忍着不说,她预料自己或余寿不长,故叫我加紧打了这批铁牌。铁牌里藏着的,不是别的,便是她百年之后,家业的归处。” 德叔取出一把小巧的铜刀,不顾十指已秃,费劲地把铁牌从侧缝中分开,渗着鲜血的手指拿出了藏在其中的一张纸,举了起来:“这个就是!” 管事们低头把铁牌分开,同样拿出了里面的纸。 德叔展开纸张,念了出来: “二十八年春,是夜,余于家中,以积病婴身,辗转反侧,苦痛难眠。以连日梦儿时事,先祖妣执吾手欲去,恐大限未晚,年寿将尽。虑及魁济新主未决,故留此书广以告之。 “余素与亲故缘浅,亲长见背,下无儿女,义子天麟智痴,而族亲贪恶非我所爱,此诚不可为吾家业之传续。 “余初建魁济,意在揽钱货以广济黎民困苦,数年建栈桥、粥棚、慈幼局凡二十三处,未觉安足。故魁济之新主,当承吾心之志。 “府中有女郎浅灵,聪慧果敢,仁义存心,更兼亲缘简单,其母姐皆为质朴善类,可胜大任也。余施恩于她,亦受恩于她,知其品性,愿以为义女,家业交付之,总统魁济店铺茶园凡四百余处,一应大权,皆在她手。若属当俯首听从,以为东主,勿行悖逆,特此相告。” 短短二百五十三字,却似满纸荒唐之言,众人一字一字看完,也一字一字地听完,莫不愕然把目光投向了灵堂上那个弱质少女。 第50章 新东家 浅灵以为自己听错了:“德叔,是不是弄错了?” “怎会弄错?”顾老先生道,“我才记起来,去年有一日齐老爷向老夫提起了你,让老夫帮他看一看,你是否可信可靠?” “老夫当时不知他的用意,如今才知道,原来他从那时候起,就有意让你继承他的家业。他特意留了一面铁牌在我这,便是要我为他作保,为你立信,向各位掌柜证明,你确实是他深思熟虑过后,唯一指定的继承人。” “不错。” 德叔呼吸渐紧,声音沙哑无比,但仍强自忍着,问道:“诸位,你们还记得,我们魁济茶行的信条是什么吗?” “不计利小,不以善微!” “很好!”德叔接着道,“老爷曾说过,他的齐姓不重要,他的血脉亲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魁济茶行的掌门人,必须是一位有才智、有魄力、有仁善之心、能承他志向的人。” “齐海贵其人险恶无比,致老爷至今不能入土为安,而我无能,不能平定所有事端,是灵姑娘孤身涉险,步步筹谋,才夺回了灵柩。此事已经足见灵姑娘的才干!她虽年少,却是老爷看大的,老爷不会看错人。茶行是老爷的心血,他绝不会把这么大的家业随便给别人,我们要相信老爷的眼光!” 德叔把装有总领茶行的浮雕玉牌的锦盒放到浅灵手上,手扬了起来: “从今往后,岳浅灵——就是我们魁济茶行的大东家!” “见过大东家!” 二百来人的管事里,其中也不乏精明能干的女管事,加之浅灵是齐瑞津亲自指定确凿无疑,因此他们接受得很快,一声“大东家”喊得心悦诚服,语动河山,响彻在扬州上空。 浅灵攥着锦盒,仿佛身在迷境。 就在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生死来去握在别人手里的女奴;现在,她却被一众有头有脸的商人当面喊大东家,成了大靖最大茶行的实际掌权人。 这一刻,她无法说出心中是何感觉,是踽踽多年,骤然得运的荒诞;是功轻受重禄,难负重任的惭愧;还是终于重获自由,可自主掌控命运的惊喜。 五味杂陈,沉甸甸地积在心中,手里的玉牌也似有千钧之重。 她终于道:“承蒙抬举,愿与诸位戮力同心,共举事业,继往开来,不负齐叔遗愿。” “是,大东家!” 新东家的交接完成,德叔也终于不堪病痛,整个身子陷在轮椅之中,几乎已成了一堆枯骨。 “德叔!” 浅灵连忙喊人,把德叔放到厢房的床上,便要使人取药箱来。 但德叔制止了她。 他的眼睛已结了一层灰色的翳,眼眶深陷,撑完那一场后,已经是油尽灯枯。 “德叔,不可讳疾忌医。” 德叔摇了摇头,气若游丝。 “没用,我已经快死了,走之前,我还有东西要交给你。” 浅灵微感眼底辛辣,眸光沉沉:“您说。” 他慢慢抬起只剩一把骨头的手,干枯的食指伸出来,指着床脚的木箱。 “你,把它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浅灵照做,从箱中拿出了一个长长的木盒。 德叔手伸进衣领,扯断脖子上的红绳,然后拿出了串在红绳上的一只玉扳指,却是浅灵从前在齐瑞津手上见过的。 德叔猛地把扳指往地上一砸,祖母绿的玉圈登时碎裂成渣,而里头竟有一把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钥匙。 “拿起来,打开它。” 浅灵捏起小钥匙,插在木盒上转了几圈,锁头分解成几片,打开木盒后,映入眼中的便是六把形状各异的铜钥匙。 “这就是,银库的钥匙。银库的地点,刻在木盒里,看不见,摸不着。只有拿茗烟香烧出来的香灰抹在木盒四壁,刻字才能显现出来。” 他看着浅灵眼中的惊讶,扯着嘴角笑了一笑:“是,银库根本没被齐海贵拿走,我是故意骗你的。我就想看看,你知道齐家得了银库之后,还会不会为老爷拼命;还是会顺水推舟,把自己嫁入齐家,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我本想,如果你做了后一种选择,我就把银库随便交给哪一位朝廷重臣,求他铲平了齐家。” “我是个多疑的人,老爷对你赞赏有加,但我始终怕你怀有二心,对老爷和少爷不利,从来不敢信任你。现在看来,真的是我错了。” “你的奴籍,我已去官府帮你销了。其实,早在两年前,老爷就打算销的,但被我阻止了,我甚至,还自作主张扣了你的身契。” 他苦笑道:“你如果对我有怨,老头子也认了。” 浅灵摇头。 那是人之常情,她没怨过,顶多是在这六年里,没有过得很快活,但身如浮萍,齐府已是当时她最好的容身之地。 “老爷的事,我已善后了,时候已到,我该走了。” 他脸上浮起红光,眼神涣散。 “能跟老爷后面走,我……我……我很……很……荣幸……” 他不说话了,嘴巴张着,灰色的眼睛盯着帐顶。 浅灵闭了闭眼,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双目阖上了。 德叔和齐瑞津的丧事是一起办的,没有齐家办的轰动,却如哀流静静逝去,留下的,只是无边的冷寂。 浅灵以齐瑞津义女、茶行新东家的身份,一手操办了这场丧事。扬州人虽惊讶,但因齐瑞津名声好,他们倒也没在这个时候大放厥词。 浅灵请人点了两处穴,把他们二人葬在了齐瑞津爹娘和祖父母的墓碑附近,自己披着孝帽,在坟前一把一把地烧着冥币。 斯人已逝,深埋泉下,黄泥销骨,三魂七魄俱成云烟,独在活着的人心间,留了一道回忆与遗憾。 但活人的日子还要继续。 浅灵烧完冥币,拍了拍膝上的尘土,一转身便看见了另一个白衣服。 第51章 怒意 清逸如风的男子立在一株桂花树下,负着手,扇子不在身上,衣袂飘飘如白烟。身后的白马正垂头吃草,马尾闲适地扫动着。 桂花开的时节未到,但他站在那里,便如有满树生机,十里盈香。 浅灵顿了顿,前进几步,走到他跟前。 姬殊白道:“虽然不太应景,但对你而言,是该恭喜一下重获新生。” 浅灵微微颔首:“多谢。” 这一刻,她直视着他,眼中没有惧怕,没有卑微。明明比他矮了近一个头,然而二人目光相对时,姬殊白却觉得并无俯仰之差,她好像跟自己是平等的。 又或者,并非现在才如此,她之前便是这样。只是那时他高高在上,一心要当她的救世主,想等她知难而退,退到他的羽翼之下,从而忽略了小人物也有同样清傲的尊严。 他问道:“我很好奇,你行事之前,并不知结果有如此回报,为何会抗拒我许给你的诱惑?” 浅灵顿了一回,最后道:“九岁那年,我干娘被她的丈夫从山上推下,命悬一线,我和大宝也差一点被卖掉。那时候,我年幼弱小,无任何反抗之力,只能卖身齐府,保一家三口平安。幸而主家仁慈,让我能平安活到今日。但那种随波漂浮、任由旁人裁定命运的无助无力,我不愿再经历第二遍。” “你能给我的,或许不差,但对我而言,那不过是一间更宽阔的牢笼,不经挣扎、不到垂死之际便走进去,我不甘心。” “我虽身世平凡,但也不甘去做注定要牺牲、要依附于谁而活的存在,所以,”浅灵向他福了一礼,“谢公子错爱。” 姬殊白凝望着她皎洁的脸庞,深深看了一眼,最后点头:“我明白了。” 浅灵与他道别,越过他离去。 卧林牵马走了过来,看了看还在回望的主子,嘶了一声,道:“公子,现在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姬殊白收回目光,一撑手翻上马背,天光流云洒然淌在他的眼中。 “回永章!” 说罢,纵马而去。 这厢浅灵回府,却在府门之外见到了始料未及的人。 卫晏洵穿着一身黑衣劲装,头戴斗笠,腰悬佩刀,眉心的红痣被盖住了,身形愈发挺拔伟岸,容貌俊美英挺更比从前胜出无数。 他就站在门外,门房却认不出他,任由他在大太阳底下杵着,过路的人频频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浅灵见状,跳下了马车。 卫晏洵也看到她,等她走到跟前,便道:“府里的事我听说了,对不住,我回来晚了。” 浅灵面上不知是没有表情,还是有些冰冷之意,总之不是个高兴的意思。 “那现在怎么又来了?” 卫晏洵觉出她语气不善,便道:“放心,我不是来跟你争家产的,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要去参军了,可能许久都不会回来。” 他每晚一闭眼,都是周皇后满脸是泪的模样,还有她孤独苦守在佛前的身影。 尽管两世有所区分,但他无法保证七年之后大靖不会出现如前世一样的劫难,祯和帝和周皇后不会再如前世般骤然离去。 七年,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熬了。 他比其他兄弟少了十二年的经营,最快往上攀爬的方法只有立军功,而那恰是他擅长的。他即刻便要赶赴西北,参军入伍,等掌握军权,才有与其他人一决雌雄的底气。 他心里盛放着一团火,但浅灵看不到,她问:“什么时候走?” “马上就走。” 浅灵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攥住他的手。 “你给我过来!” 她手握得很紧,卫晏洵一时不明所以,竟被她拽进府中,一路九转十回,一直拽到了祠堂。 浅灵一脚踹在他膝后,逼他跪下,指着齐瑞津的牌位,声音里隐含怒气: “我不管你真实身份是什么,有何不得不去处置的难处,我只知道,当年你困于饥寒拳脚之下时,是齐叔救了你。她让你免受风霜之苦,免遭凌虐之痛,予你优渥生活,予你无限疼爱。” “这么多年,她为了你的病遍求名医名药,让你从一个遍体鳞伤的乞儿,变成了无忧无虑的大少爷。如果说齐叔对我有三分恩,对你就该有十分。你但凡心里还有一点良知尚存,就不该在齐府最艰难的时候,只挂念自己的事;在她需要依赖你时,你却久去不回。” “现在,你跪在这里反思赎罪,不跪足三日,别想离开!” 她斥完,越过他走了两步,却听身后人道:“你说得对。” 浅灵站住了脚,回过头,见卫晏洵掀袍跪了下来,长身树立,郑重地磕了十个响头。 “不孝子天麟来迟,蒙多年养育之恩,却未亲自送义父下葬,心中惭甚悔甚,羞愧难当。” 他直直跪着,宛若一尊雕塑,打上一拳都浑然不动。 这是他该的。 浅灵命人把祠堂锁了,只许三餐送素斋,入夜送被衾。 说三天就是三天,她没再去管他,而是在自己的屋中专心看起了账本。 当大东家没有想象中那么忙,茶行自有一套规矩,平常由底下的管事各自按规矩行事便可顺利运转。只有出了大事,或者茶行要革新,才需要她出面解决。 但为了不被糊弄,账本还是要看的。 因为德叔的缘故,浅灵没学过打理铺子,也没有学过看账,特意找了个人来教自己。幸而她天资聪慧,被指点后便领悟了,学得很快。 家业甚大,必须要看的账本、名录、图册、手札、制茶工艺等种种卷册,足足堆了两面墙,为了早一点上手,浅灵只能通宵达旦地看。 “姑娘。” 栖月从外面进来,往她手边放了一盏茶,然后道:“府外有一男子,指明要见您,他说他刚从西北回来,只要告诉您这点,您就会明白。” 浅灵从书中抬起头。 “快请。” 来的是个平平无奇的黝黑汉子,齐府未出事前,浅灵便雇了这个人去西北探问私事。 他抱拳道:“姑娘,您要的东西,我已带回来了!” 浅灵从他手上接过一个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过,疑惑浮上眉间。 “为何没有我爹的名字?” 她手上这份,是祯和十九年渭州征调民夫的名册,当年岳毅便是被选中为军匠赶赴前线。奇怪的是,上面竟没有他的名字。 男子道:“我特意问过了州署的文吏,文吏说,可能令尊是外乡人,从祖籍地入的伍。我去查了籍簿,果然,姑娘,你们一家确实不是渭州人。” 不是渭州人又是哪里人呢? 她一出生就是在渭州,因为年纪太小,爹娘并没有告诉她这些,以致如今寸步难行。 再一次行动落空,浅灵不免颓唐。 “那,依然没有我爹的消息?” 第52章 夙愿 她喉咙有些干涩,心中已高悬起了一只玉瓶,欲全欲碎,静等裁决。 汉子摇了摇头:“我特意去了姑娘家的故居,仍是荒废模样,找过姑娘说的李衙役,李衙役也说这么多年,从未见令尊回来过。” 又失望了一次。 爹爹视娘亲、视她如珍宝,如果真的回去了,不可能不来找她,所以他根本没回去过。 “丧报也不曾有?” 她冷静地考虑了岳毅已不在人世的可能,整个人浑如一丛冻僵的青竹,一说话,便是一阵细微而剧烈的颤抖。 汉子都不忍看她:“没有,姑娘,您别往坏了想,没准令尊只是暂时回不来呢。” 怎么会回不来?都已经过了十年了。 浅灵没露出脆弱之态,只冲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辛苦你替我跑这一趟。” 浅灵给了他赏银,等人出去后,她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太师椅上。 十年太久了,久到开始恍惚怀疑自己来人间一趟,根本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慈父慈母,兄姐爱护,不过是自己编织出来的一场幻梦,不然为什么有的人会无缘无故死去,有的人出去一趟就再也杳无音讯? 这么多年的夙愿,一为查明真相,为家人报仇,二为等岳毅回来,父女团聚。 自从她自己有了一点能力,便没停止过调查,但始终无果。 果然华医案是她唯一可能切入的口子吗? “二宝!” 乔大宝跑了进来,喊道:“我跟娘要回家去了!” 原先陈小娥母女就是不住齐府的,她们被齐瑞津带到扬州后,就在外面赁了宅子住,做起了小摊小贩卖点小玩意儿,几年下来攒了点小钱,买了一个小宅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 浅灵收拾好心情,问道:“你们真要回去啊?” “娘说了,你刚接手,就把穷亲戚都带到家里来,这样对你不好。” “可这不是应该的吗?”她俩又不是奢靡之人,能吃得了多少米粮? “不用!”乔大宝凑过来,笑嘻嘻地龇牙,“你要是想对我好一点,就出钱帮我开间铺子呗!” “开铺子?” “对啊,经过这次啊,我算是明白了,女人呐,还是得有自己的产业才行,不管是行走江湖、还是嫁人生子,钱和铺子都是我的底气。不然,万一以后有人跟宵想你一样来宵想我,那我可怎么办呐!” 她捂着心肝,做作地扭动身子,浅灵被她逗笑,便问:“可以,你想开什么铺子?” “绸缎铺!”乔大宝捧起脸来,“我做梦都想每一天一睁眼,身边全是绫罗绸缎啊!” 她性子糙,却也是爱俏的,以前只能偶尔换浅灵的衣服过过瘾,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开口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浅灵答应下来,又道:“要不要找个人带带你?选址、装潢、货源、织染、定价、拟契、税银等等,里头学问大着,习字和书算你都得会,你不下功夫不行。” 乔大宝扑上去,狠狠香了她一口。 “没问题!等我挣了,就把钱还你!” 相比浅灵的淡然,巧姨娘却跟生离死别一样,拉着陈小娥哭得稀里哗啦。 “阿姐你们还要回去?为什么呀?现在是灵姑娘做主,府里空屋子多的是,为什么不住下来啊?” 陈小娥摆摆手:“这么大的地方,走路不得绕晕了啊。我是个粗人,过不来精细日子,那么多鲜鲜嫩嫩的小姑娘给我端茶倒水洗衣服的,我哪里看得下去,还是回自己的狗窝儿踏实。” 说到这儿,陈小娥又眉飞色舞,十分得意:“其实,我家里一点不比这里差,没那么大,住着刚刚好,出门就是河,挑水可方便。而且,那还是我自己买的宅子!” 巧姨娘耷拉着眉目,默默搅着衣带。 “可是阿姐走了,谁来陪我啊?灵姑娘也要寂寞的。” “你傻啊,你就只能待在府里不成?你这身子骨就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你有空就出来找我玩,大宝有空就进来找二宝玩呗!哪有那么费劲的!” 巧姨娘终于破涕而笑,像个孩子一样送她们上车,嚷嚷着说明天要去跟陈小娥一起做生意。 “姑娘。” 栖月听了下人来报,对浅灵道:“守祠堂的人来说,少爷似乎是病了,送进去的饭也没好好吃。” 浅灵沉吟了一回,还是没有太狠,亲去祠堂探望。 卫晏洵的确是病了。 他身上的毒,本就是在重伤的情形下带了三分运气解的,解完他也不曾好好休养,快马加鞭连奔数千里,加上郁结忧思,一天都没有休息过,不生病才是怪了。 浅灵让人把他放到榻上,略扎了几针,等他迷迷糊糊醒来,便给他喂稀饭。 “错便是错,折腾自己有何用?有些事,不是过后还能弥补得了的。” 卫晏洵微张着嘴,被她喂下了小半碗,慢慢清醒过来,哑声道:“我不是有意如此。” 前世的因果,今世的际遇,仇恨、恩情、责任与困难,有太多事积在他心里,又沉又重,他不由自责自省,竟是真的一动不动地跪了三天三夜,忘了餐食,也受了风寒。 一碗粥喝完,浅灵端了药给他,问道:“之所以想参军,是因为你回不去家?” 她很聪明,一下子把点子全部连了起来。 卫晏洵在药汁上看见了自己脸上裹着一层凝重的壳子,他抬头看着浅灵,扯了扯嘴角。 “跟你一样,茶行是你的底气,我也需要我自己的底气。”说罢一饮而尽。 浅灵看着他,问道:“要我帮你做什么?” 哪怕不为了齐瑞津,这么多年,浅灵与他的情分也不是虚的。她也深尝与爹娘别离的苦楚,能懂卫晏洵的苦闷。此刻一问,却是真心实意。 卫晏洵微一愣怔,随即淡笑摇头。 看来她今生在齐府被教得不错,是个颇有几分仗义的好性儿,没有走歪。 她跟姜云如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若是云如在此,这会儿肯定是秋眸含泪,柔声软语地求他不要伤害自己,让他觉得自己是她一生的依靠,再难的关也能挺过去。 浅灵则含着三分疏淡,不安抚也不劝慰,只是简单一句“要我帮你做什么”。 也不想想,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让女子为自己做事的? 第53章 相对 不过,卫晏洵还是心领了:“不用,我自己可以,多谢你好意。” 许是一碗热粥增进了情谊,又或许是齐天麟的记忆已经彻底与他的本心融合在一起,卫晏洵觉得与她稍微亲近了几分,而她本来就是他想当作亲妹子来对待的人,故交谈起来,也少了许多别扭。 “我听说,因着齐家人的作为,发生了不少变故,还跟官府牵扯上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时过境迁,浅灵不欲在往事上多言,便只跟他说了范成与李庞龙的事,自然隐去了自己身处其中的困境与作为。 但卫晏洵一听便觉不对。 范成死了?李庞龙也死了? 这在上一世都是没发生过的事,范成一直好好活在宫里,而李庞龙也是要等到几年后随六王落罪,才被处决。 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因为知道另一个重生者的存在,有与上一世不一样的地方,他首先都会想到重生者身上去,因此十分仔细把事情想了又想。 可细算到最后却发现,这当中唯一的受益者,竟然是眼前这个女孩子。 “鲁明为何会跟我犯一样的病症?”他钳制住浅灵的双肩,语气激动,像在下命令一样,“你是不是还瞒了我什么事?告诉我!” 浅灵不意他能察觉得这么快,微怔过后,反唇相问:“你问这个做甚?很重要?” “重要!”卫晏洵稍稍软了口吻,诱劝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见了什么人?那人跟你说过什么?有没有让你做什么?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浅灵深深看着他,似乎要看到他心底去。 “你认识范成,也知道李庞龙。” 她说得无比肯定,反将他一军。 “一个是宫里的人,一个是六王的门客,这是你真正的身份能接触到的人,所以,你的身份,不低吧?” 她直视他的双眸:“不能公开?” 卫晏洵低估了她的敏锐与聪慧,脊背暗暗绷紧,心想难道真的要为了大局,杀了她? 可她明显深藏不露,或许通过她能挖出更多的事,卫晏洵决心姑且稳住她。 “你想如何?”他问。 “没有如何,”浅灵道,“你处境危险,我亦如履薄冰,手里总要握点把柄,方能自保。” 卫晏洵明白了:“你怕我害你?因为范成和李庞龙的死与你有关,你怕我拿这个事将你置于险境?” 浅灵不说话,卫晏洵深吸一口气,最后道:“我觉得,我们两个不该互相猜疑,反叫另外的人得逞。这样吧,你已经拿住了我的把柄,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若我有半点害你之举,你尽管使人去永章城,把我的存在捅漏出去。” 他举起了手,手掌朝她。 浅灵看了他两眼,抬掌与他相击。 “可以。” 她从殷夫人的女学讲起,到姬殊白的出现,范成将她劫走,再到德叔托事,陈小娥被抓,然后到她故意深入齐家,引两虎相争,以及后面应对恶人的种种举动,都说了出来。 可以说,入齐府之后,除了李庞龙的到来,还有齐瑞津的遗书,其余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卫晏洵愕然瞠目:“这么大的事,是你一个人筹谋的?”与重生者半点关系都没有? “我已被逼到绝处,不破局又能如何?”浅灵道。 卫晏洵难以平复心中的震惊。 他上辈子十二岁就进军营,连宫里的亲妹妹都没怎么接触过,熟悉的女子只有周皇后和姜云如,他一直以为世间的女子,为妻为母为女,都是要被供起来保护得密不透风的存在。 而浅灵之胆色与才智,却是他万万没料到能在女子身上看见的。 他不由打量了她几眼,明明是很纤弱的娇娇女。 “我知道了。” 真相摆在这里,倒也无需往重生者身上引了。 话说回来,他竟不知原来钱塘还有这样一个“女学”。 前世选进父皇后宫的秀女他没了解过,并不清楚。但殷再实这个人他却听过,才干挺平庸的,仕途却很顺遂,入京之后竟然由都省提名,当上了员外郎,别看只有从六品,实权却是不小。 现在看来,应该是他献美人打通了门道,而他那位身为前淮南转运使之女的殷夫人也在其中帮了不少忙。 只是今世他们很不巧遇到的是浅灵,殷再实已经被罚俸三年,贬到下县,以后恐怕升官无望了。 他道:“没想到我离开后竟发生了这么多事,让你独自面对这些,实在为难你了。对不住。” 浅灵道:“你如果在,又能做什么?” “我会杀了殷再实,绝了后面的因果。” 他说完便是一愣。 这种话,他从来不会在姜云如面前说,他不愿意有任何腌臜血腥的事吓到她,只会用自己的最大努力守护姜云如的纯洁无垢。 但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这么坦然地把心中所想说给岳浅灵听。 浅灵不知他复杂的心思,只是站起来,对他道:“你休息两日。后天,我带你去齐叔的坟前祭拜。” “好。” 卫晏洵已经记起齐瑞津对自己的种种好,而人已故去,他无法回报,只能虔诚地为她烧纸点烛,跟浅灵一起,请了一盏长明灯。 回府的路上,浅灵坐在车中,听见外头人声嘈杂,有人正在夸夸而谈,谈论的话题正与她相关: “……我有个侄儿就是齐府里洒扫庭院的,他说了,那童养媳可生得比玉娇楼的花魁还美,时不时就要端着药碗去齐瑞津的院子里……看明白了吧?齐瑞津早就跟这个未来儿媳有一腿儿,那药也是助兴的……要不然,他有叔父堂兄弟那么多,怎么可能会把齐氏的家财交给一个外姓的小姑娘?是你,你会吗?” “不会!” “那不就结了!要我说,这个岳浅灵也真是厉害啊,小小年纪就晓得勾引男人,还诱得人家把家产让她吞了……也不知道,那方面的功夫到底是有多绝……”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风言风语终于还是来了。 第54章 流言蜚语 浅灵没有要下去辩解的想法。 风流韵事、艳情秘闻从来最让人喜闻乐见,今天就算是天皇老子在这儿,他也洗不清民众加诸己身的暧昧揣测,解释只会越抹越黑。 何况,把家产给未来儿媳,这当中可供人遐想联翩、发挥编造的地方,写话本能写上一摞,说书人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她接手茶行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为这么点流言蜚语就要费神悲怒,这大东家也趁早不必当了。 她坦然处之,卫晏洵却忍不了。 他一勒缰绳,驱马至那群男人一旁,居高临下地问:“再说一遍,我义父怎么了?” 他逆着光,那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倒是有人认出他来。 “呀!这不是齐瑞津那个傻儿子么?病都好了?” “大兄弟,你来得好啊,你爹跟你媳妇儿好上了,把家产都给她了,你可赶紧回家去争家产去吧!” 男人笑嘻嘻道,满脸都是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 “你爹跟她搞在一起,你就没发现?真是好大一顶绿帽哟……” 话音未落,卫晏洵猛地踹在他脸上,那人飞起撞到屋檐,又摔了下来,吐了血,满口黄牙七零八落。 卫晏洵又把刚刚讲得最起劲的男人单手掐着脖子拎起,倒插葱丢进商铺门口的水缸里,拎着脚踝,上上下下涮了十几度,直涮得那人满脸紫涨,口眼耳鼻全塞满了污泥,张口便呕出一大摊黄水。 剩下的人战战兢兢缩在原地,看着卫晏洵,抖得像一群去了毛的瘦鸡。 卫晏洵冷冷道:“义父为人清正,家产一事是与我商议过后做出的决定,他早已认岳浅灵为义女。再让我听到有人信口雌黄,污蔑我义父和义妹的清白,我便将他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他抬掌,虚空一打,那群人围坐的方桌乍然四分五裂,崩坏在地上。 “听明白了?!” 尿骚味四溢,他们哭丧着脸点头哈腰:“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明白了,便一家一户地,去把真相说清楚。但凡有一人还在误解我义父与义妹的关系,我唯你们是问!” 满街的人都听到了,那些男人涕泪横流,不顾裤裆滴水,一个个跑过去解释认错。 浅灵见状,微扬了一下嘴角。 “多谢。” “不用。”卫晏洵道,“对付这种流氓地痞,讲道理没有用,打怕了,他们就老实了。以后我不在,你不要心慈手软。” “嗯。”浅灵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要走?” “一会儿就走。”卫晏洵道,“府中什么都有,我昨晚已将包袱打点好,马也叫人喂了。” 浅灵点点头。 回到府中,正是午食时分,午膳都烹好了。卫晏洵虽急,但也不急于这一两个时辰,便留下来,与浅灵一道用饭。 丧事才过,上的都是素菜,小葱豆腐,烩藕片,瓠羹,樱桃煎,油豉白菜,银丝菜,素蒸鸡。 两人相对而坐,各自搛菜享用,只听得间或筷盘相击的轻响,安静得诡异。 从前齐天麟是很闹腾的,不管是齐瑞津,还是浅灵陪他用饭,他都热热闹闹,天真傻话说个不停。浅灵如此寡言少语,都得被他拉着,一起数捉来的蛐蛐到底有几条腿。 两人都想起了之前的事,忽然抬头,两道目光正好撞上。 浅灵眨了眨眼,隐约几分怔然。对面人样貌她是熟悉的,但心里体味到的还是陌生的异样的感觉。 卫晏洵则深觉缘分无常。 眼前的女孩上辈子是要害姜家的,可以说是他的半个敌人。而她被赤突王子折磨鞭伤,以及受乱刀砍死,都与姜家相关,这么一算,或多或少也与他有点关系。 前世亲密无间的,已经与旁人互表心意,姻缘将成; 而前世互为仇敌,现在却同坐一桌,共享着极具烟火气的饭食。 简直荒诞至极。 有一缕苦涩在心头一掠而过,卫晏洵重新振作,拿了一双没用过的筷子,在离自己最近的三盘菜中,各夹了一筷子,放到浅灵碗中。 “吃吧,我将远行,这一餐不必如此尴尬。我虽回不到从前那样,但你对我的恩情我都会记住,还是那句话,我会以兄长的身份护佑你一生。” 浅灵顿了顿,便斟了两杯茶。 “以茶代酒,为你饯别,望你珍重自身。” “嗯。” 卫晏洵举杯与她一碰,仰头饮下。 用过饭后,他又去祠堂拜了齐瑞津。 “义父,我要从军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您的大恩我不敢忘,今生愿以功业为魁济保驾护航。” 他轻装简行,除了一个小包袱,就只有一剑一马,即刻就能走。 离开前,他对浅灵道: “我到了地方,会写信回来,你把地点记下。之后若有什么异常之人打听你,问你我的事,你只把你之所以会进齐府归因到祯和二十二年,屏雁关失守,义父在陇州设店铺的计划有变,亲自前往回撤,因此遇见了你。姑且唬弄过去,然后写信告知于我。” 浅灵的前生今世境遇相差太大了,这一切都是从齐瑞津收养他、为他找童养媳开始发生的转变。她前世虽然籍籍无名,但保不齐那个重生者会因为姜琢君的案子记住她,发现她两世的不同,进而推测到他身上。 而屏雁关失守是上一世所没有发生的。因那一年他在军营历练,提前发现了敌袭的蛛丝马迹,与众将一起抵御了那一次赤突的侵扰。 这一世,没有了他,屏雁关因此失守,岳浅灵因这个缘故造成两世差异,当足以令重生者信服。 如此这般,便可将他卫晏洵未死,且成为了齐府养子的事情隐瞒过去。 在羽翼未丰之前,断然不能把自己一星半点消息透露给重生者。 浅灵虽觉怪异,但没有多问为什么,答应下来,然后把一个小包裹递过去。 “这是一些碎银,还有一面玉牌,缺钱了就用这个找魁济的茶铺支取银两。” 见卫晏洵惊讶地看着自己,她道:“齐叔虽然把家业交给我管,但他生前极为疼爱你,本该有你的一份,你拿着吧。” 卫晏洵盯着布包看了片刻,没有矫情,伸手接过了,然后冲浅灵扬唇一笑,像兄长对待妹妹一样地,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 “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他没要她送,一扬鞭,疾驰而去。 第55章 寿宴 齐瑞津虽走,但上贡给朝廷的贡品是早便准备好的。 一年只产四斤的凤翎团茶送入皇宫之后,祯和帝留了两斤在皇后宫中,其余便分给了几个儿子。 微苦的雅香充斥在鼻间,轻啜一口,清苦之后又慢慢在舌下泛起回甘。 宣王喝完一盏,睁开了眼睛。“李庞龙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就因为接触了一个不知所谓的人?” 宣王卫晏竑年方二十,少年初长成,却已经独当一面,堪与三王分庭抗礼。因而年纪轻轻,已经颇有威压。 他冷淡地问话,来禀报的人道:“是。江南那边还有我们的人查了,都没查出鲁明为何会当街杀他。” “查不出就别查了,”宣王靠上太师椅,揉着眉心,“官是他自己求的,命是他自己作死的,他还没给本王做过什么,本王为何要替他劳神费力?撤了吧。” 他摆了摆手,下人退出了房门,这时幕僚站了起来,走过来道:“王爷,李庞龙虽蠢,但他有一点想的却是不错。” “什么?” 幕僚伸手一指,却是指在那茶碗上。 宣王看了一眼,又看向他。 幕僚道:“王爷当听说了吧,魁济茶行的东家换人了,换成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年少青嫩,便坐拥家财无数,若能将她收了,这些金银不都是王爷的了吗?” 宣王眼里透出狠厉,猛一脚踹在幕僚肚皮上。 “你当本王是花楼里卖身的娼妓,只要有钱什么人都可以上?!一个给傻子当过童养媳、跟自己公爹不清不楚的残花败柳,你也敢塞到本王的后院来!” 他这一脚踹得极狠,幕僚被掀出去两个人身,疼得在地上打滚。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属下失言了!” 不用宣王再说什么,幕僚自己就扇起巴掌来。 他自以为为主上着想,殊不知宣王如今正因后院女子的事怄气生妒。 同样是皇子,成王有海静玟那样出身高贵、书香典雅的女子作正妃;而自己的妻族,选来选去只有娄家才合适,但娄家嫡女却仅是中人之姿。 这便罢了,去年刚进京的姜家三姑娘,堪称绝世美人,明明是他先看上的,结果却又叫成王截了胡! 书香才女和柔媚国色他都得不到,幕僚却要把个连傻子都看不上的货色塞给他,岂不是说他只配得这样的? 没眼色的东西。 宣王如何愤怒不提,且说这日,永国公府大喜,永国公太夫人元氏过八十大寿。 太后已过世一年有余,民间与官宦人家的宴乐已经放开了,加之是大寿,来贺寿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高朋满座,宾客云集。 出去游山玩水许久的姬殊白也终于回到了家,向太夫人献上几块意趣盎然的太湖石作为寿礼。 姬家四世同堂,元太夫人是姬殊白的伯祖母,倒是也疼爱这个小辈,指着他笑骂道:“你这猴儿越发坐不住了,本以为端午你能回来,你兄弟们都记着和你一起去赛龙舟,没想到又是等了一个空!该怎么罚你自己说,今年可不许再出去混了!” 姬家这位二公子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权贵圈子中少与人相交,故而在众人的印象中,一直是个神秘遥远的印象,此刻见他被长辈训了,都不由笑出声来。 姬殊白倒是安之若素,俯身淡笑道:“侄孙不孝,老祖宗不高兴,尽管打折侄孙的腿吧。” 他玉面春风,清隽无双,修长的脖颈一弯,浑如瑶池白鹤,白袂飘羽,仿佛下一刻就要临风而去,引得众贵女频频投去羞媚秋波。 姬二公子虽不受官,但当年也在国子监跟其他王孙公子一起读过书,才名人人都听说过,只是他这些年醉心山水,再无新谈,便被新秀取代,渐渐消失在永章城的口口相传中了。 然而即便没有才名,没有这一副好相貌,他的家世也足以令人为之痴狂。 正好他也是该说亲的年纪了,适龄的女子们莫不动心动意。 元太夫人笑着指他道:“我不打,留着以后叫你媳妇儿打!都可以成亲的人了,这么不稳重!” 姬殊白扮乖听了几句训,然后坐回了席上,一贯与他亲近的四公子就挨了过来。 “二哥,端午你不在,可是错过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戏!你求我,求我我就告诉你是什么!” 他尚年少,稚气未脱,白白净净,身条瘦长,穿着一袭天青色锦云纹袍子,与姬殊白略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上浮现出十分不稳重的神色。姬殊白知道自己就算不问,四弟也会说。 “哦,我不想知道。” “别呀!”姬殊朗着急了,扯着他的胳膊,咬咬牙道,“我告诉你吧,就是……” “爷别说了,人来了!” 姬殊朗立刻住了嘴,姬殊白举目望去,只见一对夫妇跨门而入。 男子身量颀长,一身宝蓝云纹锦衣,腰下悬着一面白玉,面色白皙,眉目浅浅,文质彬彬,颇有几分儒雅,只是薄唇平直,看上去冷冷淡淡。 而女子年不至三十,倒是巧笑嫣然,乌发高高堆起,如云如雾,珠翠摇光之下,妩媚的大眼格外醒目,像带了一双钩子似的。银红大袖乱蝶纷飞,孔雀绿裙摆花枝垂垂,随莲步款款摇动。 他们俩一进门,堂屋内外鸦雀无声。目光不会说话,却炙热得格外震耳欲聋。 两人仿佛犹自不觉,一直走到太夫人跟前,献礼贺寿。 元太夫人八风不动,保持着和蔼又亲善的笑容:“郡主和程大人能来,老身万般荣幸!来人,快给郡主和程大人看座,上好茶!” 云乐郡主浅笑盈盈,转身的瞬间,妩媚的眼仿佛放射出无数蛛丝,勾勾缠缠地,从一干男客上溜过,最后停在姬殊白身上,微微讶异,然后冲他娇媚地笑了一下。 姬殊白心内叹息。 如果是这对夫妇,他大概能猜出是哪方面的事了。 第56章 荒淫郡主 云乐郡主拖着流光的裙摆,香风弥漫,在女客这边坐下。 一个比她年纪稍大的绿衫夫人瞬间绷直了身子,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帕子都要被揉碎了,周围的女客都同情地看着她。 好在云乐郡主没坐一会儿便说头晕,要先走一步。 看她妖妖娆娆的背影走远,女客哗的一声,议论声纷起。 “这次又是谁?她又要找谁?上回龙舟上那个可没资格来这里,这么快又换新欢了?” 适才脸色难看的绿衫夫人没忍住,低头呜咽起来,引得众女眷好生安抚,却对此事无能为力。 她们能怎么办? 那是云乐郡主,当今圣上的亲外甥女,荣盛长公主嫡亲的女儿,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她想要谁的丈夫陪自己睡觉,她们还能跟她拼了不成? 从前还真有一个女子异常刚烈,直接找上了程府大门质问,本来整个永章城还没人知道云乐郡主的荒淫浪荡,从那之后几乎人尽皆知。 荣盛长公主从年轻起便强势霸道,知她毁了自己女儿的清誉,自然下手狠辣,那位夫人最终下场凄凉。而她的丈夫被睡腻之后,也叫云乐郡主抛在了一边。 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谁还敢跟云乐郡主对上? 而云乐郡主知道自己有人撑腰,从此愈发肆无忌惮,酒楼、佛寺、猎场,哪里都是她偷情的好去处。 前儿赛龙舟,满朝文武及其家眷都在游舟看比赛,而她却在隐蔽角落的龙舟里,与一健壮小吏共赴云雨,叫得欢腾。 这样的荒唐事不是一件两件,就因为这样,满京的夫人犹如惊弓之鸟,猛了劲儿把各自的丈夫喂胖,不让他们变成云乐郡主惯爱的那款孔武有力样,但总有人逃不过她的魔爪,比如这个绿衫夫人的丈夫。 有人不禁劝慰道:“你别哭啊,那个……程大人都没哭,你哭什么呀?” 也对啊,明明是祯和二十年的进士科状元,就因为出身寒苦好拿捏,程良硕被荣盛长公主和驸马招为东床快婿,被迫戴了一顶又一顶硕大无比的绿帽子。 而作为交换,荣盛长公主允许了程良硕纳姬妾、生庶子,驸马也在仕途上对程良硕多加提携,让他年纪轻轻,便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 不过,当今圣上不是瞎子,不是谁被提携就能用谁。程良硕能坐稳大理寺少卿的位子,更多的是因为自身才能出众,自入大理寺之后,手里从未出过一件冤假错案,深受祯和帝赏识。 朝臣都说他前途无量,假以时日,不必到五十岁就能列席政事堂了。 从古至今,怀才不遇的人太多了,程良硕这样出身平凡又本性冷淡,不晓得溜须拍马,是极容易被埋没的,但他用不幸的婚姻换来了锦绣仕途,也算绿得其所。 再者,正室荒唐,也不碍着他纳妾啊。 程良硕有一房珍爱无比的妾室,每晚都在妾室房中过夜,前个把月还听说爱妾怀孕了。要不是这样的情况,哪个宗室女能忍得了丈夫纳妾? 只看谭驸马就知道了,自从尚了荣盛长公主,三十多年了,还老实得跟什么似的。 这厢姬殊朗还在跟姬殊白滔滔不绝地讲轶闻: “……本来大家都不知道呢,结果呢,龙舟赛一停,就发现郡主不见了。泊在江边的船都安安静静,只有一艘荡得厉害,那里面的声音啊……啧啧啧……” “你说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她怎么还这么欲求不满?就不怕以后儿女也跟着学坏?” 姬殊白道:“她的儿女爹娘健在,该烦忧的是他们,你跟着操心什么?” 姬殊朗腮帮子鼓起来:“我哪有操心?我以后又不娶这样的!” “哦,那你想娶什么样的?” “我娶,我娶……” 话赶话地,姬殊朗一时脑袋空空,目光着急地在女眷那头逡巡起来,忽然门口传来一道轻微的脚步声,他眼睛一亮,连忙指着道: “我娶那样的!” 姬殊白看去,只见进来一个身条纤纤、莲步袅袅的女子,双眸楚楚,神色依依,被婢女扶着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这是姜三姑娘,安乡伯府三房的女儿,她爹才从地方上回来,眼下在司农寺,还没做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功绩呢,倒是先靠貌若天仙的女儿叫人惊叹了一把。” “安乡伯府?” 姬殊白仔细回想了一下,愣是没想起来这是哪户人家。 “圣上新封的门第?” 姬殊朗摇头:“不不不,也不怪二哥不知道,要不是因为三姑娘,我也不知道原来永章城里还有个叫安乡伯的门户。听说是祖上给先帝献祥瑞封的爵,一直没有什么出息的子弟。” “可你别看门第不高,上赶着给姜主簿做女婿的可是如过江之鲫,多得不得了呢。就连姜三姑娘的亲哥哥姜少谦,也沾了她的光,被成王提了一把,进了国子学读书,本来以他们家的门第,只能去四门馆的。” 姬殊白点点头,说话间姜云如已娉娉婷婷走到元太夫人跟前,细声细语地贺寿,说的什么他们这里听不清。 姬殊白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然后看到弟弟一脸痴相,顿感不解:“至于这样?” 姬殊朗比他更不解:“哥,你眼睛怎么了?人好歹是公认的第一美人啊,你现在不多看两眼,以后上哪儿见这么美的?” 姬殊白眨了眨眼,不知在想什么,顿了片刻,道:“你就这么肤浅,只看容貌?” “哥,你什么时候也学起我爹开始说教起来了?”姬殊朗瞪大了眼看他,“第一眼谁看的不是容貌?我又没有火眼金睛,还能透过皮囊看内秀。” “再说了,轮也轮不到我呀,人已经被成王看准了,也许再没多久,就要进成王府了。我还能怎么样?” 姬殊白轻挑眉头道:“成王不是已成婚了?” “有了王妃,还可以有侧妃呀。哥,咱们姬家子孙繁茂,所以可以有‘男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但皇家不行啊,皇子们自然妻妾越多越好了。” 姬殊白听完,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再次看过去,便见姜云如已到了女客那头,正站在成王妃跟前垂着头,唯唯诺诺,像受了欺负的样子。 世间女子皆不易,无论身在民间还是在官宦之家,都有各自的苦楚,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样,有勇气反抗,有能力让自己全身而退。 也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般,把自由和尊严看得那么重。 选择无对错,做不到的女子并非就该被瞧不起;但能做到这一点的女子却是难能可贵,该被敬重。 成王妃叫住姜云如,问了几句话,无非是问候她家长辈安康,夸她女红了得之类的话,语气虽温和,但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威重。 姜云如心里生怯,半垂着头一一回答,声若蚊蝇。 成王妃本来因着姜云如生得艳若桃李,该瘦的地方柔骨纤纤,该丰腴的地方浑圆有致,对自己或有威胁,觉得该敲打两下。但看她这样,既觉无趣,也觉得她好拿捏,便挥挥手让她去了。 姜云如如蒙大赦,轻巧的莲步微微凌乱,回到位子上,旁边的女孩儿便拉住了她的手,跟她一起在花园里走走,低声问道:“云如,你没事吧?” 冯家玉是姜云如来京城后第一个朋友,她本性直爽泼辣,姜云如刚到京城受排挤,冯家玉为她仗义执言了几次,两人因此成了闺中密友。 冯家玉样貌清秀,长着一张小嘴,说话的时候会露出两个可爱的兔牙,此时正忧虑地蹙着眉看姜云如。 姜云如捂着心口:“我没事,就是有点吓到了。” “她就会挑软柿子捏,”冯家玉忿忿不平,“她若是不满,可以找成王掰扯,让他别纳妾啊,针对你做什么。你一个七品小官之女,王爷想纳你,你还能拒绝得了不成?” 姜云如细细双眉耷拉下来,愁思眷眷笼在眉心。 冯家玉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又道:“你也别担心,有成王在,她不敢对你做什么。她找你不过是怕你抢了她的宠爱罢了。” 姜云如抬起头来,眼里已经有些湿漉漉了。 “可我从未想过跟谁抢……” “我知道,”冯家玉道,“但成王妃总要担心的,她嫁了三年,现在还没怀上孩子,肯定心里着急。万一以后成王那什么了,你又比她先生下孩子,那……” 姜云如俏脸涨红,捶了冯家玉一记:“什么生孩子,你这蹄子,胡说什么……” 冯家玉笑嘻嘻道:“都要进成王府了还在害羞什么?你这模样身段,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好生养的!” “你……别跑……” 两人追逐打闹起来,却忽略了不远处马车里的动静。 狭窄逼仄的马车里,一男一女纠缠在一起。 男子一边拱一边道:“……我所求之事,就劳烦郡主相帮了。” 云乐郡主眯着眼,脸上醉红,飘飘欲仙。 “什么忙……哦,那叫姜云如的,我只要多邀她过府就行了是吧?你是她堂兄,做什么要这样安排她?” 姜少裕道:“郡主有所不知,我长姐才嫁了个五品官,我妹妹思如比姜云如还要大几个月,能相的也只是五品以下的人家,而姜云如却是后来居上,一下子便要飞上枝头,当皇子侧妃。他们三房是庶房,往后便要踩在我们头上……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也只是让郡主多请她过府说话而已,没做别的,郡主便依了我吧……” 云乐郡主懒洋洋道:“你是看我名声不好,想用我的坏名声去污了你妹妹的名声?怎么,你也因此看不起我?” “怎会!是我那堂妹不及郡主福泽深厚,身份贵重,承受不住郡主的恩惠。郡主性情爽快,恣意潇洒,我只想伏倒在您的石榴裙底下,倾慕还来不及,怎会看不起?您这……” 云乐郡主嗳嗳娇呼,在无限快意之中答应了姜少裕的请求。 夜幕降临,曲终人散,夕阳残余的最后一丝热意褪去,元太夫人也累了,扶着儿媳妇的手回了院子。 姬殊白盥洗过后,则是径直去了自己父亲的书房,他知道这个时候姬怀谨定然还没休息。 “爹。” “来了,什么事?” 姬殊白遣退下人,关上门后,开门见山地问道:“爹,咱家可有得罪什么人?” “得罪?”姬怀谨有点意外,“你指的是哪方面?如果是政见不合,那天天都在得罪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姬殊白道:“不瞒爹,此次我在江南游玩的时候,碰上了刺客。四十来人,训练有素,刀刀狠辣,意在结果我的性命。” “此事当真?!” 姬怀谨猛地站起来,上下打量着他。 “你没事吧?有没有怎么样?” 姬殊白摇头:“我无事,侥幸脱逃。” 姬怀谨松了一口气,随即眉间拧出一道深深的褶皱来。 “不对啊,姬家一心忠君,三王派六王派都不站,按理说不会有政敌。即便有人看你伯父居相位不满,也该冲我们来。你无官无职,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杀你作甚?” 姬殊白被亲爹埋汰了一通,眨眨眼睛,摸了摸鼻子。 姬怀谨还在沉思:“是不是你查你大哥的命案,被幕后的人,察觉了?” 姬殊白道:“儿子也设想过这种可能,但事情过去多年,我又行踪隐蔽,按理不会打草惊蛇。” “这就怪了。” 姬怀谨脸色愈发凝重,负着手踱来踱去地分析。 “当年你大哥的死便不明不白,即便他才学好,也是入仕途未多久,手头在查的案子都是小案子,怎会惹来杀身之祸?而你就更不必说,不值一提。难道杀你跟杀你哥会是一样的缘由?” “我去与你大伯商量一番,着暗线去查。没查出来前,你就别再出去鬼混了,正好安心待在家,等你母亲给你相一门名门闺秀。” 姬殊白无奈道:“爹,我无事。” “都危及到性命了怎会无事!” 姬侍郎走过去,惊觉儿子已经比自己高出好些,顿生感慨,把手放在他肩上,按了一按。 “你虽不是我唯一的孩儿,却是你娘唯一的孩子。你娘去世前,最牵挂的人就是你,你舍得让她在九泉之下还为你担忧么?” 姬殊白张了张嘴,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垂眸道:“孩儿听爹的就是。” 第57章 试探 历经几十轮日升月落、数千里风尘仆仆之后,卫晏洵终于抵达大靖边镇玉阳镇,并顺利当上了最底层的一名戍卒,每日站岗操练,毫不懈怠。 旁人休息,他练枪;旁人玩闹,他翻阅战役记录,在心中暗暗演练战术;同帐的兵卒在饮酒说荤话,他在篝火之下,一遍一遍地描摹着大靖版图。 因为出众的能力和超凡的意志力,他很快被镇将赏识,提拔为队正。至此之后,他手下的兵卒再也无法偷懒,被他生生操练成一支精兵,数次演兵,他的队伍都拿了第一名。 镇将对他越发赞赏,将另外两支队一并归到他手下,让他好好调教。手下的兵也因此从五十人,增至一百五十人。 他治军严明,练兵有方。士兵们一开始还怨声载道,埋怨他不当个人;可当发现他们一个个战力大涨之后,才惊觉卫晏洵是有真本事。而且他对他们狠,对自己更狠,给自己规定的量竟是他们的三倍不止! 他们这些边镇兵卒,要用自己的身躯来阻挡赤突人的铁蹄,只有身怀真本事才能活下来,卫晏洵肯教他们练他们,对他们有益无害。 于是士兵们渐渐信服了他,一口一个齐哥地叫,其余队正也隐隐以他为首。 边关小卒里升得这么快的,卫晏洵是第一人。 但卫晏洵并不曾为此得意忘形,这晚用过饭后,他仍旧在沙地之上,画出了大靖的版图,眉头越皱越深。 上一世这个时候,他已经领兵攻占西北十二州,将赤突驱赶到长白河以北,完成了当年祯和帝北征目标的一半,再一次打开了西域通道,从此大靖与西域重新往来频繁起来。 在永章城里没有看到胡商与骆驼的身影后,他便知道今世因为没有“定王”的存在,这一条通往西域的路并未打开,大靖的疆域并未扩张。 而他来这里,是必定要再一次完成这项足以彪炳千秋的功绩的。 只是目前边关情形不佳,不论是在以往的战役成败功业上,还是在粮草军械仓储以及兵力上,都呈现出很不乐观的气象。 另一个重生者将他抹灭,却并无挽救边关战事的能力,还是说,对方没想过挽救。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个重生者,是不是也有可能是大靖的敌人,而非大靖中人? “齐哥,”一个包子脸的小卒过来,把一个水囊递给他,“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包子脸叫韩光,是卫晏洵手下的一员,从一开始就是比较忠实好管的兵卒,现在更是对卫晏洵言听计从,卫晏洵见他可信,也有要把他当作心腹来培养的想法。 他太需要力量了。 卫晏洵道:“在想怎么把现有的兵力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韩光钦佩无比地看着他:“这就是镇将说的什么……能者多劳,智者多虑。齐哥还是个队正就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以后一定可以当上校尉的!” 卫晏洵回以淡淡一笑。 在这些小卒眼中,校尉已是高不可攀,却不知他上辈子可是十八州军兵的统帅,以亲王的身份领大都督之职。 只是后来,他在关外征战的时候,成王逼宫篡位,在大后方做了手脚,吞了十州,又断了粮草医药,让他险些丧命关外,回来时便兵力大减,并被成王冠以反贼之名。 往事不可追,现在脚下的地,才是他卫晏洵该走的路。 “齐哥!你的信!” 一个小兵跑来,将一纸封递了过来。 卫晏洵展信而观,是浅灵写的信。 果然如他所料,他走后一月,有人去试探浅灵了。 原来卫晏洵走后,浅灵日子如常过着,茶行的档册该看的都看了,便开始以大当家的身份着手处理一些事务。 这日,她忽然收到了一封奇怪的拜帖。 “是德丰镖局的孙掌柜,说有一桩生意要跟姑娘谈,眼下人就在府外等着。”栖月道。 “德丰镖局?”浅灵在心里过了一回,“既不是茶行的合作伙伴,按以往的章程,帖子该送到唐镜手里,待唐镜查明了底细,再把帖子交到府里来。她如何直接登门了?” “门房说唐镜不在,她着急,所以就来了。”栖月不禁抱怨道,“大桩生意哪有急在一日两日的,姑娘若不见,我亲自出去回绝了她。” 浅灵心里记着卫晏洵的叮嘱,想了一回,道:“不必,请她进吧。” 孙掌柜四十来岁年纪,生得圆头鼠目,笑眼微弯,盯着人看时总有一种暗暗在心中讥笑的感觉。 她在堂屋见到了浅灵,小眼睛瞪圆了惊奇打量,然后又恢复成原来的神情,开口便道:“早就听说,岳东家年纪轻,本事大,今日一见果然非虚啊。我是德丰镖局的掌柜孙银香,岳姑娘,有礼了。” 她一说话便将自己放在了长辈的位置,浅灵亦不与她争辩,只道:“给孙掌柜看座。” 她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撇着浮沫,不甚挂意地问询道:“听说掌柜的有生意要与我做?” 孙掌柜笑着颔首:“是,是有这么一桩事儿,想与姑娘好生说道说道。” “岳姑娘不知,我们开镖局的走南闯北,可谓历经万难,什么盗匪小贼、贪官污吏、山崩路堵,我们都屡见不鲜。为削减损失,沿途有铺点接应再好不过。可惜我们德丰镖局资财不足,建不起这许多铺点。” “魁济的茶楼茶叶铺遍布天下,递信快,人脉通达。我厚颜,想求姑娘把店铺借与我们接应镖车,给姑娘的回报,便是每年二千两银子报酬,且日后凡是姑娘的茶叶找我们押镖,分文不取,保管给岳姑娘妥当送到。这桩买卖,可是互惠互利,姑娘意下如何?” 第58章 夜袭 浅灵安静地听完,忽问:“孙掌柜,德丰镖局开几年了?” “不多不少,五年。”孙掌柜盈盈而笑,“永章、扬州、巴州、南仡,都有我们的镖局。” 浅灵漫不经心用茶盖拨着茶沫:“开了这许久,义父在世时你们不寻他谈生意;偏偏我刚接手,你就来了,是觉得我年轻好蒙骗么?” “岳姑娘,哪是如此呢?”孙掌柜神态不变,“若非齐老爷出了那档子事,我早一个月便来谈生意了,哪能等到现在?而且,当时如果是我们镖局来押茶叶,齐老爷也不至于压死在山石之下呀,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浅灵道,“我考虑几日。” “欸,好!姑娘,你好好考虑!” 孙掌柜笑开,这会儿也不急着走,暗暗观察浅灵,再次开口,问的却不是生意上的事。 “敢问岳姑娘年方几何?” “不到三十。”浅灵语调浅浅淡淡,“孙掌柜想给我过大寿?” “岳姑娘说笑了,”孙掌柜也不恼,继续道,“二八芳龄便坐拥家产千万,姑娘是第一人,眼红的人多了,难免风言风语。姑娘不知,外面可有人说你是瘦马出身,齐老爷特意买回来养着玩的!” 套话呢。 浅灵显出薄怒,以手拍案:“岂有此理!我明明是西北人氏,良家出身,岂容你胡言乱语!你的生意,还想不想做了!” 孙掌柜暗笑她上当,面上作惶恐状,举手连连安抚:“哎哟,姑娘莫气!莫气!我自然是信你的,不然也不会拿到你面前说啊。是外面的人在姑娘背后嚼舌根,欺负你一个小小女子,我实在看不过,也深觉不能瞒你。” 浅灵垂眸,放在几案上的手五指蜷缩起来:“你信我是最好,横竖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是是是,”孙掌柜眼角溢出笑纹,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姑娘你当初,是怎么进的齐府?是因为齐少爷么?” “不瞒掌柜的说,那年屏雁关失守,义父原在陇州设铺的计划有变,特赶去陇州收拾残局,这才遇到了我。见我年幼可怜,买了下来。至于童养媳,也是后面才有的事。” 她说完,便瞥见孙掌柜眼神飘忽。 还真叫齐天麟料中了。 只是,他与这镖局背后之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浅灵靠上椅背,扶手下的银铃清脆地摇了两声,与此同时,一个傻乎乎的声音传来: “浅浅!浅浅!陪我玩,你陪我玩嘛!” 一个胖乎乎、两颊通红的男子跑进来,手里吧啦吧啦摇着拨浪鼓,拉着浅灵手舞足蹈。 浅灵被他缠闹着,有些尴尬地转过头来。 “家中有事,我便不多留掌柜了,栖月,送客。” 人一走,男子立刻安静下来,神态恢复正常。 浅灵挥退了他,着好手跟踪上去。 “……妇人操北腔,我着人查其路引,果从永章来此,归去后便以飞鸽传信,未能拦截。” “为追踪动向,我已应下与德丰合作事宜。” 卫晏洵读完浅灵的信,心头松快下来。 知一步便懂十步,就是前世他想把自己的人手调教至这个地步,也得费好些年。浅灵这样聪慧,确实让他省了不少操心。 他把信扔进篝火里烧掉,决心再去练一个时辰枪。 他常去练功的密林已经秃了一片,尚存的树杆瘦骨嶙峋,被他戳了一个又一个的洞。 祯和帝、周皇后、姜云如,还有成王……一张张的面孔在他脑海中滑过,体中涌动的真气化入长枪里,越舞越快。 头顶、身侧、后背、手上枪花飞舞旋转,满地落叶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捧起,搅成漩涡,绕着他飞舞滚动,最后萧萧而下,堆在了已经有半人高的落叶小丘之上。 练毕,卫晏洵把枪刺进地里,胸口剧烈起伏喘息。 他的功力在一点点回涨,向前世靠近。 刚要折返,一声狼唳忽然划破长空,在幽深的夜里显得空灵而阴森。 卫晏洵猛地站住了脚,心头狂跳。 赤突人善驭狼群,能听狼言。前世他为了击败赤突人,特地深入狼山去学听狼叫。 这一声狼唳,他能参悟它的意思。 夜深人寐,可攻! 卫晏洵猛地翻上马背,快马回营,不敲铜锣,用自己的声音把大家喊起来。 “都起来!赤突人要夜袭!” 兵卒们陆续醒来,听到他的话,都惊愣地杵在原地。 “穿上兵甲,佩好武器!列队待命!” 他冷静地指挥,兵卒们平时听他命令惯了,当下也没有犹豫,依命行事。 “都在吵什么!” 镇副被吵醒,很不高兴地吼问道。 卫晏洵道:“禀报镇副,属下刚刚在林中练功,发现了赤突人的踪迹,他们将要携狼群夜袭!” “夜袭?!”镇副骇了一跳,随即又镇定下来,怒道,“你说夜袭就夜袭?深秋未至,还没到赤突人劫掠的时候,哪来的夜袭?!齐天麟,你平时爱出风头就罢了,现在竟敢越过我调兵了!谁给你的胆子!” 卫晏洵脸色一沉:“镇副!敌人将至,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若属下有罪,请镇副容后再整治我,现下请镇副下令出兵!否则再晚一点,兄弟们跟附近的村民都要被杀!明日一早,城门一开,赤突兵就会鱼贯而入,城中百姓也要遭殃!” 所有人都盯着镇副。 镇副指着卫晏洵,气得直哆嗦。 “你……你……你,危言耸听!来人,把齐天麟拉下去重打一百军棍!我要撸了你的队正之位!” 卫晏洵心里焦急,刚有人按上他的肩头,无边夜色里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狼吼一声接着一声,凶狠无比。 众兵慌了,镇副傻眼了。 镇副其实是贵族子弟,因为不学无术,家里人又想他有功名,便被送到这里做了个七品的镇副。再过两个月家中就会替他打点好关系,找个理由让他升官调回京城去。 眼见马上就要熬出头了,他怎么能折身在这里? 卫晏洵甩开肩上的手:“大家拿起武器,列阵!准备出击!” “是!” 镇副缓过神来,心已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 把兵派出去,谁来保护他? 他锵地从一个士兵手里抽出一口刀,高高举起来:“都不许去!谁敢去我就杀了谁!” 第59章 提拔 韩光焦急道:“可是,大人,附近的村落已经被入侵了!” 镇副咬牙:“几条贱命有什么打紧?谁叫他们要住这里的?听我命令!拿刀拿剑,弓箭架起来,围着我!全都不许动!敌来杀敌,狼来杀狼,我看谁敢逃跑!” 他一边说着,自己已经裹紧了铠甲,骑上了宝马。 来不及了。 卫晏洵神色一冷,夺过一把刀,空翻扑向镇副,刀光一扬,镇副便身首异处,一大团乌血荡开,腥气喷洒在每个人惊愕的脸上。 众兵震惊地杵在那儿。 卫晏洵揩过满脸的血污,跳回自己马上,举起了长枪。 “赤突人杀了镇副!兄弟们随我杀敌!为镇副报仇!” “用我平时教你们的,谁能杀了赤突人,我亲自上报你们的战功!杀!” 大家反应过来,纷纷举起手中武器。 “杀!!!” 卫晏洵熟知赤突人的战术,平常操练士兵的时候,也经常分出一拨来假扮赤突兵,每次都是真刀真枪,仿如身临沙场一般地演练,严苛无比。 再胆小软弱的兵卒,在强悍无比的战友并肩下,在一次又一次重复的演练下,也能催生出巨大的勇敢与力量,敢与山河较量,敢与天公试比高。 狼群被兵卒气壮山河的吼叫声吓得四散奔逃。剩下的赤突兵,他们也就当是半夜又被卫晏洵提拎起来,操练了一次。 当西北的天空泛出第一丝金光的时候,玉阳镇五百名戍卒取得了第一次大捷,守护了城池与百姓。 天亮后,镇将出城来查看,先为被狼群撕咬得支离破碎的镇副掉了两滴泪,然后手信一封,送去了大都督府,请求擢升齐天麟为镇副。 “齐天麟?” 洛重河读完了战报,又看镇将对齐天麟不吝辞藻地赞美,暗暗惊奇。 “不到两月,竟能将玉阳镇的战力提升至此?” “是啊护军,这五百兵士歼灭了赤突近两千人,剩下的贼寇也都负伤逃窜。战役虽小,但这样一面倒的胜利我们已许久不见了。” 当年北征失败之后,文武官员被祯和帝清洗了一遍,大靖养精蓄锐十年,国力已经恢复过来,但对于边防困境依然有心无力。 如今将才凋零,能领几千一万的武官居多,能领数万乃至十万以上兵将的已经寥寥无几,他洛重河算其中一个;而能领几百非精锐兵卒还能以少胜多的人才,洛重河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他默默想了半晌,最终指节在案上敲定。 “传齐天麟来,我见见他。” 定北都督府掌西北十三州军政,直面赤突人的袭击。如今大都督的位子空置,领长史之职的洛护军便代主府政,他的话,便如大都督的命令一样军令如山,眨眼飞渡到玉阳镇。 对卫晏洵而言,这既在意料之外,又觉是情理之中。 洛重河他认得,曾是前镇国大将军岳楼飞的义子。后来他为了仕途参与进党争之中,背叛了一心忠君的岳楼飞,因此被岳楼飞逐出去,断绝了关系。 尽管如此,岳楼飞亲传的武艺、兵法还有报国之心,洛重河通通都有。 前世这个时候,洛重河已经旧伤缠身,无法再领兵,因此回到永章领了个闲散的官职。 这一世他仍在,大抵朝廷真的无良将可用,他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坚持镇守在这里。 卫晏洵去见了他。 洛重河今年三十八岁,有一副武将常见的颀长魁梧的体魄,穿着一件家常的赭色圆领袍,小腹微凸,低头看着沙盘的时候,一道深深的褶痕贯穿眉心。 “属下参见护军。” “嗯。” 洛重河抬头,看了几眼,视线在他的肩背、手脚上转过,忽然转身,出掌往兵器架上隔空一打,一杆刚重近百斤的方天画戟蓦然飞起,划过三丈高,在卫晏洵头顶落下来。 卫晏洵抬手接住,长戟哐哐舞了几下,镇落在地上,院中的鸟儿猛然惊起,扑腾着飞走了。 洛重河道:“练一段,我看看。” 此时正好有轻风渐起,卫晏洵抬脚一踢,方天画戟打着旋儿飞扬起来,骤然卷起狂风,如有无形的水流卷动落叶,将它们送至戟口之下,卫晏洵左右手交替掀动画戟,落叶片片一分为二。 练完最后一招,他将长杆背在身后猛然一挥,迅风含刃,侧边一排杜仲下,无数泛着银光的蛛丝应声而断,抖落了半面树冠。 洛重河负手看着,微微点头,又向他招手。 “你来。” 卫晏洵走到沙盘边上,听洛重河道:“我给你三百兵士,三天粮草,你要如何破这个局?” 卫晏洵纵观沙盘,只见敌方旌旗浩浩,人多势众,而己方困于山岗之上,三面被围,留下一面,却是通往荒无人烟的沙地。 若率兵从这一条路逃走,不但士气与斗志会溃散,不超七日,他们就要死在荒漠里。 卫晏洵不慌不忙地,把一个小旗,插在当中一个位置。 “我方弱势在人少,优势则在位置,占据了山头,既能令敌人不敢轻易进攻,又能便于我方观察敌军动向。” “第一日,我会用马蹄拉动绳索,动摇山林树木,扰乱敌人,并借这个动静埋设好陷阱;第二日,所有粮袋倒出粮草,装满土堆在河道上,致下游断流。” “这三日,我军不起灶,而将粮米埋在土中焖熟,以土道散烟。敌军不见烟火,必当以为我军无粮可继,而军马断水,要速战速决,他们必定会选择放火烧山。” “我军藏于山涧中,待山火蔓延,借着烟雾遮掩逃出山谷,绕到此处藏身。等大火熄灭,敌军上山清查,前面的人有陷阱相候,后面的人由我军从后方突袭,以三叉阵粉碎敌军阵型,再逐片击杀。” 洛重河缓缓点头:“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兵书。” “为何从军?” “男儿志在四方,建功立业,精忠报国。” “很好!” 洛重河重重拍了拍他的肩,似把重负挪到了他的肩上。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定北军七品武骑尉,平时演兵,战时领军,位同副将!” 卫晏洵抱拳领命。 “谢护军提拔!” 洛重河点头,忽然喊人:“崔澎!崔湃!” 卫晏洵愕然转头,便看见他曾经最得力的两个手下从门外走了进来。 第60章 逢故 “崔澎!崔湃!” 卫晏洵愕然转头,便看见他曾经最得力的两个手下,从门外走了进来。 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布袍,外罩武官铠甲,看样式已经是六品骁骑尉。 崔湃还是那副老样子,年轻气盛,眉眼间透着一股桀骜。 而崔澎…… 他却是好多年不见了。 卫晏洵眼底滚烫,烫得他几乎要掉下泪珠来。 祯和三十二年,他奉旨靖边,与他新婚不久的姜云如要来找他,路上遇刺,崔澎为了保护定王妃安全,长眠于那场刺杀之下,他家中的贤妻稚女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现在的他,却活生生地站在跟前,大方,稳重,躬身一礼,便成了前世那个二十八岁的他。 “属下见过王爷。” …… “属下见过护军。” 卫晏洵回过神来,忍下心里的酸楚与激动,假装不认识地与他们二人互相见过。 “这是新晋封的武骑尉,你们二人带他去营中熟悉熟悉。” “是!” 三人一道出门来,崔湃把手背在身后,率先打量了卫晏洵几眼,道:“你就是那个奇袭了赤突兵的人?我们都听说了,才当了两个月的新兵蛋子,就能进到大都督府来,晋升够快的啊。” 他眼角飘着不服,话里含着挑衅。 崔湃从来都是这么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上辈子虽把他调教得略稳重了些,但骨子里的不驯一直都在。 但卫晏洵并不觉冒犯,他们曾出生入死、同甘共苦度过无数劫,哪怕地位悬殊,一句情同手足却半点不为过。 他在心中暗笑,道:“没点真本事,也不能叫护军看到。小崔大人不信,我们可以去校场痛痛快快打一场。” 崔湃是直脾气,若拐弯抹角地跟他打机锋,他定会心生厌恶;可你若真刀真枪跟他来一场,他反而会觉爽利。只要能让他服气,他亦会敬重有真本事的人。 果然他闻言,眉头微微挑起,眉心松了一点:“这可是你说的,我……” 崔澎一掌拍在他头上,训道:“人家初来乍到,你就要跟人家打架,这是你该有的礼数教养?” 训完,他反过来对卫晏洵表露歉意:“舍弟无状,叫你见笑了,齐兄弟,你不要放在心上。” 卫晏洵回以一笑:“无妨,其实我亦想领教一下二位的风采,毕竟往后要在一个军营里共事,彼此了解熟悉,才能配合默契。” 是这个道理。 崔澎不是那等扭捏优柔之人,听卫晏洵这么说,便也笑了,抬起手来:“那就请。” 再次踏上定北军营地的校场,卫晏洵仿佛听到了它的呼唤,无形的气从场地的灰土之下喷薄而出,吸流进他的两肋之间。 熟悉的沧湟城,苍茫的天祝岭,还有一望无边的银灰色天穹,这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前世羚甲加身、号令群雄的定王,变回了遨游在西北群山之巅的雄鹰。 崔澎崔湃挥起刀剑向他冲来,他像以往无数次演习练武一般,毫无余地地,又不急于取胜地,把这两兄弟的功夫从左手右手、左足右足,再到肩腰背腹,各个方面全部试了一遍。 他武功不及前世,因此对付起这两兄弟也稍有吃力,因此这一架打得可谓是酣畅淋漓。打到最后,三个人已经分不清谁打谁了,崔澎崔湃竟也互相挥起拳头来。 他们累躺在校场上,全出了一身汗,这一架打下来,彼此服气,卫晏洵与他们关系一下子亲近起来。 “崔兄,崔弟,你们二人是如何来这的?” 崔澎知无不言:“我们两个是八年前一起进的军营,最开始年纪小,连城门都守不得,只是每日操练,习武,后来才上了前线。立了一点小军功,护军错爱,便把我们兄弟调到身边历练调教。” 卫晏洵暗自点头。 前世他初入军营时,崔澎崔湃并不知他的身份,只是出于年龄相仿且性情相投,便与他十分亲厚。而他也觉得这兄弟两人是可造之才,后来自己开始领兵之后,就把他们二人提为心腹。 “你呢,齐兄弟,你怎么会投军来?” 卫晏洵仰头望天,拿起酒囊畅饮一口,带着日光热意的酒水洒进衣襟里,洇深了一片,仿佛有谁在他心口落了泪。 “我,有债要讨,有恨要报。” 出口的言语无风无浪,但细听之下,却能听出其中的咬牙切齿,仿佛已把仇人含在口中,啖其肉啮其骨。 崔澎虽是武夫,但心思细腻。第一眼见到卫晏洵的时候,便觉得他眉宇间始终萦绕着一缕郁气,哪怕脸上在笑,郁气亦挥之不去。 如此沧桑与悲恨的底色,崔澎只在一个全家被赤突人屠尽的士兵脸上见到过。 他也是贫苦人家出身,自然能明白老百姓的苦楚。 于是把手按在卫晏洵肩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卫晏洵一笑:“不说别的,今日遇到你们,我很高兴。崔兄,崔弟,可愿意跟我喝一杯?” “那是自然!”崔澎笑道,“就当是给齐兄弟的接风宴了!” 兴许是因为终于有熟识的人回到了自己身边,卫晏洵紧缩的心放开了一些,放纵自己与前世的兄弟痛饮了一场。一番推杯换盏之后,三人惺惺相惜,崔湃更是直呼自己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既然是亲兄弟,说话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卫晏洵半醉半醒地给他们俩挑毛病: “崔澎兄,你本性周全,柔中带刚,而刀法不适合你,你该使剑。你从前用剑不就很好,怎么这辈子反而改用刀了?不行不行,你换了来……” “还有崔湃,你性格太莽,以致耳目不够聪敏,敌人从背后偷袭你算计你怎么办?你该学学你哥……” 三人都醉得厉害,谁也没计较到他说的“上辈子”三个字。 崔湃醉醺醺地扶着他的胳膊,不服气道:“你别光说我,我可发现了,你武功虽然不错,但是,左手不行……哈哈哈,你输了!快喝!” 卫晏洵端起酒坛,咕咚咕咚地往下灌,最后坛子一摔,三人横七竖八地醉倒,一夜无话。 第61章 南行 扬州城。 乔大宝的绸缎铺终于开业,因为浅灵出钱给她开的,所以很舍得花钱。位置选在了最好的地段,铺子没那么大,但装潢下了大手笔,里面卖的料子也都是十里八乡难寻对手的好料子,定价也合适,不愁客源。 乔大宝穿起了红艳艳的绸缎衫子,团花暗纹配上金灿灿的铜钱元宝刺绣,配上两腮甜到心里的酒窝,整个人浑似财神婆一样,喜气洋洋,站在门前大大方方地接受街坊邻居的祝贺,再热热闹闹地请人进门看布。 陈小娥却没那么高兴,反而拉着浅灵在一旁训话: “又是丝线,又是织房,又是染坊,这么烧钱败家,你也任她瞎胡闹?真要开铺子,还不如开间食肆,事儿没那么多,我来下厨还能少给一份工钱呢!” 浅灵没敢说让她下厨只怕要亏得血本无归的大实话,只道:“娘,铺子都开了,您就别跟大宝唱反调了,您不想把铺子做好吗?” 陈小娥往她额上用力一点,气呼呼道:“谁说我不好好做的,我这不气你们嘛!一个个的,主意这么大,都不听我的话!嫌我老了呗!哼,我明明年轻又貌美,昨儿还有个白脸儿的后生勾搭我,喊我姐姐呢!” “不是的娘,大宝有主意是好事,她要是做不好,您就给她兜底;做得好,您就跟着她享清福嘛。娘是有福气的人,该少劳碌了。” “哼,你就是嫌我老了……” 为了做生意,乔大宝特意雇了两个女工,一个负责巧言卖布,一个负责量体裁衣。除此之外,还雇了一个令浅灵意想不到的人。 樊乐伏在笸箩上忙忙碌碌,把画了线的布一片一片裁下来,两指捏着针,一针一针地缝合,针脚那叫一个细密漂亮。 乔大宝指着他,对浅灵道:“那天我去看货,正好遇上他了,这冒失鬼正给人当苦力呢,笨手笨脚的,蹭坏了我一块最好最贵的料子。他怕赔钱,可劲儿给我道歉,千求万求把我求到他家,然后用弄坏的料子给我做了一身衣服,喏,就是我身上这套。” 乔大宝转了个圈,飘逸的裙摆荡开,裙摆上绣的锦鲤栩栩如生,仿佛在波澜中深浅游动。 浅灵点头赞赏:“好看。” “是吧!”乔大宝笑眯眯道,“我这个人呐,天生就是当掌柜的料,慧眼看出他的好手艺来。这手艺,换作在大的绸缎庄,一个月少说也得开五两银子,嘿嘿嘿,我一两半就把他拿下了……因为我告诉他,他要是跟着我干,我就许他白天也把祖母带在身边照顾。他一下子就答应了,我聪明吧?” 乔大宝摇头晃脑,得意得都快飞起来了。 浅灵无奈浅笑,然后道:“你的事好了,我也该跟你说件事,我打算去一趟南仡国,会有些日子不在扬州。” “啊?是茶行有事,还是你的私事?” “都有。” 乔大宝不是傻子,和她认识这么久,哪会不知道浅灵心里一直存着事,只是心里明白自己帮不上忙,也不想揭她伤疤,因此从来没过问。 她微微嘟着嘴问道:“你走了,扬州这边怎么办?” 浅灵道:“茶行传信快,事务在哪里都可以处置,至于府里,我也让人代管了。你如果有事,就写信给我,或者找给古月茶楼的掌柜唐镜,让他帮你。” 乔大宝低头嘟囔:“我能有什么事要找你,不是怕你又怎么怎么地嘛……” 嘟囔几句后,她又振作起来,拍着浅灵的胳膊道:“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是大东家了,肯定会顺顺利利的!” 浅灵颔首。 她一直记着姬殊白给的线索“附子椒”,而在华医案的卷宗上,也记录了案犯一家三口有过数次当试药人换取报酬的事迹。 为了心中困惑不再止步不前,南仡国之行一直在她的计划之中。 正好魁济在南仡有茶园,她可以以巡视茶园为由而去。 辞别了乔大宝和陈小娥,浅灵回府。 快到时,车夫突然停了下来,对她道:“姑娘,有个老人在墙外徘徊,好像是要上咱府。” 浅灵闻言,往车窗外看了眼,果见围墙之下有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耷拉着眼皮,抿着嘴巴。脚步往东走几步,又踱回来;下定决心后再走几步,然后还是踱回了原来的地方。 浅灵认出了人,喊道:“师父!” 此人正是传授浅灵医术、曾在扬州州署当过医学博士的老大夫付辛唯。 他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怕生。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了,还跟个新瓜蛋子一样害怕跟别人打交道,陌生人跟他说一句话,他都如惊弓之鸟,吓得半天不能吭声。 所以明明想上齐府找她,却又迟迟不敢找门房问话。 浅灵扶着他进府,亲手泡了他爱喝的茶叶,等把下人都挥退到门口后,才问道:“师父,您是不是有事找我?” 浅灵太了解他了。付辛唯这样的人,哪怕快要饿死,还得在心里琢磨无数遍向人讨饭吃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到别人家里去的,现在他肯定遇到了麻烦。 老头儿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低垂眼皮,整个人只有嘴皮子在微微地动: “朝廷下旨着太医院修大药典,把天下草药全部囊括在内。西南草木多杂,在录的却有限。所以朝廷召集了一批医官,送去西南采录草药,我就在名单中。” “名单上的人我都不认识,我不敢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听说你刚好要去南仡,能不能捎上为师一起?” 南仡是西南少数族聚居之地,亦是由少数族自行治理的藩国,不必向朝廷交纳赋税,但要受安南都护府监管,并且需每岁遣使至永章城贺岁纳贡。 那里亦是苗疆之地,盛行蛊医蛊药,蛊医还被南仡王奉为国医。 蛊医与汉人的医理并不相通,故同样的药草,药性药效在汉医与蛊医中各自一套说法,朝廷无法直接取用蛊医的药典,只好派汉人医士去采录。 负责领队的官员杨大人步程已经快到扬州,付辛唯马上就得去汇合,走投无路,这才找到浅灵帮忙。 浅灵清楚他的脾性,知他这是一辈子的毛病,改不了的,因此答应下来。 “师父勿烦忧,我与杨大人打个招呼,您届时坐我的马车。” 于是出发这日,魁济茶行的商队,与朝廷遣送汉医的队伍一起,彼此照应,往南仡国而去。 第62章 卢淞 浅灵带了刘娇、刘况、陈羽、陈信共四个管事,并护卫三十二名。 她把头发梳起来,作男儿打扮,以付辛唯的徒儿自居,并未让旁人知道自己魁济东家的身份。 付辛唯不善言辞,但名声是在外的。 医官队伍中,有个叫卢淞的年轻人似乎深耕医术不可自拔,频频跑来找他讨教。 付辛唯噤若寒蝉,浅灵只好替他答话。 一来二去,年轻人发现浅灵虽年纪青嫩,但竟也颇有见地,于是与她相熟起来。 卢淞看着二十五六岁,细长脸,肤色很白,长鼻小嘴,剑眉之下长了一双细眼睛,谈起医术来头头是道,所涉门类很是广博。 “盘龙针是我师父的独门针法?怎么你也会?” “独门针法?”浅灵微微一愣,“你师父是谁?” “家师是华氏医派大掌门柳愈。”卢淞脸色隐含悲痛,“可惜五年前,他遇到意外,死了。” “你师父是柳愈?” “是,你听过我师父?你的针法又是从谁那里学来的?” 浅灵没想到,世上竟还有华氏医派的传人尚存。 她顿了一回,道:“我娘名叫华明春。” “华明春?你是师叔的女儿?”卢淞惊讶不已,“我从前便听师父说过,他有个师妹,以医治筋骨见长,二十八岁就只身北上给边关将士治伤,一去就是几十年。原来你竟是她的女儿!这么说,你还是我师妹了?” 他上下看了浅灵几眼,又觉年龄不太对。 华明春该快六十岁了吧,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女儿?说是孙女还合适些。 “师叔现在还好么?” 浅灵摇了摇头。 “过身了。” 卢淞沉默下来。良久,安抚道:“莫要伤心,以后有师兄在,我会护着你的。” 因为知道了这一层关系,接下来途中,卢淞待她更加亲厚,真把她当成了亲妹子一样,处处关照。 浅灵向来温吞,不习惯关系拉近得这么快,卢淞却道: “我是孤儿,师父便如我的再生父母,华氏灭门后,我便无亲无故了。你是师叔的女儿,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看顾你看顾谁?” 浅灵不知该说什么,便任由他去。 目的地渐近,转眼汉医队伍便进入了南仡辖内。 南仡地形复杂,山地纵横,水流湍急,百姓主要以耕田和放牧营生,种类繁多的山货亦是他们重要的财源。 但复杂的地形也同样带来了复杂的气候,对山赖以生存的南仡百姓,一旦遇上天灾,便是一场塌天浩劫。 路过城池的时候,便见饿殍遍野,流民一个个瘦骨嶙峋,脸颊眼眶深陷,几乎已成了一把骨头,有的人正趴在地上挖草根往嘴里塞。 浅灵记起,今岁南仡确实发生了一场大洪灾,不少路和农田被冲塌,山地亦发生了多起严重的泥流,几乎把庄稼毁了个干净。 虽然朝廷并不向南仡收取赋税,但发生这样的事,也很迅速地拨了赈灾的银粮下来。 然而,以道上所见惨样,似乎并未救济好。是钱粮不够,还是南仡的官府失职? 齐瑞津生前给魁济茶行留了一道规矩,便是每逢荒年要参与赈济,给当地百姓施粥赠被。于是她使了一个叫陆方的护卫去茶园问询情况。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南仡的百姓看他们的目光不甚友善。 当晚,一干汉医入住了南仡官府安排的园舍,隔天所有医士便拄着竹杖,进山采药。 此处山高,从山脚一眼望不到山顶,不同高处有不同类的草种木种,高低错落,应接不暇。 南仡官府配了几个经验丰富的药农随同他们一起,一种种给他们介绍。 浅灵问一个药农:“这里有没有一种叫附子椒的野藤?” 药农愣了一下,道:“有的,要往上再走走。” 浅灵把两个驱虫蛇的香囊挂在付辛唯腰间,让一个护卫远远看着他,自己则跟着药农爬高上了半山腰。 绕了半圈,最后药农指着一株细小的藤子道:“就是这个。” 所谓的附子椒,其实长得很不起眼,一大丛长而乱的褐色细藤缠绕成一团,攀附在山壁无光的角落里,稍不注意很容易发现不了。 浅灵问了一句:“手可以碰吗?” “可以的。” 药农扯了一把,用剪子剪下一段给她看。 附子椒的藤子不及手指粗,上面结着小小的圆粒,跟花椒倒有些像。 浅灵摸了摸,又嗅了一回,问道:“此物有什么功效?” “啊?”药农又是一愣,然后挠着头道,“御、御寒吧,冷了可以喝一点附子椒汤;有的人会把籽磨成粉,炒菜加一点,当香料用。不过都用得少,这东西味道太烈,没几个人受得住。” 浅灵点点头,向他道了谢,把附子椒放进了竹篓里,然后拿出手札,记录与附子椒共生共长的草木。 万物相生相克,这么大一座山,找到与附子椒相克的东西,也不是不可能。 “不许动!那东西是我们的!” 不远处突然传来激烈的争执声,浅灵探身望了几眼,拄着竹杖循声走过去。 原来是卢淞在采摘药草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村民阻止了,言明这东西是他们要采摘的。 卢淞乃奉命而来,且南仡官府早就声明他们可以取用这座山上的所有东西,自然并不相让。 “此物长在山上,就这么一点,一看便是野生的,为何说这是你们的?我们乃奉帝令而来,为修大药典采集药草,州府没与你们说么?” 村民怒啐一口:“今年收成不好,我们村里一个个都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我一家七口人,就紧着这些药材换钱过日子。你们靖人自己吃饱喝足不算,连我们穷酸老百姓的救命钱也要抢么!” 浅灵怔住了。 南仡国已归顺大靖多年,按说他们也可以算是靖人,可言语之中,却透着对汉人的排斥、对大靖朝廷的不驯。 这是为何? 第63章 仇视 浅灵不了解政事,但耳闻过祯和帝下达的国策,他从上位之初,便十分重视与周边邦国、少数族的关系,这些年待南仡国不薄。而南仡王也很敬重祯和帝,如何到了生民这一层,便如此排斥汉人? 卢淞还在试图跟村民讲道理:“我也是穷苦老百姓出身,我们编纂药典,也是为了精进医术,以后让更多老百姓能得到医治。我不多摘,只取一株,其余我们一概不碰,可行?” “不行!你们汉医只治你们汉人的病,我们南仡的药草,却得救我们南仡人的命!你敢拿走我们救命的东西,我就跟你们拼了!” 冷不防他们动了手,推了卢淞一把,卢淞没站稳,后退了几步后就往坡下倒。 这里是山上,摔下去,不死也要重伤。 浅灵眼疾手快把竹杖掷过去,横刺进一个树洞里。卢淞往下滚了几滚,正好被拦住了。 两个村民见状,一扭头割走了药草,匆匆跑了。 浅灵从坡上溜下,停在卢淞身边,把他拉了起来。 “没事吧?” 卢淞呸掉嘴里的草泥,掸了掸衣服:“无事。只是没想到,他们竟会这么仇视汉人。” “该与杨大人说一声。”浅灵提醒道。 卢淞点点头。 他们人微言轻,这些事只能让当官的出面调度,况且这本不是小事。 不知杨大人后来如何处置事端,只知道这天过后,他们再未在山中看到附近的村民,医士们采摘了药材回来,一一识别记录。 浅灵隐约觉得杨大人处事的法子可能失了妥当,只是没立场干涉,便另外派了人去安南都护府打听南仡的情形。 这夜洗漱过后,她拿出了药杵,把附子椒的籽捋到石臼中,杵成了粉末。 她双手撑脸,静静盯看着,若有所思。 依药农所言,此物无毒,也极少有人会用这种,那华医案跟这个真的会有关系么? 她想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用一根筷子少少蘸了一点,纳入口中。 入口初时只觉有点辛辣,谁知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舌尖便似冒出了一团火,火势盛大,下一息立刻窜到舌根,再顺着舌根烧进喉咙,又烧到了腹中。 浅灵感觉自己浑身浴火,体内流动的鲜血都化作了汗,淋漓地从每一寸肌肤里渗出来,仿佛被埋身于沙漠之下,烈日炙烤她,热砂吸干她,痛苦得几乎要死去。 桌上的东西被她撞到,叮叮当当摔在地上,但她顾不上,跌跌撞撞喝光了壶中的凉水,却是杯水车薪,她未能得到丝毫缓解。 最后,她索性冲出了园舍,纵身跳进了河水中,生生把自己浸泡了十余度,那股子要命的劲头,才渐渐越了过去。 她泡在水中喘息,无力地摸出一枚针来,替自己扎针散劲。 “你在水里做什么?快上来!” 卢淞不知从哪拿来一根长长的竹竿,叫浅灵握着一端,把她拉上了岸。 浅灵衣袍完整,就是浑身浸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有点狼狈。 卢淞比她大了许多,只当她年幼顽皮,便训道:“如今还在汛期,不可掉以轻心。这条河以前淹死过一个年轻的朝廷命官,危险得很,你怎么可以下去?” 浅灵手扶着额,有气无力道:“草率了。” 药农说能入口,她才想亲自试一试,谁能料到差点去了半条命。 难道华氏在案犯身上发现的毒,癫狂、难以自控之处的药力,便来自于这味附子椒? 可另外的症状又是什么药物造成的呢? 浅灵呆呆坐着,忽然问:“有什么毒药,可以令衰老之人勃发千钧之力,令懦善之人产生杀戮欲念,令理智之人失去自控之能,暴走屠杀之后,又会筋脉尽断,血尽而死呢?” 卢淞一愣:“还有这种东西?” 浅灵歪头看他一眼。 他竟没怀疑过华医案的真相? 想想也是,若非自己拿到了医案还有卷宗,只怕她也会以为信服了官府那一套说法,以为华氏十余口都毙命于得了恐水症的案犯之手。 可事实是,案犯到华氏手上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死脉初现了。 倒是华氏的医案和草方里,逐渐确认了案犯一家三口并非因恐水症暴走,而皆系中毒。 但所中何毒一直没有定论,只在医案最后一页,出现了“虫种”二字。 然后华氏便迎来了那血色的一夜,所有人被一剑封喉。 浅灵本来不知“虫种”是什么意思,直到来到这里,才明白“虫种”是蛊医用词,案犯所中的毒,是蛊毒。 出处,便在她脚下这片土地上。 华氏正是因为窥探出了这点,才会招致杀身之祸。 浅灵目下还没有把这些告知于卢淞的打算,她谨慎惯了,又不够了解卢淞性情,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她无意透露出来。 “我在话本上看到的,随便问问而已。” 卢淞失笑:“话本上的故事不可信,你别被骗了。” “嗯。” 两人说完了话,各自回房。 浅灵才把湿透的衣服换下,穿上干爽的新衣,门便被敲响了。 是她派去茶园问话的护卫陆方回来了。 陆方满头大汗,喘着气道:“姑娘,我找到了覃管事,他说山洪过后,他第一时间便拨了银钱买米赈济灾民,可不知怎么,南仡的小朝廷迟迟没有放粮。后来,城中逐渐有了流言,说南仡国库已经掏空上贡到永章城了。南仡百姓因此砸了茶园,覃掌柜现已躲到了茶山里不敢出来。” 浅灵愕然道:“发生这样的事,他为何不传信给我?朝廷下放了钱粮,安南都护府难道没有发放?” 陆方道:“覃管事说他写了不下二十封信,给您,给邻近的店铺,可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他也向安南都护府禀报了此事,但从始至终,大都护没有任何举措。” “他说,南仡百姓戾气重,对汉人怨恨愈深,让姑娘赶紧离开这里,去永章城汇报赈灾银被吞的事!”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杂乱的人声,有一道粗犷的人声喊道: “把所有汉人都给我抓起来!” 第64章 造反 午夜时分,园舍骤然闯进数百壮汉。 他们衣着堪称朴素,只是一群草莽之辈,表情却异常凶狠,火把映在他们眼中,如熊熊怒火。 所有汉医,连着浅灵带来的人,都被抓了起来,五花大绑。一个穿着中衣的男人被人倒提着腿拖出来,扔在领头人面前。 “赵大哥,这就是那个汉人狗官!” 被拖出来的,正是杨大人。 他趴在地上,指着他们,又惊又怒地斥骂道:“你们这些蛮人,竟敢对本官无礼!本、本官要上奏朝廷,治你们死罪!” 那个被叫赵大哥的领头壮汉一脚踹在他心口,拿他当死鱼一样在脚下碾了又碾。 杨大人身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中衣,他咿哇乱叫着,很快就又挨了几记拳脚,拳拳入肉,浅灵离得远都能听到骨头嘎嗒的声音。 刘娇和刘况都吓到了,却执着地把浅灵挡在身后。 “老子今天还就不怕了!”赵克刚恶狠狠道,“狗皇帝不把我们当人,我们就反给他看!” “你,把我的信送到王宫门前,告诉王上,我给他三日时间,要么他自己主动反了大靖,要么我就在寨前把这群汉人全部杀光,要他不得不反!让他选吧!” 王宫。 这几年来,南仡王的身子大不如前,政务逐渐都交给了王世子尹泰处置,自己则窝在宫里颐养天年,听听凤箫,逗逗鸟儿,万事不用操心,过得像个平常的富家翁一样自在。 而王世子也是个可靠的,国中有了什么事、政务如何处置,他都会一一报给南仡王知道。倒是南仡王自己惫懒,尹泰送的折子他早就不看了。 此时尹泰正在南仡王的寝宫里,温良无害地给他汇报: “父王放心,虽然此次山洪损失很大,但儿子已经及时筹措了粮布,把灾民都安置妥当了,新家在建,新苗子也在长,明年一定会有好收成!” 南仡王欣慰地看着自己儿子,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很好,你越来越能干了,父王把社稷交给你,很放心。” 尹泰低头浅笑:“父王过奖了,儿子都是跟您学的。” 南仡王笑看着他,渐渐地,眉头拧了起来。 “这一次,朝廷还是没送赈灾银?” 尹泰脸上浮现愁色,摇头:“并无。” “唉!” 南仡王长长叹息,目光失落无比。 “圣上当初多重视我们啊,若非有他,为父还不能一统整个南仡。我平定内乱后,带着最好的仪仗和最珍贵的贡品前往永章,向大靖称臣。圣上封我为王,允我独立治理邦国,免我赋税,逢灾荒年,必慷慨相助,帮南仡度过难关。” “可如今,大抵是觉得稳住我们了,又或者是因为,大靖国力不比从前,五年了,一次也未过问理会南仡的天灾。朝廷待我们的心,到底还是变了。” 尹泰垂头默默听着,安抚道:“父王莫忧,南仡人勤劳勇敢,朝廷不与抚恤,我们自力更生,也能国泰民安。” “为父信你!” 南仡王注视着他的目光充满了信赖。 这是他最得意的儿子,他上了年纪之后,便生了惫懒之心,若非有世子顶上来,这一国的事务还不知该如何处置。 尹泰孺慕一笑,余光瞥见寝宫门外杵了个人影,便含笑告退。 “父王您歇着,儿子去前朝处理政事了。” “去吧。” 尹泰出了寝宫,笑容渐渐收起。 心腹孙令彪跑到他跟前,焦急道: “世子,大事不妙,昨日黑水寨有个叫赵克刚的领着六寨起义了,把朝廷下派的汉医全部抓了起来,说要逼大王造反!” “什么?!” 尹泰连忙把信夺过,一目十行看完,心口狠跳起来。 他是打算反,但现在还没到跟大靖反目的时候! 这些该死的贱民,受一点委屈就要起义,毁他大计,真是反了天了! 尹泰一把捏皱了信件,冷哼道:“小小刁民,不足为虑。传令下去,命张炳还有虎威将军领两千兵将前去劝降,务必让他们把汉医一个不少地放出来。” 黑水寨其实是一个村落,只是因为山多地少,河水纵横,山下种田,村民们大多在山上起屋安家。 浅灵与所有汉医一起,被捆成一串,押上山寨,丢进一个黑黢黢的山洞里。洞门口被两个穿着破背褡的男子持着鱼叉守住,走过路过的村民,都会向他们投来一记怨恨的眼神。 医官们都还没缓过劲儿来,不知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又听赵克刚说要杀他们,不免惶惶然,悲愤之情难以抑制。 “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抓我们?我们只是奉旨行事采个药而已啊!” “他们说他们要造反,为什么?朝廷一不向他们收取赋税,二不征发南仡过徭役,他们不能安居乐业,那是南仡王治国无方,与我们何干!” “吵什么吵!” 看守的汉子不耐烦地走进来,一叉子刺进说话的医官腿上。 医官惨叫一声,拖着血流不止的腿爬到里面。其余人噤若寒蝉,披头散发的杨大人更是躲在人后,惊恐地把头埋了下去。 汉子施了威风,啐了一口,转身又出去了。 付辛唯年纪大了,被这么一惊吓,身体瘫软地倒下来。 浅灵扶着他,劝慰道:“师父别慌,官府不会不管我们的。” 付辛唯叹了一口,低声道:“我这把年纪,活到几岁算几岁,已经无所谓了;倒是你,还这么年轻,却被我拖累了。” 他深悔自己一时胆怯,让浅灵陪自己来这里了,心中深深自责。 付辛唯年轻时因为性情缘故,婚事上屡屡碰壁,最后便干脆孤身一人,一直到老。一辈子就收了这么个徒儿,可以说是看着浅灵长大的,没有儿女绕膝的遗憾都让浅灵给他补足了。 他虽然害臊把疼爱喜欢说出口,但每每来齐府,一路上看到了什么饴糖、泥人、陶塑等等小玩意儿,总会带一点儿揣在衣袖中给浅灵,传授医术也毫不藏私。 浅灵并非草木,自然也明白付辛唯的好,便安抚道:“没有的事,师父,我是自己要来的。” 她看看日头,估算了一下时间,想着南仡王的人应该快到了。 果然,不多时,山下便响起兵马威武的声音。 张炳在兵马阵前高声喊道: “赵克刚!你以下犯上,侮辱朝廷命官,你可知罪?!快快束手就擒,把人放了,本官可向王上求情,饶你不死,饶黑水寨不灭!” 赵克刚道:“我已说过了!除了大王,我谁也不见!要么他举兵反了靖廷,要么我杀了这群汉人!想劝降我,做梦!” 第65章 决心 “赵克刚!想想你的妻儿父母!你再执迷不悟,连他们也要跟你一起遭殃!” 赵克刚激动起来,高声嘶喊道: “我娘死了!饿死的!去年的粮食所剩无几,今年的庄稼又全毁了,你告诉我,这个冬天我们该怎么过!因为山洪,我们黎民百姓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朝廷还要榨我们的血肉!我不反,叫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的婆娘和孩子怎么活下去!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就是!让我们怎么活!” “汉人走狗!反正我们活不下去了,你尽管让你的兵马冲上来,我们把这些汉人一个个剥皮抽筋,从山上扔下去喂野狗!” “对!扔下去!” “没错!” 赵克刚正值壮年,平时又是能耐讲义气的人,在十里八乡中名望甚高。本来众人恨归恨,没有一个敢站出来领头,但他一举反旗,村村寨寨里的人也登时大胆起来,跟着他摇旗呐喊,无惧生死。 张炳劝降无果,也不敢进兵。这一群堪比亡命之徒,惹急了他们真的把汉医全杀掉,他这一行便白来了。 于是只好撤兵回宫,如实回禀了尹泰。 “世子,百姓们也的确艰难,眼下只有给钱粮赈济,才能将他们安抚住。”张炳委婉道。 尹泰心中气结。 他何尝不知道要给钱,但朝廷发放的赈灾银已经被他用了,国库也不充裕,给了黑水寨钱,其他的村落也要给,他如何拿得出这许多! 尹泰手指敲了敲桌子,吩咐下人道:“使人快马加鞭,把事情告知于窦大都护,让他快点想办法!” 吞吃赈灾款的事,也有窦大都护的一份,就算要掏钱,岂能只有他一人大出血! 当然,还有另一个人也有份。 尹泰去了书房,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信,交给心腹手下。 “即刻送到后夏那个人手里,不得有误!” 是那个人把自己拉下水的,这几年属他用钱最多,坏事临头,怎能不让他也分担一份? 信使分头行动,率先拿到信件的,是安南大都护窦雄。 窦雄曾经当京官的时候,只是鸿胪寺一个七品小官。年少登基、被外戚挟制的祯和帝为了培养自己的人手,相中了他,把他提拔起来。随着祯和帝一点点将大权收归到自己手中,窦雄也一步步高升。 后来南仡国称臣归附,祯和帝便进一步把他提拔为二品大员,放到南方来做了安南大都护,抚慰诸蕃。 他身世平凡,若是没有祯和帝的赏识,可能一辈子都在五六品中徘徊,永远翻不了身,祯和帝是他的伯乐。 只是,他这匹千里马后来做了些对不起伯乐的事。 他曾经日夜彷徨后悔过,但之后多年的相安无事和习以为常,让他越来越大胆,把那点愧悔抛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此刻,信件落在窦雄手中时,把他埋藏在深处的愧悔再次唤醒了。 窦雄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高呼:“陛下!我对不起您啊!” 安南大都护的权力太大了,几乎是南仡沟通靖地的桥梁,他有兵有权,在西南这一块地方一家独大。靖地与南仡国来来往往的钱货,都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经过,伸手捋一捋,便能捋下一堆金银。 他很难不动心。 他最开始,也只是吃一吃钱财而已,绝无祸害江山之心。 但是后夏那个人来,拿住了他要命的罪证,以此威胁自己,把西南的所有异动全部隐瞒下来,只告诉朝廷一个祯和帝想看到的南仡国。 他也不想辜负祯和帝,但被逼到了绝路,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 “尔乃朕之左膀右臂,朕把西南交给你,很放心。” 回想起祯和帝对自己的宠信隆恩,窦雄羞愧得几乎快要死去。 但愧悔很快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他害怕,事情败露之后,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他的钱财,他的权力,他的荣耀,通通都会被祯和帝收回。 可他好不容易爬到今天的位置,岂能又跌回谷底? 不行! 南仡叛乱的消息,必须牢牢捂住! 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永远记得祯和帝的恩情,但他也得活命。 窦雄爬起来,连声唤来人。 “把住所有陆路水路关口,拦截一切关于南仡的消息!” 窦雄一声令下,所有关口皆被重兵牢牢守住,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陆方马上就要出城,却眼睁睁地看着城门在自己面前合上,三道门,一道接着一道,隔绝了墙外的土地,士兵矛戟交叉,严防死守,成了第四道门。 陆方猛一拳捶在膝上。 还是晚了一步! 怎么办?姑娘让他报信,可他出不去怎么办? 尹泰再次派张炳来到黑水寨前,这次没有重兵包围,只有一担担的米粮,诱使赵克刚开寨放人。 没想到赵克刚真的是把硬骨头,果腹的粮米就在眼前,他硬是寸步不让: “明天!如果不见大王举起反旗,我就把这些汉人杀得一个不留!” “岂有此理!” 尹泰一掌拍在案上,气得胸口起伏。 “我堂堂王世子,竟然要受一个乡野村夫威胁!简直奇耻大辱!” “世子,这可如何是好?那位……”张炳用手指指了指北边的方向,“他的大事,还没筹谋完备,现在还不能跟朝廷反目。我们做的事太费银钱了,还得靠靖廷发下来的救济银抵上呢。靖帝雄才大略,把国家治理得国富民强,我们如今,没有丝毫能与之相抗的胜算呐!” “我知道!”尹泰踱着步,咬牙切齿,“我知道还不能!” 他突然止住脚步,眼底闪过杀意。 “世子!都护府有信!” 尹泰读完信,一丝冷酷的笑意浮上了嘴角。 果然,窦大都护与他想的一样。 就算能把那群汉医救出来,他们十有八九也知道了南仡民乱的缘故,回去一说,朝廷必要派人下来查,到时他、窦大都护全都要完蛋,甚至连与后夏那个人一起秘密筹备的事情也要被挖出来。 所以,汉医不能活。 那群犯上作乱的黑水寨老百姓,也不能活。 索性,一起杀掉。 到时朝廷追究,只推说是医官与村民起了冲突,发生意外了。他亲自去永章城负荆请罪,朝廷总不会因为几个医官就记怪自己。 他下定了决心,即刻把心腹叫到跟前,低声吩咐了下去。 第66章 赌 医官们在山上度过了几日,见官府始终拿反民没办法,气氛一日胜一日绝望惨淡。 挨饿受冻几日,大家精神都渐渐不济,幸而都是大夫,互相扎了辟谷针,才能支撑下去。 但是,官府再不与黑水寨做个了结,他们恐怕也活不过明日了。 刘娇挪了挪位置,靠近浅灵低声问:“姑娘,路探得如何了?” 浅灵道:“差不多了。” 浅灵年纪小,又是女子,村民并没有太为难她,偶尔会允许她出入,她就趁机摸索出逃的山路。 “我再出去一次,今晚把守卫放倒,我们就逃出去。” 她再次顺利地从山洞里出来,穿过林子,沿着去山后的路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嗅觉灵敏,闻得出林中漂浮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是昨日还没有的。 她细细嗅了几下,仰头的瞬间,一点黏腻滴在了她的额上。 熟悉的气味窜入鼻中,浅灵心神涣散,仿佛重又置身回十年前那场大火中,桐油燃烧的味道,皮肉焦炙的味道,她不想闻,更不愿意闻,可那种刺鼻的、死亡的味道无孔不入。 她双腿一晃,跌坐下来,这一刻前尘往事卷土而来,重重叠叠挤在脑海中,排山倒海,在身体里搅扰着,一种欲呕的恶感涌上心头。 “姐姐!” 一个五六岁的女童跑过来,小手放在她肩上,皱着小眉头问:“姐姐,你怎么了?” 她是赵克刚的女儿,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十分可爱,只是因为饿肚子,小脸有些蜡黄。 浅灵重拾清明,看着女童,仿佛看到了当年井中的自己。 林子里漂浮的阴谋的味道,她也在这一刻洞悉了。 南仡王准备对他们下手了,为了守住自己国内的秘密,也不许他们这些汉医活着回到靖地。 今夜,这座山上的每一个人,都得死。 “哎哟,这是怎么了?” 赵克刚的妻子听到女儿的呼唤,便跑了过来,帮忙把浅灵扶起,上下打量着她,消瘦的脸上浮现一丝焦虑。 “姑娘,你是饿得没力气了吗?” 浅灵摇摇头:“我没事。” 她看了看日头,忽然道:“赵大嫂,可否劳烦你叫赵克刚过来?有件事,我要与你们说。” 赵大嫂愣了一回,有点疑惑,但还是没有耽误地去拉了丈夫过来。 “什么事?” 为着村里口粮的事,赵克刚几乎愁白了头发,眉心紧紧皱着一个川字。 浅灵逆光站着,与他面对着面,玉面清白,泛着不属于南仡国的的冷色。 “赵克刚,你至今都觉得是大靖皇帝吞了你们老百姓的血汗钱吗?” “难道不是?”赵克刚说起祯和帝便恨得牙痒痒,“南仡连年灾荒,百姓的赋税却一年比一年重,就因为王上每年要纳贡,你们皇帝吃进去的东西,全是南仡的民脂民膏!” 赵克刚确实有几分匹夫之勇,但终究是拘于乡野,知之甚少,轻易就能被唬弄。 “你只记得圣上让你们纳贡,可记不记得圣上也曾年年打开国库,放银为你们赈灾?” “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大靖皇帝觉得我们都是听话的狗儿了,小恩小惠都懒得给了,现在他只会剥削老百姓!” 浅灵问道:“从哪一年开始不发赈灾银的?” “五年前!” “又是从哪一年开始,你们的赋税加重了?” “三年前。” 浅灵想了想,问道:“这几年中,小朝廷的政务,可还是南仡王一力做主?” 一国赋税大计改动这么大,在最高处做决策的人不可能心里没底。 要么南仡王忽然学了那些昏聩君王,榨取民脂民膏供自己享乐,然后把锅甩给大靖皇帝来背; 要么,就是上头做主的,换了个人。 赵克刚有些微愣怔:“这几年,王上身体不好,国家大事都是世子说了算。” 浅灵道:“原来是他。” 赵克刚皱眉:“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们的王世子,要杀你们,因为你们让他敛财的事暴露了。” 她拽下一根树枝,递过去。 赵克刚狐疑地接过去看了几眼,瞧见枝叶上黏黏腻腻地糊着些什么,手指抹了一点,放到鼻下一闻。 “桐油!” 他丢开树枝,慌慌张张地在每一棵树下查看,到处摸摸,发现竟有一大片的树,全被浇了桐油,更多的还不知蔓延到哪里去。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克刚双目赤红,赵大嫂亦害怕得抱紧了女儿。 浅灵踢走那根枝子:“大靖皇帝从没有断过对南仡国的赈济,南仡每有灾荒,钱粮都是尽快送到了南仡,至于你们为何没有收到,你该去问尹泰。” “诸蕃向朝廷纳贡,是古来自有的惯例,但若我没有记错,你们南仡的贡品不过是几斤茶叶,特产的瓜果、布匹、乳品等物,纳这点贡,果真能掏空你们的国库?” “你知道尹泰为何要杀你们吗?” 赵克刚呆呆的,仿佛已然四分五裂。 “因为,若不是你们,我们不会知道赈灾银没有用到百姓身上;而我们知道了真相,尹泰也不会放我们活着离开南仡国。所以今晚,他会放火烧了整个黑水寨。” “我不信,我不信……” 赵克刚脚步踉跄地后退几步,立刻就要去喊村民,让他们全山搜寻,把所有沾了桐油的树全部砍掉。 他心中未必不明白这是徒劳,这么大的山,马上就要天黑,根本来不及,最佳的策略其实是马上离开。 但这是黑水寨人生活了几代人的家,他们的祖先都埋葬在这里,赵克刚像所有老乡一样,第一反应是拯救自己的家乡。 “赵克刚。” 浅灵叫住了他。 “打个赌,如果今晚尹泰没有烧山,我与所有医官任打任杀,悉听尊便;如果他烧了,你就要领全寨的人都听我命令,我可保黑水寨全村上下男女老少不至饿死,平安渡过这一关。” 第67章 重金买草 是夜,万籁俱寂。 黑水寨下,夜幕里突然冒出簇簇火光,黑衣人从箭囊中取出羽箭,在火把上烧燃,射了出去。 几点星火落进山林里,片刻就连成熊熊山火,夜空浑如白昼,红霞满天。 黑水寨里,满村数百人都杵在赵克刚家门前,捂着嘴哭泣,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世子……真的要我们死!” 以往大家都传尹泰勤政爱民,苦苦支撑着他们这个被盘剥的小国,谁能想到,造成南仡生灵涂炭,竟正是这个他们爱戴了许久的人。 赵克刚忍下心中痛苦,站起来向浅灵一拜:“求姑娘救命!” “求姑娘救命!” 村民异口同声,向她折腰。 浅灵道:“先下山吧。” 赵克刚已经连夜叫人开出了一条山路来,所有人拿湿布巾蒙着口鼻,一声不发地穿过浓烟火海,匆忙下山。 “所有人散开,每二三人一队成行,队与队间彼此拉开距离,既不能跟丢,也要互相装作不认识。” “陈羽,陈信,你们带四个人,平安把他们带到云山茶园,这是买米的银票。刘娇,刘况,带剩下的人跟着我。” 浅灵一一吩咐下去,然后对卢淞道:“师兄,劳你照顾好我师父,多谢了。” 她向卢淞拱手弯腰,卢淞连忙扶住她,道:“岳师妹,你我不必如此多礼,我会照顾好付老先生,你自己要当心。” “好。” 如今灾情未定,路上多的是灾民,他们这一行人虽多,但被分散开了,且个个都被烟火熏得蓬头垢面,衣衫潦草,与难民没什么两样,故并未引起大家注意。 连着几日脑袋伸在屠刀之下,昨夜更是险遭灭顶之灾,刘娇姐弟并护卫们这会儿还惊魂未定,浅灵却颇有闲情逸致地带他们换了南仡人的行头,然后去酒楼用饭。 大家饿了几天,狼吞虎咽,吃完了满满一桌的鱼肉。 吃完打了个饱嗝,刚好听见隔壁厢房有人正在说话: “欸,你听说了么?黑水寨那边起火了!大半夜烧起来的,一个人都没出来!” “那么大的味,谁没闻到?我听说,是那群汉人放的火,不小心放大了,自己都没能逃出来。心肠真是歹毒,竟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汉人就是这样,唯利是图,赵克刚说得对啊,王上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反了朝廷……” 无端又被扣了几顶帽子,刘娇刘况暗暗咬牙,又开始忧虑接下来的事,于是眼巴巴地盯着浅灵。 浅灵正喝着一碗桂花粥,咬一口小菜,吃一口米粥,文雅地咀嚼,简简单单一碗米粥被她吃出了玉液琼浆的感觉来,对隔壁的风言风语置若罔闻。 她这样气定神闲,手下们看着看着,也都平复下来,静待指令。 浅灵用完饭,用帕子轻轻揩嘴,刘娇问道:“姑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浅灵临窗,望着充满南仡风情的街景,犹带少女清甜的嗓音平缓如流风:“山火还要再烧几日,等火灭了,他们就该发现山中无人了,所以要抓紧行事。” “若没有猜错,安南都护府已经和南仡尹泰勾结在一起,各路关口被封锁,陆方报信应该失败了。” “我们得打开关口。” “这……”刘娇为难地皱起眉头道,“这恐怕办不到。” 刘娇三十多岁,是茶行里的老手了,曾几度领着弟弟代替齐瑞津来南仡国办事,对这里的官衙交错算得上熟悉,窦大都护如果出手了,是没有任何空子可钻的。 “办法我想,你们来做。” 刘娇姐弟对视一眼,同声应道:“姑娘尽管吩咐。” 浅灵说道:“刘娇,你帮我弄几张假文牒,然后去把王城最有名的客栈包下来;刘况,你带护卫们去乡野灾民间宣扬,说我们是后夏来的药商,要重金采买盘龙草,一两二十文,现货现结。” 一两二十文! 米都没这么贵啊! 尽管南仡缺粮,二十文也够买一斤半的米了!这要是在靖地,能买十斤! 东家却要拿这钱,买一堆草! 盘龙草的名字听着威武,其实就是一种形如盘龙的野草而已,在别的地方占点稀奇,在南仡却一点儿都不值钱,不当吃不当用,漫山遍野地生长,下场雨就能冒出一片来,开垦时得拔光烧掉,牛羊都不肯吃。 “姑娘,这……” 刘娇刘况的嘴都合不拢,他们也在茶行干了有些年头了,竟看不懂新东家在打什么主意。 浅灵没跟他们解释:“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按我说的去做。” 他们不知这跟当下的困境有什么干系,但山火拖延不了多久,于是咬咬牙,挺起胸膛去做。一个带了兄弟们去吆喝,一个跟浅灵一起,重金包了云来客栈,大摇大摆地住了进去。 灾民们都被拦在内城之外,城墙根下、杂草丛中、车马道上,四处可见他们横七竖八的身影,腐臭与汗臭味弥漫十里,连巡逻的官兵都不愿过来。 山洪过后,官府只设了几日粥棚,便不了了之。 灾民们吃不饱饭,冲垮的房屋、水淹的耕田,自也没有力气去重建,只能在道中漫无目的地行走,企图找到一点吃的,直至无力,便躺在地上等死。 墙根下,有抱着婴儿的妇人嘴里艰难地嚼着草叶,她已干瘦得没了奶水,孩子在她怀中微微出气,已经没力气哭了,妇人亲吻着孩子,声声呜咽。 刘况带人来宣布的时候,灾民们低头看着身边成片生长的盘龙草,以为耳朵幻听了。 有人回以冷笑,说有钱人又想了一出捉弄他们的把戏。 不管像不像骗局,为了活着总有人愿意去信。 抱着孩子的妇人第一个站起来,把孩子绑在胸前,自己找了个背篓,拔了整整一篓子,便一瘸一拐地进城。 有一个这么做了,便陆陆续续有其他人效仿,他们提着最后一口气,把如有千斤重的野草带到了云来客栈。 第68章 商机 云来客栈里空荡荡的,明光亮堂,洁净无尘,令污秽之人生怯不敢踏足。 一群高大威武的护卫矗立如山,守门神一样立作两列,中间放一张大方桌和一张太师椅,一个美貌少女就坐在太师椅上悠然品茗。 少女粉腮含雪,眉眼如画,艳赛桃花,穿着南仡流行的斜襟盘扣袍子,袍子是古朴的灰色,黑色的盘扣绕着纤细白嫩的脖颈围了一圈,从右衽伸下,颈下坠着几圈红红绿绿的珠串。 色愈朴素,显得她愈娇艳;色愈艳丽,显得她愈清雅。 她不用过分招摇的装扮,便足以令人一眼看出她的贵气。 妇人看到此景,呆了呆,心里越发忐忑起来,把背篓递过去,双手紧紧攥起,盯着方桌上摆放的果品小菜,口水声突兀地在堂中响起。 哪怕是捉弄他们的,给块饼吃吃也好啊。 护卫把盘龙草掏出来,称了一称,然后转头对浅灵道:“东家,二斤二两!” 浅灵点头,看向刘娇:“给钱。” 刘娇当即数了铜板,穿成一大串,递给了妇人。 妇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手都被钱串儿压沉了,差点没拿稳。捧着那一大串铜板,她恍恍惚惚,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捞起一串,在齿间一咬,整个身子都哆嗦起来。 “谢谢大善人!谢谢大善人!” 妇人合掌朝浅灵拜了几拜,又哭又笑,拎着钱串儿跌跌撞撞出去,嘴里不停喃喃:“我能买米了,我能买米了!孩儿!我们不用饿肚子了!” 说罢直奔米铺而去。 大家都惊呆了,唯座上的美貌少女八风不动,既不为妇人的感谢动容心软,也不为白白给出去的钱心痛,就好像她真的是为采买药材而来。 众人缓过神来,一改刚才的颓靡之态,争先恐后举起自己采的盘龙草,互相激烈推挤。 “姑娘!买我的!我有!” “姑娘!我也有!” “姑娘!行行好,看看我吧!” 云来客栈转瞬乌乌泱泱,被难民挤满了,更多的人已经蜂拥往城外跑去,誓要采集多多的盘龙草。 “都安静!!!” 刘娇厉声喝道:“排队!一个一个来,有不循规矩、不安分的,我就把他赶出去!永远不要他的东西!” 难民们不敢放肆了,续成一条长龙,从内街排坠到了城门口,足足几里长。 越到后面的人越心焦,生怕人家收够了草就不要他们的了。 但浅灵说到做到,全盘照收,一两盘龙草就给二十文钱,实实在在,一文都不少他们的。 无数的人兴冲冲地跑到郊外、山上采草,又兴冲冲地拿来云来客栈换了钱,然后兴冲冲地去买了米。如织经纬,络绎不绝。 山洪以来,南仡从没有一天这么热闹过。 一夜之间,几座山的盘龙草,光了; 王城的米铺,空了。 浅灵几口装铜板的大箱子也空了,倒是野草从地面堆积到屋顶,填满了客栈半数的房间,蚊声如雷,到处飞跳。 浅灵一人发了一个装满了药材的香囊下去,才止住了一屋子劈里啪啦的拍腿声。 刘况摸着箱底可怜兮兮的几枚余钱,心痛得滴血。 他捂着心口,笑脸比哭还难看。 “姑娘,明天还要么?” “要。” 浅灵百无聊赖,拿着几根草在手里转来转去,不一会儿就编成一个花篮的形状。 她扭过头来:“得辛苦你再往钱庄跑一趟,调几箱银钱出来。” 刘况努力掐着自己的人中,趴在钱箱上哀嚎起来。 刘娇也没好到哪儿去,苦着脸问道:“姑娘,您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呀?” 如果单纯为了做善事,买米施粥就行了,这样子撒钱叫他们怎么能不看得心里突突乱跳?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用的啊。 浅灵道:“总要让商户们嗅到商机,闻风而动,我们的事情就好解决了。” “嗯?” 刘娇还是不懂,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浅灵道:“放心,不会太久,就这两日的事。” 事实正如她所想,这一夜,米商们彻夜未眠。 原本南仡是缺粮,但缺粮的是灾民,灾民买不起粮食,就不是米商的顾客,米商当然就没有进粮的必要。 但现在城外饥民千千万万,他们有钱了,能买米了,就是米商的摇钱树。这么大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 做生意讲究时机,如果晚了一步,等大家都反应过来去进粮了,粮食一多,粮价自然就会降下来,到时赚头就少了。 因此,精明的商人会立刻连夜去进货。 而更加精明的商人,会选择从靖地去引进粮食。 毕竟大靖米粮丰足,一斤米才两文钱,在南仡却能卖到十五文一斤。扣除种种成本,一斤米能赚九文、十文! 这是天大的利润呐! 不过,他们与天大的利润之间,还横着一道障碍: 关口被封锁了。 有的失望而归,而有些人,却另辟蹊径。 有人的地方就有漏洞。 商人逐利,他们正是最会投机取巧钻漏洞的一帮聪明人。只要有回报足以叫他们动心,他们就甘冒风险,动用黑白两道的所有人脉,打通这一条障碍。 因此,浅灵根本无需费心去想如何让安南大都护启关,只消把利益摆在商人面前,商人们自会帮她实现。 夜深人静之时,通往大靖的关口被打开了。 在关口附近盘桓了几日的陆方眼睛一亮,赶忙混入人群出了城。 一踏上大靖的土地,他就跟疯了一般,撒开马蹄狂奔,一刻不敢停歇。日月星辰在他头顶逝若急湍,他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了最近的一家魁济茶铺。 “快!递信到永章城!” 魁济茶行壮大到今日,传讯的能力与官府的百里加急差不了多少。南仡叛乱的消息从南边的店铺,一间一间往北上递,最后传到了永章城。 朝会上,祯和帝端坐龙椅之上,威仪煊赫,高临众臣。 他年过半百,仍是相貌堂堂,仪容甚伟,双眉如飞翼,其下眼窝微陷,已见岁月的痕迹,但旒冕之后的眼神依旧睿智清明。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臣有奏!” 御史中丞沈行复第一个站出来,手执象笏,神色肃然。 “陛下!臣收到密报,南仡有叛乱之象!” 一言既出,满朝哗然。 第69章 谈婚 左相娄侍玉道:“沈大人,叛乱这么大的事,可不是能随便风闻奏上的。” 沈行复高举象笏:“陛下!微臣并无危言耸听!月前太常寺派出医官二十三人往西南而去,却遇上南仡百姓起义,全部被困在南仡国回不来了。” “坊间流言,说南仡国库拿不出赈济灾民的粮食,是为了给陛下上贡!陛下发出去的赈灾银,根本就没有用到灾民身上!如今南仡百姓仇恨汉人,抓医官,便是为了逼南仡王反叛!” 祯和帝听完,举手拍在扶手的龙头上。 “此事当真?!” 永国公姬怀严亦不可置信地问道:“如此事态,为何之前从未听闻?” 沈行复痛心疾首:“安南大都护窦雄与南仡尹泰勾结,封锁了所有消息,才会酿成今日之祸啊!” “陛下不信,微臣还带了人证来。” 永章城魁济茶楼的掌柜被传上了殿,他跪伏在殿前,把从南边传来的书信递上去,泣声道: “尹泰为守住秘密放火烧山,窦大都护也在所有关口派遣了重兵把守,东家为了把消息递到永章,才想出了重金采买盘龙草的法子,让护卫能逃出来报信。如今东家和医官们一起,都被困在南仡,走脱不得了!求陛下开恩,救救我们东家!” 祯和帝看完了书信,龙颜盛怒,龙案被拍出震天的响动。 “岂有此理!” 天子一怒,满朝文武皆伏地跪了下来,惶恐的气息在隐隐抖动。 比起南仡的谋逆,令祯和帝更震怒的,是窦雄的背叛。 帝王多疑,祯和帝能完全信任的人并不多,窦雄是一个,是以哪怕知道窦雄尝到了权势的滋味难免贪财,但水至清则无鱼,清官贪官都得用,他还是把西南交给了他。 可他都做了什么! 若不是此事曝露出来,他还想瞒着自己多久?竟打算杀人灭口,继续把这附骨之疽捂在华丽的衣袍之下! 事实与消息有无参差,祯和帝暂时不去想,这等企图祸乱江山的谋逆大事,作为帝王,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区区茶商,也不敢这么大胆欺瞒到御前来。 他是果决之人,立刻下了旨: “沈行复,程良硕,朕令你二人为使者,赐尚方宝剑,南下彻查平乱,将窦雄缉拿归案。荣鹰将军带兵随行。” “臣,遵旨!” 永国公与姬怀谨回了永国公府,一壁走一壁交谈着,从回廊上走过,两张并不很相似的脸一模一样地皱着眉头。 姬殊白在庭中看见了,唤了一声:“大伯,爹。” 两人都看见了,永国公略点点头,便自去了,倒是姬怀谨走了下来。 “爹,你们怎么了?” 姬怀谨微微叹息,没有瞒他:“南仡王世子私吞灾银,百姓以为是朝廷盘剥,闹着要叛靖。” 他把事情原本说来,最后道:“若非魁济茶行新上任的小东家够机敏聪慧,设法把这个消息递了出来,否则朝廷一直被蒙在鼓里,南仡国的隐患就要积重难返,以后再要平复就难了。” 姬殊白一怔:“魁济茶行的小东家?” “是啊,听说是个才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姓岳,这次正好也去南仡国,被她碰上了。” 姬殊白不由自主地勾了一下唇。 几个月不见,她竟又闹出这么大阵仗来。 “对了,”姬怀谨忽然皱眉,问他道,“你母亲今日不是要带你去相看刘家的小姐?怎么还在这里懒懒散散的?” 姬殊白有些无奈:“爹,不是说了吗?我不去。” “啧,怎么不去?你都多大了?你拖着不成亲,叫你后面的弟弟们怎么办?”姬怀谨板着脸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出生了。成家立业,是男儿这一生必要做的事,你不立业,总要成家吧?” 姬殊白发了一会子呆,一个念头犹如一缕青烟,朦朦胧胧地从心底深处萌发出来,不禁脱口道: “爹。” “嗯?” “如果我不在高门里择妻,而娶平民女子,可以么?” “嘶——” 姬怀谨吸了一口气,把手背到身后,眯着眼打量自己儿子。 “怪不得我总觉得你这次回来有什么不对劲,怎么,在外面看上小娘子了?有意中人了?” “没,不是。” 还不是姬怀谨日日催他的亲事,他才会时常想起那个在钱塘相识的女孩。 至于为什么没想起别人,那是因为除了她,他没跟别的女子亲近过; 至于为什么没跟别的女子亲近过,那是因为不熟; 至于为什么跟别的人不熟,那也是因为…… 总之,他只是觉得,真的要成婚,不必非得紧盯着勋贵门户。 姬怀谨不知道他心里戏一台接着一台,倒很认真思考了他的话,然后语重心长道:“并非为父瞧不起平民百姓,只是自古以来,门当户对才是家和万事兴的要诀。” “夫妻二人身份悬殊,见识必然相差甚远,没有志趣相投,没有感同身受,你有你的道理,她有她的观念,便不会有守望相助,往后必定龃龉丛生。何况我们姬家四世同堂,加上族亲有数百口人,这么大一家子,她不与你生隙,也要和别人生嫌隙,久而久之,这个家就乱了。” 姬殊白道:“父亲说得虽然有理,但平民女子也有知书达理、处事大方的,不输官家女子。” “就算她能跟你相合,能适应大家族里的规矩礼仪吗?别忘了,嫁了你便是宗妇,逢年节都要进宫参拜祭祀的,一人失仪便是一族丢脸。” 姬怀谨拍了拍他的肩,道:“年轻人,别为一时情色所迷,爹是过来人不会害你。卧林,伺候公子去梳洗,把前儿刚做的新衣裳换上,一会儿我让你母亲带你去宝福寺。” 卧林挽着自家公子的胳膊,苦着脸道:“公子,老爷说得对啊,而且,您说那么多,不就为个情投意合。可关键人家也没跟您情投意合啊。” 姬殊白冷冷瞥他一眼,手一抬,卧林挨了一记胳膊肘,差点咬到舌头。 “谁说我说的是她?” 卧林捂着下巴呆住了。 不是她是谁? 全天下除了岳姑娘,还有谁能让你姬公子被拒了三回啊? 卧林守在浴房门口,苦口婆心地给他细数成亲的九九八十一条好处,今日公子洗澡格外磨叽,他也正好把九九八十一条好处讲完了。 谁知正房派人来催,卧林推开浴房的门一看。 人不见了! 第70章 爱妾 外派在即,程良硕与沈行复敲定了细则,回大理寺把手里的案子交给了大理正,然后在临行前,抽空回了程府。 下人们见到他,都仓皇地低下头,脖子缩进了肩膀里,全成了缩头乌龟。 贴身的侍从满脸难以启齿,走过来低声道:“老爷,郡主又带了人回来……” “嗯。” 程良硕眉头都没动一下,依旧是那副了无生趣的面孔,换过了衣衫,便负着手,信步走到偏院。 汀兰坞是程府最僻静清幽的角落,平时都关着院门,程良硕来了,下人才把门打开。 院落虽小,却雅致无比,飞甍精巧,花枝轻舞,谢了一地的粉白,有婢女正低头轻轻洒扫。 程良硕脚步一转,从回廊转过去,便见一个美妇坐在栏边。 女子脸色苍白,眉色很淡,眼神木木呆呆地盯看着一株金桂,侧过的脸露出鬓边一道一指长的疤痕。饶是如此,仍看得出她原来出众的容色。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远远未到要寒衾裹身的时候,但妇人却裹着雪白的狐皮,双手合抱着自己,狐皮底下的小腹微微凸起。 看到她,程良硕脸上冰雪化开,柔和无比的温情笑颜出现在了他脸上,若是有同僚在此,定然认不出是他来。 他挥退了下人,坐在女子身边,温暖的大掌轻轻地放在她的小腹上。 “兰儿,我要离京一趟,过段日子才能回来,你要好好用饭、睡觉,等我回来,好吗?” 女子呆呆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程良硕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抚。 “你不要怕,我会把所有事处理好的,谁也不能欺负我的兰儿,谁也不能。” 最后一句话,仿佛一声誓言,语调虽轻,却如山盟般郑重。 “老爷,该走了。” 侍从轻轻唤道,忍不住瞅了一眼女子。 这就是老爷哪怕忍了绿云压顶,也要纳进府的爱妾兰姨娘,看起来也并无出彩之处啊。 但他也只敢看一眼,程良硕斯文外表底下的阴狠,他可太清楚了,尤其关乎到兰姨娘的时候,那简直活阎罗上身。 曾经郡主有个仆婢到汀兰坞放肆,吓到了兰姨娘,当天晚上那个仆婢就不见了,过几天便有人在京郊发现了人头,又先后在另外两处发现了一只断手和一只断脚,到现在尸体都没凑全。 外人只觉命案离奇,他却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程良硕得知兰姨娘受欺负时的杀意。 想到这,侍从不寒而栗。 幸亏正头夫人云乐郡主是除了淫乐之兴万事不管的,也不在乎丈夫宠爱谁,是以会上汀兰坞来挑衅的是少数,也少了许多枉死的性命。 侍从严令下人关照好兰姨娘,然后送了程良硕出府。 祯和帝处置完一天的政务,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阮公公适时地给他捏肩膀,轻声问:“陛下,可要传赵贵妃伴驾?” 赵贵妃乃成王生母,是个知情解意的妙人儿,满宫数她最得圣心,故阮公公才有此一问。 谁知祯和帝想了想,却道:“摆驾翊坤宫。” 阮公公一愣,随即着人起驾。 翊坤宫规制恢弘大气,楼檐重叠,流金明灭,如此富丽堂皇,胜却六宫无数,却十分不合寻常地,比冷宫还要冷寂三分。 阮公公微微叹息。 祯和帝初登基,正值外戚权势最盛的时候,朝政被薛太后和薛相牢牢掌握住,他就是个傀儡。傀儡没有自主的权力,因此在薛党的控制下,祯和帝被迫立薛家女为后。 后来祯和帝夺回了权柄,开始能自主。因为善妒无比的元后薛氏弄死了皇长子,祯和帝就废了她的皇后位,然后自己重新点了恩师周太傅之女周斓歆为新后。 周皇后是祯和帝自己选的妻子,二人曾经也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光,但随着七皇子的夭折,那段甜蜜便走向末路,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周皇后封闭了自我,但祯和帝十年如一日,哪怕再繁忙,都会雷打不动地每月初一十五来探望她,不管周皇后愿不愿意见他,愿不愿意跟他讲话。 但今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陛下怎么会想来这里? 阮公公想不明白,跟随帝王进去,就见周皇后穿着寻常的大袖衫,意外地没有在念佛,而是拿着一个绣绷,正低头绣花,纤颈弯垂下来,有一种岁月静好的美感。 祯和帝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没要人通传,阮公公十分识趣地让宫人都退了出去。 周皇后螓首微抬,又垂下,问了一句: “陛下如何来了?” 祯和帝在她身边坐下,看了几眼她绣的图案,又瞧她气色比之前好一些,便暗自点头,道:“无事,来看看你。” 太医院向他禀报,皇后近来脉象好了许多,身体沉疴也在转愈,而他这几次来,也感觉到了皇后与从前的不同,她不再一味沉溺于苦痛中,心境正转向平和。 十二年了,她终于走出来了。 祯和帝心觉宽慰。 他也疼惜自己的七子洵儿,也曾为他的离去悲痛得心都要绞碎。 但他不单单是一个父亲,他还是帝王,他肩上有国家、有子民、有大好的河山,他用了十多年的时间与心血才让大靖呈现出盛世的辉煌,一国的和平与繁荣都要靠他来维持,他如何能倒下?如何能颓唐?如何能为一个儿子的离去就放弃千千万万的子民和来之不易的基业呢? 他知道,在当父亲和当丈夫上,他是失职的。 是他的错,明明知道这一条路难走,还非要拉周斓歆进来,与他共同前行,害她吃了这么多苦。 祯和帝想了许多,脸上依然不辨悲喜,轻轻握了握周皇后瘦削的手,又很快松开了。 “西南出了点变故,朕有些心烦,所以来你这坐坐。” 周皇后本不愿说话,可想到还在力争上游的儿子,觉得自己不能万事不理,便问道:“发生了何事?” 她愿意问愿意听,祯和帝心里便松快了一半,像讲故事一样,讲了南仡国的事。 “魁济的东家,还是个小姑娘,领医官的杨帆,都四十岁的人了,为官那么多年,竟还不及一个小女孩子得用。” 魁济?那不就是…… 周皇后怔住了。 “既是如此,等事情过后,陛下可要好好嘉赏她,商者逐利,能既有救国的急智,又有胆识气魄的,可不多见。陛下抬举她,才能垂范世人。” 祯和帝看着她,含着淡淡笑意颔首。 “皇后说得是。” 第71章 面见 却说浅灵在王城豪掷千金,不仅让灾民拿到了救命的银钱,也引来了官府的注目。 尹泰一听到有人高价采买盘龙草,第一反应便是觉得荒诞到了极点。 “且不说盘龙草无用,就是有用,城外俯拾即是,竟然有人会用钱去买?是个傻子吧!” 张炳低头笑道:“我听说,那药商就是个年轻姑娘,大抵女子心肠软,有意救济灾民,才想了这么个可笑的法子。现在灾民都把她奉作了神仙,灾情也缓解了,对世子来说,也是大好事一件啊。” 尹泰抚摸着下巴,忽然问:“你说,这一场,她得散出去多少钱?” “臣下算过了,至少,这个数。” 张炳比了一个手势,尹泰惊叹了一声。 “人傻钱又多,本世子该见见她。” 张炳笑了一声:“是该见见,毕竟是赈灾的功臣。” 于是很快,请柬一封送到了浅灵的手上。 浅浮雕的硬皮,烫金的徽印,俨然一张邀请贵宾的信函。 刘娇双眉蹙起来:“姑娘,您要去吗?” “去。” 浅灵果断地回答。 “可我,怕您露馅。” “露馅又如何?”浅灵眸光澄澈,没有丝毫惧怕,“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她刚救济了灾民,尹泰便对她不善,是嫌政局太安详了? 王宫的车驾停在客栈门口,百姓们熙熙攘攘挤在门口,十分自觉地分出一条丈宽的道,浅灵一走出来,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岳姑娘!” “岳姑娘好!” 浅灵毫不心疼地砸钱到灾民手里,到底把老百姓的心给收服了。经受过苦难的百姓便是如此,在阎罗殿擦了几圈险些跌入,谁把他们拉出来,谁就是他们心中的神明。 她在无数惊叹的目光中,气定神闲地上了车。 尹泰在会客的宫殿中等着,见到人的时候,惊得半天缓不过神来。 “民女见过世子。” 尹泰被她的声音点醒,连忙扶她起来。 “快起,看座!” 尹泰在主位上坐下,半倾着身子打量她。 “看姑娘的模样,倒像是汉人。” 浅灵回道:“世子难道不知,后夏本就是堰支人和汉人交融通婚的国度,我像汉人,也不奇怪吧?” 尹泰点头应和:“这倒是。姑娘到南仡国来,是做生意来的?” “正是,”浅灵道,“药材生意。” 尹泰含笑调侃道:“药材生意怎会用到盘龙草?” 浅灵目光斜过去,尹泰起身,向她拱了一礼:“姑娘大善,我代百姓谢过了。” “话说回来,姑娘做药材生意,来南仡却是来对了。”尹泰盯着她的脸,“为表谢意,我朝愿意以珍奇名药相赠,望姑娘笑纳。” “谢世子体恤。”浅灵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民女确有一件事相求。” “姑娘请讲。” “我这次出来,本是为了做盈利生意的,没成想出了这档子事,带来的银钱散去大半,却只换了些个没用的草。我听闻南仡国奇方妙药甚多,世子可否相赠一二,也好让我回去有个交代。毕竟,我还要继承家业,不可让我爹爹觉得我只会败家。” 尹泰一听她说“散去大半”、“继承家业”,眼睛霎时亮了。 他手头最不缺的就是各类蛊毒蛊方,最缺的却是银钱。 依此女所言,她必是巨富,若能与她达成合作,她用他的蛊方谋取暴利,而他赚她的钱,岂不是从此取之不尽,源源不绝? 尹泰心头振奋,当机立断道:“有,姑娘有恩于我国百姓,这点小小的要求我若不满足,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他率先站起来,向浅灵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浅灵便也站起,随他而去。 她被领到一个偏僻的药房,刚跨入门槛,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臭味。 药房阴凉无光,阴风挟着潮气无形无色、无孔不入地裹住她的身躯,浅灵还什么都没碰到,便觉自己陷入了尸山血海之中,恶心的黏稠之感穿透衣物粘在肌肤上,挥一挥衣袖,能抖出几缕阴冷的阴魂碎片。 房中不燃焰火,却遍布灰绿色的幽光。 浅灵晃了晃头,定睛再看,才发现脚下踩着的,是一块巨大的琉璃隔板。琉璃板下铺着泥土,栽种花草,蛞蝓、蚹蠃、地龙从密集的孔洞中爬进爬出,隔着透明的琉璃,蠕动着白色的、软黏的身躯,爬到她裙下。 无数泛着微光的绿点在板下飞舞,在黑暗的衬托下,恍若星汉成河。 “为何以萤火虫照明?” 尹泰笑了一下:“屋中之物,喜阴暗湿冷,想把它们妥善养好,需得隔绝天日与火焰。” “养?” 浅灵一愣,尹泰含笑道:“我带姑娘看一眼,姑娘有个心防,可别吓到了。” 他从墙上摘下一串钥匙,随手打开一个立柜,里面是一个硕大的琉璃罩,琉璃罩之上悬了一颗夜明珠,珠光白澈,底下却污臭不堪。 一个猪头放置其中,已被啃噬掉了半边的皮肉,白骨森森沾着褐色的血显露出来,蛆虫懒懒地扭动伸缩着。 突然,一条深红色的虫子从眼珠里冒出来,张大血口将蛆虫吞吃进去,软软的身躯鼓起血包蠕动了几下,然后钻回皮肉里,血汁滴滴答答落在玻璃罩。 浅灵猛地后退一步,恶心的感觉在心头翻涌,尹泰却笑出了声。 “哈哈哈……这小东西最喜欢活物的血肉了!” 他转过头,见浅灵捂着口鼻,眼里透着嫌恶与不适。 他在心中暗笑。 他这间药房里的东西,连很多男人都不敢看,这女孩儿的反应已属淡定。 “不用怕,这是幼虫,所以得这么养。等它长成了成虫,便是治病的良方,引入体内,它会将病灶吞食掉,然后化作淤血排出,病人便能康复如初。” 浅灵看虫子又钻破皮肉翻出来,忍着不适问:“这便是蛊医么?” “正是。” 尹泰一边说着,一边又打开了一个木柜。 “我知道,你们后夏行的是汉医,看不惯这些蛊虫,但很多时候,蛊虫比药方得用太多了。” 浅灵瞅了一眼,新打开的木柜里没有头骨,只有一块血淋淋的肉,黑色的虫子附在其上,正一抽一放地吮吸着,很快,肉块便干瘪成薄薄一片。 “此虫名为九日枯,是我的得意心血之作,等它长成了成虫,诞下了虫卵,便为子蛊,子蛊用来种进人的体内。” “母子连心,给母蛊断食,子蛊便会蚕食宿主精血,九日之内,宿主会被掏空,母蛊的凶猛与嗜血本性会通过子蛊侵占宿主的理智,在母蛊的控制下,宿主会大开杀戒,直至筋脉断尽,力竭而亡,子蛊也会随宿主死去,融于血液之中,了无痕迹,谁也查不出死因。” 尹泰说完,从一个钵子里抓了一把细小的颗粒,撒进琉璃罩中。 褐色的颗粒,圆圆的,带着一股冲鼻辛辣的气味,让浅灵又记起了那种,恍若烈火焚身的感觉。 附子椒! 第72章 洞悉 “此虫烈性不足,所以从幼虫开始,都要每日喂食此物,让它更加嗜血凶猛。” 浅灵周身激冷,死死盯着那东西,努力让自己的心平复下来,借着衣袖交叠,悄然摸索着毒针。 “它还未长成,你怎知它的威力?” 尹泰道:“从前钻研的时候养过几条,试蛊的时候用掉了,虽然是半成品,但威力十足。现在成熟的蛊虫已经养成,只不过不在我这罢了。” 浅灵望着他问:“此蛊,世子研制了多久?” “不多不少,六年。” 六年…… 六年,可以与华氏之死对上,可她一家的灭门惨祸又是为何?难道与之没有牵连? 她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 本以为灭门仇人就在眼前,马上就可以快意恩仇,雪她多年之恨,没想到竟是天意弄人。 她不动声色地拂过袖子,把藏在中指与食指之间的银针又收了回去,微微扬起下颌道:“世子以此物示我,是打算把它赠予我么?” 尹泰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我以为你怕了,被我吓到了呢!原来姑娘果真是不同凡响,胆识过人啊!” “不过,这东西可不能给你。” 浅灵直接地问:“为何?” “一来嘛,这个九日枯幼虫每日需以活人的血肉投喂,再养两年方可长成成虫,光是人肉,姑娘便承负不起了吧?” 活人的血肉! 浅灵愕然盯着干瘪的肉块,后背渗出冷汗,悚然寒栗,鼻间的恶臭愈发浓烈,待在这药房中的每一息都叫人煎熬作呕。 尹泰被她的表情逗笑了,解释道:“放心,我非那等残暴之人,用的都是死囚的肉。” “还有第二个原因,便是制此蛊养此蛊,花费甚巨,非寻常蛊虫可比拟,送却是送不起的。” 浅灵又问:“既然如此耗费人力财力,功用又并不寻常,世子为何要制它?” “非我所需,是为一个故人所制。”尹泰神神秘秘地在唇前立起一根手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日后事成,对你也有好处。” “对我有好处?”浅灵疑惑拧眉,“这是何意?” 他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 “你们后夏的汉人,不是一直期望能回归中土么?” 尹泰继续往里走,带她看了几样蛊虫,然后在墙面上敲了几下,一块石板挪开了,壁上出现一个小龛。 小龛并未放置夜明珠,浅灵只靠着萤火辨认出里面是瓶瓶罐罐各色容器,其中有两个小巧的瓦罐风格迥异,罐面绘着的图案特殊,乍一眼倒像是后夏流行的太阳图案。 小龛只打开了一会儿就合上了,尹泰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不及掌心大的乌木盒子,递了过来。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姑娘收下。” 浅灵打开木盒,见里面封存着一只带斑点的虫子,无声无息,好像已经死去了一样。 “这是何物?” “吐真蛊。”尹泰眉梢浮起一丝得意之色,“中蛊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天下只此一只,就在姑娘手里了。这个礼物,够抵你散去的钱财了吧?” 浅灵双唇微启,惊奇地看着手中之物,末了道:“世子慷慨相赠,民女感激不尽。” 尹泰笑了几声,终于把心中意图道出: “姑娘若愿意,咱们也可以做长久的生意,只要开得起价,南仡国土上的药材可随意你来取,这药房中的蛊姑娘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都是千金难得的奇蛊,保管不会让姑娘吃亏。” 浅灵静静望着他,忽然便笑了。 她从进宫开始,便一直清淡疏冷,不苟言笑,忽然这么一笑,尹泰又觉意外,又为这笑颜所迷,直勾勾地盯着。 “姑娘笑什么?” “世子,你很缺银两。”她很笃定道。 “叫姑娘笑话了,”尹泰苦笑道,“国小言轻,也只得受天子盘剥,为富国安邦,唯有另辟蹊径。” 大靖严禁巫蛊魇镇之术,是以南仡国的蛊没法在靖地行走,尹泰想以蛊换取钱财,找后夏合作是最合适的。 浅灵沉吟片刻,朝尹泰点了点头。 “可以,世子,多多指教。” 尹泰大喜:“与姑娘谈生意,果真称心快意!” 从药房出来,尹泰道:“姑娘今日也累了,我让人先送你回去,有什么需要,姑娘尽管使人来与我说。” 浅灵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四面都被遮蔽起来,浅灵才瘫软地陷进了软座里,呼吸亦急促起来。 尹泰与后夏勾结,企图颠覆大靖! 她本意只为报仇,没想到竟窥破了如此惊天阴谋。 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尹泰之所以盘剥百姓、贪墨灾银,还把罪名扣在祯和帝头上,是在为造反做准备。 到时,百姓被欺压久了,而他银钱也吸足了,颠覆靖朝便是民心所向,反旗一扬,举国归心,尹泰只会是南仡百姓心中敢于带领他们推翻暴政的无畏雄主。 能做到这一步,还要多亏安南都护府在为他遮掩。 浅灵努力平复心情,药房里的所有东西在心头一件件略过,默默计算了一遍,从养虫到制蛊,期间需要的所有耗费。 不出她所料,尽管制蛊费事,但即便养上三年蛊,也耗费不了一次的灾银。 那么这些年尹泰屡次贪墨搜刮的钱财,都用到了哪里? 兵马。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最可能。 而与他勾结的后夏,拿到了九日枯,又想用在谁身上? 尹泰既与后夏人勾结,却不能靠那个人让巫蛊之术在后夏打开销路,反而要找她帮忙,究竟是因为那个人不愿,还是因为那个人不能? 她一路百念纷杂,一刻不停息地思忖着。 家仇之恨,国难之忧,她暂且无暇操心,横亘在她面前的是一道死劫。 她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一旦尹泰窥破了她靖人的真实身份,她必死无疑。 尹泰送走了浅灵,脚步轻快地回了书房,满心势在必得。 张炳却在这时跑了进来。 “世子!黑水寨山火灭了!” 尹泰低头喝茶,随口问:“哦?如何?可有活口?” 张炳连连摇头。 “山上根本没人!” 第73章 她是靖人 “什么?!” 尹泰猛地腾起,揪住了他的衣领。 “没人是什么意思?” 张炳亦是急苦:“臣也不知,黑水寨什么都烧没了,房屋、树木、耕田全部都没了,唯独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卫兵们在山上搜到了一条草木全部砍尽的山路,山路直通山下,恐怕火起的时候,山上的人已经全跑了!” 尹泰暴怒,一巴掌呼过去。 “没用的废物!你们是怎么做事的?!我有没有说过,一个活口也不能留!你都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张炳被扇倒,额头磕在桌角,捂着脸也是心头委屈。 他不是没想过让人守在山下一房漏网之鱼,可那么大的山火,浓烟滚滚,别说看不看得见了,人都要被熏死过去,哪里守得了?因此放了火就把人撤走了,本以为万无一失,谁能想到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世子,现在怎么办?” 张炳张皇起来。 黑水寨人跑了,没了家园和田地,却不找官府求助,定然是知悉了他们的目的!甚至有可能已经明白了,灾银是世子昧下的! 他能想到的,尹泰自然也想到了。 尹泰额上青筋颤抖,两腮发出嘎吱嘎吱的异响。 “全境搜捕,势必把人全部找出来,格杀勿论!” “那些汉人医官……” “全杀。”他眼中冷光毕现,“一个不留。” 城中风声紧了,王宫的卫兵进进出出,挨家挨户地搜查,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每日都要逮捕不少人去刑讯逼供。 于是百姓们也渐渐知道了,尹泰在抓黑水寨人和汉人,说是纵山火的罪犯不可饶恕。 “纵火犯?火刚烧起来的时候不抓,烧完了却开始抓了,是死人指认了纵火犯么?” “怎么听起来有点像……世子不想留人命的意思?” 大家道路以目,不敢多话,只敢私下偷偷议论,可千百种说法,都无一个可以印证。 浅灵被奉为贵宾,她住的云来客栈只被搜过一次,搜查的卫兵一进屋就被满屋子绿油油的盘龙草,和嗡嗡飞舞的蚊虫包围,略看了几眼,便顶着一头瘙痒的红包走了。 “姑娘。” 赵克刚从盘龙草里爬出来,声音嘶哑。 若说之前他还对浅灵的话存了一点疑窦,现在他是彻底信服了。 世子当真要他们死! 他这张面孔是十里八乡中的熟面孔,尹泰逮住了几个邻乡的村民,到处在认他的脸,认黑水寨人的脸。 若不是浅灵相护,他们一家不知道该死多少回了。 赵克刚红了眼眶,诚挚致谢。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我是个粗人,头脑愚笨,官府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之前因为误会,多有得罪,实在对不住!” 浅灵转过身来,问道:“茶园情况如何?” 赵克刚道:“茶园很大,我们的人都躲在山里,官兵没搜到。” “嗯。” 浅灵又不说话了。 赵克刚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指令,便有些焦急。 “姑娘,接下来该做什么?” “等。” “等?等什么?” 浅灵道:“等朝廷派兵,你们就有救了。” “可是……我怕会来不及。” 浅灵没回应他。 以目前的情形,保命是第一。 万一动作太大,叫尹泰发现了她是靖人,不光她,整个商队的命都要搭上,不值当。 等待才是最稳妥的。 不管尹泰有多少秘密,用民脂民膏做了什么,朝廷来人自会查明。她越俎代庖,徒惹横祸罢了。 “今晚我会派人送你回茶园,你把你在外面所见所闻告诉大家,让他们稍安勿躁,只要未出现变故,你们就一直待在里面。” 为防尹泰怀疑,浅灵还得继续做戏,每日带着人出去看药选药,更是应了尹泰的邀约,去药谷一观。 药田漫山遍野碧绿飘香,药农插身其中,拿着簸箕、提着水瓢,躬身采撷、浇灌。 浅灵把手背在身后,在田垄慢慢行走,尹泰随在一旁,盯看着她的侧颜,脊背微微低下来,用柔和的声音问道:“岳姑娘,瞧着如何?” 浅灵点头:“是有不少后夏见不着的好药。” 尹泰低声而笑。 走出了药田,奴仆上来奉上了两杯茶水,两人且喝着,尹泰忽然问道:“冒昧问一句,岳姑娘可有婚配?” 浅灵垂眸喝茶:“有几个。” 尹泰稍愣,又哈哈笑起来。 “姑娘真会说笑!” “没说笑。” 她用洁白的手指转着茶杯,语调清然,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堰支人过去是母系氏族,即便到了今日,后夏女子地位依然不输男儿,多个男儿入赘委身同一个女子,奉为妻主,也是常见之事。” 尹泰又是一怔,随即不知想到什么,以手掩口,颤着肩儿忍笑,簌簌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 浅灵莫名其妙地看他捂着肚子前仰后合,乐笑了一场,随后擦着眼角抿出的一滴泪,不住地点头: “很是,很是……岳姑娘说得对,就比如你们后夏皇帝的爱女,那位身长九尺、虎背熊腰的大脚公主龙曼阴,不就纳了一个瘦弱斯文的汉人驸马? “听说曼阴公主年过三十,如狼似虎,又喜好淫虐,夜夜都将驸马折腾得死去活来,还要叫一干面首侍女围看观赏。驸马无亲无故,无势可倚仗,只能什么屈辱都往肚子里吞,真是可怜,可怜呐!哈哈哈……” 浅灵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他故意说出来试探自己,呆滞了一会儿,张口道:“世子倒是耳听八方,连什么逸闻也乱听,我如何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休得闲言玷辱我后夏宗室。” “岳姑娘何必粉饰太平,谁人不知这是事实。”尹泰噙着笑意,浓黑的眉毛微微挑起来,“你们后夏的事,我知道的,比你多!” 浅灵不再与他言语,转身看药田。 尹泰笑了笑,忽然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张炳神色焦灼地朝他挥手。 尹泰快步走过去,张炳即刻递上一封信。 “窦大都护来信,朝廷发现我们的事了,马上就要兵临城下!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姓岳的小女子,是她向靖地走漏了消息!” “她是靖人啊!” 第74章 消息走漏 “该死!” 尹泰把信揉作一团,掷在地上,浑身被怒火吞噬。 他猛冲向浅灵,大掌钳住了她的脖子。 “贱婢!你竟敢愚弄我!” 青筋毕露的大手极其狠厉,掐得浅灵无法呼吸,支撑头颅的脊骨似要被捏断。 尹泰蛮横地把她拖进一间暗房,绑在了木柱上,然后拎起一条蘸了盐水的鞭子,狠了劲儿一抽。 浅灵抖了一下,一条恁长的血痕从左脸扫到了右肋以下。 尹泰又发狠地抽了数下,把鞭子丢给下人,走过去钳住了她的脸。 “说!黑水寨的人,还有汉医都在哪儿?” 尹泰心里恨得要命。 他是真把她当自己的人来对待啊,为了拉她入自己的阵营,这些天他推心置腹,什么阴的阳的多多少少都抖落了一些,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引狼入室! 他气不过又掴了一掌。 “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把你剥皮抽筋,关进药房里,让你亲眼看看我的蛊虫是怎么一点一点,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让你在最后一滴血被吸干之前,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一掌,把浅灵打得头晕目眩,鞭子扫过的地方似窜起了簇簇火苗,火辣辣地疼,脸颊青紫交加,片刻便肿了起来。 尹泰大掌将她头摁住,阴狠道:“我有一千种刑法伺候你,好好想想,要不要从实招供。” 浅灵咳出血沫,被掐肿的喉管发出的声音已带了撕裂感: “靖军已到,你不觉此时再大开杀戒已经迟了吗?” “谁说靖军已到?” 尹泰充满恶意的笑容浮上来,双瞳放大,双手撑在了她身体两侧,脸已贴近了她的耳朵。 “靖军还在四百里之外,到此少说也要几日光景,我可以把你们一个个全部揪出来了结,然后再去向朝廷澄清误会,你说,朝廷会信我还是信你?嗯?” 热气喷洒在她的耳廓,浅灵别着脸,梗着脖子不吭声。 尹泰阴笑几声,捏着她的下巴掰正过来,道:“傻姑娘,别跟我作对,老老实实招了,我还能让你好受点。” 浅灵不肯开口,张炳便道:“世子,大都护说了,让我们尽快除掉她,以绝后患呐。” 听闻此言,浅灵恍然大悟过来。 她本以为可以尽力周旋,支撑到靖军的到来,却独独忘了,一个为官三十多年的二品大员,朝里朝外怎会没有他的人脉眼线?而朝廷在得知南仡之事后,并未隐瞒下她的所作所为,所以线报才会先兵马一步,到了窦大都护手里。 “杀掉?没那么容易!” 尹泰把手伸进袖中,掏出了一个小盒,对着浅灵的脸打开了。 浅灵难以抑制地一颤。 一只泛着蓝光的蛊虫正卷起身子,无数肥软的对足从甲壳中伸出,窸窸窣窣地与蜷起的尾巴点点勾勾,互相触碰,头上带白色斑点的黑色触须,又长又细,摇摆了几度后,忽然似一双利目,对准了她。 “这是噬心蛊,是吃人心长大的,它可以从你的任何一寸皮肤里钻进去,爬到你的心口大快朵颐。但是它食量很小,一天只能吃一点,要十八日才能把心口的最后一根筋络吃干净。” “此蛊无药可医,除非你能掏出你的心,把它挖出来,否则你中蛊之后,就要受百日剜心之痛,直到死去。” “如何?要试试么?” 浅灵屏住呼吸,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紧绷了起来,而那蛊虫似乎嗅到了她伤口上的血腥味,异常兴奋地摆动着触须,似乎下一刻就要长出翅膀,飞扑到她身上。 “世子知道,窦大都护为什么着急让你杀了我吗?” 尹泰眯起眼:“怎么?又想耍花招?” 浅灵继续道:“因为杀了我,杀了所有人,你与他之间,谁担责更多,谁为主犯,就可以由他说了算。当初,是谁主张做此事,是你,是他,还是后夏?”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不是窦大都护首倡,他已经是西南的土皇帝,权力已极,或许会贪图钱财,却并无谋反的理由。真正要对大靖不利的是你和后夏,而窦大都护催你杀我,是要掩护后夏,把全部罪责推到你身上去。” 尹泰一愣,张炳道:“世子,此女跟您弄鬼呢,问了半天话,她一句不说,反而挑拨离间!世子,你千万不能叫她蒙骗了!” 尹泰听完,再次现出狠相,恶狠狠道:“好好好,不说是吧,那干脆我也别光说不做了!” 说着,伸出两指捏起了那虫,向她伸了过去。 浅灵闭上了眼。 出来之前,她也已经将获知的所有事情写在了一块绢帕上,交给了刘娇保管,即便她回不去,这块绢帕也能交给朝廷。 躲在茶园里的人,如果被发现了,占着地形的便利能与南仡对峙守上几日,熬到朝廷的军马踏进城来。 至于噬心蛊,说可怕也没那么可怕,她有法子可以让自己没有痛苦地死去,不必经受噬心之痛。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她并无惧怕。 可惜的是,她一家的灭门之仇还未查清; 离开扬州前,陈小娥还说等她回去要给她炖羊肉锅,而她恐怕喝不上了…… 正闭眼待戮,忽听一阵疾风袭来,似有什么猛虎花豹之类的凶兽从身畔掠过,带起一串迅疾的动静,只听得砰砰两声,张炳痛叫出声。 尹泰惊喊道:“你是何人?!” 浅灵睁开眼,见眼前立着个蒙着面的白衣男子,手里拖着一条软剑,咻咻如蛇舞动。尹泰刚抬起手,手腕处便挨了一记飞踢,噬心蛊脱了手,高高抛起又落下,不偏不倚掉在张炳的脸上。 蛊虫两条触须俯就下来,贴在张炳的颈侧,转眼便钻进皮里。 张炳捂着脖子,凄惨地嚎叫,手指抠出满脖子满脸的血痕,却眼见鼓包迅速从脖子挪到了肩膀,又从肩膀挪到了胸口,伴随着皮肉撕裂的疼痛,一股脑没进了左胸的位置。 他一壁吐血,一壁在地上扭来扭去,转瞬全身便充胀成紫红色。 尹泰骇了一跳。 比起张炳的痛苦,他更为惋惜浪费了一只珍贵的蛊虫,心下憎恨,欲喊人进来抓刺客,却遭白衣男子蹬了一记心窝脚,撞倒两个火盆,整个人摔在张炳身上。 白衣男子软剑一抖,浅灵身上的绳索簌簌落下。 她猛然没了支撑,人往前一倒,被白衣男子一卷夹在了臂弯间,破瓦而出。 第75章 坦言 暮色渐沉,半边的天色入墨,半边天色被金色晚霞浸染。 白衣男子脚步轻快而急促,浅灵被他着,面朝他的怀里,雪白的衣衫映在眼中。雪色无垢,视野的狭窄单一令嗅觉越发敏锐,雪色中透出松木香气越发添了几分清冽。 浅灵抬头,抬起有些发软无力的手,揭下了蒙面的布巾。 果然是他。 “你为何会在这?” 她喉管两侧还有几个深紫的指印,因为虚弱,声音透着沙哑与绵软。 姬殊白没说话,又行了一段路,一直走到了河边,才把她放了下来。 她身上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白袍子,姬殊白放她坐下的时候,用自己的手略垫了一垫。 浅灵用手撑着地,看着他有些出神,又问了一遍: “你为何会在这?” 姬殊白一抖袍摆坐下,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支起来,侧着身子,半歪着头看她。 “这话该我问你,你这日理万机的魁济大东家,为何千里迢迢跑到了这儿?难道就因为我说了一句‘附子椒’?” 浅灵与他对视着,谁也没说话。落日最后一丝余晖沉入了西山,彼此成为天地间唯一鲜活的存在。 浅灵捂着手上的伤口:“姬公子,你人也在这里,又何必问我心情?” 她只当姬殊白也是为了查附子椒来的。 姬殊白默默无语,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药瓶子,然后拉过她的手,把衣衫的口子扯开,露出底下的伤痕。 伤口又深又长一道,还沁着血,与周围吹弹可破的白嫩皮肤迥然相异,不像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 姬殊白平滑的眉心微微皱起,手上一用力,便撕开了她的衣袖,食指弹开药瓶的塞子,把伤药轻轻洒上。 浅灵不由缩了一下手,姬殊白又给扯回去。 “别动,你不是懂医,怎么也学了病人的烦人劲?” 他把药仔细铺好,然后撕了布条一圈圈裹上,包扎完又换另一只手,两边都包裹完,他又把手伸向了浅灵的肩。 浅灵捂住了衣领,两眼微微圆睁,无声注视着他。 姬殊白挑眉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浅灵道:“我自己来。” “自己可以?” “可以。” 姬殊白听她这么说,便把药瓶给她,自己转过了身,面朝明月。 月色溶溶映在河水中,河水慢慢向远处流淌,静悄悄的,也正因如此,身后少女的动静才越发清晰。 先是轻微的衣物摩擦的声音,姬殊白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低首解开盘扣的光景。 但也仅仅是解开的动作,过往二十来年浅薄的经历无法让他想象出解开之后会是什么画面,只能从将才握在手中的那截玉臂上猜想到,她应有一身皎洁胜雪、滑润如玉的肌肤。 少女动作很轻,但依稀可以听出她微微急促的倒息声,然后便是药瓶拔开的声音,紧接着那把清冷但犹带青嫩的嗓子里,发出了细微的低吟。 姬殊白手撑着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月亮,手掌接触的脸颊隐隐透着热意。 果然是南地,这个时节了夜里还这么热。 浅灵上完药,把衣襟合上,穿好衣服,才回过身来,把药瓶奉还。 “姬公子,多谢。” 姬殊白把略带温意的药瓶子收起,问道:“不必。” 浅灵顿了顿道:“我有一事问你。” 姬殊白调整了一下坐姿:“你说。” “你为何要查华氏的案子?” 姬殊白淡淡一笑,扬起下巴,点了点前面:“看见这条河了么?三年前,我兄长丧命于此。” 浅灵突然想起卢淞所说溺死的朝廷命官,不禁张开了唇。 “他不是溺死的?” “嗯。”姬殊白道,“大理寺说是,但我觉得不是。” “有何蹊跷?” “我兄长水性很好,即便是意外落河,也不太可能溺水,这是其一。” “其二,仵作从他的腹中发现了大量的附子椒,大理寺对此物认知有限,只说是他当晚用膳的残食,我暗自取走了一些,查过方知此物辛辣无比,哪怕是嗜辣之人也难以下咽,遑论我兄长吃不得辣。” “其三,我兄长罹难的次日,这条河的下游发现了一头水牛的尸骸。牛身无任何利器劈砍的痕迹,只凭蛮力撕碎,而我兄长的指甲中,也发现了一些水牛皮肉的碎屑。但他是文人,并无武功傍身,根本不可能徒手撕碎水牛。” “我深觉兄长之死绝非一个简单的意外,一直在查。后来听说,滁州恐水案杀人犯中,有两个是年老体弱的老人家,才会联想到我兄长的命案,进而查到了华氏那里。” 浅灵慢慢点头:“附子椒的用处,我已经知晓了。” 见姬殊白看过来,浅灵便把自己在南仡尹泰的药房所见讲了出来。 “……所谓附子椒,是尹泰养蛊的一味烈性药,依他之言,九日枯当是为谋反所制,你的兄长会不会是目睹了什么,才会被灭口?” 就如华氏,才刚把疑心指向苗疆巫蛊,就被利落地屠了满门。 姬殊白眉眼间惯有的疏淡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池渊般的深邃不见底。 “很有可能。”姬殊白忽然又道,“你刚刚说,南仡尹泰还与后夏有勾结?” “他虽未明言,但话里话外也漏出了些痕迹……我多虑了,也是有可能的。” “他真有谋反的野心,仅凭一个藩国之力想推翻靖朝,那是异想天开;赤突对大靖倒是个威胁,但路途遥远,难以与之合作;南仡国真要选一个盟友,后夏的确是最合适的。” 姬殊白回过头来,语带调侃:“此次事毕,陛下会封赏你的。” 她保护了医官,又挑开了南仡的毒脓,让大靖能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把亡羊之牢修补上,居功甚伟。若她是男子,加官封爵也不为过。 浅灵回看他:“你是一个人来的?” 姬殊白不意她这样问,稍愣过后便道:“是啊。” 浅灵微微睁圆了眼:“如此,当务之急是保命,想封赏之事有些早了。” 姬殊白想了一想,便深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朝廷的兵马是慢了些。” 军马庞多,行军确实快不得。但领军之人但凡把困在南仡国的医官放在心上,就该分出一小股精兵急行军,先来威慑救援,紧赶慢赶,这两日也该到了。 可大军现在还在三百里开外,并且这个信息被窦雄准确掌握住,传给了南仡王世子。 难道说,大军之中,有窦雄的内鬼? 第76章 告密 南仡国、后夏、内鬼…… 原本他只以为症结在南仡国之内,但现在看来这张网铺设之大,可能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朝廷的兵马指望不上了,我们不可坐以待毙。” 说着,姬殊白已经站了起来,问她道:“能走么?” 浅灵点头:“能。” 但话音未落,他已经把她抱了起来,并解释道:“你太慢了。” 浅灵倔强地回嘴:“我还没走,你怎知我慢?” “我身长八尺,身强体健,能飞檐走壁、踏雪无痕,你的脚步能赶得上我?” 浅灵不说话,只拿眼看他,姬殊白问:“医官藏身何处?” “云山茶园。” 浅灵被抱回来时,躲在山中的人猛然惊呼,都站了起来。 “灵姑娘!” “灵姑娘怎么了?” 浅灵玉雪无双的俏脸肿了起来,并多了一道伤,实在叫人不忍看。 大家都吓坏了,姬殊白把她放下,刘娇和卢淞便围了过来,小心地检查她身上的伤。付辛唯揣着手,在旁边紧张地盯着爱徒,一语不发。 姬殊白环顾一眼,见黑水寨的人聚成一圈,正搅着手指看着,彷徨与愧疚在他们脸上交织掠过,变幻无常。 这些逃亡的人虽然衣着有些脏污狼狈,但都很精神。躲在这里别的不说,米面是不曾短了他们的。 姬殊白故意提高了声音:“尹泰已经得知消息走漏,为逼问你们的下落才打了她一身伤,只怕再过不久就要找到这里来,经此一事,你们也该知道,谁才是真正要你们死的人。” 黑水寨的人都低下了头,面上浮起惭愧之色。 赵克刚道:“姑娘救了我们全寨的性命,便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赵克刚对天发誓,就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保护岳姑娘安全无虞,直到救兵到来!” “对!我们会保护岳姑娘!” 姬殊白点头:“既然如此,你调派些人,轮流在茶园巡逻,所有园口各置三人值守,山顶当作了望台,随时监看四方。会做么?” “会!” 南仡国男子年满十七,要参军三年,赵克刚当过兵,简单的事务调度得来,姬殊白一吩咐,他便点了人去做事。 杨大人微微弓着身走过来,向姬殊白拱了下手,然后迫不及待地问:“敢问可是姬二公子?您怎么来了?是不是朝廷的兵马到了?” 亏他是朝廷命官,龟缩在此多日,竟是什么事都不做不理,只一心等着营救,食君俸禄,却不担那忧国忧民之事。 姬殊白盯看他两眼,耸了耸肩:“不知道,要不你出去问问?” 杨大人闭嘴了。 姬殊白扬袖一拂,轻轻分开了围着浅灵的人,撩袍坐在了她身边。 “我与她说几句话,你们先退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浅灵对他们略一点头,他们这才走了。 “怎么了?” 姬殊白道:“眼下最能遏制尹泰的人是南仡王,该让他知悉自己儿子的恶行。” 浅灵轻声道:“可尹泰大权在握,王宫也由他把持着出入,听闻南仡王身体抱恙,已经许久没有出来,我们怎么让他知道?” “南仡王还有个二儿子,名叫尹祥,你听说过吗?” 浅灵讶异地睁眸,摇了摇头。 “这个二公子是侧室所出,南仡王重视嫡脉,并未对他重视,世子掌权之后,尹祥就越发没了立足之地,只是苦于无力与兄长抗衡,便一直忍让。如果我们把真相告诉他,他一定会抓住机会,拉嫡兄下台。” 浅灵觉着可行:“那你去?” 这里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姬殊白嘴角一扯,故意道:“有什么好处?” 浅灵一噎,很快就道:“如果我能活下来,定有重礼奉上。” 她说得很认真,乌黑澄明似水的双眸直视着他,只看眼睛的话,竟能看出几分娇绵情意。 真是一双会骗人的眼。 姬殊白盯着她盈润的红唇一开一合,别过脸去,撑膝站了起来。 “好,你说的。” 王宫之中,尹泰正大发雷霆。 “医官找不到,村民找不到,一个小小的女子也找不到!我究竟要你们什么用!” 那么大一拨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一定藏在南仡哪个地方。 可恨南仡多山,王城内外,到处可见连绵的山岭、高耸的峰头,这要是一座山一座山查过去,究竟要查到几时! 好容易可以从岳浅灵口中逼出真话,却又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给救跑了,还折了张炳。尹泰觉得自从医官来了之后,他就处处不顺! “世子。”孙令彪道,“大都护的信里不是说岳浅灵是魁济茶行的东家?我才想起来,魁济在云山有一个茶园,人会不会都躲到那儿去了?” “魁济,云山?”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尹泰青白的脸狰狞起来。 “点兵三千,跟我去剿除乱贼!” “是!” 尹泰骑上快马,带兵冲出了宫门,而正在这时,二公子尹祥进宫了。 尹祥未在小朝廷里担任什么职务,只是例行进宫来看望自己的父王,半月一次,守宫门的卫兵都习惯了,多问了一句他带来的箱子装的是什么。 尹祥温温地笑:“府里种的蜜柚时候正好,带几个来给父王尝尝。” 箱中果然放着几颗又大又圆的柚,香味清苦,为了保护柚子不磕伤,还细心地用稻草垫上了。 守卫看没有异样,便放行了。 尹祥直奔南仡王寝宫。 南仡王正在听乐官奏乐,凤箫声动,琴丝飞扬,合奏出的乐曲宛若潺潺山泉流过幽深的岩洞,空灵传音。 南仡王听得如痴如醉,眼睛半阖着,惬意无忧的生活几乎把上半辈子的劳累沧桑全抚平了。 “儿子见过父王。” “你来了。” 南仡王挥退了乐官,由侍从扶坐起来,眉目祥和。 “上回你不是说这次不来了,怎么又来了?” 尹祥低眉道:“孩儿种的蜜柚成熟了,味道极好,忍不住来奉给父王尝尝。”说着,打开了箱子。 “柚子啊。” 南仡王想起自己的新欢爱姬正喜欢吃柚子,便对侍从道:“去喊茵夫人来一起享用。” “是,大王。” 侍从退了出去,寝宫转眼只剩下父子二人。 尹祥立马跪了下来:“孩儿有要事要向父王禀报,兄长他……意图谋反!” 第77章 围攻 南仡王皱眉怒斥:“你在说什么?你是亲弟弟,怎可如此污蔑你兄长!” “孩儿没有污蔑,父王看看这个!” 他把手插入稻草之下,抽出一沓折子,拿出一个在南仡王面前展开。 “父王请看,这是孩儿从文卷库中找到的,来自靖廷的运银文书!上面所落皆是这几年靖廷为了赈灾送到南仡的钱粮数目!这本是,这本也是,这本还是!” 他打开了一个又一个折子,仰脸凄声道:“但是,无论朝里朝外,根本没人知道有这批钱粮,因为兄长根本就没有把灾银用到实处,他全部贪墨了呀!” 南仡王掌事多年,当然知道靖廷的国书长什么样子,别看纸皮只是小小一份,其实蕴含了极重的大国工艺,根本仿造不得,是以看到国书上面的内容,蓦地呆住了。 “不止如此,父王再看,”尹祥又拿出一叠来,“这是南仡近三年进贡给朝廷的贡品单子,父王您看,可有兄长说的繁重岁币?” 那单子凡数百字,真正记录贡品的却只有寥寥几行: 茶叶金春飞云五十斤,云崖仙草五株,天麻一百斤,虫草二百斤,特产金瓜十车,蜜果五十车,云锦五十匹,牛乳酥酪二十斤,翡翠石五块。 对于一个藩国来说,拿出这些东西不说绰绰有余,总是不至于喊苦的。 那南仡国的钱是怎么没的? 南仡王如遭了一击晴天霹雳,完全不敢相信聪慧能干的长子竟然会编谎话骗他! “儿子不是要给兄长上眼药,实在南仡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尹祥痛心疾首,苦涩道,“朝廷已经知道兄长的所作所为了,兵马马上就要兵临城下!这一切,都是因为兄长贪得无厌啊。” 他从灾情讲起,一直讲到尹泰下令搜捕医官和黑水寨人,南仡王每听一句,脸色就惨白一分,到最后已经没了人色,苍老的双手不停地抖,人几乎要晕厥过去。 “父王!” 尹祥连忙把他扶起,掐了把人中,颤声道: “父王!您不能晕!兄长现下已带兵去围剿他们了,医官一死,只怕事情再也不能转圜!能阻止兄长的唯有父王一人,您现在即刻赶去救下他们,还有望让朝廷放过我们,您要振作起来,南仡国的安危只能靠父王您了啊!” 南仡王听完,咬着牙站起来。 “来人呐!随我去捉拿逆子!” 尹泰已寻到了云山茶园,下了狠心,着人硬闯进去。 茶园不是堡垒,受规制所限,围墙高不过二丈,矫健的士兵轻易便能攀爬进去。幸亏赵克刚等黑水寨的村民也不是吃素的,拿了锄头、铁锹、木棍等物,凶猛无比地抵抗。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因为尹泰,黑水寨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灾情中又饿死了亲人,他们积愤已久,这会儿全然爆发出来,一边挥舞武器,一边嘶吼咆哮,震慑得士兵们都有些畏缩,前伸的长矛短了几分狠劲。 尹泰眼看此景,厉声喊道:“众将士听令!胆敢手下留情的,本世子绝不轻饶!给我杀!” 士兵们被他一激,旋即向前猛冲,杀红了眼。 草莽与官兵,布衣与甲胄,棍棒与刀枪,两拨泾渭分明的人绞在一起,难解难分,分不清哪边是刀俎,哪边是鱼肉。东风西风隔江相推挤,推波排浪,阴风怒号,卷着江水翻涌来翻涌去,雪浪淘上九重天。 尹泰眯眼看着,忽然一挥手,一排弓箭手引弓搭箭,瞄对片刻,只听得一声“放箭”,羽箭如怒雨倾盆,转眼便湮倒一片。 姬殊白长臂一引,接住了一支,倾斜的身子带动树枝晃了一下,浅灵不禁向后一倒,口中轻呼,又被他空出一只手来托住了腰肢。 “你做什么?” 两人并坐在树上,浅灵扶抱着树枝,看他摆弄着找来的一根小青竹,用一段细丝把它绷成一个半月形。 “看就知道了。” 姬殊白说着,把羽箭往半月上一搭,拉成满弓。树冠浓密,繁枝茂叶交相叠错,漏出了一个明亮的孔洞。 姬殊白对着孔洞瞄准,眼眸一虚,与此同时,羽箭遽然离弦,以排山倒海之势冲破东风西风的混战,直冲尹泰面门。 尹泰及时避了一下,但还是被穿透了肩胛,从马背上摔下来,血流如注。 “世子!” 孙令彪搀扶起他,替尹泰拔了箭。 尹泰捂着肩头,强忍疼痛站起来,从腰间摘下一块令牌:“增调三千兵将,本世子要踏平云山!” “把五毒笼打开,放毒蝎!” 尹泰的愤恨已到了极处,此时只想把所有人都杀光,看着毒蝎张牙舞爪地出笼,乱麻爬行,他哈哈大笑起来。 南仡王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平日里温驯平和的长子此刻跟恶魔修罗一样嗜血狂傲,由不得他不相信了。 “逆子!你要做什么!” 兵戈之声戛然止住,尹泰如梦初醒,看到南仡王及他身后泱泱大军,脸上的凶狠还未敛去,惊愕已经浮了上来。 “父王,您怎么……”他瞟到尹祥,霎时明白了,五官拧成了恶鬼杀神,“尹祥!是你在捣鬼!” 尹祥垂手,半弓着身子道:“父王已知晓兄长的所作所为,兄长,你就束手就擒吧。” 南仡王捂着心口,怒斥道:“你这孽障!你是要整个南仡国给你陪葬么!还不快收手!全都把兵器放下!” 兵器纷纷坠地,赵克刚等人见状,走到南仡王跟前跪下了。 “草民黑水寨赵克刚,求大王为我寨四百九十一口人做主!” 黑水寨的村民已死了一些,剩下的还能走动的人也是遍体鳞伤,妇孺们跪地而哭。满身挂彩的子民卑微地跪伏在自己面前,南仡王这一刻腿脚都要站不住。 “南仡王。” 姬殊白和浅灵一并走出来,身后跟着医官和商队的人。 杨大人也在其中,医官队刚来的时候,南仡王还接见过杨大人,以上礼相待,结果现在杨大人满脸尘垢,一身狼藉,跟灾民没什么两样。 这不是六品官的脸,而是大靖的脸,南仡国在大靖的脸面上,狠狠碾了一脚。 第78章 废位 南仡王脸涨成了酱色。 姬殊白走到他跟前,示出一方玉牌,道:“不才永国公府姬二郎,我想王上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浅灵斜乜他一眼。 这厮下树之后便故意弄脏了自己的衣物,又拿沾血的布缠了胳膊,原来是要给南仡王施压。 早年间,为与靖朝修好,南仡王也时常入永章城朝拜祯和帝,姬家这么如雷贯耳的门第他当然知道,他还知道每年朝贡给大靖的贡品,相当一部分祯和帝都会恩赐给姬家,以示帝宠,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 姬家就是一块厚重的铁板,这下南仡国不仅要磕坏了脚趾头,连经营了几十年的安稳都要踢没了。 南仡王的脸又从酱色变作了惨白,令人拿下了尹泰,指着他痛斥道:“我将整个南仡交给了你,你已经是一言九鼎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要贪墨灾银?为什么要盘剥老百姓?我对你太失望了!” 尹泰被押跪在地上,还欲强辩:“父王!孩儿冤枉啊!是尹祥!一切都是尹祥在害我!” “你还想狡辩!” 南仡王一脚踹向他的心窝,恨声道:“来人!把尹泰押上囚车!关进大牢!” 他闭上眼,不忍去看长子的惨状。 他也舍不得儿子,可老百姓都看着,姬二公子也看着,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儿子贪墨灾银,今日他不做些什么,根本就无法善了,他这个南仡王还怎么当?让他怎么治理这个国? 尹泰啊尹泰,你给为父惹上大麻烦了! 他不由分说地,把尹泰打入了大牢,并在姬殊白的咄咄逼人之下,不情不愿贴出了布告,向百姓揭示王世子失德之事,并解释靖廷的清白。 但是,该如何处置尹泰,南仡王依然犹豫不决,对着监牢的方向愁容满面。 尹祥在身边陪着,默默给他添衣续茶。 南仡王长叹一口气,忽然道: “尹祥啊,你说,为父脱簪散发,亲自到永章向圣上请罪,圣上能饶你大哥一命吗?” 尹祥抿了抿唇,跪下道:“父王请恕孩儿直言,兄长所犯乃是滔天罪孽,若只是贪墨还好说,可他妄图让圣上替他承受黎民之怒,再是开明君主,也绝不可能忍受此等冒犯忤逆。更别说,祯和帝从傀儡少帝一步步走到今天,斩敌无数,手腕之铁血可见一斑,父王,他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退一步而言,即便圣上愿意从轻发落,饶兄长一命,可兄长一日在世,圣上便会一日对父王心存芥蒂。父王别忘了,南仡国曾是各自分散、互相对峙倾轧的六大部,您在圣上的支持下才得以一统六部。如果圣上不支持您了,六部再起事,您还能遏制得住吗?” 南仡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光阴在他身上游走得很快,他像一夜凋零的昙花朵,一下子老了十岁。 “你说得对,唯今之计,只有牺牲他了……” 尹泰被关在重囚牢房之中,双手、双脚和脖子上,各扣了一条粗重的镣索,脖子上被磨出深深的血痕来,肩头的伤也没得到妥善的医治。皮肉之下,仿佛有针在穿插游走,有烈火灼烧、滚油沸腾,痛得无以复加。 他低头,看着身上的黑沉沉的锁链。 这对脚镣他认识,他曾经为了拷问犯人,把这副脚镣丢尽火盆里烧到发红,然后穿在犯人的脚上,把犯人烫掉了一层皮肉。焦黑的皮肉粘在脚镣内圈,撕都撕不干净。 后来那个犯人被他切了上千刀,喂给了蛊虫。 真可笑啊,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这副镣铐还会用在自己身上,而他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他心里还存着五分希望,因为他知道,南仡王是肯定舍不得自己的。 “……欸,你听说了吗?王上已经下告了,把那位废成了庶人,要重新立二公子尹祥为王世子。” “听说了,王上决定要随大靖使者一同北上去永章城,在靖帝面前亲手斩杀尹泰请罪,再向靖帝请立二公子为王世子的圣旨。” “你说好好的,什么都有,他怎么非得走到这一步呢,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唉……” 尹泰蜷在墙根听完,急促地喘着气。 父王,你竟如此狠心寡情! 昏黄的火光照在他身上,摇摇摆摆,仿佛在嘲弄他的窘态。 身上忽然笼上一片阴影,尹泰抬起头,见牢房之外立着一男一女。 男子飒然如长风,女子清透若飞雪,风雪合璧,正是凉意沁骨,寒透人心。 尹泰扯了一下嘴角:“二位是来看我笑话的?” “你也没什么好看的。” 姬殊白负着手,跨进牢房,蹲下身来,凤目盯着他:“三年前,我兄长姬殊元丧命在沃水之中,是不是你杀的?” 尹泰眼中闪过一丝愣怔,随即恍然大悟,看向浅灵。 “是你说的是不是?那日我给你看了我的蛊,你就猜到了是不是?” “尹泰,”浅灵淡声道,“你的罪过,多这一桩少这一桩,已经没什么分别了。” 尹泰带着狠意逼视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没错!是和我有关,不过不是我动的手。姬殊元倒霉,我的蛊师制蛊的时候叫他瞧见了,他们抓住了他,把没养成的母蛊种到他身体里,喂了把附子椒……你兄长在河水里发疯了几个时辰,然后就自己死掉了。” “要怪,就怪他自己命短不走运!关我什么事哈哈哈哈哈……” 姬殊白伸手握住他的面颊猛地一拧,尹泰喉中嘟哝一声,便吐出一口血来。 他虚弱地垂下头,起伏喘息。 浅灵亦蹲下来,问道:“钱塘华氏之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华氏?”尹泰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懒懒道,“什么华氏,没听说过。” 浅灵当他不肯吐露真相,便道:“要我把吐真蛊用在你身上么?” “你!” 尹泰怒目视她,半晌又冷笑一声:“你尽管用,你就是问一千遍,我也是这句话,不认识什么华氏。” 浅灵看他神情不似作伪,便又问:“那滁州徐陂及其父母徐仝、冬惠,你总该认识了,他们可是你九日枯的试药人。” 尹泰合上眼,哂笑着摇头。 “我都说了,此蛊我是受人之托才研制的,五年前,我是给出过几只残次的蛊,但人家拿去怎么用、用在谁身上,我怎么会知道?” 浅灵双翠微拧:“那个人是谁?” “他就是……” 尹泰一脸无所谓,笑着正要说出人名,却忽然脸色一变,张口大喘气起来,胸口涨起伏落,脸上浮现狰狞痛苦之色。 “他……竟敢给我下禁闭蛊……啊……我……贱人!贱人!我必饶不了你!” 第79章 不得解 他的身子在地上剧烈地扑腾,铁索呤呤啷啷地响动着。 浅灵心中急迫,顾不得那么多,揪着他的衣领道:“十年前,你是不是在渭州杀了一家人?说!” 尹泰蛊毒发作,正苦痛难言,暴躁地咆哮道:“滚!渭州是什么地方我怎么知道!休要什么罪过都推给我……啊!” 尹泰翻着眼,被折腾得口吐白沫,气息奄奄。 姬殊白看他已经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便道: “走吧,他应该只知道这些了。” 他把浅灵拉起来,一道出了牢房。 监牢之外,长空万里,满地晴光,廊檐下一只白鸟正歪首啄羽,一群飞鸟从空中掠过,它扑棱棱扇动羽翅,与它们汇集,消失在高墙之外。 姬殊白回头看她,见浅灵虽然恢复了沉静,但神色难掩落寞,目光空空地不知在盯着什么,魂不守舍往前走,以致撞到了他身上。 她怔然抬头,乌黑的眸子里盛着一片清光。 她困惑不解的时候,就会显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之色,颊边未愈的鞭痕,像故意画上去的调皮笔触。 再怎么样心思百转,她也是个才十多岁的姑娘啊。 姬殊白忽然说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浅灵有点疑惑。 姬殊白转过身,与她正脸相对,双手背到身后,一副讨债的架势。 “不是说,我把事情办成了,便有重礼相谢?” 浅灵愣了片刻,记了起来:“姬公子出身豪门,缺这点东西?” 姬殊白半闭着眼摇头:“我不看我缺不缺,只看我应不应得。是我的,就得给我。”竟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 浅灵瞅他,定定看了一会儿,便点点头。 “好,你随我来。” 她往前走,姬殊白从后面看着她的背影。 她已经换回了汉人的装束,满头乌丝叠成一个单螺,斜插一支木兰花簪,露出一截纤长洁白的脖子。 身上穿一件水绿色的半臂,洁白轻软的衣袖自半臂里伸出来,隐约透着玉臂纤细柔软的线条。下身用缃色的衣带系了一条苍青色的交窬裙,楚腰纤细,腰下并不坠环佩香囊,只垂着几绺衣带。青白晕染的裙裾翻涌摆动,宛若足踏一朵纤云。 姬殊白心情忽然好了几分,举步跟上。 浅灵带他来到云来客栈,拿了样东西给他。 姬殊白看着手里苍翠硌手的草编小胖狗眉梢微跳,然后拿眼盯着她。 “看着平实,其实很贵,姬公子不要嫌弃。” 姬殊白嗔笑:“草贵,难道不是因为你?” 浅灵学着他的样子,也把手背到身后:“送礼的是我,我不看你要什么,只看我有什么。我眼下只有这个,你不要,便还我罢。” 她伸手去夺,姬殊白抬高了手肘躲过,把小狗放在面前,用嫌弃的目光挑剔了一圈,却觉得那吐舌摇尾的憨态活灵活现,竟编得挺好。 他有些意外。 “看你不像是爱这些小玩意儿的,怎也有这手艺?” 浅灵道:“但手熟尔。” 姬殊白忽然想起,她曾经当过童养媳,她那个痴傻的丈夫,心智如顽童,大抵就好这些? 有句话冒出来,在心里憋了一憋,还是问出口了: “他人呢?” 浅灵触及他的目光,明白过来他说的谁,便道:“病好了,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了。” “那你二人的婚约还作数吗?” 浅灵稍一愣,然后移开眼,才要开口,便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姑娘,南仡王设宴,邀请您和姬公子入宫宴饮。” 刘娇半躲在门后,小心翼翼地说道。 东家与这位姬公子看起来关系不一般,两人站在一起,正是珠光璧色,交相辉映,分则风采各绽,合则天下无双。 刘娇都不忍破坏此情此景。 她何尝不知这么做不受待见,没看那姬公子瞪她么? “知道了。” 到了时辰,宫中派了宝车来接。 南仡王置了一桌席面,除了南仡风味的山珍佳肴,还有靖地名菜,用彩釉瓷盘子装盛,漂亮地摆成了花儿,比过节还要丰盛。 杨大人亦在席中,看来应该是被南仡王妥帖安抚过,虽面有菜色,但精神尚可。 倒是南仡王形容苍老而憔悴,像是随时都要倒下,苦涩的面容努力端着体面,等他们坐下后,便举起杯盏,道: “尹泰不肖,犯下滔天罪过,令各位蒙难受惊,孤教子无方,实感惭愧,歉意都在酒中,孤先饮为敬。” 他一口饮尽,却被熏辣的酒水呛了一下,俯身咳嗽起来。 尹祥细心拍抚南仡王的后背,然后同样举起酒杯,正色道:“父王早已无力国事,更兼尹泰把持宫苑,父王对他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父王身体抱恙,不宜沾酒,这一杯酒,我替父王喝。” 说罢,他仰头连饮三杯,干干脆脆,年轻的面颊微微泛红。 南仡王看着他,老目中隐含一丝欣慰,便又道: “孤失察,不知放权这几年竟是养大了他的胃口,但此事是尹泰一人所为,我们对靖朝始终忠心不二,对陛下心怀景仰。等靖使到来,姬公子、杨大人若能替南仡美言几句,孤必当感激不尽。” 杨大人官位不高,对于上位者这等请求似乎有些难以推却,便一边瞅着姬殊白,一边口称“应该的应该的” “南仡王,”姬殊白却看着南仡王道,“尹泰贪占了几年,手握资财,我倒是好奇,他把钱财用到了哪里?” 南仡王苦着脸:“孤以蛊为国医,已受陛下指令,将害人的蛊废止了。但这孽障不知何时开始耽于制奇蛊怪毒,那些钱财大部都用在了毒蛊上。” “但只是制蛊,就能用掉千万百姓的口粮?” 南仡王一愣:“可他起居用度并不奢靡,未超出……” “报!!!” 一名士兵冲了进来,高声喊道: “启禀王上,世子逃出监牢,举兵逼宫了!” 第80章 逼宫 “启禀王上,世子逃出监牢,举兵逼宫了!” 此话宛若平地乍起一声惊雷,把南仡王劈蒙了。 他从座上跌下,只觉头颅中一阵又一阵鼓胀的疼痛,眼前一切都虚幻起来。 “你说什么?” “世子举兵造反了!” “他怎么敢?!” 南仡王被尹祥搀扶着站起来,一壁往外走,一壁说道:“卫军呢?卫军为何敢不听孤的话!” 他走到廊下,往楼下一望,见无数黑甲兵马从宫门处攻进来。每一匹马都健硕有力,马首马身皆披黑色铁甲,士兵头戴形如蝎子双钳的黑色兜鍪,披坚执锐,手里握的刀剑锃亮锋利,削铁如泥,气势凶猛,身穿姜黄戎服的宫廷卫军被冲没在黑潮之下。 “这……”南仡王吐出一口老血,惊道,“哪来的黑甲军?!” 他南仡国从来没有这等服色的军兵! 居然瞒着他偷偷养了私兵!尹泰,可真是他的好儿子啊! 可能知道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了,尹泰才决定放手一搏,挣出一线生机,到时南仡国以他为尊,脱离开靖朝的管制,成为独立的一国。 至于能与靖朝僵持多久,显然尹泰已经考虑不到了。 蝎子军势如破竹,不多时已经攻克到殿楼之下,乱军中分出一骑黑色骏马,尹泰高坐其上,背着一条长槊,直指楼殿。 “把所有人都给我拿下!除了王上,生死不论!” 南仡王头晕目眩,不住地叫骂:“孽畜!这孽畜!” 比南仡王更慌不择路的还是尹祥和杨大人,他们见尹泰还有如此强悍的底牌,魂魄几乎已经出窍。 蝎子军攻上了楼殿,姬殊白伸手一抄,揽住了浅灵的腰肢,一翻手从栏下翻了下去。 杨大人焦急地扑过去,却只摸到一片雪白的衣角。 “姬公子救我!” 他的嘶喊声吸引了尹泰注意。 尹泰眯眼一瞧,见一白一青两个身影如一对鸟儿,从楼檐翻到栏下,又从栏下翻到下一层楼檐,还有空隙工夫将迎面相击的蝎子兵打落。 他叫上两名高手,用长槊指过去:“拦住那对男女!格杀勿论!” “是!” 浅灵和姬殊白方踩实地面,两个高手便御马而来,扬起大刀劈下,两人各自退往一边,躲过了刀刃的劈砍。 “快走!” 姬殊白喊完,纵身跃起,徒手便与对方过了数招。 浅灵连放两支毒针,但对方身形摆动,二针都毫不例外地打在了盔甲上,眼见蝎子兵合围而来,浅灵别无他法,只得转身就逃。 迎面一个蝎子兵包抄过来,浅灵弯腰躲过铁手,抓住其手中兵器长柄用力一撇,利刃反朝蝎子兵面门落砍下。 惨叫声被甩在身后,目之所及,王宫四周已被蝎子军侵蚀占据,已经没了安全之路可行。 浅灵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忽然往药房的方向跑去。 早在尹泰阴谋暴露之后,南仡王便已下令销毁了药房里的东西,如今里面已经是一片废墟。 浅灵穿过破败的木架,估摸着位置,学着尹泰的手势在墙上敲了数下,只听一声闷响,墙上的小龛开了。 里面的东西果然还在。 浅灵握着夜明珠照明,把其中两个瓦罐取了出来。 她终于看清瓦罐的样子,果然是后夏盛行的风格。 虽然不知这具体是什么,但能被尹泰珍而重之地藏起来,应当是要紧之物。 四面楚歌,已经到了这一步,也没有什么不可赌的了。 楼殿上的人已经尽数被尹泰抓获,除了南仡王被挟持住,其他人都被押跪在尹泰跟前,尹泰的长槊,压在了尹祥的肩上。 “尹祥,这几天,你挺得意啊。”尹泰把长槊往下压了压,“都要被立世子了,是不是觉着扬眉吐气了,终于能压我一头了?嗯?” 槊头的铁刺刺入尹祥肩头,转眼他的衣衫便被染红。 尹祥咬牙忍着,抬头道:“你要杀就杀,我又有何惧?你最好把我的头砍下来挂在你的寝宫里,我要亲眼看看你究竟会怎么死,是死于靖军的铁蹄之下,还是死于南仡子民的反旗之下?暴君在上,国不安宁!” 尹泰身边的手下一脚把他踹吐了血。 南仡王又气又恨:“不许伤他!尹泰,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快快束手就擒,为父还能饶你一命!” 尹泰仰天大笑:“我兵马在手,堪为一方霸主!为何要甘居人下,做靖朝的走狗!若不是这些靖人,我还能再忍几年,可你们既要逼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父王,如果你还能多活几年,就且看着,我是怎么拿下大靖,将天下据为己有的!” “来人!取铁索来,把尹祥五马分尸!” 当是时,王宫之内喊杀声沸反盈天,皓空千里转瞬布满阴云,乌沉沉压落下来,随着哀嚎四起,落下一道震耳欲聋的响雷。 五匹壮实的黑马已经就位,蝎子兵把铁索套到尹祥的脖子上。 尹祥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若早知尹泰还有此强硬后援,他就不该鲁莽插手,可恨一念出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不该的…… 尹祥垂下头,引颈就戮。 “世子快看!” 尹泰才要下令,便听见有人指着高楼惊呼。 尹泰仰头看去,只见浅灵站在楼阁之上,拿着什么东西,在手上抛了抛,然后丢了出去。 那物拱出一个圆弧,然后直直坠落,触地粉碎的那一刻,窜起一串蓝色的火苗,熊熊而烧,转瞬便只剩一滩灰烬。 尹泰瞳仁紧缩。 他与后夏那个人的交易,便包括了这两罐东西。 他已经和大靖撕破了脸,必须与后夏继续合作对大靖形成掎角之势,方有夹缝求生的胜算,是以哪怕后夏那个人背着他使了阴招,他也得暂时与之虚与委蛇。 可这东西还没到用的时候,否则他与后夏的合作也完了! “给我住手!” 瓦罐已经砸了一个,浅灵把另一个拿在手上,伸出楼阁之外。 “等所有靖人一个不少地越过怒涛江,回到靖地,我就把此物还与你,否则……” 她在尹泰的怒视之下,将瓦罐抛起又接住。 “你敢?!!” 尹泰怒吼,浅灵不假辞色。 “做个决定吧。” 第81章 诈敌 高楼之下的躁动戛然而止,蝎子兵停下了迫害,张首望过来。 医官们都被拉出来,因为蝎子兵的强拖硬拽,他们刚换洗休整过的衣袍重新沾上了青黑的尘土,不乏有年老体弱的医官,几经惊吓,脸色已经青白,一丝活人颜色也无。 浅灵暗动目光,满场搜寻着,便发现付辛唯被卢淞护着,虽然慌张狼狈,但脸上身上看着还好。 只一瞬的走神,她便感到身后有风袭来,正要回身防御,已有更快的一道身影疾冲而来,把准备偷袭的蝎子兵的胳膊扭折,从楼上甩了出去。 姬殊白半边身子贴近她,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尹泰阴险狡狯,不会被牵着鼻子走的,我们在他的地盘上,想要毫发无伤地脱身,不太可能。” “我知道。”浅灵道,“但若不做些什么,所有人都要死,不如能活一个是一个。” 只是那样,她定无活路了。 姬殊白久久凝视着她,忽然低下头,亲在她侧脸上。 众目睽睽之下,浅灵又是愕然,又觉窘迫,愣是怎么都推不开他。 “你……你做什么!” 嫩滑雪腮被他以唇相就,温热的唇重重地碾磨、吸啜,好似注入了什么魔力,浅灵只觉全身被酥麻跑遍,他沾唇的那一处,燎起火烧般的热意。 良久,他才放开了她。 女孩儿脸都涨红了,却仍执着地睁着乌黑的美眸瞪他,用咄咄逼人的眼神向他要一个解释。 姬殊白却肃正极了:“你我作亲密状,尹泰定以为我于你是重要之人,拿我威胁你。一会儿我卖个破绽给他,等他把我抓住了,我会伺机夺他性命。” 擒贼先擒王,这是个办法。 浅灵放下谴责他的念头,很认真地问道:“你行吗?” 姬殊白啧了一声:“别问男人这种问题。” 对话间,尹泰已经率众到了楼下,目光阴沉地看着他们。 “可以,本世子答应你便是。” 尹泰举手一挥,蝎子兵们便纷纷放开了对医官的钳制,往两边退开数丈远,让出一条直通宫门的宽阔大道。 尹泰悄声对心腹手下道:“待会儿听我指令,绝不能让一个人活着离开王宫半步。” 手下应是,尹泰便高声道:“路已开好,下来吧!” 浅灵与姬殊白对视一眼,一起下了楼。 浅灵双手护着瓦罐,姬殊白落后她半步,一只手搂在她腰间,两人紧紧贴靠,亲密无间。 医官们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们二人,但这段路他们却走得有些慢。 尹泰虚起双目,看着女子腰间那只隐约发颤的手,看似男子在保护女子,实则男子半边身子靠在她身上。 这白衣服的受伤了。 尹泰觑眼给了心腹手下一个眼神,手下会意点头,手一摆,便有一支利箭射到二人跟前。 姬殊白和浅灵刹住了前行的脚步,随即数个武艺高强的蝎子兵从人群中遽然跃起,长刀挥砍过去。 姬殊白一手把浅灵推开,另一只手打向刀柄,却叫那大力震得连退数步,捂着胸口晃了几晃,才站稳了。 “师妹,你还好吗?” 卢淞和付辛唯一起接住了浅灵,浅灵回望着姬殊白与他们缠斗,几乎是一边倒的颓势,鲜血从他手上的刀口和嘴角中溢出。 尽管知道这是计中一环,但他演得实在太逼真,叫人看了也揪心。 浅灵不免配合他,提声道:“尹泰,此物你是不想要了?” 尹泰轻蔑一笑,料她是定然急了,便再看场中,只见姬殊白与两人对打着,不防身后忽然又冒出一人,手持一副铜鞭,旋了一个周身,重重打在姬殊白背上。 姬殊白喷出一口血,再也支撑不住,半跪下去。 几个蝎子兵立刻把刀兵架上,扯着他两条胳膊押到了尹泰面前。 医官们骇然失色,大呼不要,刚刚才清醒过来的杨大人这会儿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尹泰长笑数声,抽出手下的刀,抵在姬殊白脖子上。 “岳浅灵,不想亲眼看着他的脑袋搬家,就独身走过来,乖乖到我跟前。” 浅灵望过去,见姬殊白被反剪了双手,头上的玉冠被砍碎,如墨的发丝有些微凌乱地倒垂过脸庞,衬得他脸色愈发惨白,薄薄的双唇噙着血,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白中透血,显出脆弱易碎之色。 浅灵微微抿唇:“你若还是要杀他,我妥协又有什么意义?” 尹泰讥笑道:“你以为,以你当下的处境,还有的选吗?” 浅灵回道:“我不做无意义之事。这样,世子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能让他活命,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世子不是缺银两?” 尹泰固然恨浅灵,但浅灵一把魁济茶行的财力摆出来,他的心还是狠狠跳了一下。不怪他如此,那么多钱,没有人能不为之心动。 要不,就等把银两搞到了手,再杀她? 正在他被浅灵言语扰乱之际,姬殊白袖中猝然落下一支木兰花簪,簪头在他掌心一倒,花心倏地射出一支长针,刺中了尹泰的大腿。 尹泰惊呼着落马,与此同时,姬殊白一改适才颓靡之态,长腿一卷,撂倒了两个士兵,从束缚挣脱开来。 麻痹的感觉从针刺的位置逐渐放大,慢慢向上半身蔓延。 尹泰被心腹扶起来,再顾不得那么多,遂嘶声大喊:“杀掉!把他们全部杀了!” “是!” 一排排、一列列,数不胜数的长矛向前探出,刮起一阵锋利的刀风,伴随着山呼海吼,震得王宫倾斜摇晃。 黑甲排山倒海向他们倾轧而来,他们手无寸铁,仿若蝼蚁,蝎子军轻轻一碾,便能将他们碾成几缕废土随风散去。 医官们绝望地闭上了眼…… 呜—— 一声号角的长鸣突兀地从宫墙之外传来,闷闷如雷,浑厚似钟,灌顶而下,响彻了整座王宫。 所有人猛然停住了动作,不约而同地向宫门的方向望去。 号角声之下,隐约含夹着一串矫健的马蹄声,如鼓点一般,步步有力,声声入耳,无端有一种神秘的让人心安的力量。 浅灵转头望去,刹那间,满天乌云陡然急剧消散去,炙白的圆日散射出万丈金光普照大地,拱形的宫门泛着刺眼的白光,正中一道雄健的身影越来越近,骏马猛然跨过宫墙。 一个银甲小将出现在无数道注视的目光之中,剑眉星目,鼻峰高耸,薄唇含朱,面若刀裁,浓烈的俊美之中暗生一股刀锋般的冷厉。 红色的披风一扬,他手提红缨枪,向天一指。 “定北军已到,尔等反贼,速速缴械投降!” 卫晏洵高声道。 第82章 北军到 “定北军已到,尔等反贼,速速缴械投降!” 落在他声音之后的,是如群山叠峦般的千军万马,雄壮的将士驭马而进,以兵阵列在卫晏洵之后,赫赫军威,无形而胜泰山重。 除了将领,士兵们皆衣灰色军袍玄黑军甲,兜鍪的正中,是玄武的图腾。 正是定北军的戎服。 尹泰目眦尽裂,然而麻痹之感已经蔓延到了脸部,很快他就只剩眼睛能转了。 “定北军缘何会来这?” 姬殊白不由把疑问说出了口,却未听到什么回应,转头看浅灵时,却见她愕然瞪着双目,直视着定北军。 定北军长驱直入王宫,自然是王宫之外已经摆平,而王宫之内,虽然蝎子兵仍成气候,但尹泰无法下指令,他们自然也就成了一盘散沙,反抗没多久就纷纷弃械投降。 大势已去,孙令彪咬咬牙,夺过一把大刀一跃而起,重重落下。 惊起一片高呼。 浅灵和姬殊白蓦然回头,就见孙令彪拽着一丛头发举起来,尹泰的头颅正淅淅沥沥往下滴血。 “我愿将尹泰首级奉上,求将军饶我一命!” “他……” 浅灵愕然,下一刻被姬殊白捂住眼,把头扳了回去。 “别看。” 浅灵忍不住抬头道:“此人会是后夏放在尹泰身边的奸细,还是真的贪生怕死?” 她被尹泰捆在暗房里的时候,听张炳一直在催促尹泰杀了她,心中便已有怀疑,比起尹泰当时的处境,张炳似乎更害怕进一步泄露秘密。 而尹泰在牢中所说的那一句“禁闭蛊”,也印证了他身旁确实有内奸。 这一切都在彰显着一个事实:后夏是隐藏在尹泰身后的,更大的主谋。 刚刚起了念头杀尹泰,那是因为被逼到绝路,迫不得已;现在他们明明可以活捉他了,他却被他的手下杀掉了。 姬殊白道:“不要紧,只要知道方向就能应对,朝廷的人都不是吃白饭的。” 他说完,眼底又闪过一丝犀利的暗芒。 定北军都到了,神御军却未到,这已经不是延误二字可以解释的了。 南仡王和尹祥劫后余生,热泪盈眶,颤颤巍巍相携走到卫晏洵跟前时,简直差点就要跪下了。 “孤王谢过将军救援之恩!” 卫晏洵命人缴了械和兵甲,把尹泰的心腹手下都捆了,对南仡王道:“南仡王若要谢,该谢过当今圣上,是圣上下密令让洛护军出兵的,我等只是奉旨行事。” 南仡王听完,朝着永章城的方向拜了几拜,高呼陛下万岁。 这行径有几分发自内心和几分惺惺作态,卫晏洵不欲探寻,他只知道,祯和帝会对南仡之事做出最妥当的处理。 目光一转,卫晏洵忽然就瞧见了浅灵。 几个月不见,她似乎长高了一点,比之前又出落了一些,此刻她鬓发微松,光洁的前额垂下了几绺,平添几分娇弱之色。雪白的左颊上有一道不短的疤痕,但并不有损她的容颜。 目光相触时,卫晏洵并没有上去打招呼的意思,只是朝她略一点头,便继续处置军务。 “怎么了?” 姬殊白见浅灵又望着定北军,不由出声问了一句。浅灵转过头来,姬殊白捕捉到她眼中一瞬间还未消散的一丝呆气,然后就见她微微摇头。 “没什么,只是看到了一个故人。” 她轻声道,然后回过神,上下看了看他。 “你还好么?” 姬殊白把手摁在肩上,活动了一下臂膀:“无事,我有分寸。” 浅灵点了点头,自去找了付辛唯。 付辛唯膝盖都软了,差一点给她行了拜师大礼。 浅灵连忙撑住他,老头子泪流满面。 “命都快被吓没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去考劳什子医官……” 他握着浅灵的手,一行被她扶着走,一行哭着道: “幸亏有你在,幸亏是跟你来的,幸亏……当年收了你当徒儿,不然早就没命了……” 浅灵安抚道:“师父莫怕,待商队休整两日,咱就回扬州了,再不来了。” “嗯,嗯……回扬州好,回扬州好。” 付辛唯是真吓坏了,哪怕南仡王盛情相邀,他也死活不肯留在王宫,浅灵便领着他一起回了云来客栈。 他年老体弱,用了一碗参汤下去,精神方才慢慢回转过来。 浅灵端了稀粥和小菜,叫他慢慢吃着,付辛唯吃了几口,忽然问:“你情郎呢?” 浅灵一顿:“什么情郎?” 付辛唯放下碗筷,慢慢把双手捏起,五个手指头捏成一簇,两只手对了对。 “你刚刚不是……” 浅灵脸上泛起热意:“师父,那不是情郎。” “不是也好,是也没关系。”付辛唯跟她保证说,“你别担心,我不会告诉齐少爷,从前我就觉得那小子配不上你。” 付辛唯说完这些也不多话了,闷头喝起粥来。 浅灵张了张嘴,想要解释的念头咽了回去,在房中陪了半晌,看付辛唯犯起困意,便轻手轻脚退出了房门。 “看来还是让你困扰了。” 姬殊白突然在她身后说话,把浅灵惊了一跳。 他倚在阑干边,日光在他身后,给白衣镀上一圈神辉,真如天人一般。 但姿态还是俗人姿态,靠着立柱,手抱在胸前,半歪着头看她,也不知在外面听了多久。 她现在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人,平息了一下心情,才道: “无妨,生死攸关,一切都该权宜计事。适才的事,我也忘了。” 她不再纠结那点子事,从袖中拿出了那个瓦罐。 “这个该怎么办?” 姬殊白还不知这究竟是何物,在楼殿上时他便没有仔细着眼,这会子才看清楚瓦罐上的太阳纹。 他接过去,仔细端详了一番。 “后夏的纹样,此物是做什么的?” 浅灵摇摇头:“他带我看蛊的时候,我留意了一眼,但并不知是何物。” 姬殊白回想了一下尹泰在高楼下的表现,便道:“此物留在我这,你不用管了,交给我。” 浅灵正也头疼,听他如此说,便点点头。 “那劳烦你了。” 姬殊白袖了那物,还要说话,陈信忽然在楼下喊道:“姑娘,有位军爷找您。” 浅灵低头望去,便见卫晏洵站在门外,一身戎甲还未卸下。 姬殊白也看到了,刚在心里疑惑,为何定北军的将领会来找她,便听见刘娇惊呼一声: “少爷?!” 第83章 旧事 少爷? 那不就是她的未婚夫齐天麟? 姬殊白惊愕地看着门外那道威武的身影。 他怎么会穿着四品勋官的戎服? 出于好奇,他拐着步子,迤迤然跟着浅灵下了楼。 卫晏洵看到浅灵,正要开口,一打眼便瞧见了她身后的姬殊白。 前世他与姬殊白几乎没打过交道,乍一眼只觉此人似曾相识,却无法脱口而出他的名姓。 “浅灵,这是……” 浅灵看了姬殊白一眼:“这是永国公府的二公子。” 姬殊白浅淡一笑:“在下姬殊白。” 姬殊白? 惊异的表情从姬殊白脸上,转移到了卫晏洵脸上。他怔怔盯着,一段忘却多时的记忆,重又浮现在眼前。 …… “云儿!” 听到异响,他果断冲进了帐中,看到岳浅灵手举尖刀欲杀云如。 情急之下,他随手抄起一个木架击倒了岳浅灵,然后把惊惧交加的云如搂入怀中。 他顾不上岳浅灵,但姜少谦的两个侍卫却背负着护主重任,一见他死,便抽出了刀,对着岳浅灵疯狂劈砍。 “住手!” 帘笼突然撩起,晃进了一袭白衣。 那人清逸俊美若神人,但袖口与衣摆处却笼上了一团仆仆风尘,显是路赶得急。 姬殊白制住两个护卫的手,将他们胳膊一拧猛力掀开去,蹲身查看时,却发现岳浅灵已经没了生息。 岳浅灵身中十余刀,其中一刀从她背后穿身而过,已经要了她的命;其余十多刀便只为泄愤,纵横交错落在身上,几乎把她解成了几段,纤细的双手,已经被砍断了。 她的脸依然漂亮,但从脖子往下,却叫人触目惊心。 云如失声尖叫,卫晏洵极力安抚着她,将她牢牢按在自己胸口,不让她看。 “姬二郎,你为何在此?” 姬殊白抬起头,目光似乎在姜少谦的尸首和云如身上各停留了一瞬,刚要开口,帐外便又冲进来一人。 “二宝!” 穿着粗布衫子的女子扑在岳浅灵的尸首身边,嚎啕大哭起来,赤红了眼睛,叫嚷着要杀了云如报仇。 “卧林!” 一个侍卫闪身进来,劈晕了布衫女子,把她扛在肩头出去了。 姬殊白脱下雪白的外衫盖在尸首上,然后对他道: “定王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晏洵抱起云如,把她挪到自己的帐中休息,便随姬殊白而去。 “姬二郎,你寻本王有何贵干?”他浓眉微微竖起来,“那个岳氏女,与你有何干系?” “有一件旧事牵涉到她身上,我正有话想问她,谁知道……” 说到这儿,姬殊白轻轻吐了一口气。 卫晏洵道:“此女诬告在前,杀人在后,死不足惜。” “定王殿下何以如此相信姜琢君?”姬殊白问道,“据我所知,岳氏女的确被谋害了全家,她敢上京告状,又敢呈上证词证据,你何不看一眼?” 并非是他不想看,因为云如的关系,他与姜家三房走得近,娄相上书对祯和帝提议,要他避嫌。而祯和帝本就不乐意他与云如好,是以下旨让他不得插手此案。 他只在大理寺审案的时候旁听了岳浅灵的证词,那番证词被推翻了,岳浅灵上缴的物证,也被鉴定为伪造之物。 “本王是没有见过人证物证,但是她捏造冤案是事实不容狡辩。”卫晏洵对他道,“姬二郎,你不在永章,或许不知道,此案不光本王挂心,圣上亦随时传问。” “此案是由大理寺少卿程良硕一手查办,再交由圣上过目,方才下的定夺,程少卿清正严明,经手之案巨细无遗,从无冤假错案,难道你觉得圣上、程少卿,都冤枉了她,都有意要保姜琢君?” 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说祯和帝对姜琢君一家看不上眼,程良硕自己位高权重,前途一片大好,他更没有要偏护一个无能无用的五品小官的理由。 “我是不了解此案,但是我调查过岳浅灵。”姬殊白道,“刚才你见到的女子,是岳浅灵的义姐,她们姐妹两个多年相依为命,几度不得保全性命。可哪怕如此,她们亦不入风尘,不事邪门歪道,而是白手起家,从四海漂流到建起了一家小医馆。困苦时尚且能维持本心,我不信这样的女子到了已经可以安逸度日的时候,会为了钱财利益,冤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卫晏洵皱眉:“本王查到的是,岳氏女极善钻营,时常被不同的马车接走,有好几家富户公子都放言要娶她,连那间医馆也是富户替她出银钱建的。” “这些可是她们的邻居赖大说的?”姬殊白道,“那赖大贪图岳浅灵美色,求娶不成,便时常在外编造谣言诋毁她,王爷所知确是错了的。” 卫晏洵顿了顿,又道:“即便如此,姜琢君此人本王有几分了解,懦弱又儒善之人,他没有才干,也没有狠心,更不通晓人情世故,不会蝇营狗苟,况且岳浅灵不过一个平民之女,姜琢君不可能会杀她一家。” “王爷所说有理,姬某不知真相,亦无法反驳。”姬殊白徐徐叹了一口气,“你我皆无凭臆断,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定王殿下,今晚叨扰了。” 他拱手行礼赔罪,然后又道:“斯人已逝,以往种种便过了,王爷,岳氏女的尸首便叫姬某带去了罢。” 卫晏洵有些诧异,姬氏子再如何,也有自己的骄傲,而姬殊白竟会为了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女子求他。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还是允了姬殊白。 姬殊白收敛了岳浅灵的尸身,临去前,忽然对他道:“定王殿下,姬某敬您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不得不多说一句,望王爷不嫌某多话。” 卫晏洵颔首:“你说。” “您既身在国本之争的漩涡中,切勿过于宠信姜家三房。” “对您来说,您身边的人,无能便是害。” 第84章 问话 尘封的回忆在脑海中泛起,尘雾缭绕,让卫晏洵一时迷了双眼,失陷其中。 姬殊白被他直直盯着,便偷眼看了一眼浅灵,摸了摸鼻子。 “齐都尉,幸会。” 卫晏洵回神过来,也道:“姬公子有礼,我寻义妹问几句话。浅灵,你过来。” 他喊了一声,便负着手,率先跨出了门。 浅灵在原地停了一停,才举步出去。 姬殊白看着二人出去,暗自玩味着卫晏洵刚才的眼神。 没有气愤,没有吃醋,反而像看到了熟人一样,可姬殊白确信,他不认识齐天麟。 卫晏洵把浅灵带到一条偏僻的窄巷中,对韩光道:“你守在巷口,注意四方。” 韩光点头,飞快瞥了一眼岳浅灵,只恨不得高声惊呼。 真不愧是兄妹,齐都尉好看,他的妹妹竟然比他还好看! 韩光摸着心口,只觉适才心都差点蹦出来。 卫晏洵没空理会属下的浮躁心思,单刀直入地问浅灵: “你怎会在这里?南仡之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原原本本地,给我说一遍。” 上一世没有发生这件事,一直到他死去,南仡国都还是平静无波的,究竟是哪件事引发了这起乱子? 浅灵望着他:“这又与你相关了?” 卫晏洵正色道:“我是定北都督府下派来平乱的将军,此事自然与我相关。” “既是公务,为何要私下审问?” 浅灵瞥了一眼守在巷口卫兵,态度极其冷淡。 卫晏洵总算是明白自己又哪里惹着她了,只因为他刚刚说话带了点命令审讯的意味,叫她不满了。 他堂堂定王,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闲气? 就是前世云如嫁给他之后,也从没跟他这么说话过。 卫晏洵绷起脸,以威严恐吓她:“事关大靖安危,我办正事,你不许任性。” 浅灵道:“你升堂,我保证什么都说。或者你问别人也行,毕竟都是一起经历过的。” 说罢便要走,卫晏洵即刻拉住了她,有些恼了。 “你这丫头,为何如此不乖顺?从前不见你如此,现在你是小人得志了,所以就开始拿乔了?” 浅灵回敬道:“彼此彼此,你也不差。” 卫晏洵憋着气儿,实在拿她没办法,暗想他日恢复了身份,定要叫这小妮子好看。 但现在摆不了谱,只得妥协示弱,放软了语气道:“算我欠你的,你便跟我说了吧,事关重大,真的不能儿戏。” 浅灵看他服软了,这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卫晏洵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南仡国跟后夏勾结?竟有这等事! 如果前世这个阴谋也在悄悄发生而没有被曝出来,那等祯和帝驾崩、他亦去世之后,大靖会发生什么? 成王为了自己的皇位,杀了不少忠臣良将,他不认为以成王的心胸才能,能守得住卫家的江山。 卫晏洵光是一想,便是一阵哆嗦,牙关狠狠地打起颤来。 浅灵见他如此失控,有些惊讶,问道:“你怎么了?还好么?” “我无事,不用担心。” 卫晏洵努力平复心情,重新振作,然后就见浅灵乌眸澄亮地望着自己,不说多关心吧,起码不是无动于衷。 卫晏洵眼底柔和了一瞬,对她道:“你做得很好,若不是你,南仡国的隐患只怕要继续隐藏下去。” 在洛重河告诉他是浅灵把消息递出去的时候,他也很惊讶。重生至今,最大的变数竟然是浅灵,她又一次超乎了他的认知与想象。 前世的她,如果也能遇到一个好的人家收留,能读书明理,能不必为安身立命忧虑困苦,她也会成为一个不错的人吧。 “对了,你还没说,你为何会来这里?” 浅灵自是不愿说实话,便只道:“魁济在南仡国有个茶园,我来看看。” “那,”卫晏洵向巷口点了点下巴,“姬殊白为何也会在这?” 浅灵道:“他人私事,不该从我口中说出来,你想知道,问他去。” 卫晏洵觉得有理,则又问:“那你与他,真的只有这两次的瓜葛,没有别的了?” 上辈子,她临死前姬殊白找到了她,还愿意为她收尸,光这一点,就不由得卫晏洵不多想。 浅灵抬眼看他:“如何这样问?” 卫晏洵张口微顿,还是道:“罢了,也没什么。” 浅灵反问道:“问了这许多,该说说你自己了,如何成都尉了?” 卫晏洵只道:“立军功罢了。” 西北早早入秋,赤突人犯境掠夺的时候到了,卫晏洵领着手下的兵马,抵御了一次又一次的敌袭。十年来,西北还从未有一年赤突犯境占不到半分便宜,洛重河将他一升再升,在他勇夺两州之后,甚至直接破格请旨,让卫晏洵直升四品轻车都尉。 浅灵瞅着他,满腹疑惑终究化为无言。 十多年的痴傻儿病好了,除了能通晓世故,一握长枪还能战天下。 放在从前,乔大宝要是给她讲这么个话本故事,浅灵必当嗤之以鼻,评一句游谈扯淡。真人就在眼前了,浅灵仍是觉得荒谬得不得了,觉得他身上的秘密越来越叫人看不透了。 不过,她并不曾打破砂锅问到底。 “如此,恭喜你了。” “多谢。” 卫晏洵问完了话,才注意到了她脸上的伤,便问道:“这是南仡王世子打的?” 浅灵摸了一摸,点头。 “为难你了,还疼吗?” “还好。” 伤口结痂了,已经快要痊愈,但因为她脸雪里透红,吹弹可破,伤口便显得狰狞又碍眼。 看到这伤,卫晏洵便想起前世同样落在她脸上的伤,深觉她命运坎坷,即便今生有了庇护之所,仍是避不开这些皮肉之苦。 “这几日,你好好休整一下,等待放行,有不必要的传唤,我帮你推了。” 浅灵点头。二人一道出了巷口,然后就看见一名男子站在不远处。 卫晏洵猛地顿住了脚步。 卢淞往前走了两步:“师妹,你还好么?” “师妹?” 卫晏洵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浅灵。 他前世手下的医道圣手卢淞,怎会成了浅灵的师兄? 卢淞行礼道:“齐都尉,师妹之母是我的师叔,所以我也算得上她半个师兄。” 卫晏洵不可思议。 卢淞他熟悉,江南华氏的传人,他师父那一辈总共四人,只有排行第二的是女子,早就是当祖母的年纪了,而且从未听说她成过亲,浅灵怎么可能是她的女儿? 他不禁怀疑,是不是浅灵使了什么心计,把卢淞蒙骗过去了? 卢淞是一旦认准了谁,便会掏心掏肺的人。 前世卫晏洵的所有伤病,都是卢淞一手包治的,他受恩良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卢淞上这个当。 “抱歉,我再与她说几句话。” 浅灵被他拽着,手腕渐渐生痛。而他丝毫不顾她跟得是否吃力,只顾步履如风,一直走到一座没人的拱桥上,然后厉声逼问: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你怎么会跟他扯上了牵系?” 第85章 别扭 “瞒着你?” 浅灵盯看着他,语气冷冰冰的。 “你的意思是,我的一切都该告知于你?” 卫晏洵拧眉。 “我是你兄长!” “如果你占着兄长之位,只是为了控制我,那我不认也罢。” 卫晏洵道:“我不是要控制你,而是要管教你,不想让你做错事。” 浅灵再好的脾气,也对他忍无可忍了,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齐天麟,不久前你还神智痴痴,万事不通,你自认够格管教我?”说罢拂袖便走。 卫晏洵苦于什么都不能透露,但又必须知道浅灵身上发生的事,看这犟丫头扭头走开,一气之下,冲过去大手揽过她的腿弯,把人抱了起来,然后伸到桥梁之外。 “说不说?不说我就把你丢下去。” 桥下流水奔腾,哗啦啦作响,离桥面很远,浅灵眼看自己双足悬空,河水仿佛在背上流淌过,凉丝丝的,顿时挣扎起来。 “放我下来!” 她猛一记胳膊肘,撞到坚硬的铠甲上,卫晏洵毫发无伤,她反把自己的胳膊撞麻了。 卫晏洵端着他在军中惯用的冷硬面具,郎心似铁,毫不动摇地伸远了手,让她悬在溪流之上。 他力气太大,看似修长实则体壮无比,浅灵捶他跟锤一块铁一般,根本奈何不了他。 “你不说,我就不放!” “你不放,我就不说!” 他越是蛮横霸道,浅灵越是逆生反骨,硬是和他对着干。 卫晏洵被她气得头疼,手臂忽悠了一下,故意往下沉。 “那我真丢了?” “你敢!” 浅灵扭过身,见他身上无处可打,便扯住了他一股发。 卫晏洵吃痛,猛然失手,竟真的把浅灵丢了下去,白水翻浪溅起丈高,浅灵转瞬就被冲出去丈远。 “浅灵!” 卫晏洵目瞪口呆,立马撑手从桥上跃下,也跳进了水里。 水并不很深,只淹没了浅灵半个多人身,她扑腾了两下,便被卫晏洵半揽着站了起来。 她全身上下俱已湿透了,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身上,秋天的水有些凉,浅灵双手悬在身侧攥成拳头,双肩不住哆嗦起伏,不知是被冷的,还是被气的。 卫晏洵突然有点心虚,乍着手不知往哪放。 “我、我不是故意如此,对不起,我……” 他伸手来拉,浅灵狠狠推开,自己转身往岸边走。 哪知水流力大,冲得她寸步难行,反而又在水里跌了一跤。 “不要这么倔。” 卫晏洵看不下去,伸手又将她抱起,走几步放到岸边,然后蹲下身来帮浅灵拧干裙角和袖子。 他身姿伟岸,还穿着威武霸气的铠甲,偏偏低下头来做这做小伏低之事,不用别人来说,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很滑稽。 这哪是什么便宜妹妹,分明就是祖宗! 浅灵冷着脸,等他把衣服都拧干,便大步往回走,连个眼神都不给他。 “欸……” 卫晏洵才要说话,就被她甩下,于是跟上去想去够她的胳膊,刚碰到浅灵就甩胳膊,再碰再甩胳膊,可见是气狠了。 两人就这么较了一路的劲,刘娇看到浅灵一身潮湿地回来,捂住了嘴:“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浅灵冷冷的不想说话,摘下湿透的鞋袜砸到卫晏洵身上去。 “帮我烧水。” 说罢,赤足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刘娇看看她,又看看卫晏洵,困惑的眼睛眨了眨:“少爷,你们吵架啦?” 卫晏洵吐出一口气,没回答,反嘱咐道:“给她煮碗姜汤。” “欸。” 他自去坐下,卸下了铠甲放在桌上,余光瞧见姬殊白坐在另一边,正似认真又似随意地瞧着他。 他一袭白衣,翩然似神仙,身前撑开了一面紫竹纸扇,上绘着几痕淡墨远山,和一丛曲折的梅枝,中间大片的留白上,有一叶孤帆静水漂泊,旁边用狂草书写了两句诗文: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卫晏洵定了定神,道:“叫姬公子见笑了。” 姬殊白微微点头,竟是毫无架子地亲手斟了两碗茶,推了一碗到卫晏洵跟前。 “无妨,喝茶吧。” 茶碗白烟滚滚,跟刚从炉灶里拿出来的一般无二,等这碗茶凉少说也要一刻钟,卫晏洵即刻就明白了,姬殊白这是要跟他说话的意思。 卫晏洵正好也有事想要弄清楚,便欣然接受。 “我已听说了,姬公子救过舍妹,齐某代她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客气。”姬殊白温文尔雅地回应了一声,“不过,岳浅灵之前不是与你有婚约,如何又变成你的妹妹了?” 卫晏洵答道:“义父留遗书,已经把浅灵认作了义女,便是我的妹妹,婚约自然不作数了。” 他说完这句,便感觉到姬殊白在偷摸打量自己,用一种隐秘的、又带着审视的目光。明明人坐着未动,神态也如旧,但卫晏洵就是感觉他的眼珠子绕着自己飞了好几圈。 飞完了,姬殊白又道:“我本以为,你会像她一般在茶行效力,原来你竟投军去了。” 他的视线落在戎装上。 “四品轻车都尉,想来军功不少,恭喜。” 卫晏洵含笑谢过,然后问道:“姬公子从京城而来,可知为何朝廷会下令修药典,又派医官至南仡国来?” 姬殊白斟酌片刻,缓缓道:“详细我亦不清楚,只知有太医用药不当,令赵贵妃身体抱恙,追查下去方知当世通用的几部药经典籍,其药性、药方解析颇有几处相悖。为防误导更多医者,圣上方下令重修医典。” “有朝臣上书,若只是重新修录以往草药,则不值当了圣上的金口玉言,要修便修大药典,连同以往未曾采录过的草药一起修入典籍。圣上准奏了。” 变故竟是在赵贵妃身上。 赵贵妃就是成王生母,当朝尚书左仆射赵禛之妹,周皇后不理宫务之后,便是由她代掌凤印,总理六宫。 不知她误打误撞促成了修药典,是有意为之,是纯属意外,抑或是有人暗中推动? 第86章 讨好 “多谢姬公子相告。” 卫晏洵端起茶碗吹了一口,从碗中看到对面那人也装模作样地在吹茶水。 “姬公子来这里可是为游山玩水?” 姬殊白看他一眼,面上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不全是,我这趟,主要是为追令妹而来。” 卫晏洵险些被茶水烫到唇。 “你是说,浅灵?” 姬殊白点头,脸上全无阴霾,仿佛个情窦初开的单纯少年一样澄亮。 “是,我有点喜欢她,本不敢唐突,但既然你们二人婚约已解,齐都尉也不似个着意的意思,我追求她,你当也不介意吧?” 卫晏洵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子。 他属实是没想到以洒脱不羁着称的永章第一逍遥公子,竟会对浅灵倾心。 前世他时常听见姬怀谨整日长吁短叹,向旁人抱怨自己的大儿子不回家不成亲,乃至姬家其他适龄的公子都娶妻生子了,永章城里对姬殊白芳心暗许的贵女年岁已长,已经等不及他,纷纷嫁掉了,姬殊白还是孤零零一人天南地北地漂泊,在他们这一代年轻人的谈资中,逐渐被忘却,隐匿得无影无踪。 若不是在这里遇见了他,卫晏洵都不信他今生会增添这般际遇。难不成,真的是对浅灵一见倾心,他前世坚守那么多年的寡身自在说弃就能弃?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得姬公子喜爱,是舍妹之福。只是以姬家之门楣,宗妇皆出官宦之家,实在齐大非偶。我身为兄长,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妹妹委屈做妾。” 姬殊白依然十分平和:“如果我说是正妻呢?” 卫晏洵态度毅然:“她如今握有产业,以后无论是择一低门户可靠男儿为夫,还是招赘婿上门,都可以过得很好,不需要再高嫁增添荣光。谢姬公子厚爱,但这门亲事,我代她回绝了。” 他喊来亲卫去取衣服,把茶水一饮而尽,向姬殊白略一点头,便起身上楼。 姬殊白,来南仡国肯定另有目的! 姬殊白看着他消失在廊道的尽头,脸上亦慢慢凝起一层寒霜。 齐天麟,竟对他的家世喜好一清二楚,肯定有猫腻! 晚些时候,卫晏洵又出去了一趟处置俘虏,回来时已晚了,十里灯烛盏盏熄灭,只云来客栈檐下的红灯笼仍还亮着,秋风习习,灯火作玉龙舞。 卫晏洵在檐下站了片刻,举步进去。 刘况和陈羽正支着脑袋打瞌睡,昏暗中点着几簇幽光。 他瞧见浅灵的房仍亮着,犹豫了几下,举手叩门。 “谁?” 卫晏洵深吸一口气,才要说话,但浅灵已经听出了他的气息,冷声道:“不见。” 话语堵在喉咙里,卫晏洵差点呛了气。 “还恼我呢?”他道,“下午我有些急迫了,不是故意要欺负你。” “滚。” 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卫晏洵自省了一下,自己因为上一世的事,到底是先入为主,对她存了偏见了,这才惹恼了她。 他想再说几句,谁料一声轻微的拂风声响起,窗纱瞬间暗了,然后便听到被褥翻动的声音,她已去睡了。 脾气真大。 卫晏洵头疼。 他从没遇到过脾气这么硬的女子,就算有,也不敢在他跟前发作,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失去了身份地位,他就得受小女子的气。 “少爷。” 刘况醒了,便轻声来问:“少爷可饿不饿?灶上还温着饭菜呢。” “不必,我用过了。”卫晏洵道,“姑娘呢?有没有好生用晚饭?” “用过了,少爷不用担心。” 卫晏洵深觉无奈。 生气归生气,但该吃还是吃,半点不亏待自己,果真跟柔婉女子无半点相同。 姜云如跟浅灵不一样,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姜琢君是老安乡伯跟一个洗脚婢一夜乱情生下的孩子,姜家一直看不起三房,对三房多有欺凌之举,衣食住行样样都给他们安排劣等之物。 姜琢君被打压成软弱怯懦的面人儿,姜云如受爹娘影响,也是个柔弱好欺的性子,不会吵架不会争辩,被欺负狠了也只是红着眼眶,瘪嘴说一声“我没有”,私底下总要伤心哭泣。 她一难过便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以致身体越发娇弱,他得哄上许久,才能让她破涕为笑。 而这个小混蛋除了跟他生气,生活一切照旧,不用哄,不用劝,道歉也不听,严防死守,根本不给他任何示好的余地。 卫晏洵觉得浅灵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在房门前干瞪眼半天,卫晏洵最后叹了口气,还是决定讨她欢心。 讨女孩子欢心的事他做过不少,都是为了姜云如,鲜花、钗环、华服、秋千、宠物,都是能博女子一笑的好物,或者什么也不送,带她去山水美景间走一遭,说上无数情话,就足以驱赶她心中所有的悲苦。 但这些显然都不合适送给妹妹,卫晏洵苦思冥想了一宿,天亮前又出去了。 清晨,浅灵睁目醒来,金色的阳光已经透过窗纱照亮了大半间屋子。 她今日起晚了。 连日生乱,精神疲惫已极,一合眼睡到了这个时刻,活力在身体深处充盈,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四肢。 她对窗伸了个懒腰,然后换衣洗漱,准备去看付辛唯。 付辛唯不在房中,浅灵一转眼,便瞧见他和卢淞一起在楼下,围着什么东西看得正入迷。 浅灵下楼,问了一声:“师父,您在做什么?” “你醒了?” 两人俱望过来,卢淞道:“师妹,齐都尉一大早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云崖仙草,我长这么大,还从未亲眼见过!” 付辛唯没说话,但不住地点头。 这药是极难得的奇药,出产寥寥,一般只作为贡品上贡朝廷,但即便如此,上贡的数量也超不出一只手去。凡医者,莫不想得此名药。 浅灵扭头,见卫晏洵金刀大马坐在靠墙的圈椅上,双腿岔开,双手放在扶手上,懒洋洋的,虽然没在笑,但浅灵感觉得到他好不显摆。 “此药是今年上贡剩余的,南仡王给我了。” 卫晏洵走过来,半弯下腰,在浅灵耳边道:“想要吗?想要可以给你呀。” 只要收下了,这气就怄不成了。 第87章 礼物 浅灵不是非得跟他这么怄下去,实在骨子里倔气重,越引诱她,她就越不肯顺他的意。 她转头,面无表情地对上卫晏洵的脸。 “南仡王给的是吧,我去找他要。” 她向门口走去,卫晏洵连忙拉住她,板着脸道:“没了,王宫就这么一株,你就是掐着他的脖子管他要,他也没了。” “那我就要质问他,我功劳比你大,为何给你不给我?” 卫晏洵脑仁儿胀痛,算是怕了她了,硬是把她拉回来。 “此物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就是专门给你的,别跟我生气了,昨天是我不对。” 浅灵仍绷脸儿看他。 “错哪儿了?” 卫晏洵觉得自己好像又变回了齐天麟,三岁孩子似的要被人教要被人训。 也不对,这小妮子对齐天麟的时候是温柔无害的,偏偏对他脾气比石头还硬。 他忍着窝囊气,把她拉回屋里,才道:“我不该把你当犯人一样审问,不该管你太多。” “下次还敢不敢了?” “不会了。” 浅灵勉强原谅了他。 她和卢淞的关系是怎么一回事,卫晏洵今早已经向卢淞打听清楚了,虽然心中仍然存疑,但也觉得没必要深究到底,便道:“昨日,姬殊白说想求娶你,我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你嫁过去也不会快活,就替你回绝了。”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浅灵神情。 见她只是闪过一丝惊讶,脸上隐有不自在之色,然后便淡定地点点头,没表示不可以。 卫晏洵心里有了数,她也是清醒明白的,没有要嫁高门的意思,也并未对姬殊白动心,才放心了一些。 “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就好,时候到了,我还要去军中,晚些再与你说话。” 正说着,韩光飞奔上来。 “将军!神御军到了,还有两位朝廷的大人,就快到城门口了。” 卫晏洵眼神微眯,嗤了一声:“来得可真慢呐。” 说罢,他立刻穿上兵甲,戴上头盔,准备出城。 “等等。” 浅灵叫住他,转身进屋,便喊他进来。 卫晏洵不明所以跟上去。 “怎么了?” 浅灵从行李里翻了翻,拿出一个木盒,然后走过来,一把撕掉了他眉心的假皮。 鲜红欲滴的眉心痣霍然逞露。 她拿出木盒里一个寸长的小粉块,在他眉心擦了几下。卫晏洵感觉那处皮肤紧紧绷了起来,揽镜再顾时,眉心痣又不见了,无论手指怎么抠怎么撕,都没有任何痕迹。 浅灵把木盒给他,道:“此物沾水遇火皆不化,只有用白梨花汁涂上,方可去除,比假皮强些。” 卫晏洵的手停住了。 果然,事到如今,浅灵能猜出些什么也不意外了,而她愿意给他作掩护,便是没有要跟他作对的意思。 重生以来,他一直站在悬崖边上,独自涉险。而这一刻,是他蓦然回首发现身后有人,第一次没了孤立无援的感觉,心悬飘几圈后,缓缓落了地。 他由衷道:“多谢,帮大忙了。” 他离开客栈,好巧不巧碰上姬殊白。 二人相视一眼,倒不如昨天有话聊,只彼此略点头示意,便一前一后驱向城门。 南仡王已经率南仡诸臣在等着了,遥见远处旌旗猎猎,一线远涛逐渐涌来,马头齐进,天朝之威如这滚滚千乘,南仡王的心就如万蹄之下的这片土地,被碾震得七上八下。 此时甚至有那么一丝后悔,后悔把自己的生死交由大靖皇帝来裁定。 可因为尹泰的专权,百姓对王室的不满已经到达了极处,六部与朝臣都在蓄着怒火与野心,他不继续托庇在大靖之下,如何稳住局势? “尹祥。” 尹祥连忙搀住南仡王的手。 “父王。” 南仡王神色凄凉:“以后南仡国交给你,你要记得你不是一个人,你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子民,有多大能力做多大事,不可异想天开,任意妄为。” 尹祥暗暗激动,又平生悲戚。 大国环绕之下夹缝求生的小国土,除了顺天顺民顺应形势,等待壮大的机遇,又能如何呢? 神御军已到了眼前,领头的是二文官一武将。 两个文官皆着红色官袍,一个有些年老,面庞瘦削,唇上生着胡须;一个稍显年轻,肤色苍白,冷冷淡淡。 卫晏洵一下子认出来了,是御史中丞沈行复,还有大理寺少卿程良硕。 沈行复捧出一卷明黄的圣旨,高举过头顶: “南仡王,你治国不力,纵子滥用王权,忤逆天朝,贻害百姓,你可知罪?” 南仡王匍匐在圣旨之下,痛声道: “臣知罪!臣教子无方,懈怠了对逆子的管束,但臣对圣上忠心耿耿,绝无叛朝之心!尹泰已经伏诛,私兵已全数被俘,臣已下令,将逆子扒皮风干,曝尸一月,以儆效尤!” “臣愿携子女臣公随使者一同上京,向陛下负荆请罪,望陛下再给属臣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请使者进城!” 沈行复缓缓点头,目光稍移,一下子注意到卫晏洵和姬殊白,惊了一跳。 “姬二郎,你如何在此?你不是在永章么?” 姬殊白似笑非笑的:“沈大人误会了,早两个月我就在南仡了,一直在等你们的神御军来救命。” 他看了一眼卫晏洵。 “定北军都到了,你们何不等我死了再到呢?” 沈行复脸上红一块青一块,愤怒又难堪;程良硕倒是依旧跟冰雕一样,自始至终没换过表情。 他们一错在行军太慢,二错在走漏消息,竟叫窦雄提前知道了行踪,他们几位既能被祯和帝任命为使者,就不该有如此纰漏。 一桩关系到国土安定的谋逆大事,朝廷的官个个不中用,竟要一个无任何权势可施展倚仗的女孩子力挽狂澜,斡旋这么长的时日。说出去,姬殊白都替他们丢脸。 若不是他临时起意要来南仡看看,若不是祯和帝又下了一道密旨去西北,浅灵早就成了芳魂一缕,南仡国叛靖也再不可回转。 姬殊白寸步不让,显出有别往常的尖酸刻薄:“我知道医官人微言轻,你们这些办大事的求稳不求快,并不以援救医官性命为要务,所以来迟了。可现在乱已平,你们回去禀报的时候,总不会把功劳记到自己头上去吧?” 沈行复恼羞成怒,才要反驳,一旁程良硕平平无波地开口了: “窦雄在神御军中安插了眼线,掌握了大军行踪路线,我等一路走来,阻碍重重,皆是窦雄提前设伏,故而来迟。二公子不必担心,回京以后,我们自会如实向圣上禀报南仡国内之事。” 姬殊白哦了一声,又问:“窦雄呢?” “他自知罪大恶极,无颜面见圣上,已经吞金自尽。” 第88章 审问 牵涉其中的两个最重要的人物都死了,加上神御军的迟来,这一切好像只是谋逆者负隅顽抗之后自然而然地落败,但姬殊白依旧感到一丝怪异。 他没再说什么,沈行复松了口气,这才又把目光投向了卫晏洵,看卫晏洵面生,又穿着四品戎服,便有些惊讶。 “阁下是……” 卫晏洵目光不动声色地从两个人脸上划过,随即道:“定北都督府,洛护军麾下副将齐天麟。” “齐天麟?” 短短几月之内,洛重河连报大捷,三次上书给麾下同一个人请封功勋,那个名字他们听了几回,都记住了是个叫齐天麟的后生。 沈行复看他貌若潘安,魁伟无双,俊美皮囊之下隐透着利剑斩破山河的磅礴气魄,真真令人为之震慑、为之倾服。 姬家二郎已是永章城难觅对手的美男子,但两人站在一处,一黑一白,一英伟一清逸,一似电一如风,竟是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沈行复在心里点头,忽然皱眉,隐约觉得他有些眼熟,像在哪里看到过。 啊,他想起来了。 祯和帝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个模子,齐都尉跟他有几分相似,只不过那时的祯和帝更意气风发一点,齐都尉更沉郁内敛一些。 沈行复暗自比较着,惊叹了一下,又猛地惊醒。 天爷! 他怎能拿陛下跟人比较?罪过,罪过! 他掩饰地清了清嗓子,含笑招呼道: “原来你就是齐都尉?果真是后生可畏,齐都尉,有礼了。” “大人过誉。” 有上一世的记忆,卫晏洵对这两个大人算熟悉,他们都是不站任何一个皇子的纯臣。 沈行复掌刑狱、弹劾之事,处事老辣,算不上多精明有才干,也有些迂腐守旧,最难得的忠君之心日月可鉴,是以还算吃得开。 程良硕则是朝廷中辈能臣的标杆人物,祯和二十年的进士科状元,朝臣中三十岁往上四十岁往下的,无一人能比得上他的能谋善断。哪怕他家宅不宁,也没有人敢看不起他。祯和帝就很喜欢用程良硕,只要不出意外,程良硕四十岁以后定能入政事堂,甚至为宰为相。 祯和帝点他们来办事十分妥当明智,肯定是仔细揣摩过的。 如他所想,沈程二人的确十分老辣能干,不仅彰显国威,一来就将南仡的小朝廷压制得服服帖帖,更是熟练无比地处置俘虏,彻查尹泰。 一连数日,把尹泰的心腹臣子、私养兵士、养蛊药师、黑水寨村民乃至杨大人和医官逐个传上来,一个一个地问话。 尹泰的野心阴谋已经全被揭露开,这时候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孙令彪等争先恐后地倒出了尹泰的谋算计划,听到尹泰打算五六年内靠吸食大靖银钱养兵十万,之后便正式起兵叛靖,别说他们听得变了脸色,南仡王更是无地自容到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录事官一一记下,沈行复正要喊人把他们押下去,姬殊白突然出声道:“说差了吧?” 大家都看他,他盯着孙令彪,道:“你怎么不说,尹泰与后夏的勾结之举?” 沈、程二位大人猛地看向他,卫晏洵为了掩藏自己,也假作惊异的模样。 孙令彪愣怔了片刻,猛然摇头:“大人说的,我不知道啊!虽是世子近臣,但世子也不是什么都告诉我的。” “你不知道?” 程良硕问道:“姬二郎,你从何处得知这个?” 姬殊白转过身:“尹泰亲口所言,说‘南仡国虽小,与后夏通同一齐,未必没有与大靖一较高下的实力’,我亲耳听到的。” 孙令彪眼如牛铃,直愣愣地瞪着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行复气得拍案站起来:“这个尹泰简直恶贯满盈!来人,把孙令彪押下去,严刑逼供!我要向圣上上奏,西边的边防必须加强了!” 程良硕道:“沈大人不必烦忧,陛下自有圣裁。”说着叫录事官把这句供词着重记下。 这厢审讯毕了,程良硕翻看了一下笔录,又道:“还差了一个人。” “谁?” “魁济东家,岳浅灵。”他道,“十个人里,九个人提到她,此次也是她搅入其中最多,岂可缺了她的证词?” 殿中静了一瞬,旋即卫晏洵站起来:“既如此,我去带她来。” 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南仡国隐患虽除,但后夏根植在大靖的势力并未挖干净,可能还有一些危险隐藏在暗处并未被发现,浅灵知道得越多,对她越不利,因此卫晏洵对她殷切叮嘱: “你千万记住,只说你遇到了什么难处,是怎么应对的,其他你什么都不知道,尤其有关后夏的,不可露出半点知情的痕迹。” 浅灵自也懂得利害,便点点头。 “对了,我听说你在拖延尹泰的时候,拿了他的什么东西,那是什么?” 浅灵摇摇头:“我也不知,只辨得出后夏的太阳纹,他藏得严实,我也只能一赌那是重要物件。” “东西呢?” 浅灵犹豫片刻:“在姬殊白手上。” “他?”卫晏洵想了想,“先给他拿着也好。一会儿问起你为何知道此物有异,你就推到尹泰身上去。” 二人一道进了王宫。 沈行复狠狠地惊了一下。 南仡国是什么地方,怎么集聚了这许多神仙人物? 他一介清廉御史,眼里有帝王,心中有社稷,那等无关朝廷的俗事他都是不入耳的。若非这次,他都不知道举国最大的茶行换了个妙龄少女当东家;就算知道了,也会不懂这个消息为何能值得引起轩然大波。 现在见到了真人,旁人的震惊、微妙、狐疑,他终于能理解了。 这也太年少了。 也难怪大家会暧昧揣测她与前东家的关系; 也难怪前东家愿意把家业给她。 无论哪些揣测都不奇怪,因为此女着实出尘不凡。 “民女见过二位大人。” 沈行复回了神:“赐坐。” 适才传杨大人问话的时候他都没座,唯独给浅灵赐了座,已经足见他们的重视。 浅灵刚坐下,程良硕便问:“口供上说,山火熄灭之前,尹泰会见过你,并在之后多次传见你,是为了什么?” 浅灵道:“他想跟我做生意。” “什么生意?” “药材,还有苗蛊。” 程良硕看跟口供对得上,便继续问:“你进药房,见到了什么?” “他养的蛊,都是生肉喂虫。我不想在里面多待,便口头答应了他说的交易。” 程良硕在口供上添了几句话,然后问出了跟卫晏洵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在楼阁上扔的东西是什么?” 浅灵感觉到有几道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才要开口,姬殊白便抢先道:“我叫她拿的。尹泰被捕入牢后,我令她带路,进药房看过一回,在里面发现了一个藏了毒蛊的暗格。其中有两个瓦罐带着后夏的太阳纹样,本想带回去呈给圣上看,但你们来晚了。” 言下之意是因为他们来迟,所以他不得不毁掉那神秘之物以自救。 又在阴阳怪气了。 沈行复深恨他的刻薄样,胡子翘起,他从前怎么不知道姬二郎如此不懂尊老! 卫晏洵微微偏头看了姬殊白一眼。 他竟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去,是因为浅灵吗? 第89章 香方 程良硕在纸上又写了几行。 “可以了。” 他站起来,说话不含情绪:“劳南仡王派人带我们看看尹泰的药房和练兵谷。” 南仡王疲惫地点点头,让尹祥领他们去,自己叫宫人搀扶着回寝殿歇息了。 浅灵三人一道出了宫。 “姬公子,瓦罐的事,何不推到尹泰身上?左右死无对证。”卫晏洵问道。 姬殊白直视前方,没看浅灵:“我已经往尹泰身上扣了顶帽子,再扣下去,尹泰就是个彻头彻尾、什么话也藏不住的蠢人了。他既野心勃勃,便不可能如此疏忽大意。扯这种谎,平白让她被人怀疑而已。” “你不怕日后被暗算?” “我话都说出去了,他杀我已经迟了,届时大靖君臣一心,后夏反而该胆寒了。” 他说完,微偏过头去,见浅灵在刹那间收回了目光,红唇不甚自在地抿起。 他不太满意她的表现:“我帮了你,不表示表示?” 浅灵慢吞吞地说:“我手里只有草,你如果要……” 姬殊白啧啧摇头:“你这姑娘,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 “姬公子若不嫌,你往后三年的茶叶我都包了,可行?” “只有三年?” 浅灵微微塌肩道:“我没钱了。” 她新官上任,本应该给手底下的老人们表现表现,哪怕不能青出于蓝,至少得有守成的本事。哪知出来这一趟,带出来的钱花用得所剩无几,却没有一点用在茶行上。除了嗜赌成性的纨绔,哪一个当家人有她这么败家的? 她到底没有完全从穷丫头的身份回转过来,刚洒出去一笔大的,浅灵想着能省则省,于是就省到了姬殊白头上。 左右他救了她,她不也帮他找到了姬殊元被谋害的真相了么? 姬殊白只是笑,俊逸的面庞乍然起风,吹皱一池春水,泛起愉悦的涟漪。 “怕什么,做生意你或许比不上前东家,但这次换作他在这里,他也未必应对得了。再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知道你这一趟是得是失呢?” “多谢宽解。” 浅灵兀自为那些盘龙草怎么处理而头疼,眼前一堵,原是黑水寨的村民跑了过来,用一种感恩崇拜的姿态把她包围了。 他们手上捧着南仡特有的瓜果等物,眼巴巴地看着浅灵。 赵克刚道:“岳姑娘,听说你就要走了,大家都想来当面谢谢你。我们的村寨毁了,没什么可以报答姑娘,只有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是我们的一片心意,希望姑娘能收下,也原谅我们之前的冒犯。” 村民们手上结了一层脏兮兮的灰壳,瓜果却清凉干净,泛着莹润的水光。 整个黑水寨都被山火烧得一干二净,浅灵相信这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她的睫毛闪动,随即颔首。 “东西我收下了,多谢。” 赵克刚吊着的一口气松了,向她保证道:“我们都约好了,过两天就去帮茶园修葺,尽快让姑娘的茶园重新开起来。” “你们还有自己的家乡要重建,且忙你们的。” “不行,我们黑水寨人虽然是粗人,但讲义气重恩情,姑娘的恩是一定要报的。” 村民们都附和点头。 赵克刚那年幼的女儿从他身后钻出来,手里捧着一丛绿油油的东西,硕大一丛挡住了她半张脸。她仰头,糯声糯气道:“姐姐,这是我早上从泠花山下采的,送给姐姐。” 盘龙草草叶坚硬带锋,她小小的手都被划出了好些细微伤口。 姬殊白没忍住笑出声来,狠狠点头:“这么多人,属你送得最好,这个姐姐是最喜欢这种草的,她肯定高兴极了。” “真的吗?” 女娃娃的圆眼睛迸发出喜悦的光芒,灼灼盯着浅灵。 浅灵咳了一声,隐晦地瞪了一眼姬殊白,同时心中叹气,到底蹲下来把草捆子接过了。 “谢谢,我是很喜欢。” 众人表情欣慰,赵克刚抱起了女儿。 “不耽搁姑娘了,岳姑娘,我们回了。” 浅灵点头,等他们走了,才低下头,面无表情盯着怀里讨人厌的草。 谢礼都收了,找南仡王要补偿似乎不大合适。花出去钱,泼出去的水,终究回不来了。 身后的人很不给面子地发出嘲笑声,浅灵冷着脸扫出一记腿子,踹得两人一跳,才回了客栈。 所幸南仡王还存了一点良心,在她离开前,给了魁济降税三分的承诺。 刘娇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正在给浅灵收拾换下的旧衣。 旧衣零零星星沾了点血迹,散发着淡淡的药味。刘娇皱眉看着,又抬头去看浅灵,尹泰打她的那一巴掌余肿未消,鞭伤也没有痊愈。 刘娇心一揪一揪地疼。 “姑娘来这一遭,自己的事还没办呢,又是散了钱,又是挨了打,茶园还给毁了大半,命都差点没了。南仡王这点补偿都给得抠抠搜搜,别说是姑娘了,连我都看不上——唉,瞧这脸,伤成这样,多叫人心疼啊。” 浅灵闭着眼,让刘娇用镇痛消肿的药膏轻轻搽着伤口,轻声道:“南仡国叫尹泰治理得如此民不聊生,以后大概也很难再受到大靖的救济,南仡王当然只能量力而行,略表心意了。” 刘娇点点头,寻思了会儿,又高兴起来。 “不过,姬公子有句话说得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一直都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虽然这次姑娘损伤不小,但魁济的名声也更响了。从前老东家是救民,姑娘这次却是救国,风骨尽显,把咱魁济的格调更升华了一层楼,谁又能说这不是长久之道呢?” 浅灵道:“名声乃他人之口赋予的,能将你高高捧起,就能将你重重摔下,一味依托这个没有用,强悍才是恒久不变的道。” 她拿开黄玉镇纸,把底下压的纸张交给刘娇。 “这是我拟的香方,你拿给刘况,让他回扬州找几个靠得住的调香师傅,把这味香调出来。然后放到茶铺里,半斤茶叶附赠一份香,以佐烹茶。” “香有不足之处,让调香师傅看着改。” 刘娇看了看香方,见那不当吃不当用的盘龙草被当作一味原料用了进去。 第90章 相思 “这样可以吗?” “试试吧,”浅灵道,“二十文一两,总不能丢了。” “姑娘说得对,”刘娇大大咧咧道,“那草虽然气味清苦,但闻久了也别有一番风味,如果做成香能赚钱,是再好不过了。” 浅灵眼底泛起难以察觉的笑意:“你这般要强,无怪能坐到二把手的位置。” 刘娇笑得爽朗: “外子是个没什么用的男人,我只有一个女儿,从小被我们娇惯大了的,她才嫁了人,只有我这当娘的够有头有脸、彪悍无敌,她在夫家才能过得跟未出阁一样快活。我好,她才能好;魁济好,我才能好,所以我是巴不得姑娘的茶行越来越繁荣兴旺。” “老东家把茶行托到姑娘手上的时候,其实我是担心过的,说句托大的,姑娘跟我的闺女一般年纪,在我眼里还是小孩子……现在才知,我却是多虑了。” 浅灵道:“你能把我当女儿,我却不能拿你当娘,我阿娘如果还在,也是能当你母亲的年岁了。” 如此闲话几句,刘娇替她上好了药,把旧衣卷吧卷吧夹在腋下。 “那姑娘,我们明日启程回扬州?” 浅灵摇摇头:“让刘况三人先送我师父回去,你随我去一趟渭州。” “渭州?” 刘娇吃惊道:“姑娘还不回吗?您去渭州做什么?” “我的老家在渭州,我想回去看看。” 她离开渭州已经十年了,好容易人身得了自由,当然要回去。 “渭州地远,去过再回扬州,时候正好能赶上过年。” 刘娇本不愿她这么操劳,但更心疼浅灵身世不易,没再阻止她,自下去安排人手。 “你要去渭州?” 用晚膳的时候,卫晏洵一听到这个决定,便攒着眉盯浅灵,好似要盯到她骨子里去。 主意真是比天大,想一出是一出,南仡国的苦头还没吃够么? 叫他说,她这样年纪青嫩的女子,就该安守在富贵乡,享一辈子平安顺遂、无灾无病。他现在军务重,根本没法分心照看她,她回扬州去,才是最妥当的。 卫晏洵刚要好好教育教育她,就被浅灵面无表情地斜了一眼,涌到嘴边的话顿时又缩回了肚子里。 他喝了口茶,然后才问:“为什么又要去渭州了?” 这句话惹来姬殊白一记注视。 刘娇替浅灵解释:“渭州是姑娘的老家,姑娘十年没回去了,要回去扫墓的。” “原来如此。” 卫晏洵为下意识对她的误解略泛起一丝内疚,醇厚的茶香味在口中转了几圈落腹,然后道:“是该去看看,刚好我也要回西北,可以顺路去渭州,你跟着我一起走。” “等明年清明,我们就把你家人的墓迁回江南去,好不好?” 刘娇眼睛一亮:“这敢情好!姑娘,这次带出来的护卫不多,跟定北军一起走,总是更安全啊。” 浅灵不是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的人,难得没有拒绝卫晏洵的提议。 她一身素衣,也未坐主位,众人却隐隐以她为尊,她只是一点头,卫晏洵却像得了主子认可的狗腿子,心底诡异地泛起一丝喜悦。 回过神后,他猛地哆嗦了一下,晃晃头把那丝讨人厌的怪异感甩开,转而去问卢淞是否有要去西北的意思。 “边关医者短缺,正需要卢先生这样的人才。” 卢淞愣了片刻,却是推拒了,只说自己不欲背井离乡。 卫晏洵也不愿在这时强求他,便作罢了,只是心里,还是为不能再次把卢淞收到麾下感到有些遗憾。 他暗自惋惜,忽然察觉到一丝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反目捕捉过去时,只见姬殊白正无声喝酒,有些深沉之意。 “姬公子,你有什么打算?” 姬殊白自然听得出他的试探之意,便笑了笑:“没什么打算,该回家了。” “此行姬公子可有所获?” “自然,所获颇丰。” 姬殊白把最后一口酒饮下,然后站起来,对浅灵道: “岳姑娘,这次多谢你了。” 浅灵明白他谢的是姬殊元之事,但卫晏洵不知其中情理,只越发肯定姬殊白来南仡另有目的,故意拿追求浅灵来搪塞自己,现在又暗戳戳地挑拨离间。 基于上一次惹毛了浅灵,卫晏洵不敢多问,横竖姬殊白前世并不是他的敌人,而今生也不见危害端倪,他没有盘根问底的必要。 他没有多言,姬殊白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只对浅灵道:“岳姑娘,借一步说话。” 浅灵愣了一会儿,到底随他走到了门口。 “姬公子,何事?” 姬殊白看着她,水眸清澈,无尘无垢,忽然就迈进了一步。 浅灵亦本能后退,姬殊白抬起手在她发间穿了一物。 “这救命的物件,你忘了?” 木兰簪子重新别在了发上,浅灵摸了一下,微微颔首。 对望的那一瞬间,那种心照不宣的氛围,如一层无形的膜,隔绝了其他所有人。 卫晏洵看着,一股感伤忽然泛上心头。 到底少男少女之间隐约流动的情愫,还是感染到他了。 夜深人静时分,卫晏洵枕着手臂,望着窗外的月色,不可抑制地想起了与姜云如的点滴。 他想她想得心口疼。 永章城那一别,他带着气,气她,更气自己。 他可以一无所有,可以从头再来,可以死地求生,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唯独忍受不了自己心中重视之人被老天这般捉弄。 他甚至可以接受姜云如今生另觅良人,可那个人唯独不能是成王! 这几个月来,他逼着自己,刻意不去记起姜云如与成王勾缠暧昧的画面,不去想象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们两个会怎么样。 像一头被猛兽追赶的猎物,麻木无情地向前奔跑逃命,丝毫不敢回顾,怕一旦回顾,那残忍的现实就会追上来,吞噬掉他。 这一刻,只因为片刻松懈,痛苦的认知便卷着无尽的苦涩与仇恨立刻漫上来,把他绞成了碎片。 他猛挥一拳打碎了木桌,侧过身子,如珍似宝地把那枚刻有姜云如名字的紫翡翠摁在心口,感受着每一寸肌肤在无声地被凌迟。 这一世,他与云如还能再续前缘吗? 被他惦记的姜云如,这会子正跪在安乡伯府的延寿堂里,嘤嘤哭泣。 姜家的女眷都在这一间屋里,姜太夫人坐着主位,安乡伯坐另一边主位,下首是二老爷、大夫人、二夫人,以及她们各自的女儿。独三房无座,像犯人一样垂手站着。 姜太夫人颧骨高耸,眼儿尖尖,一掌拍在金丝楠木方桌上,狠狠骂道: “贱丫头,南风馆那种地方你竟也敢涉足,姜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第91章 姜宅 姜云如俏脸生晕,眼泪像珍珠一样,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老太太明鉴,我真的不知道那是男倌揽客的地方,是云乐郡主命我去的,我不想去,可……我真的违抗不了……嘤嘤嘤……” 她的母亲安氏亦跪在她身边帮忙求情: “老太太,您知道的,云儿胆小,从来谨小慎微,不是会做这种出格事的人。云乐郡主要她去,她又能怎么样呢?是媳妇的错,把她养得天真单纯,什么事都不懂。她回永章还没多久,平时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会知道南风馆是污秽之处呢!” 姜太夫人怀里揽着二姑娘,用苍老的手拍抚着,斥骂道:“她自己下贱不要紧,还拉着全家跟她一起丢脸,她无辜,难道我的思如丫头就不无辜了吗?” 姜思如与姜云如一般大,生得如黄莺一般娇俏可人,她窝在姜太夫人怀里,转过头来时,脸上犹带泪痕。 “三妹妹可知,就因为你不检点,张家来退了与我的婚事,你叫我以后有何脸面见人?我死了算了!” 二夫人站起来,把姜思如搂进怀里,扭头厌恶地盯着姜云如和安氏。 “从小思如就比旁人出色,女红、抚琴、画画、作诗、理家书算,样样学得好,我只盼着她将来能宜家宜室,与夫君琴瑟和鸣……可她是造了什么孽,女子一生中最大的事,竟叫你给毁了!你这扫把星!自从你们来了,家里没一件好事!可怜我的思如啊……” 姜太夫人冷哼道:“果真是贱婢的种,贱婢生的还是贱婢!” 安氏抱着女儿猛地一颤,敢怒不敢言。 姜琢君是好色成性的老安乡伯跟一个洗脚婢生下的庶子,也是姜太夫人唯一一个没能成功阻止诞下的孩子,姜太夫人对他的厌恶可以说是从他出生一直贯彻到现在,连带着姜琢君的妻子、孩子,都视若宿敌般的厌恶。 这种厌恶,更在他们一家四口回京、姜云如得了成王青眼之后到达了顶点。 姜太夫人是怎么看姜云如怎么讨厌,觉得她的神态举止处处尽是狐媚味儿,怪不得勾得成王一看到她就走不动道。 大夫人忽然香帕掩口,惊呼道:“哎呀,我才想起来,之前你便与云乐郡主私交甚密,好多次都去了她的府邸。谁不知道云乐郡主是没断过男人的,你跟她厮混,不会早就……” 大夫人心里也记恨三房。 成王相中姜云如之后,什么好处都落到了三房头上。 先是朝臣为了讨好成王,愣是把姜琢君一个平庸无才的小官员,从五监提拔到了九寺,成了光禄寺丞; 再是她和婆母妯娌,平常都是在五品以下的官家女眷圈子里打转儿,而以安氏那个窝囊性子,竟能收到三品以上崇高门第的请柬; 以姜家的家世,按规定家里的少爷都只能进四门馆读书,姜少谦却能破格进国子学; 还有姜云如,永章城每季但凡出了什么簇新的面料衣衫,成王府都会第一时间送到姜云如手上,哪怕仅供内廷皇家的织造局名匠所出衣饰,姜云如都能最快地穿到身上,惹众人眼红不已。 如此种种,难以一一细数。 前不久,她的大女儿姜映如只是看不过三房太嚣张,出言敲打了姜云如几句。谁知姜云如转个身就去跟成王告状,害得女婿连降两级,姜映如在婆家都被挤兑得过不下去了。 他们因为三房受了这么多委屈,大夫人自然要找补回来。 姜云如想干干净净嫁进王府作威作福,做梦! 她话音一落,姜太夫人眼里立刻流露出鄙夷之色,指着姜云如骂道:“你还有没有廉耻了?!你可对得起成王对你的看重?一个残花败柳,将来进了王府,闹出了事,你是要拉整个姜家都去死吗?” 被所有人用看脏东西的目光盯着,姜云如越发难堪。 “我没有……真的没有……” 姜云如哭得连话都说不完整,姜少谦心疼得厉害,跪下替她辩解: “老太太,妹妹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大夫人冷冷道:“你是他亲哥哥,当然只会包庇她,叫我说,就该请个经验足长的嬷嬷来,给她验验身。” 姜太夫人点头:“你说得对。” 姜云如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她真的没在云乐郡主那里做过有害名节的事,可是……她跟成王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成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相邀她去十面荷风亭观荷时,因她穿了一身轻薄的轻云罗襦裙,成王便眼眶发热,忍不住拉着她在水阁里成了好事。 她本是不愿的,可拗不过成王温言诱哄、强硬手段,也为他的怜惜疼爱所打动,到底献上了清白之躯。 尽管依成王所说,她早晚要入府服侍他,两人这般也不算有伤风化,可是她是待字闺中的女子,这等事怎能叫外人知晓? “不要……不要验身……我真的是清白的……” 知女莫若母,安氏哪能发现不了姜云如的不对劲,心下慌张起来,急着给女儿掩饰,抱着女儿哭求道:“老太太开恩,云儿还是黄花闺女,怎可让她受那种羞辱?传出去她要怎么做人啊!” “她敢做还不敢叫人知道吗?思如都被她害成这样了你怎么不说?”二夫人突然浮夸地捂着口,“你不会真的做了什么丢人之事吧?娘,这样的话,可万万不能让她进成王府!她会害累咱们全家的!” “不错,如此不检点,根本不能进王府!” 姜太夫人眯起眼,“明儿请冰人来,给这贱丫头寻一户外地的人家;至于王府那儿,就让思如去吧。” 姜思如眼中迸发出神采,脸上竟漾起了娇羞的红晕。 姜云如则几乎要昏死过去。 安氏哭道:“老太太不可!成王想娶的是云儿啊!” “思如比她差哪儿了?至少思如做不来这伤风败俗之事!” 姜琢君就在这时赶来,一下子跪在了姜太夫人跟前。 “母亲!云儿年幼,求您不要与她为难!” 姜琢君年过四十,样貌算不上出众,但也比两个肥头大耳的兄长眉清目秀许多,因为是同进士出身,寡淡犹豫的气质里带着一丝呆笨的文气。 他并不精明能干,甚至在官场之上颇有些憨倔清高,不通世故,妻儿面对此刁难,他除了把她们挡在身后,无其他解决的法子。 “外头之事我已听说了,母亲,云乐郡主行事不羁,又不喜有人忤逆她,云儿是被逼无奈的。母亲若不喜,儿子愿自请贬官,带着妻儿仍回地方,当个小县官去,绝不碍了您的眼!” 姜太夫人冷笑:“以退为进,等着别人再把你请回来是不是?这种把戏我见多了!换点新鲜的罢!” “你们口口声声,说绝无攀附权贵之心,却转头就傍上了成王,成王府送的赏赐、提拔的官位,一边口称惶恐,又一边受用得紧。嘴上示弱,做尽低矮姿态,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里,你们究竟哪次吃亏了?当我是三岁小孩好糊弄呢?我算是看明白了,最阴险恶毒、最心机深重的,就是你们这一家子!” 第92章 救兵 “儿子绝无此意!” 姜琢君苦苦哀求:“儿子自知资质浅薄,并无胜任京官要职的能力,也不敢托大攀附成王,我所求的,不过是一家人平平安安罢了。只要母亲放过云儿,我愿亲自往成王府,向成王求情,把侧妃名额换给思如。” 姜云如止不住自己的难过与难堪,被安氏和姜少谦搂着,低低地啜泣。 安乡伯和二老爷老神在在地喝茶,周围充斥着女眷们的互相攻讦,他们只冷眼看着,漠不关心,又高高在上。 大房二房连同上面的老太太,皆是刻薄刁钻之辈,凡事都想占尽便宜,像今日之事已经不是头一回上演,若非背靠成王,他们早就被拆骨抽筋吞吃干净了。 但今日适逢成王不在永章,没人来替他们撑腰,姜少裕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串通了云乐郡主整了这么一出戏来。 不管姜云如是否仍是完璧,只要被嬷嬷检查过,再清白也要不清白了,而他们就可以顺水推舟地把姜思如替换上去。 得意之色俱飞上了大房二房的眉梢,姜太夫人也挂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不管让不让嬷嬷验身,明儿姜云如淫贱之名也会甚嚣尘上,他们一家想继续坐享荣华富贵,也不能够了。 “我们姜家家风清正,容不得品行败坏之人,叫嬷嬷来,给她……” “太夫人!” 一个小厮跑进来,惊声道:“有位大人来了!” 话音未落,已有一个头戴进贤冠的男子信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婢女,却正是姜云如的贴身大丫鬟朝露。 姜云如顿时满怀希冀,她明白,是朝露去搬救兵了。 不经通传就穿房入户,可见来人并没有把安乡伯府放在眼里。安乡伯第一反应不是发怒,而是眯眼去看,待认出来人是宣王手下十分得力的武卫陈钦,顿时呀了一声,忙忙迎了上去。 陈钦却看也不看他,扫了一眼可怜兮兮的三房四人,轻佻地呼了个哨。 “哟,挺热闹呀。”陈钦皮笑肉不笑,“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安乡伯笑容既谄媚又尴尬:“哪里哪里,陈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早知陈大人要来,我该扫榻以待的。” “不必了!”陈钦摆了摆手,“我这趟来,乃是奉宣王殿下之命,来给姜寺丞送谢礼的。前儿太庙祭祀,宣王殿下不慎生了腹疾,还是姜寺丞心细,递了一碗汤药,才令宣王殿下坚持到了最后。王爷说了,姜寺丞办事稳妥,当赏。” 姜琢君有些恍惚。 他何时帮过宣王了? “姜寺丞,你的官儿当得不错啊。” 陈钦说的虽是夸赞的话,表情却不似赞赏之色,仅仅只是随口一说,目光便落到了他身后。 “姜寺丞的儿女果真出色。” 姜琢君明白了,托女儿的福,他一家又得救了。 他想说些什么,但余光注意到大房二房那难看至极的脸色,想到妻女担惊受怕了一个晚上,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识趣地向陈钦作揖: “陈大人过誉,都是我应该做的。” 陈钦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转头问安乡伯道:“夜深了,你们这家宅官司可打完了?该收场了吧?” 安乡伯终于确定了陈钦就是来给三房撑腰的,嘴上道“大人说得是”,心里却恨意更甚。 三房究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怎么没了成王,还能有宣王站在他们那边?!真是一窝狐狸精转世么? 安乡伯府是摇摇欲坠的权贵门第,比上远远不足,比下剩余有限,在权贵遍地走的永章城里,安乡伯府根本无处颐指气使,只能在三房身上逞威风。 可从洗脚婢肚皮里生下的三房忽然有了靠山,他们没了可泄愤的对象,还矮了一头,心中哪能不怨愤? 安乡伯郁闷难平,但今夜之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姜琢君领着妻儿回了他们自己的小跨院,问起了陈钦。 朝露跪下道:“奴婢去了成王府,但成王不在,找不到可以为姑娘做主的人,恰巧宣王爷的马车路过,问了一句,我情急之下,便什么都说了……” 姜云如情绪未定,半靠在安氏怀中,眼泪还在流。 姜琢君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女儿,挥手让朝露下去,然后便安慰起了姜云如。 “云儿,是爹没用,让你受委屈了。”姜琢君既心疼,又忧愁,“早知道回京会惹出这么多事端,当初满了任期,我就该设法仍留在州县,好歹你们都不必受这么多欺负。” 姜云如强忍着伤心:“爹,不怪您,是我不争气。” 爹爹又有什么错呢?他固然懦弱无力,对娘、对她和哥哥的爱护之心却无可挑剔。 之所以陷入此等困境,只是因为爹爹出身不高,无法叫人生出敬畏心;也无那等害人作恶的狠绝心肠,哪怕大房二房再恶毒,爹爹也狠不下心对他们回击震慑,仁善之人总要受更多磋磨。 姜云如理解父亲,安氏却无法接受,她今晚也是被刺到了,忍不住道:“老爷,我们两个便罢,云儿和少谦,他们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照我说,老爷如今官位已经压了他们一头,倒不如力争上游,巴结好成王殿下,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敢欺负我们!” 姜琢君把妻女一起拥入怀中,轻声哄劝着。 “我知道了,我会保护你们,夫人、云儿,你们别难过了,好好睡一觉,明早什么事都没了,啊?” 姜云如被劝抚过后,由朝露扶着回了自己的院落,用帕子净过面,心情稍缓,她道:“朝露,今晚多亏你了。” 朝露道:“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实在是东院那头欺人太甚。” 姜云如闻言又是垂泪。 成王回来,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会怎么样?会不会不要她了? 如果他不要她了,她往后又该怎么办? 朝露为她揩去两滴泪,问道:“姑娘是真心喜欢成王的吗?” 姜云如含泪道:“他是我今后的归宿,又对我疼爱若此,我怎能不为情所动?” 可成王到底是男人,会不会因为这起事端,对她的名节清白起了嫌弃之心,姜云如猜不到,更为此愁了一夜,晨起时,眼下都有淡淡的青晕。 她在游廊下兀自颦眉,忽然听一道温声呼唤,是安家表哥安嘉轩来探望她了。 “表妹。” 安嘉轩脸上满满都是对她的担忧与关心。 “我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那边院子里的人又为难表妹了?” 姜云如一听,螓首低垂下来。 “我没事的,表哥不用担心我。” 安嘉轩皱眉,走近一步道:“你这软绵绵的性子,总是逆来顺受,叫我怎么能不担心?” 姜云如抿着嘴,搅着衣带弱声弱气道:“安表哥,我真的没事。” 安嘉轩深吸一口气,声音软了下来: “表妹,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眼红你的婚事造成的,只要解决了这一桩,他们自会消停下来。若是表妹愿意,我想……我想请媒人上门提亲。” 第93章 岳楼飞 姜云如停止了哽咽,睁大了美眸。 安嘉轩深情款款:“表妹,我安嘉轩虽然家世普通,也不是官身,但这些年我做了一些生意,不说大富大贵,保表妹一生锦衣玉食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对天发誓,只要表妹嫁我,我必定珍爱你怜惜你,倾我一切保护你,此生绝不会移情他人,有违此誓,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别说了表哥!” 姜云如捂他的嘴,停了两息,目光相碰猛然一颤才反应过来不妥,烫着了般缩回手,转过了身去。 安嘉轩还在为刚才那一瞬的柔软心神荡漾,见她背影羞怯,娇兔一般,心里更是软成了一滩泥。 “表妹,你可明白我的心?” 姜云如缓了好一会子,才慢慢转过身来,睫毛轻颤着,不敢与他对视。 “安表哥……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拉你下水。王爷位高权重,我唯能顺他的意,你也……切莫以卵击石啊。” 安嘉轩看她的目光更心疼了: “嫁成王为侧妃,你是不愿的是吗?” 姜云如蹙着秀气的眉头,有些伤感:“没什么愿不愿。我这样的人,命如飘萍,无根无力,再想要平淡恬静的生活,也只能随波逐流,求一处安身立命罢了。” 她果然是不愿的! 安嘉轩心中大恸,只恨自己没有力量与权贵抗衡,把表妹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两人凄苦地相对良久,安嘉轩才苦涩地说道:“我明白了,我会尊重表妹的决定。但是,表妹,你要记住,有任何难处都可以找我帮忙,我永远在你身后。” 姜云如大为感动,又有一丝苦意漫上心头。 既为安嘉轩的真情动容,也为自己不能回应他的感情而恻隐内疚。 安表哥是好男儿,可她终究要负他了,只盼今后他能遇到一个真心爱他对他好的好女子。 不提姜云如在永章城境遇如何,且说定北军开拔,浅灵随之北上,一路畅通无阻。 过了岷州,景象大变,天地间的青黄锦被被骤然抽走,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和一望无际的黄沙荒原,北风渐冷,张口就能喷出氤氲白气。 毡帐中生着火,浅灵坐在卫晏洵对面,两人中间隔着灶,火上吊烧着一个黑色瓦罐,肉汤香味四溢。 卫晏洵喝了一口热汤,对浅灵道:“这个时节,西北该下半个月鹅毛大雪了,会很冷,明日你要让人把裘衣备上,那里的冷与江南不同,不是闹着玩的。” 浅灵道:“这话该我告诉你,你还没在西北度过冬天,怎知西北冬天是什么样的?” 卫晏洵瞄她一眼,找补道:“营中的兄弟告诉我的。” 他拿长匙在汤中捞了捞,舀出一块颤巍巍的肉骨,放到浅灵的碗里。 “行军的食物没有江南精细,但这锅放了香料,味道好些,你多吃,路还长着。” 浅灵点点头,安静饮汤。 卫晏洵上回跟她拧,差点被她犟得崩坏一口牙,现在也是发现了,只要他不强硬地命令她控制她,这女孩儿就是温和的,不会跟他逆着来。 卫晏洵摸清楚了门道,便学了聪明,小事绝不干涉她,大事便努力收敛自己强硬的行事作风,用温声建议来代替命令,无事时也会借类似盛汤这样的小事,讨好一下,果然收效甚佳。 尽管有很多回,他真的挺想揍她的。 他不算一个温柔的人,前世他的亲情给了父皇母后,爱情给了姜云如,兄弟情给了他的亲兵副将,剩下的就只有公事公办。 他有个皇妹娇蛮任性,因受挑唆故意欺负了姜云如,被他训哭了之后,再也不敢生事。 但现在这个便宜妹妹打不得骂不得,自己还得处处顺着她,难免觉得憋屈。 也罢,白捡的妹妹,还能要求她什么呢? “洛护军已经知道南仡发生了什么,他说想见见你,正好渭州不宜大军行进,你随我先至都督府复命,然后我再跟你一起去拜祭你爹娘,好不好?” 浅灵问道:“洛护军为何要见我?” “他接了密旨,总不能对事情一知半解,你放心,他与安南大都护不一样,不是坏人。” “你很了解他吗?” 卫晏洵道:“算了解,你没听过他,但他的义父你一定听说过。” “谁?” “前镇国大将军,岳楼飞。”卫晏洵一顿,忽戏言道,“巧了,跟你还是本家。” 浅灵并非两耳不闻天下事,何况岳楼飞是整个大靖都赫赫有名的人物。 “听说岳大将军在大宛国内殉国了,尸骨也没带回来。” “是这样。” 卫晏洵语调轻缓地给她讲着故事: “岳大将军是庆熙、祯和两朝老臣,庆熙年间外戚温氏、薛氏专权,加上宦党干政,庆熙皇帝空有国君之名,却是朝堂傀儡,对政令国策无任何左右之力。彼时满朝文武,凡实权要职之位,几乎皆为官勋之后、两党羽翼,独岳楼飞例外。” “岳楼飞是齐州章丘人,布衣平民之身,早年丧父,他由寡母抚养长大。古有孟母三迁,今有岳母学字。因为家贫无法供子读书,岳母便织布易书,自己学过之后再教给儿子书文道理。后来,岳楼飞被一将军相中,进了武功堂读书习武,崭露头角,被选入军营,一战成名。” “他屡立战功之后,被三党看见了,他们都欲将岳楼飞拉到自己麾下,而岳楼飞一心忠君做纯臣,因此受到了朋党夹击。” 岳楼飞是难得的军事奇才,武中将神,可惜生不逢时,陷在了乌烟瘴气的时代里,军功卓绝却不能受封爵位,反而三提三降,几度已将近要把赤突打到无还手之力了,却被断了粮草,连发令牌召回,以致屡屡留给赤突卷土重来的机会。 祯和帝曾言,岳楼飞若能晚出生二十年,大靖可能十几年前就彻底将赤突降服了。 “三党既拉拢岳楼飞,又打压岳楼飞,一来是为了给本党增添筹码,二来也怕他真正立下不世之功后,大权会回归庆熙皇帝手中,因此他们无所不用其极,阴私下作手段几乎用了尽。” “岳楼飞不欲有软肋牵绊自己,终生不敢娶妻生子,只收养了一个义子以继承衣钵,这个义子,便是洛护军洛重河。” 岳楼飞希望为大靖、为失权的皇帝培养担得起事的武将,以继他之后,却不曾想,年轻气盛的义子,为配不上自己战功的官品与待遇而愤懑不平,最终违背父训,选择投靠了薛党。 惨遭背叛的岳楼飞大抵是对朝堂彻底失望了,最终在祯和十年,他五十一岁这一年,选择辞官归隐,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浅灵听完,想了一想,问道:“洛护军既投靠了薛党,为何没被清算?” 卫晏洵道:“看来你听说过庚子之变。” 第94章 庚子之变 “听说过,但不知道个中详情。”浅灵道,“我只知庚子之变的主谋,淳王与薛党意欲谋反篡位,最后被镇压了。” 卫晏洵点头,见火有些小了,凉气从帐外渗进来,便捡了一根小枝子拨了拨火堆。 “还听吗?” “听,你说。” 还没到安寝的时候,外面又黑又冷,帐中则很暖和,正适合喝喝小酒、说说故事。 卫晏洵便顺她的意思,讲了下去。 “祯和十九年,当今圣上已经彻底收拢了大权,国力也迈向了繁荣昌盛,圣上认为大靖已经有了彻底击败赤突的能力,便一手策划了北伐大计,御驾亲征。” “圣上率三十万大军走西路,而已经隐退九年的岳楼飞再次披挂上阵,与姬相姬丞英领东路军往大宛借道。” “这场大战本是十拿九稳、势在必得的,然而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意外,大军入赤突之后,关内之地传开了一则流言,说圣上战死了。” “谣言传到永章,沉寂已久的薛相再度苏醒了总揽大权的野心。” 薛相其实是薛太后之兄,也就是祯和帝的亲娘舅,正是这个缘故,尽管薛太后与薛相干政多年,祯和帝掌权之后依旧顾念亲情,并未对薛相赶尽杀绝。 国君的一念之仁,给朝堂埋下了隐患,薛相的根仍深埋在政治的土壤里,只等一阵春风吹过,野草便能再度丛生。 “当时,圣上已有七个皇子,除了大皇子死于废后之手、七皇子年幼溺亡,还有五个可继任皇位的儿子。其中,五皇子是废后薛明妃之子,即薛相的亲外孙,薛相想独揽大权,自然想把五皇子推上皇位。 “但他的图谋被政敌察觉,于是五皇子被人从山崖上推下,虽然捡了一条命,但瘸了腿。大靖有律,身有残疾者不可为储。靠亲外孙专权的阴谋落败了,薛相便把主意打到了淳王身上。” “他们二人合谋,或者说是薛相独断,杀死了负责监国的二皇子还有四皇子。唯三皇子被母家藏了起来,六皇子跟随出征,两人逃过一劫。” 浅灵问道:“我听闻,四皇子母家并不显赫,论做傀儡,他也是个好人选。薛相为何宁可担上佞臣名声,也要舍近求远,扶立淳王呢?淳王并非正统。” “正因为不是正统,薛相才会选他。” 淳王是祯和帝异母的皇弟,生母是宫女,生下他便死了,淳王从小到大都活在兄长的身影之下,隐于平庸,为人低调而谦逊,并未在朝中领职,而是与妻子儿女一起,其乐融融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足见其很懂得收敛锋芒。 而这么谨慎的一个人却走上了谋朝篡位的路,卫晏洵更偏向相信,淳王并无主动要夺那个位置的野心,但二皇子、四皇子之死的罪名扣在他头上,他没有后路,只能被薛相牵着鼻子走。 “淳王是薛相的挡箭牌,他若是登基,定要背负谋朝篡位的千古骂名,难服众臣,想要自保,必得倚靠薛相,如此,大权自然又回到了薛相手中。” 浅灵听懂了:“你继续说。” “薛相狼子野心,手段阴险残忍,新薛党遭到了其他朝臣的集体反对,双方本在拉锯之中,谁知这时,大宛国竟也听到了圣上阵亡的谣言,便出尔反尔,本说好的让靖军借道不认了,反而发动政变围剿东路军,岳大将军和姬相陨落在大宛王城之内,而大宛军一举南下,竟逼到了永章城外,大家因此对流言更加深信不疑。” “大敌当前,大靖急需有新的君主稳定臣民,许多人都放弃了对抗,默认了薛相的动作,于是淳王坐上了龙椅,一边下旨令州府支援,一边令金吾卫开始京城的保卫战,终于将大宛军打跑。” “众人欢天喜地,但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圣上的大军回京了。” 他回到永章城的时候,淳王的龙袍都已经做了一半儿。 东路军未能按计划驰援西路主力,祯和帝戎马倥偬吃了败仗,本就心情不佳,回来惊见满城官民弹冠庆贺,对淳王山呼新帝万岁,而自己却死了两个儿子,其滔天震怒可以想见。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淳王的妻妾儿女、仆婢家奴全部被斩于集市,淳王侥幸逃脱,亡命数月,最后还是死在了神御军的追缉之下。” “薛家被诛十族,所有与薛家、淳王有过来往的全部被抓了起来,重则诛九族,轻则男丁抄斩,女眷充教坊司。朝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清洗了个遍,波及到的人,足有三万余人。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永章水都是红的,永章风里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所有与薛党有关系的人,仅存洛护军一个。旧薛党时期,他确实投靠过薛相,不过洛护军随圣上出征,誓死护驾有功,便没有被牵连到,其他的已经全部作了古了。” 庚子之变清洗了太多人,以致如今朝中贤臣良将不够用,洛重河不得不顶着旧伤,继续在西北守国门。 卫晏洵讲完,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整件事中,最令人叹惋的便是岳大将军。为官时处处受掣肘排挤,等到天子肃清朝堂,真正的好时机来了,他却已年老,折在了关外,连故土都不得返回。圣上有心嘉奖,他却无后可受封,也是遗憾。” 第95章 都督府 夜渐深了,浅灵手里的汤也凉了下来,她回过神,仰头把汤喝完了。 卫晏洵也把碗放下,道:“天也晚了,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他掀开毡帐,便见夜色浓稠之中,白色碎粒连成丝线,丝丝缕缕倾泻下来。 初雪到了。 浅灵没有披风,飞舞的小冰晶落到她衣领里,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卫晏洵看她穿得单薄,想到沾了雪衣服定要湿透,荒郊野岭的她也不便换衣洗衣,于是抬起右手,黑色的披风被他带起,罩在浅灵头上,像屋檐一样,遮住了雪粒子。 一种微微泛着热意的气息袭来,浅灵稍顿,抬头看他。卫晏洵道:“我送你。” “不用。” “别犟。” 这二字从他口中出来,威严口吻被不经意的温柔包裹起来,变得浅淡柔软许多。 浅灵耳廓泛起轻微的酥麻,用指腹搓了搓,方默认了下来。 雪越下越密,浅灵后背被披风罩着,脖子的位置有些发热,并不觉得如何冷,倒是卫晏洵的黑发间已经挂上了许多小冰晶,像深秋清晨结着霜花的乌木梢头,给他添了几分冷峻出尘。 从前面团一样的圆脸蛋不见形迹了,他不知何时已凌厉起来,安静的时候眉心亦深锁着,好似时刻在筹划着什么,悬针纹若隐若现。 这一瞬间,浅灵才真正感受到了他的脱胎换骨。 他身上那种冷漠无法开颜的沉重,跟自己是一样的。 小时候,她也是个调皮好动的孩子,直到五岁那年,一夜之间所有亲人死绝,自此之后,她再不能开怀,哪怕有陈小娥乔大宝在身边,视她若亲女儿亲姐妹,那种惨痛依旧无法消磨。 唯一的区别是,比起她的惶惶然无处寻觅答案,他似乎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随时戒备着周围的一切,仿佛危险无处不在,从来没有感到安全过。 浅灵并不喜他那高高在上的掌控欲,但因为同病相怜,能比旁人多出三分理解来。 她知道他有很多秘密却不过问;而他知道她的知道,却并不忌惮向她透露一些事。 两个并不亲近的人竟生出了这么一点荒唐的默契。 不多时走到了浅灵的营帐,刘娇已经在等候。帐中火烧得旺,刚一掀帐,暖融融的气流扑面而来,卫晏洵头上的雪粒子瞬间化作水浸润在发间,慢慢爬出一条透明小蛇,挂在了眉弓处,披风也湿了,像刚从河水里爬上来一样。 浅灵身上依旧干爽,她迈步进了营帐,回首道:“你回吧,勿湿衣入睡。” “好。” 之后的路,两人继续维持着这种说不上近又说不上远的默契,越过金水,边关便到了。 崔澎崔湃两兄弟并排站在都督府门外,看到卫晏洵归来,便笑着招呼了一声。 “护军已经在等你了。” 卫晏洵翻身下马,在他们肩上按了按。 “那帮小子没闹事吧?” 他说的是自己手下的新兵蛋子,此次他离开,就交给了崔澎崔湃管束。他后来居上,短时间内就超越了崔澎崔湃的品级,以人之本性定要招来眼红。但崔澎崔湃是心术正的人,固然心有不甘,卫晏洵私下找他们推心置腹过,那点子不满便也没了。 崔澎笑道:“放心,我们几年的副将也不是白当的。” 卫晏洵敏锐察觉到了崔澎的不同,他平日温和有礼,但绝不会这么喜形于色,一定是有了什么好事。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笑起来,明知故问:“遇到了什么好事,这么红光满面?” “这么明显吗?”崔澎有些自嘲地捂脸,又抑制不住地欢喜,“那我也不瞒你了,内子刚诊出怀了两个月身孕,明年我就要当爹了。” 果然他没有记错。 崔澎娶了他同乡的村姑,那是个泼辣又坚韧的女子。崔澎在外再八面威风,回了家都得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崔澎死后,她一人带着女儿,四处奔波,最后一刀结果了凶手的性命。 有情人即便隔世也会再成眷属。 卫晏洵由衷替他高兴:“果真是大喜事,崔兄,恭喜了!” 崔湃摇摇头道:“哥,我就说你太得意忘形了,一说话就被人猜中,现在好了,整个营的人全知道了,回头嫂子定要训你。” 崔澎被调侃得两颊发红,摆手略过这个话题,转而问卫晏洵道:“不说这些,齐兄弟,听说你把你那个财大气粗的妹妹带回来了,可是真的?” “是真的。” 卫晏洵回头示意了一下,少顷刘娇从马车上跳下,搭了把手,把浅灵也扶了下来。 都督府门外顿时鸦雀无声。 “浅灵来,”卫晏洵如常招呼了一下,“这两位是定北都督府的骁骑尉,崔澎、崔湃;这位,是我的义妹,岳浅灵。” 浅灵颔首,不冷不热道:“二位大人有礼。” 崔湃像是刚反应过来,微黑的脸不知何时涨成了酱红色,目光躲闪,甚至不敢直视她。 崔澎倒是很大方地回应:“岳姑娘有礼,久仰大名,舟车劳顿辛苦了。齐兄弟,可要我带路?” “不用,忙你们的去吧,我带她进去。” “好。” 崔澎看他们进去,猛捅了崔湃一记窝心肘,笑骂道:“你平常不嗓门最大么?怎么突然扭扭捏捏起来了?叫人家看了多失礼!” 崔湃恼羞成怒地回了一拳,又有些后悔:“我刚刚是不是真的太失礼了?” 崔澎道:“也没什么,看人家也不似个在意的意思——话说回来,天麟的妹妹果然也跟他一样不同凡响。” 浅灵走在卫晏洵身后,目光扫视着四周,官邸宽阔但并不奢华,木瓦漆砖皆可看得出是陈年用料,草木也并未仔细修剪。细细观察,梁柱、阑干、老树,竟是处处可见刀伐火烧的痕迹。 定北都督府是抵御西北异族犯境的长城,是保卫大靖安危的铠甲。但长城也会老旧,铠甲也会损伤,常年挡在最前线,定北都督府早就千疮百孔了。 一路走进来,来往之人多是办事的官员与小吏,奴仆之流寥寥无几。 浅灵心里有了数,待见到洛护军本人时,便未觉在意料之外。 第96章 义母 洛重河皮肤黝黑,面目刚正,唇上和下巴生了一圈短短的黑须,不说话的时候,双唇总是紧抿着,西北的风沙在他脸上额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纹路。 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圆领袍,抬起头来的时候,似乎下意识地转了一下胳膊,动作有些僵硬,这不该会出现在一个武艺超绝之人身上。 浅灵一下子便觉察出来,此人身上有伤。 卫晏洵自然也看出来了,便问道:“护军,旧伤又复发了?” “老毛病了。”洛重河道,“赤突又来侵扰边城,声势还不小,你不在,其他副将不中用,我就只能自己上了。赢是赢了,却疼得我三天没睡着觉。” “大夫怎么说?” “陈年旧伤能怎么说,只能熬了。”洛重河苦中作乐,调侃道,“就指着你快些独当一面,好让我赋闲休息了。” “护军说笑了。”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意外地和谐,浅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中对卫晏洵的怀疑更深。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在几个月之内,就立下战功累累,从一无所有直奔四品,甚至连最受帝王器重的武将都预备把自己的位置传给他? 除非告诉她齐天麟没傻之前是天才神童,或者他有未卜先知之能,不然浅灵很难相信眼前这一幕。 出神间,洛重河已注意到了她,他不作声打量了几眼,问道:“你便是岳浅灵罢?” “见过洛护军。” “免礼,看座。”洛重河微微点头,“南边的事我已听说了,要多亏你。你们义父能教出你们这两个孩子,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多谢护军夸奖。” “我要就此事给陛下写一封奏折,岳姑娘先在官邸住下,小憩片刻,明日我遣师爷过去问话,做个口供。” “是。” 洛重河又转过身,手按在卫晏洵肩上,隐约含笑:“今日府里有牛肉,正好你回来,晚上一起喝一杯。” 卫晏洵笑道:“护军伤疤未好便忘了疼么?大夫说了,牛羊肉都要忌口,酒也不可多喝。” 洛重河摆摆手:“忌口这么多年,也没见它真的好起来,何必遭那老些罪。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的事明日再想。” 他想得洒脱,却在一个摆臂的动作之后,猛然一哆嗦,痛苦地弓下了身子。 浅灵微惊,卫晏洵已经迅速搀起了洛重河,把他扶回太师椅上。 “我喊人去传大夫。” 洛重河摇摇头:“别费事了,这么些年,来来回回就是那几种药,我房中瓶瓶罐罐一大堆,都没用完呢。” 卫晏洵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把卢淞带过来,如果他在,定然比手边这些大夫强得多。 他忽然灵光一闪,转头道:“浅灵,你能不能来看看?护军,我这妹妹自幼跟江南名医学的医术,颇有独到之处,护军不妨让她诊一诊。” 洛重河厌烦了军中大夫每次都一模一样的说词,觉得叫浅灵看看也无妨,虽不抱希望,依然允了。 十年前北伐之战,靖军与赤突交手,混战之中,有人朝祯和帝放了一支冷箭,时间太急,来不及回防,洛重河便以身为祯和帝挡下了,一箭当胸,元气大伤。 他的伤口痊愈之后落下了病根,年轻时还不显,随着年纪渐长,每遇大开大合地施展拳脚,他总要不舒坦。 浅灵看过了那个圆圆的旧疤口,又探过了脉,思索片刻,给洛重河行了一回针。 长针穿破皮肉,初时裂痛,随着针的转动捻动到达深处,竟有一丝奇异的暖意萌生出来,像一只温暖的手将痛楚一点点抚平,更有一种血肉在身体里徐徐生长合并的错觉。 熟悉的错觉。 伤痛在抚平,洛重河却呆住了,心头泛上一段他不敢去回想的记忆。 女子温热的大手抚摸着他的头,另一只手持针刺在男孩身上,口中温声安抚着: “不要怕不要怕,一会儿就好了,敢打架就别怕痛,做得出也担当得起才是好孩子,将来才能当个好大人,你阿爹阿娘才会高兴。” 男娃流着泪,咬牙恨道:“我生下来就没有娘,我爹赌钱把我卖了,他们都不要我,我为什么要让他们高兴!” 他闹,但女子没生气,依然温和地对他说:“没爹没娘啊,正好我也没孩子,要不要当我的孩子?只要你听话,别哭别闹,我就认你当儿子,以后不让你出去跟狗抢食了好不好?” 男孩小嘴抿起,憋住了泪,晶莹的鼻涕却一个滑溜,落在女子的袖子上。 “哎哟,不许你哭,也没许你流鼻涕呀,弄我一身……岳楼飞,快来给我洗衣!” 从那天起,他有了娘,也有了爹。 回忆是温暖的,也是痛苦的;因为温暖,所以才使他痛苦。 洛重河怔怔转头,看到的是一张稚嫩的、陌生的面庞,颤抖的心瞬间跌到谷底。 “洛护军,感觉如何?”浅灵问道。 洛重河回过神,呆滞了片刻,缓缓摇头。 “我无事了,来人,送岳姑娘去后院厢房。” 他的情绪好似从暖春一夜入冬,只是一个眨眼就变得萧条而低迷,十分突兀,莫说卫晏洵有所感觉,晚上一道饮酒吃肉的亲卫副将也都发现了。 洛重河一句话不说,肉也不吃菜也不吃,只顾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俱收起了嬉乐玩笑的嘴脸,也不敢多问,然后陆陆续续以醉酒之名,退出了营帐,徒留洛重河和卫晏洵二人在帐中。 卫晏洵看他一筹莫展,有些了无趣味之意,也吃不准怎么回事,便试探问道:“护军,可是舍妹让你不悦了?” 他注意到,洛重河就是在浅灵为他诊治之后开始不高兴的。 洛重河只是摇头。 “与她无关,我只是想起了我一位故人。” “是谁?” 洛重河苦笑:“告诉你也无妨,是我的义母。” “义母?义……” 卫晏洵大为吃惊。 洛重河又喝下一杯酒:“你想得没有错。世人皆不知,我义父岳楼飞其实有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子,那就是我义母。” 第97章 归乡 岳楼飞辞官隐退的时候,卫晏洵还在襁褓中,他对于这位传奇老将军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他人之口。 他听过关于岳楼飞的很多传闻,关于出身、成长、建功、立业,一样不缺,然而世人最喜闻乐见的风流韵事,却是一桩也无,苍白得像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假人。 卫晏洵被颠覆了认知,有片刻缓不过神来。 “我从未听说过此事。” 洛重河道:“义父在朝时,正是党争最激烈的时候,他如何敢让旁人知道义母的存在?只能穷尽一切心思去保护她,隐瞒世人。他们甚至无媒无聘,点一双红烛,向天地叩拜,便成了礼。” 卫晏洵生来尊贵,从未听说过这种简陋的婚仪,不禁道:“那岂不是委屈了令堂?” “我义父也这么想,但我义母不是安坐在家宅之中以夫为天的深闺妇人,在与义父结识前,她就是边关一带最有名的大夫,军中上下无人不知明青阳的大名。她理解我义父的处境,不在意那些礼节,与义父定情之后,她依旧继续行医,只在有空的时候,两人才会偷偷相会。他们瞒过了所有人,除了我和另一个义子,无人知晓,可是后来……” 洛重河忽然陷入不知名的情绪潮流之中,就在卫晏洵以为他不会再说的时候,他又开口了: “我初入军营,义父便耳提面命,教导我不可被三党所诱,但我那时自命不凡,心高气傲,受不得打压,便被薛相招揽,还不小心……透露了义母的存在。” “薛党立刻有了动作,想抓住义母威胁义父,只差一点就害死了义母,义父因此勃然大怒,不顾圣上劝阻辞官了,也放言从此再没有我这个儿子。整整九年,我没有收到半点音讯,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 原来父子决裂的背后,不仅仅是因为背叛,更因为是伤害到了岳楼飞的心爱之人。 洛重河双手支在桌子上,十指相交抵着额头。 “我年轻时始终不能理解义父为何抵死不肯加入三党,直到党派逐个覆灭,薛家十族被诛,所有与薛家有往来的,除我用一支窝心箭换来苟活的机会,其余无一人幸免,我才感到后怕,才明白义父的用心良苦,可恨那时我想悔过自新,他人已不在了。” “义父死后,我想把义母和义弟接到身边,可任我找遍了大靖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他们。我去姬家打听,却被告知,他们也不知道。” “义母年事已高,她是在哪个角落过日子,还是已经故去,我无处获知。如果当年他们能熬过那个时候,熬到陛下收归全部大权,没准义父就不会死,义母现在一定是永章城最风光无限的一品诰命夫人,再也不必遮遮掩掩,可终究……都是我害了他们。” 身在漩涡之中的人出不得任何错,一个小小的念头、一个小小的举动,都有可能搅动一场巨大的风云。当年洛重河不懂,等他懂了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是他唯一的亲人,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无法原谅自己,不娶妻不生子,日复一日地活在自我谴责之中。 三十八岁正值官途盛年,但洛重河却已经萌生了退意,曾经渴望得到的功名利禄,他已经没有兴趣了,现在唯一能让他继续支撑下去的,是岳楼飞曾在西北这片土地之上倾注的心血。 “齐天麟,现在你是军中将领,将来还可能出入朝堂,你要记住,越靠近权力中心,就越不可任意妄为。你握在手里的东西,既可造福苍生,也可贻害万民,你要时刻存有敬畏之心。” 他毫不留情地剥开自己疮痍的过往说了这一番话,可谓是掏心掏肺。 卫晏洵心下触动,斟酒一杯道:“护军,我敬你一杯。” 洛重河嘴角扯了扯,与他酒杯一碰,一饮而尽,然后身子一顿,自己也斟了一杯,慢慢倾斜,酒水浇落,渗进了黄土里。 卫晏洵自然知道他祭奠的是谁,保家卫国多年的良将最后却连尸首都不得归国还乡,谁能不唏嘘? 他也跟着祭奠了一杯。 两日后,卫晏洵告了两日的假,送浅灵去渭州。 十年光阴逝去,清渭城半新半旧,儿时她摘花采果的小路被翻土夯实过,花花草草都已没有了。 故居所在的小村落,少了一些旧屋子,多了一些新屋子,一路走过来,浅灵甚至能认出一些长大或者老去的熟悉面孔。 “你家在哪?”卫晏洵问道。 浅灵指了一指,走过一个缓坡,便有一座旧宅院出现在眼前。 宅子的半边房屋都被烧得焦黑,微微倾斜,仿佛一场风沙就能将它吹得七零八落,可十年过去,它竟还是那个样子。 浅灵推开柴门,见里头满地废墟,废弃的木料乱乱地堆在了一处,满目的灰尘已经盖住了所有东西原本的颜色。 浅灵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沉默地走过去,蹲下身在木堆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摸出一个木头做的小马。 这是她最喜欢的玩具,但小马被她在不安分地爬屋顶的时候摔断了一只马耳朵,以致爹爹走的那天,她都心不在焉,瘪着嘴为坏掉的玩具不高兴。 爹爹把她抱起来,亲了又亲,安慰道:“爹爹的乖宝儿不哭,等爹爹回来了,给你做一个更大更好的,好不好?” 她不乐意,胖乎乎的小手揪着爹爹的胡子,嘟囔着要他现在就做。 爹爹只是笑:“爹爹来不及,该出门了,灵儿乖,在家等爹爹。爹爹回来带你去骑大马,去大草原跑马吹风,跑上一天都跑不完的大草原,灵儿想不想去?” “灵儿想。” 她终于饶过了爹爹的胡子,在城门口送他离开。 爹爹离开一天,她对小马的念想就淡一分,对爹爹的思念更深一分。她初次体会到离别的滋味,日日蹲在门口,盼着某一天他突然骑着大马,出现在眼前,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人生会骤然大转,变成了这个样子? 第98章 承诺 卫晏洵上下左右地看了又看,觉得浅灵的家比附近其他门户都要大上不少,想来她曾经也是吃穿不愁的。 那她的家人是走水而死的吗? 也不对。 以屋舍被烧毁的程度来看,火势并没有烧太大,没道理人会在这样的火里被活活烧死。 卫晏洵心念转动,迈步进了内堂。 前面没有什么异样,直到打开一间房,入目到处布满打斗的痕迹,墙上与地上有大团大团飞溅的血色,可见刀口之快。 这间屋子,至少死了两个人。 卫晏洵很是吃惊,不由回头向外。 浅灵的家人,真是被人谋害的? 他又一连打开几间房,全部都是利利落落一抹血迹,有的直接落在炕头的位置,定然是一刀断头。 他一直看到后院,发现了一口枯井,半边的井口都被血染着,变成了褐色,井边留下了一个血色的手印。 卫晏洵用自己的手比了一比,推测那是女子的手。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李叔。” 卫晏洵听到动静,快步回了前院,见院门口立了一个身形有点歪斜的男子。 男子怔怔地立了一会儿,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上下看了看浅灵。 “你……你回来看他们了?” “对,我回来了。” 李衙役点头,片刻便热泪盈眶。 “你有在好好长大,你阿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走吧,我带你去见见你娘。” 当初的县令仗着清渭城天高地远贪污受贿,张狂得无法无天。结果遇上庚子之变,神御军奔到西北来捉拿叛贼淳王,县令立刻就怕了。不想神御军在辖内多留,因此不让查她家的命案,也不许村民替他们办丧。 李衙役没有办法,也怕自己做得太过会引来杀身之祸,因此只是选了座荒山,把他们草草埋了。 坟头的草杆光秃秃的,有半人高,因没有立碑,坟堆与坟堆间已经分不清。 但李衙役还记得住,他指着一座坟道:“这是你娘的坟。旁边就是你大哥的,你侄儿太小,我不忍让他与父母分离,就把他们一家三口都埋在一处了。” 浅灵跪在地上,慢慢烧着纸,一声儿也没出。 她不哭,可任谁都看得出她正浸没在巨大的悲伤之中,身上一点鲜活的精气神也无,好像一片随时都要吹落北风中的枯叶。 卫晏洵陪她烧了会儿纸钱,看她呆呆地杵着,便先一步把李衙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李大叔,方便说说我义妹家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李衙役问道:“你不知?” “她不爱说话。” 李衙役便叹了口气:“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就是很突然地,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被杀死了,凶手下手极狠,连两岁的小儿都没有放过……” 浅灵在坟前跪了许久,最后方如梦初醒,扶着地,麻木地要站起来。 卫晏洵扶着她走了两步,却见她又跪在了李衙役面前,哑声道:“李叔,多谢你当年的救命之恩,也多谢你,替我的家人收尸。” 李衙役忙把她搀起来:“别这么说,我受的恩更多,这些都是我该做的。娃子,十年过去了,你该往前看了,好好过日子,该成婚成婚,该生子生子。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明白你娘的心意了,她一定只想你好好的。” “多谢开解。” 回去的路上,浅灵一直沉默不语。 卫晏洵跟她说话不对头,平时也不会没话找话,可她真的什么话都不说了,他又觉得有点可怜她。 她不爱把伤口扒给别人看,所以在他眼中,她似乎一直是个身世平凡却有点幸运的女孩,没想到藏在华袍之下的,竟是道道见骨的伤口。 她家人被杀害是真的,所以前世她只是被娄家利用引导,误以为凶手是姜琢君? 无论前生今世,卫晏洵都不信姜琢君会是凶手,一来,无冤无仇,他根本没有杀害他们的动机;二来,姜琢君此人,懦弱而愚善,又穷几分清高,若非看在姜云如的份上,卫晏洵给几分敬重,否则他也看不上这样的人。 而正因为他平庸无用,卫晏洵才会觉得,他根本没有杀人灭口的魄力和狠心。 今生浅灵身份发生了改变,她应该不会跟娄家有什么交集了。 “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投胎到好人家了,你别太难过。” 浅灵看他一眼,没说话。 卫晏洵估摸着自己是不是没安慰到点子上,便转移话头,问道:“你阿爹呢?” 浅灵目光又是一黯,卫晏洵有种自己又欺负了她的感觉,忙道:“我是你兄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些小权力,想尽我所能帮帮你,你可以不用对我三缄其口,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浅灵顿了一顿,眼角在展开,似乎有点犹豫。 “我在等我阿爹回来。” “他去了哪里?” 浅灵摇摇头:“十年前,朝廷征调六万民夫,我阿爹赫然在列,他去了,就再也没回来,上面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十年前……” 祯和十九年征调民夫,别无他想,定是为北伐所征,如果没回来,那么极有可能就是死在前线了。 卫晏洵没敢把这个猜想说出来,或许她自己心里也清楚明白,只是还存着一分奢侈的希望,如果戳破了,就太残忍了。 卫晏洵心中微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自古以来每每征战,遗落在关外的士兵役夫百姓比比皆是,他们没有死,只是困于他国回不来。但只要找到机会,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回到故土的。” 浅灵猛然抬头,眼睛又清又亮,叫人不舍直视。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卫晏洵道,“我骗你干什么?” “那、那……”浅灵不自觉地捏起手指,“我能做什么?我可不可以去关外找?” “不可,”卫晏洵皱眉,“能踏足关外的,只有军队。你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证,如何找人?” “那我只能干等吗?” 卫晏洵把着她的肩膀,郑重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我向你保证,一定击败赤突,让他们把手里所有的汉人俘虏,一个不差地全部还回来,这是承诺,我说到做到。” 浅灵仰头望着他,清亮的眸光颤动,此时是白天,他却看到了满天星汉灿烂。 “多谢你。” 第99章 通缉犯 卫晏洵微怔,又摸了摸她的头。 “不必客气,我本就打算做这件事。浅灵,你的确很聪明很能干,但有些事,不在其位,你做了只会陷自己于险境,就如这次的南仡之行,你也是为你家人而去的吧?” 浅灵垂眸不语,两腮隐约鼓囊起来。 卫晏洵道:“如果圣上没多下一道旨意,你会怎么样?” 腮帮子更鼓了。 卫晏洵也就只有这时候,才找回一点兄长的威严。 “我宁可你胆小一些谨慎一些,也别这么一股脑热地往前冲。” “知道了。” 一点冰凉落在鼻尖,浅灵抬头,但见漫天飞雪,洁白如絮,纷纷扬扬,转瞬就白了山头。 刘娇带着人等在山下,每个人的披风都落满了雪。 卫晏洵把浅灵送到马车前:“之后西北会越来越冷,等雪厚了,马车该走不动路了,你快些启程吧。” 浅灵点头:“我明年清明再来,你多保重。” “嗯,你先等等。” 卫晏洵回过头,韩光递过来一个包裹,卫晏洵从中掏出一件雪白的狐裘,一个转手,就披到了浅灵身上。 “刚好,差不多大。”卫晏洵道,“这是我猎到的白狐皮,本想回扬州再给你,正好你在,就一并带走吧,西北针线粗,你不要嫌弃。” 狐裘柔软光滑,雪花飘落其上化作片羽,把她与寒冷彻底隔绝了。 浅灵张着唇,有些惊讶。 她当他一直看自己不顺眼,属实没想到他会送礼物给她。 “我什么时候看你不顺眼了?都说了我把你当亲妹子,你总怀疑我居心不良。” “是你怀疑我。” “我那不是怀疑你,是怕你走歪路。” “还说不是。” 眼看三两句话又要杠起来,刘娇忙抚着狐裘,试图给他们缓和缓和:“姑娘,这是上好的白狐皮啊,有价无市,姑娘九岁就一直待在江南,想来一定没来得及置办裘衣,少爷这是用心了啊。” 浅灵扯着衣角,一时没说话。 卫晏洵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往上一举放到了马车上,退开几步道:“快走吧,别等风雪大了,就走不了了。” 浅灵点点头,弯腰进了马车,又从窗口探出脸来。 “战场刀剑无眼,你要当心。” “我懂。” 惨痛的前世刻在他的记忆里,他比谁都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他要做的事还未真正开始,如何能轻易丢掉自己的性命? 他摆了摆手,浅灵则阖上了车窗,少顷,马车便向远方驱驰而去。 雪越下越大,马车行了一日,便因为山路被堵而不得不在关口的客驿歇了脚。 马牵去喂了草料,浅灵跟大家一起杵在雪棚下喝起了热汤,等待通路的消息。 客驿里挤满了各路行商,来自天南地北的口音混杂在一处,闹闹哄哄的,因为人多拥挤在一处,倒不觉得如何冷。 浅灵忽见白茫茫一片中,有两条黑色的腿在颤颤巍巍迈动,一个恍惚,那物已来到了雪棚底下。浅灵定睛一看,方知是一个雪人,头上肩上全都落满了雪,上下一抖,一个极其瘦小的老妇便露出了真面目。 她乍一眼几乎只有成年男子的半身高,像一朵萎缩的花,黝黑枯瘦,眼眶凹陷,颧骨高耸,嘴巴干瘪,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腿上竟像是只穿了一条单裤。 她一来,那股子不知多少年没有洗过澡的臭味便席卷了整个大堂,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捂住了鼻子,东张西望寻找着臭味来源。有离得近的,已经开始作呕了。 但老妇恍若不觉,她抖落雪后,便从随身的一个布袋里,拿出了一块布,像对待珍宝一样地把它小心翼翼展开,然后就近拉住一个人,焦急地用双手比划着,嘴里发出嗯嗯的怪音。 被拉住的人差点要被熏背过气去,胡乱摆摆手,逃之夭夭。 老妇着急地跺脚,又把布出示给其他人看,众人被熏得纷纷后退,有人忍无可忍,将她猛地推倒在地上。 “有完没完!给我滚!臭死了!” 老妇无声地哭,喉咙里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大摆着双手,执着地要把布拿给别人看,竟是被踢了一脚,滚到了雪地里。 浅灵看不得老人家受这种苦,便递了个眼神,刘娇便带上两个护卫,去把老妇扶了起来,并从车里拿了毯子给她裹上。 老妇止住了哭,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似乎看出了浅灵是这个商队的主心骨,顿时扑腾挣扎过来,把那块被当作宝物的布放到了她跟前,然后双手急迫地比着手势,像之前一样。 浅灵低头看了看,见布上勾画了一张人像,是个略显斯文的男子,二十多岁模样。 浅灵正有些不解,便听得小二怒喝一声:“臭婆娘!你怎么还敢来!”说罢举起笤帚便要打。 “住手。” 浅灵喝止小二,小二忙解释道:“这位姑娘,你别误会,不是我欺凌老人家,是这又脏又臭的婆娘天天来我们这,怎么赶都赶不走,把我们的生意都搅黄了!而且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自己看,她儿子可是通缉犯!” 浅灵一愣,低头又看了几眼,刘娇也道:“姑娘,我好像在别的州府也看过这张画像,就在官府的告示墙上。” 小二附和道:“对对对,没错,就是他,贾峻!从前跟人合伙当盗贼,最后被怀民县的县令判了流放的。结果这小子不老实,流放途中跑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前两年,跟他一起流放的人都释放归乡了,他的通缉令在告示墙上挂了十年都没撤下来。真是活该,老老实实服刑多好,现在还能光明正大做个人。” 小二说完,又对老妇道:“老婆子,他是你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他逃出来十年了都没想过回去看你,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你还费这心思找他干嘛!快回家去吧!别给大家伙儿添麻烦了!” 老妇只是流泪,不停地摇手摆头,好像在拼命否认小二说的话。 “她有家?” “有,怎么没有,原来还有田呢。但她现在脑子不对劲,家也不回澡也不洗,到处拿着通缉令在找儿子——姑娘,不是我们心狠,实在我们也很为难啊。” 浅灵看着那老妇,问道:“你在找儿子?” 老妇连连点头。 “他不是好儿子,为什么还要找他?” 老妇又连连摇头,做了一连串的手势,浅灵只能猜出一点意思。 “你说他是好孩子,很孝顺,不可能不管你,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老妇又点头,布满皱纹的双手在画布上摩挲着,抚摸着男子的脸庞,目光里流出不舍怜爱的微光。 “路通了!可以走了!” 客商们喜出望外,纷纷去牵马赶车。 刘娇提醒道:“姑娘,我们走吧,否则今晚就得露宿野外了。” 浅灵点头,站了起来,把面前没动过的一盘热饼子推到老妇跟前,转身就要走。 老妇急忙抓住她的衣袖,目露哀求。 浅灵摇摇头:“通缉令都找不到的人,我也找不到,我帮不了你。” “老人家,回家去吧,要找人,也该等春天到了再找,不是吗?您这个样子,令公子也会认不出来的。” 说罢,扬长而去。 第100章 终身大事 过了腊八,年关在望,浅灵终于回到了扬州。 陈小娥真是等得脖子都长了,对着她又笑又骂:“说好早早回来,你到底哪早了?还弄出那么大一桩事,娘听得心肝都要蹦出来了。娘早说了你现在就躺在家安安心心数钱就行,小没良心的,把娘的话当耳旁风,你是不是不要娘了……哎呀哎呀,这会子吃腊八粥,还能不能保平安啊?这样,我多熬一点,你喝两碗!” 她说话跟倒豆子一样,半点不给浅灵插嘴的机会,说罢就风风火火地进了厨房。 乔大宝安慰道:“不要怕,她熬两碗,大概一碗会烧糊,所以,你还是只喝一碗而已。” 浅灵呵呵一声:“有你安慰真好。” 她看了乔大宝几眼,见她面若春桃,目含秋水,喜笑盈盈的,虽然样子还是几月前那个样子,但就是平生许多颜色。 浅灵说不出她哪里发生了变化,才要问,乔大宝却是先一步问道:“你在南仡国干的事是有多大呀?现在外头都说你是女英杰,你人还没到,朝廷的赏赐已经到府里了,听说刺史大人还叫人去给你做了块匾,就等着你回来,亲自赐给你呢。” “有这等事?”浅灵道,“我出来得快,估摸栖月没来得及跟我说。” “你回去就知道了,好几样稀世珍宝呢,我摸都不敢摸。唐掌柜说,你刚开始接手的时候,其他茶行可猛了劲各处说你的风凉话,魁济跑了好些个单子,原先有几个大客还说你坏话,故意当着唐掌柜的面跟别的茶行老板做交易。现在那头出了差错,他们又觍着脸想把契书签回来,唐掌柜说不要了,说要向你请示,以后魁济的茶叶永远不卖给他们!” 浅灵微一勾唇。 “他做得好,我很同意。” 这些混迹商场江湖的老狐狸,个个都觉得她年轻面软好欺负,可她偏偏要叫他们知道,没了齐瑞津,魁济依旧是他们啃不动的硬骨头。 姐妹俩正说着话,便听得门扉轻轻叩了两声,浅灵扭头望去,就见一个长着一张显嫩的包子脸的高大青年拘谨地站在门边,两颊通红。 “我……我祖母听说今日东家回来,让我送汤过来。” 浅灵还在发愣,乔大宝已经跳了起来。 “莲藕骨头汤?太好了!” 乔大宝蹦蹦跳跳跑过去,揭开了盛汤的瓦罐盖子,用手扇了扇。 “好香!正好我们要吃饭了!走,拿过去。” 乔大宝推了他一把,举止间亲昵无比,浅灵呆呆看着两人走到跟前,樊乐把瓦罐放下,然后很自觉地去端碗盛汤。 他拿了三副碗筷,被乔大宝拍了一掌。 “四个!一起喝一碗再走!又不是第一回了,干嘛扭扭捏捏的?我妹妹还能吃了你不成?” 樊乐欲哭无泪:“你妹妹会打人。”还会使刀子。 “你不惹她她打你干嘛,过去!” 樊乐手指绞在一起,屁股悬在板凳上,半坐半不坐的。 浅灵看看他,又看看乔大宝。 “是我想歪了吗?” 乔大宝笑嘻嘻地把她拉起来:“你过来,你过来。” 浅灵被她拉到角落,瞪目逼视着她,乔大宝搓着手道:“我我我……我找人看了相,说我明年成亲气运最好,你觉得怎么样?” 浅灵目光直直地盯着,眨也不眨。 “我出去了很久吗?怎么一回来你终身大事都定了?”  乔大宝捂着脸,笑嘻嘻地没回答。 浅灵继续问:“走到哪一步了?” “纳吉了。” 浅灵瞪圆了眼睛,直接上手去捏乔大宝的脸。 乔大宝被她又搓又扯,哎哟哎哟地呼痛,却不怎么躲。浅灵发泄够了才收了手,绷着脸问: “为什么是他?” “嗯……嗯……没什么为什么,好欺负,又肯听我的话,人长得还行,个也够高,对我还不错,这不就差不多是贤夫人选了嘛。” 浅灵吐出了一口气:“这么重要的事,你好歹等我回来帮你仔细看看再做决定,万一他骗你怎么办?” “骗我?哈哈哈哈哈……” 乔大宝没忍住喷笑,两人回头看时,樊乐正和三宝斗智斗勇,三宝一爬上桌就被他抱下来,一爬上桌就被他抱下来。 他从身上掏出一块帕子,仔细擦拭着桌上的灰尘和油渍,然后弯下腰,竖起一根手指,一本正经地教三宝狗不可以上饭桌的道理。 那憨呆的样子令浅灵无话可说,她抿了抿唇,问道:“你确定他靠得住?” 乔大宝道:“哎呀,这哪能说得准呢?再说,两个人过日子,我靠得住不就行了?” 浅灵又皱着眉头,苛刻地看了樊乐几眼,然后问:“你是真的喜欢他?” 乔大宝脸一红:“当然了,不喜欢我做什么要跟他成亲?” “那他呢?可也喜欢你?还是说,他只是图你好处?” 乔大宝不好意思起来:“这是他的问题,你问我做什么?” “好,我去问。” 浅灵走过去,她冷冰冰不太好惹的样子,把樊乐吓得立刻站起来。 果然,人家妹妹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大宝。 樊乐扑通扑通地忐忑起来。 第101章 大宝姻缘 浅灵单刀直入地问:“你想娶大宝?” 樊乐呆头呆脑,才张开口,乔大宝便道:“哎呀,什么嫁不嫁,娶不娶的,他只有一个祖母,我只有阿娘,两家并作一家一起过日子就是了。当然,还是住这儿,所以真要论,也是我娶他。” 浅灵瞥了一眼樊乐,想看看他是否会露出任何羞愤隐忍不甘的情绪,如果有,她即刻就要把这个人赶得远远的。 然而,樊乐只是涨红了脸庞,偷偷地去扯乔大宝的衣袖,包子脸比夏季的果实还要青涩。 浅灵盯着他道:“你怎么想?” 樊乐缩回手,挠着脑袋。 “我……我也觉得好。” “如果我不同意呢?” 乔大宝急了:“二宝,你说了不算,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我要自己做主,你不能管我!” “当局者迷,你若是一时被迷了眼昏了头,难道我也不管?” “我没有迷眼昏头,我看得可明白了!而且,樊乐多好啊,他干活勤快,做饭好吃,也没有吃喝嫖赌的臭毛病,樊家奶奶人也好,你为什么要反对我们?二宝,你要是学了那些个分三六九等的浅薄目光,我就要跟你生气了!” 乔大宝脾气急,眉毛已经倒竖起来,樊乐急忙拉住她,小声道:“大宝,岳姑娘只是关心你而已,你们是姐妹,不要吵架。” 他顿了顿,往前迈出了一小步,有些呆里呆气地说道:“岳姑娘,我……我知道我家里贫寒,人又不聪明,配不上大宝,但我、我、我是真的喜欢她的,想跟她过一辈子的,你如果不同意,那、那要不,就先延后一两年,等一两年之后大宝要是还不改心意,我们再成婚。” 他想了想,又艰难地补充一句:“即便成婚,要是大宝不愿意了,也能回头,我可以跟她和离……” “胡说什么呢!” 乔大宝往他胸口上打了一记铁砂掌,然后又气呼呼地把浅灵拉到一边。 “你干嘛这么逼他嘛!还没成亲,和离都说出来了。”乔大宝咕哝道。 浅灵道:“你们两个,怎么走到一起的?” 乔大宝脸一红,搅着衣带道:“他在铺子里干活,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慢慢就熟悉了。他细心,我每次忙忙乱乱,把东西都弄得乱糟糟的时候,他总会顺得有条有理,帮了我好多忙。” “有一回刺史夫人来了,我却来了癸水,弄脏了裙子,他帮我遮掩换了裙子,还替我把脏衣服洗了。那次我就在想,这男人肯定悄悄喜欢我,不妨给他一个机会。所以我把绣了我名字的帕子故意丢在他家,想看他怎么做。” “没想到这呆瓜,第二天就揣了帕子还了回来,还偷偷跟我说,姑娘家的帕子这么大咧咧绣名字不好,会被人害了,非拉着我说要教我一种隐蔽的暗绣。”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比蜜糖还腻人的甜意。 浅灵被腻得打了个哆嗦:“然后呢?” “然后……”乔大宝一笑,“然后我就问他,‘你以后帮我绣一辈子的帕子好不好?’他听懂后,红着脸跑了。” “你看,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什么人靠得住什么人靠不住的。他家里人口跟我一样简单,而且樊婆婆对我也好,娘爱跟她说话,她还总给我们做饭吃。去相看别的人家,是好是坏全靠赌;但和樊乐在一起,日子是看得见的好,没有比他家更对我心意的了。” 浅灵叹了口气:“你都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说什么呢?” “你同意啦?”乔大宝愤愤地打了她一下,“这么容易就同意,刚刚还跟我吵?” 浅灵回打她:“我不跟你吵,怎知他是不是个只会躲在你背后坐享其成的怂货?” 男子可以胆怯也可以腼腆,却不可以一点担当都无。如果刚刚她一说不同意,樊乐就要退缩,浅灵绝对立刻把他赶出十里远;如果眼见她和乔大宝争吵,樊乐还什么反应也无,只知躲在乔大宝身后等所有事情摆平,浅灵立刻会把他轰到千里之外。 所幸,樊乐虽胆小些,但该挺身而出的时候会挺身而出,品行上做乔大宝的夫婿还是够格的。 乔大宝打回去,噘嘴道:“哼,我看你就是不信我,觉得我傻。” 浅灵再次打回去;“你不傻,当初是谁把周乙和殷夫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你叫我怎么信你?” “啊啊啊!你不许再提!” 乔大宝一通无影拳捶过去,两个人忽然就互相打起来,吓得樊乐急急忙忙跑过来劝架。 “哎呀,不要打啦!你们不要打啦!”樊乐焦头烂额,“大宝,岳姑娘,凡事好商量,不要伤了和气,先坐下来喝汤吧,一会儿该凉了。” 乔大宝龇了龇牙,然后拍拍樊乐的背:“放心,她同意了。” “啊,同意了?”樊乐摸不着头脑,“那为什么打架啊?” “我把她揍同意了。” “太粗鲁了,岳姑娘刚回来呢,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不要急眼了……” 樊乐没有兄弟姐妹,不知姐妹之间真实相处是什么样,只当她们是真打了架,暗自替她们操心,把两人按坐下后,各给盛了一碗藕汤,并试图给她们讲道理: “你们瞧这藕节,断了还连着丝呢,姐妹之间也是这样,这叫藕断丝连,打断骨头连着筋,始终是最亲的。” “哦,”乔大宝支着脑袋道,“但不是亲姐妹,她是娘捡来的。” 浅灵淡淡道:“但娘更疼我。” 乔大宝眉毛竖起:“娘明明更疼我!” “哎呀,”樊乐苦着脸,“都疼啦,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不要吵啦……” 正说着话,陈小娥从厨房出来,眼睛一亮: “呀!樊乐来啦,还带了汤啊!” 樊乐腼腆道:“是,祖母听说岳姑娘回来了,特意多做一点,让她也尝一尝。” 乔大宝立刻道:“但是二宝说不想喝!她只想吃娘的手艺!她可想了!” 陈小娥的胸膛像被吹了气一样膨胀起来,整个人充满着狂热的兴奋,连忙把一整锅腊八粥端出来,放到浅灵跟前,十分大气地甩手: “不爱吃咱就不吃,娘天天给你做,这一整锅都是你的,谁也不许跟你抢,娘再去做两个小菜!保管把你的肚皮喂得圆滚滚的!” 腊八粥黑得五颜六色,正咕嘟嘟地冒着泡,糊味儿窜鼻。 乔大宝揽过浅灵的肩,眉眼飞舞地幸灾乐祸:“娘果然疼你比疼我更多,比前两天更黑了呢!” 浅灵瞪她一眼,哼道:“见色忘义,你等着瞧吧。” 第102章 信 凛冬已至,西北寒天冻地,积雪三尺。 新年的欢腾热闹属于大靖的每一个地方,却不属于戍守边关的将士。有的人能收到远方家乡送来的寒衣与家书,而更多的人只能互相挤在一处,哼唱着家乡的歌谣。 今岁朝廷把西北士兵的冬衣都发放齐了,但薪炭是稀罕物,并不能给足。卫晏洵便下令,只有负责值守的兵将可以烧炭,其他人皆不可,顶多能捡点残枝柴火,勉强支个篝火取暖。 卫晏洵的军帐里也没有烧炭,里头和外头几乎一样冷,他的眼睫之上已经结了冰,可他若无所觉,只是来来回回地,把手上的信件读了一遍又一遍。 “儿,数月不见,你可安好?娘身体安康,万事皆好,远行勿忧。娘固思你念你,期母子团聚,而无惧等候。尔当事事以平安为要,缓缓施行,切勿迫切莽撞。新岁佳节,盼尔欢悦,勤加餐饭,谨记添衣。” 离开永章前,他曾与周皇后约定,若周皇后有信要给他,便化去名姓,把信藏到宝福寺的佛龛里,他收买的小沙弥会把信送到他手中。 周皇后知道他的处境容不得出错,故一直没有来信,而这次大抵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了,她终于忍不住,写了一封信给他。 卫晏洵眼睛一眨不眨地,仿佛要把那一个一个鲜活的字迹拓进眼眸,烙在心上。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属于哪里,该往何处去,但属于他的世界忘却了他。 被遗忘的人站在山脚下望着山顶,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感到无力与孤独,而母亲的盼念,总能让他汲取力量,再一次充满昂扬的斗志。 他把信叠好,向一旁候着的人望去。 “齐枫,继续说。” 重生以来,除了建功立业,他还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势力,齐枫便是其中之一。他本是齐府的家奴,原先是齐天麟出门的时候负责保护他的,在齐海贵等人占了齐府后,他逃了出来,却又无处可去,索性就跟着卫晏洵的脚步,追到了西北。 卫晏洵在私底下教齐枫功夫,又着他办了几件事,觉得可用,便把他派到了永章城去,当自己的耳目。 齐枫道:“我已全部记下了,请主子过目。” 他递上几页纸,上面记录了永章城所有有头有脸的门户的各种异动。 卫晏洵细细看了一遍,全部记住,然后把纸烧掉。 “天冷路难行,下回别在这种时候过来,去跟士兵一起烤火吧,等过了最冷的时候,你再走。” 齐枫抱拳:“是,主子。” 帐中剩下了他一个人,卫晏洵微微皱眉。 云如又受欺负了。不用说,就是姜家的大房二房搞的鬼。 上辈子也发生过这件事,姜家三公子姜少裕出卖色相,攀上云乐郡主,故意让云乐郡主败坏云如的名声,还企图引男倌馆的小倌非礼云如。 这件事发生后,周皇后对姜云如更加不喜,怒斥道:“这么明晃晃的不良居心,她难道嗅闻不出?即便她拒绝不了,也不晓得来找本宫?连自身安危、他人善恶都分辨不了、抵御不了的蠢货,如何坐得定王妃之位?” 帝后咬死了不肯准允他们的婚事,让卫晏洵更加气闷。他查清来龙去脉之后,便把姜少裕扔进了男倌馆去任由小倌们折腾。 姜三公子好男色、卖屁股的事被他故意让人传开,姜少裕再也说不了亲,成日在家喝酒玩乐,把自己吃成了肥猪。 但安乡伯这群人,就是那黏在脚背上的蛤蟆,甩也甩不掉,白白恶心人,始终停止不了作妖。 直到他把他们教训得丢了爵位官位,儿子不能高娶,女儿不能高嫁,把他们要嫁祸给姜少谦的浪荡寡妇给塞回大房二房,闹得全家分崩离析,穷困潦倒,不得不沿街行乞,甚至卖身为奴之后,才终于没了作死的力气。 姜家三房步步荣华,节节攀升,而他们在意的东西一件一件丢失,一日更比一日落魄,这就是他上辈子送给姜家大房、二房的下场,可谓大快人心。 但今生,他鞭长莫及,不能像上一世一样处处为云如出头,再快意恩仇一回。 所幸还有旁人出手。 虽说那个旁人,也是他不喜的,也万万不愿姜云如去接触的,但只要她能平安,自己的不喜与不甘也可放到一边姑且不论。 他暂把此事搁下,又细细地想着京中的变动,暗暗揣摩着底下的风云暗流,这时,毡帐掀开了。 “主子,信报。” 一个人把信递上,卫晏洵拆开来看了看。 他撒进赤突的钉子,起作用了。 没有人比他更懂赤突内部的情况。赤突有几个大的部落,互相是隔了数代的同族兄弟,但亲缘已经很疏远,矛盾是天然存在的。 从前,他们可以靠攻打、劫掠周边国家来达到内部的团结一致,但今年的大靖守卫犹如钢铁,他们没有占到半点便宜,部落与部落之间因为食物、水源、马匹等东西的矛盾就会更加剧烈。 卫晏洵要用最小的代价击败赤突,所以在赤突里添了把火,不怕他们不内讧。 等内讧到一定程度,那就是他击败赤突的最好时机。 新年新气象,他重生以来的所有努力,终于迎来了好消息。 卫晏洵心下更加坚定,目光投注在舆图上,所到之处,窜起寸寸星火。 “都尉!” 有士兵来报:“都尉!有车到!” 卫晏洵出帐查看,见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向他作揖。 “少爷新年安康,东家让我来转述她的话。她说不能解少爷思乡之苦,便只送几车薄炭,让少爷和各位军爷解一解冰雪之寒。” 卫晏洵往他身后一看,果见车马成列,足有十来车。 他一愣,随即漾出一丝浅淡的笑,点点头。 “她有心了,辛苦你们送这一趟。” 卫晏洵高声喊道:“弟兄们,薪炭来了,新年开好头,大家都不必受冻了!” 众士兵欢呼起来,火热的情绪顿时燃遍了整片营地。 第103章 失言 浅灵差人送来的薪炭,让整个营地总算能温暖地过一个好年。 卫晏洵自留了一点,剩下的都分发下去,又给洛重河、崔澎崔湃及其他营的将领都各自送了。 崔澎不由感慨:“天麟这个妹妹,果真是财大气粗,颇为豪迈。” 边关从军的,不是没有有钱人家的子弟,但逢年过节他们家里送来的,也同样是冬衣棉被香囊一类,都是女子们一针一线攒出来的心意与念想。 但这位岳东家,不知道是年纪还小,还是天性务实,丝毫没有那些个柔婉心肠,不写家书不做针线,挥手就送来一车又一车的薪炭。 虽然没那么用心,但崔澎也不得不说,这其实是军营更需要的东西。 崔湃不赞同他的话:“旁的女子只掌一家,人家可是整个大靖最大产业之一的东家,日理万机,哪有闲心做针线?” 崔澎道:“你说得有理,我去跟天麟道个谢。” 他来到卫晏洵的营帐外,却发现他不在,守营的士兵道他回都督府去了。 此时卫晏洵正站在洛重河跟前,洛重河肃容看着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护军,我很清醒。”卫晏洵道,“我翻阅了军费的账簿,发现自十九年之后,朝廷用于边关的军费都大为克制,若只是平时,加上屯田所获,也够军中开支;但若遇到赤突大规模的突袭,我们便难以支撑。” “今年风雪大,较往年还要更冷,据线报称,赤突冻死了上千只牛羊和马匹,这个冬天他们不好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在落雁关讨不到便宜,他们一定会从平沙关下手。” “平沙关是天险。” “固然是天险,但赤突人要穿衣吃饭,就会不顾一切,以我军情形,守株待兔是最佳策略。” 洛重河道:“自十九年之后,朝廷对于武将的约束矫枉过正,那些言官嘴皮子厉害,白的也可说成黑,你这般行动,很可能会被扣上不轨的罪名!” 洛重河与那一场万人覆灭的血光之灾擦肩而过,更晓得皇权的不可侵犯。他自己并无大逆不道之心,因此手里权力越大,他就越束手束脚。 他不像上一世的卫晏洵,可以仗着自己是皇帝宠爱的儿子而任意调度三军,没有限制地按自己的心意计划去安排。他只是臣子,像这种授人以把柄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卫晏洵道:“护军请放心,只是督促防范而已,表面上所有布置都与原来一样,不会有把柄的。” 洛重河思索良久,最终把一道符令给了他:“你既已想好了,就去做吧。说好了,出了事,我只会亲自把你绑上朝堂,让你自己去承受朝臣的口诛笔伐。” 卫晏洵双手接过:“是,护军。” 想要在西北大展手脚,必须有洛重河这一道符令。 保守防御从来不是他的风格,他最擅长的,是秋风扫落叶一般地克敌。 除夕之夜的永章帝都,五品以上所有京官及其家眷,皆入宫参与年宴。 这种盛大的会典,往年都没姜琢君什么事,但这一年他幸运地混上了五品官,有了与宴的资格,内心不可谓亦惊亦喜,又诚惶诚恐。 他低声嘱咐着妻儿:“说多错多,御前失仪非同小可,一会儿有什么事,切记随众人附和即可,你们可记住了?夫人,你多看着些云儿。” 安氏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发鬓:“我晓得,夫君。” 一家四口一道进了宫门,刚下车,便看到另一名官员也正在扶着自家夫人下了车辕。 那人抬眼看到姜琢君,十分热心地打了个招呼:“姜寺丞,你也来了。” 姜琢君领着妻儿作揖回礼:“张大人。” 姜琢君与这位叫张豪的算是老相识了,两人家世相当,年纪相仿,年轻时候一起在四门馆读过书,虽然没什么往来,但作为同窗,却知道彼此。 张豪把自己的小闺女放下,信步走过来与姜琢君闲话。 “还没祝贺过你高升,恭喜恭喜。以后有什么集会,也可以做个伴了。” 姜琢君忙道:“哪里哪里,张兄已跻身五品多年,我这点小政绩,实在不足一提。” 张豪就很满意地翘起了胡子。 走狗屎运的同僚很多,但姜琢君是张豪唯一一个他不觉得讨厌的,换作别人跟皇子扯上姻亲关系,鼻子早就翘得老高了,哪里还会像姜琢君一样谦逊呢? 虽然他主动跟姜琢君打招呼,也存了那么一丁点讨好巴结的伪善意图,但看姜琢君这么赤诚相待,张豪倒真的生出了几分欣赏。 “姜老弟,你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啊。” 张豪叹惋道:“你家那些糟心事,糟心的嫡兄,糟心的嫡母,我全知道,难为你忍了这么多年,还是个柔善的好性儿。” 姜琢君道:“张大人言重了,我授官以后就离京了。” “对啊,你都避开了十几年,有什么深仇大怨一回来就要往死里害你一家?”张豪为他打抱不平,瞥了一眼姜云如,嘟囔道,“得逞了也轮不到他女儿呀。” 姜琢君露出浅淡谦恭的笑:“张大人,背后不论人短长。” “唉,不说就不说了,说说你吧,从前我就觉得你是个有贵人缘的。” 张豪与他有了几分亲近,开始回忆往昔:“我记得咱还在四门馆的时候,你那两个兄长就可劲欺负你,有一回,你二哥污蔑你偷窃墨宝诗文,找了半个书院的人声讨你,要不是淳王为你说话,当时你就被赶……” “张大人!” 第104章 香誓 姜琢君脸色变得煞白,张豪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谈论之人,连忙捂住了嘴,双腿已经软得快站不住了。 姜琢君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人注意这边,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张豪的胳膊。 “张大人,你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张豪缓过神,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到。” 他连打了自己两个嘴巴,热泪盈眶地看着姜琢君。 “姜寺丞,多谢,多谢。” 姜琢君眉目恢复了温和:“不必客气,张大人,我先走一步了。” 张豪抬手:“请。” 姜琢君一家走远,张豪还在心有余悸。 这是宫禁之内!他怎能把那个人说出口?还嫌祯和帝当年杀的人不够多么? 一场庚子之变,有多少世家大族绝了根,满族被抄斩了个干干净净,他张家幸运就幸运在门庭太小,薛氏一党根本没人看得入眼,因此才安然无恙。 龙座上那位,是个襟怀能揽尽天下、同时眼里也不容沙子的人,他绝不容忍背叛。 只看南仡的下场就知道了。 祯和帝一边派使者清查,一边又让定北军南下镇压。南仡王表示要上京请罪,结果还没走到永章,南仡的六部族就起兵造反,攻占了南仡王城。南仡王还没走到目的地,已经没了王的头衔。 而祯和帝对此不管不问,甚至反贼派使者来称臣献礼的时候,他还收下了。 南仡王急火攻心,病逝在半途中,他准备送来永章为质的儿子,也被送了回去。 那六部首领是聪明人,看清楚了形势,一边把尹泰所有恶事全部宣扬开,让南仡百姓明白南仡王室活该,一边改国号为南蒙,依旧向大靖称臣。 祯和帝准予了,并把六部族其他首领也提携起来,各有封号,制衡着新王。南蒙如果不听话,就会是下一个南仡,而祯和帝也扶起下一个南蒙。 他对叛徒,没有任何容忍的雅量。 想到这,张豪又哆嗦起来,连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子,然后才进了宫。 筵席从大殿之内摆到了庭除之下,百官就位,时辰一到,帝后便相携而至。 周皇后抱病多年,诸事不管,只有像今日这般的重要节日场合,一国之母不出席有失体统,她会象征地出现一下,其余时候她不是在宝福寺,就是在翊坤宫,从不接见臣妇,大家都快忘了她的样子了。 但今日打眼一看,她的气色竟似乎好了不少。 大家暗暗讶异,赵贵妃却只是瞥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 她的儿子已经成年,她早就过了渴望男人宠爱的年纪,是不是皇后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将来会成为太后。 一个丧子的皇后有什么好害怕的? 她的敌人,另有其人。 丽妃坐在另一侧,暗暗揉着帕子,时不时向帝后投出一瞥。 丽妃生了六皇子,但她不比赵贵妃出身尊贵,只能靠帝王宠爱来为儿子谋前程。 赵贵妃看她如此,心中讥笑。 这么多年了,这蠢货还看不出来么?皇帝岂是会被枕边风吹头昏的人? 丽妃不敌自己,宣王也不敌成王,这一仗的胜利,赵贵妃是势在必得。 片刻走神的工夫,祯和帝已经致辞完,饮下酒水之后,戴着玉扳指的手轻轻拂了一下,他胸前一件璀璨的饰物,发出一点轻响。 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帝后脖子上竟戴着一模一样的铜丝攒花香囊。 这香囊虽然有几分精致,却不值钱,更不是稀罕物,可它出现在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身上,属实叫人震惊了。 有老臣却是认了出来,讶异地问道:“陛下,这可是盘龙配香么?” 盘龙配香许多人还没听说过,但盘龙二字他们却听得很熟。 不就是那魁济的冤大头重金买的野草么?什么时候变成香了? 祯和帝淡笑道:“你这老茶鬼,平常怎不见你如此眼尖?” 老头儿捋着胡子笑:“臣刚从魁济入了新茶,也得了几盘熏香和几个香囊,烹茶之时也点上香炉,果真茶香更隽永,回味无穷,臣爱此香甚矣!” 祯和帝道:“巧了,皇后也喜欢,说盘龙香禅意无限,令人平心静气,拂尘去垢。是以给朕也备了一个。” 皇帝与后妃穿戴上,自有殿中省和少府监操心,那里集中了天下名匠,帝后想要好香名香,那些匠人什么不能做出来?区区一介商户做出来的听都没听过的香,竟然能让帝后亲自为其张目!这究竟是为何? 众人神态各异,周皇后神色如常,似乎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祯和帝则对众人的狐疑视若无睹,自说道: “朕想,魁济的东家为朕除了一桩隐患,这盘龙香,当是忠君之香,卫国之香,可斗秋菊,傲寒梅,我大靖儿女的气节当如是,我大靖子民的脊梁当如是。芳香流千古,风骨传万世,且一嗅共勉。” 祯和帝抬手,便有宫人鱼贯而出,纷纷把宫殿四角和每一根长柱下香炉掀开,换上了盘龙香。 那香气清柔中带着苦意,苦意过后,又悠长的回甘,香香苦苦,就如茶一样,当真是佐茶的好香。 但现在不是闲茶时刻,众人更品出了祯和帝的意思,他在借此香,敲打百官。 皇帝喜欢的东西就是最好的,哪怕有人欣赏不来盘龙香,这时候也只能夸赞。 “好香,好香!” 永国公姬怀严头一个站起来,向帝座捧起酒爵: “善无所扬,则恶无所惩,人无所教。我等当碧血丹心,为百姓谋福祉,为大靖开太平!” “为百姓谋福祉,为大靖开太平!” 众人一道饮下酒水, 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新年的热闹已经平息了,只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火光明亮的红灯笼,开出一条明亮的道子。 卢淞拢了拢衣袍,闷头往前走,从一扇小小的侧门,拐了进去。 屋里黑黝黝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身后挂着一轴画卷,借着窗纱之外浅浅的光亮,卢淞隐约看出卷轴上画的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 他低头,恭敬喊道:“主子。” “嗯。” 上头的人平平无波地应了一声,身形恍然不动。 “我叫你来,可知是为什么?” 卢淞想了一想,问道:“南仡一行,我所见所闻都已落在纸上,可是有不周全之处?” “你忘了解释一个人。” “主子说的是谁?” “定北军都尉,齐,天,麟。” 第105章 伪善 年宴之后,魁济茶行的生意猛然红火起来,人们挥金以求的却不是茶叶,而是白送的盘龙香。 魁济的茶楼日日人满为患,有的人自诩风雅,不惧世俗眼光地在茶楼外放了桌椅,饮一口茶水嗅一寸香,便觉灵魂深处也似沾上了盘龙草的苦香,自己也有一副铮铮风骨。 短短两日,永章城所有的盘龙香便告罄,连同茶叶也卖得凶猛,掌柜一边调货,一边去信给浅灵,要求多制十倍的盘龙香。 浅灵自己都纳闷。 她只是为了不浪费才做了这味香,也只是试一试可行与否罢了,万万没想到能引来帝后为之扬名。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两尊大佛一出手,她的香不是名香也得成为名香了。 “罢了。” 左右对魁济是件好事,浅灵不想再纠结盘龙香是否名可副实。 “让调香坊的师傅们做吧,做用心些。” 香坊日夜赶工,所制熏香和香囊源源不断向北输送,盘龙香的风尚从永章而起,又向附近州府风靡。 如今的永章勋贵之间,若有谁腰下不佩上一个盘龙香包,必要被众人嘲笑一声老土,而魁济名下的茶楼,也成为文人雅士集会的首选之地。 今日是好友冯家玉的生辰,姜云如精心绣了一只香囊,放上盘龙香包,送给了冯家玉。 “这是我亲手绣的,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这是我最喜欢的芍药花纹!” 冯家玉接过去,嗅闻了一下,惊奇道:“盘龙香!这么难买的香你居然买到了!” 姜云如道:“我表哥是商人,有自己的法子可以拿到,这是他给我的。” “原来是这样,你表哥对你真好。” 小姐妹正说着话,隔壁雅间传来男子们高谈阔论的声音,谈论的,正是这味盘龙香的首创者: “……这个岳东家实在厉害啊,区区一介商户女子居然敢与藩国首领博弈,那些医官本来都要死的,因为有她,一个不差地回来了。” “你说得不错,人家功在社稷,这魁济的茶,魁济的香,我们不买不行!” 听到这,冯家玉不由翻了个白眼,小声地切了一声。 姜云如笑问:“你怎么啦?” 冯家玉低声道:“不瞒你说,我最近真是烦死这个什么岳东家了,一听到魁济就烦!” “这是为何呀?”姜云如柔声问道,“她可是连圣上都夸赞的人,怎么招你烦了?” “因为她贪得无厌,商贾嘴脸,未见其人我就能嗅到她一身的铜臭味!” 冯家玉言语犀利无比,“她若真的为国为民,就该不求回报,而不是前脚假惺惺地把钱发给灾民,充大善人、大仁义,后脚就把那没用的野草卖给我们,赚得盆满钵满!这么上下一合算,她到底哪里吃亏,哪里牺牲了?” “再者,即便她没做盘龙香的生意,身为大靖豪富,她有那么多钱,给大靖的灾民送钱送粮天经地义,这有什么好夸赞的?我要是像她一般,我可以给出一半身家不图一丝回报!真正的大善人可都是吃糠噎菜的,谁像她,真是伪善至极!” 姜云如忙拍抚她的背:“莫气了,莫气了,你啊,还是这副嫉恶如仇的急脾气。” 冯家玉气苦:“我真恨不得一把火烧了魁济,可恨现在所有人都跟中了邪一样,没这劳什子破香我还要被人瞧不起。我看这一切,都是这个岳东家故意做的局,她这么精于算计,那些风言风语,肯定也是真的!” 姜云如睁大了水汪汪的杏眼:“什么风言风语?” “说出来,要污了你的耳朵,你别被吓到。” 冯家玉对她耳语几句,姜云如捂住了嘴,满脸都是听到了脏东西一样的不敢置信。 “这世上,竟有如此荒谬绝伦之事!” “所以我说她精于算计啊,这么大的产业都叫她得手了,可不是阴险么?” 姜云如捂着胸口,轻声道:“我才知道这些事。” “因为你是干净的,当然不会懂这些龌龊。” 冯家玉把憋了好久的心里话吐出来,感觉舒服许多,便撇开烦心事。 “不说她,说说你吧,近来跟成王如何了?”冯家玉含笑调侃道。 提到这儿,姜云如秀气的眉头蹙起来,红润的唇微微抿住。 “我有一件烦心事,不知该如何是好。” “什么烦心事?跟我说呀,能帮的我绝对义不容辞!” 姜云如犹豫地颔首,示意冯家玉靠近,在她耳边吐露了心声。 “什么?宣王纠缠你?”冯家玉惊诧道,“那你该跟成王说呀。” “我不敢。” 姜云如低着头,半靠在冯家玉怀里。 “上回因为云乐郡主,成王妃在他跟前说了几句,他对我有了微词,我再用这件事麻烦他,只怕他更要对我不满了。” 冯家玉心疼坏了,搂着她道:“你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坏事一件没做,麻烦一桩不少地找上你……成王妃真坏,同为女子,她难道不知你的为难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你?我看她就是嫉妒你!” 姜云如眼里隐约泛着泪光。 “我现在好害怕,除有重要的事外,都不敢出门,就怕又不小心遇到他。” 冯家玉道:“你该告诉我的,今日我们就不约出来了,我去你家也是好的呀。”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生辰,哪有让你去我家的道理?” “你就是太为别人着想了,才会这么好欺负,总是受委屈。”冯家玉想来想去,还是道,“可是云如,我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能不让成王知道。” “可……” 姜云如低下头,暗自苦闷。 成王会不会因此觉得她麻烦,还没过门就消磨了爱意呢? “你若不敢说,我来帮你!” 冯家玉拍着胸脯道:“以我阿兄的官职,想接触到成王不是不可行,我一定想办法让他知道你现在的处境!” 不光如此,她还要狠狠地给成王妃上上眼药,让她再敢背后作妖! 姜云如感动无比。 “家玉你真好,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冯家玉笑眯眯的:“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要记得,我是对你最好的!” 第106章 巧姨娘旧事 小姐妹相聚了小两时辰,最后冯家玉怕姜云如再被盯上,特意把她送回了安乡伯府,然后才自己回家。 但她们却是防范错了,今日宣王并无空闲去堵截姜云如,他端坐在书房中,听幕僚算了一笔账,最后幕僚啧啧叹息: “王爷,魁济虽舍了大钱财,可圣上那一席话,可谓是化腐朽为神奇,照这么下去,不出一月,魁济便能挽回在南仡的所有亏损,之后也会蒸蒸日上……王爷,我们早该在旁人还没注意到这个岳东家的时候就先下手为强,把她拉进我们的阵营的。” 宣王揉着眉心:“说那么多,还是要本王纳她是吧?” “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岂会觉察不出王爷的意图?他定不会高兴的。”幕僚道,“王爷,属下有一两全其美之法。” “说。” “想要魁济为我们所用,也不一定得跟王爷牵系上,也可以是王爷的自己人呐。” 宣王茅塞顿开,立刻就明白了幕僚的意思。 “传文灏来见。”他喃喃道,“这美男计,本王还不得不用上了。” 浅灵还不知道永章城里有人在打她的主意,她的精力都用在了另一件事情上:乔大宝要成亲了。 若是在大户人家,一场真正用心的婚仪,光是喜服锦被就得绣上两三年,但乔大宝与樊乐从定情到大婚不过几月时间,且她绣工实在平平无奇,是以从没想过要自己做。 浅灵便替她找了扬州城最出色的六个绣娘,赶工半月做出了两套喜服。樊乐觉得有瑕疵,又给乔大宝改了花纹。 如此,喜服既成,即便不是凤冠霞帔,也是尽态极妍的华丽和精致。 正如乔大宝所言,两人都各自只有一个长辈,两家人并作一家人一起过日子。于是成亲当日,樊乐的祖母樊婆婆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也住进了陈小娥母女的小宅子。 浅灵终于亲眼见到了樊乐的祖母。 她年纪甚大,瘦瘦小小,稀疏的头发绾成一颗丸子大的小髻,门牙已经缺了好几个,说话漏风却特别爱说话,几乎一刻不停,跟陈小娥像是遇到了前世的姐妹一样。 “咱俩以后就住一起了,我老了,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你可不能欺负我,你打我孙子去,他还年轻,经打。” 陈小娥觉得她把自己说粗鲁了:“我是那样人吗?你放心,我这辈子清清白白,从来没打过人,我肯定是这世上最好的婆婆……啊不,丈母娘。” 樊婆婆捏开花生,塞进嘴里。 “那咱先说好分工,饭我来做,或者阿乐来做,你和大宝——尤其是你,不许再踏进厨房一步。” 陈小娥好感动,觉得自己遇到了好亲家:“都是一家人,你怎么还这么客气?” 樊婆婆摇着头:“我真没客气,我还等着抱重孙的,吃你的饭我怕折寿。” 陈小娥瞪目:“我那是融合西北口味的好饭菜,你懂个屁!” “我可真心疼我孙媳妇,”樊婆婆说着,对浅灵道,“二姑娘这么瘦,没少吃你娘做的饭吧?” 浅灵看两人掐起来,默默无语。 巧姨娘温和地端了一碗甜汤给她。 “灵姑娘,快吃吧,看你最近两头忙活,都累了吧?大宝的事完了,你就会省心多啦。” “谢谢姨娘。” 巧姨娘摆手道:“老爷去了那么久了,你就别叫我姨娘了,我把你娘当姐姐,你以后就喊我姨母吧。” “嗯,谢谢姨母。” 浅灵喝了一口,发现甜汤里掺着糯米,滋味很特别。 “这似乎不是扬州风味的菜品。” 巧姨娘弯眉道:“灵姑娘好聪明啊,这么快就发现了。这其实是我家乡怀民县的甜汤,每当新人新婚,我们那里人都会做这样一碗甜汤,寓意吉祥美满。我在新房里也放了一碗,大宝那碗,我加了好多好多糖呢!” 浅灵暗暗挑眉。不知最后会齁死大宝,还是会齁死樊乐。 她没那个好心去替大宝报信,倒有闲心与巧姨娘聊起天来。 “姨母原来是怀民县人?” “是啊,在那里住了二十来年呢,我哥哥就在怀民县。” “年前我从渭州回来,也路过了那里,风雪虽冷,但民风还不错,姨母如果想念故乡了,我可以送姨母回去看看。” “不不不,可千万别。”巧姨娘连连摇头,似乎还有些惊恐,“我一点都不想回去,我小时候在家不受待见,大了又被哥哥卖去弹琴卖笑,我来了扬州遇上老爷、遇上你们,才过上了好日子,这辈子就待在扬州了,我哪也不想去。” “原来还有内情,”浅灵道,“惹姨母难过了,对不住。” 巧姨娘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没有的事,早就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好日子过多了,噩梦都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浅灵嘴唇微微弯起:“真的吗?” “是的呀。”巧姨娘笑得全无阴霾,“不瞒你说,我这个人从小就胆小怕事,从来不敢违抗争取什么,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去求我们的县太爷,让他纳我做妾。” 浅灵惊呆了。 “姨母还做过这种事?” 巧姨娘微微脸红:“当时年纪轻,又不想被卖,所以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而且……情窦初开的时候,我也偷偷喜欢过县令大人。” “女孩子嘛,年纪小小的,最容易动心,何况我们的县令大人生得极好看,白白,瘦瘦,高高,干干净净的,说话温柔极了。他是我见过的最温柔英俊的男子,还读过书。我那会儿不懂大道理,没有羞耻心,哪怕知道县令大人有心爱的夫人,也有儿子女儿,我还是喜欢他了。” 浅灵问道:“那姨母求爱,他作何反应?” “我拿自己的身世哭求他,请他不要让我被卖掉。他可吓坏了,脸都红了,却果断拒绝了,但他说愿意为我寻一户可靠的人家,让我哥不要卖了我。” “虽然我最后还是被卖掉了,但我还是感念他愿意帮我。对了——” 巧姨娘忽然双手一合,眼睛明亮。 “我到现在还记得县令大人的名字,可好听了。” “他叫姜琢君。” 第107章 杜文瀚 “听起来像个好官。” “当然是好官了。”巧姨娘道,“我记得每年春耕的时候,他都会跟乡亲们一块儿下地,还会去书院看学生读书,而且他从来不贪污,从来不敛财。” 浅灵觉得有点无奈:“这就好官了?这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可好多官连这些都不能做到呢,在我看来,他已经是一等一的好官了。” 架子只是架子,殷再实也做到了这些,但他是好官吗? 浅灵不置可否,她没有随意评论一个陌生人的喜好,便随巧姨娘细说她少女怀春的点点滴滴。 乔大宝新婚燕尔,但比起在家卿卿我我,她更舍不得绸缎铺里哗啦啦进账的银子。腻歪了两日,便迫不及待拉着樊乐一起去铺子,顺道把月钱给结了。 樊乐望着掌心孤零零一串铜钱,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大宝,怎么成亲了,工钱反而少了呢?” 乔大宝理直气壮:“对啊,成亲了你还要什么工钱啊?留点零花用用够了。” 樊乐的小眼睛瞪圆了,还没从一月一两半跌到不足半钱的噩耗中转过弯来,几乎要哭了。 “大宝,你不能这么欺负人。” “哪里欺负你了?” 乔大宝笑眯眯地夹住他的头,让樊乐不得不弯下高大的身躯,包子脸皱巴巴的,不大高兴。 乔大宝捏着他的脸道:“我问你啊,你平常收了工钱,花不完,会怎么办?” 樊乐讷讷道:“存起来。” “对啊,就是存起来啊,以后你不用自己存,都存在我这。你看看你,傻乎乎的,可可爱爱,一看就好骗,有钱还不得被人骗死啊。所以多的钱我替你拿着,你有花用的地方找我就行了,啊?我可舍不得你被讹被骗被人欺负。” 乔大宝抱着他的头,闭着眼不要钱地往外吐漂亮话,手一遍遍地摸着樊乐的头,直把樊乐顺毛捋得油光锃亮,双颊飞红云,湿着眼儿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大宝,你真好。” “你是我丈夫,我肯定对你好,谁也比不过你去!” 樊乐被哄好了,高高兴兴跑去裁衣。 浅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乔大宝面不改色在她身边坐下来,悠闲地喝了杯茶。 “悠着点,被欺负太狠了。” 乔大宝道:“你之前还怕我被欺负,怎么这么快就替他说话了?” 浅灵叹气:“看着可怜。” 乔大宝啐她:“你以后成亲,肯定比我凶悍。” 浅灵哼了一声,看到樊乐一会儿不见媳妇,已经开始伸着脖子频频偷看乔大宝了。于是她识趣地闭嘴,准备打道回府。 结果才一出门,迎面便被一堵人墙撞上,浅灵足下转步,避开了对方伸来搀扶的手。 浅灵抬眼看去,眼前是一个锦衣男子,容长脸,眉目平实,生得白皙干净。 杜文灏眼眸泛起亮光,随即握着扇子,躬身作揖。 “在下冒犯了,姑娘,你没事吧?” “无事。” 浅灵没有多看一眼,转身便离去。 杜文灏久久望去离去的马车,觉得心头还在啵啵乱跳。 表兄对他也太好了,竟然要把如此佳人让给他! 他来扬州之前就已经打听过了,魁济这位年轻的新东家除了南仡国那件家喻户晓的壮举之外,上任至今,还发扬前东家齐瑞津的遗志,一连筹建数座慈幼局和私塾学堂,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儿,在偏僻的乡野修路修桥。 而岳东家自己身上,却没听说有什么奢靡的花用,齐府的衣料首饰、胭脂水粉、山珍海味,没有丝毫增加,甚至因为在齐瑞津的孝期,还削减了不少吃穿上的用度。 摒除掉那些眼红人的风言风语,其实现在岳浅灵名声极好。若能吸纳进来,对宣王党真真是极大的好处! 今天他来此“偶遇”,只是想见见这个注定要嫁给自己的女子生的什么模样。本来不抱希望的,看在有钱的份上,他什么高矮扁圆都能忍得下去,万万没想到岳浅灵竟然给了他此等意外之喜! 这不比表兄一直觊觎的、却给不了任何助力的第一美人姜云如好么? 他不趁势拿下,岂能对得起这天赐的姻缘? 杜文灏整个人都兴奋地颤抖起来,对浅灵是势在必得。 这厢浅灵回了齐府,栖月已经在恭候。 “姑娘,你要的东西,已经送来了。” 栖月递上几份折子,浅灵一边坐下,一边分了一个折子给栖月。 “你也坐下,帮我找一个人名,叫‘岳毅’。” 这是她打点了兵部的官吏,而换取的祯和十九年民夫的名单抄录,一个一个地找,她不信找不到爹爹的下落。 六万个人名,抄写了十一个折子,浅灵和栖月一行一行地找,找得头昏眼花,终于在濠州的名录中,找到了“岳毅”二字。 但被朱笔大大圈了出来。 这是,已死的标志。 浅灵脑子一空,好像被当头一棒打得无边无着,什么也思考不了,心头又堵又涩。 “找到了!” 栖月举起折子,高兴地在上面一指。 “姑娘,在这!” 却是黄州也有一个叫“岳毅”的人,而这个人没有被圈红墨。 阴霾忽然散开,浅灵喃喃:“对,同名,只是同名。” 栖月往她的折子上看了一眼,心里一惊,忙道:“姑娘的阿爹,姓和名都并不稀奇,我说句实话,姑娘的长相可不像濠州人,肯定只是同名而已。” 栖月冰雪聪明,尽管浅灵从未明确说过她在做什么,但栖月在她身边,耳听目睹多了,也猜了七七八八。 浅灵呼吸急促了几分,但还是不愿往最坏处想。 “你说得对,把名册看完,不管有多少同名,都要找出来。” “是。” 两人一直看到夜半时分,才把所有名姓看完,一共找出三个名叫岳毅的,浅灵一一罗列出来。 “明日吩咐人,挨个去找,务必把这三人的籍贯年岁现居何处都查出来给我。” “是。” 栖月伸了个懒腰,一看窗外,夜色浓黑,独明月一轮悬挂在飞檐上,皎皎生辉。 “姑娘,今日熬得这么晚,要不明日的商会就别去了,让唐镜代姑娘去得了。” 浅灵摇头:“我越不露面,他们越要肆无忌惮。” 魁济新旧主人交替,属实动荡了一段时间,这些不安主要来自竞争对头的暗中挑衅。 因知道魁济新东家年岁小,想趁势压过魁济一头,因而贿赂了江淮商会,让商会的头子不许魁济进出,因此吃下了许多本属于魁济的订单。唐镜几度要参与进去,都被皮笑肉不笑地请了出来。 年前朝廷的赏赐和刺史府的匾额终于威慑到他们了,商会特特多举办了一次冬会,并送来请柬请浅灵参加,浅灵却故意不去了。 晾了他们几个月,江淮商会这次又送了请柬来。 而这一场,浅灵是打定主意去的。 第108章 江淮商会 商会的地点便选在码头边的临仙楼前,各路商贾将布匹、珠玉、茶叶、瓷器、酒水等物陈列开来,以供往来客商品鉴,真比集市还要热闹。 浅灵不赶早也不赶晚,正好商会开始的时刻抵达临仙楼,见魁济的货面已然壮观地摆开,有茶博士现场烹茶点茶,如过江飞龙一般在一排青釉茶杯起伏跃动,斟满一杯又一杯。 浅灵点了点头,便领着唐镜和栖月一道跨进临仙楼。 商会头子赵九爷迎上来,袍摆带风,笑着说道:“岳姑娘,可算把你等来了!” 浅灵站住脚步:“我是来晚了?” “没有的事,”赵九爷弯着眼道,“是因为岳姑娘名声在外,却如此低调,大家想见一面都没机会。今日方识庐山真面目,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啊。” 浅灵目光越过他,看见无数张面孔向自己望来,神态各异,但那每一张脸,无论是惊是喜,是疑是妒,都不是看一个同行商户的表情。 她自然知道,赵九爷所说的“百闻”里,九成以上绝不会是好听闻。 浅灵问道:“那你觉得,是看的准,还是听的准呢?” 赵九爷含笑回复:“自然是眼见为实,看到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十分得体有礼。 浅灵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一瞬,然后举步踏进了待客的厅席之中。那些灼灼的目光里,以喜孟茶行的孟掌柜最明显。 浅灵对所有异样的目光视若无睹,径自坐下,身边便凑近了一人。 她转头,对上一张丰满肥圆的笑脸,竟是之前打过交道的德丰镖局掌柜孙银香。 “许久不见,岳姑娘这厢可好?同为女商,我可是想姑娘想得紧。” 浅灵略一顿,问道:“今日的商会,乃为展示货物,镖局如何也在此?” 孙银香的眼睛眯成两条又斜又浓的短线:“自然也是来拉客抢货单的,今日岳姑娘出去订多少货,我德丰都分文不取帮姑娘押镖可好?” 浅灵道:“本就是写在契书上的东西,两相易换,孙掌柜何必又拿出来挣口头人情?” 孙银香一愣,随即豪爽大笑起来:“岳姑娘果真伶牙俐齿,连客套的面子都不给老婆子呢。” 浅灵没随她笑,眼见赵九爷已重回了席中,身边还有一位年轻的男子,一身孔雀蓝的圆领袍,满襟的织金刺绣一直蔓延到袖口。 浅灵有些眼熟。 那不是她昨日打过一回照面的男子么? 赵九爷笑道:“今日的商会,除了在座诸位有名有姓的东家,我还请了一位贵客前来,这位是从永章城来的杜文灏杜公子。” “杜公子?”孟掌柜连忙站起来,“可是杜郎中府上贵子,丽妃娘娘之侄?” 杜文灏一笑:“不敢当,不敢当。” 说到丽妃娘娘的侄子大家就懂了,当今六皇子宣王殿下的表兄弟。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站起来。 “原来公子还是皇亲国戚!难怪通身贵气,小民还从未别人身上见到过!” “杜公子,幸会,幸会!” 他们轮番上前行礼奉承,脸上溢满笑容,除了浅灵和孙银香,几乎个个都去拜见过了。 “岳姑娘,”孟掌柜忽然点到浅灵,不怀好意道,“这里属岳姑娘最年轻,辈分最小,怎么不来向杜公子敬一杯?” 杜文灏自然而然地把目光向她投来,含着笑,像在等她。 浅灵以清淡目光回视,先看了一眼杜文灏,然后再看孟掌柜,最后扫向以赵九爷为首的一水儿等着看戏的人。 她道:“杜公子既非商贾,为何会在这里?” 杜文灏含笑,十分温和又耐心地解释道:“不才刚得了一份委任状,不日便要入职太府寺,对民间的钱货交易需得有所通晓,杜氏在江淮也有些小产业,故今日特意过来观摩观摩商会。” 太府寺掌财货帑藏、市易杂采等事务,与商人息息相关,众商一听,一边对他越发殷勤: “原来杜公子即将走马上任,当恭祝一声加官之喜!” 另一边,又对浅灵百般催促: “岳姑娘,快敬酒啊,我们都是又老又丑的臭男人,只有你才能让杜公子高兴啊!” 栖月气得浑身发抖。 她本以为商会这般殷勤地邀请浅灵来,定是风闻了永章宫宴上祯和帝的借题发挥所以怕了,没想他们对姑娘根本没有半分敬重之意,竟要姑娘学歌女之流去敬酒讨人欢心! 那她们还来做什么! 栖月想呵斥他们,直接劝浅灵回去,浅灵却是先她一步开了口: “也不是不行。” 她道,只是仍坐在位子上不动。 “诸位叔叔伯伯刚才的一颦一笑、弯腰撅腚,属实教了我不少人情世故,你们既都示范在前了,我照做倒也不算丢脸。但这敬酒,我没学过,哪位前辈愿意以身作范,再教我一教,手指怎么翘?脸上又该怎么笑?” 她一说完,众人顿时尴尬无比,刚刚笑僵的脸皮又烧又烫,觉着自己的丑态竟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瞧了笑话去,既无地自容,又愈发恼恨。 果然是自觉得了官府青眼,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赵九爷像突然活了过来一样,笑道:“岳姑娘是小女子,脸皮薄,见了杜公子这般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害羞不敢冒头是肯定的。你们这些,别仗着自己岁数大,就随意调侃人家!岳姑娘是黄花闺女,还要嫁人的!” 尴尬的气氛被他化解开,但栖月却听得更生气了。 杜文灏呵呵笑了一阵:“都是误会,说来,我跟岳姑娘已见过一面了,姑娘可还记得,昨日你撞我身上了?” 众人神色顿时暧昧起来。 有人笑道:“寻常,寻常,姑娘家腿脚软,扬州每逢佳节盛会,总有那么些姑娘会‘不小心’撞到名门公子的身上,那些泥腿子糙汉就从来没有过!” 说罢,满座哄然大笑。 浅灵面不改色,等众人笑完,才道:“大抵男女有别,我听的故事跟你们有些不同。我听的都是说,那些个下流无耻之徒最喜欢给家境优渥的未婚女子泼脏水,好污她清白、贪她财物,比如现在,你们一句都没有找我身边这位孙掌柜说过话,这是为何呀?” 第109章 迷药 孙银香正嗑瓜子看戏,冷不防被拖下水,僵了片刻,便玩笑道:“是啊,你们怎么不问我呀?我可是很乐意给杜公子敬酒的呢!” 他们尴尬地干笑着,孟掌柜暗暗瞪了浅灵一眼,暗骂她油盐不进,没有眼色。 浅灵没再说话,赵九爷笑了笑,总算把场面稳下来,便喊舞姬上来,开始载歌载舞。 栖月低声道:“姑娘,后面也没什么事了,不如咱们走吧。” “嗯。” 浅灵才要起身,便听赵九爷道:“今日刺史大人也会来,诸位莫急着离开,楼上有雅间可暂作小憩。” 浅灵被刺史夫人传见过几回,对其印象还不错,不待人家来便走,着实有些失礼。 但她更不想坐在这里,听那些对舞姬评头论足的轻浮语言,索性便去了雅间。 几乎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赵九爷忽然停止了说笑,向她投去深深的目光,然后与杜文灏相视一笑。 雅间的布置很是清雅,一方食案,两扇花窗,中间一面五折花鸟屏风,屏风的另一边放着一张贵妃榻,熏炉袅袅生烟,像徐徐绽放的花朵,幽然散发着甜香。 栖月倒了杯茶出来,气呼呼道:“姑娘,这些人真无礼!他们就真的一点不忌惮么?” 浅灵摇摇头:“不忌惮,就不会百般请我过来了。” “那他们这么做是为何?” “为何?其一,大抵是觉得我面软好拿捏;其二,便是那所谓的皇亲国戚,给了他们底气吧。” “况且,这位赵九爷不是普通商贾,他与京中大族沾亲带故,或许会因为陛下重视我两分,却不会真的把我放在眼里。 她忽然一挥袖,盖在了香炉之上。 “只是他要设计我之前,都没好好调查过我么?” 她其实是做生意的门外汉,却是精通医药的高手。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耍下三滥手段,真是生怕她不翻脸。 栖月没听懂:“什么?” 浅灵给她服用了一粒药丸。 “昏倒,不要出声。我不叫你,你就不能轻举妄动” 说罢,她自己阖上双眼,往旁一歪,任怎么叫唤也不应声了。 熏香继续燃烧着,楼下歌舞升平的宴乐声依旧欢闹。 不知过了多久,墙根处传来动响,沉闷而粗重,像是两堵墙面互相摩擦。不一会儿,便有两道轻微的步响越来越近,走至她跟前。 “果然昏睡过去了。”是杜文灏的声音。 “当然,我们往香里加了迷药,闻了这么久,早该睡死了,起码要两个时辰才能醒过来。” 是个年长男子的声音,浅灵分辨了一下,当是孟掌柜。 有一道灼人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浅灵可以感觉到,有另一张脸离她很近。 “真是绝色啊。” 孟掌柜立刻谄媚道:“杜公子有福,这下可以抱得美人归了,我这就把她挪到您的房中?” “不必,我自己来。” 杜文灏将浅灵抱起,穿过狭窄的暗道,来到了另一间房中,把她放到了榻上。 孟掌柜跟着过来,搓着手道:“杜公子,事成之后,孟家还要承蒙您照顾了。” “放心,我此次来,乃是奉宣王殿下之命把岳浅灵搞到手。待我娶了她,自会向宣王殿下报你的功劳,宣王自会提携你的儿子。” 孟掌柜大喜:“多谢杜公子!多谢杜公子!杜公子,媚药在此,您好好享用,我先退了。” 杜文灏勾起唇角,才从孟掌柜手里接过药瓶,骤然泛过一丝细微的刺痛与麻意,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孟掌柜也不例外地被放倒,两个人相对叠在了一处,不省人事。 浅灵爬起身,目光沉沉。 她什么时候招惹了京中王爷的注意? 位高权重之人企图左右她的未来,她要如何防范? 她下床,想把杜文灏拖到床上去,然而昏迷的人死沉死沉的,她竟丝毫拖不动,索性丢开,用那瓶子里的媚药,给他们各自喂了一颗。 咔哒。 门栓处发出异响,浅灵猛然抬头,见窗纱外趴着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一柄小刀从门缝插进,把门栓顶了起来,只是片刻,门就开了。 “岳姑娘!” 偷偷潜进来的孙银香惊呆了,声音都尖了几分。 她看浅灵安然无恙,而两个男人躺在地上,拍了拍胸口。 “适才我听见赵九爷暗地说话提到你,要对你不利,一看你不在房中,我就知道肯定是出事了!好险,幸好你无事!” 浅灵盯着她,始终觉得孙银香来得太巧了些。 脚下两个男人已经开始蠕动起来,口中发出些奇怪的声音,孙银香忙道:“赵九爷说,等刺史大人来了,就要引他来看,岳姑娘,我们快走,若不嫌,就到我的房中避避。” 门外有奴仆的走动声,似乎想看看屋中是否如他们安排的那样。 浅灵心思一动,扯过被褥盖在了那两人身上,然后由孙银香引着路,从窗外爬到了她的雅间中。 孙银香一进房,便恢复了笑意盈盈,指着绣墩道:“快坐,不用客气。原来岳姑娘早有防备啊,害我白操心了呢。” 浅灵不欲被她的话套住,只要她不接招,不信孙银香还能继续弯弯绕绕下去。 果然,几次试探都没能得到回应,孙银香终于忍不住抖落目的了: “岳姑娘,不是我要打击你,是事实如此。你这样的样貌,又有钱银,又没有家世倚仗,注定是又鲜又肥的羊羔子,想将你据为己有的人数不胜数。这次宣王已经使出了这种招数,焉知下回他会做什么?你觉得他会罢休?” “我是过来人,比不过岳姑娘聪明,走过的桥却比岳姑娘走过的路都多,叫我说,这一劳永逸的法子,还是寻一个同样位高权重的人嫁了。譬如成王,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啊。” 浅灵抬眼看去,孙银香含笑相视,丝毫不慌。 第110章 劝谏 “岳姑娘,不要觉得我在危言耸听啊。” 孙银香道:“皇子,可是大靖除了皇帝陛下、皇后娘娘之外最最尊贵的人了,你欲阻止一个皇子对你的强取豪夺,最好的法子便是寻另一个皇子作庇护。大靖有三位成年的皇子,三皇子成王为长,其声势浩大,拥趸众多,六皇子宣王见了他,都得退避三舍,国本之争,未来的储君人选,必在他们二位之中决出。” “还有五皇子恭王,但恭王十年前负伤,一条腿落了残疾,从此与皇位无望,岳姑娘要嫁皇子,当然是选最有望赢的,一个瘸腿皇子自然不必考虑。” “虽说成王已有王妃,身份有别,但只要你主动请愿,成王如何会不接受你?” 这已是浅灵第二回听这种话,但她若是真的愿意,早就跟姬殊白走了,至少人家还有几分真心与善意,两相比较,她为什么要去考虑一个早有妻妾还规矩森严的王府? “你是成王的人?”浅灵问道。 孙银香连忙否认:“岳姑娘啊,我只是个寻常商妇,靠押镖过日子,哪里攀得上皇子王爷的呀。我是看岳姑娘和我同为女子,处境艰难,实在心疼,所以才给你支这个招的。” “岳姑娘要是不爱听我的话,我不说就是了,左右我不像那些臭男人,绑着你硬要你嫁,一切还都随你意就是了。” 浅灵自不会听她说什么就信什么。 孙银香似乎有两张面孔,一张黑一张白,时而邪恶,时而又像个发善心的普通妇人,油滑得像蛇一样,浅灵提防着,冷不丁被她咬上一口。 之前,她借两家合作之名来探听她和齐天麟的关系,难道说背后便是成王指使的? 齐天麟的仇人,就是成王? 齐天麟,究竟是什么人? 之前,她观察到齐天麟面对姬殊白时的那种精气神,依旧坦然无畏,不像是仰望高位者的态度。 从那时起,她便猜出他身份不一般。 但能与皇子扯上关系,浅灵还是在心中惊了一下。 她到底招惹上了一个什么人物。 怪不得他又横又拽的,总是想把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 而成王与他的仇恨,难不成就是狂星之毒? “自然知道孙掌柜的好意,只是我却不能听从。” 孙银香仍是笑着:“为何呢?岳姑娘的婚事不是解了?” 浅灵看向她,孙银香哈哈笑出来,道:“别介意,我也是听人说的,那位齐少爷其实病好了吧,他去了哪里呢?” 她又在套话,浅灵道:“我家中之事,不需要跟孙掌柜说道吧,你这般冒犯,我是不是也该过问一下你们押的镖是何物,价钱几何?” 孙银香脸色一僵,浅灵冷冷道:“莫要惹我,后果你承受不起。” 正说着,门外响起一声尖叫,正是杜文灏那个房间传来的。 原来扬州刺史已到,赵九爷迎接了他,与之寒暄几句后便笑道:“刺史大人不知,永章杜郎中之子、宣王的表弟杜公子也在此呢。” 刺史闻言,正了正官帽:“果真,那我可得见一见。” “杜公子方才有些累了,在楼上小憩,说刺史大人来了后要喊他一声,刺史大人不妨随我去看看。” 刺史有些纳闷,与自家夫人相视了一眼,还是点头:“有劳了。” 他们来到杜文灏房门口,然后便竟见了耸人的一幕。 凌乱的衣衫撒了一地,一床锦被盖着两具裸躯的腰间,正剧烈抖动着。 上面的是男人,除了一个被角以外一丝不挂,正忘我地抽动着,嘴里哼哼唧唧发出些淫声浪语,时不时低头咂吻。 赵九爷一时没注意到那男人身形矮了些胖了些,皮肉有些老旧,他只一打眼瞧到底下那人皮肤白得发亮,扑腾的四肢也很纤细。 于是高呼:“天爷!这是怎么一回事!” 刺史连忙捂住眼,低骂道:“你是怎么办事的!” 怎么能在人家办事的时候把他领进来?这要以后怎么跟人见面! 可赵九爷却没有眼色,果断上前把上面的人翻看,然后便看见底下被锦被缠绕的人,竟然也是一个男人! 还是宣王的表弟! 杜文灏双眼迷蒙,脸颊泛着醉人的酡红,一副如痴如醉、又痛苦又享受的表情。 而孟掌柜似乎一刻都与他分不开,刚被赵九爷拨开,又缠了过来,大嘴吻在杜文灏的唇上,忘情吸吮。 “呕——” 目睹了这一幕的人都要吐了。 刺史这会儿也看清楚了这对缠缠绵绵的根本就是两个男人,骇得整个人往后都跳了一丈,脸上又青又红。 他既想再看两眼,又惊觉宣王的表弟是个断袖,还是被人上那种。这种惊天丑闻被他看到了,等杜文灏醒过来,不得找他拼命? 刺史满心的好奇八卦被畏惧战胜,登时狠狠踹了赵九爷一脚。 “混账!你敢害我!” 他指着一旁所有捂着嘴瞪大眼睛的人。 “你们谁要是敢说我来过,本官让你们在扬州的生意做不下去!” 说罢,他提着官袍,匆匆忙忙地溜了。 赵九爷眼看里面两人又纠缠在一起,你蛄蛹来我蛄蛹去,唇舌交缠,他的眼都被辣痛了。 “滚出去!都滚啊!” 赵九爷把人都赶出房间,把门阖上,指着他们凶狠吼道:“今日之事,你们要是敢透露出去半句,我赵九爷要你们的命!” 众人脸色青白,还没从刚才那又惊悚又稀奇的一幕中缓过神来,一个个的都有些讷然,糊里糊涂地点头:“是,是。”然后抱头鼠窜。 赵九爷颓然靠在门上,胸膛里怒火与心潮交织翻涌。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杜公子怎么会成了下面的人…… 不对,杜公子怎么会跟孟富春那个了? 岳浅灵呢? 说曹操曹操到,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响,浅灵从斜对面一间房里跨出来,并转身对孙银香颔首: “那便说定了,今日有劳你。” 孙银香回笑道:“能与岳姑娘合作,是德丰的荣幸。” 浅灵扭头走来,对上赵九爷怒火焚烧的双目,微微歪头。 “赵九爷,你这么看我作甚?刚刚我听到有声音,发生了什么?” 赵九爷上下打量着她,没有发现她身上有任何不妥。 难道说……是孟富春那个老家伙违背了他的命令,对杜公子起了色心? 狗改不了吃屎! 第111章 赐婚 “岳姑娘,你如何在这?” 赵九爷的脸色像吞了苍蝇一样难看。 浅灵耸了耸肩:“找孙掌柜说话,有什么不对?” 赵九爷没说话,只是阴沉沉地盯着她。 “没什么事的话,我该走了。赵九爷。” 浅灵忽地叫住他,赵九爷也不知为何膝盖应声一软,竟要朝她跪下去,被浅灵搀住了胳膊。 弱质纤纤的小女子,却反常地力气极大。 赵九爷被她两只手制住,手好像被冻僵了,又或是从身体上被分离出去,竟是动也动不了。 “今日多谢你款待,你的照应我都收到了,来日定会倾力以报。” 赵九爷一愣,浅灵却已经放开他,径自下了楼。 她脸若寒霜,把唐镜喊到身边,一边脚步不停,一边问道:“我记得这个赵九爷做的是酒楼的行当?” 唐镜点头:“不光酒楼,船运也有。他与娄相一家沾亲带故,是以从永章到江南,凡富庶之地,他都吃得开。本朝不禁朝廷命官的家属从商,永章如尚书仆射赵禛赵大人、荣盛驸马谭大人,都颇有经商之才,他们的货物常托付赵九爷的船运送。” 浅灵道:“若我没记错,赵禛便是成王的娘舅?” “正是。”唐镜顿了一顿,又道,“有个消息,不知真不真切,说宣王可能与娄家结亲。” 身后的关系圈子如此大,也难怪赵九爷敢肆意对别人指手画脚。 从她接到请柬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个局。 赵九爷将她邀请来,然后故意出言调侃,让众人觉得她有意勾搭杜文灏,等到之后打开那间房看见什么,大家都只会以为是她想要嫁入高门。 也难为他们想出这下三滥的招数,知道齐府她没有长辈,她的婚事不受任何人摆布,便要她在这么多人面前颜面尽失,丢尽尊严,用天下人的耻笑,来逼她嫁给杜文灏。 一旦她真的遂他们之愿,入了杜家门,齐瑞津留下来的一切,便会尽归宣王所用。 她不知成王是个什么人物,但宣王能让自己的表弟做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能是好人么? 孙银香不怀好意,但她有一句话是对的,宣王不会善罢甘休。 “赵九爷马车在哪?” 唐镜略指了一下,浅灵射出一根针到马腿上,然后便自顾上了自己的马车,回了府。 杜文灏与孟富春完事之后,赵九爷是怎么处置的,浅灵不知道。 只知道傍晚时分赵九爷的马车翻倒了,车夫在稳住马匹之后,奴仆们再去车里救人的时候,救出来了一个浑身哆嗦打颤的杜文灏,还有一个口吐白沫、手脚以一种扭曲的动作僵着动弹不得的赵九爷。 浅灵还知道,这毛病不死人,但赵九爷下半辈子都得流着口水在床上度过。 赵九爷的家人把扬州城所有名医都找过去医治赵九爷,但栖月给付辛唯说了一句“赵九爷欺负姑娘”,付辛唯就把准备好的药箱搁下了,躲在家装病。 赵九爷平常便极为强势,整个赵家的生意都被他牢牢握在手中不许其他人染指,他一出事,家里没个顶事的人,其乱象堪比齐瑞津死后齐家的群魔乱舞。 赵家人焦头烂额,有野心的彼此争得头破血流,没野心的个个围在赵九爷的床前哭天抢地,把那位大老远从永章而来的金贵杜少爷抛在了脑后。 杜文灏遭了那一场,又惊了马,可以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整个人烧得神志不清,听见点声音就要大惊小怪。 侍从千辛万苦给他拉来了大夫,竟被他挠了个脸花,什么病也不给看。侍从被闹得心力交瘁,最后无法,只能召来下人,把自家少爷抬上马车,连夜赶回永章。 杜文灏是待上任的新官,意气风发地出去,却疯疯癫癫地回来,一回来杜家就上太医院喊了太医,那慌里慌张的气氛,整个永章城都嗅闻到了。 杜家越是讳莫如深,大家越爱去打听,打听来打听去,大家就知道了他去扬州求娶魁济的东家不成,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意外,成这样了。 天子脚下,到处都是祯和帝的耳目,外面传遍的事,自然也传到了祯和帝的耳朵里。 不同于百姓们只听个乐呵,祯和帝还收到了一些证据,一些关于宣王指示了杜文灏做什么、还有成王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的证据。 不光重臣之女成为两个儿子博弈牵拉的武器,现在富商之女也逃不过了。 祯和帝目光深邃地盯看着案上的折子,良久无声。 国本之争固然要早早定下,可以这两个儿子如今的资质,如何担得起一国储君的重任? 他自己是从傀儡之身,一路披荆斩棘砥砺前行至今日的,对成王宣王的行径,是百般看不上。 立储之事,缓缓再说吧。 他也不是只有这两个儿子。 该给他们一些敲打了。 祯和帝握笔,才要书写,阮公公忽然走近: “陛下,翊坤宫来说,昨儿送到翊坤宫的鲍鱼,被宫人做成了佛跳墙,皇后娘娘问您要不要过去用午膳。” 阮公公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腹诽。有事找皇帝,却要皇帝自己过去,整个大靖也就皇后娘娘有这排场。 但祯和帝似乎并无不快,只是意外地挑了一下眉头,随即放下笔。 “摆驾。” 周皇后穿了一身家常服,像个普通妇人一样坐在桌边等候,祯和帝一来,她便起身欲行礼,但被祯和帝制止了。 “不必劳烦了,这儿没有外人。” 他牵着周皇后一起坐下,把下人挥退,然后道:“今儿怎么想到要请朕来了?” 他们曾亲密无间过近十年,周皇后无比清楚地知道祯和帝有多么英明睿智,很多事情他不过问,不等于不知道,而仅仅只是相信自己而已,故而她百般做戏并没有用,不如与他保留同一份默契,知而不深知,问亦不彻问。 “陛下是不是也听说杜文灏追求魁济茶行岳浅灵无果的事了?” 祯和帝讽刺一笑。 那算什么追求? 那叫陷害。 “听说了,你如何也知道了?” 周皇后道:“新来的绿蕉是个大嘴巴,我让她去宝福寺求个签,她转头就把在外面听到的事告诉我了。” 祯和帝微微扬唇:“大嘴巴就大嘴巴吧,你不出门,让你听点新鲜事,添点人气难道不好?” 周皇后不接他的话:“本宫听说杜家很生气,已经记恨了岳浅灵。” 祯和帝尝了一口菜,然后握住她的手道:“朕知道你对岳浅灵有几分关注,放心,朕会解决的。” “陛下想如何解决呢?” 祯和帝想了想,还是决定和她说了: “你觉得,把她赐婚给老五如何?” 第112章 突如其来的胜仗 “你觉得,把她赐婚给老五如何?” “恭王?” 周皇后愣住了。 “陛下为何有如此打算?” 祯和帝道:“老三老六吃相太难看,朕不敲打他们,他们还会想方设法去吃孤女绝户。赐婚给别人,他们可以拉拢;只有赐婚给老五,他们才没有脸皮继续纠缠下去。” “老五身有残疾,又是那样的身世,注定一辈子只能当个闲王,此女身份低微,配给他却是合适的。” “皇后觉得如何?” 周皇后微微抿唇,沉默半晌才道:“民女婚姻,并不由臣妾说了算,陛下请看这个。”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绢布,递给祯和帝。 “昨日魁济献茶于我,将此绢一同捎了过来。那位岳姑娘说,她的未婚夫齐天麟在守边,想托我求得陛下准允,允许她能在下月赴边探望。” 通往边关的官道只在某些特殊时期才会封锁,真是这个意图,她根本没必要特意给一国之母递信。 她写这封信的目的在于,委婉地告知祯和帝,她有未婚夫了,未婚夫在边关,她并无高攀皇子的野心。 岳浅灵,齐天麟。 祯和帝感到十分奇异。 短短不足一年的时间里,接连让听到名字的两个年轻人,竟然是未婚夫妻。 未免太巧了。 他才要说什么,阮公公忽然从门外碎步跑进来,脸上漾起无穷喜色。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边关来报,定北军齐都尉在平沙关抵御赤突突袭,乘胜追击,接连攻下九州,连接西域的廊道,通了!” “什么!” 祯和帝摔碗而起。 大靖未建时,前朝衰微,内战不断,赤突人趁机攻下了西北十余州,从此切断了汉人与西域的来往,近百年不得互通有无。 祯和帝从上位之初便野心勃勃,想夺回这片土地的决心始终不灭。 但初期朝中党争不断,拖垮了岳楼飞;后来他北伐失败,国力大衰减;再到这十年,大靖一直养精蓄锐,有心再掀一场北伐,但一来将才凋敝,二来十年前的庚子之变至今还有人心有余悸。 祯和帝励精图治三十年,但不少人私底下总说他好大喜功,指责他穷兵黩武,故没有万全准备,他不敢轻易下决定。 可没想到,这摧枯拉朽般的胜利,竟就在他毫无准备、毫无调度的时候,猝不及防地送来了! “好,好,好!” 祯和帝龙颜大悦,几乎整座皇宫都能听见他豪迈的大笑声。 周皇后拧着手帕,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洵儿……他真的做到了! 他们母子,是不是快可以相认了? 这时,祯和帝忽然转过身来,周皇后努力压下心内的激动,然后便听祯和帝道:“给老五赐婚的事,便算了。朕要给齐天麟下一道旨意,擢封他为冠军大将军,待他稳固了西北,得胜归来,朕给他赐婚赐府邸!” 与此同时,平沙关军营中,众将亦在庆贺。 “齐都尉!你果真神人也!” “齐都尉,你且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用六千戍卫,打跑三万偷袭的敌兵的?你说了,我好回乡去显摆!” 卫晏洵被大家团团围住,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留一丝空当,卫晏洵竟是半句话都插不上。 最后大家还是被洛重河叫停了: “够了,人没在战场上被打死,倒要被你们吵死了。有这工夫,滚出去整顿兵卒去!” 副将们被撵了出去,洛重河一个转身,一拳就打在了卫晏洵胸口上,指着他骂道:“你特意从我这里骗走了符令,就是为了这么一天是不是?不是什么抵御偷袭,根本就是你蓄谋已久,是不是?” 卫晏洵被指着鼻子质问,他揉了揉胸口,笑着回复道:“护军,起因是什么不重要,结果是好的不就可以了?大家都是在边关卖命,求的不都是一个好结果么?” 洛重河哼了一声:“但你不该把你的上峰当猴子耍!” “不敢如此,”卫晏洵正色道,“都是护军英明神武,用人不疑,督率得当,才能有今日之战绩。” “少给我拍马屁。” 再拍下去,他还得多守几年都督府,龙椅上那位的野心宏图,他可太清楚了。 洛重河微微叹气,正视起眼前的年轻人来。 他高大,英伟,年轻的体魄蓄着磅礴的力量,厚重的铠甲并非抵御兵矛刺入,而是掩藏了他咄咄的、欲冲破皮囊的野性。 洛重河突然问道:“你打这一场仗,究竟是为了大靖,还是为了你自己?” 卫晏洵顿了一下,心里一下子涌现出无数人的面孔,又陡然全部粉碎,在心头埋下无数伤疤。 “不满护军,既为大靖,也为我自己。” “为建功立业?” “为了力量,”卫晏洵抬眼,神色坚毅,“我踽踽独行而来,为守护我想守护的土地,也为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所以,我需要力量。” 那双眼里,没有权欲,没有私心,只有历尽沧桑后的坚韧再起。 洛重河深深地凝望他许久,一扯嘴角,微微苦笑。 “能有想保护的人,挺好,挺好。” 他想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 “好好干吧,年轻人。” 洛重河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按了按。 “只是夺回了西边的州府,赤突的主力未消,肯定会卷土重来,接下来,他们必会集中兵力,攻打落雁关,你警醒着些,随时准备好迎接强敌来袭。” 他没有要回符令,这就是不干涉卫晏洵、由他全权布局的意思了。 豪气壮他胸胆,卫晏洵肃容: “末将得令!” 第113章 解释 封赏的圣旨被送往边关的同时,祯和帝亦赏赐了齐都尉的未婚妻。 一个年轻的公公坐在了齐府的堂屋里,眉眼含笑地说道:“齐都尉立下大功,圣上龙心大悦,要封都尉作冠军大将军,这些也是圣上赏赐给姑娘的。圣上还说,等齐都尉回京复命了,要亲自给齐都尉和姑娘赐婚呢。” 浅灵默默发窘。 她只是想借一下齐天麟来挡一挡宣王等人的威胁,怎么就这么赶巧碰上了他打胜仗、皇帝要赐婚了呢? 他们对彼此无意,齐天麟知道了,指定要怪她。 “多谢公公告知。” 浅灵递了个荷包过去,公公掂了掂,沉甸甸的,更加满意。 这岳姑娘虽身份平平,但人生得美,又有钱,娶了她还真是赚大了。 永章城百姓不知道的,他人在宫中,却略知道一点宣王做了什么混帐事,心里不免替宣王扼腕: 亏大发啦!这样处处得人意的姑娘,宣王竟不想着自己娶,反让自己的表弟来玷污,这不是昏招中的昏招么! 公公摇着头走了,留下浅灵在背后兀自发愁。 圣旨应该快送到边关了,自己或许该去一趟,给他解释一下,免得齐天麟把真实情况说漏。 可恨这次竟让他逮着错处了。 卫晏洵的确收到了圣旨,比起擢封为冠军大将军的消息,反而是赐婚让他更震惊些。 崔湃也呆住了,张着嘴含糊不清地问道:“齐兄,岳姑娘……不是你妹妹吗?” 崔澎笑道:“一个姓齐,一个姓岳,你想也该知道不是亲的呀——天麟,你从前不说,可是恐自己身有不测、拖累了岳姑娘?可看起来岳姑娘对你情比金坚呀。” 卫晏洵扯着嘴角假笑。 别人不知道那丫头,他还不知道么?脾气比石头还硬,什么情比金坚,他看是拿他挡箭还差不多。 他没回应崔澎的取笑,等着浅灵来给他一个解释。 “在说什么?” 洛重河突然在门洞出现,问道。 崔澎并不惧洛重河,仍是笑道:“启禀护军,我们在说那位岳姑娘,原来是天麟的未婚妻,陛下还说要给天麟赐婚。” 洛重河道:“就是玉皇大帝赐婚,也得等把西北安定了再说。州内如何?可有乱子?” 卫晏洵道:“文吏已经对九州百姓的登籍造册,排奸清恶,末将也派兵戍守巡视,每日三报,除了些小民反抗,其余暂无异样。” 洛重河缓缓点头:“很好。今年要加多征兵,你们几个得空把新兵练起来,尤其是你,齐天麟。” “是。” “还有一件事,朝廷不日将派人来收复九州,各处卫军都要防备好,小心寇贼偷袭。” 三个人都应了声是,卫晏洵多问了一句:“护军,来者是谁?” 洛重河道:“三皇子,成王。” 卫晏洵猛地握紧了拳头,脸色也变得铁青。 洛重河没注意到卫晏洵的不对劲,严肃着面容吩咐道:“成王乃龙子,圣上派他来,便如圣上亲临,你们都警醒着些,不可让成王有毫发损伤。” “是!” 所有人打了招呼离去,独卫晏洵一人站在原地,神色泛冷,杀意在心中铿锵作响。 成王……时隔一年,又要见面了。 他要杀了他! 千刀万剐! 比成王先到的是浅灵的车队,她刚下马车,守营的士兵眼睛都亮了,一下子就认出是那位挥挥手就能给军营送来十几车薪炭的女菩萨,连连叫唤着去喊了卫晏洵。 卫晏洵正在营帐中,与众将围在沙盘前商讨着战术,士兵忽然抛进来: “齐将军!齐将军!岳姑娘来了!她来找你来了!” “呜呼~” 将士中不乏年轻后辈,顿时暧昧地眯起眼,嘬起哨来。 一个年轻副将道:“齐将军,可是太久没往家里写信,岳姑娘都想你了吧?还是跑来看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放心,兄弟们都可以给你作证!我们齐将军相貌堂堂,心也和样貌一样清正无瑕,哪怕经常一个人跑出去练功,也绝没有招惹不三不四的人!” 卫晏洵伸手作势要打,那小将抱头,躲在了人后嬉皮笑脸。 卫晏洵不理会他们的调侃,负手走出了营帐,看浅灵等在营外,二话没说,不等她开口,就拎着她的后脖子,把她捉到了隐蔽之处。 “说罢,给我个解释。” 卫晏洵放开她,手臂一抱,就靠在树干上,挑眉等着她的回答。 说好的婚事作罢,只做兄妹,突然名分又绑在了一起。 浅灵有一点理亏,但她先瞪了他一眼,才仰着脖子道:“宣王的表弟来过,想霸占我和齐家家产,我不想一直防着根本不知从何而来的危险,就拿你作借口了,谁知道你正好打了胜仗。” “那还是我的错了?” “不过一个名头,为这点事就怪我,难道你还没错了?”浅灵倔强地扭过头,哼道,“还说是兄长呢。” 卫晏洵反过来被她责备,竟是哑口无言:“你可真会找理由。” 浅灵扭过头,圆溜的后脑勺翘起些微碎毛,背影十分倔强。 卫晏洵算是服了她的倔性,也打消了在她这里讨回点便宜的念头,伸手在她头后轻轻拍了一下,把她扳转过来。 “好了好了,没有怪你。你不屈从是对的。” 杜文灏就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事事对宣王唯命是从,偏偏宣王自己也是个半吊子,于是杜文灏在他的指点下,尽做蠢事。 上辈子国本之争主要在他和成王之间,宣王并不风光也并无能耐,他内心不服,便想给自己拉拢造势,竟安排杜文灏去讨好云乐郡主。 最后什么也没捞着,杜文灏反而被笑话了一辈子。 浅灵道:“等你地位稳固了,再向圣上陈情,说你我婚约作罢,至于缘由,随你编去,我无所谓。” 卫晏洵点点头:“我会为你选一门合适的夫婿,到时有我在,没有人再敢对你无礼。” “那你自己呢?” 浅灵属实不懂,只是跟她有个虚虚假假的名头而已,他那么委屈作甚? “我……” 卫晏洵才要说话,瞳孔忽然在她身后凝住。 “小心!”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浅灵揽入了怀中,滚向了一旁。 第114章 细作 浅灵被他带着,连滚了几圈,一时头晕目眩,却听见耳边嗖嗖数声破风响,适才他们站着的位置、滚过的地方已经插满了羽箭。 箭法有力,没土三寸。 浅灵骇然,而卫晏洵已经跳了起来,并将她一把拉起。浅灵这才看到,无尽黑色林子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群黑衣人。 他们包头覆面,立在树杈之上,像午夜的蝙蝠亮出了利爪,箭袭不中,他们便抽刀扑了下来。 卫晏洵欲把浅灵推开,却发现身后也被包围住。 为防细作窥探,军营四围方圆一里内无树木遮挡,他正是看中这林子安静才选择了这里,每日都在此练功,不想此刻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目光一凝,手臂挽住浅灵的胳膊,握住她的手腕。 “跟紧。” 说罢,他抖出长剑,挡住几道刀锋,与数把长刀搅在了一起。 他错开脚步,抬腿,转身,浅灵被迫跟着他的步伐转来转去。 刺客看出她是软肋,刀尖一转,刺向她。 卫晏洵脚一抬,将浅灵勾向自己,浅灵惊呼扑倒在他怀中,只听他说了一句“抱紧”,然后就松开她的手,两手都腾出空来对付敌人。 关键时刻浅灵不矫情,双手环抱住他有力的劲腰,把自己当成一个挂饰,不去妨碍他的动作,顺便帮他察看身后的敌情。 “左后!” 话音刚落,卫晏洵立刻踩住落在地上的羽箭,向身后一蹬,飞箭穿透了刚举手欲偷袭的刺客的心口。 “杀!” 更多黑色身影涌来,浅灵道:“旋身一周,屏气!” 卫晏洵听到她这么说,无空去想她要做什么,只是以往种种让他打心底里相信了浅灵的能耐,竟是不假思索身体便本能地跟随她的指令做了。 他腾身而起,浅灵随着他身躯飞转,从袖子里抖出飞舞的粉末,状似一朵烟云喷薄飘散,如迷似幻,而被这仙境烟云扑中正面者,无不头晕目眩,倒地不起。 刀剑纷纷落地,中毒者躺地不适地呻吟,余者见状,竟是不敢靠近,反而从腰后掏出了弩箭,对准他们二人,四面八方猛一阵飞射。 卫晏洵脚下一震,两个尸体飞起,被他一手拎着一个,用作肉盾,接住了所有短箭,然后猛地一抛,把两头的黑衣人击了个散。 他们人多势众,还布了天罗地网,对方却带了个累赘,在这样的两端悬殊之下,他们竟没有丝毫占到便宜。 黑衣人见势不妙,调头就跑。 卫晏洵带着浅灵,怕对方有调虎离山之计,便也没有继续追,松了一口气,把剑插回鞘中。 “你可以松开了。” 浅灵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还贴在他怀里,紧抱着他的腰肢,三分羞七分窘后知后觉地漫上心头和脸庞,立刻松开了手,站远了两步。 卫晏洵也有两分不自在。 除了姜云如,他没跟别的女子这么亲近过,她还抱那么紧。 刚刚是危急关头,生死跟前什么也顾不上,这时那种紧密相贴的触感忽然被觉察到了,卫晏洵心头抖动,说不清自己是羞还是恼。 他不是对女子一无所知的人,尽管浅灵性情冷硬,但他衣衫还是能感受到她不同于内心的柔软。 像棉花云朵一样。 但她似乎高估了自己的分量,努力地锁紧他的腰,脚步也不跟他逆着来,力图不拖他后腿。 光是这一点,这女孩儿便挺懂事的。 卫晏洵用丹田运气,运了十数个来回,方才把身体原始的本能颤动给压下去。 浅灵却是误解了:“你伤到了?” “没有。” 卫晏洵别眼不去看她,反而蹲下身来,拉开了死者的面罩。 看到刺客的面容,他皱了皱眉,又接连把所有面罩都揭开。 浅灵亦蹲下,看他神情不对,问道:“怎么了?” “这些人里,有汉人,还有汉人跟赤突人结合的后代。” 卫晏洵双眉如剑,凌厉地合璧,在眉心映出凝重的剑影。 “若没有猜错,他们应该是西端九州里人。” 浅灵嘴唇微张:“西端九州被赤突占据近百年,有为赤突卖命者也可以想见。但汉人思故土,他们更多还是愿意归顺大靖的。” 赤突人的部落与姓氏都分三六九等,战争的俘虏如何会得到他们的平等对待。中原王朝虽已改朝换代,但血脉与人文上的同根同源,依旧会使这些前朝遗民拥抱大靖的统辖。 浅灵在林子里张望了一下,问道:“这是一场针对你的刺杀。” “不错。”卫晏洵道,“我每夜都会独自到此处来练功,他们应当是早早埋伏在此,等待今晚的行刺,只是没想到我白天就来了,故择机下手。” 他站了起来,从领口内掏出一个寸长的铜勺,放唇间一吹,嘹亮的哨音穿空,少顷,便有群蹄齐鸣,一队将士出现了林子外。 “齐将军,怎么了?!” 崔澎崔湃两人翻身下马,看到林中横七竖八的黑衣人,猝然惊心。 “放心,我无碍。”卫晏洵道,“叫士兵把所有都带走,绘相清查,若有活口,便绑起来,严刑逼供。” “此事必须禀告护军,他们武器精良,与大靖的一般无二,西端九州的细作都有这些武器,赤突也必然有。我们必须要知道,这些沦为俘虏的汉人工匠教给了赤突人多少东西。” 卫晏洵总算是明白,上辈子他抗击赤突的后几年,为何赤突一个奔走在草原上的民族,为何兵器可以越打越多,到最后,甚至连床弩、攻城锤这样的大型重器都出现在了他们的阵营里。 如果从一开始他们就有一些汉人面孔的自己人在边境见缝插针,走私偷运,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第115章 伤兵村 想明白其中的厉害,卫晏洵立刻借了匹马,想了想,把浅灵捞了上来,道:“附近有一个宜居的村落,我带你去安置下,这几日外面恐有危险,你莫要出来。” “好。” 所谓的宜居村落叫双月村,正在山脚下,全村围湖而居,因为地形开阔,每每入夜,月色东升,清朗明净的湖面也会出现一面明月,半湖月色,半湖波光,天上一轮,地上一轮,故曰双月村。 浅灵进来的时候,看见阡陌村民往来,不少人缺手断足,却挑水的挑水,锄草的锄草。 见浅灵目光留意了几瞬,卫晏洵解释道:“这里有许多人是前线退下的伤兵,因为各种原因不能返乡,便留在此休养与耕作。因为离前线近,兵将伤亡惨重的时候,也会把伤员安置到此处来治伤,所以这里有很多空屋子。” “原来如此。” 浅灵跟着他来到一间瓦房,里面陈设简陋,却很干净。 卫晏洵给村民交代了几句照应她和她的人,然后对浅灵道:“这里虽小,却不会被侵扰到,你不要嫌弃。” 浅灵摇头:“不嫌弃。” “你不嫌就好。”卫晏洵道,“我先走了,你安生待几日。” 卫晏洵走后,浅灵自己在村落内走了走。 村里多年迈孤寡者,很少有四肢健全的年轻人,更别说她这样年轻的姑娘,她凡路过处,村民总是好奇地对她张望。 浅灵冲他们点头,以表礼节,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 有个采桑叶的妇人瞪大眼,好奇地看了看她,主动问道:“姑娘哪里人呐?” 浅灵回道:“渭州人。” “渭州的呀?怪不得长这么漂亮!我也是渭州的,我年轻时候长得呀,跟你一模一样!” 四周的村民听了都笑,妇人也不在意,自顾自上前挽过浅灵的胳膊。 “大家都喊我宛娘子,你也可以这么叫我,我好长时间没见老乡了,走,我们说说话去,见过蚕么?我们一起喂蚕去啊。” 她自来熟又健谈,浅灵的性情跟她大相径庭,但并不厌恶这样的人,略略愕然,便也随她去了。 宛娘子带她去自己家,塞了把桑叶给她。 簸箕里胖嘟嘟的白色蚕虫,在绿色的残叶中懒懒一吸一瘪,浅灵把新鲜的桑叶伸进去,它们勤快地蠕动起来,啃食叶片。 “可爱吧?它们可是我今年的指望,等吐了丝,我给织成布,就可以去卖个好价钱了。” 浅灵看了眼她身上打着补丁的麻衣粗布衣衫,问道:“宛娘子是如何从渭州到这里来的?” 宛娘子笑:“能是怎么来的?嫁过来的呗,只不过丈夫死了,死在赤突人手里,现在换我儿子在守边。” 浅灵微微讶然,宛娘子看出她的意外,便解释道: “他们男人的志向我管不了,要是每个妇人都撒泼打滚,死活不让他们的男人和儿子去从军,谁来保家卫国?我不能阻止,就只能守在旁边,做做衣衫,耕耕田。他们没饭吃了我送饭,没衣服穿了我送衣服。他们在前面杀敌,我就在后面照顾伤兵。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听完这些,浅灵道:“娘子是心怀天下之人。” 宛娘子大笑,撇手道:“什么怀不怀天下的,我不懂。我不想一个人孤独终老,就得跟他们站在一处。姑娘以后嫁了人,就懂了——话说,姑娘有婚配与否?” “呃……” 浅灵也不知该说有没有了,但妇人已经兀自惊呼出声,猛一拍手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齐将军的未婚妻岳姑娘是吧?久仰大名,早就听说岳姑娘人美心善又有钱,年节的时候我儿子分到一点薪炭,连我都跟着受用了一回呢!哎呀!我早该想到是你啊!” 说着,宛娘子站起身,扑了扑衣摆上的浮毛,急匆匆道:“今儿在我家吃饭啊,你等着,我去给你捞一尾又大又肥的鱼!” 浅灵忙道:“不必劳烦了,太叨扰。” “别客气别客气!我做鱼可香了!” 妇人急性,不等浅灵再推却,她已经从门后拿到了网兜,一闪身出去了。 愿意接纳伤兵的村落,村民如何会是坏人? 宛娘子开了头,又大嘴巴地把浅灵的身份传了出去,村民对她便亲近了几分,送瓜送果的,盛情十足。 浅灵觉得宛娘子性情颇像陈小娥,但有一点很大的不同,宛娘子说自己厨艺好,那是真的好,在油盐酱醋短缺的小村落里,她都能把鱼肉烹煮得十里飘香。 浅灵就着鱼肉和简单小青菜用饭,边听宛娘子东扯西扯地说话,忽然一个村民跑了过来,惊声道:“不好了!赤突人又来了!” 宛娘子道:“来了又怎么样?咱有齐将军这个大神将!” “但是齐将军受伤了!他负伤上了战场!” 浅灵一顿:“他怎么受伤了?” “听说,是在九州的人起了乱子,他们假装恭顺,却突然袭击了齐将军!” “伤得重吗?” “不知道,但流了很多血,护军本不让他上阵,但他还是去了。” 浅灵微微锁眉,随即道:“不要急,不要乱,也别把他负伤之事传出去。是大将便会权衡利弊,他既然愿去,便是心里有数,不会逞一时之勇。” 她百般叮嘱,不让村民慌乱。但饶是如此,她还是叮嘱手下,去采买一批见效快捷的伤药来。 赤突这一次竟像是铁了心要报复失九州之仇,使出浑身解数地狠击落雁关。 原以为会像之前一样,打一两日便退的小仗,这次竟持续了半个多月。 打到最后,卫晏洵转守为攻,率兵驱赶百里,烧了赤突的军粮和草地,拔掉数个据点,将防线向北推到了河边,大获全胜。 但他刚回到营帐便倒下了,崔湃解开他的盔甲,发现黑色的衣袍其实早已被鲜血浸染。 右胸的位置,埋了一枚铁镞。 箭是在三日前中的,他当着所有兵将的面,说自己穿了护甲,然后面不改色地将箭拔了出来。 没想到,护甲是穿了,箭是拔了,但箭实则正好没入锁甲的孔洞之中,拔箭的时候,箭镞又被锁甲所阻隔,留在了身体里。 崔澎崔湃以为他真的无事,这几日跟着他杀得酣畅淋漓,痛快无比,半点没有意识到他竟忍受着多大的痛苦。 崔澎眼眶隐隐通红:“他……他竟忍了这么久!郎中!你一定要治好他!” 军营的郎中剪开他的衣服,左看右看,手心隐隐冒汗。 耽搁了这么久,伤口早已化脓,里头的肉还可能跟箭头长在了一处。现在再拔出来,无疑又把他伤一回,不死,也会留下旧疾,以后恐不能再上战场了。 郎中把真实情况这么一说,大家都变了脸色。 洛重河如遭晴天霹雳。 他等了这么多年,好容易为大靖找到的,最好的将才,竟要步他的后尘吗? 他块垒填胸,颓然挥挥手:“动手吧,别耽搁了。”不管怎么说,命最要紧。 “是。” 郎中擦了擦手心的汗,拿刀在火上烤了烤,便要割开他的伤口。 “等等。” 众人循声回头,见帐口半明半暗之处,浅灵立在那里。 “我来吧。” 第116章 治伤 “我来吧。” 短短三字,她说得云淡风轻,眉目之间也并没有很多关切与担忧,但十分果断地把袖口网上挽了一挽。 洛重河道:“岳姑娘,齐将军伤不在要害之处,军中郎中可保他性命无忧,你不必担心。” 洛重河被浅灵扎过几针,虽觉疗效甚好,但卫晏洵的伤不比内疾,这种皮肉外伤还是要经验丰足的军医来动手最好。 浅灵却摇摇头:“他不会满足的。” 她岂会不知道齐天麟在求什么? 她见过他懵懵懂懂、时傻时癫的六年,见过他初初恢复心智时的那种防人于千里之外,以及千丝万缕的茫然沉重,也见过他一步一军功之后,依然时时紧绷没有一点自满自得的样子。 她不知他是谁,究竟要干什么,但却猜得出他的敌人很强大,他在穷尽一切,用最快最拼命的法子去获取力量。 他绝对不甘于只走到这里,更不会甘于再也拿不起武器。 浅灵没有跟他们解释更多:“护军放心,我不会胡来,最坏的结果,也就跟这位郎中预想的一样罢了。” 她太镇定,以至于洛重河有点相信她。 “你真的有把握。” 浅灵点头,无声而笃定,脸上根本没有一丝遇到困难的表情。 洛重河说不准她究竟是因为自信,还是因为无情,犹豫了几息,还是让开了路。 浅灵穿过睽睽众目来到床前,慢条斯理地净过手。 随从阿东捧出一个针囊,浅灵拔出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一根一根刺到卫晏洵胸腹、手臂还有头颈的位置。 军营的郎中以治疗外伤与续骨为长,郎中对针灸并不精通,才要问刺这些穴道有什么用,忽然灵光一闪,竟觉得似曾相识。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药童的时候,见过这一套针法。 那一年,施展这套针法的,也是一个女子。 西北的风沙与烈日把女子晒成了麦色,她一张口,便露出一口亮璨的白牙。他看不出她的年纪,也已经记不得她的样貌,只记得她高大、富有力量,再棘手的伤痛,都能在她飞转的手下发生愈合的奇迹。 她善接筋续骨,也有一手极为精妙的针法作为辅助,针扎得好,拔箭的时候伤兵不会大量出血,危及性命。 郎中脑中浮想联翩,回过神来时,浅灵已经施好了针,正盯看着自己。 “嗯?” “请郎中取箭镞。” “啊?”郎中还没反应过来,指着自己,“我?” 浅灵点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卫晏洵。 “我没拔过箭,这是郎中的专长。” 郎中还有点懵然,搔着头问:“那,那该怎么拔呀?” “按以往手法便是。” “哦,哦。” 郎中把袖子挽起,用小刀割开箭伤,伸入其中,以镊子推弄片刻,便把箭镞挖了出来。 血淋淋的箭镞带着丁点皮肉落入水中,看到那带了倒刺的铁镞,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浅灵面不改色地把卫晏洵胸膛的血擦过,敷上提前备好的药粉,然后以桑皮线给他缝上了数针,最后敷上一层厚厚的止血生肌药泥包扎伤口。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带了倒刺的箭镞被挖出来,卫晏洵却没有血流不止,反而在一睁眼一闭眼的工夫里,伤口就处置好了,大家不禁暗暗惊讶。 郎中翕动了一下鼻翼,问道:“这用的是什么金疮药?我好像没见过。” 提到这个,浅灵不禁暗瞪了一眼卫晏洵,道:“里面加了云崖仙草,是特制的生肌愈合药。” “云崖仙草!那可是贡品,你如何有这个?” 浅灵一边收着针,淡淡道:“在南仡国偶然得到的。” 他赔罪给她的好药,最后还是用到他身上去,浅灵怎么想都觉得不得劲。 洛重河观察了一下卫晏洵的脸色,问郎中道:“现在情况如何?” 郎中大赞道:“护军不必担心,岳姑娘用的都是好疗法,这套针法我以前看人用过,是从前的名医用过的,疗效极好,我本以为失传了,没想到岳姑娘会,这便添了三成把握;再加上有云崖仙草这等好药,可以再添两成。只要齐将军熬过前几日,不发烧不恶化,恢复如初也不是不可能!” 洛重河悬在心头的石头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叹道:“大善!” 崔澎崔湃也大松了口气,崔湃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岳姑娘,原来只知你内能掌家业,外能与奸贼斡旋,没想到,你竟还会医术!崔湃佩服!佩服!” 浅灵道:“小崔将军过奖,我会的不过是雕虫小技。” 崔澎笑道:“姑娘不必谦逊,怪不得你不发愁,有你在,齐将军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浅灵一顿,才要说话,洛重河的巴掌就拍在了崔澎崔湃身上,道:“知道是这样,还不识趣点出去?你们两个臭烘烘的,难不成觉得齐天麟需要你们在这看护?” “是,听护军的。” 崔湃还不太请愿,崔澎已拽上弟弟溜出去了。 浅灵没来得及说自己不打算留下,转眼营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她和卫晏洵。 阿东卡在帐笼边,要进不进,要出不出的。 “姑娘……” 他在等候指令。 浅灵微叹:“你去打水来,给他擦一擦身子吧。” “好的姑娘!” 他一溜烟儿跑了,不多时就在士兵的帮助下,打了一木盆温热的水。 浅灵背过身去,阿东在她身后给卫晏洵脱衣擦拭,一边擦一边念叨着:“这才一年,少爷到底吃了多少苦啊,从前他蹭破点皮,老爷都要心疼半天,现在身上新伤旧伤这么多,我都快认不得他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只要他愿意就好。”浅灵提醒道,“出门在外,少提天麟的从前,不管是什么。” 阿东连连点头:“我记得的。少爷的病,少爷的痣,少爷的来历,都不能提。阿东不多嘴了!” 他捏住自己的嘴,以示决心,然后继续给卫晏洵擦身体。 擦到手臂的时候,卫晏洵右手紧紧握着拳头,好像还是很不安稳。 阿东执着要擦他凝结在手掌里的血和泥土,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忽然有物件一滑,从他手心掉了出去,在地上弹出了几声玎玲,然后落在浅灵足边。 浅灵捡拾起来,见是一枚水滴状的透紫翡翠,上面隐约刻了字。 浅灵对光看了一眼。 云如。 第117章 迷梦 “哎呀,有没有摔坏?这是什么呀?” 阿东伸头来看,看那物妖妖紫紫的,小巧玲珑,不似男子的物什,快人快语道:“少爷握得可紧了,对他来说肯定很重要——啊!我知道了姑娘,这是你的东西吧?” 浅灵合起手掌,训道:“刚刚才说过什么?” “不说话了,不说话了。” 阿东连忙又捏住自己的嘴,拿着布巾努力给卫晏洵搓身体。 浅灵收回目光,再看了紫翡翠一眼,然后把东西放在卫晏洵的剑匣里。 生在军营的人都挺不拘小节,洛重河说要让他们独处,立刻就安排士兵往卫晏洵的营帐里又搬了一张床给浅灵睡,丝毫不在乎合不合礼节。 浅灵无奈,只好留下来。 夜里,浅灵被惊醒,转头看到另一张床上,卫晏洵乍着手,好像在追赶什么,想够着什么却够不到,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呓语。 “不要死……我来救你……” 浅灵摸了摸他的额头,并未起热,却出了一头的汗珠。 她才要收回手,忽然被捉住了。 卫晏洵睁着眼,眼瞳硕大,盯着她,眼里又没有她,空空愣愣无一物。 浅灵的手被他握住,牵引着靠近了他的胸膛,他另一只手也覆上,撩开衣袖,轻轻柔柔地摩挲白皙柔软的手臂。 浅灵一惊,手被他强硬地拽紧了,他还迷迷瞪瞪地看着她,眼里泛着爱意与痛苦。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他又霸道又脆弱,浅灵不可置信地瞪眼看着,拍了拍他的脸。 “你醒醒,看清楚,是我,你认错人了。” 卫晏洵却不容拒绝地把她另一只手也握住,贴着自己脸,反复磨蹭。 “是你,是你,不要骗我。” 他别脸,薄唇吻在手指上。 “重来一世,你就要跟别人走了么?” 浅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上辈子你是我的,这辈子,你也该是我的!” 他忽然一使劲,浅灵整个人都被他揽入怀中,满身的药味扑鼻而来。 浅灵生怕撞到他的伤口,努力撑着床,他却越抱越紧,浅灵的脊骨都要被他勒断,身体已经覆上了他。 浅灵挣扎,又没敢太用力挣扎,口中斥道:“你在做什么前生今世的怪梦?醒过来,快放开我!” “不放!” 浅灵又一次跌入他怀中,鼻子都撞痛了。 卫晏洵却无知无觉,低头吻在她的发上,流连地挨蹭。 “我好爱你啊……” 他在她耳边说的,浅灵半边的身子酥麻了,使不上力气。 她心头乱跳,死死咬着牙,有些后悔针没留在身上,否则定能把他刺个清醒,而不是无助地被他搂在怀中,被迫听些不知说给谁听的情话。 可她模模糊糊又觉奇异。 他从小就被齐府收养,解毒后又直奔边关,这么一目了然的生涯里,怎么会有如此心仪爱重之人? 该不会只是做了个爱人的梦,其实现实什么都没有。 无论是真是假,浅灵都不愿被当作别人来对待。 她试图在他的肋侧,找一块软肉攻击,然而手抚过之处,无一例外都是硬梆梆的。 倒是卫晏洵忽然直愣愣地,掐住了她的腰。 浅灵感觉到什么,脸颊顿时涨得通红,心气一下子上来了,对着卫晏洵的头猛一撞,哐的声音响起,卫晏洵终于松开了手。 浅灵头昏眼花,跌坐在地上揉额头,床上那人也在揉,翻身的时候,重重嘶了一声。 “你、你怎么在这?” 卫晏洵捂着胸膛,看她跌在床下,发问道。 浅灵被占了便宜,双手和腰背都被抓得生疼,对他实在没好气。 “听你的两世情缘。” 卫晏洵一愣:“你说什么?” 浅灵不说话了,从地上爬起来,负气躺回自己床上。 卫晏洵摸着身上伤口,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便道:“你是来替我治伤的?又何必亲自守夜,让士兵做就是。你我同处一帐,成何体统?你一介女流,不该留在军营中。” 军营里冷不防就要冒出来一个光屁股蛋的男人,将士混在一处,最喜荤话连篇,有些荤得完全入不得耳。好色重欲的人,还会狎妓,又或者躲在什么地方自己偷偷搞。 这些无论哪一样,都是姑娘家不该看不该听的。 她现在不光进了军营,还跟他合住同一帐下,将来传出去,她还怎么嫁人? 卫晏洵自认是为她着想,浅灵却不爱听他教育。 “我也后悔了,你得向我赔罪。” 卫晏洵都糊涂了:“赔什么罪?” “其一,洛护军要我留下,但我待在此不满意,我托不得大,所以你得代护军向我赔罪。” “其二,云崖仙草用回你身上,便是你收回了当初的赔礼,要再向我赔一次礼。” “其三,你搅我清梦,又使我被拽疼,故,得赔罪。” 卫晏洵气笑了。 “我负伤在身,刚醒来你就要我道歉?岳浅灵,你的心眼子真是比芝麻还小。我不赔罪,你能奈我何?” 浅灵翻过身,正面对他。 “我会把你做的梦,说出去。” 卫晏洵怔住:“什么梦?” “‘上辈子你是我的,这辈子你也是我的’。”浅灵补充道,“你说的。” “你与谁情延二世了?” 卫晏洵僵在原地,像被定住了一样。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竟不知自己还有说梦话的毛病,若是叫有心人听见了,他岂不是暴露了自己? “不要说出去。” 他低声道。 浅灵不期然他竟是真的怕,定定瞧着他。 卫晏洵叹了口气:“我的错,不该一醒来就说你不对。”他怎么忘了,岳浅灵是最受不得管制的。 两人便似那此消彼长的冤家,卫晏洵吃瘪了,浅灵才能消气。 言语凌驾了一番后,浅灵方把刚刚在梦鬼身上吃的亏还了回去。 卫晏洵也是暗暗生气,尤其她差点窥探到自己的秘密,卫晏洵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撵回双月村去。 他瞪眼到天明,想让人把浅灵送出军营,不曾想,洛重河竟又开口让她留下。‘ 不过这一次却不是为了卫晏洵。 第118章 鹰鹫般的女子 “岳姑娘的针法我年轻时候见一位明大夫用过,精妙无比,只是没机会学。岳姑娘介不介意教教我们,都是为了将士们。” 郎中年纪虽长,却不托大,言语十分恳切,浅灵也并不认为华明春的医经要捂着不给旁人学,便答应下来,入了伤兵营,给军营的大夫传授针法。 她看着冷淡,也不爱讲话,既是人尽皆知的大富豪,又是冠军大将军的未婚妻,大夫们最开始连看都不敢正眼看她,生怕对她有冒犯,惹千金大小姐不悦。 哪知浅灵却是很好说话,不摆架子,甚至在用饭的时候,她也未东挑西拣,安静无声地跟他们一起吃着粗糙的饭食。 对于针法她也丝毫没有藏私,几乎是倾囊相授,她的医术远比他们猜想的更深厚,正能与军医所长的互为填补。大夫们从单纯对她身份的敬畏,逐渐变为对能者的敬服。 “她今日还没走?” 卫晏洵换过药后,便问阿东道。 阿东眨了眨眼:“没呢,姑娘还在伤兵营里。” 卫晏洵气结,觉得浅灵故意跟他对着干。 军中的人,军中的布置,军中的伙食,哪一样适合年轻姑娘待在这? 他留她在边关,便是怕局势不稳,而她身份特殊可能遇到危险;可如果她是待在军营,还不如早点撵去渭州。 “给我更衣。” 卫晏洵撑着身子起来。 他的伤口没有恶化,表皮掉痂之后就开始愈合长肉,这几日一直躺在床上歇养,身体有一点疲软。 阿东忙帮他拿过衣衫:“少爷,您的伤还没好,快别劳动了,还是再躺躺吧。有什么事,让阿东帮你去做啊?” 卫晏洵摇摇头:“我没事。” 他记吃不记打,铁了心要把浅灵送走,穿好衣衫,便一路走到伤兵营,才要喊浅灵出来,她说话的声音便传到了耳朵里。 她在教针灸,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性情的冷静外化在嗓音上,便像幽静的琴曲,但年少又给这段天籁添了一丝甜美。 卫晏洵一愣,随即撩开帘笼,一眼就看到她的身影。 她坐在一张杌子上,脸朝着这边,却并未注意到他。 营帐里有数十个人,却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大夫们或坐地上,或蹲着,将她围在中间,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托腮捋须,看她在一张经脉穴位图上比划,流畅讲解。 讲完,她又要开始示范,那些大夫又撸起了袖子,抢破了头地要她在他们身上试针,完全没有了第一天一个个唯唯诺诺不敢大声说话的样子。 而她的传授告一段落,大夫们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各自的本事,还有曾经治过什么病救过什么人的事迹,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但浅灵没有嫌烦,反而跟一个老大夫学了正骨的手法。 卫晏洵一肚子强硬训斥的话都没了,目光也慢慢柔和下来。 他真正见识过的女子太少,一直都觉得让她们居于高阁,每日吟风弄月,琴棋书画诗酒花,万事不愁,远离危险,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而只有乖巧地待在家中,不添乱,不惹事,相夫教子,才是一个女子的正道。 可这一刻,他却惊奇地发现,那如同鹰鹫一般能展翅高飞、与男子同伍不分上下的女子,似乎也十分耀眼。 他定在原地,久久不能收回目光。 罢了,既然是好事,她想做就去做罢了。 他放下帘笼,转身便看到一个小兵光着屁股走过。 他脸色一黑,冲过去一脚蹬在那人腚上。 “把衣服穿上!再有光膀子瞎晃悠的,一律军法伺候!” 卫晏洵又回去,让人每天在浅灵的帐中备两桶干净的水以供洗漱。她的营帐附近,入夜不得说话唱歌,更不许讲荤话做荤事。 这么上上下下整顿了一遍,方才像个样子。 浅灵夜里回了自己的营帐,见床前的小几上放了两个红彤彤水灵灵的浆果。 边关一带,想见到果子可是不容易,何况现在还没到丰收的季节。 浅灵只当是阿东弄来的,说了一天话,她也累了,拿起一个便啃了一口。 帐子忽然掀起,卫晏洵走了进来。 浅灵眼睛睁大,果肉顶在腮边,有些呆气。 “我以为你还没回来。” “我没回,你亦不能随便进来。” 她边嚼果子边说话的样子,有点可爱。 卫晏洵动不起气,自顾坐下,问道:“好吃吗?” 浅灵眼睛动了动:“你拿来的?” “嗯,手下的士兵从家里带来的,我想你在这吃不上什么精细佳肴,换个口味也好。” 浅灵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鼓着腮帮子没动,浆果多汁,汁子溢出来,染红了她的嘴唇。 “行了,”卫晏洵道,“平常看你既稳重又有想法,如何在赌气上这么幼稚?吃我一个果子,就觉得自己输了?” 浅灵瞪他:“谁赌气了?自作多情!” 卫晏洵哼了一声:“没赌气,我怎么听说有人傍晚去溪边,明明走我那条路最近,为何特意绕了个大圈,避开我的大帐?” “你管不着。” 浅灵几口吃完了浆果,果核丢进渣斗中,又去净手。 “你来做什么?” 卫晏洵道:“我来与你道谢,那日的事我问过崔澎了,若没有你,我只怕会更凶险,这条路,可能也不得不终止了。” 他没有高贵的出身,也并未根于朝廷,一旦他失去了上战场的能力,在朝廷眼中他便没有了用武之地,可能会封爵,却不会有入仕的机会,那他一路死拼下来的军功,便成了荒漠里的花,美是美,但对他没有任何用处。 浅灵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拿回你的真实身份?” “我……” 卫晏洵才要说话,帐外有士兵喊道: “将军!成王殿下已经到了营地之外!” 第119章 成王到 话音才落,卫晏洵脸倏然绷紧。 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因为浅灵先前已经有所猜测,观察他格外仔细,便注意到他眼底一瞬间迸发的杀意。 果然是成王么。 “你好好歇息,一切如常。” 卫晏洵叮嘱了一声,便掀帘而出。 营地处处都点起了篝火,火光映红天穹。 穿过无数火堆,卫晏洵一眼看到了披着披风、戴着冠的成王。 他阵仗浩大,兵卫庄严,哪怕跋山涉水而来,依然不减威风。 他还是那副样子,眼眸细长,双眉高挑,永远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好像所有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天上的风筝。 卫晏洵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他们在朝堂上争抢激烈,适逢赤突又犯境,祯和帝把他们两人叫到御书房,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场,让他们以江山社稷为重,强敌在侧,他们如何能骨肉相残? 听完那番话,成王泣不成声,含泪向他认错致歉。然后在他出征之际,买通一个宫人杀了祯和帝,然后取而代之,迫不及待地将叛国反贼的罪名,扣在了还在沙场厮杀的他头上。 卫晏琛的城府究竟有多深,他太清楚了。那君子端方的皮囊之下,是一副黑心肠。 卫晏洵直直盯着他,一步步走过去。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两只手握成了拳,咔咔作响。 “末将齐天麟,见过成王殿下。” “免礼平身。” “谢王爷。” 卫晏洵垂下手,神色如常地抬起眼,正好与成王目光相对,他亦在看着自己。 “齐将军,京中都传,你是那不败战神,天赐良将,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啊。” “王爷谬赞。” 重生者,是成王吗? 卫晏洵表面上任由成王观察,实则也在偷偷窥探。但正如自己预料的那般,成王城府太深,他并不能在他的言语表情上得到判断。 可他的目光忽然被另一人吸引。 成王带来的,俱是精兵良将,孔武有力的壮士,独他身边两个作内侍装扮的人除外。 那两人身段纤瘦,玲珑有致,宛若细柳千姿。而其中一人,即便黑夜万丈,细尘于火光中飞扬,亦可见玉脸娇容,朱唇含露。 云如! 她怎么也会来?! 卫晏洵用理智控制住自己,只看了一眼便撇开,心中却卷起了千重巨浪。 怎么敢的?!成王他怎么敢的?! 姜云如出身不显,但高低是官家小姐,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偶尔参与宴席,跟其他闺秀打打交道。可以说,哪怕与她不熟,她的一举一动也都看在永章人眼里。她千里迢迢出来这么远,大家会察觉不到蹊跷? 他们无媒无聘,成王却让她跟自己跑出来这么远,根本就没把云如的名节和安全放在心上。若是旁人知道了,以后叫云如怎么见人? 卫晏洵恨不得将成王生吞活剥了,一个动气,胸口竟是狠狠扯痛了一回。 ”齐将军!“ 崔湃忙扶住他。 崔澎解释道:“王爷见谅,齐将军不日刚受了重伤,还未痊愈,精神不济。” 成王边点头边看着卫晏洵。 “本王知道了,不会怪罪。” “大帐已经备好,请王爷移步。” 成王一走,歪帽子的内侍便碎步跟上,留下一缕香风。 卫晏洵嗅到那熟悉的味道,心几乎被切割成了千万碎片,痛到难以自持。 崔湃看他紧紧咬着牙关,关切道:“是扯到伤口了?早说了,你该好生休养的,这外面有我们呢。我扶你回营帐。” “不……” “不要逞强。” 崔湃把他的手架在自己肩上,愣是把他扶了回去。 “你赶快躺下,郎中片刻就来,这两日你歇息着,别操心外面的事,成王殿下都来坐镇了,你担心什么?” 现在提到成王,便有不尽屈辱与羞耻的洪流在他的四肢百骸中猛力冲撞,驱动着他,逼迫着他,去握自己的长枪,刺穿成王的头颅,用他的血洗刷自己前生的惨痛,与今生的屈辱。 郎中很快来了,把过脉看过伤口,便给他敷了一次药,说去煎一副药汁,让卫晏洵喝过再睡下,夜里不得翻身。 卫晏洵麻木地照做,躺在床上,脑子里不断地闪现成王和姜云如的脸。 他们已经到了哪一步了?现在又在做什么? 他反复叩问,一直到子夜,毫无睡意。 军中静悄悄的,只剩下守营的士兵还没睡。 卫晏洵忍不住起身,偷偷走到成王的大帐之后,静声聆听。 那缠绵悱恻、跌宕起伏的声音,便如勾起心魔的咒语,飘进了耳朵里。 第120章 痛苦 “跟我出来这一趟,累了吧?瘦了这么多。” 姜云如嘤咛一声:“王爷体恤我,云儿不累。” “要不是因为宣王觊觎你,我也不忍让你出来跟我一起受苦。”成王且说且停顿,带着低喘,“你啊,就是这个软脾气,受了委屈也不跟我说。就如上回,王妃为难你,你怎么不告诉我?若不是本王从冯家那小子那里知道了,宣王纠缠你的事,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姜云如没有说话,卫晏洵只听见她细弱的低吟,还有成王的粗喘。 一段亲密毕了,他听见男人说道:“放心,本王的心都在你这儿,王妃已被冷落了两月,她的父亲和弟弟也被本王警告了,以后她不敢对你动小心思。” 姜云如似乎被感动了,然后便是啧啧有声的接吻,伴随着别的暧昧声响,长足一刻,对卫晏洵来说,像有烈火从身体里外熊熊焚烧一般煎熬得快要死去。 他浑身不住地抖,只觉得理智已经快要被烧干。 而一帐之隔的地方,嬉戏似乎又达到一个高潮: “瘦是瘦了,却一点都没小,你自己瞧瞧,还是满满一手。” “王爷……你、你别胡说八道……” 成王似乎亲了她一下:“……本王有没有胡说八道,你心里不清楚吗?嗯?” 话语含糊起来,像一朵小小的浪花,淹没在浪潮之中。 卫晏洵双目赤红,再也忍受不住,欲一掌打落营帐,断了这一夜春宵,谁知才扬起拳头,便有一只冰冷的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是浅灵。 卫晏洵瞪着她,浅灵只是默不作声地走,把他拉回了自己帐中,然后很不客气地把一杯水泼到他脸上。 “这么沉不住气,当初何不去当杀手刺客,何必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立军功,如此迂回求索?” 她一杯凉水,一句狠话,击沉了卫晏洵的羞耻心。 他稍稍冷静过来,可还是痛苦万分。 那是他捧在心上爱护了整整八年的女子! 他们曾经如胶似漆、恩爱无尽,一起经历过那样多,留下了太多太深刻的回忆,叫他如何能够眼睁睁看着她无知无觉跟仇人交融,将自己的身心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 成王是禽兽! “我知道,我只是……太难受了……” 他伟岸的身躯向后倾靠,仰起了头,右手臂压在眼上,抿起的双唇隐隐发颤。 他竟似哭了一样。 浅灵刚逞了一把嘴利,看他如此,也怔住了。 她小手蜷起,手指磨了几下,这才去推他。 “你……还好吗?” 卫晏洵没有回应。 浅灵垂下双肩,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你人既已在此,当是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法子,为何如此鲁莽?你不怕亲手毁了自己好不容易做成的事吗?你不怕心愿落空,在乎的人会失望吗?” 卫晏洵倏地睁眼,这一瞬心头闪过的是周皇后和祯和帝。 他必须隐瞒住自己重生的秘密,说不准姜云如便是对方故意布下试探自己的一步棋,他不能表现出一丝异样。 云如对他很重要,但是,她不是他的全部。 如果只为了保云如裙下的贞洁,就去推翻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那就太蠢了。 何况,如今的云如,对他陌生的云如,也不会感念他。 卫晏洵沉默了片刻,终于抖落满心的落寞与颓丧,狠狠心把姜云如从心头割去。 夫妻情意,终究还是走到了头,他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去顾及姜云如。 浅灵不知他为情所困,只当他是被成王刺激到了。 “我不知你的计划是什么,可哪怕要在这里动手,你也不该用你自己的手,身为将军,难道这个道理也不懂?” 她明明是关心的意思,却尽会训斥人。 卫晏洵终究心性坚忍,孰轻孰重、孰弊孰利,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软弱只是片刻,他终究要咽下所有苦痛与屈辱,变得更加强大。 卫晏洵闭目片刻,再次睁眼时,眼眸被水滋润过,光泽莹剔,但眼神却越发坚定。 “你放心,我没想动手。” “知道利害就好。” 浅灵撩开帐帘:“快回,我要安置了。” 卫晏洵对她这一点不婉约的做派已经有了了解,也不多话,便弯腰出去。 火光熠熠之中,一角黄褐色的内侍袍子在余光里一闪而过,卫晏洵心里一动,从容地迈步出去,手却把住了帐帘。 浅灵视野中卫晏洵的脸忽然靠近,手甚至放在了她的颈后,充满爱意地抚摩起来。 “你有……” 浅灵才欲挣扎,卫晏洵脸已经贴上来,挨蹭着她的侧脸,在耳边道:“有人,配合我。” 刚刚聚起来的扇巴掌的力道被扼在掌心里,浅灵微微怔忡,手已经被握住了。 大手包住了她冰凉的小手,微带薄茧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摩挲着,然后执起来,放在了他的心口。 “那我先回去了。” 浅灵心头狂跳,火热从耳根烧起,烧得她满面通红。 “滚。” 她瞪着眼,低声道。 僵着身子没有挣扎,已经是她能配合的最大限度了。 卫晏洵迎着她的目光,镇定地抚摸她的脸,话语中尽是铁汉柔情: “别生气了,刚刚是我错了。” 还不走? 浅灵忍不住龇出尖利的小牙:“滚啊。” 卫晏洵耳朵听着,觉得戏做得差不多了,便最后轻轻拍了拍浅灵的脸颊。 “你进去吧,我该走了。” 说罢,他放下了帐帘,看也不看别处一眼,便信步离开。 朝露躲在营帐之后,将二人亲密的行状尽收眼底,眼珠子转了转,溜了回去。 过了一夜,卫晏洵再面对成王时,已经能坦然自若,随他巡察九州,视察城墙,拷问犯人。 所做的一切,像极了一个臣下该有的模样。 第121章 身孕 他们一连几日不在军营中,浅灵没有见到所谓的成王是什么人物,也没有兴趣知道,便一如往常跟军营大夫混作一处。 这日郎中很是为难地来找她。 “岳姑娘,有个不情之请。” “郎中请讲。” 郎中搓着手道:“成王那边,有个人病了,但我们不太方便去看,能否请姑娘去一趟?” “不太方便?”浅灵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郎中道:“姑娘去看就明白了,不是我们要推脱。” 他把自己的药箱都给搬出来,浅灵也不好推却,答应下来,让郎中陪着,走到成王的营帐之外。 “营中大夫来诊病!” “请进。” 一个女声传来。 浅灵掀帘进去,看到的是两个穿男人袍子的。一个卧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 虽然是男装,但两人皆眉眼秀气。尤其床上那个,相貌极其出众,秋水盈盈,唇点胭脂,窈窈窕窕,柔媚无比。就是再裹上十层衣物,也能叫人一眼看出是女子。 浅灵隐约明白了为何郎中不敢来看诊,眼前这位,当是成王的人。 “姑娘有哪里不适?” 姜云如转过头,看到她,惊讶地睁大了眼,又频频朝露交换不敢置信的眼神。 浅灵又问了一遍:“姑娘有哪里不适?” 姜云如把手放在胸前,扭捏了几下,轻声问道:“你是大夫吗?” 浅灵不欲解释更多,只干脆认下:“略通医术,请姑娘放心。” 姜云如便向朝露看过去,朝露道:“我们姑娘身子弱,刚到这里来,水土不服,对营中伙食也吃不惯,现在头疼,腹痛,浑身无力。” 浅灵拿出迎枕,给姜云如诊了一诊,道:“姑娘脾胃虚弱,加上受了风寒,所以有腹痛之兆,宜多进补。还有……” 她顿了顿:“姑娘有身孕了,你可知道?” “什么?” 姜云如猛地捂住了嘴。 “我……我怎么会……” 浅灵点到为止,便收起药箱。 “我先告辞,稍后药会煎好送来。” 她一走,姜云如就慌了,紧张地攥着朝露的手。 “怎么办?我有身孕了!” 朝露微笑道:“姑娘,你在担心什么?有身孕是好事呀。” “可我还是未嫁之身啊。”姜云如翠眉蹙起,已有泪光闪烁,“来之前,王爷还说,明年才能接我过门,我这个时候这样了,那可……可怎么办呀……” 朝露道:“要不,跟王爷说实话,求王爷看在小王爷的份上,早一点让姑娘过门吧。王妃至今没有子嗣,王爷定然也看重姑娘的骨肉呢。” 说来说去,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姜云如轻轻揩掉泪珠,终于点头。 巧的是,傍晚时分,离开多日的成王恰回了营地。 边关艰苦,他这几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要处理政务军务,虽为了好名声嘴上不说,但属实苦闷。 一看到姜云如,他心情便好了几分,一把将她扯进怀里便开始亲。 姜云如挣扎了两下,便顺从地让他吻。 成王搂着她,问道:“我不在,这两日可闷了?可有人欺负你?” “没有的。” 成王闻到一股药味,又看到旁边还没撤下的一只药碗,里面还剩了半碗药汁子,便问道:“怎么了?又病了?” “只是风寒而已,云儿不要紧的。” 姜云如说完,低下头去,樱唇微抿。 成王便知道她有话要说了,揉了一把她的腰肢,道:“在本王面前,你尽管有话就说。” 姜云如有些羞涩,靠在他怀里:“王爷,云儿想问,云儿什么时候能入府,光明正大地陪在王爷身边?” 她离开永章,对外说的是去外祖家小住,说白了,她无名无份,与成王接触过密只会叫人耻笑。 可她又别无办法,成王不在,她要是再如上回一样被人找麻烦,宣王插一手,只怕又要叫宣王纠缠了。 成王没怎么体会到她的难处,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舍不得本王?放心,明年你肯定能风风光光进门。” 姜云如小声问:“非要到明年吗?” 成王抚着她的背道:“本王对王妃已经没有了情意,但她的家族与本王牵系在一起,不可不安抚,所以今年还不成。” 姜云如伤心了,犹豫着道:“可……可万一,万一我有了……” 成王笑:“你还小,不会那么早怀上的,而且本王也不是没有考量,这些天不都没留在里面,你信本王就是了。” 他说完,掐住姜云如的腰,覆在她身上,又开始亲密。 情到酣时,姜云如腹中猛然一抽痛,紧接着身下开始淋漓流出鲜血。 “啊!!!” 第122章 小产 平地乍起一声惊叫,像前世经历过的无数次一样,卫晏洵本能地冲出了营帐。 但他冷静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脚步,忍着紧张的心跳,像其他将士一样问道:“怎么回事?” 崔澎道:“似乎是……成王那边的。” 成王没直言自己这一趟来带了姬妾同行,但大家又不瞎,那穿着内侍袍服的谁不是一眼看出是女儿身来?只是一个个都装糊涂罢了。 “快传大夫!” 成王的吼叫声传来,卫晏洵立即道:“快叫郎中!” 他心急火燎,却不能进去一看,等到郎中拎着药箱匆匆跑来,才要进去时,帐中却钻出来一个内侍袍女子,阻止了他。 朝露含笑道:“让各位将军受惊了,我家主子平安无事,只是一点小误会而已,诸位请回。” 卫晏洵盯着她,心里一万个不信。 他没见过这个丫鬟。 上辈子云如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凝冬,一个叫含秋。两人是她从地方带到永章的,云如与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同一般,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姐妹。 而这个朝露,又是从哪儿来的?为何又会在那天晚上,偷偷监视自己? “既然如此,我们便散了,请你转达王爷,有事随时吩咐。” “是,齐将军。” 朝露微微一笑,屈膝行礼,然后便返回营帐中。 那张二人欢好的床吊起了一顶橘红色的纱帐,里面人影若隐若现,可以看见姜云如一脸苍白虚弱地靠在成王怀里,身上只用中衣虚虚地盖着。 成王执着她柔若无骨的手,皱着眉问:“不是半月前才月信才走,怎么又来了?” 姜云如啜泣着道:“云儿身子骨不争气,月信本就不准……大抵,跟受凉后喝的药也有些关系……” “药不对?”成王立即道,“昨儿谁看的病?谁开的药?本王要斩了他!” “别!” 姜云如抱着他的胳膊,泪珠儿掉进他的衣袖里。 “王爷不要这样,我真的没事的,你不要为了我去害了旁人性命。” 成王越发怜爱心疼她,捏起她的下巴在,仔细看她的脸。 “真的没事?” “嗯,每个女子每月都有这几日的,我都习惯了。” “可寻常女子没你这么难熬,你太柔弱了。”成王在她额前一吻,“等回了永章,本王找最好的女医为你调理身子。” “谢王爷。” 姜云如往他怀里贴了一贴,看到朝露已经把月事带、新被褥、温水等物准备好,便道:“王爷,让朝露服侍我,您去忙公务吧。此间污秽,莫弄脏了您。” 她又温柔又懂事,成王心都要化了,又吻了她几下。 “好,本王先出去,你梳洗一下,好好歇息,一会儿本王让人给你备好的饭菜来,不能再委屈你了。” “嗯。” 成王一走,姜云如立刻湿着眼睛,颤声道:“朝露,快……你去把早上那个女子请来。” 朝露道:“小姐,您为何不跟王爷说您有了身孕啊?” 姜云如捂着脸流泪:“我……我没来得及……你快去……” “好,小姐,您等着我。” 朝露连忙跑到伤兵营,把浅灵拉了过来。 “岳姑娘,我们姑娘身子不适,你再诊诊看。” 浅灵被带进来后,就被晾在一旁,朝露先替姜云如擦洗过身子,穿好了衣服,又撤掉弄脏的床褥,忙忙活活好半天。 浅灵嗅到一股浓烈的带下血的味道,想到这年轻女子才有一月身孕,不免心惊。 朝露终于收拾好,姜云如羸弱无比地被扶靠在软枕上,伸出一只手让浅灵诊脉。 浅灵一诊,便惊了一跳。 “姑娘你……”浅灵嗫嚅了一下,轻声道,“小产了。” 姜云如脸色越发惨白,整个人像没了骨头一样瘫在朝露身上。 朝露替她道:“我们姑娘什么也没做,只喝了你送来的药,别的什么都没有,为何会小产?是不是你的药有问题?” 这么年轻的姑娘便遇到这种事,浅灵能理解人家的难以承受,并未生怒。 她解释道:“正因为姑娘身怀有孕,我开的药方剔除了所有寒凉之物,药性温和,不会对胎儿有害。另外,姑娘流产胎儿的缘故,不在内疾,而在外伤。冒昧一问,姑娘适才可是行过了房事?” “我……我不知道不能……” 姜云如苍白的脸又猛地涨红,似乎觉得难堪,伏在朝露怀中哭泣。 朝露搂着自家主子,瞪着眼骂道:“我家主子都这么难过了,你竟还出言羞辱她挖苦她,你还是人吗?而且,我们姑娘又没生养过,怎知有孕不可同房?你明明是大夫,却不提醒我们这一点,这不是害人吗?王爷知道了,定要你给小王爷偿命!” 浅灵一噎,深觉自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与其在这里多费唇舌,她不如找个讲理的来说话。 “好。”浅灵站起来,“我自去找成王解释去。” “别去!” 刚刚还虚弱无比的姜云如猛地一声惊叫,把浅灵都吓了一跳。 姜云如心扑通扑通跳,手脚都是软的。 这姑娘样貌并不输自己,万一王爷移情,一颗心都转到她身上去,自己该怎么办? 姜云如心觉凄苦,为何自己总是要被为难呢? 她虚弱地说道:“姑娘,我这丫鬟也是关心我,才口不择言的,她并非有意针对姑娘,姑娘要怪,就怪我好了。” 浅灵听她声弱气虚,一句一喘,就似那美观精致的琉璃人,一碰就碎,有些不忍心,又有些奇怪。 单从脉象看,姜云如的确有些弱症,但也不至如此,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弱在心中? 浅灵顿了一顿,扶了一把姜云如。 “没计较。你躺好,我施一回针,为你排出淤血,强健胞宫。” 姜云如睁着湿漉漉的眼望着她:“我以后还能有孕么?” 浅灵耐心道:“姑娘月份尚浅,流之虽可惜,但姑娘年轻,恢复快,多加补养,不会妨碍往后生育的。只记得今后房事上,不可过于猛烈。” 姜云如脸上浮起红晕,腼腆地抿着嘴。 自从四面荷风亭那第一回之后,成王对她的身子便越发痴迷,像怎么吃都吃不够一样,变着花样来,就图个畅快淋漓,她想阻止也阻止不了那野兽似的男人。 浅灵给她灸了一回,留下一罐子药泥,叮嘱朝露把药泥微微热过之后敷在姜云如腹部,再缠上布条。 “月份虽小,但小产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姑娘得当月子来坐,多休息,防风保暖,这一个月里,不可再行房事。” “多谢你。”姜云如虚弱地露出一丝笑,又蹙着眉道,“姑娘,有一件事,求你一定答应我。” “什么事?” “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有身孕之事,哪怕是王爷,拜托了。” 她握住浅灵的手,既可怜又诚恳地哀求道。 浅灵有过一丝疑问,但毕竟不关己身,何况是她的身体,她的腹中之事,她当有自主的权利。 “我当守口如瓶,我来,只是来看姑娘的月信有无不妥而已。” 姜云如眼底漾起感激的泪光。 “多谢!” 浅灵摇摇头,告辞,刚回到营帐,手就被人拽住了。 浅灵愠怒:“下次再随便动我,我废你一条胳膊。” “抱歉。”卫晏洵松开手,无比正经道,“我只是怕你被为难。” “没人会为难我。” “是吗?”他问到重点,“那帐中的贵人,究竟有什么事?” 浅灵道:“女儿家的事,你还要问吗?” “果真没有大事?” 浅灵一顿:“我本以为你只关心成王,那帐中的女子对你的事也有牵系吗?” “有一点。”卫晏洵虚虚实实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浅灵不解他心中所想,也不欲探究,只道:“她没有大事,身子休养一段时间便会安然无恙。” 卫晏洵看出她不愿透露太多,便点头:“好,我明白了。” 他离开浅灵的营帐,转头便暗中关注着成王那边的动静,但除了知道成王一连数日没有与姜云如同房,心里便是一松。 看来真的只是来了信期,并没有旁的不妥。 他如今举步维艰,步步都走在悬崖吊索之上,实无旁的心力顾及更多,只要云如无事,他便满足了。 胸口的伤已经长合了,内里的痒意还在暗暗滋生。 自受伤到现在,他都没有去练过功,虽然右胸膛有伤要防止再度撕裂,但他可以去练练自己的左手枪法。 他提了长枪便去了小树林,不料,朝思暮想、同处一片营地却不能见到的那个人儿,他竟在这儿见到了。 姜云如被朝露扶着,慢慢行走。 夜里还有些凉,她身上裹着一件雪狐披风,揣着手笼,小脸玉白,宛如坠落凡间懵懵懂懂的仙子。 朝露时时注意着披风的严丝合缝,不让一丝风透入,口中道:“小姐,风凉,您冷不冷?” “有一点。”姜云如轻声道,“但能出来透透气,我心里好受多了,营中都是男子,我实在待不惯。” “那不行,小姐,奴婢扶您回去吧,您如今可受不得一点冷。” “哪就那么严重了,我今日真是好多了,也问过了那个女大夫,她说衣服穿暖和,出来走一走无碍的。” “奴婢也是担心,毕竟是小产,姑娘还是不可忽视,要爱惜身体才对啊。” 朝露说得极其小声,然而夜晚寂静,地势空旷,卫晏洵又是耳聪目明之人,说得再轻的每一个字,他都听个正着。 小产! 云如不是什么月信,是小产! 卫晏洵恨不得徒手把成王给活活撕碎了。 许以侧位,未婚染指,令她小产。 他珍之爱之,恨不得把飞上青天揽繁星捞明月,把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都捧到她跟前的人,成王竟敢如此作贱她! 卫晏洵怒上心头,又对姜云如心疼不已。 朝露道:“王爷固然血气方刚,但疼宠也得有个限度,姑娘以后可一定要让王爷温柔些。” 姜云如半低着头,卫晏洵看不见她作何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似远似近: “他是王爷,我如何能教他做事?” “可姑娘伤着了,还瞒着他呢。”朝露似乎有些抱不平,“姑娘,你为何要瞒着王爷小产一事?” 姜云如闪着眼睫。 王妃本就对她有敌意,若知道她小产过,将来以她不能孕育为借口阻拦她进府,她该如何是好? 但她不想说出来让朝露跟着担心,便道:“王爷日理万机,我不能给他添烦忧,你记住,不许说出去。” “姑娘,王爷在那上面,是不是很凶猛?” “蹄子,别胡说。” 姜云如害羞地斥了一句,半晌又低声道:“他说,他忍不住。” 朝露嘿嘿取笑了两声:“姑娘这么美的身段,这么美的容貌,谁能忍得住?换作成王妃,他肯定不是这样子,不然成王妃也不至于至今没有怀上孩子。王爷要是能把用在姑娘身上的劲,用在王妃身上,指不定现在早就好些个孩子了。说到底,王爷只喜欢姑娘一人。” 姜云如低头,一截细白的颈子弯垂而下,羞涩不已。 “若非他情深意重令我心折,我也不敢高攀皇家男儿。”她的肩微微塌下来,“我原来只想嫁个普通人家,过清简日子而已的。” “姑娘若嫁得普通了,更会被大房二房欺负死了。”朝露道,“姑娘花容月貌,京城第一,合该嫁最高的门第,那样就没人敢欺负姑娘了。” 姜云如轻轻一叹:“命运所向,我也只能接受。” 两人且说且走远,不多时朝露便催促着她回营了。 卫晏洵从树上跳下来,举起拳头,又无力地砸在黑木上。 最后他挑起长枪,在林中咻咻挥舞,不顾左手右手,更不顾有伤无伤,直把半片林木都击倒,方收势回营。 “将军,你回来了。” 崔湃拿出一封信,“护军来信。” 卫晏洵抽出信,一目十行看完。 “我知道了,我去寻成王。” 他才走到成王帐前,便听见里面成王道:“……快十日了,你身子干净了吧?我们今晚……” “不……” 姜云如才吐出一个音,就被堵住了嘴,在成王的爱抚下发出声声弱吟。 第123章 梨花 卫晏洵一口气又顶上来。 她才小产,如何能…… 他立即转身,径直找了浅灵。 “你怎么来了?” “帮我个忙。” 也不等浅灵答不答应,他就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对上浅灵疑惑的目光,卫晏洵催促道:“拜托了。” 浅灵无法,只得去做。 这厢姜云如不期成王又兽性大发,只能半推半就随他上了榻,正当被抚弄得意识昏昏,成王要动真格的时候,朝露在帐外忽然说话了: “王爷,营中大夫送汤药来,让姑娘务必要饮下,静养几日。” 成王猛然停下,低声问:“还没好?” 姜云如娇怯地看着他:“我……我觉得好多了,许是大夫觉得我月信不准,才又开了一副。” 成王想了想:“罢了,今日且放过你。” 他从姜云如身上起来,姜云如亦慢慢起身,沉默着从朝露手上接过药,看了朝露一眼。 朝露看成王走了,便道:“还是那个女子送来的,说看到小姐出去走动,特意送了一碗暖宫的,让小姐喝完好生歇息,过了这阵子就会恢复如初。小姐放心喝,奴婢验过了,没有毒,都是没有害处的药材。” 姜云如露出微笑:“难为你有心。” 她喝了一口,蹙起双眉,觉得苦涩难咽,一度不想喝,最后还是在朝露的劝说下,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了,用了小半个时辰。 她受尽万千宠爱,而浅灵却是越来越看不懂卫晏洵的意图了,半夜把她揪起来熬药,然后第二日他的亲卫却给她送来一枝冰清玉洁的梨花。 “将军路过洛西河谷的时候瞧见梨花林子开得正好,怕姑娘无聊,就折了一枝,叫小的特意给姑娘送来的。瞧,这花儿跟姑娘多配!” 亲卫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说话时满脸飞红霞,几乎把后脑勺挠秃。 浅灵接过花枝,依旧有莫名其妙之感。 他们两人之间,无论是未婚夫妻,还是义兄义妹,都是并不牢固的名头,虽然比最开始磨合得好了一些,但依然时不时互相磕两下。 卫晏洵送裘衣、送浆果等一切当吃当用的东西,浅灵都不觉奇怪,但他现在却送花枝? 她跟他是送这种东西的关系么? 浅灵满心的疑惑,最后只能当成卫晏洵故意做戏给人看来理解,执着花枝,想放回自己营帐中。 “啊,梨花!” 轻轻一声娇啼,像早春的黄莺儿一样,悦人耳廓,浅灵举目看去,果然是成王帐中那位又美又娇的佳人。 她似乎极爱花儿,情不自禁地走过来,纤纤玉指轻抚花叶,含着水儿的美眸泛着明亮的光点。 “好美的花儿,姑娘,可能告诉我这是哪儿摘的?” 浅灵道:“洛西河谷。” “河谷?花儿多吗?” 浅灵回忆着刚刚亲卫的话:“多,你若喜欢,这枝给你。” “我怎可夺人所爱?” 姜云如咬唇一笑,然后对朝露道:“你去打听打听洛西河谷在何处,我们一起去赏花。” “是。” 朝露很快打听到洛西河谷离营地不远,正适合姜云如去散心,于是让兵卫开了路,护送她去河谷。 洛西河谷是边关少有的山清水秀之地,谷中绿水潺潺,凉风湿润,岸边长着大片的梨花树,清芬无限。 姜云如迷醉其中,时不时弯下花枝在鼻下轻嗅,又指使着朝露去拿竹篮剪子,准备带几枝回去。 朝露去了,她自己慢慢走了几步,忽而踩到一片光滑的卵石,就要往河中跌去。 未等她惊呼出声,便有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玉臂,轻轻一拉一抱一提,她就回到了河堤柔软的草地上。 姜云如吓得捂着心口,目光投去,却见眼前是一个年轻俊朗、眉目深邃的青年将领。 她先是一愣,随即慢慢睁大了眼。 “你是……”她轻声问道,“你是在宝福寺下,救过我的少侠。” 青年之英挺俊美,远比成王更甚,乃她今生仅见,加上那恍若天降神兵一样的飒飒英姿,实令人见一眼便无法忘怀。 姜云如永远记得他离去之间,对自己展露的那个温柔至极的微笑,充满爱恋之意的微笑,仿佛春回大地,能暖化千丈寒冰的微笑。 但此时此刻,这冬日暖阳般的青年却没有笑。 他只是定定看了她一眼,便收回手,语气淡淡道:“河岸不平,夫人金贵,还是别涉足这里的好。” 他没回应她的话,反而极其冷淡地说了这一句,还喊她“夫人”。 别人的夫人是正妻,但王爷的夫人,可不就是妾室? 她敏感地从这一声称呼里感到了嘲弄之意,又从青年不复当时温柔笑意的冷峻表情中,感到了本属于她的爱恋情意流失了,内心有一股苦涩的难过失落涌出,眼泪也开始打起转儿来。 卫晏洵心内一惊,隐隐泛疼。 他在意她,想念她,可真正见到了她的本人的时候,又忍不住怀恨在心,出言讽刺她一句“夫人”,不料竟让她难过流泪了。 “我……” 他暗自懊悔,想挽回一句,却不知该说什么。 引她出来,只是想正大光明看一看她气色如何,身子是否康健。可到底劳燕分飞,相思已然隔世,再相见也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莫哭……”卫晏洵转过身,努力使自己平静,“河边水寒,姑娘莫要靠近。” 语罢,他举足欲走,姜云如却突然低泣出声。 “将军可是觉得,我随军而来,叫人轻贱?” 卫晏洵顿住脚步,道:“并没有。” 她那样的出身,注定如浮萍,对于权贵的决定着实是无能为力的。 前世她遇到的是他,他能处处为她托举、撑腰、做脸,让她从怀璧其罪的小官之女,成为人人争相讨好敬重、赞不绝口的准定王妃、定王妃。 为了她能不受诟病地坐稳定王妃之位,哪怕再喜欢她,卫晏洵也顾及她的名节,成亲之前,一直都发乎情止乎礼,不曾有半点轻慢。 但失去了自己的保护,云如的处境肯定是举步维艰。 今世的卫晏琛,只图自己满意畅快,从不为云如考虑。 错的是卫晏琛,不是她。 “我不愿意的,但没有法子,我也不想如此,你、你不要误会我……” 她啜泣起来,叫人可怜。 卫晏洵心暗暗地疼:“我知道。” …… 却说成王巡视过镇防之后,回营而来,想再去寻姜云如亲热亲热,帐中却不见她踪影。 他左右看了看,才要问手下,便见一抹水青色的纤细身影飘曳而过,寻过去看时,只见伊人长发如瀑,姿态婀娜,不见容颜,却令人自然而然地在心中浮现起柔美的仕女图,抑或是写意的水墨花枝。 成王心怦怦跳,心想从没见过云如作此打扮过,心下欢喜,二话不说上前就抱。 浅灵本能抬起手,一拳猛砸在背后人的鼻梁上。 第124章 不是重生者 “啊!” 浅灵本不知这一脸痛色的男子是谁,但看到众人着急忙慌跑过来关切,口称王爷,她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怎么回事?” 洛重河亦闻声而来,见成王捂着脸被人扶着吓了一跳,然而转到另一边,却对上了浅灵无辜的眼神。 成王似乎也知道丢人,手放下来,佯作无事地对洛重河道:“一场误会。” 他挪开目光,正眼去看打他的是何方神圣,却叫浅灵狠狠惊艳了一把,不由上看下看,来回打量。 洛重河借问候之便,不着痕迹地把浅灵挡在身后,致歉道:“王爷,此事是末将之错,这位是魁济茶行的岳东家,亦是齐天麟的未婚妻,末将留她在此,本是想让军中大夫习得针法,没成想冲撞了王爷。” “岳东家?” 成王越发愕然,甚至人前也忘记了做戏,直直地盯看浅灵,心头震撼不已。 如果岳氏的东家是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那老六之前到底在清高些什么? 竟然连让杜文灏去染指的昏招都使出来了! 成王按下惊诧,重新把那君子的做派捡拾起来,含笑道:“原来是岳姑娘,本王听过你,幸会了。刚刚只是误会,本王认错了人,还望岳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他才说完,两管鼻血就流了下来,一帮子人连忙扶着成王进帐躺着去了,留下了浅灵和洛重河两人。 洛重河长长吐出一息,对浅灵道:“是我想得不周全,该让你且去双月村避避的。” 他们这些在外的文臣武将不知京中事,只听说过成王才干出众,大有可为,私德亦无可指摘,更非那沉迷酒色的轻狂人。 其他是真是假洛重河不知道,独成王好不好色这一点,只看他赴边收复九州还带着个扮男装的女子,就可见一斑。 洛重河一来器重卫晏洵,不想他被挖了墙角,二来对浅灵印象也很不错。 他这半生里见过的女子不多,义母是他唯一既崇拜又感恩的,而岳浅灵虽性情与义母不同,但骨子里那种不驯的野性却是一样的。 洛重河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女子被权贵胁迫,便道:“待天麟回来,让他送你去双月村,待九州的细作都肃清了,你再离开。” “好。” 卫晏洵回来后,听亲卫支支吾吾,委婉地提了一嘴,立刻去找了浅灵。 “你还好吗?” 浅灵抬起头,略略打量了他几眼,尽管此时正是军营起灶做饭的时候,但她灵敏的嗅觉,还是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含着水汽的梨花清香。 “你在看什么?”卫晏洵微微皱眉,问道,“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浅灵道,“我也不是木头人,可以随意欺负。” 卫晏洵道:“事不宜迟,我这就送你回双月村。” 浅灵摇头:“不必,我能自己回去。” 卫晏洵提醒道:“你我现在‘关系匪浅’,我让你自己走,别人看了会怎么想。” 他这一次表现得强硬,雷厉风行地把浅灵送回双月村,回来时便被成王邀请到了大帐中。 比起前几日还有些面上仁和,实则难掩高姿态的做派,今日的成王笑容平和,看他进来,便请他坐下。 “齐将军,你的伤可好了?” 卫晏洵没有露出别的情绪,脊背挺直,垂眸道:“谢王爷关怀,已经好了。” “你是为国征战的大将,本王听洛护军说了,如今大靖武将,属你最有将才,你这样的人才,本王当爱惜才是。” 成王拍了拍手,纱帐撩起,姜云如已做回了女儿装扮,一身飘逸流彩的大袖交嵛裙,描眉敷粉,樱唇点朱,一头青丝也绾作了飞仙髻。 卫晏洵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 姜云如双手捧着一个漆案,纤纤细步,裙摆轻轻摇曳而来,把漆案放在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几子上。 “齐将军,”成王指着漆案上的东西,“此为太医院研制的上好良药,内服疗疾,外敷治伤,双管齐下,奇效非凡。本是父皇赐予本王的,本王将它赏赐于你,你可莫要辜负了本王的一片心意啊。” 一个花纹繁复的彩釉瓷盒放在眼前,卫晏洵很熟悉它,这是极为稀罕珍贵的御药。每年太医院也做不了两盒。但他每每征战回京,仅有的那几盒都会被祯和帝赐到他府中,从无例外。 他抬起眼,看到成王朝姜云如伸手:“云儿来。” 姜云如把手放入,他便一拉,便把姜云如拉到了身边。‘ 姜云如半倚着他跪坐着,有些羞涩地垂着头。 成王道:“齐将军,早上本王一时看错了眼,不小心把岳姑娘看作了本王的云儿,并非有意唐突她,你可别放在心上。将来你们成亲,本王是要准备一份大礼的。” 卫晏洵总算明白成王为何让云如在他跟前作盛装之容、姬妾之态。 他在向自己解释,他有不输浅灵的美人,对浅灵的冒犯是无心的。 他在拉拢自己。 至于为什么拉拢,原因很显然。 他是新秀战将,在西北边疆一带他为朝廷所倚仗,前途无量,待日后回京复命,加官进爵绝对不会少;而“他的未婚妻”坐拥钱财无数,还是被祯和帝金口玉言认定为有风骨的名商。 之前浅灵只是一个人,三王六王都为争取她的财力而各显神通,遑论一个大财主带上一名所向披靡的战将,把他们二人拉入自己阵营,是成王最万无一失的选择。 所以堂堂成王殿下,才会对他释放出如此讨好之意,向他解释过失。 这么一来,成王就不是那个左右了今生变数的重生者了。 成王不是,而昏招百出的宣王也不像是,看来重生者藏在了更深的地方,暗暗窥视着一切。 成王和宣王,不过是他放出来乱斗的两条狗罢了。 卫晏洵心思千转,面上释然一笑:“多谢王爷恩赏,末将敬您一杯。” 他举杯饮下,烈酒入喉,他猛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捂着右胸口的伤处,适才喝下去的酒竟被他全部咳了出来。 姜云如喊道:“来人!” 朝露连忙进来,执了手巾帮卫晏洵擦衣服。 卫晏洵看了朝露一眼,等她默默收拾了水渍退下,心里便有了数。 这个婢女,是重生者放在云如身边的。 重生者已经怀疑到他了。 第125章 探问 浅灵回到双月村,收到一沓信件。 渭州的来报,迁坟之事找人算好了时辰,一应事宜也已经备妥,只等她到来,便可起坟; 扬州的来报,如她吩咐的那样,赵九爷名下的产业已经被搞垮得七七八八,商会头子也易了主,赵家的人气急败坏地四处找仇人,愣是没怀疑到魁济的头上。 再是永章的来报,宣王和杜家被连弹数遭,宣王还好,杜家老爷已罢官免职,理由是家里的小儿子在外对朝中一品大员不修口德,圣上觉得杜家家风不正,教子无方,让杜家老爷回去把孩子教好了再出来。 任谁都看出来,斥责杜家家风为假,敲打宣王为真,只不过有些人还不知道宣王做了什么好事。 最后是派去黄州、濠州找人的,把名叫“岳毅”的民夫半张籍册都记了下来,却是没有一个能对得上。 浅灵给信件一一做了回复,忽听到村口一阵惊呼声潮,阿东好奇跑出去看,回来就道:“姑娘!原来是成王身边那位漂亮小姐过来了!” 浅灵一个愣神的工夫,崔澎已带着姜云如主仆过来了。 他道:“岳姑娘,昨夜军中发现了赤突人的行迹,将军意料他们将有所行动,军中已经戒备起来,成王殿下为了姜小姐安全,让我送姜小姐到这里,岳姑娘,可否拜托你看顾一下姜小姐?” 浅灵始知姜云如姓氏,没有把话说满:“我也是初来乍到,不敢担保周全,力所能及之处,我会照应。” 崔澎笑道:“再好不过了,多谢岳姑娘——姜小姐,我先退了。” 姜云如屈膝行礼:“多谢将军。” 崔澎带人一走,瓦房中只剩下她们两对主仆,三个女孩儿安安静静,只有阿东在傻笑。 浅灵不动声色把一张废纸揉成小团,弹到阿东头上,把他砸走,然后道:“姜小姐请随意,西村头有梨花可赏,门前也有湖,湖边滑脚,莫要靠太近。” 姜云如点头,双手有些拘谨绞在一处,低垂的眸子余光悄悄地偷看浅灵。 她才知道,原来这是齐将军的未婚妻。 之前她忧愁自己的身体,没心思在浅灵身上多留意,现在知道了这一层,不免细细看起来,惊觉对方美得出奇。 有这样的未婚妻,齐将军为什么还会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用那样的笑对自己呢? 姜云如脸蛋泛起薄红。 这个秘密,她连贴身婢女都不敢透露,只敢藏在自己心中,午夜梦回的时候,间或想起宝福寺下那个为她制住惊马的少侠。那种温柔与侠气,是有别于成王霸道的令人动容。 “朝露,”姜云如柔声道,“我好似丢了一只耳环,你去马车里,帮我找找。” “欸。” 朝露看了一眼浅灵,听吩咐出去了。 姜云如捏着手帕,语气温软地问道:“才知道岳姑娘与齐将军姻缘已定,齐将军年少有为,我该恭喜岳姑娘得了这样好的归宿。” 那所谓的婚约,要不是别人提起,浅灵自己都经常忘记。 但姜小姐实在夸早了,齐天麟剑之所指,正是她的丈夫。 她不欲掺和进齐天麟的恩怨之中,客气地说场面话:“多谢姜小姐。” “岳姑娘和齐将军的婚事是长辈定下的吗?” “是。” 姜云如笑意温柔:“姑娘才貌过人,齐将军定然欢喜这门婚事。姑娘也对齐将军情深意重吧,否则也不会追随齐将军到这里来。” 浅灵略觉无奈,她不爱跟人讲私事,但这位姜小姐似乎喜欢探问儿女私情。 也不是不能理解,做官家小姐的,不似平民女子俗务缠身,姜小姐生活无忧,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婚姻大事成了妙龄少女最烦忧也最记挂的事。 但她实无真情实感可供姜小姐挖掘的。 “姜小姐说笑了。” 姜云如见她有些冷淡,不好接近,便息了声,从屋中退了出来。 “小姐,您怎么出来了?屋里暖和。” 朝露正好回来,不由开口问。 “我没事。”姜云如嗫嚅了一下,扭头看了屋里一眼,“这位岳姑娘,好似……不太近人情。” 朝露也跟着看了一眼,道:“小姐也这么觉得么?奴婢无意看到了一两眼,她与齐将军之间,都是齐将军上赶着贴她的冷脸子呢。” “真的?” “千真万确,齐将军明明还伤着,按说她该去照顾,但奴婢却一次也未见她主动去找过齐将军,反倒是齐将军总往她身边跑呢。” 姜云如不由一叹:“齐将军赤子重情,她这样做,只会把他推远吧。” 主仆俩说着话,迎面遇上一个抱着头帕的妇人。 宛娘看见她们眼睛一亮,热情地寒暄了两句,然后拐进了屋子去找浅灵。 “岳姑娘,我儿来信了,你得空不?帮我念一念。” 浅灵接过信,问道:“他不在军中?” “九州失地一收复,他就调那儿守城去了,好久没回了。” 像大多数游子的信件一样,宛娘的儿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报了声平安,再添一句娘给的酱菜吃完了。 本是例行的问候,但宛娘却心疼极了。 “我就知道不够吃,既然他不能回,我明儿就去给他送酱菜去!” 浅灵道:“岂不是太远?” “不会不会,我找个牛车拉我一程就到了。” 这里穷乡僻野的,九州又是多年不与靖地通人烟,谈何容易。浅灵思索了会儿,道:“我叫我车夫载你过去吧。” 宛娘惊喜道:“真的吗?可真是太感谢了!” 她原地蹦了两下,能去见儿子的欢喜稍稍压下后,八卦的本性又抬了头。 她冲屋外挤了挤眼:“岳姑娘,那位姑娘又是谁家的女眷?我们这儿是何德何能,来的女娃子一个个都那么漂亮!” 浅灵道:“娘子好奇,自己问就是了。” “说得对说得对,岳姑娘可不是跟我一样的大嘴巴。”宛娘笑嘻嘻道,“虽然都漂亮,但岳姑娘是我的老乡,还是跟岳姑娘聊得来!今儿听说齐将军跟王爷一起,去了最西边那个州城,我顺便去打听他将军的消息,回来告诉姑娘!” 宛娘等不及去见儿子,拎了两大罐酱菜便上了马车。 如此过了一日,这天晚上,山村月光如水,鸟鸣清越,正是凉风习习好睡时,浅灵却突然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谁?” 第126章 人质 “谁?” 浅灵才要出手反制,那人却紧张地开口了:“岳姑娘,是我!” “宛娘子?” 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浅灵看见她脸上发汗,浑身都在抖。 “快躲起来,岳姑娘!”宛娘道,“有一队秘密的人马,要来捉你和姜小姐了!” “什么人马?” 宛娘把她拉起来,又去隔壁叫醒了姜云如主仆。 “……路陡,马车半路掀了,我在山坡底下,正巧看见了一拨人接头。我听到他们说成王遇袭,现在生死不明,西边九城乱了,那些反贼要趁机抓你们二位,要挟齐将军!” 姜云如猛地捂住了嘴,眼冒出了泪花。 “王爷受伤了!他伤得重不重?有没有危险?” “我不知道……快些躲起来,那些人马上就来了!两军交战,女儿家是万万不能落入敌人之手的!” 话音刚落,村口的方向已经传来马嘶人吼的嘈杂,她们俱是一惊,宛娘赶忙拉着她们往村屋之后狂奔。 姜云如步履凌乱,越跑越慢。 “慢……慢些,我身子不适……支撑不住……” “姑娘不能慢,他们来了!” 远处响起人声惨叫,山村空阔,那骇人的叫喊像来自酷刑炼狱,环绕盘旋着耳廓,毛骨悚然。 姜云如腿一软,跌倒在土路上,又是害怕又是叫苦。 浅灵拉了她一把,扭头见宛娘停住了脚步,她直愣愣地看着远处,满面悲戚与惊痛。 “那是我儿的声音……” 她浑身颤抖,开始往回跑。 “岳姑娘,山窖就在前面不远,你们快进去躲起来,我要回去看看!” 浅灵试图阻拦:“宛娘子,你过去了不过也是人质。” 宛娘涕泗横流:“可我只有我的孩子了,他要是不在,我活着也没有意思,我要过去看他……岳姑娘放心,我不会把你们供出来的……” 她不管不顾往村口跑,浅灵喊她不住,一边又被姜云如挂在身上,无可奈何之下,先行拉着姜云如躲进了山窖。 村口处,几簇烈焰点燃,一群蒙面人骑着壮硕的黑马,手持大刀,杀气逼人,马每抽动一声粗重的响鼻,都像在人的心头狠狠抽了一鞭。 村民多为战场上退下的伤兵,身有残疾,即便知道危险也跑不动逃不掉,这会儿都被驱赶到一起,看着黑衣人居高临下,把长刀架在了三个五花大绑的士兵肩上。 这三人大家都认识,都是村里出去的后生,其中一个,就是宛娘的宝贝儿子。 长刀晃了晃,在几个脑瓜上比划了几下,村民们心吊到嗓子眼儿处,心惊胆颤。 “说,齐天麟的未婚妻岳浅灵在哪里?成王爷带出来的姜小姐又在哪里?把人交出来,否则,他们几个,就没好活了。” 这些人很清楚这个村子的底细,知道这些从军过的村民多是忠心耿耿的硬骨头,即便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眼睛也不会眨一下,所以才抓了几个年轻后生来当人质。 “你们要是不说,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他们的眼睛是怎么被挖出来,鼻子是怎么被割下来,脑袋又是怎么被砍下来的吧。要试试看么?嗯?” 巴掌宽的刀口,已经抵在了宛娘儿子的眼睛底下,他咬着牙,愣是一声不吭。 这些村民都是看着宛娘儿子等人长大的,还跟宛娘相公当过战友,说是他的亲叔伯也不为过,哪里忍心看他被敌人折磨? 可是,他们又如何做得出把年轻姑娘送到敌人手里这种畜生才敢做的事? 大家进退两难,黑衣人又把刀往深里抵了一分。 “不要!” 宛娘哭喊着跑过去,跪了下去,求道:“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他什么也不知道啊……你们要找的两个姑娘,已经跑了!” “跑了?” “是跑了!”宛娘一边哭一边磕头,“她们今日下午就跑了,往东跑的……两个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应该走不远,大人们可以去追,只求你们放了我的孩儿……” “果真?” 黑衣人满是怀疑,但宛娘斩钉截铁:“是真的!不信大人们可以去看,她们的马车都不在了!” 为首的黑衣人摆摆手叫人去看,手下去而复返,禀报道:“确实没有马车,马厩也有新的车辙印。” 黑衣人听完,目光沉沉地扫视着村里的一切。而宛娘心扑通扑通地跳,隐约有一颗石头落了地。 “报!西屋里发现了这个!” 一个黑衣人跑过来,把一片柔软的紫色纱巾递了上去,即便没摸出那物什的柔软细密非凡品,明眼也看得出那是属于年轻姑娘的东西。 “屋中被褥是翻开的,还有余温,人刚走不久。” 黑衣人震怒,一脚踹翻了宛娘。 “贱妇!竟敢蒙骗我!” “娘!” 宛娘儿子见状,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了绳索,夺过了兵器,愤怒道:“我与你们拼了!” 宛娘惊呼:“民子不要!” 有那气性烈的村民,也跟着不要命地往前扑,与黑衣人混站起来。 但一方披坚执锐,一方赤手空拳,还缺手断脚的,想也知道结果会如何。 浅灵越看越心惊,猛然爬起来。 阿东惊呼:“姑娘,你要去干什么?” 三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浅灵道:“我去把人引开,你们在这躲好。” 阿东一半脸哭一半脸笑:“姑娘,怎、怎、怎么说……我是男子汉,该让我去才是!” 浅灵摇摇头:“你太笨了,留在这儿别动。” 姜云如咬着唇儿,十分不安:“会有危险的!” 浅灵的脸没入黑暗:“但他们没有理由为我们丧命。” 他们保护她的唯一理由或许是,她是齐天麟的未婚妻。 但她不是。 话落,她顺着山路跑了下去,转眼便淹没在夜色之中。 第127章 营救 哪怕村民奋起与之缠斗,一度微弱地压制过,但很快又被暴怒的黑衣人强势镇压,狠辣又决绝地反杀了几人。 “人在哪里?说不说?” 宛娘儿子胸口被踩住,恶徒狠了劲往下使力,肋骨处发出断裂的脆响,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 宛娘大恸,扑过去抱住那人的腿,不停扑打:“你放开他!你放开他!” 黑衣人无动于衷,反把刀倒竖,刀尖向下,举了起来。 “不招的话,老子先取他一条胳膊!” 宛娘惊恐地睁大了眼:“不要!” 说时迟那时快,刀落下的瞬间,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破空声,迅疾而猛烈。 利器入肉,黑衣人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起,飞了出去,随之而来的是地面震动。一匹枣红的马正以疾风之势,飞快地冲过来。 黑衣人清楚地看到马上有人,还是年轻女子,便试图将其拦下。 但马上那人一心突围逃离,不顾行动不便的村民们在跟前,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猛一纵马,四蹄大张,在村民惊心动魄的万状中做了一个大跨越,从他们脑袋上一跃而过,然后不管不顾往外冲。 更不知使了什么阴招击倒几个围猎她的人,撕开一个豁口,然后狠绝利落地冲出了木栅。 黑衣人首领见状,挥手招呼:“给我追!” 说罢,数十骑黑马涌泄而出,紧追不舍。 浅灵丝毫不敢松懈,拼命往前狂奔,意在尽量将冲突之地引离双月村更远。 尽管她刻意练习过马术,然而村中豢养的马匹主要为行动不便者的代步之用,哪里比得上对方专用于行动的骏马? 她很快被追上,其中一人翻身跃到她的马背上,试图将她制住。 浅灵斜身避开,同时从衣下抖出一块长而扁的方木,原是一对互为鞘壳的鸳鸯直刃刀,她从中分开,当下把其中一柄刺到身后那人身上。 那人痛呼从马上滚落,将马蹄绊了一下,马上颠簸,正是这片刻的滞慢,无数黑骑已经如群狼齐至,将她团团围在中间,拦住了去路。 头子从部下手中接过火把,伸前照亮了浅灵的脸,道:“是了,这个不会错,拿下她。” 当即有人伸腿踹在枣红马上,马嘶鸣着翘起了前蹄。浅灵从马背上摔下来,滚了两滚,便有两口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三两下就把她绑缚扎实了。 黑衣人头子翻下马,脚踩在她的鸳鸯刀上,往旁一踢,直刃只在夜色里掠过一道锋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走过来,掐住了浅灵的脸,问道:“你姓姜?还是姓岳?另一个在哪里?” 浅灵抿嘴不语,他威胁道:“要我把村中人都屠尽才肯说吗?” “头儿,”有人道,“这女子只顾自己逃命,把那些贱民都丢下了,拿他们威胁有用么?” 那头子似乎觉得有理,便拔出了一把尖刀,贴在了浅灵脸上。 “小美人儿,你要是不说,你这漂亮的脸蛋儿可就要花了。” “她……”浅灵喘息道,“她已从山后小道,跑了。” “跑了?” 黑衣人头子眼睛微眯,吩咐道:“留一半的人去找,其他人跟我一起,先把这小妞带回去复命!” 那头又有人纵马而来,马上横趴着一人,长发倒垂。 “头儿!人找到了!” 说罢,那人手一掀,一个女子摔了下来,鬓发凌乱,缩着手,芙蓉面上满是惊慌。 浅灵定睛一看,正是姜小姐。 双月村的人们依山而居,两面都是山,不说山多高多大,但黑夜搜山总是难的,只要躲得严实完全可以拖到定北军发现异常并来救援。 可她是怎么被发现的? “哪儿找到的?” “这娘儿们躲在村屋后的山窖里,被虫蛇吓出了叫声,属下在搜查的时候,正好听见,一逮一个着。” 黑衣人闻言生怒,反身一脚踹在浅灵腹上。 “贱人!敢愚弄我!” 那一脚狠极,浅灵被踹吐了血,倒在地上,却是爬也爬不起来了。 浅灵吃痛,被那头子拽着绳头拎起,放在自己的马背上,然后听他道:“把那个也绑起带上,回程!” 他们冒着夜色疾驰了一个时辰,探子快马而来禀报:“头儿!定北军在追击,就在十里之外,再过不久就要追上我们了!” 黑衣人头子虚着虎目,下命令道:“兵分两路,你们带那个娘们往北走!其他人跟着我往西走!” 话音刚落,那森森丛木中忽然跳出一个黑袍神将,扬舞长枪,直向贼王劈砍而下,那狠劲与速度,中招者只怕要从头顶开始,整个人被裂作两半。 黑衣人惊恐大叫,从马背上摔落,连带着马也一惊,浅灵被颠了几下,也掉下来。 腹腔与肋骨疼得叫人眼底冒泪,在周围马蹄乱踩、兵刃相接的慌乱之中,浅灵努力仰起头,睁大眼去辨别来者,却见那被黑影群围、以一敌众的矫健身影是那么熟悉,一个照面而来,竟是卫晏洵。 姜云如也认出了他,哭喊道:“齐将军救命!” 卫晏洵身体一顿,长枪舞得更快。 但这一拨黑衣人与之前小树林那一群似乎不可相提并论,他们有战术,团结协作,一半人与之真刀真枪过招,一半人在阵外架起了弩箭,瞅准了空隙,一阵飞箭,把卫晏洵的马匹射成了箭垛。 马身轰然倒下,黑衣人们逼得更紧,那头子喊道:“把两个女子带上先撤!” 姜云如惊叫声响起,另有一个黑衣人策着马跑来,向浅灵伸出了手。与此同时卫晏洵从群攻之下破围而出,把眼前的黑衣人一脚踹飞,夺了他的马。 救星已在跟前,浅灵勉力扶着树干站起,想配合他的援救。 然而她刚抬起脸,一阵疾风从耳畔刮过,刮得她脸疼。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而卫晏洵已经跑出了三个马身,像没看到她一样,直奔另一头而去。 身影飞扬,他像矫健有力的鹞子扎身而下,从另一个人堆里,捞出了一个柔弱纤细的身影,然后翻转身姿,落回自己的马背上。 浅灵没看到他是否有再折返回来营救她,也没看到他是不是看清楚形势先快马离开了。 她再度倒下的时候,已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把她拽到马背上,在首领的命令下,几骑黑衣人带着她迅速奔离,再也没有人追上来。 第128章 最理智的决断 配合默契的黑衣人作鸟兽散,分成了数股,即便想追,也不知往哪里追了。  卫晏洵看着转瞬空空如也、仅剩烟尘滚滚的山林,微微吐出了一口气。 他收到密报,猜测到赤突细作要对她们两个女孩子不利,故不分昼夜急行军,从最西端的州城赶到这里,他已经四天四夜没有合眼。 因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他算着时间,果断甩开手下的兵马,先一步赶过来。若非有这个预判,只怕现在她们两个都要被绑走。 唯一可惜的是浅灵没救回来。 怀中的姜云如早就吓坏了,小手揪着他的衣袍,娇躯细细微微地颤,依旧惊魂未定。 卫晏洵在她额上摸了一把,果然烧起来了。 魂飞魄散了一夜,又在山上吹了凉风,加上她还小产不足月,以她这弱不禁风的体格,不病才怪。 卫晏洵心疼极了,连忙把披风解下来,盖在她身上。 带着男子余温的披风裹在身上,姜云如稍稍缓过神来,嗅着男子阳刚的味道,她脸颊发烫起来。 “齐将军,多亏有你,你有救了我一回,云如实在不知该如何回报你。” 若是前世,卫晏洵自有千言万语要与她说,但此刻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句“应该的”,便沉默了,策着马,慢悠悠地走。 姜云如微厚的红唇抿起来,右手按在胸前,五指蜷起,指腹彼此摩挲着。 “将军救了我,岳姑娘该怎么办呐?”她柔声担忧道。 卫晏洵眉心紧了紧,脸上有些紧绷。 姜云如看他不是不在意的样子,连忙道:“不然,你随便找户农舍把我放下,快去救她吧,她一定怕极了。” 想也知道不行,且不说这样云如不安全,他想救浅灵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只能等兵卫到,让他们撒网去找。 卫晏洵摇头,没多做解释:“我先送你回营。” 姜云如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后,带着依稀的哭腔说道:“那我岂不是害了岳姑娘?” “别多想,”姜云如素来容易害思量,卫晏洵最怕她自责,宽解道,“此事与你无关。” 一匹马载不动三个人,即便他把两个人都救了,也跑不远,注定还会被追上,到时纠缠下去,三个人都跑不了。 抛开他对云如的私情不谈,浅灵比云如更坚强,也更足智多谋,识时务懂利害,她落入敌手,远比云如被抓得救的可能更大。 再一点,浅灵虽是平民,但身世处境比姜云如好太多。她活得自由,身边没有一群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的亲人,也没有时刻投注在她身上严苛审判的目光。 今晚若丢了的是姜云如,哪怕她能全身而退,回到永章城也会众口铄金,被活活逼死。 尽管救谁只在一念之间,但卫晏洵无比肯定,这是最理智的决断。 “她不会有事,她很聪明,也很勇敢,你不用担心她,我会把她救回来。” 姜云如连连点头:“你一定要救她回来,岳姑娘还那么年轻啊。” “我明白。” 姜云如得了他肯定的回复,似乎放松开心了一点,过了片刻,又犹豫着道:“如、如果……岳姑娘回来,问起为何你救我而不救她,我、我该怎么办?” 她是官家小姐,又是成王未来侧妃,要登皇家玉牒的。 身份如此,本来先救她是理所应当、无可非议。但坏就坏在,被抛弃的岳姑娘多了“齐将军未婚妻”这一层身份,她会不会抓着这一点不放,来指责自己呢? 姜云如自认不是她故意要把人想坏,而是她这两年受到的无端指责太多。大姐夫多看她一眼,大姐姐姜映如便指着她说她勾引姐夫;相看的公子没看上自己,二姐姐姜思如就向姜太夫人哭诉,说她是狐狸精。 姜云如怀璧其罪,实在是怕了。 卫晏洵被姜云如问住了。 他对浅灵了解有限,实是拿不准她会对此作何感受与反应。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伤到云如分毫,她想怪,就怪他好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她找你。” 姜云如软声道:“来之前,只听说齐将军用兵如神,能征善战,没想到齐将军不光如此,还是公而忘私之人,实在令云如钦佩。齐将军且慢慢给岳姑娘讲通这个道理,她定能理解的。” 听到前世最亲密的人说着客套的好听话,卫晏洵有点想笑。 “好。” 姜云如看他隐有笑意,也跟着翘了翘嘴角,然后忽然想起一事,紧张道:“齐将军,为何我听说王爷遇刺了?是真的么?” 卫晏洵脸上的淡笑倏然消失,脸色阴沉下来。 他当然知道。 那场刺杀,就是他安排的。 他要的,就是浑水摸鱼。 无论谁来查,都只会查到西北九城的赤突细作上。 他本想在这里结果成王的命,但成王身边竟有一位绝顶的高手,愣是把成王从死局之中救了出来。 也罢。用他先吊一吊重生者也好。 但是,姜云如对成王的关心,让他不高兴了。 姜云如也感到了他的醋意,有些惴惴不安,片刻后卫晏洵道:“成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他会安然无恙的,现在他已转移到都督府休养,我暂不能送你过去。” 姜云如松了口气:“军务为重,云如一切都听将军的。” 马跑了小一个时辰终于回到军营,天蒙蒙亮,阿东已经跑回了军营,正气喘吁吁地跟军中将领讲明情况,求他们去救人。 “小姐!” 朝露看到姜云如,急忙跑过来迎接她,几乎要哭了:“小姐你可回来了!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姜云如身上还披着卫晏洵的披风,柔和道:“我很好,多亏齐将军相救。” 阿东也跑过来,听她们说完,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直愣愣问道:“少爷,姑娘呢?姑娘没有救回来?” 卫晏洵把马鞭扔给手下,道:“已经让人去救了。” 阿东瞪着眼看姜云如主仆哭哭笑笑,想着自家姑娘却没回来,心头憋闷,气得跺了跺脚,跟着卫晏洵跑了过去。 第129章 尊卑 姜云如与朝露亲如姐妹地挽着手,彼此讲着惊心动魄的一夜。 朝露听她说完,惊讶地掩住了口:“齐将军竟然抛下了他的未婚妻,只救了小姐?” 姜云如脸颊泛红:“你、你别这么说……他是迫不得已的,齐将军是真君子,愿舍己为人,岳姑娘是他亲近的人,可正是因为亲近,他才会把她放在后面,先救了我的。” 朝露道:“可到底被掳走了一夜,她以后还能抬得起头来吗?” 姜云如表情收敛,慢慢低沉下来,十指不安地搅着丝帕。 朝露见状,忙道:“齐将军将来是岳姑娘的夫主,他会这么做定然有他的考量,或许……齐将军根本不在乎岳姑娘是不是被掳过,清白与否,无论如何,他都会娶岳姑娘过门。” 姜云如轻叹,柔声道:“世上能不在意女子贞操的男儿有几个呢?岳姑娘有齐将军这样的夫君,真是三生有幸。” “对了,我刚刚听说,齐将军连日繁忙,都没有歇息过,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做不了别的,好歹让他能好生用饭。” 朝露问道:“小姐要下厨吗?” “他救了我,我总不能什么都没有表示。” 姜云如大部分时候都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幼时随家人在小地方,姜家公中不会给他们银两,他们曾过过十分困苦的时光,每月只有姜琢君那几两俸禄维持一家人生活,他们买不了更多的奴仆,便凡事只能靠自己。姜云如因此在母亲安氏身边学会了一点厨艺和女红。 主仆俩一起来了炊事营,伙头兵看到她们先是一愣,然后便暗自头痛。 自从成王来了之后,他们这里就几次收到改善伙食的命令,也不是让大家伙儿都吃好,只是给两位贵人吃好。为了那么点少见的食材,他们还得派人出去找;为了做点精细的吃食,他们还得腾出两个锅灶,让好些兄弟到了饭点都得饿肚子,实在是麻烦极了。 伙头兵觉得,不管是这位贵女子口娇,还是成王拿女子当借口想吃好一点,都叫人头疼。 吃不得苦就别来边关啊! 心里腹诽,但脸上还得笑嘻嘻:“小姐有事?” 朝露道:“我们小姐想做道菜,这儿有新鲜的鸡肉么?” “啊,有的。” 伙头兵从竹笼里拎出了一只不断扑腾的鸡,姜云如吓了一大跳,被朝露护着连连后退。 “你做什么!别吓着我们小姐!快把鸡杀了……” …… 这厢阿东执着地跟在卫晏洵屁股后面,卫晏洵去演兵场,他也跟着去演兵场;卫晏洵去找众将说话,他也杵在旁边。 一直等到帐中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阿东终于忍不住开口: “少爷!为什么姑娘没回来?” 卫晏洵从军务中抬眼看向他:“不是说了,我已把手下三百亲卫派出去找了吗?” “可一夜了!姑娘没回来啊!”阿东指着帐外,怒道,“为什么那个小姐能救回来,姑娘救不回来?” 卫晏洵脸色冷了下来:“我看你是被浅灵惯坏了,说话没上没下,本将军救人,难道还有错了?” “可少爷要救,也得先救姑娘啊!那个什么姜小姐被抓了,根本就是她自找的!” 阿东气得胳膊腿乱挥乱打。 “姑娘好不容易把那帮人引出了村子,那什么姜小姐就说村民伤得厉害,她要下去看看,我说再等等,等确定人都走了再说,她偏不,结果踩了段草绳当蛇,大叫特叫,把坏人都引来了,我都差点被扎了一刀!她要是不跑出去添乱,姑娘不早救回来了吗?!” “我看她就是害人精,还不如让她被抓走算了……” “你大胆!” 卫晏洵猛拍桌案,声音不大,但那慑人的气势着实把阿东吓退了几步。 他瞪着眼,有些委屈,又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卫晏洵。 “少爷……你从前,跟阿东很好的……” 阿东是齐府长大的奴仆,玩性大,因为嘴甜讨喜大家也都惯着他,从小到大,他是为数不多不把齐天麟当傻子的人之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跟齐天麟分享,即便后面自家少爷病好性情大变,阿东也心意不改。 可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在占理的情况下,居然会被齐天麟吼。 卫晏洵脸上覆着寒冰,毫不心软: “主子可以把奴下视为亲友,不计尊卑;但身为奴仆,你却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莫要因为主子抬举就失了分寸,得意忘形,连主子也敢指责斥骂,谁给你的胆子?” 阿东脸色涨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光是你的少爷,也是戍边的大将,军威大于天,军令如山,你在我的地盘上质疑三军统帅的决断,是想动摇军心么?你要知道,依军法,犯此罪者,杀无赦!” 阿东眼眶泛红,浑身颤抖,明明已经难过窘迫到了极点,脚下却不知为何,还固执地粘在地上不肯走。 卫晏洵正欲说话,守帐的士兵道:“将军,姜小姐求见。” 卫晏洵不知她来干嘛,思索了片刻,他无视阿东的咄咄逼视,让人通传。 姜云如被朝露挽着手进来,朝露臂弯处还挂了一只食盒。 “齐将军,你劳累了许久,云如做了碗鸡丝粥给将军补充体力,望将军不要嫌弃。” 朝露从食盒中捧出一个瓷盅,一只琉璃碗和配套的琉璃勺子,慢条斯理地盛了一碗出来。 军中哪里见得到这些精细的碗具和餐食,也就只有有闲情逸致的人才受用得起这些东西。 这辈子第一回,阿东感觉到天大的不公,他再也看不下去,低低骂了一句狐狸精,捂着眼冲了出去。 姑娘,你快回来!咱不要少爷了! 卫晏洵本想叫住他,终究还是罢了,转而对姜云如道:“小姐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要与军中将士同吃穿,我还有军务在身,小姐请自便。” 他没去看姜云如失望的表情,抬腿便跨出了营帐。 第130章 呼祁函 浅灵再次苏醒的时候,人还横挂在马背上颠簸。 长时间的脑袋倒悬让她头昏脑胀,眼冒金星,胸腹处更是疼得厉害,手脚也都酸麻得不似自己的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们趁夜来到一处鲜闻人声的庄子,系马落足,把她扛在肩上,带进了一间屋舍里。 “主子,人带来了,另一个被姓齐的救走了,他武艺高强,我们实在无法杀掉他。” 一个浑厚的、带着点异域口音的男声道:“若派你们就能杀掉他,还掳这女子作甚?” 浅灵慢慢睁开眼,眼前昏黄的光与深黑的影,重重叠叠了无数层。 她还在努力辨认,脸已经被一只大手抬起,她疲惫地眨了几下眼睛,重影慢慢合一,她也总算看清楚了眼前人的样貌。 异常高耸魁梧的身形,泛着棕色的发在头侧编成辫子,他拥有同样棕色的皮肤,以及一副深目高鼻的样貌。 浅灵便是没见过这样的人,也知道此人非我族类了。 呼祁函眼眸微微睁大,低下头又细细打量了几个来回。 “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位永章第一美人,姜云如姜三小姐吧?” 姜云如? 浅灵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回。 她没说话,呼祁函却是无比肯定自己的判断,轻笑了一声:“我让这帮小子请你来做客,没想他们无礼,叫姜小姐受委屈了。” 浅灵微微张唇,道:“你抓我来做什么?” 呼祁函噙着一丝笑,既狠又恨:“你们大靖夺我城池、杀我爱将,我自然要十倍相还!可恨没把姓齐的未婚妻抓到手,不然我高低先送他一顶大大的绿帽子!” 浅灵兀自心惊,按捺下狂跳的心,垂着眼睫道:“但你抓我没有用。成王殿下负伤,至今不省人事;而我与齐天麟素昧平生,你以为他会为救我不惜丢弃城池?” 对此,呼祁函也觉得遗憾。抓到齐天麟的未婚妻肯定比抓到姜小姐有用得多,但齐天麟那小子实在太敏锐,明明自己拿准了最合适的时机去抓人,但还是被他及时回援,救走了未婚妻。 但他自不会对浅灵表露担忧,反而轻佻地挑起她一缕发丝,绕在指间。 “谁说没有用,美人无论何时都是最有用的。”他笑道,“姜三小姐,事到如今,成王是皇子,我也是王子,你不妨跟了我得了。” 浅灵抬起眼:“你是赤突王子?” “正是。”呼祁函道,“呼祁函,你夫君的名字,可记好了?” 浅灵不理会他占些口头便宜,眼看着呼祁函站起,对他的手下们道:“一会儿喊个婆子来,给她喂饭。” 说罢,他负着手出去,其他人也跟随他走了,浅灵也是这会儿才发现,除了呼祁函以外,其他人或多或少有汉人的面相,应与上次刺杀齐天麟的是同一处的人。 所以,她现在在西北九城中的某一处? 呼祁函正在说话,浅灵挣了挣绳索,艰难地挪蹭了几步,侧耳倾听。 “……他知道我们要回草原去,把所有道口都封锁了,巡逻兵也比平常多了两倍不止,把守得密不透风。” “姓齐的小子反应挺快啊。但他把得越严,也越说明,抓到的这个女子不是可有可无。” “给他去信,有这女子在手,再加上本王子在此当鱼饵,我不信他会不来……” 说话声渐渐远去,不多时,有人推门而入,一个瘦小的婆子端着饭走了进来。 她把食案放在地上,拿了一张面饼,用筷子夹了几样小菜放在面饼里裹住,然后抵到浅灵嘴边。 浅灵嗅闻着那味道并无异样,便咬了一口,吃起来。 她嚼得细,吃得慢,但婆子很耐心,一直举着饼,吃完一个后,她又给喂了几口汤,然后包下一个。 浅灵看她是汉人长相,便问道:“老人家,这是在哪里?” 婆子没说话,好像没听到一样,无声地裹了一个面饼,又递到嘴边来。 浅灵又问了一遍,她无动于衷,只是举着饼,神情呆滞。 能被赤突人使唤的汉人,自然是嘴严的。 浅灵放弃了从她这里打听到消息的想法,只默默吃完了饭。 她需要恢复体力,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她得自己谋求生路。 呼祁函的信很快送到了齐天麟手中。 信上说,姜三小姐在他手上,让他解除柱北等三城的兵力,否则他就会在城楼之上,当众扒光姜三小姐的衣服,让姜三小姐即便是死了,也艳名远播。 信到的时候,姜云如正好来找卫晏洵,关切问询浅灵有否归来,听到信上这么写,登时委屈的泪盈满眼眶,捂着嘴颤声道:“她为何要用我的名义?” 她这次随成王出来,本就是对外隐瞒的,永章城中除了爹娘和哥哥知道内情,其他人全不知道。她好容易从黑衣人手里脱困,守住了名节,却要被岳姑娘的谎言谣言毁了吗? 姜云如已经预想到回去之后,外人会说得多难听,只怕姜太夫人会更为难他们一家,而成王妃也会借题发挥,趁机让她当不得成王侧妃,以后,她的婚事会更艰难了。 想到了这些,姜云如脸色惨白,已然摇摇欲坠,若不是被朝露扶抱着,她已经倒在地上了。 “云……” 卫晏洵关心则乱,差点把她的名字喊出口,索性这会儿伤心的伤心,着急的着急,也没人注意到他的失言,还有那双差点伸出去揽抱姜云如的手。 他握了握掌,冷静道:“姜小姐,你冷静一点,浅灵不是那种人,应是呼祁函误会了。” 可岳姑娘也没有为自己澄清。 他的话安慰不了姜云如,她的心已经跌进了湖底,冰冷凉透。 为何她的命这么苦呢?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与她为难? 第131章 救命者 卫晏洵见姜云如现出病容,怕她伤到了身体,也深悔让她知道了这件事,便对朝珠道:“送你家小姐回去歇息吧。” 他犹豫了一下,又叮嘱亲卫去给姜云如请个平安脉,这才搁下。 呼祁函出现在九城之内是他始料未及的,上辈子的白沙原,他才第一回与这个赤突大汗的小儿子交手,此前从未见过。 或许是因为前世他定王的身份明朗,权力够大,故收复九城之后势如破竹,几乎不曾遇到什么阻力,是以细作之流早早便跑了个干净。 而今世哪怕洛重河已经慷慨地下放了许多权力给他,但有州府百官依规矩行事,再有成王中途跳出来捣乱,他始终不能完全大展手脚。 身份地位的力量太强大了,在很多时候,凌驾于其他之上。 浅灵的遭遇也叫人唏嘘。 前世她代云如和亲,落到呼祁函手上;而今生阴差阳错,竟也叫呼祁函抓了,被误以为是云如。 卫晏洵有些担忧。 他老早就听说呼祁函此人风流好色。浅灵和亲的时候,顶的是赤突汗王未来王后的名头,才不至于遭呼祁函毒手;但这一次,她没有任何可以庇护自己的借口,会不会…… 卫晏洵不敢往下想。 他打开舆图,细细地察看。 这片土地曾在他的手下管了数年,他如数家珍,通过要道排除,他不信他找不出呼祁函躲在哪里。 这厢大夫给姜云如把过了脉,仔细叮嘱了几声,让她不要郁结于心,开了个药方,说一会儿煎好便送来。 姜云如手放在小腹处,秀气的远山眉微微蹙着,见者无不想为她抚平,博她一笑。 朝露道:“小姐,您别难过,王爷一定有办法为小姐澄清冤屈的,大夫说了,您要在意自己身子骨,莫留忧思在心里,毁神毁心又毁身啊。” 姜云如微微露出一丝笑,用帕揩了揩眼角,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不想那些了,我、我该找点事做。” “与王爷分隔多日,我实在思念,也挂念他的伤势,留在这里也是徒惹牵挂,我、我还是要去看他!” “可是小姐,”朝露扶着她,有些不安,“就怕还有坏人在虎视眈眈啊。” 姜云如抿唇:“军中不能派兵护送么?” “听说是九城不平,加上贼寇时时侵扰平沙关,军力有些吃紧。不过,只是护送小姐而已,总不会几百兵都挤不出来,只是……得齐将军点头。” 姜云如揉着帕子,显出担忧来。 “小姐,您不敢跟齐将军说吗?” “他军务繁忙,我怕麻烦到他。”姜云如思来想去,道,“我记得王爷之前看中了一位李副将,我们求他帮忙吧!” 成王做这一趟差事,除了给政绩锦上添花外,也亦在往自己的麾下拉拢更多人才,他看齐天麟似乎随了洛重河的轴性,难以驯服,便退而求其次,先收拢了齐天麟手下的李副将。 而李副将陡然被皇子赏识,更是欣喜若狂,对成王手段百出地讨好巴结,一听到姜云如含泪诉说自己对成王的思念担忧,他也跟着担忧了几句,然后拍拍胸脯,直接下令派兵护送了。 卫晏洵部署好自己的种种计划,想去看姜云如一眼,却被告知,她已经出发去都督府了。 卫晏洵冷着脸,二话不说,把李副将革成了小兵,理由是违抗军令。 自从知道这姓李的跟成王勾搭上,他一直惦记着把他撸下去,结果他还没做什么,李副将自己就留了这么大把柄。 卫晏洵处置完了人,心口处泛着疼。 他想告诉她,她不必非得把成王当救命稻草拽着不放的,她其实可以有很多选择。 总有一天她会发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更爱她的人在注视着她。 深夜,浅灵闭眼浅眠,忽然一些细微的闷响让她惊醒过来。 她合着眼睛假寐,听到有人潜入了屋中,径直向她走来。 她还未做反应,那人便摸索到捆住她手脚的绳索,又割又磨地把绳子弄断,然后一只枯瘦的手就把她拽了起来,拉着她跑。 浅灵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跑,庄子里静默无声,一切仿佛都沉浸在深眠的海底,惊不起一朵浪花。 她们逃出庄子,在山路上狂奔,冷风灌入口中锋利地搅动喉头,血腥味浓浓溢出,她亦不敢松懈。 但她终究被捆缚了数日,体力不足,最后在土路上摔倒了,喘息不断。 那人挟住她两腋,将她拉进了一个隐蔽的山坳里,还不忘把痕迹抹去。 浅灵喘着气,终于有空细看救她的是谁。 只见微光勾勒出一个瘦小的轮廓,浅灵习惯了夜视,已看出了对方的五官面容。 “你是……怎会是你?” 救她的,赫然是给她喂饭的老婆子。 浅灵实在诧异:“老人家,你为何救我?” 老婆子还是没说话,但举起双手,做了几个手势: 【我们,见过。】 浅灵发愣,记忆倒转回年前,她确在一个风雪天的客驿里遇到过一个被人欺负的哑巴老妇。 只不过那时老妇浑身脏得打缕,臭味熏遍了整间客驿,除了苍老和可怜,浅灵并未看清楚老妇长什么模样。 但眼前的婆子不说装扮体面,起码是干净整洁的,也没有臭气熏天的味道,和似疯似癫的情状。 是以浅灵完全没把两个人联想到一起。 “老人家,你不是怀民县人么?为何会在这?” 老妇做了个手势: 【找,你。】 “找我?” 浅灵不解。 “你找我做什么?” 老妇比划道: 【我想,求你,帮我,找儿子。】 浅灵紧了紧眉头:“为何是我?” 【因为。】 老妇做了一长串动作。 【没有人,愿意,理会我。他们,不会,帮我。】 【只有你,肯听我,说话。】 【我帮你,逃离,这里。】 【作为交换,你替我,找到,我的孩子。】 浅灵惊讶地合不上唇,半晌,她道:“老婆婆,朝廷也不能找到令公子,我如何能找到?” 【请姑娘,尽力而为,我年事已高,就想知道,他在哪里。哪怕死了,我也想知道,他死在哪里,为什么,会死。】 看浅灵迟迟不肯答应,老妇忽然并住腿跪下,使劲磕头。 “别这样!我答应你就是了。” 第132章 目睹走私 正所谓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浅灵和老妇逃出来后,反而没有往人多的州城去,而是藏身在山野中。 九城经赤突人渗透太久,鱼龙混杂,再是长着汉人面孔,都有可能早已归心敌营。 敌友不明,而浅灵相貌无法遮掩,贸然出现在人前,只怕没有多久究会再被抓回去。 令她诧异的是,这位看似年迈可怜无比的哑巴老妇,竟深谙求生之道,不仅能给她弄来干净的衣服,还能下小溪捉鱼、进野林采果,干练熟稔得叫她开了眼界。 “葛婆婆,你如何会这些?” 昨夜,浅灵已经知道了哑巴老妇的本姓,她不能说话,就在光秃的土地上,用枝子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葛”字。 时下乡下农妇多不识字,浅灵本以为葛婆婆只是认识自己的名字,却没想到二人沟通不畅的时候,葛婆婆都能写下来,尽管字有些缺胳膊少腿儿,但都能叫人看懂。 葛婆婆比划道: 【我找了我孩子十年,走过很多地方,我知道,怎么活下去。】 【为了能自己,看告示,写状纸,打听事,我,学会了,写字。】 【但很多人,听说,我儿子是逃囚,都不肯,听我说话。】 没人知道一个晚年女子在不见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唯一的骨肉之后都经历了什么,也没人懂她十年如一日的执着,浅灵甚至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在近乎疯癫的情状之下,逼自己学会了前大半辈子都不认识的字。 “贾峻失踪了十年,你觉得不对劲是吗?” 葛婆婆落泪,一半写一半比划告诉她: 【十年前,家乡旱灾,地里收不起粮,我又病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贾峻才起了歪心思,跟别人结伙去盗窃。】 【他犯错,被判流放,我认,他也认。他明明答应我会好好受罚,挨到释放归家,可他们却说他在路上逃跑了。】 【他是个孝顺的孩子,也听我的话,他可能会逃走,但他不可能十年,一次都不回来看我。】 他的通缉令在各大州府贴了十年之久,愣是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行踪。 浅灵沉默下来。 以这种情况,贾峻最大的可能,就是死了。 【他流放的前一天,我去牢里探望他,但他没有醒。当时我没有多想,放下给他缝制的衣服就走了。】 【但些年,我反复回想见他的最后一面,始终觉得不对,贾峻很孝顺,他知道我那天会去看他,也说了要把新做的衣服带给他。他不可能会在我来的时候睡觉。我觉得,他在监牢里,一定遇到了什么。】 浅灵问道:“同在监牢里的其他人,你问过吗?” 葛婆婆点头。 【他们说,贾峻逃走是他预谋已久的,流放前几天,他很反常,不愿意跟他们说话。他们怪他不讲义气,有逃跑的法子也不告诉他们,自己跑出去享乐。】 【因这个缘故,我每次去找他们问话,都被撵走。】 浅灵慢慢点头:“我知道了,待我回去,会着人去查。” 葛婆婆做了个感谢的动作,说话间,底下掀起阵响,似乎有什么重物被人拖曳着穿过丛林,听声音,来人还不少。 浅灵屏住呼吸,寻了个好观望的空隙,居高临下地窥探,果见一群布衣汉子,护着几车货物沿土路往前。 浅灵进山的时候便发现了,那条土路并不甚宽,土质也很松软,但却有两道十分深且结实的车辙印,应是相似规制的车马,日积月累地从这一条道走过,才形成的如此硬实的凹凸。 前朝西北九城未失陷的时候,与西域来往频繁,是故九城之中早就修好了宽阔平坦的官道,便是后来赤突人来了,他们也不舍毁掉那几条官道。是以这么多年来,那些官道一直在持续使用中。 浅灵本以为是乡野小贩图小路近才会走这条土路,没想到看那车架上大口的货箱,还有几个吃力推车的人来看,这运的竟然还是大宗物件。而那恰好无比卡在车辙印上的轮子已经表明,这样的运送已经发生过无数回。 大宗物件走这么不讨好的山路,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批东西见不得光。 浅灵凝神看的工夫,已经有另一拨人从另一个方向走来,运着货的队伍便慢慢停了。 来人目视一眼纵列,道:“怎么只有这些?” “够多了,这边什么新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眼睛盯着,能给这么多不错了。” “但我们急用。” “知道你们急,剩下的还得一点一点来,掉脑袋的事,你当我们乐意?”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幸而山中幽静,浅灵才能分辨得真切,那买货的一方,分明操着异域的口音! 正当惊讶时,买方已经开始验货,只见他们掀开箱盖,把堆在顶上满满当当沉甸甸的麻袋子丢在地上,腾空小半箱子之后,最底下的,竟是叠放的弓弩! 买方拿出一把,左看右看,又拿在手上比划了一下,因没有上弦,他又轻车熟路地在底下掏了掏,摸出一把弓弦,还有弩箭来。 “都还不错。” “好地儿来的,能差?” 他们又验看几箱,其中一箱,竟是整整一箱的铁铤! 那些铁铤形状规整,显然是批量产出,这些东西丢进高炉里,便可以炼制出一把把的刀剑。 他们验看无误,便在此交接,买方给了一点打酒喝的辛苦钱,卖方便往回走,车货则由买方继续拉着前行。 浅灵一直到人都走光了,才敢说话。 “边境……一直有人在走私军器?” 葛婆婆摇了摇头。 【军器,是从中原过来的,这些年,我看过很多。】 【有大官,在走私军械。】 第133章 内忧外患 葛婆婆没读过书,从前也是困于炉灶前、没什么见识的妇人,一辈子在国策国法的驱动下过日子。 但这十年来为了找儿子,她走过很多地方,去过许多官衙,还读过告文,每碰一次壁她就多学一点事,久而久之,反而比所有埋头过自己小日子的老百姓看得更透了些。 如刚刚发生在她们眼皮子底下的那一幕,她不是第一回见,普通小商小贩能偶尔走私一点军械,但能持续地、稳定地往同一条道路输送,这顶上没有一把大伞在撑着,绝对做不到。 浅灵喃喃:“所以这些年,赤突攻打大靖城池百姓的兵甲武器,竟是从大靖中来的?” 她觉得荒谬,有人在前线征战与牺牲,有人在后面走私发财,究竟是敌人在损害大靖,还是自己人在毁灭自己人? 边境问题是帝王心病,祯和帝一直有意要铲除雄踞在大靖西北的心头大患,但原来手底下的官员并不都这么想。 毕竟,只有大靖和赤突一直冲突不断地打下去,他们才能一直走私军器,源源不绝地中饱私囊。 这么一来,赤突王子会现身在九城就说得过去了,如果九城里有对他们如此重要的走私交易的通道,赤突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任由九城被收复。 “我们得走了,这里不安全。” 浅灵爬起来,胸腹的痛让她弓起了纤瘦的脊背。 葛婆婆问她怎么了,浅灵摇摇头:“肋骨断了。” 她摔马再挨了一脚,又在马背上压了那许久,早不堪重创了。 只是荒郊野岭,她无法妥善处理伤口,便挑了几根合适的枝子在伤处固定,勉强支撑过去。 葛婆婆扶着她:【我们去哪?】 “去找定北军。” 嘭! 卫晏洵一脚踹开门扇,发现屋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将军!”韩光抱拳道,“四处都找过了,没人,但有活动的痕迹,西角处埋了一些比较新鲜的马粪,两天之前,这里应该还有人。” 卫晏洵目光沉沉,在屋中四处察看着。 屋中各处覆盖着灰尘,唯地上有一处地方很干净,卫晏洵比划了一下,大致正好能容下浅灵那样身量的女孩子。 不久之前,她一定被绑在这里过。 她现在在哪里? 卫晏洵转身出屋,看崔湃疾步而来。 “有没有蛛丝马迹?” 崔湃摇头:“没有发现,他们很谨慎。” “不走大道,那就一定走了小道。让九营的从这里开始,一寸一寸地查!” 崔湃担忧无比:“不知岳姑娘如今可还安好?就怕那狗东西禽兽不如……” 卫晏洵硬着面庞:“不要胡乱猜想还没有发生的事。” 她那样聪明,又能干,一定不会让自己沦落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他答应过要护佑她一生,已经食言了一回,若是不能救回她,他哪有脸再见她? “将军!” 传令兵飞马而来,道:“将军,赤突集结二十万兵力南下,平沙关危矣!护军急召将军回援,九城他会亲自来守。” “护军已到柱北城,请将军回去。” 竟是里应外合,双管齐下! 正逢落雨,古城中白昼烈日的味道随着水汽,被蒸腾了出来。 卫晏洵面沉似水,迅速与洛重河接了头。 雨中洛重河一身重装甲衣,肃容以对。 “还没找到?” 卫晏洵沉着脸摇头。 洛重河抬手想按一按他的肩头,又放下了,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道:“你其实可以救她的,不必非得以成王为先,或者说,那姜小姐代表不了成王。” 他只当卫晏洵是忠君之念,所以才丢下了自己的未婚妻。他对这两个少女都不熟悉,可仅这两日在都督府中所见,觉得那位岳东家可比姜小姐强多了,那利落的性子,时常会让他想起自己的义母。 而那位姜小姐,说得难听点,若不以身份地位高低,而以本事作用来衡量,以岳东家换姜小姐,真的不值。 一个是能解国之忧患的女商,一个是守在床边落泪喂药的女娇娥。女商能做得了妻子,女娇娥却做不了女商能做的事。 卫晏洵不欲与他说这些,只问敌寇攻城之事,战况如何。 “他们这次是来大的,攻势极其迅猛,若不是下雨放缓了攻势,他们只怕要打上一整夜。” “但你知道的,这里的雨下不了多久,土地也很快会干,他们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赤突大王子呼木其在阵前振作了军心,说这场雨是瑞雨,是上天降给他们的祝福,他们这一场一定能所向披靡,大获全胜!” 卫晏洵道:“赤突大汗的小儿子在九城中。” “我知道,交给我。”洛重河道,“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在这里做手脚的,岳姑娘,我也会救回来。” “多谢护军。” “不必客气,倒是你,伤才好没多久,非必要别亲自下场,你的指挥最重要。” “我知道轻重,护军警惕细作,万事小心,我这便去了。” 卫晏洵与他交接完毕,领着崔湃往平沙关赶赴。 洛重河则冷酷地监督着城中细作的继续清查。 之前卫晏洵贴出一道政令,凡与赤突人来往过密、或有赤突血脉者,皆要收押,让九城百姓相互督举,督举有功者,每举一人核查无误,可得纹银十两,因此撸出了不少细作。 但一次刺杀和一次掳掠已表明了,埋藏得更深的还大有人在。 呼祁函现在人还没抓到,柱北等三城的已经立起了铁壁铜墙,他休想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唯一担忧的是,若把他逼得太紧,岳姑娘可能会有危险。 但内有奸贼狡兔三窟,外有敌寇虎视狼突,他不得不这么做。 正想着,忽然一声近似烟花刺响的声音冲破云霄。 洛重河警惕望去,正好瞧见烟花炸开,无数火星子落了下来。 “定北军放火杀人啦!大家快跑!” 第134章 水火的恐慌 “定北军放火杀人啦!大家快跑!” 不知从何处起的一声惊恐大叫,有些火星子已经落到了百姓们的身上头上。他们慌乱地扑着火苗,那火势却越发窜大了。 而天火还在继续往下掉,专往人头攒动之处落下,恐慌如那坠落的火苗,转瞬蔓延成海。 人们尖叫、逃窜,可因为摩肩接踵,而火又从四面八方来,竟是逃也无处逃,避也无处避,才一挪动便有好些人被绊倒淹没在人潮中,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阵阵呻吟惨叫。 一切发生得太快,定北军还未来得及行动维稳,躁动已经完全失控,有些士兵甚至被拖入人群里。 乱糟糟人声之中,有几道声音浑水摸鱼,不停地大喊:“定北军动刀子了!要杀我们!快跑啊!”激得场面更加混乱。 洛重河敲击着铜钟,试图让大家镇定下来,但钟声与他的声音汇入嘈杂之中,泯然众声,根本不能引起百姓注意。 “快去寻纵火之人!” “是!” 士兵们走不得大道,便爬上屋顶,循烟花高升的方向而去。 洛重河又派出几个武艺高强的,令他们往所有疏通的街巷而去,揪出阻碍百姓的细作。 浅灵远远地便瞧见百姓们往水边聚,火人儿猛扎进水中,而那冲天的烟火还在继续。 浅灵怔住,开始重新思索呼祁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抓她,只是为了混淆视听,让定北军误以为他当下的困境是被困于九城无法离开,而他真正的图谋,是让九城混乱起来。 祸起萧墙,外敌可攻,他们想要的是重新攻下九城。 想到这里,浅灵扶着桥栏大喊:“快上来!大水将至!” 她推手叫葛婆婆躲远,一行跑一行从一个士兵手中抢走一把长刀。 在岸边寻了一棵最高大最显眼的树,她扬起长刀舞了一周,砍在树干上,砍进去了一半。她推了一把,又补一刀,那七八丈高的树顿时便如一个俯瞰的巨人,缓慢向河中倾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百姓着眼之处,忽然从那天火,转移到倾倒的大树上。 浅灵把树彻底推倒,树身横落水中,她忍着伤处的疼痛,大喊:“远离河岸,大水要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扎身在水中的百姓忽然觉得水流渐急,水面亦从腰的位置,升到了胸口。 大家还在发愣,忽听一声大叫,只见远处的河道宛若一头疾奔的猛兽,嘶吼着,汹涌着,朝人们张开了血盆大口。 “发大水啦!” 又一潮惊恐笼罩了整座城池,百姓们慌乱地奔逃开来,在水中的更是拼了命往岸上跑。 但西北的百姓又有几个能凫水,水越来越深,人逆水而行,便如蚍蜉撼树,一不小心便淹没在愈发高涨的水势里。 烟花已经停止了,水的恐慌已经取代了火的恐慌。 “诸位莫慌!向高处走!” 洛重河一边紧急疏散着百姓,一边命令士兵用土袋堆高河岸。 人流往来仓促之中,一支冷箭朝他射来。 洛重河劈手打下,然后数个刚才还惊惧交加的百姓一抬头便换了一张面孔,刀剑锵锵拔将出来,直冲洛重河袭来。 洛重河一个翻跃翻上屋顶,几个刺客也紧随而至,你来我往地交着手。 “洛护军,这次无论是你,还是齐天麟,都得死在我们的手下!” 洛重河冷笑:“有本事你们真的就杀了我,否则我洛重河绝不会让你们拿走大靖哪怕一寸的国土!” 他说罢,一把将武器甩出,宝剑飞出去一个半圆又回到他手中,取走了三个人头。 刺客虎目瞪大,竟露出惧色。 洛重河哈哈大笑:“告诉你吧,其实本护军并不擅长领兵作战,我的兵法战术不及我义父之一二,但是——” 他一把拭掉宝剑上的鲜血,竖在跟前,宝剑闪烁着与他眸中一样的坚毅的光。 “我的武艺,在我义父之上。” “如果你选择在战场上杀我,算你聪明,踩着了我的软处;可你想近身相博,却是大错特错,错得离谱了。” “能杀我的,还没出生呢。” 他出剑极快,猛地一绞,几道半死不活的身影便四散飞出去,无声无息了。 浅灵跑到高处,喊着其他百姓一起,把树木砍倒,顺水而下,令落水之人能攀在浮木之上,求一线生机。 大水冲毁了百姓们的房屋、家私还有家人,而更多的水,还源源不断地从上游一泻而下。 找到亲人的百姓和家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找不到亲人的跪在岸上,望着滚滚洪流,嚎啕大哭。 西北少雨,几十年也不见一次洪灾,这里土生土长的百姓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意外的灾难。 浅灵不欲他们永远都被蒙在鼓里,便把所有人召集而来,扬声道: “赤突人还有他们的细作仍然潜藏在九城中,他们为了重新夺回九城,是故扰乱城池,侵害百姓。这一场洪水,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他们在上游截流蓄水,只等着你们因天火而聚集到河边的这一刻,放水造洪,企图害死大家。” “大靖子民是你们的同胞,不会害你们。你们如果还想救在水中挣扎的家人,如果你们不想再被这种视百姓如草芥的恶人危害性命,从这一刻开始,抛开所有对大靖军兵的恶意揣测,心里只想两件事,救灾,守城。” “我自江南扬州而来,我知道如何救人,请大家与我戮力同心,造船,救人。” 百姓不知不觉被她安抚住,也被她不容辩驳的言语所驱动,主动地寻来麻绳、砍来树木,在她的指点下,做了一些简易而坚固的木筏、小艇,让年轻力壮的坐船去救人,船上留着牵引绳。 人命关天,而此刻置身事外也无处可去,众人被她点拨着,参与其中的人越来越多。有的造木筏,有的下水救人,有的在岸边帮忙拉扯,有的提着簸箕挖土运土,还有的拿着瓦片、碗碟、麻袋、衣物等,在水边筑造沙堤。 忙碌让大家暂时忘却了一部分痛苦,每救上来一个人,大家就欢呼雀跃一声;沙堤每高一分,大家的希望就多了一分。 浅灵把其他任务都部署下去,然后又选了几个,教给了他们一套溺水急救的法子,让他们负责给刚捞上来的百姓施以援救。 洪水固然凶猛,但同心以却难,众志可成城。在这片流传着人力治水神话的土地上,有着共同信仰的民族,什么也不怕。 第135章 齐心救灾 洛重河携亲卫赶来时,只见白浪翻腾,两岸高地人影穿梭,忙忙碌碌,竟没有他所预见的哭天喊地。 他们有着不一样的面孔,穿着不一样的衣服,但他们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密牵系在一起,有条不紊地做着救灾的各色事宜。 他们筑起来的挡水堤,竟比定北军做的还要高还要长;他们挖的沟,比定北军挖得还要还要多还要深。 而就在一天之前,这些百姓还是一盘散沙,只知各自逃命,如何一转眼就凝聚在了一起? 洛重河压下心中的疑惑与震惊,当即果断让所有亲卫插进百姓堆中,跟他们一起做事。 不仅仅是人命关天迫在眉睫,更是因为同甘共苦齐心克难,是最快能与这些前朝遗民彼此交融信任的方法,所谓多难兴邦,便有这一层道理在里面。 洛重河独身游走在忙碌的人群中,忽然听到一道沉静而生嫩的声音,仿佛不属于这里,但这声音每响起一次,百姓们似乎就振作一次,奇异地被抚慰下来。 洛重河循声而去,最终在茫茫人群之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岳?岳姑娘?” 眼前的女孩已经变成了半个泥人,一身灰扑扑的衣衫,下摆已经挂满了泥沙,原本白净的脸蛋也变得脏兮兮的。 洛重河几乎无法确认,这就是那个冷冷淡淡、甚至有几分一丝不苟的岳东家。 浅灵身前系着一块干净的布,她才给一个被树枝刺穿了胸口的人处理了伤口,当下两手鲜血,转头看过来时,脸上透着一种锋芒敛于鞘中的锐气。 洪水扑打沙堤,渗水出来,淹没了她的双足。 洛重河道:“莫站在那,快上来。” 他把自己的剑伸出去,浅灵握住剑鞘被他拉了上去。 “原来你在这,”洛重河松了口气,“天麟一直在找你,都快急疯了。” 浅灵在水桶里净了手,把脸也擦了一回,道:“他不至于。” 洛重河自己没经历过儿女私情,不懂他们这些小年轻的心思,无话可说,只道:“还生他气?这次的确是他辜负了你,回头让他好好给你认错。” 浅灵摇摇头:“不用,他那也不叫错。” 只是一种选择罢了。 都是救人,没有规定先救谁才是对。 他有权决定自己救谁,但她也有权收回对他的所有义气。 “抓到呼祁函了么?” 洛重河道:“尚未,他搞了这一场乱子,无非是想趁九城乱,转而强攻,把九城重新夺走。是以我将兵力都严置在关口和用在救灾上,并无余手去搜查他。左右待九城稳固下来,他就是想逃也逃不掉。” “洪水来的时候,我以身作诱引出了不少细作,斩杀了近百人,他的势力当已经被拔除了大半。” 换作平时,洛重河断不会跟个小姑娘说这么些军情要务,但此时置身于这样人声喧闹繁忙的情境之下,自己仿佛也与他们一条心,想把关头形势告诉这个他觉得能听懂自己话的年少女子。 那边一个又长又宽的木筏子被造了出来,洛重河见状,卸掉笨重的铠甲军靴,只剩一身布袍。 他从百姓手里拿过一圈麻绳,一头系在自己身上,对百姓们道:“我会凫水,这一趟我来,绝不让一个乡亲留在洪水里。” 他以身作则,让一个百姓在木筏上划桨,他亲自下水捞人,只一个人便捞上了七八个落水的百姓。 堂堂一个都督府长官待民如此,不惜将自身安全交到百姓们手上,亲自下水救人。但凡他们有一点想要杀他的意图,洛重河就死了。 他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大家对定北军再无疑虑,更相信靖朝收复九城,不会对他们不利,一时间,军兵百姓因为洛重河的加入,越发凝结在一起。 定北军身强体壮,有他们帮忙,救灾进展得更快。日暮来临,勤劳的妇人们自觉从各家筹到了一些粮食,做成面饼和稀饭,放在木桶里,一桶一桶地提过来,给乡亲和定北军们发口粮。 大家不分彼此坐在一处,一起用饭,一起说话。 不可避免地,有些人终究在洪流中丧生,但此刻所有人聚首在一处,悲伤被分散出去,劫后逢生的喜悦亦然。 洛重河站起来,对众人道:“自来两国交战,边塞百姓最为辛苦,我军进驻而来,是收复国土,恢复九城当年交通万邦的繁荣盛况,但对于在两军交锋中无辜丧生的乡亲,是我洛重河无能,没能护住每一个人。我这,就替他们报仇雪恨!” 他摆摆手,亲卫押上来十个俘虏,其中竟有百姓们认识熟悉的面孔。 “啊!抓他做什么!” 洛重河面不改色,让人用军中严刑狠狠施加在俘虏身上,俘虏们一开始还要紧牙关大呼冤枉,最后忍受不住钝刀子切肉般的折磨,一个个全招了,把他们如何捏造散播谣言,如何杀了人又嫁祸在定北军身上,又如何在河川上游截流放洪一一供了出来。 百姓们听得眼眶通红,有的挥舞着拳头站起来,有的捂着脸失声嚎哭,有的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 九城被赤突占领之后,赤突人在这里胡作非为,曾屠两城以示威,而活下来的百姓则被赤突人划分成最下等贱民,被他们奴役着,做着最脏最累的活,从他们手上窃取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工农医药等的秘方要诀。 长久以来,九城被弄死、累死的人不计其数。如今的九城遗民有许多一生下来就过着牲口一般的日子,本来已经麻木,但这一刻,他们祖辈曾受过的痛、埋藏的恨被再次点燃了。 洛重河没有拖泥带水,扬刀砍下了一人。 “这一刀,是为了当年被屠城的百姓。” “这一刀,是为了在洪水里丧生的乡亲。” “这一刀,是为了我死在边境的兵卫。” …… 他连砍数人,血雾弥漫,血腥味充斥了每一个人的鼻间,像一壶最浓烈的酒,解最浓烈的恨。 洛重河闭上眼,默数三下,然后便听道: “护军!敌袭!” 第136章 两全之计 果然来了。 浅灵正伸腿席地而坐,抬头看洛重河站起来,几下穿好了盔甲,然后一刻钟的工夫就集结了所有的士兵。 “弟兄们,随本将杀贼!” “是!” 他们才从泥水里拔身,身上的水与汗被蒸干,留下了一身沙土的腥气与潮气,与泥腿子没什么两样。 但吼出声的那一刻,这支军伍依然雄振无比。 赤突人忽然兵临城下,想给柱北来一记措手不及。 然而,依照计划,本该被杀的洛重河却没有死,还活生生列于靖军之首;本该因洪水肆虐而薄弱成纸片的城墙戍防,依然坚挺;本该为洪水而手忙脚乱的定北军,竟神采奕奕地站在他们跟前。 原本能一举攻陷的征伐突然变得棘手,战事胶着起来,一打便是两天两夜。 柱北兵力弱,洛重河坚守不出,而赤突穷追猛打,刚夺下一个城门,下一刻城门又被靖军抢回。 一边急于求胜,久攻不下;而一边艰难防守,咬牙抵挡,实在难解难分。 浅灵数了数日子,暗暗叹息。 她能在计划好的日子前去到渭州吗? 早知如此,她就不必非得走这一趟找齐天麟串供了。 “原来你在这。” 听到这个声音,浅灵迅速拔出一根长针向后甩去。 但呼祁函敏捷躲过,长臂一伸,便锁住了浅灵的脖子。 “姜小姐,我真是小瞧了你啊!” 浅灵喉咙被越扣越紧,差点背过气去。 刚刚那一击,抻到了肋处的伤,此刻她半边身子火辣地疼,竟对呼祁函毫无招架之力。 呼祁函拎着她,就像捏住了一只细弱的禽鸟,随时都能扭断她纤细的脖颈。 “小女子,不仅敢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还敢坏我好事,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嗯?” 他微微松开一点手劲,浅灵剧烈地咳嗽起来。 “敌我交锋,各显神通罢了,你是王子,怎还输不起呢?” 呼祁函哈哈笑了两声,低声道:“本王子输得起,那姜小姐可也要输得起啊。抓到了可就是抓到了,左右我局势不利,你也别想好。” 他扣紧了她肩,大有所图。 浅灵淡笑一下,语色嫣然。 “王子何必如此目光短浅?我听说,赤突这一次领兵的大帅是你的兄长,赤突大王子呼木其,他对九城势在必得,却让你来做内应,但你失败了。” “若是此次攻伐他成功了,打赢胜仗的是他;如果败了,他也可以将败因归咎到你身上,正因为你,赤突才会彻底丧失九城。王子,你的处境似乎不妙。” 她没有往后去看呼祁函的表情,但这人不吭声,手上力道也加剧,显然是被她戳中了痛处。 “赤突与大靖不同,你们的王位继承不讲嫡长,只论强弱,还有汗王更青睐谁。新王一旦上位,为防兄弟谋反,要么把他们赶到最穷最小的部落,要么直接杀掉。王子,这一战拿下,固然对赤突有好处,但对你,有好处吗?” 呼祁函咬牙切齿,赤眉红目地说道: “你再敢多说一句,我现在就结果了你!” 说是这么说,手上却没有将才狠了。 浅灵直视他的眼睛:“我这有一两全之计,王子可愿意听?” 呼祁函眯起眼,打量她许久。 “说。” 浅灵看了看他的手,呼祁函盯了她一会儿,把手撤下了。 “敢耍花招,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浅灵揉了揉脖子,慢慢道:“想要呼木其不打胜仗很简单,让他死了就是了。” 她说着,从袖中拿出了针,在呼祁函危险的注视下,她很细心地用布包好了才递过去。 “靖朝才有的毒针,没有人会怀疑到你的头上,大靖可以为你担下这个罪名。” 呼祁函接过布包,眯着眼看她:“就这?你没在骗我?” 浅灵道:“这里有两枚,你可以拿其中一枚试验一下,便知我说的是不是真。坦白地告诉你,呼木其死了,对我们大靖也有好处,不是吗?” 恰如她所说,呼祁函何尝不知她是在利用自己,可还是忍不住动心了。 赤突与汉人百年争执,也不是这一会儿半会儿的了,对他而言,呼木其才是更大的对手。 他把布包塞进怀中,转而又忽然向浅灵靠近。 “那你呢?我该怎么对你?小美人。” 浅灵脸色不变:“汉人有句谚语,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王子既确认令兄是你的头号敌人,就不应对大靖做绝,谁说得准你以后会不会有需要我的时候?” 呼祁函越发正视起眼前这个冷静到了极点的女孩子,左看右看,惊异不已。 “你这女子与我往常所见全然不同,靖人多孱弱,你这样的胆色就该到我们草原上来!” 浅灵道:“靖人只是尚文,推崇学问,并非懦弱。王子不必多话,我送你出城。” 呼祁函被她如此豪爽的话逗乐,哈哈大笑起来,用一把弯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就委屈姜小姐了。” 浅灵走到城门前,此时鏖战中歇,洛重河正命令士兵加紧补救城门,一打眼看见浅灵被一个高大异族男子挟持,瞬间弓弩拉满,齐刷刷指来。 呼祁函把刀贴近,威胁道:“想要她死吗?” “莫要放箭!” 浅灵对洛重河道,“护军,我们抓他也无法要挟到呼木其,不如让他出去。” 洛重河没能听出浅灵的暗示,反而厉声道:“呼祁函,你敢动她一下,本将定把你碎尸万段!” “护军!” 浅灵想把他叫近,透露自己的想法,冷不丁那弓箭手中,不知哪个竟失手了,一箭穿透了呼祁函的小腿肚。 “啊——” 呼祁函惨叫一声,心里已认定了浅灵蒙骗自己,顿时大恨,揪住她的头发,便扬起了弯刀。 “去死吧!” 第137章 不要后悔 “去死吧!” 泄恨又果断的一击,迅猛无比,浅灵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那刀尖已经到了眼前。 浅灵紧紧闭上眼。 意料之中的剧痛穿刺没有到来,反而一声锵的锐响阻断了呼祁函对她的钳制。 浅灵摔趴在地上,呼祁函在身后惨叫,她撑着伤口撕裂的疼痛,慢慢抬起头,却见定北军列阵以待,像一块铁板,枪矛密林。 而军阵最前的一人,似有神威一般,银甲玄衣,披风猎猎,拉弓的手还没有收回。 “浅灵!” 卫晏洵呼喊一声,浅灵感到背后有暗风袭来,却是呼祁函依然贼心不死,还要她的命。 卫晏洵又一箭,射穿了呼祁函的肩膀,同时翻身下马,朝浅灵飞奔而来。 “快来!” 浅灵咬着牙,忍痛从地上爬起,向前跑了几步,双膝一软往前跌倒,被卫晏洵及时搀扶了起来。 “别杀他,”浅灵喘着气道,“让他出去。” “我知道。” 卫晏洵面孔冷峻,用眼神制止着士兵们的行动。 他在赤突境内的布局已经妥当,呼木其兄弟众多,他活不过三天,放呼祁函回去,能把赤突的水搅得更浑。 全军松懈,求生欲望达到极处的呼祁函十分机敏地瞅准这一个空当,忽然撑地翻起,抢过一匹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出了城门,留下烟尘滚滚。 危机解除了,浅灵的身体也到了极限,眼皮一翻,昏死了过去。 满军大惊。 若说之前他们紧张浅灵,是因为浅灵是齐将军的未婚妻,现在他们紧张,却是因为,这位不声不响的年轻姑娘,可是引领一城渡过水灾危机的女中豪杰,对西北九城保卫战贡献不可谓不大。 他们生怕她死了,一时紧张的紧张,出主意的出主意。 浅灵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楠木床上,顶上挂着如意团花纹纱帐,鼻间一股药味混合着安神香的味道。 她嗅了嗅,发现那药味正是从自己身上来的。 水灾的时候,她没有办法给自己好生处理伤口,以致有些错位。但现在骨头都已接好了,并用干净的棉布,包裹得很牢固,她动了动,竟是恢复得挺好。 正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有人听到了动静,连忙掀开了纱帐,露出一张惊喜的娃娃脸。 “啊!姑娘你醒了!” 阿东欢天喜地,上蹿下跳地直蹦跶。 “谢天谢地,姑娘终于醒了!阿东真是要吓死了!这些天,阿东过一天比过一年还长!” 浅灵被他扶着坐起来,问道:“这是在哪儿?” 阿东嘟起嘴巴:“都督,都督府。” “那日你晕倒了,就被送到这里来疗伤,都过去好些天了。不过姑娘放心,阿东记着姑娘的事呢,渭州那儿我已经叫人另外算了一个日子,也是迁坟的好日子,姑娘不用怕耽搁了。” 浅灵捂着伤处,有些烦闷。 这一波三折的,她真是过够了。 门口晃进一个人影,却是葛婆婆端着药进来了。 阿东道:“姑娘,你是怎么认识这个姓葛的老婆子的啊?她照顾你可多了,阿东不能帮你做的,她都做了——不过我也做了不少,姑娘可别以为阿东只会躲懒。” 他说着站到床头边,给浅灵捏起了肩。 葛婆婆则端了药碗,一口一口喂浅灵喝药。 “边关怎么样了?” 说到这儿,阿东就开心。 “赤突人被打跑了,这次驱出去好远,被咱打怕啦!他们运气不好,领军的王子突然死了,全军乱作一团,被定北军打得落花流水,求爷爷告奶奶的,灰溜溜全跑了,又收回了两座城,大获全胜!” “九城也全归服了,成王带来的官吏已经立府上任,百姓们昨日还祭天了!” “姑娘,洛护军特地为你写了一封奏折,要给圣上上奏姑娘的功劳!姑娘,你真是太厉害啦,阿东好佩服你啊!” 浅灵被他吵得头晕,便道:“我饿了,给我找点吃的去。” “欸,好嘞!为了姑娘,阿东今天要亲自下厨给姑娘做好菜!” 他一溜烟跑出去,一打开门就撞到一堵结实的人墙。 阿东揉揉额头,看到来人,脸色微变,嘴也抿了起来。 卫晏洵看他一眼,迈进门,向床边走来。 “还好吗?” 浅灵不说话,只是盯看着他,脸上无喜亦无怒,而正是这样,卫晏洵才明白,清算的时候到了。 他对葛婆婆:“我与她单独说说话。” 葛婆婆转头看了浅灵一眼,见浅灵点头了,才收拾东西,出门去。 阿东嘟着嘴,跺了跺脚,终究也是出去了。 卫晏洵在床边的木凳上,轻声问道:“恼我了?” 浅灵反问道:“你觉得我应该恼吗?” “你生气是应该的。” 卫晏洵承认自己有点心虚,但当时实在别无他法,说他是权衡利弊也好,说他是顾念私情也好,总之,他确实对不起浅灵。 “我说过要把你当亲妹妹,我本该救你,但我食言了,对不住。” 浅灵道:“我不想跟你谈论什么该不该的问题,我也不认为你先救我才是应当。我只是觉得,相识八年,我为你做过不少事,我想我还是配得上一次营救的。” “你说你要报答我,可你本有一次最好的报答恩情的机会,你却视而不见,我不免会怀疑你这个人心中,信义,忠诚,私利,究竟什么看得更重。” “齐天麟,你病好之后,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我之所以如故对你,是因为那七年相处的义气,还有齐叔对你的在意。” “我从不后悔我做过的每一个选择,哪怕此刻亦然。但如果有一天,你把我对你的义气都耗尽了,你我之间的牵系就走到了头,我会最快地收回给你的所有。” “我不后悔,你最好也不要后悔。” 她不谴责,也不怨怪,但卫晏洵已经深深感受到她失望了,对自己的信任在消减。 他做得出那样事,便担得起后果。 心里想得清楚,可真正对上她澄澈的眸子,卫晏洵不知何故涌起一种浓烈的酸楚与苦涩,甚至有那么一丝仿若悔恨的滋味,还有一种想要掉头逃离的冲动。 他会后悔吗? 卫晏洵嗫嚅,有些说不准了。 第138章 放下 之前他认为,先救云如是最理智的选择。而事实上,单以结果看来,确乎未必不是如此。 浅灵能自己逃出来,甚至因为她阴差阳错出现在那,柱北城避免了许多伤亡,柱北的保卫战也因此能坚持到他来驰援,一举彻底挫败赤突重夺九城的企图。 他爱姜云如,但是他知道,云如做不到这些。她如果被掳走,只有等死和等被救两条路。 如今的结果当然是更好,但对浅灵来说,许是感到不公平了。 那一日,她在自己的臂弯中昏过去,然后被紧急送回来诊治,大夫一看才知,她身上又是骨折又是擦伤,还跟着受灾的百姓一起忍饥挨饿,想也知她吃了不少苦头。 那个决断的背后,是她要独自熬过这么多的痛苦。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也不能弥补你,以后不会了,我向你保证。” 浅灵摇摇头:“我以后也不会涉险,你即便还会,也没机会了。” 卫晏洵仔细瞅着她,一边觉得她很平静,一边又觉得她过于平静了,吃不准她到底是不是生气。 “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行,我都认。” 浅灵斜他一眼。 “无聊。”她道,“你觉得我有缺的?” 卫晏洵忽道:“对了,我从赤突手里救回了一批汉人俘虏。” 浅灵倏地睁眼,灼灼盯着他。 “不过……并没有找到你阿爹。” 卫晏洵声音又弱了下来,浅灵忍不住瞪他一眼,又不理他了。 或许她没那么生气是真,但不相信他了也是真的。 坦白说,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卫晏洵又开始头疼,心里也越发清楚,他并不想就此跟浅灵生分。 正这时,阿东端着饭进来了。 卫晏洵看她握着勺子,手隐约无力颤抖的样子,便想接过去,给她喂饭,结果被浅灵瞪了一眼制止住了。 “别想用这些小恩小惠收买我。” 卫晏洵顿时无言以对。 “我只是想帮你而已。” 浅灵呵了一声,自己握着勺子一口一口地用饭,连个眼神也没有给他。 她用过饭,便想出去活动活动身子骨。 尽管浅灵半句不提自己,但卫晏洵还是厚着脸皮等在门外,等她一出来便跟上。 “都督府你不熟悉,我带你走走。” 浅灵冷冷道:“滚。” 她兀自迈过月亮门,迎面撞上衣裙摇曳的姜云如。 卫晏洵正垂眸跟浅灵说话,一时没注意到她。 “……大夫说你扯到了伤口,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今年不宜再大动手脚,年底之前,不许再骑马、爬山,还有放暗器,也不许再做了。” 浅灵不理不睬:“少来教我做事。” “回头我挑几个得用的侍卫给你,以后你就把他们带在身边。” “谁要你的人……” “岳姑娘!” 姜云如突然出声,浅灵这才注意到她。 姜云如捏着帕子,努力露出一个友好的笑,柔柔问道:“岳姑娘,你身子好些了吗?” 浅灵固然膈应卫晏洵,但还不至于对姜云如有恶感,便道:“好多了,多谢关心。” 姜云如抿着唇,忽然自责道:“岳姑娘,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与齐将军生嫌隙。” 卫晏洵脑门隐隐胀痛,他实在是不想这个时候见到姜云如,便道:“与你无关,不必在意。” 他本意是要把姜云如劝走,自己好跟浅灵说话,哪知姜云如却误以为他是关心自己,生怕自己被浅灵怪罪,因而堵死了浅灵的话。 当下心里越发感动,便道:“岳姑娘,齐将军救我,也是职责所在,请姑娘不要误会,要跟卫晏洵好生宽解才是。你被掳走后,齐将军十分担心,派了好多人出去找,茶饭不思,一心只想找到你。” 一个王爷女眷,竟留意到外男茶饭不思,这已经不关浅灵的事,倒跟成王有关系了。 她抬头,果然见卫晏洵脸上泛着黑。 “自己解决吧。” 她说罢,自己负了手往前走,留他们二人在原地。 姜云如看她离去,有些紧张地揉着帕子,脚下却未曾挪动,偷眼去看卫晏洵,却见他也望着浅灵的背影。 “姜小姐。” 他忽然开口,低沉的声音隐带一丝沧桑与疲惫。 姜云如看着俊美的男子,心啵啵地跳着,不知从何而起的一种期待从美目中溢出。 每次听他说话,她都有这种怦然的感觉。 她满怀期待,不意卫晏洵徐徐叹息之后,却是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 “我不欠你了。” 成亲的那一天,他曾承诺过,会一辈子珍惜她保护她,绝不让她受一丝委屈,这个承诺一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他都在践行,甚至延守到了这一辈子。 他还爱着她,但已经不可能为她停下脚步了。 前世的姻缘已经是一朵枯萎的花儿,他曾犯傻,拼了命想要浇灌它,让它重焕生机,却只是闻到了更浓烈的朽味。 如今把它从心头摘开,虽有空落无所依之感,但同时心境也豁然开朗,像丢掉了一块大石头。 他不欠她了。 他落下这句话,便大步流星地离去,徒留姜云如一人在原地,仓皇失措,仿佛又回到了梨花林那一日,那个冷漠无情的眼神刺穿了她的心脏。 可那日他还会安抚她,今日因为岳姑娘,他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姜云如伤透了心,捂着嘴跑了回去。 成王正四处找不到她,听说她回来,便叫人把她传到跟前。 “过几天,本王就要启程回京。你做好准备。” 姜云如低头靠在他怀里,忙道:“可王爷的身子无碍么?” 成王哈哈笑:“知道你心里挂念本王,但本王心里有数!” 他不趁着伤势未痊愈回到永章,让父皇亲眼看看他为了国事做了什么牺牲,又如何放大自己收复九城的功绩呢? 因为自己受伤,打仗的功劳大头被齐天麟抢走,其次就是洛重河,他失了最好的表现机会,为了弥补,这些天他可做了不少事。 先是筹措银两,最快地安抚赈济了受灾的柱北城,然后又快刀斩乱麻地在收复的州城里布置了州官,更亲自拟定了符合律法条令。 他撑着病体,一连数日巡视州城,体察民情,在百姓中赚足了好名声。同时与心腹幕僚一起,写了关于民情民风的奏折和管治章程,把多年的州志全都搜集到手。 除此之外,他把当地的文人书生都找了出来,写了一篇万民拜伏祯和帝统治的碑文,并拓印下来。 林林总总,他做得无懈可击,这一次他定会被父皇夸赞。 成王心情大好,又突然问道: “对了,本王听说,你和岳姑娘被同时掳走,齐天麟只救了你,这是真的么?” 第139章 坦白 姜云如僵了一瞬,感觉自己后背的那只手仿佛没了柔情,每一次的抚落,她都会泛起一种要被钳住脖子的冰寒。 她抽了一下,向成王偎近,嗯了一声。 “他倒是机灵,知道保护本王的女人才最重要,要是那晚你掉了一根毫毛,本王定不饶他!” 怀中女子没什么反应,成王低头,这才发觉她眼眶通红,忙问道:“怎么了?” 姜云如摇头,带着哭腔:“没有什么,我就是害怕,我回去了会不会被人瞧不起。” “有本王在,谁敢?” 成王圈搂住她,柔声道:“本王卧伤在床的时候,要不是你在我身边无微不至地伺候,本王也不能好得这么快。所以说,你这次此次随军,不光不毁名声,还有大功劳,本王回去便去向父皇奏请,给你赏赐。” 姜云如难以抑制情绪,低头掩饰,推却道:“给王爷侍疾是应该的,云儿不用封赏。” 成王见她如此,便起了疑心,把她抱在腿上,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看她两眼。 “跟本王说实话,为什么哭了?” 姜云如抖着唇,心里那些杂乱的思绪自然不堪为外人道,她不知如何是好,纠结许久,最终低泣着说道:“云儿,有件事瞒了王爷,王爷不要怪罪云儿。” “什么事?”成王一见她哭,心就疼得厉害,柔声道,“你尽管说,本王不怪你。” “我……”姜云如低着头,“我小产了。” 成王一愣,看向她腹部。 “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 姜云如抹着泪:“到军营不久就……我太害怕了,也怕王爷嫌弃我,便不敢说。” “你受苦如此,本王怎会嫌弃你?” 成王心疼地对她好一阵亲吻,忽然想到什么。 “本王记得,你那会儿着了风寒,便是岳浅灵给你看的病,她乱开药害了你?!” “不,不是!”姜云如哭着摇头,“跟她无关,是我自己没保护好孩子。” 成王却已经认定了浅灵害她,怒而起身。 “她害死了龙孙!本王要治她的罪!” 他说着便要出去,姜云如扑在他怀中,愣生生制止了他。 “真的跟她没关系!”姜云如苦声劝道,“王爷,你伤还没好,不要动怒害了康健。” “岳姑娘此次居功甚大,定北军还有柱北城百姓都对她感激不尽,赞口不绝,王爷这时候治她的罪,这些日子在九城和定北军中挣得的声誉、所做的一切,岂不是付之东流了吗?云儿不要王爷为我做到如此!” 成王亦冷静下来,权衡利弊想了一下,姜云如所说竟是对的。 他好不容易做了这么多事,如果这时跟百姓们对上,前面的所有努力就白费了。 成王拧着眉思量许久,低头心疼看着她: “可这样,岂不是委屈了你?” “云儿不委屈的。”姜云如仰头,泪光晶莹,“只求王爷请个大夫给云儿看看,云儿的身子怎么样了。” 成王二话不说,立刻喊人叫来了自己的府医。 府医诊了片刻,说得保守:“姜小姐虽身子略有亏损,但只消好好补养,再保持心情愉悦,假以时日,便会康复的。” “可会对孕育不利?” “姜小姐年纪轻,养上一二年,不会有碍的。” 成王听完大松口气,叫府医去熬药,自己团着姜云如的手揉了又揉。 “瞧,大夫说话都是留三分,他说一二年,便是几个月,他说补养无碍,那便是无碍,这下可放心了?” 姜云如低头微笑:“谢王爷开解,云儿很放心。” 成王道:“你小产之事,本王可以不追究岳浅灵,但教训还是要给的。” “王爷……您别为难她。” 成王用食指点住她的唇:“一切有本王在,云儿的烦恼都会解决,你不让本王损伤她,本王不动她就是了。” 但教训还是要给的。 成王心道。 姜云如只听他答应了,便展颜一笑,卧在他怀:“王爷心慈,云儿很开心。” 浅灵不知他们二人说了什么,只再休整了几日,便准备走了。 卫晏洵站在马车前,忍不住抱怨她: “你是铁打的身子,还是铜铸的心?这么几天就想跑了?不是说了么?等我亲自送你!” 浅灵搀了一把,把葛婆婆扶上车,转过头来道:“别了。就是因为听了你的多留几天,结果一留便是这么久,苦头我可是吃够了。” 卫晏洵道:“你的伤势不能颠簸。” 浅灵哼了一声,大敞车门,却是车中已然铺了软垫。 “我比谁都在意我自己的康健。” 话里话外就像在说,你一个不救我命的人,别假惺惺地关心我身体。 卫晏洵无言以对。 她没对自己大吵大闹,甚至也没有彻底划清界限,但其实账一笔一笔的,算得可清楚了。 她能在他送一张雪狐裘之后,奉上数车的薪炭;也能在他抛弃她之后,不再对他倾力对待,甚至也不接受他任何她并不需要的弥补偿还。 浅灵丢下那一句,便令车队出发。 她先从渭州起坟,带走了家人的棺木,然后便在隔了一州的怀民县落了脚。 当晚,当年与贾峻一起盗窃判了流放、现已归乡的几个人就被带到了她跟前。‘ 几人看到葛婆婆,都没有好脸色,骂道:“哑巴老太婆竟然给自己找了张嘴了!” 说罢便要走。 浅灵不慌不忙,拿出几锭金灿灿的元宝放在了几案上,直截了当地说道:“谁先把贾峻失踪前的情形说出来,这些就是谁的。说得越详细,就能得到越多。” 几个男子顿时馋红了眼睛,争先恐后扑上前: “我说!我先说!” “不!我先!我先!” 浅灵道:“一个一个来。” 她指了一个。 “你先说。” 第140章 逃囚贾峻 被指到的人名唤鲁大,他觑着金元宝,搓了搓手。 “我跟贾峻是同乡,那年大旱,地里收不起粮食,一家老小饿肚子都饿得不行了,我没办法,便打起了盗墓的主意。” “贾峻就正好在那时找到我,说他的哑巴老娘病了,找我借点钱,但我哪有余钱借给他。索性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干。他想了两天,就答应我了。” “最开始,我们偷得很顺利,卖到了一些钱,越偷胆子就越大了,到了第四次,我们被逮了个正着,被关进了大牢里。县令经手查案之后,便判了我们流放。” 浅灵问道:“贾峻是什么反应?” “最开始,他跟我们一样,觉得天都要塌了,整天哭哭啼啼的。后来,他哑巴老娘来看了他几次,不知道跟他比划了什么,他就说要好好认罪,等刑期过了,再回来孝敬他老娘。” “谁能想到,我们才出了原州,他就趁夜跑没影了,早晨醒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一个木枷!” 浅灵又问:“他逃跑之前,可有异常?” 鲁大挠着头:“没有吧……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我记得我记得!我来说!” 另一个人挤上来,一口咬定:“贾峻逃走是早有预谋的!” “他原来虽然跟我们算不上很熟,但一起在牢里关久了,我们之间也是什么话都说的,但流放的前几天,他突然就不讲话了!我们叫他,他也不理会,说他好像染上时疫了,身体不舒服,不想说话。” “时疫?”浅灵看了葛婆婆一眼,“十一年前,怀民县有时疫吗?” 葛婆婆显然也愣住了,连连摇头,做手势道: 【没听说过。】 浅灵把脸转回:“她都没听说时疫,你们在牢中,怎会知道外面有时疫?” 几个人都是一愣,说话的人挠头想了又想,忽然一拍脑门: “我想起来了!是县令大人说的!” 他一边讲一边看着几个伙伴,企图从他们那儿得到确认。 “你们还记得吗?原本,咱们三个,还有贾峻是关在一间牢房里的,后来有一天,姜县令突然亲自来监牢巡视了。他说,外面刚发现了时疫,不宜聚头,正好牢房有空的,就让牢头把我们分开,一人一间牢房。然后过了没两天,贾峻就病了。”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另一个人王五也道,“我身上常年有湿疹,晚上经常痒醒,进监牢之后发得更严重了,我天天痒得睡不踏实,但那天晚上却一觉到天亮。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所以记得非常清楚,第二天贾峻就说他病了。” “是这样,是这样。”鲁大点着头说,“他病得厉害,连他哑巴老娘来给他送衣服,都没起来……可他后来又跑了,所以他一定是装病,故意让我们不敢靠近他,他好悄悄跑了!” “他从未向你们提及他想去哪里?” “没有!他嘴上都是说要认罪改错,好好做人!还说什么以后要是有了孩子,一定不能让孩子学他!” 浅灵又问:“你们流放是哪一日?发现他逃跑了又是哪一日?” “十九年的事了,流放是九月二十七,九月二十九他就跑了。” 浅灵挖了挖,没再问出更多的细节,便把元宝散给了他们几个,让他们走了。 “听出什么了吗?”她问葛婆婆道。 葛婆婆表示: 【那一年,怀民县真的没有时疫,我每天数着数日子过,不会记错的。】 浅灵点点头,又问:“所以,你对姜县令了解有多少?你觉得他说谎了吗?” 葛婆婆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浅灵看见她比划说: 【我不知道,他任期满就调走了,我在怀民县见过这么多任父母官里,他是最亲民的,不像坏人。而且,贾峻只是一个小民,跟他没有仇怨,他没道理会害贾峻。】 浅灵点点头:“时疫一词,虽是从他口中说出,但也有可能是别人捏造的,还不能说明什么。” 最大的疑点是犯湿疹的王五破天荒地熟睡了一晚,第二日贾峻就病了。 浅灵直觉地认为,那一晚监牢里应该发生了什么。 葛婆婆忽然扒住她的手,眼底盛着泪。 【我求你,帮我查出当年贾峻遇到了什么,他为什么没回来,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不能让这件事糊里糊涂地过去。】 干枯的手布满皱纹和细小伤口,那么无力又那么执着地紧抓着自己不放。 浅灵看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手盖上,轻拍了两下。 “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她能明白葛婆婆的感受,因为同在那一年,她也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家人。 白发送黑发,少小而孤哀,这世间两悲也不知哪一个更惨。 苦痛无法消解,所以她们选择暗夜前行,十年不舍。 翌日,车队整装待发,浅灵刚要上车,便被不远处走来的军马吸引了目光。 她冷冷道:“跟着我干嘛?” 卫晏洵义正词严:“我要回去拜祭义父。” 他拿齐瑞津当借口,竟让浅灵无法反驳。 卫晏洵接着解释道:“我与洛护军都要去永章复命,他会走慢一点,我去过了扬州,便急行军与他会合。” 浅灵扭过脸,甩下一句“随你”,便兀自进了马车。 卫晏洵贴着马车同行,隔着车窗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想对你好,你可以记我的仇,但现在你我还解绑不了不是吗?宣王已经动过手了,成王也见过了你,你身边的位子一旦空下来,他一定会安排人接近你。” 浅灵道:“能做未婚夫的人多的是,我不是非你不可。” 卫晏洵拧眉:“你找别人,万一旁人是真的觊觎你怎么办?” “所谓的觊觎,便是喜欢。我未来的夫君,喜欢我难道不对?” 卫晏洵眉头打结,哑了一会儿,低声道:“别故意跟我拧。” “你也别教我做事。” “好好好,不说了。” 有一说一,有定北军相护,她归程确实畅通无阻,中途还逮着几个对家派来故意搞暗算的,一律被卫晏洵打了军棍,招供画押,然后丢进了大牢里。他们主家的账,自有清廉大官去找他们算。 浅灵连马车都没有颠簸一下。 但眼看扬州在望,洛重河那头却是派了快马十万火急来报: “将军!朝中说成王被刺与将军有关,已经派神御军来抓您了!” 第141章 一起去永章 “护军让小的提前来报,让您心里有个准备,说不必担忧,待神御军到了跟他们走就是,到永章自会查明真相,还将军一个清白。” 浅灵觑了卫晏洵一眼,心道,这厮可不一定清白。 卫晏洵陷入沉默,眉心微紧。 但他并非担忧罪名,因为他的行动不可能被察觉。 那么一定是有人故意捏造这个罪名。 没有那么多视他为仇敌的人,因此除了重生者之外,别无他想。 那个人猜到十三年前下在他身上的毒没能弄死他后,果然坐不住了。 以动机来推测,那个人绝不是真的指望用什么罪名来置他于死地,因为对方根本不希望他这张脸出现在祯和帝面前。 所以,重生者真正的目的是,在他被缉拿回京的路上,杀了他。 要是他真的束手就擒,让神御军带走,便等于把命交到了重生者的手里。 “我知道了,你回吧。” “是,将军!” 卫晏洵很淡定,目送走传信兵后,就看向浅灵。 浅灵比他还镇定:“看我做甚?” “我不等神御军,我要自己去永章,你跟我一起去。” 浅灵道:“不去,难道我去代你领罪?” “不是。”卫晏洵道,“相信我,这次不会有事的。” “不去。” 浅灵站起欲走,卫晏洵在背后道:“你难道不想解除婚约吗?” 浅灵头也不回地说道:“我现在觉得你说得对,拿你暂时先占着位也好。” 卫晏洵看她毫不犹豫地继续走,也是憋气,登时道:“你不跟我去,我就立刻面圣请赐婚!爵位官邸我全不要,就要一封赐婚圣旨,婚期定在今年,让你这辈子就只能嫁给我,永世不能和离!百年之后也得跟我合葬一穴!” 浅灵转过身来,脸上已带了怒意,二话不说扑上去。 “我现在就杀你,看你跟谁同葬!” 卫晏洵偏头一躲,交叉握住她两只手腕,因怕她扯到伤口,略施小力便把她按在圈椅里。 看着浅灵一脸倔色,卫晏洵微叹了一声,盯着她的双眸认真道: “一起去吧,到了宫中,我便向圣上请求解除婚约,正式认你作义妹,届时无论谁打你主意,都得先越过我,我的身份可以护你。” 浅灵道:“你不过是怕自己发达之后解除婚约,会被人耻笑背信弃义,所以才要我为你正名。” “你这么想也可以,”卫晏洵道,“如果你不去,真有人这么弹劾我了,你我的婚约恐怕就真的板上钉钉了。” 浅灵抿嘴不悦。朝局上的事,她左右不得半点,偏偏又被人盯上,搅在其中。 “走吧。” 卫晏洵又劝了一声,语调已经比之前软了不少。 哪怕再不情愿,她还是只能走这一趟。 卫晏洵让跟随自己的所有亲卫去与定北军会合,自己则换了常服,随浅灵的车队一起,绕开了被追捕的路线,直上永章。 终于在受了浅灵无数冷脸臭脸之后,卫晏洵抵达了天子之都。 浅灵曾在书上读到过这座古都,知道它巍峨、繁华、恢弘、高耸,可真正亲眼目睹的时候,才深深明白这些文字的含义。 卫晏洵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撼,也不知哪来的自豪之情,竟是淡淡笑道:“怎样?来这一趟也不亏吧?” 浅灵不予理会。 久居在永章的魁济管事知道她来,连夜喊人把齐瑞津在永章闲置的宅邸洒扫干净,奴仆配齐,然后亲自把他们迎了进来。 “姑娘请进,屋宅多年没人住,恐有什么不完备之处,姑娘可要尽管提醒,我加紧去办!” 佟管事笑得眼纹都要飞起。 别看小东家青嫩,现在可是整个魁济的金疙瘩,自从年宴祯和帝说了那番话之后,永章的茶楼几乎是日日爆满,茶铺的茶叶也供不应求,佟管事可以说日日数银子数到手抖。 他可不得殷勤地巴结着自己的东家么。 “你有心了。” 齐瑞津不缺钱,尽管没在永章住,但一出手就是五进的宅邸,与永章流行的庄重肃穆不同,这里一应亭台楼阁,山水廊桥,悉同江南,闲逸而悠然。 阿东带棺椁回扬州了,浅灵身边就剩下了葛婆婆,她被半搀扶到亭中坐下。 卫晏洵四面环顾了一圈,缓缓点头:“不错的宅子,你就当来游玩了。茶行的事,你在哪都能处置,永章车马便利,官道多畅,账本送得反而还快些。” 浅灵没理他,他却从怀中掏出一物,拔开塞子,用瓶中之物蘸涂到眉心。 浅灵双目微微睁大,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眉心的朱红由无到有、由淡而深慢慢呈现。那样鲜艳的色彩,给轩昂的容貌添了两分明丽。 西北的风沙磨光了他曾经的呆气,浅灵时常有一种错觉,总觉得眼前这个人跟曾经的齐天麟不是同一个人,但直到这点独一无二的红重新出现,那种错觉竟奇异地消失了。 他好像还是那个哪怕又傻又多病,也会在下人私下对她污言诋毁的时候毫不犹豫扑上去打架的齐家傻少爷。 她初到齐府时,齐瑞津还是个天南地北到处跑的大忙人,她寄人篱下,被下人们联合在一起明里暗里地挤兑,而德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是齐天麟处处维护她,她只会更难。 患难时的情谊弥足珍贵,这其中点点滴滴,也正是除了齐瑞津以外,浅灵并未对被抛下一事反应更多的理由之一。 一不小心,她凝神盯了好久,直到与他双目相对上,她才扭过了头。 卫晏洵道:“我走了,等我消息。” 说罢,他大步离开。 望日朝会,百官悉至。 祯和帝甫一登朝,便有人执笏而出,上奏道: “启禀圣上,罪将齐天麟不知所踪,神御军到了他的家乡,却未能寻到人,陛下,此人只怕是叛逃了!” 祯和帝微微皱眉。 所谓齐天麟刺杀成王,其实连人证物证都没有,给的都是一些模棱两可的推测和理由,祯和帝心里是七分不信的。 但为平息舆论、稳固朝局,才下令缉拿他,想一切等人到了永章再查明真相,可人怎么会不见了? 祯和帝才欲开口,忽然殿外宫人急步而来,传报道: “陛下,冠军大将军齐天麟现就在东华门之外,自证清白来了!” 第142章 归朝 朝臣之间,衣袍摆动,隐有骚动。 这齐天麟也真是个鲁性儿,不走常规路,竟然直接跑宫门前来了。 大家望向上首,见龙座上的帝王只是停顿了一下,便道: “宣他进来。” 祯和帝脸上并无愠色。 西北九州时隔多年终于收复了,前朝丢失的领土,他的先辈没能收回来的,最终在他执政之下收复了。他的江山,又添了一笔千秋功绩,也总算能一雪十年前北伐的兵败之耻。这些天祯和帝说一句志满意得都不为过。 永章已经为西北得复欢庆了三日,祯和帝现在迫不及待想见一见他大靖江山百年一出的雄才干将。 “传齐天麟~” 通传声一声一声,如推波泛澜,越过一道一道宫墙与宫门。 不多时,金銮殿之外长长的汉白玉宫道之上,一个高大伟岸、又极富年轻盛力的身影步步走来。 祯和帝一开始还隐含欣赏地看着,但随着那人越走越近,跨入大殿,那样貌越发清晰地映入眼底,他眼中慢慢地凝结出惊愕之色,笑容也散了个干干净净。 “微臣,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话落,卫晏洵半抬起头,额心的红点炫然刺目。 “陛下!” 祯和帝猛地站了起来,几本奏折都被带着掉落在地,阮公公惊呼着弯腰去捡,但祯和帝置若罔闻,竟是紧紧盯着卫晏洵,眼睛一眨不眨。 朝臣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互相都没在彼此脸上得到答案,只能拿眼去看卫晏洵。 成王伤势未愈,被特许卧床休养,故不在朝,但见过卫晏洵的御史中丞沈行复在,他惊讶地指着卫晏洵: “欸,你怎么……上回见你不是这个样子,齐将军,你故意在眉心点朱了?” 卫晏洵扭过头,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脸展露给众人看。 “沈大人,这就是我的原本相貌,之前只是做了伪装。” 沈行复惊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卫晏洵道:“兵者,诡道也。我若只是一名普通小兵,自然无需在意自己脸上身上有无叫人一眼就辨别出来的特征;但我乃将领,将士生死与我息息相关,若有敌人假扮成我,以我的眉心痣取信于人,大军的溃败恐会从内而起。为防不测,我才决定掩去特征,‘泯然于众’。” 沈行复呵呵笑,恭维道:“怎会?齐将军相貌堂堂,如何能‘泯然于众’?想假冒你可是不容易。” 他又笑了几声,结果没人附和,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他偷眼去看祯和帝,却见祯和帝依然作震惊态。 他才有些不解,永国公忽然出声,身体微微后仰,眼睛却是紧紧盯着卫晏洵,表情与祯和帝如出一辙。 “你……你是……” 他没说出口,而是转头直直看着祯和帝。 祯和帝没说话,从龙案之后绕出来,沿着阶除一步步走下来。 他看似平静,但翻抖的袍摆却暴露了他的急切。 在众臣一头雾水的目光下,祯和帝走到了卫晏洵跟前。 他不苟言笑,上上下下地看着他,围着他绕了两圈,又再次看向了他的眉心痣。 “转过头。” 卫晏洵照做,祯和帝又道:“另一边。” 卫晏洵向反方向转去,祯和帝抬起手,在他下颌处慢慢摸着,最后在耳下三寸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的伤疤。 他的七儿子小的时候被蚊虫叮出了鼓包,生生抠出了一丝皮肉,留下了一个小而浅淡的疤痕。 那个疤痕,正是耳下的位置。 祯和帝隐隐颤抖起来,手握成拳,猛地背回身后。 他的眼光在颤动:“是你吗?” 卫晏洵垂下眼睫:“是与不是,都在圣上一言之间。” 祯和帝说是,他就是;祯和帝说不是,他就不是。 这是一个流落在外十多年的皇子的处境。 他的亲生父亲,大靖的帝王,有可能鉴于朝局稳定的考量,而放弃承认他的身份,而他也只有任凭裁决。 “哈哈哈哈哈……” 祯和帝大笑起来,与前些日子收复九州的开怀欢畅不同,这一次他的笑声蕴着沧桑,大家吃不准他究竟是高兴还是悲伤。 祯和帝笑毕,双手握住了他的肩。 “你是朕的儿子,你回来了!” 一句话,给满朝文武泼了一盆清凉的醍醐。 大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十三年前的通航庆宴,七皇子落水死了,而七皇子眉心正好有一颗红痣! 因为那场意外,整整十三年,周皇后再也看不得船看不得水,一蹶不振。 “可……可七皇子不是已经……” 有人口无遮拦,又及时住了口,但没说出的话在场的谁都明白。 当年祯和帝发动两万神御军,并运河沿岸所有州县卫兵役夫,整整捞了五天五夜,捞上来的时候八岁的皇子衣服衣饰还在,但人早就被泡胀了,惨不忍睹。 卫晏洵道:“我亦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我被魁济茶行的东家齐瑞津所救,那些年神智不清,稚若小儿,什么都忘了。直到后来,现在的小东家岳浅灵替我治好了病,我才恢复过来。” 卫晏洵看着祯和帝,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间,他撩起衣袍,郑重跪下。 “儿臣,来迟了。” 祯和帝合眸落泪,把他搀起。 “你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好。”祯和帝道,“你母后这些年思你念你,形销骨瘦,待会儿下朝,随朕去看看她。” 想到周皇后,卫晏洵忍不住亦落泪。 “是,儿臣遵命!” 荣盛驸马第一个站出来道:“恭喜陛下骨肉团圆!微臣本还在想如此雄将来自何方,原来是陛下血脉,无怪如此骁勇善战,用兵如神!” 钦天监道:“微臣近日夜观天象,见辅星明亮,离帝星越发靠近,原来竟是预示七皇子归来!陛下励精图治,又有雄子贤臣如此,从此江山安泰,国运昌隆,实乃大靖之幸,百姓之幸啊!” “恭祝陛下皇土得复,骨肉团圆,双喜临门!” 群臣一同跪倒,其他人不管心里如何想,脸上还能做戏,唯宣王一人,面沉如黑水。 第143章 辱骂 初至永章,浅灵再怎么说也对国都存了新鲜感,加上佟管事再三邀请,浅灵便决定去看看他口中“永章第一,无楼能及”的茶楼到底是什么样。 佟管事给她安排的大丫鬟名叫喜盈,是个瘦高个儿的圆脸姑娘,土生土长的永章人,对这里很熟悉。 “永章人皆知,京城有三大名楼,姑娘这间是茶楼之最;酒楼之最呢,则是荣盛***和荣盛驸马名下的‘醉浮生’,那家酒楼生意比我们还好上十倍,据说***夫妇只凭这家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 “最后一家不必提,只是个花楼而已。姑娘走这边。” 浅灵随她慢慢看着楼中的陈设和花圃布置。 茶楼最重要的就是安静和清幽,故满客也不会像酒楼一样肩摩着肩、腿擦着腿,客人说话声并不很大,便使琴师弹奏的曲子能传遍茶楼每一个角落。 浅灵看完便知道佟管事是个会做生意的,把酒楼经营得着实不错,于是称赞了几声,然后又提出建议:“我看,来茶楼的客人,都是清闲客,清闲过头更易无聊,不妨留几个角落置书和棋,由客人自由取用;再寻一两个善画的贫苦人,琴师弹琴,画师绘画,客人随意观看,若有客人看中了画,买卖之财,皆系画师一人所得。” “左右茶楼的消遣,不能载歌载舞,便在琴棋书画上做文章得了。” 佟管事听完,大觉有理,夸张地连连叫好,然后就被浅灵打发去做事。 喜盈笑道:“佟管事一直盼着姑娘能来永章,如今可算遂愿了,所以才这么殷勤。” 浅灵道:“茶行大,我所知短浅,难以看顾到所有,平常都要依托管事出力,也是辛苦他们了。” 她走到窗台向外看,只见茶楼阑干下系了十余条红线,一直牵到对面的楼舍,红线上悬着红色的花球与花灯,热热闹闹,一条街都是如此。 喜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前几天,西北收复的消息传来,永章欢庆了三日,这些小玩意儿还没撤下。姑娘若能早几日来,就能看到那景象了,可热闹了,连达官贵人都与民同庆了呢。” 浅灵嘴角微动:“无碍,我没那么喜欢凑热闹。” 正说着话,一旁雅间里传出女子娇俏的嬉闹声: “好啊,你也瞒得太紧了,骗我说是去外祖家,原来是跟成王出去玩了,你这个小说谎精!” 另一道声音柔弱而甜美:“你别生气,我实在不敢多话,怕说出去被人耻笑。” “你还被人耻笑?你可是未来的成王侧妃,而且随军有什么丢脸的,我要是有机会,我也想骑着马去边关走走,再砍几个赤突老怪的头当球踢!” “哎呀,别说这么可怕!” 两人齐齐地笑,喜盈脸上露出尴尬之色,浅灵递了个眼神,暗示离开。 没想才踏出一步,她却又听到: “欸,你平时柔柔弱弱,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为什么洪水来了的时候又变得这么勇敢呢?” “不,其实我没做什么……” “唉,你又来了,陛下都赏赐你,说你对救灾有功了,那还有假?怪不得成王喜欢你,你这么乖巧懂事又谦逊,谁不喜欢呢……” 说着话,门开了,浅灵正好与将要出来的两个女孩子打了个照面。 浅灵微微挑眉。 姜云如脸色又红又白,帕子骤然捏紧。 “岳姑娘,你怎么在这?!” “没什么,”浅灵对跟她打招呼并无兴致,“我来看茶楼。” 姜云如这才想起来,她时常光顾的茶楼,正是这位岳姑娘手里的。 不光茶楼,满京富贵人家爱喝的茶、爱熏的香,都是她的东西。 姜云如从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无地自容来,裙下的脚都恨不得缩起,不敢碰地板一寸。 “岳姑娘,刚刚我们……你不要误会……” “云儿,你怎么了?” 冯家玉本来还震惊于浅灵的品貌,没来得及想别的,但一注意到姜云如像是被吓到了一样,顿时不悦,出口斥责道: “你是哪家妮子?躲在门口偷听别人讲话,真是没教养!” “家玉,别这样。”姜云如挽住她的胳膊劝道,“你误会了,这是魁济茶楼的东家岳姑娘,这茶楼本就是她的。” 冯家玉听罢,柳眉一竖,反而把手从姜云如臂弯里抽出来,几步走到了浅灵跟前。 “原来你就是岳浅灵。” 她上上下下地看,目光流露出一丝鄙夷,但脸上却漾起十分赞赏的笑容。 “你生得可是真漂亮,怪不得呢,能当上魁济的东家,那个前东家可喜欢你了吧?不知道这个茶行给了你,他有没有觉得物超所值?” 她满面笑容,竟似天真无邪,喜盈却要被气炸了。 “你胡说些什么!” “欸!”冯家玉得意地指着喜盈,“你急了你急了,所以我没说错,对不对?” “你……” 喜盈差点破口开骂,浅灵抬手制止住了她,自己上前一步,与冯家玉面对面。 “你认识我?” 冯家玉咯咯笑道:“永章城谁没听说过你啊?岳姑娘在南仡可是好大的气派,好叫人敬佩的风骨,只是你既然要赚名声,花出去钱,凭什么从我们身上赚回来?我看你就是沽名钓誉,唯利是图!” “家玉!” 姜云如抱住冯家玉,乞求道:“不要这样子!” “我说错了吗?” 浅灵淡笑:“你确实说错了,我没那么大本事,事实是义父他先有一个义子,名叫齐天麟,他是我的未婚夫,因他先天头脑有病,会狂暴伤人,所以义父才把家业交给了我,而齐天麟病好之后也是大力支持,就是盘龙香,也是他提议让我这么做的。” 冯家玉更加冷嘲热讽:“身为武将还敢贪图钱财,那就是奸佞,那就是蠹虫!你俩就是一丘之貉!” 话音刚落,佟管事急匆匆跑来,大声道:“姑娘!大消息!惊天大消息啊!” “将军进宫自证清白,却跟圣上相认了!将军是当今圣上的七皇子啊!” “圣上太高兴了,连同军功一起,把将军封作定王了!” 姜云如惊讶地捂住了嘴,而喜盈和冯家玉还晕晕乎乎没反应过来。 “七皇子是吧?” 浅灵眉头都不皱一下,指着冯家玉道: “报官,她刚刚辱骂七皇子。” 第144章 团聚 冯家玉费了半天工夫才把所有事情想通,气得大骂:“贱蹄子,你敢阴我!” 浅灵冷淡地说道:“我逼你骂他了吗?我逼着你来魁济的茶楼、喝魁济的茶了吗?敢做就别怕担责。” 姜云如苦求道:“岳姑娘,家玉就是这么个耿直性子,你、你不要怪她,求你了,别报官好么?我、我代她向你道歉!” “云儿!别求她!”冯家玉昂着头道,“我冯家玉铁骨铮铮,不畏强权,你去告啊!” 浅灵点点头,从善如流。 “很好。”她示意喜盈,“去告。” “是!” 喜盈兴高采烈跑出去,不多时京畿府就派了人来,不顾姜云如如何哭泣请求,利落地押走了冯家玉。 浅灵像个没事人一样置身事外,喜盈泡茶,她就坐在圈椅里喝。 姜云如揩着泪进来,抽着声道:“岳姑娘,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跟你说一声对不住,家玉真的不是坏人。” 浅灵道:“知道了,请回吧。” 姜云如看她如此,微微咬唇,看向喜盈:“我想跟岳姑娘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喜盈犹豫地用眼神询问,浅灵亦不想一会儿她又哭哭啼啼地从茶楼里跑出去,心中一叹,还是答应了。 喜盈阖上门,姜云如便低着头,小声道:“岳姑娘,实在对不住,救灾之事,是成王上报的,我根本不知情。他是为了我,他怕我回来叫人戳脊梁骨,所以将你救灾之功安到了我的头上,我本想要纠正过来,但王爷重伤未愈,我也不能让他撑着病体去宫中,所以……” “岳姑娘,你若是生气,我找我爹爹,让我爹爹想办法上书。虽然我阿爹官位低,奏折可能会被搁置不看,但我一定想办法让圣上明晓这回事!” 浅灵不知该拿这位姜小姐怎么办。 说她太懦弱禁不起事吧,她又占尽了好处;说她占尽了好处吧,偏偏她心里又存着道德是非,总会为此不安和感到歉意。 “我知道了。” 浅灵站起来,道:“我还有事做,姜小姐请便。” 姜云如回过头,见浅灵刚出门,喜盈就给她披上了一件蝉翼纱斗篷,二人联袂去了。 “小姐。” 丫鬟凝冬看到她发呆,叫了一声。 “奴婢才买了丝线回来,冯小姐怎么走了?那姑娘又是谁?好气派的架势。” 可不是气派嘛,先是因为公爹,一跃成为女富豪;而现在,齐将军竟成皇子了。 齐将军打胜仗后,不与将士同庆,而是一直在她的房外守着。 以齐将军如此重情重义的本性,她未来,也许真的会成为王妃。 普天之下,所有身世不佳的女子,就属岳姑娘最好命了,属实是上天眷顾。 姜云如轻轻叹息:“回吧。” 她还要回去,让爹爹写奏折,不属于她的名声,她不能要。 与此同时,卫晏洵正在翊坤宫中,伏在周皇后膝上,二人抱头痛哭。 周皇后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如何从母仪天下、端庄贞静走到差点疯癫的,大家有目共睹。 那个暗自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次的场景突破虚幻,变为现实呈现在眼前的时候,宫人们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喜极而泣。 祯和帝坐在一旁,也忍不住仰头,手指在眼角按了按,看他们哭够了,便拍着周皇后的后背道:“好了,现在人回来了,你该高兴了,少哭一点,别让眼睛难受了。” “母后,父皇说得对。” 卫晏洵止住泪意,给周皇后擦了擦泪,轻声道:“母后别哭,以后洵儿都在您跟前了。” 周皇后摸着他的脸:“你不是梦,真的不走了?” “真的。” 周皇后又是一阵低泣,父子俩轮流劝,好说歹说,才让他止住了泪。 阮公公这才喊人上菜布菜,菜肴如流,权作儿子又回到父母身边的第一场团聚宴。 而宴席上,卫晏洵不免又把这些年的经历细说了一遍,听得周皇后又掉了一回泪。 “明日,你带岳姑娘进宫来,母后要好好看看她,好好谢谢她!” “母后放心,儿臣正有此意。” 祯和帝摇头叹息:“只可惜齐瑞津人已不在,不然朕定要封赏他。” 卫晏洵道:“义父仁心宅厚,乐善好施,发迹之后一直行善积德,实为善人。儿臣想为他建一座祠堂,能时时拜祭他。” 祯和帝很爽快:“那就建在谢台,明日朕让人去丈量圈地。” 一家三口说七分的话,吃三分的饭,到最后祯和帝漱过口,揩了揩嘴,对卫晏洵道: “随朕去走走。” “是。” 卫晏洵跟着祯和帝走到翊坤宫附近的御花园处,百花争艳,百媚千娇,与前世一般无二,唯一的区别是花池子被填平了。 而他小时候荡过的秋千,居然还在! 卫晏洵走神片刻,而走在前面的祯和帝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便在他胸口打了一拳! 卫晏洵痛呼一声,微微弓背,然后就听见祯和帝道: “老三的伤,是不是你干的?” 卫晏洵捂着胸口,重新挺直腰:“父皇,您为何这么问?” “你小子当朕傻吗?”祯和帝板着面孔,“失智十二年,一朝恢复记忆,你不想着回永章来与朕相认,而是跑到边关去立军功,你在想什么,朕不知道吗?” “还有,你跟你母亲,早就相认了吧?”祯和帝冷笑,“瞒着朕,你们都瞒着朕!” 卫晏洵垂着眼睫:“父皇既然知道儿臣失智,总该也猜得到儿臣当年那场事故,是有人设计的了吧?” 祯和帝脸皮松了一瞬,眸中泛出一丝心疼与怒意。 “是老三做的?” “回父皇的话,儿臣不知。”卫晏洵抬起头,与祯和帝对视,“儿臣只知道,有人要弄死我,我若没有力量,回来也是死路一条。” 第145章 父子对话 御花园虫鸣声声,阮公公把所有宫人拦在隔墙之外,自己握着拂尘守在门口。 祯和帝看着性情已经和小时候截然不同的儿子,心头沉重。 “所以你想做什么?” “儿臣想保护母后,保护父皇。”卫晏洵道,“南仡叛乱,让儿臣想明白了一件事,大靖看似安稳,实则暗藏危机。别的不说,只说这么多年一直老实安分的后夏,谁能想到他们会偷偷与南仡勾结?他们既然志在损害我大靖,且密谋多年,肯定部署了什么,筹划了什么,而这些,我们尚且一无所知。” 祯和帝表情温和了一点,道:“放心,后夏朕已有所安排,很快会尘埃落定。” “父皇,儿臣这十多年来无知无觉也过得很好,即便现在也并无勃勃野心,这是儿臣的肺腑之言。或许不回来,父皇可以少些烦恼,可为了母后,儿臣必须回来。” “瞎说什么?” 祯和帝在他头上拍了一把,摁着他的脖子将他压低。 “朕岂会不想你回来?”他的声音微微沙哑,“你什么时候好的?又是什么时候偷偷与你母亲见面的?” “去年春天,我去宝福寺偷偷看母后了。” “难怪,你母后去年起身子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失去多年的儿子死而复生,祯和帝不想刚团圆就逼问他太多,便难得糊涂让他糊弄过去。 “你八岁出事,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他忽然感慨,“所以,岳浅灵原本是你的童养媳?” 卫晏洵耳根有点发热,辩解道:“是义父安排的,但那时我什么也不懂。事实上我们两个对彼此都没有心思,父皇,那婚约便算了吧。” “哦?不中意?” “儿臣现在只想把她当妹妹。” “也罢。”祯和帝道,“以你的身份,确该寻一位世家贵女相配。” “父皇,我不急。”卫晏洵转开话头道,“父皇,儿臣想给浅灵请一份功,不管是因为为我治病救命,还是西北的救灾,她都功不可没。若没有她,西北遗民还没法这么快归顺。” “救灾?” 祯和帝浓眉略微挑起来,“老三跟朕说的可是姜三姑娘。” 卫晏洵愣住了。 “所以究竟是谁?” 卫晏洵在心里纠结了一下:“或许,姜小姐也去了吧,只是儿臣没看到。” 祯和帝倒是有点了解成王被美色冲昏头脑的糊涂劲儿,但只是一点小小的赞赏,他也就懒得计较了。 “罢,那就是都去了吧。”祯和帝挥了挥手,“依你母后的,明日带岳浅灵进宫,叫朕和你母后见见。” “是。” 西北收复的余波才平息没多久,七皇子死而复生的消息又如一记惊雷响彻在皇城上空,令所有人都震耳欲聋。 成王本在府中歇养,惊闻这个消息,整个人从床榻上弹了起来。 “你说什么?七皇子?定王?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本王说清楚!” 手下苦闷,把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今夜陛下要在宫中摆家宴,陛下说若是王爷伤得太重,起不来身子,可以不去。” 成王冷笑:“去,怎么不去?他费尽心机隐瞒身份又一路爬上来,不就是想见见我们吗?本王岂能叫他看扁了!” 他心中已是怒到了极致。 原本朝廷要查他的刺杀案,结果卫晏洵一来,案子也不查了,凶手也不追究了,反而开始阖家团圆起来,这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照他看,凶手一定是卫晏洵,他跟自己争皇位! 该死! 死了那么多年,他怎么还能回来?! “果真是老七?没有错?” 手下道:“禀王爷,是圣上亲口承认了的,胎记、疤痕,都对上了;宗正寺的大人们也向陛下进言,说皇室血脉不可儿戏,因此圣上领众臣到太庙,在列祖列宗跟前滴血认亲了,确凿无疑。” 所以,已经尘埃落定,木已成舟了? 他年长几岁,卫晏洵出生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他还记得父皇抱着继后生的儿子喜上眉梢的样子,而后许多年,父皇永远对这个儿子最重视、最宠爱,其他兄弟都只能退一射之地,眼巴巴地瞧着。 卫晏洵溺亡之后,父皇的确悲痛过,但没几日便已恢复如常,上朝下朝不见任何哀伤软弱迹象,他还为此欣喜过,以为卫晏洵在父皇心中也不过如此。 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死”了那么久了,父皇竟然还惦念他,还是觉得只有卫晏洵,才是他的好儿子! “该死!” 成王痛骂出口,拂袖把案上的清供笔墨全部挥到了地上。 手下连忙跪下,埋头不敢吱声。 “这是怎么了?” 随着一道婉约清声,成王妃携婢女款步而来,垂眸看到地上的狼藉,觑了婢女一眼,婢女连忙喊了人进来,把物件都收拾了。 成王看到发妻,勉强压了压火气,道:“怎么来了?” 成王妃温温地笑,她是个静雅的女子,叫人看一眼便火气消散。 成王对这个妻子是满意的,别的不说,她识大体懂分寸,晓得服软,他去西北前已经冷落了她许久,可回来后她依然毫无怨言,日夜担忧自己的身体。 就如此刻,她文静又含着关切:“来看看王爷的伤势如何?” 成王对她有些心软,握住她的手轻拍了拍道:“我无碍,倒是难为你为我操劳了许久。” “王爷为何这么说?你我夫妻,本就不分彼此。” “妾身往宫里递话了,说王爷今日伤情恶化,久未苏醒,不能到场。”成王妃微微仰头看他,美眸含水,“等宴过半,我们再进宫?” 成王勾唇一笑。 他的妻,果然很懂他。 他用修长的手指往成王妃下巴上一划,带着点勾引的意味。 “就依王妃说的办。” 成王妃暗自欢喜,才要再说话,一个小矮个闪了进来。 “参见王爷。” 第146章 成王妃 “参见王爷。” 来的是成王贴身打杂的小太监保来,成王妃不太喜欢这个人,因着他滑头又多嘴,总是充当姜云如和成王之间递信的鹊桥,成王日理万机,有时顾不上太多,而姜家那边的许多事都是靠保来的嘴传到成王耳朵里的。 保来行过礼后,看成王妃在屋里,就沉默地缩肩不说话,显是要旁人回避的意思。 成王妃只作看不到,傲然定在原地。 她倒要看看,那姓姜的狐狸精,又要跟自己的丈夫说什么。 保来见状,越发着急,偷偷给成王递眼色。 成王见成王妃故意喝茶掩饰,就是不肯顺意出去。这女子之间偶尔吃个飞醋,成王并不讨厌,想了想,便对保来道:“有什么事直说吧,王妃不是外人。” 成王妃得了他的话,便冷傲地盯着保来。 保来只好道:“王爷,冯家小姐得罪了魁济茶行的岳姑娘,被她告到官府去了,三小姐怕坏了冯小姐名声,想求王爷出手,帮帮冯小姐。” 不等成王开口,成王妃便道:“王爷是她再生的父母、救世的如来不成?她惹上麻烦要王爷出头,她身边人惹上麻烦,也要王爷出头,是把王爷当冤大头了么?回去告诉她,她既然想进王府,就要恪守本分,谨言慎行,更不能跟什么脏的臭的人来往,否则以后给王爷添乱了,她担当得起吗?” 趁着成王不在永章,成王妃才算是能腾出手来,调查自己为何会被成王斥责,查来查去,就查到了冯家玉的头上。 姜云如好拿捏,但冯家玉可是个刺头儿。冯家祖上有一位直臣被载入史册,冯家玉自诩继承了先祖的硬骨头,胆大耿直,嫉恶如仇,既护短又蛮不讲理。 身为成王正妃,她对姜云如存了提防那是天经地义,却被冯家玉三言两语说成了妒极生恶,仗着自己是高门贵女、皇室儿媳欺负无所依靠的姜云如,更恶毒的,竟还在背后说她生不了孩子。 可以说,比起姜云如,成王妃更厌恶冯家玉千倍,万倍! 她一向温雅示人,但一听到冯家玉有难都要找她的丈夫帮忙,她实在忍不住了。 “王妃。” 成王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却又关心起姜云如所求来: “岳浅灵也在永章?那冯家丫头怎么会得罪她?” 保来道:“奴才不知道,姜小姐只说,两人三两句话不对头,岳姑娘就发了火,说冯小姐辱骂七皇子,让京畿府把她给押走了。” “辱骂七皇子?呵。” 成王冷笑,显然是不高兴了。 “去,告诉京畿府,把冯家玉放了。” 成王妃劝道:“王爷,您贵为皇子,更该以民为本,以律法裁决纠纷,怎可用自己权势袒护任意一方,上行下效,这样对您的声望也不好啊。” 成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道:“没那么严重,都是未嫁的姑娘,在衙门这么待着也不好,何况人家犯的错不值一提。” 成王妃道:“您心爱姜三小姐,袒护她一些,妾身不说什么,可您如何能把您的好处惠及她身边所有人呢?您管她一辈子,难道还要管她身边人一辈子吗?我看,她就是来害您的。” 最后一句,她说得小声,又饱含真情实感。 成王失笑,扳着她的肩:“王妃。” “妾身自从嫁了王爷,处处谨慎小心,比从前在闺中还重视十倍,就是怕拖累您,被您的政敌拿去做了文章。去年我幼弟贪玩,去郊外走马践踏了农人的庄稼,我海家堂堂公府,不但赔了银子,还罚我幼弟在田间劳作了整整一个月,我们可仗势欺人了?可给王爷添乱了?” “当然没有。”成王郑重道,“你是最懂事最通情达理的,全天下只有你才配得上本王的正妃之位,你放心,你的地位永远都不会变。” 他这一句说得很认真,成王妃听得出他说的是真心话,扭捏了一会儿后,到底不再阻挠。 宫中的家宴,在场的只有祯和帝和他的后妃及儿女,卫晏洵终于见到了所有久违的面孔。 祯和帝儿女不少,但成年的皇子仅有他、成王、宣王、恭王三个,其他最大的才十二岁,而被记在周皇后膝下的十一皇子还两眸纯真,虎头虎脑,只顾着吃烧鸡,抓得两手都油滋滋的。 大一点的,会好奇地偷看他,被他逮到,就一吐舌头,收回了目光。 恭王则一如前世模样,寡着个脸,面颊消瘦,脸色青白,眼窝黑沉,他穿着半新不旧的亲王袍服,举着酒杯,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低低说了一句“欢迎七弟回来”,一饮而尽,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席座上,成了整个宴席的透明人,连未到的成王都比他更有存在的感觉。 卫晏洵对这位五皇兄印象不深,只知道他因为身世的缘故,从来都沉默寡言。哪怕是亲兄弟,卫晏洵上辈子跟他打过的交道,也不过才一二回。 其中比较激烈的一回是因为姜云如,那时他才与姜云如确定下心意没多久,偶然撞见恭王蛮横地握着姜云如的手,在强迫她什么,而姜云如反抗得很激烈。 他当即就出手,一拳就把恭王揍得吐血,从那之后,几乎就没怎么看见过他。 永章曾有人戏言,这京城里最不起眼的,不是破庙里的叫花子,也不是倒夜香的粪夫,而是龟缩在恭王府里一年也出不来一次的皇五子恭王。 甚至他叫卫晏什么,大家都忘了。 卫晏洵的余光在恭王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便转移到宣王身上。 宣王的眼神是最不加掩饰的,又或者说,他掩饰了,但做戏功夫不到家。卫晏洵都不必用眼看,就已经感到了密密麻麻针刺一样的,落在自己身上的瞩目。 今生的宣王爬得比前世高太多了,前世因有他在,根本没有宣王露面的时候,他不过是被成王捏在两指间的权斗的棋子,指哪儿打哪儿,能走到今天实在不容易,说背后没有高人相助,卫晏洵是不信的。 重生者,是谁呢? 入神间,宴席过半,殿外太监通传: “成王、成王妃到!” 第147章 筵席机锋 “成王、成王妃到!” 卫晏洵神态如常地看过去,便见成王夫妇联袂而来,成王似乎仍有些不适,被成王妃搀着,走得有些慢。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祯和帝道:“你既身子抱恙,何必劳动?” “七弟流落在外多年,好容易回来,儿臣是当哥哥的,怎能不来看?” 祯和帝在两兄弟间来回看了看,道:“吾儿有心了,看座。” 成王转头看卫晏洵,脸上温和地笑:“七皇弟,你果真是瞒得紧,你我小时候也是一起玩闹的,在西北的时候你竟半点也不透露,岂不是跟皇兄见外了?” 卫晏洵不与他逞口舌之快,举杯道:“三哥说得是,我先干为敬,给三皇兄赔罪。” 西北那些天,那些激烈的痛苦与愤恨已经把他从里到外折磨了一个遍,如今他能完全潜埋在心底,同成王虚与委蛇,假作毫无芥蒂地谈笑风生。 他告诉祯和帝,他对储君之位其实并无壮志雄心,也不在意哪个皇子登上皇位,这是实话; 但是,成王不行。 他们两人之间的深仇大恨,他非报不可。 两人兄友弟恭了一会儿,各自落座。 赵贵妃很适时地笑盈盈说道:“该要祝贺陛下和姐姐,七殿下可是陛下和姐姐的心头肉,姐姐萎靡多年,这下该高兴了?” 周皇后人在宫中就像透明人,这么多年几乎没跟其他妃嫔说过话,尽管与卫晏洵相认后,也暗暗地重新了解宫里的人、朝堂的形势,但像这么对话,还是非常陌生。 “多谢贵妃,本宫的确很高兴。” 但丽妃和宣王不高兴了,赵贵妃那句“心头肉”简直刺中他们心窝,本来他们上回就为杜文灏被祯和帝敲打冷落,落了下风,现在再来一个定王,他们还要不要混? 丽妃是祯和帝的枕边人,对他的脾气有点了解,心里千般想万般想,却怯于开口。但她的儿子却憋不住话,假情假意地笑道:“七弟时隔多年回来,已经成大人了,你跟魁济东家的婚事,是不是也要提上日程了?” 卫晏洵一下就听出来了,宣王意图堵了他与世家女的联姻路。 联姻之事,卫晏洵现在也毫无想法。 前世他不管不顾地娶了姜云如,却撒手而去,留给她的只会是更难的处境。如今他又一次站在了险境之内,必须要应对所有的明枪暗箭,又何必拉其他人下水? 包括浅灵。 他道:“多谢六皇兄关切,但婚姻大事暂且不提,我义父齐瑞津生前对我十分好,我打从心里敬重他,我已向父皇说过,要为义父守孝三年。” 宣王继续道:“守孝三年,那岳东家可等得及?再过几年她得成老姑娘了吧?父皇不妨下一道赐婚圣旨,给人家姑娘安心啊。” 殿中气氛冷凝,那是来自祯和帝的威慑。 他不温不火地说道:“你是兄长,婚事当在前,管好你自己就是。” 宣王像被抽了一耳光,当下脸色不太好看,也不敢再说话了。 一场筵席人心各异,吃得貌合神离,但卫晏洵也无所谓。宴席过后,他被留在了宫中,度过了一夜,翌日才出宫,回了齐宅。 他穿了御赐的新衣袍,绛紫服色,胸腹一团象征着亲王的蟒纹,腰系一条蹀躞带,矜贵无双,神气十足,从门房到管事,一路下人无不高声行礼。 卫晏洵脚步轻快地去找浅灵,浅灵正在书房,永章的账册摞成山放在手边,她低头翻阅着,眉头微拧,专注而投入。 卫晏洵负着手,咳了一声,没人理他,他就在书案前走来走去,胸前的蟒纹金线映着光晃得炫目。 账册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让那一列列数字变得更晕。 浅灵头也不抬: “滚。” 卫晏洵拿她没办法:“是我。” “嗯,滚。” 卫晏洵长臂撑在桌上,手掌盖住了账册。 “好歹抬头看看我。” 浅灵依言抬起头。 “然后呢?” 卫晏洵挑眉:“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跟一个老赖欠债鬼说话。”浅灵道,“你以为你恢复了身份,这一点就能改变?做梦。” 卫晏洵暗气,腮帮子微微绷紧,手一举,一卷明黄色的卷轴落了下来。 “现在不欠了。” 浅灵看着诏书上黑字红章,“封岳浅灵为义清乡君”一行字写得格外清楚。 “如何?说了不会叫你白来永章一趟。”卫晏洵有点得意,“有了这个东西,今后你与商户打交道,再无人敢对你无礼对待;甚至你跟各家官眷打交道,都不必对那些小姐姑娘的客气行礼。” 浅灵没有喜形于色,反而道:“我为何要跟官眷打交道?” “因为官眷们会想跟你打交道。”卫晏洵道,“走吧,跟我进宫。” 浅灵有点诧异:“我进宫做什么?” “母后想见你。她知道是你治好了我的病,一直催着我,让我带你去见见她。” 浅灵被提醒了:“对,这件事你也欠了我。” “是是是,自从当了东家你的数算是越来越好了,我这辈子都欠你,把你当祖宗似的供着行了吧?” 浅灵道:“婚约呢?” “我跟父皇说过了,婚约作罢,他亦打消了赐婚的念头。” 浅灵算是搁下了一块大石头。 卫晏洵拉她起来,推她:“去换衣服,我带你进宫。” 说是换衣,其实浅灵并没有适合在宫廷行走的庄重衣裳,她虽富,但没有场合做那等高髻广袖曳地裙的打扮,是以从未置办过。 她仍是穿着轻便灵动的衣裙,喜盈给她梳了简单的螺髻,再给淡色的衣衫配上一条碧绿的披帛。 虽然打扮简单,但她容貌已经足够清艳逼人,卫晏洵上下看了看,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挺……挺好的。” 他移开目光,不敢多看。 “走吧。” 第148章 进宫 翊坤宫将到,卫晏洵谨记上辈子第一次带姜云如见周皇后的不愉快经历,声声叮嘱道: “母后不喜欢太畏缩的女孩子,一会儿你可以少说话,但不要语无伦次、答非所问。” “母后喜欢山茶花,宫里养了两盆红山茶,是她最喜欢的花,她嗜花如命,你可以看,但不能采摘,她会很生气。” “母后还有只爱猫,喜欢亲近人,如果那猫儿摸你,你尽量不要躲。” …… 他几乎把姜云如犯过的小忌讳都给浅灵说了个遍。 浅灵听得头大:“你让我进宫究竟是嘉赏我,还是折腾我呢?” 卫晏洵道:“你姑且忍忍,忍过这一遭。父皇爱重母后,母后的面子很有用。她青睐你,对魁济也有好处,对你也有好处。况且,其实母后没那么难相处。” 说着话,翊坤宫到了,他们踏进宫门,便远远就看见内门小太监扭头往里说了话,不多时,一个宫装贵妇被宫人搀扶着,就出现在了门口。 “儿臣见过母后。” “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周皇后越过卫晏洵,直接把要跪的浅灵扶了起来,左看右看的,惊奇又欢喜。 “好,好好,好孩子。” 周皇后看她如此止不住地喜欢,直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揉了又揉。 “你救了洵儿,就是救了本宫,本宫一直想好好谢你,今日可算是见到人了,多可人疼的孩子。” 刚刚听卫晏洵说那么多,浅灵本以为周皇后会是个多严厉端肃的长者,没想到对方却如此慈爱热烈相待,浅灵没做准备。 她本就是疏离的人,难以应对过分热情的讷气又泛了上来,她有点不自在,也装不出笑,只是言简意赅地回复道: “谢谢皇后娘娘。” 周皇后只是笑,喊管事姑姑芷薇领浅灵进殿,自己落在后面,猛地拍打卫晏洵,低声道:“这样的姑娘你居然不喜欢?还要放弃婚约?我的儿,你是怎么想的?你还能找出比她更好的?” 卫晏洵愣愣地看着周皇后。 上辈子她对姜云如可不是这么说的! “母后,总不能只看样貌,浅灵很好,但我们二人性情不合,总要吵架。” “小两口吵架有什么不对?难道你想找个对你百依百顺,什么都听你,什么都依赖你的?那不叫乖巧懂事,那叫没主见!没主见的人,当得了好妻子吗?” 周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自己进去了。 卫晏洵莫名其妙,原地站了一会儿,又举步进宫。 一进去便瞧见周皇后跟浅灵坐在一处,拉着浅灵的手,正亲热地说着话: “……本宫一见你就特别喜欢你,以后有空,多进宫来跟本宫说话,你做的香,本宫很喜欢用。” 浅灵道:“是娘娘抬举,才让更多人青睐魁济。” 周皇后含笑看着她:“你这么小的年纪,就当了大当家,真是了不起。” “娘娘过誉,茶行都是义父一手做成的,民女不过捡拾了好处。” “那你的医术又是怎么来的?女子学医可不多见。” “民女的母亲便是大夫,后来义父给我找了师傅。” “很好。”周皇后拍着她的手道,“官家女学理家看账、琴棋书画,平民女子没那等优渥资财,学经商医术也极好。人生在世,技不压身,本宫就喜欢务实。本宫未出阁的时候,喜欢骑马,经常背着父亲和兄长,偷偷跑去马场骑,被陛下抓包过,本宫求了好久,才没让他告诉父亲……” 看周皇后聊得几乎都忘了儿子的存在,卫晏洵很是无奈。 今生的母后多了“丧子”的十二年,心性到底变了许多,变得没那么挑剔,也变得畏惧孤独。 他走过去坐下,没打搅二人说话。 周皇后已经从看家本事,讲到了容貌上。 “本宫从未见过你这样漂亮的孩子。” “娘娘雍容华贵、国色风华,民女实在不值一提,娘娘谬赞了。” “怎么会?你的阿爹阿娘肯定也是惊世骇俗之人,本宫可有说错?” “民女却不知,”浅灵道,“民女出生时,家父家慈已经高年。” 周皇后也知道她的出身,早早没了爹娘,然后卖身成童养媳,苦命无比。 她轻轻拥搂浅灵:“以后你就当本宫是亲娘,本宫给你撑腰。” 浅灵没有天真到什么好听话都当真的地步,却诧异于周皇后的态度。 无论如何,此刻她是感念周皇后善意的。 “谢娘娘。” 周皇后满意地笑笑,在她脸上身上看了看,略觉素寡,而她自己却是好花里胡哨的。 于是随手拿起一把剪子,咔擦剪下一朵最大最红的山茶花,簪到了浅灵的发间。 “你这样的年轻姑娘,簪花最美。”她赞叹道。 浅灵微微瞪着眼睛看向卫晏洵。 不是说嗜花如命? 卫晏洵也惊呆了。 姜云如只是摘了一朵最小的花,周皇后就暴跳如雷啊! “母后,您怎么舍得摘这盆花?” 周皇后皱眉看着儿子道:“你这么小气干什么?浅灵又不是外人,花过不了多久就会枯萎,簪在浅灵头上不是更物超所值吗?” 所以前世她真的是故意针对姜云如? 卫晏洵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一边周皇后是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可一边又替姜云如可怜,她前世因周皇后掉的泪可不止一回。 百味杂陈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云如已经过去了,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 “陛下驾到!” 门外响起高亢的传报声,周皇后拉着浅灵起身去迎。 “都免礼。” 祯和帝半路将周皇后扶起,然后转眸去看浅灵。 浅灵垂着眸任他瞧。 祯和帝暗自点头,开口道:“岳浅灵?” “民女在。” “朕已封你为乡君,以后不必口称民女了。” “陛下恩封,小女铭感五内,谢主隆恩。” 祯和帝点头:“宠辱不惊,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也难怪,齐瑞津会把茶行交给你。” 如果是这样的女子引领西北百姓救灾,那就可信多了。 姜家那个丫头他见过,倒也不是说不好,就是不像有这种气魄胸胆的。 第149章 靠山 “定王说,你们的婚约作罢,是因为你们对彼此不中意,朕想听听,你怎么说?” 浅灵看了一眼卫晏洵,他面目坦然,目光清正,也在看着她。 浅灵目光转正,道:“回陛下,定王病愈恢复神智那日,也是这么对小女说的。” 卫晏洵瞠目瞪她。 趁机告状? 祯和帝在两人间看了个来回,又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小女不会喜欢不喜欢我的人,故也赞成。” 她顿了顿,又道:“之前向皇后娘娘递信言明婚约之事,是因为定王说遇到麻烦,可以报他的名号。” 他什么时候说过了? 卫晏洵几不可察地瞪她一眼,但也无法,什么都得自己认下来。 “回父皇,确实是这样。” 祯和帝亦拍了拍他的肩: “第一天就解除婚约,可以啊。” 卫晏洵自然听出责备之意,尽管自己确实理亏在前,但看到浅灵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生出一种渴望,想看到她变得恼怒,变得鲜活,变得更在乎一点。 于是故意道:“那要不,还是算数?” 浅灵的双眸像黑夜猝然亮起两簇火苗,嘴唇紧抿,但凡换个场合,她肯定该骂他了。 卫晏洵上辈子养尊处优,从来只有别人看他脸色、顺着他依着他的份,没有他看别人的,霸道长在骨子里,不容旁人忤逆。 但此刻浅灵不驯,他却莫名心情大好,对祯和帝道:“父皇您瞧,她也不乐意。” 祯和帝看他们如此,便道:“也罢,你们两个都不后悔就行。” 祯和帝日理万机,今日也是百忙中抽空过来,就是想看看这个令他出乎意料数回的小女子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真人却是更叫人眼前一亮。 这等才貌,说她是一等一的贵女都不会有人怀疑。 若不是卫晏洵提出解除婚约,祯和帝自认也会点头同意让岳浅灵当皇子正妃,入皇家玉牒。 他不免想到了自己的六子,既贪图岳浅灵的身家,又瞧不起她的身份,最后搞得难看至极,回头见了岳浅灵本尊,只怕肠子都得悔青。 浅灵第一次面见帝后很顺利,可以说她并未动用什么花言巧语就赢得了二位的青眼,回府的时候坐的是皇宫的马车,车后还跟了两只手数不过来的赏赐,丝绸、玉器、头面等物,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临走前,浅灵还被周皇后拉着手依依不舍,她看出浅灵还不能敞开心扉,但并未为难,只让她有空的时候多进宫说话。 卫晏洵也很是意外周皇后的态度,但觉得这是好事,便对浅灵道:“我看得出来,母后是真心喜欢你,这些年她很寂寞,你若能多陪陪她是最好的,她可以当你最大的靠山。” “我身在朝局,搅和在权斗之中,父皇有可能会打压我,但不可能会压制母后,你与母后走得近,只会有好处。” 浅灵没有答话。 她在与人交游上一向看得淡,又看得重,除陈小娥乔大宝还有付辛唯之流外,对其他人她一向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即散,顺其自然。 她感受得出周皇后的善意,但到底是一国之母,牵涉太多,她还无法像对待普通长辈一样去回馈周皇后,若是因为周皇后对自己有好处就故意讨好接近,未免太过凉薄势利。 她回去思量过后,让人把一个绣着江南水乡的苏绣摆屏送到永章,献给了周皇后。对国母而言,礼物虽轻,却是特别的。 这不过一个小小的礼尚往来之举,落在旁人眼中却不得了了。 大家只知道,一介身世低微、流言缠身的商户女又一次跃升,不光被封了乡君,还有望成为未来的定王妃,更重要的是,她入了帝后的眼了! 头一个受此事牵连的就是冯家玉。 她那日冲撞了浅灵,被抓到衙门,但没两个时辰就好端端地被放出来了。 她又是高兴,又对姜云如和成王大为赞叹,可谁能想到岳浅灵有了造化,冯父怕冯家玉会被记恨报复,催促着她去登门道歉。 冯家玉自诩光明磊落,自是不肯屈从,冯父怎么骂都没用,只好去帖请了姜云如来劝说自己的女儿。 冯父从前看姜云如只觉得是个空有美貌的小姑娘,但耐不住冯家玉整天在家夸姜云如千般好万般好,再加上知道了她救灾之事,便觉得人不可貌相了。 女儿都那么死心塌地要维护的好友,想来品行不会差,肯定是明理懂事的。 于是他十分真诚恳切地说道: “玉儿早年没了生母,性子要强,我忙于公务,也不及当娘的细心,忽视了她的成长,她慢慢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认准了的事情谁说也没有用。她现在也就只有小姐妹的话还能听进去一二,老夫想请姜姑娘劝一劝她。” 姜云如道:“世伯不必客气,家玉是云儿最好的朋友,云儿一定会好好劝说她,让她明白伯父的良苦用心的。” 她语调柔柔,像花露一般沁人心脾。 冯父倍感欣慰,终于有些明白成王为什么喜欢她了。这温婉性情,不比自家女儿那冲天炮一样的脾气好多了? 姜云如去冯家玉的院落找她,冯家玉正窝在自己房里发脾气,已经砸了一地的东西。 姜云如掩口惊呼:“啊,你这是怎么了?” “你来了。” 冯家玉和她牵了手,瘪着嘴抱怨道:“我爹老糊涂了,竟然要我跟那贱婢道歉!她凭什么?不就是会倚靠男人往上爬吗?先靠公爹,再靠未婚夫,真够脏的!” 姜云如握着她的手道:“你也别怪你阿爹,他是为你好,怕你真得罪狠了以后名声不好,就不好嫁人了。” “那我就不嫁,做姑子去,谁怕谁!”冯家玉气道,“你想想,她身上那些事现在只是传闻,万一以后坐实了,便等于坐实了我对一个与娼妓无异的贱人行过礼致过歉,那我还怎么有脸活?这个腰,我弯不了一点!有本事,把我杀了给她谢罪啊!” 第150章 邂逅 “呸呸呸,你说什么呢?” 姜云如连忙捂住她的嘴。 “你再生气,也不该拿自己的命说笑,叫我听了多害怕!” 冯家玉便感动了,偎在她肩头道:“还是你对我最好,我爹根本就不了解我。”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能不关心你?” 姜云如抿着嘴想了一会儿,道:“要不,我们给定王致歉吧?” “定王?” 冯家玉微微不解。 姜云如温和地笑:“你之所以会被带到衙门,不就是因为不小心说了定王一句吗?那我们绕过岳姑娘,跟定王致歉不就行了?” 冯家玉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但又一想,担忧道:“可……定王会不会为了她迁怒我?定王是男人,真对我下狠手怎么办?” “他……”姜云如犹豫着说道,“应该不至于吧。” 冯家玉看她表情,明白她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连忙挠着姜云如的腰侧,逼着她说。 姜云如道:“我也不肯定,是王爷告诉我,他在宫中的线人透露,定王似乎没有要娶岳姑娘的意思。” 冯家玉大喜:“当真?!” “应该是吧。” 姜云如不好说在西北自己与定王那些事,只能红着脸,挑了点证据道: “听说,魁济的前东家在永章是有一个大宅子的,按说圣上赐的定王府还未修缮完毕、器用也未置办妥当,定王想住得好,完全可以先住到齐宅里去,但他却宁可住进未整饬好的府邸里,也不愿与岳姑娘同住,想来,对岳姑娘应该没有男女之情吧。” 她说完,又连忙找补道:“这些都只是听人说的,我也不知道,也可能不是事实的。” “不!我看就是这样!” 冯家玉勾唇笑:“看来,定王也没那么傻,清楚她是人是鬼,不然怎么解释他不住齐宅?男子如果有心爱的女子,那可是恨不得天天绑在裤腰带上,比如成王对你,不就是受不得分别之苦,才硬要你跟他去西北么?这才是真的喜欢!” 姜云如满面通红:“你……你打趣我!” 冯家玉嘿嘿地笑:“多亏有你来,我现在已经好了!我明儿就找定王赔罪去!” 姜云如咬唇纠结了一会儿,道:“明日,我陪你一起去吧。” 她说不准定王会怎么对家玉,但如果她在,他应该能看在她的面子上,饶过家玉吧。 她们在为莫须有的报复未雨绸缪,殊不知浅灵早已将她们二人抛到了九霄云外。 齐瑞津的牌位已经入了谢台公祠,那里为她专门造了一个龛位,立了牌匾,并记录了她的生平事迹。 入谢台者必入青史,从今往后,齐瑞津的名字,将世世代代为人们记住;齐瑞津的善迹,将世世代代为人们歌颂。 浅灵今日便打算去拜祭齐瑞津,马车行到半路,忽然动荡,车外惊呼不断。 原是与对面驶来的车马擦肩而过的时候,一个背着荆条的老头儿赶路着急,从马车之间穿过,但荆条太长划伤了马身,马便有些失控,车夫驭了好一会儿,才让马平静下来。 浅灵下车一看,见老人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地惨呼着,刚刚马失控的时候,踹了老人一脚,把老人家踹倒了。 另一乘车马也停下了,在观望他们这边,似乎在确认究竟是哪家碰坏了这个老人。 浅灵蹲下去给老人正了正骨,又缓解了疼痛,然后让车夫把老人拉去医馆。 喜盈道:“姑娘,那我们怎么办?” 浅灵道:“找个车马行,租一乘吧。” 这时,另一架马车车帘掀开,里面黑黝黝地透出一双眸子,目光在浅灵身上停了一会儿,浅灵转头去看时,帘子已经放下,里面的人打开车门,似乎跟自己的车夫说了什么。 那车夫听罢,跳下车来,道:“这位姑娘,我们主子说,将才我们也有过错,姑娘若不嫌,主子愿送姑娘一程。” 浅灵眼神在那微动的车帘上定了一瞬,随即谢绝:“多谢,不必了。喜盈,我们走吧。” 看她们离去,车夫登上车辕,道:“王爷,人走了。” “嗯。” 里面传来低低一声应响,过了一会儿,那声音道:“回府吧。” 浅灵重新租了车马,往城门去。 她虽文静,却不是那很守规矩的女孩儿,一路都开着车窗,不停看着沿途的高低屋舍、错落风景。 临近城门,一抹耀眼的白忽然映入眼帘。 浅灵说不清楚为什么那白色突出于天地万色之间,但就是莫名被吸引了目光。车马越近,越看得清晰。 白色衣袍,白色的坐骑,一人,一马,一扇,一剑。那人身姿英挺玉树临风,袍袖宛若白云翻涌,好像下一刻便要生出两翼,临风而去。 浅灵不知不觉盯看了许久,等到马车与之相错而过时,她才意识到那是谁,但不知为何第一反应不是顺其自然,也不是出口招呼,反而是本能地合上车窗。 啪。 浅灵低头,紫竹扇骨已经抵在窗沿,被两扇窗夹住,夹缝外,那人的声音悠然闲逸: “谁在偷看?” 浅灵抿着嘴唇,腮帮微鼓:“路是你的不成?” 折扇往上一挪,左右摆动,分开了窗扇,一张俊逸的面庞便出现在了眼前,他的挽发没有一丝不苟,流风吹拂着他的发丝,在眉目前摇摆。 “原来是你啊,”姬殊白眸中含着淡淡的愉悦,“怎么看到我,又不跟我说话?” 浅灵道:“无话可说。” “你对我无话可说,我却有,”姬殊白瞟过她身后神色讶然的婢女,道,“上回的事,我还得跟你说一声抱歉,我也是权宜之计……” “好了,不许说。” 浅灵绷紧了脸,紧紧盯着他。 姬殊白笑道:“怎么来永章了?” “没什么,有事。” “那现在去哪?” “去谢台,拜祭故人。” “谢台?”姬殊白想了想,道,“我同你去吧。” “你去做什么?” “我也去拜祭。”姬殊白道,“我祖父的祠堂在那里。” 第151章 谢台 谢台是大靖开国之后修建的英雄冢,那些开国功臣、乃至前朝末年的仁人志士死后都荣归此处,太祖皇帝开了先例,大靖之后的每一代文臣武将,都以能葬到此处为荣。 除了英雄冢,这里还建了一座公祠,里面列位的都是有功之人,虽踏不进英雄冢,能被供奉在这,也是极高的荣誉了。 浅灵拜祭过齐瑞津,同姬殊白一起从公祠出来,慢慢说着话。 “……因为他身份有变,所以特意来解释婚约的?” “嗯。” 姬殊白负着手,方步轻缓地走下台阶:“他的真实身份着实令我意外。” 浅灵看着他:“你才知道此事?” 姬殊白淡笑:“正月十六我就离京了,出了一趟远门,现在才回来。没想到回来,第一个见到的会是你。” 浅灵没答话,姬殊白看她侧脸道:“还走吗?” “走的。” 姬殊白想了想道:“永章与扬州一样,都是繁华富庶之地,水陆通达,比去渭州方便得多,你可以多往来,去过凤栖山么?” 浅灵抬头看过来:“名胜古迹,在书上看过,没去过。” “明儿我带你去。” “我自己可以。” 姬殊白道:“京中子弟每日都会在那里游玩,看你是生面孔,准要招惹你,别一个人去。” 这就是外乡人的不便之处了。永章人才荟萃,但总有一些纨绔膏粱眼高于顶,仗着自家官爵雄厚,便对其他人无礼挑衅。 浅灵不怕这些,但这种事多了,游历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说着话,浅灵眼见冢墓之间突兀地高耸出两座祠堂。 两座祠堂相连在一起,一座叫“文正公祠”,一座叫“武襄公祠”,门前立着石碑,刻着祠堂供奉的人名姓与身份。 浅灵先看文正公碑文,只见上书: 姬丞英,祖籍太原,武宁十一年生人,名门太原姬氏之后,开国元勋姬高盟次孙,祯和八年为相,十九年逝于大宛国。 再看另一边的武襄公碑,上面写着“岳楼飞,武宁八年生,齐州章丘人”,而后便是大段的文字,比起姬丞英,岳楼飞的身世与仕途便坎坷了许多,进了退,退了进,到了最后,同样以一句“十九年逝于大宛国”结尾。 “那个时候的朝堂,岳大将军像一匹独狼,无朋无党,他也没有雄厚的家世倚仗,走错一步,便有可能万劫不复。我祖父公事上与他交涉不多,但私下有交情,他很敬佩岳大将军为人。” “圣上决心征伐的时候,祖父也认为大靖反击的时机已到,当以武止戈,荡平赤突,故全力支持圣上,主动请缨与大宛谈判借道,并亲自说服了岳大将军重新出山,万事俱备,胜券在握。但是,所有都被一则流言给毁了。” 姬殊白盯着碑文,慢慢道:“他们二人在那里故去,军兵没能把尸首带回来,所以有了这两座祠堂。” 文正公塑像是个手执象笏、脸蛋微圆、似乎含着慈祥笑意的文官,而武襄公塑像则是甲衣兜鍪、腰间仗剑的形象,红色的披风猎猎扬起,威武无比。 浅灵仰头看得出神,姬殊白在身边道:“塑像看起来岳大将军更年轻,是因为他隐退得早,这是他在朝时的模样,实际上大将军比祖父还要年长几岁。” 浅灵问道:“你见过他吗?” 姬殊白摇头:“他离京的时候,我才出生没多久,不过,我倒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圣上在朝堂上,也时常提起大将军。” 他先在文正公祠的塑像前拜了拜,然后又去武襄公祠。 浅灵想了想,也烧了几炷香,各自拜过,然后一起出来。 “现在住哪儿?” “齐叔在长留街上有一个宅子。” “我送你。” “不用。” “去永国公府也顺路。” 浅灵看着他,将信将疑被喜盈扶上马车,登辕弯腰的片刻,动作明显不及先前随意。 “浅灵。” 他在身后喊,浅灵回过头,目光带着问询。 姬殊白道:“我看看你的伤如何了。” 浅灵几乎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腰侧。 姬殊白尽收眼底,却是盯着她的脸颊看。 “恢复得不错,没有留疤。” 浅灵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脸,便点头道:“多谢,我自己懂药,能处理好。” 姬殊白看她钻进马车,心里便有了底,但并未点破,驱马与马车同行了一路,然后便到了长留街。 长留街离宫城远,故并不是勋贵之家落户会选择的地方,四邻多为富而不贵的门户,本应该很僻静的一个地方,不防他们却看到了一个叫人意外的场面。 卫晏洵站在府门口,身后坠着两个女子,一个被人拖着半跪在地上,另一个在后面伸手够着,另有一个青年在旁边。 冯家玉嘶声大喊:“我不去!我没有错!我只是把她做过的事说出来了!我有什么错!凭什么道歉!我今日就是死在这,也绝不跟贱人弯腰!” 姜云如拿帕子半捂着脸,一只手拉着冯家玉的衣角:“家玉,别说话了,先进去再说。” “我不进去!她是脏的!她住的地方更脏!” 卫晏洵暴怒回首:“给本王闭嘴!” 他怒到额头的青筋都在颤抖。 原来,今日他在府中,意外地收到了来自安乡伯府二公子的拜帖。 本来他看到“姜二公子”还有点诧异对方是谁,待看到姜少谦带着姜云如和冯家玉二人过来,才恍然大悟,记起姜少谦现在的确不是安乡伯世子。 前世,姜家大房二房不做人,处处设计姜少谦和姜云如兄妹,有一次实在太过火,把卫晏洵彻底惹恼了,于是他把姜家往死里收拾了一遍,最后逼着安乡伯世子主动让贤,令安乡伯上奏朝廷,以姜少谦为世子,安乡伯的爵位便落到了姜家三房的头上。 姜少谦人如其名,是个谦和温煦的儒雅公子,相貌性情都随了其父,比起姜家那一个赛一个的烂黑心肠,他好上百倍千倍,整个姜家,也只有他配得上袭爵。 卫晏洵对他印象不差,因此接见了他,姜少谦阐明是带冯家玉来致歉的。 “王爷,我这位世妹脾气急,但并没有坏心,脱口说了几句不逊之言后,她也很后悔,求着我带她来向王爷赔罪,希望王爷能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冯家玉大大方方地站出来,俯首道:“王爷,那日是我不对,小女知错了,王爷有气,请王爷尽管责罚,只要能让王爷消气,小女绝无怨言。” 卫晏洵自然也认识冯家玉,她虽家世不显,但十分仗义敢言,是唯一一个一直相信袒护云如的姑娘,最后好似是嫁给了云如的表哥安嘉轩,夫妻幸福美满。 卫晏洵对她的评价,比对姜少谦还要好些。 可她今日说的是什么?她不小心说了他的坏话,叫浅灵告到了官府? 这世上骂他最多的,就属浅灵了,浅灵怎么可能会因为有人骂他而生气? 他一听便觉不对,于是派了人去茶楼查问,一查就知道了那日冯家玉究竟对浅灵说了什么难听至极的话。 他当即拍案而起,冷冷道:“你不该跟本王赔罪,而是跟浅灵赔罪,谁给你的胆子那么辱骂她?” 这女子说的话太过分,但她到底本性不坏,卫晏洵便想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让她在浅灵面前下跪认错了结。 没成想,冯家玉竟是高喊着“士可杀不可辱”,死活不肯对浅灵低头,这一路来,还叫骂出了更多无比难听的话。 前世每次见到都是笑呵呵打趣云如,而从来没有过丝毫嫉妒、阴暗、丑陋的明媚女子,就像成了一段假的记忆,冯家玉好似邪祟上身了一般,卫晏洵怎么都无法把眼前这个疯婆子跟前世那人联系到一起。 “再敢多说一句,本王割了你的舌头!” 冯家玉抿住嘴,直瞪瞪地看着,姜云如哭着拥上去,捂住了她的嘴。 “家玉,别说了,好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颤抖,可怜兮兮地对卫晏洵道:“定王殿下,家玉心直口快,不是有意要冒犯岳姑娘的,求王爷饶了她吧。” 卫晏洵直直盯着姜云如,这一次,他没觉得心痛,只是失望无比。 “你还在为她说话,你觉得她没有错?” 姜云如心口好似挨了一击重锤,发闷、发痛,说不出话来。 “你数一数,她刚刚言语侮辱了浅灵多少句话,她本可以随时停止,但她没有,你还敢狡辩说她是不小心?” 姜云如愣愣地看着他,脸上又热又烫,泪珠子更是直接滚了下来。 “你们也是女子,却捕风捉影,对一个女子的清名信口雌黄、胡编乱造,不觉得自己无耻吗?” 卫晏洵两辈子从没对姜云如说过这么重的话,眼见她身形摇晃,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被姜少谦扶住了。 她捂着嘴哭泣:“不,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卫晏洵冷着脸道:“有没有,先进来跪着再说吧。” 他说罢,举步跨进了门槛,冯家玉刚抬起脚,就被喊住了: “慢着。” 他们回头,见浅灵径直走过来,没等冯家玉反应过来,浅灵一脚把她踹飞了。 “我不让进,滚吧。” 第152章 不了解她 浅灵那一脚踢得扎实,直把冯家玉踹得呜呼哀叫。 “家玉!” 姜云如跑过去,心疼地扶起冯家玉,哭道:“岳姑娘,真的对不住,我、我代她向你道歉!” 卫晏洵脸色不是很好看,看了看浅灵,对她们道:“首先,你们已经不能叫她岳姑娘,该喊她乡君。其次——” “父皇和母后才封赏过浅灵,你们这般污蔑她,是不把父皇母后放在眼里吗?” 他欠浅灵良多,好容易给她罩上了一层帝权下的保障,还自信满满地告诉她,她以后不会再被为难。 但今日冯家玉的作为无异于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拿着女子最百口莫辩的谣言伤害浅灵,他上辈子怎么没发现冯家玉这么恶毒? 卫晏洵怒道:“你这根舌头若是只会搬弄是非,那干脆别要了。” 姜云如脸色苍白,忘了安抚冯家玉,只顾怔怔地看着卫晏洵。 姜少谦忙站出来赔着不是: “王爷恕罪,乡君恕罪,她不是这个意思!冯小姐,你还不道歉?真要闹得以后都抹不开面子么?” 冯家玉抿着嘴,既不甘心又不服气,但她已经被架到了这里,上也不能上,下也不能下,叫她给浅灵赔罪,那她之前展露的骨气算什么? 她倔强地鼓着腮帮子,忽然侧脸一暗,她抬起头,便看见了一道光风霁月犹如谪仙的身影。 “姬二公子!” 冯家玉渴求地望着他,她急切需要有人为她说话。 姬殊白眉目温和,四下看了又看,道:“我才刚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在说云乐郡主吗?” “什么?” 冯家玉脸色大变,声调都尖了:“二公子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说云乐郡主!” 姬殊白恍然大悟一般,略点点头:“那是我误会了,但听起来确实像,冯小姐谨言慎行,积点口德对你有好处。” 卫晏洵看了一眼姬殊白,随即道:“若是没记错,冯家不日前才赴了程府公子的生辰宴,冯小姐你好像也去了吧?那会儿你怎么安安静静,什么话都不说了?不是不畏强权么?” 永章人根本不认识浅灵,她的事纯属以讹传讹,但云乐郡主的风流韵事那是实打实的。冯家玉对浅灵大骂出口,却对云乐郡主一句也不敢提,可见那些所谓的“不齿同流”、“嫉恶如仇”全是鬼话。 冯家玉脸上涨得紫红,眼皮子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家玉!” 姜云如搂着她哭泣,让婢女扶着冯家玉,自己慢慢站起来。 “今日叨扰,云儿在此给定王殿下、给乡君赔罪了。” 弯腰的那一刻,一滴豆大的泪砸在地上,湮出一点深色。 卫晏洵心口颤动了一下,却仍是道:“姜小姐不必多礼,但也该好好思量一下,这样的人值不值得相交,好自为之。” 浅灵道:“等她醒后,转达一声,但凡之后我再听到任何一句关于我的谣言,我都会算到她头上,到时就不是踢一脚能解决的了。” 姜少谦看妹妹已经快哭出声了,连忙应承道:“是,我们知道了。” 他把两个女孩儿带走了,浅灵对卫晏洵道:“我不想见那个人,别带她来见我。” 卫晏洵也知自己弄巧成拙了,便道:“叫你恼了,我本是想让她给你下跪赔罪,省得她日日在外面败坏你名声。” 浅灵道:“我本就不认识她,向陌生人解释我的清白,难道不可笑?别多此一举。” 卫晏洵点着头:“我以后知道了。” 浅灵转过头,对姬殊白道:“进来坐坐?” 姬殊白道:“今日我且回家,来日再来叨扰。” 他才说罢,卫晏洵脸就拉了下来,不甚高兴地盯着他。 姬殊白挑眉,大方地抱拳:“定王殿下,告辞了。” 他驱马而行,行出一条街的路程,身后马蹄哒哒,却是卫晏洵跟了上来。 “不要接近她。” 他警告道。 姬殊白直言:“定王殿下,你既急着与她切割关系,又为何要管着她?” 卫晏洵道:“她年纪小,又误打误撞进了权贵的眼中,京中的波诡云谲她不懂,本王自然要为她看着点。而且她很清醒,你们身份悬殊,她不会选择你的。” “定王殿下,你似乎还不够了解她。” 姬殊白目视前方,坦言道: “浅灵这个人,骨子里有一种极致的赤诚与大胆,她的目光平视着一切,从不高看或低看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对是非爱恨她看得很清楚明白。如果她不选择我,绝不会是因为我的身份,而是因为我所展露的一切,尚不足以令她愿意用自己的人生,赌我带来的未知。” “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所以她永远不会让自己陷入牢笼,约束自己的手脚,我不知她对你是什么感觉,但我敢肯定,对她而言,解除与你的婚约,也是一种解脱。” 卫晏洵心里沉甸甸的,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当知道,她一直在查她家人的死因吧?如果冠上定王妃的头衔,她只会更束手束脚,该查的事情不能查,该报的仇不能报,她比谁都看得长远。” 姬殊白的话,在卫晏洵脑海里回响了许久,他思索了一夜,终于还是忍不住去找浅灵。 浅灵在庭院里用红泥小火炉煨着药汁,葛婆婆风湿犯了,浅灵要把这药汁熬成浓浓的膏子,制成药贴,给她敷在患处。 烟气里裹挟着浓浓的药味,卫晏洵在她身后看着她忙碌渐停了,才走过来坐下。 浅灵问道:“怎么这么晚过来?” 卫晏洵挥退其他人,问道:“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何事?” “你还一直在查你家人的死因吗?” 浅灵住了手,抬头问:“为什么提这个事?” “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已经进了权贵圈子,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政客盯上,他们会故意误导你,往有利于他们的方向去查。” 前世她就是这么被娄家利用的。 浅灵道:“我会小心。” 卫晏洵看着她道:“你相信我,我来替你查。” 第153章 夜话坦言 “你相信我,我来替你查。” 浅灵回以凝望,坚定道:“我要自己查。” “那查出来后呢?” 浅灵道:“你会怎么对你的仇人,我也会怎么对我的仇人。” 卫晏洵锁着眉头,浅灵透过夜色,目光放得很远。 “我把他们的坟起开了,你知道,当我看到我侄儿的尸骨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吗?” 她低着头,双手比划了一个大小,“他只有这么大,脖子被斩开了一半,双腿是缩起来的,临死的时候,他一定很痛苦,可他,才两岁……“ 浅灵睁大了眼睛,泪光在眼里流转,硬是没有滴落下来。 “我只比他大一点,当年我抱不起他,现在我长大了,他却永远留在了那个年纪,留在了那个恐怖的夜晚。” “那一晚,我没了阿娘,没了哥哥,没了师姐,没了侄子,医馆里看着我长大疼我爱我的叔叔姑姑,一个都没有留下。你如果是我,你会怎么做?” 真相未明,仇恨不报,她这辈子都无法释怀。 “你、你别哭!” 虽然她没掉泪,但卫晏洵真切感受到她的哀伤了。 他轻拍她的肩膀,低声道:“对不住,说到你的伤心事了。” 浅灵避了一下,从他手下挣开。 “我做我自己的事,不会妨碍你,你也不要妨碍我,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扬州。” 卫晏洵摇摇头:“我不怕你妨碍我,反而更想你多依靠我一些,名利场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我怕你会被利用。我生于此,总归会比你知道多一点。”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册子,放到浅灵跟前。 “这是什么?”她抬头问。 卫晏洵道:“你自己看一看。” 浅灵翻开,里面罗列的,却是盘踞在大靖境内的杀手班子,这些都是拿钱办事的雇佣团伙。 浅灵查案的线索断了之后,就换了查案的方向,转向四处搜寻杀手班子。但这种见不得光的东西,只有扎根够深的人才能寻到门路,是以进展十分缓慢,没想到卫晏洵倒是先一步替她做好了。 她抬起头来,卫晏洵道:“我让齐枫去做的,查了几个月才有这些成果,对你应该有帮助。” 浅灵注视他好一会儿,慢慢低下头,手轻轻抚在册子上,良久她道: “多谢。” 这次她是真心实意的。 卫晏洵隐约心跳加急,抬起手,终究没敢碰她,咳了两声道:“不用。能帮到你是最好。” 之前他过于纠结前世的前车之鉴,总希望浅灵能按他希望的方向走,却忽略了浅灵的感受。 但姬殊白那段话让他想通了,浅灵不是姜云如,姜云如需要的一切都是别人可以给予的,但浅灵不是,他不能用对待姜云如的方式去对待她。 既然如此,堵不如疏,他适当地施以援助,比约束她的手脚、控制她的想法来得有效得多。 而事实如他想象,两个月来,他与浅灵迎来了一次最平心静气的谈话,她没有再针锋相对,也没有再冷淡不理人,卫晏洵再提起小树林里那次抉择时,她也没有生气。 “你当时是怎么想我的?” 浅灵道:“失望是肯定的,毕竟相识七八年,你却连救我也不救。” “你没有难过吗?” “没空难过。”浅灵饮了杯茶,“诚如我之前所言,救我或救别人,没有对错之分。但我不是圣人,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你这么选择了,我会改变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之前对你好,既有齐叔的缘故,也有我自己的缘故。但以后对你好,就只会是因为齐叔了。” 她说得坦然,却令卫晏洵苦笑,心里暗暗发苦,隐隐作痛。 “我倒是宁愿你难过、生气,尽管打我骂我了。”卫晏洵道,“咱们还有望回到从前吗?” “从前是哪个从前?”浅灵道,“齐天麟,卫晏洵,对我来说是两个人。” “是一个人。”卫晏洵连忙道,“我既是齐天麟,也是卫晏洵。只是我刚苏醒的时候,还不习惯,也圉于从前了。” 他先入为主,两世的相悖之处,他总是更愿意相信前世所知所见才是真,但浅灵与冯家玉两人这辈子的真真假假,却是他亲眼目睹的,可见从前有些事的真相与他知道不一样。 浅灵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别开脸去。 “再说吧。” 如此过了两日,永章城却出了一件荒唐事。 冯家玉在齐宅前的大放厥词,不知怎么还是传到云乐郡主的耳朵里去了。 云乐郡主一贯嚣张肆意,不以俗礼拘束自己,她无所谓这些,却听不得有人拿“肮脏”、“淫乱”这样的词眼来说自己。尽管知道冯家玉骂的不是她,但还是敏感地觉得冯家玉在指桑骂槐。 她嘴上没说什么,却精心挑选了四个面首壮汉,以欣赏冯小姐耿直敢言的理由送到了冯家。冯家赶也不敢赶,送也送不走,只能任那四个壮汉在府中待着,冯家玉待在自己家中走着走着,一不小心身后就会冒出一张猥琐至极的面孔,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冯家玉魂飞魄散,每日都得有习武的婢女贴身跟在身边,随时护着自己,像在脚上栓了镣铐,脑子里时常有一口钟在敲响,过得苦不堪言,不过一旬,眼下就变得青黑,青春少女一下子就有了憔悴暮气。 她从前无忧无虑,现在家里不安全,就开始盼着出嫁了。 然而,她得罪了云乐郡主,又得罪了圣上新封的义清乡君,且不说她得罪得对不对、有理没理,能搞成这样大家都觉得她蠢得没边,没有谁敢迎这样的惹事精过门,之前本来隐隐有意要结亲的人家,现在纷纷闭门谢客,不要他们冯家了。 冯家玉大感世态炎凉,偷偷哭了好一阵子,便去找自己的小姐妹诉苦。 第154章 国母手腕 “好久没看见你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难!” 冯家玉大吐苦水,“云乐郡主太过分了,她居然把那样的人放在我家!我现在每日连去给祖母请安都要战战兢兢,我快要疯了!” 姜云如握着她的手道:“早知道如此,我该去你家看你的。” “你来我家做什么?”冯家玉回握道,“豺狼在我家里,你那么漂亮,肯定要沾惹上麻烦!我宁可死了,也不能拖累了你!” 姜云如抿着唇,心里自责。 她本可以去关怀好友一二的,但那天定王对她说的话太硬、太凌厉了,让她不禁犹豫思量起与冯家玉的关系,可到底还是对不住好友了。 那天她回来,狠狠哭了一场,即便到此刻心情仍是低落。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定王对她态度有了这么大改变,明明之前……现在他却会对她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来。 她强忍心酸,努力应付着冯家玉:“我才是,我恨不得替你受这个罪。” “有你这句话,什么都值了。”冯家玉滴了泪,“我现在只有你一个朋友了,其他人都是假的!看我如此,她们都不理会我了,平日里说得再好听有什么用,一出事,她们跑得比谁都快!” 姜云如咬着唇:“家玉,你之后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祖母说,若不能尽快嫁了,那我就只能去当姑子了。” “不要!你怎么能去当姑子呢?” “可我能如何?难道我要嫁给没人肯嫁的泥腿子吗?那我还不如一辈子青灯古佛算了!” 冯家玉现在肠子也悔青了,“我实在是想不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我只是不想跟个卑贱女子有来往,我就有罪了吗?” “家玉你别这么想。”姜云如搂着她安抚,跟她一起难过,“你没有错,你不要这么说自己。冯伯父那么疼你,一定会为你想办法的!” 冯家玉垂下眼:“他是想了办法,他找了赵贵妃的门路,想请求赵贵妃跟***说上话,让云乐郡主高抬贵手,但是……被皇后娘娘拦下了。” 说罢,她趴在桌上,呜呜大哭起来。 “皇后娘娘?!怎么会呢?”姜云如道,“皇后娘娘不是不管事的吗?” “还能为什么?给姓岳的撑腰呗!我不明白,她的命怎么就这么好!” 冯家玉嘴里苦涩。 “过几天,便是皇后娘娘生辰,她已经十几年没有操办过,今年陛下下令要大办,到时母亲会带着我跟皇后娘娘请安,只望到时皇后娘娘能消气,通融这一回。” 周皇后生辰浅灵是一早就知道的,也正是被这件事绊着,她迟迟没有动身。 寿宴前三日,周皇后就派人把浅灵接进了宫,安置在自己的翊坤宫里。 “你啊,嘴上说得好好的,说会多进宫来陪本宫说话,结果呢?在外面受了委屈也不说,是不是觉得本宫的话只是随便说着好听而已?” 浅灵半垂着脸道:“没有这回事,只是觉得不必兴师动众。” 周皇后摸着她的头发。 她是过来人,如何会不明白浅灵的考量? 只有那等轻狂人才会一得贵人青眼就开始肆意挥霍,却目光短浅,考虑不到万一以后贵人不贵了,或者与自己翻脸了,曾经所仗的势就会变成利剑反刺向自己。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却叫周皇后更心疼了。 “你不吭声,那是你懂事,本宫却不能叫自己人被欺负了。” 她是太久没出来,让这些宵小之辈眼里都看不见国母的存在了,连她亲口认可过的人也敢污蔑,还妄图绕过她,私去赵贵妃和荣盛***那里求恩典。 这一次,她要叫他们睁大眼睛看看,什么人是他们不该得罪的。 周皇后看向芷薇:“把东西拿进来吧。” 芷薇拍了拍手,浅灵转头,便看到一群宫女捧着锦绣绸缎等物鱼贯而入,把她们绕在中间,围成了一个圈。 “来。” 周皇后拉着她,挨个挨个地看。 “过几日是大场面,寻常的衣装便不适合穿了,你新做的衣裳本宫也看了,太低调了,你这个年纪,就该穿得鲜亮,穿得明艳。” 浅灵不甚自在地挠挠头,周皇后搂着她道:“知道你不喜欢被人盯着看,但到时你就跟在本宫身边,注定万众瞩目,既然如此,就不必在意旁人眼光,怎样好看就怎么打扮得了。” 浅灵觉得周皇后说得也对,思索再三,便点点头:“听娘娘的。” “那就本宫来给你挑。” 宫女捧来的绸缎头面,琳琅满目,五光十色。 浅灵被富养在齐府,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但宫里这些竟多数是她叫不出名字说不出工艺的宝物。 “这是流光纱,内务织造局做出来的,寻一匹艳色,做件半透的罩衫,穿在淡色的衣衫之外,最美丽不过。” 周皇后拿了几匹不同颜色花纹的缎面,在她身上比了又比,绕了又绕,最后选了几块锦缎,再挑几匹相衬颜色的丝绸,一一配好了。 “把这三套先做出来,三日后要穿的。” 浅灵道:“娘娘,太多了,毕竟是宫里的东西。” “若不是御赐的,如何让旁人看出本宫对你的看重?”周皇后捧起她的脸,轻轻拍了拍道,“你救过洵儿,本宫把你当女儿看,给女儿置办几身衣服怎么了?陛下是男子,不好对你如何嘉奖赏赐,所以这个事得让本宫来做。” 她挥退下人,又重新坐回贵妃榻上,轻声道:“洵儿入朝了,陛下仍把西北的兵权给了他,你知道吗?” 浅灵道:“听说过一二。” “去年他回来找本宫的时候,说他不能坐以待毙,只有立了军功才能与敌人一较高下,可他没有告诉本宫敌人是谁。” “你知道是谁给他下的毒吗?” “他并未透露很多给我,即便是他的真实身份,我亦是他公开那日才知道的。”浅灵又道,“娘娘,他当年落水,摆明了是背后有人在作怪,他知道,圣上肯定也猜得到,但他们现在都按下不表,定然有朝局上的考量,娘娘何不也装不知道,省得打草惊蛇呢?” 周皇后眉心深锁。 “可本宫收到了一份密报!” 第155章 妙荷 密报就压在佛像之下,周皇后取出来,低声道: “狂星这味毒乃朝廷禁药,凡正经的医馆药堂都买不到狂星,只有隐秘的药贩子手里才会有,且要价极高,想查根本就查不了。” “但是,五年前朝廷查获一批药贩,其中有一个人,把自己的账本留给了自己的儿子,说把这个交到国舅府,他就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浅灵打开密报看了一眼,上面只誊写了一段文字,字迹整洁,但穿插的错字并不少。大致的意思是祯和十七年,有个人出价两千两,让药贩替自己搞到一包狂星。交易成功后,药贩子留了个心眼跟踪过去,发现那个人进了丽嫔娘家杜家的后门。 “这只是几行文字而已,账本才是物证,账本呢?” 周皇后神色低落下来,似乎又恨又难过。 “在周家,在本宫哥哥手里。”她道,“他早就拿到账本了,却谁也没有透露,一直瞒着本宫。” 浅灵微愣。 “本宫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周皇后冷笑,“无非是觉得太早把宣王扳掉,以后可能就是成王一家独大,朝局会变得不好控制。所以,他就把害他亲外甥的凶手瞒下来了!” 她浑身都在颤抖,浅灵看她如此,又想了想,问道:“娘娘,既然国舅大人把账本藏起来了,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年初,本宫母亲故去了,留下了一个在她身边伺候了许多年的老人素娘,素娘与本宫一同长大,她无处可去便进了宫,才把这份密报给了本宫,她说那个药贩的儿子就在兄长手里,账本也在。” 浅灵问道:“娘娘,您没告诉定王?” 听到问话,周皇后脸色沉肃下来,嘴唇微抿,良久后才道:“本宫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说了,他就会知道他的舅舅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了,他那么难,如果再与亲娘舅生嫌隙,本宫怕……” 周皇后慈母心肠,浅灵却觉得她失去儿子太多年,现在仍还把卫晏洵当孩子看。 她劝道:“娘娘固然心疼他,但他现在已经到了这个位置,就必须全盘接受所有困境与挑战。与他切身相关之事,您瞒他一点,就多一分危险,他的身份失败意味什么,娘娘比我心里更明白。相较之下,知道自己舅父那点小心思又算什么呢?如果这都扛不住,他索性也别回来了。” 周皇后一顿,握住了浅灵的手:“瞒着,会害了他?” “是。” 浅灵挽着她的胳膊,一下一下抚着,让她放松下来。 “他选择这个时候回来,便是有了决断。您是他的母亲,是这世上最不可能会伤害他的人,你们二人最亲近,合该什么事都一起商讨着来,擅自为对方做决定,是万万使不得的。” 她说得有理有据,周皇后听了进去,喊道:“来人,传定王进宫。” 芷薇才道了一声是,宫门处便通传道:“定王到!” 浅灵和周皇后对视间愣了一下,齐齐向门口望去。 卫晏洵大步踏进来,看到浅灵窝在周皇后身边坐着,心下一松,脸上隐约有一丝笑意。 “母后!”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卫晏洵坐到了下首:“母后找我何事?” 周皇后余光注意着门口,道:“找你能有什么事?跟我们一起用晚膳呐。” 她的手指点了一下,卫晏洵一愣,明白过来。 浅灵站起来,对芷薇道:“芷薇姑姑,可以带我去御花园看一看吗?” 见周皇后颔首,芷薇忙道:“当然,乡君请跟我来。” 窈窕的身影从眼前掠过,卫晏洵的目光追随过去,看她消失在宫门,方回过神,与周皇后说起话来。 “乡君,这就是御花园了,我陪乡君看一看,还是乡君自己逛逛?” 浅灵道:“多谢,我自己走走看看。” “好,那奴才去月门候着。” 这里是夏园,当季的花儿开得正好,浴着日光烂烂漫漫,荷塘开出大片大片的莲叶莲花,有宫人撑着小艇在其中穿梭,荷风阵阵,送来清香的凉意。 浅灵找了片树荫,坐在石栏上,身后忽然有一道清甜的声音喊道: “岳姑娘。” 浅灵扭过头去,见是个十分面生的女子,年纪与自己一般大,五官清秀,淡粉敷面,唇色眉色皆淡而有气色,穿着粉色的宫装,从头到脚,都显出十分淡雅而玉嫩的姿色。 浅灵微微蹙眉,显出疑惑:“你是……” 对方恬淡一笑:“我名妙荷,从前在钱塘女学,和乔大宝一起读过书的。见过岳姑娘一回,彼时人多,岳姑娘不知道我,我却知道岳姑娘。” 浅灵着实没有见过她,但对她出现在宫里,依旧不解。 “你为何会在宫中?” 妙荷一笑:“就如姑娘也曾为女奴一样,‘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人生无常,谁也说不准未来会发生什么。当初廖秀环家中出事,不能当选秀女,阴差阳错之下,名额便落到了我的头上。如今,我正是宫中一名小小采女。” 浅灵有点诧异。 花鸟使都死在了江南,甚至殷县令也遭到了贬斥,而秀女竟然还能送到皇宫来,实在叫人意想不到。 浅灵毕竟不认识她,对她没什么可说的,倒是妙荷莲步行来,跟她一起倚靠在了石栏上。 “大宝现在过得好吗?” “托你的福,挺好的。” 樊乐对乔大宝百依百顺,虽然小两口时有斗嘴,打打闹闹,但床头吵架床尾和,浅灵眼瞅着两人是越打越腻歪了。樊乐耳根子软,却是真把乔大宝放心窝里对待的。乔大宝嘴上嫌弃,眼里却时时有樊乐的影子。 那个小家,充斥着鸡飞狗跳的怡然自乐。 这些浅灵并没有说出来,但妙荷显然也没有那么想了解,只问了一句便不再深问,转而道:“我一个人来到这高墙深宫之中,人生地不熟,平常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看到岳姑娘,就像看到了家乡人,很是亲切,忍不住想找岳姑娘说说话。” 她拿出一个精致的荷包,递过去。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岳姑娘不要嫌弃。” 第156章 好东西全给她 香囊绣着猫戏线团的趣图,针脚细密,如此小的物件,却绣得活灵活现,可见是用了心的。 “这是我闲来无事绣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在深宫寂寞,就是想跟岳姑娘做个朋友,能说说话。” 浅灵垂眸看了一会儿,道:“说话而已,不必客气。心意我领了,这香囊正与你衣衫配,你留着吧。” 妙荷顿了顿,慢慢收回手。 “是我太心急了,岳姑娘不要介意。今日我还有事,就先不打扰姑娘了。” “嗯,你慢走。” 浅灵看她背影远去,心里隐约感到一丝怪异,却又说不上来。 出神间,颈间一痒,浅灵缩了下肩膀,扭头一看,却是卫晏洵拿了根软枝子在故意逗她。 浅灵不客气甩掉,卫晏洵顺手丢开,在她身边坐下来。 “在看什么?” “以前在钱塘的一个姑娘,现在进宫来了。” “哦?” 卫晏洵望了望,不再提及,转而道:“母后说的事,我已知道了,多谢你对母后说那些话,她既是舅舅的妹妹,又是我的母亲,两边为难,关心则乱了,却忘了我已经是大人了。” 卫晏洵一直知道周国舅是什么样的人,周国舅上辈子对他掏心掏肺,全力相助,以致最后被成王下令满门抄斩。 这辈子他不在了整整十多年,周国舅早就有了其他的打算,他行事稳妥,不是那等见风摇摆之人,故不会一见他回来就推翻自己从前所有布局,那样过于冒险。 卫晏洵想得明白,自然也不会像周皇后担忧的那样对周国舅生嫌隙。 四下无人,浅灵小声道:“那份密报可信么?真是宣王做的?” “半信半疑。” 卫晏洵转了个身,坐得离她更近一点。 “宣王一派诚然有疑点,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谁能说得准这密报不是迷障呢?所以怀疑放在心间,且行且看便是了。” 宣王确然比上辈子爬得高,连同身边的人也鸡犬升天,这是他身上最大的可疑点,但是宣王本性未改,蠢得叫人放心,也像是被当枪使了。 浅灵问道:“如果密报真是有人故意送来的,娘娘身边的素娘岂不是内应?” “不乏有这个可能。”卫晏洵看着她道,“放心,我有分寸。” 浅灵道:“我没有放心不放心,那是你自己的事。” “啧。” 卫晏洵抱着臂,忽然低头下来,凑近道:“等寿宴过了,我带你在永章转一转。” 浅灵回望:“你八岁就离开永章了,带我游玩?你行吗?” 卫晏洵一噎,随即道:“当然可以,即便只有那八年也够了。我先带你去凤栖山,你跟着我的便是,莫要跟别的什么人去了。” 今日他去齐宅找浅灵,好巧不巧在府门口跟姬殊白撞上了,听姬殊白说他们两人约好了去凤栖山,但他便满心的不舒服。若不是正好浅灵不在府中,这会儿该被拐跑了。 他心中一会儿刮风一会儿下雨,百味杂陈,浅灵却不解其中意,听得怪异。 “你说什么?” “我是说,”卫晏洵斟酌着词句道,“你大老远陪我到永章来,无论如何,我都得让你来得其所,所以我想抽出时间,带你去四处走一走,永章山河风水,风俗节礼,人文百艺,都与江南不同,你很该看一看。” 浅灵微微挑眉,端详着他。 卫晏洵被她看得心头噗噗条,强忍着镇定道:“看我作甚?”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浅灵道:“自从病好后,你永远都似绷着一根弦,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的事,什么时候也会在我身上耗费光阴精力了?你……有事相求?” 卫晏洵脸上热了起来,有些恼羞成怒:“你这女子,我想对你好还有错了?” “就怕你是黄鼠狼拜年。” “我没有!”卫晏洵道,“我说过会像兄长一样对你一辈子好,我这是在兑现承诺,即便你说以后不会因为你自己而对我好,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他说罢,拉起她的手,绷着脸把一个物件放到她手心里。 “给你的,不要就扔了,反正以后还会再给。” 浅灵低头,见是一块状如孔雀的满嵌宝石花牌,蓝绿红粉黄的宝石以一种奇特的形状排列成雀屏图形,闪耀发光,美轮美奂。 物件是好物件,但过于华丽了,浅灵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欢喜,而是自己无处可用。 “我用不上。” 卫晏洵立马道:“多做几身新衣,就用得上了。富贵人家的物件十有八九都是拿来摆着玩儿的,你也当了这么久富豪了,怎么还像个穷丫头似的不长进?” 他握着她的手,把她的五指阖上。 “收下。” 冯家玉那件事发生了这么多天,他始终感觉对不起浅灵,不知是对不起上辈子的她,还是对不起这辈子的她,总之就是想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全都掏出来送给她。 这块孔雀牌,是他走了几家珍宝阁,百里挑一选出来的。 “喜欢吗?” 浅灵刚要开口,卫晏洵连忙捂上。 “行,不用说了。” 怪不得人说无欲则刚,讨好浅灵真是比讨好姜云如难上一千倍,换作是姜云如,这会儿该感动得秋水朦胧了。 他强撑着面子道:“你还没到年纪,到了年纪就会喜欢了,这个花牌配嫁衣最好,你留着以后有大用。” 他说罢,拉着浅灵往回走。 浅灵当晚睡在翊坤宫,陪着周皇后过了几日安详日子,然后便迎来寿辰。 寿宴是赵贵妃一手办的,因得了大办的命令,山珍海味,歌舞百戏,她样样安排得紧锣密鼓,无懈可击。 文武百官携着家眷列坐席中,只听得一声“皇上皇后驾到”,銮驾之上,便依次走下来两个明黄袍子的人影儿,祯和帝扶了周皇后一把,两人手搭在一处,相携走进殿来。 第157章 万众瞩目 像今日这种专门为周皇后的庆典,大家已经许久不见了。 最近朝堂突然从头而降一个定王,打了朝臣们一个措手不及。 而圣上似乎也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重用有加,不光给了军权,把他放到了兵部,连成、宣两党的某些要员还被不同程度地调动了,这难道不是要两个王爷给弟弟让道的意思? 祯和帝是个乾纲独断的君主,他做什么从来不容置喙,也不解释,朝臣只能被动受着,半月下来,竟是唯有不站边儿的纯臣岿然不动。 被敲打成这样,哪怕他们再不愿定王回来、再不愿看到帝后和谐,这个时候也只能堆起假笑,假装毫无芥蒂,眼神充满欢喜崇敬地看着帝后走来。 但看着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另一道身影吸引。 周皇后一只手与祯和帝搭在一处,另一只手却叫一妙龄少女搀扶着。 少女一身淡绿的广袖交领襦裙,外罩一件骄阳似的橙红轻纱,头发堆起高髻,同样点缀着橙红橘绿的绢花,如此活泼又鲜亮的色彩,却也压不过那张面孔的国色天香。 只见她眉目冷艳,而两腮带着娇色,真真应了那句灿若夏花、耀如春华,整个夏日最美的颜色,都在她身上了。 然而哪怕不看脸,只看那柔美而挺拔的脊背,她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的姿态,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家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扶着皇后登上宝座,然后坐在了皇后身边,纤纤十指一提一放,橙白相间的裙摆便罩住了她优美的身形。 就是当初被盛赞为第一美人的姜三小姐,也没这么令人惊叹震撼啊! 大家很快反应过来那是谁,从前不认识这个人,只把魁济前东家和现东家的那点流言蜚语,当个笑话谈资随便听听,可如今看到了真人,场中无论男女,瞬间激灵了。 如果童养媳生的是这个模样,也不是不能理解啊! 何况人家也有真本事,不然怎么从南仡全身而退?怎么会得到皇帝皇后的双双点头? 才貌双全,谁不喜欢?谁说一定得是乱伦禁忌、男女私情呢? 每个人都鸦雀无声,但眼神里已经道出了千言万语,尤其宣王,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之前幕僚让他纳岳浅灵为妾,他怎么就没答应呢? 到底是谁先传的岳氏女乱伦不洁?是谁?! 宣王现在除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就是深深的懊悔,悔得他挠心挠肺,几乎要把心肝脾肺都给扯烂了。 卫晏洵把众人的反应收在眼底,心里就好似有一缸浓烈的酸水被打翻了,呛人的气味令他既不快,又坐立不得。 一个个的这么看着她,是要干什么! 早知道他就提前叮嘱母后,别给浅灵打扮了。 她平常已经足够美丽动人,可不知今日是怎么,明明脸还是那张脸,但就是比平常更娇艳十分出来,鲜艳的色泽更衬得她白皙胜雪,艳光四射。 哪怕她一句话不说,哪怕她掉进人堆里,大家目光所及,第一眼看到的仍还是她。 卫晏洵一个转眼,发现成王也在假借仰望祯和帝,偷看浅灵,顿时叫他愈发气闷。 回头他定要跟浅灵说一声,平常在自己人面前打扮打扮就好,这种场合还是要低调,别叫旁人眼睛占了便宜去了。 另一边,冯家玉扯了扯姜云如的衣袖,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就说,肯定是她找皇后娘娘告状了,娘娘才故意罚我的!” 姜云如扫目望过去,盯了许久,目光挪开时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卫晏洵身上,见他也久久盯着浅灵,表情算不上迷恋,也算不上高兴,但满溢的醋味,却叫她瞧了个真切。 姜云如的心一下子低坠到谷底,越沉越深,凉得透彻。 如果他已经心有所属,之前为什么要给她那样的暗示、那样的眼神? 她不是多情的女子,妄图定王的感情,只是困惑于,之前定王还会在她和岳姑娘之间选择自己,为什么才没过多久就变了?不光眼里再也没有了她,还会在人前对她大声斥责,甚至把自己与冯家玉归为一类的人。 是什么造成了他如此快的转变? 姜云如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念头忽然浮上来,她连忙捂住小腹,惊出一身冷汗。 岳姑娘……不是答应过绝不跟别人说的吗?她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而现在,定王又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是不是觉得自己不检点,所以才这样了? 姜云如又觉得难堪,又是难过到了极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口又酸又苦,痛得喘不过气来,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浅灵不知旁人如何看待自己,一如既往地宠辱不惊,从喜盈手里接过茶水慢慢喝着,抬眼的瞬间,跟姬殊白对看上了。 姬殊白坐在永国公府的席位中,身边一众跟他有一两分相像的男女,全是他同族的兄弟姐妹。 姬家子孙枝繁叶茂,姬殊白却是其中最引人瞩目的,飘逸的长发,皎白的衣袍,松弛的姿态,生生把遍布名利算计的宫廷筵席衬得似天宫宴饮。 他举起酒杯,目光对上的那一刻,那两道俊朗的眉毛向上挑了挑。 浅灵移开目光,大眼睛盯着头顶的藻井,默默细数有几簇花纹。 寿宴的第一节,便是献寿礼,各府家主长辈们的寿礼是一起献的,并不在宴上唱明,但小辈们要做出姿态,挨个走到御前,把寿礼献上,并为周皇后祝寿。 从皇子开始,再到皇亲国戚,再按品级一家一家依次上前。 轮到冯家玉,她亲自捧着寿礼向前,虔诚跪了下去。 “臣女冯家玉恭祝皇后娘娘松鹤延年,万福金安。” 她唱了一段祝寿词,声音嘹亮,毫不怯场,那大方得体的做派引得众人暗暗赞叹。 但周皇后神色平平,只是公事公办地道了一句:“有心了,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芷薇把盖在寿礼上的红布掀开,却见里面平平无奇,只是一根赶马的软鞭。 负责唱名的公公都愣住了。 冯家玉自信笑道:“臣女的寿礼,是宝马一匹,那马儿性烈,才从原野上捉回来不久,臣女愿为皇后娘娘,当众驯服这匹野马!” 第158章 驯马 周皇后年轻时爱骑马,这并不是人尽皆知之事,冯家玉能把这个挖出来,也算是用心了。 周皇后不喜欢她,才要说话,赵贵妃便含笑说道:“这敢情好呀,姐姐从前就爱骑马,可见冯家丫头是用了心,臣妾正觉得只有歌舞太单调了些,不如就让她一试?圣上觉得呢?” 祯和帝看着周皇后,想她当年也是个飒爽无比的明媚女儿,却被他点进宫当了皇后,又承受丧子之痛那么多年,早已将她最爱的骑马抛却了。 今日是她的生辰,总要让她开心一下。 “准了。”祯和帝道。 冯家玉大喜,自出殿外准备。 浅灵被她瞟了一眼,那一眼不带喜怒,但有一丝挑衅之意。 周皇后抚了抚浅灵的手,轻声对她道:“不用担心,改变不了什么。” 浅灵自也猜得到周皇后背后做过什么,便道:“娘娘不必如此,她再惹我,我自会回击她,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无需娘娘费心的。” “你光明磊落,跟她一码归一码,她却要散播谣言败坏你名声,拉着全城的人一起诽谤你,本宫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还以为她的嘴脸到哪儿都吃得开!” 浅灵听周皇后如此说,便也不再劝阻,左右她也不喜欢冯家玉。 进献的马已经被牵到了戏场之上。马是黑马,脖颈处有一道显眼的白,四蹄如钩,长而矫健,人站在马身边,头都没有马背高。 冯家玉也换了一身修身的骑装,红色烈焰一般的布料包裹着她的身体,在阳光之下流动着光泽。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里,冯家玉无论才学或样貌都算不上出色,只凭爽利仗义的脾气得了一些夫人的喜爱。谁知这姑娘把规规矩矩的襦裙一脱,换上飒爽的骑装,竟是多出几分明快魅力来,比平常更好看了许多。 “本宫明白了。” 周皇后冷笑,浅灵看过去,周皇后道:“嘴上说是为本宫祝寿,心里打的却是给自己招婿的主意!” 浅灵看向场上的冯家玉,没觉有什么不妥:“娘娘为何这么说?” 周皇后摸了摸她的头:“你还小,等会儿你就懂了。” 浅灵转过头去,就见冯家玉一个腾身从马臀之后跳上了马背,动作利落,姿态优美。 马很烈,不停地扬蹄跳跃、昂着马首,企图把冯家玉甩下去。 冯家玉牢牢把住缰绳,手里高举刚刚那条红色的软鞭抽动着,身体随着马身荡跃,几次臀已经离开了马背,但她愣是强硬地拽紧了缰绳,整个人忽地倒悬起来。 满场惊呼,掌声不断,眼睁睁看着她的腿向前弯折,在空中做了一个劈勾。 浅灵这会儿已看出来了,她做的是马术动作,虽然就驯马而言有些不合时宜,但在这个场合上多加点表演,也算说得过去。 满场惊叹,众人看着马愈来愈烈,而冯家玉动作做得越来越难,甚至无惧马蹄的凶猛,挂在马脖子边,向天高高翘起一条腿。 做到最后,马似乎是累了,不再抗拒,冯家玉把红鞭在马臀上狠狠一甩,脆响响起时,马亦飞奔而出,如此跑了几圈,方停了下来。 冯家玉翻身下马,重新走进殿中,赢得无数惊艳赞叹的目光。 “好身手啊!” “真没想到,冯小姐一个大家闺秀,还有如此绝技!” “冯小姐不顾危险为娘娘表演,也实在是用心了啊!” 学武的女子是少数,因此足以叫人饱眼福,冯家玉收获的便是一边倒的盛赞,连同前几日的恶名都被冲淡了许多。 周皇后转头看浅灵:“看明白了吗?” 浅灵问道:“靠马术能招婿?” 周皇后无奈,点了她一记。 “你这个呆娃儿。” 没瞧见好些个年轻公子都看痴了么?这冯家的丫头,在静悄悄使她的狐媚手段呢。 说话间,冯家玉已经走到了御前,双拳一抱: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马已经驯好了!” 赵贵妃笑道:“陛下,这冯家丫头可是有两把刷子,也是个爽快直接的脾气,臣妾记得姐姐刚进宫的时候年纪很小,也是这个样子,一不小心就说错话,陛下和太后大度,都是轻轻揭过,对姐姐从不苛责——冯丫头,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时常得罪人呀?” 大家终于回过味来,知道赵贵妃要为冯家玉张目了。 冯家玉耸起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乖乖跪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认错。 “皇后娘娘,臣女不日前不小心得罪了乡君,是臣女之错,臣女连日也在忏悔,乡君初来乍到永章,本就什么都不熟悉,臣女不该与她起口角之争,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她的语气诚恳,架子也放得极低,却生生把自己单方面对浅灵的辱骂,说成是两人的口角之争,甚至隐隐透出是浅灵不懂事才引起的纷争。 不清楚事情起因的人听了,只当是浅灵仗着有皇后撑腰,欺压冯家玉了。 祯和帝平常国务繁忙,自然没听过这些女儿家的小事,闻言便看向周皇后,又看了看浅灵。 “起争执了?” 赵贵妃笑道:“这冯丫头不懂事,性子又直,惹了乡君不高兴了,她也是,该罚。她后悔得很,求到臣妾这里来,臣妾想着到底只是小女儿闲事,便答应了。姐姐,看在她刚才这么卖力表演取悦姐姐的份上,就饶了她吧?” 周皇后勾起一抹笑,眼里却冷冰冰的:“本宫饶她什么?本宫对她做什么了?贵妃好歹说个明白,本宫方知道该从哪里饶她、怎么饶。” 赵贵妃道:“姐姐贵为国母,金口玉言,说一句饶恕,便能换一个知错就改的小姑娘良心安定,何乐而不为呢?” 赵贵妃是明晃晃的,要在祯和帝和群臣面前对皇后施压,成则冯家玉解脱,赵贵妃得了善名;不成则让朝中文武觉得皇后母子心胸狭隘,不值得追随。 无论怎么样,赵贵妃都不吃亏。 卫晏洵把手按在桌上,刚要站起来,浅灵已经先一步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冯小姐,你还没取得我的原谅,就要乞求娘娘饶恕,步子是不是迈大了些?” 第159章 落罪 冯家玉一顿,道:“乡君,姑娘家的小事上不得大雅之堂,你又何必在这里计较,搅陛下和娘娘兴致?况且,即便我有错,乡君也动武踹了我一脚,我至今伤势未愈,权作是给乡君消气并无怨言,可乡君为何还要紧揪着不放?” 祯和帝盯着她,冯家玉立即道:“陛下,这件事说到底是由臣女而起,臣女听说了乡君一些不好的流言,一时嘴快问出了口,把乡君惹急了。” 浅灵淡笑:“你这春秋笔法倒是用得极好,恳切认错,却暗藏褒贬,当我会就这么认下来?不过也罢,依你所言,我不提你我之嫌隙,但说定王头一日归来,你便在我的茶楼说他是奸佞蠹虫,身为武将却贪财好利。” “我只问你,即便定王不是定王,你这么侮辱一个才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不怕边关将士寒心?此刻你还能来进宫宴饮,心里就该明白,皇后娘娘没有发落你已是开恩,你怎么有脸欺上瞒下,言语模糊,在这里逼着娘娘饶恕你?” 卫晏洵将才的担忧即刻平复了下来,对浅灵的应对,不由在心里暗暗点头赞赏。 赵贵妃心头微惊。 冯家玉的胡搅蛮缠与倒打一耙实则含着一个大大的陷阱,谁会去在意一个小小乡君清不清白?大家在意的是周皇后母子! 一旦浅灵陷入与冯家玉的对错之辩,流言缠身的她本就不清白,在这一场争辩里绝对处于下风,到时周皇后和母子为了维护她,都会跳进这个陷阱。 然而没想到,浅灵没有因冯家玉刺激而失去理智,也没有因名声被污而脑热,一头栽进去与冯家玉恩恩怨怨的自证辩解里,反而精准抓住了冯家玉的要害,三言两语把周皇后从这个被她们故意化小的事里摘了出来,原本被大家以为仗势欺人的周皇后一下子成了苦主。 试问,“丧子”十多年,儿子归来后却被个莫名其妙的女子说奸佞说蠹虫,周皇后难道不应该对冯家玉生厌?周皇后没找她麻烦已经是识大体了吧! 周皇后襟怀广,祯和帝却不是,他神色已然冷沉了下来。 “当真?” 赵贵妃暗叫坏事,心里迅速过了一遍,记起浅灵那句“欺上瞒下”,便意识到浅灵并未把自己拖下水,于是她立刻果断抛弃了冯家玉,拍案斥责道: “冯丫头,你不是说只是跟乡君起了争执?你怎么不说你出言侮辱了定王?” 冯家玉还没捋明白事情,就被赵贵妃倒戈,顿时混乱失措,只顾着狡辩: “我没有,我没有……是她胡说!” “你没有?” 卫晏洵站起来,冷言道:“那你为何又借姜家拜帖,说是要找本王请罪?没有你请什么罪?” 冯家玉信口之言,本就是一团乱麻,一个谎言被破解其他便也站不住脚了,而她本就欺软怕硬,被卫晏洵和赵贵妃两连问下来,竟是语无伦次,开始哆嗦起来。 浅灵道:“你不认也无妨,左右当天茶楼人来人往,不缺听到你说话的人。” 她并非戾气多重之人,如果冯家玉一开始就好好跟她说话认错,她也不至于计较这点子事。但这疯子偏偏自视甚高,好像是真的以为道理在自己身上一样,不怕死地闹到御前来,连被赵贵妃利用也不自知。是以,浅灵也懒得同情她,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冯家家风属实叫朕开了眼界。”祯和帝面无表情道,“一个闺中女子怎么会随意言语朕的皇儿是奸佞、蠹虫?是不是在家里听多了,学舌来的?” 这句话一出,冯老太太差点晕死过去,冯父膝盖一软,立刻跪行出来,磕着头道:“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微臣从未说过此言啊!” 冯家玉也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吓得手脚僵软,叩首的时候下巴先狠狠砸到了地上,牙齿在唇上磕出了血。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女、臣女是胡说的!跟臣女的爹爹、臣女的家人无关!臣女那时并不知定王殿下是皇子,随口胡言的啊!” “随口胡言?我大靖与赤突对战几十载,死伤国士将士无数,白骨血枯,岂容你一句随口胡言辱没忠烈!” 祯和帝一声怒喝,原本喜气洋洋的气氛瞬间冷凝,所有人都跪伏下来,感受着那滔滔的龙怒。 冯家玉涕泗横流,额前已经磕出了血。 “陛下要罚,就罚臣女一人,不要殃及臣女的亲人,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啊!” 女儿再荒唐,冯父到底是疼爱她的,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爬跪上前。 “儿女不肖,乃父之过,是微臣教女无方,平日对玉儿少了约束,才叫不肖女酿成今日之大祸!请陛下降罪于微臣,微臣愿领受一切,绝无怨言,只求陛下看在玉儿年少无知的份上,从轻发落,饶她一命!” 冯家玉哭喊道:“爹!” “你闭嘴!” 冯父斥了一句,把头贴得更低。 冯老太太咳了一声,被儿媳扶起来,也跪到了殿中,哭诉道: “陛下,正钦是男儿,为官繁忙,玉儿一向都是老身教导的,她做错了事,是老身教得不好,请陛下降罪老身吧!” 冯老太太一向以孙女脾气爽直被众多夫人喜爱为豪,冯父也不止一次地赞美冯家玉特立独行、颇具“大妇风范”,一次一次、一日一日地把冯家玉惯成了这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模样,却没想到自家孙女会在贬低一个商户女子和“草根将军”上栽了大跟头。 但现在后悔也晚了,祖孙三代跪在一处,哭得一塌糊涂。 冯父在朝中人缘尚可,到底有人不忍他就这么被杀头或革职,于是有人站出来,求情道: “陛下,今日是千秋节,不宜见血,臣请陛下看在冯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的份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求情者不少,祯和帝看了眼皇后,最终道: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冯正钦停职查办,冯张氏褫夺诰命,冯正钦带着你女儿去烈士陵园中守园三月,悔过自新。” 免去了一死,但也意味着冯家玉企图挽回声誉的愿望破碎了,从今往后,京中但凡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人家,都不会择她为媳。 冯家玉闭上眼,一行清泪落下来,她将额头贴地。 “谢主隆恩!” 第160章 孤独 小小的一个冯家黯然收场,赵贵妃是机灵人,即刻把百戏搬上了戏场,总算重新又把场子暖了回来。 之后便是男女分场,周皇后与所有妃嫔与女眷,都到了留碧园。 周皇后握着浅灵的手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本宫不是那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哪里需要你为本宫出头?难为你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话,都吓坏了吧?” “没有,娘娘。” “撒谎,你平常都不爱说话,哪能不慌的?本宫还未出阁的时候,也是大方不怯场,结果第一日面对群臣讲话,一直到了晚上,腿肚子都哆嗦。”周皇后点她的额头,又关心地问,“真的不怕。” 浅灵道:“不怕。将才赵贵妃与冯家玉里外配合,把娘娘架起来,娘娘若是开口便着了她们的道了,正好冯家玉招惹了我,我来回击她是最合适的。” 周皇后闻言,把浅灵搂在怀里。 “你真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平常看你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本宫还以为你心里头硬,对本宫不太满意。原来你什么都记着,就像洵儿说的一样,旁人对好还是不好,你都有一分记一分。只可惜洵儿……” 她说到最后,长长叹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感受到皇后瘦削的手在她的发上轻轻抚动,浅灵身子僵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 “哟,姐姐和我们的新乡君还真是亲如母女呢!” 赵贵妃带着几个妃嫔在阁楼门口出现,笑意盈盈的。 周皇后这才放开了浅灵,让她们进来。 赵贵妃是个保养得宜的美人,虽然比周皇后还要年长上几岁,但样貌上看起来年龄相当,甚至更加风情万种一些。 她拖着长长的裙摆走过来,招呼其他妃嫔坐下,含笑对浅灵道:“一直没有来问,乡君这几日在宫里住得可好?” 浅灵颔首:“回贵妃娘娘,很好。” 赵贵妃弯着眼道:“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使人来说。本宫掌管六宫,难免有疏漏之处,但你只要愿意说,总会给你处置明白的,可知道呢?” “多谢贵妃娘娘挂记。” 赵贵妃看她应得乖巧,便满意地笑了。 浅灵捅穿了冯家玉的谎言,却没有把话语波及到赵贵妃身上,这么识相,赵贵妃自是乐意看见的。 而她这样的聪明人,身上也带了好处,赵贵妃是一百个愿意把浅灵拉到自己这边来。 可惜自己的儿子现在被姜云如迷得神魂颠倒,不然岳浅灵难道不比姜云如强得多,有用得多? 自从迷上姜云如,成王给她清理多少麻烦,惹了多少骚事了? 成王觉得不碍事,并且乐意为之,赵贵妃这个当娘的却看不过眼。 那个遇事只知道掉眼泪的贱婢,除了一张脸,究竟还有哪里好了?之前她被丽妃摆了一道的时候,她可有像岳浅灵一样站出来替自己说话? 没用的东西! 周皇后看赵贵妃盯着浅灵的眼神似乎有所图谋,于是对浅灵道:“出去跟年轻姑娘们玩吧,看能不能在这里交上几个手帕交。” “是。” 浅灵携喜盈出来,看外面的年轻的官家小姐们穿着缤纷多彩的衣裳,在画桥池水和花木林间穿梭游玩,莺啼声声,香风阵阵,蝴蝶在花丛和多彩的衣衫间飞来飞去,好似仙娥。 这其中,独一人格格不入。 冯家玉走了,姜云如就没了伴儿,一个人呆呆站在花树下,揉着手帕,神色仓皇,仿佛下一刻就要哭了。 “乡君。” 她看到浅灵,怯怯喊了一声,浅灵略一点头,便想越过去。 “乡君!” 浅灵回头,只见姜云如怯生生的。 “我、我能跟乡君说几句话吗?” 浅灵转过身:“可以,你想说什么?” 姜云如绞着帕子:“乡君可是还记怪我?” “如果你说的是冯家玉的话,你没有做坏事,我没有记怪你。” “不,我想说的,不是家玉的事。” 浅灵徐徐吐出一口气:“那你想说什么?请直言。” 姜云如咬着唇儿,迟迟不吭声。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但她就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自从遇上浅灵,好多东西都在改变,都在失去。 她说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但直觉如此,心里难受,难受得坐立不安。 “我、我想说,西北的事,对不起!”姜云如低着头,掉下泪来,“不管是被掳之事,还是救灾之事,我都对不起乡君!” 她奇奇怪怪的,浅灵猜不透她的心思,想了又想,觉得她可能是害怕自己会像报复冯家玉一样报复她,心里有些无奈。 “事情已过,你已道过歉,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你能决定的,我没放心上,就这样吧。” 浅灵丢下她走开,遥遥一看,那些贵女们写诗的写诗,作画的作画,还有的已经下了水,在池上游船,玩得不亦乐乎。 而另一边,卫晏洵走到湖边,另一道身影已经默契地站在了那里,他走过去,在那人身边站定。 “可总算见到你了,定王殿下。” 洛重河说完这句话,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初回来,不想给你惹麻烦,所以只派人送了东西过去,望武功侯理解。” 洛重河不日前刚抵达永章,凭这一次的军功,被封了武功侯。 “理解,但你以后也不必避忌了。”洛重河道,“我身上的伤,已经不再适合在边关戍守,我已向圣上禀明,圣上已经准允,马上要封我为齐州别驾,以后我就是个闲人,兵马就是你的事了。” 他说罢,又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才去参军?” 卫晏洵没说话,洛重河自嘲一笑:“怪不得从一开始,你就没个下属的样子。” “你既回来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知道就好,定王殿下,好自为之。” 他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道:“对了,上回你们走得太急,军中有个小兵的娘,叫宛娘的,让带了两罐酱菜来,说要送给岳姑娘,回头你来看看,应该没坏。” 他言语随意,没有因为他是皇子所以变得低声下气。 卫晏洵笑了笑,点头:“好,回头找侯爷喝酒。” 第161章 我在告白 留碧园这边女眷玩乐还在继续,浅灵只在亭中看着,并不上前。 喜盈玩心重,伸长了脖子去看小姐们说笑,一边怂恿浅灵: “姑娘,好容易来了,多认识几个人嘛,过去跟她们玩玩。” 浅灵摇头,道:“你瞧她们三五成群的,可见是熟人相会,我平白加进去做什么?两相为难,还不如就单着。” 喜盈盯着她的脸,掩着口悄声问道:“姑娘,你其实还是有点怕跟人打交道的吧。” 浅灵斜她一眼。 “滚。” 喜盈嘿嘿地笑,拿扇子给她摇着风。 待了片刻,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婢女走过来,头昂得高高的,嘴角略带一丝笑。 “我们郡主娘娘邀乡君过去说说话。” 浅灵还没反应过来,喜盈已经飞快地赔着笑说道:“郡主好意,乡君感激涕零,但很不巧,乡君今儿小疾犯了,一闻到胭脂香粉和花香味,就要咳嗽喷嚏不断。乡君怕搅了大家兴致,才躲在这的,请姑娘代乡君向郡主娘娘转达歉意。” “真的?” 婢女一边的眉毛挑高了,狐疑地盯了浅灵几息,最后哼了一声。 “罢了,真是没福分。” 说完便扭着腰肢走了。 浅灵远远看见那所谓的郡主正坐在堆石小山上的亭子里,四面花树馥郁芬芳,仆婢成群。那郡主年纪不算很大,生得也美,但在她身边坐着的无不是上了年纪开始垂老的夫人,令她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浅灵记起冯家玉来闹事那日,姬殊白也提到了什么云乐郡主,于是低声问喜盈道:“云乐郡主,究竟是什么来头?” 喜盈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方小声地说道:“那位是荣盛长公主的千金,圣上的亲外甥女,也是整个永章……最荒唐的人。” “荒唐?怎么个说法?” 喜盈挽着她,往没人的小道上走,在耳边悄悄把事情说了。 “她那儿为什么没有年轻姑娘?因为没人敢靠近她,否则以后婚事都会艰难;但荣盛长公主有头有脸,驸马又是鸿胪寺卿,是朝中的肱骨之臣,各家都得巴结着云乐郡主,所以才让那些年长的夫人去与云乐郡主往来,事实上大家都不舒服呢。” 浅灵也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人,惊愕不已。 “刚刚姑娘要是应邀去了,名声肯定完了。姑娘不知道,刚才那位姜小姐,就被云乐郡主叫过好几次,名节差点烂毁在云乐郡主手里,要不是有成王和宣王力挽狂澜,她就要被安乡伯拉去配野小子了。” “宣王?”浅灵有点疑惑,“成王与宣王不是死敌么?” 喜盈笑道:“是死敌,但都想博美人一笑啊。姜小姐倾国倾城,当初才回京就轰动了,成王宣王整整争夺了三个月,最后成王赢了姜小姐芳心,抱得美人归了。” 浅灵皱眉:“姜小姐处境这样,她家人不管?” 喜盈一愣:“管呐,但人家是皇子,姜大人也无可奈何吧。姑娘你不知道,姜小姐的爹爹是安乡伯府的庶子,一家人都不受嫡母待见,姜小姐被皇子看上,对她家来说,可是大大的好事。她的爹爹升官了,她的哥哥也能进国子学读书,姜小姐也有了人撑腰保护啦。” 所以她得为此处处讨成王欢心,哪怕未婚先孕、小产也只能默默往肚子里咽? 浅灵摇了摇头,姜小姐这是对两个王爷的强权半推半就了,她无法理解把命运放别人手里的做法。 喜盈不知她想法,只是笑道:“姑娘要是多出去走走,那些王孙公子肯定也要为姑娘争破头了。” 浅灵哼道:“谁敢把我往风口浪尖上推,我就废了谁。” “你要废了谁?” 太湖石与青葱枝木交相掩映之后,忽然掉下一抹白色的身影。 喜盈呆呆看着,浅灵已经有点适应了,问道:“你怎么在这?” 姬殊白道:“这话该我问你,这里是男宾的地界,你走过了。” 浅灵四下看了看,果断转身。 姬殊白道:“不碍事,本就是通的,遇到是寻常,你瞧那些游湖的,船早混作一起了。” 他招了招手,引她去湖边看。 他所说果然是真,男席女席的游船小艇已经相互碰见了,这边厢挺拔了身姿,故意大声吟诗,那边厢在拈着花儿掩扇偷看,静水湖面无端生出许多情丝萦绕。 “虽然是皇都,但男女大防上没那么严苛,借着公然的机会互相看看,大家并不会说什么。” 他说罢,眼睛在浅灵的袖摆处看了几下。 “你该多穿这些颜色,好看。” 喜盈莫名脸热,默默退了几步。 浅灵道:“就这一回,出了皇宫,我还要继续守孝。” 他不知是可惜,还是怎么,轻轻一叹,然后点头。 “你说得对。” 他扭过头,金光镀在白皙的面庞边缘,眼眸却变得深邃。 “皇后娘娘留你在身边,可有旁的意思?” 浅灵反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姬殊白淡淡一笑:“我总要知道,自己有几个对手。” “嗯?” 浅灵眼睛睁大了。 “我在同你告白,没听出来吗?” 一阵风吹过,树荫底下响起松涛般的沙沙声,能把人带入幽静的境地,带入梦一样的幻觉。 浅灵发着愣看他,末了,把头转开。 “为何突然这么说?” “今日之前,我本想约你出去再说;但今日所见,我怕说晚了,你先被定走了。” 眼睛不瞎的又不止他一个,肯定有更多的人会被她吸引。 他伸出手,一朵红芍药从袖中翻出,花叶舒展,鲜艳欲滴。衬着碧绿的湖水,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湖面乍起微波,水底像藏了两颗跳动的心,波澜久久不平。 浅灵轻轻叹了一息。 “我们是不可能的。” “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浅灵道:“我心有所向,不想进入任何漩涡,也不想因为任何人,停下我自己的脚步。” 姬殊白眼里倒映着她,眼神很温和明净。 “我虽姬家子,但更是独行客,我从未想过干涉你的事情,也不会把你带入你不愿去的地方。” “我……” 一阵纷嚷忽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水声攘攘,有人惊叫道: “船翻了!有人落水了!” 第162章 惊湖 原来,将才一尾载着女宾的船和一尾载着男宾的船迎头碰上,男宾船上有一个胡姓公子几天前才与同窗起了龃龉,争端之下吃了大亏,而那个同窗公子赢就赢在有了一个国公世子当未来姐夫。 巧的是,他那个姐姐正好就在那艘载着女宾的船上,胡公子记起仇恨,恶从胆边生,于是从宫人手里夺过撑船的棹竿,一个劲儿驶着船去撞女宾的。 那些在船上的小姐被晃得不停惊呼,而对面与胡公子一船的,多是平时与他厮混胡闹的公子哥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看女眷们惊慌失措,他们还跟着起哄大笑,拍手叫好。 在狐朋狗友的起哄下,胡公子撞得越发卖力,没想到两个船的侧边不知是什么勾到了一处,竟是一块慢慢倾斜,全翻了过去。 姬殊白帮浅灵提着裙摆,两人一起赶到时,只见湖上一片混乱,只有一两个会凫水的自己游到了岸边,其余要么在水里扑腾,要么,就被扣在了游船底下,一时呼救声不断,几个在岸上团团转的公子小姐情急之下,竟是把好些不会水的宫人都推进了湖里,高呼着让他们救人。 能救人的赶不上在水里挣扎的,场面越来越乱,百道哭号的声音中,一双小孩的手无声地在水面无力地挥动。 浅灵忍不住迈出一步欲下水去,被姬殊白拦住了。 “你别去,对你不好。”他看着她道,“那件事,我们回头再说。” 他看到岸边不知所措的宫人,道:“你去报信,你去喊禁军,你去喊太医;其他人,会凫水的腰系绳索下水,不会凫水的在岸上拉,谁离得近就先救谁。” “不能喊禁军!”有个姑娘惊叫着哭道,“水里好些都是未出阁的女儿,禁军来了她们名节就毁了!只能喊宫人,快去叫,你们也快跳下去救人!” 几个小太监瑟瑟发抖,脸色青白:“我们、我们不会凫水啊!” 姬殊白懒得理会那姑娘,把太监一推:“快去喊!” 他说罢,手在浅灵身上一抹,把她挽在臂弯间的烟青披帛抽了下来,然后纵身一跃便上了树,甩出长绸。 轻若纤云、薄如蝉翼的纱在他的手下发出咴的抽响,仿佛含了铁索铜筋在其中,径直没入水中,绕在那将要沉没的小孩手上,又是一收,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就被提了起来,浑身湿漉漉地落在了岸上。 浅灵伸手接住那男孩,而姬殊白又提着长绸,跃到另一棵树上,救下一个人。 救上来的男孩一身锦衣已经乱糟糟地堆到了胸口之上,露出了白滚滚的肚皮,脸上和手脚泛着紫。 浅灵按着他的胸口,把他肚子里的水压出来,连连拍背,又用银针刺人中,然后在手指头上放血。 刺到第七个手指头,那小孩儿猛地哇地一声,呕出了水。然后缓缓睁开了眼,脸上的紫色也慢慢褪淡了。 “浅灵!” 卫晏洵飞奔过来,看到那男孩儿。 “十一皇弟!”他在十一皇子鼻下探了探,“他怎么样?” “应该是平稳了。你顾着他。” 浅灵脱下橙红的罩衫盖在一个衣不蔽体的姑娘身上,又开始施救。 那些在湖水里涮了一遍的姑娘救上来时无不狼狈,发髻全散乱了不说,衣衫更加凌乱,不是掀起来就是掉下去。 生死关头,命是第一,浅灵自己不在乎名节,却也知道有些士大夫之家的女儿自幼听着迂腐之言长大,把名节看得比命还重,便赶在更多的人来围观之前,叫喜盈去帮她们的衣服穿好,头发只要不盖住口鼻,挡着脸也无妨。 喜盈全盘照做,才把一个姑娘的衣襟掩上,有人就在人堆里大喊: “天哪,是娄小姐的船,娄小姐落水啦!” 姓娄的千千万,但能单以娄小姐三字称,而不加任何前缀的,唯有娄相娄侍玉的千金娄瑶倩。 卫晏洵正从湖里拖上来一个公子,应浅灵要求,把他们的靴子脱下,闻言,把一只靴砸了过去。 “闭嘴!” 禁军和太医都赶了过来,又过了些时候,祯和帝携众臣也到了。 祯和帝看到年幼的十一皇子裹着衣衫,坐在湖边发呆,脸上泛着淡淡青紫,呼道:“竑儿!太医!” 太医连忙道:“陛下!十一殿下救治及时,已经脱离险情!” 祯和帝喊人把十一皇子抱下去,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两艘船一起翻了?” 知道内情的站出来,说明了经过:“胡公子救上来的时候,人已经去了。” 祯和帝脸色阴沉,盯着湖上的救援,不再说话。 禁军下水后,被扣在船底下的人终于被救了出来。 而那个人,不偏不倚地,竟是皇五子恭王! “……船只剩下了一条,恭王人已在里头,我们问过恭王同意,就上了船。但……恭王腿脚不便,船翻的时候,没能及时从舱里逃出来……” 已经得救的人断断续续说道,头几乎要埋进了地里。 恭王再不受待见,那也是皇子,祯和帝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那人说完,腿肚子颤得更猛了。 恭王的情形的确很不好,明明瘦削的脸此时肿胀了一大圈,长长的四肢僵直放着还泛着紫黑,竟是连脉象呼吸都没有了。 太医手一颤,抬头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 祯和帝呼吸一紧,下一刻,立刻喊道:“浅灵,你过来看看!恭王还有没有救?” 浅灵闻言,被太监引过来,给恭王探过脉,看过眼口等部,道:“可以用针,打开他的脉门一试。” “你尽管试。” 浅灵给恭王的涌泉穴刺上针,又给百会穴放血,银针密密麻麻,在他的胸膛刺着、引着,如此扎了百余度,直到所有人的额头都被晒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把住恭王的脉猛地将手臂一扭,恭王吐出了一口气,慢慢地,口鼻间也有了几缕进出的气息。 “活了!好了!” 第163章 你可有话说 恭王双目睁开了一条缝,几分涣散几分清明,喘息微微。 祯和帝俯下身来:“晏奕,看得见吗?有没有好一点?” 浅灵看到,恭王目中似泛起波澜,脆弱无害地望着祯和帝,气若游丝地回应道:“父……父皇……儿臣、儿臣……” 他的嗓音十分粗粝,似含了一块刀片在喉间。 祯和帝道:“好,别说话,让太医给你医治。” “谢,谢父皇。” 说着,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祯和帝看着他,脸色微微绷紧,心里忽然意识到,他好似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儿子。 他生来就是薛家预备好的傀儡皇帝,乃至他的发妻,也是薛太后和薛相擅自做主,从薛家女中挑了一个薛明妃,做了他的皇后。 但他生性霸道,骨子里就是独断专行的,只是隐忍不发,但从一开始就对薛明妃存了不喜。 薛明妃在后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就是久久没能怀上身孕。祯和帝本无废后的念头,但他没想到,薛明妃会疯到去弄死年幼的皇长子! 真相大白后,他废掉薛明妃的皇后之位,将她打入冷宫,而她却在冷宫有了身孕。恭王在冷宫出生后,就被抱出来由奶娘抚养着。 但那个时候,他已经与薛相在彼此拉锯,恭王有这样的母亲和外公,祯和帝自然对他有芥蒂; 而庚子之变后,想到自己无辜死去的二子和四子,祯和帝更加看也不愿意看恭王一眼。 他也是这一刻才意识到,这个他从没有正眼看过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这么大了。 祯和帝在那脆弱的一眼里,隐约感受到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孺慕与自卑沉重的羸弱。 祯和帝恍惚了片刻,别过脸,摆摆手道:“把恭王抬下去,好好医治,三日之内,朕要看到恭王好转,否则就治太医院的罪!” “是!” 太医给恭王含了一枚参片,连忙喊太监把恭王抬走了。 湖里落水的公子小姐太监宫女,陆陆续续都捞了上来。这场对于大家都是无妄之灾,但罪魁祸首胡公子已经死了,除了同船几个起哄的被揪出来,其余竟无处发难。 宣王脸色不太好看,那落水的娄瑶倩是他未过门的王妃,这么众目睽睽之下,跟男人一起落了一个池子,还浑身沾湿叫那么多人看见了,这不是叫他膈应吗?他还怎么结两姓之好? 宣王咬牙,暗道是不是有人故意给他找麻烦? 他一个转弯,忽然福至心灵,开口道:“父皇,翻船是意外,但为何十一皇弟也掉水里了?不会是有人故意害他的吧?” 说着,眼神就飘到了卫晏洵身上。 卫晏洵并不理会他,祯和帝叫人把照顾十一皇子的奶娘和女官喊过来,厉声骂道: “朕早说了,不许叫十一皇子登船,你们是耳聋了吗?!” 因为卫晏洵“落水溺亡”带来的前车之鉴,祯和帝严令禁止未满十五岁的皇子皇女坐船,更不许他们在深水边玩耍,十一皇子溺了水,几乎叫他一下子梦回十多年前,心中满满被怒火与后怕充斥了。 奶娘和女官连忙跪下,伏在地上抖个不停。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女官低泣道,“今日奶娘身子不适,是奴才随身侍候十一殿下。十一殿下说要抱小狗儿来玩,那狗儿认人,奴婢便喊小林子看着殿下,自己回寝宫去抱。谁料小林子说要给十一殿下扑个蝴蝶来玩,结果扑着扑着,十一殿下就不见了!” “我们找了许久,之后才知道,十一殿下不知为何掉水里去了,可明明……奴婢们谨遵圣意,让十一皇子离水远远的啊。” 十一皇子一向乖巧,不让去的地方是绝不会去的,去也会问过皇后或者祯和帝同意,今日却莫名其妙出现在了水里,不免叫人生疑细想。 祯和帝不辨喜怒地沉吟了许久,叫奶娘重新把十一皇子抱出来。 十一皇子人醒着,只是还不太精神,祯和帝把他抱在膝上,引诱着问道:“皇儿,你为何跑到水边去?” 十一皇子呆呆地抬起头,眼睛眨了几下,才道:“父皇,父皇,孩儿错了。” “父皇不怪你,你只说,你为什么趁太监没看住的时候跑了?” 十一皇子捏着手,用胖胖短短的十指比划道:“儿臣,儿臣在山洞里看到了美猴王,然后他跑了,儿臣心急,所以去追他,追着追着,美猴王就不见了。” 他正值最喜欢神话人物的年纪。 祯和帝忽然记起那日家宴,卫晏洵问询起这个陌生的弟弟,奶娘便透露说十一皇子最喜欢美猴王,平常出不了宫,就喜欢叫御膳房会捏糖人的御厨,给自己捏美猴王,宫里更是摆了许多美猴王的小泥俑。 祯和帝心暗暗颤了一下,目光微动,没去看卫晏洵,又继续问:“那你怎么会掉水里?” 十一皇子缩着手,记忆让他心有余悸。 “有人,在身后推了儿臣……” “皇儿有没有看到是什么人?” “儿臣没有.看到。” 十一皇子摇摇头,然后突然呆住,似乎记起了什么。 “怎么了?” “儿臣看到了……一只玄青缘边的衣袖。” “玄青缘边?” 浅灵望过去,与卫晏洵目光对上。 今日他穿的,正是一身玄青色的衣装。 对所有人来说,卫晏洵的确是可疑的。 他恢复身份,但母亲膝下已经养了另一个皇子,且这个皇子还被自己的舅舅庇佑着,而据说定王与周国舅这对亲舅甥,至今关系依然客气疏远。 也就是说,十一皇子年幼无力,没人会把他当敌人,除了卫晏洵。 他回来之前,十一皇子好好的,安然无恙;他回来没多久,十一皇子就发生了这档子险情。 难免叫大家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了他。 若说刚刚,卫晏洵还觉得这一场有可能只是个意外,这一刻他终于确认,这件事就是冲他来的。 所有人都望着他,祯和帝也用锐利的目光凝视着他: “洵儿,你可有话说?” 第164章 争执不下 “一个时辰之前,你在何处?有谁跟你在一起?” 所有人面面相觑,那段时间,他们的确都没见到卫晏洵。 姬殊白此时从林子里走出来,洁白的衣袍沾上点点深色。他正好听见祯和帝问话,先看了一眼浅灵,又朝卫晏洵望去。 “回父皇。” 卫晏洵脸上殊无笑意,半怒不怒,半哀不哀,眼底似盛着一汪将沸未沸的水。他做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与祯和帝极为神似。 “您因何会这么觉得儿臣?” 面对儿子隐含控诉的神情,祯和帝依旧面不改色:“案情在调查,你只如实招来就是。” 卫晏洵冷笑:“那如果儿臣身边没有别人,就能定儿臣的罪了?” “那当然了!” 祯和帝还没说话,宣王就抢先道:“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对十一弟有敌意?怎么之前好好的,你一来他就出事了呢?” 卫晏洵笑意愈冷:“是啊,怎么我一回来,他就出事了呢?十一弟能救过来,我却洗不清身上的脏水,这究竟是针对十一弟的,还是针对我的?六皇兄,依你这么说,头一个发现十一弟落水异常的是你,头一个怀疑是我害人的也是你,那我可不可以说,在所有人中,唯独你的反应最急躁反常,所以你的嫌疑最大呢?” 祯和帝目光在几个儿子身上挪移了几个来回,默不作声。 “你信口雌黄!”宣王大叫道,“我的未婚妻都落湖了,我为何要故意害她?!” 娄相闻言,气得胡子乱翘。女儿出事他本就心里愤恨,恨不得捂得更严实点,哪知这宣王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简直晦气得很! 卫晏洵眉头挑动:“好像没人说,这二者是一件事吧?不是说十一弟是在湖边被人推下水,那他与翻船有什么关系?难道说,这本就是同一个阴谋?” 宣王愣住,看到所有人都怀疑地盯着自己,大急: “父皇,儿臣只是一时想串了而已!其中有没有牵连,儿臣不知道啊!” 祯和帝微微一哼:“那你也说说,你当时在何处?” “父皇,”卫晏洵道,“这没有用,害人者不一定非要自己动手。” 祯和帝一想,果然如此。卫晏洵才回来没多久,手下无人,且留碧园是七年前才修好的苑囿,他第一次来,根本不熟悉地方,倒是其他人,根系深重,完全可以收买甚至安插人手来下毒手。 而做这件事最便利的…… 却是赵贵妃。 今日成王因为伤势,一直待在祯和帝跟前没有走开,话也说得少,看着他们争执格外安静。 宣王却是受不过气,指着卫晏洵鼻子骂道:“说到底,你还是没有人证证明你无辜,所以才想把嫌疑扣在每个人头上!” “六皇兄,我与你何愁何怨,你为何一定要针对我?况且……” 卫晏洵直视他的眼。 “谁说我没有人证的?” 祯和帝盯着他眼睛微微一缩,于是等他的回答。 卫晏洵道:“父皇,儿臣离开之后,其实是去找了一个人。” “谁?” 卫晏洵转头,只见群臣与女眷之中微微攒动,一个人站了出来。 “陛下。”赵禛拱手,“定王殿下刚刚一直跟微臣在一起。” 这下莫说宣王,成王眼睛都瞪大了。 赵禛可是赵贵妃的哥哥,成王的舅舅!他怎么会跟卫晏洵在一起,还亲口为卫晏洵澄清! “你们两个怎会……” 宣王心突突跳起来,老三和老七,不会联合起来要先对付自己吧! 宣王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成王也紧紧盯着他们。 赵禛解释道:“定王殿下寻微臣,是想讨教西北收复之后,贩什么好货西域商人会喜欢。” 卫晏洵道:“儿臣知道赵大人精通商道,又掌持都省,前朝与西域食货交通的记录账目都在赵大人手里,是以才找赵大人问及此事。” 本朝并不禁官吏从商,只要规格不大,不暴利,朝廷都是可以允许的。而赵禛虽是世代官宦,入仕之前可是家喻户晓的一把经商好手。 因为头脑灵光,他还是青年的时候就常被请去各家帮忙指点生意,因此攒下了不少好人缘和人脉。 “刚才你为何不说?” 卫晏洵肩头耷拉了下去。 “儿臣想知道,是谁要害儿臣。” 宣王被气到了,又说不了什么 案情陷入了僵局,一时间,所有人不发一言,落针可闻。 浅灵知道卫晏洵会陷入权斗阴谋,但来得这么快,却是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他似乎早就有所准备了。 浅灵尚且没有跟卫晏洵完全切割关系,他落罪,只怕她也没有好果子吃。 “程良硕。” 祯和帝忽然叫道,程良硕平静地站出来,拱手弯腰。 “臣在。” “这个案子交给你,务必查出真凶,还宫中一片宁静。” “臣,遵旨。” 浅灵举首看去,只见程良硕眉峰不动,眼皮半合,始终盖着上半个眼珠子,上下两排牙齿似缝在了一起,见唇不见齿,而他举起手抬起脚,每一个动作都似丈量过的一般。 姬殊白偷偷在她耳边道:“这就是你好奇的那个郡主的夫婿。” 浅灵偷偷瞪他:“你……偷听那么多!” “冤枉啊,”姬殊白语气含笑,“我在树上待得好好的,是你自己走过来,说与我听的。” 浅灵扭过头不理他,姬殊白低声问:“你担心他吗?” 见浅灵看过来,姬殊白道:“他不会有事,再过一会儿,案子就会结了。” “你怎么知道?” 姬殊白淡笑:“陛下眼下,哪个儿子都不能有罪。” “都不能?”浅灵问道,“那如何结案?” 姬殊白眼底笑意敛起。 “替、罪、羊。” 第165章 定案 浅灵感受到那一瞬他眼神的变化,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程良硕已经查完回来。 “启禀陛下,十一殿下落水的地方,有一串失足跌落的痕迹,看脚印大小,正是十一殿下的。旁边还有另外一对脚印。因那处的泥土是特殊的五色土,微臣在十一殿下的近身太监小林子鞋底也发现了同样的土。另外,臣在小林子的房中,查获了这个。” 七八个面具、头套呈上了御前,无一不是美猴王的。 小林子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哭道:“奴才冤枉!奴才冤枉啊陛下!这些都是平常奴才用来哄十一殿下玩的,奴才没有害殿下,没有害殿下啊!” 浅灵双瞳微微睁大。 所谓的替罪羊,竟然是陪着十一皇子长大的小太监! 浅灵放眼望去,只见每一张面孔上的神情都是那么稀松平常。 比起刚刚宣王定王之间剑拔弩张时的紧张,这时他们似乎已经明白了祯和帝的打算,都放松了下来,冷眼看着程良硕梳理案情,小林子哭诉喊冤,而圣上…… 裁生定死。 浅灵终于明白了祯和帝在叫程良硕查案之前,让人把十一皇子抱回寝宫的含义。 “臣审问与小林子交好的宫人,他们招供道小林子时常抱怨在十一皇子身边差事难做,寝食不安,上月小林子的父亲去世,正逢十一殿下着了风寒,小林子不能出宫送终,因此恨上了十一皇子。” “不!奴才没有!”小林子哭喊道,“奴才根本没有说过那些话,奴才对十一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陛下!奴才冤枉,冤枉啊!” 程良硕一条一条地罗列小林子的罪证,小林子一句一句地为自己辩白。死亡已经卡在了他的脖颈处,他情绪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声嘶力竭。 他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可他说得那么大声,那么道理充分,没人反驳他,但也没人理会他,他跪在那里,好似一只蝼蚁,生在琼楼玉宇之上的权贵,高处风声大,他们听不到蝼蚁的呼声。 祯和帝听完程良硕的陈述,道:“僭越欺主,罪大恶极,杖毙。” “是!” 两个禁卫军走上来,一人钳住小林子一只胳膊,把他往外拖拽。 小林子不停挣扎、嘶嚎,却被捂住了嘴,拖了出去。 浅灵呆呆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置信。 “别冲动。” 耳畔传来那男子低沉得只有她能听清的声音。 “圣意在上,你不能与整个王朝为敌。” 浅灵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胸口处惊潮翻涌,久久不能平静,脚下仿佛踩不到实处。 离开留碧园的时候,浅灵看见那条长长的汉白玉丹樨上泼洒着斑斑血迹,小林子的尸首就躺在最下边,脸开头爆。 喜盈不敢看,害怕得紧紧挽住了浅灵的胳膊。 一个老太监路过,摇着头道:“真是个犟骨头,主子说有罪,你认就得了呗,何至于咬了禁卫军的手,叫他们把你活活摔死,乖乖认罪还能少吃点苦头……你那娘这下真的孤零零一个人了,可怜喏!” 浅灵杵在带着血腥味的风口处,挪不开脚。 “走吧,别看了。” 姬殊白道。 浅灵回头看着他:“所以真相不重要吗?” 姬殊白轻轻叹出一息:“万里江山白骨堆,对于圣上,对于朝廷的大人来说,社稷安稳是第一,牺牲一个奴才平息一场一团乱麻的风波,对他们来说,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 浅灵冷嘲道:“真想要社稷安定,从源头,他们就不该结党朋谋私利,挑起权斗。” “你说得很对。”姬殊白道,“有的人往上爬,是为了野心与名利,有的人向上爬,却是为了不变成小林子那样的人,为此,他们争,他们斗;因为争和斗,又会出现更多的小林子。很奇怪吧,人人都怕变成小林子,却没有人会为小林子可惜,更有甚者,还会觉得小林子死得其所。” 若真是死得其所,当一回国士也不枉这条性命;但小林子,充其量是一个为党争恶果善后的可怜虫。 浅灵抬起头,宫墙之内的天空广袤无垠,西坠的斜阳把云天晕染成粉色,美不胜收。可不知为何,她感到喘不过气来。 “走吧。” 寿宴结束后,卫晏洵先去看了十一皇子,再去周皇后宫中坐了坐。 他今日成功把自己从阴谋诡计里摘了出来,但周皇后依然十分担忧他。 “母后不必担心。”卫晏洵道,“此事显然就是冲着我来的,父皇不会不清楚。” 重来一世,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他早在心中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深知自己绝不能落单,因此从一开始,他就选定了赵禛这个人物。 一来,赵禛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在朝中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他固然是成王的舅舅,为成王谋事,但其实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永远把自己的利益摆在第一位。故哪怕他是成王的人,卫晏洵也可以与他谈交易,一把西北的地盘拿出来,赵禛立刻能对他眉开眼笑,和气生财。 二来,他与赵禛的相交,也是为了混淆视听,不管是重生者,还是宣王,虚晃一枪,够他们去随便猜想的。 如今他差不多已经能看清,此事的布局者,意在削弱他在朝中的势力,再挑起他与宣王的争斗,挑拨他与周国舅的关系。 一个小太监交代了十一皇子落水的事故,一个胡公子交代了湖上翻船的事故,这两件事看似有了结果,但卫晏洵知道,从今往后,他与宣王的斗争只会愈演愈烈。 宣王想得则没有卫晏洵那么深远,他只是憋了一肚子火,心里实在是恨极了。 他坐上自己的马车,气呼呼对马车里的人道: “老七这个贱种!竟然那么牙尖嘴利,差点说得父皇连本王都怀疑上了!邵先生,今日赵禛还为他说话了,你说老三和老七会不会勾结到一起了?” 车内须发灰黑的老者抬头,苍老双目,芒点如星。 “定王已成最大威胁,王爷应当以诛定王为第一要务!” 第166章 坐山观虎斗 “定王已成最大威胁,王爷应当以诛定王为第一要务!” 宣王些微犹疑。 “有那么严重?还是成王更棘手吧?” 老者捋着胡须摇头道:“成王固然不可小觑,但现在定王手里有兵权有军功,他收复了西北,又遥领大都督之位,定北军唯他马首是瞻,这是其一;更兼陛下对他对皇后也怀有愧疚之心,这是其二。其三,王爷是不是忘了,定王,乃是唯一能继皇位的嫡皇子啊,名分上,堂堂正正,便是此刻圣上直接封他为太子,也是名正言顺。” “王爷难道忘了,定王幼时有多么受宠了吗?” 宣王脸色难看起来。 经这么一提醒,他记起来了。 卫晏洵出生的时候,永章城足足放了三日的烟花。日日繁忙于朝政中的父皇,竟然罢朝三日,待在翊坤宫里陪生产完的皇后,抱刚出生的儿子。 同样是嫡皇子,恭王却是在冷宫出生,祯和却是一次都没抱过他,简直天差地别。 大家都传,卫晏洵将来必是储君无疑。 但那会儿宣王年幼无知,没放在心上,现在他再想起来,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说得没错!定王才是威胁!定王才是!” 宣王猛拍车窗,面目狰狞。 “邵先生,本王该怎么对付他?” 邵先生摇了摇头,恳切地望着宣王。 “比起成王,王爷是再仁善正直不过的主上了。” 宣王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说,但被一个睿智无比的老者颂赞,他不免把腰背挺得更直,嘴上道: “如何拿成王跟本王比?” “是,是老夫说差了。老夫只是感慨,为何亲兄弟之间,会相差这么多。王爷才是值得追随的明主啊!” 宣王更加得意,嘴角的笑也压不住了。 他咳了两声,道:“不是在说对付定王,怎么扯到那儿去了?” 邵先生道:“正因为王爷问这个话,老夫才有所感慨。王爷不知成王之阴险狡诈,他心里的盘算是坐山观虎斗,想让王爷和定王斗起来,他好当那坐享其成的渔翁啊。” 宣王恍然大悟,骂道:“成王!这厮,竟敢阴本王!所以今日之事,也是他一手设计的?混账!” 邵先生道:“王爷稍安勿躁,成王这个策略,也是老夫要给王爷提议的,让成王定王去斗,王爷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就是了。” 宣王顿悟般地,缓缓点了几下头。 “怎么让他们斗起来?” “王爷,您莫要心急,咱们且行且看。”邵先生含笑道,“老夫看王爷近来是累了,老夫知道有个好地方,过几日带王爷去乐呵乐呵,可好?” 听到这个,宣王心里有点雀跃,也更加满意邵先生。 这个幕僚可是大有来头,他曾是两朝第一名庠寿阳宫书院的大儒,朝中有许多臣子便是他的学生,或受过他的指点。 五年前邵先生离开寿阳宫书院,世人不知他去了哪里,但刚出宫建府的宣王却收到了一封自荐信。 信中大为颂赞宣王品格,又把宣王的处境与破局之法条条列出,最后,邵先生在信中道,愿意当宣王的智囊,为宣王肝脑涂地。 宣王收下了邵先生这个幕僚,同时也有了一班子愿意追随自己的拥趸。凭着他们,宣王与成王对抗至今,东风西风,此消彼长。 另外,这个邵先生也不似那等迂腐古板的老学究,每日只知念叨,不停要自己上进。邵先生知情解意,只要他没有过度放纵,就从不阻止他声色犬马,甚至有时看他心情欠佳,或劳累多了,还会主动提出让他去找乐子。 总而言之,宣王对邵先生是一百个满意。 他心里甚至在想,待日后自己登基为帝了,定要提拔邵先生当丞相,当太师! 他这头解了忧恨,姜云如却是欢欢喜喜进宫,哭哭啼啼回府。 冯家玉去陵园思过了,这一去就是三个月,没有她在,姜云如感觉自己就好像失去了袄衣,徒然站在冰天雪地里,冷得她浑身打颤。 后背处没了依靠,她哆嗦着,肌肤在为不知何时会袭来的明枪暗箭,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妹妹。” 姜少谦不用看便知她在哭。 他这个妹妹,就是水做的姑娘,心地软得一塌糊涂,纯善无比。莫说冯家玉本就是她最重视的好友,就算不是,那样一个鲜活明媚的女子落入不好的境地,她也会难过不好受的。 姜少谦没有妹妹那么多愁善感,但也是文气十足的男儿,对冯家玉他也十分唏嘘。 他长长一叹,坐在妹妹身边,轻轻拍她的背道:“妹妹,别哭了,她也不是不回来了,不是吗?三个月而已,三个月之后,大家早就把这件事忘了,她也能好好地回来。” 姜云如泣出一滴泪珠。 “我只是心疼她,家玉是那么好的人,她不该被这样对待啊。” 冯家玉胆子大,与姜云如结交之后处处罩着她。 官家小姐诋毁姜云如,冯家玉会直接站出来为她出头; 浪荡公子调戏姜云如,冯家玉会狠踹一脚为她出气。 甚至大房二房害她,冯家玉都能拉上两个御史,冒着夜色赶过来为她撑腰。 这些姜少谦也都看在眼里,自然明白冯家玉的好,于是又是重重一叹。 “她什么都好,就是冲动了一些。”姜少谦道,“她家世并不高,只靠着先祖的清廉官声和当御史的爹让一些人有所忌惮,可是真的遇上了强权蛮横之人,她也会没有招架之力的。” 姜云如含泪道:“她毕竟年纪还小,哪会知道这些?她也没有想到,岳姑娘会如此强势不饶人。家玉便是错了,几句话而已,何至于要让她受这么重的罚,又在那么多人跟前,被陛下斥责呢?她以后回来,只怕也不好过了。” “义清乡君的确很强势。” 姜少谦点头认可这句话。 到底是家教不同。同样是绝色佳人,妹妹就温柔似水,单纯善良又无害;而岳浅灵虽美,但冷冰冰的,不爱笑,看着就很难接近。 这样的女子,很容易让男人望而却步。 “妹妹以后躲着她一点,我怕她欺负你。” “嗯。” 姜少谦摸了摸妹妹的头,心里盘算着带妹妹去哪里玩可以让她缓缓心情,才要开口,就看见娘亲安氏碎步急急走了过来。 “你们在这!有件大好事要说!” 安氏满脸喜色。 “你们阿爹升官了!兵部郎中!”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67章 隐疾 “什么?兵部郎中!” 成王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口都狠狠疼了一下。 她咬唇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去找成王问清楚。 凭什么她家堂堂公府,都要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而姜家那群废物却可以什么事都不用做,就可以升官发财? “王爷,您这么做,总要有个解释吧?”成王妃冷着脸,“妾身以为,王爷把姜琢君提作太常寺丞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可他又是何德何能,能胜任兵部郎中之位?王爷这么做,不怕被手下人以为王爷色令智昏吗?” 成王笑着起身,轻轻拥搂住她。 “又生气了?小醋精儿。” 他轻捏成王妃鼻子,成王妃扭过身子,仍是绷着脸。 成王哄道:“本王承认,之前提姜琢君做太常寺丞,确实是为了云儿。她身世不好,身边又都是一群看人下菜碟的,本王才想抬举她的父亲,让她更体面一些。” 成王妃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身不理他了。 成王把她扳过来,继续道:“但这一次,本王真不是为了她。这次提拔,岳父也是事先知道的。” 成王妃抬起头:“我爹知道?” “对,岳父知道。”成王慢慢抚着她的背,“你也清楚,父皇一直不愿意本王介入吏部和兵部,这两部只有本王交好的人,却没有本王自己的人。之前职方司郎中之位空了出来,父皇一直没有好的人选顶上。” “本来倒也无事,但老七回来了,他手里握有兵权,注定跟兵部关系密切,这个郎中之位本王不占,总有一日被他占了,本王思来想去,把姜琢君放过去先占着位子却是合适的。等时机合适,再行调动。” “占位子?”成王妃有些惊讶,“父皇竟然能应许?” “父皇当然会应许,一来他也不想定王完全接管了兵部,本王插手,反而能平衡定王势力;二来,因为他知道姜琢君是个温和保守的,构不成威胁。”成王道,“而这对本王也有好处,姜琢君不堪大用,但他占着位子,本王就可以佐贰郎中的小吏全部换成自己的人,用他们,用姜琢君,先在兵部打开一个缺口,再徐徐图之。” 成王妃慢慢被说服,咬着唇道:“真跟姜云如没关系?” “真的。”成王笑道,“你瞧本王,都多久没见她了,这不是一直好好地在你眼皮子底下养伤么?” 成王妃哼了一声:“那妖精会传声勾魂术,当妾身不知道么?白天见不着,晚上还能钻你梦里去!” “好好好,本王错了,本王不该。” 成王拉着她的手,轻轻打在自己脸上,然后就那么握着。 “本王答应你,最近都不见她了,只顾着你行么?趁现在有空,赶紧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成王妃脸上一红,拳头软绵绵地打在他胸口上,却是顺从地伏在他怀里,不说话了。 孩子一直是她的心病,她嫁过来快三年了,与成王就算不是如胶似漆,也是举案齐眉了,可不知怎么,大夫看了,药也吃了,明明身子无碍,就是迟迟怀不上孩子。 从前年纪小,还可以无忧无虑,可随着其他皇子渐成羽翼,也随着成王的目光转向了别的女子,成王妃终于能懂未出阁时母亲的焦虑了。 她迫切需要一个孩子。 王府有一个专门的带下医,翌日成王妃按惯例把她请过来,让她把脉。 没听到喜讯,成王妃的心不免又沉落了几分,一次又一次都是如此,她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能生了。 “王妃,”带下医轻声问道,“王妃可用了册子上的姿势?” 成王妃失落地点了点头,不禁问道:“我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王妃身子康健,于生育无碍,这点就是太医院的院判来了,也是这个说法。但儿女都是要看缘分的。况且……” 带下医突然闭嘴了,成王妃急了:“况且什么,你说呀!” 带下医犹豫了一下,说道:“生子这件事,是两个人的事,除了女子,也要看男子的。” 成王妃脑子里仿佛有一道白光炸裂,茅塞顿开,同时也更加不安。 自己已经调理了那么久,每个大夫都说她身上没毛病,那她肯定是没有问题的,那怀不上孩子,那很可能…… 王爷身子有问题。 这个念头刚浮上来,成王妃手脚都软了。 她得想办法,查一查王爷的身体到底有没有不足。 她思索了片刻,写了封信去娘家,让母亲给她找来一个嘴严的大夫。 正巧成王负着伤,她有理由带着大夫去给成王把脉。 “王爷。” 成王妃含着笑,神色如常地带着大夫去找丈夫。 “前儿跟娘亲闲话,她问起王爷伤势,十分关切,正好府中有一位善外伤内调的金大夫,便让他来给王爷看看,可好?” 自己的王妃自然是不会害自己的,成王笑道:“岳父岳母的好意,本王怎能辜负?” 他把手放在迎枕之上,金大夫两只手各诊了一刻钟,便说王爷康复良好,开些药膳方子予以辅助,然后便退了出去。 “如何?” 成王妃紧紧盯着金大夫,目光灼热无比。 金大夫低着头。 “王爷他,确实有隐疾在身上。” 成王妃差点晕过去,被婢女掐了两下人中,忍着心头难过问道:“能治吗?能不能治好?” “王妃莫慌,只是男子身上常见的小疾,虽然有碍,但调理上一年半载,应当就好了。” 成王妃这才稍稍放心一点,一滴泪从眼角掉落。 “好,太好了。” 到底是结发夫妻,她这一刻想的不是自己是否能生育、是否能维持荣耀,而是对成王的担忧。 “本王妃命令你,把王爷治好!”她的泪光里闪烁着坚毅,“不用心疼好药,海家没有的,我去宫里找;宫里没有的,我就是翻了整个天下,也要把药材找来!” 第168章 升官之道 成王的算盘,姜琢君并不知晓,他一如既往地掌判太常寺,突然就接到了升官调任的委任状,而且还不是不痛不痒的职位,去的竟然是兵部,担的是要职! 任命一下来,来拜访姜家三房的顿时络绎不绝,什么品级的都有,一口一个姜大人,都想趁着还能攀得上姜琢君的时候赶紧来结交。 姜云如才没了冯家玉,便有好几家的同龄姑娘主动来与她做朋友;姜少谦在国子学的人缘也越来越好。 这一切的一切,都叫大房二房看得眼红不已。大房那个一向傲慢强横的堂姐姜映如再回娘家,都学会扯着嘴角对姜云如和安氏微笑了。 姜琢君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可结合之前成王对自己的几次照顾,他觉得还是沾了女儿的光了。 “唉。”他对着妻子和儿女叹息道,“王爷不该任人唯亲,便是要升官,也该由我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的,现在倒叫我无所适从了。” 安氏却是喜不自禁,反驳道:“老爷,你何必妄自菲薄呢?我爹说过,为官之道,本就是‘命’、‘才’、‘运’三者铺就成的,而朝廷百官放眼看过去,‘才’只占其中一二,‘命’和‘运’才是最关键的。” “你看那些坐到三品、四品以上的官儿,有几个不是生来家世就好的?因为家世好,能给他们请更好的先生,读更多的书,懂更多的规矩道理,等他们大了,又有家里帮忙打点,轻易就能混个不错的官位,所以他们能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 “如果没有‘命’,那就只能靠‘运’。你看程少卿身世贫寒吧,可他偏偏好运娶了云乐郡主,又叫荣盛***、驸马在仕途上补偿了那许多,新官要走的弯路,他通通不用走,所以一路直升不降,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一寺副长。难道他只是因为才华吗?这说不通,状元那么多,可没有一个人能似程少卿这般。” 安氏捏着丈夫的肩,笑着说道:“老爷,并不是只有铁血果决之人才能当官,万丈高楼从地起,老爷当不了那画图纸定章程的大匠,当个泥瓦匠也好呀,谁说不重要呢?没有泥瓦匠又哪来的高楼呢?” 姜琢君被她说得神色松动,姜少谦和姜云如兄妹也望着父亲,神色孺慕不已。 安氏继续道:“想老爷当年在怀民县当县令的时候,多少百姓夸赞爱戴老爷,老爷德高望重,亲自下田耕地,不贪污,不受贿,更不欺压百姓。只凭这些,老爷就比别的官强太多了!” “所以,老爷明白了吧,谁不靠关系?您可别总想着自己配不配当这个官了,固然有人风言风语,随他们说去,您尽心尽责做事,问心无愧就行。何况,这个官,也不是您巴结求来的呀。” 安氏有理有据,把他们父子女三个都说服了。 姜琢君回想过去,自己不才,但每一个任期都极尽所能为百姓谋福祉,为朝廷做实事,他从不曾对不起过任何人,便真如妻子所说,问心无愧了。 姜少谦道:“爹,娘说得对,您做得已经够好了。” 姜云如亦软声道:“成王英明,一向以国事为重,怎会任人唯亲?他这是举贤不避亲。而且,云儿也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能让王爷提拔谁,云儿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说到这个,姜云如其实有些心慌不安。 西北回来后这么久了,她竟一次都没有跟成王见过面,一开始还有书信往来,到近来是连书信往来都没有了,这在以前根本没有发生过。 保来偷偷来告诉她,说王爷只是在安抚成王妃,想要让王妃早些怀上孩子,其实心还是在她这里的。 保来是男子,不知自己这番安慰的话,反而戳了姜云如心窝了。 虽然成王让王妃怀孕理所当然,但姜云如不免想到自己那个流逝的胎儿,那是个一开始就不被允许出生的宝贝。 想到它,姜云如就深深地感受到自己与成王妃的身世的差距,又是自怜了一番。 姜琢君听她这样说,安抚道:“云儿,你不必忧心,你现在少见王爷是好事,知道吗?” “嗯。” 姜云如明白他说的是随军去西北暴露,到底给她惹了些不好的言语了,于是低头应许。 姜琢君想了想,提议道:“这样,过两日我休沐,正好少谦也不用读书,我们一家一起去凤栖山游玩,好不好?” 他们一家到永章后,事端不断,还从没有一起去哪里游耍过。姜琢君这么一说,妻儿都很高兴,答应下来。 与此同时,浅灵安坐齐宅之中,却有一乘风尘仆仆的马车不期而至停在了府门口。 “你们怎么来了?” 看到乔大宝笑嘻嘻进来,浅灵诧异极了。 她哼了一声:“你不在家跟相公腻歪,来找我做什么?” 乔大宝没皮没脸地说:“所以我把樊乐也带来啦!他就在院子里!” 不光是樊乐,栖月和阿东也都被她带来了。 栖月含笑道:“大宝姑娘着急过来,本来不想带樊姑爷,但樊姑爷不放心,还是跟来了。 浅灵扭过头不理她,乔大宝挤过来道:“阿东跟我们说了你们在边关的事了,我跟阿娘一直在等你回去。结果什么都没等到,反而听说你在这被人欺负了,所以我们来接你回去扬州。怎么样?感动吧?想不想跟姐姐哭一个?” “说吧,欺负你的是谁?我替你报仇去!” 浅灵斜眼看她:“达官贵人,你替我报仇?” “啧,明打不行,那就打闷棍嘛。” “打不了了,人被搞走了。” “你就该把有仇必报几个字贴脸上,省得总有人给你找麻烦了。” 乔大宝拎起一只食盒,把一陶锅山药猪骨汤拿了出来。 “给,喝吧,你姐夫煮的。” “你们出门在外,还带着汤?” “我嫌客栈的饭不好吃,所以樊乐就自己煮了。” 浅灵肉麻得冒出一片鸡皮疙瘩,抖了抖自顾自喝汤。 “你伤怎么样了?好的话就早点跟我们回去呗。” “去哪儿?” 卫晏洵门外迈步进来。 第169章 能不能留下 “啊呀,你来啦,还记得我不?大宝姐。” 乔大宝举着手招呼,丝毫不怵,好像他还是齐天麟一样。 卫晏洵顿了顿,记起自己是怎么被乔大宝忽悠喊姐的,顿时心里一梗。 怪不得浅灵脾气又臭又硬,合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卫晏洵踏进来,坐在了浅灵身边。 “你要回扬州了?” 乔大宝道:“可不得回了吗?金窝银窝不如咱的狗窝,永章再好,总挨欺负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早点回去,二宝是扬州长大的,那里的水土比较养你,伤也好得快些。” 卫晏洵一顿,看着浅灵道:“真要回了吗?” 浅灵道:“也差不多了。” 卫晏洵有一点舍不得,有心挽留她,但她似乎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他想了又想,道:“这样吧,回去之前,我先带你们去凤栖山玩一趟怎么样?我答应你的,总不能食言。” 乔大宝好奇道:“凤栖山是什么地方?” “永章名岳。” 卫晏洵说是对乔大宝说,眼睛却是看着浅灵。 “那里佛道双举,既有百年古刹,又有三朝名观。山下还有文庙,和石碑文林。猎场、球场、跑马场,乃至乐坊丝竹,那里都有。” 乔大宝听完眼睛一亮,来了兴趣,肘着浅灵道:“明天去看看呗,好容易来永章,可别白来。” 浅灵道:“那就去吧。” 姐妹俩已经许久不见,乔大宝又是个话多闲不住的人,这一说话就说了许久。 卫晏洵记着浅灵要走,自己又好容易有空,想跟她再说说话,却总找不到机会。 他一转眼,看到樊乐把手放在膝盖上呆愣在一旁,于是给了个眼神示意,然后先起身走了出去。 樊乐挠挠头,跟了出来。 “定王殿下,你叫我?” 樊乐看着他,眼神真诚得不像在看一个皇子。 他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子,样貌算得上周正俊秀,但卫晏洵了解到他身世不怎么好,也没什么特别出众之处。 可就是这样一个男子,成了乔大宝的夫婿,浅灵也把他当家人对待。 卫晏洵不禁担忧,万一浅灵回去之后,给自己找的也是如樊乐一般的夫君可如何是好? 他并非觉得樊乐之流不堪,只是,到底是配不上她的。 “你带着大宝回避一下,我有话对浅灵说。” 樊乐眨了眨眼。两个人都在永章,要说话竟然还得赶着大宝来的时候。 “哦哦好。” 他走进屋,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宝,我们两个回避一下,定王要跟妹妹说话。” 卫晏洵差点跌倒,瞪着眼怒视樊乐。 什么都说出口了,自己还叫他做什么? 这下连大宝盯着他的目光都变得奇怪了。 “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乔大宝咕哝了一句,站起来,用鬼鬼祟祟的眼神告诉浅灵之后一定要讲给她听,然后就挽起了樊乐的胳膊。 “行行行,我们先出去,走,咱去园子里逛一逛。” 栖月看看浅灵,看看卫晏洵,也识趣地出去了。 浅灵把最后一点骨头汤喝完,用帕子揩了揩嘴角,问道:“有什么话要这个时候说?” 卫晏洵稳了稳心情,坐下来道:“能不能不回去?” 浅灵抬眉:“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只是觉得,你固然更熟悉扬州,但在扬州能办的事,永章也一样能办。而你离权贵圈子更近点,对你对魁济都有好处。”无意识中,卫晏洵搓着手指,“至于你干娘,也可以一起接过来。” 浅灵道:“我才把家人的坟迁到江南,你又要我在永章安住下,你说的是人话吗?” 卫晏洵道:“永章跟渭州不一样,从永章到扬州,水路通达,很是便利。” 听到这熟悉的说辞,浅灵皱眉。 “你说话怎么跟……” 她说到一半,又住了嘴。 卫晏洵警觉起来。 有时候男人的直觉极其敏锐,她话没说完,但卫晏洵却知道她原本要说的是什么。 他不太高兴,但把情绪压在心里,用尽量平常的语气,仿佛随口一问:“那日在宫里,姬殊白也跟了你说这些话?” “不是。” 不是就好。 卫晏洵才放松下来,又听她道: “是之前在谢台说的。” 卫晏洵整个人狠狠一抖,满心的不舒服。 “他自己都满天下乱跑,如何会真心叫你留下,也就跟你客气客气而已。” 话是这么说,可即便浅灵没答应,还是回了扬州,姬殊白闲散人一个,也可以跟到扬州去,可不比自己方便得多? “认真也好,客气也罢,”浅灵道,“还是要回扬州,你说的权贵圈子,我无意更深入。左右现在,除了权贵也没人敢拿我如何了。” 卫晏洵失笑。 她总是很有自己的想法,不会轻易被旁人左右,就是这一次,也是被他威逼利诱才跟着他来永章。 “也罢。那……”卫晏洵犹豫了一下,道,“那你回去后,多给我写信。” “不写。” “为什么?” “有什么话好说的?” 卫晏洵半开玩笑,看着她的脸色说道:“我总要知道你怎么样了,你总不能连找到了成亲嫁人也不跟我说吧——说到这儿,你想找什么样的男子?什么家世,什么模样,可以告诉我,我替你把把关。” 浅灵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找个话少的耙耳朵,哑巴最好。” 卫晏洵闭嘴了。 翌日,卫晏洵早早过来,接浅灵和乔大宝夫妇,一起去了凤栖山。 第170章 古刹大师 卫晏洵翻下马,走到马车边,浅灵刚钻出来,他就伸出了手。“不用。” 浅灵说着就往下跳,卫晏洵眼疾手快,连忙托住了她的后腰,然后再轻轻把她往下放。 “你能不能记得自己是个伤患?你的伤耽误那么久,本就不好恢复,还这么掉以轻心。不是说没有谁比你自己更在意你的康健,现在你在干嘛?”卫晏洵训道,“有点牛劲,全用来跟我较上了是吧?” “你这个人,时不时就要跟我记一下仇。” 浅灵不吭声,把手抽出来,大步往前走。 凤栖山其实是一片广阔的山群,历朝留下的建筑群从山脚蔓延到山顶。山下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虽不成街巷,但放眼望去,仍是彩幡招展,夺目不已。 显然这里人永章富贵人家爱来的地方,凡是目之所及游走的,不是官宦、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就是这些公子小姐的仆婢。 乔大宝是爱玩的,听到马球场上传来一阵一阵的高呼此起彼伏,还不时掺着激烈的欢呼声、对骂声,她一只手拉着浅灵,一只手拉着樊乐,激动地往马球场跑。 “我倒要看看他们在吵什么!” 浅灵道:“你浑身上下,属这点跟娘像了十足十。” 他们寻了个位子坐下,只见马球场上红蓝交战得激烈,而看台上的男男女女,似乎也分了两拨人,一方雀跃一方忧,交替着来。 卫晏洵看到姬殊朗也在场上跟人打得火热,他下意识地环顾一周,并没有看到姬殊白的身影。 他混迹朝堂,听到了一耳朵,姬殊白最近有点小麻烦在身上。 周皇后生辰那日,游船翻了,他低调施救,不知怎么还是被有些人知道了。有几个落水小姐的家人就找上门去,说自己的姑娘被看了身子,清白不再,要姬殊白负责,迎娶过门。 姬怀谨尽管着急儿子婚事,却看不惯这些恩将仇报的嘴脸,直言当时在场人颇多,实在非要揪着令千金的清白不放,应该先去找跟她掉同一个池子里的公子。 “大人是觉得,掉水里就只能嫁给彼时在场的男子?” 姬殊白如是说,但对方不敢应,那掉水里的还有宣王、国公世子的未婚妻,真这么说了一下子就得得罪四家,他们还要不要在京城混? 最终落荒而逃。 卫晏洵想到这,转头瞥向身旁,浅灵目光都在场上,乔大宝亦看得激动无比,她那老实的丈夫也是个多话的,两个人凑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觉得哪边能赢?” “红的这边咯。但我更想蓝的这边赢。” “为什么?” “蓝的那里面,有个腰瘦瘦、腿长长的,长得好看。” “什么?!”樊乐瞪大了眼,“你在说什么呀?” “你问哪个啊?就那个嘛。” 樊乐脸憋红了:“胡说八道,哪里好看了?不够高!” “我们姑娘家就觉得那样的好看!”乔大宝找浅灵评理,“二宝,你来说,那个,是不是里面最好看的?” 浅灵很认真地把每张面孔都看了一遍,最后点头:“是最好看。” 卫晏洵循着乔大宝所指看过去,正是跟姬殊白有几分相像的姬殊朗。 而乔大宝和浅灵还在讨论他的长相: “你觉得他哪里好看?” “脸啊,唇红齿白。” “肤浅,手长腿长,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姿态好看。” 樊乐大急,气道:“再好看,他也不会给你洗衣做饭的!你再这么说我生气了!” 乔大宝回嘴道:“你气什么气啊,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事实你也不能说!你你你,你已经成亲了,其他男人,你只能把他们当人看,不能当男人看。” “我偏要呢?” “那你别看了。” 樊乐直接捂住了乔大宝的眼,乔大宝伸手捏他腋下,他们拆解彼此的招式,谁也不想让,一会儿骂骂咧咧,一会儿又是嘿嘿哈哈地笑。 卫晏洵傻了眼。 原来成了亲,也会这么互相犟嘴不饶人吗? 他低下头,低声对浅灵道:“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这两个没皮没脸的打情骂俏已经让不少人注意到了这边,浅灵便点点头,随卫晏洵起身。 “去山上的古刹看看么?” 浅灵摇摇头:“我身上不方便上山。” “不怕,有轿子。” 卫晏洵说着,让齐枫喊了轿夫来,把浅灵抬了上去。 古刹坐落在山顶,尖尖一座,规模很小,里面的僧人也不多,因为永章人更爱去宝福寺,此处便少人光顾,香客寥寥,梵唱在十分清幽的气氛中,传播得很远。 “这里住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住持,曾经预示过天灾人祸,进谏父皇提早提防,最后成功避免了一场灾祸。因他不愿入俗,特意叫父皇不必公开此事,所以大多数人,不知道他的厉害之处。” 浅灵斜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卫晏洵哈哈笑了:“对,我就是知道。” 他不解释,手一提,扶着浅灵迈过了门槛。 佛堂之外,两个和尚合手躬身,表示勿扰。 于是浅灵和卫晏洵点点头,在门外等候。 过了一刻钟,屋中念经声停了,一道沉郁而沧桑的声音穿透了门扇: “门外施主,请进。” 两个僧人再次弯腰,随即打开了房门。 只见佛像跟前,一位老者盘坐在蒲团上,纹丝不动。 卫晏洵先一步进屋,合手鞠躬。 “明相大师。” 那老者起身,转过身来,只见他双眉花白,脸颊瘦削,手上握着一串已经光滑发亮的木佛珠。 “施主,有何求?” 卫晏洵道:“大师,我有一妹妹,身世坎坷,即便如今富贵加身,亦不能安宁,我想请大师为其点化,驱除孽障,保她今后平安。” 浅灵略微错愕地看向卫晏洵。 然而这倏忽间,明相大师已看到了她,苍老的双目微微睁大,脚下似乎不由自主地挪动,走到了她跟前,面容沉肃地盯看着她。 浅灵不解,看看他,又看看卫晏洵,询问道:“大师?” 明相大师合掌,深深鞠了一躬。 “阿弥陀佛。”他道,“女施主,不论上一次还是这一次,你一路走来,都很不容易。” “嗯?”浅灵越发困惑,“什么上一次?” 明相大师没有回答,只道:“女施主,且进屋,老衲为你念一段经文,希望对你有用。” 卫晏洵对浅灵道:“进去吧,听大师的话。” 浅灵懵懵懂懂,但到底还是依言跪在了蒲团上。 卫晏洵欲回避一下,明相大师突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定王殿下,你亦是多艰多难之人。切记,勿要为情所误。” 第171章 不要误会 被一语道破身份,卫晏洵已经感到惊讶,最后那句话,更令他错愕。 “大师,此话何意?” 明相大师合掌:“定王殿下乃雄主之相,丕泰参半,进一步为王,退一步为寇,吉凶不定,生死难料。” 卫晏洵脸色慢慢变得凝重:“我知道,大师,可有指教?” “定王走过更长的路,当比贫僧更清楚。贫僧只有一点要说,定王殿下重情难得,但柔为刚克,刚为柔折,你当处处小心。” 明相大师说罢,又合掌一礼,折返屋中。 浅灵从刚刚踏进这里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困惑,这会儿听完了明相大师的所有话,目光注视着他。 明相大师注意到了她眼中的询问,并不答话,只从佛堂上拿了一个**,道:“女施主,且闭上眼睛。” 浅灵犹疑了一会儿,还是照做了。 老和尚散发着淡淡佛香的指尖抵在她的额前,随后水声晃荡,点滴清凉泼洒下来,仿佛洒进了心里,浅灵得一刻明净。 “贫僧为施主驱除晦气,望施主免灾免疾。” 浅灵睁开双目,轻声道:“大师,我不解。” 虽是卫晏洵之求,但明相大师未免表现得太主动,主动得好像先前就认识她一样。可即便他是无所不知的方外之士,自己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为何他会如此呢? 明相大师合掌道:“一切皆有天命,到了该敞明的时候,一切都会敞明。” 他说罢,捋着佛珠闭目念起经文来。 浅灵再次询问无果,也是无法,只等垂眸聆听起来。 卫晏洵从寺中出来,明相大师之言也在他心中久久盘绕着。 进一步为王,退一步为寇…… 可不正是如此? 他的敌人明明暗暗,扑朔迷离,若不更加小心谨慎,他这一回就白活了。 诚如他对父皇所言,无论前生今世,其实他对那个位子并无势在必得之心。前世的他恃宠而骄,加上父皇正值盛年,他并不正经考虑未来如何;而这一世,他想做的,也不过是保护父皇母后,铲除死仇而已。 可既然注定要为那张龙椅不死不休,那他就奉陪到底,他还就跟他们抢定了。 他沉入无边思绪中,忽然脚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让他迅速从深思中清醒过来。 “谁!” 他拨开草丛,一只手已经按在了佩剑上,却见那乱草之中,一抹朱红裙摆如花绽开。 卫晏洵脸色微变:“是你?” 姜云如睁着一双幼鹿般的水眸,怯怯道:“定王殿下。” 卫晏洵收敛了表情,不喜不怒的:“你因何在此?” 姜云如低着头道:“臣女携婢女来上香,因丢了帕子,朝露去找了,臣女在此等候,不小心崴了脚。” 卫晏洵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而旁边确实放着一个放着香烛的藤编篮子。 姜云如感到有目光在身上挪移,心头扑通扑通地跳,脸埋得更低。 “定王殿下,臣女不是故意在此偷偷摸摸,还有……家玉的事,是我不好,我该好好劝劝家玉的。” 卫晏洵不想听她说这些,他把手放下来,目视另一个方向道:“先起来再说。” “是。” 姜云如翻了个身,手捏住一把草叶,不知是裙摆绊脚还是坡太陡,她挣扎了几下,都未能爬起来,蹙着双眉,双颊通红,狼狈又可怜。 他已经下定决心,从心底里彻底放下姜云如,不再去想前世那段如梦似幻的情缘。但记忆不能割除,即便是对一个陌生的女子,他也不好冷眼旁观。 遮遮掩掩地回避才是心里有鬼,而今他更该坦然,该如何便是如何。 卫晏洵左右看了看,捡了条树枝子递给她,让她握住借力,自己把她拉起来。 但姜云如双腿仿佛面条一般,刚被拉起,就惊呼着往前歪倒,卫晏洵下意识扶了一把,紧着双眉,把她扶靠在旁边的菩提树下,然后撤回了手。 男子宽厚手掌的余温隔着衣物,还残留在手臂的肌肤上,姜云如抿嘴,扶着树干道:“多谢定王殿下。” “不必。” 卫晏洵把手背到身后,道:“莫一个人在山上,进寺里等吧。” 姜云如心口涌过一丝雀跃的暖意,流经四肢百骸,泛起一阵颤抖的酥麻。 他到底,还是关心自己的。 比起成王宣王的霸道,定王更加彬彬有礼,隐忍有分寸。或许正如朝露所说,他的情感更加深沉,不浅薄。 姜云如不禁动容,微微扬了一下嘴角。 “是。” 她一瘸一拐,缓缓向寺门挪动,又频频回头来看,只觉他宽肩阔背,猿臂蜂腰,好生伟岸,同是皇子,定王的相貌却比成王宣王高出太多了。 “定王殿下。” 她不由出声,在对上那双似深情又似无情的深邃眸子后,她吞咽了一下,道:“定王殿下,你……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卫晏洵眉头抖了一瞬:“这话从何说起?” 姜云如半垂下眼睫:“我至今,仍对乡君过意不去。” 卫晏洵深吸一口气:“我对你,就如对一个普通的弱女子那般,莫要误会。” “抱歉,”姜云如道,“臣女位卑福薄,从未有一人如此不计回报对我,臣女心里感怀,一时忘形了。” 卫晏洵心里微微一动。 成王待她不好吗?是不是私下有什么不妥的举动? 她是个好欺负的人,卫晏洵一直都知道,但他现在没有理由管她。 又或者说,谁也没法管谁一辈子,姜云如想不受欺负,首先得自己学会说不。她但凡学得浅灵两分,也不至于走到非上成王这条船不可的绝路上。 “误会解开就好,你好自为之。” 姜云如听他如此说,一步三回头,不时因脚踝痛楚发出嘶嘶声,总算慢慢蹭到了寺门口,才要迈步进去,一回头就撞上了浅灵。 “啊!” 姜云如吓坏了,捂着心口,惊恐地望着浅灵。 浅灵及时拉住了她,没让她跌倒。 “留神。”她道。 卫晏洵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目光绕过姜云如停在浅灵身上:“走吧。” 他举起手,示意浅灵扶住自己的胳膊。 浅灵走到他身边,向后看了姜云如一眼。 “你不留下?” “说什么鬼话!” 卫晏洵在她头上拍了一掌,浅灵避开,瞠目相对:“不许动手动脚。” 她绕开卫晏洵的胳膊,沿着山路往下走。 卫晏洵时刻注意着她脚下,心头憋闷,好半天到了半山腰,忽道: “你不要误会,我跟她没有关系。” 浅灵驻足,回过头来,对上他坦然的双目,林叶纷然在眼底映出深深的底色。 第172章 我在乎 他说得那么认真,那层套在他脸上的硬壳面具也似乎消失不见,真诚展露出来,轻风乍起,林涛浪浪,似乎天光流云都为之流转动容,在他俊朗的面容上徘徊不去。 浅灵愣神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 “我误会不误会不重要,那是你的选择,你愿意就可以。” 她说着继续往前走,卫晏洵气得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就一点都不在乎?” “我不爱对旁人指手画脚,你自己的事,为何要问我?”浅灵道,“西北那件事,我固然对你不满,但我不会怨及姜小姐,也不会阻止你对她萌生情愫,你想做什么,不必问过我同意。” “你,你还说你没误会!”卫晏洵指着她,气得指尖都在发颤,“我说了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我也无所谓。” 浅灵绕过他,卫晏洵看着她不为所动的背影,怒道:“你难道没看出我在乎吗?” 浅灵驻足转过身,卫晏洵走到她跟前,直视她的双眼道: “我本以为,我挽留你的时候,你就该明白了。” “我不明说,是因为我现在危机四伏,不能波及你,我得等到我有资格张口为你承诺的时候,才能明说我的心意。” “我能等,也能接受暂且不打扰你,可我不想你一直误会我。” 浅灵一字一句听他说完,慢慢才道:“你确定你心里是空的?” “我确定。” 浅灵淡笑了一下:“转变挺快啊。” 卫晏洵道:“我刚清醒过来的时候,压在心里的都是大事,我因此对于齐天麟的记忆于经历,冷眼旁观,始终不能融进去,对于你的存在也是一样。直到在都督府,你昏迷不醒的那些天里,我想了很多,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与齐天麟合二为一。” “没有齐天麟,就没有我的现在,齐天麟也是我命里重要的一段,只是我被仇恨蒙蔽,忽视了他,违背了他的心意。” “我记得那些年,你陪伴我维护我的点点滴滴,我也记得齐天麟对你的依赖和情意。”他道,“那同样也是我现在的心情。”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浅灵微微抿嘴,退后一步。 “我不知你能不能明白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也不知你所说是不是真,我只知道,你现在说这些没有用。” “我知道。”卫晏洵前进一步,“我知道现在还没有用,你马上要走,而我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我只想让你答应我,你回扬州之后,如果没有遇到足够喜欢、足以托付终生的人,能不能不要随便把自己嫁了,先等一等我?” “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向你忏悔赎罪,让你知道,我是真心实意的。” 风儿大起来,在山间涛涛吹拂着,他们的身形在彼此面前颤动,变得模糊。 浅灵道:“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和感受。” 她铁石心肠,寡情疏意,当一个人周身不能安全放松的时候,心里便会树立起千重提防。她礼尚往来,以恩报恩,以怨报怨,但从不轻易交付真心。 “卫晏洵,你想要的未来与我想要的不一样,你还是歇了心思吧,再说下去,兄妹也做不成。” 卫晏洵苦笑:“是,现在谈未来还只是奢望,我不说那些了,只是我想让你明白,我的心里没有别人。” 他抬起手,想让浅灵搭手,浅灵摇了摇头,自己提着裙摆下了山。 这厢朝露姗姗来迟,看见姜云如站在菩提树下发呆,目光失落,连她迎面走来,都没有察觉。 “小姐,小姐?” 姜云如回过神,僵笑了一下:“你总算回了,帕子可找着了?” “找到了,挂在了树上,奴婢够了好久呢。” 朝露拿出一条轻柔的粉色丝帕给姜云如看。 “小姐,你刚刚是不是遇到定王了?”朝露道,“奴婢上山的时候,远远瞧见了。” “是遇见了。” 姜云如弯了弯唇,声音飘忽,又开始失神。 朝露扶着她坐下,一边给姜云如揉着脚踝,一边偷偷观察她脸色,低声问道: “定王跟小姐说什么了?” 姜云如理着衣袖,嘟囔道:“哪有说什么?” 朝露笑:“小姐别说谎,脸都红了呢!难道不是定王扶小姐起来的?” “你、你又取笑我!” 姜云如红着脸斥她一声,随后低着声音道:“以后别这么说了,定王也说了,让我别误会。朝露,别再叫我丢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自作多情了。” “小姐怎会这样想呢?”朝露道,“小姐,你太单纯了,您怎么知道定王说的一定是心里话呢?您是成王定下的侧妃,有这一层关系在,难不成定王还能大剌剌地表明自己内心不成?小姐,您不能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 “小姐,您不妨告诉奴婢,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定王对您说过什么,又做过什么,奴婢帮您分析分析,定王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姜云如咬唇,两颊扶起红晕,最后在朝露的催促下,轻声道: “其实,西北军营,并不是我和他第一次相遇,我最早遇见他,是在宝福寺下……” 朝露始终面带微笑,一句一句引导着姜云如往下说,然后把她的话,全盘记在了脑海中。 第173章 那个人,我见过 这厢卫晏洵招来齐枫,低声吩咐道:“挑个面生、身手好的弟兄,秘密监视姜三小姐身边的婢女朝露,看她私下在跟哪一方联络。” “是。” 齐枫领命而去,卫晏洵回过头,见浅灵已经走得远远了。 自脱口了那番话,她就一直跟自己保持距离,让卫晏洵不免有点后悔,自己说得太早。 可不说,难不成就让她这么误会下去,越误会越深,以后又如何解释得清? 浅灵目不斜视,径自回去找乔大宝,未至马球场,就看到喜盈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姑娘!不好了!”喜盈不顾气喘吁吁,“大姑娘有麻烦了!” 浅灵眉头微拧,加快了脚步,被喜盈带到了一片重重叠叠的楼阁处。 这里丝竹绕梁,嬉乐声音不断。 “这是歌舞坊,刚刚大姑娘说想来看歌舞,所以来到这里,没想到遇到了……” 不等喜盈说完,浅灵举目望去,已经看见廊道尽头,栖月被挡在人墙之后,几个结实的侍卫把乔大宝扭按在地上,樊乐覆在她背上阻挡着高举的木杖。 而他们对面的阵仗,正是浅灵在留碧园远远见识过的。 “云乐郡主?” 喜盈有些难以启齿:“是,这里乐官多,还有男儿舞,云乐郡主常常来这里消遣,不知怎么就看中了大姑爷,她……” 樊乐相貌不差,高而健壮,却十分面嫩,那与生俱来的呆气反而给他添了几分有趣。 云乐郡主大抵是没见过这样的,觉得十分新鲜,于是无耻地直言要樊乐陪自己几天。 浅灵冷哼了一声,大步走过去。 “住手!” 乔大宝此时已经气得面红耳赤,热泪在眼底打着转儿,听到声音回过头,顿时委屈地喊道:“二宝!” 浅灵一把夺过木杖,挥舞了几下,把押着乔大宝的侍卫拍开。 “敢问郡主,我姐姐姐夫何罪?” 那歪坐在锦座里满头珠翠的女子撩起又长又翘的眼睫,上下看了她一眼,唇角勾起。 “哦?你那闻不得花香脂粉香的小疾,今日不犯了?” 她语调平常,却字字透着危险与胁迫,喜盈这些年听满了两耳朵的云乐郡主的荒淫与凶残,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正面对上,顿时腿肚子打颤,畏惧地缩了缩双肩。 “是,时犯时不犯。”浅灵道,“郡主又是为何大动干戈?” “哦,这个不知哪里来的贱丫头呀,对我不敬。”云乐郡主吹了吹指甲上的蔻丹,“本郡主不高兴,要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 “你胡说八道!”樊乐搂着乔大宝,怒道,“你一上来就要抢我,大宝是我娘子,怎么给你好脸色看?” “哎呀,好可爱啊~” 云乐郡主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樊乐生气,葱白指尖抚了抚鬓角,道:“我虽然比你娘子长了一点岁数,可把我俩放在一起,我看起来可是要更年轻些,何况我也比她貌美得多,你确定不跟本郡主试试?” 她的眼神勾魂摄魄,樊乐冒起鸡皮疙瘩,汗毛直竖,双臂搂紧了乔大宝,腿也勾住她,大喊: “我谁也不要!我娘子就是全天下最好的!” 乔大宝本来被云乐郡主贬得心头直泛酸,听他这么说,瞪圆了眼,随即底气在胸口**: “你不显老又怎么样?你长得漂亮又怎么样?你是郡主又怎么样?勾搭有妇之夫,你对自己的姻缘都不忠,傻子才会信你的鬼话!” 云乐郡主双目眯起,眼瞅着已经不高兴了,她周身一个个趾高气昂的仆婢太监乃至侍卫都已经蠢蠢欲动。 浅灵开口道:“郡主娘娘,我们是从小地方来的,没见过大世面,对郡主的风流雅趣,就如对晦涩经文一般无法参透领会,请郡主见谅。” 也许是头一回自己的行径头一回被人这么美化,云乐郡主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仍是不减刁钻,咄咄逼人。 “既知本郡主这是雅趣,为何如此忤逆?” 云乐郡主忽然把腿从脚凳上撤下,妖妖娆娆站起来,慢慢走到浅灵跟前,抚了一抚她的衣缘,把褶皱抚平,那满身香气仿佛饱含了一整片花海的香气,浓重得叫人窒息。 浅灵暗暗屏住呼吸,云乐郡主却似乎没有察觉,歪着头看她道:“乡君,何必这么对本郡主有偏见,你我难道不是志同道合之人?你现在掌持偌大家业,已经不是那需要唯唯诺诺讨人欢喜的童养媳了,不用再遮遮掩掩,何不与本郡主同乐?” 浅灵总算明白云乐郡主上回为何要找素不相识的自己说话,原来再是目中无人、无视伦理道德,她也会暗暗苦于无人解其滋味,所以听信自己的传闻,想让她也沉沦其中,成为同伙。 乔大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她没想到浅灵一人在这里,竟然受了这样羞耻的污蔑,而污蔑她的,还是一等一的皇亲,什么解气的事情都做不得! 回头她娘知道了,得心疼死! 浅灵按住乔大宝,冷静道:“郡主说错了,我与郡主非同道之人。” “哦?”云乐郡主嘲讽勾唇。 浅灵接着道:“我从**的,是医道,医道讲求阴阳相协,五行调和,方能避退邪毒,长盛无忧。譬如郡主你——” 她衣袖下的手悄悄弹了一指。 “郡主面色无华,眼里白多黑少,此乃纵欲过度,肾水亏竭,旧病伤阴所致。若不能节欲克制、及时调养,青葱年华会稍纵即逝,提早衰老,用不了两年,只怕会无乐可享。” “郡主可以回想一下,您是否常觉口干舌燥,身疲意懒,坐立不安,时有双目昏黑之症?” 云乐郡主天不怕地不怕,便是身子抱恙也阻止不了她及时行乐,身边从不缺少伺候自己的男奴,但听到自己会早衰无乐可享,心头却狠狠颤了一下。 “你!你大胆!” 她恼羞成怒,连声唤人用刑。浅灵半垂着眸道:“冒犯郡主是我之过,但忠言逆耳,望郡主三思。” 云乐郡主忽然感到后腰处慢慢泛起一阵酸麻无力,想扭一扭伸一伸,却觉得僵硬无比,就好像那五六十岁的老妇的三尺宽腰,稍微一动,就发出无数节骨头的脆响。 她惊恐地抚摸自己的腰肢,然后就见丰腴白嫩的手臂内侧,不知何时出现雀斑似的,大大小小几簇淡黄色的斑印。 颜色很淡,但是,刺眼无比。 这种斑点,她只在老妪脸上看到过,她可没少嘲笑别人脸上这些丑陋的东西。 “啊!!!” 十指蔻丹在脸上抓出几道红痕,云乐郡主这会子什么都不顾了,疯了似的往外冲,她一群奴下遥遥缀在她身后,不断呼喊着“郡主,郡主”。 乔大宝双腿软了下来,劫后余生般,又哭又笑。 “老娘我啊,差点就没相公了。” 浅灵和樊乐一人一边把她搀起来,乔大宝两根面条似的腿软绵绵地一步一步往外迈,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二宝,咱赶紧回扬州,这里太可怕了,你会受欺负的,咱马上走,马上走……” 转过楼群,只见山口处熙熙攘攘,一群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衫的人拥挤在一处,高举着手在争抢什么,口里不停喊着: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大人是大善人呐!” 喜盈道:“离这里二里开外有个破庙,容身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今日是安乡伯府的三老爷升官当了郎中,特意来布施善粥的。” 乔大宝心不在焉:“是吗?那真是个好官……咱们快走吧。” 她迈了一步没迈动,转头却见浅灵睁大了眼,呆愣地望着那里。 乔大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十分面善斯文的中年男子,正低眉给流民盛粥,看到有小孩儿,还会十分和善地摸摸小孩子圆滚滚的脑袋。 乔大宝没看出什么,问道:“二宝,怎么了?” “那个人……” 浅灵言语哽在喉中,细密地颤抖。 “我见过。” 第174章 忆往昔 斑驳青墙上,四竖一横为一组,一组一组的,陆陆续续,已经排了四行下来。 浅灵捏着一条烧过的木条,准备画下一行杠杠。 她个头矮,要努力踮起脚丫子,才能画到最上面那一组。 “灵儿在干嘛?” 浅灵回过头,看到元钧单手抱着沧儿走出来,笑着问道。 她伸出短短的手指头指着上面。 “画杠杠!”浅灵掰着手指头,摇着头,像个小大人,“爹爹又一天没回来。” 元钧伸出另一只手,把她圈起,抱高。 “大哥抱你,画吧。” 她伸出小手,直直一道炭迹落在了墙上。 于是丢开木条,双手搂住元钧的脖子。 “大哥,画完这一行,爹爹能不能回来?” “能!” 浅灵噘嘴,捏他的衣领:“上回也这么说,大哥总唬我。” 沧儿颊上两团红,指着他笑,奶声奶气的: “骗人,羞羞!” 元钧无奈地蹲下来哄两个小孩。 “爹爹错了,骗人是不对的。” 华明春走出来,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沧儿憨笑地指着元钧:“祖母,大哥骗人。” “我是你爹,别总跟你小姑姑学舌。” 元钧在沧儿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浅灵顺势从他怀里溜下,扑进华明春怀里: “娘~” 华明春的笑意化作一汪春水:“这么爱撒娇呢。” 再细看时,怀里已多了两个黑黑的爪印。 “哎呀,你这个小脏闺女!”华明春把她抱起来,“走,洗手,不嫌脏啊。” 浅灵被她挟着两腋提起,梗着脖子犟嘴: “草木之物,怎么能叫脏呢?” “狡辩,小人精儿。等你爹爹回来了,叫他打你一顿。” “爹爹才舍不得打我。” 浅灵把手一背,挺起了圆溜溜的肚皮,有恃无恐。 元钧笑:“还不是义母跟义父惯出来的,义父舍不得打,说要留给您打;义母又说要留给义父打。推来推去,这臭丫头又不长记性,昨儿还想爬屋顶呢。” “让她爬吧,你在下面接着就是了,只不过沧儿,你可不能学你小姑姑,你还小,等大了再说。” 沧儿高举双手。 “沧儿跟,小姑姑,一样大!” 华明春点了点他,对浅灵道:“替娘去李大娘家问问,她今日什么时候来针灸?” “好。” 她哒哒哒跑出去,刚出门,就对上了一双陌生的眼睛。 浅灵顿住了脚步。 那人三十来岁,一身灰色圆领袍,两袖宽松,容长脸,面色白皙,唇上留一点稀松胡须,看起来十分和善。 来者不是一个人,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师姐凌晚秋,和一个络腮胡。 络腮胡一条胳膊架在灰袍男子肩上,一条被凌晚秋架着,脑袋低垂,浅灵个子低矮,能看到络腮胡闭着双目,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腐味与血腥味。 “灵儿!”凌晚秋看到她,忙道,“快喊你大哥出来,有人受伤了!” 浅灵回头,趴在门缘喊:“大哥!来背人!” “什么人?” 元钧风风火火出来,把络腮胡扛进了医馆里。 华明春把沧儿放下,利落地挽起了袖子,又把房门打开。 浅灵牵着沧儿,蹑手蹑脚走到窗边,用沧儿的小凳垫起来,看到络腮胡被放到床榻上,华明春和凌晚秋坐在床边。 华明春问:“怎么回事?” 凌晚秋道:“我在郊外采药,在山坳里遇见了他们。他们已经两日两夜没吃东西了,我给这人把了脉,伤得很是不轻。” 华明春道:“可不是不轻?伤势拖太久,不剜腐肉不行了。” 那个灰袍男子似乎很紧张,凌晚秋让人送饭过来,他也无心用饭,仍是在病床前徘徊不去。 华明春剪开络腮胡的衣物,发黑的伤口露出来,一窝蜂似的虫蝇霎时飞起,腐臭味弥漫了整间屋子。 浅灵睁大眼看着,沧儿在底下摇她的衣角。 “小姑姑,沧儿也要看,也要看!” “不好看,沧儿不能看。” 说罢又踮起脚,把脸蛋压进了窗纱里。 对着那些恶心的蛆虫飞蝇,华明春面不改色,细细看了几眼伤口,忽然问:“这伤口看起来,怎么像为朝廷军武的兵器所伤?” 浅灵目光挪移过去,正好看见那灰袍男子似乎抖了一下肩,随即道:“是被劫匪所伤。我们是过路的商人,劫匪杀光了我们的人,抢走了我们的货物细软和车马……至于他们的兵器是哪里来的,兴许是赃物或者战利吧。” 华明春点点头,开始切除腐肉。 络腮胡疼得低吼痛叫,汗珠直冒。凌晚秋浸湿了帕子,正要给他擦擦脸,灰袍男子连忙夺过。 “我、我来。” 清理了伤口,敷药包扎,再一剂药汁灌下去后,那络腮胡醒了过来。 他狠狠惊了一跳,腿弹得老高,差点踹到华明春脸上。 “我在这,我在这!” 灰袍男子扑过去把他摁住。 “对不住,他被劫匪吓坏了,并非故意伤人。”灰袍男子一声声地安抚,“不用担心,我们遇到好人家了。” “罢了。”华明春站起来,“我让人备饭,你二位且填了肚子。” 浅灵把窗纱捅开,被凌晚秋逮了个正着。 “好哇,偷看!你们两个小鬼,是不是又皮痒了?” 沧儿哀嚎:“娘,沧儿没看到,罚了小姑姑,就不能罚沧儿了。” 浅灵被撵到墙根数落了一顿,额头抵着墙,她默默把玩小木球。 屋里传出两道声音: “能走动吗?” 回应的是一声重叹,道:“能。” 浅灵转过头,看那两个男人已经从屋里出来,坐在院中用饭。 别看一个发须糙乱,一个灰头土脸,吃相却十分斯文。 更奇的是,那个络腮胡的眼睛,看起来比大丛大丛的乱须年轻许多。 浅灵年幼还不能形容什么,只觉得这两样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她慢慢走过去,目不转睛地凑近了看。 络腮胡没看她,倒是灰袍男子愣了一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底溢出笑意。 凌晚秋把她往后抱了抱。 “小孩儿调皮,二位请别介意。” 灰袍男子笑道:“无妨,我也有一个像她一般大的女儿,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凌晚秋回以微笑:“病人伤还很重,二位最好再待几日。” “不。”灰袍男子看了络腮胡一眼,“我们二人死里逃生,家里都在等消息,我们要即刻就要走了。姑娘,今日多谢。” “客气,这都是大夫的本分。” 浅灵趴在她肩上被抱走,看到门外闪进一个人影,高兴喊道:“椿叔!” 华明春回头,惊问道:“不是去采买药材了?怎么回来了?” 椿叔把她抱过去,丢了一丢,道:“好像朝廷军在抓什么人,把路都封了,现在谁也走不了。” “朝廷的军马来这里?” “嗯。” 浅灵默默听大人说话,看到那两个男子站了起来,手指过去。 “他们!” 灰袍男子把一个银锭子放在桌上,正色道:“大夫,我们该走了!”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第175章 墙之后 “二宝,二宝?” 乔大宝摇了摇她。 “你在想什么?你别吓我!二……” 话音未落,浅灵双目霎时凝起神,刹那间似有火花电光闪烁。 她二话不说,丢下所有人,径直朝人群里走去。 “好官,好官啊!” 人群中不时有人领到善粥和馒头,对姜琢君感激涕零。 安氏和一双儿女也毫无架子地给流民布施。 锅见底了,流民们心满意足地离去,姜琢君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夫人,你辛苦了……” 他刚要给安氏揉她发酸的手,就见一个美貌少女步下流风,走了过来。 姜云如看浅灵隐带一股不善的气势,以为她是来找自己的,吓得躲在姜少谦身后。 哪知浅灵看也不看她一眼,在姜琢君跟前站定了。 安氏脸色微变,出口道:“你……你有何贵干?” 浅灵不理会她,目色冷凝着,定定直视姜琢君双眸。 “姜大人,好久不见啊。” 姜琢君目色隐动,实在想不出自己与她有什么交集。 “你是何人?我们见过?” “怎么会没见过?”浅灵脸上有一丝裂痕似的微笑,“十一年前,渭州,你忘了?” 十一年前,渭州…… 姜琢君脸上呆滞了一瞬,随即脸色剧变,眼睛放大,瞳仁缩小,脸上的每一丝肌理都在剧烈地颤抖。 浅灵也在颤抖。 这反应,已经是不打自招了。 眼前好似有一堵又厚又高的城墙转瞬之间坍塌成灰,她十一年的迷惘,十一年的痛不欲生,十一年的心灵颠沛,十一年的踽踽独行,十一年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都在这一刻见证到了,墙的那一边,到底藏了什么邪恶的孽障;到底藏了什么因,才结了最终的果。 可是没有因,他们仅仅是,认识了一个不该认识的人而已。 荒唐,如此荒唐! 浅灵摇摇欲坠。 十四具白骨,十四张面孔,在脑海里接踵闪逝,那苍白的骷髅,黑洞洞的窟窿,好像活了过来,在嘶吼、尖叫、质问。 黄泉之下,百鬼穿行,不得安息。 比鬼更可怕的,却是人心。 眼前这人看起来如此温善平和,可见到他的那一日,却是她家破人亡的开始,她悲惨命运的开始,所有爱她、与她息息相关的生命都在那一夜,消失在人世间。 说好了,要去大草原骑马的…… “是你,对不对?”浅灵喉中甜腥,发出的声音沙哑无比,“那个人就是你,对不对?” 姜琢君瞳仁颤动、飘忽,结结巴巴,话里透着十分的虚: “不,不……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是没听懂?还是不想听懂?”浅灵的眸光停滞在这一刻,“所以你知道你罪无可恕,罪该万死的,对不对?” 浅灵整个人好像要碎了,姜云如越来越害怕,出声道:“乡君,你、你找我爹做什么?你要是生我的气,冲着我来就好了。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她说着话,眼泪也快滴落下来。 安氏搂着女儿,道:“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我在此,你也敢上前来勾搭挑衅,你究竟是何居心?还扯什么十一年前,你爹娘没教你怎么敬重朝廷命官,敬重长辈……” 轰—— 浅灵一把掀翻了放置锅具的桌凳,差点砸到安氏脸上去。 一家四口惊恐后退,却见浅灵忽然弯腰,一口腥红喷了出来。 “二宝!” “姑娘!” 乔大宝等人连忙跑过来,看浅灵半面染血,神情恍惚,急得差点掉眼泪。 姜琢君见状,忙推着家人,走得干干净净。 旁观的人见状,纷纷向浅灵投去鄙夷的目光。 “乡君就能如此粗蛮无礼了?姜夫人说得对,此女果真没教养!” “卑贱得势,自然会趾高气昂了,也不看看割开看看自己身上流的是什么脏血。” “亏本公子还觉得她生得不比姜三小姐差,这样一看,还是姜三小姐温柔可人,比她好一千倍!果然人还是要看内秀。” 恶语丛生,一句一句压过来,把浅灵刺了个千疮百孔。 但现在乔大宝无心理会这些。 她搂着浅灵,不停摇着晃着,哭道: “二宝,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 浅灵睁开眼,定定看着天边,那云在慢慢流散,夕阳敛起最后一角金色的裙摆。 天,暗了。 “大宝。” 冷沉的音色漫开,有一种深深的哀绝,还有淡淡的苦意蕴含在其中。 “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 第176章 好像知道了 走了?” 卫晏洵回来时没找到浅灵,只有一个手下留下来,告诉他发生的事。 “是,乡君突然吐血,晕过去了。” “怎么会这样呢!” 卫晏洵大急,加快了脚步。 “是不是伤口复发了?” “属下不知,只知道乡君在山口见到姜琢君姜大人之后,起了争执,然后就病倒了。” 卫晏洵猛然刹住了脚。 “姜琢君?” “是,彼时姜大人在路旁施粥。”手下顿了顿,小声道,“好像是乡君先挑的事。” 但凡是亲眼目睹了当时情状的,都会这么想,但卫晏洵知道远没有那么简单。 今生没有娄家搅局,也发生了这件事,难道浅灵和姜家之间,真的有瓜葛? 凝滞的风中,卫晏洵却感到暗流汹涌,好像有更多看不见的东西在黑夜里冒出了头。 他翻身上马,疾驰到齐宅。 齐宅里蔓延着低迷的气氛,连平时最爱说话的阿东都抱臂倚在廊柱下,一声不吭。 “怎么样了?” 喜盈道:“大夫来看过了,说姑娘急怒攻心,伤了肺腑。” 卫晏洵推门进去,栖月和乔大宝在给她喂药。 明明早上的时候,她还是灵气逼人的,这会儿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躺在床上薄得像纸片一样,好像一捏就碎。 卫晏洵心头揪疼。 “她有没有醒过?” “时醒时昏,”栖月道,“但醒过来人也是糊涂的,谁也认不得,总是在说梦话。” 卫晏洵抿嘴,对外喊道:“齐枫!” “来了来了!太医来了!” 齐枫引了一个太医进来,太医重开了药方,又用银针扎在她的人中处。过了一会儿,浅灵缓缓睁了眼。 “二宝!”乔大宝捏着她的手,紧张地问,“二宝,你怎么样了?认不认得我?” 卫晏洵坐在床沿,把她揽扶起来。 浅灵眼睛动了动,过了好一会儿,轻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乔大宝瘪着嘴:“你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要我陪你了?不知道我担心你么?” 浅灵摇摇头,仍是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卫晏洵头一回见她如此萎靡孱弱,腹中有千言万语却如沙砾堆积在心口,堵在喉间,梗塞难言。 他取过一只枕头垫在她背后,慢慢松开了她的肩。 “我们先出去,你一个人要好好的,知道吗?有事就叫我们。” 浅灵双目无神,只是微微一点头,就没了其他反应。 卫晏洵示意栖月把乔大宝带出去,自己殿后,合上房门的那一刻,他看见床上的女孩黑暗中的面庞闪过一点莹光。 “王爷莫要过于忧心,”太医道,“乡君得的是心病,累及伤病,应该让她静养,辅以食疗,平日多逗她高兴,假以时日,会好起来的。” 卫晏洵扯了扯嘴角,心里沉甸甸的。 她曾有过那么凄惨的一段过往,鲜血湮灭了她无疾无忧的生命,叫她高兴,叫她重新开颜,谈何容易。 乔大宝虽然没心没肺,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就算浅灵不说,她也知道浅灵藏着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当年她才五岁,浑身是血和泥,昏死在我家的田埂上,瘦成一把骨头。我娘把她抱回来的时候,村里的老大夫都说她活不了了,死在家要晦气,让我娘趁早把她埋了。我娘拿鸡蛋和羊奶喂了半个月,她还是活下来了。” 乔大宝抹了把泪,抽泣了一下。 “那时那么苦,她都能熬过来,没道理现在会挺不过去,她一定会想明白的。” 樊乐搂着她安慰:“会想明白的,你不要哭,我们再等一等。” 屋里悄默无声,所有人都守在廊下,也都悄默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平地一声轻唤: “喜盈。” 所有人都回过神来,喜盈连忙站起,贴到门边。 “姑娘,您叫我?” “请葛婆婆过来。” “葛……”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忽然要见葛婆子是为何。 喜盈愣了片刻,应声道是,便去寻了人来。 葛婆婆被带进了屋里,浅灵把其他人挥退,让葛婆婆留在了内间。 “我可能,”她轻声道,“已经知道贾峻的下落了。” 葛婆婆瞪大了眼睛,急切地望着她。 浅灵回以沉默,用一种死静的哀绝目光望着她。 葛婆婆是通透之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意思,捂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浅灵任她哭着,久久无言,看着她就像在看自己一样。 【他,是怎么,没的?】 浅灵道:“他没有逃跑,是有人害他性命。” 葛婆婆泪流满面。 【是谁害了他?】 浅灵嘲讽一笑:“一个好人。” 那个好人,为了救一个好友,于是巡逻监牢,物色到了一个身形与好友相似的囚犯,于是借着长官身份的便利,让囚犯们分开,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迷倒了监牢里的所有人,让好友冒充囚犯混了进去,紧接着带走贾峻,杀了贾峻。 那个人好生面善,会对娘亲和师姐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会郑重许诺来日涌泉相报,更会对她一个小孩展露出为人之父的笑容。 当年她年幼,但清楚地记得爹爹应召入伍的日子,更清楚地记得她在老家的青墙上画了多少条杠杠,如此一算,那两个男人出现在清渭城的日子,正好是十月初,贾峻“逃亡”之后不久。 身为一县县令,为何要捏造时疫欺瞒囚犯?又为何会谎称是商人出现在渭州?为何他一走,她家即刻出了事? 说不通,除了姜琢君有鬼,否则一切都说不通。 “要定他的罪,还缺少证据,我会派人去找。还有贾峻的尸首,只要能找得到,一定会带回来与你相见。” “至于害人的人。” 浅灵的指甲陷入了掌心中。 “你的仇,我的仇,我会一起报。” 咚! 砚台从案上摔落,墨汁飞溅到墙上,好像血一样。 姜琢君呆呆盯看了一会儿,心头的鼓点越敲越重,越敲越密,他终于忍不住了。 “啊!!!” 姜琢君顺着墙根滑落,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只邪恶的利爪已经勒住了他的咽喉。 他要完了。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77章 同生共死 他干了一件掉脑袋的大事。 尘封了这么久,本以为一切稳妥无忧,没有想到时隔十一年,竟然有人找上了门。 白天那个少女与十一年前那个可爱女童的面庞,在这一刻重合了起来,他确信无疑。 她没有死。 她找上门来了。 要他的命。 做了这么多年官,他心里也明白,哪个官手里不沾一点无辜的鲜血?为了把官当好,为了更多的百姓好,有时他们不得不这么做。而他在这些官里,应当属最清廉无害的了。 那家人是一户再普通不过的人家,朝廷真要追究,以他如今的人脉,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为他说几句话,完全可以把大事化小,免了他家人的罪责。 可是,怕就怕在,这桩命案之后藏着的,是一个要命的大事。一旦被挖出来,陛下肯定会将他满门抄斩,绝无宽恕。 姜琢君掉下一滴泪,口中苦涩,令他几乎要呕出来。 他不怕死,如果有仇恨,那姑娘可以尽管向自己报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是,他绝不能害了自己的妻子儿女。 他的妻子贤惠淑良,儿子谦和温善,女儿更是乖巧懂事,他们跟着自己吃了这么多苦,他如何忍心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堕入十八层地狱? 想到一双儿女,姜琢君便痛彻心扉。 不可以,他一定要保护他们! “老爷!” 安氏进来,看到一地狼藉,顿时惊呼,急急碎步过来,把他搀起。 姜琢君泪如雨下,不能自抑。 安氏看他如此,不免心慌彷徨。 “老爷,您怎么了?”安氏亦掉了泪,“自回来,您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您是铁打的身子么?您这样不爱惜自己,妾身看了心里难受啊!” 姜琢君抽了几下,浊泪簌簌地掉。 “夫人,我记起一桩往事,恐怕……要害了你们。” 安氏脸色微紧。 “跟下午那女孩儿有关么?” “是。” 安氏弯腰把笔砚镇纸捡拾起来放好,又抹掉书案上的墨汁,然后才问: “老爷,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我对不起她。” 姜琢君满心的苦。 “十多年前,我为了救一个人,害了她的家人,所以她恨我,想要我死!” 安氏不意是这个缘故,惊讶了好一会儿,才道:“老爷救了谁?为何要救那个人?” “为了道义。”姜琢君道,“那个人,于我有恩,他是个大好人,他有难,我无法坐视不管,所以出手相救,没想到惹了麻烦。” “她恨我是应该的,可我就怕把你们也害了,谦儿读书不错,再过不久或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云儿经历如此多刁难,眼见就要嫁人;而夫人你,嫁我这许久,好容易才过上几天好日子,我真的怕……我真怕保不住你们!” 姜琢君大恸,“夫人,我对不起你们啊!” 安氏与他抱在一起痛哭。 “老爷,您说什么呢!”安氏噙着泪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夫君待我敬爱有加,一如当年,整个永章城,哪里找得到如老爷这般专情端正的夫君?我们这么多年都一起熬过来了,哪有在这个时候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 “我最清楚老爷是什么人,您那么做,一定有您的道理,老爷是为了救人才那么做的,您没有错啊,那个岳姑娘怎么能因此责备您呢?” 安氏擦着姜琢君脸上的泪,鼓舞道:“老爷,您莫要自责,有恩必报,天经地义,您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莫要被小人几句言语就失了初衷忘了本。妾身把话放在这,妾身这辈子是定要与夫君同生共死的,您若想抛下我们死了,妾身立刻就会紧随其后,让谦儿和云儿当一对无父无母任人欺侮的可怜兄妹!” 姜琢君大惊,按住她的手:“夫人你……” 安氏偎近他怀里。 “妾身也舍不得谦儿和云儿,也舍不得抛下他们离去,所以老爷,”她定定盯着姜琢君双目,满满俱是深情,“不要想着一个人去顶罪,让我们一家人齐齐整整、高高兴兴地活着,好不好?” 姜琢君动容,含泪吻在安氏额角。 “好,我听夫人的。” 姬殊朗跟好友喝酒到半夜,一身酒气回了家,正好撞上他的亲爹永国公,不免又挨了一顿教训。 “醉醺醺的,成何体统?酗酒乱智,酒醉失仪,你到底有没有把为父的话听进耳朵里?” 永国公精通五礼,是个古板到了极点的老古董,偏偏膝下的小辈没几个听话的,那些大的陆陆续续硬了翅膀,自去独当一面,难以管束,于是永国公的目光就瞄准了苦命的姬殊朗,稍有不慎姬殊朗就要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你曾祖父的忌日就要到了,佛经殊白已经抄完了一半,剩下一半你来抄,抄不完,或者哪怕有一处涂改或错字,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姬殊朗苦着脸去找了姬殊白。 姬殊白因救了落水的姑娘而被纠缠,姬怀谨特意让他在家避风头,顺便把佛经抄了。 姬殊朗看姬殊白利落地把剩下的佛经叠好,堆放在自己手里,实在是欲哭无泪。 “二哥,你再抄几卷呗。”姬殊朗扭着身子,“就当是帮弟弟了。” 姬殊白摇着扇子道:“我觉得大伯说得对,你是该在家里关一关,去去野性。” 姬殊朗龇牙:“我是狗吗?我去什么野性?” “不算狗,但离变成人也有些差距。” 姬殊朗听出他在挖苦自己,但眼下只有这个二哥有闲空能帮忙,他少不得低声下气,继续苦苦哀求。 “不然这样吧,哥。”姬殊朗眼里闪着光,“我再给你讲个新鲜事儿,一换一,你帮我再抄一卷。” “什么新鲜事,且说来我估量估量价值。” 姬殊朗贼兮兮地笑了笑。 “下午啊,那位义清乡君找人麻烦啦!” 姬殊白摇着的折扇突然停下了。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78章 教弟 姬殊朗一个倾身探过来。 “这个怎么样?听不听?” 姬殊白抬眸觑他一眼,从他怀里拿过一卷放回书案上,往椅背上一靠。 “说吧。” “嘿嘿嘿。” 姬殊朗把东西放下,凑近了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安乡伯府的三老爷你知道吧,刚升任职方司郎中那个,今儿他在凤栖山路旁施粥,那个义清乡君突然就找上去,你不知道,姜夫人脸都绿了!” 说到这儿,他自己先乐了,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姬殊白淡淡道:“好好说话,到底是怎么个事?” “不知道咯,总之就是她好端端不知发了什么疯,故意去找姜家的茬,还差点伤了姜夫人,人姜家什么都还没说呢,她自己先不行了,又是吐血又是昏倒的。” 姬殊白眉头一皱:“此事属实?” “属、属实吧。”姬殊朗挠了挠头,“我虽然没亲眼见到,但地上那摊子血可是实打实的。” 姬殊白眼瞳游动几分,又听姬殊朗摇着头道:“你说长得挺美一小姑娘,怎么这么经不起捧?刚受了封赏,就张狂得没边儿,跟姜琢君不清不楚便罢,都敢当着人家正头夫人和儿女挑衅了。” 姬殊白盯过去:“这话谁说的?” 姬殊朗被他冷冰冰的目光唬了一下,讷讷道:“纪鹏说的啊。” “他是住人床底下的?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的脑子呢?” 一贯清静无为的兄长似乎无声地释放出威严,姬殊朗合上嘴,不敢吱声。 姬殊白看他一眼,把书案上自己抄写的佛经一卷一卷地,丢在地上。 姬殊朗大急:“二哥!” 姬殊白负着手道:“我抄的经文,都被老鼠啃光了,所以你全部重新抄过吧。” 姬殊朗热泪差点涌出来。 “哥!为什么呀?我、我们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啊!” 姬殊白把手按在他肩上:“姬家养你这么大,四书五经给你浇灌了个透,你就学会了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他手上用力,姬殊朗肩头传来剧痛,痛得他龇牙咧嘴,愣是不敢顶嘴。 姬殊白收了手,拿了一张白纸给他。 “写一封断绝书,诸如纪鹏此类人,以后不许再相交。” 姬殊朗大惊:“哥!这么做是把我置于不义之地,你让我以后怎么跟人做朋友?” “君子三缄其口。惯会信口捏造流言的,不过是败类一个;对谣传以讹传讹且不以为意的,不光是败类,更是蠢货。”姬殊白双手摁在圈椅两侧,冷冷道,“姬家忠贤之名累了数代,我绝不许一个小小的纪鹏让我姬家生出一个败类,你想当姬家的污点吗?” 姬殊朗哽住,在姬殊白的逼视之下,慢慢握起了笔。 断绝书很短,几行就写完了,姬殊朗却像扛了几千斤重的石头,瘫软在圈椅里。 姬殊白吹了吹纸,墨迹一干,他便把书信封起,喊人进屋。 “把这个送到纪府,再转告纪大人,永国公府怕流言缠身,他再管不好自己儿子的嘴,从此便谢绝纪家人登门了。” “是。” 下人接了书信出去,姬殊白转过身,看姬殊朗仍是呆呆的,便弯下腰道: “回去抄经,以后再让我听到有一句流言蜚语从你口中说出来,我敲断你的腿。” 姬殊朗抹了把泪,抱着佛经,哭巴巴地走了。 姬殊白兀自立了半晌,忽然开口: “卧林!” 卧林推门进来,又把门阖上。 “公子,怎么了?” “让你查的,怎么样了?” “正要跟公子说呢。” 卧林站直了身子。 “属下查到,岳姑娘在西北的时候被赤突人掳走了一回,后面又遇上了水灾,历经生死才逃回来,身上的伤大抵是在赤突人手下受的。” 卧林把自己调查来的,一五一十说完全。 姬殊白眉心夹一丝浅纹,嘴角微微撇着。 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这日子过的,果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今日之事又是为何? 便是在尹泰手下差点被掐死的时候,她也是横眉冷对,从容应付,从不曾有丝毫莽撞,得何等叫她急怒之事,才会令她如此失态? 姬殊朗说的那些,他自是不信的,肯定是别人先招惹了她。 姜琢君…… 是谁啊? 哪怕姬殊朗把官衔府第都说出来了,姬殊白对此人依旧毫无头绪。 六部之中,兵部仅次于吏部,部中多要职,职方司掌舆图、镇戎烽候乃至仓库城门守卫,不可谓不重要。能担郎中一职者,不是才干突出,便是门道灵通,人脉雄厚。 若是前者,没道理他没听说过;若是后者,他更没道理不曾耳闻。 卧林有些了解自家主子,便提醒了一下:“公子,您忘啦,成王定了个侧妃人选,就是姜琢君的女儿,生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艳冠群芳,您也见过的,这都能忘?” 姬殊白倒真忘了,横了他一眼:“谁跟你一样,成日挂记这些小儿女姻缘?” “呵,您可真不记挂,只不过刚大老远从后夏回到家,连口水都不喝,第一件事就让我去查岳姑娘哪里磕了碰了,如此而已。嘴硬啥呀!” 姬殊白举起折扇,作势要打,卧林立刻抱头溜了。 姬殊白心不在焉摇着扇,呼呼的响动扇急了烛火,火光与物影抱作一处摇曳舞动,越舞越烈,连带着心口的跳动也难以平静下来。 “啧。” 他发出一声短音,随即把折扇往颈后一插,翻窗而出。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79章 让他一无所有 葛婆婆擦着泪,从浅灵屋中出来,做手势让所有人回去。 【姑娘让大家都回房,你们都别等着了,她不愿意的。】 乔大宝这一日受了不少惊吓,眼下面色也不太好,一步三回头地被樊乐劝走了。 卫晏洵把几个下人也挥退,自己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儿,还是跨步出了月亮门。 院落彻底静默下来,蝉鸣声声,清亮的月跃过树杈,高高悬在空中,给这暑气蒸腾的夏夜,罩上一挂清冷的纱。 浅灵推门出来,清浅一道细影立在门口许久,才慢慢迈出了门槛,走到那月色笼罩的石几前,远离了烛火炙烤的明间。 石几下有一方水缸,里面浮莲几枝,莲叶亭亭,几尾金红的鱼,小鱼跟着大鱼,在月光浮色之中穿梭摆尾。 她直直盯着,蓦然扶着石几,狠狠地咳嗽起来。 一点冰凉抵在颊边,浅灵抬头,看卫晏洵拿着白瓷杯盏送到了她眼前。 “喝杯水,缓一缓吧。” 他扶她慢慢坐下,再次把瓷杯递过来,浅灵盯看了一会儿,接过了。 “你怎么还没走?” 卫晏洵抬腿跨过,坐下了。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离开?” 浅灵摇头:“我的事与你无关。” “但你与我有关。” 卫晏洵专注地看着她,月色在他眼中越发温柔。 “上次见到你显露脆弱,是在你家人的坟前,所以这一次,也跟你的家人有关,是吗?” 浅灵低着头,这一刻连清清白白的水都变得粗粝难咽。 “为什么你会认定是姜琢君?”卫晏洵柔声问,“他与你毫无干系,不是吗?” “是,毫无干系。”浅灵闭上眼,双手已经死死攥起了,“但我见过他。” 卫晏洵一惊:“什么时候?” “我家破人亡的前一日。” 浅灵目视虚空,仿如剥皮剜骨一样的,把那段完全不敢触及的回忆挖出来,抽丝剥茧的,血淋淋展开。 “他神色彷徨,突然出现在我的家门口,请求我阿娘救他的伙伴一命。眉宇亲善,像一个普通的儒商,虽然优柔无助,却进退有礼,颇有风度。他对我慈爱发笑,也郑重许诺,要报答阿娘救命之恩。但是,他杀了我全家。” 卫晏洵且听且心惊。 “这……浅灵,你可有证据?” “我没有,但我知道是他。”浅灵冷笑,“一试就试出来了。他不记得我,却记得自己做过的事。” 人心隔肚皮,这个道理她竟在姜琢君身上看了个淋漓尽致。 这一堑代价太大,十四条人命,连两岁的沧儿他都没有放过。 她很冷静地在讲话,浑身却不可抑制地发着颤。 卫晏洵盖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浅灵,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你绝对不能莽撞。姜琢君毕竟是朝廷命官,无凭无证,你只会累及自身。” 前世浅灵被用了重刑关在牢里奄奄一息,和死时的惨状在眼前交替晃过,卫晏洵眼底泛起一阵温热的潮气,心突突地跳,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你若难消心头之恨,我替你杀了他。” “不用。”浅灵道,“杀人而已,我也能做到。可凭什么?” “我的家人在黄泉之下不得安眠,无人在意他们的冤屈与无辜,而姜琢君却能带着清白名声干净地死去,死后有妻儿供奉拜祭,有同僚叹及惋惜,有流民路过他的墓碑,留下一声一声的‘好官’。凭什么?” “一条贱命,如何抵偿得了我还有我的家人所承受之痛苦?” 浅灵摇着头,光芒点点落在眼中,仿若星汉。 “我誓要让他一无所有,要死,也得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地死去。” 她的灵魂变成了碎片,刺刺剌剌地扎痛了卫晏洵。 他如何会不懂她的痛?他曾失去了父皇母后,失去了自己的好兄弟,还有无数的亲兵,那种恨不得把心把肝把肺全部挠碎随他们而去的痛苦,他也经历过;那种对仇人恨不得拆其骨啖其肉的仇恨,至今都在他胸膛间灼灼燃烧。 透过她的躯壳,触及她的灵魂,便会知道,她早就是一座满目疮痍的废墟。 “浅灵。”卫晏洵按着她的肩,轻声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但你要答应我一点,千万不可鲁莽,证据确凿了,才能下手。” 千万不能像上辈子一样,翻案无果,反而被扣上罪名,沦为囚徒。 “我会看着你的,绝不会再让你被害了。” 夜渐深,凉意也深了。 卫晏洵抬头四望,轻声劝道:“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先回屋睡一觉,好吗?” 浅灵也不愿再说什么,道:“你也回吧。” 她转身进了屋。 卫晏洵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纵身一跃,跃到了院墙外的高树上。 “姬公子,夜已过半,不请自来,不妥吧?” 卫晏洵面容冷峻,煞气腾腾地盯看着一身白衣的男子。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80章 入室 也没什么不妥。”姬殊白道,“你不是在吗?” 卫晏洵一字一句道:“我与她一同长大,亲密无间,甚至曾有婚约相系,你如何与我相比?” “定王转变倒是快,之前恨不得与她撇清关系的不也是你?” “我们二人的事,与你无关。”卫晏洵道,“速离,莫要逼我出手。” 姬殊白与他对视片刻,微一颔首。 “好。” 说罢腾空一跃,宛若一只白鸟掠过夜空,转瞬没了身影。 卫晏洵唤来崔湃道:“明日调一支亲卫过来,以后都守在齐宅,保姑娘安全。” “是。” 内室之中,月光透过窗纱淡淡幽幽,一个身影一晃,转瞬就来到了床前。 他今夜是来见人的,哪有闲空与定王掰扯? 内室里留了一盏小小的灯火,隐隐绰绰照出床上人的面容。 几日不见,她面容淡了许多,像那傲立风霜的白梅,终究被压弯下来。 姬殊白伸出手,在半空中停了一停,又往下落,执起了她的手。 浅灵眠浅又警觉,一下子就惊醒了。 “谁……” 她起身猛疾,被姬殊白按住了。 “别怕,是我。” 浅灵呆了好一会儿,待被他缓慢扶起靠在床头,才反应过来。 “你……”她不可置信,“你如何在这?” “来看看你。” 说罢,他重新执起手,指头按在她的手腕处。 浅灵欲缩回手,被他强拉着,硬是探了脉象。 “你太虚弱了。”他道,“是医者不自医?还是根在心中,得心药来医?” 浅灵把手抽回,避开了话题。 “你为何这个时候来了?” 姬殊白道:“放心不下你,今日我四弟也在凤栖山,你刚来不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大嘴巴。” 浅灵明白他的意思了,只垂着眸。 “不用劳动你,我很好。” “单薄得像张白纸一样,风一刮就要把你吹跑,还说很好?” 姬殊白忽然抚上她的脸,轻轻抬起。 “知道怎么扳倒一个朝廷命官吗?” 浅灵稍稍错愕地看着他。 “你知道了?” “你与定王说话,我听到了一节。” 姬殊白目光平和地看着她,接着道: “依刑律,诸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处斩刑,妻、子流三千里。但是自古又有‘刑不上大夫’一说,同样的罪过,朝廷命官的量刑通常更轻,如果有足够多的朝臣想保住姜琢君,只怕你难以将他置于死地。你如果想一击毙之,我可以帮你做点手脚。” 浅灵摇头。 “完全不必,他逃不掉的。” 姜琢君之罪过,只怕谁也保不了。 虽然她现在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但把所有她知道的东西汇总起来,得出的答案,她直觉离真相八九不离十。 那一日,姜琢君带来的好友乱须虬生,肤色黝黑,却举止优雅,双手光滑无茧; 那一日,得知朝廷军兵要捉拿钦犯,姜琢君携“好友”速速离开。 祯和十九年,永章派出神御军不远千里来追击,能是捉拿谁? 叛贼,淳王。 待她拿到实证,别说姜琢君只是个没有什么亮眼政绩的五品官,他就是朝廷重臣、皇亲国戚,也难逃一死,不会再有人替他求情说话。 正是这个缘故,今日姜琢君见到她,才会那么害怕。 “你真的有把握?” 浅灵道:“有。多谢你好意,家人的仇,唯有亲手报了,方解我多年宿恨。” 姬殊白慢慢点头。 “好,我等你解开心结那一日。此间过了,只望你能平安喜乐,往前走,不要陷在过往里了。” 浅灵慢慢抬起眼,目光与他触及时,有一瞬激越的麻意流向四肢,心口有一角泛过一丝暖意,冰消了少许,雪融了一点。 她别过脸,淡淡道:“你回去吧。” “那你好生静养,我改日再来探望。” 他说罢站起,倒退着往窗边走了几边,方转身离去。 卫晏洵告了一日假,留在齐宅照看浅灵。 虽然浅灵身边仆婢成群,又有乔大宝这个姐妹,用不上他,但总归得亲眼看着她,他才能放心。 崔澎让人通报了一声,随即进来禀报: “王爷,后夏使臣到了。” 卫晏洵抬眸:“后夏?” “是。后夏王派使臣携重礼和一干与南仡勾结的逆贼来谒见圣上。” 卫晏洵道:“可知那逆贼是何人?” “是后夏朝中的一名一品重将,据使臣道,此人手握兵马大权,位高权重,若非圣上就南仡叛乱事相诘问,后夏王还不知这人内里藏奸,意在造反谋国。” “使臣已经把逆贼与南仡王世子尹泰来往的书信、赃物并卷宗一起呈上御前,逆贼头子并朋党一百一十二也都带到,任圣上处置,圣上已经下令三日后把贼党斩首示众。” 卫晏洵听完,道:“所以,父皇是接受后夏的求和了。” 崔澎道:“是这个意思,后夏使臣已经下榻了四方馆,以宾客之礼招待着。” 卫晏洵吐出一口气:“父皇倒是手软了。” 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大靖长耗于与赤突的征战,为了顾全大局,才暂缓了对后夏的攻势,让他们自断臂膀? 崔澎道:“陛下往后夏国派了暗人侦察,发现后夏早已积贫积弱,国库空虚,官吏腐败,民不聊生。” “另外,后夏王的独女,龙曼阴公主,本是后夏王定下的储君,但去岁龙曼阴公主开始疾病缠身,已经无力为政。储君只能从宗室中另外挑选,乃至于众王亲纷争不绝,各成一派,互相排挤。朝廷上下,全都是乌烟瘴气一片,地方上甚至冒出了十几支起义军。” “后夏王现在焦头烂额,举国上下,千疮百孔,没有一处能摆得平。圣上的暗人上报说,后夏不足为惧。” 所以,与其大军压境,让后夏意识到民族存亡危在旦夕,上下拧成一股绳来抵抗靖军,不如让他们自己耗着,慢慢就会耗死自己的。 卫晏洵越发敬佩祯和帝,也只有他这样能杀人于无形、谋事于无声、以天下为棋局的,才是天生的帝王。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81章 王爷还活着 崔澎禀报完毕,卫晏洵看到齐枫在门外晃了一下身影,便挥退崔澎,让齐枫进屋。 “有结果了?” 齐枫道:“启禀王爷,探子来报,那个叫朝露的婢女回安乡伯府后,一直随侍姜三小姐左右,不曾出府。但清早此女借货郎之手,将一块布绢送到了四方馆一个汉人手里。” “四方馆的汉人?”卫晏洵眉心一拧,“是后夏来的?” “正是,此人正是后夏人,名为董成汉,已经在靖留居数年了,眼下为朝廷征用,在做译文的勘校。” 朝露背后的人竟是后夏的? 难道重生者也是后夏人?而之所以要害他,是因为知道他上辈子战功赫赫,不想他为大靖开疆拓土,想要留一个强势的赤突在大靖的疆土之北? 也不是不可能,但有一点说不过去。 若是后夏人做的,十多年前更直截了当杀了他反而彻底,为何要用狂星毒害他,却留下一丝有可能被救活的后患呢? 乱他心智毁他康健,让他从高高在上的皇子,跌落成游荡在废墟间的痴傻乞儿,要么早早被饿死打死,要么煎熬到二十岁,毒侵全身而死。这种做法,显然是带着深深的恨意的。 恨他之人,卫晏洵想过其他皇子,想过赤突人,唯独没想过后夏人。 无论上辈子这辈子,他都几乎不曾与后夏人打过交道,遑论结仇。 卫晏洵将怀疑存在心中,继续问道:“朝露的身世,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朝露是三年前收的,原本姜三小姐身边有凝冬、含秋两个大丫鬟,朝露便做了二等丫鬟。他们回京之后,安乡伯府内宅有些阴私龌龊,致丫鬟含秋被杖责五十,打成了双腿瘫痪,如今还是大丫鬟的名头,但已不出来见人了,只待在屋中做女红。” “大丫鬟之位有了空缺,朝露就变成了姜三小姐的贴身丫鬟,府中都说她忠心护主,机灵能干,能言会道,很得姜三小姐喜欢。” 三年前才布下的棋子,正好是在姜家三房归京之前,那说明棋局在永章;做云如的婢女,说明云如也是一枚棋子。 至于云如的作用,卫晏洵想,应当是用来对付成王的。 促成云如与成王走到一起,绝对是重生者的手笔。 如此一来,成王算是彻底洗脱了是重生者的嫌疑,反倒是宣王,嫌疑又重了一点。 “继续监视朝露和董成汉,把董成汉日常去哪里、做什么、与谁见面,事无巨细记下来,每三日与我报一次。” “是!” 大靖强盛,含纳四海来客,远方来宾待于四方馆。 后夏使臣史培图在这里住了两日,就被请到法场,看了一场血淋淋的砍头,直接吓得病倒,一连几日吃不下饭。 他是堰支人,留着堰支人正统的发须,即额前和头顶剃秃,其余三面垂着一圈小辫儿,胡须则以多、茂、蓬为美,但许是这几日精神不济,发须都蔫了。 “大人,有人来了!” 史培图连忙正好衣襟,上前去迎,就见馆监陪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那男人五十岁上下,头发灰黑,身量高挺,衣袂袖风,容貌非俗,正是深受汉仪洗礼的士大夫模样。 因他未着官服,一时也看不出他是什么官。 “史大人有礼。”馆监道,“这位乃圣上的姐夫,荣盛长公主的驸马,鸿胪寺卿谭楷谭大人。” 荣盛驸马一笑:“史大人抵京当日吾身子抱恙,未曾远迎,失礼了。” 史培图笨拙地行了个汉礼:“原来是谭大人,失敬失敬,里面请。” “欸,今日就不进了。”荣盛驸马道,“我听闻史大人染疾,可好些了?” “好了,全好了,一点老人的小毛病而已。” “那就太好了。史大人来大靖,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我愿为向导,带史大人一游永章,史大人可赏脸呢?” 史培图忙道:“荣幸之至!” 荣盛驸马抬手邀请:“我名下有一酒楼,已经为大人备好了酒菜,史大人请。” “请。” 二人在醉浮生相谈甚欢,席间荣盛驸马提及隔街一家远近闻名的珍宝阁,制出的宝物不比宫里的尚宝局差多少。 正好后夏物产稀少,史培图忙叫自己的手下去购置。 手下离开醉浮生,去了珍宝阁,寻了一个房间,推门而入。 “你是谁?” 姜琢君看到来人,站了起来,谨慎地问。 手下道:“来救你命的。” 姜琢君仍在犹疑。 “昨晚给我传信、约我来这里的人,就是你?” “不错。” “你……为何找我?” 手下公事公办道:“奉王爷之命,来寻姜大人。” “王爷?你是说……” 姜琢君不由捂住了嘴,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问道: “王爷他……果真还活着?” “是。” 姜琢君闭上眼,默念道:“老天保佑,老天开眼。” “王爷让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手下道:“姜大人前几日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这你也知道?” “当然知道,王爷韬光养晦,大靖无处不有他的人。” 姜琢君一惊:“无处不有?王爷不会是要我也为他做事吧?我拿着朝廷的俸禄,断做不得背主之事!劳烦你回去,告诉王爷,我姜琢君不能背叛圣上啊!” “姜大人且放心,王爷知晓大人光风霁月,策反并非王爷本意。十多年来,王爷一直感念姜大人当年不辞杀头风险,让他留得一命。” 姜琢君垂眸淡笑:“王爷对我有大恩,当年若不是有他为我出头,我早已读不成书,早已被嫡母害了。” 手下点头,随即问道:“但如果大人当年的正义之举被朝廷知道了,恐怕不仅是大人,大人的妻子儿女也会被杀头。” 姜琢君一抖,咬着牙道:“我已决定事于权贵足下,遏制岳氏女作妖,绝不让此事被翻出来。” 手下道:“只怕不够,大人。那个岳氏女去岁从南仡王世子得了一只吐真蛊,如果她把此蛊用在你身上,让你招出了当年的真相。举朝上下,谁能保你?” “什么?!”姜琢君几乎要晕过去,“那可如何是好?” “大人且宽心,此次王爷着我来,便是为处理此事的。” 手下从袖中掏出一物,打开却是一只白色的甲虫。 “只要大人自己把那段记忆忘得干干净净,不就招不出来了?”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82章 忘机蛊 姜琢君好洁,看到那虫子便觉恶心,连连后退。 “这是何物?” “蛊,来自苗疆的忘机蛊。”小吏道,“把这个种在身上,姜大人自会把那最要命的往事忘却脑后,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当、当真?”姜琢君心乱了,“此蛊不会让我连其他事一起忘记吧?” “不会。” 姜琢君还是犹豫。 万一,是骗他的,只想要他死,那可如何是好? 小吏看出了他的顾虑,直言道:“姜大人放心,王爷是重情义之人,因你相救才能活下来,绝不会对你如何。此蛊种下,姜大人安全了,王爷亦绝了后患,不是两全其美吗?” 姜琢君思量了几回,终于咬咬牙,应下来。 “好,那便依王爷安排。” 小吏道:“我来替大人种蛊,请大人坐下,按我说的做。” 他用两指捏起蛊虫。 “请大人聚精会神,开始回忆。” 姜琢君闭上眼,从在山谷里看到一匹死马开始,再到遇见重伤昏迷的淳王,然后就到了那个清渭城的小医馆,医术高明的女大夫,心地善良的女子,高大健硕的青年,还在咿呀学语的娃娃,和一个调皮爱闹的女童…… 听到神御军已经封道逐城搜查,他和淳王赶忙从医馆逃了出来。 才离开清渭城,便发现渭州辖内诸县已经开始闭城,凡有人迹来往处都贴上了通缉令,若非清渭城偏远,他们早已落入天罗地网。 但如今也不远了,神御军就要到了。 天大地大,他们竟无路可走。 “琢君,”淳王捂着还在泛疼的胳膊,凄声问道,“我们该往何处去?” “这……” 他看着四野茫茫,也面露难色。 淳王颓然垂首,眼睛忽然看定了悬在远处的高崖。 “皇兄这一生孤傲又专横,最恨别人动他的东西。他……他绝对不会放过我的,与其被捉回去,我不如一死了之,左右王妃和孩儿们都……” 淳王跌坐在地,放声恸哭。 “琢君,你走吧,我不能连累你,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不行!”他坚决道,“王爷,您于我有大恩,我不能丢下您不管,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去死。大路走不通,我们就走小路,一路往西,去羁縻州府!朝廷的通缉令不会那么快在少数族的领地内落实,王爷,坚持下去,一定会有希望的,您不要放弃啊!” 淳王咬紧了牙关,被他扶上了马。 他们打马疾驰,荒郊野岭的,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官兵,看他们行迹匆匆,抽刀大喊: “前面那两个给我听着,停下来!” 他大惊。 他与淳王皆没有武功,这时停下了就真的完了! “王爷往这边,快走!” 他们拐进一条山道,把官兵的叫喊甩在身后,在星辰中穿梭,在风声中狂奔,不知过了多久,心里只有求生的念头。 “啊!” 他被树枝一绊,从马背上摔下来,缓过劲来时,马已经跑掉了。 “琢君!” 淳王翻下马,踉踉跄跄走过来。 “你可还好?你我同乘一骑吧?” 他被搀扶起来,刚走向马,便听见有密集的脚步声落在了不远处,越来越近。 “他们还是追过来了!” 他连忙推着淳王上马。 “王爷,您快走,接下来的路只能委屈您一个人走了!” 淳王拉住他:“那你呢?” “我去善后。” “善后?” 他垂下了眼:“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您来过这里。” 淳王明白了,大恸:“贤弟天生柔善,此番却为了我做如此决定,想必内心一定痛苦不堪……实在是委屈了你。我若能活下来,一定给你应得的善报!” 他道:“王爷不必多说了,只要您能活着,一切都是值得的。” 淳王松开手,握紧了缰绳。 “保重。” “王爷保重。” 淳王策马而去,他凝望着,伫立了许久,随后转身,去了暗楼。 暗楼每个人都不苟言笑,看了一眼他用布蒙着的脸,又看一眼他手里捧着的银两,摆手让他进去了。 “有何贵干?” 他把那包银两放在了桌上:“有桩生意要你们做。” “哪里的生意?” “渭州,清渭城,西郊的灵源医馆。” “目标是谁?” “所有人。” 问话的人低着头,刷刷刷在纸上记录着。 “官还是平民百姓?” “平民百姓。” “几个人?” “至少十二人,其中有一个两三岁的男童,和一个五岁上下的女童。” 笔突然停下了,那人抬头问:“小孩也不留?” 他咽了口唾沫。 “是,不留。” 他不能给王爷留下任何隐患。 “哦。” 那人又低下头,继续写。 “好了,钱留下,你走吧。” 他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忽然转身。 “你们什么时候行动?” “今晚。” …… 姜琢君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雅间里,周遭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无,只有楼下不时传来高高低低的说话声。 姜琢君捂着头,喃喃道:“这是怎么了?我如何会在这?” 这珍宝阁售卖的都是珍奇之物,他俸禄廉薄,如何买得起?今日是发了什么疯,跑这里来了? 姜琢君捉摸不透,整理好衣物,想了想,还是给安氏和姜云如买了两支承受得起的发钗,然后便回了安乡伯府。 姜云如正好来找他,姜琢君笑着把她招到身边。 “今日如何这时候来了?” 姜云如蹙着双眉,轻声道:“爹爹连日寝食不安,已经瘦了一圈,云儿担心爹爹。” 姜琢君含笑道:“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天热了,苦夏罢了。” “真的么?”女儿的美目望着他,“爹爹说实话,是不是岳姑娘为难爹爹了?她有没有再找爹爹麻烦。” 姜琢君依然笑意温温,似乎很享受女儿的体贴。 “云儿想多了,不过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丫头,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跟我过不去?” “可那日她……好生可怕。” 说着她还抖了一下。 姜琢君把新买的发钗插到她的发里,摸了摸女儿的头道: “云儿,你啊,天真又单纯,总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讲理守德,殊不知有许多恶意就是没有任何缘由道理的。爹爹我当了这许多年县官,断了那许多案子,人性百态,早见多了,也习惯了,所以爹爹没放在心上,你也别为爹爹担心,好吗?” 姜云如大为动容。 “这就是爹爹教的,‘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么?” “正是。” “多谢爹爹教诲,女儿懂了。” 她破颜而笑。 第183章 怂恿 “父女俩说什么呢?” 安氏走进来,语气温柔地说道。 姜琢君哈哈一笑:“女儿懂事,关心我呢。” 安氏对女儿道:“我和你爹爹有事商量,爹娘晚一点再跟云儿说话好不好?” 姜云如乖巧应下,从屋里退了出来。 “怎么了?” 姜琢君问妻子道。 安氏坐在他身边,手捏着帕子纠结了片刻,道:“夫君,我想了几日,还是觉得,我们如此被动,太危险了。” 姜琢君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我的意思是,夫君就算在朝中求得了庇护,扎稳了脚跟,那岳氏女铁了心要与你过不去,把事情捅出来,于你的官声也不利。只有我们二人艰难些我也不说什么,可云儿和谦儿怎么办?与其这样夜长梦多,生怕她什么时候跳出来捅一刀,不如……” 她凑到姜琢君耳边,低声道:“老爷,狠心一回,先下手为强吧。” “夫人,你在说什么呢?”姜琢君震惊地看着她,“好端端的,为何要杀人?那义清乡君又为何要与我过不去?” 这下轮到安氏听不懂了。 “老爷?老爷你在说什么?你不是说,你从前害过她的家人吗?” 姜琢君皱眉,疑惑不解地问:“我何曾说过?我又何曾害了谁?夫人,你为何有此想法?你是听谁胡说八道的?” 安氏愣怔住了:“老爷,就是前几日,我们从凤栖山回来的时候说的呀,你忘了?” “没有做过的事,我为什么要承认?”姜琢君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安氏的手道,“夫人许是连日操劳,累了吧?不如院中的事务,让嬷嬷代为操持几日,你好好歇一歇。” “我是你丈夫,有些话你可以在我面前随便说,可出了卧房,你可万万不能再信口胡言,会惹祸上身的。” 安氏猛地捂住了嘴,只当丈夫有了决断,要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连连点着头:“我晓得了,以后都晓得了,我是魔怔了,才胡说八道的。老爷可别怪我。” “怪你作甚?你是我的妻,夫妻之间有什么事不能消解的。” 安氏心里涌起一股蜜流。 天下夫妻千千万万对,哪怕是最体面尊贵的人家里,她也见过夫妻反目各自龌龊,乃至妻子低声下气,也换不来丈夫一个回眸关切的困窘姻缘。 反观她的丈夫,夫妻二十年,他从未跟她红过脸,从前在外任的时候,还有狐媚子不要脸地示好献媚,可他从未看在眼里,一心只有他们这个小家。 她陪他从低微庶子走到官拜五品,人人敬重,他们还有了一对孝顺又懂事的儿女,这已是一个女子一生能得到的最好的回报,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们一家受尽了欺负才有了今日,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她绝不允许有人来毁他们的好日子,岳氏女要是敢做出害人之举,她绝对与其拼了! 姜云如回到自己的院子,婢女含秋看她回来,道:“小姐回来了?方才小厮送了一封请帖过来,说是曹家小姐给您的。” 她双腿瘫痪,不能动弹,便只能指着香炉边的信,让凝冬去拿。 凝冬不识字,却认得个上面四方、下面也四方的字样儿,便道:“姑娘,果真是曹家的请帖,曹小姐又来请您啦!” 姜云如把请帖看完,兴致淡淡,反而有些哀伤地叹了口气。 “越是有人跟风捧迎,我越是想念家玉,她才是真心待我的。” 含秋垂着眼:“奴婢也想念冯小姐。” 冯家玉此人,似乎天生就对弱者更怜悯爱护些,头一回来姜家做客时,含秋本不想丢脸便躲在屋里不出来,谁知冯家玉在姜云如嘴里听说了,直接找了上来,不光没有嫌弃含秋,还给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送茶点时也会另备一份给含秋,含秋因此感激,时时念叨她的好。冯家玉出事,她还为之哭了一回。 凝冬眨了眨眼:“小姐,所以您不去了吗?可这段日子,您也太寂寞了,都没怎么出去玩。” 且不说冯家玉,以前成王心头爱着她,每隔几日就会找个新去处约她见面,最近反常地都没有来信了,反常得叫她心慌。 “小姐。” 朝露提着个小篮子回来了,笑道: “才回来,就看见花园里有一枝花美得出奇,我扶小姐出去看看花儿吧。” 姜云如愣了一会儿,就被朝露扶出了门。 朝露看了眼身后两个张望的婢女,小声道:“姑娘,其实,刚刚我在街上碰见保来了。” 姜云如心狠跳了一记。 “他、他说什么了?” 朝露摇摇头:“他说,最近王爷忙,多了一个棘手的皇子与他角逐,不能掉以轻心,所以他的心思得全放在正业上。” 正业? 也包括他的嫡妻嫡子吗? 出身高贵的成王妃,终究还是拿下王爷的心了么? 姜云如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下垂,想哭。 他为何招惹了她,却至今不能给一个落地的承诺?他说明年娶她过门,还能兑现么? 朝露看她如此,连忙道:“小姐,您别难过啊,这肯定不是王爷本意,一定是成王妃拿她的娘家施压了,王爷如今本就艰难,也只能暂且隐忍着。等这一阵过去了,她耗光了王爷的耐心,王爷肯定又会回到您身边的。” 姜云如道:“你、你别这么说。王妃她毕竟是发妻,王爷如此待她也是……也是应该的。” 朝露低声道:“从前的薛皇后也是陛下的发妻,现在她人去哪儿了?” 姜云如惊了一跳,蹙眉作不忍状。 朝露叹气:“小姐若是不安于王爷的想法,奴婢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试探一下。” 姜云如没说话,只是睁圆了杏眼盯她。 朝露接着道:“奴婢问过保来了,明日午时,王爷要去宝音楼会见远客,小姐不如过去,假装偶遇,看王爷如何反应。他若是一见到您就喜形于色,这不就说明了他也在强忍相思之苦,不是故意不见您的了吗?” “这样……不好吧。他在谈公事,我过去,会不会打扰了他?” “怎会?没准,他巴不得你打扰呢,小姐与其这样胡思乱想,不如就亲眼去验证一下,也好能安心啊。” 朝露一字一句地说着,慢慢蛊惑了姜云如。 “好。” 第184章 当面为难 成王近来确实忙,尽管他意在坐山观虎斗,挑拨宣王和定王之争,但宣王那个蠢货最近不知道受了哪个高人指点,竟是怎么挑唆都不上当了,全无之前急头白眼的模样。 计策不奏效,便要另想一计,还要防着自己被其他人算计,是以他实在是没有空闲想别的。 三方制衡,朝堂比定王没回来的时候从容多了,面对这个安定局面,最满意的当属祯和帝。 五十来岁正是帝王盛年,多少君王正是在这个年纪才当上了皇帝,而祯和帝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三十年,手底下政绩颇丰,这个时候儿子们再斗,岂不是觉得他不行了? 这个道理成王懂,卫晏洵也懂。 是以初入朝堂,他表现得谦逊有度,哪怕在成王跟前,他也能把前尘旧事深深埋藏在心中,作若无其事状,哪怕成王接了一桩监管修缮祭庙的美差,当着文武百官邀卫晏洵一同做,卫晏洵也婉拒了。 “多谢皇兄照顾,但我初来乍到,父皇交与我的事务还没捋清,实在做不来那样繁杂的调度,玷辱了祖先就不好了。” 成王望向金殿上座,见祯和帝点点头,道:“洵儿说得也在理,你便独自完成吧。” “儿臣遵旨。” 散朝以后,成王主动找上来,含笑问道:“七弟,这是要往哪儿去?” 卫晏洵回道:“我在兵部还有些事要处置。” “可要紧呢?” “不要紧,就是一些寻常事。” 成王笑意更深了些。 “不急的话,可赏脸与三哥去喝一杯薄酒?” 卫晏洵忙道:“虽然不急,但一直耽搁着也不好,三哥,改日吧。” 成王静静看他慌张隐现,欲盖弥彰。 当他不知道么,定北军的军功授受之事迟迟推进不得,卫晏洵连日一直在与兵部磋商此事,定北军都开始躁动不满了,他定王的威信已经有所动摇。 成王在心底里冷笑。 半路亲王敢妄图与他相争,那也得看他啃不啃得下这块硬骨头。 “唉,遗憾。那便改日吧。” 成王背着手离开,副手聂鑫过来帮他接过了象笏。 成王转了转手,问道:“可知道今日宣王为何缺朝?” 聂鑫道:“卯册上写的是病假,但属下打听到,宣王多日来常光顾四方戏场,耽于政务多时了。” 成王冷哼了一声:“他倒是学聪明了,我才回朝,他就立刻退后一步,明摆着既不想老七做大,又不愿出力,逼着我挡在他跟前与老七顶上。” “是啊。”聂鑫道,“他最近都不上当了。” 成王道:“也罢,他再学聪明也不足为惧,且不理会他。本王该腾出手来,先探一探定王的底细,再行后策。” “王爷辛劳了。”聂鑫道,“王爷要回府还是去衙门?” “去衙门。” “王妃给王爷备的药膳该好了,属下回府去取?” 听到这个,成王就长叹了一息。 王妃关心他,他当然明白,只是那些个药膳日日灌下去,他实在喝腻了,而且也不觉对胸口的箭伤有多大用处。 本想着借口伤愈上朝,可以让王妃停了那些东西,没料成王妃还是一顿不差地,差人送过来。 “取就取吧,你给喝了。” 聂鑫愣住了:“王爷?” “别让王妃知道就好。” 成王妃久未有孕,太医说是忧思过度所致,成王也知道她身为长女从小便是个爱操心管教的性子,与其让她空在家操心,不如给她找点事做。 成王一一吩咐罢了,便上了轿。 卫晏洵远远瞧着,神情早已没了将才的惊慌。 连宣王都沉得住气,他为何沉不住? 且等着瞧吧。 他转过身,一眼看到姜琢君走过来,手上还持着白笏。 真是个好运的,又升官了。 前世他没有因为姜琢君是云如的父亲而擢升他,但他那时正是名声赫赫、帝宠加身的定王,吏部总有人故意讨好,因而把姜琢君拔高了一阶两阶。 彼时姜琢君还特意找他陈情,说自己才疏学浅,担不得大任。而他虽诧异于有人这样做,但也觉无关紧要,便叫姜琢君安心为官便是。 这么一捋下来,无论前生今世,姜琢君嘴上再说着清正廉明,都一直在靠女儿往上爬。 卫晏洵神色复杂,心中徘徊不去的是浅灵前世的冤屈。 她并不是被利用,她所说的都是真的,所以姜云如在他跟前为她爹一声一声地哭诉喊冤,姜琢君在牢中大义凛然指天誓日自证清白,到底把他当作了什么? 原来黑的东西,也可以被真情实意地解释得如此清白干净。 姜琢君,你可真会演啊。 而云如,她知不知道真相?会不会一直在蒙骗自己? 姜琢君一抬眼就看到卫晏洵盯着自己,目里含着针光,落在人身上如有千钧之重。 他惊了一瞬,赶忙上前作揖。 “定王殿下,可是有事吩咐下官?” 上身弯折,腰脊微塌,正是最老实谦恭的姿态仪度。 他教导儿女,也时常把谦和忍让放在嘴边,而他自己却狠心得连两岁小儿都敢杀。 姜琢君久得不到卫晏洵的回应,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看到卫晏洵脸上的讽刺之意。 “本王说免礼了吗?” 姜琢君骇了一跳,忙垂下头:“下官失礼,王爷恕罪。” 卫晏洵晾了他一会儿,方道:“听说,你原先只是个小小主簿,后来升了太常寺的寺丞,寺丞还没任几个月,现在又做了兵部的郎中,可对?” 姜琢君低着头:“是。” “主簿,寺丞,郎中,三种不同官职,来自三处不同的官署,你来告诉本王,此三职有何相通之处?” “这、这、这……” 还未离去的官员都驻足投来目光,姜琢君满头冷汗,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没有相通之处?那你该说说,你是因什么长处,才能登上兵部郎中之位?” 姜琢君更答不出了。 卫晏洵冷笑:“你这样子,叫本王如何信得过职方司以后制出的舆图、布置的戍卫与城防?” “下官惭愧!当为我朝尽心尽力!” 卫晏洵道:“尽心尽力,也就是说现在还有心无力。” 姜琢君不敢说话,卫晏洵转头,对崔湃道: “去兵部说一声,新来的职方司郎中职务生疏,本王信不过。在他熟练之前,他手里出的每一份章程、每一份舆图,本王都不会用。” “调教不好,趁早辞官别做了。” 他说罢,甩袖而去,留下姜琢君满面酱色,羞惭不能自已。 看戏的百官都明白了。 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第185章 不知廉耻 张豪虽然觉得定王说得有道理,但想着自己好歹跟姜琢君同窗一场,将来没准还要他帮衬,不好随大家一起奚落,看姜琢君窘迫。 于是他走了过去,手在姜琢君肩上按了按,道:“别放在心上,定王针对的不是你。” 姜琢君明白归明白,可大庭广众之下,他还是无地自容。 张豪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语重心长道:“老祖宗都说了,学无止境,你好生做就是了。再不然,你告两日假,回去拾掇拾掇心情。” “我思量一下,多谢张大人好意。” “客气。”张豪笑眯眯道,“咱俩毕竟是同窗,跟别的不一样。你家的哥儿姐儿近来如何?” “挺好的,少谦一直在读书,云儿不爱走动,就在家绣绣花……” 他不知道的是,这会儿姜云如并不在家中,她坐在宝音楼雅间临窗的位置,小心翼翼把窗推开一条缝,看了一眼,然后又失望地回首。 “他还没来。” 朝露道:“姑娘别急,不然奴婢去看看,万一是王爷行踪隐蔽,我们没发现呢。” 姜云如难掩失落,便点了点头,自己坐在房中等朝露回来。 过了一会儿,房门口传来一串脚步声。 姜云如循声望过去,看到门扇打开,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门外。 “哟,本王走错了?” 宣王一边看了眼门外的号牌,一边脚下又迈了进来。 “姜小姐,你如何一个人在这?” 姜云如胆怯地站起来,畏畏缩缩地行了个礼。 “臣女参见王爷。王爷既想要这个屋子,臣女就先告退了。” 她才挪了两步,宣王当着她的面把房门阖上,大剌剌地走到她刚刚坐的位子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水。 “走什么走?过来啊,”宣王向她招了招手,“这么大的屋子,难不成还容不下你我二人?来,坐下。” 姜云如蹭了蹭步子,拘谨地在锦墩上坐下了。 宣王很直接地握住她的手,牵到跟前来,看着她道: “小美人,本王见你一面可真难啊,本王是相貌不如成王,还是才干不如成王,需得你这么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嗯?” 他揉着姜云如纤细的手指头,姜云如咬着唇,脸上浮着红晕。 “没、没有。” “你是不是忘了本王救过你了?” “没有,臣女不敢忘的。” “那你,要怎么回报本王啊?” 宣王把她的手拉近,双手一起握着。 姜云如的眼泪在眼里打转。 “王爷,求您……不要为难臣女。” 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叫人怜爱。宣王身子酥了半边,心都软了。 “好好好,不为难不为难。” 宣王仍握着她的手,眼里透着淡淡的怨责。 “本王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却还是转头向成王献媚,你觉得本王能高兴?” “没、没有献媚。”姜云如不敢看他的眼,低头道,“成王殿下对外宣称,已定臣女为侧,臣女除了顺从又能怎么办呢?宣王殿下,你我这般见面,已经是不合礼度了。您快放开臣女吧,求您了。” “可本王是真心喜欢你啊。” 宣王下巴枕在她的手背上,痴痴看着她。 “你那么美,整个永章城,再找不到第二个比你更合本王心意的,你叫本王如何甘心就这么把你让给成王?” “那王爷想如何?” …… 郭外青山连绵,半碧云天如洗,正是远行的好天气。 浅灵把乔大宝夫妇送到了留桥边上,叮嘱道:“路上小心,扬州没急事,你们就走慢一些。” 乔大宝两腮微微鼓起:“你真的不跟我们回去?” 浅灵点头:“嗯。” “那以后还回扬州吗?” “回。”浅灵道,“你告诉阿娘,我把事情做完就回了。” “那要多久啊?” “我尽快。” 乔大宝盯着她,埋怨道:“行,随你去呗,反正从小到大你就没听过我的话!” 樊乐抱着包袱,扯了乔大宝一下,劝道:“唉呀,都要走了,说话这么难听干什么嘛!” 乔大宝耍赖道:“我说话一直都这么难听!” 浅灵不与她争,对樊乐道:“姐夫,劳烦你多照顾大宝,护送的刘管事和镖师不是外人,有难处跟他们直说。” 樊乐连声应好:“妹妹也要照顾好自己,我听你这两天嗓子气弱,天热喝不下药的话,我教你个法子,明早你卯时起来,在院子里找个空阔的地方,气沉丹田,平稳又长久地嚎出声来,每天嚎半个时辰,三天就好全乎了……” 乔大宝一巴掌扇他脑袋上去了。 “滚蛋吧你!” 乔大宝把他赶去马车里收拾东西,反过来对浅灵道:“你该担心担心你自己,那么有钱了,在身边放俩武艺高强的侍卫时刻跟着呗,谁敢惹你就揍谁,左右你有封号,还有钱赔。” 浅灵应下了:“好。” 乔大宝又看着栖月和阿东道:“还有你们俩,看好她啊,别什么都听她的,该管你们就管,管得好回来我给你们包大红包!” 栖月笑道:“大姑娘放心,我们省得。” 如此又说了一会儿话,乔大宝才依依不舍地叫樊乐拉上了车,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摇了摇。 浅灵也举手摇了摇,目送他们远去,才要转身回城,身后便传来骂声: “占着路做什么,没看见我们要过桥么?快让开!” 叫骂的是一个车夫,阿东破口回击:“借过就借过,能不能好好说话!” 那马车的窗子被打开,里面露出一张妇人的脸来。 “是你?!” 安氏被婢女扶下车,走到浅灵跟前,脸色十分不善。 就是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孩儿,害得她丈夫一连几日担惊受怕,食不下咽,睡不安稳,眼见着人憔悴了好些。 安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对姜琢君有多心疼,对浅灵就有多怨恨。 “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一样的没教养!” 阿东反唇回讥:“确实没见过这么没教养的车夫。” 安氏看他是个下人,懒得理他,直接对浅灵道:“你来这里做什么?送人?你自己为什么不走?还待在永章干什么?” 浅灵与她对视,眼底毫无波澜。 “我为什么还在永章,跟你有关系吗?” 不等安氏回应,她又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 “哦,有关。你会知道的,以后坐马车出门也要小心哦。” 安氏眼底难掩厌恶: “你是生下来爹娘就没有好好教过吗?如此粗俗不知礼数!” 浅灵很经得起谩骂,不痛不痒地反问:“那夫人觉得,与你和你丈夫的儿女相比,我又算如何呢?” “简直不知廉耻!” …… 宝音楼上,姜云如正与宣王唇齿缠绵,倚在窗边不知吻了许久,宣王才放开了她。 姜云如以帕掩口,红着眼道: “王爷,您亲也亲过了,这恩情我算还清了吧?” 第186章 拉偏架 宣王脸上也浮着红,犹自迷醉在刚刚那一次亲密的触碰中,痴痴地盯着姜云如的唇。 “可本王更喜欢你了,怎么办?”宣王揽着她的腰肢,痴痴盯着她,“左右我们也亲过了,再亲一次总可以吧?” 他又倾身过来,扯了一把姜云如的衣襟。 姜云如躲避不及,只能拿手挡在他唇上。 “王爷,您别为难我。”姜云如难为情地低着头,“这对女儿家名声不好,此事若传开了,云儿无颜苟活,只能一死了之了。” 宣王忙把她按在怀里,安抚道:“本王哪里舍得你受那种苦?放心,本王不是多嘴之人,只想跟你私下乐一乐,解一解相思之苦,如此而已。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 姜云如埋在他怀中,并不露面:“多谢王爷体恤。” 宣王叹了一口气,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眼下本王还真不能明目张胆地把你从他身边抢过来,实在可恨。不过有朝一日,本王把他踩在了脚下,登上了那个位子,一定把你夺过来,做本王最爱的宠妃!” 姜云如抬起头,杏眼睁圆,水光盈盈,盈润的檀口也微微睁开,樱红饱满,煞是可爱。 宣王没忍住低头吻下去,直吻到姜云如喘不过气来才松开。 “你怎地如此青涩?难道我三哥还能忍住不碰你?” 他低笑着调侃,似乎对她的反应十分愉悦,姜云如偏过头去,红着脸道:“宣王殿下,别拿这种事取笑云儿。”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宣王一个拉扯,把她抱在自己腿上,贴在她耳边道:“以后有空,本王会再约你出来见见面。你呢,有什么难处也尽可以告诉本王,本王来帮你摆平。我素来怜香惜玉,可比我那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三哥,可靠得多。” “日子久了,你就能看清我们究竟谁更好,可明白了?” 姜云如的下巴被托起,她怕里带羞地抬起长长的睫毛,轻轻嗯了一声。 宣王又与她亲了一回,姜云如道:“王爷,我、我的婢女还在外面,叫她看了不好……” “好,那今日且这样。” 他在她裸露的左肩上亲了一口,又重新替她拉起衣襟,叮嘱了两句,推门出去了。 朝露低着头待宣王越过自己,连忙进屋来。 “小姐……” 姜云如双颊红透了,眼里含着水意,早上涂的口脂已晕开了,唇边一圈被蹂躏过的红。 她又羞又怕,拿帕子捂着脸。 “宣王爷他,他……” 话没说完,已经掉下泪来。 朝露忙问:“小姐,没出什么事吧?” 姜云如摇摇头:“没有。” 成王霸道,看上了就会硬来,而宣王固然重色,却是听得进求告的。在这一点上,姜云如实在觉得庆幸。 朝露连忙抚了抚胸口。 “没出事就太好了。小姐,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出去那么久的,奴婢该死,小姐责罚奴婢吧!” “你起来。”姜云如道,“我不罚你,你别说出去就是了。” 朝露举手发誓:“奴婢对天发誓,若敢说与第三个人知道,必将不得好死!” 朝露连忙给她重新整理了妆发与衣衫,然后道:“小姐,奴婢没找到成王爷,还等吗?” “不了,回吧。”姜云如道,“我今日也无颜见他。” “小姐,您别自责,这也不是您的错,花美自香,难道还有罪了……” 这厢,浅灵主仆三人还在留桥边上与安氏对峙。 浅灵平时安静归安静,真要还起嘴来也是十足不饶人,更别说身边还有一个深谙内宅长于言语机锋阴阳怪气的栖月,和一个当街骂赢过十里八乡最能撒泼老太太的阿东,三两句话下来,安氏已经被问候得七荤八素,鼻涕眼泪都快一起掉下来了。 “你、你们……”安氏捏着帕子的手指着他们,不停地颤抖,“没教养,真没教养!” “欸!老太婆!” 这没教养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安氏的后背发出的。 她猛地回头,卧林骑着高头大马,手握软鞭,指着身后道:“我们公子要过路,你挡道了。” “对、对不住。” 安氏一时认不出对方是谁,但也有眼色,看得出是厉害的,身体比脑子先做出反应,连忙提着裙子让开了。 姬殊白慢悠悠地御马上前,悠然道:“那位青衣服的姑娘,你介意也给我让个道吗?” 浅灵把唇抿起,别过脸去,栖月捂嘴偷笑,阿东大咧咧地咧着嘴,嘿嘿笑得没心没肺。 “不让啊?那我下来等你。” 安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总算明白过来他们是一伙的,呜的一声拿帕子捂住了脸,留下一句“欺人太甚”,便驱车逃离了。 姬殊白拿扇子指着桥下道: “下回,你该直接把她扔河里,而不是费如此多口舌。,跟我都没一次说过那么多话。” 浅灵道:“我在考虑怎么扔可以不用进官府。” “直接扔,我给你出堂作证,她就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 浅灵侧看了他一眼,道:“都说永国公府家风严谨,不苟言笑,你怎的如此不正经?” 姬殊白道:“不苟言笑是上一辈的事,放心,我这一辈不会。” 浅灵一愣,白皙的双颊缓慢地隐现薄红。 “我放心什么?与我何干?” 逮着机会就撩拨,真不害臊。 浅灵丢下这句,举足就走。 第187章 交易不是我的本意 “你看起来精神了许多,都有兴致跟人吵架了。” 浅灵看他一眼,道:“多谢关心,你不过桥?” “不过,来找你的。”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挂着幌子的茶棚,询问道:“去坐坐?” 浅灵思量了一会儿,点点头,随他过去,坐在了最角落的一桌上。 姬殊白要了壶茶,并两盘子点心。 “尝尝看,”姬殊白道,“虽然过路的茶棚粗陋了一点,但味道却是不错。” 浅灵捏了一块酥饼,尝了一口。外观虽不精致,但入口咸香,口味出奇得好。 “你经常来?” “我在外游走,常常光顾这些小店,久了就会发现,酒香不怕巷子深。”他又轻声问,“吃得惯么?” “嗯。” 浅灵点了点头,又咬了一口,就着乳茶吃了。 姬殊白忽然说道:“我查了姜琢君这个人,为官十六载,各方各面中规中矩,清廉有余,实干不足,从九品走到七品用了十四年,从七品到五品则不到两年。安乡伯府之欺软怕硬、苛待庶房举京皆知,而姜琢君却能隐忍不发,不曾有怨怼之举。” “我爹职在吏部,我问他,对姜琢君有何评说,他道此人忠厚谦逊,虽不是办大事做决断的料子,但胜在廉洁奉公。若是朝廷每个官员都各有想法精于谋断,朝堂就乱了套,乱世出英豪,盛世之下,圣上则对这样好使唤差遣的朝臣乐见其成。” “如果姜琢君曾对你家犯下那样深重的罪孽,只能说明此人心机深沉,长于做戏,所图甚大,你千万要慎重为上。” 浅灵听他竟是这么快便调查过了姜琢君,却是为了自己。 她愣怔了一会儿,垂眸盯着茶面的小泡,轻声道:“你不必为我做这些。” 姬殊白平和地看着她,浅灵道:“家人之仇固然深于我心,但那是我的私仇,你没必要掺和进来。” “是留碧园那番话,让你困扰了吗?”姬殊白道,“第一次在钱塘见到你时,你孤立无助,我的确想过以救命之恩换你留在我身边,说我自大也罢,彼时我的确觉得那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但今时不同往日,我比最初认识你更深,了解更多,喜欢也更多。我做这些,不是想在你这里换取什么,你可以当作是追求,也可以当作是我想确保你安然无恙报完仇的法子。一切都是我自愿,你不必苦恼于回馈我什么,交易不是我的本意。” 浅灵沉默下来,姬殊白接着道: “这里是天子脚下,权贵遍地走,情况与从前有所不同,而姜琢君又与成王搭上了关系,成王之心机与权势不容小觑,我更听说他对姜琢君的女儿情有独钟。如果他铁了心要护着姜琢君,我怕你会吃亏。” “权贵对付人,一般两种手段,第一种是硬手段,便是派人暗杀,这一点我不担忧,想必定王已经为你妥善考虑到了。” “第二种,则是后宅的软手段,他们大抵会借后宅妇人之口,把你约到一个地方,再往你身上扣罪名。落入这种境地,最好的法子是不去。” 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份名帖,放到浅灵跟前。 浅灵望了一眼:“这是什么?” “永国公府的请帖。”他道,“门第越高的邀约你越无法推却,只能找借口。我伯祖母年迈,有些筋骨的小毛病在身上,你把这个留着,以后谁来请,你便以此为由推拒。伯祖母是老封君,有几分声望,大家不会不给她面子。” 浅灵眼睛微微睁大,顿了好一会儿,轻声问道:“她老人家知道自己请我过府吗?” “我已跟她打过招呼,你尽管来就是了。” 姬殊白隔空点了她一下。 “你这个人,聪明有余,圆滑不足,姜琢君靠女儿攀附权贵都能说得冠冕堂皇,你倒好,能借定王接触到皇后,又能借我接触到姬家,却愣是哪边都不想沾惹。” 浅灵有点恼羞成怒:“我才没有。” 姬殊白带着淡笑:“勋贵之家,固然看重利害,但绝不缺真情,你不必害怕有扯不清的利害,真的在意你的,不会跟你算那么清。” 他说罢,又把请帖往前推了推,浅灵垂眸看了一会儿,收下了。 “多谢你。”浅灵道,“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关于姜琢君,你平常该如何待他仍是如何待他,莫要打草惊蛇,我自有主张。” “好。” “你不问我缘由?”他如此爽快,仿佛她做什么他都无所谓一样。 “你的嘴紧我是见识过的,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我还能从你嘴里撬开不成?”姬殊白看了眼天色,“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府。” 这次浅灵没有推脱,反正推脱了他也不会听,便随他去了。 喜盈在家中等候多时,待她拾掇好了,喜盈便道:“姑娘,您要找的百事通已经到了。” “可信么?” “可信,这人是当说书先生的,从前落魄的时候,佟掌柜把他留在茶楼说过书,亲自掌过眼的,说忠厚老实,不会乱说什么。” 浅灵点头,让人请上来。 百事通名叫徐三缄,三十多岁模样,进了屋也不乱看,守礼地看着地砖。 浅灵道:“永章门户,你能知晓多少?” 徐三缄答:“回乡君,各族各家,如数家珍。” “王朝故事,你能说道几年?” “前朝旧事,至今朝新闻,正史野史,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浅灵点了点头,随后道:“佟掌柜可与你说我的要求?” “说了,乡君聘用小的三年,三年之内,小的衣食住行皆在齐宅,为乡君说书,乡君问我什么,我便讲什么,未经乡君点头绝不离府,即便外出身边也会有人跟着。所有这些,小的都能做,小的都答应。” “好。三年期满,你自离去,我会给你丰厚酬金。” “多谢乡君!” 浅灵挥退其他人,房门敞开着,但让所有人都站远,听不到屋中的说话声。 “你且来说说,叛王淳王,最后是在哪里落网的?” 第188章 封禅 徐三缄不防她一开口,问的就是永章人最避之唯恐不及的话头,要知道当年有人只是酒醉说了一句“淳王挺好,叫薛相连累了”,第二日人就身首异处地出现在了菜市口。 都说祯和帝乃雄主博心,但与淳王篡位相关的,他眼里绝容不得一粒沙。 “乡君,这……”徐三缄咽了口唾沫,“妄论叛王,会有大麻烦的呀。” “这里没人能听到,你说吧。”浅灵道,“上面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我绝对不予置评。” 徐三缄拿袖子擦了擦汗,这才拿手拱了一拱。 “如此,那小的便说了。” “淳王被押上法场的前一日,他在乱党的协助下逃出了永章,圣上也下令举国张贴通缉令,重金悬赏,同时派出神御军追缉。” “淳王几度被发现踪迹,但都逃过一劫,迂回着一路逃到了西边。西边官道少,地势复杂,最是容易潜藏贼寇的地方,神御军在这里重伤了他,漫山遍野地,最后在疾鹿州一个山洞里,发现了淳王的尸骨,已经死了好多天了,脸和身子都被野兽啃坏了。” 浅灵道:“既然分辨不出容貌,怎能确认,那就是淳王?” 徐三缄点着头道:“乡君想的,跟圣上想的是一样的,圣上是缜密之人,让三司彻查。永章城最顶尖的仵作验过尸,年龄相符,身长与骨相都相符。” “朝廷军器所致的伤口,可查出来了?” “这、这个没有,都被野兽咬坏了。”徐三缄道,“不过,手指上的扳指印还在。死者腹中有生老鼠肉、野草根混合着沙土,可见一直躲在山里,是见不得人的。所以这身份,错不了。” “没记错的话,疾鹿州是羁縻州吧?” “正是羁縻州。” 到了渭州又南拐,去了疾鹿州。 浅灵在心中推演了几遍,觉得这个路线对于一个亡命天涯的逃犯而言,却是合理的,能博一线生机。 首先,羁縻州是番族自治,固然受朝廷管辖,但还是多了一层隔阂,稽查起来比其他州府不容易; 其次,越过羁縻州,若能再往西的话,便有望潜逃到后夏,到了那儿,淳王便真的安全了。 这么说来,他或许是在博这一线希望,却最终敌不过天命,在山洞里不治身亡了。 “我知道了。” 她两根指头在楠木案上点了点,忽然道: “在祯和十九年之前,淳王跟谁交情好,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徐三缄差点摔在地上,抬头看时,浅灵像那殿堂里的神佛像,无论自己站在哪里,都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乡君,这……不兴讲啊……有交情的,都……那个了呀……” 徐三缄用两指在脖子间比划了一下。 “行,我也不跟你绕。”浅灵道,“安乡伯府的三老爷姜琢君,与淳王有什么牵系?” …… 卫晏洵下了马,看到喜盈跟栖月捧着笸箩坐在一块儿说话,他问道:“你们姑娘在做什么?” “姑娘……”栖月露出一个笑来,“姑娘才送走大姑娘,现在在听人说书呢。” “说书?” 卫晏洵觉得意外,便往内去,未至门口,便听到她说: “……今日便讲到这儿吧,先生且下去歇息,改日再继续。” “欸,是。” 卫晏洵看到个圆脸男子走出来,见到自己先拜了一拜,然后赶忙退下了。 他迈进门槛。 “今日怎么有兴致听说书了?” “你怎么又来了?” 卫晏洵啧了一下:“来看你,难道不好?” “你来看我也好不了,没用。” “有用不有用不重要,重要是心意,还有我想来看。” 他弯下腰,脸与浅灵齐平,盯看她的脸色。 “看起来比昨天又好了些,很乖,有在好好养。” 他伸手来摸头,叫浅灵给推开了。 卫晏洵习惯了,也不在意,坐在她旁边的圈椅上。 “母后听说你病了,很担心,赐了些补品下来,我让阿东今晚叫厨房煮了,你好好喝。” “我已经好了。” “这是皇后娘娘的命令,你得喝,等好透了,再进宫谢恩便是。母后听说你不走了,可是高兴得很。” 浅灵回看他。 “你没乱说别的?” 卫晏洵道:“你看我像多嘴的?” “谁知道呢,在外面的时候,整日紧紧绷绷,草木皆兵;真到了这里,倒是悠闲起来,哪知你会不会多嘴我的事。” 卫晏洵微微向她倾过去身子,戏谑口吻绕在耳廓:“是因为我的秘密已经公开,而你的秘密还在,所以怕了?” 浅灵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也凑近一点,低声道:“你没有秘密?成王难道不是你伤的?” 卫晏洵太了解她在口舌之争上的刁钻与好胜了,很平静地保持了神情如常,摇着头道: “不是我,是赤突人的细作干的,朝廷查了几遍,都是这个结果。想冤枉我,你可没证据。” “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是证据。” “行了,别逞嘴硬了。”卫晏洵道,“过两日,父皇将携满朝文武从永章出发,去往固山行封禅之礼,届时我也会去,我会离开永章几日。” “封禅?” “不错,收复失地,开疆拓土,前几代没有做到的事,在父皇这一代做到了,文武百官皆上书,说父皇当行封禅之礼,筑坛祭祀,以告天地。” 浅灵哼了一声,从椅子上起来,背过身去。 “你在夸耀你自己吧?” 卫晏洵笑着道:“这里面还有你的功劳,父皇都知道的。听说固山产有一种温泉石,浸泡在浴汤中对身体大有好处,我给你捎一些回来。我让你来的永章,就不能让你在永章把身体拖坏了。” 浅灵叹息道:“给你母后吧,我身子骨没那么差。” “自然不会少了母后,但别人有的,你也一定要有。”卫晏洵歪着头对她淡笑,“你若是感激我,等好了,就多进宫去看看母后,她总念叨你。” 浅灵没即刻答应:“再说吧。” “还有,”卫晏洵叮咛了一声,“封禅是大事,母后也得前去,我们都不在永章,你一个人千万小心安全,我给你的护卫,一定要随时带在身边。” 第189章 永国公府 前往固山的队伍势如巨洪,浩浩荡荡离开皇城之后,永章再次恢复了浓浓烈烈的人间烟火,除偶尔听说云乐郡主又去了哪里放肆,其余时候风平浪静。 但这份平静并未在齐宅持续多久,那花色传说最多的云乐郡主给浅灵下了帖子,请她过府说话。 “这个云乐郡主真是阴魂不散!”喜盈抱怨道,“她是铁了心要毁姑娘的名声啊,姑娘究竟与她什么仇什么怨了!” 浅灵默默看着收在抽斗底下的永国公府请帖,默默叹了口气。 他倒是真有先见之明,刚给人就来了。 “姑娘,怎么办啊?可以称病吗?” 浅灵道:“称病称不过一时,还不如早早应付了。” 说罢,提笔写了一封信,封好后交给喜盈。 “送到永国公府,就说是给永国公太夫人的。” 喜盈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顺从做了,不至半天,浅灵便收到了回信。 永国公太夫人邀她过府。 永国公府占地甚大,越过府门便有软轿来接。 浅灵透过小窗,看到外面楼阁错落,百年前的古楼与新式的屋舍同立于花木之中,交映相宜,一看便是一个底蕴深厚的家族。 可能因为男丁不在,那些年纪小的丫鬟小厮们放松了许多,三五成群地在园子里踢毽球、扑蝴蝶,谈笑嬉戏。 “乡君,到了。” 引领她的仆妇笑意温温,语调轻柔,雅言说得十足雅气。 浅灵道了声谢,让栖月虚扶着下了轿。 略走了几步,浅灵看见屋中歪坐了一个浑头银丝的老妇人,虽然上了年纪,但气度极好,不见暮气,仍是唇红齿白的模样。 浅灵在生辰宴上看过她一眼,记忆犹新,原来她就是永国公太夫人。 “太夫人,义清乡君到了。” 浅灵走上前几步,双手在身前一叠,福了一礼。 “太夫人安好。” “好,请坐。” 她指了一把离得最近的椅子,浅灵看了一眼,走过去坐下来。 “太夫人不计较晚辈任性,肯出手相助,晚辈感激不尽,一点薄礼,望太夫人笑纳。” 她送的是一面苏绣,图案稀奇,针法细腻,这东西便是拿来行贿都不寒碜。 永国公太夫人笑了一下,对她道:“你是在贿赂老身?” “太夫人见多识广,什么好玩意没见过,区区小物何尝称得上贿赂?这只是晚辈姐姐小店出的货,能得太夫人喜欢,乃是荣幸。” 永国公太夫人挥挥手,让人把东西拿下去,温声道:“皇后娘娘的生辰宴,老身有见到你,盛光绝艳,神仙落凡,老身以为永章又要多一个传奇人物,可怎么又沉寂下来了?” 浅灵道:“我不是那需得步步高升的官,好名声对我没什么用,坏名声对我伤害也不大,何必把自己放在茶行跟前?不如当个透明人罢了。” “怎么没有用?”永国公太夫人淡笑道,“你还是未嫁之身,名声响了能往高处走啊。老身听说那日之后,整日在茶楼乱晃想偶遇你的公子哥儿可不少,还有人直接递帖子到你府上去,你一个都没看上?” 那浸淫深宅几十年的老妇人,可以永远以笑示人,至于她心里的想法,可以深埋在心,也可以可多可少地出来一些,含沙射影,收放自如,让人根本摸不透她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浅灵脸上像吹过一阵微风,轻掠起一丝波澜,她扬了一下嘴角: “是有这么回事,我还翻看过一两个帖子,只能说金玉里抱着絮,经不起细看。比如有这么一个人说,爱慕我风姿,愿不计我的身份,三媒六聘,迎我为媳,让我从此也变成有爹有娘的人。太夫人觉得,这姻缘如何呢?” 永国公太夫人诧异了一瞬,看了一眼贴身仆妇,含笑道:“乡君自己是怎么想的呀?” “叫太夫人见笑,我这个人生性霸道,心气大得很,自己的事只能自己做主。在长辈面前,我扮个乖,收敛一下,两相欢喜,但姻缘却是一辈子的事。” “太夫人,世间万众,我为尘埃,别人看不看得起我,我根本不在意。但一个人如果既看不起我,还想当我的夫君,是不是把我想得太低贱了些?况且,正如人有好人坏人,勋贵之家,也不是家家都好吧?” “官勋世家,贵就贵在,有世代积累的品德家风,传世的经术五艺,还有受用不尽的处世道理。可如果这些都没有,如何谈得上‘贵’?我嫁过去,他们受尽我的好处,我却给自己头上请了几尊沉重而无用的大佛,岂不是自讨苦吃、自甘堕落?” “太夫人见识高,您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呢?” 她简直不卑不亢极了。 既否认了自己是在待价而沽,也回击了旁人对自己的轻视。难得的是,她反驳,也并未永国公太夫人颜面尽失。或者说,但凡永国公太夫人心里不是真的轻视她,就不该感到颜面尽失。 “难得你这个年纪有这样的觉悟,说得很对。”永国公太夫人目露赞赏,又问,“你跟我家二郎怎么认识的?” 浅灵道:“二公子不曾告诉太夫人吗?” “他呀,说与你只是萍水相逢,互相帮衬帮衬。但二郎这个崽子,读着圣贤书,端着个斯文样,却是满嘴的不老实。老身不信他,只信你。” “这却是冤枉二公子了,”浅灵道,“我与他确实是在钱塘萍水相逢,他助我几回,我帮他几次。二公子性情似江湖中人,洒脱不羁,而我也是不拘小节的性情。数番来往,就成朋友了。” “那他可说大谎了。”永国公太夫人戏谑笑道,“他说的是,‘这姑娘很乖,却总有人欺负她,劳伯祖母在我顾及不到的地方,替我照看一下她’。” 浅灵愕然睁大双目,在她讶异的目光中,老妇人接着道:“二郎是不开窍的,嘴里可从来没有提到过哪个姑娘,你是第一个。往年他回来几日,过些天又该出去不着家了,这次回来却到现在还没走,肯定是有缘由的。” 永国公太夫人说完,便一直盯着她,隐有笑意藏在眉梢,但就是忍着不发。 浅灵才要开口,珠帘边走出一个仆妇,道:“太夫人,人到垂花门了。” “知道了。”永国公太夫人对她道,“话一会儿再说,人我给你请到了。” “谢太夫人。” 过了片刻,门口有人通传道: “太夫人,荣盛***和云乐郡主到了。” 第190章 荣盛母女 按说此次荣盛长公主也该去固山,但祯和帝体谅她年事已高,支撑不得登高久站,便免了她多费腿脚。 荣盛长公主是个精于打扮的妇人,哪怕是日常,头发也用假髻堆得高高的,蓄着长长的指甲,涂着艳色的蔻丹,好不矜贵。 云乐郡主自不用说,打扮一道上与亲娘像了十成十,只是因为更年轻,便喜欢娇艳的装扮。 她进来一看到浅灵,眼睛瞪得溜圆,脱口道:“你怎么会在这?” “长公主、郡主都来了,快请坐喝茶。”永国公太夫人笑着说道,“义清乡君是老身请过来的,她与我提了一嘴,说郡主有意请她过府,时间上与老身撞了。老身想着,总不能怠慢了郡主,正好老身闲来无事,也想找长公主说说话,索性把一起请过来,我来当这个东道主,郡主找乡君有什么事,不妨趁这个机会,也坐下一起说了。” 云乐郡主听明白了,浅灵是不光对她避之不及,还想绝了她以后再找她的念想,所以才找这么个老封君坐中间顶着,而永国公太夫人,竟然也跟着她一起胡闹! 荣盛长公主知道自己女儿德行,也左右不了悠悠之口,只能认命接受女儿名声差。但一个小小的臭丫头还敢嫌弃自己女儿,那就不可原谅了。 荣盛长公主眯着眼看浅灵,脸上全无笑意。 “是,我是找你,而且以后啊,还要经常找你呢。”云乐郡主笑容带着一丝撕破脸的残忍之意,“我听说你学过医术,本事还不错,正好我这身上有些毛病,找你治,最好。” “这我却不敢。”浅灵道,“永章名医数不胜数,我一点微末医术,不敢班门弄斧,若郡主出了什么闪失,我可真是担当不起。” 云乐郡主冷笑:“怎么,诅咒本郡主?” “岂敢,我只是信不过自己的医术。”浅灵道,“去年我娘扭了腰,身姿不正,走路累腰;我给她正了骨,结果歪另一边去了,不仅累腰,累狠了还会流涎水,到现在还在治,我娘都不肯让我治了,我如何敢给别人治?” “满口胡言,没一句实话!”云乐郡主骂道,“你若是医术不好,五王溺水,为何皇舅舅要点你给五王治?其他太医都说不能治,为什么你就能治好?” 浅灵避过话题,转而道:“皇命在上,我自不敢违。能得郡主信任,是我三生有幸,但我还是不敢擅自行医,郡主可以禀明圣上,我自奉命去府上为郡主诊治,可好?” 云乐郡主重哼了一句,茶杯猛触桌案,显然是极不满了。 永国公太夫人淡笑着对荣盛长公主道:“郡主还是老样子,真性情!” 荣盛长公主亦笑:“她就是个孩子脾气,还不如人小姑娘稳重,怎么也不想想,贴身侍候的大夫那是能随便找的吗?医坏了,一条贱命可赔得起?” 永国公太夫人眉峰不动,仍保持着微笑。 她倒是有点明白为什么云乐郡主非要找浅灵治病。 云乐郡主能得什么病?还不就是那点子破事搞的,府里常年备着八个带下医,也没法子把云乐郡主的不检点密不透风地防护着。整个永章城最好的女医带下医都在程府了,她们都治不好,其他人能怎么办?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太医去给云乐郡主看病,但病看完了,被人点出跟云乐郡主有染,仕途也跟着完了。从那之后,敢去程府看病的,也只剩下了一些发秃齿摇的老太医了。 让浅灵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去给个臭名昭着的女子看带下的病,这不是为难她嘛? 云乐郡主专横,但毕竟是隔了一代,也不是自己家的小辈,永国公太夫人不好说,也说不好,只能由她去;但荣盛长公主手段却是狠辣的,可不能让她记恨上浅灵。 “义清啊,不然你陪郡主出去,在花园里随便走走。”永国公太夫人笑着对荣盛长公主道,“都是小事,不如就让她们小辈的,自己解决去,我可是有体己话要对长公主单独说呀。” 荣盛长公主想了想,对云乐郡主略一点头。 云乐郡主冲浅灵翻了个白眼,昂首扭着腰先出了门,浅灵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郡主,可消气了?” 云乐郡主转过头来:“你卑贱如斯,竟敢三番五次推拒本郡主,拿老封君来压我!” “怎会?郡主多虑了,郡主不信可以去问问,我在永章这些日子里,可接过哪些人的邀约了?并非对郡主格外对待,只是我毕竟是一介商贾,与官勋之家来往,总有官商勾结的嫌疑,对大家都不好,郡主您说对不对呢?” “哼,”云乐郡主不屑道,“不过一个破茶行,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你以为大靖就齐瑞津会做生意?你出去打听打听,就是魁济茶行最红火的时候,也不及醉浮生挣的零头!你问一问,醉浮生是谁家的?” 浅灵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装扮,可谓是金玉满堂,锦绣遍身,身穿的那条雀羽彩裙,浅灵听说过工艺,繁琐又精细,而做出来的衣服洗过一两回便穿不得了,而这样贵重的衣裙,云乐郡主竟是拿来当常服穿的,已不是奢靡一词可以形容的了。 而荣盛长公主的打扮比其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只看这母女两这一日的开销,魁济在永章之外的茶庄,只怕开一个月都挣不到这些银钱。 浅灵半垂下眸:“是我见识短浅了,多谢郡主带我长见识。” “岳浅灵,”云乐郡主向她走过来,冷冷道,“别以为有个虚头八脑的封号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了,我告诉你,上一个惹我的是淳王,你睁大眼睛看看,他是什么下场!” “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第191章 太夫人相助 淳王叛乱,就像一个无底洞,浅灵以为到了头,没想竟是越挖越有,连她以为的一心只知淫乐的郡主,竟然也和淳王有牵系。 她后退了一步,眼睛眨了眨道: “淳王落得那样的下场,是因为谋朝篡位,跟郡主怎会有关系?” 云乐郡主呵了一句,傲慢扬起下巴。 “那是他敢开罪我的报应!” 她没有透露更多,但显然十分得意,细长的手指伸出来,在浅灵肩上戳了戳。 “明白了吗?想好端端地在永章待下去,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别给脸不要脸!” 她狠狠一推,倨傲地转身。 浅灵摸了摸被尖利指甲戳痛的肩膀,再望过去时,见云乐郡主随意地走着,手伸进花丛里,随手揪起花儿,丢了一地。 浅灵主动走过去,问道:“郡主,我与郡主素昧平生,生辰宴上那样多的人,为何郡主偏是挑中了我呢?” “好玩呗。” 云乐郡主斜眼打量她,像在打量一件货物。 “之前那个姜云如可跟你不一样,人家听话得很,我让她来,她就来;我让她看什么,她就看什么。她明明怕得要死,羞得要死,下一回我找她,她还是得来。” 似乎觉得好玩,她嘤嘤笑了好一会儿,又道:“可惜我没玩多久呢,我爹就不让我找她了。永章城里,我找不到第二个比她好玩的软柿子,所以我瞄上了你,懂?” 浅灵唇角的笑容若有若无,仍是惯有的一分客套九分本性。 “郡主是想带我一起玩?” “是啊,等什么乡君侧妃的,都跟我一样厮混过了,以后谁还会把女子寻欢当回事儿?”云乐郡主吹着指甲,红唇微微噘起,“本郡主不过找男人睡个觉,多大点事要被冷嘲热讽。” 要不是乔大宝和樊乐差点遭她的毒手,浅灵就信了她的鬼话了。 “今天回去再想想,下回,我再叫你的时候,你到底要不要听话?” 荣盛***母女俩离开的时候,荣盛***虽然对浅灵不理不睬,但也没有再故意刁难她。 永国公太夫人把她招到身边,道:“我已经跟***说过了,她比她女儿晓得利害,会去管教郡主的,以后她应该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浅灵起身,郑重致谢:“不知该怎么感谢太夫人。” “客气什么。”太夫人伸手把她拉重新坐下,“云乐郡主生来就在富贵窝里,被纵着惯着,眼里看不见在我之下的人,蛮横刁钻地活了三十年,你指望她现在懂道理、讲道理,那还不如给老虎念金刚经。” 浅灵欲言又止,永国公太夫人把下人挥退,道:“想问什么就说吧。” “为何没人管郡主?” “这么丢脸的事,谁不想管?但淫妖转世,谁又管得了她呢?”永国公太夫人道,“圣上不好管外甥女的风流事,只能让***让驸马去管。***又一心宠护着自己的女儿,把郡主那些恶事儿兜着捂着,全捂平了。就算整个永章城都知道是郡主做的,三司查不到证据,也不能拿郡主如何。” “那圣上……” “***是圣上的亲姐姐,虽不是一母所生,但年少时***照顾圣上良多,她为圣上揪过内贼,斩过下毒的恶奴,甚至圣上能扳倒薛相和薛太后,收归大权,当中也有***的一份大功。***年岁至今,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圣上顾念长姐,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轻拍了拍浅灵的肩,道:“郡主盯上你,你就算应付得来,也会惹得一身骚,不如什么都别做,交给老身就对了,***总要卖我几分颜面。” “云乐郡主这毛病,是改不了了。我们知道的是她为人妻后开始偷腥,可如果她出阁前没毛病,以***疼宠女儿的劲儿,怎么会把她许配给寒门出身一无所有的程良硕?肯定老早就有这些烂事儿,只不过被兜得严实罢了。” 浅灵缓缓点着头:“多谢太夫人告诉晚辈这些,晚辈晓得利害了。” “说了不用,以后有麻烦,还来我家就是了。” 永国公太夫人道,“小二郎很小就没了亲娘,姬家的男人有个臭毛病,非说什么抱孙不抱儿,所以他爹心思都放在官场上,小二郎是在他祖父膝下养大的。但因为那件事,他祖父没再回来,他祖母没两年也跟着去了。” “我是看着小二郎长大的,打心里把他当作我自己的亲孙儿,这些年他独来独往,满京的少年郎,却没一个知己好友,他能对你上心,我是乐见其成的,起码我终于知道,他不是在浑浑噩噩过日子。” 浅灵不知如何回应,想了想道:“太夫人,我……” “不必这么快回答。” 太夫人先一步道,“你现在不愿意,不一定以后不愿意;现在愿意,以后也不一定愿意了。姻缘不是强买强卖,不是给出去什么,就必须得换来相应的东西,此刻的真心最重要。义清啊,遵从本心就行,姬家是讲道理的,不会为难你。” …… 消磨了大半日,浅灵才从永国公府出来。 她坐在马车里,呆呆看着窗外。 虽说是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但亏欠的滋味,也没好受到哪里去啊。 “姑娘,到家了。” 栖月伸手来扶,浅灵下了马车,正要入府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叫唤: “义清乡君!” 浅灵回过头,看到一个文弱小厮模样的少年跑过来,道:“义清乡君,我家主子求见。” “你家主子?” 浅灵愣怔间,这才发现雕花车马之后还停歇着另一乘车驾,一个奴仆搬好了马凳,举起手,从马车里扶下来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青年身穿一袭绀青的圆领袍,面容苍白而清瘦,两腮挂着淡淡的病气,唇色淡红,眼底聚着沉默的木然,向她走过来时,哪怕极力控制住了,依然看得出一瘸一拐的不自然走姿。 他未走到浅灵跟前,就被护卫拦住了。 他站定脚步,然后拱手,长长一揖。 “本王今日,是来感谢乡君救命之恩的。” 第192章 恭王造访 “本王今日,是来感谢乡君救命之恩的。” 看到他走路的姿势,浅灵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只仍感到很是讶异。 她摆摆手,让护卫撤开,询问道: “恭王殿下,您为何会在此?” 恭王惨白的一张脸,像敷着墙灰,无甚活气,声音更是梗着一道坎儿,断断续续,虚弱无比: “本王……身子抱恙,体力不支,故不能前去固山,参与封禅。听说,我溺水之后,是乡君救醒了我,今日,我感觉好了一些,特意来当面致谢的。” 他说一句咳一阵,好不容易说到最后,竟是咳得脸都青了。 那小厮连忙搀住他,焦急地说道:“王爷,王爷,您没事吧……您在这守了一下午,错过了喝药的时辰,咱们得赶紧回去喝药啊!” “不……待本王,把话说完……咳咳咳……” 他又急咳起来,仿佛把肝都要咳出来了,瘦削的身子宛若一丛枯竹摇摇欲坠,几乎要把小厮压倒。 浅灵看如此情形,便对栖月道:“先把人扶进去。” “是。” 她率先进了府,栖月跟小厮一人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恭王搀进了堂屋,让他坐在圈椅里。 浅灵拿了一丸止咳的丹药,让小厮喂他服下,然后按着恭王的腕处,细细听起来。 “恭王爷该静养的,”浅灵一边低头写药方,一边道,“不能急着出来。” 恭王寡淡的脸上现出一丝虚弱的笑,嘶哑着道: “本王……也只有这个时机合适,平常来,叫其他人知道了,对你不好。” 浅灵的笔尖顿了一回,又继续书写完,把方子交给了喜盈。 “让后厨熬药,抓紧。” 恭王看喜盈离去,慢慢把手腕收回了袖中,侧着脸看了一眼浅灵,又迅速收回目光。 “本是想来道谢的,没想到又给乡君添麻烦了。” 他的措辞和语调,包裹着一种不属于皇子的谦卑,好似生怕冒犯了她一样。 浅灵不由望过去,目光交错,他匆忙收回,眼眸低垂下来,内凹的两腮挂着阴影,透出一丝腼腆之意。 那小厮是个跳脱的,高兴地说道:“乡君,小的名儿叫六桂,是王爷贴身的奴才。王爷身子不好,但一直惦记乡君的救命之恩,老早就想亲自登门,说来晚了就没有诚意了,奈何身体一直不济。今日可算寻到机会能出来,一直在府门外等乡君回府。” 浅灵道:“我恰今日有约在身,何不问过门房,且进府来等?” “王爷他……”六桂眼巴巴看了恭王一眼,“王爷怕姑娘不愿意,王爷性子就是如此,内敛,不善言辞,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六桂,休得多话!” 恭王似乎脸上有点挂不住,青白的脸色竟浮现一丝浅浅的红晕,容色也显得没那么寡淡了。 浅灵倒是知道他如此谨小慎微的原因,并不置喙,抬手斟茶。恭王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恭王抿抿嘴,良久道:“在水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挣扎,都在逃,但本王腿脚不便,越动就沉得越快,根本逃不了。湖里乱糟糟的,没人听得见本王的声音,没人知道本王在水里。本王以为,这条命就要交代在那里了,幸得乡君出手相救。” 浅灵道:“王爷多礼了,彼时人太多,我亦不知您在水中。您是禁卫军救上来的,给您施针的命令是圣上下的,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不管怎么说,乡君捡回了本王的命,本王就该回报。本王府上所有之物,只怕乡君都不缺,送了也没诚意,所以今日本王是为送承诺来的,乡君今后若有难,尽可派人到恭王府寻我,凡力所能及之处,本王必定为乡君做到。” 浅灵一怔,然后点头,随他去了。 她目光下移,落在了恭王的腿上,歪头打量了一眼。 “王爷的腿伤,可有见好的迹象?” 恭王捂着腿,神色黯然:“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本王……也习惯了。” 不似大多数人的回避,浅灵并无怜悯的意思,仍像对待一个正常人一样,直言不讳:“是怎么伤的?” “那年,本王宫中的一个小太监忽然说,有人在重吾苑里看见一株千年古树开花了。因为听到关于父皇生死未卜的流言,本王想去树下祈福,保佑父皇平安回来。不料那个太监引本王到了地方,把本王推下了悬崖。” “本王大难不死,但有一根尖利的树枝子,从这里贯穿了我的腿。” 恭王在右腿上比划了一下,脸上浮现淡淡的苦笑。 浅灵低头沉吟。 看他比划的位置,倒是与走姿的别扭对得上,但步子的深浅轻重,与她想的还是略有出入。依伤理来讲,他左右脚的轻重并不很合理协调。 她思索了一番,到底没坚信自己的想法,毕竟医术这种东西,真实的伤情病情永远大于书上所写,她不该理所当然。 “王爷平日按时按量内服外敷,多行揉按与调养,久而久之便可以摒除疼痛,伤也就算好了。” 腿能用就行,她是压根没把不体面的走姿放在心上。 “乡君良言,本王记下了。” 说话间,后厨的药汁子端了过来,恭王被六桂侍候着喝了药,略歇了片刻,便告辞离去。 “乡君,今日恩情,来日必报,乡君有任何我帮得上的地方,尽情开口,莫要客气。” 浅灵弯唇颔首:“慢走。” 恭王点点头,被扶上了马车。 “驾!” 马车驶走,车帘放下,恭王脸上的谦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淡漠与凉薄。 六桂仍趴着窗,伸着脖子往后看着,等到看不见了,才啧啧地转过头来,感叹道: “义清乡君貌若天仙,王爷,您的眼光可真好!” 恭王闭着眼睛,手指轻弹着窗沿。 “漂不漂亮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193章 夜探姜府 恭王的到来就像雨落进了西湖,下过了就过了,谁也不会去辨别雨水的痕迹。 栖月捧了个包袱进屋,见喜盈正督促浅灵喝药,她便抱着东西,站在一边等。 待空碗撤下去,栖月把包袱放到了浅灵手边。 “姑娘,您要的东西到了。” 浅灵翻开包袱皮,露出里面的黑衣和一捆栓系着飞钩的绳索。 栖月有些担忧:“姑娘,您还得养伤呢,手底下那么多人,让别人去吧。” 浅灵摇摇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找什么,其他人更不用说,只能自己去。放心,我有分寸。” 栖月皱着眉,还是不放心:“可这样太危险了,不管如何,带两个护卫去吧。” “我不叫,他们也会跟去的,毕竟我又不是他们的主子。” 栖月笑道:“姑娘,还跟王爷闹别扭呢,奴婢看了这么久,还是看不明白你们俩在闹什么。” “没闹,撇不清关系,他又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我不想顺着他罢了。” “位置是可以变的嘛,姑娘,奴婢看您是太执拗了些,王爷病好后性情是转变了许多,但现在不也改过来,对您好了吗?从前王爷是懵懵懂懂,但现在我看王爷对姑娘是真的上心了。到底是从小的交情,姑娘该给王爷机会的。” 浅灵摇头:“他有他的路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走,各自走到头后,是殊途同归,还是渐行渐远,都未可知。誓言和承诺不能轻易说出口,太早把自己跟谁绑在一起,只会绊住脚步,乱了步调,对不住别人,也对不住自己。” 栖月似懂非懂,到底没有再劝,只又叮嘱了几句,让她一定一定多加小心。 夜晚很快来临,浅灵换上夜行衣,蒙了面,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安乡伯府。 她身手并不高超,潜进府来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她一个闪身躲在树丛之后,留心观察。 罩房里亮着昏黄微弱的灯火,里面窸窸窣窣,传出来奴婢们的说话声: “……别绣了,仔细坏了眼睛。” “再等等,马上就得了,这是给我家哥儿做的新衣服。” “你可小点声,大夫人说了,今后每人每月只能得两段蜡烛,你这已经是通融来的第三节了,要叫大夫人知道了你还是给自家私心做的衣衫,肯定要不高兴……” 浅灵探出头来举目四望,见除了回廊和屋舍中有依依稀稀的灯火,其余都是伸手不见五指。护院家丁来巡逻过一回,懒懒散散地敷衍了事,便说要回去喝酒。 虽然挂着个伯爵的头衔,但安乡伯府实际却如此落魄。 浅灵心中一动,躲在回廊之下,快速往一个方向挪动去。 “凭什么都是姓姜的,姜琢君能去固山,而我们却去不得?你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耻笑我们的吗?说只对比如今的境遇,倒像我们才是贱婢肚子里掉下来的!现在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们,你说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你以为我高兴?今天这个局面是我愿意看到的吗?我现在去不去上衙都没人发现了,你当我高兴?!早跟你说了,西跨院那个妖精有妖术,把几个皇子勾得神魂颠倒,让你们小心行事不要操之过急,你是怎么管教你那几个崽子的?” 一阵劈里啪啦的摔杯声后,两个人的说话声又起: “大哥,既然都是因为那小妮子,可现在姜琢君不在,几个王爷不在,三司也走了大半的人,这么好的机会,我们要不要……” “说了不要冲动,你听不懂是吧?” 浅灵听到这儿,往西跨院找去。 西跨院很安静,比起东跨院那边连烛火都要抠抠搜搜,这边却是灯火通明,且庭院的布置上明显讲究了许多,单是池子边的太湖石便围了小半圈。 据说,老安乡伯的家产没分到姜琢君头上,而姜琢君一家名下也并未置办多少产业,这些名贵无比的太湖石绝非他们能担负得起。 成王对姜云如倒真是用了心思。 说曹操曹操到,浅灵这个念头刚起,便听到嘤咛一声,她连忙躲进了树丛中。 “……对不住,表妹,我按太重了吗?” “没、没事,表哥。” 透过草木缝隙,浅灵看到姜云如倚着栏边坐着,跟前蹲了一个青年,正低着头认真给她揉着脚踝,而他们身边没有仆婢。 尽管夜色昏暗,看不甚他们的脸,但青年握捧着玉足的姿态,视若珍宝、爱不忍释,爱意实在太明显了。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笨手笨脚的,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出去踏春吗?没走两步呢,你就摔了一跤,裙子都弄脏了,叫我好生担心。” “表哥,别取笑我。” 她的声音羞羞怯怯,软糯得像在撒娇。 “怎么会呢?” 青年的声音也变得温柔似蜜水。 若不是知道姜云如跟成王已经互通心意、定下嫁娶之约,目睹这小儿女调情的场面,浅灵绝不会感到别扭。 再看时,姜云如发上落了一只蝴蝶,她正微微讶异地托着腮,似乎紧张得不敢动,那青年便慢慢凑过去,脸离她越来越近,待捉住那只蝴蝶时,姜云如几乎整个人都被那青年圈在了怀中。 浅灵嘶了一声,没再偷窥下去,挪动脚步找到了姜琢君的书房,开窗翻了进去。 姜琢君的书房一眼看到头,书籍只放了两排木架,另有几个博古架,摆放着器玩和字画。 浅灵在书案上翻找了一会儿,上面有几本折子,几本公文,以及一沓练字的宣纸。 她挨个挨个拉开抽斗,翻了个遍,依旧没发现特别的东西。 浅灵有些丧气。 难道姜琢君真如他外表所表现的那样简单坦荡吗? 她坐进圈椅,陷入了沉思,手指在扶手上来回抚动着,身后明月高升,月光慢慢爬上窗棂,照射进来,落在未合上的抽斗上,幽幽而皎洁。 浅灵忽然看见抽斗的折子边上竟含夹了一片发皱的纸片。 浅灵抽取出来,对着窗台,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明日午时,芙蓉街珍宝阁柒号房来见。” 落款却是半月以前了。 珍宝阁?柒号房? 姜琢君跟谁约见? 第194章 目睹 那纸片被灼烧了一角,似乎打算焚毁,但不知什么理由放弃了,甚至也没有好生收起来。 浅灵思量了一会儿,把纸片放回原来的地方。 这屋子东西一目了然,架上的书和字画应是每日打扫,一尘不染,但翻看过的痕迹却很浅,至少眼下,除了这张纸条,没什么值得看的。 她合上抽斗,木条推拉发出刺啦的响动,一声喝问直叩耳畔: “谁在里面?” 浅灵霍然抬头,手撑着桌案快速从案上翻身而过,直奔虚掩的窗台。 门外之人得不到回应,终于也推门而入。 浅灵双手扒着屋檐挂着,斜伸出脚把窗扇错开的一条缝隙关严实,然后双肘用力,带着身体向上,抬腿攀上屋檐。 在窗户从里面推开的那一刻,她把另一条腿也缩到了屋顶上。 “欸,奇怪了。” 姜少谦扶着窗台上下左右都看了看,安氏扶着丫鬟前来,问道: “我儿,怎么了?” “娘,刚才我好像听到书房里有动静。” “果真?!” 安氏连忙使人把灯都点亮,跟姜少谦一起把屋子各处看了又看。 “娘,有什么东西丢了吗?” “没有,都在呢。” “真的没丢?” “真的,你爹的书房我每日都亲自清扫,这里有多少东西怎么摆的我比你爹都清楚,放心,都没丢。” “那是我听错了……” 浅灵坐在屋脊上,掀了瓦片,看见母子俩在书案前说话。 “兴许是闹耗子了,明儿我让人弄包耗子药,正好趁你爹不在,药一药。” “也不知爹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是好事啊,满京有多少人想去封禅还去不了呢,你只看东院那边摔了多少碗碟,就知道他们有多眼红了。你们爹爹啊,可算是熬出头了。” 安氏的得意溢于言表,与姜少谦从屋中退出来。 浅灵口中衔着一根狗尾巴草,看他们走远,准备撤离。 随着一声惊叫,划破了夜晚的宁静,浅灵顿住了脚步。 “好啊!你们两个在干嘛!姜云如,你还要不要脸?成王殿下才离开几日,你就管不住自己了吗?你可对得起成王殿下的宠爱?你等着,我定要告与成王知道,你背着他偷偷和别的男人私会!” 浅灵稍愣,随即看见安氏与姜少谦走得更急,口中道: “又来了又来了!是姜映如那个丫头,回娘家来找麻烦来了!” 这厢姜云如被当面质问,委屈得几乎掉下泪来。 “大姐姐,你为何要这样冤枉我?” “冤枉你?”姜映如指着安嘉轩道,“天那么晚了,你们两个单独相处,连奴婢都不带一个,这不是幽会?我还说错了?” “可我跟安表哥只是兄妹啊!” “男女七岁不同席,谁家兄妹大半夜了还会一起逛园子,黑灯瞎火的,难道你们是在赏月不成?” 安嘉轩道:“我与表妹坦坦荡荡,大姑娘,淫者见淫,你心里不干净,自然看什么都不干净!” “你!”姜映如怒道,“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告诉祖母,等成王回来,你们两个,就完了!” 安氏携姜少谦急急赶到,拦住了姜映如的去路。 “姜映如,你有完没完?” 丈夫谦和,但安氏却是受够了东院那边的刁难,如今他们尊卑调转,攻守易形,安氏是不想再忍下去了。 “今晚本夫人原就定好了一家人在凉亭里喝酒赏月,我和少谦去小厨房安排酒菜,让云如陪着她表哥,有什么不妥么?” 姜映如扶着腰,冷笑道:“我知道,你们这家子惯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所以你们回来这么久,每每与东院起争端,好名声都是你们的,脏水儿全泼到了东院头上,对外还能扮个可怜,求个同情。要不是今晚亲眼见了这小妮子跟外男的黏糊劲儿,连我都要以为你们究竟是有多无辜!” “一派胡言!”安氏道,“姜映如,你们东院的嘴脸,所有永章人都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了,你以为你在外面胡说八道,有人会信你?” 姜少谦亦道:“大姐姐,你是外嫁女,好端端地顾着夫家便是,何必掺和进姜家内务中来?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大姐姐只要不来挑衅,我们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家人,逢年过节走动走动,对大姐姐也有好处不是吗?” 安氏附和说道:“少谦说得对,姜映如,你三叔为人厚道,心里从来都是顾念家人的,你少与我们为难,我们还能仍把你当亲人看待,对你难道不好?我听说,你夫家着急要儿子了吧?又纳了两个贵妾?” 姜映如气得拿手指着他们,然后又放下,傲慢地昂起了头:“我姜映如不稀得你们这些贱骨头当亲人!” “你们不是说,外面的人不信我说的话吗?好,那我就不说,正好,我姜映如别的没有,就是在闺中时闲来无事,习了一手的好丹青。我回去就把表哥握着表妹三寸金莲的样子,画在纸上,送到成王府去。成王爷看了会是什么反应,我们等着瞧。” 说罢,姜映如拂袖转身,便要原路回去。 姜云如忍不住哭出了声,安氏大急,伸手去抓。 “你给我站住!” 午后下过一场雨,地上湿润,安氏一时不防脚陷进一处软泥里,而身体却止不住地前倾,一头撞到姜映如后背上。 姜映如被撞出一个滑步,脚下忽然空空,她惊呼着,一只手环着肚子,一只手胡乱摆动着,似乎在找寻一个可以借力的依托。 但她什么也没有摸到,便摔了下来,额头着地,微微隆起的小腹亦磕在了一级台阶上。 安氏僵着手,夜风都仿佛凝固了,一切都停止住了,过了片刻,一摊鲜红缓缓地从姜映如的额前渗出来。 安氏惊恐地往后蹭,嘴里不断喊着:“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姜云如目睹如此,干脆昏死过去了。 姜少谦快步上前,把姜映如翻过身,在她鼻前探了探,松了口气。 “娘,她还有一口气在。” 安氏心慌无比:“我、我不是故意的,谦儿,我们怎么办?今晚传出去,只怕我们要有大麻烦啊!” “她不能在我们这边出事,娘,我先把大姐姐送回去。” “好、好。” 安氏定了定神,抹了满手的泥站起来,四处看看,见只有自己两个大丫鬟在场,便道:“你们两个把嘴把紧了,东院那边闹事,对你们也不会有好处的,明白?” 两个呆愣的丫鬟缓过神来,连忙点头。 “天晚了,奴婢们已经睡了,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从安嘉轩手里扶过了姜云如。 安嘉轩道:“姑姑,我跟少谦一起把大姑娘送回去。” “你们小心点!” “放心,会的。” 两人把姜映如抬走,安氏叫丫鬟挑来两桶水,往地上用力泼了几回,把血冲干净,然后四下张望了几下,确定再无别人看见,便慌里慌张地回了屋。 丛杂树影之后,浅灵现出了身。 第195章 珍宝阁 她对姜家的内宅纠纷不感兴趣,却很好奇姜琢君的儿子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夜已深,拭目以待。 翻墙出府的时候,浅灵脚下被突然出现的肉墙垫了一垫,然后才落了地。 “乡君。” 两名府卫出现在她身后,抱着拳头道:“乡君有事要办,吩咐我等即可,请不要孤身涉险,不然王爷回来,属下们不好交代。” 浅灵道:“你们不与他说就是了。” 府卫们为难地说道:“乡君这……我等不能违抗王爷,请恕属下难以从命。” “看,吩咐了你们也不做,我能如何?” 浅灵背过手,从他们二人之间穿过。府卫无奈跟在她身后,保护她夜行回府。 浅灵惦记着安乡伯府发生的事儿,一早就找了阿东来。 “帮我做件你爱做的事。” 阿东一听来了精神,挺直了腰背,拍着胸脯道: “姑娘快说,要我去打听什么事儿?” 浅灵道:“安乡伯府,你去看看。” “好嘞!” 阿东撒腿跑出去了。 浅灵在喜盈和栖月间看了一个来回,最后对喜盈道:“你随我出去一趟。” 喜盈看了栖月一眼,糊里糊涂地跟上去。 她不比栖月在浅灵身边长,也不比栖月心思细腻,浅灵的心事她是一点没揣摩明白,更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浅灵也不解释,等上了车,便直接问:“芙蓉街的珍宝阁你了解多少?” “珍宝阁?”喜盈挠了挠后颈,道,“知道一些,永章最有名的宝器楼之一,达官贵人都爱去那里淘宝贝,说是工艺不比御制差呢。” “这楼是什么时候开的?东家是谁?” “东家据说是蜀地来的,姓丛,祖上在司宝局做过三代的老匠头,至于店是什么时候开的嘛……” 喜盈仔细想了想,“我小时候珍宝阁还不是珍宝阁,只是个普通酒楼,后来同一条街的醉浮生做大了,几乎把所有的客人都吸引过去,酒楼就开不下去了。大约是三四年前,现在的东家就盘下了这间店,做成了珍宝阁。” 今日的珍宝阁依然有许多人光顾,光是在皇后生辰宴上认得的面孔,浅灵就看到了两三个。 主仆俩走进去,立刻就有一个装扮得体的堂倌儿迎上来,眼睛滴溜溜地在浅灵身上看了一圈,似乎在判断她的身份,然后目光一定,露出假笑问道:“小姐要些什么?” 喜盈鼻孔冲天,扔出一个元宝,不客气道:“把你们这里的头面都拿出来,我们姑娘要挑!” 金灿灿的元宝打在堂倌的胸膛上,堂倌拿起来咬了一口,顿时笑开了花。 “有有有,姑娘这边请!” 浅灵看了喜盈一眼,喜盈点点头,随堂倌过去,不时挑三拣四,指着东西问东问西。 浅灵则独自上了楼。楼上都是雅间,雅间门口挂着古色古香的木牌,上以楷体书写了房名。 金风、青烟、白露、赤珠…… 皆是以意象作雅号,根本没有所谓的“柒号房”。 所以这个“柒号房”,应当是接头的暗语吧。 浅灵抿抿唇,决定赌一把。 她拦下一个端茶送水的婢女,道:“我要找柒……” 话音未落,一个铁臂忽然握住了她的胳膊。 “欸!小姐,我可算找着你了!” 浅灵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卧林,瞪大了眼睛。 卧林对那婢女笑道:“我家小姐是要找我呢,你忙去吧,没你事了。” 婢女点点头,自去倒茶了。 浅灵还没说话,就被卧林强拉入了一间房内。 “你怎么在这?” 卧林给她倒了杯茶水,道:“乖乖,岳姑娘,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会知道柒号雅间的?” 浅灵愣住了。 “你知道这个?” “知道,岳姑娘喝茶。” 卧林把茶盏递到她手中,自己伸脖子盯看窗外,那种吊儿郎当的痞气也在这一刻收得一干二净。 浅灵跟着往窗外看了一眼,问道:“你知道多少?能不能说?” 卧林皱眉看着她,思索了一会儿才道:“这对岳姑娘很重要吗?” “重要。” 卧林没有继续追问,反而很随便地做了决定。 “岳姑娘也不是外人,既然重要,我跟你透露一点也无妨,回头岳姑娘自己跟公子解释一下。” 浅灵转眸瞪了一眼,到底没说话。 卧林低下头,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得见:“今年公子出了一趟远门,好几个月才回,姑娘知道吧?” 浅灵颔首:“知道。” “其实,公子是去了后夏,因为他从南仡带回了一个陶罐子,那个跟后夏有关。” 浅灵以手掩口,心头微惊。 那东西,还是她给姬殊白的,原来他并不曾上交朝廷么? “公子认为,与南仡勾结的人志在颠覆江山,且经营多年,绝对不简单,所以亲自去后夏查证了。” 浅灵意外极了:“他为了查幕后之人,特意跑了一趟后夏?” “当然了,难道岳姑娘以为公子成天就知道戏耍玩乐、万事不管吗?” 浅灵没忍住道:“难道不是吗?” 卧林眼睛瞪得牛铃大,想说不知从何处说起。 “公子只是不当官,没说不关心天下事啊,你见过哪家纨绔公子哥儿能背整部大靖律,上下几千年史书典籍如数家珍的,岳姑娘你讲讲道理!” 卧林气不过,最后摆摆手:“罢了罢了,等他回来,自己跟你说。” 浅灵道:“且不说这些,他在后夏查得怎么样了?” 卧林摇头:“幕后之人藏得很深,所有证据都指向那个被砍了头的将军,但公子说,越是如此,越不可能是他。真正的大贼,还藏在背后没有显露出来。” “这间珍宝阁,与后夏人有千丝万缕的牵系。四方馆有一个后夏人,叫董成汉的,是后夏的内应,他是这间珍宝阁的常客。公子得到可靠情报,封禅期间,董成汉会再来一次,与他的后夏伙伴互通消息。” 卧林盯着窗外,眉目沉下来,下巴微抬。 “瞧,他来了。” 第196章 金蝉脱壳 浅灵随之望过去,见一个头戴黑色幞头、穿着圆领袍的男子,背着手,悠然迈着四方步,看似闲适,实则目标明确地走进了珍宝阁。 若是不刻意说,谁会知道他是后夏人呢? 董成汉生了两撇小胡子,一说话,胡子便勾起来。他来得很熟,只是稍一抬袖打了个招呼,连堂倌都不用,便自顾上楼而来。 浅灵透过窗纱上的洞,看他进了拐角处一个不太起眼的雅间,那间她刚刚看过,叫“苍月”。 “所谓的柒号房,指的就是‘苍月’?” 卧林点头:“应该是了。” 浅灵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卧林推开窗,一只脚踩了上去。 “我去探听,岳姑娘你等我消息。” 说罢,高大的身躯一钻,整个人顿时消失不见。 浅灵贴在门上,继续注视着“苍月”雅间的动静。 少顷,另一个装扮严实的矮小身影,也轻车熟路地进了“苍月”,如入无人之地,无需任何人指引。 浅灵推门出去,从廊边往楼下看,正好喜盈也在着急搜寻着她,浅灵摆了摆手,喜盈会意点头,急忙来到她身边。 “姑娘,有什么吩咐?” 浅灵对她耳语了几句,喜盈立刻点头去办。 浅灵沿着廊道走了一会儿,耳畔忽然传来惊喜的叫声: “义清乡君!” 却是个面生的女孩儿,大眼睛,小脸蛋,笑起来两个酒窝儿,额前留着内扣的刘海,一身银红的衣衫,人比花娇,很是明媚。 浅灵立在原地,回看着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那女孩儿笑道:“义清乡君,你不认得我了?你救过我的!我是曹雨柔,之前……” 意识到自己说话太大声,曹雨柔连忙压低了声音,拿袖子掩着口。 “之前,皇后生辰宴上,我落水了,还溺水晕了,是你救我的呀。” 她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衣衫已经不在,只剩下穿在里面的亵衣肚兜,若不是看到浅灵的外衫穿在了自己身上,她当时就要羞愤死了。 “我给你写了信的,你有看到吗?” 浅灵皱了皱鼻子,含糊地啊了一声。 那封信估计混在了上百封求爱求亲求见的帖子里,被当柴火烧掉了。 曹雨柔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我一直惦记着你的恩情,想登门感谢的,奈何那件事啊,太丢脸了。我爹娘让我在家安分待一段时间,避避风头,等大家把那件事忘得差不多了,再让我出来。今日我是来买谢礼的,想买好了就去登门拜访你,倒是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了,真是缘分!” 浅灵道:“心意我收到了,谢礼就不必了。” “那哪行呢!” 曹雨柔犹豫了一会儿,挽住了她的手。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你固然可以不在意,我却不能失了礼数。” 浅灵不爱跟人争这些,便随她去了。 曹雨柔嘻嘻笑了两声,道:“其实那一天在留碧园,我有看到你,你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亭子里,本来想邀你跟我们一起的。但我的好友说你看起来是个爱安静的,只怕找了你反倒让你不喜欢,最后还是歇了心思。没想到,我们没理你,你却还愿意救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也正因为有浅灵在,她们这些落水的女子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说自己是被女子所救,所以不算丢了清白,那场祸事对她们的伤害也被降到了最低,她们当中定了亲事的,经过磋商依然可以保持不变。 “我和几个姐妹都很感激你,正打算什么时候办一场小宴,请你过来吃席,到时候我去给你送帖子,乡君,你能不能赏个脸呢?” 曹雨柔大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波光,倒叫人难以推却。 浅灵偷偷看了一眼“苍月”雅间,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 “好。” 曹雨柔刚泛起一丝笑,刚要再说什么,楼间骤起一声惊叫: “抓毛贼!” 她们一愣,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黑手,直扣浅灵咽喉,刀刃嗖嗖挥舞了两下,抵在了浅灵颈侧。 “啊!!!” 众人惊叫,喜盈哭着跑上来:“姑娘!别伤我家姑娘!” 那毛贼扣着浅灵,露出的半张脸透着凶光。 “都别过来,不然,我就弄死她!” 曹雨柔吓坏了,连忙后退几步,反应过来又往前走了几步,举着手试图安抚道:“别、别伤人!你要财是不是?我给你,你不要伤人!” 珍宝阁的打手悄无声息地涌上了楼梯,一群人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毛贼把刀又抵近了两分。 “都别过来!” 浅灵仰着头,双手扒拉着那人胳膊,低声道:“那间房,在你左后边。” “是。” 毛贼一个蓄力,带着她猛冲进苍月间,只听得破门声之后引来惊声丛丛,慌乱不断。 浅灵摔在地上,睁眼去看时,只见屋中两个文人模样的男子缩在了角落,几上茶水横流,已经是过了几巡了。 董成汉不见了踪影。 而那穿黑衣服戴斗笠的矮个子,也不知所踪。 好警觉,竟然可以毫无痕迹地金蝉脱壳,偷天换日么? 浅灵小指微抬,毛贼登时甩下她,破窗逃走了。 喜盈和曹雨柔奔进来,惊呼道: “义清乡君!” “姑娘!” 两人一左一右把她扶起,声声问候。 “怎么样?要不要紧?有没有哪里疼?” 喜盈心中暗骂,这个陆方没轻没重的,回去定要让姑娘扣他工钱! “我没事。” 浅灵被扶着站起来,眼睛从屋中两人脸上掠过,轻声道:“惊扰二位了,可有搅了二位的兴致?” 那两人连忙摆手。 “不曾不曾,姑娘你没事就好。我们二人已聊了一个时辰有余,该说的也差不多说完了,不要紧。” 浅灵点点头,迈出门的时候,脸色有些沉郁。 “不可能啊,我根本就没看丢!怎么好端端的,屋中换了人呢?” 卧林百思不得其解。 “你守着窗,我看着门,按理他们不可能走得掉,真是……好生奇怪。” 浅灵扶着头,心里同样困惑不已。 “董成汉又在哪里出现了?” “他莫名其妙就离开珍宝阁了。”卧林肃着脸,“我没看见他是从哪间房出来的。” 第197章 定王困局 “你在窗外,听到董成汉说什么了吗?” 卧林还是摇头:“只听到一些寒暄,还在等进入正题,谁知道根本不是董成汉在说话。” 浅灵问道:“什么寒暄,还记得吗?” 卧林回忆了一下,嘶着声道: “说什么……‘朝廷的大人不在,我该忙还是照样忙’,‘你肩上的老毛病最近还犯么?有没有敷药’,‘敷了,但我的膝盖又疼了’,‘膝盖缓两日再下药吧,别跟肩头的冲了药性了’……差不多,就是这些话吧,说那么多,没一句能用。” 卧林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浅灵揣摩着这些话,一时不知自己是拿轻了还是拿重了,但卧林这里显然问不出更多,便道:“今日多谢你。” “岳姑娘客气,还有想知道的,回头你约我家公子,自己问他啊。” 浅灵心底微叹:“知道了。” 虽然对方隐蔽,行动失败了,但此行并非毫无收获,起码知道了珍宝阁与后夏有关。 而姜琢君与珍宝阁有所联络,也说明她那个猜想有可能是真的。 浅灵把惊疑压下不表,姑且作受了惊吓状回了府,而阿东已经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等候多时了。 她刚命人把门关上,阿东就迫不及待地把肚子里满满当当的话倒出来了。 “姑娘,您真是神机妙算,安乡伯府真的有事发生啊!”阿东把绿豆眼瞪成了花生眼,“姜家的大姑奶奶昨晚在娘家摔了一跤,把肚子里的孩儿摔没了,今儿早上,她婆家来人,在伯府闹着呢。” “她怀孕了?” 浅灵很是诧异,阿东道:“是呀,听说她出嫁好几年了,膝下至今只有一个女儿,满府都在等她再生一个儿子。好容易才有了这一胎,婆家都紧着,没想到这么突然就没了,人也成了半疯子,现在她婆家人已经到了安乡伯府,听说在闹休妻呢。” 浅灵皱眉:“孩子没有可以再怀,乃至过继,如何闹到了要休妻的地步?” “听说连家对这个媳妇本来就不太满意,说她样样掐尖要强、拈酸吃醋,还因为掺和娘家对三房的欺压,害她丈夫也被成王阻断了晋升的官途。” 浅灵又问:“可有说跟姜家三房有什么牵连?” “姑娘,还真让你说对了!”阿东道,“这个姜大姑奶奶,醒来后就疯疯癫癫的,知道自己没了孩子,便一口咬定说是三房害了她。但她从前没少往她三叔一家头上扣屎盆子,这会子半疯半傻,抱着个枕头当儿子,还死性不改,意外是在他们东院出的,却要怪到西院去,谁会信她呢?” 阿东又说了几件陈年的秘事,把姜映如跟婆家和姜家三房的恩怨理了个一清二楚。 “外头的人都知道姜家的丑事,说这位姜大姑奶奶是活该呢。姑娘,你怎么看呢?” 浅灵摇头。 “我没什么看法。姜家三房怎么说?” “如今姜三夫人跟她的儿女被逼得紧,只说自己没有做,让大房二房莫想趁姜三老爷去封禅,逼死他们一家老小。不过,姜三老爷平常与人为善,在朝中人缘不错,晌午的时候,已经有个鸿胪寺的大人和少尹一起,去安乡伯府为三房主持公道了。” 能永远将自己置于弱者位置,作无辜姿态,也算是一种本事。恃强乞怜,姜琢君一家的生存之道,当真是一脉相承。 说着话,门口轻叩了几下,响起栖月的声音:“姑娘,是我,扬州有信来。” 浅灵挥手让阿东退下,换了栖月进来。 栖月把一封书信放到桌案上,轻声道:“姑娘还记得之前与我们签了契书的德丰镖局吗?此事与德丰镖局有关。” 浅灵闻言,打开了信件,只见上面写道: “德丰押镖有异动。” 不日前,德丰在荆州走了一趟镖,镖师在茶庄歇脚时,茶庄管事发现镖车中有异响,车辙的深浅也不对,并且镖队采买了大量干粮,企图越过关口检查,要绕小路前行,车中所押送的物件,疑点颇多。 “德丰镖局……” 浅灵微微拧眉。 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姑娘!” 喜盈奔跑进来,大声道:“姑娘不好了,圣驾回京了!” 浅灵道:“回京就回京,怎么不好了?” “定王殿下……王爷他被关进大理寺了!” 浅灵惊讶道:“这是为何?” “奴婢也不晓得,但齐枫已经到了。” 浅灵道:“让他进来。” 齐枫很快进了屋,抱拳道:“姑娘!” “怎么一回事?” 齐枫焦急道: “圣上在固山遇刺,王爷拼死护驾,但刺客把进攻的主力用在了成王和宣王身上,令二王随行官员和卫兵损失惨重。有人认出刺客所使刀法,正是定北军刀法,阵形与打法也像极了定北军,以致嫌疑落在了王爷身上。圣上命三司彻查真相,虽然没有直言是王爷谋划了一切,但也将王爷困在了大理寺内了!” 卫晏洵回朝之前,以皇子派别分,可把朝臣分为成王派、宣王派和中立派三个派别,这三个派别对峙多年,已是稳固之态。 卫晏洵从天而降,刚回来这么点时日,无根无系,除了定北军,朝中众臣都还在观望,几乎没有追随他的人。 而定北军此次正好牵涉在刺杀案中,那些有头有脸的将领都跟卫晏洵一起,束缚在了大理寺之内,外面根本没有可以为之走动的人手。 现在正是卫晏洵最引人瞩目、又最缺乏朝中势力的时候,幕后策划者把这个时机利用得极好,但凡再让卫晏洵闷声进发一些时日,都不能这么一击致命地牢牢捆住他的手脚。 “奇怪。”浅灵道,“成王宣王斗了这许多年,最看不过眼的应该是对方,按说该借定王之手互相打压对方才是,现在却一致攻讦势力尚微弱的定王。这默契,实在叫人费解。” 浅灵想了又想,转而问道:“刺客如何了?” “逃了几个人,大半死在了当场,能活捉的也都自尽了,什么都审问不出来。” “卫晏洵自己怎么说?” “王爷倒是没有很慌,让属下先回来,给姑娘报个平安。” 他倒是淡定,难道心有成算? 浅灵思念间,栖月在门口听了通传,进来道: “姑娘,皇后娘娘召见。” 第198章 被囚大理寺 浅灵在翊坤宫见到了周皇后。 周皇后形容有些憔悴,眼里带着血丝,显然是几日没有睡好。 她一看到浅灵,立刻握住了她的双手,神色激动道:“洵儿被关在大理寺,陛下下令,要查他……” “我知道,我知道,”浅灵安抚道,“娘娘您镇定一点,静下心来,我们好好说。” 她一遍一遍掐捏着周皇后手臂上的经脉穴位,周皇后慢慢放松下来,但忍不住眼角沁出了泪珠。 “他不相信洵儿,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他要查他……洵儿拼死护驾,保护我,保护他,错在何处?成王宣王身上的祸事,也要归咎于洵儿吗?” 她泣泪的诉说中含着怒意,像灼灼燃烧的火烤着一锅水,滚烫的水泡随时就要沸腾满溢出来。 浅灵道:“娘娘,一切还未成定局,圣上只是把定王看管起来,还没有定罪不是吗?” 周皇后摇了摇头:“可他还是怀疑洵儿,他明明知道洵儿刚回来,根本不可能策划这一场,这么多把柄和疑点露出来,分明就是陷害,可他……顺水推舟了。” 宫门口,一个明黄的身影伫立在天光之下,身上的龙绣金线发出金光灿灿,耀眼无比。 浅灵无声站起来,低头拜见。 祯和帝缓缓走进来,看周皇后别着头不肯理会自己,便道:“已经让三司着手查了,查出结果,自会还洵儿一个公道。” “那就多谢陛下秉公执法了。” 周皇后语气平淡,脸上丝毫笑意也无。 “洵儿才回来没多久,永章城里没几个认识的人,三司的行法章程他也不懂,臣妾怕他胡思乱想,让浅灵代臣妾去大理寺走一趟,看一眼洵儿过得如何,陛下准允么?” 服软、吵架、劝解,这些话都只能夫妻俩之间单独说,祯和帝也不欲浅灵在场,于是道:“准了。” 卫晏洵身份尊贵,尽管疑点处处指向他,但因为没有定罪,大理寺自不敢让他坐牢,只是腾出一间屋子,把卫晏洵困在其中,派兵卫把守。 浅灵携带的食案叫守卫查了一遍,便放行入内了。 卫晏洵本翘着腿坐在桌案之后,看到浅灵,连忙站起。 “浅灵,你如何来了?” 浅灵把食盒放在桌案上,道:“皇后娘娘让我来看看,你如何了?” 卫晏洵把手臂展开,转了一圈。 “好着呢。” “看来你成竹在胸了,那我走了,等你好消息。” “欸欸欸……” 浅灵刚转身,卫晏洵就拉住了她,无奈道:“好歹说说话。” 他不由分说握着浅灵的手腕,对守卫道:“去告诉你们大人,派两个人跟着,我跟乡君要在外面说会儿话。” 守卫利落去办,到底是皇子,大理寺卿同意了卫晏洵的要求,叫了两个人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你想要说什么?”浅灵问道。 卫晏洵耸了耸肩:“其实我还不能肯定,害我的人是谁。” 浅灵道:“谁能掌握你军中的刀法军阵?” “自然是那个人最有可能。” “那个人?” 浅灵疑惑地看着他,卫晏洵却是笑而不语。 “对了,我回京之前,探子告诉我,你也在查董成汉?” 浅灵站住脚,定定回看着他。 卫晏洵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让府里的卫兵监视你,是因为我的探子也同时在调查董成汉,恰好遇到了你。” 浅灵这才消了误会,问道:“董成汉也是你局中一人?” “是。” “你查出他什么了吗?” 卫晏洵拉着她倚着水边围栏靠着,道:“他很谨慎,也很老练,每旬至少会去一次珍宝阁,但永远叫人逮不住他见的人是谁,说话也不会给人留下把柄。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是后夏早已深耕进大靖的细作。” “既然如此,为何不把他拔出来?” “没那么简单,他已经深扎进来,动他,便是动了一些大员的好处,终究拔不出根,还可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又冒出一个来,不如先可着他摸索下去。” 浅灵缓缓点了点头。 “且不说这些,你要怎么出去?怎么脱罪?想好了么?” 卫晏洵道:“这个幕后之人给我设了一个明局,一拨人剑指父皇母后,一拨人刀向成王宣王,我只有出手救成王宣王,才算给自己洗脱嫌疑。姑且不说我愿不愿意,在当时情形下,如何可能呢?” “疑点指向我,无非是因为那套刀法打法,然而这不是只有我会,并不能成为给我定罪的证据。父皇固然对我并不信任,但也不会随便冤枉我,所以当务之急,是把潜逃的刺客抓回来。” “潜逃的刺客……” 浅灵心念一动,脑海里的东西突然就串起来了。 “你还记得德丰镖局么?我收到消息,德丰镖局在荆州押了一趟镖,行迹神秘,还企图绕过关口搜查,你说会不会是……” “荆州?” 卫晏洵算了算时间,觉得极有可能,于是道:“好,我知道往哪去抓了。” “你还有人手可以用?” 卫晏洵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道:“你当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就选择回来?” 除了明面上的势力,他还有自己的暗线,他还知道前世的许多秘闻,知道不少朝臣的把柄。哪怕他在朝中眼下尚且没什么人脉,也可以有人为自己所用。 “董成汉那边,你暂且别去查了,等他动作再大一点。另外,我还得在这里再待几天,你帮我多安抚一下母后,让她不要太担心了,其他我会自己解决。” “哦。” 说着话,程良硕领着自己的副手,自那头慢行而来,身姿庄重,神色却有两分懒散之意,衣服上有些褶皱,应当才从审讯的监牢里出来。 “程大人!” 卫晏洵唤了一声,程良硕似乎才注意到他们,顿了一顿,走了过来。 “定王殿下,有何事吩咐?” 第199章 成王发怒 “吩咐称不上,就想问问程大人,查得如何?审得如何?” 卫晏洵问得很坦然,程良硕顿了一回,如实道:“负责开道和把守关口的都审了个遍,没人发现这伙人的踪迹,他们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可见是早在封禅之前就卧藏在了固山一带。” “所以本王的嫌疑洗脱了没?” 程良硕道:“既未摆脱,但也不能证明。” 卫晏洵道:“那程大人以为,本王更可能清白,还是更可能不清白?” “下官说了不算。” “程大人办案无数,明察秋毫,本王相信程大人的判断,程大人且说一说,本王心里好有个底。” 程良硕这才道:“定王回京不久,对朝务不熟悉,能预见封禅的机会很小。” “听到程大人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本王安心等着程大人的办案结果。” 卫晏洵与他寒暄过,这才悄声对浅灵道:“看,策划了这一场的人自己也明白,再放一个直接明显的证据,就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因为圣上也明白,我想策划这一场刺杀不容易,但别人想把罪名扣在我头上,却轻易得多。” 浅灵道:“但不管如何,人家成功了,以后你吸纳贤臣入你帐下更难,甚至还可能被削减军权。” “胜败乃兵家常事,最后的赢家才是赢家。”卫晏洵微微挑眉,冲她道,“你不必担心。” “我没担心,是皇后娘娘担心你。” “那你就是相信我了。” 卫晏洵不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虚揽了一下,道:“时候不早,我送你出去,你自己在家中,记得好生歇养,不要断了药。” 浅灵微愣,到底回了宫去给周皇后复命。 要说卫晏洵被囚禁在大理寺,心中高兴的,必然有成王一个。 他躺在床上,衣衫敞开,手臂和胸口用白布缠了几处,看起来伤势不轻,他却一脸从容,稳操胜券。 聂鑫小心地给他上着药,口中道:“王爷明明可以一直掩护在护卫身后的,何必冲上前去?未免太冒险了些,您旧伤还在养着,万一又受了重伤可如何是好?” “几处小伤,就能坐实卫晏洵残害手足、野心甚大的罪名,值得。”成王抚了抚伤口,道,“不过,敢在固山祭坛之下闹这一场,宣王胆子倒真是够大的,也够狠的。” “也算他识相,知道先要除掉定王,没对王爷您自不量力。” 成王扶着额,眼睛闭了起来。 “这蠢货时蠢时不蠢的,还真叫人捉摸不透,不知他下一步会怎么走。” 聂鑫道:“总之,王爷以守代攻,等着宣王出错就是,圣上正值盛年,宣王小动作越多,圣上只会对他越不满。” “你说得对。” 二人正说着话,保来端着一盅药膳走到了床前,道:“王爷,王妃送药膳过来,知道您正在谈公事,就没通传,特叫奴才给您送进来。” “知道了,放下吧。” 成王嗅了一嗅,微微皱眉:“还是那个汤,你喝吧。” 聂鑫一怔,似乎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成王注意到他如此,问道:“怎么了?” “王爷,”聂鑫斟酌着言辞,问道,“您知道这个汤,有什么药效吗?” “难道不是补养身子的?” “是补养身子,但是……好像不是补养伤口的。” 成王盯着他,是要他说下去的意思。聂鑫微微吞咽了一下,尽量轻声道:“属下喝过几回,觉得身体有些不太对劲,便去问过大夫,大夫说,属下是用了壮阳的猛药。” “大夫还说,这等猛药,多是给那等……那等无力传宗接代的男子调养的,身子无碍的男子吃了,壮阳过度,损伤脏腑,久而久之,只会适得其反。” 聂鑫说完,感到一瞬间屋中迎来冰天雪地,连风都冻结了,垂头露出的脖颈,有一种贴着刀锋的冰冷刺骨感觉。 “混账!” 成王怒吼出声,不顾手上缠着布头,狠狠将药盅摔在了地上,乌鸡与药材的气味在热气中越发浓烈,闻得人手脚战栗。 聂鑫识趣地跪着,等着怎么被成王赶出去,骂出去,甚至踹出去。 但成王都没有,而是大声喊了一句:“叫王妃过来!”便盛怒得不再言语。 成王妃没有走远,听到下人传报,以为是成王挽留自己,于是连忙往回走。 哪知才进了门,一只花瓶就裂碎在她的脚边。 “啊!” 成王妃吓了一跳,脚下竟踩着了一个碎片,没等她哭泣寻求夫君安慰,成王就指着床前那滩药膳道:“王妃,你来说说,这是什么?” 成王妃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事情败露,惶恐不已。 她转过身,对贴身的婢女道:“你出去,把门关上,让所有人都离远了,我要与王爷说体己话。” 婢女依照命令出去了,成王妃又盯着聂鑫。 “聂侍卫,你也出去……” 嘭! 成王在几上用力一拍,打断了她的话。 “你是王爷我是王爷?这王府里究竟谁说了算?!” “王爷!” 成王妃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忍着痛走到能落脚的地方,跪下了。 “王爷,您听妾身说一句,”成王妃含着泪道,“还记得月前妾身让娘家来的金大夫给您诊过脉吗?他说了,您身上的只是小毛病,能治好的,王爷,您莫要讳疾忌医啊。” 聂鑫把头埋得更低,恨不能把自己两个耳朵全堵上。 成王却是气笑了,手已经恨不得掐到成王妃脖子上去。 “你觉得你生不出孩儿,是因为本王?” 成王妃咬着唇,辩解道:“无论是宫里的太医,还是府里的女科圣手,都说我身上没有问题……王爷,这只是暂时的,您不要急……啊!” 成王不由分说给了她一巴掌,然后一把掐住了她。 “你以为你怀不了,别人就怀不了吗?本王如果有碍,姜云如为何能怀孕?你说,你说啊!” 成王妃呆住了。 “她怀孕了?” 成王冷笑:“不错,但本王答应过第一个孩子必得是你的孩儿,所以那个孩子,本王没要。本王对你爱重如此,你又是怎么回报本王的?给本王下药?怀疑本王有隐疾?” 他狠狠一甩,成王妃惊呼一声,倒在了碎片里,疼痛中睁眸,只见成王站得笔直,冷酷的声音传来: “王妃失德,禁足于内院。没有本王的许可,不得踏出院门一步,更不得与任何人见面!” 第200章 盘根错节的珍宝阁 封禅遇刺是为大不敬之事,其中又牵涉了几位王爷,三司都动了,抓的抓,查的查,一时间满城风雨,各家各府都约束了自家子女,让他们少邀约,少说话。 茶楼生意也淡了一些,浅灵看了几眼,来得多是些文人商客,一二人一桌,安安静静的。 她收回目光,走到雅间外,轻叩了两下,然后推门而入。 茶室中弥散着浸满茶香的白雾,白色的衣袖优雅抬起,淡青的水柱从壶口流出,在玲珑瓷杯中叮咚作响,似一曲清弹。 “来了?坐。” 姬殊白刚好斟了两杯,把一杯放到了她跟前。 浅灵端起饮了一口,尝出是甘山罗浮,这茶叶好喝是好喝,但最讲究火候和时机,早一息晚一息都没有这等口感。 浅灵不禁往窗外观望了一下,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马车,于是道:“原来你早就看到我了。” 姬殊白唇角温温,看她一眼,低眉品茶不言语。 浅灵又道:“我约你来,你如何这么早到了?” “我闲着也是闲着,便早一刻来喝茶了。”姬殊白道,“我烹茶的手艺可还行?” “嗯。” 浅灵应了一声,听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主动问道:“你去后夏,查到了什么,可能告诉我?” “卧林都跟我说了,你也在查珍宝阁。”姬殊白道,“你已经踩到了危险边缘,你可明白呢?” 浅灵投去询问的目光,姬殊白道:“前年,朝廷两艘载满军器、戎甲以及铁锭财帛的货船忽然在大运河上失去了踪影,等官府找到船身的时候,船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货物也全部不翼而飞,这个案子查了两年,至今没有丝毫进展。” “去年三月,御史台有御史收到一道匿名的密报,称珍宝阁与军器船案有关,于是他微服密探珍宝阁,拿到有官吏在珍宝阁谈论行贿的证据后,便借机上奏,求一道彻查珍宝阁的旨意。但官兵连查了十余次,没查到任何线索,反倒是这个御史办案中开罪了河清王,最后‘意外’摔死了。” 浅灵听在耳朵里,问道:“你的意思是,珍宝阁有后台?” “与其说是后台,不如说是,有利可图吧。”姬殊白道,“官宦之家,节礼寿礼都喜欢在珍宝阁购置,你知道为什么吗?” 浅灵摇头。 “去珍宝阁选买礼物,可以十倍乃至百倍于货物本身价值的银钱买下此物,然后当作普通礼品献给上峰。收礼的人家拿着此物回到珍宝阁,便可以将当初买卖这件礼物的钱兑换出来。” 浅灵惊愕不已。 “你的意思是,珍宝阁为官员行贿受贿开了一条隐蔽的门路?” “正是。” 姬殊白又给她续了一道茶,眉目依旧很平和,仿佛刚刚那些官场秘辛不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 “朝廷严惩贪官污吏,为防结党营私,对于不同品级的官宦勋贵收受节礼寿礼的价值,都有严格的限制。但是,上有国策,下有对策,珍宝阁便行了这么一个招数,给官宦大行便利。你想象不到,珍宝阁的账本究竟握住了哪些人的罪证,你动了珍宝阁,便是动了那些人。他们动动手指头,便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所以——” 姬殊白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腕子,轻声道: “你别再查下去了。” 浅灵不意小小一个宝器楼背后竟与官场千千万万户牵扯上了关系,怪不得卫晏洵不让她查,姬殊白也不让她查。 “这是百官中,公开的秘密吗?” 姬殊白回答道:“或许吧,但总有一些像那御史一样愣头青,并没有机会知道这个内幕。不怕你笑话,珍宝阁的账簿上,也有我姬氏的人。” “嗯?” 浅灵惊呆了,姬殊白自嘲一笑: “是我一个族叔,年纪与我相当,听了几句漂亮话便找不着北了,等我们发现他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从珍宝阁换取了许多钱财出来。我大伯欲引咎上奏,却因为种种阻力被压了下来,无疾而终。所以你明白了吗?这里面的水,远比我们料想的要深得多。” “我不知道你的事,与珍宝阁有什么牵连。但你如果真的想要复仇,便将一切止于姜琢君身上,否则再往里深入一点,你就要陷于泥潭,不光仇不能报,你的处境也不会再安全。” 茶水冷了,茶室中安静下来,白雾散去,眼前人的眉目就如春雨初霁,山水明净,悠然现于清河之畔。 浅灵恍惚中失神,直到水滚顶开了铜壶,她猛然回过神,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呀,水开了。” 她伸手去碰,冷不丁碰到滚烫的提梁,顿时被烫得缩回了手。 姬殊白也倏然回神来,即刻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小小的,又细又长,雪白泛着粉的掌心被烫出了一道火辣的红痕,掌心皮肤娇嫩,似乎把皮都烫坏了。 姬殊白二话不说,从冰鉴里掏出一块冰,把她的手心按在冰上,又喊来卧林,让他快点回永国公府,把府里的生肌清凉膏拿一盒过来。 浅灵爱面子,痛死都没吭一声,反倒因为小小的出丑,脸皮绷得有点紧,两个耳朵尖儿也烧得通红。 “不用特意去拿药,其实不痛,敷敷就好了。” 姬殊白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手上稍稍一按,浅灵不由嘶出了声,手也差点缩回去。 “嘴硬,”温热的、覆着一层薄茧的大拇指在她细嫩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手可不硬。” 浅灵脸儿绷得更紧,两颊也浮起淡淡的红晕。 姬殊白道:“刚刚发什么晕,垫也不垫一下。” 浅灵垂着睫毛,因面子上过不去,腮帮子有点鼓。 “说着话,就忘了。” “乱讲,刚刚哪有说话。”姬殊白道,“说你迷糊,你还不认。” 冰块在几上化开了一滩水,姬殊白把她手翻过来,皱眉瞅着,轻轻吹了吹气。 带着男子气息的轻微的风穿过指间,微微的痒。 第201章 烫伤 浅灵想缩回手来。 “够了,我好了。” 姬殊白没放开她,依旧皱着眉,手指虚虚抚过她表皮泛白发皱的烫伤。 “这处的皮,算是坏了。” “还会再长的。” 卧林带着药膏子赶到,推开了门,浅灵迅速把手从姬殊白手里抽了回来。 “给我。” 姬殊白朝卧林伸出手,接过了药盒子,然后又朝浅灵伸出了手。 “给我。” 浅灵口舌之间,有一种僵直的木讷感,叛逆在骨子里,却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两字打散,怎么也使不出来。 她握着自己的手,呆呆地杵着。 卧林伸长了脖子,两眼冒着绿光。 姬殊白斜了他一眼:“出去。” “好嘞!” 卧林利落地退出去,关上房门,转头就找了条门缝,挤着眼睛往里瞅。 他倒要看看这俩人到底谁拿捏谁。 姬殊白又说了一声:“给我。” 语气却是更轻柔了许多。 浅灵神色迷惘,难得也软了口吻,只是仍发倔。 “我、我自己来就行。” 姬殊白微微歪头,叹了一息,也不与她说了,直接拉过了她的手,撑开掌心,用牙咬开了药盒子,挖出一点膏子,厚厚抹了一层。 抹完便把浅灵的手压在桌上,不让她收回去。 “张手半个时辰,等药膏子都吃进去,才能握掌。晚上沐浴过后,再用一次。” 浅灵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知道了。” “说回刚刚的事,你要告倒姜琢君,可以用任何罪名,唯独不能用珍宝阁。时机未到,珍宝阁的秘辛只能让它继续捂着,你可明白呢?” “我明白,不过,”浅灵看着他,问道,“你还会继续查珍宝阁吗?” 姬殊白道:“我与你不同,我毕竟有个姬家在我身后,他们不敢轻易对我如何。” “但却可以暗杀。” 浅灵一说,姬殊白登时便想起他在江南遇到的那次暗杀,不免失笑。 “说实话,我至今不知刺杀我的是谁,目的为何。那个时候,我可什么都没查。” “什么都没查?” 浅灵到现在还记得,回春堂那个夜晚,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力道和杀气。 “呀,”姬殊白这才想起来,“但我兄长之死已经真相大白,确实与永章城的人无关。我想不出自己得罪过哪一方,能让人家下那样大的血本来击杀我。” “那次之后,还发生过吗?” 姬殊白摇了摇头。 “我固然孤身,但行迹飘渺,无法估量,对方探查不到我的踪迹。说来,江南那一次之所以会被盯上,是因为我在杭州亮明了身份。” “这说明,那个人耳目众多。” 姬殊白颔首:“是这个道理。” 正事说完了,但因为手上涂着药膏,姬殊白硬是摁着她待了半个时辰,说了半天闲话,才终于放她离开。 “定王之祸,你不必太担忧,至少目前,哪怕刺杀真是他一手策划的,圣上也不会立刻扳开他。” 临走前,姬殊白补说了这么一句。 浅灵背着他,半侧着脸点点头。 “今日多谢你,还有那份请帖,也多谢你。” 因为姜映如小产犯了疯傻,安乡伯府一连数日都在与连家理论纠缠,双方撒泼打滚、歇斯底里的嘴脸实在很不好看,为防女儿被吓到,姜琢君索性把姜云如送到了安家去小住几日,避一避风头。 今日事已平歇,姜云如总算可以回家,马车已经等候在门外,姜云如甫一上车,就被一股大力扯了进去。 姜云如差点尖叫出来,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紧接着耳边湿润,熟悉的声音携裹着微微的热气道: “别怕,是本王。” 姜云如呆呆回过头,见男子英武倜傥,却正是成王。 她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过他,还很不可置信。 “王、王爷?” “嗯,是本王。” 成王嘬唇吻了她一下,在她颈窝里低喟道:“本王想你可真是想疯了。” 说罢,便要解姜云如的腰带。 “不。” 姜云如按住他的手,有些迷茫无措。 “王爷,你不是应该……在王府陪着王妃吗?” 她问得有点傻,成王低笑。 “怎么,本王的云儿吃醋了?嗯?” “云儿哪里敢?只是、只是不敢逾越罢了。” 成王哈哈笑了两声,道:“是本王错了,以后都不冷落你了。” 他是失心疯了,才会弃姜云如这样的美娇娘不顾,反而低声下气去哄海氏。 那个毒妇! 竟敢以为他不行! 成王蒙受奇耻大辱,欲念混着愤怒,促使他粗暴地想从姜云如身上找回来属于男人的自负与得意。 但姜云如竟是反常地歪头躲避他的亲吻,更死死摁住裙摆,不让他深入。 成王暗暗生怒,压抑着怒火:“怎么了?” 姜云如含泪相看:“王爷,云儿还是未嫁之身,我们不能再这样了,万一再……我不敢了……” 成王想起她那个流失的孩儿,心也酸软了,连忙将她纳入怀中,柔声安抚。 “本王的错,害云儿受苦了。这样,本王回去安置一下,尽快迎你入府,好不好?” 姜云如不由愣住,不敢相信他竟给出了这样的承诺。 “那王妃……” 成王冷冷道:“那毒妇,不提也罢,本王以后,心里眼里只有你。” 海家听说女儿被厌弃,本想讨个公道,但是一来二去,隐约知道了自家女儿做了什么荒唐事,自知理亏,便是成王现在再纳上十个八个侧室,他们也说不了话,只能尽力给成王好处,让成王妃有望复宠。 成王把话说开,便拉下了姜云如的衣襟,吻在香肩上。 “你不知道,本王有多想你。前两日便想找你,谁知你却躲到了这儿来,怎么,你家的事又叫你烦闷了?” 姜云如一只手捂着腰带,一只手攀在成王肩上,微微娇喘。 “云儿无事,只可惜不能跟爹娘一起面对。” “你这样柔弱,莫说你爹娘不舍你面对那等豺狼虎豹,本王亦不舍。”成王道,“放心,本王已经叫连家休弃了姜映如,她今后要么去破庙当尼姑,要么就滚到京外,永远别再回来。她敢攀扯你家,就该明白会有什么下场。” 第202章 上当了 “啊,”姜云如捂嘴,不忍道,“这样,不好吧?” “小傻瓜,”成王捏了捏她的鼻子,爱宠地说道,“她都欺负到你们头上来了,你还心软呢?” 姜云如咬着唇,雪白的手儿捏皱了成王的衣袍。 “其实,这事也有我们的错……” 成王啧了一声,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本王要护着你,本王说你是对的,你就是对的。至于姜映如,区区六品官妇,连诰命都没有,没了她连家还能另娶个好的,你呀,就别替人家操心了。” 他又想扯姜云如的腰带,姜云如嘤咛了一声,湿着眼睛哀求道:“王爷,等过府再这样好不好?云儿现在……不敢。” 她实在太可怜,叫人心都软成了一汪水。 成王一把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大手摩挲着纤纤腰肢,嘶哑着嗓音道:“等你过门?” “嗯。” 姜云如应了一声,倚靠在他怀里,轻轻摩蹭了一下。 “好,本王不动你,等你过门了我们再一起。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云儿很好,听说王爷遇刺了,您怎么样呢?” 成王哼笑了一声:“本王无事,有事的,是定王。” 姜云如顿了一下,惊愕地抬起头。 她平常两耳不闻窗外事,以前外面有趣闻都是经冯家玉之口才得知的,朝堂上的事更是毫不知情。 她偶尔会想起定王暗藏心事的眉目,记起宝福寺下的那次初遇,也打从心里希望他好。没想到,他才回归他的地位没多久,竟然就有麻烦了。 姜云如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有一丝丝酸楚泛上喉咙,酸得她心头一抽一抽地隐痛。 成王没察觉她的异样,仍然心情不错地说着话: “本王牺牲几个手下,换来定王被怀疑查问,动摇他在定北军中的威信,很值得。” 姜云如低声道:“那……定王,会被定罪吗?” “那就看他的命了。” 峡州。 一早收到德丰镖师将要在茶庄歇脚消息的管事站在门前眺望,不多时,一队镖师推着五六乘车马慢慢显露了身影。 管事缓缓露出了笑,招呼佣工与仆从们推着茶水上前去接,泰然自若道:“来了,一路可艰辛?” 镖头擦了把汗,接过一碗酒笑道:“走镖的,都习惯了。” 管事道:“天儿热了,让弟兄们把马卸了,进屋歇歇吧,晚膳备了凉菜冷酒可好?” 镖头笑道:“酒就不必了,这帮混小子都是酒鬼,一喝就停不下来,明儿早我们还要赶路呢,纵容不得。” 管事微微笑着点头,看镖师们把马卸了,牵去后面喂草喂水,车被推到一旁,刚浇过水的土地里,留下两道数道深深的辙印。 管事看在眼中,很快收回了目光,抬手请镖师们进去,刚一只脚迈入门槛,马车停放的地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管事顿住了脚步,转过头来,询问地看着他们。 “什么声音?” 镖头表情微僵,干笑着道:“没什么,就是几条獒犬,性子太野,难以驯服,索性就关到箱笼里,磨一磨性子。” “真的?我看看。” 管事说着便要去掀箱子,却叫镖头一身的精膘挡住了。 他解释道:“还是别看了,畜牲在里头拉屎拉尿,臭得很,实在不堪目睹。管事喜欢,回头我们镖局送两条驯好的、收拾齐整的来,让管事好好挑一挑。” “那敢情好。”管事笑眯眯地收回了手,“那你得留神,别叫这些狗儿闷死在里面了。” “管事放心,我们晓得怎么做。” 于是管事笑笑,似乎抛却了脑后,带一行镖师去用饭。 饭菜下肚,镖师们半阖着眼,脸颊微红,都有些醉醺醺的。 镖头撑着脑袋,用摇摇欲坠的意志力抵抗着醉意道: “管事……我们明明,喝的是茶,怎么……都醉了?” 管事笑着道:“忘了告诉你们,这凉菜里放了酒水调味的,怎么样,味道是不是很好?” “好……” 镖头一个字还未吐出口,门外乍起一阵嘈杂的响声,一群官兵闯了进来,嗖嗖把刀亮了出来。 “官府办案,都不许动!” “军、军爷!” 镖头扶着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官兵解释道:“军爷,我们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不会做不该做的事,军爷想查什么?” “少废话,来人哪,把车上的箱笼打开!一箱一箱地查!” “是!” 官兵打掉锁头,一把撬开了箱笼,一箱一箱地搜。箱笼中的货物被甩了出来,俱是些名贵的丝绸等物。 官兵又打开了几个箱笼,借着火把的光,伸手探去,触及一片温热,紧接着那片温热一滚动,竟是活物! “熊!有熊!” 躺在箱中的,竟是一只五花大绑的黑熊,蜷缩在狭窄的箱笼里,翻着白眼喘息,时不时拱着箱壁。 军官大惊,连管事见此情状,也变了脸色。 镖头淡笑道:“叫军爷笑话了,我等也是拿钱办事,客人让押什么,我们就只能押什么。不过军爷放心,这熊每天都有喂迷药,只要它一天在我们手上,我们就绝不会让它跑到外面,扰市伤民的……” 军官哑然片刻,恼羞成怒,猛拍箱笼。 “继续搜!我不信,搜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把镖队的车马里里外外搜了个遍,除了那只黑熊,其余都是寻常流通的货物。 “头儿,什么也没有。” 军官赧然,看到镖头嘴角隐有笑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说,这熊是谁让你们押送的?” “是客人。”镖头从怀里拿出一张契书,神色坦然,眉头挑着一丝戏谑,“军爷想知道,就去查好了,但我们的镖不能耽搁,明儿就要出发,军爷,可能放行啊?” “哼!” 军官狠狠甩开他,镖头退了几步站稳,理了理衣领,眼眸一转,看到一脸肃容的管事,又是一笑。 “叫管事受惊了,我也是怕茶庄骚乱,才没敢跟你说实话,管事见谅。” 管事心不在焉地扯着嘴角:“哪里,哪里。” 军官挥手撤走了手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茶庄。 “飞鸽传书回永章,我们上当了。” 第203章 搜府 “什么也没查到?程大人,看来您这情报有误,白跑一趟啊。” 同为大理寺少卿的涂大人哂笑了一声,对程良硕白费力气很不以为然。 “人德丰,就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拿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去抓人,还搞那么大阵仗,这不是堕了咱大理寺的威信吗?程大人,你怎么不想想,定王肯定是为了拖延时间,拿你开涮呢?” 说罢,涂大人先哈哈大笑起来。 程良硕却像团棉花一样,连个不满的表情都没有回馈给涂大人,一本正经说道:“我的职责是查清真相,不让一个真凶逍遥法外,不让一个清白的人被冤枉,至于其他的,听天由命。对我来说,一日没有定王犯事的实证,他便一日是无辜的。” “审讯的时候到了,涂大人,我先去了。” 程良硕起身离开,步伐轻巧而板正。 涂大人啐了一口,骂道:“装什么样子啊!” 副手在一旁张望了两眼,道:“大人,程少卿这两日看起来心情不错啊。” 涂大人讥笑道:“可不是不错?他那个妾室生了,生了个胖小子。程府里总算有他自己的亲生孩儿了,能不高兴?” 副手惊呼了一声,赶紧捂住了嘴,看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郡主那一双儿女,真不是程少卿的?” 涂大人幸灾乐祸地笑了。 “你觉得像吗?以程少卿的体格,只怕争不过郡主那些一个赛一个壮实的相好啊。他这绿帽子戴的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替别人养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副手跟着笑了两声,又叹:“程大人真可怜。” “可怜?他才不可怜!”涂大人道,“就他现在所处之地,遇到天大的麻烦,只要谭驸马和长公主为他说上几句话,什么不能化解?家里供尊大佛就能有这好处,又不是不能纳妾,有什么不能忍的?” “你瞧瞧他几岁,我几岁,我们俩坐在一个位子上,圣上还隐隐以他为先,难道不优待?哪里可怜了?” 副手点头如捣蒜:“大人说得是,大人说得是。” 他动手理了理案上的卷宗,又道:“大人,定王这个案子要怎么继续下去啊?抓不到人,审不出东西,一日没有查出结果,难不成定王就一日不得离开大理寺?” 涂大人揉了揉眉心,苦恼道:“说定王有嫌疑,可又没有实证,定王府搜了三遍,什么都没搜出来。” 副手随口道:“谁会把罪证藏在自己家里啊,至少也该藏在自己信得过的别人家里。” “别人家里?” 涂大人握着茶杯的手忽然顿在半空中,醍醐灌顶。 齐宅。 浅灵接到了魁济的来信,也知晓自己是被德丰摆了一道了。 这个德丰,从她接手魁济之初就找上了门来,神神秘秘,奇奇怪怪,但一直以来都没有特别的动作。这第一次不寻常,却是用在了算计卫晏洵上,这是为何? 难道说德丰从一开始目标就是卫晏洵? 不对。 浅灵默默摇头。 卫晏洵那时痴傻病好没多久,身份更未公开,怎么会是因为他呢? 浅灵百思不得其解。 “德丰的来头,可有眉目了?” 陆方摇了摇头:“怎么查,都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镖局。” 真是一团寻摸不到头的乱线。 在她还无知无觉,对周遭一切毫不知情的时候,德丰已经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好,藏起狐狸尾巴,走到了她跟前。 原先以为顶多是商人趋利抱团的手段,可原来,他们竟抱着别的不为人知的目的。 “你先下去吧。” “是。” 陆方刚跨出门,栖月慌慌张张地与他擦肩而过,惊声道: “姑娘,官府来人了!” “官府?” 浅灵有点惊讶,来到前院时,见一群官兵威风无比地伫立着,令她想起公堂审讯。 她看了一会儿,穿过官兵走到涂大人跟前。 “见过大人,敢问大人莅临寒舍,有何指教?” “乡君安好,这是大理寺少卿涂大人,大理寺奉旨查固山的刺杀案。” 副手脸上挂着笑。 “听说定王与乡君是一起长大的,关系亲近,定王时常会来府上坐坐,这有关定王的案子,还得搜一搜乡君府上,乡君可能行个方便呢?” 浅灵看那涂大人端起茶水悠哉地饮了一口,眉目舒展,便明白了。 来者不善。 即便她不同意,今日这府他们也搜定了。 “大人行事,我等哪敢阻碍?”她道,“请吧。” 涂大人把茶盏放下:“搜!” 他一声令下,官兵分作几队,分头窜入了各个院落,翻箱倒柜,连庭中的草木都恨不得挖开来看。 “找到了!” 浅灵扭头,看见一个小卒捧着一物跑了进来。 “小的在乡君卧居的飞羽筑后,搜到了这个东西。” 那物是一片云头形的瓦当,手往内面一扣,便摸出了一卷小小的字条。上面书写道: “行刺已败,请主子施以援救。” “哼。” 涂大人冷笑了一声,把纸条翻转过来,给浅灵看。 “义清乡君,你有何话可说?” 浅灵读完上面的字,轻声道:“大人,我住的飞羽筑,檐上瓦当不说上千,也有数百,加上其他的阁楼,阖府总也有上万片,难为各位军爷,半个时辰不到,一找就找了个准。” 副手双叠在身前,微微歪斜着身躯,嘴角勾着一抹轻蔑的笑:“我们带来的,都是大理寺长于办案的能手,耳聪目明,什么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乡君,该认就认了吧,你是不是定王的帮凶?” 涂大人举手摆了摆,示意副手住嘴,自己睁开眼,道: “现在还没开堂,一切都还来得及。义清乡君,只要你对定王的图谋一无所知,那就不是帮凶,但这纸条毕竟是从你府上搜出来的。你若能从实招来,把定王的种种人后的举动说出来,朝廷定会网开一面,对你从轻发落的。” 浅灵听明白了。 这纸条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们的目的是她。 涂大人在暗示她,让她咬死了定王有罪,以求自己脱身。 故意拿治罪来唬人,等她吓破了胆,就顺着他们的意愿,不管真的也好,编造的也好,什么罪名都往卫晏洵身上扣,然后她出口的所有话,都会成为卫晏洵谋逆不轨的供词。 他们想拿她当作定罪卫晏洵的人证。 第204章 斗法 固然卫晏洵是一大群人想要除掉的眼中钉,可他们当真对她没有恶意,只想要利用她对付卫晏洵? 若是之前,浅灵肯定会这么以为。可德丰的出现,让她不确定了。 浅灵微微扯了一下嘴角,淡声道:“我确实不知道定王有无不轨之心,固山的刺杀是不是他安排的,我只有一问:当日定王也在场,刺杀结果他如何会不知晓?还需要那些刺客刻意来书信告知他刺杀失败了?” “其二,如果我是幕后主使,阅过这些书信,只会当即焚毁,为何还要把它留着,等着大人您上门来搜?” “大胆!” 她话音刚落,涂大人拍在几案上,震响如乍起一声雷。 “你的意思是,本官陷害你?陷害定王?” 涂大人走到她跟前,微眯着眼,压低了声音道:“本官给你机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什么酒也不想吃。”浅灵道,“大人既然搜到了‘物证’,那就带走吧。什么时候需要我上堂陈述今日发生的一切,我必然全力配合,绝不含糊。” 涂大人瞪目怒视着她,随即凶残一笑。 “是了,本官怎么忘了,定王不一定有罪,但物证是从你的府里搜出来的,你一定脱不了干系,来人呐!把她拿下,打入大牢,等候审问!” 栖月抱住浅灵,怒道:“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律法在你们口中还成了可轻可重的秤砣、收放自如的矩尺了,你们简直无法无天!” 副手道:“少啰嗦,带走!” 官兵扯开栖月,扭住了浅灵的胳膊。 涂大人呵呵笑了两声,走过来,意有所指地说道: “牢里待个几天,你再好好想想明白,要不要招供了。” 浅灵紧紧抿着唇,被押着走了几步,耳畔忽听得无数步点踩落,抬头,便见以御史中丞沈行复为首的一群人,直直走来。 涂大人停住了脚步,问道:“沈大人,你怎会在此?” 沈行复看了浅灵一眼,并不高的个子顶起了高高的官帽。 “本官收到状告,说涂大人在齐宅恃官威横行霸道,任意妄为,本官看……” 沈行复看着四下被翻得不堪入目的景象,淡淡道:“说得也不无道理啊。” 涂大人不以为然地笑:“沈大人言重了,封禅祭坛之下的刺杀,那是大案!大案大查,自然要大动干戈了。沈大人为这点小事跑一趟,才是小题大做了吧。” 沈行复道:“说的是没错,可本官听说,涂大人还损毁了御赐之物了,嗯?” 涂大人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转过头瞪着浅灵。 “你敢给本官耍花招?!” 沈行复是她故意搬来的救兵! 浅灵叹气:“我人都被大人拿下了,还能如何耍花招?大人该问问您的手下,是不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了?” 喜盈及时出现,把一柄玉如意捧了过来。 “姑娘,是这件宝贝,被他们弄坏了,这可是圣上亲赐的物件!” 这物件本是摆在供桌上,能叫人一眼瞧见的。 但浅灵鬼精地叫喜盈挪到床头的木匣里,还上了锁,神神秘秘的,官兵不可能不搜,结果动作一粗暴,便磕坏了一个角。 浅灵抚着那细微的裂纹:“好可惜,涂大人,这下怎么办?” 沈行复是在南仡见过浅灵的,对她倒是颇有好感,语气略重地对涂大人道:“涂少卿,本官知道你查案急切,但也要恪守法度,损坏御赐之物,可是大不敬!” 涂大人面孔僵硬:“本官是为行公务之需,并非故意,待此间了结,本官自会上奏请罪,请求圣裁!” 涂大人有此觉悟是好事,只是好端端的,抓乡君做什么?“ 没等涂大人说话,浅灵便道:“涂大人在我府中的瓦当里发现了一张求援的字条,说那是我和定王策划刺杀的铁证,要把我押回大理寺,对我严刑逼供。” “什么字条?” 沈行复把所谓的物证看了,眯着眼道:“涂大人,如果此物能成为定案的证据,永章城哪一户随便藏个字条,都能是幕后凶手。涂大人也是办案的老手了,难道这也不懂?本官身为御史,便要督查百官秉公执法,涂大人所为,实在有失偏颇了。” 涂大人拿着纸条当令箭的真实目的,自然不足为外人道,本来可以顺顺利利地把浅灵带走了事,哪知却来了“外人”。 “本官没说这是确凿的证据,”涂大人假笑道,“但乡君府上有了这个东西,便与案件有了牵连,本官要带走审问,难道有错?” “这倒没错。”沈行复捋着胡子道,“但圣上说了,此案交给三司,也有我御史台的一部分,所以本官要一起参与审讯,尽监察之责。” 涂大人气得头疼。 沈行复在旁边看着,他还怎么悄悄逼迫浅灵做伪供?这个老头子可是个认准了死理的纯臣,哪一派都不站,当然也哪一派都不想要他。本来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这个爱较真的老头却突然闻到了腥,岂不是要缠着不放了? 涂大人终于感到棘手。 原本计划好的一切,还要怎么进行? 主子说过,不遗余力地把罪名在定王头上坐实,能顺便把义清乡君给解决了是最好。 义清乡君理应是最能有效瓦解定王、也最容易入手拿捏的一个口子,可怎么反而刀枪不入呢? 难道是叫她污蔑定王的暗示说得不够浅显,她没听懂? 涂大人觉得就是这个原因,决定先答应沈行复,然后再徐徐图之。 “有沈大人帮忙,是再好不过,那就请沈大人一起回大理寺。” 沈行复满意地颔首:“好。” “不必了。” 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他们怔然循声而望,却见卫晏洵立在了门洞处。 第205章 计谋失败 “不必去大理寺,本王已经出来了。” 卫晏洵走过来,一个抬手就把扭着浅灵的两个人撇开了。 “手疼不疼?”他问。 浅灵没回答:“你怎么出来了?” 涂大人脸上也难看得很。 “定王殿下为何在此?” “自然是能出来,本王就出来了。” 卫晏洵温煦地看着浅灵,然后才转过头来,目光刹那间变得又冷又刺。 “涂大人昨日忙了一天,今儿一早从宣王府出来,就直接过来拿人了,你一直没回大理寺,自然是不知道,那伙子潜逃的刺客,已经被神御军抓回来了吧?” 涂大人愣住了,浅灵也有些意外地看着卫晏洵。 卫晏洵道:“这会子,程少卿该入宫去提审犯人了,涂大人还耗在这里,看来这次的功劳涂大人又争不过程少卿了。” 涂大人被戳到痛处。 他比程良硕大了近二十岁,却位居同列,更私下偷听大理寺卿窃语,说自己若易了官衔或隐退,就会上奏让程良硕来当这个大理寺卿,到时程良硕就真的把自己踩在脚底下了。 他心慌起来:“定王恕罪,下官告辞。” 他拱了一下手,才要走,崔澎崔湃像两堵铜墙猛地并到一起,涂大人撞到他们身上,往后弹出一丈,摔得趔趄。 他狼狈地爬起来,一片阴影罩下,他惊恐地抬头。 卫晏洵微微俯着身,盯着他。 “你抓走乡君,是想要她招什么?说出来,让本王听听。” “没……没有……”热泪几乎要滚下,涂大人抖着嗓子道,“下、下官只想要查清楚真相,没想别的……” 卫晏洵一脚把他踹翻了个面,冷冷道:“本王警告你,义清乡君是本王带来永章的,见她如见本王,下次再敢不敬于她,本王要你的狗命!” 涂大人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了……今日是我不对,冒犯了义清乡君,我给乡君赔罪……” “你的人留下来,给府邸所有陈设恢复原样,至于你,滚!” “是,是……” 涂大人连滚带爬地跑了,手下的人在崔澎崔湃逼视下,老老实实地收拾残局。 沈行复看没了自己的事,又惦记着案子,便向卫晏洵告辞走了。 浅灵看了一眼门外弯腰埋土的官兵,问道:“不是被德丰耍了,怎么又找到人了?” 卫晏洵轻轻揉着她被扭痛的肘弯,解释道:“我一开始也以为德丰借它自己的便利把人掩护离开;可转念一想,又觉他们大意了,不似以往作风。我着人去查,发现德丰的镖师表面上谨慎又隐蔽,可几天过去,才从青州走到沂州,像是在等人追上去一样。我就更加肯定了我的猜测。” “因此,我一边假装信以为真,让人去追捕德丰的镖师;另一边已经命人在相反的方向暗中盯紧了所有关口,发现有不寻常的人出没便上报。去追缉的不是我的人,是父皇手下的神御军,这些人是真刺客是假刺客,是不是我策划的,父皇自能审得明白。” 浅灵道:“宫中能查出幕后指使者吗?” “难说,”卫晏洵道,“一眼能看得到的人,反而是最没有威胁的。真正的掌舵手很聪明,他一直躲在别人身后,躲在某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角落里。” …… 涂大人跪在地上,凄声哭泣道:“王爷,下官已经尽力了!定王能这么快从大理寺出来,真是下官万万想不到的啊!” “没用的废物!” 宣王甩腿踹在涂大人的侧脸上,指着他怒骂道: “说来说去,还不是你没用!本王已经给你争取了时间,在定王踏进齐宅之前,你但凡能逼岳浅灵说出哪怕一句定王谋逆的话来,都能把定王重新关押回大理寺,而你在干什么?连一个小小女子你都拿不下,本王要你有何用?!” 涂大人肿着脸,不住地磕头。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下官知错了!” “怪不得你争不过程良硕,换作本王,要是有的选,本王也会用程良硕,不要你这废物,废物!滚出去!” 涂大人踉踉跄跄跑出去了,宣王宣泄了一肚子的火,想到完美无缺的计谋施展不开,实在扼腕不已。 “邵先生,这老货坏事,我们的计划不能施行,怎么办?” 宣王神色焦急地问道。 “怎么办?不怎么办。”邵先生捋着胡须,慢慢道,“说明我们小看岳浅灵了。” 宣王皱眉,仍不很相信。 “不过一个小女子而已,先生这么说,是不是太夸张了?” 宣王爱美人,但依旧对表弟杜文灏在扬州吃过的亏耿耿于怀,好好一个大男人遇到那种事,说岳浅灵不是不祥之身,宣王都不信。 邵先生道:“您别忘了,岳浅灵落入尹泰那等癫狂残暴之人的手下,都能守着口风,半句黑水寨村民的下落都不肯吐出。即便是男子,能做到这点又有几个?可见她的骨头有多硬。殿下固然英伟,也万万不能看不起女子,世间女子可不是都如殿下的小娇雀儿一样,能握在掌心戏耍呀。” 两人哈哈哈一起大笑起来,宣王脸上隐有红晕。 “先生也知我与姜云如的事了。” 邵先生调侃道:“那日王爷回来,两颊浮红,心情颇佳,老朽掐指一算,便知王爷定然是红鸾星动,犯桃花了。” 宣王道:“还要多亏先生,正好让本王那天去宝音楼,否则本王还见不到她。” “这就是王爷与姜小姐的缘分了,老朽替王爷高兴。只是王爷千万要小心,莫叫成王知道了,王爷现在还需要韬光养晦,可不能让成王恨上。” “本王知道,本王跟她还什么都没做呢。何况,当初本来就是本王先看上的姜云如,是成王半道截胡!云如迫不得已才屈从他,她亲口承认了,本王比成王温柔得多。” “老朽再明白不过。” “不过,邵先生,”宣王乐过之后,又问,“老七的事,本王还要做什么?” “适可而止,静观其变,先摸一摸圣上心里是怎么想的。”邵先生笑道,“刺客抓到了,如果能供出成王是幕后主使,不也很好吗?成王定王,哪个完蛋,对您来说都是好事,您不妨沉住气,无为便是有为。” 宣王点点头:“先生说得对,现在该沉不住气的是成王,刺杀是他一手策划的!” 第206章 茶室里的人 神御军活捉来的刺客被三司撸了一遍又一遍,他一开始还想嘴硬,一口咬定是定王指使,然而几次审讯口供却对不上。 几顿严刑下来,终于改了口,袒露定北军的军阵打法是刻意练的,教他们的是他们的头子,但他们究竟是为谁做事,主子是谁,他们亦不清楚。 “朱雀?” 祯和帝眼睛微眯,向程良硕看去。 程良硕微微垂下头道:“大理寺总理的从都城到地方的所有案卷中,皆未有一个叫朱雀的团伙记录在案。” 祯和帝抬了下手,程良硕接着审问: “你们是朱雀门下的死士?” 已经被刑罚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死士嗯了一声,咳出了血。 “朱雀几年了?”程良硕问道。 “七、七八年了。” 七八年,就更不可能是定王手底下的了,那时候他不光是半大少年,还是个傻子。 “你们的头目目的何在?让你们做什么?” 死士双目已经开始发灰。 “我不知道,不知道……” 说罢已厥过去,无论泼水、闻香、针灸,都没能让他醒过来。 “押下去好生看管医治。” “是。” 程良硕命人把人犯收押起来,然后与三司长官一起,退出了殿堂。 祯和帝独自静坐了片刻,才道:“出来吧。” 卫晏洵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默默在他身边坐下了。 他坐得笔直,却垂着眸子,不看祯和帝,也不说话。 祯和帝等了半晌,终于主动道:“你有什么话说?” “无话可说。”卫晏洵道,“十多年前他可以害我,现在一样可以害我。但老天有眼,总算没让他栽赃成功。” 祯和帝哼了一声:“对朕不满就直言,学什么阴阳怪气!” 卫晏洵道:“父皇心里,是怀疑过儿臣的吧?” 祯和帝没回答,卫晏洵接着道:“因为儿臣回来得突然,回来得毫无预兆,仿佛密谋已久,仿佛怀着不可告人的企图,所以事情发生的时候,迹象指向儿臣,您也信了。” “你也知道迹象指向你?嫌疑在你身上,便是朕信你,难道还能在文武百官的睽睽众目之下,毫无根据地把你放了?” 卫晏洵沉默着,半天道:“父皇心中是不是也想过,儿臣要是没回来就好了?” “一派胡言!” 祯和帝狠击龙案,气狠狠地指着他,可卫晏洵倔着脖子,满脸的不受教。 “朕看你是关傻了,张口就是胡言乱语!” “儿臣不在乎关不关傻,只要个公道,难道这也不行?” 祯和帝揉了揉眉心:“朕已经让大理寺继续彻查‘朱雀’了,你还想如何?” 卫晏洵默默地,从怀里拿了样东西,放在了祯和帝手边。 “两天前,大理寺的涂钦去搜浅灵的住处,搜出了这个,然后便要拿她下狱严审。” 祯和帝把那纸条打开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揉在掌心,随手丢在了地上。 “朕知道了,必然给你个公道。” “多谢父皇。” 卫晏洵慢慢退出殿门,转身便换了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孔。 出了宫便翻上爱驹,不紧不慢地奔跑在长长的宫道上。 “王爷,”崔湃问道,“回王府吗?” “不。” 卫晏洵一勒缰绳,调转了方向。 “去魁济茶楼。” 他御马来到魁济茶楼下,随手将马鞭扔给了堂倌,便负着手,信步走了进去,目标明确地进了一间茶室。 茶室中弥漫着盘龙香微带苦涩的禅意香气,茶雾之中,有一个人影坐在几案一侧,正握着茶杯望着窗外,似乎已经等久。 卫晏洵走过去,在对面坐下,端起了那人为自己斟好的茶水一饮而尽,问道:“等很久了?” “还好吧,”洛重河把头转过来,又饮了一口,“也就三道茶的工夫而已。” “抱歉了,伴君如伴虎,我这才耽搁了与你的约定,想必你能懂。” “无妨。” 卫晏洵陪他悠闲地喝了几杯茶,这才道:“所以你不主动跟我解释一下,为何把军法教给我的敌人。” “我虽然泄露了,但不也刻意教了一步只有你我才知道的招数吗?”洛重河不以为意地抬眉,对他上看看下看看,“否则你如何能猜得到,是从我这里泄漏出去的呢?” “所以是为何呢?”卫晏洵道,“我想知道。” 洛重河从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一本书,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几案上,缓缓推到卫晏洵跟前。 “这是他们作为交换的礼物。” 卫晏洵含着疑问看了他一眼,低头翻了翻那书,却发现不是什么文书典籍,而根本就是一本记录病患病情的医案。 “这是什么?” 洛重河道:“我义母亲笔写的医案。” 卫晏洵恍然大悟:“这里面有什么蹊跷吗?” “你翻翻看,就知道了。” 卫晏洵翻阅着,一目十行地看着上面的文字,洛重河也不着急,一直默默地喝茶。 翻了小半,卫晏洵的目光忽然定住。 吸引他的却不是哪一处文字,而是书页左下角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属于幼童的手印。 五个手指头短短的,胖乎乎的,加上圆圆的掌心,还不及一个成年女子的手掌心大。 “这是……” 卫晏洵诧异地抬起头看洛重河。 洛重河不吭声,用眼神示意他继续翻。 卫晏洵又翻了两页,看见一整页严谨而整洁的病情记录文字里,竟夹插着一只肥胖的小鸡崽图画。 这怪异的纸面,让人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个画面,有一个顽皮的稚童曾歪歪扭扭爬上大人的书案,握起一只毛笔,在未写完的书页上勾勒了一个童真的趣图。 那画面,叫人既烦恼又无奈,同时也忍俊不禁。 卫晏洵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看着洛重河。 洛重河闭着眼,点了点头。 “找我的人说,义父义母后来有了一个骨肉,那个孩子,现在还在人世。” 第207章 遗孤在何处 卫晏洵心中之震惊,不啻于得知自己重生的那一刻。 “果真?!”他仿佛连舌根都僵麻了,几乎说不出话来,“岳大将军……竟有血脉留存世间?” 洛重河缓缓点了点头,手指在书封上叩了叩。 “我义母的字迹,义母的用词,还有她书写的习惯,我绝不会认错,这本医案,就是她的。别的能作假,这本医案,作假不了。” “人呢?” 洛重河适才的点头改成了摇头。 “我不知道,那人没说。我连义父义母的亲生孩儿,是男孩还是女孩,今年多大了,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洛重河心头又开始抽痛。 如果他当初不曾背叛义父,一切都会不同。 义父义母或许早已在永章享福,他可以在他们身边孝敬,亲眼看义母诞下孩儿,从此在世上多了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多了一个他要守护的人; 义父不在人世,他会长兄如父,把弟弟妹妹养在身边,教其武艺,护其一生一世,而不是像现在一般,弟弟妹妹飘零人间,而他,却不知去哪里找。 他活得像个笑话,他自己都恨透了自己。 卫晏洵看了看那一页的落款,心里默算了一下。 “岳大将军的遗孤,应当有十多岁了。” “我要找到那个孩子。”洛重河眼底闪着坚定无比的光,穿透木质的案面,“他是义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我一定要找到他,无论有多艰难。” “在找到之前,我只希望元钧有照顾好那孩子,我亏欠他太多了。” 卫晏洵的双目像搅起漩涡的湖水,一块石子悬在其中,沉沉浮浮,浮浮沉沉,随水波流转。 “洛侯爷,你有没有想过,这本医案为何会落在那人手中?” “想过。我这些年,心里没有一刻安逸过,对义母他们不测的怀疑,早就在心中盘桓过无数次了。但是——” “‘那个孩子,还在人世’,只要有这句话,就够了。” 卫晏洵终于懂了洛重河内心的想法,也叹道:“岳大将军是国之栋梁,忠烈一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洛侯爷放心,只要有线索,我一定把他找到。” “那就多谢了。”洛重河道,“那个来找我的人,蒙着脸,很神秘,雅言说得比我好,但我依然听得出他有蜀地的口音。这是我能给的线索,你去查吧。” “蜀地的口音……” 卫晏洵紧锁着眉,茶杯握得紧,茶水在其中左右晃着细小而均匀的波澜。 蜀地与后夏邻近,这是继董成汉之后,第二条影射后夏的线索。 那个操纵着一切、誓要把他置于死地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卫晏洵头脑中卷起一场风暴,直到安然坐回定王府的座上,还在思索着满脑子的问题,捋着所有的线索。 齐枫走进来道:“王爷,董成汉有行动了。” 卫晏洵立即抬头,从齐枫手上接过一节纸条打开了。 “定王脱困,朱雀暴露。” 上面如是道。 “送往何处的字条?” “珍宝阁。” 卫晏洵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珍宝阁这等不知藏了多少污纳了多少垢的地方,竟是后夏人的天地!这么一捋下来,都不知道有多少朝臣被拿捏住,成了后夏的内鬼了! 在不知不觉中,后夏的根子已经扎得如此之深。要挖掉这颗毒瘤,除非先挖掉那一大帮不能洁身自好的臣子,且不说挖不挖得动,挖干净了朝臣又还剩下几个能用的,竟叫人无从下手。 那个人,处心积虑地准备了这么多年,比他想象中要难对付太多了。 “继续监视,不得有误。” “是。” 新的发现,令眼睛能看得见的敌手布局又清晰了一点,卫晏洵彻夜未眠,重新思索应对之策,而与此同时的城门外,一乘车马赶在宵禁之前冲进了城门,赶到了齐宅。 “姑娘,东西找到了。” 两个护卫从马车里,抬下一个长条的木盒,慢慢推开了木盖。 葛婆子鞋底慢慢蹭着地,一步一停地靠近,待看到了棺中之物,一半像干尸一半似白骨,眼泪便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跪在地上手在棺木里摸索,拿烛火照明,许是最终肯定了那是自己的儿子,终于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 浅灵默默看着,站得仿佛一根木柱子。 这次被派去西北的人是刘况,他道:“我们把怀民县县衙、监牢方圆五里的所有地方都查了个遍,最后在监牢后面的枣林沙地里挖地三丈才发现了这具尸首。凶手很狡猾,那个地方迎风,正是沙土沉积最厉害的地方,夜里埋半尺,一场风沙过后就会深一丈,又因为沙地陷脚,很少有人会到那里去。”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尸首才没有腐化得太严重。我寻仵作看了,仵作说,是被人勒死的,下手极狠,脖子都歪了。” 他说得很小声,但葛婆子身后却像长了耳朵,越发哭得惨烈。 她转过身,跪行过来,一把抱住了浅灵的腿,不住地比划着: 【告诉我,告诉我,谁杀了他,我求你了!】 “你先起来。” 浅灵把可怜的老妇扶起来,轻声安抚道:“我们先把他安葬了,你好好地送他走,然后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老妇人浑身哆嗦,颤巍巍如秋风中一片枯萎的叶,她含着泪点了点头,又跪在了棺木边,谁也没敢打扰她。 浅灵把刘况叫进屋,问他查到的东西。 刘况神情不乐观,摇头道:“姑娘,事情过去太久了,而且当年因为叛王流窜朝廷杀了太多人,无论官府还是民间都对此噤若寒蝉,不敢多言,我们只搜集到只言片语,连不成线索,更和时任怀民县县令的姜琢君牵扯不上关系。” 浅灵一言不发,只右手的拇指,按着腰间一条丝带,不断在四指指腹间来回揉搓着。 “姑娘,怎么办?”刘况小声地说道,“就目前的线索看,没有姜琢君私通淳王的证据啊,万一,他真不是同谋……” “无妨。” 浅灵的脸陷入黑暗之中,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唯吐出的一字一句,越发清晰了。 “他不是也得是。” 第208章 应邀而至 刺杀案结之后,曹府的帖子也送到了齐宅,曹雨柔果真来请她了。 浅灵本意不想去,但有感于曹雨柔那天在珍宝阁里的仗义,到底信守诺言去了。 “我告诉了她们你要来,她们都说想来见见你,跟你当面道个谢,我们人多爱说话,你一会子别嫌烦。” 曹雨柔亲来垂花门外迎接她,细声细语地叮嘱了两句。 “娄相的千金也来了,她嫁给宣王在即,想多出来走动走动。她这个人性子有些傲,说话带刺儿,你不想听就当耳旁风,我也会帮你挡的。” “多谢。” 浅灵很客气,但态度有一些疏淡。曹雨柔看在眼中,暗暗惊叹,她与她们想象中的性情大相径庭。 浅灵未到永章之前,她们这些官家小姐听信外面的传闻,以为浅灵是齐瑞津豢养的扬州瘦马,心机深重,贪婪无度,这样的人,她们连说都不屑说起。 可真见了人才知道流言有多假。 留碧园里,她二话不说救了她们,保了她们清白,功成身退,这么多天也不见来攀关系,好像丝毫不在乎别人感不感激她。 曹雨柔一想到那件洗干净放在自己衣橱里的衣服,良心便过不去,暗暗唾弃自己。 不管是为自己的狭隘偏见赎罪,还是要感谢救命恩人,曹雨柔觉得自己都该对浅灵好一点。 她把浅灵引到与好友们聚会的花园。 平常她与好友爱玩些诗啊画啊的,但怕浅灵不会,因而曹雨柔早早就定好了今日只玩投壶。 她另外自备了彩头,在婢女的暗箱操作下,把最好的那一样给了浅灵,补了浅灵之前不收礼物的遗憾。 座上其他姑娘都看得明白,也没说什么。 她们都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纵使有人心里对浅灵还存着疑虑,也会温和体面地感恩致谢,跟她保持着面上的和谐。 娄瑶倩是当中的例外,她自始至终都神情淡淡,间或向浅灵瞥来一眼,带着审视,不发一语,可偏偏这么多人里,她看浅灵最多。 曹雨柔低声道:“娄小姐是要嫁给宣王的,她大抵也在考量分寸,毕竟你与定王和皇后娘娘走得近。” 而宣王不日前被下旨停职,手头的差事全放了,如今闲居在王府里,大家也都知道了,宣王对定王落井下石,还想把浅灵也弄进牢里。 娄瑶倩冷眼旁观许久后,终于开了口: “听说你在扬州过得很是不错,连刺史都要给你几分面子,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到永章来?天子脚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混得开的。” 浅灵平常连卫晏洵的说教都不爱听,更别提娄瑶倩失礼地审视她半日忽然来这样一句更失礼的话。 没等曹雨柔开口解围,浅灵就道:“我刚才看见园里有株樱花开得不错,你们聊,我去赏花。” 说罢她就走了,曹雨柔焦急唤了两声: “乡君,乡君!” 这个季节,没有樱花的啦。 好歹找个像样的借口,这么不给面子叫宰相千金怎么下得来台? 曹雨柔都不敢去看娄瑶倩脸色。 这么多人看着,娄瑶倩脸上如何挂得住,她猛地拍案站起,竟是追了过去。 “你给我站住!” 浅灵在一棵金桂下站定,转过身来。 “有事?” 娄瑶倩怒道:“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娄小姐对我有礼了吗?” “你算什么东西?我要对你有礼?” “算你的救命恩人,”浅灵道,“你如果觉得你自己的命不值,我不需要救你,就当我没说。” “我乃左相之女,未来的宣王妃,我的命自然珍贵,你能救我,你该感到荣幸!” 浅灵反问:“你爹是左相,你未来丈夫是宣王,那你自己是什么?剥去了他们,你还剩什么?娄小姐,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如果你爹不再是宰相,宣王不再是宣王,你要怎么办?” 娄瑶倩惊怒之中,脑中又不自觉思索起这个可能。 如果宣王夺位败了,他的兄弟又不饶他,那她…… 到底是一只脚踏进皇家的女子,娄瑶倩很轻易就想到了后果。 “你的父亲是赌徒,要博一场富贵,自愿拉着你走在悬崖边上。你想站得稳妥,就不该为了讨好宣王到处树敌,反而该广结善缘,关键时候,没准能拉你一把,不是吗?” 浅灵说着,手从金桂梢头拂落,折了一枝底下的月季,递了过去。 娄瑶倩脸色有点紧,但傲色已经消失不见。 她落水之后,惹了宣王很大不满意,或者说在那之前,宣王已经对她不满意了,嫌她容色寡淡不够美。 她才十七岁,这样青春年少的男男女女,谁不想要甜蜜的情爱,幻想与心爱之人如胶似漆地过一生?因此她才那样在乎宣王对自己的看法,知道宣王现在不如意,想打压浅灵以讨好宣王。 可她怎么忘了,墙倒众人推,宣王未必扛得过成王和定王,她现在把人都得罪完了,以后谁会放过她? 她的头颅仍高傲地仰着,身姿骄矜,却缓缓抬手,接下了那枝月季。 曹雨柔以为两人要大吵一架,让所有人严阵以待,谁知两人竟是一前一后地回来了,互相不说话,但也算相安无事。 曹雨柔大松了口气,悄声道:“娄小姐曾经罚过一个小官之女在太阳底下跪了两个时辰,那小姐回去就病了一个月。我以为她也要收拾你呢,吓死我了。” 浅灵摇摇头道:“我不是老实人。” “没事就好,我就怕你来了我这儿却闹得不开心,倒是我的过错了。” 正说话间,不远处的回廊上有抹窈窕的纤影款款而来,曹雨柔定睛看了片刻,掩口道:“是她。” 浅灵随之望过去,正好看到姜云如停住了脚步,向这边屈膝行礼。 曹雨柔是主人,便起身回了个礼。 “姜三小姐是我隔房的妹妹请来的,不会过来。”曹雨柔边说边坐了回来,“圣旨下来了,姜小姐也要出嫁了,马上就是成王侧妃,以后我们见到她,都得行礼了。” “说到这儿,你们听说了吗?”另一个小姐道,“姜三小姐的姐姐,那位姜家大姑奶奶被连家休了!” “啊,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她现在被送到城郊的尼姑庵里了,成天发疯,说姜小姐一家害她呢!” “颠倒黑白的话安乡伯府说得还少吗?谁不知道姜三小姐一家是出了名的老实好欺负啊。” “就是……” 浅灵没说话,安安静静待到宴客结束,坐马车来到了京郊的静心庵。 “我不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短短几日,姜映如已经从一个贵妇人变成了一个疯婆子,蓬头垢面,抱着一个脏兮兮的枕头不停地亲啊亲,嘴里不断重复着“安氏害她,姜云如害她”诸如此类的话。 她身边有一个四五岁的女童,小脸蜡黄,哭着扒拉她,嘴里不住喊娘。 姜大夫人带了两个仆妇,一边哭一边道:“娘也不想这样,但只有把你送走,家里和你才能都有活路啊……” 浅灵掀着帘子看了一会儿,对栖月耳语了几句,随即打道回府。 第209章 说书人的故事 清早时分,朝会还未结束,两骑快马火速地冲进了城门,直奔御史台。 因着卫晏洵在祯和帝跟前狠上了一剂眼药,涂大人被革了大理寺的职,下放到地方。 他上交了官袍乌纱帽,没想到人还没走出永章城,又被重新召了回去。 “为何?”卫晏洵问道。 齐枫道:“属下打听了一下,是因为御史台抓到了一个可疑的说书人,他说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有两年前被劫的军器船的线索。这个案子,原先是涂钦手下的,他最清楚,所以又重新召回去查案了。” “被劫的军器船……” 卫晏洵忽然想到什么,心里一惊,立刻站了起来。 “去大理寺!” 大理寺中,御史与大理寺几个大人同坐一屋,两侧各站着一排胥吏,一个文人模样的男子被押跪在中间,手脚锁着镣铐,跨着脸哭哭啼啼。 “……大人,小民也是听人说的,所以才编了这么个故事,是真是假,小民是真的不知道啊!” 沈行复用惊堂木敲了一敲。 “听谁说的,从实招来!” “小民忘了……” “定王到!” 卫晏洵跨进了门,抬手制止住一干想要行礼的官员,淡笑道:“不必多礼,本王今日只是来旁听,你们审你们的,不必管本王。” 他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举止随意,神色平常,仿佛真的只是来旁观。 但那双眸里,却凝着一丝叫人察觉不了的锐利。 沈行复搔了搔头,跟程良硕对视一眼,便心无旁骛接着审。 “把你说的书讲一遍,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给本官说清楚,不得有丝毫出入!” 说书人含着泪,哆哆嗦嗦地把故事讲开了。 他讲的是一个平凡老百姓如何一步步变成一个江洋大盗的故事。 传说西北有一年干旱,有一个庄稼人地里收不起粮,于是打起了盗墓的主意,一而再再而三,他终于被官府擒住,送进了大牢,还判了流刑。 但庄稼人不死心,用一件从墓里盗出来的宝贝贿赂了县官,县官给了他一把钥匙,于是他在流放途中用钥匙打开了木枷和镣铐,逃走了,一逃便是十多年。 这十多年里,他的通缉令贴满各处,却形同虚设,他到访各处如入无人之境,为了获取钱财和兵器,他还劫窃两艘运载了军器的官船,拿官船里的东西换取了钱财,武装了自己和手下,称霸一方。 众人十分严肃地听完,眉头紧锁。 两年前,载着军器的官船在徐州辖内失去了踪影,一丝线索也无;而如今这个故事也徐州各个酒楼为客官喜闻乐听。 卫晏洵越听,神色越复杂。 上辈子,这件事也发生过,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就该…… 程良硕看向一旁的文吏:“查到了吗?” “查到了。” 文吏把一道卷宗呈了上来。 “十一年前,原州怀民县确有一桩逃囚案,跟故事里的细节全部对得上,逃囚案至今未破,犯人至今未缉拿归案。” 程良硕翻看了两页,口中问道:“当时怀民县县令是谁?” “便是如今的兵部郎中,姜琢君。” 一模一样。 跟前世一模一样。 卫晏洵一直以为,前世这桩子变故,是娄家为了把姜家除掉,把女儿嫁给他,刻意编造出来,陷害姜琢君的。 但他现在知道不是娄家了,而另有其人。 “传姜琢君姜郎中!” 程良硕一声令下,衙役即刻去传人,而卫晏洵也站起来,道:“本王听困了,先走一步。” 他快马来到齐宅,一问知道浅灵在书房,便径直去找。 书房的花窗大开着,窗外映着一丛青翠的竹,鲜嫩欲滴,淡淡的竹香冲散了夏末余下的一丝暑气。 浅灵横卧在窗下的贵妃榻上,手握一卷书看着,安宁而美好,像任何一个淑女一样,任谁也想不到,她会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哪怕到了这时,卫晏洵也不敢相信。 前世的她不比今生,她那么卑微,那么弱小,如何也有那样大的胆子去编造一个谎言,然后一步一步撬开旧案,把御史台、大理寺、刑部都惊动了个遍,几乎按死了姜琢君。 可是,他知道最终的结果。 卫晏洵深深地看着她,脚定在那儿久久没有动弹。 倒是浅灵先挪开了书,看了他一眼,又把书挪回去了。 “你怎么来了?” 卫晏洵回过神,慢慢走过来,坐在了榻边。 “大理寺哄闹起来了,是你干的?” 浅灵把书放下,道:“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姜琢君很快要被关进牢里了,”卫晏洵摇着头道,“这世上除了姜家和你,就没有恨姜琢君的人了,而姜家人蠢,做不来此事,只有你。” 浅灵沉默了片刻,才说:“我一家平民百姓,事过境迁,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冤屈,我不用军器船的大案吸引文武百官的目光,就不能将真相大白天下。” “但是,你这样很危险。” 卫晏洵努力用温平的语气劝道。 “收手好不好?你的仇,我替你报。” 第210章 两世的复仇之法 浅灵只是沉默地回望他,过了一会儿才道: “为什么这么说?” 卫晏洵坐得离她近了一点,轻声道:“让我来猜一下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听听我说得对不对。” “接下来,姜琢君会因为逃囚案被追责,三司会为了查军器船的案子而彻查逃囚案,从而发现,十一年前流放犯贾峻逃跑之前,监牢中有种种不对劲之处;逃跑之后,姜琢君有近半月时间不在怀民县,无人知晓他去做了什么。这些都是他身上的疑点。” “然后,在三司对他严加审讯之时,你会站出来,作证姜琢君不在怀民县的那段时间里,出现在了你的家乡,并杀害了你的家人。” 浅灵无言。 卫晏洵继续道:“你之所以要如此迂回指控姜琢君,是因为你手里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姜琢君是害你家人性命的凶手,你索性借军器船案撬起逃囚案,让自己从原告变成了证人。” “而你心里也明白,劫了军器船的人必定势力雄厚、深藏不露,他巴不得有个人能替自己顶下罪名,彻底把军器船结案,所以这个人会促成你的目的,把罪名摁死在姜琢君身上。这就是你策划这一场的想法,对不对?” 浅灵惊诧于他能一下子猜得八九不离十,双手握了一握,撑起了身子。 “所以你想做什么?” “我想劝你停下来。”卫晏洵道,“你会失败的。” 一开始她会势如破竹,让姜琢君饱受了一番牢狱之苦,可当大理寺会发现她上呈的东西都是伪造之物后,就成了她在诬告朝廷命官。姜琢君重见天日,而她锒铛入狱。 “你为何认定我会失败?” “三司的人都不是傻子,他们往深处一捋便会知道逃囚案跟军器船案没关系,姜琢君也跟军器船案没关系,固然军器船案的幕后指使想要让姜琢君当替罪羔羊,你觉得成王会不出手保姜琢君?” 他承认自己以己度人了,上辈子正因为有他出手顶住压力,才没让案子在姜琢君身上草草地了结。 浅灵抿了抿唇,终究没告诉他,自己最大的成算是在淳王身上。 “我自有办法,你不用操心。” “你叫我如何不担心?”卫晏洵心里焦灼,他绝不能让上辈子的事再发生一遍,“永章水深,你永远不知道黑水之下藏着谁,藏着什么阴谋,你动一个姜琢君,势必其他人也会跟着有所动作,你预想不到会发生什么。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卫晏洵。” 浅灵忽然叫他全名,语气微带冷意。 “这么久以来,你究竟哪一次信任过我?” “我相信你,但这一次跟以往不同,你一定要慎重。” 他早就对浅灵的才智深信不疑,不说今生,单是前世她能以一个孤民之身掀起那样大的风浪,几乎把姜琢君逼到了墙根,已经极难得,而现在她的能力只会更强大。 他信她,了解浅灵愈深,他愈喜欢她,而白沙原军营里,关于她惨烈的尸首的记忆也愈发刻骨铭心,愈发令他战栗,令他午夜梦回,惊心动魄不得安眠。 上一辈子他对不起浅灵太多了。 他护短,所以一味偏袒着姜云如一家;他自负,所以对身边人的话深信不疑。姜云如喊冤,姜琢君喊冤,是以他对浅灵赶尽杀绝,毫不留情。 现在他已经把她放在了心坎上,死过一回的她就像是一只易碎的琉璃瓶,除了把她紧紧揣在怀中,没有其他法子可以让她不受任何磕磕碰碰。 浅灵垂着眸子,还是软了态度,不再与他绕弯子,轻声道:“我非莽撞之人,意在一击即中,不会做那么没把握的事,姜琢君买凶害人的证据,我已经拿到手了。” “买凶害人?”卫晏洵思索了一下,“是那些……” “对,从你给我的名单上找的。”浅灵道,“姜琢君跑不掉。” 卫晏洵听她说得肯定,但依然有点犹豫:“你真的有十全的把握?” “有。”浅灵对他道,“你跟我来。” 她说着从榻上起身,引着卫晏洵出了门,往后院去。 宅子很大,因为主子少,奴仆也不多,只有几个仆妇拿着笤帚洒扫院里的落叶,她们所过之处,地上干干净净。独最大的一棵梧桐树下任由其铺着落叶毯子,树下安坐着一个个老妇,没人过去打扰。 卫晏洵认出是浅灵从西北带回的葛婆子,她已年老,脸颊消瘦,两腮已经陷进了嘴里。 她低头,拿着一双鞋底,手里针线穿梭不停,头顶的天日已经见暗了,但她却似乎对外界毫无察觉,只是不停地重复着纳鞋底的动作。 “她在做什么?” “在给她亡子做衣冠鞋履。”浅灵抬头看过来,问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卫晏洵用眼神询问,浅灵道:“她就是那个逃囚贾峻的母亲。姜琢君杀害了贾峻,而她一无所知地找了儿子十一年。” “这世间除了我和她,没有人在意那些逝去的亡灵,没有人在意他们死得冤屈,所有人都在往前走,我们却反复在那一日徘徊求索。” “此仇一日不报,我们就一日不能往前走,你可明白?如果易地而处,你的亲人被害,凶手就在你眼前,你会怎么做?” 周皇后在城下落成一朵血花的一幕在脑海中闪过,卫晏洵眼瞳变得赤红,咬着牙,坚定无比地说道: “靠近他,瓦解他,击溃他,一步一步,把他置于此地!” “这就是我的目的。”浅灵道,“不要阻止我,除非你想与我为敌。” 卫晏洵握住她的肩,把她轻轻扳过来。 “我永远不会,我永远是你的后盾。”他道,“你想做就去做吧。” 他就看着她,她就是被打入天牢,他也要把她毫发无伤地捞出来。 “对了,姜琢君为何要杀害贾峻?” 浅灵抬头望天,长长舒了口气。 “等着瞧吧,很快,你会知道的。” 第211章 嫌疑愈重 姜琢君被传到大理寺不久,便被下了大狱。 未证实他清白之前,姜琢君要一直关在牢里。 消息传回安乡伯府,安氏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焦急地带上儿子女儿,赶到大理寺去探监。 姜琢君罪名未定,还不是要犯,安氏提出要探视,狱丞收了好处,很快就她们进去了。 一看到姜琢君独身坐在牢中,安氏就扑上了牢门,既心疼又激愤。 “老爷!”安氏带着哭腔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还好吗?有没有对你用刑?” “你怎么还带他们来了?”看着泪眼汪汪的妻女,姜琢君忙安抚了姜云如几声,然后道,“我没事,就是当年怀民县一桩陈年旧案,有个流放犯逃跑了,他跟两年前的军器船案可能有关系,大理寺还在查,等查完了就放我回去了。” “怀民县?那都多久的事了,老爷,我们离开怀民县好多年了,这个案子怎么可能跟你有关系?那些大人,都不仔细查吗?” “别胡说,”姜琢君制止了妻子的口不择言,中肯地解释道,“不管如何,逃囚案的确是在我的任下发生的,他们也是按章程办事。” 大理寺传他过来的时候,姜琢君心里也嘀咕,他对逃囚案一点印象也无。 直到细读了案卷,他才慢慢想起来,十来年前确实抓了几个盗墓的小民判了流刑,当中逃了一个,之后一直没有抓回来。 很奇怪,姜琢君不记得自己在缉拿这个逃囚上做过什么,可这不是他的作风。仿佛冥冥之中,心里明白这个人找不回来一样。 每每他努力去回想到底是为什么,都有一种挖不出来回忆的空虚感。 但他不想说出来让妻女担心,便道:“你们回去吧,我没做过亏心事不怕查,查完了我就回家了。” “亏心事……” 安氏喃喃,慢慢出神了。 姜云如把衣物和食盒递进去,对姜琢君依依不舍。 “爹,天渐凉了,您要顾好自己才是,我和阿娘哥哥还会来看您的。” “好孩子,你们快走吧。”姜琢君叫住姜少谦,“你是长兄,如今大了,要照顾好你娘和你妹妹,可明白?” “爹,孩儿明白。” 姜少谦把母亲和妹妹扶起来,出了监牢,见安氏仍愁眉不展,轻声问:“娘,您还在担心爹?爹不是说没事吗?您放宽心吧。” 姜云如这才发现安氏的不对劲,也搂着她,安抚道:“是啊娘,爹爹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清楚吗?爹爹没做过亏心事,不怕查的。” “你们说得对,我只是……”安氏低喃了一句,“怕有人故意要害你们爹爹。” 她说完,对上姜云如迷茫的双目,忙道:“不过你们说得对,你爹清清白白,不怕查!我们等他回来就是了。” 他们在家中静待佳音,日日打听着大理寺调查的新进展,本以为用不了多久姜琢君就会全须全尾地回家,不料随着更多人证从原州带回,姜琢君身上的嫌疑竟是越来越重了! “姜琢君,祯和十九年,怀民县没有时疫,你为何以时疫为借口分开牢中囚犯?从刑徒流放出城那一日起,往后近半月,你的衙门,凡击鼓鸣冤十二次,你未有一次升堂,本官问你,这段时间,你人在何处?在做什么?从实招来!” 姜琢君已经褪去了一身官袍,换上了囚衣,跪在堂下,满心彷徨。 那种脑海空空的空虚感又来了,姜琢君绞尽脑汁想挖出回忆为自己辩驳,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时疫?把囚犯分开?” 这些字眼仿佛变成了看得见的景象,似有似无地撞击着他的头脑,他无论他怎么敲自己的头,逼自己去想,他还是想不起来。 “程大人,我记不起来,我没有做过这些事。” “没做过?” 程良硕把一沓口供丢了下去,冷声道:“与贾峻同牢的囚犯的口供,还有你在任时,县衙胥吏的口供,你自己看看。如果不服,可要本官传他们上堂与你对质?” 姜琢君抖着手,把口供一页页捡起,看到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自己在那段时间内的种种异常之举,鲜红的手印盖在上面,代表了这是他们认下的口供。 “不,这是污蔑!” 姜琢君颤声道,“程大人,十一年太久,我已经记不清当年的细节,但我敢对天发誓,我与贾峻没有半点关系!更与军器船案绝无关系!” “本官并非天官,听取不了你的誓言,你想证明你的清白,就老老实实招供,逃囚贾峻身上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放走了贾峻?” “下官冤枉!” “还不招是吗?” 程良硕冷若冰霜地用惊堂木敲了一击。 “来人,先打他二十大板!” “是!” 姜琢君文弱,两板子下去就已经受不住了,一边痛呼,一边一遍一遍地为自己申辩。 “下官从未做出有违官德、有违良心之事,实在冤枉!请大人明察!明察啊!” “爹!” “老爷!” 他的妻子儿女出现在公堂之外,拼了命要扑进来,被衙役拿横木牢牢架住,挡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住手,哭声比姜琢君的惨叫声还要更令人不忍。 但程良硕是个铁石心肠,对此不为所动,一边强硬地让衙役把他们稳稳挡着,一边在乱糟糟的吵闹声中,一字一句地继续逼问姜琢君。 “贾峻逃跑之后,你本可以立刻下令追缉此人,或有希望将他逮捕回衙门;但衙役回城禀报,你却不在官衙之中,你去了哪里?” “贾峻是不是你故意放走的?” “你的目的何在?” “流放之前,监牢夜里又发生了什么?为何囚犯和狱卒全部沉睡?” “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行刑还在继续,一下一下打在肉上发出脆响,板子上已经见了血,抬起落下,点点红血在墙上甩成了一道弯弧。 姜琢君已经痛到双目翻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成片成片地冒出来,他意志昏昏,嘴里还在不停重复着: “冤枉……冤……枉……我是……清白的……清白……的……” 最后一个字浑浑吐出,他脑袋忽然垂下,不在挣扎。 衙役拿手探了探鼻息,道:“大人,他昏过去了。” 安氏哀哀地呼唤:“老爷!老爷!你快醒过来啊老爷……你们都做了什么……” 她哭得跌坐在地上,几乎也昏厥过去。 程良硕摆了摆手,衙役会意,收起了横木,安氏三人见状,立马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伏在姜琢君身边呼唤哭泣。 “安氏,”程良硕让人按住了安氏,冷声道,“既然你丈夫回答不了本官的问话,你们三人就代他回答吧。” “十一年前,祯和十九年的霜降之后,姜琢君无故旷职近半月,他人在哪里?做了什么?” 安氏哭着答道:“大人,您也说是十一年前了,谁还记得自己哪一月哪一日做了什么,您这样问,分明是无理取闹!” “秋分农民收粮,霜降已经到了官府征税的时候,这时县衙该忙碌起来才是,而姜琢君却生生拖了半月,你身为县令夫人怎会不知?” 无论程良硕怎么问,安氏只说忘记了,但自己丈夫从来兢兢业业,不曾懈怠,如果旷职,那一定是生病了。 程良硕见在安氏这里问不出东西,便瞥向了姜云如。 姜云如呆呆傻傻,闪着大眼睛迷迷蒙蒙,安氏一把把她按在怀里道:“大人不必问小女,十九年,云儿还不到六岁,记不住事的!” “那姜家公子,你来说说。” 姜少谦依稀也记得父亲有一年秋天离开怀民县离得有点久,但现在是要给姜琢君洗清冤屈,他自不能说出来,又给姜琢君添一点嫌疑。 于是他道:“我亦不记得!大人,我爹为官十余载,从未徇私枉法啊!您去怀民县一问便知,我爹清廉奉公,从不贪墨老百姓一针一线,怎可能为了一个囚犯的好处,就放了他呢?” 他与安氏七嘴八舌说着姜琢君有多清廉爱民,程良硕看问不出话来,便击了惊堂木。 “押后再审!退堂!” 第212章 求救无门 姜琢君被拖下去,公堂的地上,滴了一路的血。 程良硕面无表情,背着手离开了。 公堂之外,众人看着满地的血还有痛哭的母子三人,也有些不忍,议论声如嗡嗡蜂鸣一般,充斥着街巷。 “姜大人是好官啊,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 “是啊,听说马上就要成皇亲国戚了,真是流年不利,好事多磨啊……” 百姓们唏嘘,大理寺的衙役却什么都不管,硬是把安氏母子三人撵了出去。 “我要见我爹!我要见我爹!”姜云如哭道。 “大人有令,姜琢君乃重犯,不得探视!” 姜云如被衙役一把推开,心中惊惶。她一抬眼,看见程良硕被衙役引着将要上轿,便撑着地爬起,冲了过去。 “大人,我爹爹会被怎么样?我爹是清白的啊,为什么大理寺要这样对他?” 程良硕本要弯腰进轿,闻言也只是稍稍把脸偏过,直言道:“本官不在乎你爹清不清白,本官只在乎真相,姜姑娘不愿看你爹受皮肉之苦,就该劝你爹早早招供,把本官的问话一一答来。” 他说完,身边的小厮就把姜云如的手拂开,乘轿离去。 姜云如跌在地上,失魂落魄。 姜少谦走过来,跟朝露一人一边把她扶起,轻声道:“程少卿是出了名的铁面无情,谁的面子都不看,妹妹求他没用的。” “可是爹爹……” 姜少谦眉头亦打成了结:“军器船案未查清,只怕大理寺不会善罢甘休的。” “军器船……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姜少谦耐心地解释,“敢动官船便是对朝廷的挑衅,更兼朝廷有令,民间不得私造私藏兵甲,违者视同造反,而朝廷监造的军器被洗劫一空,不就是视律法如无物,有谋反之心。这个案子,连陛下都在盯着看,若不能设法帮爹爹摆脱嫌疑,恐怕……” 说到这儿,姜少谦也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是好。 姜云如咬紧了唇,忽然甩开了兄长的手,向马车奔去。 “妹妹!” 姜云如登上马车,对车夫道:“去成王府!” 除了成王,她想不到还有谁能够帮自己,帮父亲渡过这一劫。 成王一听到她来,便出了房门去迎。 “云儿,你来了?” 姜云如二话不说,跪了下去。 “求王爷救救我爹!” 成王连忙撑扶起她的双臂,问道:“这是怎么了?” 姜云如哭道:“王爷,今日大理寺审案,对我爹爹用刑了,爹爹受不住,已经昏死了。监牢里我去过,又脏又臭,我爹伤得这么重,养不好伤的,而过两日又要提审,他身子骨差,如何受得住?求王爷,求王爷看在我的份上,出手救救我爹吧!” “果真有此事?!” 成王把她搂在怀里,道:“军器船案本王知道,怎么可能跟你爹有关系?定是程良硕的牛脾气犯了,不晓得变通。” 姜云如含着泪问道:“王爷能救我爹吗?” “你莫哭。”成王给她擦了擦泪,“你入府在即,本该开开心心,如何能让你爹身陷囹圄?你放心,交给本王,保证让你爹清清白白地从牢里走出来。” 成王从大理寺调来了卷宗,让幕僚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然后派人去程府传话,叫从军器船失踪的河段开始查,莫要在八竿子打不着的逃囚案上钻牛角尖。 程良硕自是不听,提审照常继续。 浅灵坐在高楼之上,倚栏看着大理寺,眼见程良硕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公堂,一个慌乱的小厮急急奔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程良硕立刻缩回了脚。 “把犯人押回牢里,择日再审!” 他留下这一句,便匆忙离开了。 浅灵尽收眼底,纤细的手指慢慢翘了翘栏杆的红木。 程良硕回到程府,冷着脸去了后院的汀兰坞。 婢女跪在地上请罪道:“天晴,姨娘说想抱小公子去附近的秋园看看花,本来好好的,谁知道忽然跑出来个疯子,见人就打,小公子被吓哭了,姨娘受惊过度,昏了过去,已经请大夫来看了,还没醒过来。” 程良硕扔出一块牌子。 “去请太医!” 说罢入内间而去。 兰姨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脸色透着几近枯萎般的惨白,侧脸那道疤痕发着红发着紫,旧伤似新伤,可怜无比。 “兰娘……” 程良硕握着柔若无骨的手,面具似的脸裂开了一丝柔情颤痛。 这是成王给他的警告。 妾室和孩儿是他的软肋,无论他愿意不愿意,这次提审只能搁置。 成王府。 聂鑫走进屋,抱拳道:“王爷,事情已成,审讯被押后了。” 成王撑着额头假寐,口中道:“程良硕这个人果真吃硬不吃软,不给他点厉害的,他敢把本王的话当耳旁风。” 聂鑫点头:“王爷,接下来怎么做?” 成王道:“找几个江洋大盗,说是他们劫了军器船,结了案便是了。至于姜琢君,不就是手底下跑了个囚犯,降职罚俸,便也得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 聂鑫刚应下,一声“慢着”便从门外传来。 成王抬头一看,却是赵禛。 “舅父怎来了?”成王道,“坐。” 赵禛示意聂鑫出去,语重心长地问道:“我听说你派人去阻止了大理寺继续审问姜琢君,可是真的?” “舅父问这个作何?是,是本王叫人做的。” “就为了那个姜家丫头?” “舅父想说什么?” 赵禛叹了口气:“我不是为别的,是怕你乱出头,反碍了别人的眼了。” “这话从何说起?” “王爷忘了宣王的教训了?他先是谋划固山的刺杀,又让涂钦去栽赃害人,蹦跶得太过,让陛下发现了他在搞鬼,一下子撤掉他全部的差事,可见陛下现在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皇子干事过度。军器船是大案子,本与王爷无关,你却非要搅和进去,难道不是自己给敌人送把柄?” 成王有些摇摆:“这……” “再者,军器船案后面有多深的水,王爷知道吗?如果有人想让姜琢君背这个锅,王爷却贸然干涉,王爷不是给自己招惹仇恨么?” 成王一个激灵:“舅父,你是说,军器船不是意外,是朝中内鬼?舅父你……” 赵禛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我也只是猜测,但王爷不能不当回事,您站在万众瞩目之巅,凡事都要留个心眼才对,臣也是处处为您着想。” 成王恍然大悟,后背渗出薄薄一层汗液,已经被赵禛说动,但还存了一二分犹豫。 “那姜琢君,就叫他听天由命?他可是本王侧妃的父亲。” “侧妃而已,又不是王妃,王爷真心喜欢,往后多加宠幸就是,您还能为了她父亲放弃大好江山不成?王爷,您的路,一步都走错不得啊。” 成王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叹出来。 “那本王,也只好任姜琢君自生自灭了。” 第213章 我是人证 浅灵等了两日,终于等到了重新开审的消息,而这次不光是程良硕,御史台也会陪审。 她仰头,看见树上鸟巢里一对燕子互相啄着羽毛,然后扑翅腾飞,消失在长空中。 天凉了,它们南飞了。 “是时候了。” 她喃喃道。 姜云如本以为求过成王,姜琢君很快就能被放出来,哪知只是拖了两日,姜琢君就再次被押上公堂。 看到姜琢君被两人半拖在地地架上公堂,那去了半条命的模样,跪都跪不好,只能半趴着,姜云如顿时红了眼。 “爹爹!” “肃静!” 程良硕击案喝道,开始冷冰冰地审问姜琢君。 “姜琢君,歇了几日,可想清楚了?招,还是不招?” “下官……” 姜琢君艰难开口,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话未成句,心里已经满是苦涩。 “下官实……无话可招。” “还嘴硬么?”程良硕道,“十九年霜降之后,你去了哪里?” “下官哪里也没去。” “如果你没离开怀民县,为何不第一时间下达贾峻的通缉令?又为何把征秋税延后了半月?”程良硕眼睛一眯,“贾峻逃亡的那一日,你去做了什么?” “下官跟贾峻没有任何关系。”姜琢君反驳道,“程大人,我还是那句话,下官不可能记得自己十年前的每一日都做了些什么,唯独能摸着良心肯定,下官做的都是父母官该做的事,绝对不曾徇私枉法!” “嫌疑也要有处可寻,程大人想证明下官犯了不轨之事,总要有物证人证才是。” 程良硕沉默了一下,才要开口,公堂之外,忽然响起鼓音。 咚咚咚。 一共九声,一声比一声重,闷雷一般,打在心口处,惹人心头发慌。 对面楼上,卧林扯了扯姬殊白胳膊。 “公子,她去了。” 姬殊白引颈而望,便见一抹纤细的身影像有法力一般分开人群,从中穿过,直直踏入公堂。 姜云如睁着模糊的泪眼,呆呆看浅灵手持鼓槌,从自己身边走过,心头恍然涌起不祥的预感。 沈行复和程良硕见浅灵在水火棍前定住了脚步,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程良硕道:“义清乡君,为何击鼓?” “鸣冤。”浅灵道,“我可以作证,十九年霜降之后,姜琢君离开了怀民县。” 姜云如惊惶地看着她,姜琢君惊呼道:“义清乡君,你为何这么说?我与你素不相识啊!” 话落,安氏已经扑了上去。 “贱蹄子!你在胡说什么?” 她双手呈爪状,直向浅灵眼睛挠去,就在将要碰到的那一刻,浅灵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往外一旋。 只听得一声嘎嗒,安氏张口惨叫连连,捂着手,因疼痛而渗出来的泪簌簌直掉。 “招惹别人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经不经得起报复。” 话是对安氏说的,她的眼睛却直视姜琢君。 姜琢君浑身发冷,又觉含冤苦楚,不知道浅灵要干什么。 “义清乡君,你尽管冲我来,别伤害我的妻儿。” 程良硕示意衙役抬起水火棍,让浅灵进来。 “义清乡君,你说姜琢君离开了怀民县,你可亲眼见到了?” “是,亲眼所见。” “在哪里?” “我的故里,渭州清渭城。” “细细说来。” 那段无论在现实还是在梦里,被她捋了一遍又一遍的往事汹涌如潮,她不必刻意回想,便能说清楚每一个细节。 “我家住清渭城南,母亲是医馆主人,祯和十九年十月初三,我的师姐在山中救了一个重伤的男子,将其带回医馆医治,与男子随行的还有另外一人,便是姜琢君。” “那男子什么容貌?年龄几何?” “那人年纪与姜琢君相当,但张了一把络腮胡,看不清口鼻。”浅灵道,“大人若需要,我可当场绘制一张画像。” 程良硕抬了抬手,便有衙役抬上一张几,并笔墨纸砚。 浅灵以笔蘸墨,很快绘了出来,由衙役上呈给程良硕。 程良硕初时仍是寻常,再定睛一看时,双目顿时瞪直,随即把锐利的目光投向浅灵。 “什么样?” 沈行复往纸上一看,捋着胡子的手立刻僵住了,满眼俱是不可置信。 “你刚刚说,几月几日?” “十月初三。” “然后呢?”沈行复急得咳了数声,又边咳边催着浅灵说话,“然后发生了什么?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我娘为那男子剜去腐肉,包扎好伤口后,听到朝廷的军兵已到,他们就匆忙离开,然后……” 浅灵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晰无比。 “初四深夜,我家闯入一伙杀手,包括我两岁侄儿在内的十三口人,尽数被杀,独我被藏于井下,侥幸留得一命。” 堂里堂外,不约而同地响起倒息声,而浅灵也觉浑身泛冷,如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两岁小儿都不放过?”卧林恶狠狠地呸道,“简直是畜牲!” “对,是畜牲!猪狗不如!” 大家喝骂起来,安氏崩溃大呼:“这是诽谤!这是污蔑!你们这些贱民!不许骂我相公!不许!” 姜琢君同样露出震惊惶然之色: “义清乡君!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污蔑我?我这辈子,连一只鸡一只鸭都没有杀过,你为何要撒下弥天大谎,来陷害我!” 浅灵看也不屑看他一眼,高高举起了手。 “证据在此,岂容你狡辩?” 刹那间,无数双眼睛盯准了她手上之物。 第214章 指印 程良硕看了一眼沈行复,手里稍稍握紧,随即清声道:“呈上来。” 浅灵把物件交给了衙役。 “西北一个受雇行凶的暗楼被围剿之后,定北军从楼中翻找出了此物,正是姜琢君当年买凶杀害我家人的实录,大人可对照上面那枚指印,看对还是不对?” 买主不留名不留长相,但留一枚指印在手里,是暗楼自保的手段,防的就是买主反咬一口,出卖了暗楼。 如果浅灵只得了一枚指印,人海芸芸,她也无从查起,但巧就巧在了她已经获知了谁是凶手,一下子便顺理成章。 潜入姜府的那一夜,她除了发现那张纸条,还悄悄拿走了一方旧的印泥。意在一旦暗楼的记案保存不佳,她就自己伪造一枚。 胥吏很快从姜琢君手上取走了指印,大理寺两个长于鉴伪与比对的能手被请了上来,先是鉴定了文书的真伪,然后举着透镜一枚一枚地核对指印,最后向程良硕和沈行复点了点头。 “回二位大人,这枚指印,确属姜琢君无疑。” “不可能!” 姜琢君感到天大的冤枉,他恪守本分了一辈子,老实巴交了一辈子,清清白白了一辈子,就是天降横祸也不该降到他的头上才是。 “义清乡君,你为何要害我?”事到如今,死到临头,姜琢君也忍不住流泪,“我甚至都不认识你一家,什么时候你家救了我,我却要害了你们?你把话说明白……” 他每辩驳一声,都让浅灵的怒火增长一分。 事实胜于雄辩,证据确凿的事,他凭什么还敢如此逼真又无辜地叫冤? 如果他冤枉,那她的家人算什么? 程良硕让人那东西递下去给姜琢君看。 “你自己看看,还有什么可说的?” 姜琢君看着“不计男女老弱妇孺尽杀”十字,脑中忽起一阵眩晕,有什么东西在头里面胀大,胀得他脑仁疼,可细细去琢磨,又什么都没有。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一定是中邪了,这一定是在做梦……” 姜琢君趴在地上,开始以头抢地,疯了一般,身后妻儿声声呼唤,也没让他回转过来。 “今日且审到这里,犯人押下去,退堂!” 沈行复看程良硕起身离开,急忙追上去,齐齐回了衙房。 “程大人!”沈行复把门关上,迫不及待道,“程大人,你看出什么没有?” 程良硕啜了口茶,浅淡地抬眉看他一眼。 “看出什么?” “欸!你年轻,什么都不知道。”沈行复朝他伸出手,“把那张画像给我!” 程良硕定了一会儿,把东西给他了。 沈行复平复着起伏的心跳,伸手往舌头上蘸了点唾沫,便揉开了折叠的纸张。 “你看,这上面的人,眉目跟淳王有几分相像!” “淳王?” 程良硕含着疑惑看他一眼,沈行复再要解释,定睛一看时,又觉画上的人不怎么像了。 “奇怪。” 他挠着头,把画像倒来倒去,近看两眼,远看又两眼。 “刚刚在公堂上,明明一眼就认出来了,怎么现在看又不像了?” 程良硕道:“我入仕得晚,不知道淳王生的什么模样,但是沈大人,你还是莫要轻易提这个名字的好。” 沈行复仍然在画像上纠结,看到最后拿不准了,才慢慢把画像放下。 “可能是我看走眼了,但十一年前义清乡君还是个娃娃,她记得不清楚,画得有偏差也是可能的。” 沈行复低声道:“程大人,十一年前,又正好那时候淳王还没捉拿归京,你看这个时机、这个地方,姜琢君极有可能掩护了淳王逃离啊!要不然,他为何要买凶杀人呢?肯定是因为见不得人啊。” 沈行复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不行不行,这不是小事,姜琢君胆大包天,岂能容如此叛徒在朝为官,我们必须上奏陛下,让陛下下令彻查啊!” 沈行复年迈唠叨,碎碎念着不停自说自话。 程良硕坐在圈椅里,眼睛盯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和发秃的后脑勺,手下悄无声息地解开了腰带,把带子一圈圈绕在手掌上,绷紧了…… “你说是吗?” 沈行复把手撑在案台上,脑袋凑过来,活似骷髅头上瞪出两颗鼓鼓囊囊的眼珠子。 程良硕才要开口,副手在门外道:“大人,乐大人请您去执事堂一叙。”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到。” 程良硕打发了副手,正色对沈行复道:“沈大人所言极是,今日我便总述大理寺案情,写折子上奏陛下,事关重大,在陛下一锤定音之前,沈大人还要守口如瓶。” 沈行复道:“放心,我当了几十年官了,怎会不晓得?” 程良硕颔首,目送他离开,然后面无表情地把腰带重新缠回腰上,抚平了褶皱,这才出门而去。 这厢,姜云如眼瞅着浅灵的马车将要驶动,连忙跑了上去,挡在了跟前。 “义清乡君!”她哭道,“你为何一定要与我家过不去?为什么要陷害我爹?” 浅灵打开车门,却并不下车来,安坐在车里道:“事到如今,你还坚称你爹是无辜的吗?” “我爹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这是大理寺认定的结果,你觉得他无辜,他清白,就应该把他清白的证据交给大理寺,找我,没用。” 浅灵说完就示意车夫,驱车离开了。 姜云如摇摇欲坠,整个人几乎要碎了。 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一个人猛地扑搂上了姜云如。 “云儿我回来了!” 冯家玉瘦了一大圈,热泪盈眶,嘴上笑着,兔子牙又调皮地冒了出来。 “我太想你了,在墓园的每一天我觉得孤单,一直在想你在做什么,你肯定也想我了吧……” 冯家玉说了一箩筐,后知后觉没人接话,定睛一看才见姜云如脸已经没了颜色。 “云儿,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家玉……” 姜云如缓过神来,扑在她身上流泪。 “岳姑娘……她要害我爹……” 浅灵回到齐宅,卫晏洵已经在等着了,他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轻声问道:“心里很难过吗?” “没有。” “还说没有,都挂脸上了。” 浅灵闭了闭眼,只道:“我只是想不透怎会有人如此厚颜无耻,死到临头还能做出那么无辜的姿态。” “姜琢君,跟他的夫人和女儿,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讨厌。” 她很少这样直白地吐露对一个人的厌恶,卫晏洵既惊讶,又有些脸热,她像极了在指着上辈子的自己骂他识人不清。 卫晏洵摇了摇头,把那些回忆从脑袋里甩出去,接着安抚道:“证据已交上去了,马上大仇得报,你该往前看了。” 浅灵的双肩微微耷拉下来,仰头道:“多谢你借定北军给我。” “应该的。” 浅灵一夜未眠,始终等着天边曙光亮起的那一刻,宫城里能传来一个震天撼地的消息。 但她没等来想听到的消息,天刚蒙蒙亮,栖月推门而入,尖声道: “姑娘!沈大人昨夜殁了!” 浅灵扭过头,窗边开了一夜绽放到极致的昙花,陡然掉落。 花期已过。 第215章 逆贼淳王的帮手 “怎么没的?” “他在家中起夜摔了一跤,掉进了池子里,活活溺死了。” 浅灵忽然有不好的预感,心口的位置,突突乱跳。 “今日有朝会吧?” “有。” “备车。” 车驻停在皇宫外,浅灵茶饭不思地等到了下朝,看见文武百官鱼贯而出,神色如常,有几人相约走过马车,说要去沈家拜访吊唁。 浅灵看见卫晏洵,便透过窗子,招了招手。 卫晏洵很快进来,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今日朝会上都说什么了?” “你是想问那个案子吗?”卫晏洵道,“父皇已经知道了,但接下来还要彻查它跟军器船案的关系,查完了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浅灵抿嘴,走神了,卫晏洵看她情绪不太对,轻声问:“怎么了?” “沈大人呢?” “沈行复,他确实可惜了。”卫晏洵脸上有些惋惜,“听他夫人说,沈大人夜里睡不着,想去园中坐坐,他平常也这样,沈夫人便没有在意。哪知他摔了一跤,跌进了池子里,死得悄无声息,没人知道。” “意外?这是官府的结论吗?” 卫晏洵觉察出她的在意:“你在怀疑什么?” “没有。” 浅灵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还在想案子的事。 卫晏洵道:“我要去沈府拜祭一下沈大人,你去吗?” 浅灵想了想,还是摇头了。 “我不去了。” 她心里惦记着案子。 昨日沈行复定然是认出了淳王的画像,但以程良硕的年纪却未必。 今日沈行复死了,而案情之中也半点不见淳王的名字,很难用一个巧合轻轻揭过。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祭出下一招了。 “走。” 朝廷忽然倒了一员良臣,大理寺卿领着寺中官属去沈家吊唁了一下,回来便见大理寺门口已经聚满了百姓。 安乡伯狠狠击了一回鼓,举着鼓槌高呼: “安乡伯府出了逆种叛贼,我姜耀忠今日就要在此大义灭亲,状告姜琢君!” “十一年前,跟姜琢君一起出现在渭州清渭城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叛贼淳王!” “他年少时受过淳王小恩小惠,所以十一年前他遇见叛贼淳王,非但不将其擒拿归案,反助其逃跑,心向逆党,罪不容诛!” 大理寺卿一听到“淳王”二字就浑身哆嗦,颤着声儿道:“谁?他说的谁?” 程良硕木着脸,保持着一贯的不悲不喜: “淳王。” 安乡伯又捶了一下鼓,槌子被击飞,他索性长跪下来,向着天张开了双手: “姜琢君罪无可恕,请圣上明察,治他死罪!” 他闹出如此大的阵仗,耳目众多的祯和帝自也很快得知了此事。 “十九年,十月?” 祯和帝看着卷宗,猛地拍在龙案上。 “把十九年的卷宗调出来,一一比对!” 阮公公点了两个小太监,把两卷宗细细比对了一遍,时间地点正正好都对上了,十九年九月底十月初的时候正是神御军追到西北淳王失去了踪影的时候。 “陛下。” 阮公公察言观色,看一向勤政的祯和帝这会儿已经停下了批折子,坐在龙椅上面沉似水,心里暗暗捏了把喊。 庚子之变带给祯和帝的挫败与耻辱,是弄死淳王一百次都不够还的。 哪怕已经过去了十年,祯和帝一想起班师回京时满城都在高呼新帝的场景,心里还是会升腾起杀意。 阮公公斟酌着言辞,轻缓地说道:“下面的人去查了,安乡伯有些话确实属实,姜琢君还在四门馆读书的时候时常被兄长针对,而淳王有时会去四门馆走走,看见了,便为姜琢君解围了几回,不过……” 眼看祯和帝脸愈来愈沉了,阮公公赶忙说完: “不过也就是解过围,没有其他私交。安乡伯对庶弟有恶意人尽皆知,故意捏造事实不是不可能,况且,陛下,义清乡君画的画像,好似也不是淳王的模样……” 祯和帝冷笑:“重罪在逃,难道还会顶着原来的面目招摇过市?” “是是是,陛下说得是。”阮公公试明白了祯和帝态度,连忙换了口风,“而且义清乡君那会儿还是个孩子,记得不清也是有的。” “陛下,这个案子要怎么处置?” 祯和帝道:“召集三司,无论用什么手段,也要叫姜琢君招供,他把淳王藏到了哪儿,淳王又去了哪儿。” 阮公公心惊。 陛下这是怀疑淳王还可能活着了。 “是,奴才这就去传口谕。” 口谕一下,举京震动。 谁也没有想到,小小的逃囚案会越滚越大,先是扯上了军器船案,现在更把已经死了十来年的淳王都翻出来了,而这其中,还牵涉到了圣上亲封义清乡君、定王义妹的孤女一家十三条人命。 就在一天之前,还殷勤地往姜家三房去问候安抚的官眷像被风卷跑了一样,一下子没了踪影。 十一年前皇帝一声令下血流成河的场景至今还是许多人的梦魇,他们都知道,谁跟淳王扯上关系,谁就会死全家。 除了在牢里的姜琢君,安氏、姜少谦和姜云如三人现在跟瘟疫没两样。 姜琢君杖伤还未愈合,又再次从牢里被拖了出来,绑在木架上,十指被放入了拶子里。 “姜琢君,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十一年前你是如何遇到淳王,如何助他逃跑的,从实招来!” 姜琢君痛苦地仰起头。 “我没有,我冤枉!我冤枉!我与淳王只是数面之交,离京为官之前就已经数年未见过他了,如何会有勾结?请大人明察!” “还敢嘴硬!上刑!” 拶子拉紧,姜琢君的惨叫声穿破天际,声嘶力竭。 “我不曾帮过叛王逆逃,更不曾杀过义清乡君的家人,我冤枉,我冤枉啊!” “还敢嘴硬,再拉!狠狠地拉!” “啊!!!” 姜琢君痛晕过去,又再度被泼醒,继续逼供,继续用刑。 他像只烫熟了的鸡鸭,在死亡的沸水中涮了一遍又一遍,濒临崩溃,身体也支撑到了极限,连冤枉二字都说不出口了。 姜云如不管不顾来到监牢外,求着监丞让她进去探监。 监丞道:“小姐请回吧,各位大人正提审姜琢君,任何人不得打扰。” “提审……” 姜云如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惨叫,好像被扒了皮抽了筋。 她腿一软,差点昏死过去。 “小姐,小姐!” 凝冬扶着姜云如,也跟着流泪。 姜云如哭了一会儿,让凝冬扶她起来。 “去,去成王府。” 她怀着希望而去,却被成王府挡在了门外。 保来也不如往常态度亲昵殷勤,而是把手交叠在身前,脸上挂着假笑。 “姜小姐,王爷去齐州了,这两日都不在永章。” “能……能带我去找他吗?” 保来搓着手:“这个嘛,王爷有公务在身,小姐莫要为难我等奴才啊。” 这是她头一回来成王府却进不得门。 她本就是敏感之人,如何会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也彻底凉透了心。 成王……竟然也不管她?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姜云如呜呜哭了起来。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脚,姜云如慢慢抬起头,看见浅灵面无表情看着她。 “岳姑娘……你是一定要我死吗?” 她泣不成声。 第216章 相信 她那样可怜,浅灵却生不出半点同情之心。 “自作孽,不可活。你爹明知道做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可他还是那么做了。是他置你们于不顾,不是我,你该去怪他。” 姜云如流着泪:“你就不能放过我们吗?” “你爹当年放过我们了吗?” “我、我不知道我爹做过什么,是不是真的对不起过你,但是……我爹在牢里经受了天大的酷刑,生不如死,为此我娘已经哭瞎了眼,熬白了头发,我哥哥也叫人误会抬不起头,日日都有人戳他脊梁骨,我们一家,本应该好好的,现在已经快活不下去了……” “姜小姐,”浅灵直言道,“我原本也和你一样,有疼我爱我的娘亲和哥哥姐姐,但现在我身边,什么亲人都没了。” 姜云如咬着唇,颤声问道:“你自己没有,就要毁了我的吗?”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浅灵咬着后槽牙。 “你恨我揭露姜琢君的丑事,可当我摸到侄儿尸骨的时候,你以为我不恨吗?他才两岁!” 姜云如没说话,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她,透着无辜又迷茫的神色。 “姜琢君当年为了救他的恩人,可以不在乎我家人的性命,那么他的罪行会不会牵连到你们,我也不在乎。你们——” “自求多福吧。” 她丢下这一句,转身的瞬间,看到卫晏洵站在不远处,正瞧着自己。 姜云如也看到了他,情不自禁往前迈出两步,哀哀地叫唤: “定王殿下……” 卫晏洵却是一眼都没有看她,而是静静地注视浅灵走到自己跟前,然后退开一步,虚扶着她上马车。 “定王殿下!” 姜云如又叫了一声。 “求求您,帮我劝一劝乡君,高抬贵手吧,我……我会一辈子感激您的大恩大德的!” 她的恳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卫晏洵头也没有回。 她忍不住哭喊道:“这个滔天罪行盖下来,我也会死的!” 卫晏洵忽然停住了,浅灵坐在车中,看见那只登车的黑靴定在了那里,过了一息,方踩实登上,他钻了进来。 “没想到淳王才是你的决胜招。” 卫晏洵看她仍挂着脸,不是个释怀的模样,便慢慢吁了一口,暗暗搓着两指。 “姜琢君是真的……还是你刻意这么做的?” 浅灵眸光流转,淡淡地在他脸上扫了一眼,这才道:“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他非要杀害我一家人的理由。” 卫晏洵默默地从袖中拿出了一物,浅灵定眼一看,正是那盘从姜琢君书房里盗出来的红印泥。 浅灵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晏洵道:“那份记案,姜琢君杀害你家人的证据,是你伪造的,对吗?” 浅灵盯着那盘印泥,冷笑了一声,坦然地抬起了头:“不是伪造,但如果没有实证,我确实打算伪造。” 卫晏洵锁着眉,悬着心变作了石头,沉沉地坠了下来。 “浅灵,你不能这么做。”他道,“你就真的那么信你的直觉,确定姜琢君是你的仇人无疑?” “你觉得他是清白的?” “浅灵,不是我想怀疑你,但你一来没有亲眼见到姜琢君杀人,二来你也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 他握着那盘印泥,手背已冒出了青筋。 浅灵听出来了,他不信自己的话,索性闭眼:“你不信那证物是真的,但它经得起大理寺的鉴证,大理寺的话,你总该信了?” “好,姑且说那是真的,那另一件事呢?”卫晏洵道,“淳王是什么人,你如何能拿他出来将死姜琢君?你可知道因为淳王,当年死了多少人,没人愿意再经历一场那样浩大的腥风血雨,你如何会知道,你为报你一人之仇,可能会害了多少人?” 浅灵气极反笑:“我只是让大家看到真相,有何不对?” “还是那句话,除非亲眼目睹,或者真凭实据,否则就不是真相。”卫晏洵道,“你府中那个徐三缄知道得甚多,他一定跟你讲过,当年因为淳王案死去的,不但有逆党,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人,有人仅仅只是往淳王府送过一件小小的生辰礼,就被满门抄斩。” “你知道父皇恨极了与淳王有关的一切,所以故意利用父皇的疑心,他一旦怀疑上姜琢君,姜琢君必死无疑。我知道你恨姜琢君,但这样会连累很多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你说的是姜琢君的妻子儿女吗?”浅灵道,“没人在意我家人死得无不无辜,我为何要在意杀人犯的家人?” “卫晏洵,我很疑惑,你回来才几月,为何一副很了解、很相信姜琢君的样子?” 卫晏洵道:“我调查过他,是个胆小又文弱的,但是杖打、鞭打、拶指、烙刑,大理寺什么刑罚都在他身上试过了,姜琢君现在奄奄一息,依然坚称冤枉,无论是助淳王叛逃还是杀害你的家人,哪一样罪过他都没有认。如果他真做了,不会有这般硬骨头。” 浅灵不为所动:“哦,那你去救他吧,你去为他翻案。” “我并不想偏护姜琢君,也不想苛责你。”卫晏洵解释道,“我只是怕你,委屈这么多年,突然看到一丝蛛丝马迹,就咬死了要复仇雪恨,其中又有多少莽撞与冲动。” 浅灵甩着脸懒得看他,卫晏洵把她扳正了,软了口吻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浅灵,我只想让你以后不要什么都瞒着我,这里到底是永章,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保护你。” “你既不信我,又谈何保护我?” “并非我不信你,是你瞒我太多,有时我也会看不清楚你是怎样一个人。” 卫晏洵说着,握着印泥的手忽然收紧,浅灵眼睁睁看着那印泥像一团纸一样被他揉皱在手心,猛地一震,便化作粉末飘然于街道的流风之中。 “但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说过的话永不会变,我始终站在你身后。” 浅灵看着残留在窗边的些许红色的粉末,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 如此回到了齐宅,才欲进门,却有一队官兵自街道的另一边走了过来。 “大理寺卿有令,请义清乡君跟我们走一趟。” 第217章 伪造 浅灵微微捏了下掌心,卫晏洵问道:“该说的已经说了,你们还让她去做什么?” “回定王殿下,寺丞发现,义清乡君上呈的证物有异。” “有异?有什么异常之处?” 官兵道:“有伪造之嫌。” “伪造?” 卫晏洵心狠跳了一下,浅灵却是直接笑出了声。 先是沈行复,现在该她了么? “我才回,容我换件衣服,再随各位前去。” 浅灵淡然地颔首,自顾自进了府门。 栖月急步而来,问道:“姑娘,你回来了?” “嗯,我马上要去大理寺,你把陆方喊来。” 栖月点点头,自去喊了。 浅灵回到自己屋中,背靠房门,努力地让心情平复下来,然后便从床底下,翻出了一只箱子,找到一枚小小的匣子。 匣子打开,里面肉嘟嘟一条虫子似乎安睡太久,终于重见天日,慵懒地伸展了一下,尾部一点细尖尖竖起,摇摇摆摆,拗成了钩状。 浅灵盯着看了一会儿,把匣子合上,出门去见陆方。 “你把这个拿着,一会儿我去大理寺,你就……” 她耳语了几句,陆方连连点头。 “一定照姑娘说的去做!” 浅灵自出了门,对官兵道:“走吧。” 卫晏洵放心不下,也跟着过去。 大理寺已经升起了堂,三司长官坐于上首,两旁列站衙役,已经严阵以待。 浅灵看了一会儿,举步踏入其中,由官威敲打审视着自己。 “义清乡君,”大理寺卿举着那份记案,道,“此物从何得来?” 浅灵道:“上回已说了,定北军从暗楼中收缴所得。” “你没有动手脚?” “不曾。” “但大理寺集齐了三司所有好手,把此物仔仔细细鉴看了三日,却是有蹊跷,上面的指印是拓印的。与此同时,安乡伯府下人也说,收拾姜琢君书房,发现了丢了一盘陈年的印泥,这你作何解释啊?” 卫晏洵掌心微握,看着浅灵,隐含担忧。 浅灵道:“安乡伯府家中之事,我自是不知晓,无从解释,但是,您手上的文书,我却有话可说。” “此物乃定北军缴获所得,混在其他无数张买凶的记案之中,由渭州府衙收存,这张文书落到我手上之前,已经在渭州府衙、定北都督府各记档临摹了一份,大人怀疑文字有虚,可以调出来比对;大人怀疑物证有造假之嫌,可以比对其他记案的纸张,看质地与年份对不对得上。” 卫晏洵很意外她竟处理得如此周全,难怪她势在必得。 “定北军乃定王手下之师,却为你所用,也就是说,这张文书是从定北军手里流转到官衙的,对吗?” 卫晏洵抬起眸:“大人的意思是,本王助乡君伪造物证,就为了弄死一个小小的郎中?” 大理寺卿假笑道:“王爷勿怪,三司审理刑狱,自不可放过任何疑点。” “你说得有理。”卫晏洵道,“但是定北军办案,合法合度,围剿暗楼的时候,有两名监察御史同行监察督案,大人可放心了?” 大理寺卿表情僵硬,看向一旁的程良硕,小声道:“我喝口茶,你来审。” “是。” 程良硕平平淡淡地翻了翻案卷。 “姜琢君在牢狱之中,说根本不认识你,你怎么说?” “加害者从来不愿记得自己的罪过,受害者却会一辈子牢记受害者的模样,不是吗?” “你可敢与他当面对质?” “有何不敢?” 程良硕向衙役示意:“押上来。” 姜琢君已经没有一块好皮肉了,才多久,他的脸颊就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大伤小伤划破囚服落在身上,好似老了十岁。 他跪不住,只能趴着,双眼直愣愣地瞪着浅灵,既悲苦又无奈。 浅灵转过头,看见陆方在对面的屋檐之下,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浅灵放了心,正视堂上。 “姜琢君,本官再问你一次,十一年前,你见没见过岳浅灵?” “不曾,”姜琢君咽下一口血沫,“我这条命不值钱,但事实就是事实,大人就是问一万遍,我也是这个答案。” 浅灵心里闪过疑惑,只当蛊虫还未起作用。 “义清乡君,你说呢?” “认识,他出现在清渭城,身边还有一个受箭伤的男子,被我师姐带回了医馆,神御军到了渭州边境的时候,他们就跑了。” “你胡说!你胡说……” 姜琢君没有太多力气辩驳,只说了这一句,便以脸贴地喃喃,眼泪流过脸上的鞭伤,渗落在地上,一滴接着一滴。 “胡说的是你。” 浅灵站着,而他趴着,天然一种压迫。 浅灵道:“你当时还说,你也有一个像我一般大的女儿。” “我没有!” 姜琢君只觉得心口痒痒,眼神慢慢涣散,理智已经彻底松懈了。 浅灵看到了时候,立刻问道: “十九年,怀民县逃走的囚犯贾峻,他去了哪里?” “他没有逃跑!” 堂上众人一惊,都紧紧盯着他。 程良硕问:“那他去了哪里?” “我、我不记得了。” 姜琢君呆呆的,侧卧在地上的脸,隐约有涎水溢出。 浅灵拧眉:“你不记得?” “对,我不记得。” “十九年霜降后你离开了怀民县,错过了征秋税,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 胸臆间陡然腾起一股气,浅灵喝道:“跟你一起出现在清渭城,那个受伤的男子,是谁?!” “我还是不记得……” 浅灵正要发怒,耳畔忽然响起一道响亮的应声: “是我!” 浅灵愕然望去,却见公堂之外,百姓们自觉分作两边,当中已站出了一人。 第218章 洗冤 那人身披一身蓑衣,好像是日夜兼程过,歪斜的斗笠遮住了他半张面孔。 “堂下何人?” 那人缓缓抬起手,掀开了斗笠,只见斗笠下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轮廓硬朗,皮肤黝黑,浓眉之下的双目,像野狼一般凶狠锐利。 卫晏洵眯起双目,大理寺卿老眼却是瞪大了,不禁站起了身,圆胖的身体向前探出。 “你是……” “翟大人不记得我了?” 那人咧嘴轻笑两声,举足踏了进来,一直走到堂中,在姜琢君的身边停下了脚步。 “我可还记得清楚,你还欠我一顿酒,当年我奉旨剿匪,因此错过了你的新婚,你说改日要单请我一人,补偿给我,对了,那时候你还在比部司吧?” “赵跃?你是赵将军?” 浅灵惊愣地看着堂上众人纷纷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盯着那男人。 她不知道赵跃是谁,卫晏洵却是一下子记起来了。 十九年的时候,薛相趁祯和帝出征,乘势起复,为了压服众臣,把边关一支军队收到了手里。 祯和帝”死而复生“,突然回京,死到临头的薛相走投无路,便决心集合手里所有势力,索性反了朝廷,于是酿成了边关一场大屠杀,守边的将士有的被刀枪砍杀,有的被活活烧死,有的被推入了一线天,更多的被迫跟着薛党造反。 薛党的逆反自是被王师以摧枯拉朽之势扫得干干净净,但边关许多将士却从此尸骨无存,永远回不来了。 赵跃并没有被清点到,于是朝廷也默认了他死在了那场屠杀里。 “赵将军,你没死?” 赵跃浓密的胡须微微翘起,似乎在笑:“没找到尸首,说明就有可能还活着,不是吗?” “你既活着,何不归朝复命?圣上也曾言朝廷失去了将军你,是大大的损失啊。” “这个问题,不宜在此处说,待我面见了圣上,再吐露真相。” 赵跃眼睛一转,盯着脚下翻着白眼半死不死的姜琢君看了一会儿,忽然蹲了下来,在他背上点了数下,让他慢慢闭上了眼。 浅灵阻止道:“你做什么?” 赵跃扫了她一眼,然后仍看着堂上的诸位大人,还有一旁的卫晏洵。 “我今日,也为给姜大人洗脱冤屈而来。” 赵跃声音平稳,但谈吐之间军人之雄浑淋漓尽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姜大人救的人是我,不是逆贼淳王。当年薛贼的手下对我穷追不舍,欲取我性命,多地州官也被胁迫收买,同流合污,我无处遁逃,是姜琢君姜大人不怕牵连地救了我,把我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你胡说。”浅灵暗暗攥紧了掌心,“那个人不是你,我见过他。” “小丫头。” 赵跃终于又转过头看着她,野狼似的眼危险地眯了起来,唇边一丝笑泛着冷意与残忍。 “这里是男人说话的地方,没你插嘴的份。” 他伸手欲推浅灵,被卫晏洵一个闪身出现,制住了手腕。 感受到手腕处强劲的力道,赵跃盯着卫晏洵,与他僵持着,互不相让。 浅灵直接推开两人的手,迈进了一步,无畏地盯着赵跃:“你看清楚,这是公堂,那里挂着的是‘为民请命’四字,姜琢君买凶杀害我家十三口人,你说有没有我说话的份?” “呵。” 赵跃被她的大胆逗笑,笑声散漫又轻蔑,直接对大理寺卿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要在圣上面前说,翟大人,劳烦您向圣上请示,让我进宫复命。” 三司几个长官互相看看,一口答应下来,立刻进宫去禀报。 浅灵眼睁睁地看着姜琢君又要被抬走,脱口而出: “不许押走!不许!” 她想扑上去阻止,被卫晏洵伸臂勾住。 卫晏洵劝阻道:“你别冲动,我们先弄清楚来者是什么意图,好不好?” 浅灵眼底泛着酸辣,倔强地瞪着眼,眨也不眨一下。 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公堂,三司的长官已经走了,赵跃也被引到别处歇脚,乾坤朗朗,她只看得见“为民请命”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正气凛然,却见证着她的碰壁,见证着这些所谓忧国忧民的青天大老爷,其实根本没人在乎她全家死绝。 “我要进宫。” 她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 “我倒要看看,黑的要怎么变成白的。” 卫晏洵臂弯间,清楚地感觉到她在颤抖,不易察觉,却剧烈无比,可以想见刚刚所有人对她的轻蔑与漠视,在她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 卫晏洵眼底浮起心疼,也思索起赵跃的从天而降。 “好,我们进宫。” 赵跃从前就是一员才能出众的猛将,打起仗来气盖山河,横扫千军,很得祯和帝赏识。这些年边关每每良将青黄不接,祯和帝都会感叹一句“要是赵跃在就好了”。 可谁能想到,说着说着,居然成真了,赵跃居然真的回来了。 祯和帝没高兴得太早,仔细问过探子后,才准了赵跃进宫。 赵跃洗过身子,换过衣装,再出现在祯和帝面前时模样已经大改,没等太监示意,他扑腾一下就跪下了,眼角泛着泪花: “陛下!十年了!臣思念故土,更思念陛下,肚肠都要愁断了呀!” 祯和帝诧异地看着他:“这些年,你身在他国?” “正是。”赵跃擦了一把泪,“那年,薛贼走狗追杀微臣,幸得姜琢君姜大人相助,微臣才寻得了一处安全之所。薛祸平息后,微臣本想回朝来,却混在一群野民中,叫赤突人俘虏了。” “微臣最初只当自己死定了,可想到那么多死在赤突人手里的弟兄,实在不甘心,便决定身在曹营心在汉,留在赤突当内应。”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染彩的布,祯和帝一下子就认出来,那是赤突王族发令用的布帛。 “圣上,请看。”赵跃道,“赤突内讧,已经裂成东西两大部,彼此纷争,从今往后,我大靖四方来朝,边疆无忧!” “陛下,臣总算,不负国朝!” 他仰望祯和帝的刹那,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第219章 赦他无罪 祯和帝展开那帛书,让阮公公传召来翰林院的译官,翻译帛上写的内容,竟真如赵跃所言,赤突东西交恶,已经彼此宣战了。 东西两部还不是同族,谁也不服谁,往后赤突草原定然交战不断,毗邻赤突的大靖,已然迎来最安稳的时期。 “好!好!” 祯和帝亲自走下龙阶,把跪着的赵跃扶了起来,仰头大笑,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金殿之内。 赵跃胆大,也跟着帝王哈哈大笑。 “赵卿,”祯和帝按着他的肩,欣慰道,“这十年,你受委屈了。一会儿朕置一桌席,你跟朕说说,这十年里你都遇到了什么。” “是。” 祯和帝又问:“今日你突然出现在大理寺为姜琢君辩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细细说来。” “回陛下,当年微臣能在薛贼走狗的手里留得一命,确实是因为姜琢君。他雇凶杀人也是真的,因为是微臣叫他那么干的。” 赵跃承认得十分爽快,丝毫不避忌:“薛贼的人扮作官兵蒙骗各地州府,救微臣的那家医馆坐落在穷乡僻野,微臣离开的时候,薛贼的人也到了附近,若不能封了那家人的口,微臣必死无疑。” “陛下知道微臣的,微臣从来大胆,做事不看应不应该,只看值不值得。就像更早之前,为一场胜仗,微臣可以把敌军首领的妻儿绑在城楼上点火烧,最后只用了一个白天就打赢了仗,世人评我不仁义,微臣认了,只要对大靖有好处,什么骂名微臣都能扛。” “陛下若想为那丫头讨公道,就是现在把微臣拖出去斩首示众也无妨,但姜琢君,微臣却是一定要以命保他的。” 祯和帝沉默下来。 赵跃偷瞄了一眼他的神色,接着道:“他先是救了微臣,又顾忌到微臣在敌国的处境,刑罚尝尽,也不肯吐露真相,可谓恩重如山,赵跃在此恳求圣上,赦他无罪。” 他说罢撩袍,直挺挺地跪下,态度很是坚决。 祯和帝看着他,良久道: “朕知道了。” 他拂袖转身,回到龙座上,对阮公公道:“叫他们进来吧。” “奴才遵旨。” 阮公公弓着腰出去,不多时便把卫晏洵和浅灵引了进来。 浅灵在殿外等了半日,一进殿,就看见祯和帝脸色透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凝滞的气氛充斥在大殿之中,独赵跃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姿态放松,望过来的眼神里散漫又挑衅。 浅灵心里一紧,便觉不好。 卫晏洵也紧着眉,拽了浅灵一把,然后率先行礼。 “拜见父皇。” “拜见圣上。” “嗯。” 隔了一会儿,祯和帝才发出一声,像是深思熟虑后的一锤定音,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落地了。 “都免礼平身吧。” 卫晏洵站起来,率先道:“父皇,赵跃将军失踪这么多年,因何突然回来了?” 赵跃笑道:“定王殿下,久仰大名,臣去岁就听说‘齐天麟’的大名了,草原上的人都说,大靖再现一名少年将才,颇有当年岳大将军的风姿。” 卫晏洵听完,又去看祯和帝。 “赵跃当年流落去了赤突,辗转这么多年才得回朝,还带了个好消息回来,晚些时候,朕再与你细说。” 祯和帝说完,目光落在浅灵身上。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比起委屈少了两行泪,比起愤怒又太过冷静了,可她越是如此,反而更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她内心的不忿与不甘。 到底年少,还是藏不住事。 祯和帝看了一会儿,才道:“十一年前,清渭城医馆的命案,朕已知晓了。” 浅灵抬起头,望向天子。 祯和帝道:“姜琢君为护救国士,雇凶杀人是无奈之举,罪责从宽。他在大理寺受的酷刑已经够多,朕决心,将他释放归家。” “国士?” 冥冥之中预感已生,结果正在意料之中,浅灵心里的信念在这一刻崩塌成碎末的时候,亦然悄无声息,像灰尘一样纷扬漫天,却落地无声。 她甚至还能笑出来,侧歪着头看赵跃。 “敢问陛下,您说的国士是这位吗?” 卫晏洵按住她,道:“赤突在千里之遥,赵跃将军却回来得巧得很,可是走的蒙西大道?” “定王说笑了,蒙西大道太远,我自是走晋关古道,也幸好回来得巧,晚一步,姜琢君可就要被人弄死了。” 他说着话,眼睛一直盯着浅灵,尖锐的威压朝她扑面而来。 浅灵却像团棉花,也回看他,目光既无威慑怒意,更无畏惧。 “那一年,你左边肩头伤口腐坏,我娘替你治伤缝线,看来她老人家医术不错,你似乎恢复得很好。” 赵跃按着扶手站起来,摇摇晃晃走过来,点着太阳穴,一脸愁眉苦脸。 “伤在左边肩头吗?我不记得了。” 他点着自己的心口。 “我这一生受过的伤数不胜数,我记不清每一道伤都是怎么来、谁替我料理的。同样的道理,给我治伤的人有无数个,我杀过的人更是能堆尸山能积血海,数以万计,我实在……” 他摊手,无奈地笑。 “记不住啊。” 他眸里透出来的幸灾乐祸,狠狠刺穿了浅灵的心口。 她死死盯着她,像要吃了赵跃。 赵跃欣赏着她的怒容,忽然一捶掌心。 “啊,我想起来了!”赵跃眼睛发亮,指着她道,“你是那个医馆的小孩,除你之外,还有一个男孩,他比你还小,就这么点大,他人在哪呢?” 他装模作样地左看右看,然后夸张地捂着嘴。 “没了?这么小就死啦?真可惜!” 他啧啧了两声,脸上就受了一记重拳。 “你别得寸进尺!” 卫晏洵赶在浅灵发作之前,狠创了赵跃一击。 赵跃被打飞,撞到龙阶之下,吐了一口血,然后又抬起头笑:“果然是太多年没有打仗,身手都迟钝了。” “给朕住手!”祯和帝狠狠拍在案上,“在朕的跟前大打出手,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卫晏洵看了浅灵一眼,撩袍跪下了。 “儿臣知罪。” 赵跃也跪好:“微臣爱惹事的臭毛病又犯了,请陛下治罪。” 他们都跪下,独浅灵还直挺挺站着。 祯和帝觑着她道: “岳浅灵,你可是不服?” 第220章 我要弄死他 帝王的话殿中回响了一圈又一圈,又在耳廓中回荡,仿佛带着霸道的力道,一击一击地冲撞着脑仁。 浅灵头中眩晕无比,眼前飞舞着无数黑黑白白的蝴蝶,她快要看不清了。 从知道自己的仇人那一天起,她就没有一日安眠过,疲累在身心之中已经积重良久。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她时刻绷着一根弦,保持着警惕与理智,然后默默算计着每一步,算计着每一个人的动向反应。 明明局势大好,明明手里握着确凿无疑的物证,可她攻陷下来的堡垒,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瓦解崩塌。 “斗胆问一声陛下,庚子之变过去十一年了,您放下了吗?” “大胆!” 祯和帝怒拍龙案,人也从龙椅上腾了起来。 殿中的太监都跪下了,浅灵还倔强地站着,与祯和帝对望。 卫晏洵深知祯和帝秉性,乾纲独断,决定了的事情绝不会改,更是吃软不吃硬。浅灵现在服软作可怜状,还能博取一些补偿好处,留得青山在,乾坤再造;真惹祯和帝发怒了,她就完了。 “父皇息怒,浅灵毕竟是受害之人。”卫晏洵用力按住她,低声道,“回去再说好不好?” 浅灵拂开他的手,直视天颜。 “陛下想臣女如何服气?臣女满门被屠,连一个公道也不能争?” 祯和帝顿了一下,依旧道:“事情已经过去那样久了。” “但仍在律法所定的追案期限内。” “法乃立国之本,但法外容情。” 祯和帝回答得果断。 “你家人去世多年,你该习惯了。何况朕已封你为乡君,你上有皇后和定王为你撑腰做主,下有齐瑞津将家产家业尽数归到了你名下,养尊处优如此,不遑多让于朕膝下的每一位公主,你还有什么不满?为何处心积虑,一心要弄死别人?” “姜琢君固然害了你的亲属,但事出有因,带来的也并非恶果,于公于私都该从轻发落。你若认下这个结果,朕可以考量对你施予抚恤。” “臣女不认!”浅灵大声道,“凭什么?” “凭我是三品归德将军,开国名将之后,祖上三代为国征战效力!” 赵跃站起来,走到浅灵跟前,刷地就扒下了自己的衣服,露出布满伤疤的健硕身体,气焰极其嚣张。 “而你家算什么?不过一窝子贱民,你们的性命何足与我相提并论?遑论那个贾峻,他只是个囚犯,死有余辜!” “我赵跃半生戎马,保家卫国,扞卫疆土,战功累累,伤痕亦累累!我是功臣名将,为了我的命,死几个平民百姓怎么了?我救下的平民百姓难道还少了?你说,你说啊!” 他对着浅灵大吼,浅灵怒目视相视,赵跃看她不说话,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重新把衣服又系上了。 “小丫头,圣上宽仁,所以给你乡君的名头,但你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贱民始终只是贱民,你们从生下来就只知犁自己门前一亩三分地,牺牲你们救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天经地义,你们该感到荣幸才是。” “姜琢君的命,我救定了。到此为止,听懂了吗?” 他说完,眼睛眯了一下,有威胁之意,然后望向龙座。 祯和帝手指摩挲着镇纸上的花纹,语气平淡。 “就这样吧,传令三司,尽快结案。” 浅灵被卫晏洵拉着从殿中走出来,一身力气已经全部用尽。赵跃在前面走着,宽大的袖翼在身后拂甩,十分嚣张。 浅灵死死盯着他,强撑走完丹墀,不让自己从高阶之上狼狈地摔下去。 卫晏洵握着她的臂肘,低声道:“不要冲动,这里是在宫中。” 赵跃在前头听到了他们的动静,特意转过身来,歪头等着,脸上是恣意的笑。 “哟,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我刚刚说话说重了,让小姑娘难受了?” 卫晏洵冷眼盯着他:“赵跃,你再多说一句,别怪本王剪了你的舌头。” 赵跃完全不怵他的威胁,只道:“下官还有些歉意的话要跟乡君单独说,定王殿下可能行个方便?” “休想。” “让他说。”浅灵道,“你让一让,我想听。” 浅灵眼圈赤红,像有火在燃烧,却硬是一滴泪都没掉下来。 卫晏洵看她如此,自是放心不下,无奈浅灵坚持,他便盯着赵跃,慢慢退了几步。 “我会看着你。” 赵跃勾唇一笑,弯下了腰,低声对浅灵道:“小丫头,杀人的罪我认下,已经够给你面子了,我本可以连杀人都不认,给你扣一顶诬告朝廷命官的大罪。识相些就赶快收手,从今往后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你就是找死,听明白了?” 浅灵咬着牙:“谁挡在姜琢君跟前,我就弄死谁。” 姜琢君,你,还有淳王,都得死。 赵跃仰天大笑数声,拍着手:“很好,很好,我等着。” 他倒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去。 卫晏洵走过来,把手放在浅灵肩上,弱小的肩一下子塌了下去,她失去了所有力气。 “你还好吗?” 浅灵仰头看着天,天已经晚了,暮色四合,月牙在东边灰蒙蒙地出现,是那样孤单。 “是不是不会有人在意,我家人死得冤不冤枉惨不惨烈?” “怎会呢?”卫晏洵轻声安慰道,“只是现在时机还未成熟,父皇掌一国之政,也要权衡利弊。” 浅灵闭上眼睛,眼皮底下温热翻涌,再睁开时,她的双目亮得出奇。 “我要弄死他。”她又重复了一次。 “我知道。” 卫晏洵温声宽慰,送她出宫。 陆方站在马车边,看浅灵一脸凝重和沮丧,挠着头,迷茫无措。 “姑娘……” 他把那匣子捧出来,里面已经空了。 浅灵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抓过,用力掷了出去。 该死的尹泰! 竟敢骗她。 第221章 见好就收 浅灵已经累极,卫晏洵把她送回齐宅,等她沉沉睡过去,才把崔湃叫了过来。 “之前探子说的,除我们的人之外,在赤突草原暗中搅局分裂各部的,就是赵跃?” 崔湃道:“回王爷,十有八九。赤突仇视靖人,能在赤突叱咤风云的靖人,定然扎根已久。从时间上看,赵跃是符合的。” “果然是他。” 卫晏洵沉着脸思索着,这案子越看水越浑。 赵跃回来得太及时了,正正好赶在姜琢君被定罪之前。 他一回来,姜琢君的死罪免了,“姜琢君救淳王”的言论平息了,逃囚案、浅灵一家的灭门惨案都聊解了,军器船案的线索又断了,而这一切,都是得了祯和帝首肯,用赤突分裂的惊天好消息换来的。 这一串的因果环环相扣,实在精准得叫人叹服,让他不得不怀疑,背后有一只手在操纵一切。 结合沈行复的忽然身死,便能感受到对方消息灵通,深藏不露,这只手力量十分巨大,强大得能左右三司,能调动半个朝廷为掩盖对自己不利的事实。 难道……淳王没死? 卫晏洵面沉如水。 前世他对此一无所知,难道淳王就是重生者? 他要好好查一查了,不管这个人是谁,他拥有如此强大的暗力便是一个大威胁。 赵跃回来不过一日,大理寺便宣告了案情始末。 姜琢君雇凶杀人属实,但是为了救赵跃将军,情有可原,事过境迁,无罪释放。 与此同时,赤突分裂的好消息也昭告天下了,往后至少数十年,都不必担忧赤突会全力进犯大靖边境。诰文着力强调了赵跃卧薪尝胆,为此局面做出的贡献。 战争耗财耗粮耗人,一打仗,百姓就要送自家男丁上战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这样的日子没人愿意过。 是以,诰文一下达,百姓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在这泼天的惊喜冲刷下,义清乡君满门被屠也变得没那么惨烈了,姜琢君的害人之举,也忽然光明磊落起来。 “赵跃将军是三品官啊,拿命救他不是应该的吗?她在矫情什么?一介平民百姓不肯为将士牺牲,将士又凭什么为了这样的小人奋勇杀敌呢?” “就是,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正是因为姜大人敢牺牲一家小虾米,才能换来今日的国泰民安,她但凡是个目光深远、胸襟宽广的,就该吞下这苦果,忘记仇恨,以大局为重,与姜家握手言欢。” “到底是女流之辈,只知小爱小恨,哪懂什么叫大爱。别说十三条命,就是她家有一千条人命,也比不上赵将军一人。” “贪得无厌,贪得无厌啊,她家人是死了,可她难道活得差了?我看当年就该连她一起杀干净了事!齐氏的家业也不会旁落到一个女子手里!” 风言风语如狂风四起,吹走了姜家三房头顶的阴霾,姜云如一家日子忽然好过起来了。 出事之前交好的没交好的,纷纷都跟他们交好起来了。 安氏听到姜琢君无罪释放,如蒙大赦,拖着儿女去监牢接姜琢君出狱。 姜琢君下狱这段日子,还敢接近他们的只有冯家玉和安嘉轩,两人关切着姜琢君的状况,也跟着去接人。 三司审讯姜琢君的时候是下了狠手的,姜琢君伤势太重,半昏半醒被衙役架出来,安氏惊呼一声,连忙跑过去接过他的手,与姜少谦一人扶着一边。 “老爷,老爷,您还好吗老爷?” 姜琢君迷迷糊糊中被架出来,只以为又要去受刑,哪知听到妻子的声音,便慢慢睁开了眼,然后就看到头顶湛蓝的天。 “我、我出来了?” “是啊,老爷,”安氏流着泪,“老爷您出来了,您是清白的,圣上明察秋毫,还您清白了。” 姜琢君哆嗦起来。 “回家,我要回家。” 安氏泪流得更狠:“好,我们这就回,这就回去了。” 一家子才走了几步,就看到浅灵站在跟前,面无表情。 姜云如先惊了一下,后退了两步,被安嘉轩以保护的姿态挡在了身后。 “又是你?!”安氏尖声道,“你害我们还不够吗?” 冯家玉也不饶人,指着街市的方向道:“你自己去听听,外面都是骂你的,公道自在人心,你怎么还敢出来的?” “我为什么不敢出来?”浅灵走近一步,轻声道,“我来看我的仇人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不行吗?” “你这个恶女!” 安嘉轩道:“义清乡君,往事过了那么久了,你为何还追着不放?姑父都快被你弄死了!” “我为何追着不放?”浅灵被他逗笑,“我把你全家杀干净,你能原谅我吗?” 冯家玉大声道:“那怎么能一样!我们是仕族,你是贱民!你一家都是老百姓,你们的命又不重要。姜伯父是为了家国大义,有错吗?” “要不是如此,你又哪里过得上如今的生活,哪里当得上乡君呢?岳浅灵,心地善良些,见好就收吧你!” 浅灵目光微冷,却点了点头。 “直到我满意为止,我会见好就收的。” “都在说什么?” 赵跃信步而来,络腮胡下依旧绽放着满面笑容。 “赵将军!” 安氏一出声,便想要跪下了。 “多谢赵将军仗义执言,为外子洗清冤屈!” “姜夫人快起,都是应该的。” 赵跃笑看了浅灵一眼,然后对他们道:“姜大人于本将军有恩,我今日也是来接他的,走吧,本将军,送你们回家。” “多谢赵将军!” 冯家玉朝浅灵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眼,然后随他们回安乡伯府了。 太医早早就被请到三房候着了,和徒弟料理了半天,才把姜琢君从头到脚所有伤口整治好。 姜琢君神志依旧半昏半醒,眼睛睁着一条缝,谁也不认得。 赵跃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跟姜大人说一说。” 安氏擦了擦泪,道:“应该的,赵将军随意。” 她让兄妹俩和下人们都退下,自己亦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赵跃的笑意慢慢收敛,盯着姜琢君看着。 姜琢君慢慢睁开眼,忽然看见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刚要惊呼出声,就被赵跃一把摁住头,磕在了床柱上。 “姜琢君,老子救了你一命,出去要是敢乱说,你就死定了!” 赵跃恶狠狠道。 第222章 新的物证 姜琢君惊恐地瞪大眼。 “你……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 赵跃看他如此,便松了手,嗤笑了一声。 “甭管我是谁,你只要知道这次多亏了我,你才能活,听明白没?”赵跃在锦墩上坐下,抱着手臂,“你就记住了,你为了掩护我逃跑,所以买凶杀了岳浅灵一家。” “可我没有……” “让你记住你就记住!” 赵跃凶狠地把姜琢君吓住,然后又站起来,看着他嗤笑了一声: “瞧你这怂样,杀人凶手喊冤,也难怪那小丫头气红了眼。要不是主子派我过来,我才懒得管你这废物!” 姜琢君疑惑了:“主子?” 赵跃背手转过头来:“不该管的不要管,除非你想死!” 姜琢君识趣地闭上了嘴,赵跃哼笑,抬手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安氏连忙迎上来:“赵将军看完了,请到前面歇歇脚,妾身已经喊人备了美酒佳肴……” “不用了。” 赵跃看也不看就走了,安氏莫名其妙,听到屋里传来丈夫的呼唤,她连忙跑了进去,姜云如几人也赶紧进去探望。 “老爷你醒了?怎么样啊?” 姜琢君握着安氏的手问:“刚刚那人是谁?” “老爷你忘了?那是赵跃将军啊,他回来了!他一回来就向圣上澄清了,朝廷已经知道当年你是因为赵跃将军才那样做的,多亏了他,老爷现在已经无罪释放了!” 姜琢君心里迷迷蒙蒙,张了张口,想到赵跃威逼自己的那些话,什么也没说出来,捂着伤口痛呼。 姜云如看到姜琢君腿上的伤口,也落了泪:“爹爹素来连花儿鸟儿都不肯弄死,为了救赵将军却下了这样大的决心,这些年爹爹心里定然背负了很多,一定很难受吧?” 姜琢君忙道:“云儿,别哭,爹爹没事。少谦,快带你妹妹出去,爹爹这模样不兴看。” 姜少谦道:“是,爹爹,您好好吃药养伤,晚一会儿我们再来跟爹爹请安。” 却说赵跃出了安乡伯府,骑着马七拐八拐进了一家酒楼,包下一个雅间,等堂倌走了,便从窗口跃出,三两下跃到珍宝阁,钻了进去。 珍宝阁中早有一位老者斟好了酒等候,闻声道:“来了?坐。” 赵跃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老者面前,仰头便喝完了杯中酒。 “赵将军做事果然利落,几下子就把事情摆平了。” 赵跃哂笑:“杀鸡焉用牛刀,我本可以继续蛰伏,等到了真正的大场面再出来,偏偏这些烂事儿一点一点全被扒出来了!” 老者又给续了一杯酒:“我让人查过了,所有都是那个叫岳浅灵的丫头搞的鬼,我已经让暗手预备了,这两日杀了她完事。” “缓一缓!”赵跃把杯子顿在桌上,“我进宫的时候搜身被扒了个干净,你当皇帝信得过我?我好不容易才把他说服,事情刚平,岳浅灵就死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皇帝一定会警觉的!” “那赵将军以为,该如何做?” 赵跃闭上眼睛,思量了一下道: “把手底下的人筛一筛,挑个合适的出来,把那小妞娶了,等过了门,再悄悄儿地,把她做掉,届时不光解决了人,捂住了秘密,齐氏的财产和家业也能尽归我们所用。” 老者捋着胡须,赞叹道:“妙,妙!赵将军这一招真是一石二鸟,皆大欢喜啊!” 被谈论到的浅灵此时在监牢之外,久久地站着。 狠话已经放出去了,说得固然痛快,可她心里的沮丧,又有谁能明白呢? 浅灵仰头,耀眼的日光照下来,眩晕又开始了。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耳畔是栖月着急的喊叫,有一双陌生的手撑住了她。 “师妹,你怎么了?” 听到这个声音,浅灵慢慢睁开了眼,看到一张忧虑的面容。 卢淞把她扶起来,皱着眉头观察她的脸色。 “师妹,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浅灵不想说话,脸色蒙着阴霾,想掩饰也掩饰不了。 卢淞叹气:“我就住在附近,你跟我来,我给你诊脉,开帖药。” 浅灵现在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力气也没有,被卢淞一拉就走,栖月抱着披风在后面跟着,一起来到了卢淞家里。 卢淞切了脉,一边抓药一边道:“外面的事,我都听说了,大道理我说不来,但师妹你还是要保重自己为上,毕竟只有身体好,你才能做得了别的事,你说对吗?” “我知道。” 卢淞听她仍是提不起劲,又叹:“你只告诉过我,师叔过身,我实在不知道背后竟是这样一段惨烈的故事。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外面的风言风语估摸着还得再盛行几日,你别去管,也别去听,永章就是这样的。至于姓姜的那一家子……不提也罢。” 他拧了一块巾子出来,给浅灵贴在额上。 “你有些发烧,先敷着这个,我去给你熬药。” “多谢卢师兄。” 卢淞指着一把逍遥椅:“客气,你躺下歇息,我一会儿就来。” 卢淞的家就像一座小医馆,一面是满墙的药柜,一面是满墙的医书,中间放置床椅等家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浅灵在逍遥椅上躺了一阵,感觉巾子干了,便取掉,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走动了一下。 靠里的墙堆放着慢慢几个书橱的医书,此时外面阳光正烈,却照不到这里。 浅灵在书橱间转了转,间或拿下一本来看。 除了医书,还有他自己这些年看病治病记下来的医案。 浅灵翻看了几册,忽然看见在一排医案当中有一本不同得格外突出,纸皮不同,字样也不同。 她把那本抽出来,翻看了几页,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不是…… 这不是师姐凌晚秋手写的医案吗? 她又看了几页,确信无疑,于是她着了魔一般翻找到最后几页,标记着“祯和十九年十月初三”日期的一页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被利器所伤、皮肉腐败的男子的病案。 浅灵一字一字读下去,目光在“天生哮喘”四字上定住了。 “师妹你在看什么?” 卢淞端着药碗进来,疑惑地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 浅灵怔怔转过头:“师兄,你是从哪拿到这个的?” “这个?” 卢淞接过去看了几眼,想了一会儿道:“我想起来了,是很多年前从一个书铺买的,那掌柜的说,这东西是从官府里流出来的。有些人家遇到变故,全家人都没了,官府会把家中的财物充公,像书籍这样的东西,多半被衙役们昧下,拿出去换钱了。” “这是我家的,可以还给我吗?” “这么巧?!” 卢淞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后道:“物归原主,应该的。” 浅灵把书收到袖中,已经开始急迫。 “师兄,我有事,先走了!” 甩下这一句就跑了,卢淞在后面大喊:“师妹,你的药,你还没喝药!” 浅灵火急火燎地催促车夫回到齐宅,正好在齐宅门口遇上了周皇后跟前的芷薇姑姑。 “乡君安好,皇后娘娘想见您,请乡君随我入宫。” 浅灵一口应下。 “好,正有此意。” 第223章 铁证如山 周皇后平时不爱听闲言碎语,但事关浅灵,近些时候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的跌宕起伏她也算捋了个明白了。尤其如今祯和帝给出这样一个裁决结果,周皇后越发心疼浅灵。 “你这孩子,什么话都不肯说出口,本宫才知道,原来你那么小的时候,竟受了这么多苦。” 她最初还以为浅灵无父无母只是因为命运不幸、人世无奈,可原来根本就是人祸! 整整十三条人命! 没有人比周皇后更明白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滋味。她已经贵为国母,失去一个孩子她都生不如死,恨不得随孩子一块去了,而浅灵失去的却是全部。 朝廷因为有好处,所以判了姜琢君无罪;百姓因为有好处,所以力证姜琢君无错。他们包庇罪犯,还要强逼浅灵把所有苦楚都吞回肚子里去。 只因为浅灵一家是平民百姓,所以活该被牺牲,天理何在? 浅灵低眉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周皇后抚着她的头,问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灵儿,你要相信这个道理,姜琢君这个伪君子,终有一天会自食恶果的。” “谢娘娘开解,”浅灵抬起头道,“我进宫来,还有一件事想求娘娘。” “你说。” 浅灵道:“我想去太医院的脉案库看一看。” 周皇后不知她要作何,但清楚她是个主意大的,也不过问,直接对芷薇道: “传本宫的口谕,本宫要让义清乡君为本宫侍医,特让她去调看本宫的脉案,你带浅灵过去,让太医院开放案卷库,任何人不得干扰乡君看书。” 芷薇忙道:“是。” 宫中无人不知祯和帝对周皇后的偏袒,芷薇口谕一传到,不管太医们愿不愿意,医正都毕恭毕敬把浅灵引到了库房。 “乡君请看,这里存的是先帝和圣上的,这里是皇子和宗室的,这里存的是三品以上大官家的,这里是后妃的,皇后娘娘的脉案在这。帝王库上了钥,乡君可千万不能沾手。” 浅灵道:“我明白了,医正请便。” 医正离开,浅灵径直走到宗室库,一本一本翻找,最后终于找出了一本被挤变了形的脉案。 淳王卫皓,生来患哮喘。 浅灵捏紧了脉案。 姜琢君,这次你,必死无疑。 定王府。 崔澎来报:“王爷,我查到了,当日沈行复与程良硕同堂审案,退堂后两人在屋中说了一会儿话,紧接着沈行复便回了御史台,下衙之后他先是去了一趟珍宝阁,然后又去了醉浮生,喝得醉醺醺才出来。” “珍宝阁,醉浮生,这两个地方,他经常去?” “醉浮生是常去的,有事没事都会去,珍宝阁却很少,他没买什么东西就离开了。” 珍宝阁…… 果然这件事背后,越挖越深了。 “赵跃呢?这两日动向如何?” “他府邸未定,现在住的官舍十分简陋,因此时常外出,去从前的老相识家中串门。今日他去了监牢送姜琢君一家回府,然后就去了酒楼喝酒。” “再探,再报。” “是。” 齐枫走到门口,等崔澎走了,才进去。 “王爷。” “她怎么样?” 齐枫道:“乡君知道姜琢君今日会出来,特意去监牢看了,心情……似乎不好。” 卫晏洵冷笑:“遇到这种不公,她如何好得起来?现在她人呢?可回府去歇息了?” “她在路上遇到人了。” “谁?” “一个叫卢淞的,是个大夫,一直喊乡君师妹。”齐枫道,“乡君跟随他去了家中看病,过了一阵,乡君就出来了,好似带了什么东西在身上,神色很是急切。她回府之后,又被皇后宣进宫里了,现在还没回来。” “卢淞……” 他为何又突然出现了? 卫晏洵思索了一会儿,起身出门,很快就来到了齐宅。 齐宅的护卫都是他的人,一看她进来,便有人过来道:“王爷,刚刚……” 他对卫晏洵耳语了几句,卫晏洵点了点头,挥手让他退下,随后便举步进了浅灵的书房。 书桌上有一摆放突兀、明显是来不及收起的书卷,卫晏洵拿起来看了看,猛地僵住了。 浅灵没有猜错,竟真的是淳王! 他彻底明白过来了。 前世,浅灵就是因为这个死的。 不是因为她要姜琢君死,而是因为她上交的物证有关于淳王的印记,所以她才会死。 而今生,沈行复是认出了淳王的画像,所以才会被杀。 三司里,有人篡改过浅灵的证据,掩盖了某个可怕的事实: 淳王还没死,他藏在某个角落,默默布局了十年,伺机报复。 除了赵跃,朝中还有多少人是他的同党? 而他的局,又布得有多大? 一念至此,卫晏洵双眉紧紧蹙了起来,医案也被捏皱了。 随后他把医案往袖里一揣,脚下生风,夺门而出。 朝廷授予赵跃的新职务还没商讨出来,赵跃这会儿是个闲人,独自在酒馆一杯接一杯地品酒。 手上忽然一停,赵跃抬起头,与此同时,房门被从外面推开,卫晏洵迈了进来。 “哟,定王?”赵跃举起酒杯,“可要与下官小酌一杯啊?” 卫晏洵勾着笑,手按在椅背上,慢慢俯下身来。 “本王不急,但你得抓紧喝酒,也没几杯可喝了。” 赵跃酒水从嘴里喷出来,哈哈大笑:“定王殿下,下官胆小,可别拿这些话吓唬我。” 他顿了一下,屏息侧耳,道:“门外都是定北军,定王殿下,你要做甚?” 卫晏洵冷笑,把那医案掏出来,展示给赵跃看。 赵跃本来漫不经心,待读到那要命的四字,酒杯登时坠地,碎成了渣。 第224章 恩断义绝 赵跃也不嬉笑了,紧紧盯着卫晏洵,回来之后,他眼里第一次有了恐惧之色。 “你要做什么?” 卫晏洵瞥了眼门外,笑道:“本王带了这么多人来,你说本王要做什么?” 赵跃瞪大眼睛,转瞬又冷静下来,用商榷的口吻道:“定王若有心要揭穿我,把我交到圣上手里,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把东西给我看,所以你是想跟我谈条件,是不是?” 卫晏洵哂笑:“你有什么可取之处,能让本王跟你谈条件?” 赵跃定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自然是我手里的人脉啊。定王殿下,咱不是不能合作的啊。” “合作?本王能信得过你?” “当然可以。”赵跃笑道,“你我同为军人,就在一个信字。” “兵不厌诈。” 卫晏洵讥笑说道,随即拿出一个小瓷瓶。 “吃了里面的东西,本王就信你。” 赵跃倒出了一枚红色的丹丸,谨慎问道:“这是何物?” “毒药。”卫晏洵道,“吃下它以后,你会每月发作一次,本王会送你一个侍卫,他会按时把缓解的药给你。如果你敢违背本王命令,你就会尝到百爪挠心的滋味。” “你也别指望告诉那边的人,让他们帮你解毒。此毒乃一对守宫制成,雌为毒药,雄为解药,天底下,解药只有本王手里有。” 赵跃咬牙,眼中流露着愤恨,可看着那本要命的东西,最后只有不甘地,把那毒药咽了下去。 “诚意我给到了,王爷,该您了。” 卫晏洵微微扬唇,把那医案扔进了火盆里。 炭火炙热,很快就把书燎出了一个洞。 “你在做什么?!” 浅灵忽然出现,既惊又怒地目睹了这一幕。 卫晏洵一惊,尝试安抚住她,刚叫了一声“浅灵”,浅灵已经从他身边越过,伸手去够火盆里的东西。 “小心!” 卫晏洵勾住浅灵,当下一脚踹翻了火盆,一时间烟尘四起,泛着火光的炭滚落一地,无数书页纷飞落下,转瞬变作了扑火的蛾。 浅灵一把推开卫晏洵,跪在地上把一簇一簇的火苗拍灭,残缺的纸张一页一页捡拾起来。 但拼来拼去,最重要的东西还是没了。 浅灵呆呆跪在那里,像木头一样,只有微微起伏的脊背,才能让人看出她是个活人。 卫晏洵轻触她的肩头。 “浅灵……” “你滚!” 浅灵冲他怒喝,反手推开了他。 赵跃见状,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定王还没跟乡君磋商好,那我就先走了,二位随意,随意。” 赵跃负手悠闲地离开,卫晏洵没空去理会他,此刻一心只想着浅灵。 “浅灵,你听我解释……” “说了让你滚!” 浅灵狠掴了他一掌,把残缺的纸片甩在他脸上,拂袖离去。 比起脸上的疼痛,这一声响亮的脆响,更令他心头翻动。 他怔然了片刻,这一刻恍若悬崖失足,蓦然心慌起来。 “浅灵,你等等!” 卫晏洵锲而不舍追回齐宅,栖月几个看见他们一前一后回来,目瞪口呆。 卫晏洵紧盯着浅灵道:“都出去,把门关上。” 栖月跟喜盈互相看了一眼,应诺了一声,退出去了。 浅灵手按在几案上,背对着他,卫晏洵蹑手蹑脚地靠近,轻声唤道:“浅灵。” 她还是没有回头,卫晏洵把她扳转过来,认真道:“浅灵,你不要误会,我这么做,是有我自己的考量的。” “你的考量?”浅灵眼睛炽亮,逼视着他质问,“你考量过我的考量吗?” “我知道你急于报仇雪恨,但现在不是时候,淳王现在展现出来的实力不过冰山一角,我得想方设法探明白他的全部,之后才能彻底铲除他,浅灵,我们要以大局为重,现在不能打草惊蛇。” 浅灵自嘲地笑,满心满身坠挂着颓丧与失望。 “你的局是大局,我的局是小局。你的顾全大局,就是为了你的权力博弈,放任我的仇人逍遥法外,所以皇帝颠倒黑白,把姜琢君无罪释放,在你心中对此也是毫无疑议的,是不是?” “你也跟他们一样,觉得我家人的命不是命,活该为你的所谓大局让步,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卫晏洵道,“我要利用好手里的每一颗棋子,方能制敌。至于姜琢君,他只是个小角色,微不足道,杀他太容易了。待我掌握了权势,想给他扣什么罪名都是我说了算,你根本无需在意他一时逃出生天。” “什么罪名都是你说了算?”浅灵望着他,轻声道,“到那个时候,我有什么罪也是你说了算吧?” 卫晏洵愕然失措。 “浅灵?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对你的心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他不甘心地想把她拥入怀中,被浅灵猛地拂开手,重重推了一把。 卫晏洵后退了两步,一点晶莹从他层叠的衣物中飞出,闪烁着紫光,叮叮咚咚在地上弹了几下,碰碎了一角。 浅灵低头看着静静躺在地上的紫翡翠,其上刻着的“云如”二字依然完好,然后淡淡地直视卫晏洵。 卫晏洵摇头摆手,慌张地辩解:“不,不是那样的,浅灵,你误会了,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心里只有……”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浅灵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珠串一般,滚落不断。 差点死在尹泰手里的时候她没哭,被抛弃被俘虏的时候她没哭,甚至被赵跃当面羞辱的时候她也没哭,可现在她却哭了,就在他烧毁了她唯一的希望之后。 卫晏洵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前世她惨烈的下场,这个东西在她手里,会害死她的。 “浅灵,我这么做并非为了自己,你这样下去会有危险的!” 浅灵闭上眼:“你滚,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浅灵……” “滚!” 她歇斯底里地喝了一声,埋首在几案上,再不愿看他了。 卫晏洵哀哀地看着她,倒着走了两步,才要转身,又被浅灵叫住了。 “等等,”浅灵冷冷道,“带着你的人一起滚。” 卫晏洵大惊:“不行,那是留在这里保护你的。” “是保护我,还是监视我?” 浅灵冷笑,“先是印泥,再是医案,下次又会是什么?卫晏洵,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你的所有物?我的一切你都要插手?” “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卫晏洵嘴里苦涩,心里更苦。 “我并非要监视你,我是担心你……或许,一直以来,我都用错了方法。” 他喃喃道。 浅灵吞咽着自己的眼泪。 “你走,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第225章 两相痛苦 栖月不知道两人之间怎么了,只知道他们在屋里吵了一架,然后定王就被赶走了,府里的护卫,也被浅灵赶走。 栖月知道这下是闹真格了,她轻轻叩响房门,唤了一声: “姑娘?” 良久后,她听见浅灵道:“你们都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 栖月忧虑地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满腹心事地走开了。 阿东赶忙来问:“怎么样了?” 栖月摇头:“姑娘心情不好。” 喜盈也问:“怎么了呢?” “姑娘从一个大夫那里拿了件要紧的物件,又被王爷拿走了。” “姑娘被害得家破人亡,还不能报仇,心情能好吗?王爷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往她心口捅刀子呢!”阿东咬牙切齿,“我真恨不得咬死姜琢君,苍天啊,天底下还有比姑娘更命苦的人吗?” 栖月也又是愁苦又是心疼,安排道:“姑娘喜静,我们别叨扰她。喜盈,姑娘身子抱恙,我从大夫那里拿到了药方,你去抓药煎药;阿东,你去张罗一下晚膳,简单清淡的,再去找佟掌柜,点一拨可靠的护院过来;我在这里看着,晚一点,我来劝姑娘用饭。” “好。” 他们各自而去,栖月拿了笸箩来,坐在树下一边望着房门,一边做针线。 做着做着,却看见一个瘦小的人走到了房前。 浅灵缩在榻上,捂着双眼一声一声地抽泣,泪水从手掌里渗出来,滴滴答答往下掉。 十一年。 她摆脱奴身桎梏,凭运气和力量,终于找到灭门仇人,她一步一步为姜琢君搭建起属于他的断头台,殊不知却成了她自己的笑话。 垒起来的愿景,全部坍塌成灰。 她一败涂地。 浅灵什么也不愿想,可那些刺耳的言语、那些在她看来荒唐到了极点别人却振振有词的道理,像猛烈的潮水一般,冲撞着她的头脑,让她痛不欲生。 浅灵咬唇流泪,右手狠狠地捶着桌几,锐利的桌角把她的手撞青了一块,她又一把拂落了桌上的杯盘,零零啷啷碎了满地。 手上划破,流血了,刺疼,却远不及心头的千万之一。 她闭眼哭着,桌上的手却忽然被握起,一只粗糙的、有些扭曲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浅灵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泪湿的双眸眨巴着,葛婆子缄默的面孔缓缓变得清晰。 “婆婆……”浅灵想像平时一样,平静地跟她说话,哪知一开口就是哭腔,“我败了……” 她没忍住,又捂着眼哭了。 葛婆子环抱住她纤瘦的身体,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头发。 【不能给我的儿子报仇雪恨,我很难过,但是现在,我更心疼你。】 浅灵把脸埋在她的衣服里哭泣。 这个苦了一辈子的老妪,纵使住进齐宅,好吃好穿地招待着,她的身上依然去不尽一股朴实无华的来自土地的味道。 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所求为何?不过是亲人康健,阖家团圆,五谷丰登,辛辛苦苦欢欢喜喜又一年。 但那些戴着乌纱帽的人,杀害了他们的家人,然后说,为勋贵牺牲,这是应该的。 就是沙场上的将士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凭什么她们的家人就要死得不明不白? 她不服气。 葛婆子给她包扎好手上的伤,然后轻轻揩掉她脸上的泪。 【你累了,你要好好养身体,休息吧。】 【你还这么年轻,不要活在仇恨里,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只想你平安、高兴,你的阿爹阿娘,一定也这么想。】 【姑娘,受委屈了,就回家吧。】 浅灵吸了吸鼻子,手握成拳。 “可我不甘心。” 葛婆子说不了话,无法劝慰什么,只能回想起曾经,贾峻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夜晚会在她的拍抚下乖巧入睡。 她不用刻意回忆拍抚的手法,手下已经做了起来,一遍一遍,一圈一圈,慢慢把浅灵哄到睡着,自己的眼角亦沁出了泪。 卫晏洵回到王府,丢了三魂失了七魄,浑浑噩噩,满脑子都是浅灵对自己流泪的样子。 她会难过,会失望,会生气,可唯独没有掉过眼泪,这次她却真的哭了。 她难过到了极处,失望到了极处,也愤怒到了极处,所以才会哭,才会坚决无比地对他说出“恩断义绝”。 直到这四字出口,卫晏洵才惊然发觉,自己已经触及她的底线了,哪怕他真的是为了她好,她也不愿接受。 她不会相信上一辈子她被乱刀砍死,所以不会相信他的解释,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为姜云如包庇了姜琢君。 烈酒入腹,越尝越苦。 他不禁想起上辈子与姜云如在一起,府中大事有他,小事有管家,她什么都不用管,她无论有什么烦恼,他都能为她解决,而姜云如也因此时常感动,时常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在耳边倾诉自己的喜欢。 他有过一段爱恋,曾经全心全意地爱过另一个人,这辈子他爱上浅灵之后,也把曾给予姜云如的一切,施加在浅灵身上。 可他怎么忘了,浅灵跟姜云如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姜云如是那攀援而上的凌霄花,依附求生的菟丝子,柔弱胆怯是她的弱点,也是她俘获男人、攀借权势的武器。她需要被方方面面呵护照看,否则便不能生长。 而浅灵是石头缝里挤出来的青竹,凌霜傲雪,直指苍穹,他不能弯折她的身躯,左右她的方向。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大错特错了。 “恩断……义绝……” 卫晏洵闭眼,两行泪沁了出来。 怎么可以呢? 他还想跟她有未来,他还想弥补她受过的一切伤害,还想有一天,拿出自己所有的诚意,抚平她所有的伤痛,再郑重对她说一声抱歉和喜欢。 他们怎么能恩断义绝呢? 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崔澎与崔湃在远处静看着,互相推诿了一下,崔澎咳了两声,走了过来。 “王爷,饮酒伤身,您少喝点吧。” 卫晏洵苦笑:“崔澎,你是怎么跟你夫人相处的?” “啊?”崔澎挠了挠头道,“就是……让着点,包容一点,知道什么事会让她不高兴,就不要做,有脾气不对她撒,等两人气都消了,再跟她理论。” “她跟你生过气吗?” “多的是。不过,她不会气太久,想办法哄一哄,她就会高兴了。”崔澎道,“王爷,女子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您别太急,彼此先冷静几天,等乡君气消了,再跟她道个不是。” “行得通吗?” “行得通,乡君不是一般女子,不似那等无理取闹的,就是西北那一回她不也没怪您吗?把您的心剖开了给她看,她一定能明白的。” 卫晏洵恍惚着,心里不肯去想浅灵当真不原谅自己了,听崔澎的话,便觉心中一丝希望仍在发光,心口重新热起来。 “好,我明白了。” 第226章 栀子花 浅灵当晚起了高热,任谁叫也叫不醒,噩梦连连,汗渍淋漓,一个时辰就换下了三条湿透的枕巾。 葛婆子和栖月喜盈婉拒了诸如曹雨柔、芷薇姑姑等人的探望,请来一个又一个的太医大夫,目不交睫地照顾了她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天,热退了下去,浅灵偶尔能醒过来一会儿,让她们喂饭喂药。 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轮流休息,留一个人在房里看着浅灵。 浅灵半睡半醒中,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在额上,混沌的神思在这一刻清凉之下慢慢凝聚起,慢慢醒转过来。 浅灵睁开眼,看到烛火映照的帐顶,便反应过来已经是晚上了。 她拿下额前的巾子,撑着床缓缓坐起来,看到葛婆子趴在小榻上已经睡了过去,她轻唤了一声,没叫醒她。 她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手里的巾子,湿湿凉凉,还能拧出水来,显然是刚用上的。 “栖月?喜盈?” 她叫了两声,却没人回应,浅灵目光转向开了一条缝的花窗,低头又看了两眼巾子,扶着床边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外面没人,但晴空万里,月华似水,星汉聚成天河,落下九天,将银辉遍撒人间。 晚风轻柔,风中溢满桂花浓郁的香气,再一细闻,却闻到一股别样清新的味道。 借着月光,浅灵看到窗下一团大大小小星子、泪珠一般的东西。 她端起一盏油灯,推门出去看,却见是一株栀子花。 花儿很新鲜,翠绿拥着嫩青,嫩青又托着雪白的花儿。洁白的花瓣像微卷的裙裾,瓣瓣交叠绽开,露出嫩黄的花心,点点清露停落其上,聚成饱满晶莹的一颗。 夜风拂过,绿中带黄的花苞儿轻轻摇摆,吐露生机,仿佛下一刻,它们就该绽放了。 浅灵微讶,往下一看,果然花泥被翻新过。 她就说她的园子里什么时候有栀子花了。 栖月三人为了照顾她,几天几夜没合眼,自没有闲情逸致种花,那是谁种的? 总不会是卫晏洵? 一念至此,她手已经伸向了花茎,想一把薅起来,却从花叶之中掏出了一片绿油油的、布满洞痕的叶子。 她把草叶对着灯一瞧,原是叶上雕了一行字: “不是定王,别薅。” 浅灵愣愣看着那几个字,一时感觉自己被捉弄了,唇角才上扬又连忙抿住,忍了一忍,她小小声声地啐了一句: “讨厌。” 寂静的夜,虫子踩落枝头的轻响短促而细微,她独自的呢喃亦清晰可闻,园子里依然寂静,过了片刻,树梢枝头开始舞啊舞,摆啊摆,风儿搓着满树的叶,冲她嘻嘻哈哈。 浅灵莫名面热,想冲那闹得最欢的树踹上一脚,可刚抬起脚,又觉自己较真幼稚了,便忿忿放下,提灯回去了。 这夜过后,浅灵病有小愈,她停了药,自己给自己调理起身体来。 喜盈看她时常发呆,仍不开颜,便对栖月和阿东道: “这么下去也不是事,姑娘得的是心病,总不能一直困在这。我看,不如带姑娘出去走走,正好我听说明月寺好时节到了,满山遍野的银杏树都变成了赤金一般的颜色,姑娘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栖月觉得可行,便去问浅灵。 浅灵知道她们为了自己绞尽脑汁,她也不是爱怨天尤人的,便没辜负了婢女们的心意,同意了。 “让阿东跟我去吧,你们这几日都累了,去好睡一回。” “是,谢谢姑娘。” 翌日,栖月拉着阿东耳提面命: “去了那儿,别只顾自己玩,多陪姑娘说话,想办法逗她开心,听明白没?” 阿东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栖月姐姐你别说了,我知道怎么做。” 栖月把一件叠好的披风塞到阿东怀里,叉腰:“你最好知道,敢糊弄差事,我就拿你屋里的蛐蛐儿去喂鸡!” “不要啊,栖月姐姐!” 明月寺正值金秋,满山金叶,黄澄澄,金灿灿的,像吉祥画上画的元宝山。 主仆慢步上山,护卫不远不近缀在后面,阿东像只猴儿一样,一会儿滚树丛里翻翻,一会儿上树掏掏,三下两下的,手里就出现了一个银杏叶和红果子编成的花环。 他高高兴兴跑过来献宝。 “姑娘姑娘,看阿东给你做了个什么?当当当!这个!漂亮吧?跟姑娘最配了!戴上这个,姑娘就是九天仙女下凡来了,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阿东给你戴上啊?” 他兴冲冲地举手来扣,浅灵有些无奈,指着寺庙的塔尖道:“还要走路呢,哪有半路打扮的?” “姑娘是累了吗?那阿东背你啊。” “不用。” “找轿子也行啊。” “不用。”浅灵道,“又不是来看寺庙的。” “那既然如此,姑娘走路就缓缓嘛,戴个花环,一边走一边看树,这叫什么,什么‘路上开花,慢慢回来’。” 浅灵纠正道:“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都是一样的道理啦,”阿东道,“姑娘不急着到寺庙,就好好看看沿途的景色,慢慢儿走嘛。” 浅灵竟觉得有道理,一个恍神,阿东已经把花环别到了她的发间。 浅灵没再阻止,放缓了脚步,边看边走。 明月寺香客不多,禅院鸟鸣声声,间或传来几声悠远的清音梵唱,真如**盛装的甘露水,稍稍一点,便化开了尘世的烦忧。 梵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曲琴音。弦歌虽静,却弹奏出万壑松声、千山飞流,万象众音,皆落其里。 浅灵情不自禁,循着琴声而去,只见林中金叶为毯,当中有二人,一人抱木杖而立,一人席地而坐,琴置于膝上,信手而弹。 浅灵那双修长的手在琴弦上跳舞一般地轻拢慢捻,一挑一按又一抹,琴声如流水,潺潺不尽,一泻千里,余音绕耳。 她一时看得入迷,意识到那人已停下了抚琴,于是转身欲离。 “岳姑娘。” 那人唤道。 第227章 曲声 浅灵转过头,见对方一崴一崴走过来,于是低眉福了一福。 “恭王安好。” 恭王神情寡淡而平和,两腮依旧挂着苍白的病色。 他在离她还有三四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眸光闪烁了两下,他轻咳了一声道:“岳姑娘,你还好吗?” 浅灵无言以对。 整个永章城都知道她发生了什么,连不常出来的恭王也知道了。 “很好。” 她无心应对外人的寒暄,敷衍应付了,便想告辞离开。 恭王在身后道:“父皇判决不公,我代父皇,向你说一声抱歉。” 浅灵望着天,轻声道:“抱歉对我没用,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明白,但这世间,很多事哪怕穷极一生,也是求不到公道的。” 她没看恭王的脸,却听出了他声音里淡淡的哀戚与苦笑。 浅灵回过头,见恭王还是那张脸,只是眉头夹着一丝迷惘与无助。 她忽然想到他的身世,便问:“恭王殿下也在自苦?” 恭王垂下眸子,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自己的人生。” “我就像河里的一粒沙,洪水来临时,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阻挡不了,恍惚回神的时候,已在深渊。洪水的缔造者、参与者已经不在了,所有的人都觉得我应该永远躺在深渊里,可是……千般罪过都不在我,却桩桩件件落在我身,我连出身都不由己,又有什么是能我自己做主的?” “我这一生,就像一枚棋子,落定了就定了,要么被别的棋子吃掉,要么,一眼望到尽头,苦捱一生。” “岳姑娘,我十分敬服你,你圉于深渊却展望天穹,这般勇气,绝非常人能有。本王很欣赏,也很羡慕。” 有勇气又怎么样呢?还是被压下来了。 浅灵自嘲地想,口中道:“恭王殿下谬赞,您既不能逃离,也别沉溺过去,该往前看了。” 恭王苦笑,捂着右腿道:“我也这样想过,想过娶一贤妻,琴瑟和鸣,双宿双飞,了然一生,不成神仙眷侣也成鸳鸯,但是……” 那条瘸了的腿,使他的身影有轻微的倾斜,浅灵听见他道:“我乃半残之身,这副身躯,连我自己都嫌弃,何况别人,还是不耽误人家好姑娘了。” 浅灵不客气道:“你想多了,这世间比瘸了一条腿糟糕得多的负心汉狠心郎不在少数,他们照样妻子在旁,儿女双全,比起来,你算好了。双双满意,便是良缘。” 恭王忽然笑了,寡淡的面容忽然绽开笑颜,连有些木然的眼也泛出笑意,这会儿便看得出俊气来了。 “岳姑娘真会安慰人,谢谢你,我记在心里了。” 他嗫嚅了一下,忽道:“虽然不能还给岳姑娘一个公道,但教训一下姜琢君却是不难。岳姑娘若愿意,本王可以帮你。” “不必代劳。” 恭王摇摇头:“本王还欠岳姑娘一条命,别的岳姑娘都不缺,就允许我代岳姑娘出一回气吧。这不仅是为了岳姑娘,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卫晏奕今日击败自己的懦弱,誓要给朝廷命官打一出闷棍。” 说罢,他自己笑了,带着些许孩子般的顽皮,好似真的释怀了许多。 浅灵便也没再劝阻,她没那么好心为姜琢君挡灾。 “时候不早,我该走了,不再叨扰王爷。” “岳姑娘多虑了,我送你一程。” “不必麻烦,请王爷留步。” 浅灵转身离开,阿东一边扶着她,一边伸着脖子向后张望着。 “恭王……还挺有心的嘛,姑娘生病的时候,恭王府还送了人参和帖子来问候了。” “你收了吗?” “没有……本来要收的,栖月姐姐知道了,又把礼物退回去了。” “没收就好,你还得跟栖月学一学。” “为、为什么呀?” “我们不缺这些东西,收了便是欠了。” “哦。” 正要下山,山寺里忽然又传来悠扬的洞箫声,穿透层林,直落心间,像朦胧云雾里的一道流光。 浅灵愣了片刻,对阿东道:“叫顶轿子来,坐轿子下山。” 她可不想又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但还是很奇怪,抬轿的轿夫脚步矫健,走得很快,但那洞箫始终声响不减,好像就在耳边,抵着耳畔吹的。 过了半山腰,箫声才终于停了。 轿夫三下五除二,哒哒哒地跑到了山下。 浅灵下轿,欲去找自己的马车,却听箫声又起,抬眸时,不远处的银杏树下,一人骑白马,两袂飘飘,一条腿放在马背上,一条腿半曲着支起,正全神贯注吹着。 浅灵有点惊讶,慢慢走了过去。 “是你?” 姬殊白停了吹奏,翻身下马,皱眉看着她。 “我的箫声差在哪儿?为何你去他那儿,却不来寻我?” 浅灵故意道:“你的箫声一听便数得出有几分显摆,孔雀开屏似的,我不爱听。” “人家倒不像孔雀了,却能对你笑,还能跟黄花闺女说自己想娶亲,哼,下回我也这么说。” 浅灵愕然:“你听到我说话了?” “一点。” “听到什么了?” “也没什么。”姬殊白擦着箫,一脸平淡道,“就是鸳鸯,神仙眷侣,儿女双全之类的字句,像孔雀开屏,我听不得,就捂了耳朵不听了。” 浅灵抿嘴忍笑,憋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道:“你今日怎么也在这里?” “我听说你肯出门了,想来也愿意跟人说话了,所以来看你。” 他抬手,把浅灵发间的银杏叶扶了一扶。 “还是栀子花更配你。” 第228章 淳王的计划 他白净的手,大拇指往下的地方,有一点红红的鼓包,像蚊子叮咬的。 浅灵双唇抿着,因道:“深更半夜去别人家种花,你着魔了吗?” “这世间癫狂人不少,我这算轻的。” 姬殊白说道,抚了抚自己的白马,问道:“想不想骑马去走走?” 浅灵看了一眼马车,才要说话,姬殊白已经握着她的腰,把她托上了马背,又准确无误地避开了腰伤处。 浅灵揪住马脖子上两撮毛,皱眉道:“我还没答应呢。” 姬殊白道:“不答应也行,我可以在这里跟你把话说了。” 浅灵如芒在背,余光往左,有两个香客路过;余光往右,阿东双手握拳放在腮下,两眼放光,已经激动得鼻翼翕动了。 浅灵认栽,暗瞪了他一眼,到底没再反驳,姬殊白便对阿东道:“我跟你家姑娘说几句话,你且在这里等等。” “欸欸欸,好好好。”阿东连连摆手,“你们慢慢聊,我不着急,不着急回家!” 浅灵也赏了他一记瞪,姬殊白便握着缰绳,牵着马慢慢地走。 马踏秋叶,坐在马背上也能感觉到落叶堆的松软。 浅灵双肩塌下来,悄悄捶了捶背。 “你想跟我说什么?” “跟你说说,我在后夏的发现。” 他注意到浅灵捶背的动作,嗖的一下,忽然翻上马背,坐在了她身后。 “你、你做什么?” 浅灵惊到,没骨头似的从马上溜下来,后背着地,摔在了柔软的落叶地上。 姬殊白也被她吓到,重新落马来拉她。 “不是累了么?我给你当靠背,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于礼不合。” 浅灵有些累了,腰背发酸,索性也不起来,伸展四肢躺了下去。 “当朋友可以,别做出格的事。” 姬殊白也在她旁边,席地而坐。 “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守规矩了?” 浅灵道:“前人先辈自有他们的智慧,我现在觉得,有些规矩还挺有道理的,守一守也无妨。” “比如呢?” “人以群分。” “你觉得我和你不是一类人?” “差得还是有点远吧。” 卫晏洵跟她一起长大,也不能对她感同身受,在朝廷判罚不公的时候用尽千言万语劝她妥协,并试图掌控她的一切,不经她同意就擅自做主了一个与她切身相关的决定。 他在民间长大尚且如此,而姬殊白,本就生活在天子脚下,家中世代为官,对于朝中的偏袒与牺牲,只会更司空见惯,更抱以理解。 “啧。” 姬殊白被她的胡乱揣测气笑了,不满地发出一声。 “他犯的错,倒是报应到我头上了。” 浅灵没说话,也并未因他三两句言语改变自己的想法。 姬殊白是好人,但是当局者迷,人往往在自己最习以为常的事情里,会丧失质疑与警觉,不能看见自己的局限与狭隘。 “大宅门里能养出徒行人,筚门陋巷之内也未必生不出大少爷。你还说我,你的目光也狭隘了。” 见浅灵不愿在此事上多言,姬殊白便道:“罢了,我先与你说正事。” “我去后夏调查底细,到的时候后夏正陷入朝局混乱中,因为被他们视为储君的龙曼阴公主去岁忽然病倒,重病,举国名医前去诊断,都查不出病因。我又打听了一下,你猜这个龙曼阴公主,是什么时候生病的?” “什么时候?” “恰是尹泰引兵闯入王宫那一日,你想到了什么?” 浅灵心思转了几圈,豁然开朗,猛地坐了起来。 “那个瓦罐……” “不错,正是那个绘了太阳纹的瓦罐。你在高楼上摔了一只,还剩下一只。我拿着那个东西,在南仡国内寻访了许多人,有老者告诉我,那应是以蛊施行诅咒,能千里杀人于无形。若我没猜错,你摔碎的那只,应该就是诅咒龙曼阴的。” 浅灵道:“那剩下那只,就是害后夏的了。” “十有八九。”姬殊白道,“幕后之人,一边与南仡王世子勾结,攫取好处并给大靖埋下隐患;一边设咒,意欲加害后夏王和储君,可见图谋甚大。” “我一直猜不到是谁有这样大的胆量和野心,直到你把姜琢君弄进了大理寺,开始给他放招,很多东西,就对上了。” 浅灵冰雪聪明,一下子听明白了他的话:“是淳王。” 姬殊白点头。 “淳王在后夏,并且他,混得还很不错。” 浅灵冷笑:“他在大靖混得也不错。” “是啊,他目前的实力,谁也猜不透有多少。” “你可知他为何能做到今天这一步?” 姬殊白道:“知道了淳王,我就把后夏的人一一检验排除,最后确定了一个人。” “谁?” “龙曼阴的驸马。” 恍然间,有一段回忆涌入了她的脑海中: “……你们后夏皇帝的爱女,那位身长九尺、虎背熊腰的大脚公主龙曼阴,不就纳了一个瘦弱斯文的汉人驸马?” “……曼阴公主年过三十,如狼似虎,又喜好淫虐,夜夜都将驸马折腾得死去活来,还要叫一干面首侍女围看观赏。驸马无亲无故,无势可倚仗,只能什么屈辱都往肚子里吞,真是可怜,可怜呐……” 尹泰当日的言语,猝不及防地遍遍回响,浅灵把前前后后的线索牵连起来,竟真的对上了。 “他当年逃到后夏,阴差阳错,被招为了驸马,然后……” “对。”姬殊白道,“他被迫篡位在前,然后妻妾儿女被杀尽,自己千里逃亡,几度差点被射杀。到了后夏,本以为逃出生天,偏偏又遇上那样一个暴虐的公主,男儿尊严尽毁。” “他心中,肯定恨极了圣上,恨极了龙曼阴和后夏王,仇恨会化为力量与信念,让他处心积虑,十年如一日地谋划这一场复仇大业。” “我到了那儿听说,龙曼阴公主一病,门庭前立刻人走茶凉,再也没有人愿意去对龙曼阴献殷勤。唯独她的驸马,依然对她不离不弃,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连龙曼阴也开始倾吐对苛待他的后悔。” “勾践卧薪尝胆,尝粪卜疾,最终越国的铁蹄踏平了夫差的王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者,必然图谋甚大,他会是一个相当棘手的敌人。”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原本打算,让大靖国内先乱起来;时机成熟时,再让尹泰击碎瓦罐,令后夏王重病,匆匆退位,龙曼阴登基为王;等大靖所有挡路的人都除尽了,再使龙曼阴重病,由此他以驸马、王夫之身,掌握后夏权柄,调集兵马,与尹泰成犄角之势,攻入大靖,入主皇城。” “这是他全盘计划,但你在南仡王宫的那一摔,把他最重要的几步,打乱了。” 第229章 危机暗伏 浅灵把事情理了一回,认可了姬殊白的分析。 她问:“剩下那个瓦罐在哪儿?” 姬殊白道:“被我藏起来了。” “淳王,一定很紧张那个东西。” “当然,现在他只怕比谁都希望后夏王能好好活着,能给他争取时间。” “对我们来说,现在可是毁坏瓦罐的时机?” 姬殊白道:“尚不清楚淳王在大靖的暗中势力,上到几何,下到几何,珍宝阁又能牵扯出几何。我在后夏安插了探子,有异动我会收到消息,再等等,等一个让淳王最焦头烂额的时机。” 浅灵默默点了点头 “你和……”姬殊白观察着她的脸色,试探着说道,“你,定王,已获知淳王秘辛,接下来不会安宁了。” 浅灵咬牙切齿道:“我也不会放过他。” 一语未了,姬殊白已经按住了她的手。 浅灵抬眼看他,他又慢慢把手缩了回去。 “很危险。” “但我得做。” “我知你心意,但敌在暗你在明,你之身周恐危机重重,千万不可过度挑衅他,以守待攻方为上计,答应我别拿自己冒险。” 浅灵唇线微弯了一下:“我身后还有亲人,还有魁济无数工仆,我不会因我一个人的仇恨,把那么多人拉进漩涡。” 姬殊白回以一笑:“你想得明白就好。” 闲话又叙了一回,眼见夕阳将至,姬殊白把她送回了齐宅。 “定王的护卫都撤走了,新的护院呢?可能叫出来我看看。” 浅灵未觉不可,便叫了人来,四十四名护卫站成两溜,肃容站着。 姬殊白背着手,从当中走过,挨个看过,忽然一个扫腿,便撂倒了两个。 那两人还欲反抗,被他踢下一条长凳,猛地扣住了。 浅灵愕然站起来,其他护卫也有些慌乱,瞪眼看着。 姬殊白道:“害主的细作。” 浅灵走过来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天机不可泄露。”姬殊白道,“你这宅子不算小,四十来个人不够,再点一批人,我再帮你筛一回。” 浅灵想了想,认真道:“这么下去只怕你也要被盯上,之后我少与你往来。” 姬殊白冷不丁被噎住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下午跟我说了那样一大通道理,怎么用到你自己身上就不乐意了?” “现在我不看护你,谁还能看护你。浅灵,你得把后背交给另一个人。”姬殊白看向旁边,“本来,你身边也不是没有别人能依靠,可谁让他惹你生气了呢。” 浅灵不知他是在幸灾乐祸还是在阴阳怪气,也不与他争辩了,留他用过晚饭,姬殊白离开前道:“那两个细作我带走了,待我审过,有需要告诉你的,我再与你说。” 浅灵问道:“为何不能让我一起审?” “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那两个人到底没有留下来,被姬殊白拿走了。 喜盈捧着茶过来,笑嘻嘻道:“姑娘,姬二公子好生厉害,他是怎么分辨出细作的?若不是他帮我们揪出来,姑娘日日虎狼环伺,也太危险了。” 浅灵摇了摇头。 “谁知道他。” 喜盈蹲下来,双手叠放在几上,垫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 浅灵有些别扭:“看我做甚?” 喜盈笑道:“奴婢明白了。” “明白什么?” 喜盈咯咯笑了。 “当然是姬二公子对姑娘的心意啊,方才姬公子夹一口菜,要看姑娘三眼,姑娘不肯看,奴婢却看得清楚极了。”她狡黠地眯起眼,小声道,“姑娘悄悄告诉奴婢,上回去永国公府,可也是因为姬二公子呢?” 栖月正好进来,听到喜盈说话,笑道:“喜盈,别胡言乱语,仔细姑娘恼你。” 喜盈吐了吐舌头,老实了。 栖月来到浅灵身边道:“浴房的水都放好了,冷热正合适,姑娘累了一日,早些沐浴早些睡吧。” 浅灵点头:“好。” 浴房里水雾氤氲,暖香浮动。 浅灵沐浴从不让人伺候,栖月把澡巾、香胰子、木梳、换洗的衣物放好后,就退出了房门。 浅灵走到浴桶边上,手上才要扯散腰带,浴房四面忽然响起一声粗重的呼吸,浅灵惊愕中霍然转身,眼前白光一闪,已有一闪刀光掠过,冲她面门刺来。 “来人!” 她喊了一句,随即偏头躲过,手上扯过一方巾子甩过,猛击在刺客的手背上。 刺客刀锋偏走,刺空了一回,即刻又拧身过来,快刀走过,划破了浅灵的衣袖。 栖月破门进来,见状惊声大喊:“来人,有刺客!” 一边喊着,一边跑过来欲帮浅灵。 “别过来!” 浅灵喝罢,舀起一瓢水直泼刺客面门,腿往后踹起搁在架上挂衣的木棍,抬手接住,横劈过去。 刺客单手格挡了一下水,便被木棍击中了侧腰,还要再动手时,护卫的脚步已经到了门口了。 刺客大笑了数声,笑声隔着蒙面的布变得闷闷的,却越发可怖。 “今日便罢了,不过小美人,我还会再来的。你的帐顶、你的床底,你的浴房,指不定哪一日又会出现我的身影,你可要日防夜防,当心着点喽。” 语毕,他壮硕的身躯一鼓,向上一跃,护卫的刀剑晚了一步,他已冲破屋顶逃走,留下一地的碎瓦残屑。 “姑娘,人逃走了,追不上。小的办事不力,请姑娘惩戒!” 护卫们纷纷跪下,栖月双膝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双手还紧紧握着浅灵的,冰冷得不停打颤。 她是真吓坏了。 任她想破头也想不出那些坏人竟会无耻到这种地步。 那是浴房!若非姑娘警觉,刚刚会发生什么? 栖月稍微往深处一想,都害怕得欲呕了。 浅灵拍了拍她的手,挥退了所有护卫,才把栖月拉了起来。 栖月哭得一颤一颤的。 “姑娘,那个人说,还会再来,怎么办啊?” 浅灵道:“他不过钻了空子,占着府卫都才来不久,等他们严训完,不会有事的。” 栖月还是不放心:“可、可这么大的府邸,总会有疏漏的,姑娘,奴婢怕他们再来害您,我们回扬州去,好不好?没有什么比姑娘的命更重要的。” 浅灵道:“你这么想,就是着了他的道了。”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浅灵解释道:“刚刚那个人,不是为了杀我,是来吓我的,用我的性命和名节来吓我,目的正是要把我吓回江南去。” 栖月愣了:“这是,为什么呀?” “大概是不想我坏他们的事,又或者,是对我有所安排,想等我离开永章,才好施行。” 栖月终于深深感受到了浅灵处境的危险,含泪道:“可知道了他的目的又如何?姑娘还是危险,谁知他下一回再来,会不会动真格了呢?” “你说得对。”浅灵道,“所以我得做点什么。” 第230章 侍药女官 当晚,栖月还是害怕,破天荒地摒弃了恪守多年为婢的规矩,竟大胆地提出要跟浅灵同睡一床。 浅灵枕着自己的手臂,叹气道:“你要是害怕,明日我让人套上马车,送你回扬州。” “不,我要看着姑娘。”栖月裹着被子缩了一缩,“除非姑娘回扬州了,我才会回扬州。” 浅灵又是一叹,一声感慨随着烛火摇晃,若有若无地响起。 “你何苦呢?” 身边人无言,浅灵以为她睡了,哪知过了好一会儿,回应姗姗来迟: “人这一辈子,总要存有个念头,才能活得像个活人,我是奴婢,我现在的念头,就是让姑娘平平安安地渡过这一劫。” 浅灵闭着眼道:“早跟你说了,你想脱籍,我自会放你离去,让你安安生生的有门体面的生计,这会子又跟我提什么奴婢不奴婢的。” “我明白姑娘好意,但即便现在我离开了齐府,也不知该做什么去,不如先看看姑娘怎么做事。或许等姑娘做完了,我也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浅灵听她这么说,也不置喙了。 “随你吧。” 栖月翻身,转向她这边,问道:“姑娘,你想过此间事了,要去做什么吗?” 浅灵盯着帐顶,轻轻道:“想过去大草原跑马,去雪山玩冰嬉。” 栖月惊讶了:“嗯?” “如果当年家里没出事,如果我爹能安然回家,我们本是约好了一家人一起去的,也算圆一个梦。”浅灵道,“只是我也不知,大仇得报后,我有没有那样的心情?” 栖月伸手过来,在浅灵身上轻轻拍了拍。 “姑娘,斯人已逝,您该往前看了。” “我知道,待我出了这口气,我就往前看了。” 晨起之后,栖月陪浅灵用过早膳,浅灵忽然问道:“之前你说,我生病的时候,皇后娘娘来看过我?” 栖月点头:“是真的,正是姑娘病得最重的时候,皇后娘娘在床边坐了好久,还把定王叫过来,狠狠骂了一顿呢。” 浅灵自行略过了关于卫晏洵的那一节,只道:“既如此,我进宫去谢恩。” 国母不能常出宫,自浅灵病中周皇后去看过她一回后,她就一直翘首以盼浅灵病愈,知道浅灵进宫来,忙令芷薇去接她。 “阿弥陀佛,可算是好了。”周皇后拉着她左看右看,方放心了些,“脸上的肉还没养回来,气色倒好了些,前几天那模样,可真是要把本宫吓坏了。” 浅灵道:“让娘娘挂心了,我好了。” “好了就好。” 周皇后轻抚了抚她的背,顿了一回,方问:“是不是定王惹你生气了?” 浅灵不语,周皇后便道:“必定是他的不是,本宫已骂过他罚过他了。” “说来也怪,他那样小就离开了永章,又痴了那些年,这乾纲独断的性子竟跟他的父皇像了十成十。” 周皇后叹了一口,又低声说了一句:“本宫有时也受不了。” 浅灵微微弯唇,从栖月手里拿过一个小匣子道:“之前给娘娘看过脉,因听说娘娘常常食欲不振,懒怠食补,所以回去给娘娘调了一味滋补的丹丸,娘娘试试看。” “这个好,难为你还想着本宫。”周皇后感慨道,“这些年的药方子吃得也不少,数你开的本宫吃着最好。” 浅灵道:“皇后娘娘身上乃是积年的症候,从心境上生出的病根,自不能图快,需得缓缓施行。最好的法子,是每三两日就看一回脉,有细微差处,及时增减药效。” 芷薇道:“从前太医院便是如此,但每次都是陈词滥调,娘娘被念叨得厌烦,就不让他们来了。叫我说,就该让乡君给娘娘诊治,看娘娘以后还敢不敢讳疾忌医了?” 周皇后笑:“若是浅灵,那都不必诊,能日日看到她,本宫什么病都能无药而愈了。” 浅灵浅浅弯唇:“我很愿意帮到娘娘,只是遗憾我不能日日进宫来。” 周皇后才要蹙眉惆怅,芷薇就立刻道:“如何不能?赵贵妃的亲侄女出嫁之前,在宫里待了十年啊,叫赵贵妃一直带在身边教着,六宫宫务超过了一半儿是这位赵小姐代劳的,她岁数到后,赵贵妃还用了宫中宝库的东西给她添妆,陛下也不曾对此置喙过什么。如今皇后娘娘不过为了找个人陪,有个人看顾凤体,陛下心系娘娘康健,又如何会不允?” 周皇后心事重,从前沉溺在丧子之痛中,现在定王回来了,她也日日担忧儿子的前程安危。之前因为他们小儿女闹不快,周皇后跟着操心,回来也犯了头风,疼痛不已,落得几日不得好眠。 芷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实在不忍周皇后如此辛苦,便一心琢磨着让皇后开心。既然定王不能时常伴在皇后身边,那么把浅灵留下来也是好的。 周皇后听了也有些心动。 孤苦了半辈子,她何尝不想有个能说话的孩子陪在身边,让自己不至于眼盲心瞎地糊糊涂涂下去。 她犹豫了片刻,问浅灵道:“浅灵,你愿意陪在本宫身边吗?” 浅灵低眉道:“娘娘不嫌,我自当奉陪。” 芷薇欣喜道:“娘娘您听,乡君也愿意的!” 周皇后也欢喜,拍了拍浅灵的手。 “好,那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宫身边的侍药女官,常伴本宫左右。芷薇,等陛下喝茶的空当,你去一趟勤政殿,跟陛下禀明此事。” 芷薇领命而去。 祯和帝虽有些许意外,但想想也明了了。 多半是皇后觉得他在裁决姜琢君上亏欠了岳浅灵,所以才想给岳浅灵撑腰,弥补她一二。祯和帝对此并无异议。 左右各方已经有了交代,事情已过了,祯和帝并不介怀皇后袒护岳浅灵。 他道:“皇后是六宫之主,这点小事她自己做主便可,不必回禀朕。另外,转达义清乡君,皇后凤体要紧,她若能根除皇后痼疾,朕重重有赏。” “是。” 芷薇自去回话。 第231章 认错 对于浅灵留在宫中,周皇后表现得格外积极,即刻便喊人把自己寝宫的耳房收拾出来,辟给浅灵主仆住。 周皇后难得高兴,又让御膳房午膳多添了两道菜,紧着浅灵爱吃的做,然后把一面腰牌放到浅灵手里。 “没人比本宫更清楚困在这红墙之内的憋闷与悒郁,既是如此,更不能拘着你,你拿着这个,想出宫就出宫,你能留在本宫身边,本宫已经很高兴了。” 她的周到温柔实令人意料不到,浅灵由衷感激。 “谢娘娘体恤。” 浅灵要留在翊坤宫的决定才定下不至半个时辰,赵贵妃便来了。 她滴溜溜地打量着浅灵,笑着道:“听说姐姐宫里多了两人,以后翊坤宫的份例都要改了,所以臣妾特意走一趟,来问一问情况,也录个簿子。” “不必了。”周皇后道,“她们是本宫自己留的,不归宫中管,份例也不必宫中给,本宫自己出。” 赵贵妃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姐姐是这么好的姑娘,被别宫的姐妹抢去了吧?” 周皇后道:“贵妃当年说深宫寂寞,就把娘家侄女接进宫陪了自己那些个年头;现在本宫身子抱恙,把平日喜欢的小辈留在身边侍药,没什么不妥吧?” 赵贵妃才欲说话,宫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急切的步响,一声稚嫩的童音喊道:“母后!” 十一皇子快跑进来,两个年少的公公,抱着披风、拎着提盒、端着沏茶的水洗,紧紧跟在他身后。 十一皇子看到浅灵,先眼前一亮,然后又注意到赵贵妃坐在上首,便规规矩矩地停下脚步,给周皇后和赵贵妃挨个请安。 “请母后安,请赵贵妃安。” 赵贵妃笑道:“好好,十一皇子越发乖巧了,今儿读了什么书?” 十一皇子憨憨愣愣,一一答了,周皇后命芷薇给他倒水擦汗,又问:“你今日回来得倒是早了,如何这时过来请安了?” 十一皇子道:“孩儿听说,乡君姐姐进宫来,就赶紧回来了。孩儿得乡君救命,还没当面道谢。” 说罢,他就一直拿眼看浅灵,有些欢喜又有些腼腆的样子。 芷薇笑道:“十一殿下可不用急,往后义清乡君就留在翊坤宫了,十一殿下可以常常见了。” “真的?” 十一皇子欢喜起来,周皇后看赵贵妃似乎要跟自己耍什么机锋,也不愿浅灵在旁看,于是对她道:“你跟竑儿出去,走一走,熟识一下吧。” 十一皇子记在皇后名下,年纪还小,并未独立占一宫殿,便住在翊坤宫的偏殿里,之后总会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浅灵拉着十一皇子去了花园,听他童言稚语地道谢,小小的男孩,捏着两个小拳头道: “我下午要做功课,浅灵姐姐你来看我做好不好?” 得到浅灵应许,他便欢欢喜喜地,跟太监宫女们一起,在花园里玩起来了。 浅灵静静看着,一时出神,未发现有人从身后走来,坐在了她的身边。 “浅灵。” 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浅灵看也不看他一眼,立刻起身就要走。 卫晏洵也急忙拦住她,看十一皇子转过头来,于是拉着浅灵绕到了湖边。 “放手!” 浅灵甩开他,卫晏洵又喊:“浅灵,再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浅灵背对着他,声音清冷:“看来你还是一点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说了恩断义绝,听不懂?” “我不同意!” “同不同意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浅灵又要走,卫晏洵展臂挡在她跟前,浅灵极不客气地往他身上又击又踹,卫晏洵逆来顺受,精壮的躯体依旧纹丝不动。 “你生我气是应该的,是我错了,你想怎么打怎么骂都可以,且听我说几句话。” 浅灵别过脸,不想听他说话。 卫晏洵试图解释:“我不对,我擅自做主,忽略了你的意愿,我也不该随意看你的东西。但那医案当时就放在你的书案上,我以为不重要,所以就看了。” “你还想狡辩!” 浅灵本不想理会他,听他如此说,愈发勾出了心中的怒火。 “印泥和医案,我无不藏得好好的,你却私自翻找我的物事!再者,属于我的东西,纵然就放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那也不是你能私自看取拿走的理由!” 卫晏洵胸膛起伏,也深知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浅灵转过身,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淡淡道: “卫晏洵,你从没公平地看待过我,你只想掌控我,让我听你的话,服从你的安排。这样的交情,不要也罢,就当是我亏欠齐叔的报应。” “不是!”卫晏洵急忙道,“你没有亏欠他,就是我错待了你。” “有些事,我不能跟你说明白,即便说了,那样荒诞不经的理由你也不会信我,我只想告诉你,我……病愈以来,的确试图看清一切,掌控一切,因为我的心口有一处深渊,它深不可测,日日夜夜吞噬着我的信心与骄傲,撞击着我的心境。” “所以我绷紧了弦,谨慎无比,不敢出错,生怕一出错,你、母后、父皇,都会重蹈覆辙,永坠深渊。那种切肤之痛,钻心之苦,我已经不能再经受一次了,故我……剑走偏锋,企图看清楚全局,乃至,挫伤了你。” “千错万错,都在我身,我认。浅灵,我只求你一件事,别不理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浅灵冷笑:“给你机会?可以,你杀了赵跃。” 卫晏洵一顿,沉默良久方轻声道: “浅灵,赵跃我是一定会杀的,但不是现在,他是我打进淳王朋党内部的钉子,杀了他,就麻烦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浅灵欲走,卫晏洵在身后道:“但你已经报复姜琢君了,不是吗?” 浅灵回头,听见卫晏洵道:“今早,姜少谦被恶犬袭击,他赶不上后日的秋闱了。” 第232章 帝后情谊 浅灵微愣,旋即明白过来。 恭王说替她报复姜琢君,原来竟不是随口说说。 她变化的神情,却叫卫晏洵误会了,她知情,是她安排了这一遭。 不仅姜少谦,姜云如也被算计了。 昨日,若不是他正好带人御马走过,解决了尾随在她身后的痞子,没有惊动任何人,现在已经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了。 卫晏洵看着浅灵,心情满是说不尽的复杂。 他能懂浅灵的伤痛与怨恨,可无论如何,都不能用污毁清白的方式来对付女子。 “浅灵,姜琢君一家我来处置,你停手好不好?” 浅灵实在觉得无趣,便又转过了头。 “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没等卫晏洵再说话,浅灵已道:“有人来了,闭嘴吧。” 卫晏洵见说不通,心里又记挂着浅灵,便去找了周皇后。 赵贵妃已经离开,周皇后正在品茗润嗓。 卫晏洵请过安后,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道:“母后,浅灵之后会待在宫中?” “是啊,你已经知道了?” 卫晏洵问道:“母后可知道,浅灵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决定?” 周皇后看了他一眼,把周围的宫人全部清出去了,然后才道:“洵儿,母后劝你一句,浅灵是个主意大的,你不能总想着窥探她,她想做什么,你就随她去做,左右你也清楚她的为人,她不会乱来,相信她便是了。” 卫晏洵苦笑:“儿臣何尝不知道她的性子,若是从前,她想做便做了,儿臣绝不会过问。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卷进了朝局中,儿臣若不知她每一步的行动,便不知会否有变数,她会否有危险。” “所以你想大包大揽,弄清楚她所有的计划,只要有一点超出了你的谋划之外,你就要把她掰回来?” 周皇后严厉质问,卫晏洵一时语塞,她又道:“洵儿,你若喜欢听话温驯的女子,你就去找那等女子就好了,何故要把一个性情相悖的女孩儿留在身边?她明明可以一蓑烟雨任意平生,你却强要她剖开心窝,折下腰背,弯曲双膝,龟缩进你打好的模子里,还美其名曰在你的羽翼下躲避风雨。” “你说你不想有变数,难道她想吗?她不怕吗?她可有逼着你把你预谋的一切吐露?你想要她对你开诚布公,就得先对她开诚布公。洵儿,易地而处,将心比心,说白了,在你的眼里,你就是觉得她低你一层。” 卫晏洵辩道:“儿臣不曾看低过她。” “你如果不是看低她,那就是不信她。”周皇后道,“洵儿,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你吗?正是因为如此。” 周皇后闭目靠后,像卸了力一样,倦容满面。 “你这大男子脾性,全然随了你父皇。” “你父皇他……当年,也是这么对我的。他对我很好,会帮我指点笔墨,会替我隐瞒我闯的祸,会把给我的礼物混进周家的节礼里,费劲各种心思,送到我的手里。” “他不曾对我说一声喜欢,却在他能做主废立后位之后,没有任何预兆地点我为后。我虽意外,却只一心感动于他的情深意重,便欢欢喜喜嫁了他。然而,嫁他之后,我的伤心时候反比开心更多些。” “深宫人心似海,我入宫这些年,每每遇到栽赃陷害总会莫名其妙地不了了之,我问陛下,他却什么也不说,只说都处置好了,让我一无所知。他心中依然有我,在太后和众妃嫔面前,不容违抗地万事以我为重,可我们二人也再回不去从前。明面上他不曾说我什么,但我知道他信了那些说辞,信了我做那些坏事了。” “我就像是被他握在手心的木偶,张弛松紧都随他心意,心慌得多了,我也就累了。若不是有了你,那种日子,我真是过不下去了。” 卫晏洵不期听到这样一段剖白,愕然不已,他一直以为,母后与父皇真心相爱、亲密无间。 周皇后道:“爱恋固然在,这谁也无法抹去。但若能重来一回,我是不愿再嫁他了,哪怕陛下确然是我心上人。” “浅灵年轻,但她比母后当年更清醒明白,她在及时止损,洵儿,你明白吗?” 卫晏洵茫然坐在那儿,被她的话振聋发聩了一般,手足无措。 周皇后叹息地拍了拍他的手,道:“儿女情长不是全部,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之后你二人若还能再交上,那就是缘分天定。母后可以帮你说说好话,但你莫要强求,尤其不能强求浅灵,明白吗?” 卫晏洵走出翊坤宫,看到浅灵也回来了,只是没有看他,牵着十一皇子兀自去了偏殿。 卫晏洵看着她背影走远,好似一缕青烟般飘渺不定,看得着,却攥不住。 他仰头,久久望着天,蓦然觉得悲愤,既凄哀,又冷笑。 父皇没有错,错只错在三宫六院,还有一个以家族权欲为天的母亲。 而他没有,他不会像父皇那样。 “我和她怎会没有缘分,我们阴差阳错成了未婚夫妻,这就是上天给的缘分!” “是我的,我终要夺回来!” 浅灵便这般在翊坤宫住下,随皇后坐卧起居,陪皇后一起用膳、闲话、游园看景。皇后诵经,她就看账、研读医经。几日下来,周皇后脸色明眼可见地转好,说话中气都足了。 祯和帝看浅灵老实,便也放了心,这日处理完政务,便到翊坤宫来。 周皇后照常迎祯和帝入宫,祯和帝看了周皇后几眼,点头赞许。 “看起来是好多了,眼睛里都有光了。” 周皇后道:“有浅灵在,自然好。果然还是女儿比儿子更贴心。” 祯和帝随口道:“你若想要女儿,再生一个女儿就是了。” 周皇后不意他这么口无遮拦,着急忙慌拍了祯和帝一下,然后拿眼去瞅浅灵。 浅灵搬了张矮几坐在一角,正在聚精会神地抄经。 周皇后松了一口气,祯和帝咳嗽一声,也有些不自在。 周皇后便转开话题问:“陛下今日上朝可顺利?” “不太顺利。”祯和帝揉了揉眉心道,“通县有一封题本,不好裁决,那些臣子吵了一上午的架。” “是什么呢?” 第233章 领命 祯和帝看了一眼浅灵,看她依然安安静静,当自己不存在一样,便也不放在心上,跟周皇后细细道来: “不是什么大事,近年通县常发一种皮疮,通县总治了几回,每每治完不多久又会复发。之前派了太医下诊,太医几番查验,怀疑这皮疮的出处,却是通县香火兴旺的静水庵。” 周皇后问道:“静水庵?可是南安太妃清修的地方?” “正是。”祯和帝道,“这种皮疮虽不害人性命,也能治得好,但却要耗费军备仓储的药材,且病情反复,经月不消,得病的男女往往面容肌肤丑陋,男不得婚,女难出嫁,乃至通县连续三年新婚锐减,人丁不兴,通县的钱货,也难以出入流通,外地的人都不愿沾染通县的人货。” “毕竟是京畿之地,若不解决,永章也要被牵连,故朕批示了根治疮疹的奏折。但办事的人却在静水庵上止步不前,静水庵师太乃至南安太妃都不许外男入内,不许官兵上山清查。” “南安太妃算是朕的长辈,朕不能不给她面子,但通县的症结不能不除。朝会商讨出几种法子,一是严束律法,把得了病症的男女彼此婚配,男二十四女二十不婚,则处以罚银。二是以讲经修行为由,把静水庵的师太尼姑引到普陀寺去,再让太医上山彻查源头。” “但第二种法子不知叫谁走漏了风声,静水庵不乐意,立誓说清者自清,绝不离开庵庙,因此不得行。” 周皇后听到这里,明白了过来,看祯和帝开始闭目养神,便给他揉按头穴。 两人杯中的茶水已尽了,浅灵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泡茶斟茶,忽然出声道: “比丘尼也是凡身肉体,若凡去了静水庵的人都得了疮疹,她们岂会不得?岂会不着急把病治了?之所以不愿太医上山查源,是因为佛门乃清净之地,若源头真在庵庙之内,静水庵便成了‘不净之地’,香火也将不复从前,她们自然不肯认了。” 祯和帝一听,在心里一想,便觉浅灵果然切中要害,于是问:“那依你说,此事该如何办?” 浅灵道:“回陛下,病源才是根处所在,非查不可,静水庵不同意,那朝廷就把这份治病的功德,送与静水庵便是了。” 祯和帝一个激灵:“细细讲来。” “只消与静水庵商议妥帖,根治的方子朝廷给,汤药则由静水庵发放于众,造福百姓,便说是师太日夜为百姓祈福,得佛祖点化修出了方子。如此既能清除病根,静水庵也能名利双收,岂不是两全其美?” 祯和帝想了想,拊掌道:“果真是个妙法!” 他又在心里思虑了一遭,既然这功德要给静水庵,那就不能把朝廷中人摆到明面上来,出面做事的人离朝廷越远越好,最好还是个女子,能出入静水庵。 想到这儿,祯和帝的目光落在浅灵身上,她已经垂手低眉,内敛示人。 “岳浅灵。” “在。” “朕问你,如果此事给你做,你几时能做完?” 浅灵道:“回陛下,三天。” “陛下!”周皇后有些惊慌,“那病症会传人,浅灵年纪还小,如何能让她去那里?” 祯和帝问浅灵道:“你能做到吗?如果你也染了疮疹,朕可是不会让你留在都城的,更不能再进宫。” 浅灵面不改色:“回陛下,我能。” “好!”祯和帝立刻做了决定,“朕拨一队人手给你,明日你便出宫去通县,以女官之身促成此事。” 浅灵跪下领命:“遵旨。” 祯和帝赐了一枚令牌,拨了两名医正,三个小吏,和一队神御军给浅灵,一行人微服出行,直奔通县。 浅灵命其他人在驿馆待命,自己带着栖月上了山。 栖月还有些担心:“姑娘,您为何这么有底气?真的不怕万一染上吗?” “怕什么?”浅灵道,“陛下不是说得很清楚了,这病不死人吗?” “可……”栖月不禁摸上了自己的脸,“奴婢也不想变丑啊,姑娘您就更可惜了。” 浅灵拿出瓷瓶,倒出四颗白净剔透的药丸,分给了栖月两颗。 “一粒口服,一粒捏碎了在手上抹匀,拿块帕子把脸蒙上。一会儿听我指示,不要随便乱碰东西。” 栖月连忙应声照做。 静水庵香火不减,反而更多,香客不少是年轻女子,她们以轻纱蒙面,眼神躲闪。浅灵和栖月蒙脸倒不突兀了。 她们就像两个普通香客一般,别人做什么,她们就跟着做什么。 身边一个黄衣女子跪在佛前一声一声地呢喃着,一求佛祖让自己快点病愈,二求佛祖给自己赐一个如意郎君,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他心地良善,身上没有病。 拜完了,女子行动仓促,不小心绊了一跤,浅灵抬手将她扶起,却见对方脸上面纱滑落,露出了半面坑坑洼洼的脸。 那女孩赶忙捂住脸,眼眶已经通红,似乎觉得难堪,呜咽着跑了。 浅灵跟上去,看那女孩儿扶在栏边哭泣,便走过去,握着她的手按脉,又让她伸舌头给自己看。 “你做什么?”黄衣女子捂着面纱退了两步,湿着眼道,“我身上有病,会传给你的,你离我远点。” “疮疾的病方我都懂,你给我看看,万一能治你呢?” 黄衣女子年纪一般大,天真单纯,听她这么说,果然就给她看了。 浅灵看着她脸上冒起的红丘,和已经落了印的旧疤,望闻问切,仔仔细细查了一遍。 黄衣女子眼里透着期望:“能、能治吗?” 浅灵道:“两天后,你还到这里来。” “两天后?” 浅灵点头:“你现在回家去吧,不要挠患处,每天用干净的帕子擦拭,别的药都停了。” “真的吗?两天后真的有法子治?” 浅灵道:“你到时就知道了。” 她未再多言,带着栖月沿着游廊绕到庭后,便见一棵四五人合抱的大树亭亭如盖。年轻的姑娘们排队等着往树上挂红签。 “就是它了。” 第234章 古树与太妃 她谁” 栖月摸不着头脑,浅灵也不急着解释,拦住其中一人,问道:“姑娘,为何这树下有这么多人?” “你是外地来的吧?所以才不知道。”那姑娘解释道,“这是一棵百年古木,树里住着神灵,据说十分灵验,你知道南安太妃吗?她就在庵中清修,她曾经有一个爱女,但那位姐儿不幸还没出阁就丧逝了,南安太妃因此大病了一场。” “后来那位郡主小姐托梦给太妃,说自己托生到了离她百里的姑庵古树里,太妃因此寻到了这里。据说原本这里已经是一树的枯枝败叶,太妃一来,就一夜回春了。” “这都是郡主小姐显灵了,所以太妃从此,就在庵里住下了,时常以郡主小姐的名义布施善粥,赠平安符。我们也时常来拜祭许愿,祈求郡主小姐赐予我们福气。” 浅灵点点头:“多谢相告。” 浅灵用眼神示意栖月,带着她避开人群,专往那“香客止步”的去处走。 穿过一个矮窄的门洞,便看到一排低矮的倒座房,比起外面的透澈明亮,这里仿佛蒙了一层灰,念经声低沉而密集地传入耳中,似怨声,似诅咒。 浅灵透过窗角,看见屋中盘坐着一群灰扑扑的尼姑,她们攥着佛珠不停念经,不时有人抓挠后颈,暴露的半边脸颊连着后颈,已经毫无例外地结起了红红紫紫的疙瘩层。果然静水庵的尼姑才是病得最重的。 一个老尼姑拎着一只木桶推门进去,哑声道:“把你们的碗拿来,该喝药了。” 尼姑们应声而动,纷纷取碗过去,让老尼姑一勺一勺替她们分好药,然后便各自坐回蒲团上喝起来。 其中一个小尼姑喝了几口,忽地潸然泪下,索性将那碗摔了,抱头哭起来。 “天天喝,日日喝,喝这么多有什么用?!那劳什子神树不砍不烧,好一百遍也要被虫子咬坏!我的脸已经成了这样,大抵这辈子都好不了了,一头栽井里反倒死了干净!” 其他人也被她哭得惆怅。 “可太妃娘娘不让砍,不让动,非要说那是她女儿的化身,我们能怎么办?” “真不如一把火,大家一起烧死了好!” 哭泣声此起彼伏,浅灵又退了出来,栖月掩口跟着她,低声道:“姑娘,原来,她们早就知道根源出在哪儿了,但是既不除根,也不阻止香客上来。” 浅灵道:“是这样。” “那我们该怎么做?” “两步,料理那棵树,再治病。” “可听她们所言,这位南安太妃是个认死理的,姑娘要烧掉那棵树,便是要烧她女儿,她怎会答应?姑娘,你要出面去劝说南安太妃吗?” “我何来的能耐劝得动人,我又不是她女儿。”浅灵道,“请她女儿来劝。” “啊?” 栖月疑惑,浅灵招招手,对她耳语了几句。 “奴婢明白,这就去办。” 深夜,南安太妃诵经毕了,便卧榻而眠。 窗外是熟悉的山风声,周围是早就闻惯了的佛香味,南安太妃迷迷糊糊睡去,又突然被鸟儿扑翅的声音惊醒。 屋里漆黑,只有窗边透着朦胧月色落在床头,南安太妃眨着眼,忽然墙上轻盈的微光吸引。 她猛地坐起来,却看到漆黑的墙上浮着浅淡的流光,细细一看,竟是字,像书信一般,开头便是一个“娘”字。 南安太妃看到这个字立刻坐不住了,扶着床头站起,继续读下去。 “娘,古木生疾,蜱螨遍体,女儿倍感苦痛,已不能再容身。求母亲砍烧老木病躯,助我重获生机,明春再逢。女儿敬上。” 南安太妃蓦地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那发着微光的文字慢慢淡去,连连喊叫郡主的乳名,直至那些字一个个消失。 “太妃,太妃!” 侍候的嬷嬷听到声响,连忙推门来问。 “太妃,您怎么了?” 南安太妃握住了她的手。 “快,扶我去看树!” 待嬷嬷一手提着灯一手扶着南安太妃到了那池子边,两人不约而同地呆住了。 嬷嬷愕然道:“天爷,这是怎么回事?” 白日还如翠盖一般的树,此时已经全然凋败,每一根枝杈都光秃秃的,落叶堆成了小山,那些女孩儿们亲手挂上去的红签也躺在其中,已经没有了白天的时候迎风飘扬的小俏皮。 南安太妃捧起一枚小小的红签,就像捧着自己没了生机活力的女儿一样,忽然放声哭道: “儿啊!娘会错了意,没来得及救你啊!” 嬷嬷想把她搀起来,焦急地劝说道:“太妃,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树枯树荣,都是寻常的事,您不要往心里去啊,明年,明年树又会长起来了。” “不。”南安太妃道,“去拿一把斧来。” “什么?” “快去!” “是是是。” 嬷嬷顾不上多问,连忙把斧子取了来。 南安太妃接过,道:“儿啊,为娘替你清除病灶!” 说罢,她举起了斧子欲砍,却在这时,黑夜里一道声音截住了她: “且慢!” 南安太妃回过头,却见是庵中住持宜空师太和她的两个弟子走了过来。 “太妃,为何伐木?” 南安太妃道:“她病了,此树已经病入膏肓,我焚毁它已经坏掉的枝叶,明年春天方有重获生机的希望,通县的皮疮也能终止了。” “不可!”宜空师太劈手夺过斧头,死死皱着眉心,“贫尼自会想法子除虫不除树,这棵古木,必须完好无损!” 嬷嬷道:“一年有余,哪次除虫能除尽了?师太,你看着来此上香的女子,一个个都被咬坏了脸,你心不痛吗?” “疮疾可以医治,但树不能毁!”宜空师太道,“你可知外面发生了什么,通县有个庸医跟一些满口胡言的混子说,这种虫子叮咬的病症,是不检点的花柳病!现在信的人越来越多,若叫外人知道皮疮根于静水庵,他们会怎么想?你们这是置静水庵声誉于不顾!” “疮疾贫尼会想法子,此树绝不能动!太妃娘娘,更深露重,请回吧。” 两个弟子挡着,南安太妃竟是拗不过,愣是被关回了房中。 宜空师太松了口气,命弟子看好古树,自提着油灯回禅房去。 刚进房门,便见满屋熠熠烛辉之中,有一个人影,坐在了她的蒲团上。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235章 功德 宜空师太被唬得一展眼,差点惊叫出来。再定睛一看,却见那是个长相艳清灵秀、身形娇弱的女儿家,恍惚似仙女落凡了一般。 宜空师太眨巴了几下眼睛,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间?” 浅灵一抖手,亮出一面金牌。 “我乃宫中女官,奉圣上旨意暗访静水庵。” 宜空师太一听,双膝便有些软。 之前她找遍诸般借口阻拦太医上山,就是不愿古树的秘密泄露出去,可现在宫中的女官已经到了跟前,肯定是已经知道了。 浅灵道:“你明知庵中有不妥,却为了香火,蓄意阻拦太医查找病源,以致通县百姓病情反复,饱受折磨,妨害民生如此,连圣上都被惊动,你该当何罪?” 宜空师太被她吓到了,扶着桌几摇摇晃晃了几圈,辩解道:“实非贫尼本意,是太妃说那古树是郡主小姐托生之木,所以……” “所以你就顺水推舟,让太妃担了这个罪责?” 浅灵向窗外望去,宜空师太知道,那里正好可以看到古树,所以刚刚那一幕,早已尽收她眼底了。 宜空师太跌坐下来,垂了泪。 “师父抚养我长大,传我佛法,又把住持之位传给我,我只是不想静水庵在我手上被糟蹋掉……通县的百姓受苦,贫尼也不好受,一直向香客布施药剂……” “但你却没有阻止她们继续进庵庙里来,可对?” 浅灵直言质问,问得她哑口无言。 宜空师太呆滞了一会儿,直直跪下来,求道:“此事错在贫尼一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贫尼只有一求,请姑娘看在静水庵多年来行善积德的份上,莫要毁了静水庵声誉。如此,贫尼也无怨无悔了。” 禅房里静下来,落针可闻,烛火在宜空师太的脊背上摇曳颤抖。 “可以。”浅灵终于道,“我甚至也可以不向圣上告发贵庵的知情不报。” 宜空师太惊喜地抬起头,然后又以额抢地。 “请姑娘指教!” “起来吧。” 宜空师太照做,走到她身边,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明日不开门见客,对外就说是你身子抱恙。连夜找人把那古木患了虫害的地方都砍下来烧毁!” “不可,万万不可啊!”宜空师太道,“姑娘有所不知,静水庵因古木扬名,古木没了,往后何以延续香火?” “何以延续香火?靠你的功德啊。”浅灵道,“皇恩浩荡,圣上已经准予我携太医院御药名方而来,把救治通县百姓的功德让渡于师太,如何?一棵古木可能抵得?” 宜空师太听懂了她的意思,登时喜出望外,对着宫城的方向合掌弓腰。 “阿弥陀佛!贫尼拜谢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翌日,静水庵果然闭门谢客,两个小尼姑站在门外,有香客来,她们便伶牙俐齿地说道:“昨儿住持梦中得佛祖点化,病了一遭,如今正带病解梦,请檀越明日再来!” 香客们合掌还礼,又闻见烧火的味道,抬头见一道烟柱在墙后升起,浓烟熊熊,便问:“好大的火,这是在烧什么?” 小尼姑道:“昨夜住持梦醒,便见那棵古木一夜入冬,枯枝败叶落了一地,佛祖在梦中告诉住持,古木归天,福泽大地,让住持烧了那些枝叶。你们瞧见那烟柱没?可长了,直耸云天,那就是归天路。” 香客们被唬得一愣一愣,信了尼姑们的话,折返回去了。 而此时庵门之内,浅灵已经请来了对草木钻研颇深的官吏,让他做主,那古木遭了多少虫害就砍多少。 南安太妃看着仅剩的一截树干流泪。 砍成这个样子,别说明年,十年之后还能不能长出新的枝叶来都很难说了。 浅灵走过去,向南安太妃张开了手。 “壁虎断尾,这是我挑出来的树种,古木若不能重生,太妃自己育一株小苗也不挺好?” 南安太妃把那树种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含泪道谢。 浅灵又去倒座房处,看正在给尼姑们治病的医正。 “药方子如何?” “回乡君,这病不大,治愈肯定没问题,但留下的疤就不好办了。” 浅灵知道,太医院自有能祛疤生肌的妙方,但那些药太贵重,宫中一年也才出两三盒,自是不能用到平头百姓身上。 浅灵道:“祛疤的方子我来拟。” 她提笔蘸墨,转眼就写下一个药方,折好便交予了宜空师太。 “师太,明日,便看你的了。” 宜空师太双手接过,压抑着满心的欢喜道:“乡君放心,贫尼能做到!” 古木处置妥善,庵中草木也里里外外洒了三遍驱虫的药汁,治病的几大车药材也从永章牵拉过来,一切准备就绪。 第二日,宜空师太便携众弟子下山,架起了大铁锅,布施汤剂。 “我佛慈悲,不忍通县百姓饱受病痛之苦,不惜忍受灵法反噬焚毁神木,点化贫尼。贫尼于梦中得赐一治病良方,故今日布善积德,以将佛恩泽被百姓!” 慕名而来的百姓数不胜数,能绕遍整座山头。 百姓们得一碗药汤,领二帖药,又走到宜空师太面前,宜空师太用净瓶中水为其驱除晦气,然后拿起一枚似平安符一样的黄色粉包放到他们手心。 “脓包消肿之后,用符中粉末擦拭患处,连擦七日,苦疾便会消退。” 大家感激涕零,捧着那药连声道谢,宜空师太一一受了,又指向一旁。 “身子有不适之处,请那位姑娘为你们看诊。” 浅灵独自支了一桌,来找她看脉的人络绎不绝。 那天的黄衣姑娘也来了,她惊喜道:“竟真的是你啊!你怎么知道宜空师太会得佛祖点化的?” 浅灵道:“因为我是神仙啊。” 黄衣女子掩口而笑,看过脉便走了,然后眼前便伸来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松香颤雪,香气越发清冽了。 浅灵抬起头:“一边儿去,别捣乱。” 姬殊白道:“可以,明日午时醉浮生见。” 浅灵忍气:“去就去。” “一言为定,你不来,我就住你家了,反正你要进宫。”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236章 重伤的姜映如 姬殊白留下这句话,就在浅灵的瞪视中迤迤然离去。 浅灵甩了甩头,接着看诊。 宜空师太看在眼中,待布施完了,找到浅灵问道:“贫尼听医正说,朝廷只拨了治病的钱银,去疤的药材是乡君私心贴补的,贫尼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呢?平头百姓不比朱门勋贵爱俏,脸坏了,依然是可以活的。” “师太此言差矣,佛不是说,众生平等?”浅灵道,“平头百姓也爱俏,朱门勋贵脸坏了,也依然可以活,他们并无不同。” “是,贫尼狭隘了。不过,各人自有命数,皮相而已,没了就没了,乡君本也可以不必施恩不是吗?” “我不缺这点药材,他们更不必没苦硬吃。” 宜空师太似恍然大悟一样,做了个合掌礼:“阿弥陀佛,施主大善。” 浅灵告辞了静水庵,自回到客栈,阿东和陆方已经等候多时了。 “姑娘!”阿东激动地跑过来,“阿东可总算见着姑娘了,阿东好想姑娘啊!” “没上没下,一旁待着去!” 栖月斥了阿东一声,浅灵对他们两个道:“进屋说话。” 阿东跟陆方跟进来,待房门合上,阿东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宝贝似的抚平翘边,笑嘻嘻问道:“姑娘你猜,是谁写信来了?” “扬州来的?” 浅灵接过去,一看到上面歪歪扭扭的字,便知道是陈小娥的亲笔信。 陈小娥原本大字不识两个,乔大宝嫌她总拿自己的绸缎铺说事儿,就给她请了个先生教写字。 陈小娥三天学了两个字,叫苦连天,但乔大宝心肠比铁硬,浅灵也没替她说话,陈小娥便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学下去。 不曾想这许久不见,陈小娥竟能自己写信了。 浅灵心头雀跃了一下,展信来看,前面唠唠叨叨,无非是一些说想她、让她赶紧回家的车轱辘话,末了又提了一嘴大宝。 “大宝姑娘有喜了?这么快!”栖月惊叹道,“这是大喜事啊!” “是喜事。”浅灵道,“瞧他们那黏糊样,我还觉得慢了呢。” 她把信叠好,仔细收起来,又问陆方道:“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陆方从袖中取出东西:“姑娘请看。” 那是一本书,浅灵接过去才要翻开,陆方便举手制止,犹犹豫豫地说道:“姑娘,看一两页就行,别翻到后面去了。” 浅灵奇怪地看他一眼,不信邪,一下就翻到那最要命的地方,读了小一会儿,神情已经开始呆滞。 陆方忙把书合上,满脸通红:“姑娘,早说别看了,疯魔人疯魔话,淬了毒磕了药才能写出这些龌龊玩意儿来,姑娘是正经人,别脏了您的眼。” “什么东西?” 栖月和阿东听得好奇,也想伸头来看,浅灵默默翻手,把那书压到了身侧。 “走吧。” 主仆四人离开客栈,驱车而行,七转八转,来到了一处山脚小屋。 栖月叩了几叩,推门进去,床边一个女童转过头来,张口就喊: “岳姐姐你来了!” 她哒哒哒跑过来,小手张了张,想拉浅灵的手,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乌溜溜的大眼闪烁着。 “岳姐姐,你看看我娘吧。” 姜大夫人也起身,把女童牵过,恭恭敬敬地哈着腰,不敢多言。 浅灵到床边看了一眼,见姜映如脸纸白纸白的,面颊肌肤和嘴唇几乎区分不开。 “这几日她如何?” 姜大夫人道:“好多了,好多了,自从姑娘给她针灸过后,她已经不怎么发疯了,只是睡得多醒得少,浑浑噩噩,脑筋还是不清醒。药一直按姑娘给的方子配的,没有停过。” “嗯。” 浅灵给姜映如号了号脉,因号得有些久,姜大夫人焦急得揉起了衣袖,那女童也抱着姜大夫人的腿,抿着嘴不说话。 “还行。” 浅灵收了手,对栖月道:“把她扶起来,我给她用针。” 阿东立刻掏出了针囊,在床边铺好,浅灵把长短不一的针快速刺入姜映如青筋毕露的皮肤里,如此半个多时辰,最后一根针收起来的时候,姜映如竟奇迹般地睁开了眼,双目虚弱,却不失清明。 “娘!” 女童跑过去抱住她,撒娇般地晃了晃,姜映如恍惚地摆动了两下,慢慢反应过来。 “娇娇儿?” 姜大夫人喜出望外:“映如,你好了?!” “娘……”姜映如一边把女儿揽进怀里,一边扶着额,“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在这儿?” “映如,你都忘了吗?” 姜映如苦思冥想,丝丝缕缕的记忆慢慢串起来。 “我……我只记得我回娘家了,晚上我害喜恶心,睡不着,出来走走,然后看见姜云如和那个安家小子安嘉轩在月下私会,然后,然后……” 她忽然一抚肚皮,只摸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身体、凹陷的小腹,登时泪如雨下,恨到不行。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是安氏,安氏推了我!是她害了我的孩子!姜云如、姜少谦还有安嘉轩,他们全都在,却睁眼看着我被推倒没了孩儿!” 姜大夫人恨得牙痒痒。 “果然是他们,这群贱人!” 姜家大房二房一贯的作风,就是有什么事就怪到三房头上,屎盆子一律往三房扣。是以之前姜映如神志不清,却一个劲儿说三房害自己,姜大夫人还有七分怀疑是姜映如顺嘴惯了,可没想到原来是真的! “烂了肚肠的腌臜玩意儿!怎么有脸说自己无辜的!” 姜大夫人恨得要命,可又有些胆怯。 两年了,三房就跟得了大罗神仙庇佑似的,不管他们怎么修理、陷害,最后三房都能毫发无损地逃出生天,所有的坏处都反噬到他们头上来。 姜大夫人百般毒计都已经使尽,苦头也都尝尽,实在怕了。 她瞥到浅灵的裙角,眼睛骨碌碌一转,计上心来,猛掐一把大腿,便给浅灵跪下了,鼻涕眼泪乱飞。 “乡君!乡君您可看到了?他们就是这么一群卑鄙无耻的小人!不光害了我们,也害了乡君你、害了乡君全家呀!这全天下,做了坏事还不用受到惩戒的,就只有他们一家子了啊!” “乡君,我们是没用的,您别看他们表面一个赛一个的可怜,实则面甜心苦,这些年我们心里装了再多的委屈再多的苦楚,别人也不会信,也不会听,我们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可这心里,实在是不甘心呐!乡君聪明伶俐,神通广大,这种人,只有你才收拾得了啊!” 姜大夫人唱念做打,一出接一出,唱得比戏子都好听。旁边的姜映如母女只知揉眼哭泣,作可怜相,也不制止她。 浅灵笑道:“姜夫人说差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姜大小姐的仇,还有她肚里孩儿的仇,难道不该她自己去报?” 姜映如冷笑道:“我倒想了,那伙子贱人手腕了得,我找谁替我主持公道?” “他们致你摔伤小产,自是该找官府。” “官府?”姜大夫人失声叫道,“乡君刚受了委屈,难道那官府都处处向着三房吗?三房铁定不会认罪的!” “去告。我自有法子叫他们认。” 浅灵把那本子丢到姜大夫人脚边,轻描淡写道。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237章 醉浮生 午时正浅灵准时抵达了醉浮生。 姬殊白早就到了,浅灵道了一句“久等”,便坐到了他对面。 姬殊白给她倒了一杯淡酒,问道:“办差可还顺利?” “算顺利。” “我就知道你毫无预兆进宫,不是为了让皇后娘娘安慰你。”姬殊白忽然一叹,道,“怪我,那日排查了你府里的护卫,却没有从里到外都搜一遍。” “那并不是你的职责,谈何怪你?” “你不怪,我怪。”姬殊白语含两分淡淡的怨气,“我当时若做了,也不会像今日这样,想见你一面,还得等你出宫。” 浅灵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喝了口酒,方问:“你找我有什么要事吗?” 姬殊白道:“是有件事,上回那两个细作,拷问出了一点新奇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们,似乎来自两派。” “什么?” 浅灵一时没明白过来,让他细说,姬殊白才道:“盯上你的,似乎不止赵跃这一派。在此之前,你有所察觉吗?” 浅灵摇了摇头,心里也是万分不解。 “我一介小人物,除了碍赵跃一党的眼,还有谁会暗中窥伺我?” 姬殊白摇摇头:“抓住的那两个都是小喽啰,只知上峰不知正主,效忠于谁都不清楚,是故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但照其所言,已经潜入齐宅不短了,早在佟掌柜把宅子收拾出来之后,他便混进去了。” 浅灵愕然失色。 姬殊白道:“有人早在你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行动了。” “可那是谁?”浅灵把人想了一圈,“难道是宣王?” 姬殊白被她的猜测愣住,问道:“为何猜测是宣王?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 浅灵挠了挠脸:“大半年前了,那会儿你大抵已经去了后夏……” 浅灵把在扬州遇到杜文灏的旧事三言两语带过,姬殊白却结合自己回京后从大嘴巴的姬殊朗那里听说的一些细碎传闻,登时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道杜文灏那厮袭了杜家行事做派,惯是最张扬轻狂的,回来这许久却不见他动静,原是因为这个。” 姬殊白脸色不甚好看,浅灵却陷于沉思中,一时没注意到,喃喃自语道:“可如果是宣王,为何他至今没有什么动作?他不像这么耐得住性子的人。” “嗯……” 姬殊白亦跟着长长点了下头,回过神来道:“你做你的事,宣王那头交给我去查。” “你不怕惹祸上身?” 姬殊白道:“不怕,天塌下来,我爹会顶着。” 浅灵慢慢点头:“你真孝顺。” 话说到这里,堂倌叩了叩门,问道:“客官,可要这会儿上菜?” “上吧。” 堂倌得了吩咐,不一会儿穿着一水儿服饰的婢女便端着菜肴进来,一一摆上,又退了出去。 醉浮生不愧为闻名遐迩的酒楼,呈上的菜肴不光色香味俱全,摆盘也颇有考究,会根据每一盘菜的色相,配上一个合适碗盘,以起画龙点睛之效。 “尝尝看,这里的菜肴味道仅算尚可,但意趣还不错。” 浅灵点点头,举箸尝了一口,果然如姬殊白所言,味道一般,竟还不如齐府厨子的手艺。 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便四下望了望房中陈设,手指在盘周的花色上抚了抚,又揭开酒壶的盖子,闻了一闻。 姬殊白问道:“怎么了?” 浅灵站起身,出门依栏而望,午膳时分,大堂摆桌说不上宾客寥寥,但七八成的雅座空空无人却是真的。 浅灵细细望了一回酒楼,又回到雅间。 “像这样一桌饭菜,值多少银子?” 姬殊白想了想道:“怎么也要三四十两吧,有什么不对?” 浅灵摇了摇头:“我之前听说这酒楼营收颇丰,胜过魁济数倍,可以今日之光景,分明是萧条颓势,入不敷出了。” 姬殊白不意听到这样的结论,问道:“缘何这么说?” 浅灵道:“瓷器乃是明窑仿制器,以釉上彩充作釉下彩;食材亦非好货,单说这淡酒便不是酒,是白水浸泡酒玉做的,是带了酒味的水。你若不信,点一壶烈酒来,看它燃不燃得着。” 姬殊白果然点了一壶最贵的烈酒来,待酒倌出去,先尝了一口,再以火相就,却无论如何都点不起来。 姬殊白把酒洒在地上:“果然是使了手段的假物。” “所有能充门面的东西都做到了极处,而其他东西,无一不低劣。”浅灵道,“若说是底下人中饱私囊,那为何营收依旧红火?” 姬殊白也看了一眼门口,低声道:“我昨日还听说,荣盛长公主以百万之资,买下了北云川一处避暑胜地,说明年酷暑之前,要带云乐郡主和外孙外孙女去那里小住。” “百万之资?” 浅灵深觉震惊。 姬殊白凑过来,低声道:“依你之见,荣盛长公主和谭大人还有别的生财之道,醉浮生仅仅是个幌子,掩盖他们见不得人的营生?” 浅灵也低下头道:“似乎没有别的解释了。” “贪的是黑钱呐。” 姬殊白脸色微沉。 荣盛长公主多年来深受祯和帝格外优待,若她起了贪欲,大行贪赃枉法之事,那能钻的空子就太多了。 浅灵突然想起一事,刚要开口,又停住了,姬殊白问:“怎么了?” 浅灵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待她证实了再说吧。 发现了这一遭秘密,这饭也食之无味了。 姬殊白正想说带她往别处去,耳边乍起一声爆响,街上喧哗无比,却是姜大夫人扯着安氏走在前面,两个婢女扶着薄成纸片的姜映如走在后面,两旁看热闹的百姓无数。 姜大夫人扯嗓子叫喊道:“贱人!把我女儿推倒、害她小产在前,教唆连家休弃我女儿在后!才五个月大的胎儿啊!因为你的心狠手辣,他都不能来到这世上!你是杀人犯!毒妇!我非要告死你不可!” 安氏身形比不过姜大夫人壮实,被一路拖拽着跌跌撞撞,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那件事令安氏心慌意乱,但一想到姜云如进王府在即,自己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拖后腿。 于是咬咬牙,打死不认。 “大嫂!你要冤枉三房冤枉到何时了啊?” 她泪眼汪汪,戚戚哀哀地叹,“我这条命给你,你拿去,往后别再害我的夫君我的孩子了,行不行?”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238章 上堂作证 两人一个嚣张,一个可怜,一个咄咄逼人,一个低声下气。 不必去究其官司,观者天然地就站在了更为弱势的一边,纷纷声讨姜大夫人。 姬殊白挑眉,回头对浅灵道:“你安排的戏?” 浅灵略一勾唇,歪头问道:“好看吗?” 姬殊白笑:“看来对方已是瓮中鱼鳖,不会有救兵来捞了,这是第一个?” “嗯,一个一个来,”浅灵道,“我有的是时间跟姜琢君耗。” 这厢姜大夫人当着姜云如的面抓走了安氏,扬言要为姜映如未出生的孩儿报官。 姜云如眼睁睁看着安氏抓走,手足无措。 姜琢君刑伤未愈,姜少谦前儿又刚被恶犬咬了,家里两个男人都在卧床歇养,竟是无人能济事。 姜云如掉了几颗泪,原地转了几圈,还是去找了兄长。 姜少谦听闻姜映如恢复神志,那晚的事已经败露,登时腾坐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叫小厮扶着自己,兄妹俩一道去找了姜琢君。 “爹!爹!娘被抓走了!” 姜琢君扶着床边起来,看到一儿一女流着泪,问道:“怎么了?被谁抓走了?” “是大婶娘。”姜少谦道,“她说要抓娘去见官,大姐姐的疯病好了。” 姜琢君明白过来,立刻伸手叫人伺候自己穿衣。 “她们只是一面之词,不能当作实证,你们俩跟我一起去,记住,一定咬死了你们不在场不知道,但是她们以往陷害之举常有,这次也不例外……” 姜少谦兄妹连连点头,姜琢君叮嘱到一半,安乡伯就哈哈大笑地跨过门槛进来了。 “三弟,别怪大哥没提醒你,害大姐儿的事,你们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姜琢君挺直腰杆,语气淡下来:“兄长何出此言?没做过的事,怎么能认?” 安乡伯料定了他的嘴硬,也不恼,圆滚滚的肚皮一扭,他从袖里掏出了一本书,展开给姜琢君看。 “认得出这是谁的字么?” 姜琢君一时没搞明白他的名堂,姜云如却先一步认了出来。 “这是……安表哥的字迹。” “哟,你认得啊。” 安乡伯笑得别有深意,把那书塞到姜云如手里。 “那就你来看,正好与你有关。” 姜云如左右看了一眼父兄,这下才翻开了书,哪知看了几眼,她就把那书摔出去,捂着通红的脸嘤嘤哭泣。 姜琢君忙问:“云儿,你这是怎么了?” 他把那书捡拾起来,一展眼便见到了姜云如的名字,连着便看到了安嘉轩的名。两人的名交替出现在文中,串成一段缠缠绵绵的故事。 这不是故事,这分明是一百零八式的房中术秘笈。 而里面的主人公,竟是他的女儿! “荒唐!” 姜琢君气得把那书撕作了碎片,伸手揪起了安乡伯的衣领。 “你敢毁云儿声誉?” 安乡伯挑衅地说道:“那是我毁的吗?没听见你女儿说的,这是安家小子写的东西吗?不妨告诉你,他书房里写的东西画的画,可还多着呢。” 姜琢君闻言,受了重击一般摇摇晃晃后退两步,差点跌在了地上,惶然不已。 安乡伯理了理衣领,得意道:“到公堂上指认安氏,指认是她害了大姐儿腹中的孩儿,指认是她从中挑拨离间,让连家休了大姐儿。否则,就别怪映如在公堂上供出她那天晚上看到什么来。” “若今日安氏不定罪,明天早上,她姜云如和安嘉轩的那些风流艳事,就会传遍整个永章城。我们这些长辈,自然是知道三丫头与安家小子是清白的,但这些东西都是安家小子自己写的,外人会不会信,我们就不知道了。至于三丫头的成王府还进不进得去……” 安乡伯两手一拍,然后摊开。 “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姜云如眼皮一翻就要昏倒,姜琢君痛骂道:“你别欺人太甚!一笔写不成个姜字,云儿名声毁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思如还未嫁人呢!” “那我就送她去当尼姑!也好过被你们压一头!” 姜琢君哭道:“弟弟我从没想过压制兄长啊,我们一家只要平平安安,和和乐乐,就够了。” 安乡伯恨道:“你知道我最厌恶你什么吗?就是这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 言语间,官兵已经上了门。 “大理寺有令,安氏涉案,传姜郎中、姜少爷、姜小姐上堂作证!” 安乡伯笑眯眯地对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用唇语道: “从、实、招、来、噢。” 大理寺丞负责审理此案,安氏跪在堂下,弱声弱气地说道: “……自我们回京以来,像这等污蔑陷害我们的事层出不穷、花样百出,我都已经习惯了,本可以一笑置之……可我家小女出阁在即,这个关头她们编出这等恶毒之言,还牵扯一条孩子的性命,我也是当母亲的,怎么会做出这等事呢?” “是吧,老爷?” 安氏说完,往一旁看去,盛着夫君的眼中满溢着信任与期待。 姜琢君并儿女三人都有些沉默,眼中有深切的哀伤和几分恍惚,乃至连大理寺丞的声音都没听到。 “姜郎中。”大理寺丞又唤了一声,“尊夫人的话可是属实。” 姜琢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站出来,作揖弯腰。 “大人恕罪,拙荆……拙荆说谎了。” 安氏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她呆呆看着姜琢君。 “夫君!你说什么?” 姜琢君没有看她,沉痛道:“那一晚,确实是安氏推倒了我的侄女,令其发疯、小产。安氏事后也后悔,但怕被追究,因此说服了连家,休弃侄女。” “不!我没有!” 安氏跪行过去,抱住了姜琢君的腿,哭道:“夫君,你看看我,你为什么这么说啊?你告诉我,好吗?” “安氏!”姜琢君隐忍着难过,低声道,“做了就是做了,你要敢于担当,否则你如何做得一个母亲?” 安氏愣住了。 大理寺丞又问:“姜公子,此话当真?你母亲究竟是做了,还是没做?” “我……” 姜少谦犹豫了许久,垂在身侧的双手攥住了衣服。 安氏紧紧盯着他,眼中满是期待。 但姜少谦不敢与她对视,眼神在父亲和妹妹之间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咬咬牙,低声道: “是,是我娘推的。” 安氏愕然,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了下来,刚刚的失落,已经变成了迷茫无措。 第239章 停妻另娶 “姜小姐,你说呢?” 姜云如眼中带泪,用帕子摁了摁眼角,捂着嘴道:“我……我那晚睡早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姐姐,如果真是我娘做的,我给你下跪道歉!” 说完便一个劲儿地哭。 安氏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了,他们是一家人啊!为什么好端端的,夫君、儿子、女儿,都一致把她招出来了呢? 她为的是什么?她为的也是这个家啊! “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眼泪一行一行落下来,一声一声地叩问,可没人回答她,那厢姜琢君和姜少谦已经分别在口供上签了字按了指印。 人证已齐备,大理寺丞便下了判决: “姜安氏,争斗致人伤病、堕胎,证据确凿,判杖六十,徒二年。” “来人,拖出去,杖打四十!” 安氏缓过了劲来,被衙役拖着往外走,她尖叫,嘶喊,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啊?夫君!谦儿!云儿!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们告诉我啊……” 堂上三人只是含泪无言,倒是枯瘦如柴的姜映如蜡黄的脸添上了一丝喜色。 围观的百姓纷纷道: “原来,竟真的是安夫人干的。” “这家人也太老实了,先前被欺负了多少次啊,换我我就不认!” “到底是姜大人正直,竟大义灭亲了。” 安氏挨了六十杖后,没有给她留一点亲人探视的时间,便要用草席卷着送车上,拉到奴役场去搬运砖石。 她目光呆滞地望着那门廊处,不停在来来往往的衙役中搜寻自己想看到的人。 “他们不会来的。” 安氏惊醒过来,回头而望,却看见浅灵站在不远处,迎着日光,她似白日银雪般的虚影。 “是你?你做了什么?” 浅灵摇摇头:“我没做什么,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反正你也确实害了姜映如,难道不是吗?” “安氏,每每你的夫君你的儿女有事,你总是冲在最前头的那一个;可当出事的人是你,又有谁站在你前面呢?被当作牺牲品的滋味,可好受啊?” 安氏恨道:“你休要妖言惑人!我夫君是天底下最重情义的好人,我儿女孝顺,谦儿能干,云儿马上就要嫁给成王,他们都不会看我受苦的!” “是吗?我拭目以待。” 浅灵站在原地没动,那车却启动了,把安氏越拉越远。 姜琢君也没有放任安氏不管,一出了公堂,便携儿女一起,去了赵跃的府邸。 赵跃一口酒掺瓜子皮喷到了他脸上去,指着他鼻子道:“姜琢君,老子捞你一回你还真以为自己脸大了?那是你老婆还是我老婆?我帮你?怎么不拉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哪根葱?” 姜琢君颜面扫地,无功而返,只得又去了成王府。 保来在议事堂外把父子女三人拦住,笑道:“王爷在议事,大人小姐稍待。” “应该的,应该的。” 等了小一个时辰,议事堂的门方打开,议事的官员幕僚走出来,其中竟还有成王妃的爹海国公。 海国公走到姜琢君身边,上下打量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姜琢君低着头,待通传到自己,方低头进去拜见。 成王的舅父赵禛竟也在,姜琢君顾不得那么多,磕头求道:“王爷,求求您,救救拙荆一命吧!“ 成王与赵禛对视一眼,赵禛沉声道:“是你自己亲口作的证,现在判决已定,案卷已经盖章归档,你想救,怎么救?你当王爷是什么人?连大理寺断案的章程都要反复,你要旁人怎么看王爷?” 姜琢君被训了一顿,姜云如带着哭腔看成王,向前走了两步。 “王爷,那毕竟是我娘啊,她身子骨弱,又才受了杖,如何担负得了繁重的劳役?若判决不能改,找两个奴婢跟在她身边照顾着,别让她做粗活重活也好啊,王爷,云儿求您了。” 成王叹息,又看了赵禛一眼。赵禛道:“姜小姐,你娘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又不是死罪,两年徒刑眨眼便过,你担心什么?本官劝你,还是别再把安氏挂在嘴边了,你可知,因为你娘,你的侧妃之位已经保不住了。” “什么?” 三人俱惊,赵禛解释道:“方才海国公来,便是为谈纳侧一事。安氏不光彩,姜小姐是她的女儿,身份自然也降了一层。皇子侧妃是要入皇家玉牒的,哪个皇子能容得下侧妃之母是个朝廷的囚犯?” 姜云如脸上青青紫紫,父兄身上有伤,她没伤,可她却要先他们厥过去了。 “王爷,云儿已经、已经……已经认定了您,怎么可以……” 她咬着唇,心都快碎了。 成王也不忍,连忙站起来,把她轻拥入怀。 “乖乖,只是不能当侧妃而已,侍妾却是无妨的,暂且委屈你一下,待风头过去,你诞下孩儿,本王便请旨封你为侧位好不好?” 姜云如把脸陷在他怀中流泪,满心的凄苦无法尽说。 “云儿等这一日,等太久太久了……这么多苦,云儿咽不下的都已经咽下,若是换来这么一个结果,我、我如何有颜面在这世上苟活!” 她说得太重了,成王也觉实在太亏欠她,便问赵禛道: “舅父,可有两全其美之法?云儿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她母亲做错事,与她何干?” “这……”赵禛为难道,“宗法规定如此,我也不能左右。” 他想了一想,忽然道:“不过,方法倒真有。” “舅父请讲!” 赵禛道:“有安氏这个母亲在,姜小姐定然是不能为侧妃的,除非——停妻另娶!” “赵大人,您说什么?” 姜琢君不可置信,成王却觉得有理,立刻道:“是个好法子,姜琢君,即刻就把安氏休了,族谱上,云儿的母亲不能是安氏。” “说到贤妻,”赵禛捏了一把小胡子,“我还真有一个好人选,堪当姜大人的贤内助,也堪当侧妃的母亲。” “如此,即刻安排,不得有误,本王要尽快迎云儿进门!” 姜琢君带着儿女一身疲惫地回到姜家,哪知安嘉轩竟来了。 “姑父,我听说姑母出事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混账!” 姜琢君一巴掌把他扇倒在地,泣涕涟涟。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了你姑母!” 他钻进书房,洒泪写下一封休书,扔到安嘉轩身上。 “拿去!拿回去……给你爹看……” 说到最后,他浑身没了力气,倒在了地上。 第240章 御前女官 浅灵事情办成,便回了皇宫,先往勤政殿去,像所有从皇帝手下派出去的差使一样,给祯和帝递上了一封阐述差事成果的折子。 祯和帝扫了一眼,见桩桩件件条理清晰,名目简单,因果详细,而她确实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通县的难处抹掉了,难得的是无论是随行的官吏,抑或是庙里的尼姑和南安王妃,都对她赞不绝口,挑不出一丝毛病。 就是朝中最能干的臣子,能做到的极致也就是这样了吧。 “做得不错。”祯和帝赞道,“你倒是写了一手好字,齐瑞津定是下了功夫栽培你的。” 浅灵道:“回圣上,齐叔待臣女确实视如亲女。” 祯和帝放下折子,问道:“如此说来,南仡国那个时候,也是你一人的主意?” “是。” “是块当官的料子,可惜不是男儿身。”祯和帝感慨了一句,又忽然愣住,若有所思地喃喃,“不是男儿身……” 他忽然有醍醐灌顶之感,瞥了一眼龙案上的折子,道: “朕问你,朕如今缺一名掌管寻常旧故文书的近臣,你以为谁人合适?” 浅灵低眉道:“回圣上,臣女不敢妄议,但史书上说,历朝乃以宦官为任。” “朕原先也是起用宦官为任此事,但范成去岁为选秀之故,死在了江南。” 浅灵半垂着眸不语,祯和帝抚着额道:“范成记性好,策、制、诏、敕,章、奏、表、议,哪些已判,哪些未判,哪些待群议,样样归置得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无论朕想要哪一本,他都能马上找出来给朕。他的才能在太监中实所罕见,现在提上来的太监远不及他灵光,朕用不趁手了。” 浅灵道:“圣上远见卓识,首创内书堂,供宫人读书习字,便是天生愚钝的,也能得三分点化开蒙,都是圣上手里的人,谁不想为圣上分忧解难?宫人们追逐学问,假以时日,总能培养出好的人才来侍候圣上案旁。” 祯和帝缓缓点头,朱笔一提,道:“你说得对,如此,在新的近侍被调教出来之前,便由你来掌理文书。” 浅灵抬眸而望,站定一息,随即跪下拜道: “臣女,愿为圣上分忧。” 祯和帝身边人用谁,乃是随心所欲,并无特定职称,故祯和帝起用女官没有放出任何消息。只到了第二天早朝,文武百官在宝座台之下,百官之前,那个摆放文书、平时立着内侍的地方,竟变成了一个面目生嫩的女子,还是他们都见过的义清乡君,登时惊呆了。 卫晏洵同样目瞪神呆。 先领命去通县做事,现在又登上了朝堂,她……她究竟要做什么? “陛下,”赵禛头一个问道,“朝堂之上,为何有女子?” 祯和帝似乎不以为意:“洪吉染疾,不能胜任差事,朕便令他歇了,暂由义清乡君代为掌事,众卿家可有疑议?” 众人深知祯和帝秉性,哪敢说什么?何况是给祯和帝取放文书的助手,自然得祯和帝自己满意才好。 祯和帝铁血手腕,生性多疑,从阉党到朝臣,都被他彻彻底底清洗过一遍,谁敢荐举近臣人选,无异于直接告诉祯和帝,自己想在他身边安插耳目,不要命了? 是以众人眼神交流一番,却无人敢说什么。 好在浅灵真的只是负责文书掌管,且其熟稔能干,并不逊于范成,甚至更胜一筹,她也并未打搅到朝会什么,这差事是不是女子做的,也无关紧要了。 唯独成王与宣王各自在心里嘀咕,这女子突然冒出头来,难不成是要助定王一臂之力? 尽管他们这么猜测,卫晏洵却并不高兴,朝会散后,他进宫去,也不理会三七二十一,直接把浅灵扯进了夹道暗巷之中。 “放手!” 浅灵挣扎,推搡着他,卫晏洵冷着脸,将她双手钳住,压在了红墙上。 “浅灵,你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与你无关。” “有关,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卫晏洵道,“你不该走到万众跟前。” “我更不会躲在人后祈求成愿。”浅灵道,“天不如我愿,我就自己来促成。” “你为何就是不信我会为你做到这一切?你可知我为何会不让你动手?宫中有淳王的暗棋!你那时若执意把淳王仍活着的秘密扯开,你立刻就会死!会死得不明不白!你我都被困在这时局之下,轻动一子,你就可能被压垮,你明白吗?” 浅灵定定望着他:“这就是你从赵跃嘴里钩出来的秘密?” “不错。但淳王心机深重,赵跃也只知半面棋局,其他的还要逐步击破。” 卫晏洵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疏离他太久了,他想她想得心痛,针刺一般,像此刻的亲近已经是许久未有,他终于忍不住,把她拥入怀中。 “你做什么?放开!” 浅灵肘击他的腹中,卫晏洵放开了手,却按在墙上,横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浅灵,我一直在好好做事,真的。不止为了我自己,”他低声道,“我要保护的人中,你和母后是首要的。” “是吗?可我却觉得,在这天子脚下,我便如小林子一般,总会被牺牲。” “小林子?” “你忘了?”浅灵嘴角有两分讥讽,“便是十一皇子身边的小太监,留碧园里,为平你们兄弟之争,他被人从长阶之上扔下去,死了。” “我固然没他凄惨,可若不主动出击,我这辈子只能任人拿捏,淳王的走狗,随时有法子弄死我。” 卫晏洵脸上既怒又怜:“那日,你受惊了。阿东与人闲话,我听到了,我才知你决定进宫的前夕,究竟受了什么惊吓。” “不必说了,与你无关。” 浅灵推开他的手,拂袖远去,而卫晏洵久久望着。 不管怎么说,她在宫里,比在府中安全。 只要她平安就好。 另一处宅院,漆黑的内室里,一个小人跪地道: “主子,岳浅灵已经晋升为御前女官,掌侍文书,看来真的是转移阵地了。” “哼!” 座上之人,打落了茶盏,怒道:“淳王老贼!毁我大事!” 他仰头枕在椅背上,口中喃喃: “岳浅灵与我想的大大不同,非我能掌控之人。” “她,才是今生,最大的变数啊。” 第241章 又见钱塘故人 浅灵晨起与早朝,下了朝便回翊坤宫睡回笼觉,醒来再陪周皇后说话,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所有人也都习惯了。 祯和帝对她很满意,因为她不光做得来范成的差事,还比他做得更好,而且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根本不担心她有什么不轨之心。范成在时,借身份之便,宫里宫外横行霸道,搂了不少好处入囊,而浅灵不缺钱财,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族亲要扶持,根本不用谋私。 若说她真有什么意图,祯和帝想,顶多就是弄死姜琢君,赵跃的面子他已经给过了,如果岳浅灵再要对姜琢君做什么,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阮公公笑道:“人说,妻贤贤三代,陛下若觉得乡君有慧根,便把她留在皇家呀。” “留在皇家,把她嫁给谁?”祯和帝道,“薛氏祸乱,便是从三任薛氏皇后开始的,朕如何敢再选一个精明的女子为媳?” 阮公公道:“陛下,谋乱干政,那都是因为背后有人有家族,乡君无亲属在世,她能图什么呀?” 祯和帝若有所思,阮公公接着道:“何况呀,把她留下,当然不是让她掺和朝局的意思,而是陛下子孙金贵,陛下难道不想他们被好好教导,人才辈出,留芳后世?哪怕只是当个闲散的宗室子弟,也能为陛下添光啊。” 祯和帝看着他道:“那你说,该把她指给谁?” 阮公公道:“旁支亦可,陛下您嫡亲的孩儿也可,总之是那些注定不可能与国本无缘的。” “你是说,晏奕?” 阮公公垂眸道:“得看陛下的意思,奴才年老话多,又是没根的人,一辈子就爱看一家人团团圆圆,便像那媒婆似的,一瞧见年轻男女就忍不住给人凑对儿。陛下若觉得老奴说得不好听,就当老奴是说笑话罢了。” 祯和帝好一阵子没说话,然后才道:“老三已经成婚数年,膝下尚无子女;老六上个月也已成了亲,也是该给老五安排了。” 阮公公道:“恭王内心卑怯,鲜少与人相交,恭王妃的人选,还得陛下为他费心。” 祯和帝道:“朕再考虑考虑,就算要把岳浅灵指给他,也得等有好用的人手接替,朕如今,还缺不了浅灵的协助。” 阮公公道:“老奴会加紧调教底下的奴才。” “嗯。” 祯和帝想起一事,又道:“说到成亲,朕才想起还有一件事,去喊浅灵过来。” 浅灵就在殿旁的文书馆里,太监一传话,她便理理衣袖,进殿了。 “拜见圣上。” 祯和帝让她起来,然后让小太监把一对珐琅填彩的玉葫芦瓶,上面用珐琅填出了三小儿摘石榴的画儿,寓意多子多福。 “成王纳侧,朕便不去了,你代朕走一遭成王府,将此礼送去。” “是。” 浅灵回了周皇后,周皇后亦赐了贺礼,浅灵一并带上,携栖月一起出了宫。 出宫没走多远便听到了劈里啪啦、连绵不绝的爆竹声,车辙碾过之处,无不是积厚的红皮。 栖月道:“奴婢听说,今晚上,成王还要令人放烟花呢。” 虽说是纳侧,但却办得这般铺张,跟娶正妃并无两样。 浅灵道:“姜云如生母犯罪受刑,她仍然能保住侧妃之位,也是稀罕。” “姑娘有所不知,为了这个侧妃之位,成王可是费尽了心思。”栖月道,“半月之前,姜琢君重新娶了一位林夫人为妻,如今姜少谦姜云如都记在了她的名下,安氏的名字,已经被划掉了。” 浅灵淡笑:“什么恩情,什么大义,举着两面大旗便想洗脱罪名,只是还没害到自己头上罢了。” “姑娘说得是。” 栖月也笑了两声,接着道: “阿东还打听到,姜琢君和林夫人,乃是成王的舅父赵禛保媒拉纤的,而且据说这位林夫人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比安氏厉害得多。才嫁入安乡伯府三天,就把全府上下治得服服帖帖,所有人都对她心服口服。姜家兄妹,也心甘情愿地喊她娘,姜琢君对新妻也满意得很。” “听起来倒是个人物。” 成王府已到,浅灵下了马车,在通报声中走进了成王府。 “义清乡君到!” 正在应酬的成王转过身来,看到浅灵走到自己跟前,便笑道: “义清乡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乡君回拒了王府的请柬,如何又来了?” 浅灵道:“叫成王殿下取笑了,我是奉圣上和娘娘之命,来给王爷送贺礼的。” 栖月拍手,宫人便把贺礼呈上了。 “来人,把贺礼摆到屋里去。”成王摆手,“有劳乡君跑这一趟,请至席上吃酒。” 浅灵被请到女宾这头,才略饮了一杯,便有一个人坐在了自己身边。 “岳姑娘,别来无恙啊。” 浅灵转过头去,见眼前妇人明艳大方、风韵犹存,一如当年。 “殷夫人,你也来吃席?” 林蕙吃吃一笑:“不是殷夫人,现在该喊我姜夫人了。我的女儿成亲,我难道不该来?” “哟。”浅灵明白过来,也跟着一笑,“和离了?” 林蕙回答得直爽:“那蠢男人没用,这辈子就只能待在穷乡野了,难道我要跟着他吃一辈子苦?” “所以你挑了姜琢君?”浅灵假惺惺地叹了一口,“一个不如一个啊。” “不妨事。”林蕙依然笑眯眯的,“起码他听话,两个孩子也听话。” “我听说岳姑娘跟他们有过节,从前你们如何跟我无关,但往后你再想越过我拿他们怎么样,可是不能了哦。” 林蕙忽然握住浅灵的手,把头凑过来,两眼弯弯,声音却寒浸入骨。 “河清王、范成、李庞龙,都是你杀的,对不对?” “我若把这些告诉圣上,你怕不怕?” 浅灵一时没说话,林蕙便巧笑盈盈地摸了摸她滑嫩的脸颊。 “当初,我就是被你这张漂亮的小脸骗了,谁能想到这么娇弱的姑娘,能把天都捅破呢?嗯?” 浅灵面不改色地擦了擦脸。 “亏你还是县令夫人,竟不知办案要讲证据。你大可随意扯谎,我却只会摆实证。太府寺有署令三月前丧妻,把爱妾抬为正室,这个爱妾,便是从你开的女学里出来的。诸如此类,可要我一一道来。” 林蕙脸色微僵。 浅灵离开之前,弯下腰道: “别得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第242章 密友姻缘 姜云如如愿以偿进了成王府,成王自是对她百倍宠爱,痴恋不已。 成王妃因先前之事,至今不受成王待见,故姜云如独得专宠,府中上下无人不捧着她,姜云如不似女主人胜似女主人。 她与成王腻歪了几日,这日成王去上衙,姜云如娇无力地扶起身,方有空去见已经等候多时的冯家玉。 冯家玉看她脸绽桃花,目似春水,柔媚动人,竟比从前还美上三分,既欣喜又感慨: “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好妹妹,你可算苦尽甘来,嫁得如意郎君了。” 姜云如脸红了,越发娇艳欲滴:“别乱说了。” “知道你脸皮薄。”冯家玉不再取笑她,问起正经事,“我那件事,你求王爷了吗?” “这……” 姜云如有些为难,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冯家玉道:“你实话实说,我不喜欢别人糊弄我。” 姜云如抿了抿唇,才道:“王爷为你找寻了许多青年才俊,从营中将士,到世家子弟,乃至书香门第,不一而足,可他们不是已经有了婚约,就是父母长辈有了中意的儿媳,实在是……很不巧。” 冯家玉有点泄气:“怨不得旁人,怪我当时太冲动,早知皇后那样袒护她,我就不该莽撞地招惹她。” 姜云如道:“你就是这么个耿直的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 “别说了,我在陵园守了三个月,我爹也训了我三个月,如今找不到夫婿,看来我只能去削发为尼了。” “不行!”姜云如紧张地握住她的手,“你怎么能当尼姑呢?” “那我能嫁谁?” 姜云如想了又想,最后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实在不忍看你落到不好的前程,与其青灯古佛,你不如来做我的亲人。” 冯家玉明白过来,有些犹豫:“可你哥不是……” 姜少谦被狗咬坏了脸,伤能好,却可能会留下疤痕,毁容之人当不得官,姜少谦的仕途渺茫,而他除了读书,也一无所成,冯家玉如何敢把自己的终生托付在他身上。 “不是哥哥,”姜云如道,“哥哥伤势未好全,如何敢耽搁你的青春年华?我说的,是安家表哥。” “安嘉轩?” 冯家玉记得那个白白净净、声音温柔的男子,跟姜家关系很好。正巧她自己也舍不得与云如分隔两地,若嫁给他,往后与云如常来常往,倒也不错。 “安表哥虽是白身,但已经立业,手里产业不少,他温柔专情,与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我怎么听说,之前他与你们家好像有什么不愉快?” 姜云如垂下眼道:“没有的事,是我娘那件事,叫我爹心情不好了。” 冯家玉知道姜云如一提安氏便想流泪,便不再深问,忙提起别的事逗姜云如高兴。 姜云如笑道:“你不知道,安表哥心里也喜欢你的,第一次见到你之后,还时常向我问起你。” 冯家玉正愁婚事无望,一听有人心悦自己,便有些心猿意马:“真、真的吗?” “真的,如果你愿意嫁给他,他一定高兴坏了。” 冯家玉两手相握,扭捏了一会儿道:“我不求大富大贵,他与你有血脉牵连,想必品行也不会差。” “你答应了?!”姜云如大喜,“太好了!这样我们就是亲人了,一辈子都是好姐妹!” 姜云如由衷欢喜。 安表哥是好人,她实在不忍让他情困一生,安表哥值得一个好女子。 而冯家玉便是极好的姑娘,他们二人若能成事,好好相连,那是极大的美事啊。 “待我归宁,我便告诉父亲,让他为你们二人保媒拉纤。” 姜云如如今面子大,她一提议,这桩婚事很快便成了,冯家陪上多多的嫁妆,吹吹打打,把女儿嫁了过去。 新婚夫妻彼此不够熟悉,因有姜云如的面子在,两人一时相敬如宾,外人一看,倒也像恩爱夫妻。 冯家玉如今吃饱了教训,决心向姜云如学着点柔顺,不再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察觉到安嘉轩对自己的恭敬有余,亲昵不足,她也打算主动一点,从奶嬷嬷那儿学了手艺,亲自烹了几道菜肴,端到了安嘉轩的书房里。 安嘉轩见她进来,下意识地缩手把什么东西夹到了书页里。 “你怎么自己端来了?不等我过去吗?” 冯家玉笑:“我见你一整天都待在这里面,便也不忍打搅,给你送饭来了。” 冯家玉放下饭菜,便伸手拿下他披在肩上的袍子,帮他布菜。 安嘉轩有些沉默,方吃了几口,冯家玉便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好吃吗?这是我亲手做的。” 她有些娇羞,嗔道:“我第一次下庖厨,你给我好好说,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安嘉轩只觉味同嚼蜡。 远没有表妹的手艺好,表妹也不会这么霸道,没皮没脸地叫人只许赞美不许说不好的话。 “好吃。” 他道了一句,冯家玉兴致勃勃追问:“真的?还有呢?” 安嘉轩说不出来了,冯家玉便有些失望,忍了忍还是没有发脾气,只是道:“我以后会做更好的!” “嗯。” 冯家玉几次想引他说话都败兴,又觉无趣,看到案上凌乱的账目书本,便动手去帮他整理。 “别动!” 安嘉轩出口却来不及,冯家玉已经把那书拿起来,书页之中飘落一片五彩的纸页,一眼便看出是个女子的小像。 冯家玉理所当然以为那是自己,心中便是一喜,哪知捡起一看,分明就是姜云如。 冯家玉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黑,小像却已经被安嘉轩夺了去。 “这是什么?”她问道。 安嘉轩无言,她又怒吼一声,大声质问:“这是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安嘉轩心力交瘁,连谎言也不愿意说。 姑母被定罪之后,知道是因为自己害了姑母,惹了云如伤心欲绝,害得姑父不得不含泪休弃姑母。故他把屋中有关于云如的、那些他胡思乱想的东西,一件一件焚毁了。 这是唯一留下来的小像,也是他画得最好的一个,还被云如亲口称赞过。 这个若没了,他就真的一点念想都没了,故而才依依不舍地,保留到了现在。 本来打算再捂几日便烧掉的,可现在却败露了,他也无力再辩解。 “我已经依了你的心愿,娶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的心愿?” 冯家玉看着他像看一个恶鬼。 “云如妹妹告诉我,明明是你对我起了心思,是你想娶我,现在反倒赖我了?” 安嘉轩听她如此说,便知道是姜云如两边说和了。 云如还在乎他,就是因为在乎他,才会把她最重视的朋友说给他。 安嘉轩想通了这一点,从中品味出了一丝姜云如对自己的在意,心里顿时又酸又苦,又像被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偎着胸口。 他缓缓点头。 “对,对,是我主动要求娶你的,但你现在已经嫁了,你就该信我不会乱来。” “你不会乱来,那你的心呢?”冯家玉流着泪道,“你心里装着别人,却要娶我?你把我当什么?你安的什么心?” 安嘉轩心里厌烦,闭着眼道:“你想多了,可能是累了,回去休息吧。” 安嘉轩欲送她回房,冯家玉扭过身子,一把将他推开。 “我不!”冯家玉双目闪着怒火,“云如呢?云如知不知道你喜欢她?她明知你心里想的是她,还怂恿我与你成亲?” 安嘉轩顿了一下:“她当然不知道,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冯家玉不信,安嘉轩怕这烈性的女子怒火一上来,又去害了姜云如,于是叹了一声,将那小像拿出来,凌空一放,那小像飞飞扬扬飘了几下,便被热气卷进了火盆之中。 “她初回京来,就被成王相中了,我即便有心思,又如何会说出来,叫她为难?” 冯家玉脸色还是不好看,安嘉轩又道:“你放心,我既立意娶妻生子,便会跟从前种种断绝,不会再去想她,我向你保证,往后一定好好对你,和你一起安生过日子。” 他出手将冯家玉揽进怀中。 冯家玉挣了几挣,没有挣动,又觉得心累体乏,软软地靠在他怀中。 不管他从前有什么心思,她已经嫁过来了,难道还能说走就走?总要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再者,云如那等相貌,外面的男人多看一眼都神魂颠倒,何况与她常有往来的表哥呢。 她虽对云如的魅力早已深知,可绿帽子真落到自己头上了,她却很不是滋味,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对云如的风光与有荣焉的感觉。 她流了两行泪,低头咬在安嘉轩的胸脯上,咬得又凶又狠,咬得安嘉轩直吸冷气,她才松开,噙着泪眼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叫我发现你还有什么歪心思,我跟你没完!还有,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见她!” 安嘉轩心里叹气,轻应了一声,方才将此事揭过了。 第243章 寿宴上的妇人 不提闺中小儿女如何纠葛,一封来自塞外的国书被快马加鞭送到了朝会上。 “赤突东、西两部交恶,东赤突欲与大靖修好,以呼祁函王子为首的使臣队伍已经在路上了,不日便至。” 荣盛驸马公布了此事之后,举朝上下都很欢喜。 只要稳住赤突其中一部,大靖北疆今后便安定无忧了。 “都是圣上英明决断、赵将军英勇潜伏,才修来的善果啊。” 众臣恭维一声接一声,浅灵隐在宝座台下,脸上寻常无波。 祯和帝道:“迎接使臣的礼节由谭爱卿拟定,不得有失。” 荣盛驸马应是。 退朝以后,浅灵自回了翊坤宫,刚迈进宫门便听见里头的说话声,女子轻声细语的,周皇后似乎心情也不错,相谈甚欢。 浅灵走进去,果然见妙荷正闲坐在周皇后下首,巧笑嫣然地给周皇后说话解闷。 “……乡君的姐姐也是个美人,更是个妙人,从前我们一起在学堂读书,她就坐我旁边,不是看闲书,就是打瞌睡,几次先生点她,我都得悄悄提醒她……” 浅灵走近了,她们也瞧见了她,周皇后率先制止了她的礼数,喊她过去坐。 妙荷亦温和地笑:“乡君今日回来得倒早。” 妙荷进宫小两年了,前一年多一直止步采女,连圣颜都未曾见过,直到浅灵进了宫,某一日突然发现妙荷借着自己的关系与翊坤宫来往上了,因她本性也不招人讨厌,周皇后便不曾推拒她,容她来串门,并顺利见到了祯和帝。 面见天颜不几日之后,妙荷便成功侍了寝,而今已经是嫔位。 浅灵本不在意她这点小心思,但现在…… “妙嫔娘娘想逗皇后娘娘高兴,如何拿我姐姐的糗事说道,你自己没有么?” 妙荷掩着口笑道:“我是个无趣之人,前尘往事都不值一提,皇后娘娘喜欢的是乡君姐姐,自然只有与乡君姐姐相关的事才能让皇后娘娘高兴啊。” 周皇后笑容淡了些,对妙荷说道:“本宫跟浅灵有些话要说,你先回去吧。” 妙荷柔顺称是,自退了出去。 “怎么了?是不是不高兴了?” 周皇后关切问道。 浅灵摇摇头:“娘娘多虑了,只是她说的那间学堂,我不喜欢。” “不喜欢以后就不说了。”周皇后道,“她拿旁人的私事来讨本宫的欢心,本宫怎么就疏忽了她的居心。” “说说话倒是无妨,只她若献了什么东西,娘娘定要多留心眼,不可轻易信了。” “放心,本宫明白这些。” 如此说了一会儿话,浅灵左看右看,问道:“娘娘,芷薇姑姑如何不在?” “本宫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周皇后道,“芷薇老家有点事,回去了,这几日不在,不巧的是本宫这儿还有一桩事,思来想去,只能你去做最合适。” “娘娘请说。” “明日是荣盛***的生辰,她在陛下跟前有多尊贵体面你当知道,本宫必然要表示一下。往年都是让芷薇代本宫去赴宴,这次她不在,换了其他宫人只怕***要觉得本宫瞧不起她,所以还是得你去一遭。” 浅灵道:“娘娘放心,我明日便出宫。” “嗯。”想到那家子的难缠,周皇后不免叮嘱道,“***苛刻霸道,自己强势,却见不得别人也似她一般。你把贺礼送上,便想办法走开,莫在她跟前停留。虽然礼数上有些不合,但你是年轻姑娘,不与那些老封君待作一处,大家也说不得你什么。” 浅灵一一听了,翌日便带着栖月去了荣盛***的府邸。 荣盛***性本奢靡,寿宴排场更是大。光是她端坐接受众人贺拜的楼阁,便有一个赤金打造的顶,六角飞檐嵌着红绿宝石,映着日光,晃得人眼疼。 浅灵看到成王搂着姜云如见了***,似乎健谈地说了许多好听话,然后二人便分开,一群彩衣女子蝴蝶似的簇拥着姜云如,翩翩离去了。 栖月看得气愤:“姑娘,她也太得意了,奴婢就没见过杀人犯的女儿还能这么风光的,姑娘,我们为何还不动手?” 浅灵道:“你知道为何他们一家还能如此体面吗?” “为何?” “因为他们头顶有一双铁手。” 她虽怒于卫晏洵,但他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姜琢君太渺小了,不足为惧,她首要的敌人是挡在姜琢君前面的人。 真相毁不了姜琢君的声名,公道也不能把姜琢君置于死地,她只能用别的手段了。 “飞得高,摔得惨。莫在意一时得失。” 浅灵说着,已走进了那金阁里。 金阁中无不是身份高贵之人,一边是勋爵世家,一边是皇亲宗室,卫晏洵正在其中。 他紧紧盯着自己,浅灵无视了他,按部就班地贺了寿,便想退出去,哪知那素日冲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荣盛***竟忽然叫住了她,对自己一干远房亲戚道: “这便是那大名鼎鼎的义清乡君岳姑娘了,现在是御前做事的女官,可是风光了。” 其中便有一对夫妇,一边应和着***,一边对浅灵上看下看,交换着眼神,暗自点头。 荣盛***又冲下人们道:“没长眼的,没见是皇后娘娘的面子么,还不抬椅子来给姑娘坐。” 下人们动了,正正巧巧把椅子放在了适才的妇人身边,一旁还有一个容长脸的年轻男子,却是这对夫妇的儿子,生得还算俊秀,只是眼睛飘忽,不时盯着浅灵看。 卫晏洵用冰冷的眼神盯着那男子,吓得那人不敢再看。 这时荣盛驸马过来,道后场有人献了几批上佳的宝马来,混在寻常的马匹里,要荣盛***和众皇子公主们过去,看能不能辨认出来。 于是把人都带走了。 人刚一走,那妇人便迫不及待问浅灵: “岳姑娘年方几何啊?” 浅灵感受到齐刷刷数道目光盯着自己,于是道:“十七。” “十七了还没定人家呀?那有些晚了。” 浅灵微微弯唇:“是有些晚,但没法子,算命的说我是克相。” “克相?” 那妇人大抵是想到她的身世,惊得口不择言。 “是了是了,你爹娘都是你克死的吧?” 浅灵道:“夫人,***寿宴,言语避忌些。” “我怕什么?”那妇人道,“论起来,***还得叫我一声表嫂,你瞧,这便是我儿子,你就喊他柳公子吧。” 浅灵最烦这种自命不凡的腔调,也并不理会那个柳公子的搭话,眼见栖月还没进来救场,她就站起来道:“皇后娘娘还喊我去传几句话,柳夫人,告辞。” 第244章 假山见闻 离开那座金阁,方觉喘过了气,在花园里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子,准备宴席一过,待所有人都热热闹闹看戏的时候,自己就趁机离开。 正想着,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她拉扯了过去。 “放开!” 浅灵从卫晏洵手中挣脱,脸色很不好看。 卫晏洵顿了顿,问道:“可有人为难你?我见那姓柳的一家子一直盯着你,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浅灵不想跟他说话,卫晏洵还欲说什么,忽然一句斥声入耳,卫晏洵眼疾手快地,捂住浅灵的口,一闪身躲进了假山里。 “……郡主,我都看见了,小县主生得像我,她是我的孩子吧?” 浅灵透过假山上的小洞,看见那繁枝交错之后,立着云乐郡主。 她满头珠翠,一身华彩缤纷,面前是一个身形高而颀长、穿着神御军服的男子。 云乐郡主一脸浑不在意:“是本郡主的孩子就行了,亲爹是你是他是天皇老子,有什么关系吗?本郡主可懒得去弄清楚这些。” 那男子道:“一定是我的孩子,时间对得上。郡主,你十四岁我们就好上了,一直好了八年,我是待在你身边最久的男人。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么水性杨花地三天两头换人,你嫁了人我还时常夜里往程府去,好了这么久,是不是因为,我是你最满意的男人?” 云乐郡主只是嗤笑:“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本郡主早就腻了你了,你也成家了,现在还来找我做什么?早说了露水姻缘,你别赖着。” “属下手头拮据,难以度日,郡主能不能看在我们好了那么多年的份上,给我一笔钱银?” “给你钱?凭什么?”云乐郡主肩头摇摆,“我就不给。” “郡主不给,就不怕有什么后果吗?” 那男子忽然指向浅灵卫晏洵藏身的假山,浅灵骇了一跳,以为被发现了,哪知那男子又看着云乐郡主道:“那儿,还记得吗?” “十一年前,我们两个在那里忘情欢好,驸马和赵禛却在外面大谈生意,我一字不差全记在了脑子里。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你不怕我告诉圣上,驸马和***暗中在做什么生意吗?” 浅灵怔住,思绪不禁又飘向了醉浮生。 卫晏洵心也沉了下来。 生意?有什么生意是不可告人的…… 假山内两人转瞬已经思虑过万千,但显然云乐郡主却不过心上。 她张扬道:“你去告,你去告啊!我娘对皇舅舅有大恩,就是把天捅下来,皇舅舅也不敢拿我娘怎么样?不信你就试试!” 云乐郡主油盐不进,那男子见讹诈不来银两,便悻悻而去,云乐郡主原地笑了两声,也洋洋得意地走了。 卫晏洵这才放开了浅灵,两人都出了一身冷汗来,卫晏洵对她道:“刚刚,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浅灵不语,卫晏洵指示道:“沿着这条路走,绕过水榭往东,便能回到前庭,你先走,我还要去后面。” 隐情这么深,他非得会一会荣盛驸马不可。 卫晏洵叮嘱完,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浅灵原路返回,刚走出香园,便看到一个婢女手握栖月的腰牌跑过来。 “敢问可是义清乡君?” 浅灵道:“是我,栖月呢?” 婢女道:“栖月姑娘出事了!她方才在下人的席面上不甚吃了两块下了花生粉的糕点,这会子喉管肿胀,已经快透不过气来了。” 从前栖月就误食过一次花生,当时差点就死了,浅灵亲眼见过她那凶险无比的病情,登时便紧张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跟着婢女赶到了栖月身边。 栖月脸颊肿胀无比,鼻子已经肿得堵住了,胸口一颤一颤地起伏,好好的姑娘变成了这样,浅灵几乎认不出她来。 她顾不上那么多,连忙开出方子让人去拿药,然后给栖月针灸。 她表情十分冷静,但额上却渗出了一层汗珠。 有婢女给她擦汗,浅灵无知无觉,扎完最后一根针,整个人像虚脱了一般,全无力气,理智像凝冻的坚冰,在这一刻停滞不前,岿然不动。 “快,快扶乡君去厢房小憩。” 浅灵软软地被人扶起,只麻木地感觉到房门推开的声音,自己像被吊起一般跨过了门槛,然后被人放在了软席上。 她不记得今夕何夕,不记得轮换到了哪一个季节,也不记得自己是谁,到了何处。全身上下,体内体外,唯有一个感觉,热。 像贴在火炉一样的热,身体四面都放着一口熊熊燃旺的炉子,自己的身体也似被剖开了塞进去一口,里里外外,汗水淋漓,一行一行,浇湿了她的肌肤。 房门吱呀一声,似有一阵冷风吹进来,聊胜于无地解了一丝痛苦,但门很快又阖上了。 浅灵攥着拳头,想挣扎,想释放,想放声,但所有的力气像是一头被圈圈锁链禁锢住的困兽,不挣难受,挣了更难受。 淡粉的帐幔被轻轻撩开,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一道人影立在床边,正静静盯着她。 本能令她想驱逐,可有一股奇怪的无形的力量沉沉压着她的脊背,要她低下头,顺从。 那人伸出了手,浅灵忽然觉得冷,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随即听到一声怪叫,有什么人说话的声音在耳畔窸窸窣窣。 然后,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托了起来。 第245章 缠绵 姬殊白抱着人快步赶到别院,一脚踹开了房门,把浅灵放到床上,一边喊人去冰库凿冰送来,一边按住浅灵挣动的手脚。 “再忍忍,卧林已经去取碧檀清心丹,马上就送来了。” 他用袖子给浅灵擦了擦汗,但浅灵这会子完全听不见他说话,也不肯安分躺着,反而攀着姬殊白的手臂,无意识地往他身上贴。 姬殊白箍住她的两只手腕,用手臂圈搂着,禁锢着她扭动的身体。 他轻抚着浅灵的背,轻声细语:“再忍一会,马上就好了。” 浅灵头放在他肩头上,扭脸便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滚动的喉结,鼻间还有似有似无的冬日里,树梢挂着白雪的云松的气息。 她呆呆看着,眼神复又迷离,姬殊白只当她镇定下来,才松了一口气,哪知下一刻,她竟以唇相就,吻上了自己的面颊。 姬殊白蓦然呆住。 浅灵犹自不觉,吻过他的侧脸,软嫩的面颊又埋进他的颈窝里,柔柔软软地依蹭。 “浅灵,你醒醒。”姬殊白身躯微颤,随即握住浅灵的双肩晃了晃,“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浅灵睁开双目,眼中泛着水光,有点憨呆,更浮现出不同以往的可怜之色。 姬殊白托着她的面颊,重复问了一句:“你再好好看看,认得出我是谁吗?” 回答他的,是落在唇上,轻若片羽的一吻。 轻轻一吻,却如千钧之锤,击碎了他筑在心中的千丈高墙,禁欲之门,就此敞开。 姬殊白揽过她,捏起她的下巴,低头吻在浅灵唇上,然后倾身一倒,把浅灵压在了床褥上。 如墨发丝铺散开来,姬殊白一边吻着身下的人,一边扯下她肩头的衣服。 唇舌缠绵缱绻,姬殊白除去自己的外衣,坦露出胸膛,浅灵亦衣带渐松,在他的唇下微微喘息,似透不过气来。 姬殊白松开她的唇,转而吻她的脸颊,脖颈,沿着雪肩,从左到右,细细密密地吻了一圈。 衣衫从床上掉落,姬殊白掀开她的衣服,只见衣下只剩一件玉白的诃子覆住胸腹,袒露的肌肤皎洁胜雪,柔丽非常,白得晃人眼。 他头一回见到她衣下的光景,心难以遏制地猛跳起来,欲望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蠢蠢欲动。 姬殊白盯看许久,又重新把她的衣服遮上,看着浅灵的双眼,沙哑地说道: “浅灵,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不想继续现在可以喊停。” “但错过了这一次,你就不能后悔了。” 浅灵迷迷瞪瞪,没有反应,只在他俯首的时候,主动抬了下脖子,亲在他唇上。 姬殊白漾出一丝笑。 “好,这是你选的。” 随着话落,他俯下了身子。 白色的衣物犹如一朵轻云飘出纱帐,落在衣服堆中。 送冰的奴仆姗姗来迟,才要敲门,又被叫退了。 香炉袅袅,红烛短了一截又一截。 红日西斜,自西山落下;进而明月东升,满天星汉颤动;然后月落雾起,金乌又一次普照大地。 浅灵睁眼,看到绣着山水的帐顶,呆呆地愣了一回,然后缓缓起身,发现自己穿着一件白色中衣,布面柔滑轻巧,好似一缕轻烟笼在身上,里面什么都没穿。 身上泛着酸痛之感,这时混乱不堪的画面涌进脑海,像是现实,又好像做梦。 浅灵呆呆的,不敢置信。 “你醒了?” 浅灵猛地回头,看到姬殊白站在门口,白衣胜雪,一派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刚刚她还怀疑是不是做梦,可一见到他,所有都变得真实,她真的和他…… 浅灵扶着床头站起来,想去找浴房,姬殊白却道:“我已经帮你洗过了。” 这句话让浅灵越发难堪,她定在原地,窘迫又迷茫。 身上的衣服有些宽大,姬殊白都能看到裤腿儿在发着细颤。 他叹了一口气,走过来,伸手把浅灵揽回床边坐了,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 “我找人算过了,本月二十四是良辰吉日,宜嫁娶。我回去便请媒人提亲,三日之内,把纳采纳吉下聘都走完,嫁衣绣被我会找人加急备好,不会耽误婚仪。” 浅灵打了个冷颤,有点结巴:“谁、谁说要嫁给你了?” 姬殊白挑眉:“我们都这样了。” “哪样了?”浅灵扭过身,“我没放在心上。” “我放在心上了。”姬殊白把她扳过来面对自己,“睡完就不认?是谁说的,规矩很好,以后要乖乖地守起规矩了?” 浅灵脸涨得通红,姬殊白变本加厉道:“我本没那个意思,是你揪着我的衣领,脱了我的衣服,强吻了我,我舍身救你,清白已经不在,你必须负责。” 那个过程太多太乱,浅灵一时分辨不清他是不是说谎,百口莫辩,气道: “好个贞洁烈男,你既非柔弱书生,难不成但凡有女子强迫,你就会乖乖就范?” 姬殊白脱口而出:“当然不是。” 浅灵瞪他。 姬殊白被她逗笑,缓缓低下头来,吻在她前额。 “你当知我对你的心意,你那样勾引我,我如何抵挡得住?” 浅灵颓然无力,被他轻拥在怀,听他说道:“我不想借此要挟你什么,逼迫你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会是你最好的选择。” 浅灵头昏脑胀,什么也不愿想,一时柔顺地伏在他怀中。 “这里是哪里?” “我名下的别院。” “栖月呢?” “她回了齐宅,已经没事了。” “他们拿栖月做文章,让我失了防备。” “我知道。” “荣盛***给我准备的夫君是谁?” “什么夫君,胡说八道。”姬殊白道,“昨日我去找你,屋中除了你,便是***那个姓柳的远房侄子。你放心,他连你一根头发都没碰到。” “果然是他,他在哪儿?” 姬殊白拿出放在柜中的衣服。 “穿上衣服,我带你去见他。” 浅灵更过衣出来,跟着姬殊白来到密室,还未踏进去便听到了杀猪一样的惨叫声: “啊!啊!我说,我说……我爹说,是‘主子’让这么做的,把岳浅灵娶过门,然后、然后……杀了她,霸占家财……爹跟***和驸马商议过,他们也同意了……” “我只是按吩咐行事,其余我一概不知啊,求求大爷,手下留情,啊……” 第246章 报复 鞭打还在继续,姬殊白让人把他嘴巴堵上,和浅灵一起退了出来。 “是淳王的人。” “嗯。” “荣盛长公主和荣盛驸马知情吗?” 姬殊白摇了摇头:“他们二人,从前与淳王并不亲厚,荣盛长公主也看不起淳王的母亲,不可能知道内情,应该只是为财而已。” 浅灵道:“连朝廷长公主的亲属也不可幸免地被同化,把长公主变成了手中的刀,淳王果然卧薪尝胆了多年。” 姬殊白道:“如果我是淳王,会除掉最强势的几个皇子,留下最弱的,然后再设法,弑君。” “这算阳谋。明知如此,却不可消解,那几个如何可能一致对外?总也要你死我活。” 浅灵有些累,转眸的瞬间,对上姬殊白的双目,心猛一跳,像被烫到了一样移开眼,搜肠刮肚地找着话:“你把他绑过来,长公主府那头怎么说?” “放心,我能摆平。” “好,那……我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 浅灵想说不用,但一见外面山萦水绕,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旯,也只能如此。 回去路上,浅灵始终沉默,姬殊白也不曾提起那件令她尴尬难堪的事。 直到到了齐宅,浅灵准备下车,姬殊白才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我说的那件事,你考虑一下。” 他说完这句话,他便撤回了手,只留余温在浅灵的手背上。 浅灵满腹心事回去,阿东看到她,高兴大喊:“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喜盈率先从屋中跑出来,栖月则扶着门框望出来。 喜盈把她的木兰花簪拿出来道:“姑娘,您去探望芷薇姑姑如何不回来跟奴婢说一声,奴婢陪您去啊。” 栖月心细,一眼看出浅灵身上衣物有些不对,待看到浅灵颈侧一点未褪的红痕,更是一惊,忙把那簪子取过,簪在了浅灵头上。 “芷薇姑姑在宫中照应我们良多,现在家里有事,姑娘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太急了些,怪我,出了这毛病。” 栖月一边说着,一边把浅灵扶进屋,找个理由把阿东和喜盈打发了,然后把门关上,这才着紧起来。 “姑娘,您昨儿去了哪儿?是不是出事了?” 浅灵道:“你缘何这样问?” “我昨日虽病,可一身注意都在姑娘身上,姑娘在不在奴婢身边,奴婢一清二楚。奴婢干等许久,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有老嬷嬷悄悄儿说什么‘人不见了,好似被柳少爷带回去了’这样的话。再后来,奴婢就被姬公子身边的侍卫送了回来。种种不对,奴婢怎会相信姑娘身上没有意外呢?” 浅灵不知该怎么解释,便道:“不打紧,你都看到卧林了,该知道我平安无事。” “那这身衣服呢?只是过个夜而已,怎么就把衣服换了?姑娘从未穿过这种衣服。” “原来那身弄脏了,所以换了,你别问了,一会儿找陆方来,让他做件事。” 浅灵和柳公子的双双消失,虽然是在计划之外,但柳公子留下来一封信,说此女野性难驯,抵死不从,故把她带回了家,过两日只推说是在山野间发现了她了事。 柳夫人看是自己儿子字迹便信了真,但柳父却放心不下,对她道:“主子说过,那岳氏女生性狡诈,极难对付,别是出了什么岔子。你我先回家去看一眼,若有不对,要即刻回禀主子。” “老爷说得对。” 二人辞了荣盛长公主的挽留,驱车折返,转过崎岖山路时,身下的马车陡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柳夫人不满地掀开帘子,斥骂车夫。 “小心赶车,不要命了!” 车夫没回头,却发出诡异一笑,眼见迎来一个往下的急坡,车夫却反倒驱得更快,马蹄扬跃,柳氏夫妇一并扑到了车门处,呜呼哀哉地喊着“慢点儿,慢点儿”。 但车夫狂扬马鞭,终于在一个路途有一次回转的时候,扯断本就老旧的革带,跃到马背上,急转而去。 两个车轱辘依旧转着,直冲向崖边,随即一倒,伴着惨烈的惊叫,车子与人一道跌进谷底,摔得粉碎。 荣盛长公主尚不知情,她的生辰要连办三日,这会儿正看着台上热热闹闹的百戏。 今年京中最风靡的幻术杂技,那些戏子能用各种奇幻的手法、障眼法,把原本在的东西变没有,又把没有的东西变出来,大变活人亦不在话下;戏子身首异处,还能把头装回去,依旧生龙活虎。 荣盛长公主在众人的恭维喝彩下,乐津津地看着。 只见一个戏子坐在铁盒之中,露出一个脑袋,一个持刀戏子把一个小的铁盒套在她头上,然后拿到假作用力般的虚虚一比划,随即把那小铁盒抱起,走到台前,欲给众人展示。 哪知才一打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便滚了下来。 众人本以为是假的,哪知那头颅甩着血乎乎的发辫,滚着滚着,一直滚到荣盛长公主的脚边,荣盛长公主定睛一看,还能看到其中白色的骨头,而那人头的面容,也那么眼熟。 “啊————” 荣盛长公主惊声嘶叫,一脚踢飞了那头颅,整个人连带椅座,一并往后翻了下去。】 戏子惊慌地打开那大铁盒子一看,里面只剩一具缺了头颅的尸首。 “死人啦!” 众人尖叫着慌乱逃窜,桌翻椅倒,杯盘酒果撒了一地,台下已成狼藉一片。 荣盛驸马安顿好老妻,带了人捡起那人头一看,却不是旁人,正是他那姓柳的远房表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回家了?怎么死了?!” 好好一个生辰宴忽然变成这个样子,荣盛长公主受了大惊吓,又是昏迷又是做噩梦,醒也醒不来,睡也睡不安稳,整个人一夜就像老了十岁。 荣盛驸马心中焦急,表侄子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公主府的面子,谁弄死了他们夫妻俩的表侄子,那就是跟公主府过不去,跟皇家过不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驸马爷莫慌,大理寺已验过尸,是被人弄死的。” “你废话!” 荣盛驸马一把推开呆头愣脑的随从,又问:“柳平夫妻俩呢?怎么还没来?” “这……”随从道,“他们在山崖下被找到,已经摔死了。” “什么?岂有此理!”荣盛驸马大怒,“彻查,必须彻查!本官倒要看看,是谁敢对长公主不敬,对谭家不敬!” “驸马,驸马……” 荣盛长公主虚弱的呻吟声传来,荣盛驸马赶忙走过去。 荣盛长公主用力钳握着丈夫的手,恨恨道:“是岳浅灵,一定是岳浅灵那个贱婢!她胆敢报复我!” 荣盛驸马帮她抚着气,道:“荣盛,你想多了,公主府如此森严,她一个外来的女子,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侄儿绑起,又杀了?况且,昨儿那药,可是极烈的药性啊,她不可能有反抗之力。” 伺候荣盛长公主的嬷嬷忽然站出来,低声道:“公主,驸马,肯定是岳浅灵的帮手做的。” 荣盛长公主喝问:“谁?是不是定王?” 荣盛驸马道:“不可能。昨儿定王一直跟我们在一处,不曾离开,你忘了?” 那嬷嬷道:“老奴留意了一下,昨日在柳少爷不见之后,有一个岳浅灵的熟人,也不见了。” “谁?” “姬家二公子,姬殊白。” 第247章 火上浇油 “姬殊白?” 荣盛公主扶着床柱坐起来,细细想了一回,冷笑道:“是了,之前永国公府的老太君还请她过府了,保不齐就是被姬家小子救了。” 她狠狠拍床。 “反了天了!竟敢为了那小妮子,杀本宫的侄儿,还挑衅本宫!” “传本宫命令,即刻去永国公府,让他们把姬家小子绑了来见本宫!” “公主,”荣盛驸马道,“姬家并非寻常门户,无凭无据的,如何上门拿人?总要让大理寺先查过。” 那嬷嬷忙道:“如何会没证据?今儿早上有人看见了,那岳氏女就是被姬家小子送回去的!” “他送岳氏女回去就能说明他杀人了?那本官是不是要在大理寺跟前言明,岳氏女是被我们下了药送到了柳少爷手里,是我们先不义在先,嗯?” 嬷嬷垂下了头:“是老奴思虑不周,老奴看长公主被祸害至此,气昏了头了。” 荣盛驸马挥手让嬷嬷退出去,而荣盛长公主对丈夫的决断很不满意。 “等他们查完了,姬家小子早就把证据抹干净了!” “公主,此事一旦与岳氏女牵系上,就是我们没理,云乐捅的篓子已经够多了,你我脸上只剩薄薄一层脸皮还挂着,非要扯下来给世人看吗?” “那你说怎么做?” “先下手为强,先一步掌握证据。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永国公府的错处,但姬家这伙子人滑不溜手,始终不能让我如愿。这次有了这个把柄在手中,往后我们就能拿捏住永国公府了。公主,我知道这次你受了委屈,但这都是为了我们啊。” “这些年,你我一直在刀尖上行走,就怕哪一日东窗事发,连陛下也不愿通融我们,能牵制住永国公府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 荣盛长公主明白过来,仍是不大高兴,荣盛驸马便哄道:“公主不高兴,我便把南边一座玉矿山送给公主好不好?听说哪里的玉石温泉是最养人的,泡一次年轻十岁。” 荣盛长公主终于高兴起来,勉强让了步,荣盛驸马便要召来人手去查证,哪知副手竟匆匆跑了过来,大急:“驸马!坏了!” “什么坏了?” “柳少爷的尸首出问题了!仵作在柳少爷的大腿后边,发现了‘军器’二字,从痕迹上来看,是柳少爷自己刻上去的!” 荣盛驸马听罢,只觉头晕目眩,天昏地暗。 “坏了,坏了啊!”他使劲捶着手,来回踱步,“难道是赵禛杀了他?赵禛为何不事先告知我一声!” “陛下呢?陛下听说了没?” 副手垂丧着脸:“圣上听说长公主受了惊吓,早便派了神御军,时时关切着,这会儿当什么都知道了。” “该死!” 荣盛驸马把桌上的杯盏通通扫落在地,深恨自己没有事先看过尸首再让官府经手,如今惊动了祯和帝,该如何是好? “驸马。”荣盛长公主把丈夫叫到身边,“是不是侄儿他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了,所以被杀?” “应该是,公主,我们该怎么办?” 荣盛长公主恶狠狠道:“本宫有百般手段千种毒计,看谁敢查!就算查出来了,那又如何?本宫就是走私军器了又如何?陛下能拿本宫怎么样?他的皇位,还是本宫帮他坐稳的!没有本宫,就没有他今日!他敢治本宫的罪,先问问本宫答不答应!” 荣盛驸马苦笑道:“公主洪福齐天,自是不会有祸患降身,但臣……就不一定了。” “驸马何出此言?”荣盛长公主道,“你我几十年的夫妻了,本宫难道会丢下你不管?放心,动你就是动本宫。” 荣盛驸马得了长公主承诺,终于心里松了一口气。 “公主你且歇息,臣去大理寺探问,看柳氏二人坠崖又是什么缘由。” “好。” 柳氏夫妇坠于崖底,大理寺第二日才把他们从崖底捞起来,带回了寺中。 陆方也快快跑回了齐宅。 “姑娘,我按你说的,把那信揉皱了藏进了柳氏的怀里,果然被人拿走了。” “谁拿走的?” “大理寺少卿,程良硕。” “果然是他。” 萦绕在心中已久的困惑,此时终于了结了。 那封信,是浅灵伪造的,柳氏写给“主子”的信。 沈行复死后,她一直在思虑杀他的人是谁,思来想去,只能是大理寺中的人,今日以一封伪造的信件一试,果然试出来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 朝廷军兵南下平南仡之乱,故意拖延的是他;她状告姜琢君,故意瞒下淳王画像是他,杀沈行复的也是他。 程良硕,一个在未来十年会无限趋近于相位的能臣栋梁,是淳王的人。 祯和帝深耕在内修外攘之中,却不知不觉早已被淳王的暗棋一步步包围。 “如果是这样的结果,大理寺应该会把他们二人之死判定为意外落崖。” “姑娘,只怕有些难,事情已经大了。”陆方道,“柳公子的尸首上发现了‘军器’二字,朝廷已经下令彻查了。” “军器……”浅灵忽然想起一事,“我上回让刘信去取的东西呢?” “在属下这里。” 陆方捧了东西来,浅灵揭开包裹的盖布,把里面的东西拿了起来。 那是一条方正的铁铤,已经经过高炉煅烧提炼再行模铸的铁块,是它变成兵器前最后的样子,铁块的底面印铸着“青龙军器督造局”一行小字。 浅灵目光一闪,站了起来。 “进宫。” “姑娘,你要进宫了吗?”喜盈站出来道,“栖月姐姐身子还未好全,这次让奴婢随您进去吧。” 浅灵没多想,道了一声好,便赶忙进了宫,第一时候便去了勤政殿。 祯和帝正在会见臣子,让她等了好一会儿,待人散了,才问道:“怎不先去给皇后请安?” “臣女有要事回禀。” “何事?” 浅灵道:“圣上知道,去年,臣女在边关被赤突王子捕获过一回,被一哑巴老妇救出,逃窜于山林之间,目睹了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 浅灵把那块铁铤奉了上去。 “就是这桩交易。” 第248章 祸事根源 军器乃一国重中之重,武器署造出的每一样东西都要呈上御前,让祯和帝亲自过目,故祯和帝对这铁铤自不会陌生。 他盯着那铁铤,风云在他沉沉的眸中涌动着,转瞬之间,一场狂暴的风雨已经酿成了。 “你觉得,该怎么办?” 军器船案三番几次被押下去,查不出真正有用的东西,祯和帝自是想到了,走私军器的背后是条硕大的鱼在搅弄江海,舞乱风云,再提三司,已经没有任何用了。 浅灵道:“臣女不敢妄言。” “朕恕你无罪。” 浅灵这才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该是三司的职责,仍让三司去做,查出什么结果都无所谓。圣上再另选一部信得过的人,暗中察访,越不引人注目越好。” “你觉得选谁好?” “臣女对朝中百官知之甚少,不敢随口胡言。但臣女有一法子,可以帮陛下鉴明,谁是耿直之臣。” “说来听听。” 浅灵便轻轻道来,祯和帝一一听取了。 定王府。 崔澎崔湃联手把一人提进了屋。 “禀王爷,人已经带来了。” 卫晏洵微一点头,崔澎便扯走了那人头上的麻袋,拔出了他口中的布团。 那人看到卫晏洵,先是一惊:“定王殿下,您捉拿小的作甚?小的是圣上手下的神御军的一等军士!” “吴威是吧?”卫晏洵道,“前日你在花园中与云乐郡主的对话,本王没有听够,所以请你过来,再给本王好好讲一讲。” 吴威大骇,浑身战栗起来。 “王爷……王爷你说笑了……前日我不曾去过公主府,我也不曾认识云乐郡主。” “你不是说小县主是你的女儿?要本王把人偷过来,跟你验一验么?” 吴威吓得连连磕头:“不,不要,王爷饶命!” “十一年前,你在***府的花园里听到了什么,又见到了什么,从实招来!” 吴威抿着唇,把记忆倒回了十一年前,他跟云乐郡主一起共赴巫山的山洞里…… “嗯……郡主年已十九,再晚明年也要出嫁了,郡主看我行么?” 年少的云乐郡主在他身下如花绽放,脸颊酡红,时不时浅浅呻吟。 “你……你个贱骨头,如何配得上我……” “配不上,不也日日出入郡主的床帏么,郡主已非完璧,不如招我为婿,我定能像现在一样,日日让郡主快活……” “死鬼……” 山洞外忽然有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吴威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低笑道:“郡主小声些,如此贪刺激,叫旁人发现了,郡主岂不是不嫁我也得嫁?” 云乐郡主闭上嘴,忍受着刺激与疼痛,两人无声交合着,但外面的声音却清晰地入耳而来: “……圣上执意亲征,这会子只怕已经到了边关,你手下的事务可收束好了?” 云乐郡主一愣,用口唇道:“是爹爹的声音。” 吴威暗笑:“那岂不是更刺激?” 云乐郡主推了他一把,手扒着假山的小洞,半仰起身,一眼就看见了荣盛驸马对面的人。 “啊,是将作监的赵少监啊,不得了了,他妹妹可是给圣上生了个三皇子呢。” 云乐郡主歪着头看:“长得倒是还不错。” “郡主,跟小的在一起,就别想旁的男人了呗……” 二人继续快活,而外面的人道:“谭大人,生意铺太大了,顶上自然早就叫停,但下面的人每过手一次货,总会捋一遍,手里必定存货多多,想趁着战事,把军械都卖出去,大赚一笔呢。” “叫陛下知悉了你我倒卖军械,可如何了得?快快叫他们停手!” “谭大人,财帛动人心,这不是我想管就能管的。自从把军械贩往边陲小国始,大人哪个月不是数十乃至上百万两钱银入囊,大人难道舍得这么停手?” “少给本官打马虎眼,你不能管也得管。别忘了,军器虽是我弄到手的,运卖的人手和路线却都是你给的。朝廷上下,谁没跟你一起做过生意?谁不知你赵五郎学得好一通生意经?若叫圣上目睹败露,我不定会如何,你却是死路一条!” “是,下官明白了,定会约束好那些人。” …… 二人交流了一番,便远去,而吴威和云乐郡主也结束了欢爱,杵在洞口穿衣服。 “皇舅!” 淳王忽然走到此,与衣衫不整的云乐郡主四目相对,彼此都吓了一大跳。 “云乐,你这……” 淳王在她和吴威之间看了两个来回,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云乐郡主推开吴威,让他先走,昂着头对淳王道:“皇舅,我劝你当自己是个瞎子!” 淳王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道:“云乐,你还没出嫁,怎可幕天席地与人私交?姑娘家家,要记得廉耻二字!你这般乱来,往后如何择婿?皇姐难道没有教你自尊自爱么?” 云乐郡主大怒:“关你何事?不去管你自己的王妃,管我?你配吗?” “王妃贤良淑德,非你可以比拟的,我言尽于此,这就走了。” 他转身离去,留下云乐郡主一人原地跺脚,又是羞,又是恼。 这时赵禛突然折返,捡拾起掉落的玉佩,突然看到云乐郡主站在一旁,大惊失色。 “云乐郡主!您如何在此?”他两眼骨碌着,“郡主刚刚一直在花园么?” 云乐郡主眨了眨眼,道:“没有,我刚来的,倒是淳王舅舅将才鬼鬼祟祟躲在这假山后面,看那样子,倒像是偷听别人说话呢。” 她留下这句,扭腰而去,留下赵禛在原地,面色阴沉如水。 “事情就是这样。” 吴威讷讷道。 第249章 把重任交与你 “事情就是如此。” 卫晏洵站起来,目似两道利箭。 “早在十多年前,谭楷和赵禛便已经开始倒卖军械了?” 吴威跪行后退了两步:“是、是这样的,而且……” “而且什么?” “属下怀疑,十一年前,圣上战死的流言,就是赵禛放出去的。” “为何如此说?” “因为赵禛的商路人脉遍布关外,他想要传几句流言蜚语,是最轻易的。” 卫晏洵道:“他捏造流言,目的何在?” 吴威道:“自然是以为淳王知道了他的秘密,要弄死淳王。” “他大可以直接下手毒害,为何要如此迂回?” 吴威笑了一下,似乎有些得意:“定王殿下,这话若是十年前问我,我大抵回答不上来,但现在我却明白了。” “十一年前,赵家早就是落魄门户,虽然出了一个赵妃,但族中子弟都未出头,赵禛自己也只是将作监少监,赵家哪来的本事杀一个王爷?” “他一怕淳王留了后手,把自己的秘辛留在某个地方,等着告发陛下;二怕荣盛驸马拿自己当了替罪羔羊,届时他一人担下了所有罪,有冤也无处诉。利弊细算下来,直接杀淳王是下下之策,最好的法子,是让皇帝对淳王起了杀心。” “是故,他放出了流言,激起了薛相的权欲,然后在这最紧要的关头,怂恿薛相的政敌,把薛相的外孙五皇子推下悬崖,薛相为了一己之私,定然会选择扶持淳王。淳王便必死无疑了。” 卫晏洵深思了一会儿,留京的几个皇子,除了成王,全都或死或残,而赵禛就好像提前预知了皇宫内有祸事将至一样,把成王好好藏在了赵家,毫发无伤。 而赵禛与谭楷为何能勾结到一处,倒也好想得通。 谭楷图财,而赵禛善做生意;赵禛想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而谭楷人脉广博,可以帮到赵禛。 谭楷身为鸿胪寺卿,通晓各地山川地理、风土人情,知道哪里能做买卖、做什么样的买卖有巨利。而赵禛手中握有深深浅浅的商队暗线,可以低价收到朝廷铸造的军械。 二人互惠互利,因此沆瀣一气,危害国安。 这就是庚子之变祸起的根源。 谭楷和赵禛的损公肥私,云乐郡主的任意妄为,薛相的权欲熏心,不仅酿成了征伐之战的败果,还让十数万条性命流丧在这场浩劫之中。 而他们不但毫无悔意,还把此等恶行一做就是十多年。 卫晏洵胸口震动着,几乎无法压制心中的怒火。 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啊,像浅灵这般,无缘无故被尾风扫到落得家破人亡的人家,究竟有多少? 他挥手让崔湃把吴威关起来,然后问崔澎:“浅灵还在齐宅吗?” “王爷,岳姑娘已经回宫去了。” 已经是夜里,但卫晏洵还是下意识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罢了,明日再说。” 翌日,照例早朝,才道了两句话,姬怀谨便把一个人押上了朝。 “陛下,此人清早找到衙门前,自称徐州人氏,知晓军器船被劫的些许案情,微臣听他说得煞有介事,故把他押了上来。” 祯和帝往浅灵那头瞄了一眼,然后便听见有人道:“军器船案已经查了两年多,什么线索都没有,早不报,晚不报,偏偏这个时候报,别是浑水摸鱼的,姬侍郎,总要仔细验过真假,才好报到陛下跟前啊。” 姬怀谨振振有词:“正是因为线索全无,才不能放过任何细枝末节,军器乃国之重器,总不能查不出来就不查了。” “姬爱卿所言极是,不可不查。此人便交由神御军去审——三司何在?” 三司的长官站了出来,祯和帝道:“尔等要加紧查审,不可懈怠。” “遵旨。” 一时退朝,浅灵随祯和帝回了勤政殿,却见那刚被神御军带走了的人又送回来了。 “奴才参见陛下!” “免礼。” 那人站起来,禀报道:“启禀陛下,在去吏部之前,奴才还去过了三司三部九府,他们不是不愿意见奴才,就是把奴才赶走了。”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浅灵出了这个试探的主意,祯和帝本想能用的少说也得有四五个,哪知却只试出了一人,实在叫人失望。 他揉着眉心叹道;“当官久了,一个个都有旁的心思了。从前能信十分的,成了亲以后,也不能尽信了。” 浅灵知道他说的是程良硕,便问道:“陛下要将军器案交给姬侍郎么?” “吏部乃六部之首,姬怀谨寻常便公务繁重,如何能抽身查案?何况姬家和他皆是举足轻重,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眼底,怎么做暗访?” “那陛下的意思是……” 祯和帝盯着她看,有两分审视的意思。 “朕把重任交给你,你可能做?” 浅灵愣了,祯和帝道:“你是女子,又非官家子女,与他们没有利益纠葛,你也不贪钱财,也不必为家族前程奔走,你在外行走,谁也猜不到你在查案。朕思来想去,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朕知道你进宫来,不是单纯为了陪皇后,或给朕打杂,朕答应你,你若做成此事,朕就应你一个要求。” 浅灵站定片刻,跪下叩首。 “臣女,领命。” 祯和帝抬手让她起来,忽然又道: “朕今日看到三司才想起来,沈行复死后,御史中丞的位子还空着。” 浅灵道:“本月已经有七封奏折向陛下奏请此事,其中以推荐娄雨的最多。” “娄雨?朕不要。”祯和帝道,“朕的朝堂,也该有一些新鲜忠实的臣子了。” 浅灵以为他要从刚出炉的新科进士里面选,却见祯和帝忽然提起一支狼毫,笔走龙蛇在诏书写了一通,然后让浅灵拿走。 “拿出去,宣旨。” 浅灵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今有五品御史中丞乏人才可委任,朕以笔考招纳贤才,得魁首者得官衔。” 浅灵愕然,不经朝臣议定就下旨要做的事,说明祯和帝是铁了心了。 她不再说什么,捧旨出去。 旨意一下,举京轰动。 第250章 新的御史中丞 最苦闷的当属中书门下两省。 祯和帝越过朝务处置的章程,直接下了这样一道令,多少叫人品味出一丝嫌弃他们不中用的意味。 公告张贴出去,不至半天,便报了百人,一日便截止了。考试当日,祯和帝自己出的考题,考完全部糊名,由他亲自阅卷,谁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相中了哪份答卷。 朝臣们心里嘀咕着,最后推出了一个先锋,让他上朝的时候主动问及祯和帝笔考的结果。 “陛下,会考的不一定会做官,总要历练几年方能独当一面,上来就给御史中丞的官位,总归是不好的,只怕春闱刚出头的新科进士们会胡思乱想。” 祯和帝道:“以考取士只是朕临时起意,并非常制,今后亦不会成为常制,中卿家不必多虑。朕的臣子,朕能一旨提拔,当然也能一旨废黜。” 他说完,看朝臣们没了话要说,便对阮公公道:“把人宣上来吧。” 一声声长宣过后,大家扭头看着,便见一道绯色的身影在长而阔的宫道上远远走来,身轻如燕,步伐利落,是个十分年轻的身影。 卫晏洵眯眼看着,觉得那体态风姿竟十分眼熟,直到人出现在殿门口,方恍然大悟。 “微臣姬殊白,拜见圣上!” 浅灵惊愕地看着姬殊白。 他换了一身衣服,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从逍遥无欲的谪仙,变成了长袖善舞的臣子。 许是她盯得有些久了,那男子抬头起身的时候向她站着的角落扫了一眼,微挑的眉头隐有一丝戏谑之意。 浅灵立刻收回目光,胸口如有鹿撞,啵啵地跳着。 姬怀谨看到自己儿子出现在这里,眼珠子差点蹦出来,一声孽畜已经到了嘴边,若非永国公拦着,脚都差点踢出去了。 “陛下,如何是这孽……”姬怀谨话到嘴边改了口,“如何是犬子担当此任?” 祯和帝道:“朕看他答得好,便提拔了,姬爱卿竟不知道?” 姬怀谨像被当面抽了一耳光,在心里又记了孽子一笔,面上依旧儒雅:“回陛下,微臣昨夜留在衙门,不曾归家。” “往后你与殊白便是同僚了。姬殊白,站到你该站的位子去吧。” “微臣遵旨。” 永章城里那个最有名的逍遥物外的公子哥儿,突然从天而降,落进了朝堂里,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众臣目光交汇,心思各异,草草了了朝会,大家依序退出殿堂。 姬殊白才走下台阶,就被永国公和姬怀谨一人一边按住了肩膀,押回了永国公府。 “老子是管不了你了!” 一进门姬怀谨就冲他踹了一脚,被姬殊白摇身躲过,姬怀谨气得喘息不断,指着他骂道: “这么大的事,你连商量都不跟家里商量,你就去了?姬家是没人能管你了是吧?” “今早有人问我,知不知道陛下这么做用意为何,最后被选中的人又会是谁。你爹我还冠冕堂皇地告诉他,‘能入陛下之眼,必定有过人之处,是当世英才,你我当接纳新同僚’,人家听了还夸我谦逊平和,结果呢?冒出来的是你!” “你知不知道,退朝的时候人家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人家当我自卖自夸呢。你爹的老脸,全被你丢光了!” 永国公也背着手,肃着脸道:“你爹说得对,殊白,姬家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眼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在朝堂上,日后的情状都会有所变动。这么大的事,你怎可自作主张?连你爹和我都瞒。” 姬殊白淡笑道:“谨记大伯和父亲教诲。” “哼!” 姬怀谨气得不想理他,胡子翘得老高。 永国公又问:“你今年是怎么了?为何既没出去玩,还突然想当官了?” 姬殊白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帮帮家里。” 姬怀谨眉毛竖起来:“家里有什么好帮的?你不惹老子生气,老子就烧高香了!” 永国公锁着眉头:“不要讲粗话。” 姬怀谨这才不说了。 永国公道:“朝堂之上,没有一个人不是从芝麻官做起的,你是个例外,又还年轻,里里外外不服你的人多的是,你最好有准备。” “大伯放心,侄儿知晓。” 委任状已经下来了,他们再不愿意,也只能放姬殊白去历练。 姬殊白挨过了训,便一身轻松地去了御史台。 台中同僚看他来,要么假假笑上一笑打个招呼,要么瞥一眼,假装忙于公务,没有看到人来。 同是御史台中人,他们本是最有可能升官当这个御史中丞的,却被横插了一脚,阻断了升迁路,心里有恨,姬殊白自是门儿清。 他也不在意这些冷眼,随意找了一个人问道:“御史大夫牟大人人在何处?” 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丢下一句不耐烦的“不知道”便要离去。 姬殊白握住了那人的上臂,力大无穷,捏得那人龇牙咧嘴,眼睛里满是惊恐与畏惧。 姬殊白依然温和带笑:“牟大人在哪呢?” “牟大人去、去大理寺看长公主府命案的进展了。” “是吗?既是三司查案,我也该去,你带路。” 姬殊白才回过身,便对上了卫晏洵。 卫晏洵细看了他一回,道:“介意借一步说话吗?” 姬殊白抬手做了个手势:“定王请。” 二人一道走去了无人之处,卫晏洵率先问道:“本王很好奇,二公子潇洒一生,为何突然想入仕了?” 姬殊白回以淡笑:“我还不到二十三岁,谈何‘一生’?没有人知道自己未来会如何,都是活在当下随心向之罢了,定王殿下何故有此困惑?” 因为他上辈子从未涉足官场。 卫晏洵心想,一定有什么两世不同之处,让姬殊白忽然决定踏入官场。 但他不指望能从姬殊白口中问出来,于是道:“也罢,听你刚刚说话,你要去大理寺过问公主府命案?” “正是。” 卫晏洵道:“可以往赵府查一查。” 他丢下这句,便告辞了,姬殊白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来人。” “姬二公子,来了来了。” 那小吏跑了过来,谄媚道:“二公子,适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您,轿子已经备妥了,请公子上轿吧。” 姬殊白看他一眼,弯腰进了轿中,被抬出了御史台,往大理寺而去。 御史台到大理寺,走大路要绕上一大圈,半个时辰才能到;走小路则一炷香就够了。只是那路窄,是一条狭长的夹道,车马走不得,软轿却能行。 姬殊白在轿中,看到透过轿帘的日光淡下了,便知已经进了夹道。闭目养神间,凭空乍响一声锐鸣,姬殊白倏地睁眼,往前一翻,便见轿顶一支倒钩利箭射下来,嘭地穿透轿子,并留下一绺碎发。 若非避开了,这支箭当刺穿他的脑壳。 姬殊白盯着轿顶的洞,冷色浮现。 针对他的刺杀,又来了。 几个轿夫已经被突如其来的行刺吓坏了,纷纷丢下轿子,撒腿就跑,却被流矢噗噗几下射中,连一声救命都没来得及喊。 姬殊白浑身一挣,软轿四分五裂迸破开来,他向上腾跃,迎着面门的便是一面大刀,还有四面八方的箭矢齐刷刷指向了他。 姬殊白躲过刀刃的劈砍,身体向下翻转的同时,长腿呈剪刀状扼住刺客脖颈狠狠一拧,然后抓住瘫软的刺客当作肉盾,挡下了无数箭矢。 高墙之上,又有几个持刀刺客跳下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姬殊白与他们战了几个来回,深觉夹道狭隘,难以施展,自己以一敌众,十分被动。 正僵持中,有人大喊:“何人造次!” 却是卫晏洵领着自己两个副将出现在夹道口,卫晏洵命两个手下去驱逐弓箭手,自己则冲进混战中,与姬殊白一道,三下两下,把刺客杀了个干净。 姬殊白唇角带血,微微皱眉:“可惜了,没能逮住个活口。” 卫晏洵道:“这些人一见大势已去,就会立刻自杀,利落无比,可见是专门的死士,逮不住的。” 姬殊白冷笑了一下,又向卫晏洵道谢。 “不必,”卫晏洵问道,“何人要杀你?” 姬殊白浅笑道:“我若知道,也不会想抓活口了。” 卫晏洵也想不通,姬家在官场上一向稳健谨慎,能不树敌就不会树敌,连仇视永国公和姬侍郎的都不多,怎会对姬殊白起杀心? “这是第一次?” 姬殊白摇头:“两年前也发生过一回,在江南。” 卫晏洵捋了一回,心想大抵是姬殊白在外面结的私仇,与朝廷应该没什么关系,只是稀罕的是,他前世也未曾听说过有这样的事发生在姬殊白身上。 他上下看了看姬殊白,略点点头。 “没大碍便可,不然你这好容易考来的官,才第一天就做不成了。” 姬殊白笑:“那不能够。再次谢过定王殿下,来日得空,我请喝酒。” 卫晏洵道:“可以。” 崔澎崔湃了结了刺客,把御史台的人喊了来,将尸首拉回去,容后再查。而御史大夫牟大人也以此为借口,让姬殊白把自己身上的刺杀案查明白,不叫他掺和公主府的命案。 如此过了数日,赤突的使节团,终于到了。 第251章 求娶 不同往年使节的趾高气昂,这一次的赤突带足了礼节,处处收敛,彬彬有礼。 呼祁函领人上殿,走到御前作拜。 “大靖与赤突乃世代邻邦,理应和睦相处,不宜结怨,往日两国相交处偶有龃龉,是因为我们没有管束好底下的人,从今往后不会了,敝国奉上骏马五十、牛羊各一百、灵犬八条、赤突美女十六人,特品貂皮狐皮十八张,马奶酒四车,愿与大靖重修于好。” 祯和帝自是笑纳赐坐,呼祁函却又道:“此番前来,还欲与大靖结两姓之好。” “两姓之好?”祯和帝淡笑道,“朕并无适龄的公主嫁与你。” “不敢高攀天子的掌上明珠,我只求一人。” “谁?” “安乡伯府,姜三小姐。” 祯和帝微愣了一下,阮公公提醒道:“陛下,这位姜三小姐出阁了,现在已经是成王侧妃了。” 呼祁函听到了,有些急切说道:“嫁了人也无妨,我们赤突人不在意这些。” “我也不怕告诉陛下,我与姜三小姐在边地九州有过交集,我对她一见钟情,来之前已经想过,若能得姜三小姐为妻,此生必视陛下为岳父,终生孝敬,不敢怠慢!” 祯和帝道:“赤突风俗如此,大靖却不同,我大靖男儿,只有孬种才会把自己的妻妾送出去换好处。” 祯和帝不与他在此事上争辩更多,略说了几句,便令人引呼祁函去四方馆落榻,更待之后宴席。 呼祁函不意祯和帝连个小小的臣子之女也不肯允给自己,便有些闷闷不乐。 随行的侍从道:“王子,不妨算了,您何苦求个已经跟了旁人的女子呢?再者,那小女子在西北的时候给咱们添了不少麻烦,您娶她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呼祁函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一想到那小女子,他心里就痒痒。 他这辈子没见过那样貌美又机灵的女子,虽然清楚她跟自己不是一条心,虽然知道那女子野性未驯,满满的心机都用在了自己身上,但他就是喜欢这样的辣货。 侍从看他放不下,眼睛一转,便道:“王子,您虽然没得到应允,可若是成王同意把那姜小姐给您,你们彼此商妥,大靖皇帝当也没有理由拒绝您的请求了吧。” 呼祁函一听,觉得有理,立刻雷厉风行。 “跟我去成王府。” 成王正在府中与姜云如调情,听到下人来报,很是惊讶。 接风宴上他已经见过呼祁函,却意外他落榻之后,第一个找的竟是他。 “他没说什么来意?” “没说,不过……”保来犹豫了一下,道,“听说方才在宫里,呼祁函向陛下求娶侧妃为妻……” “你说什么?” 成王瞬间凶神恶煞,姜云如也惊得不知所措起来,扯着成王的衣袖,紧张道: “王爷,我、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何故要求娶我?” 保来道:“那厮信口雌黄,说早在西北便与侧妃打过交道,对侧妃一见倾心,也不在意侧妃是不是嫁过人了,想要……” 姜云如又急又羞,揉着帕子辩解: “我根本不认识他,他在胡说,王爷,我……” 她记起一事,慢慢地捂住了口。 成王揽着她问道:“云儿,怎么了?” 姜云如抿着唇:“我没有见过赤突王子,见过他的,是岳姑娘。” “这话怎么说?” “我和她在双月村的时候被一起绑走,中途我被救下来,她被劫走了,她没有坦言自己的身份,赤突王子因此以为她是我,还写信拿我威胁定王。” 成王怒了。 “岂有此理!她一介平民孤女,明知你是本王所爱,怎敢如此毁你名声?云儿,你为何至今才告诉本王?你早说了,本王当时就给她颜色瞧。” 姜云如捏着手指:“她到底也是年轻女子,我便想,算了吧。” “你就是太善良,才会总叫人欺负到头上。”成王把她拉起来,“走,去前院,让他知道别寻错了冤家。” “云儿还是不去了吧,万一……” 姜云如有些为难,成王也回转过来,想着万一那呼祁函见色起意,又觊觎起他的女人来,岂能容忍? “如此,你好好待在房里,等本王回来。” 成王捏了一把姜云如的脸,撩袍离去。 呼祁函等了多时,并未不耐烦,看到成王过来,十分直接地表明心意: “成王爷,小王爱甚姜三小姐,你若肯割爱,小王用十个一等一的草原美人跟你换,如何?” 成王悠悠道:“大靖不缺美女,本王也不缺。” 呼祁函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是对他交换的东西不满意了。 呼祁函示意侍从出去,待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了,他才问:“那,王爷想要什么?” “那要看王子诚意几何了。” 呼祁函细细思来。 赤突已是遍地的麻烦,东西分裂,草原争霸,族民纷争抢夺水草,糟糕透顶了。这种情形下,成王对自己有索取,当非剑指赤突,而是大靖国内的事端。 想明白了这一点,呼祁函勾唇一笑:“诚意胜天,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成王爷有何吩咐,尽管说来。” 因那一桩秘密的任务,浅灵告了几日假出宫,先去魁济茶楼看看行情。 “姑娘,按您的吩咐,已经找了一个面生勤快的混进了醉浮生里,这是十天来的手札,请姑娘过目。” 浅灵接过看了一遍,虽然只是一个打杂小工能见到冰山一角,但已经能瞧出一点微末的端倪来。这一切都源于荣盛***的自傲,她傲慢到连糊弄世人的东西,都不肯用点心做好掩饰。 “做得很好,让他继续探,小心行事,没有指令,叫他不要做任何冒险出格的事。” “是,姑娘。” “我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姑娘是说那个叫吴威的神御军兵卫?”刘信有些犯难,“姑娘,没找到。” “没找到就不必找了。”定然是被卫晏洵先一步抓走了。 浅灵在纸上刷刷写下***府、醉浮生、赵禛、吴威、云乐郡主等字眼,然后眼睛盯住了最后一个名称。 “程府那里,有何情报?” 刘信脸上通红:“说出来叫姑娘污了耳朵了。” 浅灵道:“云乐郡主那些风流事不必多言,只说关于程少卿的。” “这个,也不好说。”刘信道,“程府之内,泾渭分明,云乐郡主和程少卿各管各的,各有各的人手。云乐郡主那边好说,人心散成漏筛,轻易就能潜伏进其中;但程少卿那边,难,太难了,别看程少卿为人平淡,他把手底下的人管得如铁桶一般,什么也透不进去。”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大家都知道的,程少卿有一房妾室,那妾室为他生了一个孩儿,程少卿宝贝娘儿俩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但怪就怪在,听郡主那边的人说,那个妾室,脸上有一道去不掉的刀疤,还是个失心疯的。可就算如此,程少卿也痴心不改。” 浅灵把所有细节都记在脑中,问道:“程少卿是哪里人?” “郢州人,不过在考取状元前,去汝阳求过学。” “派人去这两个地方查一查他的生平,记住,隐蔽一些。” “是。” 要事一一吩咐下去,浅灵才要出门,碰上佟管事来道:“姑娘,姬二公子求见您。” 浅灵咬唇,脱口道:“说我不在。” 然而一踏出房门,那扎眼的白衣服就出现在了眼前,离她只有三步之遥,想必刚刚说的,都听到了。 第252章 我不是他 浅灵登时不自在起来,有点恼羞成怒,别过头道:“请客人去茶室坐。” 然后,她像背后有鬼在追一样地疾行离开了。 佟管事看出两人之间有点古怪,但不敢问,只得依吩咐把姬殊白请去落座等候,然后端上一盏极为精致的茶点。 “二公子,这是小店的新品,玫瑰桃茶酥酪,您尝一尝。” 所谓的玫瑰桃茶酥酪,便是玫瑰淡茶混合樱桃汁子,浇在雪白的酥酪上,茶香果香与奶香轻轻巧巧融在了一起,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浅灵进屋的时候,便看到姬殊白盯着那盏子发愣,抬头的时候,颊边似乎泛起一丝微红,像错觉似的,转瞬即逝。 他抵唇咳了一声,端茶喝了一口。 浅灵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你找我有何事?” 姬殊白盯着她的脸瞧了一会儿,问道:“你身子可好?” 浅灵更不自在了:“问这做什么?” 姬殊白一本正经的:“我查了,那种虎狼之药极其损耗精血,对身子损伤极大,你可好呢?” 浅灵的手在桌下搅着裙子,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道:“我很好,我自己能看脉,多谢挂心。” “那你心里好吗?” “什么?” 姬殊白斟酌了一下言辞:“发生了那样的事,你心里难受吗?怪不怪我?” 浅灵一顿,片刻后,摇了摇头。 “不怪你,是我失了警惕。我都忘了,你别放心上。” 姬殊白轻声问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浅灵记起他那日的话,不由脸上一热。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嫁我之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别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姬殊白道,“从许久以前,我就在跟你谈喜欢,你竟觉得我在玩笑?” “姬殊白,我现在不愿想那些事,你别问我了。你若着急成家,自去寻别人去。” “我并非想成亲,因而找你;而是因为你,才想成亲。” “我一身血债,满心冤仇,有何值得你惦记的?”浅灵闭目道,“姬殊白,上回就当我对不起你,但意外便是错,明知是错就不该走下去。” 她起身就走,姬殊白在身后喊住: “浅灵,我不是他。” 浅灵顿住了脚步,姬殊白道:“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不计后果地为情所迷。今日我敢说出求你嫁我的话,便已经想好了将来,确定我能做好你的郎君。” “你身上有血仇无妨,你的前方有敌人也无妨,一切都不会让你与我、与姬家背道而驰,你仍可以做你想做的,不会有人对你指指点点。我对你的心意,永远不会掺杂进别的东西。” “我向你保证,若你嫁我为妻,必然长长久久、团团圆圆,再不让你经历生离死别,好不好?” 浅灵背对着他,眼睛闭合上,一滴清泪掉落下来,她借着拂鬓发的动作拭去了。 “多谢你的心意,我心领了。” 浅灵推门出去,径自下了楼,再没回头看一眼。 三楼的小间开着窗,成王端茶示意着:“王子请瞧,你要找的,是不是她?” 呼祁函圆睁的双目盛满兴奋:“是她!就是她!” 成王勾唇道:“她不过一介商户之女,可不是什么小姐,从前她冒充了身份把你给哄骗了!” “竟是如此?” 呼祁函越想越恨,早知是这样,他当初就该先把她给做了,让她乖乖从了自己。 “不过,”呼祁函用野兽一样的眼睇着成王,“成王爷跟我做了半天的交易,原来我要的女子却是不归成王管的,这么算下来,成王爷岂不是未出分毫,我可是亏大了?” “怎会?”成王道,“这岳浅灵虽是商户女子,可却是手段高超,莫名其妙地做成了御前女官,据本王的眼线所言,父皇十分看重她,轻易不肯放她走,何况还有定王这座大山阻隔,所以王子想把这女子大大方方带走,少不了本王为你助力啊。” 呼祁函听了进去,便道:“如此这般,便依成王爷行事。” “成交。” 两碗茶碰到一处,擦出叮的声响,成王缓缓扬起了唇。 二人商妥,成王便又回了府,回府之前,不忘从赵府给姜云如带了一卷冰锦纱,天渐渐热了,这面料做成衣裳,不仅穿着凉快,暗纹透着雪白的肌肤,煞是赏心悦目。 成王一进门就把才要跪地的姜云如扶起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猜本王给你带了什么,昨晚不是嫌热么,穿上这个,我们……” 姜云如羞得满面通红,小手轻轻捶了他的胸膛一下,小声道:“王爷别这样,王妃……” 成王这才注意到端坐在主位上、紧紧绷着脸的海氏。 她似乎难堪极了,但依然挺直了腰背,用审犯人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成王最不喜欢她这种眼神,便淡淡道:“本王还没发话,你还在禁足期内,出来做什么?吓着了姜侧妃怎么办?” 成王妃抿了抿嘴,忍不住道:“妾身是妖魔鬼怪?还是姜侧妃是耗子变的?胆子这么小。” “她自不比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成王说完,头微抬起,又问,“找本王什么事?” “王爷如今跟妾身就只有这些话可以讲了吗?” “不然你还想说什么?海静玟,难道在你心中,竟是本王对不起你?” 成王妃站起来道:“妾身自认嫁王爷以来,里里外外,处处体贴,无不周到,便是有对不起过王爷,也并非成心,妾身认了罚,这数月来我海家也补偿了王爷无数好处,难道这都不足以抵消妾身的过失?” “在妾身不掌家事的数月里,成王府与别的府后宅女眷的来往出了多少岔子,往年佛诞永章城里都是妾身和母亲牵头,去佛寺下布施粮衣,成王府因此得了贤名,这一次却叫宣王府抢了先,且成王府自始至终未有表示,王爷可知道外面是怎么议论成王府的?这般了,王爷难道还觉察不出妾身的重要吗?王爷还感受不到,这几年来,妾身对王爷对成王府的良苦用心吗?” 第253章 宫前交手 成王听完,反责备道:“你明明记着这事,却任由王府疏忽不肯提醒,拼了成王府的声誉不要,也要向本王证明你的好处?安着如此晦暗的心思,也指望本王给你好脸看?” 成王妃欲要再说,成王抬手制止了她。 “本王不想再听你东扯西扯,说正事。” 成王妃抿了抿嘴,方道:“幼弟年岁已长,该入朝历练了,妾身想求王爷替他在太常寺谋个礼生的缺。” “礼生?”成王讥讽地笑了一声,“是既要体面又不想你弟弟受太多累和磋磨吧,你这姐姐,当得可真不赖!” 成王妃有些屈辱地低下头:“并非是这个缘故,是因为弟弟心性不稳,才想让他去学辨五礼,历练得稳重些。” “若跟你一般,反倒无趣了。这事本王不能答应你。” 成王妃猛地抬起头:“这是为何?” “那个位子,本王已经另有安排,你弟还不到弱冠,再漫读两年书也来得及。”成王道,“你既已嫁了本王,便紧着本王来,你家那么大,难不成还不能为你弟弟寻一个好去处,还要出嫁的女儿为弟弟出力?” “可是……” “本王心意已决,你若还只说这些,便自觉闭口吧。” “王爷是厌烦了妾身么?当年您是如何对妾身表明心迹,说非妾身不娶的?妾身坚持嫁给你,图的是什么?不就是您的一腔真心与爱意么?” 她说着,已掉下了泪。 “色未衰,爱已迟,真是如此,王爷不如一封休书,放我走了干净!” “走?”成王忽然掐住了她的脖子,“别拿激将法来试探本王,你口口声声本王占了你们海家多少好处,难道海家占本王的好处还少了?本王最厌烦的,就是你这副时时刻刻总想说教的嘴脸!你既已嫁给了本王,今后你的荣衰高低,便由本王说了算,想走,除非本王死了!” 他猛一推,成王妃跌在了地上,头上的高髻歪垂下来,她昂首看他,眼里满布着血丝。 “来人,把王妃带回去,继续禁足!” 成王妃瞟了一眼到现在都没有回避的姜云如,心里冷笑。 “恕妾身难以从命,王爷难道忘了?狩猎在即,本王妃不去,是要让全京城的人看成王府笑话么?” 成王记了起来,这才解了她禁足,却明令禁止她到姜云如的院落来。 浅灵在宫外处理好事情,便驱车回宫。 才要进宫城门,马车忽然震了一下,车轱辘转不动了,浅灵才要问怎么回事,便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义清乡君,好久不见呐。” 浅灵从车窗探出头,认出是呼祁函来。 刻意避了几日,没想还是被他撞见了。 浅灵也不下马车,只道:“王子,人在异乡就要守异乡的规矩,这是宫道,不容闲人逗留,更不能交接闲话。” “那小王就跟你一道进宫,直接向陛下讨了你,你意下如何?” 浅灵道:“你讨得起再说吧,让开。” 呼祁函勾起唇角,穿着皮靴、抵住车轮子的脚缓缓离开,又猛然向下一踹,踢碎了那车轱辘。 马车向前歪去,浅灵冷不丁从车门里滑出,呼祁函哈哈大笑着伸手来勾她,余光中飞来一只脚,呼祁函眼疾手快,向后腾翻几周,站定了。 卫晏洵及时托住了浅灵,把她扶正了,轻声问:“有没有受伤?” 浅灵不愿答他,呼祁函却是嚣张大笑起来,指着他们道:“卫晏洵,你搀着我的人做什么?她没告诉你么?在边关的时候,小王早就睡过她了,她是我的人!我这次过来,就是要把她讨回去,放我牙帐里的!” “休得胡言!” 卫晏洵心里一颤。 浅灵得救以后,什么都轻描淡写,从未提过自己在赤突人手里遭遇过什么,但她本就是心性淡然而坚韧之人,极有可能受了迫害,却任其过去,绝口不提,独自承受这些。 如果她真的被…… 暴怒冲昏了卫晏洵的头脑,他猛地冲过去,一拳便把呼祁函打飞了几颗牙。 呼祁函摔出去数丈远,张口吐着血,暗恨卫晏洵暴行。 卫晏洵犹不解恨,仍追过去打,呼祁函一边逃一边防守一边不忘满口污言秽语。 “……她可真是个好女子,你不知道我多喜欢她,既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你便把她让给我呗……” “给本王闭嘴!” 卫晏洵一把将他拧跪在地上,举起了拳头。 “住手!” 浅灵走过去:“宫门之前,你们想做什么?惊扰了圣上,该当何罪?” 宫门之前…… 卫晏洵恢复了理智,抬首看见“五华门”三字。 这里是官吏出入宫廷的地方,正是人来人往最多的时辰,已经有不少官员驻足观望。 他丢开了呼祁函,呼祁函站起来转了转胳膊,仍是一脸得意的笑。 浅灵道:“呼祁函,汉人固然注重名节,但也不会被你几句胡言拿捏住,否则改日随便一个汉子女子嚎一声与谁有了首尾,难道这婚事就成了?你们二人宫前闹事,已经违反了宫规,随我进宫,到圣上面前请罪吧。” 浅灵三言两语解决了事端,又把他们带进了宫。 在祯和帝面前,呼祁函仍死性不改,指着浅灵一再说要浅灵跟自己回赤突。 卫晏洵深恨他坏浅灵名声,强自隐忍着,只是拳头攥得嘎吱响。 祯和帝了解了始末,把两人各打五十大板,赶了出去。 浅灵斟好了茶,摆在祯和帝跟前。 “陛下消消气,莫为小事生怒。” 祯和帝接过茶,又看了看她,问道:“赤突点名要你和亲,你怎么想?” 浅灵默默收拾着龙案上的折子,道:“臣女和亲,是要把魁济一起带上的。” 嫁一个女子对王朝没什么损失,但把王朝数一数二的产业一起嫁出去,那就不妙了。 祯和帝哈哈大笑,隔空点着她道:“你这精乖的丫头,惯会戳人痛处。” 有家族留在大靖的,和没家族留在大靖的女子,哪个去和亲更好,他如何会不知道,不过是问她一问罢了。 他回想了一下:“看洵儿刚才那样子,对你并非无意,为何你们不肯把婚约续下去?” 第254章 不闻旧人哭 浅灵道:“圣上乐见其成?” “未尝不可。”祯和帝道,“对帝王来说,身世高低、品性好坏,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重要,人尽其才,各安其位才是上上之策,世上没有不能用的人,只有没放对位置的人。” 浅灵道:“圣上闲暇之余,定是弈棋高手。” “天下这盘棋,朕已经下了三十年了。”他感慨一句,又很快回转过来,“别打岔,问你话呢,你的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浅灵道:“定王拿臣女当妹妹,臣女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也并无男女之情。” “姻缘之事,并不一定要男女之情。” “不求男女之情,总要求点别的吧。”浅灵摇了摇头,“臣女没什么要向定王索求的。” 祯和帝扶着下巴若有所思:“也是,钱财你有了,若说为了尊贵的身份……一个人若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势必也瞧不起草莽微末,便是将天下尊位让与他坐,也是坐不起。” “圣上英明。” 闲话叙过,祯和帝对她道:“为款待赤突使节,三日后,朕要行一场狩猎,届时你陪皇后一起去。” “是。” 狩猎这日,官眷的车马络绎不绝向城外驶去。 姜琢君休养数月,身子已慢慢好了起来,得了特赦,可以不用骑马,而是跟官眷一样坐在了马车里。 姜家的马车对比从前大不相同,从外看虽然还是五品规制,却是内有乾坤,木屉、熏炉、食案、放着各色糕点的小食盒、整套茶具和烹茶的小铜炉,坐累了,还能把锦座推出一截,躺下来小憩一会儿。 这一切都是托姜琢君新夫人林蕙的福。 林蕙从前家族便富庶,后来嫁到钱塘,为了殷再实的清廉名声,她跟着吃了几年的穷,如今却是不必再装了。 她嫁入姜家不到一月,就把整个安乡伯府的中馈牢牢握在了手里,长房二房被她敲打得老老实实,半点幺蛾子不敢做。更别说她还从自己娘家带来了一批强悍的护院仆婢,更有不逊初嫁女子的金银嫁妆无数。 而这些好处,也惠及到姜琢君和自己的一双儿女了。 姜琢君在家的日子,从未这样舒坦过。 对比安氏,林蕙真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只不过看着这样美丽能干的妻子,姜琢君偶尔也会生出自己配不上她的惭愧心情。 他誓要在林蕙面前好好表现表现,于是行程中途暂停的时候,姜琢君看见一座修了一半的行宫,便主动问林蕙道: “夫人且看,可知这是什么宫殿?” 林蕙透过车窗看了一眼,笑道:“我一妇道人家,去年才进京,怎会知道这个?” 姜琢君温和地笑着:“夫人想知道么?我们下车看看,为夫讲给你听。” 林蕙歪头看他,眼睛眨了眨,然后又眯起来。 “好啊。” 姜琢君大喜,先行了下了马车,然后伸手把林蕙扶了下去。 “这是两年前开始建造的小行宫,行宫的图纸是工部的老匠才画的,仿的是江南园林的风姿,这里依山傍水,景色宜人,看那一座山,叫明玉山,里面有十二眼冰泉,因此修了一座硕大的清凉殿,实乃避暑胜地。明年或是后年,行宫就能修成,届时夫人或能体会到了。” “哦?”林蕙睇他一眼,“这是行宫,我不过官眷一名,如何体验得到?” “能,指定能,”姜琢君有些讨好地冲她笑,“你的女儿是皇子侧妃,她有幸得赏,肯定不会忘了母亲的。” 林蕙听罢,捂嘴咯咯笑起来,妩媚生辉。 姜琢君盯着她的侧脸,慢慢也痴了。 林蕙比安氏年轻、漂亮,风韵迷人,那万种风情,只有当过了她的夫君,才能体会得到。 姜琢君情不自禁想道:早知高门贵女的千万种好处,当初自己就不穷清高了,生生与安氏耽误了这些年。 “老爷?!” 正当姜琢君懊悔、遗憾、痴迷种种情绪百味杂陈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的暧昧。 一个女囚正死死盯着他,盯着林蕙,她蓬头垢面,头发乱糟糟地虬成了一个毛团顶在头上,脸上更是脏得不行,像有厚厚一层泥垢结在了上面。 若非那是在他枕边回响了二十年的嗓音,姜琢君都不能认出这是安氏来。 “安氏!你……” 安氏手提的一簸箕砖石已经掉在了地上,摔成了数块,黑乎乎的脸上独一双眼是白的,瞪得老大。 “她是谁?!”安氏指着林蕙,几乎把心口的血都吼了出来,“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我在役场受苦,你却自己纳了美妾?!” 林蕙见状只是把安氏从头到脚打量了两边,然后笑笑转过身,在姜琢君胸口拍了一拍,自己先走了。 姜琢君喉头苦涩,但又必须给林蕙一个交代,于是轻声道:“别胡说八道,这是……这是新夫人。” “新夫人?” 安氏摇摇欲坠地后退了两步,歇斯底里起来。 “你有新夫人?那我呢?我是什么?你不等我了?!” 姜琢君搓着手指。 “我也是……逼不得已,我若是一个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就是等你等上二十年三十年也无妨,但两个孩子不能啊,你想让他们跟着我们受苦受累吗?” 安氏潸然泪下:“我落到如今这地步,都是为了这个家,两年……两年而已!你们连两年都不肯等我吗……” “爹爹!” 姜云如一无所知走过来,歪着头问:“爹你在做什么?母亲呢?女儿带了一盒宫花来,想让母亲挑几朵戴戴。” 姜琢君尴尬地无所适从,姜云如这才注意到他面前囚犯的面容,一时还没认出,直到安氏出了声,她才恍然大悟,惊恐地捂住了嘴。 安氏看着姜云如梳着偏髻,硕大的牡丹花簪在头上,轻薄的大袖衫穿在裙外,面料一飘动便是炫目的流光溢彩,百蝶穿花栩栩如生。 安氏两眼一黑,向后倒去。 “娘!” 姜云如下意识向前迈出了一步,伸出了手去,却在注意到安氏那仿佛裹了三斤泥垢的样子之后顿住了,纤纤玉指重又缩了回去,眼睁睁看安氏倒在地上,连连跺脚干着急。 “爹,爹!”姜云如哭着摇了摇姜琢君,“您快救救娘啊!” 姜琢君想的却是林蕙好洁,自己身上这身衣服,是林蕙亲自挑了香,让婢女整整熏了七道工序的,若沾上了脏的臭的,她面上不说什么,只怕心里已嫌弃死自己了。 犹豫间,役场的工头已经提着鞭子走了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装死是不是?我让你装,让你装!” 他恶狠狠地抽打了安氏数下,然后脸上绽开了花跟他们赔罪。 “新来的女囚,惯会偷懒,行宫上下数她毛病最多,不但干不好活,还因为挨过板子,总是兜不住屎尿,牢里牢外没人不嫌弃,不知是哪个烂门烂户出了这么个不长眼的丢人东西。冲撞了贵人实在对不住,请二位海涵,海涵。小的这便把人带下去了。” 他拎着安氏的衣领把她扯起来:“什么腌臜玩意儿,也敢往贵人面上撞,再敢偷懒乱跑,老子扒了你的皮!” 在父女俩呆愣的目光中,安氏被拖走了,唯独那双木然哀绝的眼睛,叫父女俩看得心里发毛。 第255章 真假计划 姜云如哭道:“爹,您想想办法,帮帮娘吧,她太可怜了……” 姜琢君想说点什么,可总感觉新妻的目光在自己背后游走,要怎么做,她才不会生自己的气,吃安氏的醋呢? 为难中,那头喊启程的声音救了他一命。 姜琢君连忙道:“爹爹不会不管你娘的,爹爹回头让人给足银两打点,让他们给你娘请大夫,多看顾一些。你快些回去吧,王爷快等急了。” 姜云如这方走了,姜琢君远远看了两眼,也转身离开了。 现在莫说他没钱,整个姜家的银两都握在了林蕙手中,他想帮安氏,也得先讨林蕙欢心。 一晃眼,浩浩荡荡的队伍已至长野苑,这是一片广袤的皇家猎场,除了山林野地、河川湖泊,还有连绵的宫室。立于高墙上,不时能听见飞禽走兽出没的身影和声音。 所有参与狩猎的人已经上马就绪,几位皇子和呼祁函赫然在列,每个人背后都插着一面旗,每面旗帜都独一无二,以便旁人辨识自己。 祯和帝见大靖的青年才俊个个英挺无双,威武霸气,便暗自点了点头,然后问赵跃道:“赵将军不上去露一手?” 赵跃笑道:“微臣年事不轻了,再者这些年也有所荒废,便不上去丢丑了,跟着陛下享一享清福吧。” 祯和帝便不再劝,对众勇士道:“山广林深,便以六个时辰为限,酉时正,在此验看成果,谁打得猎物多,猎物大,谁就获胜。可明白了?” “遵命!” 祯和帝一声令下,众勇士纵马向密林奔去。 勇士狩猎,其他人看了几场歌舞,便各自寻乐子去。 周皇后看完戏有些疲倦,想去歇息,便打发浅灵走。 “你还是小姑娘,别在本宫身边耗着了,本宫有芷薇在不碍事,你去玩吧。” 浅灵道:“芷薇姑姑还要看顾十一皇子,只怕忙不过来。” “小十一已叫本宫送到圣上那去了,正好父子也许久未见,让他们处两日。” 浅灵说不过皇后,到底出来了,借了匹马,在原野上慢慢地走,渐渐便入了林子。 走着走着,便听见有女子的声音,浅灵引颈一看,原是成王妃和她的婢女,那婢女正在向成王妃抱怨: “……王妃,他们太过分了,都惯着那个妖精,怎么连贵妃娘娘都不识好人心呢!” 成王妃自嘲道:“我嫁了几年,至今无所出,赵贵妃早就对我不满了。” “可您是王妃啊!” “没了我这个王妃,成王和海家照样有千百种利益往来,我不过是栓着海家胳膊肘不向外拐的工具罢了。” “王妃……” “是我傻,听信了他的鬼话,哪想到那些动人心扉的海誓山盟,一个美貌女子的闯入,就能幻灭成空。” “都是那个妖精!从前王爷哪怕与王妃置气,也会给足王妃脸面的,自从那个妖精来了,每次在王妃跟前,都把王妃当作吃人的妖怪一般,做那副怕死了的德行,让王爷总误以为王妃把她怎么了一样,便越发与您离心了。” 成王妃冷笑:“我如今哪还有精神去理会王爷如何,那妖精如何,我能有尊严过完这辈子,已经算老天爷慈悲了……” 主仆俩渐行渐远,声音也低了下去,听不见了。 浅灵心中微叹。 成王妃此人,心中纵有百般算计,算计着如何争名夺利,算计着如何维持家族显耀,算计着如何凌驾他人之上,可为着这份算计她恪守清德,不管居心如何,到底不曾做过害人之事,反而没少积德行善。 情情爱爱这种东西,最易叫人冲昏头脑,可陷落容易,出来难,尤其如果遇到的人权势高于自己,兴许这辈子就反复无望了。 浅灵思索着成王妃的生平,同样也谨记着,随时提醒自己,前人辙印犹在,切勿重蹈。 另一边,卫晏洵一箭射穿了一只梅花鹿,猎物等待巡林子的守卫看到带走,他自己继续往林子深处去,低喘声传来,他一抬头就瞧见了一只吊睛花豹攀在茂密的树头,对他圆睁着兽目,是一个蓄势的姿态。 卫晏洵果断抽出羽箭,瞄准了,然而就在放弦的那一瞬,一支劲狠的羽箭从他身后射出,一箭命中花豹前额。 花豹软软垂头,从树头掉了下来,呼祁函轻吁了一声,勒住了缰绳,在卫晏洵身畔停了下来。 “是个凶猛的大家伙。”呼祁函笑道,“不知小王得了首名,能不能向皇帝换得美人归啊?” 卫晏洵冷冷觑他:“你做梦!” “我做梦?我堂堂赤突王子,对一个小小民间女子,有什么求不得的?卫晏洵,当初在关门前你对我的一箭之仇,我至今还记着,我便是要她落到我手里,让我好好折磨!” 卫晏洵怒目相视,才要说话,呼祁函又忽然记起什么一样,拍了拍头: “瞧我,怎么给忘了?刚才我看见她了,她也在林中穿行,只盼着她别遇到什么豺狼虎豹,给咬断了手脚……不过,没了手脚小王也不嫌弃,人我还是要带走的。” “浅灵?” 卫晏洵听罢大急,连连打马向呼祁函来时的方向奔去,转瞬不见了踪影。 呼祁函眺望着,缓缓勾起了唇角。 卫晏洵越骑越快,恨不得飞到浅灵身边。 忽有狼嚎响彻云霄,紧接着就是群狼齐鸣。 卫晏洵能听狼语,第一声是狼王在发号施令。 狼群,分食猎物了…… 卫晏洵大惊,拍马奔入一处峡谷,大喊:“浅灵!” 两边高耸的山峰下,夹着一线天空,他的声音在这狭隘的天空下一声声的回响,狼音四起。 狼群围在一处撕扯着什么,因为他的到来,饿狼转身向外冲着他,染红的狼须滴下了一点腥红。 卫晏洵提起长枪,挥舞相博,一条条膘肥的狼张开血盆大口,齐齐向他扑过来,双方缠斗着,血光飞天,杀得昏天暗地。 浓密树头处乍现许多冷光,繁星一样,带起无数破空声,快、利,直向卫晏洵的后背射下…… 成王望了望日头,时辰已差不多了。 按计划,卫晏洵应该已经上当了。 他助呼祁函得到他想要的,呼祁函助他杀了卫晏洵,公平交易。届时只说是西赤突的细作混入了使节团中,故意要破坏两国邦交。 当然,这是他给呼祁函的说辞。 他真正的计划是,呼祁函也要死。 只有呼祁函死了,才能把卫晏洵的死盖棺定论。至于二人互相残杀的原因,便可以牵出三天前他们宫门前大闹的那一场,起因在于岳浅灵。 以赤突如今之现状,死了呼祁函赤突王也不敢找大靖如何,毕竟,大靖也失去了一个皇子不是? 两相抵消,相安无事。 自己只需坐享其成。 “王爷,那有一只猞猁!” “猞猁?待本王拿下它!” 成王纵马追了过去。 第256章 谋中谋 那猞猁跑得极快,行动又灵活,左蹿右蹿,一会儿上树一会儿下地,不知不觉已跑出甚远。 成王穷追不舍,一连数箭射偏,气急败坏,越发追急了。 咻! 迅雷不及掩耳一般,成王反应过来时,右胸口的地方已经被箭射穿。 他低着头,呆愣地看着汩汩流下的鲜血,片刻后从马上栽了下来。 “来人,救命……” 他蠕动着身子,欲去摸腰间传信的烟炮仗,却是怎么也掏不出来。 眼前出现一双黑靴,成王一顿,慢慢抬起了头。 “是你!”他目眦欲裂,“你没死?!” 卫晏洵冷笑了一下,用脚踢开了成王的箭筒,蹲下来道:“你以为,我会再上你第二次当吗?” “固山刺杀虽非你一手策划,但你在其中没少推波助澜,对不对?从一开始你就想要我死,无论前生,还是今世。” 成王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前生今世……卫晏洵,你敢残害手足,父皇绝不会饶了你!” “我知道,”卫晏洵冷静地盯着他,像一头正在分析如何蚕食猎物的兽,“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的死,是父皇的心病,我一直都知道他不愿看到兄弟相残,所以我留你到现在。但这一次的机会,是你创造的,不是吗?” 成王惊恐地瞪大了眼。 “你……你早知我的预谋?” “卫晏琛,我早就想杀你了,你可知我忍了多久吗?” 成王腮帮抖动着,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 “我对你的恨,哪怕饮血啖肉都不可消解。前世你给我的下场,现在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他后退了几步,成王仰着头,看他慢慢抬起右手,像举起了屠刀,猛地一挥,当是时,箭矢如流,嗖嗖射在成王背上。 成王无力地痛呼两声,便栽下了头。 成王妃听到些微异响,以为是去汲水的婢女回来了,扭头而望,却只见风儿穿林而过,树叶飒飒作响。 她不以为意,欲御马前行,脚脖子却突然被抓住了。 “啊!!!” 成王妃摔下来,害怕得不敢睁眼,连忙挣脱开,手扒着草,狼狈地爬开,准备逃离。然而一声虚弱的叫唤: “静玟,是我……” 成王妃怔忡了,慢慢回过头,只见一个后背已插满箭矢满脸糊血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夫君成王。 “你、你……” 成王妃惊得说不出话来。 成王呕出一口血,把手伸了伸,手里握着传信的烟炮仗。 “快,救我,快……” 他濒死的模样极其可怖,出于妻子的本能,成王妃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了手,却在即将碰到他时停下了。 成亲以来,夫妻之间无论发生过什么,在成王妃眼中,他永远是那个月下递花给自己并对她承诺永远的少年,她永远记着那一刻的悸动与托付终生的欢喜。 可这一回面对重伤的丈夫,她脑海中涌现出来的,竟是他与姜云如恩爱的一幕幕,还有那日,他当姜云如的面羞辱自己的激烈言辞。 她不免去想,有朝一日,成王当真登基为帝,届时她恩宠已失,膝下无子,海家也并无更出息的子辈,是不是会演变成她向姜云如下跪请安、父亲向姜琢君弯腰作揖的颠覆结局? 她海静玟,宁可抹脖子死了,也绝不忍受这样的屈辱! 可摆在眼前的,是成王快死了。 他死了,她就是孀居的王妃,从此独霸一府,远离朝堂纷争,她再不必去考虑家族振兴,不必考虑丈夫是否还爱重自己,也不必担忧新皇登基,自己会被牵连戕害。她可以把成王府变成了她一个人的风雨亭。 她该救他吗? 她这一踌躇便是许久,成王看见她眼中的坚定慢慢变成犹豫。 身上疼得要死,成王忍不住大骂: “贱妇!你在想什么?快点救我!” 成王妃眼中重又坚定起来。 她缩回手,慢慢后退。 “你干什么,回来。” 成王妃跌跌撞撞跑向马,试了几回,终于爬上了马背,毫不犹豫打马就跑。 “回来!海氏!回来啊,回……” 成王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渐至无声。 呼祁函张着手放在耳边,听了听动静,敏锐地感觉到一场激烈的碰撞迅即结束了,果然小卒来报:“王子,事已成!” 呼祁函大喜:“带路,待本王看过。” 何止成王想杀定王,定王从前在边关给他们找了那么大的麻烦,呼祁函何尝不是恨他恨得牙痒痒。 小卒带他到了地方,远远便看到趴躺在地上、背后插满箭矢的一人。 呼祁函没瞧出是谁,却认出了标识着定王的旗帜,于是仰天大笑: “卫晏洵啊卫晏洵!你也有今日!” 在大靖国内杀皇子固然大胆,但所有善后他们已经做足,成王也会帮扶自己,说是西赤突便是西赤突,为两国邦交,大靖皇帝也不会拿他如何。 呼祁函笑着走过去,用脚翻了翻他的头,想看一看他的面容,却忽觉背后发凉,呼祁函猛地回头,见自己的小卒已经被捂住嘴控制住了,而他的跟前有另一个人,没等他有所行动,便有一线刀光划破了他的喉管。 呼祁函倒下去,鲜血不断涌出来,盯着他们,眼瞳收缩。 “你们……是成王指使的你们?” 那杀手把刀倒提过来,打开地上定王尸首的手,让其握住。 “王爷说了,既用过了,就用不着王子了。王子莫担心,成王殿下会竭力维护两国邦交,您安心去吧。” 呼祁函瞪着双目,没了气息。 杀手看事已成,跳上树头,飞跃离开了。 片刻后,“定王”却复活了,慢慢爬了起来。 几个黑衣人把成王的尸首拖来,放在他刚刚躺着的位置,然后所有人一闪身离开了。 金乌西斜,夕阳如血,出去狩猎的勇士陆陆续续都回来了,皇座面前摆放的猎物一堆胜过一堆。 祯和帝暗自点头,看向一旁的香炉,再过一刻钟,时辰便到了。 “报!大事不好!” 士兵匆匆而来,急道:“成王、赤突王子林中遇险,已经身亡了!” 第257章 双死 祯和帝怒目击案而起。 “再给朕说一遍!” 士兵抖了一下,又报了一遍。 赵贵妃惊呼了一句,扶着头竟是跌下了椅座,脸上已见癫狂。 “我不信,我不信!成王在哪?没看到他人,我一个字也不信!” 士兵沉默着,那头已经把两具尸首抬了上来。 众人见了,莫不心中生寒。 赵贵妃扑了上去,摸着成王冷硬的面颊大哭,成王妃亦埋头啜泣着,姜云如跪在一旁,一边流着泪,惶恐之色溢于言表。 祯和帝既悲痛,又暴怒。 士兵道:“巡林的兵卫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是这样子,王子倒在成王殿下跟前,杀死王子的刀,就在成王殿下手上……” 赤突使节站起来,既惊又怒:“不可能,不可能,明明是……” 那使节住了口,环视着场上众人的面孔,立即道:“陛下,容小臣直言,二人皆亡,成王殿下身上伤口这样多,必不可能是二人自相残杀,一定是他人故意做局!谋害他们二人啊!” “谁不在这里,谁就最可能是凶手!” 大家听完,都用目光开始点起场中人来。 “陛下,定王不在!” 周皇后手一紧,倏地看向祯和帝。 只见祯和帝握着玉珠串的手不停抖着,咬牙怒道:“这个逆子!” 周皇后连忙站起来,浅灵扶着她走了两步,周皇后道:“陛下,三王遇害,谁也不愿看到,还是等查清楚了再下定论,别放过了坏人,也别错怪了好人呐。” 祯和帝看着她,理智回转,只是怒火犹未息。他喊道:“来人,定王在哪?把他找回来!” “是!” 神御军才要出动,却听见有声音道:“定王回来了!” 无数双审判的眼光投过去时,却不约而同地全都愣住了。 卫晏洵是趴在马背上回来的,旗子已经不见了,他身上的黑衣看不出血,但手上脸上却全是血,他用惯了的长枪也被绑在马上,一头拖在地上。 他身后的卫兵们赶着马,拖着三辆无顶的车子,上面堆放着打下的狼。 “启禀圣上,定王殿下入了深谷,遇到狼群,厮杀了一通,因此负了重伤。” 周皇后连忙下了阶,被浅灵扶着走到了马边,一凑近便闻到一股血腥味,她托着卫晏洵的脸小心看了看,又注意到他肩上狼爪挠的伤口,不禁落了泪。 崔澎崔湃站出来道:“定王威武,从前在边关,便斗过狼群,只是这一遭,未免太多了些。” 祯和帝目光复杂,摆手道:“带定王下去医治。” 死了一个皇子,一个异族王子,狩猎已然不再重要。 祯和帝驱散了官眷,留几位重臣在身边,亲自看着官员们查验命案。 浅灵隔窗看着处理政务的地方,灯火彻夜通明,心中微叹,转身回到了周皇后身边。 周皇后看着脸上身上被包扎了一圈又一圈的儿子,眼泪簌簌地掉。 浅灵为她揩拭了泪水,轻声道:“娘娘勿忧,并未伤及性命。” 周皇后泣泪道:“本宫知道,可看他这个样子,还是心里难受,他为了本宫,在边关的时候究竟吃了多少苦。” “他从一无所知的稚儿,变成功勋显赫的武将,旁人只看到他风光,本宫却只会想到他背后的辛酸与艰苦。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啊……” 浅灵无法说更多什么,便默默陪着皇后。 天亮之后,神御军逮获了一群赤突人,他们箭筒里的箭,与成王中的箭一模一样。 赤突使节慌了,跑过来一看,跪下道:“陛下容禀,他们不是我族中人,是西赤突来的,是故意要坏我两邦友交的啊!请陛下恕罪,是我识人不清,用人不当,叫细作混了进来啊!” 祯和帝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像刀割一样,令使节汗流浃背。 祯和帝盯他看了许久,也不叫他起身,径自越过他走了。 他来到卫晏洵休养的宫室,卫晏洵已经醒了,被扶坐了起来,周皇后正一边给他喂药,一边跟他说话,卫晏洵时不时点点头,又时不时拿眼睛偷瞄浅灵。 “圣上。” 浅灵行了个礼,祯和帝令她起身,道:“皇后心惊胆颤了一夜,该歇息了,浅灵,扶皇后回去。” 浅灵知道他要跟卫晏洵单独说话了,便听命,扶着周皇后退了出去。 “父皇。” 卫晏洵望着他,轻声道:“母后都与儿臣说了。” “嗯。” 祯和帝坐在了床边,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昨日,你为何会与狼群缠斗?” 卫晏洵一顿,垂下了眸子。 “朕不喜欢听假话,你知道的。老实说。” 卫晏洵这才道:“儿臣狩猎的时候,遇到呼祁函,他说他看到浅灵往深山里去了。他还抢了儿臣的花豹,说等拿下魁首,就向父皇索要浅灵。” “然后呢?” “儿臣担心浅灵有危险,故找了过去,在一处峡谷里遇到了狼群。儿臣没找到浅灵,本来想走,但……儿臣想,把所有的狼都猎下,呼祁函就拿不了第一名了,儿臣也可以留住浅灵,故……” 祯和帝闭上了眼。 事已至此,不管是否另有实情,都不宜再查下去了,错只能是赤突人犯下的。 赤突乃异族,只可归化,不可永远将其视为仇敌。 所以哪怕是帝王,他也只能忍下这丧子之痛,两国和约缔结,还是要做。 祯和帝脸色泛白,一夜之间,似乎干枯了不少。 卫晏洵看在眼中,心中亦不好受。 父皇啊,卫晏琛不死,终有一日他会害死您的。 他卫晏洵可以不做皇帝,但皇帝绝不能是卫晏琛! “父皇……” 祯和帝抬手,制止了他说话。 “你好生养伤,朕走了。” 卫晏洵静看他离去,默默叹了叹气,过了片刻,他道: “出来吧。” 赵跃从檐上翻了下来,十分急切:“快,把解药给我,我他娘的快受不了了!” 卫晏洵道:“此次事成,多亏了你塞外的人脉,多谢了。” 卫晏洵抛出药瓶子,赵跃接住,急急忙忙把药吞吃了。 第258章 为王爷殉情 药服下去,那种拳头握紧了的心脏狠狠捏住的痛楚方得到了缓解,赵跃心里憋着气,暗藏怨恨,冷笑道:“皇帝陛下,好像也没有全信你吧。” 卫晏洵淡笑。无论是谁,祯和帝都不会尽信的。 但无论这个局面祯和帝乐不乐意,他都只能接受,这也是成王敢如此嚣张图谋的原因。 他卫晏洵更不用怕,因为哪怕深查下去,祯和帝也只会发现有动作的是成王和呼祁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赵跃吐出一口气,淡淡道:“我身上的毒,什么时候才能解?定王,我年岁也不轻了,你再这么消遣我,我大不了豁出去这条命,跟你同归于尽。” 卫晏洵道:“其他的人发现你不忠了?” 赵跃啐了一口:“没有,但照这么下去,你觉得离被发现远么?” 卫晏洵略一笑:“你觉得你还回得去么?” “你什么意思?” “如果淳王知道你为本王做过事,他会留你吗?” 赵跃愣了一下,怒然暴起:“你敢威胁我?!” 赵跃挥拳过去,卫晏洵岿然不动,待那铁拳到了跟前的时候方摆身一躲,把赵跃的胳膊别到了身后。 “你已经没有选择了,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何不考虑跟本王一条路走到黑?本王若能赢到最后,你也能跟着享荣华富贵了。” “荣华富贵?”赵跃扭过头,嘲讽道,“难道不是送我上黄泉路,去讨你的小美人欢心?” 卫晏洵道:“你若能忠心耿耿为本王做事,本王可以力保你带着荣华富贵到寿终正寝。” 赵跃眯着眼,有些狐疑:“当真?” “绝无戏言。” 赵跃定定地看着他,从他脸上,依稀竟看出了一些祯和帝的影子。 卫晏洵放开了他,赵跃转了转胳膊,看卫晏洵的竖掌相对,定看一瞬,举掌击之。 “都是拿命博富贵,定王殿下,可别叫我失望。” 二王殒命,狩猎败兴而归,朝廷紧锣密鼓调查着案情,把使节团困在四方馆内冷了几天,到了第七日,祯和帝方准了使节的求见。 和约照常进行,但赤突除了要送公主王子到永章为质,还要每年进贡,不得再侵扰大靖边境百姓。 扔在使节面前的案情供词,桩桩件件都与呼祁函脱不了干系,使节不想认也得认,否则被西赤突和大靖左右夹击,岂有好处? 围场之事告一段落,朝堂恢复了平静,但成王府却平不了了。 成王妃穿着一身丧服,为成王哭完了灵,然后摁着眼角被婢女扶到了耳房坐着,不多时,姜云如就被人押了过来,摁跪在她膝下。 成王妃冰冰凉凉的目光就这么在自己身上打转,姜云如浑身发毛,腿脚麻木极了,她哭声哽在喉咙里:“王妃娘娘寻妾身何事?妾身……还要去为王爷守灵。” 成王妃微微扬唇:“你定然爱极了王爷,对吗?” “王妃何出此言?”姜云如小心地瞧着她的脸色,“王爷乃我夫主,我自当侍奉他、敬重他,以他为天,绝无二心。” “很好。”成王妃笑了,“本王妃这儿有一个让你继续侍奉王爷的机会,你可要抓住了。” 姜云如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不由握紧了手。 “王妃指的是什么?” 成王妃一笑,两片红唇之间露出洁白的贝齿,恶鬼的獠牙一般。 “自然是陪王爷一起入陵墓啊,王爷把你捧在心上盛宠无双,你又如此忠贞不二,想必也一定愿意以身回报王爷的所有吧?” 姜云如吓得瘫软了身子,竟是连爬也爬不动了。 “王妃,王妃说笑了。” “还未出丧,怎可说笑?我是认真的啊。” 成王妃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脸。 “你哭起来比笑还美,难怪王爷每每总为你心软,他对你好得连我都嫉妒,你怎么忍心让他一个人黄泉路上孤零零地走呢?对不对?” 姜云如梨花带雨,边哭边道:“王妃,王妃娘娘……妾身愚钝,从前若有得罪之处,妾身向您请罪,求您,求您饶了我吧!” 成王妃哼了一声,踹开了她。 “饶过你?王爷在的时候,你可饶过我了吗?王爷为了你与我争执的时候,你在旁边是不是看得很得意啊?” 姜云如泣泪连连:“没有,真的没有。王妃娘娘,妾身对你只有敬意,不曾有诋毁之心啊!” “你嘴里说没有,却是这样做了!” 成王妃不再与她废话,直接道:“明日王爷出殡,你要一头撞死王爷的棺木上为他殉情,你不撞,本王妃就让人摁着你撞!来人,把她拖下去,关起来!” 姜云如被锁回了自己的院落中,她嘶吼、拍门、求饶,可没有一个人理她。 姜云如抱膝蹲在角落哭着。 固然成王对她宠爱,可她绵力微薄,如何控制得了成王的感情呢? 她从无害人之心,王妃却要她的命。 为什么她一定要如此怨憎自己呢? 求援无用,音信也递不出去,姜云如束手无策,从白天哭到了晚上,泪流成河。 就在她以为生命无望的时候,花窗外却传来了声响。 她听见了铁锁落地的声音,紧接着窗扇开了,却是朝露! “朝露!” 姜云如扶着墙站起来,瞪着眼睛看着。 朝露招手:“小姐快来,奴婢救您出去!” 姜云如喜出望外,快步到窗边,叫朝露半拖半抱地,带出了窗外。 “西角有个下人进出的小门,守门的老汉已叫奴婢买通了,小姐,我们从那儿出去。” 姜云如现在把她当成了主心骨,连连应了,跟着朝露一道,逃出了成王府。 姜云如看到黑漆漆的街景,心中惶然:“安乡伯府,离得甚远,只怕天亮,我们也走不回家。” “小姐,我们不能回伯府,明早王妃看您不见了,难道不会上伯府去讨要?我们要去一个成王妃不敢讨要的地方。” “你快说,是哪里?” 黑暗中,姜云如只看得见朝露眼中的两点锐光。 “小姐,我们去找定王求援,你觉得怎么样?” 第259章 求助定王 “定王……”姜云如搅着手指,“为何是他呢?” “小姐你忘了,在边关的时候,定王能为了救你撂下岳浅灵不管,定然心里有你,他又是君子,怎会眼睁睁看着小姐被王妃为难丢了性命呢?” “可我……王爷才走……” “小姐自然心系王爷,可当下最要紧的是小姐的安危,小姐,你不能为了那点小节,误了自己的性命啊。” 朝露半劝半哄着,把姜云如拉到了定王府门外。 此时的定王府中,灯火未眠,卫晏洵与姬殊白对坐着。 卫晏洵举起一杯酒:“这次事成,你的运筹帮了大忙,本王敬你一杯。” 姬殊白跟他碰了一下:“客气,王爷也救过我一回,我先干为敬,王爷有伤在身,不必喝了。” 姬殊白仰头饮下,卫晏洵也喝了,然后道:“上回刺杀你的人,本王有了一些眉目。” 姬殊白抬头看他,卫晏洵道:“和固山行刺的,似乎是一个路子。” 听到这个,姬殊白显出困惑之色。 “两桩毫不相干的事,幕后竟是同一人?” 卫晏洵问道:“你还是没有头绪吗?” 姬殊白摇头:“我从前只是一介白身,不曾介入过什么,我实在,无处可想。” “在御史台的进展如何?” “有一些,”姬殊白道,“牟大人被我按在了御史台,我去大理寺观摩了几日,发现在军器的案子上,所有人都在和稀泥。” 卫晏洵哂笑:“军器船案发生了这么多年,他们不可能一无所知,肯定知道挡在眼前的是一座大山。” “荣盛长公主和她的鸿胪寺卿驸马,塞外的势力。”姬殊白道,“这股塞外的势力之所以如此猖獗,当与珍宝阁那份行贿受贿的名单脱不了干系。” “你说得没错,如果能把那份名单拿到手,一切就会好办许多。” 二人说了许多,灯烛见短,姬殊白便起身告辞。 卫晏洵却突然在他身后道:“姬殊白,你忽然决定入仕,是因为什么?” 姬殊白站住了脚。 跟前的花窗似绣绷,绣着一轮明月,姬殊白对月望了一会儿,才欲开口,齐枫走了进来。 齐枫似乎想说话,看到姬殊白在房中,便住了口。 于是姬殊白识趣道:“时候不早,我先回了,定王殿下,下回再见。” 卫晏洵颔首,待姬殊白走了,方问齐枫道:“什么事?” 齐枫道:“门外有人找王爷。” “谁?” 齐枫不知该怎么说:“您……看一眼便知道了。” 卫晏洵跟他来到外面,便听到一声熟悉的娇音: “定王殿下,求你救我!” 姬殊白耳聪目明,即便走开甚远,也听到了寂静深夜里女子的声音。 他折返回来,看到姜云如跪在卫晏洵跟前,双肩不断轻颤,而卫晏洵眼睛低垂,眉心锁着,不像是不在意的模样。 “啧。”姬殊白摇了摇头,有几分眉飞色舞,“这样还想跟我抢。” 他不再继续看,健步如飞地走了。 而此时姜云如正低低哭诉: “……王妃把我关起来,要我给王爷陪葬,明日便要赐死我,我实在走投无路,家也不能回……我无依无靠,不得不厚颜,来求定王庇护,哪怕只向陛下或是皇后娘娘为我传报一声,也是好的。定王殿下,我求您了!” 姜云如欲以额抢头,被卫晏洵拦下了。 卫晏洵眼底结着浓浓的阴云。 前世的夫妻姻缘、恩爱缱绻,他早就全然放下了他不爱姜云如了,但也不忍看她落魄至此。情已没了,但情分还在,卫晏洵自觉不能见死不救。 但递信去宫中却是不妥。 祯和帝本就因成王之死心情不佳,不宜再向他提起;而周皇后…… 卫晏洵嘴抿成一条线。 浅灵就在周皇后身边,他去说了,又要惹她生气,更不能了。 卫晏洵看了朝露一眼,思索片刻,对齐枫道:“本王记得华光坊有一家车马行,彻夜不打烊,你带上银两和两个护院过去,让他们收拾一间空房给姜小姐住一夜,” “是。” 齐枫驱车载姜云如主仆二人过去,跟车马行的当家人说过,便把姜云如主仆和两个护院留了下来。 姜云如心中大起大落,拉着朝露问道:“定王,定王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朝露笑道,“这定然是要帮小姐的意思啊,只是留你在府上总要招人闲话,这是为小姐好呢。” 姜云如四下望着略显简陋的屋子,细细一闻,还能闻到床褥上别人睡过的味道。 “可我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吧。” “小姐耐心等等,定王殿下肯定有别的打算。”朝露在她耳边道,“小姐难道没注意到,他不叫你姜侧妃,而是仍唤作姜小姐么?” “称、称呼罢了,这又怎么了?” “说明定王殿下不愿意小姐嫁给成王呀。小姐,听奴婢一句劝,没了成王,您要想安身立命,总要找个新的去处啊。如果定王殿下开口要您,您就从了吧。” “他、他怎么会呢?”姜云如惊得捂嘴,“他和成王是兄弟。” “小姐绝色,谁不喜欢?”朝露道,“定王是个什么意思,小姐这两日就该知道了。” 没等过两日,隔日齐枫便来了。 齐枫站在门外道:“请姜小姐收拾好,随小的来。” 姜云如心田隐淌过一丝惊喜,又更多的是忐忑,朝露扶着她,一边在耳边鼓劲: “小姐,别怕,有奴婢陪着您呢。” “嗯。” 二人乘着马车,一路来到京郊,听齐枫说到了,便掀开了帘子。 “这是……” 看到一座雅致小院时,姜云如惊呆了。 难道他要让她做外室么? “请姜小姐下车。” 姜云如叫朝露扶下了车,心里忐忑,待入了门,看到屋中立着一道英挺背影时,心越发紧张起来。 “定王……” 看到那张英俊无双的面庞时,连日来笼绕心间的阴云瞬间驱散了。 她摸了摸心口,不是很难过,总比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好多了。 第260章 察觉 卫晏洵看着她消瘦了许多的面庞、和哭肿的眼睛,心中微叹,然后仰头望着四方的青墙。 “这院落,喜欢吗?” 姜云如羞于直视他的双眼,只跟着心不在焉地望了几眼,点头道:“喜欢。” “喜欢就好。”卫晏洵向她走近两步,“往后你便住在这里吧。” “谢定王殿下。” 姜云如垂下害羞眉眼,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张文书。 她不解地抬起头,用目光询问。 卫晏洵道:“这宅子,是用你的名义买下的,以后就是你的了。屋中还有五百两银子供你花销,今后你便生活在这,莫去掺和京中的是是非非了。” 姜云如愕然地张着嘴,不可置信。 他如此慷慨,可为何像要跟她划清界线一般? 卫晏洵看她不动,便把房契塞在她手中。 “本王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从今往后,你得靠自己活下去,莫再以弱势女子之名套住了自己的生命。” 卫晏洵顿了顿,又道:“你看看浅灵,你但凡有她的一分通透,有她的一分果决才干,也够你受用一辈子。” 他说完,便带着齐枫走了,唯余一地安宁 姜云如杵在原地,呆立许久之后,不禁潸然泪下。 “他为何如此……既对我无意,又为何要招惹我?” “这……” 定王的反应也在朝露的意料之外,她也失了心算,只得先安抚姜云如先行住下。 卫晏洵出了宅子,对齐枫道:“继续监视朝露,尤其这几日,任何举动都要记下,通通报与本王知晓。” “是。” 这厢成王府到处找不到姜云如,但成王出殡等不得,成王妃只得咽下了这口气,安安生生办完了成王的丧事。 祯和帝亦在城楼上远观,丧礼队伍走出去很远,已非目力能所及的地方,他仍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的。 浅灵等了许久,才听到他一声无奈的叹息。 “回吧。” 祯和帝支走了阮公公,对浅灵道:“赤突的使节团走了,真相该被讨论,你觉得谁可能是杀害成王的真凶?” 浅灵道:“臣女不敢妄言,但……能查出来的线索,三司已经呈在案前了。” “成王和呼祁函固然各有图谋动作,但不应是以杀害彼此为目的,其中必有个第三人,反杀了他们。” 话说到这份上,浅灵自没有傻傻地真跟他分析起各方嫌疑来,反转开话题问:“臣女有一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说,赦你无罪。” “圣上为何至今未立国本?” 祯和帝道:“朕何尝不知立了国本,便可绝了许多臣子的念想,只是能继朕龙位的,总不能连朕的一半都及不上。所以朕这些年一直默默看着他们,才能、品行、格局、人脉,如此种种,妄图选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哪知看着看着,一个个都变成了妖魔鬼怪。” 浅灵道:“圣上之千秋功业,令人望之汗颜,及之却是太难太难了。” 祯和帝被她恭维了几句,便哈哈大笑起来。 “晏琛魄力不足,而心机有余,最喜欢躲在身后拱火使坏,朕虽知他心思险恶,可到底是朕的孩儿。” “陛下节哀。” 回到勤政殿,阮公公已等着了。 “陛下,方才恭王来过,带了一件礼物说要献给您。见您不在,便把东西留下了。” “什么东西?” 祯和帝展开一看,却是恭王新近作的画,旁边还提了一首诗,隐劝父亲莫要沉湎于悲伤中,并抒发了自己的担忧孺慕之心。 祯和帝一愣,随即淡笑:“他倒是有心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便对浅灵道:“对了,之前朕与阮英闲话,阮英说把你许配给恭王,你意下如何?” 浅灵怔住。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些话。 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是她被赵九爷和杜文灏算计,德丰二掌柜孙银香说宣王对她不会善罢甘休,劝她委身恭王。 而巧的是,她之后果真与恭王有了交集。 她救了恭王,恭王上门答谢;她状告姜琢君失败,恭王在银杏林子里给了她安慰,并教训了姜家人。 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浅灵。” 浅灵回过神,见祯和帝盯着自己,忙道:“圣上厚爱,臣女惶恐,然而臣女自知品格微薄,又未出孝期,配不上龙子龙孙。” 祯和帝道:“你这小女子一向胆大包天,连朕的任命都敢接,朕的折子都敢看,可见不曾菲薄自身,如何这会儿又说配不上了?敷衍朕。” “臣女不敢,臣女现在只想好好做手头上的事。” 祯和帝也只是调侃两句,成王没了才多久,现在他哪有心思想儿子们的婚事。 浅灵得以暂且从勤政殿脱身,她紧着脸,先后向帝后告了假,出宫回到齐宅。 喜盈紧随着她,奇怪地问道:“姑娘,你不是说这次要在宫中多待两日吗?怎么我们这么快就要回来了?” 浅灵不说话,径自进了屋,栖月和阿东闻讯而来,浅灵让他们关上门,然后一转身,便别着喜盈的胳膊,把她摁跪在了地上。 喜盈连连痛呼:“姑娘,你做什么?奴婢做错了什么吗?” 浅灵冷冷道:“说,恭王把你安插到我身边,目的何在?” 栖月和阿东大惊失色,栖月捂着嘴:“喜盈你……” 喜盈哭着摇头:“姑娘,你在说什么呀?什么恭王,我怎么会是恭王的人呢?我是只听姑娘吩咐的丫鬟啊。” “不承认?” 浅灵又是一拧:“卫晏洵再自私卑劣,也不会随便搜我的衣物,而那块印泥、那本医案,我无一不藏得严实,却被他轻而易举拿到了。他说物件就放在桌上,现在想来,他应也不至于扯这种谎,所以,东西是你偷出来,放到他眼皮子底下的是不是?” “你提议我去明月寺赏银杏,也是受恭王指使,故我在那里遇到了他。” “从一开始,你在我身边,就是他的设计。” 喜盈仍是否认:“姑娘,我没有,你冤枉我了姑娘!姑娘才到永章,奴婢就跟着姑娘了,怎么可能是别的谁的人呢?奴婢对姑娘的忠心日月可鉴啊!” “我没心思与你辩驳推拉,你不说,我自不会留内鬼在身边,对你,打杀了事。栖月,唤人进来行刑。” “……好,好,奴婢这就去。” 栖月回过神,知道自己不能堕了浅灵的气势,立刻就要去开门,喜盈明白了浅灵不是在说笑,连声跪求: “姑娘,奴婢没有坏心呐,求您看在奴婢一直勤勤恳恳伺候姑娘的份上,饶了奴婢性命吧!” 阿东指着她鼻子道:“什么勤勤恳恳?你伺候姑娘,难道没拿月钱?还想挟恩以报,你算老几啊?” 喜盈眼泪哗哗地流,浅灵放开了她的手,自坐在了圈椅里。 “还不说实话?” 喜盈哽咽道:“奴婢、奴婢确实是因恭王指使,来到姑娘身边,可、可恭王不曾让奴婢害过姑娘,恭王只是想娶姑娘为正妃而已啊。” “正妃……” 栖月和阿东惊愕地面面相觑,浅灵却是早有揣测,便问:“我还在江南的时候,与恭王素昧平生,他不曾见过我,我更不曾见过他,他为何有此心思?” “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差使,主子的心思自不可能告诉奴婢。姑娘,奴婢是真不知道啊。” 喜盈抬起头。 “姑娘想知道内情,奴婢可以做中间人,让姑娘与恭王爷见一面。” 第261章 面谈 明月寺。 浅灵靠在栏杆边眺望着亭外的景色,握着茶杯轻啜,听到身后有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二指夹着一根银针飞弹出去。 恭王低呼一声,不禁蜷起右腿抖了几下,再抬头时,浅灵已经洞若观火。 “是条好腿,没坏啊。”她道。 恭王顿了一下,慢慢走过来,也学着她凭栏坐下,与她面对面,脸上仍是寡淡的苦相。 “岳姑娘冰雪聪明,我在姑娘面前,已经无所遁形。” 浅灵道:“今日你不给个说法,我会让你在所有人面前无所遁形。” 恭王苦笑,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也喝了一口。 “岳姑娘知道我的出身吗?” 浅灵道:“这与你往我身边安插眼线有关系?” “有,姑娘且听我细细道来。” “我母亲是被废掉的元后,我是在冷宫出生的。我出生那日,永章城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五色的烟花放了一整夜,却不是为我的出生,而是为父皇迎娶新后。” “那一日的喧哗,令我母后从此得了失心疯,我从在襁褓中起,她便日日夜夜在我耳边念叨,说我有一个伟大的父皇,我们娘儿俩命中的苦楚,皆由周皇后所起。” 浅灵皱眉:“薛皇后被废,是因为她杀了皇长子。” “我知道。”恭王道,“母后深深爱着父皇,她是世上最痴情的女子,忍不了父皇的三宫六院,也忍不了父皇心中另存她人。父皇母后的姻缘起于薛氏的强势和父皇的迫于无奈,但我的母后,对父皇自始至终都全心全意,便是她病逝的最后一刻,口中喊的,依然是父皇的名字。” 而那一日,是卫晏洵五岁的生辰,冷宫的音信递不出去,祯和帝待在翊坤宫中享受天伦之乐,直到薛皇后咽气,也未来看上一眼。 “我在冷宫待了五年,方被接出了冷宫,养在了一个无子的嫔妃膝下,那嫔妃只把我当成了争宠的工具,频频在父皇面前招眼,败了她便会咒骂周皇后,怪我不及七皇子讨喜。这样的日子,我一直过到出宫开府为止。” 浅灵问:“你的意思是,你出于对卫晏洵的怨恨,所以打起了我的主意。” “并不曾,岳姑娘误解我了。”恭王道:“上一回在这里,岳姑娘对我说的话,亦是我心中所想。这么多年来,我无故无友,实在难遣寂寞,一直想寻一知己女子,共度余生。岳姑娘有所不知,我远比岳姑娘所知道的认识你更早。” “何时?” “在我无意间了解到岳姑娘为不堕为奴妾,使计除掉了范成与李庞龙之后。” 浅灵握紧了手。 他竟也使了与林蕙同样的招数,用江南那些旧事威胁她! 浅灵绷着脸:“你因何知道这些?” 恭王以温和的眉目相看:“一些机缘巧合,岳姑娘既知德丰是我的,应当也知道我有一些特殊的门路。” 浅灵暗中生怒,谁能想得到,她那时还只是一介小小女奴,做点事竟都被淳王和恭王的人看在了眼里。 恭王道:“岳姑娘莫要介怀,我并非想要挟你。当然,我也希望岳姑娘不要向任何人吐露我的秘密,为此,我以一条线索跟姑娘作交易可好?” “什么线索?” “与珍宝阁有关的线索,岳姑娘不是在查吗?” 浅灵考量了一会儿,见恭王招手,她便把头凑了过去。 恭王低声道:“珍宝阁有两套账册,假的放在店中,真的在花月楼的老鸨房中,那份贿赂名单,亦在其中。” 浅灵不意这样深的秘辛他都知道,便问:“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恭王垂下眉眼:“我乃父皇的儿子,自不愿看到淳王妨害我父皇的江山。” “既如此,你为何不去取?” 恭王哈哈笑了,笑容却苦涩无比。 “岳姑娘,我身上流着薛氏的血脉,你知道弄死我有多简单吗?一首反诗出现在我府上,我阖府上下即刻就能被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虽贵为皇子,可我的生死根本不在我自己手上,反倒是岳姑娘,一介平民女子,活得比我有底气千百倍。” “这也是我想求娶岳姑娘的原因,我没有的东西,岳姑娘身上都有。如此,绚烂夺目。” 他说着,嘴角带起了一丝笑,憧憬映在眼中化作几不可察的涟漪。 “今日我冒死把此事相告,只愿姑娘怜惜我存活不易,莫要吐露我的秘密。姑娘若能答应,我自对姑娘不胜感谢!” 他站了起来,向浅灵深深作揖。 浅灵盯着他,终于道: “好,我答应你,可以不说。” “谢姑娘原谅我的冒昧。” 浅灵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起身告辞,把喜盈还给了他。 恭王目送她远去,喜盈跪了下来:“奴婢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不必了。” 恭王变得冷淡起来,把杯中剩的茶水饮尽。 “虽然知道得早了,但依然在本王的掌控之中。” 第262章 密探花月楼 栖月挽着浅灵的手,回望了一眼亭子。 “姑娘,就这么揭过去了吗?他监视了姑娘那么久!”栖月气道,“奴婢就说,***府过去那么久了,奴婢身子却这样久没好,果然是喜盈做了手脚,她就是想把奴婢换下来,自己跟在姑娘身边。” 浅灵道:“我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也不是后顾无忧,更有把柄落于人手,这个时候撕下假皮,逼恭王真正成为我的敌人并不明智。” “奴婢明白了。不过姑娘,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浅灵问道:“钱塘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把老爷生前调教出来的最好的护院武师都调出来了,时刻看护在大宝姑娘一家和巧姨娘身边,姑娘放心。” “好。” 浅灵回了齐宅,把一个折子放到栖月手里。 “拿着我的腰牌进宫,把这个呈给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代为交到陛下手里,并转达我的话:接下来几日,我若出了什么事,请陛下信我。” 栖月意识到浅灵的决心,紧张地握紧了折子:“姑娘……” “去吧。” 浅灵打发她走,自己回屋中,再次拿出了压箱底的夜行衣。 这趟花月楼,她还非去不可了。 花月楼并非京中最闻名的花楼,但太阳下山之后,同样客似云来,灯火通明,招客的声音、男女调情的声音不绝于耳。 衣冠禽兽只在每晚夜幕降临之后,才敢撕下面具,露出丑恶的嘴脸。 浅灵背贴着墙根,一拐身便像只黑猫一样潜入了园子。 花月楼外面看着寻常,入了围墙方知其占地不小,除亭台楼阁之外,后头辟了一片花园,前头又挖了半圈的湖池,湖上建起三道廊桥,载着花娘与宾客的花船摇摇摆摆穿过拱桥,船上说笑声不断。 “……牟大人,来喝酒啊,好久没见您来了,不是说御史台忙吗?” “忙是忙,但也不能冷落了你这小妖精……给,赏你的,拿着做两身好衣裳!” “这么多……牟大人近来是升官了还是发财了?这样慷慨。” “发财算不上,不过是做了点小生意,赚了点身家罢了。” “什么生意这样挣钱?牟大人告诉我,我也想做!” “那不能说。” “您就告诉我嘛,好不好啦~” 女子痴缠了许久,牟大人终于松了口: “我不通俗务,都是赵大人教的。今年江南犯了洪涝,粮食歉收,倒是蜀地米谷大丰收,我把多的粮食贱价买进,借用官船之便,运到江南去卖。卖价虽只是进价的三四倍,但官差在外的车马船舶过往食宿一律免了破费,因此进账亦不菲。” “牟大人好能干啊。”那女子咯咯笑着,“您说的赵大人,可是成王的母舅?人家现在可伤心呢吧。” “伤心什么?死了有望争皇位的外甥难道他日子就不过下去了?人呐,终究是为自己而活,成王在时,也不见赵禛安分呐,他不同样为了自己的好处与宣王一党眉来眼去?他就是一条左右逢源、滑不溜手的鱼,过得好着呢……” 浅灵躲在桥墩下字字听得真切。 她就说军器的案子拖了这么多年都不得丝毫进展,如牟大人这般,负责查案的长官都这么不干净,把柄落于人手;程良硕更是效忠于淳王,被贩至边陲的军器,定有大部落入了淳王手中,为他作了嫁衣。 如此千疮百孔的朝局,重大的案子查得出来才怪。 凭祯和帝叱咤风云三十年的敏锐,怕是早就察觉到了朝中的弊病,只是苦于无信得过的人手可用,所以一拖再拖,最后选择让她来做这件事,可谓是剑走偏锋,极其大胆。 花船远去,浅灵翻上廊面,抓住瓦檐荡上了二楼,透过花窗看见老鸨穿着红艳艳的衣衫正在招客,媚笑一刻不断: “张公子来了,楼上请!春姚姑娘天天盼着你了——杏花!领客人上去,再拿着我的钥匙,去我房中把那面六折美人图的屏风抬下来。” “是。” 浅灵见状,跟着那叫杏花的婢女上了楼,找到了老鸨的房,待婢女领人抬了屏风走了,她悄悄潜入了房中。 满屋都是脂粉香气,浓郁得叫她头脑发晕,但她没有耽搁,打开了妆台的抽斗,里面都是金银珠花首饰,一眼看到底,倒是在妆奁里发现了一把钥匙。 于是她拿起钥匙,目光盯准了床边一个上了铜锁的大柜子。 铜钥插入,转动,顺利地启开了锁头,她的手握住了把手,准备打开那一刻,又紧急扼住了蓄起的力。 双边的门把上,几不可察地横穿了一根蛛丝般的银发。 只差一点点,她就犯大错了。 浅灵对着柜门熟虑了一会儿,重新把锁别上,钥匙放回原处,脚踩锦墩跃上房梁,一无发现,又跳了下来,左顾右看,又看住了老鸨的架子床。 浅灵伸着手,在床底一寸寸摸索着,忽然睁大了眼。 “什么声音?谁在里面?” 浅灵猛地惊起,一跃翻出了窗外,老鸨的声音随之而来: “怎么了?在我房门口做什么?” “妈妈,奴婢刚刚好像听见里面有动静!” “什么动静?” 老鸨开了锁,推门而入,吸了吸鼻子。 “房里味道淡了,刚刚窗肯定开了。” “会不会是刚奴婢拿屏风,让味道散了?” “不可能,屋里有别人的味道,骗不过我的鼻子。快点叫人,把住大门,给我满楼满院地查!定要把小贼给我抓起来!” “是。” 婢女一走,老鸨把门关上,看到柜门把上的银丝还在,又趴到床底下,摸了半天抽出账册,见仍是原原本本的样子,便大松了口气。 浅灵顺着廊柱滑下,此时楼中的脚步声渐密渐急了,火把更是聚成橙黄的光海,一下子就照到了浅灵脸上。 “在那儿!” 立刻就有两个高手跃上檐头,扑过来擒浅灵。 浅灵在檐上打了个滚,拔出袖刀刺伤了那人的手,翻跳而起,见又有人来追,连脚踢飞片片檐瓦,打在他们的胸口上、门面上,然后俯冲逃走,跳进了暗沉的角落。 “你们往那边,你们往这边,分头给我搜!” 声音似乎就在耳畔,浅灵喘着气,心砰砰跳着。 今日已经惊动,必不能善了,若叫淳王的人察觉了自己是来偷账本的,从而把账本转移地方,那就糟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掩人耳目。 浅灵脑筋不停歇地转动着,花船上的声音再次悠悠入耳: “……这是在找什么?这么大阵仗?” “牟大人别担心,妈妈抓小贼呢,不是官兵。” “聒噪!好好的兴致都叫他们给搅没了!” “牟大人别生气,奴家给你喂酒……” 借着草木遮身,浅灵看到牟大人坐在舱外,袒露着肚皮,仰头噘嘴地倒在妓子怀里喝杯中酒。 就是你了。 浅灵抽出木兰花簪,对住了牟大人的头,在他一偏头的瞬间,银针飞射而出,眨眼便在湖面落成一个星点。 “啊啊啊————” 第263章 打入大牢 牟大人捂着被穿透的耳朵,鲜血很快染了他满头。 妓子捂嘴尖叫,不停地喊:“来人呐!有刺客啊!” 火把随花船动静涌动到湖边。 浅灵沉了块石头进水,趁着湖边集来了人,矮着身子逃离了。 “没抓到人?!” 老者矍铄的目光深深看着老鸨。 赵跃坐在另一边,摆弄着手里的茶杯,一如既往是那副什么都不挂心上的样子。 “是。”老鸨道,“但高手跟那小贼打了个照面,虽然蒙着脸,穿着夜行衣,但身影纤细,倒像个小女子。” “小女子?” 老者与赵跃对视一眼,老者站起来,走到窗边,示意老鸨也跟过去,暗含警惕地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赵跃,随即小声在老鸨耳边问: “东西呢?有没有丢?” 老鸨摇头:“没丢,柜子也锁得好好的,没动过,就是来光顾的牟大人差点被射穿了脑袋,倒像是冲他来的。” “牟世敬?呵,”老者踱着步,哂笑道,“他手里也不干净,有人想杀他倒是说得过去。但这小女子……听说今天岳浅灵出宫了,还没回宫呢,可真巧。” 赵跃睁开眼,挑了挑眉:“她有那本事?” 老者笑道:“赵将军英勇盖世,可也别小瞧了这小女子。几年前我们在江南有桩要事就是差点被她毁掉的,要不是林云海的女儿林蕙是个聪颖的,把衙门的差役、齐海贵家里幸存的子孙、奴仆等都找出来对口供,查了两年之久,才弄清楚了岳浅灵的作为,我们到现在还当这女子是个弱质少女,纯稚好骗呢。” “哦,所以你觉得这次闯入花月楼的也是她?” 老者道:“老朽虽不确定,也不知道她为何要杀牟世敬,但与其这样夜长梦多,不如先把她拿下来,否则等她再进了宫,就难下手了。” “等解决了她,再除掉定王,永章就能稳住了,到那时候,只剩下宣王和几个年幼不经事的皇子,我们就差不多可以动最后一步,让宣王杀君弑父了。” 赵跃手顿了一下,老者立刻看过去,注视了两眼,忽然淡淡道:“赵将军今天话怎么这么少?” 赵跃与他对上眼,顿了一息,立刻一拳砸在了桌上,破口道: “老子在想姜琢君那个脓包废物!若不是他,我们的秘密如何会败露!千里迢迢跑回来给他擦屁股,我真是闲得慌!” 老者道:“错不在他,他是为了救主子,只是遗憾当年没有把岳浅灵也一起杀干净,方留下这么大个祸患。他再无能,到底救了主子的命,没有他就没有主子的今天。主子为了保他性命,动用了你和林蕙,足见主子知恩图报,绝不会亏待功臣,赵将军该欣慰没有跟错主子才是。” 赵跃这才勉强点头,摆摆手:“不是要去抓人么?磨蹭什么,快去啊,再过三个时辰就要上朝,我回府眯会儿觉。” 老者收回目光,喊了心腹进来。 “去传信吧。” 赵跃回了府邸,也不点灯,进了屋便往椅子上一坐。 “你的小美人儿要出事喽。” 卫晏洵睇他一眼:“什么意思?” “今晚上有个女贼进了花月楼,差点杀了去狎妓的牟世敬,丛老那老头儿怀疑是岳浅灵。” “浅灵去花月楼?为什么?她如何会想杀牟世敬?” “老子也才知道花月楼老鸨是淳王的人。至于为什么去花月楼,我也不知道,更隐蔽的事儿,那老头儿不会告诉我的。”赵跃点着桌子道,“他们说怕夜长梦多,要先去捉拿岳浅灵,除了她再除掉你,然后就要借宣王之手,弑君了。” “借宣王之手?” 所以前世他以为的成王弑君,也是淳王设计的了? 卫晏洵按着桌子站起来,赵跃摁住了他的手。 “他们一动手,你就出来拦着,是嫌你我二人的合作暴露得不够快?那丫头现在是皇帝身边的人,他们就是抓了也不能立即就杀掉,先让他们抓了,你再设法去救。” “大局为重啊,定王殿下。” 浅灵入了内室,飞快脱下一身黑衣服,没等换上常衣,便听门外嘈杂骚动,掺杂着一两声阿东的叫喊: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为什么私闯我们家?出去!” “本官得到密报,两年前河清王之死乃岳浅灵一手做成,这便要拿她回去审问。” “半夜三更查什么破案,你们有毛病啊!” “少废话!让开……” 声音已经贴近了门前,浅灵捧着那堆黑色的衣物,左看右看,一时不知藏于何处,正心焦时,一个瘦小的影子一闪,抽走了她手中之物。 葛婆子摸黑一溜烟跑了,消失在后门处。 浅灵回望一眼,把木兰花簪折作两段,花插在同是木兰花纹的木雕妆奁上,簪股则穿到铜镜之后,这方理了理衣襟,推门走出去。 “何人喧哗?” 她站在门口,发髻已经梳好,但绵密的发尾微微蓬而蜷起,像才从榻上起来,浓睡之气未散。 浅灵揉了揉眼,问阿东道:“怎么回事?” “姑娘,他们……” “乡君勿怪,”为首的官吏皮笑肉不笑,“我等接到一条密报,说两年前河清王之死与乡君有些干系。为保乡君清誉,请乡君跟我们走一趟,我们也好查清案件还乡君清白不是?” 浅灵望着天:“大理寺现在都是夜中审案?” “河清王乃圣上皇叔,事关重大,自然不能耽搁。乡君,请不要与我等为难。” 浅灵道:“别的案子是磨磨蹭蹭,拖了一日又一日,圣上等了数月都不能等到三司一份缜密有据的奏章,查这个你们倒是勤快。朝会即刻要开了,奏折是我收着的,我还得进宫去,禀过了圣上再说。阿东,送客。” 阿东即刻便要把他们轰走,官吏眼睛一眯,大吼一声: “拿下她!” 浅灵周身瞬时绽开寸寸刀鳞抵在了她的颈周。 有人一脚踹在她腿上,令她半跪下来。 “带走!” 阿东着急地来扒衙役的手。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家姑娘!不然我就告皇上!让你们偷偷进大牢……啊!” 衙差一脚踹开了阿东,往浅灵口中塞了布,绑走了。 翊坤宫中,祯和帝紧着眉头,一字一字看完了折子,栖月伏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 “姑娘说,接下来不管出了什么事,求陛下千万信她!” 祯和帝才刚要开口,阮公公便进来了。 “陛下,义清乡君已经被关进大牢里了。” 第264章 巨树盘根 祯和帝闻言,慢慢闭上了眼,周皇后和栖月都紧紧盯着他,见他缓缓吐气,像把胸臆间那口浊气都吐出来了,才问: “什么理由?” “谋害河清王。” “河清王?呵,”祯和帝笑了,“不是被坍塌的亭子压死的么?陈芝麻烂谷子倒是翻出来了。” “大理寺拿到几个人证,说春和台是有人故意损毁,意在杀了河清王和范成,随后木材商润州齐家也通通下狱,这其中获利的正是义清乡君,义清乡君从齐瑞津正儿八经的亲属手中夺走了全部家业。” 栖月哭着磕头:“陛下,娘娘,这都是污蔑啊!魁济茶行是老爷白纸黑字让姑娘继承的,魁济的管事,还有扬州的顾老先生,都可以作证……” 祯和帝举手止住了栖月的话。 他对这些家长里短的是非黑白不感兴趣,他想知道的是,到底有哪些人、有多少人在极力阻挠军器案的调查。 醉浮生账目作假,长公主府大量钱财来历不明; 多户官员的妻妾、包括宫中的妙嫔,皆出自钱塘的一家女学,而好巧不巧的,这家女学是现任姜三夫人林蕙所办; 而更巧的是,之前浅灵告发姜琢君,姜琢君命悬一线,却在牵扯到淳王之后形势突变,十年前的悍将赵跃忽然回来,为姜琢君洗清了冤屈,随后姜琢君又续娶了林蕙。 他的朝堂上有许许多多才能辈出的忠臣良将,但再是忠心不二,也会有自己见不得人的秘密,每一个人瞒一件,一件一件凑起来,一环一环扣起来,就是一个天大的阴谋! 有心之人就躲在他的泱泱朝臣之后,等着他束手无策,抑或是昏招频出。 偏偏他哪个错都不想犯。 他隐忍十年,步步为营,方将大权一点点收回手中,敢跟他比沉得住气,还早了。 “该早朝了,为朕更衣。” 周皇后亲力亲为,末了不忘说道:“陛下身为明君,自该秉公主持,但臣妾是完全信任浅灵的,如今也习惯了她在身边,陛下即便不用她了,也把她全须全尾还给臣妾吧。” 祯和帝握了握她的手。 “朕知道该怎么做。” 天刚擦亮,柔和的曙光从殿门口照进来,而窗外还是黑的,因翊坤宫东北角有一棵大树,亭亭如盖,已经挡住了日光,每每修枝剪叶,又会很快再长出来。 如若把树连根拔起,那深不见底的根系,只怕能把整座宫殿翻个底朝天。 纵观史书,盛世之后,往往极快滑向衰败,说到底,是朝堂内外出了病根,唯有把病根除了,方能延续王朝昌盛。 浅灵就是他挖掘树根的第一把斧子,果真不济事折在了此处,换一把就是。 金銮殿上,祯和帝面不改色地坐上了龙椅。 “谁能告诉朕,朕御用的女官去哪儿了?” 姬殊白瞥过去,大理寺卿翟弥站了出来,低着头道:“回禀陛下,臣收到报案,义清乡君身上有谋害河清王和花鸟使的嫌疑,不仅罪大恶极,更是藐视皇威,必须严查,否则有这样一个阴险女子在身畔,陛下的安危会受威胁的啊!” “那查出来了吗?” “臣等还在查,只因义清乡君迟迟不肯如实招供,拖延了办案。” 卫晏洵冷笑,当即道:“陈年旧事,当年便已经了案,怎样是如实,怎样又是不如实?你说春和台坍塌乃有人故意所为,那春和台塌落的残物呢?可能拿出来做物证?彼时浅灵被拘于齐府,能不能绕开齐府守卫且不说,她又是如何躲过官府洞察,致春和台坍塌的?这可是区区一个普通老百姓能做得到的?” “定王所言,正是臣等疑惑之处,所以才要查个水落石出。” “查可以查,但你们可要拿出真凭实据来,乡君是本王带进京来的,若叫她受了半点冤屈,本王拿你是问。” 祯和帝开口道:“定王说得没错,重刑之下必多冤狱,不可屈打成招,好好地查。” 最后一句击在耳廓,叫人无端生出几分寒意。 翟大人觉肩头沉了几分。 “臣,遵旨。” 祯和帝又问起牟世敬为何不来上朝,点卯的官员便只以“牟大人身子不适”粗粗交代了。 祯和帝却又道:“牟世敬年老多疾,六根不净,留他在御史台这个事务繁重的地方,倒是朕不体恤他了,如此便叫他安家歇着吧——姬殊白。” 姬殊白回神,站了出来。 “无新官人选之前,便由你代牟世敬行大夫之权吧。” 众人皆是一个激灵,姬怀谨亦觉不妥,连忙站出来道:“陛下,犬子愚钝,担不起如此重任,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祯和帝道:“御史台确然人员繁多,资历莫不在殊白之上,但若不能上承帝令,下约官属,镇得住场子,也是无用。朕说了,朕一直盯着,做得不好,自会下令裁撤官位。” 圣上用人不拘一格不是头一回,姬怀谨不善言语巧辩,也只得认下。 第265章 逼供 临下朝,祯和帝张了张口,欲唤卫晏洵,但想到成王的死,又放弃了打算,自己领着阮公公慢慢往勤政殿走。 “阮英。” 他忽然叫道,阮公公小心地扶着他的手问:“陛下,奴才在呢。” “朕问你,先前你为何提议朕把浅灵许配给老五?” 阮公公一听这语调,便知圣上不悦,立刻就跪了下来。 “陛下,陛下恕罪。” “奴才自幼入宫,无儿无女,便把哥哥的儿孙当作自己的儿孙。先前侄孙落水差点死了,是恭王路过,命人救了上来,奴才感念恭王恩情,拿了重礼相谢,但恭王推却了,坦言心悦于义清乡君,拜托奴才跟陛下美言几句。” “奴才以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属寻常,便应了下来。” 祯和帝道:“恭王当真只有求娶之意?” 阮公公回道:“恭王只拜托了奴才这件事,别无所求啊。” 祯和帝沉默许久,让他满头大汗跪了许久,方道: “罚俸三月,下不为例。再敢擅作主张,瞒着朕,朕便换了你。” 阮公公连连叩首,连声保证再也不敢。 大理寺的审讯马不停蹄地展开,浅灵一天被提审四五回,虽不至立刻就对她用刑,但每次审都是同样的问题,审完回来牢中只有冷茶馊饭,还未眯上多会子,又要被提审了。 浅灵知晓审案子为假,他们这是故意要耗死自己,让她不能保持头脑清醒,索性给自己扎了辟谷针。 “义清乡君,你还是从实招了吧,所有人都指证你了。”翟弥道,“圣上说了,河清王乃宗室,案子必要一查到底。你现在坦白,本官还能向圣上求情,对你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浅灵瞥了一眼始终沉默的程良硕,脸上有淡淡的讥笑。 “连范成的徒子徒孙都一口咬定是我,言之凿凿,为何当初不跳出来指证?范公公与河清王,哪个不是下属成众,手底下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有这些人守着,还能被我给害了,那翟大人这样成日审讯刑狱、树敌无数的,是不是某一日也会一不小心,让比我还厉害的人给害了?” “你!” 翟弥指着她,又放下来,然后对程良硕道:“区区一个小女子,把我们二人耗在这里不值得,你且去忙旁的案子吧,这里本官来。” 程良硕搁下笔,站起来,淡淡应诺,领着副手退出了刑讯室。 翟弥这方转过身来,哼笑道: “圣上言明不可屈打成招,但犯人出口不逊,不给点教训,案子是查不下去了。来人,先打她五十鞭!” 翟弥有心,故狱卒打得毫不留情,不一会儿浅灵便伤痕累累。 翟弥示意狱卒站到一边,低声道:“岳浅灵,你还是认了吧,这般倔强不顺从,就不怕过刚易折?你不怕死,本官敬服你,可一人的罪过若是把家人性命都搭上,本官就要看不起你了。” 浅灵抬起眼,翟弥道: “算算时间,江南的信件应该还没送到你手里,你姐姐生产了你还不知道吧?是一双孪生女儿,一家子好生欢喜,本官也为他们高兴,所以本官打算过两日,带你新生的两个小外甥女来见见你,可好?” 浅灵睁大了眼,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地顶着喉咙。 她平复着颤抖的声音: “翟大人是受何人指使一定要弄死我?因为某处地方,捏着你收受贿赂贪赃枉法的证据,所以你受人之托必须弄死我,是也不是?你做过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日日守在御案之侧,你猜我是从谁口中得知你的秘密的?” 翟弥一惊,倒退两步,浅灵补了一句:“大人对我说的话,我还给你,趁早回头,圣上或能从轻发落。” 副手扯了惊慌失措的翟弥一把,在耳边说了几句,翟弥登时大怒。 “什么收贪赃枉法!如此笼统的罪名也敢拿来诈我!” 翟弥狠狠地又抽了她几鞭,随即伸出三个手指头,冷酷地说道: “三天,本官给你三天时间,在口供上画押,然后自尽于牢中,本官便放过你的家人。否则,本官从两个婴孩开始,一天杀一个,然后就是你干娘。你若还是不肯做,本官就把你姐夫带到这里,要么亲手杀了你,要么眼睁睁看着爱妻被杀,让他来选。” “你好好考虑吧。” 浅灵被重新打入牢中,身上的伤疼痛难忍,她却无暇自怜。 翟弥的话不似吓唬她的,扬州护卫不力,大宝一家一定出了事! “浅灵。” 浅灵听到声音抬头,见狱卒已经到了牢门边,身后站着的,却正是卫晏洵。 第266章 女囚 “他们对你用刑了?!” 卫晏洵看到她身上血淋淋的伤口,怒不可遏。 浅灵拂开他的手,眼睛也不看他。 “进来做什么?你我同在狱中,不怕叫他们一并解决了?” 卫晏洵不顾她的冷眼握住了她的手。 “能跟你在一起,死了我也认了。” 浅灵把手抽出,顿了一回方低声道:“珍宝阁的记录受贿行贿的账册名单,就藏在花月楼老鸨的床底下,花月楼守备警戒外松内紧,一香一线皆起防贼之用,你看着办。” 卫晏洵眉心一紧,一下子明白了。 “这就是你进花月楼的原因?那样凶险的地方,你身上功夫浅薄,如何能独自去冒险?” 浅灵回避他的问题:“我告诉你线索,他们把大宝一家子抓了逼我认罪,你帮我去把他们救出来。” 卫晏洵心口郁闷,重叹了口气。 “你不必拿这个跟我交换,我也会帮你。” 他看着浅灵被鞭破的袖子,伸手便欲揭开浅灵的衣袖。 “干什么?” 浅灵缩回了手,又叫卫晏洵拉了回去。 “浅灵,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二人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必得**协力,才能共御外敌。” 他所谓的**协力,不过是让她跟随他的心意,齐他一人之心罢了。 浅灵心道,又不欲再与他作口舌之争,愣是叫卫晏洵扯了手,捋起了袖子。 狱卒鞭得很重,破开的皮肉黏着衣服,每扯开一寸,血肉更深一分。 浅灵强忍着疼痛不发一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卫晏洵恨得牙痒痒。 “翟弥……我饶不了他!” 浅灵由着他拿出金疮药给自己涂搽,闭着眼道:“他也只是把刀子罢了,这时候动他,小心逼得更多人狗急跳墙。” “我明白。” 齐枫在门外道:“王爷,该走了。” 卫晏洵点点头,把剩下的金疮药塞到浅灵手中。 “父皇已经下令不可用重刑,想必之后他们不敢再对你用刑。要委屈你苦熬几日,我定救你出来。” 卫晏洵走后,浅灵倚着墙角,小小眯了一会儿,又听到有人轻轻地叫唤: “岳姑娘,岳姑娘。” 浅灵睁眼,看见一个狱卒打扮的人站在眼前,细一瞅,认出是卧林。 “……你怎么在这?” 卧林悄声道:“自是主子叫我来看看姑娘的。” 他上下看了看,啐道:“大理寺的监牢,从前只要不是关押重犯的地方,都漏得跟筛子一般,这次却看得比诏狱还严。” 浅灵淡笑:“那我的面子可真大。” “可不是。” 卧林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浅灵:“岳姑娘,先吃点东西,你放心,当年公子和我都在扬州,亲眼见过,春和台分明就是范成自己动的手脚,这事江南转运使最清楚。要给姑娘翻案也不难,只是要去江南取证,费点路途功夫,所以得委屈姑娘,继续在牢中捱上几日。” 浅灵扯了块饼子塞到口中,慢慢嚼着,轻声道:“说什么委屈,又不是你们害的。” “哎,姑娘说什么呢,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姑娘身上牵扯的不是姑娘的私事,是朝廷的大事,自然与我们相干的。” 浅灵又问:“你家公子呢?” “姑娘进大牢的当日公子就走了,说有事情要办,留我下来看顾姑娘。我悄悄看了一眼,他们连姑娘认罪的口供都写好了,就差姑娘签字画押了。” 浅灵道:“他们本就意在取我性命,若非圣上在上头盯着看,只怕他们早就自己动手弄死我了。” “他们的忌惮就是我们的机会,姑娘且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再设法进来看望你。” “多谢。” “不必,姑娘留着谢我们家公子吧。” 卧林一溜烟走了,浅灵接下来两天,日子好过了许多,卫晏洵和卧林打点了牢狱,吃穿用上再没有被刻意针对,甚至比其他囚犯都优待几分。 关在她对面的女囚名叫芳娘,看浅灵干净的监牢看得眼红,整个人趴在牢门上冲浅灵瞪大了眼,用手指着她。 “把你的饭给我!凭什么整座监牢,就你能吃好的!我的就是烂的臭的!一点荤腥也没有!” “住嘴!” 被买通的狱卒从腰间扯下鞭子,狠狠冲她甩了几鞭,对浅灵赔笑道: “乡君勿怪,这老娘儿们是个半疯子,从前在汝阳一个博士大儒家里当过丫鬟的,后来主家落了罪,男丁抄斩,妇孺尽数卖入教坊司,她伺候的小姐逃了,又被她骗回来卖掉,因此她发了财脱了籍享了小几年清福,后面夫家跟一桩贪污案子扯上关系,她就被抓了。因不肯好好招供,少卿大人就把她关到了现在。” 芳娘冲浅灵龇出一个极其凶恶的表情,浅灵却发现她整口的牙都没了,整个人瘦骨嶙峋,囚服空荡荡,一动便是满脖子青筋凸起,而抓着牢门的两只手指头乌紫,十个指甲已经被拔光了。 整个人跟鬼一样。 浅灵心觉可怕,问狱卒:“前几日对面还没有人,如何把她挪到这里了?” 狱卒道:“她原本住的那间,牢门年久失修,叫她给摇坏了,一时请不到工匠来修,就且关到这里。乡君勿怕,这老娘们看着恐怖,实则轻飘飘的,踹一脚就飞了,过两日就把她挪走,没准到那时,乡君还早一步出狱了呢。” 浅灵勉强点点头,无视那女囚几乎要整个眼珠子瞪飞出来,自己用过了饭食,便开始闭目养神。 她想安睡一觉,但对面那人极不安分,拽着牢门不停地摇,不停地嚎叫,莫说浅灵被吵得不得休息,其他女囚也纷纷怨声载道。 “闭嘴!叫不叫人好睡!你第一天坐牢吗?发什么疯!” “想叫唤就去死!” 芳娘不理会,仍是扯着难听的嗓子粗吼,凶鬼一样。 守夜的狱卒也被吵得不得安宁,气急败坏地拎着鞭子走过来。 “李芳娘!你是不是想死!” 像之前无数次一样,狱卒扬起了软鞭,芳娘却眼中一黯,手自栏内钻出来,五爪一旋,就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拧飞了狱卒的头。 鲜血飞溅,浅灵脸上落下了一点温热,顺着脸滑下来,她却头皮发麻,全身僵硬。 众人都惊呆了,然后李芳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起双臂一顶,将牢门卸了下来,双手捏住的地方,木头都被捏细了。 “鬼啊!!!” 狱卒怕得大叫,掉头就跑,李芳娘却捡起地上的刀甩出去,又斩倒几个人。 女囚们撕心裂肺地大叫,可劲儿挠墙,眼睁睁看她越走越近,却无处可躲。 李芳娘冲向刚刚斥责她的人,一刀砍开了牢房,然后夸夸几刀便解决了数条人命。 浅灵僵得无法动弹,却见李芳娘忽然回头,把手按在了她的牢门上,死死地盯着她。 “该你了。” 李芳娘咧开嘴,口中黑洞洞的。 “去死吧。” 第267章 血腥杀戮 浅灵蓦然瞪大了眼。 缠挂在牢门上的玄黑铁锁像纸做的一般,被那人一扯就掉。 木头做的门吱吱呀呀打开了,李芳娘犹如鬼魅飘进,她身上的囚服已经全然被腥红浸染,十指亦滴滴答答流着血。 浓浓血腥味冲得浅灵头昏脑胀,她扶着墙,缩挤在角落里,李芳娘抬手狠狠拍过来,带着瘆人的劲风。 浅灵来不及思考,即刻矮下身子,只听头顶耳畔闷响,尘土飞落,血肉之躯与深墙固壁碰撞,竟是墙壁凹进去了一个深坑。 浅灵咬牙向外奔去,侧脸边擦过一道锐利的风刃,随即一只没有指甲的血淋淋的手掌已到了跟前,把牢门按关上了。 浅灵一惊,随即被扼住了脖子,双脚离地被提吊起来。 她从未有一刻,觉得死亡离得这么近过。 再多的心智算计,再多的灵巧机变,在绝对霸道的武力面前都失了用处。 浅灵眩晕着,窒息着,面前只剩下了一双凸鼓的眼睛,浅灵聚起最后一点力气,戳中了那双眼。 李芳娘大叫,松开了她,浅灵一边咳着一边不忘开门往外逃。 “吵吵闹闹的,怎么回事?” 翟弥忽然带着人走进来,一眼看到浅灵踩着满地鲜血跑过来,牢中女囚骚动不安,登时大怒。 “大胆岳浅灵,竟敢越狱潜逃!来人,把她拿下!” 浅灵张了张口,然喉咙已经被捏伤,紧得难发一声。 她撞在翟弥带来的衙役身上,衙役举手欲捉,余光见到一个身影摇摆而来,嘴里叽里呱啦,吞吐着恐怖的气息。 翟弥皱眉:“什么人装神弄鬼!还不……” 话音未落,李芳娘一手拍飞了一个衙役,衙役头脚颠颠倒倒十几遭飞到墙上,头朝下摔落下来,颈骨歪折的脆响,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浅灵毛骨悚然,翟弥见状呆呆立住,口中才发出一个音,李芳娘的手就抓上了肩头,翟弥还没来得及害怕,肩头的骨肉就被撕扯开。 浅灵瞪眼瞧见翟弥被生生撕作两半,肚肠从那副躯体中间掉了出来,随即李芳娘又开始大开杀戒,满监牢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浅灵恶心欲呕,也顾及不到背后绝望凄厉的惨叫声了,她满手鲜血扶着墙,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 “岳姑娘!” 卧林出现在楼梯尽头的门口,听到里面的鬼哭狼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出什么事了?是什么人在叫唤?”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来拉浅灵,拉到一半,浅灵忽然被握住脚踝一拉扯,又往下跌了几个台阶。 监牢里火盆倒了,火焰点燃一片光海,卧林瞧见一张血污的鬼脸,惊得大喊: “岳姑娘!” 浅灵脚踝剧痛无比,张口吐出一口血。 “快逃!” 卧林被一语惊醒,把腰刀掷出,正好插在李芳娘胸口上,他即刻伸手把浅灵拉出了监牢。 “公子留我在这里看顾姑娘安危,姑娘若出了事,我哪有脸见公子?” 卧林伸脖子看了一眼,见那穿着囚服的女鬼胸口流血贴在墙上,眼睛闭着,似个安息了的模样,便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东西?” 浅灵摇头:“快……快跑……” “姑娘莫怕,她已经死了,你瞧……啊!” 话未讲完,那张沉寂的鬼脸忽然又睁开了眼,虎躯一扑,差点抓到了他们二人的脚。 卧林大惊失色,抽出长刀,横臂挡着浅灵连连退了几步。 李芳娘像只厮杀过的兽,手脚并用着地,拱着腰背爬了几步,乱蓬蓬的头发拖着地,忽然扬起来,再次露出一脸凶相。 卧林挥刀劈砍过去,李芳娘躲了几招,忽然拽住他的刀尖,徒手劈断。 那双失了指甲的手真如铜铁锻造的一般,刀枪不惧,折过了刀剑,又拍向肉身。 卧林是习武之人,看出那巴掌出奇地威力惊人,连忙把浅灵推向一边,自己以掌相敌,却还是被那霸道至极的力道给震得手腕酸疼。 他心中大骇,立刻大声呼喊:“来人呐!女魔杀人了!” 他这一呼喊,高低连檐之上,刷刷冒出了几个身影,跃了下来,却见不是神御军服制就是定王府卫兵服制。 几方都是长于武功的精锐,可对上一个毫无章法的疯子,却是出乎意料地棘手。 李芳娘徒手杀了两人,杀法之利落残忍,死状之惨烈血腥,叫几个武士看得冷汗津津,一气儿退到边缘,一时不敢上前。 李芳娘于是又转向浅灵,浅灵惊吓不已,奔着高墙的阶梯而去,李芳娘紧追不舍。 卧林大惊,追上去阻止又被甩下,滚了下去。 浅灵跑上墙头,却见两边墙楼紧锁,一回身,李芳娘已经逼到了跟前,躲无可躲了。 “去死吧!” 浅灵闭上眼,带着血腥味的掌风从面上刮过,她被一只手扯着旋身一转,然后落入一个清香的怀抱中。 浅灵下意识环抱住,口中却道:“快跑,快跑……” 姬殊白揽着她,一双剑眉在风中飒飒而挺,泛着冷意打量着眼前的嗜血癫狂的怪人。 李芳娘咯咯笑,怒掌袭来,极快极猛,姬殊白接了她几击,根本无法抗衡她的力道,落于下风,因护着浅灵,倒叫她猛拍了一记背心。 浅灵听见他胸口震动的声音,不免双手双脚都在发颤。 “九日枯,”她道,“现在她无惧刀山火海,力大无穷,直到精血耗尽筋脉尽断为止,我们都奈她无何。” “九日枯……” 姬殊白眼中一黯,怒火中烧,小声道:“别怕,都交给我。” 他袖中飞出一把袖刀,打横飞过,生生划瞎了李芳娘的双目。 然后一脚把其踹下墙楼,口中一吁,屋顶上又跳下数个手下。 姬殊白高声命令道: “尔等分散,将她围在其中,一起动作发声,搅乱她的目标。” 众人听罢,立刻散成一个大圈,口中呜哇喊着,不停用手中的兵器击打地面。 她循声而来,他们便避开;她远去,他们又立刻围上。 瞎了眼的李芳娘一会儿朝东挥拳,一会儿朝西踹腿,像只熊瞎子在其中转来转去,无人跟她对打,她却舞得激烈凶猛。 如此持续了一刻钟,李芳娘忽然仰天嘶吼,身体胀大,伴随着一声冲破云霄的尖叫,她浑身炸开,像片枯叶飘飘旋转了几圈,身子后仰,翻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浅灵!” 卫晏洵匆匆赶来,看到一地的血腥杀戮,惊心骇目。 “浅灵,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 浅灵面色惨白,全无活气,她提着最后一口气: “我阿娘……” 话没说完,她已经支撑不住,翻下了眼皮。 第268章 苏醒 金秋最后一点尾巴在树梢上凋落,初雪来了。 房门没有关严实,冰冷的风丝透了进来,浅灵微微一抖,慢慢睁开了眼。 “姑娘,你醒了!” 栖月连忙把浅灵扶起来,往她后背塞了个软枕。 浅灵注意到她喜极而泣的表情,呆呆转头,看到窗外已经飘起洁白如絮的飞雪,开口道:“我这是怎么了?” 出口的声音喑哑滞涩,嗓子里还似吞了刀片一般。 栖月掉下两行泪。 “姑娘从监牢出来,受了重伤,已经昏睡两个月,你瞧,都已经冬天了。” “入冬了?”浅灵慢慢地抱住自己,“怪不得有点冷。” 栖月拿了裘衣给她披上:“姑娘卧病太久,每日吃药比饭多,瘦了一大圈,当然觉得冷。这两个月,宫中的太医来了无数遍,每次都说姑娘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但姑娘就是不醒,把我们都担心坏了。” “宫中?” 浅灵理智慢慢恢复,掀开衣袖见身上的伤痕淡淡,皮肤已经长好,只是还剩下一道一道的浅浅粉红。 “那件事呢?怎么样了?” “御史台已经把姑娘的冤屈平反了,翟弥翟大人死在了监牢里,程良硕已经晋升为大理寺卿了。” 浅灵还要问,忽然听见孩童的哭声,便问:“为何有小孩在哭?” 栖月一笑,把床帐挂起来,然后推门走到了外面,笑道:“大宝姑娘,陈姨,姑娘醒过来了!” 浅灵稍稍愣神,就见门口一下子就暗了,一大群人涌了进来,还没看清楚人,就有人扯嗓子道: “我的娃!你再不醒,娘都要死啦!” 陈小娥右手抱着一个襁褓,左手把珠帘掀开,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把浅灵揽进了胖胖的怀里。 “老天爷,可算是醒过来了,离开娘这么久,怎么都不见长大?早跟你说了,要吃娘做的饭才能长得快。” 陈小娥拍着浅灵的脸蛋,觉得没什么肉,眉毛都打起结来,浅灵才要说话,听见“呜哇”一声清亮的哭声。 浅灵愕然看着她怀中的襁褓露出一点小小的鼻子和小嘴。 “这是……” “孩子呀!”乔大宝的大头凑了过来,“我的孩子,刚生的,两个呢。” 乔大宝从樊乐怀里把另一个抱了过来,两个并排放着给浅灵看。 浅灵一展眼,只见一红一蓝两个襁褓里两张小胖脸,粉粉嫩嫩,各一双小眼睛,脸颊垂着两挂嘟嘟的肉,眉毛浅淡,一模一样地嘟着小红嘴、皱着小眉毛看着她。 乔大宝指着道:“这个是姐姐,这个是妹妹,生了大半天才生下来的呢。” 浅灵记了起来,抬起头:“什么时候生的?生完之后,是不是有人叫你们为难了?” 乔大宝道:“刚生完的时候,家里乱糟糟的,突然就闯进来一伙人,把我们都绑了,还把两个孩子都抢了。我们被他们塞在车里,一路往北来,本来以为死定了,谁知姬公子忽然带了一群人出现,把我们都救出来了。” 乔大宝初为人母,一提到这个还后怕,忍不住掉了滴泪。 “姬殊白……”浅灵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脸蛋,轻声道,“娘,对不住,是我差点害了你们。” “胡说八道些什么,都是坏人不对!”陈小娥骂道,“娘不懂朝廷里的事,但姬公子大抵都跟我们说过了,那些人真坏!害你躺了这么久,大宝月子都坐完了你还没醒,真是要把人急死。你饿了吧,娘去做饭。大宝乐哥儿,你们照顾好孩子啊!” 栖月连忙拦住陈小娥,笑道:“陈姨,庖厨有好几位厨子,厨艺上佳,真不用劳您下手!” 陈小娥还要坚持,樊家祖母已经踮起脚,把她嘴捂了,骂道:“二宝才醒,你不陪陪女儿,去厨房瞎凑什么热闹,不许去!” 樊家祖母一边说着,听到两个小孩儿又哭了,便拉上樊乐一起,一人抱一个出去哄,而栖月喊了阿东去宫里报信,又让厨房端来了饭食。 陈小娥一口一口给浅灵喂着饭,乔大宝道:“我们在扬州,只听说你越来越出息,竟然都做女官了,还能跟那些大官们一起上朝,可怎么就出这么大的事?旧账都被翻出来清算了。” 浅灵淡笑:“姬公子没跟你们说?” “说了,但当了官的就是一口官腔,我们哪听得懂?” 浅灵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陈小娥催她:“赶紧吃,少说话。” 又跟乔大宝道:“咱粗人不懂,甭管为什么,你就记着,错的都是别人,咱二宝没错儿!” 乔大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娘都听说了,皇上不肯发落那害人的姜狗官,娘都气死了!这人肚子生、狗屁股出来的狗东西将来定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浅灵道:“不说这些了娘。两个孩子起名字了吗?” 乔大宝道:“没呢,乳名且喊着,大一点了再起名……” 一提到孩子,乔大宝跟陈小娥就有无限的话可以讲,一说就说了一个时辰,浅灵用过了饭,又喝了药,困意上来,正巧那俩小娃娃也开始哭着要奶喝。 浅灵看陈小娥和乔大宝都是眼下一片青黑,便劝她们都去歇着了。 栖月关上门,来给浅灵整理床铺,摇着头道: “我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小孩儿这样折腾人。大宝姑娘一生就是两个,每每都至少两个人带,巧姨娘是不中用的,要么爹娘带,外祖母和曾祖母去睡觉;要么外祖母和曾祖母带,爹娘去睡觉。孩子还认人,非只能喝亲娘的奶水不可,可把大宝姑娘折腾坏了。” 浅灵道:“是折腾,可我看大宝那个样子,温柔了许多,倒是甘之如饴。” 栖月笑道:“可不嘛,那可是亲骨肉,爹娘都当眼珠子一样地疼呢。我怕孩子哭会吵到姑娘,所以把他们住的院落安排得稍远一些,姑娘别怪奴婢。” 浅灵摇头,问道:“我抱病这么久,宫里怎么说?” 栖月心思灵透,知道她想问什么。 “皇后娘娘自是担心姑娘,亲自来看了姑娘好几回,芷薇姑姑也时时过问姑娘的病情;至于圣上那边……” 栖月摇了摇头。 “并未说姑娘之后还能不能继续做女官,不过,定王说,齐宅四面皆有神御军盯梢,圣上定然也不愿意你再被人害了。” 说到定王,栖月顿了一回,还是道:“定王也没少来看你,只是他最近步步高升,定王府门庭若市,忙得很。” 浅灵低眉,看着杯中自己清淡的眉目。 “他已经拿到了那件东西,自然春风得意了。” 栖月叹了口气,扶浅灵躺睡下。 第269章 悸动 这一小睡就是两个时辰,醒来已是夜中。 浅灵睁眼看见淡蓝色的藤萝花床帐映着些微烛火的暖色,她只当是栖月还没睡,撩开床帐,正要唤人,却见那如豆灯火之下正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绯红的袍子,墨发自银冠上长垂下来,正握笔书写着什么,聚精会神,侧脸如远山风谷,气质幽远飘逸,超然不俗,但眉目凝聚的神光,却透着一种通于世务的睿智宏达。 可能是怕光照到床边,他把一面小屏风挪到了桌旁,挡住了大半的灯火。 浅灵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自己房中,也不知道他大半夜在她的桌上写些什么,正欲开口质问,被女囚追杀时被他揽于怀中的那种安定、似乎寻到归处的感觉却浮现在心头,叫她的话消散在喉头。 冷风疏狂,稍不注意便要钻进房中,浅灵把手缩回锦被里,头压着枕头边上,认真地凝视着那桌边光景,她倒想看看他想写多久。 他又写了一会子便停了,搁下笔,伸了个懒腰,然后下意识转过头来。 浅灵赶紧撒手,闭眼假寐。 只听见房中又细微的步响,从远至近,踱到了床边。 床幔被轻轻撩起,因炭火旺,热气足,松叶的香味更显得清冽,叫人忽略不得。 浅灵闭着眼,感觉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勾勒着自己的脸。 明明是他擅闯闺房,明明是他不守礼节,但这会子浅灵感觉自己倒像犯了错的孩子,怂于跳起来抓小贼,不敢睁眼与他对视,心口莫名紧张得怦怦乱跳。 煎熬良久,一只手终于轻轻抚上了她的脸,从脸颊抚摸到腮边,又轻柔地摩挲下巴,又用手指抚了抚嘴唇,温热的指腹慢慢刮着她的鼻梁。 浅灵的心像也被一只手握着,慢慢动作,徐徐而图,一根一根拔掉她心头上的刺,滴水穿石般,一点一点抚平她心头的棱角,然后团着,揉着,轻拍着,像把心都揉作了一汪水。 那种种倒刺一样的警惕与防备,像春天的雪山,一峰一峰的雪接连融化没了。 她十多年来那个横在心间,硬梆梆的,她以为生,以为标的东西,轰然倾塌,此刻令她惶然无可依,可心却懒怠再把那个东西寻回来了。 浅灵忽然就放松下来,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片刻后,那手离开了她,帐幔放下,灯也吹灭了。 浅灵再也睡不着觉,等天亮了,才从床上起来,走到桌边。 栖月进门来,笑道:“姑娘醒得真早!” 她走过来,看到浅灵在看账目,便顿住了。 浅灵指着桌上几封待发出去的信件,问:“这是什么?” 栖月抿抿嘴,把浅灵按坐在椅子上,又给她倒了杯茶。 “本来想等过两日,姑娘精神些,再跟姑娘说,可既然姑娘发现了,奴婢就直言了。” 浅灵道:“你说吧。” “姑娘倒下之后,魁济许多茶庄茶楼茶园出现了麻烦,有人想趁机吞食魁济的生意和产业,佟管事刘管事唐管事,个个都烦恼不已,也不知道怎么牵这个头,姬公子知道这件事后,便为姑娘做了主张。” “御史台日常事务繁多,现在姬公子已经是御史台的领头人,平常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可他再忙,每三日便会来姑娘的房里一趟,调停各地出现的麻烦,他夜里处理好放在桌上,奴婢早晨看到就会把信送出去。” “也是多亏了姬公子,茶行虽有大麻烦,却没有大乱,通通都叫他摆平了。奴婢觉得姬公子并无图谋妨害姑娘的意思,所以就放任姬公子这么做下去了。姑娘若是不高兴,奴婢甘愿受罚。” 浅灵叹了口气,无力说什么。 “原先人情是还清了的,怎么又越攒越多了……” 栖月看她迷茫懵懂的样子,不免忍笑。 “奴婢看姬公子是真心对姑娘好,别说是更亲近的关系,就是普通朋友,哪有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的?” 浅灵一愣,想到别院那一回,双颊通红,跺脚嗔道:“什么更亲近的关系,不许你胡说八道!” 栖月掩着口笑:“原来姑娘还有这样娇憨柔软的时候,你现在生气,奴婢看着可一点都不怕呢!” 浅灵恼羞成怒,作势要举手打她,这时阿东进来了。 “姑娘,姑娘!宫中已经知道姑娘醒了,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探望,姑娘这会子如果精神,还是提早准备着吧!” 大理寺女监的惨案先时闹得沸沸扬扬,浅灵是女监中少数存活的人之一,堂堂一个大理寺卿都折在了里面,可无论怎么查,得出来的结论都是李芳娘疯了,看不惯浅灵得到优待,于是暴怒杀人。 浅灵死里逃生,宫里自然要问候,却没想是周皇后亲自来看她了。 “上天保佑,总算让你醒过来了!” 周皇后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看,尤其注意她差点被捏坏的喉管。 “太医说你外伤凶险,又受了大惊吓,因此昏迷不醒,什么时候醒也没个准信,真叫人听了不安!这样年轻的女孩子,为何会遇到这么多事?本宫身为皇后,却除了事后照拂,什么都不能帮到你!” 浅灵摇头:“娘娘已经帮到我很多了。” 周皇后看着她:“道阻且长,你还想进宫么?” 浅灵果断点头。 “我想。” 周皇后想劝她什么,最后还是放弃,深深叹了一口。 “马上就要过年,陛下说了,你好好养病,开春暖和了,你再回宫里。“ 浅灵担心的事终于没有发生。 ”多谢皇后娘娘,也请娘娘代我叩谢圣上。“ ”谢他做什么!“ 周皇后神情冷淡,浅灵知道她是为了自己。那伙子人故意扣罪名给她,但祯和帝处理得保守了,叫周皇后不满意了。 ”陛下有陛下的无奈与考量,娘娘不要为此与陛下生嫌隙。“ 周皇后长叹,到底应了她,留了人参燕窝,又千叮咛万嘱咐一番,方才回宫去。 第270章 风雪夜 周皇后走后没多久,卫晏洵出现在了门口。 浅灵正趴在桌上喝鸽子汤,见到他来,留心看了两眼,只觉他眉目凛冽,威仪更重,便又重新垂下眼。 “你如何来了?” 卫晏洵坐到她身旁,细细打量着她的脸。 “自然是来探望你,你好些了吗?” 他伸手来摸浅灵的脸,浅灵避过,淡冷地回视他。 卫晏洵一顿,收回了手。 “还生我的气?” 浅灵不说话,卫晏洵继续道:“昨日一听说你醒就想来的,哪知被一件紧要的公务绊住,来的时候你又在睡了,所以我今日再来。” 浅灵道:“牢中的时候,我与你做交易,并不代表那句‘恩断义绝’不作数了,齐宅的门也不是你想来就来。” 卫晏洵听她如此说,看了齐枫一眼,齐枫立刻点头,拉着栖月出去。 浅灵回神便见门被关上,才要质问,却被卫晏洵拿住了双手,扯进怀里。 “你做什么?放开!” 她大病初愈,莫说没有往日的**,连声音都提不起来,卫晏洵揽抱着她,觉得像只小猫一样柔软瘦弱,心里软成一片,只恨不能把她团进掌心,塞进心里。 “你不懂我的心,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厉害,日夜提心吊胆,就怕你再不能睁眼醒来。我本不信神佛,却也要向神佛许愿祈求了。” 浅灵被压在他怀中,仍在努力挣扎。 “别碰我,你放开,否则我不客气了!” 她举起手,向他掴去,被卫晏洵握住手腕举起,脸庞轻轻挨蹭着她的手指。 “往后你别再去御前了,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有把握做好所有事。” “别来安排我!” 浅灵推开他,自己退到墙边,揉了揉手腕。 “你果然没把账册交给圣上。” 卫晏洵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轻声道:“交给父皇做什么?里面涉嫌受贿行贿的官员及官员亲眷,达千数之巨,法不责众,一旦上达天听,这个账册就失去了任何效力,倒不如留在我的手上,让我来用它。” “这就是你留着赵跃的缘故?” “是。” 浅灵冷笑:“说那么好听,无非就是争名夺利。” “是,我是争名夺利。”卫晏洵又进一步,把手按在墙上,“但我必须争。浅灵,你在御前已久,想必也看得明白,真想铲除心腹大患,我就不能受制于人,哪怕那个人是父皇。” “父皇想根除朝堂里的弊病,但朝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人心不齐,难成大事,必然会被淳王牵着鼻子走,而我就是要用这个账册,吊着所有人往我想要的方向去使力气。” 浅灵闭眼,顺了顺气。 “那就祝你如愿以偿了。” “浅灵,我的愿望里,包括你。”卫晏洵道,“我想你平平安安的,干干净净的,你想要什么,我通通都会捧到你跟前。”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能给,待我站到高处,没有我给不了你的东西。” 浅灵别过脸。 她身子还没好透,卫晏洵不想让她烦心,便牵引她到榻边坐下,轻声问;“浅灵,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想问问你。账册的下落,你是如何得知的?” 浅灵不理他,卫晏洵也不逼问,看了一眼外头,忽道:“你的身边,似乎少了一个眼熟的婢女,那个叫喜盈的,她去了哪里?” 浅灵还是不肯回答,卫晏洵便弃了这些事,想再和她轻松地交谈几句,齐枫在门外道:“王爷,英武、长扬二位将军已经在定王府恭候多时。” “知道了。浅灵,我先走,得空再来看你。” 卫晏洵手头还有一大堆的事务,心里虽然惦念,但看过了浅灵,就得赶忙回去理事了。 他走出去几步,便听见房门无情关合上的声音,回头望了一眼,却并不后悔。 若在前世,这时候他必当与姜云如恋恋不舍,定要把她留在身边侍弄笔墨,红袖添香,只恨不得两人一刻也不离开。 但他已经不是意气风发、天真恣意的定王了,他是经历了一世颠沛潦倒、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最终兵败积石谷的一缕幽魂。 沧桑过,寥落过,他终究已经过了那个以情情爱爱为天的年岁。 前世不懂的,他现在终于懂了。 身在其位,若不能得到权势,他就什么也守不住。 包括心爱的女子。 她现在生他的气,但总有一天,他会让她接受自己的。 一念至此,卫晏洵对栖月道:“本王带来的补物,你问过太医斟酌用量,每日给浅灵熬煮来,好生照顾。” 栖月不敢不应,待他走了,方冲进房里,看浅灵脸色不太好,忙问:“姑娘,王爷对你怎么了?奴婢听到你们似乎在争执。” 浅灵搓了搓被他抱过的胳膊:“罢了,哪次碰面不吵?” 栖月道:“眼见定王殿下眉宇之间越发霸气,越发叫人不可违逆了。“ 浅灵垂眸,吐露了一句:“权欲动人心,改人面,随他吧。” 栖月点头,陪着浅灵逛了一圈园子,又去乔大宝的院落里看了一会儿两个粉嫩嫩的孩子,然后又回主院来,浅灵便要去睡觉。 栖月劝道:“姑娘这会儿睡了,怕晚上要睡不着,还是撑一撑,过了晚膳再睡吧?” 浅灵摇头。 “我晚上不睡了,酉时叫醒我。” 夜里的风雪比白天大得多,浅灵隔窗望见外面漆黑的天地一层一层刷上白漆,直至白得发亮,大雪压折树枝的声音,时不时传来。 浅灵盯看着雪,忽然想到什么,连忙披上暖裘披风,盯着一盏风灯,冒雪绕到卧房后面的花窗下,看到一排落满雪的盆栽,冰雕玉砌一般。可惜不是花季,花叶已全落尽了。 浅灵找到那盆栀子花,抱在怀中带回了内室,就放在菱窗下,离炭火近些,然后自己又坐回榻上,望着窗外发呆。 一夜过后,风雪渐歇,外面已经彻底成了冰天雪地。 栖月早早醒来,进屋来伺候。 “姑娘当真一夜没睡?” 昨晚桌上沏了一壶好茶,没想却是一口未喝,栖月问道:“姑娘没等到人?” 浅灵摇了摇头:“本想抓个现行,没想白白苦熬了一夜。” 栖月笑了。 “昨夜风雪那样大,姬公子不来也是正常的。而且奴婢听说年关将至,御史台积了好多事要赶在过年前做完,姬公子已经连着一个月待在御史台,不曾回府里睡了。” 浅灵嘟囔了一句:“既然忙前晚上为何还来了?” “姑娘说什么?” 栖月问起,浅灵忙摇头否认,盯窗外看着,对前天晚上假寐隐生出几分后悔来。 “姑娘劫后逢生,便是否极泰来,是大喜事,加上今年大宝姑娘一家在这,喜上加喜,这个年得办得热热闹闹的才好!” 浅灵深以为然,想了一会儿道:“每年过年魁济都有封红,今年翻倍给,用过了早膳让账房来点算银两,赶在腊八前把钱送到各地去。” 栖月大喜,连忙应下了。 第271章 孤寂 连着昼夜颠倒几日,也没能抓到那个闯惯了香闺的贼子,浅灵只得作罢,全心全力备起年节来。 陈小娥和乔大宝一行都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第一次在北边过年,加上今年添了一双可爱的女儿,更是喜气洋洋,欢欢喜喜张罗着新年新气象。 腊月二十七衙门便要挂印迎春,到了二十二这日的时候,齐宅大门前的街上,拖家带口的车马川流不息,一刻不止。 浅灵站在阁楼上眺望那车水马龙,栖月在身边道:“那是姬家的分支,真是好大的家族,走了一天还没停,从前只听说姬氏一族有十三房住在永章,原来还有二十多房住在外地。而且这个房,论得还是姬公子祖父那一辈的,若论下一辈,那就更多了。” “听说每每过年,永章最热闹的就是永国公府,听说子孙挨个磕头,要磕上一天,再上姻亲眷属,就是认上一个月都认不全的。” 栖月叹气:“子孙如此繁茂,也难怪姬公子二十多岁了,拖着不成亲,家里也不十分逼着他。” 浅灵凝望了许久,素手捻着窗台的雪,才慢慢道:“怪道老一辈的总催促男女婚嫁,生儿育女,如此亲族庞众,虽然不免礼节繁冗,要听人唠叨,但这么多人彼此互为依靠,冷热平摊,若有事故,总有一条门路能够走通,总归不至于潦倒了。” 栖月道:“姑娘说的是,还是有亲人好啊,姑娘幼年孤苦,好在也遇上了陈姨,把姑娘当亲闺女一样地疼,从前在扬州,陈姨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总会送齐府来给姑娘。姑娘才十岁上下,就已经不玩小玩意儿了,但还是把陈姨送的东西一件一件收在床头的盒子里。” 她追忆往昔,浅灵却没什么可说的,微叹了一口,忽道:“我隐约记得,你在扬州也是有亲人的?” “奴婢的娘舅一家在扬州做点小生意,我弟弟也在他们家养着。” “倒是我疏忽了,去年没放你回家。”浅灵想了想道,“去收拾包裹,再去账房那儿领个红封,今晚上跟阿东一起坐车回扬州,应当正好能赶上除夕。” “可我们都走了,姑娘一个人……” “我的身体已经休养得差不多了,府里多的是无家可归的仆婢,能做事的人很多,你去吧。阿东的爹娘在齐府当差,也已经想他了。” 栖月纠结了几下,到底告了谢,收拾包袱,跟阿东一起回了扬州。 除夕这日,浅灵跟陈小娥乔大宝一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团圆饭,用完膳,沐浴完,浅灵换好新衣,穿上披风,放了仆婢们去取乐。 她自己捧了个手炉、提着灯笼,准备去陈小娥的院中跟她们一起守岁。 宅中的花园到了春夏时节便是满园缤纷,姹紫嫣红,这会子却是枯枝捧雪的景象,走在小径上,鼻间都是白雪沁冷的冽香。 穿过月门,却看见八角亭里坐着两个身影,却是乔大宝在跟樊乐说话: “……抱了一天孩子,手都酸了。” “我给你揉揉……是我的错,不该让你一次怀上两个孩子,还是这么挑嘴的孩子。” “对,就是你的错,该打!” 乔大宝刁蛮地拉扯樊乐的脸颊,扯着扯着,两张脸就贴在了一起。浅灵知道他们在干嘛,就算看不见,情话也听见一两句了。 她忍笑,提着灯笼绕开了八角亭,走了不多时便看见陈小娥和樊家祖母在院子里坐着,两人怀里各抱了一个孩子,巧姨娘坐在中间,一会儿扭头看看这个,一会儿扭头看看那个,三人乐呵呵地拉着家长: “……我嫁的那个狗东西,就是个没用还花心的废物,偏我那时候勤快又能忍,家里家外什么活都料理得干干净净,等我发现的时候,乔金良都跟村里的寡妇好了三年了!那寡妇的肚兜他都攒了一沓……” 樊家祖母挥舞着两只手:“哎呀,陈小娥你好笨啊!在你眼皮子底下偷了三年你才发现,你是瞎的吗?” “我当时年轻貌美单纯又善良,哪里会想那么多嘛……不过我被休,乔金良最后也没得好处,我听说我走了没两年,乔金良嘿嘿嘿……那个就不行了,整日被村里人耻笑!” 巧姨娘捂着嘴道:“我当年在花楼的时候也听说过一桩事,有个恩客常来常往,有一天被老婆抓个现行,吓得厉害,回去之后就再也不行了。” “还有这种事,快快快,仔细跟我们讲讲!” …… 两个娃娃没有哭闹,三人也聊得起劲畅快,眉飞色舞,气氛热热闹闹,欢喜得紧,再掺一人进去,欢乐的兴致定然也没了。 欢悦的笑意慢慢从浅灵的眼角散开,她的神色黯淡下来,回头望两眼,又往前瞅瞅,原地踱步了十几个来回,最后还是调转身影,败兴而归。 前院仆婢侍卫也数人作伴,三五成群,年轻的和年轻的坐一处,毽子捶丸翻花绳,年岁大的和年岁大的坐一处,围炉煮茶吃点心,一簇簇的身影偎着,来自五湖四海的灵魂在此时结成了亲友,共度新岁来临的时刻。 浅灵眸中波光闪动,紧握着灯笼,想来想去,绕去后院,看望了一下葛婆子。 葛婆子房中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灯,她靠在床边出神,似乎打算睡了。 浅灵问:“大家在团聚,你不去听他们说说话吗?” 葛婆子摇头。 “吃点点心喝点酒,好歹熬过子夜。” 葛婆子还是摇头。 她连手势都懒怠跟自己做。 浅灵丧了气,不再勉强,又拎着灯笼走了,登上了高处的亭子。 府墙之外,万家灯火通明,侧耳倾听,能听到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欢声笑语。 再更远处,是皇宫里的琼楼玉宇,她虽听不到皇宫的声音,但也知道今夜皇宫必然是载歌载舞,觥筹交错。 她久久眺望着,忽然仰头望天,但今夜天公不作美,连繁星也没有。 天地之间,唯她孤零零一人。 人人都有人作陪,但她没有。 她太小没了家,已经不太记得小时候跟爹娘一起过年是什么光景。 只知道每一年除夕,华明春都会把一枚平安符挂在她脖子上,要她岁岁平安,健康长大。 可华明春没告诉她,她孤身一人,要怎么了此残生。 陈小娥和乔大宝已经奔向未来,独她还停留在原地。 她们没有舍弃她,但她已经无法留在她们身边了。 若说往前,可她也不知道前方在哪。 第272章 拜天地 浅灵低下头,再要提起灯笼时如有千钧之重,她在半空停留片刻,口中溢出一声叹息,好巧不巧,竟把笼中的蜡烛吹灭了。 她无可奈何,这会儿也没心情喊人,便摸黑一步一步下了石阶。 “你在做什么?” 一道清朗的人声传来,浅灵愣了一遭,以为不是和自己讲话,又往前走了两步,便听人唤她: “浅灵。” 浅灵左右顾盼,然后一抬头,只见面前高大的松树枝繁叶茂,一抹洒然的白影立在蜿蜒的树枝上。 “姬殊白?”浅灵愣愣的,“今天除夕,你怎么在这?” 姬殊白跳下来,锦袍跟雪一样的白。 “来看看你啊。” 浅灵挠了挠后颈:“我有什么好看的?” “自你醒后,我还未来见过你,年关御史台忙,我走不开。” 他面色俊朗白皙,只额上有一块微微泛红。 浅灵注意到了,问道:“你的额头怎么了?” “这个?”姬殊白摸了一摸,“我用三天时间,把过年该磕的头都磕完了,这才逃了出来。” 噗嗤。 浅灵没忍住笑出声,姬殊白故意皱着眉头:“好啊,你笑话我。” 浅灵清了清嗓子,还是道:“看过了,你回去吧,你家里人肯定还等着你了。” “我这一辈的,从老到小,拢拢总总七八十人,哪就逮住我不放了。” “人多热闹,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旁人想要还没有呢。” 姬殊白向她走近一步。 “那我把这福气分一半给你可好?” 浅灵眼睛闪烁:“你胡说什么?” “你知道我没胡说,”姬殊白道,“每次跟你说这件事,我都是认真的。” 浅灵转过身,背对着他。 “姬殊白,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很感谢,但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天下有谁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浅灵,就因为看不清前路你就要止步不前,年年岁岁都如这般,把自己跟别人隔绝起来吗?你若愿意,我不阻止,可你方才看到旁人热闹,明明一脸落寞。” 浅灵道:“我没有落寞,世上多的是亲人流散、颠沛流离之人,比起这些我已是幸运,刚刚不过是贪得无厌罢了。” “为何不能贪心?未来是自己主动选择,而不是等待改变,浅灵,你不试一试,怎知你的未来不是眼前的我?” 浅灵一愣,回过头看他。 姬殊白浅浅一笑:“罢了,大过年,不逼你说话。” 他走过来,手抬起来,袖中忽然落下一枚流光红艳的平安扣。 他绕过浅灵纤细的脖子,仔细打了个结,然后把平安玉扣摆正了。 “佛前开过光的,希望它能保你今后,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他做完,倒退了几步,看着她道: “你想一个人待着,我不勉强,这便走了。” 浅灵低头看着胸前的平安扣,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看他越走越远,似有一只小鹿狠狠顶痛了心口,她脱口而出: “姬殊白!” 姬殊白站住了脚,回望着她。 浅灵独自站在风中,目光莹莹,雨露一般。 “我……” 她抿了抿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我试试吧,与你的未来。” 风儿带着话,飘然入耳。 姬殊白微微睁目。 “你说什么?” 浅灵抿嘴,羞于启口,猛地转过了身。 “没有,听不到就算了。” “可我已经听到了!” 姬殊白大步走到她跟前,抬起了她的下巴。 “试试就试试,必不让你后悔。” 他低头,吻了下来。 浅灵不禁闭上了眼,天上开始飘雪,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了她的眉心。 但这一次,不冷。 …… 马上风急,浅灵把脖子缩进披风的毛领里,身后的男子却似乎不觉得冷,反而愈驾愈快,穿过万家灯火,最后在山环水绕一处别院里。 浅灵抬头,认出是上一回来的别院,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姬殊白道:“我先把你定下,免得你又被什么人给哄走。” 他牵着浅灵进去,别院里只有五六个伺候的下人,似乎是早早收到消息,看到他们来并不意外,而是引着往里走。 浅灵被领到正院,看见庭院中间放着一方供桌,上面放着一方红色的合婚庚帖,并一对龙凤花烛。 浅灵讶异,抬头便撞进姬殊白的眼睛里。 他道:“你要回到勤政殿,而我还要回到御史台,我们暂且无法举办婚仪,正式成亲。故不如以天地为媒妁,以山川日月为宾客,以天星为花烛,在此拜天地,结为夫妻。” 山脚天况不同,果真晴空万里,星河璀璨。 浅灵看到供桌上横着一条红绸喜带,语无伦次:“你、你早有准备?” 姬殊白认真道:“那一次纠缠之后,我就发誓,定要娶你为妻。” 浅灵双颊通红,姬殊白把两个蒲团摆好,自己握住喜带一端,把另一端递给了浅灵。 “仓促准备,因而简陋,希望娘子不要嫌弃。” 浅灵握了握手,把那喜带接过,二人一同朝南,跪在蒲团上。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我,姬殊白。” “我,岳浅灵。” “我二人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愿结百年之好,今日在此结为夫妻,从此同心同德,不离不弃,恩爱两不疑!” 他们长跪拜了三拜,又对立而拜。 姬殊白提笔在合婚庚帖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把狼毫递给了她。 浅灵看着合婚庚帖,瞟了姬殊白一眼,他目含春水,笑意深深。 浅灵转过头,顿了一顿,还是在他的名字旁写下了”岳浅灵“三个字。 姬殊白把合婚庚帖捧起来,高高举过头顶。 “我要把这个裱起来,挂在房里,日日夜夜看着!” 第273章 交心 浅灵有点挂不住脸,伸手来抢。 “让我收着。” 姬殊白把东西举得更高,垂眸冲她笑: “那不行,你既已嫁了我,就不能抵赖了。” 浅灵脸上浮红,揪着姬殊白的衣领把他拉下来。 “说好只是试试的!” “这便试了。” 他握着合婚庚帖的手落下来,环住了浅灵的腰肢,嘴唇亦在此时吻落,在她柔软的脸上细密地亲了几下,便吻住她的唇。 天寒地冻,天地间的温暖所在独剩眼前人。 浅灵犹豫片刻,手慢慢环住了他的腰,任由自己陷进他的怀抱中。 皇城飘雪,而此时的郊野无云,星月澄明。 暖阁中放着四台铜枝灯架,红烛插满,照得满室通明如昼,其中以两支龙凤花烛最为瞩目。 浅灵坐在绫罗锦被之中,怀里抱着个软枕,隔着海棠花帐幔看姬殊白倒酒。 她挠着枕头,道:“屋里太亮了些。” “怎么会呢?”姬殊白道,“上一回还是白天呢。” 浅灵恼了:“我要回去了!” 她脚刚沾地,整个人又被姬殊白勾回了床帐中,他把帐幔挂起来,道:“城门早就紧闭了,你往哪去?” 他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浅灵,然后绕过浅灵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今夜是我们的新婚夜,这杯酒,敬娘子。” 手腕交错,浅灵只觉触碰的地方肌肤生温,有些酥麻。 她微微抿嘴,轻声道:“我也敬你。” 冷酒落腹,激起一阵甘凉之意,浅灵并未觉醉意,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第一只脚迈进了一方新天地,第二只脚终于也随后落下了。 姬殊白拿走酒杯,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摩挲手背,五指穿进她的细指之内。 “有没有觉得冷?” 浅灵环顾四周,这里虽在山间,但别院有温泉,地气暖,屋里还烧着地龙,更兼有这么多烛火,如何会冷? 她摇头:“不冷。” 姬殊白缓缓点头,便抬手伸向了浅灵衣领,轻轻分开。 浅灵心口狂跳起来。 她病体初初康复,冬日多穿了两层,姬殊白拂下她肩头的衣物,里面便只剩了一层半透明的白色单衣,锁骨深深,小巧而精致。 她原就瘦,现在又更纤细单薄两分,姬殊白解开她的腰带,把厚重的衣衫除去,一件一件堆落在床脚,然后便揽过她的腿弯,把她抱进了床内。 他埋在她的肩窝里,从肩头到脖子,从一开始的温柔,到逐渐情动,吻得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浅灵仰着头,看到他朗朗眉目,深蕴风采,似水墨挥就的洒然,似濯沐春风的俊逸,他触碰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便似水包裹着鱼儿,每一似涟漪都令鱼儿忘却所有束缚地舒展自己,沉沦自己。 浅灵玉手轻颤,慢慢抚上他光裸的后背,勾住他的后颈,柔软的身躯半抬起,与他交颈相吻。 红帐慢落,烛影摇晃,烛芯“啵”地爆开,一朵朵灯花落在铜枝上,接续冷却下来。 暖融之中,浅灵睁开眼。 床临着花窗,浅灵一眼看见窗外天空明月高悬,枝头积着落白,此时又有细小的雪沫在缓缓飘落人间。 身边人在甜睡,脸上皆是餍足,他横着一条手臂给她枕着,乌发随意地散被褥上。 浅灵坐起来,跪行到窗边,手伸到窗外,在轻微的冷风中吹了一把,接了一点雪沫,收回手时,便觉暖烘烘的房气十分明显,那点子雪沫转瞬化作了浅浅的湿润。 她手撑着脸,仰望着明月,不知不觉,一滴泪从眼角滑了下来。 一具鲜活的、充满男子气息的身躯贴了上来,修长的手臂环住了她,肌肤贴着肌肤,他轻轻抬手,揩掉了她脸上那滴泪。 “你这会子落泪,倒叫我无地自容了。” 浅灵扭过头来看他,见他黝黑的眸中清亮,满是温柔。 “姬殊白……” 她反搂住他的身子,脸在他胸膛上蹭了几下,声音轻如片羽。 “你别让我输。” 姬殊白团着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轻柔而果断的说道: “不会的。” 他用臂弯托着浅灵,揉着小手,顺着她的身子,慢慢抚摸上来,轻轻托起浅灵的脸,认真看着她,又低下头去,一寸一寸地亲吻,然后握着浅灵细白的脚踝轻轻一拉,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 这一次的狂风骤雨愈发猛烈,久久不息。 事后,姬殊白眉目慵懒地舒展着,精神十足。 他靠在床头,让浅灵躺在自己怀里,右手食指绕着浅灵胸前一股发,神采夺目。 “在钱塘,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这姑娘可真漂亮啊,再合我眼缘不过。” 浅灵半闭着眼:“原来你这样好色。” “我只好你的色。”姬殊白捏了她的小脸一把,“林蕙要把你送给我,当时我是想接受。” 浅灵哼了一声,又问:“若我那时走投无路,无计可施,真的跟你走了,你会怎么安置我?” 姬殊白低头,眼角眉梢俱是温柔的笑。 “姬家家族庞盛,子孙繁茂,为正家风,定下了‘男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我自不可能有妾侍,当时你若跟了我走,我会先把你带到此处,让人教导你几日,再领你回家成亲。” 浅灵不信:“拣好听话唬我。” “真的。”姬殊白低头吻她眉心,“我这些年游走天涯,早已习惯了自由自在,从未想过在士族小姐中择妻,也从未想过为了延续香火而成亲。若世上无有合我心意的女子,我便终生不娶。” 浅灵问:“如此说来,兜兜转转的,我多走几年弯路了?” 姬殊白笑,轻咬了她鼻尖一口。 “正是,你这姑娘,叫我害了几年相思,该打。” 他往下探去,浅灵避了一避,然后又问:“你明明知道我怎么弄死范成和李庞龙,如何还会觉得我好?难道不觉得我心狠手辣么?” “那等子贪官污吏,做惯了搜刮民脂民膏、强抢民女的勾当,本就该死。官官相护,律法惩处不了的,就得如你这般的母大虫来叫他们吃瘪。” “母大虫?” 浅灵一拳捶在他心窝上,姬殊白哈哈笑,连亲数口,又把她压到了身下。 第274章 燕尔 两人浑闹了一夜,翌日双双起迟了。 姬殊白见窗外天气正好,金光映雪,如金线绣成的雪缎,煞是好看。 身畔的人正趴在枕上酣睡,姬殊白把头埋下,亲昵地亲了一口,在她耳边道:“外面景色好,我们一起出去走走。” 浅灵把头转过去,懒洋洋的,不想听他说话。 “不去。” 姬殊白在她光滑如玉的脊背上抚了抚:“你这样瘦,不可以因贪睡误了饭食,我抱你去汤泉沐浴,醒一醒精神。” 他拿过自己的披风,裹着浅灵抱起,绕过一条回廊,便到了汤泉池边,他把浅灵放进温泉,自己亦涉水下来。 浅灵趴在汤池边泡了一会儿,也逐渐精神了。 姬殊白把她的头发捋到身后,捧着她的脸道:“我已派了人回齐宅去说了,你这几日不回去。” 浅灵揉了揉眼睛,像犯瞌睡的猫儿一样。 “又自作主张。” “回家也可以,你得带我跟你家中人见面,告诉他们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府里的男主人。” “休想。” “看,你既不肯,我自是不放你回去,反正古往今来,外室都是这样狐媚缠人的。” “这样见识广博,你养过?” “身在其位,就什么都懂了。” 他低头含住她的唇。 梳洗罢,姬殊白又把她抱回房,从衣柜中拿出了一叠衣服来。 “仓促之间,也无法为你量体裁衣,别院的嬷嬷临时准备了几套,你来挑一挑。” 浅灵梳着头发,并不回头:“哪件都好。” “那我帮你挑了?” “随你。” 浅灵梳顺了头发,转过身来时,却见姬殊白胳膊上挂着一条艳若霞夕的胭脂色上襦和一条绿裙头的裙子。 “昨日匆忙,没穿红衣,今日穿一回红衣可好?冬日穿这个也暖和。” 浅灵点头,把衣服接过去,才发现衣服上放着一小片单独的料子,竟是一片绣着合欢花的胭脂色抹胸。 他竟连这个都挑好了。 浅灵脸上一红。 姬殊白轻触她的脖子两侧,勾住衣领,将她出浴后披穿的素色单衣抹落地上,令她全身上下,只余颈下那枚嫣红的平安扣。 “我帮你穿。” …… 别院的积雪比别的地方略薄,用过饭食,浅灵便被带着,在河边的缓坡处慢行。 昨夜才成好事,正是新婚燕尔,一刻都不愿分离。 交叠的衣袖下是相携的手,浅灵与他牵了一会儿,这黏人的新郎便开始钻自己的指缝,硬要把五指与她的相交。 浅灵嫌太黏糊,本不乐意,但到底争不过身畔的小娇夫,叫他得了逞。 浅灵看着天边飘浮的长云,心中感慨万分。 她从不习惯跟人太亲近,但昨夜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是那样突然地准允了旁人的靠近,更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了他。 而有过亲密无间的一夜,如今的十指相扣,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浅灵腿脚发软,走着走着便向他拢靠去,姬殊白也自然而然地揽上她。 “这一片现下积着雪,等到了三月,花草便会长出来,繁花似锦,鸟语花香,加上气氛幽静,很适合幽居静养。” “往那边再走走,有一挂瀑布,我祖父喜作画,尤其喜欢挥墨山水,小时候我常与祖父一起,去那里取景作画。” 浅灵轻声道:“听太夫人说,你是被姬相带大的?” “是,我幼年丧母,我父亲当时才入仕不久,要处置衙门许多杂事,因此我在祖父祖母的膝下长大,祖父教我经史与画艺,祖母授我琴箫与诗书,一直到十二岁,我祖父亡身他国那一年。” “祖父与祖母琴瑟和鸣,恩爱了一辈子,祖父去后,祖母缠绵病榻,一年后便郁郁而终。祖父大抵也没想到,他的深情,最终也会带走祖母吧。” 浅灵问道:“你常年游走在外,是因为与家中其他人不亲吗?” “并非如此,只是我志不在官场,亦不在仕族权贵之中,姬家也不适合有太多子弟醉心仕途,我便到处走走看看,使自己开智,不至蒙昧罢了。” 浅灵轻咬下唇:“所以,你谋这个官位,真的是为了我吗?” 姬殊白轻轻掐了下她的脸蛋。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有为你,也有为朝廷、为我家的缘故。你放心,待淳王的事了,我即刻辞去官身,和你一起去扬州拜祭你娘。” “届时,你想去游玩天下,我陪你去玩;想打理生意,我陪你打理;想生小孩了,我也陪你生。” 浅灵打了他一记,嗔道:“没个正经!” 姬殊白将她搂入怀中,轻柔地抚着她的背。 “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真的很高兴,你呢?对我满意否?” 浅灵没有当面夸人的喜好,只道:“还行。” “只是还行么?我看你昨夜挺高兴的。” “姬殊白!找死!” 浅灵掐他肋侧,然后一口咬在他胸膛上。 “再浑说,我咬死你!” 晨起的时候姬殊白还瞧见自己的肩头和手臂上,各有一个小小的牙印,当然,她身上也有他的。 “脸皮这样薄,我不说就是了。”姬殊白想了想,又道,“我一会儿要让人准备一份最贵重的礼物,送到定王府去。” 浅灵眼里透着疑惑:“为何?” “谢礼。”姬殊白笑道,“若非他先抛弃了你们的婚约,只怕我只有看着眼馋的份。” 浅灵抿嘴暗笑,又慢慢敛起了笑:“他痴傻病好之后,便全然换了一个人,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又怎么会对……” 她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姬殊白道:“何不说下去?‘又怎么会对姜云如情根深种’,我说得可对?” 浅灵愕然结舌:“你怎知?” “我亲眼见过。”姬殊白望着前方,缓缓摇了摇头,“以这两年所见,定王已经逐渐老练,他的种种手段策略,已经足见其睿智果断,就是这眼睛,太瞎了些,竟会喜欢那样低劣的人。” 浅灵望着他道:“我恨姜琢君,亦不喜欢他的女儿,只是这便说她低劣,不是臆测么?” 姬殊白淡笑,点了点下巴,示意她看向远方。 浅灵望过去,看见梅林中一抹婀娜的身影,正是姜云如,她依偎在一个男子怀中,缱绻缠绵。 浅灵定睛一看,那男子不是别人,竟是宣王! 第275章 责打下人 浅灵瞠目结舌,姬殊白把她一勾,躲到了树后。 而林中二人显然全无察觉,仍是紧紧贴在一起,缓缓说着话。 “年前本王事忙,抽不出空来,好容易今日找了个机会称病,让王妃去应酬,本王特来陪着你,如何?在宅子里待憋闷了没?” 姜云如声音轻柔:“云儿还好,谢王爷关心,王爷今日该去陪着王妃的。” “王妃生得粗鄙,本王不喜欢,本王就喜欢你这样的……” 宣王低头亲吻姜云如,渐渐火热,仗着两人都有披风围挡,竟色胆包天地解开了衣裳。 浅灵尴尬不已,连连肘击姬殊白数下,赶紧离开了。 “没记差的话,宣王已经成婚了?” 姬殊白点头:“成王死后,成王妃欲对姜云如秋后算账,定王便置了一座宅子安置姜云如。” 浅灵不意卫晏洵还参与了这等秘事,登时目瞪口呆。 姬殊白解释道:“定王倒像并无那个意思,安置她生活之后,便置之脑后了,倒是宣王,从来都喜欢四处猎艳寻欢,他身边有一个姓邵的幕僚,也常为他牵线物色,一来二去,便与姜云如勾搭上了。” 这等秘事,着实叫浅灵开了眼。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攀龙附凤,姜家的一贯作风,偏生他们就是靠这样的法子,苟存至今。” “是啊,自新夫人入主安乡伯府之后,不光带去了金银,还带去了一干得力的侍卫武师,把整座伯府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倒是比从前安氏在的时候难下手得多,可见淳王对他的救命恩人有多看重。” 浅灵道:“我今要报仇,也不只盯着姜琢君看了,待拆解了淳王,姜琢君便不攻自破。” “如今我们已知道了姜云如的丑事,你可要借此攻讦?” 浅灵想了一回,摇头:“以女子清白名声说事,必然生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言语,我素不愿意如此。罢了,叫她自求多福吧。” “也好。” 浅灵回首而望,喃喃道:“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姬殊白问:“你说谁?” “定王。”浅灵道,“他既跟我说喜欢,又为何私藏刻着姜云如名字的玉?既为她安置妥帖了下半生,为何转过头来又强行搂抱我?难道一个人的心,真的装得下两个人?” 姬殊白眉目竖了起来:“强行搂抱你?什么时候?” 浅灵道:“我才醒的时候。” “原来如此,他下回再对你无礼,你来告诉我。” “告诉你,你会如何?” “自是给他送一壶喜酒,说你是我的,从今往后他不许想,更不许碰你一根头发。” “幼稚。” “还说我呢,今日是我们的好日子,为何总提起旁人?” “那你想我说什么?” “茶行那些事,我处置得可还行?” “这倒是要谢你一声。” “谢字微薄,不够。” “那如何才够?” 姬殊白低下头,侧脸对着她。 “亲一下才够。” 浅灵捏住他两个耳朵,倒也不扭捏,吻在他颊边,只才要挪开,姬殊白便已先一步挪动,与她四唇相贴。 如胶似漆了几日,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 浅灵被姬殊白抱上马车,看到将离开的时候,又忽然回过头来,在她脸上吻了一口。 “今夜若是抽得空来,我去找你。” 浅灵道:“还是罢了,只怕齐宅周围耳目多,何况你天不亮就要去上朝,多麻烦。” “你马上又要进宫,多相处一刻是一刻,我不怕麻烦。” 腻歪了一会儿,他终于跳下车去,马车驱动,走了两个时辰,到了齐宅门外。 浅灵一进门便觉不对,总觉安静了许多,通往垂花门的路上,一个奴仆都未看见。 浅灵绕道侧边,从月亮门进去,便见正堂之前乌泱泱地跪满了一地的奴仆,两个穿着定王府侍卫服的人押了她府里的管家在长凳上,一杖一杖地打他的臀。 卫晏洵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两道浓眉如两支利箭穿刺眉心,面容肃厉冷酷,崔澎崔湃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 “找不回你们姑娘,本王要了你们的命!” 乔大宝在旁边劝说:“二宝主意大的,她离开前就留了口信,让不用担心,你怪下人做什么?下人不是人啊?” 樊乐也附和道:“定王殿下,我知道你担心妹妹,但责打下人没有用啊,妹妹手底管着一个大茶行,本就特立独行些,你这样做她不会高兴的。咱们男人家,得多体谅女儿家的心思,多给她们自由。” 但无论乔大宝和樊乐如何劝,卫晏洵一句也听不进去,毫不手软。 浅灵喊道:“住手!” 卫晏洵看到她毫发无伤归来,既惊又喜。 “浅灵,你去哪儿了?” 浅灵不理会他,径直走向那行刑的侍卫,夺过那板子,摔到卫晏洵脚边。 “谁许你打我的人?” 卫晏洵脸色冰冷:“这几日,我日日来寻你,你日日都不在,问起府里下人你的去处,竟一个也答不上来,细一问,更是一个人也没有跟在你身边保护,这样的奴才,要来何用?打死也是他们该的。” “我才是他们的主子,我的人只需听我的吩咐,我让他们不跟着就不跟着,谁许你在我的地盘上逞威风?” “浅灵,我是为你好,你身子刚好,若还是独来独往,遇到危险怎么办?”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管我的事?有没有说过我的府邸,你不可想来就来?” 崔澎崔湃看他们针锋相对,极有眼色,立刻遣散了其他人,卫晏洵扯了浅灵进屋,他们便把门关上,守在门口。 “你到底去了哪里?” 卫晏洵总觉得浅灵身上有哪里不一样了,年前她身子虽好了一些,但脸色苍白,瘦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现在她依然瘦,可却面若桃花,白里透红,双眸清澈含水,像技艺精湛的画师,给美人图绘上了色,便似画龙点睛一般,整个人鲜活灵动起来。 “你……”他看了看浅灵身上,十分肯定道,“这衣服有些大了,不是你的衣服,你平常也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 浅灵冷笑道:“我昏迷数月,定王倒是长进,不研习朝堂权术,反而研究起我的衣橱来了。” “浅灵,我是认真与你讲话。” “我也是在认真与你讲话,我的事,对你无可奉告。即便是天皇贵胄,也没有随便闯入别人家打家奴一顿的道理。” “你一连数日夜不归宿,我怎能不着急?我就怕千防万防,还是叫淳王的人把你抓了去。” 浅灵不愿理会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卫晏洵坐在她身边,细细看了她一会儿,忽问道:“入宫的腰牌在哪里?” 浅灵冷冷看他一眼:“你以为同样的错,我会再犯第三次?” 卫晏洵道:“浅灵,你明知我没有搜你的东西,是那个丫鬟偷的,她故意离间我们。” “你若没有那个心,她就是把东西塞到你眼皮子底下了,也离间不了,之所以造成你我今日的下场,缘故还是在你。” 卫晏洵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浅灵,我向你承诺,终有一日我会向你解释一切,届时你就会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不必了。” 卫晏洵本想来拿走她的腰牌,但看她正在气头上,便知道她肯定不会愿意。 “既然你还在生气,今日便罢了,我府中还有公务,先走了,得空我再来看你。” 浅灵没去在意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待卫晏洵走后,便安抚了管家,让他休息,二管家暂代他管事。 处置好府里的事,浅灵自己拾掇好包袱,准备进宫。 可还未出府门,就被突然冒出来的定王府亲卫拦下了。 “王爷有令,乡君身子有恙,不可出府门一步,乡君请回。” 浅灵掀开车帘。 “这是我的府邸,让开!” 那亲卫道:“王爷说了,乡君不能走。乡君若不肯回头,那就请从属下的身上踏过去吧。” 浅灵冷笑:“你倒是忠心。” 亲卫道:“王爷于属下有再造之恩,属下无以为报,自当一切唯王爷命令是从!” 僵持不下,浅灵怒而折返。 卫晏洵本性如此,霸道自大,现在只是王爷尚且如此,若他日事成,他真的成了太子,抑或是高居无人之巅,岂不更是想怎样便怎样了? 现在她还能违逆他,等来日他权力已极,说的话真的不可违抗了,该如何了得? 浅灵觉出一丝危机,登时握紧了手。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卫晏洵不敢真把她当囚犯一样监视软禁,借着厨下采买菜蔬,浅灵从侧门混出了府,然后由陆方护送着,进了皇宫。 第276章 宫中变化 周皇后看到她来,很高兴,拉着她左看右看。 “看着气色已经大好了,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回娘娘的话,已经大安了。” “可是真的?本想让定王接你一起进宫来过年,哪知定王说你身子不适,在家静养,如今果真好了?” 浅灵道:“果真好了,所以来跟皇后娘娘请安。” “那就好。”周皇后道,“本宫听说大理寺女监横尸遍地,地上墙上到处是血,有的人还被生生吓死了,你能好好坐在本宫跟前,真是太好了。” “定王的意思,是让你别再掺和到政事中去了,虽是他的一己之见,但本宫觉得无不道理,浅灵,你不妨便听一听他的话吧,他也是为了你好。” 周皇后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道:“定王经营了这两年,朝中实力已经不同往日,他能办到许多事,你身单力薄,当明哲保身为上,何必以卵击石呢?” 浅灵没多说,只道:“娘娘都是为我好,我明白。” 周皇后见劝不动她,还要再调停一下她与定王之间的嫌隙,却听宫人来通报:“娘娘,赵贵妃求见。” 周皇后迟疑片刻,让人请进来。 片刻赵贵妃便进来了。 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像一张风干的老肉,两颧高凸,枯黄黯淡,身子也瘦成一把骨头,灰淡的宫装挂在身上空荡荡的,全无从前之盛气。 浅灵几乎不能认出她来,深感意外中,周皇后已经开口问道:“你身子不适,就别来请安了,有什么缺的,让贴身的婢女跑一趟便是了。” 赵贵妃垂着眼,沉默中眉目自携一缕凄苦,臀尖轻触在椅端,不敢坐实。 “臣妾这几日闲来无事,记起皇后娘娘换季常犯头风,便做了一个安眠的枕头送来。” 她说着,捧出一个绸面的软枕,芷薇走过去,代周皇后接过了。 周皇后道:“大过年的,你娘家的侄女不是来看你了么?你不好好与娘家人说说话,何苦为本宫费这些工夫?” 赵贵妃道:“臣妾实在不想用这一脸苦相去面对小辈,没叫她们见。” “六局的奴才可还对你怠慢?” “娘娘治下严明,那些奴才们都不敢了,只是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你说吧。” “臣妾想求皇后娘娘开恩,准允臣妾搬回曾经的玉春宫去。” 赵贵妃道:“玉春宫是你为妃位的时候住的地方,如今不合你的身份了。” “身不身份的,臣妾已经不在乎了。” 赵贵妃滑落两行泪,她脸上的每一丝皱纹,似乎都是流泪太多流出来的。 “臣妾连日来,常常梦见成王小时候在臣妾膝下玩耍读书的样子,每每惊醒,眼泪总要湿透了枕头。” 周皇后心中恻隐,不免开口劝道:“成王已经离开,姐姐该往前看了。” 赵贵妃摇头:“臣妾这辈子就这样了,也没什么前程可看,左右不过是老死宫中的下场,倒不如回玉春宫去,还能常常想起从前抚育琛儿的种种光景。” 周皇后听她如此说,便是深深叹气,到底应承了她,并即刻吩咐六局的人去操办。 赵贵妃喜极而泣,千恩万谢地去了。 浅灵看她离开,便从芷薇手里拿过了药枕,细细查看起来。 “赵贵妃之前从来推说宫务繁冗,不来给娘娘请安,如今竟是转性了。” “从前是从前,”周皇后叹气道,“她丧子后,就开始缠绵病榻,时常神志不清,陛下因此把掌持六宫的权力又交还了本宫。起初本宫还不知晓,后来有一日撞见丽妃领着宫娥欺辱她,才知成王一死,便是树倒猢狲散。” “本宫见到她的时候,赵贵妃手上全是冻疮,该她的份例,六局根本就没去送。本宫下手惩治了一群刁奴,这方好了。赵贵妃也一改从前姿态,时常来向请安。” 浅灵没检查出药枕有什么不妥,又道:“娘娘心慈,只是人心隔肚皮,事事都要有防备。” “物伤其类,本宫一见她这个样子,便记起洵儿不在的那十多年,丧子之痛,没人比本宫更清楚。不管从前赵贵妃从前做了什么,她的儿子做了什么,一切都了了,她是个可怜人,本宫医不了她的心病,平日多关照些许聊表心意罢了。” “娘娘欲照看她起居,可多让芷薇姑姑出面,平常还是尽量少见她,赵贵妃的东西也别碰。” 周皇后拍着她的手道:“定王也是这样说的,你放心,本宫有分寸。” 浅灵点头:“时候不早,娘娘,我该去勤政殿请安了。” “你等等。”周皇后叫了一个宫女,“去打听打听,陛下这会子方不方便?” 宫女去了,一刻钟便回:“娘娘,陛下说请乡君过去。” 周皇后松了口气,便放了浅灵过去。 浅灵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方不方便”是什么意思,自去了勤政殿。 哪知才到殿门口,便听见女子宛若娇莺的软糯语调: “陛下,臣妾的手劲可好?有没有轻了或是重了?” “不轻不重,正好。” “陛下看了一天折子了,也该歇息一下,臣妾带来的羹汤凉了,臣妾喂您好不好?” “好。” 浅灵展眼一看,便瞧见一身银红宫装的妙荷倚坐在祯和帝腿上,一勺一勺地给他喂汤。 妙荷当是晋了位分,头上身上珠光宝气,比从前不知华丽多少,容貌上也变得愈发妩媚妖冶。 皇帝和他的妃子亲热本是寻常事,只是尴尬了浅灵。 她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祯和帝先一步看到了她,若无其事地揽过妙荷的肩,从容道:“来了?” 浅灵弓腰作拜:“是。” 妙荷靠在祯和帝怀中,笑道:“原是义清乡君到了,身子可大好了?” “回娘娘的话,大好了。” 祯和帝指了指旁边,屏风后的长桌上堆放着几大摞奏折文书。 “去,把折子分好。” “是。” 浅灵当自己耳聋心瞎,在屏风后理起了折子,只是上头两位主说话的声音源源不断灌进耳朵里来: “乡君大病初愈,陛下为何钦定她来做这等苦差事?旁人做不得么?” “旁人自也做得,只是没她生得漂亮,朕整日案牍劳形,身旁添几分美色,闲暇时看一看,总是更赏心悦目些。” 浅灵心头一紧,又听见妙荷道:“陛下当真只是看看么?没别的意思?” “朕能有什么意思?吃醋了?” “臣妾岂敢?乡君美貌胜臣妾百倍,乃臣妾平生仅见,输给她,臣妾有什么不服气的?只盼陛下见多了绝色佳人,莫要嫌臣妾姿容鄙薄才好。” “你啊,果真是小女子心性。” 妙荷喂他喝完了汤,见好就收:“国事繁忙,臣妾就不打扰陛下处理政务了,臣妾告退。” “好,朕晚上去你宫里。” “是,陛下,臣妾等你。” 第277章 不能在御前 两人柔情蜜语了好一阵,浅灵悄悄从奏折堆里抬起头,看到妙荷裙摆轻摇,姗姗而去,这方无声地大喘两口气。 御案之后的祯和帝依旧气定神闲,划拉着茶盏,啜了两口,仿若闲聊一般,随口道: “怎么?眼睛瞪这么大,没见过宫中妃嫔?” 隔着屏风,他怎就知道自己瞪眼了? 浅灵低着头道:“回圣上的话,是没见过圣上如此放浪形骸。” 祯和帝嗤笑,浅灵又问:“陛下明知她来路不正,怎么反倒亲近起来了?” “朕若严防死守,幕后之人就会越发谨慎,藏得越深,天长日久,难道还要防一辈子?朕只有犯错了,对方才能更加大胆,自己露出马脚。” “道理是如此,陛下以身涉险终究冒险。” “你在女监遇见了那一遭,焉知他们还有没有旁的酷烈手段。” 祯和帝放下茶盏,冲她招手。 “过来。” 浅灵放下折子,从屏风后绕出来。 祯和帝把手放在御案上:“看脉。” 浅灵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把手指搭上去,左右手各细细听了一阵,方道:“没有旁的大碍,只是体内有残余的媚香。” 祯和帝道:“朕临幸她的这段日子,她的寝宫中夜夜点着暖情的熏香,想借此让朕对她着迷。” 浅灵道:“凡是助兴的东西,偶尔为之无妨,切勿常用,男子当节欲才是。” 祯和帝睇她一眼:“用你说。” 浅灵低头:“圣上需要臣女给您开一剂调理的药么?” 祯和帝道:“从今日起,你每日为朕号一次脉,朕的寝宫,你也每日去查过一遍。” 浅灵有点犹豫:“陛下,太医院不乏得用的太医,臣女去陛下的寝宫不合适。” “怎么?刚刚的话把你吓到了?” 浅灵只能否认,祯和帝道:“你若是寻常官家女子,又或是民间进献到宫中的,朕收用了你也无妨,但你跟定王有过婚约,朕再饥渴也不会拿皇家声誉当儿戏。” 浅灵垂眸:“陛下圣明。” “太医院中,有没有旁人的耳目细作还不清楚,朕不会让他们插手到秘事中来,所以还是你去。日后你若名声有损,难以谈婚论嫁,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话说到这个份上,浅灵不答应也得答应。 “臣女领命。” 翌日,浅灵再次出现在朝会上,群臣见状,立刻有言官站出来道:“陛下!义清乡君身上沾惹官司,不宜再为陛下效命啊!” 祯和帝道:“什么官司?不是已经查清了么?河清王之死,与她无关。” “纵使与她无关,她的手也未见得干净!望陛下三思!” 姬殊白道:“干不干净,你一句话就能说得准?范成生前受贿无数,因此在永章城置得府邸两座,庄子两个,他站在那个位置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说他一句不干净?现在倒是捕风捉影,听风就是雨了。说小了,你这叫嚼舌根,说大了,你这就是进谗言,企图欺君罔上!” 言官大惊,立刻跪下请罪:“陛下,微臣不敢,微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朝廷,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钦天监站出来为言官说话:“陛下,刘大人固然言过其实,但有一点却没有说错,义清乡君确不宜留在御前。” 祯和帝道:“你倒是说说,有何缘故。” “义清乡君幼年家破人亡,为农妇收养后,累得养母被夫家休弃;再然后,就是定王流落民间、身患重症,齐瑞津身亡;她一入大理寺女监,女监便遭遇了残忍屠杀,幸存者寥寥无几。” 殿堂上鸦雀无声,浅灵冷冷盯着钦天监。 钦天监继续道:“这桩桩件件,虽不是乡君意愿,也不是乡君所为,可也足见乡君八字不详,命硬,克相极重,这样的人,如何能留在陛下身边侍奉?为陛下长寿安康,还是遣辞了乡君吧。国家大事,本也不是女子能触碰的。” 刚刚的言官连忙道:“钦天监所言极是,陛下龙体安康最重要,陛下留义清乡君在御前,知道的会说陛下爱惜人才不拘一格,不知道的,还当陛下贪恋美色……为保陛下名声,义清乡君不能留在御前!请陛下三思!” 姬殊白听不得这些,上前一步。 “刘大人好生能耐,常言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刘大人之子在永章为任司仓参军事,年前交上来的籴粜账册、租赋仓储却是错漏百出,加减乘除无一处能算对。我听闻,令公子从前读书的时候便以数算最差,一个县的粮储可以算出两个国库之巨,既如此,刘大人又为何为他捐了掌钱粮数算的官?” “你日日盯着别人是否忝居高位,如何不先看看刘公子是不是尸位素餐,才不配位?你如此作为,不免让人怀疑,令公子是不是故意做假账,以图中饱私囊。” 言官骇然,又扑通跪下了。 “陛下!绝无此事!账册是文吏做的,犬子若有错,定只是粗心大意、一时被蒙蔽了而已,绝对不曾贪墨钱粮啊!” 祯和帝淡淡道:“黎民尚为一粥一饭一针一线愁苦度日,朝臣的贪腐之风,确实不可轻放,御史台当严以纠察。” 姬殊白道是,祯和帝道:“御案旁该站的人并无定制,朕愿意谁站在那儿就是谁,休得旁议。众卿有这个空闲,不妨说说,我朝该如何处置大宛?” 第278章 一环关窍 大宛? 众卿明白了祯和帝的意思。 祯和十九年北伐的最终败北,深究缘故,便在于大宛背弃承诺,反扑了大靖,致使祯和帝所率领的主力军,未能等到东路军的会合,夹击失败。 那场战事引燃了重重内忧外患,乃是祯和帝毕生的耻辱。尽管这些年因赤突伏于旁侧,加上边陲大小国家与部族时常生乱,为稳定大局,祯和帝并未对大宛采取报复,但却始终牢记着对方的背信弃义。 今时不同往日,赤突分裂,东赤突已经主动对大靖称臣示好。大宛毗邻东赤突,当下大靖若有意报复,大宛必承受不住天子之怒,不堪一击。 永国公站出来道:“陛下圣明,但小小国度,不值得兴师动众,只需以精兵良将稍加敲打,逼其来朝谢罪。” 祯和帝点头:“依众卿看,派谁合适?” 立刻就有人道:“回陛下,敲山震虎,当以威武者为之,论战功显赫、名震四海,非定王殿下莫属。” 有几个人站出来:“臣附议!” 卫晏洵回头把那几张面孔记在心里,转头言辞恳切道:“父皇,国有重任,儿臣义不容辞,大宛,是一定要给他们教训的。但雨季将至,每年这个时候,黄河多犯水灾,民生多艰。天灾无法预料,却不可不防,不如等雨季过了,再开国库拨军饷,以免误了百姓生计。” 姬怀谨也道:“陛下,臣以为,定王说得有理,不妨暂且按下,待过了雨季,视情况而定。” 赞同定王的朝臣超过了半数,祯和帝亦肯定了定王的想法,准允了。 散朝以后,姬殊白找上卫晏洵。 “定王为何指派言官攻讦浅灵?” 卫晏洵负着手,对他道:“浅灵顽固不化,你若真为她好,刚刚就不该为她说话,她受一时之辱,总比深陷其中没了性命要好。一次牢狱之灾她都不长教训,再来一次,只怕她连命都没有了。” “她身在局中,肩上扛着多人性命,怎可能独善其身?定王说是为她好,可却不曾跟她明说你的种种打算。” “这是男人的事,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卫晏洵道,“本王只要她平平安安待在家中,其余的,本王自会双手奉上。” 姬殊白本欲劝服卫晏洵服软,好让他与浅灵二人跟定王的势力联结,但听他这么说,便歇了心思。 倒是定王打量了他几眼,意有所指道:“你平素在朝上少言多做,为何今日句句替浅灵说话?” 姬殊白耸了耸肩,面带微笑。 “毕竟身份不同了嘛。” 卫晏洵只当他说的是现在代掌御史大夫之权,身份不同从前,于是道:“权力这种东西,既能成就你,亦能摧毁你。姬公子虽入仕为官了,但还是低调行事为妙,莫叫人盯上,届时后悔都来不及。” 说罢,他大步而去,袍摆当风,威武霸气更胜从前许多。 他回了王府,把崔澎崔湃叫到跟前。 “本王记得,咱们的人里有一个牙尖嘴利的,叫宵都作,现在人在何处?” 崔澎道:“殿下,是有这么个人,是先前您安插在赤突负责煽动内讧的钉子之一,已经召回了,现在人晋州等候王爷吩咐。” 卫晏洵道:“传令给他,让他即刻往大宛走一趟,务必说服大宛派使者主动来向大靖求和。” 这个节骨眼上,他绝不会离开永章,离开大靖。 上辈子,就是在他领兵出征的期间,祯和帝暴毙,对外声称的缘故是被与宣王相好的一个宫人杀害,成王因此拿下宣王,立刻登基**,登基当日便对他下达了绝杀令,称他是叛国贼子,并把周皇后和姜云如绑到了前线,逼他投降。 但现在想来,上辈子的皇子一个个丧命,成王走到了最后,不无淳王在其中插手左右的可能。 至于他死之后,皇位是否再度旁落、淳王是否得逞,卫晏洵一无所知。 卫晏洵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暗芒。 “把齐枫叫来。” 齐枫来后,卫晏洵问道:“那间宅子如何了?可有人与朝露搭上?” “王爷,这……” 齐枫面露尴尬之色,在卫晏洵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卫晏洵亦不敢相信:“她……怎会?” 姜云如再守规矩不过,平常叫男子多看一眼都害臊不已,怎么会才这些日子,就与宣王搅和在了一起? 卫晏洵踱着步,想了又想,口中喃喃着: “宣王好色,若他强行要霸占云如,云如也确实无法抵挡。” 齐枫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闭起了嘴。 卫晏洵在心中衡量几番,再问:“朝露那儿没有动静?” “并无异动,不过……倒有一个奇怪的事,不知是不是巧合。” “说来听听。” 齐枫道:“殿下可还记得,我们最开始发现四方馆的董成汉有鬼时,是因为朝露把一块绢布交给一个货郎,又由货郎转交到董成汉手中。” “记得,然后呢?” “这个货郎又出现了,与朝露进行买卖时,有过短暂交涉。” 货郎? 卫晏洵从头捋了一遍,忽然一个关窍解开,其他关窍也开始环环扣响。 朝露这颗棋子,执棋人必定是重生者。因为董成汉的缘故,卫晏洵一直以为朝露听命于淳王,但这么久以来百般留意,却并未发现朝露有什么动作跟淳王一党的行动是暗合上的。 他的人一直紧紧盯着朝露和董成汉,却忽略了另一个人物:那个货郎。 如果,那个货郎才是这三个人之间的关键所在,那么货郎去那一趟四方馆,是不是故意要把他的目光引向淳王?也就是说,背后搞鬼的,除了淳王,还有另一个人。 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重生者,趁他年幼毒害他,把他丢弃在外自生自灭的人。 卫晏洵脸上风起云涌,神色阴沉,仿佛一场暴雨雷轰即将来临。 他沉声道:“货郎呢?” “那人十分谨慎,属下跟了一个多月,发现他时常去……” 齐枫低声吐出一个地方,卫晏洵听罢,震案而起。 “竟然是他!” 第279章 宣王妃求见 浅灵把勤政殿堆积的事情做完,请了旨意出宫,去茶楼问话。 刘信一早得了信,便等候着了,浅灵问道:“查到了么?” “早便查到了,只是姑娘先前养病治伤,不敢让姑娘另外烦心。”刘信道,“现在的大理寺卿程良硕,是祯和十六年郢州的解元,后来他去汝阳求学,借住在一位郑大儒家中,与大儒的千金渐渐生了情愫,便与大儒约定,待来年及第,便来求娶郑小姐,谁知……” “怎么?” “谁知,祯和十九年,因为那件人尽皆知的事情,郑家也受了牵连,男丁全部问斩,女眷充入教坊司。那位郑小姐,本来已经逃出生天,却被她身边一个叫芳儿的婢女卖掉,辗转又被抓回了教坊司。” “芳儿?” 浅灵一下子想起那个在牢狱中发狂发癫的李芳娘,十指没了指甲,口中没了牙齿,眼睛凸瞪出来,整个人似一副骨架子。 狱卒说,李芳娘是程良硕负责审问的,所以,那身伤必也是程良硕折磨的。 对上了。 丝丝缕缕的疑窦,慢慢扣结起来。 刘信叹了口气道:“那位郑小姐,自幼饱读诗书,琴棋皆通,是个极风雅烈性的女子。她被卖到腌臜地方后,试图毁容自尽以保清白,却是不能成,后来变成了个半疯子,脸上留了一道长长的疤。” “后来呢?郑小姐如何了?” 刘信摇摇头:“殁了,她不堪受辱,抑郁而终,被一张草席子裹着送去了乱葬岗。” “是什么时候?” “二十三年的时候。” “程良硕何时纳妾?” “二十七年,据说那个妾室神智不似常人,脸上还有……” 刘信说到这里,也恍然大悟地,捂住了嘴。 “程良硕竟窝藏罪官之女!” 浅灵抬手示意他别说话:“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先退下吧。” “是。” 浅灵把手摁在窗台上,心想,郑小姐在教坊司遭遇了非人待遇,程良硕待郑小姐如此情深,必然是恨极了当今圣上。 他如何痛惜心仪的女子,浅灵管不着;可他千不该万不该,颠倒黑白,为淳王遮掩做事。 她想得入神,佟管事则在此时于门外叩门。 “打扰姑娘想事情实在不该,只是有个人求见姑娘,我实在不知该不该回绝。” 浅灵问:“是谁?” “曹家小姐。” “曹雨柔?” 浅灵许久未见过她,倒有些忘了她,只记得是个温和懂礼数的,思量片刻便道:“请进来吧。” 曹雨柔带着另一个人进了屋,面带歉意道:“乡君勿怪,今日是我冒昧了。” “曹小姐有事但说无妨。” 曹雨柔道:“其实,想见你的不是我,而是……” 她向后看去,她身后的人摘了面罩,坐了下来。 浅灵见状,问道:“王妃寻我何事?” 面前之人不是旁人,却是已经嫁了宣王的王妃娄瑶倩。 娄瑶倩面色惨淡,像蒙上了一层灰,她道:“有件事,我思来想去,只有你能帮我,我只好厚颜来求。” “什么事?” 娄瑶倩抿了抿唇道:“本不想说出来惹人笑话,但现在,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怀疑,宣王在外面有人了。” 浅灵倒茶的动作微顿,随即继续倒满,把茶杯推过去。 “喝茶。”她道,“王妃何以这么说?” “今年进贡的雪云香粉只有三盒,珍贵无比,我本以为轮不到宣王府,可宣王有一晚回来,我却在他身上闻到了雪云香粉的味道,进宫一问才知,原来皇后娘娘赏了一盒给宣王府的。可我没有收到,府里其他妾侍也没有,自然是给外面的人了。” “我劝他不要沾惹什么不三不四的女子,他不听,丽妃也不加以劝告,还怪我善妒不懂得疼人,说什么抓紧怀孕才是要紧。可他不回家,我如何有孕!”娄瑶倩气苦,“他要想纳妾,我还能拦着他不成?偏要这么偷偷摸摸,没得叫人恶心。” 浅灵道:“难为王妃开口,只是王妃想我为你做什么?” 娄瑶倩道:“也不难,你如今在勤政殿做事,听说很受陛下器重,你说的话想必陛下能听得进去,你能否替我旁敲侧击几句,让陛下申斥宣王,约束了他的风流做派?旁的我不管,总不能让我连作为王妃的体面都没有。” 世人笑贫不笑娼,娄瑶倩嫁得再高,不得喜欢,没有子嗣傍身,还是要叫人背后议论,她又是这样傲气的性子,怎么受得了? 浅灵转着茶杯,轻声问:“王妃如何会想到找我帮忙?不怕我火上浇油?” 娄瑶倩道:“姜琢君被无罪释放,你却没有急于打杀,而是直接登入朝堂,我便知你不是眼界狭隘之人,也意不在偏帮定王。你只是为我说几句话,算是卖我一个人情,难道不好?” “可以。”浅灵心思微转,道,“也不算卖王妃人情了,王妃也帮我做一件事,我们各取所得。” “好,你说。” 浅灵站起来:“请王妃跟我走一趟吧,曹小姐,请你随意。” 曹雨柔明白这是不让她跟去的意思,只好应承下来。 浅灵与娄瑶倩同坐一车,行了半晌,娄瑶倩渐渐没了耐心。 “你要带我去哪儿?” 浅灵在唇前竖起食指,把车帘轻轻撩开一条细缝。 “你自己看。” 娄瑶倩狐疑地瞟她一眼,凑过去,却在看到桃林里那对鸳鸯郎情妾意的同时,瞪大了眼睛。 “好啊……好对狗男女!” 娄瑶倩怒极,即刻便要冲下去捉奸,浅灵则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这会儿闹开了,对你有好处?” 娄瑶倩冷静下来,只是胸口仍起伏个不停。 “成王尸骨未寒,他们两个就勾搭在了一起……简直不知廉耻!”娄瑶倩牙关紧咬,又是冷笑,“这光景,倒像他们是夫妻,我成了外人了,我非叫整个永章城来见证一下,他们这如胶似漆的模样才好!” “然后呢?”浅灵道,“旁人自唾弃他们的,回到王府,房门一关,你的日子该不好过还是不好过,娄家让你嫁给宣王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宣王对你忠贞不渝吗?” “那,那……”娄瑶倩也反应过来,“难道就为给宣王遮丑,我就得忍气吞声,什么悍妒、无子的罪名都得自己扛下来吗?” 浅灵道:“你想要不沾惹恶名恶声,也不是没有办法。” 娄瑶倩一听,把头凑过来,浅灵在她耳边细细说了一回。 第280章 私心留人 这厢宣王与姜云如亲热毕了,有些恋恋不舍。 自从得了姜云如后,宣王食髓知味,十天里有八天都要想方设法来私宅里与其幽会,按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向姜云如兑现了“从成王手里抢走她”的承诺。 “本王日日来陪你,可高兴?” 姜云如脸儿粉红:“王爷当以公务为重,切勿为云儿耽误了正事。” “不会,你放心,本王身边有高人献计,散漫都是表象。”宣王笑嘻嘻地捏了捏她的脸,“别看定王风头正盛,越是高调爱冒头的,实际越是危险,你且看着,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了。” 姜云如瑟缩了一下,心中忽有酸苦之意。 宣王没发觉她脸色有什么不对,看日头已晚,今夜府中有事,他无法留宿在此,便又说了几句情话,这方打马而去。 朝露微笑着打趣道:“王爷待小姐,可比待自己的王妃好多了,可见王爷对小姐是真心的。” 姜云如心潮浮动,只勉强扯了扯嘴角聊以回应,手在贵妃榻铺盖的锦缎上摸了摸,心里一动。 “朝露,你把床边的笸箩拿来。” 朝露照做,姜云如从里面拿出一个绣着金枫竹叶的金褐色香囊,温和地说道:“做好的香囊,却忘记给王爷了,你跑一趟,把这个送给王爷,便说是我亲手做的。” 朝露接过去,犹豫道:“可是小姐,明儿王爷大概又会来了,小姐何不明日亲自送给王爷呢?” 姜云如道:“明日给,便没有今日的惊喜了,你快去。” 朝露听罢,只好跑了出去。 姜云如遣散了房中的奴仆,临窗写起信来。 她命如浮萍,无论跟了成王还是宣王,都是逼不得已,非她能左右,只能随波逐流。 可定王不一样。 他救过她几回了,却从不向她索要什么,这样的好人,她怎么忍心看着他落败身亡呢? 今日宣王说的话,她一定要告诉他。 姜云如抖着手,连忙写好了信,把纸叠了又叠,塞进一只鱼戏莲叶纹样的香囊里,然后塞在袖中,走出了门。 这里是宣王的私宅,所有奴仆都是宣王的人,她谁都不能信。 门外有一个扎着两只小花辫的卖花姑娘,姜云如心中定了定,走过去佯装看花,实则把香囊并一个上好的玉镯塞给了卖花的小姑娘。 “把香囊送到定王府,玉镯便是你的了。” 小姑娘很是机灵,摸到玉镯后眼中一亮,挑了几枝花给了姜云如,便若无其事地走了。 宣王回了府中,看到娄瑶倩正指挥着满府的丫鬟奴仆们烧艾草、洒雄黄酒,味道又辛又辣。 宣王一连打了几个喷嚏,皱眉问道:“重阳节还远着,你洒雄黄酒做什么?” “王爷回来了。”娄瑶倩淡笑道,“是这样的,妾身今日听说,城西的小兴村附近起了痘疫,有几个男人染了症,上吐下泻,连日高烧,退烧之后,不但人精神不济,更是于子嗣上绵绵无力了。” 宣王听完,后背一凉:“当真?” “怎会有假?我手底下有个做事的嬷嬷,今早路过那儿看得真真的,这不我已经让她走了,又赶紧给府里去去晦气。王爷,您这几日没去过那儿吧?” 宣王连忙矢口否认:“当然没去,本王去那些个犄角旮旯干什么。” “没去就太好了,听说这种疫病,于女子倒是没有大碍,倒是男子一旦染上,就不好治了。” 娄瑶倩走过去,拿柳枝蘸水在宣王身上点了几下,然后理了理他的衣襟,温柔似水道:“王爷近来可千万别去,过一个月,等疫病散干净了,可知道呢?” 宣王不免觉得遗憾。 云儿亲手绣的香囊还在袖筒里,本想明日去跟她好好叙叙情意,哪知却不能见了。 遗憾归遗憾,身体还是要紧的,宣王道:“好了,不去就不去了。” 他越过妻子进了屋,娄瑶倩转身,眼中微冷了几分,对婢女道:“去魁济送信吧,私宅那边,给我留神去做。” “是。” 浅灵收到了信,看完便烧了。 “天晚了,我即刻便要回宫,时间……”浅灵掐指算了一算,“便定在三日后,让他们手脚干净点,别被发现了。栖月已经回来,有事由她转达给我。” 刘信应承下来。 浅灵事事吩咐完便下了楼,又叮嘱佟掌柜几句,佟掌柜连连点头,送她上了马车。 浅灵才探进去半个头,就被一股大力扯进了车中,从外面看,像是摔进去的一样。 佟掌柜大惊:“姑娘怎么了?有没有摔坏了?” 马车里传来淡然的声音:“没有,你回去吧。” “欸,好。” 浅灵应付完佟掌柜,扭过头看着搂着自己的人道:“你怎么在这?这会儿不应该在御史台?” 姬殊白道:“御史台疑狱堆叠、纠弹纷呈,安坐交椅上岂能明察秋毫?自是要亲自出来走走看看的。” 浅灵道:“你说得都对,可看着看着,如何看到我这里来了?我也被弹奏了?” “正是,我瞧乡君大人眉眼带钩,笑靥娇憨,容色生辉,疑心是狐妖所变,特意下凡来魅惑我心神的,如此阴险狡狯,我自是要亲手查一查你的狐狸尾巴在哪。” 他的手挠抓浅灵肋侧,浅灵忍着不笑出声,埋在他怀里喘息。 “别闹了,到底有什么正经事?” “确有一件伤天害理的紧要事。” 姬殊白眉眼端肃,义正词严。 “我已经七日没有亲你了,这是新郎官该过的日子?天理何在!” 浅灵嫣然一笑,百媚生花。 姬殊白吻下来,吻得很轻柔,像在轻尝一点玉露琼浆,唇齿辗转,舌尖细细舔着,情爱似熏染的香,从一个人的口中,缓缓沁进另一个人的心里。 去皇宫的路很短,一个吻的长短而已。 浅灵嘴唇红润,轻轻喘息,姬殊白手伸进她宽大的衣袖里轻轻抚摸着细嫩的肌肤,声音沙哑:“三日后能到别院住一晚么?” 浅灵道:“我试试看。” 她打开车窗,看巍峨的宫门近了,便道:“你快走吧,平常劳逸结合,别日日夜夜都埋在案牍中。” “是,我是最听乡君大人的话的。” 他凑首过来,在她唇上点了一下,然后趁马车摆弯的时候,残影一般跳出了车窗,然后掩在窄巷之中,目送马车消失在深深宫门里,这方转身走了。 同在一片天下,但是聚少离多,姬殊白心中泛起微怅然若失,脚下慢慢停了,缓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驻足在一家绸缎庄前。 日薄西山,这会儿绸缎正里没什么人,姬殊白却起了精神,迈步进去。 掌柜娘子喜笑颜开,十分热情:“公子,可是来看布的?想给谁做衣裳?” 姬殊白道:“给娘子做。” “那正好,这些都是刚进的花色,最适合年轻女子,上好的面料,绫罗绸缎纱绉齐全,这儿还有上百种绣样,公子看看成衣,看要哪一种。” 掌柜娘子絮絮叨叨,嘴巴一刻不停,姬殊白则安安静静,一个花色一个花色仔细看着,最后挑出了十多匹布料,让做出成套的成衣来。 “这是定金。” 他把一锭黄金放在了布面上,掌柜娘子欢喜地弯了眼。 “公子家住何处?我让绣娘上门去给尊夫人量尺寸啊。” 姬殊白顿了顿,走回来,看到旁边有半块粉块,便拿起来,另一只手张开拇指和食指,在布面上走了两下。 “这是肩。” “这是胸。” “这是腰。” “这是背。” “这是臂长。” 他画了一串尺寸下来,道:“就按这个尺寸做。” 说罢,他丢下粉块,出门而去,徒留店主一人满面通红。 第281章 醉浮生烧毁 三日后,深夜,万籁俱寂。 无边的黑暗中忽然窜出几条灵活的影子,手脚麻利地潜入了醉浮生,从偌大的后厨开始,由上到下,由里到外,处处淋上火油,一个火星子投进去,酒楼瞬间蔓延成一片火海。 黑影刷刷撤离,只留下一二人,用打通的长长竹竿伸进窗中,将大把面粉吹进去,只听得噼噼爆爆的炸响,供宾客宴饮的地方,火势猛窜,梁椽柱枋纷纷塌落。 ***府,荣盛***与谭驸马沉睡中,被急促的叫门声吵醒了。 荣盛***很不悦,谭驸马披了衣衫起来,开门问道:“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驸马,不好了!醉浮生走水了!” “你说什么?!” 谭驸马抬起头,看见天空一角泛着熠熠的红。 他心慌张起来:“那还等什么?快救火啊!” 随从哭丧着脸:“在救了,但酒楼已经……已经烧不剩什么了。” 荣盛***仅存的睡意便消散得一干二净,谭驸马极快换了衣服赶过去,待看到那坍塌成一堆的乌黑废墟后,心里的侥幸也荡然无存。 火扑了一半,后厨周旁的火还在烧,掌柜正指挥着人打水。 谭驸马把他叫到跟前,沉着声问道:“还剩多少没着的?” 掌柜低着头道:“只有几个下人住的地方没烧着,倒是没有伤亡……” “混账!” 谭驸马狠狠掴了他一掌。 那整间酒楼最不值钱的地方!保住了又如何? 酒楼毁了是一回事,难的是他们好不容易把酒楼打造出完美无缺的表象,现在酒楼毁了,他们之后上哪去找一个替代? 谭驸马忧且怒着,黑了脸回***府,把实情告诉了荣盛***。 荣盛***听完大怒:“这帮废物!” 谭驸马忧心道:“这下可怎么办?再过几日,就有一批金银要到手,没了醉浮生当幌子,我们怎么解释这批钱财的来源,更别说……每月都有一批。” 荣盛***连击数下边几,思索来去,咬牙道:“以往我们也常给递了名帖的人举荐官位,那……” “那也不能,寻常谁能给出那么多银钱,公主,这糊弄不了圣上。军器的案子几次三番被翻出来,圣上虽不说,但我能感觉出来,他对我已经不如以往信重了。” “不信重又如何,本宫就不信,三司敢查我们!” 谭驸马叹了一声:“这是气话,我们不能肆无忌惮。只是北云川那个地方,峰峦像拔地而起的匕首山笋一样,云雾缭绕。因知道你今年要去避暑,图纸早早就画好,架子也搭起来了,连环山登顶的回廊都做了一半,每日花费的金银如流水,工程一起,就不能停了。我们那桩买卖,也不能收手。” “自然不能,本宫早跟汐婷和两个孩子说了,今年要去北云川!现在停手,让本宫的脸面往哪搁?”荣盛***道,“既没了幌子,就在午夜时分悄悄押送银两,别叫人知道便是。捱过几月,等工程一做完,谁知道这是楼塌前建成,还是楼塌后建成的。” 谭驸马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便只能依了荣盛***的法子。 醉浮生烧起的火,便是远在城外也觉到几分不寻常。 姬殊白转过头,看见窗外天空有一觉泛着淡红,轻声道:“那边出什么事了?” 浅灵也转头看了一眼。 “没什么,一个小火种。” 姬殊白亦不深问,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间。 “该吹枕边风了,有要我做的,别闷在心里。” “还真有。” “什么事?” 他抬起头来问,浅灵在他脸侧摸了两下,道:“我不说,过几日你便知了,到时要自觉做好。” “啧。” 姬殊白握着她的手,在腕侧轻轻咬了一下。 “那要做不好呢?” “做不好,就去睡小榻。” “好狠的心……榻上冷,还硬,我睡不好。” “给你添两床被。” “被子没用,要你才有用,除非,”他抱着浅灵下床,压在了榻上,“你跟我一起。” …… 正是小别胜新婚,何况翌日又要早早分开,因而浅灵一夜都没睡好,到了勤政殿,趁祯和帝与臣子说话的时候,浅灵躲在屏风后小小地打了个盹。 “岳浅灵。” 大臣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祯和帝也发现了她在开小差,浅灵惊醒过来,连忙起身请罪。 祯和帝没有问她的罪,反而问道:“昨日你不是说要回去看两个外甥女,怎么如此精神不济?” 浅灵挠了挠脸:“嗯……看着孩子,与姐姐说话,是以睡晚了点。” 祯和帝嗤笑道:“霸着你姐姐一整晚,朕要是你姐夫,定在心里骂你没眼色了。” 浅灵低着头:“圣上教训得是,下回不太敢了。” 祯和帝深深看她几眼,慢慢道:“伤了一场,你如今倒是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圣上指的是……” “比从前有人味了。”祯和帝道,“朕还记得,那时朕要赦姜琢君无罪的时候,你那双眼睛,几乎要瞪死朕。” 浅灵小声道:“圣上言重了,臣女哪里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祯和帝敲着御案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可知道?” “圣上是指醉浮生烧毁之事吗?”浅灵平静道,“满城皆知,臣女怎会不知?今早进宫的时候,也瞧见那光景了。” “只是知道而已,没有别的?” “没有。” 祯和帝盯着她看了又看,忽然嗤笑。 “罢了,朕不与你计较,且看看***府怎么做吧。” 说完,他把荣盛***诉苦的折子丢到了一旁。 醉浮生烧毁,对***府是天大的事,于旁人却不然,没了一间酒楼,还有千千万万家,几日过去,大家惊奇地发现别家酒楼的酒菜,丝毫不比醉浮生差,甚至更美味,也更低廉。 醉浮生很快叫大家抛到了脑后,而***府固然激愤于多年心血被一场大火毁得一干二净,但手里有更要紧的事紧锣密鼓地调度,便也没时间怨天尤人。 唯独姜云如,一日更比一日心慌。 第282章 密谋发卖 宣王不知为何,突然不来了。 宣王好美色,因而对她痴恋不已,之前几乎是日日不落地来。 姜云如扪心自问,并不对宣王如何喜欢,只是身份微贱无法抗拒,少不得曲意逢迎着,只能私下悄悄地捂着心口伤心掉泪。 可宣王真不来了,姜云如反倒心慌起来,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背着宣王递给定王府的那封信。 难不成叫宣王知悉了,因此厌弃了自己? 她本就是个敏感多思的,越想心里越没底。 宣王不来,私宅的奴仆也突然紧密严苛起来,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更不许她迈出门一步,姜云如心里装着事,自己又像个囚犯似的被看着,心中惆怅又不安。 朝露抚慰道:“小姐快别多想,兴许王爷只是朝政忙碌,等过了一阵子就来看你了呢。” “也许吧,可是我……” 姜云如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私宅里平日掌管衣装首饰的嬷嬷带着几个健壮的家丁,豪横地走过来。 没等姜云如问话,她就指着朝露道: “这贱婢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把她关到柴房里!” “什么?” 朝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个男子捂了嘴,硬是拽开了,她蹬着腿,却一点用处也无,姜云如着急地叫唤了几句,也没能保下她。 “嬷嬷,你这是做什么?朝露不是那样的人!” 那嬷嬷冷笑道:“清不清白的,等王爷来了,自会裁断。倒是小姐你,纵出了这种下贱的奴才,实在是管教无方,请小姐闭门思过几日。” 说罢,她一挥手,姜云如便被强行押回了房中,门外咵嗒一声,竟是上了锁。 姜云如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便倚在房门前不停地哭。 “解决了?” 门外忽然有低微的说话声,姜云如拿帕子捂着嘴,耳朵贴在门上,便听到了那嬷嬷冷冷的不屑的声音: “两个一阵儿风都能吹跑的丫头片子,能费什么事儿!” 另一个声音也道:“活该!谁叫她勾引谁不好,非得勾引咱们王爷,王妃可不得生气了!” 原来是宣王妃! 姜云如紧紧捂着嘴,浑身不停地颤。 “王妃自入府便不得王爷喜爱,可再怎么样,那也是王妃!屋里头这个,可是成王的侧妃!王妃惊悉此事,可是蒙受了奇耻大辱啊!” “王妃打算拿她怎么样?杀了吗?” “杀了就便宜她了!王妃说了,成王侧妃养在宣王私宅,这是大大的丑事,必不敢声张。王爷已经叫王妃按在府里暂时捂住了耳目,今晚子时娄家便会派人过来,把这小妞绑好装进箱子里带走,快马加鞭,远远地送到岭南,卖给又老又好色的富商,叫她在那里好好地受用一辈子!” “王妃已经说了,叫那富商不必对这贱人客气,狠狠地收拾她。到时,就算王爷找到天涯海角,找到了她,她早就不干不净,王爷看了,嘿嘿嘿……也万万不会想把她接回来了!” “哈哈哈哈……” 门外的笑声是那样阴恻狰狞,像恶鬼一样,人已远去,可声音还在耳畔一遍一遍地回荡,挥之不去。 今晚…… 卖了她! 姜云如软了手脚,木木地睁着眼,眼泪不住地流,竟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呆呆地坐了许久,忽然听到窗口有声音,下一刻便见窗户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财叔!” 来者正是姜琢君身边的心腹随从,也是从小看着姜云如长大的。 姜云如从成王府逃出来后住在定王为她买的宅子里,后又来到了宣王这儿,这些秘事姜云如只告诉了姜琢君一人,姜琢君心疼女儿处境,时常派人来看望,这些日子,父女之间都是靠财叔在联络传信。 财叔道:“小姐,为何今日守卫如此森严?发生什么事了?” 姜云如看到了救星一般,哭着爬过去。 “财叔,救我!”她满脸都是泪,“宣王妃要把我卖了!” “竟有如此恶毒的妇人!” 财叔虽是奴仆,但对姜云如视如己出,自幼便是百般疼爱,听到她的遭遇,怒不可遏。 姜云如哀求:“财叔,你救救我!” 财叔才要说话,护院巡逻的脚步声已经逼近,二人登时大急。 财叔道:“小姐,我也是扮作送菜的老仆才混了进来,只怕现下带不走你。老奴即刻就回去告诉老爷,请他想办法把你救出去,好不好?” “财叔,你不要丢下我!” “小姐别怕,老奴不会让您有事的,老爷更不会。” 财叔安慰了几句,看巡逻的护院脚步已经到了,连忙逃开,出了私宅便冲安乡伯府一路快跑。 此时姜琢君正在家中,与林蕙一起鉴赏诗画。 伤好以后,他便又回衙门上任了,只是当初他官职升迁乃是出于成王的一次次保举,成王在时,大家对他客客气气;成王一死,人心深处的冷眼与不服就通通冒了出来,同僚不约而同地把他排挤在外,让姜琢君成了个吃空饷的闲人。 姜琢君也有自己的骨气,奈何没有服众的才能,便只有吃瘪,好在家有贤良美丽的新妻,姜琢君日日看着林蕙,心里的不忿委屈都散得干干净净。 他有心在林蕙跟前展现自己,便淘来画卷,掏空肚子里半吊子的文墨评赏了一番。 林蕙笑眯眯地看着他,态度不咸不淡:“老爷才高,说得真有道理。” 姜琢君大喜,才要说话,便看见财叔在门外一脸焦急,便对林蕙道:“许是衙门有些事,我去去就回。” 财叔来找,定是因为云儿的事。 姜云如一人侍二夫,这其中无论有几许心酸无奈,都不甚光彩,姜琢君不欲自己给林蕙落下个教女无方的印象,因此关于女儿的事,他一概瞒着林蕙。 他把财叔叫到书房,才问道:“云儿怎么了?” “老爷不好了!宣王妃已经发现了小姐,瞒住宣王把小姐禁在私宅里,今晚子时便要把小姐送出城,卖到岭南了!” 姜琢君闻言大惊。 “坏了!” 第283章 人赃并获 他焦急地在房中踱来踱去,意识到自己对娄家毫无抵抗之力后,骤然爆发出无限痛苦。 “为什么?她不喜欢云儿,可以把云儿还给我,为何要如此恶毒地对待她?” 财叔道:“老爷,当务之急,是把小姐救出来,您想想,还有谁能为小姐主持公道?” 姜琢君道:“云儿的遭遇,并不光彩,若叫人知道成王丧逝未满一年,她就暗中侍奉了宣王,旁人该怎么看她?她还有脸活下去吗?” “这……”财叔想了想,出主意道,“老爷,我们不知道小姐的下落,您只是碰巧知道娄家有不义之举,出面去拦,又正好救下了小姐而已。老爷,我们也可以借此机会正大光明地把小姐接回家来。” 姜琢君把他的话想了几遍,深觉有道理,便道:“我出面没用,必得找一个能压得住娄家和宣王妃的人跟我一起去。细算下来,也只有定王、谭驸马、还有永国公府。” “荣盛***和驸马最近因为酒楼烧毁情绪不佳,他们二老向来目无尘下,找他们必然要碰壁。” “定王……定王倒是对云儿有几分用心,只是他身在兵部,按说这等事归不到他管,找他实在刻意。而且云儿落入宣王手中后,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怕……也看轻了云儿,不肯管了。” 财叔道:“如此,老爷只能找永国公府了。” “宣王妃之父任左相,永国公任右相,二人之间本就有所争锋,永国公又素来眼里容不进沙子,若有他出面拦下,必能救下云儿!” 姜琢君思量妥了,见窗外夜色暗沉,正是,连忙披上了外衣。 “事不宜迟,我这便去永国公府!” 永国公府与安乡伯府门第相去甚远,仕途经济上向来没有往来,姜琢君厚颜而来,门房本要把他拒之门外,但耐不住姜琢君苦苦请求,只好进去禀报了永国公。 “姜琢君?” 永国公正与姬殊白下棋,听到这个名字很惊讶。 “是之前成王点上位的那个么?这么晚了,他来做甚?” 姬殊白落下一个黑子,眉梢闲逸悠然:“想必是有要紧事,大伯不妨见见,再顺便透口气,好好想想怎么破我这个局。” “哼!” 永国公丢下棋子,没好气地对管家道:“请进来吧。” 姜琢君进了前堂,努力压下声音里的焦急。 “下官见过永国公。” “免礼,姜大人,这时候前来,有何贵干?” “国公爷,”姜琢君道,“下官偶然获得一条情报,今晚子时,娄家会有一支队伍押送几口紧要的箱子出城,那箱子里装的,是要送给地方将领的金银珠宝和美女!国公爷,必须尽快去拦下他们,不然就要出大事了!” 永国公平时虽迂腐古板了一些,但也是混迹官场数十年、一步一步坐上相位的老手,姜琢君这错漏百出的谎言,自是不能唬住他。 永国公沉默几息,看着姜琢君额上渗出的汗珠,慢慢道:“既是紧要的情报,怎会叫你得了去?” 姜琢君手心冒汗。 “下官、下官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知的,国公爷,下官可以对天发誓,那箱笼中绝对有猫腻,否则我不得好死!” 娄家乃皇亲国戚,若宣王登基,地位定然又会上了一个台阶,超然于永章各族,出于这个缘故,他们想笼络住地方武将,以相抗定王,并非不可能,只是,永国公还是觉得姜琢君突然跑到自己面前来告知此事很蹊跷。 “大伯何不去看看?” 姬殊白走出来,淡笑道:“带上政事堂、刑部几个官,加一二御史。若确有其事,大伯便阻止了一场恶事的发生;若是误会,那便是姜大人捏造谣言,论罪处置便是了。” 他眉眼含笑,乍看只觉得平和,可当那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姜琢君却觉得浑身泛冷。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心道都是幻觉。 永国公把姬殊白的话想了一回,觉得有理,便依姬殊白所说,点上几方官员和一队军兵,让姜琢君带路,埋伏在出城的必经之路上。 夜渐渐深了,明月高悬,寒气凝结在皮肤上,姜琢君不由打了个哆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拐弯处的苍木。 子时才到,便看见那里显出一个人影,是财叔,他对着这边打了个手势,于是所有人屏息静气,蓄势待发。 不多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深夜里叫人听得分明。步声密集而参差,听得出至少是十人左右的队伍,伴随着轮辙的碾压声,听得出有车,且车上还很沉。 永国公眯眼,随着声音渐近,队伍逐渐显露,正是十来个人护着三口大箱子。 为首的人道:“加紧步程,不许说话。” 说话声音极小,鬼鬼祟祟的,绝对有鬼。 永国公举起手,猛地一挥,士兵挺步而出,围了上去。 “不许动!” 队伍里的人围靠着箱子,神色张皇。 亲信举着火把,永国公带着一众官员走上前,问道:“你们是何人?深更半夜,城门早已禁闭,你们是如何进来?抑或是打算如何出去?” 为首之人两只眼睛骨碌碌的,开口道:“大人误会,我们没想出城,只是挪个地儿,明早上好早早启程罢了。” 永国公盯着箱笼,问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打开看看!” 这十几个贼子一瞬的惊慌显露于形,怎么也掩饰不住。 为首的人问:“大人,我们是正经做生意的,您何故要查我们的东西?” 永国公道:“本官接到密报,说你们的箱笼中藏了人,有不轨之举,特来查看。” “藏了人?哈哈哈!” 那人笑了两声,走到车旁,卯足了劲踹在箱笼上,一箱一脚,连踹三下,然后又走过来道:“大人您看到了,小民使足了劲头,也没有动响,箱中只是家当,绝无活物,大人,您是信错了人,还是搜错了人了?” 永国公神情依然冷硬:“既不是活物,那装的是什么?打开看看。” 士兵才要上前,那人慌了手脚,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永国公!” 他笑着道:“原是永国公啊,天色太暗,请恕小民眼拙,刚才竟没看出来。” “你是……” “小民是给***府做事的,***嫌府上景杂,挑出了几块多余的太湖石要送去北云川,***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东西……还是别看了呗。” “***?” 永国公皱眉,扭头看着姜琢君。 姜琢君大声道:“不可能!箱中绝不可能是太湖石!” 因看到众官员都被“***”三个字唬住,姜琢君救女心切,忽然冲了上去,不知哪来的力气拽住箱锁,身子一倒。 箱笼抵着车缘,猛然倾倒下来,箱盖崩开的瞬间,无数金银之物如山洪迸泻开,晃得人眼疼。 运货的人都僵住了身子,而姜琢君一愣,懵然抬起头。 永国公弯下身子,拾起一块落到脚边的金块,皱眉左看右看,摸到上面的铭印,便翻过来,对着火光看了一眼。 “外域的金!”永国公惊愕极了,“如何会有外域的金银?!” 他振臂一呼:“把他们全给我拿下!” 士兵们拔刀而出,把运货的人全部押在了地上。 而永国公带着人,打开了其他两口箱子,无一例外,满满当当全是外域的钱货。 永国公心中五气乱窜,闭眼平复少顷,大声道: “押上赃物和贼子,随我进宫面见圣上!” 第284章 论罪 更鼓敲了又敲,再过一个时辰,便要上朝了。 收押的金银被抬进了勤政殿,金条银铤各捧出一堆,放在御案上,祯和帝再次拿起一块金子盯着看,脸上像搅进了一团黑墨,阴云密布。 殿外拷打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递进来口供,永国公看过,方呈上御前。 “陛下,”永国公道,“已经全都招了,这些金银是要送去炉中熔了重铸成大靖金银的。刚刚,神御军截住了另一批从关外回来的金银,那些钱,同样也是要送进炉子的。” 祯和帝阖上眼,问道:“多久了?” 永国公微抿了一下嘴,方道:“少说从祯和十六年便开始了。” 祯和帝勃然大怒,猛地将御案上的奏章折子、笔墨纸砚,通通挥到了地上。 “十多年前,朕御驾亲征,亲眼目睹赤突大军盾甲精良,刀剑削铁如泥,朕的将士,一个一个地死去。现在你告诉朕,他们全都死在大靖出产的武器之下!” 震怒的帝王气势大盛,仿佛幻化作一个参天的巨人,随时便会踩下一脚来,就如多年前一样,伏尸千里。 永国公的额头贴着地,不敢抬头看。 “请陛下裁断。” 祯和帝负着手,冷冷道:“传朕旨意,谭楷走私军械,中饱私囊,罪大恶极,谭氏一族即刻打入天牢,查没家产,听候发落。***卫媛乃从犯,革去封号,散尽兵卫,禁足公主府,不得外出——永国公。” “臣在。” “朕命你彻查走私军器一案,从***府开始,一年一年地查,凡涉案其中之人,一律抓捕打入诏狱,一个也不许给朕放过!” “臣,遵旨。” 朝臣一觉醒来就变了天,如日中天的***府一夜倾覆,谭驸马入狱,***禁足,涉嫌犯下的,竟是走私军器这样足以抄家灭族的滔天重罪! 娄瑶倩听到结论的时候,心口狠狠骇了一跳,扑通扑通的,几乎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她竟……所图如此之大。” 本以为浅灵顶多只是要给姜琢君点颜色瞧瞧,没想到她竟把天都捅出个窟窿来! 娄瑶倩拍着心口,暗道幸好,此事里自己做的动作,都只在王府和私宅之内,并不曾直接触碰***府,也不曾用娄府的人做事。只盼着***府的罪孽,不要牵连到娄家。 “姜云如如何了?” 婢女道:“昨晚不过把她绑了放进箱子里,从一个房间抬到另一个房间罢了,她呀,就吓破了胆,只怕现在还不省人事呢。” “哼,没用的东西。”娄瑶倩冷嗤了一句,“去叫几个官兵把她抬出来,丢到姜府门前,问他们成王侧妃为何不在成王府好生为成王守寡,反而出现在别人家的宅院。” “是,奴婢这便去办。” 此时宫门前十分热闹,一向奢华爱俏的***,素衣荆钗,一身素净地站在宫门口。 她一向横行霸道,竟不顾禁令,更无惧旁人侧目,硬是闯出了府门,冲到宫门前质问道: “皇帝!你别忘了!这皇位是本宫帮你坐稳的!你敢夺本宫的封号、禁本宫的足,是忘了从前种种了吗!” “本宫是先帝长女,最得先帝圣心!你怎敢对长姐如此!” “你幼时几次三番要被人害了性命,是本宫保住了你,你怎敢恩将仇报,如此怠慢本宫!” “快开门!放本宫进去!” 臣民们围看着,无人敢上前去拦。 ***嘶吼久了,叫贴身的嬷嬷搀扶着,一口一喘的。 过了片刻,阮公公手执拂尘出来了。 “圣上口谕:朕登基三十余载,优待长姐三十余载,予取予求,不曾慢怠。大靖律规定公主食邑二千户,而长姐食邑三千户,礼同国公,已是逾制。” “长姐享天下之养,万民供奉,却贪心犹不足,私贩军械,损公肥私,致使大靖将士无辜伤死者千千万万,罪无可恕。今乃以夺号、禁足略加惩戒,罚不当罪,已是法外开恩!” 阮公公念完,又低声对***道:“陛下念及手足情深,才将***视为从犯论罪,***当明白陛下之用心良苦,安分待在府中思过,日后方有指望啊。” ***死死盯着他:“陛下不见本宫?” 阮公公低眉哈腰。 “***请回。” ***怒到头穴胀痛,知道祯和帝再不可能心软,便倏地转身,死死掐住了嬷嬷的手。 “为何事情会败露?!深更半夜,永国公因何会带着官兵拦截我们的车!” 嬷嬷忍着疼,艰难道:“***息怒,奴婢打听到,是兵部一个郎中,安乡伯府的姜琢君漏夜去给永国公报信,怂恿永国公带人去追的。永国公本听到公主名号有些忌惮,是这个姜琢君掀翻了银箱。” “姜、琢、君?” ***双目危险地眯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带路,本宫去见一见他!” 自昨夜无功而回,姜琢君至此刻都没缓过神来。 他明明是为了救云儿,如何会翻出这么大一件事来呢? 姜琢君心里沉一下浮一下的,不安的预感越来越重。 “老爷!”财叔跑进来,“门口有官兵抬着一口箱子,说里面有咱家的人!” “云儿!” 姜琢君立刻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先作了个揖,然后请官兵进府。 官兵冷笑:“我等贱足,便不踏进贵地了。只是要问姜大人一句,你家的姑娘,如何不在成王府,反在别人家的外宅里,遍身绮丽绫罗,是在做什么?” 姜府门口乌乌泱泱全是人,不知是被故意引过来还是凑巧,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盯着那口箱子,这箱子一旦揭开,姜家就完了! 姜琢君胸口如遭重击,眼前一黑,强颜欢笑道:“军爷说的什么?我家哪有姑娘在什么外宅?您看错了。上好的碧螺春已经泡好了,请军爷进屋消受吧。” 官兵不吃他这套,手已放在了箱盖上。 “看错了?那这是谁?” 他猛地掀开,只见箱中趴坐着一人,一身华贵的杏红衣裳,珠花簪头,许是闷得久了,仰头的时候,两颊透着酡红。 “朝露!”姜琢君大惊,“怎么是你?!” 官兵一听,眼睛也瞪大了,惊愕地盯着箱中女子。 女子容貌虽不错,但绝对不可能是京城第一美人姜云如。 姜琢君反应过来,心下大松,立刻谦恭地赔罪。 “叫诸位见笑,这是我家中的奴婢,之前伺候过小女几年,许是年岁大了,心思浮动,不够安分,竟做下这等不干不净的事来,是本官御下不严,这便带下去加以管教。” 围观的众人一听只是奴婢,便歇了看热闹的兴致;几个官兵面面相觑,明白宣王妃的差事办砸,但也只能铩羽而归。 姜琢君命人把朝露押了下去,大为松快,才要歇一口气,便听见一道狠厉的声音: “姜琢君何在!” 他一转头,只见人群分开,肃容冷面的***如同索魂的鬼王一般,站在了夹道中。 第285章 收留 ***衣饰不及以往华丽,但气势不减,依旧咄咄逼人。她搭着嬷嬷的手,脸似一面绷紧的牛皮鼓,耵着姜琢君的目光似乎要把他皮剥了。 姜琢君双腿发软,抖个不停,头颅低垂下来。 “下官……见过***殿下。” ***头脸不动,只眼睛下俯,凝视着他。 “你便是姜琢君?听说,你耳聪目明,消息灵通得不得了,是吗?嗯?” 姜琢君双膝一软,猛地跪了下去。 “***、***说笑了……这一切,都是误会……” ***眼底结着千丈寒冰,冷冷道:“误会?本宫看你明白得很。既然你有顺风耳,本宫欣羡欣羡得紧,便留下一只吧。” 她话音才落,身旁的武卫便弹刀出鞘,只见血色弥漫,一眨眼又收回了鞘中。 姜琢君只感到脸侧一阵热烫,然后便看见地上落下一只血淋淋的耳朵,他反应过来,捂着耳朵凄惨地狂叫。 周围一阵人声鼎沸,惊呼骇叫,嬷嬷回首望了几望,道:“***,毕竟是朝廷命官,弄死了只怕陛下那边……” ***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帕子,擦着手上溅到的血迹。 “既如此,就只打断他的腿吧。” 说着,她把帕子丢在地上,风儿一吹,便糊住了姜琢君的口鼻,浓重的血腥味冲顶了他的头脑,令他头晕目眩…… ***离开的时候,长街人潮如涌,安乡伯府门口那一滩浓厚的血迹触目惊心。 众人亲眼目睹了***的武卫如何一棍一棍把姜琢君的腿打得血肉模糊,下人把姜琢君抬进去的时候,那两条腿已经软成了面条。 林蕙在房门口看了一眼,命人去请太医,自己进了耳房,把财叔叫到了跟前。 她面上并无痛色,还在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艳色的指甲,口中问道:“昨晚上,你跟老爷鬼鬼祟祟出去干什么?” 事关姜云如名声,财叔不敢说话,林蕙讥讽地笑了一下,弹了弹自己的衣袖。 “我自嫁进姜府以来,便着紧了伯府的守卫,老爷身边,我是时时刻刻命人贴身看护着的,他却要瞒着本夫人,自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我呀,真是仁至义尽了。” 林蕙摊手,作无可奈何状,财叔老泪纵横,心里已是悔到了极点。 小姐下落不明,老爷又成了这个样子,事情怎会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了? 林蕙见他这样,也懒得再问,只道:“老爷成了这个样子,往后是再不能做官了,也罢,他便好好待在家中养伤吧,只是姜府,我还是护得起的。” 左右主子只是让她力保姜琢君性命,她也算尽力而为了,昨夜是姜琢君私心瞒她,可不怪她办事不力。 隔壁响起姜少谦鬼哭狼嚎的声音,林蕙闭眼忍耐,起身去了厨下看药煎得如何。 财叔抹了抹泪,爬起来去找了朝露。 “小姐呢?小姐在哪里?” 朝露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被关到了柴房里,等了一夜,突然被人打晕,醒来便在箱子里了,还换上了小姐的衣服。” 财叔一拳打在桌上,懊恨不已。 到底,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与此同时,姜云如醒过来的时候,便看见一个男子坐在屏风外的几案边镇静地饮茶,男子眉目硬朗俊美,身姿挺拔,便是落入人堆,亦然是最夺目的那一个。 “定王!” 姜云如失声唤了一句,心中酸苦。 “是定王殿下您救了我么?” “醒了?” 卫晏洵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又把头转正。 “本王已经为你留了宅院与银两,你如何又到宣王手中了?” 此话一问,姜云如脸上涨成紫红色,羞耻心如潮大涨,一下子顶上天灵盖,还未说话眼泪就已先流了下来。 他果然……看轻自己了。 姜云如哭得不能自已,趴在床边眼泪一行接一行地掉。 卫晏洵看她委屈成这样,也有些心软,想她或许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想了片刻,便慢慢踱步过去,把一张帕子递给了她。 “好了,都过去了,别再为从前的事情哭了。” 姜云如把帕子摁在眼角,哽咽着说道:“若非定王殿下救我,我真不知自己……还要委曲求全多久。我也不愿意,可是宣王他……我真的抵抗不了……定王殿下,是我没用,辜负了你的期望,我真的……保全不了自己……” 卫晏洵仰起头,长出了一口气。 “既如此,本王送你出京。” “不!” 姜云如从床上爬下来,跪行了几步,身子伏在地上: “父母在,不远游,云儿的家人在永章,云儿也只能留在永章。成王府云儿已经不敢回,独自在外,也怕有如宣王一般的人骚扰门户,徒惹是非。定王殿下若不嫌弃,可以留云儿在定王府吗?云儿愿意当牛做马、为奴为婢,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她磕了一个响头,卫晏洵眉心本能地跳了一下。 他连忙把她搀起,看着她哭肿的眉目,想着人也确实只有放在自己眼下,才是最稳妥的,就是浅灵…… 若她知情,只怕越对自己不满意了。 卫晏洵权衡了几遭,还是答应了下来。 “好吧,本王会命管家收拾出一间偏院来,平常无事你少出门,也别到前院来。” 姜云如大喜,连声道谢。 “王爷大恩,云儿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卫晏洵道:“举手之劳,不必了。” 姜云如破涕而笑,又问道:“王爷,我可以回姜家,跟我爹报个平安么?” 卫晏洵道:“你若想自己好,想你家人好,便别再与你父亲往来了。” “这是……为何?” “昨夜,你父亲闯了祸,今早***府被问罪,***因而记恨你父亲,对你父亲施以重刑,你父亲从今往后,只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姜云如呆呆听完,一口气接续不上,差点晕厥过去。 “爹爹定是为了我,他是为了我啊!” 姜云如伤心欲绝,楚楚可怜地望着卫晏洵。 “定王殿下,我真的不能回家去看望么?” “不能。”卫晏洵斩钉截铁,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无,“准你留下来的唯一条件便是不许你再和姜琢君有任何交涉。你父亲背负人命,罪大恶极,迟早有一日要被清算,你想安生活命,就得听本王的话,不可以再回姜家。” 姜云如满脸怅惘,卫晏洵叹气,道:“我可以派人替你去姜家报一声平安,你爹的伤情病情,我也会第一时间让你知晓。” 这已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 姜云如垂下脸,小声道谢,又道:“定王殿下,岳姑娘的遭遇,云儿也很难过,很惭愧,只是不曾有机会向她赔罪,想来她也不愿见我。王爷能向她转达我的歉意吗?” 歉意……她早就不想要了。 每每想到浅灵,卫晏洵心中都暗痛,兀自喟叹一声,对姜云如说了声“好”敷衍过去,便负手走出门,望着天上云团深思。 ***和谭驸马落马,此刻最着急的定是赵禛。此人人脉甚广,左右逢源,狡狯无比,不知道他在与谭驸马合作的时候有无做干净了手脚。 不过只消谭驸马吐口,有了口供,便能把他连根拔起了。 “王爷!不好了!” 崔澎跑进来,神色不妙。 “谭驸马被捉拿归案之后,惊吓过度,犯了心疾,已经死了!” 卫晏洵闭上眼,压下翻涌的心潮。 动作太快了。 没有了谭驸马这个主要人物,对***又不能像对犯人一般严刑逼供,只怕军器的案子就要在谭氏一族上结案了。 勤政殿中,祯和帝把折子扔了回去,脸色阴沉。 “动作真快啊。” 浅灵道:“圣上不必动怒,铁证如山,足以表明谭驸马乃私贩军器的主谋,拿下他,军器案已经算解开大半了。” 祯和帝道:“朕只是疑惑,***夫妇已是朝堂中鼎盛的一隅,有什么人能对他们把持如此。为何朕刚把人交给永国公,他就立刻咽气了?” 浅灵一惊,听出来他是在怀疑永国公府了,心思转动了几下,她道:“圣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只那个武力无敌的女囚便可见一斑。何况,***与驸马身边固然人才众多,可破绽也大,最大的口子不就是云乐郡主么?” 祯和帝听完,点了点头:“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云乐那丫头,烂泥扶不上墙,空有她母亲的心狠,却没有半分慧根。朕这个外甥女,当真是让朕丢尽了脸面。” 发完牢骚,祯和帝道:“拟旨,谭楷私贩军器,危害朝廷,罪无可赦,诛三族,以儆效尤!” 殿中别无旁人,浅灵自觉写好了圣旨,拿给祯和帝过目。 “***禁闭府中,谭驸马身死,只怕程府要不安宁,圣上可要臣女前去程府点拨几句?” “她那淫乐脑子,点得透才怪!” 祯和帝讥讽一句,又叹气。 “经此一遭,那两个孩子只怕要叫人冷眼看待,到底身上流着皇室血脉,总不能跟他们母亲一样,长得不似人样了。罢了,你过两日去程府看看吧,朕另赐两套文房四宝,你一并带去。” “遵旨。” 第286章 献新宠 宫里的诏令下得很快,谭氏一族很快就押到法场杀了干净,鲜血流了一地,叫百姓们看得毛骨悚然。但好消息是,***与谭驸马被发落后,抄没的家产瞬间把国库填得满满当当。 神御军呈上来的奏报中,清清楚楚地写了***的北云川别院如何穷尽奢华,比宫中的殿宇还要更富丽堂皇五分,只说建造环山栈桥的木头,就根根都是金丝楠木,从南往北翻山越岭地把木头运出来,单是这一段路途已经耗资甚巨。 这些钱若能省下来,都够赈三十年的灾荒了!更别说这一贪就是十多年! 那一行一行的数字,看得祯和帝大为光火,恨不得把谭楷挖出来再杀十遍八遍。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大快人心之下,也暗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兔死狐悲。 但宣王府一如既往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宣王数着日子要去看姜云如,结果却是扑了一个空! 一问就是谭驸马事发那日,官兵四处搜查,姜云如怕被搜到躲起来了,后来姜琢君出了事,姜云如便再没回来。 宣王估摸她定是回姜府了,立刻想登门去找,被娄瑶倩给拦了下来。 娄瑶倩淡笑道:“王爷要去找姜侧妃?” 宣王眉头一跳:“你知道了?” “你我是夫妻,妾身的眼睛和心思时刻都放在王爷身上,王爷有了新情况,妾身岂会不知?年节的时候母妃问王爷何以没进宫团聚,妾身不想王爷扫兴,不也为王爷遮掩过去了?” 宣王听她这么说,生出几分感动。 “原来你……这般通情大度。” 娄瑶倩道:“王爷另有新欢,妾身不反对,只是……姜侧妃毕竟是嫁过成王,一旦为外人知道王爷与她纠缠在一起,王爷的清誉可就毁了。从前倒罢了,如今姜侧妃既回了娘家,王爷大剌剌上去要人,岂不是上赶着给定王送把柄?王爷是怜香惜玉之人,情真意切,只是妾身万万不愿意王爷为了一个女子毁了前程啊。” 宣王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姜云如那等尤物,他实在是舍不得放手。 娄瑶倩看他神色便知他在想些什么,于是拍了拍手,门外便飘进一串鲜艳的裙摆,原是燕瘦环肥,四个容貌各有风韵的美女。 宣王看得眼睛都直了。 娄瑶倩因笑道:“王爷没了姜侧妃,就让她们四个来为王爷排遣委屈可好?” 宣王大喜过望,又不敢太喜形于色,假正经地咳了几声,负手道:“王府容得下你们,但你们要以王妃为尊,若敢恃宠而骄,任意生事,本王也饶不了你们,听明白了?” “是。” 四人齐齐应声,声音娇酥得让宣王每一根头发都打起了颤。 娄瑶倩淡笑着退出房门,转过身来的时候,变得面无表情。 这四个女子卖身契都捏在她手上,翻不出什么风浪,这次教训姜云如失了手,但没关系,好歹把宣王的心收束回来了,只要宣王别去招惹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王府里依然是她说了算,她管他如何胡天胡地。 她望向西边,那里是***府的方向。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一夕之间,***府倒了个彻底。 关于其覆灭的原因,揣测纷纭,有人说是永国公府蓄谋已久,有人说是祯和帝积怨日深,有人说是***夫妇自己走漏了消息。 任谁也猜不到,这件事乃两个小女子联手促成。 娄瑶倩苦笑了一下。原来祯和帝重用岳浅灵,是真的有大用处的。 娄家连日来也一直揣度,娄瑶倩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没跟他们透露真相。 夺位之争,宣王只怕要完,她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岳浅灵跟圣上恐怕是一途的,她不能得罪。 外头那些是是非非,她就当自己的聋子瞎子吧。 “姜云如果真没找到?” 贴身的侍婢摇头:“私宅那个被我们买通了的嬷嬷,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人是她看着放进去的,那间房也着人彻夜守着,至于为何打开后变成了一个丫鬟,她实在不知晓。” “罢了。”娄瑶倩道,“算她命大,也是稀奇,这么毫无倚仗的人偏生靠着一张脸有了百般机遇,让她次次脱险,次次都躲过了麻烦。成王妃都找不到她,我又何必多费心思了?” 侍婢道:“王妃放心,多行不义必自毙,她迟早要倒霉。” “兴许吧。” 姜琢君伤得很重,安嘉轩与冯家玉都是有心的,便联袂来看望。 “姑父!” 安嘉轩看到姜琢君憔悴得似个迟暮之人,躺在床上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忍不住红了眼。 冯家玉亦掉了泪:“太医怎么说的?” 姜少谦眼眶深陷,显出青黑色,声音沙哑地说道:“太医说,怎么也得养上一年半载,只是养好了,以后也不良于行了。” 姜少谦日夜在床前侍疾,人都瘦了一圈,双眼木木的,姜琢君伤情凶险,他也好不到哪去。 冯家玉最见不得不平事,左右看了一眼,忍不住道:“姑父都成这个样子了,云如竟然也不回来!枉费姑父疼了她一场!” “你胡说些什么!”安嘉轩斥责了她,“云妹妹最孝顺乖巧,她难道会不着急姑父的身体?可她身份跟我们不同,现在成王府又是王妃在管着,你不体谅她日子艰难便罢,怎敢说出如此刻薄的话?” 冯家玉不过是心有不平抱怨了一句,没想惹来丈夫一通指责。她原本就对他和姜云如之间有些疙瘩,登时更是恼恨。 “我不过心疼姑父伤重、表哥疲累,随口一说,你这么着急替她辩护,你亲眼看见她在王府里日子艰难了?你还真在意她!” 安嘉轩皱眉:“姑父还在病着,你却在他的跟前诋毁云妹妹声誉,简直无理取闹!” 冯家玉还要回嘴,姜少谦已经疲惫地撑着额头。 “别吵了,云儿没法子回娘家,已经着人来看望过,也送了好药过来了。” 冯家玉冷笑:“好好好,你们都没错,就我错了!” 她跑出去,安嘉轩长叹了一口气道:“表哥,对不住,是她无礼了。” “不要紧。” 第287章 婢女含秋 冯家玉跑出去,在园子里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撕扯手边的花撒气。 “冯小姐?” 冯家玉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转头便看见一个扶着墙身姿歪歪扭扭的女孩。 她认出这是姜云如那个被大房二房打折了腿的丫鬟含秋,于是走过去:“含秋,你怎么在这?你不应该在成王府吗?” 含秋低头苦笑:“奴婢是身残之人,哪当小姐的陪嫁丫头?” 冯家玉看她身上衣衫陈旧,全身上下无一样首饰,她的腿休养了几年,但仍是歪的,行走站立都十分吃力,可这会儿她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却抱着木盆,木盆里还有几团湿衣。 冯家玉皱眉:“你腿坏了,怎么能做这些?” “不做也不行,小姐出嫁了,先头的夫人被休了,谁还会再理会我的死活呢?” “你和凝冬是跟云如从小一起长大的,云如都跟我说过,你们名义上是主仆,实际是姐妹,她不带你进王府,怎么也不给你安顿好余生?” 含秋把脑袋垂下来:“姐妹……小姐抬举我了,我怎么能跟小姐论姐妹?小姐是小姐,生来就要” 冯家玉道:“你可想进成王府,跟凝冬一起?” 含秋摇头:“冯小姐,奴婢这个样子,去了也是遭人冷眼,何况成王死了,小姐虽为侧妃,也做不得这个主的。” 冯家玉想了想道:“要不这样,待姜姑父好一些,我便讨了你,你跟我回安家,往后必不让你吃苦便是了。” 含秋大喜,立刻就想跪下来谢恩,被冯家玉拦住了。 含秋喜不自胜,不由说道:“冯小姐对奴婢这么好,奴婢真不知该如何感激,只盼着小姐一生顺遂,无灾无病!” 看她如此,冯家玉生出小小的成就感,嘴角翘了起来:“客气什么。” 含秋望着她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隐有泪光:“奴婢已经许久不曾见冯小姐您了,一直没有机会问候,小姐您在安家过得好么?” 提到安家,冯家玉便敛了笑,揉搓着掌心剩余的一点花瓣。 “还行吧。” 她既嫁了,就有心要跟安嘉轩好好过日子,但安嘉轩对她始终不冷不热,安家其他人对她也不热络,她还不小心听到过婆婆在背后说她的不是。 她是官家小姐,他们不敢对她如何,可这日子过得,属实与守寡没两样。 含秋心思细腻敏感,看她脸色便知日子不算好,顿时也替她担心:“怎么会呢?小姐明明说,安表少爷即便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会对您好的啊。” “什么叫做‘看在她的面子上’?”冯家玉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云如还说了什么?” “安表少爷一直对小姐很好,是很温柔专情的人,小姐说希望他遇到一个更好的女子与他相伴一生。之前您出了一些不好的事,姻缘上有些艰难,小姐说您太可怜了,于是撮合了您与表少爷……” “你的意思是说,云如她一直都知道安嘉轩喜欢她?” 冯家玉忽然似火一样,含秋吓了一跳,抱着木盆贴着墙。 “怎么可能不知道?凝冬那丫头整日咋咋呼呼,连她都看出来了,何况表少爷也跟小姐当面袒露过心意。”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弱了下去。 “奴婢一直以为您知道这件事……” 冯家玉大怒。 “也就是说,她明知道安嘉轩爱的是她,却蒙骗我,把安嘉轩配给我!那我是什么?我是有多贱,专捡她不要的人当宝贝稀罕吗?” “她觉得安嘉轩好,为什么自己不嫁?真论家世论身份,我比她更高,凭什么我的终身大事要她来指指点点,把自己不要的人塞给我?” “什么叫做我可怜?我嫁不出去可怜,我捡她挑剩下的嫁难道就不可怜了吗?” 冯家玉说着说着也落下泪来。 “枉我把她当最好的朋友,枉我把她当最好的朋友……我的枕边人成天念想的都是她,她很得意吧……” 含秋不意自己一时之语竟让冯家玉伤心了,连声抚慰:“冯小姐,您别难过,事已至此,过好当下才是应该的……您固然怨恨小姐,但她没了成王,现在日子也不好过了。” “是了,从前她仗着成王的宠爱有多嚣张,现在就会被成王妃手里过日子就会有多惨。” 冯家玉喃喃,忽然恶狠狠道: “活该!这是她的报应!” 冯家玉解气了几分,可想到自己的日子也是毫无盼头,还是伤心地落了一回泪。 谭氏被处决之后,又过了几日,浅灵方领着御赐的宝物,去了程府。 一入程府,便见一边华富,一边朴雅,当真是泾渭分明,男女主人各过各的。 浅灵在行走的奴仆身上留意了几眼,然后便由下人领路,进了云乐郡主居住的院落中。 进屋便是扑面而来的暖情香的余味,虽然门窗已开,但依旧嗅闻得出就在不久之前卧房里的气味有多浓重。 云乐郡主歪在贵妃榻上,划拉着茶盏,小小地啜了几口,方问道:“皇舅舅派你来做什么?” 浅灵道:“圣上牵挂郡主和小姐公子,故命我送两套文房四宝来,敦促小姐公子努力进学,开智明理。” “文房四宝?没意思!” 云乐郡主懒懒地指了个人,让把文房四宝收起来,然后指着下首一张椅子道:“坐吧,义清乡君。” “多谢郡主。” 浅灵大方坐下,问道:“今日是休沐的日子,程大人何以不在?” “哦,我母亲病倒,他去***府代本郡主尽孝了。” “程大人果然是忠孝两全的真君子。” 云乐郡主勾着一双狐狸眼,斜睇着她。 “他忠不忠孝本郡主不在乎,倒是你,从前怎么请你你都不来,如何这次又敢来了?嗯?” 浅灵不慌不忙,脸上隐有笑意。 “毕竟,攻守易形了嘛。” 第288章 程府 “什么意思?” 云乐郡主眯着眼睛看她,把茶盏顿在桌上。 “本郡主再落魄,也不是你能得罪得了的!” “说笑呢,我本也没想对郡主如何。”浅灵微微歪头,“郡主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从前虽对我有所为难,可到底没害到我,如今也碍不着我什么,我为何要对郡主落井下石?” “是啊,我又没害过你,也没有妨碍你……” 云乐郡主说着说着,自己也沉默了。 她是没害过岳浅灵,可其他人,她从前可仗着有爹娘擦屁股害了不少。 浅灵看她脸上风云变换,时阴时晴的,又道: “郡主放心,横竖还有程大人在。程大人正当盛年,已经位列从三品大理寺卿,不日前圣上透露了一些话,有意让程大人再兼领中书舍人的官职,进入政事堂议政。程大人步步高升,只怕不用四十就能登临相位,届时朝里朝外话语更重,想护着谁,都是一句话的事。” “只要他站得够高,必能铲除他想铲除的,护住他想护的,所以郡主,尽可放心吧。” 浅灵说完这话,便掸了掸衣袖。 “宫中还有事,郡主,我这便告退了。” 她行了礼,退出屋外,才走了几步,便有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撞上了她的腿。 浅灵低头一看,却见是一个走路踉跄的小娃娃,仰着小脑袋,瞪着圆圆的眼睛,小手捏住了她腰间的香囊。 “哎呀,小少爷,不可以!” 乳母过来揽住了那小孩,远处一串步子走来,浅灵抬头便看见一个容颜苍白秀美的女子被婢女搀扶着走来。 虽然脸上淡施脂粉,但浅灵还是能看到她脸侧有一道疤痕。 那女子却似乎很怕生人,又着急孩子,便远远地唤道:“小杰,快回来,快来娘这儿。” 小孩犹不肯,双手捏着香囊不肯放,下一刻便听见耳后一道男声: “小杰,回来。” 小孩顿时乖了,撒了手,浅灵扭头便望见程良硕负手站在不远处,平淡如水的目光与她对了一瞬,然后下移,落到小孩身上。 他蹲下,张开双臂。 “小杰,过来。” 那孩子奶声奶气喊了一声“爹爹”,然后就踉踉跄跄走过去,扑进程良硕怀中。 程良硕眉目温和地逗了他几声,然后把孩子抱起,走向女子。 浅灵转头,果见云乐郡主目光深沉,全无笑意。 那头程良硕摸着孩子的头,与妾室说了几句,便遣仆婢把他们重新好生送回汀兰坞,然后他单身走了过来。 “乡君今日如何过来了?” 浅灵道:“圣上有令,亲赐小姐和大公子各一套文房四宝,我便送来了,圣上国事之余,也记挂小辈,望程大人今后能在教养小姐和公子上多费一点心思。” “这是自然。” “赏赐和话我都带到,这便走了,告辞。” 回去的马车上,浅灵握着香囊。 香囊中配的是特殊的香料,大人不觉得如何,但幼童爱闻,因而才能引来偏院那对神秘的母子一睹究竟。 她这一趟目的已经达成,接下来就看云乐郡主的了。 马车路过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停了一下,浅灵下车买了几个小玩具,回了齐宅。 乔大宝两个孩子一天一个样,遗传了爹娘的碎嘴子,两小娃面对面,你一句我一句,小嘴叭叭没个停歇。 乔大宝一边逗着孩子,一边问她道:“宫中就那么忙吗?明明跟你一起在京城,却总不能看到你,听栖月说,你之前有一天出宫来了,怎么没回来过夜?” 浅灵轻咳了一声,低头看小孩: “你一说话,她们就盯着你看,倒像听得懂。” 乔大宝高兴起来,摇着拨浪鼓道:“可不是嘛,毕竟是我亲自生的。你是不知道,这俩小宝贝,不光喜欢听我说话,还喜欢听我跟她们爹吵架。” 浅灵道:“府里有什么烦恼吗?怎么还吵架了?” 说起这个,乔大宝就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 “跟府里没关系,你还没成亲你不懂,成了亲天天都有架吵,全天下的男人数樊乐嘴最碎,天天唧唧歪歪,总拿些屁大的事来烦我,气死我了!”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话呢,樊乐的高呼声已经到了: “你个懒婆娘,昨儿百家被你怎么不拿去洗啊!” 乔大宝张口就骂:“谁家被子三天洗一回!” “不洗就不香了啦!”樊乐懊恼地跺脚,“孩子今晚还要盖的!” “那你就自己洗!我还要跟二宝说话,别来烦我!” 樊乐又跺了跺脚,顶着一双黑眼圈出去了。 浅灵若有所思,听怀里的孩子笑了一声,便轻拍了拍,犹豫片刻,问道:“你对姐夫气性这样大,言语也没个忌讳,不怕伤了感情吗?” 乔大宝道:“你还没成亲你不懂,外面看着再光鲜亮丽的人,凑近了也会发现数不尽的缺点,比如爱流汗啊,不爱剪指甲啊,能忍则忍,不能忍就让他改,改不了你就跟他冲,让他知道自己哪里叫你不舒服了。要是平常小事都处处憋忍,真遇到大事了还怎么与他**解决?有气我就得撒,不然我成亲是为了受气吗?” “你呀,以后就你挑夫君,不能光看他的好处,还得看他的坏处,坏处忍不了,这姻缘就是一塌糊涂,千万不能沾。” 她凑过来,神神秘秘道:“比如定王吧,好处就在于他是定王,坏处嘛,就是那副硬脾气,容不得别人不听他的话。别说你受不了,换我我也受不了。说来,我们两个之间,你的气性比我可大多了。” 浅灵嘟囔道:“娘不是这么说的,她说我比你听话。” 乔大宝不客气地揭她短:“那是,见识过你坏脾气的人都不在了。” “滚。” 浅灵啐她一口,又陪两个娃娃玩了一会儿,便要走了。 回宫的路上,她靠着车窗一遍一遍想着。 坏处…… 他有哪些坏处呢? 浅灵从他的眼睛眉毛,一直想到手指头,也未想出一个来。 苦恼之际,车窗的缝中忽然投进一张字条。 浅灵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字: “不回家?” 哦,是黏人。 不过也不是不能接受。 浅灵把纸条捻在手心。 “调头吧。” 第289章 善后 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去往别院的一路,春暖花开,春柳拂堤,缤纷且热闹。 浅灵缓看了一路来到别院,进屋便瞧见姬殊白坐在桌旁,手里握着一只青玉瓷酒杯,看到她来,便微微扬起嘴角。 “来坐。” 他冲她招手。 浅灵走过去,左右看了看,发现屋里只有一个绣墩,就是姬殊白身下那只。 “我坐哪儿?” 姬殊白没说话,把手放在自己腿上,然后含笑看她。 浅灵斜他一眼,但并不扭捏,真的一扭身坐他腿上了。 姬殊白双手一拥,给她调了调姿势,然后便揽着她的腰,从尾骨开始,一节一节往上揉按着。 “累吗?” 浅灵懒懒靠在他怀中,半闭着眼。 “还好。” “我看你是累了,否则怎么会几步路的马车也不愿走,半个月,一次也没回来。” 浅灵神色未改,举手向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耳朵。 “说人话。” “多回来看我。”姬殊白吻了吻她的眉心,“小没良心的,可不知我想你想得慌。” 他们嘴唇微叠,浅灵闭上眼,感受到轻轻舔弄自己嘴唇的温热,很容易便探进口来,稍稍一顶,便碰到她的。 浅灵扶着他的脸,被缠着吮了几下,腰间他手搂着的地方,酥麻泛动,激起一阵战栗。 她脸颊微烫,稍稍退开,手抵着他的胸口道:“不要卖惨,朝会不是总能见?” “那不一样。在外面,我还无名无份呢。” 姬殊白又在她脸颊、额头、鼻尖和嘴唇上,各小啄几口,然后便久久盯她的脸,目光灼热,几乎要把她脸烫出个洞来。 “这么看着我做甚?” 他环紧了她的腰肢。 “朝会上,我看见他在偷偷看你。” 浅灵一愣,他却又揉了一把她的腰。 “我不高兴,所以我要看回来。” 浅灵歪头问:“因为这个,你就嫉妒了。” “不嫉妒,你人是我的。”他捏着她的下巴抬起,眼波泛着笑意,“他只能偷偷地看,远远地看,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近近地看,不仅可以看外面,还可以看里面。” 浅灵啐他,捶了他一记。 “下流。” “啧。你骂我。” 他整个人贴近,在她耳畔道:“我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的下流。” 浅灵被他抄起腿弯,眼前一晃,便落进了青纱帐中,轻纱帐幔被打落,衣带渐松的同时,一具火热的躯体覆了上来。 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情到深处,难以疏解,也只有见到心爱的人,才能一解相思之苦。 苦解完后,两片腹偎在一起,浅灵趴在他胸膛上,转脸在他身上蹭了一下,然后道:“你流汗了。” 姬殊白手穿过她乌黑的秀发,搂在她腰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浅灵又拉过他的手,两只手各细看了一回。 “不过你指甲剪了。” “嗯?” 姬殊白抬起头,见她盯着自己的手看得认真,便轻轻把她脸捧起。 “你说这个做什么?” 浅灵道:“我找找看你有哪些不好。” “哦~” 姬殊白拉长了音,双手掐着她的腰肢,一个翻身便半压着她,手从腰间慢慢上移,覆在柔软上。 “新婚才多久,就来挑我的毛病了,准备找个借口把我踹了?” 他的胳膊肘撑在两侧,身下亦压制住了她的腿,浅灵逃脱不掉,身子陷在绫罗之中,屈服在他极富侵略的精壮身体之下。 只是依然嘴硬。 “大宝说,一个人看着再完美无瑕,靠近了也会生出无数龃龉,我总要提前做好准备。” 姬殊白头低下来,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口,然后一点一点吻下来,含糊问道: “那现在呢?觉得我哪里不好了?” 他不老实,浅灵脸又慢慢涨红:“爱咬人不好。” “这个,改不了。” 他忽然刁钻一抵,浅灵猝不及防惊呼出声,然后又被他堵住了…… “你今日去程府了?” “嗯。” “要对程良硕下手了?” “你怎知?” “猜的。”姬殊白闭着眼,手指在她脸颊边轻轻地划,“你才去过程府,程良硕必会怀疑到你身上,这样不好,我给你善个后可好?” 浅灵问:“你要怎么给我善后?” “明日你就知道了。” 翌日,浅灵便听说赵禛的夫人携礼去拜访了云乐郡主,二人相谈甚欢,云乐郡主甚至派自己的心腹婢女把赵夫人送出了府门外。 又过了两日,程良硕上一道奏折尽是胡言乱语,奏折中引经据典,不仅先人事迹、朝臣的名字官职张冠李戴,甚至还犯了两处名讳。 而祯和帝正巧又是在被两个倚老卖老的老皇叔气到之后,看到了这封奏折,登时大怒,二话不说把已经批了红的、提拔程良硕兼领政事堂职责的奏疏,扔到了火盆里。 程良硕头一回在朝堂上受到劈头盖脸的严厉斥责,祯和帝降了他的官职,打回大理寺少卿,又命他闭府思过三日。 程良硕一言不发地承受了,当天回了府,便径直去了云乐郡主的院子。 “郡主为何私换我的奏折?” 他仍是一张死人脸,半阖的眼睛里无尽的淡漠与凉薄。 但云乐郡主可不怕他。 她懒懒地斜卧在贵妃榻上,修长的长腿交叠架在小几上,裙摆垂落下去,裸露出一条白皙的玉腿。 她吹了吹手上的蔻丹,眼睛也不抬一下。 “你当少卿,我挺满意的,不想你继续升,所以就换咯。” 程良硕道:“郡主可知,此举损害了我,对郡主也不利。” 云乐郡主耸了耸肩:“我不需要什么利处,我只要维持现状就够了。程良硕,你我成亲也十年了,这日子我过得挺满意的,我玩我的,你想纳几个小妾想生几个庶子庶女我也无所谓,这样不好吗?” “夫君,十年都走过来了,你该习惯了,就安于现状,别改了呗。” 程良硕站在她跟前,像根木头一样,许久终于转过身,离开前问道:“是义清乡君对你说了什么?还是赵夫人让你做的?” 云乐郡主向来荒淫,久而久之忘性便大,程良硕这么一问,也没能触发到她深思,反而心不在焉地回问:“什么什么?” “无事。” 程良硕看了贵妃榻旁的红珊瑚一眼。 那红珊瑚色泽鲜艳无杂,质地莹润无比,更是天然的好形态,状如孔雀,是精品中的精品,他曾在赵府目睹过一次。 心里有了底,程良硕拂袖离去。 第290章 丝帕 白驹过隙,转眼又过去两月,军器案始终没有进展,尽管***是从犯,但她咬死了私贩军器是驸马私自所为,自己不曾参与半点,更不知晓还有谁也参与其中。永国公拔除了两支总往域外去的商队,查到的线索也只通通指向谭楷一人。 于是查案陷入了僵局,丝毫不得进展。 倒是有大小官员接连犯错被举,三司忙得热火朝天,永国公办案因此缓下来,姬殊白连着大半个月住在御史台,也没空去别院了,有几分闲暇就悄悄递张纸条进宫,要么问浅灵有没有想自己,要么就几笔勾一张浅灵的小像。 笔墨寥寥,相思却重。 栖月跟在浅灵身边伺候,她本就聪慧伶俐,一来二去便洞悉了当中秘情。 原以为浅灵冷心冷情,一辈子便要这么孤孤单单过了,哪想忽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跟人互通情意起来。 栖月惊愕地合不拢嘴,好半天才悄悄问:“姑娘,你与姬公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浅灵把纸条收进锦盒内。 “除夕的时候。我们不欲声张,你不要说出去。” 栖月连忙点头。 “姑娘放心,奴婢晓得的,就是……觉得意外得很。”栖月不由掩口而笑,“先前每每姬公子求见,你都找各种理由避之唯恐不及的,奴婢还当姑娘心肠是石头做的,倒没想到姬公子这样厉害,奴婢一个不留神,他就把姑娘的芳心拿下了!” 浅灵被她笑得发窘,栖月又催促道:“姑娘也回个音信吧。” 浅灵脸上有些挂不住:“我回什么?” 栖月笑道:“回什么都好啊,情到浓处,姑娘就算只是问个安好,姬公子也会喜不自胜的啊。” 不等她说好,栖月就手脚麻利地磨好了墨,把狼毫蘸好,便递给了浅灵。 浅灵握着笔临纸许久,又因栖月在旁,实在写不出来,又把笔搁下了。 “我不写了。” “姑娘,情谊维系,要两个人一起来出力才行,姬公子是个好男儿,不能给他的热情泼冷水啊。” 栖月劝了几句,又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从妆奁里翻出一小盒胭脂,然后拉着浅灵按坐在妆台前,仔细地往她唇上涂胭脂。 “女为悦己者容,更为己悦者容,人世间遇到相知相爱之人不容易,姑娘要珍惜爱护这段相恋才是。” 栖月给她涂好胭脂,只觉镜中的面孔比原来更俏艳三分,艳光照人。 栖月一笑,取出浅灵袖中的丝帕,往唇上一盖,微微用力,帕上便留下了一个鲜红完整的唇印。 “奴婢找机会把这帕子送到姬公子手上。” 浅灵盯着那唇印,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臊人的细节,忍不住抓住了栖月的手腕。 “这样……不好吧。” “姑娘别害羞,一段姻缘若是美满,夫妻便是彼此这一生一世最亲密无间的人,姑娘什么模样,姬公子都会知道的。夫妻之间,热情一些不是坏事。” 好说歹说把浅灵按捺下去了,栖月便瞅了个空隙,把那丝帕用宣纸包了,递到了御史台。 姬殊白拿到手中的时候,也略觉意外。 只因浅灵素来内敛含蓄,常以冷淡待人,万般柔情都藏匿在心中,他每每总要使点手段,方能令她卸下心防,尽情地绽放。 现在人都不在身边,姬殊白虽意外,也只当她有什么事要告诉自己,手里的东西轻软而薄,他没什么怀疑地揭开了宣纸。 入目是一方温柔的水绿,姬殊白微觉诧异,再展开,却见横丝竖缕交织的水绿上,赫然印着一枚樱桃般的嫣红。 姬殊白一愣,仔细瞅,是她的形状。 再一闻,也是她的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她也这样会撩拨人了? 姬殊白心口猛跳,咚咚咚地撞击胸膛,这下子什么案子都处置不下去了,一个人对着帕子傻笑。 “大人,定王来了。” 副手在门外说了一句,下一刻卫晏洵便走了进来。 姬殊白淡定地接着衣袖遮掩,把丝帕叠好藏进袖筒中,只是在绯色的官袍衬托下,那抹水绿异常扎眼,哪怕只是一瞬间卫晏洵也看到了端倪。 那颜色,自不可能是属于男子的物什。 卫晏洵问道:“姬大人在做什么?” 姬殊白压下暗爽,却收不回来笑,十分友善地让卫晏洵上座,问道:“定王前来,可是有事?” 卫晏洵道:“有几个人,要你替本王留意一下。” 他把一张名单递过去,姬殊白看了几眼,是分散在各部的一些并不显眼的官员吏员。 “这些人,盯着倒不是难事,只是定王身边人才济济,何不让自己的人手出马?” 卫晏洵勾唇一笑:“自是掩人耳目,以免打草惊蛇了。御史台本就有监察弹奏之责,你替本王盯着,不会叫人多思。” 姬殊白不知他剑指何人,但与他联手过几回,知道彼此目的并不相悖,此事接下也无妨,便道:“如此,依定王所言便是。” 卫晏洵又与他交谈了几句,便离开了御史台。 近来他也忙,祯和帝阅兵在即,这些天他除了上朝便待在军营,连王府都不怎么回,正好回城来,他便回了一趟王府,听一听手下的人报事。 后院的管家却来禀报,说姜云如病了,茶饭不思的。 卫晏洵皱眉,二话不说往后院去,边走边问:“找过大夫了吗?” “找过了,说姜侧妃乃是忧思过度,又受了风寒,因而才病下的。药已经开了,只是不能空腹灌下去,姜侧妃又食欲不佳,从昨儿至今吐了三回,竟是什么也没有吃下去。” “胡闹!肉身凡胎,岂有不吃东西的!” 卫晏洵去了偏院,果见姜云如苍白憔悴地卧在床上,见到他来,还想拖着病体下床行礼。 卫晏洵不由分说把她揽回床上,剑眉拧着。 “有力气下床行礼,如何没力气用饭?若觉得饭菜不合口味,想吃什么,本王即刻让厨下去做。” 姜云如眼眶微红,摇着头道:“没有的是,王府饭菜很好,是我身子不争气。” 卫晏洵叹气,问道:“你在忧思家中事?” 姜云如缓缓点了点头,眼圈愈红。 “我知我不该再给王爷添麻烦,只是……听见下人闲言,说我爹如今形销骨瘦,苦痛难言,我身为女儿,却没有在他床前孝敬,实在是……” 卫晏洵听罢,走到门外,问管家道:“本王不是说了,王府下人不得妄议外头的事,尤其是姜府,果真有下人阳奉阴违,违抗本王的命令?” 管家叹气。 何止呢?那些下人原话更难听,说姜琢君奄奄一息,从今往后不良于行,而姜侧妃身为女儿,却安安生生待在别人的府邸里,与丈夫的弟弟暧昧,享受着定王妃一般的待遇侍候,简直不知廉耻,不要脸…… 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 卫晏洵脸色逐渐冷硬,冷酷地定了生死。 “拖出去,杖毙!” 第291章 玉龙台上 管家心一凛,竟猜不透卫晏洵此举是为了正一正府中风气规矩,还是单纯为了屋里那位成王的侧妃。 他不敢多问,着急下去办着了。 卫晏洵走回屋,道:“多嘴的人已经处置,你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人敢胡说八道。” 他不曾向府里透露姜云如的身份,但姜云如容貌摆在那儿,见过的都会有几分猜测。 偏院里伺候的人,该换一批嘴紧的了。 厨下送来了养胃的米粥,卫晏洵让送到床上,姜云如浅浅喝了两口,勺子就掉落下来,砸到了碗里。 她连拿起勺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仆婢已经被管家遣了出去,现下无人在侧,卫晏洵便拿起了碗勺,一口一口地给姜云如喂下。 姜云如目光盈盈地望着他,像在看一个英雄,眸子如水珠般,似乎随时要滴落下来。 “定王殿下……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卫晏洵神色未改,只淡淡道:“没有。” 姜云如自是不信,她垂着眸道: “有许多人对云儿好过,但他们每一个人的好,都是为了从云儿这里得到什么,只有定王殿下不一样。从宝福寺相识那一刻起,你从没有问云儿要过什么,却帮了云儿许多忙。” 卫晏洵顿了一顿,并不看她脉脉又纯情的双目,只道:“本王确实没有东西要向你索取,帮你,仅仅是出于仁心,你不必多心,好好养着便是。真想知道姜家的事,告诉管家,管家会帮你。” 最开始,他确实幻想过要与姜云如再续前缘,可终究人各有志,他与姜云如还是走上了两条路。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那份炙热的情意早就没有了,现在也不过全一全前世的情分。她曾是他的妻,他总不想她太狼狈。 但无人知道他的心境,姜云如望着他,小声问道:“王爷是怕岳姑娘生气吗?” “与她无关。” 喝完了粥,药也送来了,卫晏洵把药递给她,姜云如抿抿嘴,小口小口地喝完了。 卫晏洵让人把碗撤下,又道:“终有一天会让你回家去,但不是现在,你且安心住着。” 齐枫在门外催促,卫晏洵还要赶着回军营去,嘱咐了管家几句,便离开了。 祯和帝要去演兵场阅兵,宫中三省和外朝九寺都早早把仪仗、轿辇车乘等备好了,临行前一日,祯和帝对浅灵道:“明日你随朕一起出去。” 浅灵有点错愕。 “圣上,臣女去做什么?” “朕要考校一些将士的兵法武艺,你把名簿和脚色带上。” 浅灵明白了,方应承下来,翌日便跟随皇辇一起到了演兵场。 数万兵将的演练声势浩大,气贯长虹,祯和帝站在玉龙高台上俯视众将,卫晏洵则在台下的矮墙之前发号施令。 浅灵在皇辇旁候着,演武要一个时辰,她得一直等着。 侧旁几骑马飞驰而过,浅灵余光瞄到一抹白,左右演武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浅灵便叮嘱了宫人几声,自己往林子里去。 没走几步,手里便穿插进另一只手,大拇指还摩挲了她的手背两下。 浅灵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自然是来办案子的。” 两人都各自忙了近两个月,恰好今日祯和帝要阅兵,浅灵原以为可以休息一日,姬殊白也打算今日早早下衙去别院相会,哪知祯和帝却临时起意要浅灵跟来,叫人心愿落空,实在失望透顶。 姬殊白把她压在树干上,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道:“今日没有抹胭脂。” 浅灵脸颊浮起红:“我从来不抹胭脂。” “那唇印是谁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没做。” 浅灵扭过身,姬殊白再次绕到她跟前,笑道: “那定是那帕子成了精,知我相思之意,自己飞到你唇上,又飞到了我面前。你看,帕子精都在替我们牵姻缘。” 他从袖里掏出那方帕子,帕子干干净净的,唇印还清晰可见。 浅灵道:“如何贴身带着?叫旁人看了多生误会。” “我倒恨不得天下人皆知,你我是拜过天地的夫妻。” 他把丝帕重新放入怀中,低下头来,与浅灵鼻尖抵着鼻尖,慢慢吻在了一起。 虽许久没有亲近,但他依旧是清新干净的味道,身上松香清雅而浓郁,他应也是换了着装才来的。 浅灵知他秉性,一亲便可以亲许久,配合他亲昵了一会儿后,便寻了个空子把他推开一点,轻声道:“我不能走开太久。” “知道。”姬殊白道,“自收到帕子以后,我便日思夜想,今日能与你说上话,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嘴唇被亲得有些红,姬殊白帮她擦了擦,又整理好衣襟,方放她去了。 浅灵回到轿辇旁,又等了一阵,便有小太监来传,浅灵便捧了名簿往玉龙台上去。 玉龙台分作两部分,上面是三层的木制建筑,下面是砖石砌筑的高台。 浅灵登上高台,又踏上木头盘梯。 她体瘦,步履更轻,谁知踩上去,台阶竟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响音。 浅灵微一发愣,又往上卖了两步,觉得声如将断未断的弦,未等人有所反应,浅灵便感到自己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向后倾倒,头顶的梁木如梦如幻地,将要垂落下来…… “快护驾!” 她喊完这一声,半边屋顶已经压了下来。 卫晏洵在台子上,闻声大喊:“浅灵!” 他猛冲几步,却见祯和帝站在最顶的一层,亦在摇摇欲坠。往内他会被塌落的梁椽砸到,往外他会从三层高楼上跌落下来。 卫晏洵没有犹豫地调转步伐,一跃而上,替祯和帝击飞了一根将要砸下来的木椽,护在祯和帝左右。 楼体左摇右晃,随着一根木柱的折断,整座楼阙都开始陷落倾塌,卫晏洵咬着牙,扶着栏边,盯准了一个空隙,挟着祯和帝往外冲去。 四散的木头打在卫晏洵背上,他咬紧牙关,把祯和帝送下了高台,再回头时,身后已是一片废墟,尘烟四起,恍似玉龙台最后的生息。 浅灵还在里面…… 卫晏洵失声喊道:“快救人!” 说罢,他疯了一般朝台上重新奔去。 “回来!” 祯和帝叫住了他,刚惊了一场,祯和帝衣上沾了尘土,发须也有些许凌乱,只是气度不减,神色镇定。 他抓住了卫晏洵的手,看着他道:“方才你出于孝心与忠君之心,救了朕,朕也会出于怜子之心,不让你过去。将士那么多,让他们去救吧。” 命令示下,士兵们纷纷登上台,合力搬开一片片沉重的残物。 卫晏洵心乱如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祯和帝在耳边道:“成大事者,不可感情用事。你的肩头负着卫氏江山社稷,你的身上牵绊着许多追随者的心血与身家性命,你的生命便愈加贵重,不可与旁人相提并论。” “你在意她,可以给种种关心补偿,却万万不可将她的性命与自己的视作等同,何况众目睽睽之下,你更不可暴露你的软肋。洵儿,你想达到你的目的,至少这一点就该做到。” 祯和帝的手放在他肩上,使劲捏了捏。 卫晏洵脑中回忆起前世种种。 那个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为了给被欺负的姜云如出气,开罪数位重臣,以致到了最后亡命边塞的时候,朝中竟无人能为自己奔走转圜;积石谷一役,他一心要救姜云如,却没有想过自己死后,跟着他奋力抗争的弟兄们,最后会落到什么下场。 重来一世,若还是感情用事、鲁莽冲动,他便白活这一趟了。 卫晏洵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直到握出滴滴答答的血后,方彻底放开了,也不再抵抗。 祯和帝看他已经想通,便撤回了手,负在身后。 卫晏洵喉头艰涩,沙哑道:“父皇,儿臣清检玉龙台不力,叫父皇受惊,罪该万死!” 此事是冲着他来的。 因为是在演兵场,他的地盘上,若祯和帝在玉龙台不幸罹难,他要么以死谢罪,要么索性举兵攻陷永章,背上永世骂名,除这两条路以外,别无他途; 而祯和帝如果并未有性命之忧,他卫晏洵同样难逃责任,若他刚才反应慢一点,没有不顾危险冲上去护驾,这一场灾难完全会被人污作是他蓄意为之,意在弑君篡位。 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可恨他身上的恩恩怨怨,竟是害了浅灵。 祯和帝道:“在永章城中,只要你想出人头地,绝无坦途,你要看惯生死,看淡浮沉,学会怎么抉择,才能让自己成为笑到最后的胜者,明白了?” 祯和帝并无怪罪他的意思,反而在这所有人都一团混乱的时候,教了他一些“帝王之道”。卫晏洵发紧的喉咙里喘出了一口气,只是心里仍是拉拉扯扯地发痛。 “找到了!” 有人喊了一句,卫晏洵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一样,连忙冲了过去,挤开人群去看。 浅灵闭着眼,脸上蒙了一层灰屑,额头上一处渗着血的伤。 卫晏洵才要伸手去拉,却见她周身有什么动了一下,厚厚的黄灰色屑末纷纷而落,露出底下的白衣。 那抹白一动,卫晏洵这才看出浅灵陷在一个人的怀里。 第292章 作对 那人揽着浅灵,小心翼翼地把她先送了出去。 卫晏洵连忙接过,这方看清楚他们躲在一个斜方的角落下,头上是砖石砌筑、支撑盘梯的横基,因为够牢固,才躲过这一劫。 一只手扳住砖,底下之人横跃出来,卫晏洵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 “姬殊白?”他惊讶问道,“你如何在这?” 姬殊白一时没答话,接过他怀里的浅灵。 “军中大夫在哪?” 卫晏洵看了他一眼,抬手示意,令大夫过来诊治。 浅灵登台的时候,姬殊白就在台下看着,最先发现了楼台要倾塌,是以第一时间便冲了上来,及时带着浅灵躲进死角里。 浅灵在梯上摔了一跤,又被掉落的木头擦破了额头,伤并不重,只需歇息几日,反而是姬殊白被砸伤了肩头,胸背缠上了厚厚的布条。 卫晏洵在一旁看着,脸色微沉。 “你受了伤,有人该高兴了。” 姬殊白把衣服穿上:“我既入了仕,便没想过单打独斗,放心,御史台我压得住。” 卫晏洵看他一眼,心中纳罕。 在他上一世的记忆中,姬殊白淡得像个影子一般,一直以为他是只懂得吟风弄月的闲散逍遥仙,没想当官也如此像样,魄力十足。 “你心里有数就好,别忘了还有人想杀你,你自己警醒着些。” “我明白。” 说完这句,门打开了,是浅灵醒了,找过来了。 卫晏洵才要跟她说话,可浅灵好像没看见自己一样,直接越过了,眼里只盯着姬殊白瞧。 “你如何了?”浅灵走过去道,“是不是被砸伤了?我瞧瞧。” 姬殊白摁着衣领道:“你怎么来了?你撞了头,该躺一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容不得第三个人插入,卫晏洵站在那儿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般。 可明明他跟浅灵才是一起长大的。 卫晏洵满心的不舒服,心口沉甸甸的。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熟稔到连相护的称呼都省了? “浅灵。”卫晏洵沉声道,“我派人先送你回去。” 圣驾已经回宫去了,留下卫晏洵在收拾残局,祯和帝身边折损了几个宫人,就连阮公公也被掉落的梁木砸伤,这件事,卫晏洵无论如何都要给出一个交代。 浅灵道:“不必。” 姬殊白劝道:“先回去吧,这里乱糟糟的,我待看过玉龙台,也要回了。” 浅灵被劝服,这方走了。 卫晏洵令人把马车安顿好,转头又问:“你和浅灵,何时变得这样熟识了?” 姬殊白坦然道:“我和她一直如此,毕竟我们从钱塘就相识了。” 卫晏洵一听便知他在敷衍自己,浅灵就好似一块捂不化的坚冰,怎么可能像姬殊白说得那样轻易。 他眼神透出不信,而姬殊白也怕再待下去自己会压抑不住自己的得意,便道:“我出去看看残余的木柱和梁椽。” 卫晏洵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总之是老大不高兴,忽然余光被一抹亮色吸引,他弯腰捡起,却见是一条轻柔的丝帕。 柔柔淡淡的水绿色,清风一般,吹散了卫晏洵心中的阴霾。 他注意到丝帕上有一点红,正要细看个分明,姬殊白又重新推门而入,目光盯准了他手里的水绿。 “我的。”姬殊白道。 卫晏洵眉目笼上阴翳。 “这是女子的物什。” “我知道,但这是我的。” 白色的旋风一闪,卫晏洵猝不及防地手中一空,再看时那物已经出现在了姬殊白手里。 姬殊白把东西叠好,重新放回怀中,然后道:“定王殿下,失礼了。” 卫晏洵定定看着他:“浅灵常穿青衣绿衣,这丝帕是她的?为何会在你手上?” 姬殊白坦然回应:“定王殿下,你我公事共商,私事便不要互相干涉了,便如姜侧妃的去向,我也不曾向旁人多言一句,不是吗?” 卫晏洵瞪极双瞳,等姬殊白向他作了揖离开,喃喃道: “姬殊白,你最好别跟本王作对!” 玉龙台是开国皇帝打下江山之后建筑的楼台,为历代帝王观武阅兵所用,什么时候不塌,偏偏在祯和帝登上去的时候塌,只差一点就伤及龙体,这场事故不可谓不大。 玉龙台的梁柱被人为故意毁坏了,但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玉龙台一直在卫晏洵的眼皮子底下,即便不是他做的,也是他失职。 卫晏洵手握行受贿的名单,半个朝堂的人不敢得罪他,但他更明白,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上一世他被祯和帝后宫一个年轻的宫妃指控调戏,当时明明疑点重重,祯和帝也信他,不想降予他惩罚。 本以为可以安然洗清罪名,哪想随着那名宫妃一根白绫上吊明志,还有一名言官的触柱死谏,祯和帝想袒护他也不能了。 他因此被削了定北大都督之职,军权也被砍落大半。随后便是他出关打仗,祯和帝暴毙,成王登基,他在塞外浴血奋战,却成了通敌卖国的罪人,受到口诛笔伐和武力围剿。 他被帝后偏宠惯了,从不屑于去了解官场的艰难险恶。 可他既已经领教了对方的手段,便不会再有给对方故技重施的机会。 翌日朝会,没等参奏的弹章递上去,卫晏洵就已经脱下衣服,赤裸上身,背负着荆条在宫门前下跪请罪了。 “儿臣失察失职,未能发现玉龙台不妥,惊扰圣驾,致使宫人宫卫无辜受害,自知有过,请父皇降罪!” 宫人把消息传到祯和帝寝宫时,祯和帝微微勾唇。 “倒是学得很快。”祯和帝道,“不必管他,让他跪着,早朝照上。” 朝会上,众臣有些沉默,连夜写好的奏章藏在袖中硌得慌,但定王已经负荆请罪了,祯和帝又黑着脸,仿佛还对定王有气的样子,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触祯和帝的霉头。 因此朝会从开始到结束,无人提半句定王,直到祯和帝散朝的时候,走了两步才想起什么一样,对朝臣道: “定王办事有失,差点酿成大错,罚俸三年,另命定王彻查毁坏玉龙台的元凶。“ 卫晏洵在宫门外听到处罚,便笑了。 他来彻查,便是他想查谁就能查谁了。 “儿臣领命!” 第293章 君心 浅灵受了点伤,只是因玉龙台那一遭,御前缺熟手,她又要每日给祯和帝把脉,因此仍是进宫去,但祯和帝许了她每日回家歇养。 在御前伺候的时候,祯和帝问起她: “听说这次是永国公府的白公子救了你,你们认识?” 浅灵道:“臣女曾在钱塘待过,那时落魄,麻烦缠身,姬公子路过帮了臣女一回。” “只是帮了一回?男未婚女未嫁的,又同是出色的人材,就没别的意思?” 虽然帝王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发问,但浅灵明白,御前之人真与一个势力煊赫的世族有所勾连了,她与姬家,必损其一。 浅灵便作无奈状:“圣上,彼时臣女和定王婚约未绝,还能与旁人生什么事?圣上不要取笑臣女。” 祯和帝点着折子道:“姬家这小子,确实出人意料,这么多年无心学业与仕途,说入仕便入仕,御史台也管得井井有条,看来这些年在外面,没少长本事,颇有几分他祖父的风范。时间长了,好的话,便如他祖父一样是一代能臣,不好的话,只怕是心腹大患了。” 浅灵一惊,想了想便道:“圣上曾经说过,没有不能用的人,只有放错了位置的人,圣上此时觉得小白大人可堪大用,便且任用着;若觉得不行也简单,小白大人入仕的途径与旁人不同,只消说他文章拾人牙慧,裁撤了他的官位即可。” 祯和帝微微点头,又道:“那如果是姬怀严或姬怀谨呢?待要如何?” 浅灵慢慢把一叠奏折奉上,轻声道:“古来圣君贤臣典范,必是君主信重仁明、臣子谨守分寸,相互给予,方可共同成就佳话。圣上若不愿起用姬家了,一杯酒、一轴田园诗画,他们若能了悟,便会自觉退让,全了这一场情分。” 祯和帝若有所思,似乎在自言自语。 “是啊,姬家开国有功,姬丞英更是为朕的定北大业而死,说什么朕也该给他们一个机会,体面收场,刀光血影,能不用还是不用了。” 浅灵缓缓松了口气,协助祯和帝批完了折子,便准备回家。 正是散衙时分,也有零零散散的官员欲出宫去,哪知见到她,纷纷作惊恐状,嘴里碎碎念着赶紧绕开了。 栖月看得生气:“这些人怎么回事?姑娘是洪水猛兽吗?” 浅灵道:“我倒希望我是,不管他们,回去吧。” 她额上的伤已经掉了痂,平时敷上粉,瞧得并不分明。 沐浴过后,她穿着中衣,坐在妆台前上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便轻轻搭上了她的肩头。 “你来了。” 浅灵转过身来,微仰头便有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唇上,她道:“今日圣上还向我问起你,你不该来的。” 姬殊白道:“放心,我行踪隐蔽,没让旁人发现。” 来都来了,浅灵也不在此事上多说,只指着床榻。 “把上衣脱了,躺上去,我瞧瞧你的伤势。” 姬殊白笑眯眯道:“你自己来脱?” 浅灵抱着手臂:“这样贫嘴贫舌,想来好得很,我不看了。” 姬殊白立马服软:“我听话就是。” 他走到床边,把衣服脱下,搭在木架上,和她的一起,然后便趴在了床上。 浅灵的香闺他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回躺到了她的床上,温香溺人,令人沉醉。 浅灵净过手,方撩起床帐来看他,替他解开了布条。 不看不知道,原来他背上有这么一大片青紫泛着乌色的伤,浅灵看一眼便知他伤到了筋骨,必然连腰腹也会牵痛。 浅灵道:“伤成这样就该好生歇着,何必巴巴地跑过来?” 姬殊白只是笑:“我不跑过来叫你看见,如何得你心疼?” “贫嘴。” 浅灵没有那么多柔肠寸断,有了问题就要解决,因此取出了针囊。 “我给你灸几针。” “好。” 施过了针,浅灵再给他厚厚涂上药,用干净的布缠上几圈包好,姬殊白便又躺下了,顺便拍了拍床内侧的位置。 浅灵净过手,便爬进床来躺下了。 “永国公和你爹,对于仕途前程,是如何想的?” “为何这么问?” 浅灵道:“今日圣上除了问起你,还问起你伯父和你爹。听他的意思,也是忌惮着姬家的。” 姬殊白轻轻刮着她的脸,道:“帝王心难料,伴君如伴虎。做臣子的,无论臣子官做得好或是不好,都不讨好;为君王的,无论臣子好还是坏,都要先存上三分疑心。真是说不准谁更可怜。” “大伯和爹爹官至高品,自然是有凌云壮志、撼山抱负的,但若威胁到家族,他们知道如何取舍的。” 浅灵道:“我也转圜了几句,圣上真有意收姬家的权,应该会先给你家一个急流勇退的机会。” 姬殊白淡笑:“谢谢灵儿。” 他侧身吻过来,浅灵闭上眼睛,却发现他越亲越不安分,便捶了他一下。 “才给你上好药,不许乱动。” 姬殊白隐约细喘,额上冒出薄汗。 “我很想你,你在身旁,我有些忍不住。”他转过头,看着床外,“不然我去睡榻吧,能见到你就好,可怜便可怜一些。” 浅灵知道他故意装惨,只是他为救自己受了伤,她也不愿对他太凶,便板着脸道:“躺好,不许乱动。” 姬殊白听她语气有些凶巴巴的,便老实躺正了,哪知下一刻她竟扳过腿,坐了上来…… 她的中衣很长,裹住她纤细的身子垂下来,在他的腰腹上堆出几道褶子,衣摆盖过胯,底下伸出两条细白修长的玉腿。 姬殊白深深看着她,手环着大腿轻轻摩挲着,伸进衣摆,慢慢握住了她的腰肢。 这一次没那么长,过了劲头以后,浅灵整理好衣物重新躺下来,姬殊白搂着她,在颊边一吻,也不插科打诨了,只轻声道: “灵儿,你真美。” 浅灵脸皮薄,不想跟他说话,转过身背对着他。 “不许胡说八道。” 姬殊白下巴搁在她肩头上:“不敢胡说,灵儿——” 他说了四个字,很轻很轻,浅灵心很乱,那四个字却清晰无比地传进耳中。 “我好爱你。” 他道。 第294章 灾星 姬殊白是天亮前走的,浅灵醒来的时候,旁边的被窝早就冷了,自己身上的被子却盖得严实。 浅灵起身梳洗,才穿戴好进宫的服饰,栖月便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姑娘!奴婢总算知道昨儿那些官员为何那样避着姑娘了,外头竟是风言风语,传起了姑娘的流言!” 浅灵回过头:“什么流言?” 栖月抿了抿嘴。 “钦天监观出紫微星周围出现了恶星,疑似天狼星伴星,有刑克之相,会给紫微星降祸。有流言说,这颗星便是姑娘!那座玉龙台正是因为姑娘登上去才会塌的,差点牵连了圣上。现在他们都说姑娘孤星入命,是灾星!所有跟姑娘离得近的,都落不得好!” 浅灵冷笑:“这等言语,我已经听过一遍了,伤不了我。” “可是好巧不巧的,皇后娘娘昨儿晚上忽感风寒,病了,连夜召了太医,外面竟也传是姑娘命硬,还说……还说了更多难听的话!” 所谓更难听的话,无非是“她满门被害,都是因为她克的”之类的话,浅灵早在小时候在乔家村的时候就听过一遍了。 他们还说过,陈小娥被丈夫休弃、被推下山差点死了,都是因为捡了她这个干女儿,被她克的,而真正害了陈小娥的乔金良,却跟个没事人一样,未曾受到过半句指责。 祸事不问根源,反而扯出这些虚无缥缈的话来,本就荒唐。 “不必理会,进宫。” 马车驶到宫门口便停住了,是钦天监拦下了她。 “义清乡君,皇宫近来有诸多不顺,而大宛使节即将抵京,邦国之交乃国之重事,不容半点差错,为防节外生枝,陛下请乡君回去,修身养性,先别进宫了。” 只是过了一夜,竟转变得如此之快。 玉龙台事故害不了定王,便要在她身上做文章了。 浅灵心头微沉:“圣上果真是这么说的?”上一回祯和帝还不信命硬之言的,这一回竟然信了。 “一字不差。”钦天监假笑着,眼神透出一丝蔑视,“圣上今还在皇后宫中探病,陛下对皇后一向情深意重,皇后娘娘染疾,陛下忧心不已。” “义清乡君,此次大宛求和,是为朝贡称臣之意,此乃祯和朝以来又一次大胜利,本官算出,你八字极硬,遇事毁事,遇人毁人,若在场,邦交必败,你担得起这等罪责吗?” “至于御前的事务,便不用你费心思了,内书堂已经调教出了极善文墨的内侍,今后你也可以好好歇息着了。请回吧。” 果真是有备而来。 祯和帝行事用人都极为大胆,但一旦事关皇后娘娘,还有他在乎的千秋功业,还是会归于稳妥保守,是以选择弃用她。 浅灵垂下眼眸,又扬起下巴,犀利地回击:“大人以天象洞察天下事,有你掌持大局,我自是放心的,这便走了。” 她说罢,便令马车返程了。 赤突分裂以后,大靖降伏了东赤突,摩拳擦掌,等着点兵出征报大宛背叛之仇的时候,哪知大宛竟赶在出兵之前上降书了,不仅如此,还主动提出臣服,派出了使节来朝,称有一份大礼要献给大靖皇帝。 君威隆隆,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祯和帝最大的心愿,但他最容不得背叛,他要接受大宛投降,备给大宛的礼节仪仗却远不及给东赤突的,他要在高高的城楼之上,接受大宛使节在城下的五体投地。 先给大宛一记下马威。 大宛的使节团很快便到了,带上了仪礼与贡品,浩浩荡荡的,在礼官的引领下,来到九鼎门下,臣服作拜。 “臣,大宛使节,拜见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宛政变后便不稳固,知道大靖有意算旧账也是怕了,姿态放得极低,生怕有半点不恭敬之处。 祯和帝高高在上,俯视了好一阵,方道:“当年借道之诺,转眼则毁;今日臣服之心,岂知你们会不会转身便叛?” “皇帝陛下,我王冤枉,当年蓄意叛毁约定的西王已经伏诛,我等臣服,乃是真心实意的,皇帝陛下明察!” 使臣令人唱读贡品单子,末了又道:“为偿大靖,王命微臣归还尊国俘虏,以全两国情谊!” “俘虏?什么俘虏?” 使臣拍手,过了不久,便有两辆马车在夹道尽头停下,车上下来两个身影,从远至近,慢慢走来。 人愈近了,面目也逐渐清晰,祯和帝脸上由不以为然变成了惊愕,人亦从宝座上缓缓站起了身。 含在口中的两个名字,在喉间萦绕了几周,有另一道声音替他脱口而出: “姬相……岳大将军!你们没死?!” 第295章 归俘 群臣躁动,百姓沸腾。 一个刚毅硬朗,一个敦厚温平,两个人都已白发苍苍,身形有微许佝偻,岁月改变了他们的样貌,但他们仍旧精神矍铄,风采一如当年。 姬殊白往前迈出了几步,定定地盯着当中那个圆脸小胡子的老头。 “祖父……” 姬怀谨也迈了一步,眼中蓄起热泪,几乎要跪下来。 “爹!” 一向沉默严肃的永国公也撑高了眼皮。 “叔父!” 姬丞英转过头来,眼睛从永国公和姬怀谨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姬殊白身上,脸上笑开,泛起淡淡的红色。 “好孩子,待我先拜见过圣上,再来与你们说话。” 还是那个姬相,温和爱笑,知足常乐,好像什么事都能不过心上。 反观岳楼飞,他则沉默许多,目不斜视往前走,眉心始终笼着一缕悲愁。 他走到九鼎门下,撩袍作拜。 “臣,岳楼飞拜见圣上。” 姬丞英同样行礼。 祯和帝如在梦中,即刻便要下城,卫晏洵与宣王一起,跟随在身后,心中亦纳罕极了。 岳大将军和姬相居然都没有死,他多活了一世,却也不知道这件事! 那……那个人知道么? 正在卫晏洵深思间,祯和帝已经下了城楼,走到了两位文武老臣面前,盯着他们两位看了许久,声音有些嘶哑: “你们二位,这些年可好?” 大宛使节哈着腰,赔着笑道: “违背承诺并非先王的本意,是西王狼子野心,图谋甚大,王将西王镇压之后,并不敢对二位元老怠慢。” 姬丞英胡子底下透出浅淡的笑意:“回圣上,臣等二人,在苦寒之地牧羊十二年,终于回到故土了!” 祯和帝握过两只苍老的手,百般滋味绕在心间,缓缓才道:“姬爱卿和岳爱卿,乃国之栋梁,捐躯为国,有二位元老,乃大靖之幸!朕要封你们为一等公,加官进爵!” 祯和帝说罢,冲永国公道:“来拜见姬相。” 永国公立即带着弟弟和侄儿过来,立刻就跪下了。 姬丞英挨个扶起来:“快起,快起,十多年不见,都挺好啊?” 姬怀谨有些哽咽:“父亲,儿子以为您……” 姬丞英笑道:“羞不羞?瞧瞧你儿子,他都没哭,你哭什么?” 姬殊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姬丞英,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又喊了一声:“祖父!” 他又要跪下,姬丞英把他搀了起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一转眼,你便这样大了,祖父在极北,像是度过了几千年一样,能再见到小白,已经此生无憾了。” 姬殊白眼底发烫,垂着眼睛道:“那时祖父说,孙儿只要把祖父留的功课解完,祖父便回来了,孙儿解完十二年,祖父迟了。” 姬丞英眼中亦含泪,拂着他的发顶。 “是,祖父违背了承诺,给小白做了不好的榜样。” 他们祖孙三代相见热络,真情流露,岳楼飞看在眼中,回头又给祯和帝跪下了。 “陛下……臣不必加官进爵,也不要功名利禄,只望陛下还记得臣几分好,许我回家。” “对。” 姬丞英反应过来,停下了与小辈的叙旧,擦了擦脸上的泪,也给祯和帝跪下了。 “陛下,请许岳将军回家吧,他不比老臣根深叶茂,臣不在了,子子孙孙都有族中叔伯照应,但岳将军只有一妻一女,他亏失了这么些年,家中情形一概不知啊!” 祯和帝很是惊讶。岳楼飞辞官隐退时,已经年过五十,一直形单影只,属实未料到他还有妻女。 祯和帝道:“当初你们若能透露只言片语,朕定把她们接到永章来安置了。” 岳楼飞垂下眼眸:“臣愚钝。” “二位爱卿随朕祭拜过太庙,朕再以宝马宫车送岳爱卿回乡与亲人团聚!” 祯和帝说着,令官兵清道,他要率文武百官,一步一步亲走到太庙。 百姓们被驱至两侧,却是人声鼎沸,大人们让自己的小孩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指着道: “瞧,那就是岳大将军!爹爹小的时候,每每大将军凯旋还朝,也是走这条路,骑在汗血宝马上,可是威风了!” “岳大将军打了一辈子仗,守边夺城无数次,可是个大英雄啊!” “英雄!我要看英雄……” 外头热闹非凡,姜府却死沉一片。 姜琢君的腿伤时好时坏,总没个彻底了结的时候,姜少谦一个人侍疾吃不消,安嘉轩带着冯家玉一起住进了姜家,来帮忙照顾。 连着数日如此,冯家玉实在有些无聊了,因在厨下听了一些闲言碎语,便来对安嘉轩道:“你可听说了?钦天监说岳浅灵八字不吉,乃是灾星转世,谁靠近谁倒霉,所以啊……她现在已经被勒令闭府,不许她再进宫去了!” “哦。” 安嘉轩兴致淡淡,冯家玉解释道:“你家中无人当官,你可能不懂,御前当差的虽然没有实职,却最方便进谗言。岳浅灵进宫去当女官,不就是为了要报复姑父吗?” 安嘉轩这才有了点反应。 冯家玉之前与他生了嫌隙,可自己已经嫁了,还是想跟安嘉轩好好过日子,安嘉轩对自己不冷不热,她便想做点什么,讨他高兴一下,别再让夫妻关系如此僵硬下去。 她出主意道:“陛下不让她再进宫,定是已经嫌恶了她,若我们这时候引她出来,在九鼎门前露个面,陛下必然大怒,降罚于她,我们也算为姑父出了一口气了。” 安嘉轩听完有些意动,便问:“要怎么把她引出去?” 冯家玉道:“我认识宫里一个小太监,可以让他帮忙。” 安嘉轩思索片刻,点了头,冯家玉即刻叫自己的人出去办。 浅灵此时正待在齐宅,庭中花开得正好,便在地上铺了块毯子,乔大宝把两个孩子抱在毯子上,浅灵便百无聊赖地看两个孩子在脚下玩耍,扯着自己的裙摆躲猫猫。 栖月来道:“姑娘,宫中有个太监来见。” 浅灵有些意外,叫了进来,见是个脸生的,但祯和帝身边正好去了一些老人,之前几天便是一天一个新面孔,她也未觉有异,问道:“公公登门,所为何事?” 那太监笑道:“圣上有旨,要用今年的‘淬雪峰尖’款待大宛来使,只是宫中的已经发完了,让姑娘送两罐,一会儿在太庙旁的太一台,陛下要喝。” 浅灵道:“知道了。我这便着人去送。” “陛下说了,让姑娘亲自送过去。” 浅灵盯看他一眼,点头送客,先去魁济拿了茶,然后绕过人多的地方,去与圣驾会合。 她在街巷交汇处与队伍碰上,退到一侧,只是祯和帝已瞧见了她,皱了皱眉。 “你在这做甚?” 浅灵心中一咯噔,便知自己是遭了算计,于是垂着眸道:“回陛下,正要去魁济,不意人流密集,被冲撞到这里。” 祯和帝也不多话:“回去。” “是。” 圣驾往前,浅灵往另一个方向走着,恍惚间与什么擦肩而过,她走出十余步远,却慢慢停下了,又缓缓地回过了头。 岳楼飞走着走着,亦停下了,姬丞英拽他,他却好似个木偶,立在那处不动。 祯和帝觉察到不对,回过头看:“怎么了?” 岳楼飞没说话,双目愣愣的,忽然转过头。 两道目光相交时,有一瞬的陌生,与讶异,但汹涌的浪潮却已涌上心间。 浅灵嘴唇动了动:“阿……阿爹?” 岳楼飞也动了动:“灵儿?” 浅灵双目被泪水糊住,她将那茶罐高高抛向身后,飞奔过去。 “爹爹!” 岳楼飞热泪夺眶,亦向她跑去。 “灵儿!” 第296章 父女相认 圣驾在前,群臣皆在,百姓成群,所有人震惊看着这一幕,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竟然扑到了一块,相拥在了一起。 浅灵死死抱住岳楼飞,埋在他肩头爆哭,一声一声地叫唤: “爹,爹……你为什么才回来……我等了你好多年……” “对不住……爹爹的错……都是爹爹的错,爹爹来晚了……” 岳楼飞搂着她,同样泪水纵横。 他已是古稀之年,今生今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姬丞英后顾无忧,可以在那荒野之地苦中作乐,但他做不到。 在极北之地养伤牧羊的这些岁月,他数着日子过,时时刻刻想的莫不是自己的女儿。 想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夜里有没有踹被,有没有闹她母亲,有没有好好长大…… 无数个相同的日子过去,凑足了十二年,他老了,女儿也大了,骨肉亲情,竟是生生误了这么多年。 父女俩抱头痛哭,其他人呆看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独姬丞英走过去,眼中隐有泪花。 “是小灵儿吧?你竟也长这么大了。”姬丞英擦了擦眼角,笑道,“当年在草堂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呢。” 浅灵抬起头来,隔着泪,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老者的模样,但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回想起,爹爹离开之前,来家里做客的一个老人家。 事情骤然如此出乎意料,祯和帝惊波未平,问卫晏洵道:“岳浅灵……是岳楼飞的女儿?” 莫说祯和帝意外,卫晏洵同样不敢置信。 “父皇……儿臣不知道。” 浅灵说她的爹爹是铁匠,被征发为军匠。 谁能想到这些都是一个隐退老将唬弄年幼女儿的话呢? 卫晏洵忽然记起洛重河递到自己跟前的那本书,原来那个在书上调皮涂鸦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浅灵。 岳楼飞努力平复了心情,帮浅灵擦了擦泪。 “你怎么在京城?你娘呢?” 岳楼飞笑着问出这问题,然而浅灵听罢却垂下头,泪如珠帘,簌簌地掉。 “没了……都没了……” 岳楼飞笑容僵在脸上。 “怎么会?你娘还有两个月十天才到六十寿辰,她又精于调理身体,怎么会没了?是病了?还是意外?” 浅灵闭上眼睛,这么久以来腹中的千万种心酸委屈不甘终于有感同身受之人可以倾诉,出声的那一刻,她的心肝脾肺,她的全身都在呐喊: “她是被人所害……医馆里所有人,除我之外,无人幸免!” 岳楼飞如遭霹雳,心口挨了重重一击。 十二年,他最害怕的阴阳两隔还是没能幸免,可他只想过自己会活不到回来的那一日,却从没想过华明春会先他而去! 岳楼飞摇摇欲坠,浅灵高呼着“爹”搀住他,也被带得姬丞英也伸手来扶,但姬殊白先他一步,托住了岳楼飞的后背,并让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 岳楼飞只眩晕了几息,便重新睁开眼,眼中赤红,他握着浅灵的肩膀问: “谁?是谁杀了她?什么时候的事?” 浅灵转过脸,眼睛盯住了赵跃,血丝满布的眼中透出恨意。 赵跃有些慌了,眼睛左看右看,周围的人竟都退让了,让岳楼飞一下子看到了他。 岳楼飞虽年老,可那一挥手便是千军万马的雄浑气魄犹在,他的眼神似鹰隼一般,一眼便瞧得赵跃双腿发软。 他气得高呼:“不是我!” 人群之中,为了看浅灵笑话,冯家玉早早拉着安嘉轩和姜少谦出来了,没想到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三人错愕之中,赵跃已经指到了姜少谦脸上。 “你问他们去!跟我没关系!”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了姜少谦三人,姜少谦脸色由红变成了惨白,冯家玉也忽然变得口舌拙笨,讷讷地说道: “你怎么会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 浅灵看着岳楼飞,又看看这个阵仗,忽然明白了什么,却只觉可笑。 “我是一个平民女子,杀母仇人就可以被恕罪?我的冤屈就可以不用伸张了?” 冯家玉不甘心:“官民有别,本来就是……” “蠢妇!” 安嘉轩一巴掌掴向冯家玉。 他们身边环绕的都是平民百姓,这些话说出来,他们还要不要平安回去了! 冯家玉被一掌扇在地上,心里既委屈又愤怒。 她一心维护姜家,凭什么这么对她? 卫晏洵看情形已经失控,再拉扯下去,有些不好翻到明面上的东西也要翻开了。 他向祯和帝请示道:“父皇,岳大将军和浅灵久别重逢,共经生离死别之苦,已经没心思精力去拜祭太庙,儿臣先送他们回去,让父女俩好生说说话吧。” 祯和帝亦在沉默深思,点了点头。 卫晏洵立刻安排了人整治秩序,让队伍前行。浅灵搀着岳楼飞回去,卫晏洵跟在一旁,护送他们回去。 到了齐宅门口,浅灵转过身,冷冷道:“不许进来!” 卫晏洵无奈:“浅灵。” 浅灵不理他,岳楼飞亦转过头来,看着卫晏洵。 卫晏洵看到他苍老的眉目,选择了妥协:“好,你们好好说话,我不打扰你们。” 他倒退了几步,这方离开了。 “那人是谁?”岳楼飞问。 浅灵道;“圣上的七皇子,定王。” “你怎么会跟他认识?” “此事说来话长……” 浅灵话未说完,便听一声高呼: “哎呀,二宝,你去哪啦?不是说好帮我尝尝新做的米粥能不能给孩子吃嘛……” 陈小娥大呼小叫地跑过来,看到岳楼飞,愣住了。 浅灵擦了擦眼角,努力扬起一个笑:“娘,这是我爹。” “嗯?” 陈小娥和岳楼飞齐齐看着她,满脸疑问。 浅灵反应过来,解释道: “爹,这是我干娘。” “娘,这是我亲爹爹。” “亲爹爹,亲爹爹,亲……”陈小娥打量着岳楼飞,捂着嘴道,“二宝,你没跟娘开玩笑吧?” “是真的。”浅灵望着岳楼飞道,“爹爹,家里出事以后,是干娘救了我,把我养大了。” 第297章 草堂游说 养育之恩大过天,救命之恩更是无以为报,那些溺于噩梦的孤苦岁月里,她是真的把陈小娥当成了自己的娘。 女儿是他的命,岳楼飞便要道谢,陈小娥哪里敢当,连连摆手不敢受,末了摸摸自己的脸,向浅灵挤眼睛: “二宝,这么看来,我倒像跟你一辈的啊。” 浅灵挽抱着岳楼飞的胳膊,浅浅微笑:“娘本来就年轻。” 陈小娥高兴了,张罗着要给他们做一顿团圆饭,又喊乔大宝樊乐来见见长辈。 岳楼飞勉强应付过,便迫不及待要跟浅灵说话。 他哪里顾得上别的,一去十二载,回来时家已巨变,他如何能不问个清清楚楚! “灵儿,你告诉爹爹,爹爹不在的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娘又是怎么了?你又遇到了什么?” 浅灵没有可瞒的,父女俩说了一宿的话,在世上唯一与她有血脉牵连之人面前,浅灵哭得像个孩子。 与齐宅的悲欢交集不同,另一边姬丞英被欢欢喜喜地迎回了永国公府。 因天色已晚,让在永章的所有族人都来见不太现实,便只喊齐了府中所有小辈,让他们一个个给姬丞英磕头。 从前的奶包子一个个都长大成人,读书的读书,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姬丞英又觉欣慰,然后又很快被一股心酸与愧疚代替。 永国公府置了一场丰盛的家宴,全家不分男女老少,一起坐在一处用饭,觥筹交错,一直到了夜里,姬丞英面露疲惫,姬怀谨和姬殊白一起,扶他回去屋中。 自己的爹自己明白,姬怀谨看出姬丞英有心事,姬殊白心思更透亮,问道:“祖父,您在想岳大将军吗?” 姬丞英抬起头,看着屋顶,眼中略有薄光。 “我对不起老岳,今生今世,我都赎不清对他的歉疚了。” 姬怀谨奉了一杯茶,轻声问:“父亲,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姬丞英握着茶杯,却并不喝,只是看着白瓷上的山水花纹,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清渭城的草堂前,他与岳楼飞的久别重逢…… “老岳,你可真能藏啊,竟然躲到这儿来,可知道我打听了多少人,才摸到你的住处来呢?” 岳楼飞穿着一身布衣短打,抬手给他倒了杯茶。 “你既知我在躲,为何还要找来?”岳楼飞说话不客气,“我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你们这些官场的老油子。喝了茶便走吧,别再来了,你个醉心仕途的姬狐狸。” 他仍是笑:“我是姬狐狸,你便是岳老狼,最善猎杀大家伙,狐狼携手,何愁不成事?” “我已是白丁一介,你有事找别人去。” “不不不,这件事只有你岳楼飞能做,旁人都不能。”他说,“圣上有意御驾亲征,征伐赤突,我也领了使命,这件事必须你来参与。” 他说完便叹了一口,语重心长地,与岳楼飞推心置腹。 “老岳,我知道你这些年的报国之心,已经叫朝令夕改、诡计多端、变化无常的官场权斗冷得差不多,但今时不同往日,圣上已经收拢大权,一言九鼎,不再是被薛氏挟制的傀儡了。” “今上虽称不上仁君,却是雄主,这些年,他轰轰烈烈做了许多事,此次更意在边境安宁,大靖四望无敌。他很看重你,知道你以往在边关吃了多少苦楚暗亏,更清楚你的忠心与抱负,你若能再次出山,必然能成一番千秋功业啊。” 他苦口婆心劝了许多,岳楼飞只是望着虚空,无奈地出声。 “姬相。” 声音里似有轻微的叹息。 “我六十了。” “我知道,我不过比你小一点,今年也五十七了。” 他舒朗而笑:“但年岁又算得了什么呢?‘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一介文人,尚且身子硬朗,何况岳兄呢?我可记得,你可是能单手举鼎的神人啊。” 岳楼飞露出一丝浅笑:“我若与你一般,儿孙已经长成,族亲繁茂,不愁后路,我当然也可以撒手不管,随自己‘壮心不已’去。” “你未至五十就已经当了祖父,我却五十五岁才有了自己的孩儿,我女儿今年才五岁,天真烂漫,稚嫩无比,女娃娃一天一个样子,叫我怎么忍心离开她那么久?” 岳楼飞说起爱女,满脸的柔慈无奈,他顿时好奇:“你竟有千金了?怎不叫我看看?” 岳楼飞站起来,说了句稍等,便往屋里去,片刻便出来了,怀里还抱着个睡眼惺忪的女童。 女儿虽幼,但眉眼灵秀无比,粉妆玉琢,一身娇憨之气。一只手揉眼睛,另一只手握着一颗硕大的葡萄。 他口中“哎唷哎唷”,不由自主站起来,伸脖子细细看着,又接过去吗,也抱了一抱。 女童有些认生,但没有闹,只是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爹,懵懂又乖巧。 “多好的孩子,这么丁点大就跟我儿一辈了!”他笑道,“怪道你乐不思蜀,果真玉雪可爱,是随了娘的吧?” 岳楼飞切了一声,抱孩子抢回去,两指捏开一颗花生喂进女儿嘴里,小声叮嘱着: “乖乖灵儿,嚼细了才咽,别囫囵吞了,啊。” 女童听话,小嘴嘟起来细细地嚼。他看着可爱,也剥了几粒瓜子仁给她。 女童小手接过了,然后仰起头,看看自个儿爹,又看看他,似乎在对比什么,然后便脆生生地对他道:“谢谢阿伯。” 岳楼飞哈哈笑了:“乖乖觉得你生得比我老!” 岳楼飞这会儿半点没有了一代雄将杀伐狠厉的样子,反而俯身做了一个老父,轻手轻脚抱着孩子,缓缓地拍抚,轻轻地哼唱,动作熟练无比。 他生了五个儿女,内孙外孙更多,却自问做不到岳楼飞这样,顿时感喟无比。 “你今日,真叫我开了眼界了。” 岳楼飞望着睡着的女儿,温柔地笑。 “我老来得子,最怕的就是自己走得早,海尔无可依靠,因此春娘怀孕的时候,我心里暗盼是个男孩,将来能少受些欺负。” “可当真生出了女孩儿,我又觉得,什么儿子不儿子的,我这女儿,给个神仙都不换!” 他道:“既然这么好,将来交给哪家都不放心,不妨我那些个孙儿,你挑一个做未来女婿?” 岳楼飞皱眉:“孙儿女婿的,岂不知乱了辈分,不要!” “怎么不要?知根知底的多好。” “万一我女儿不喜欢你孙儿呢?”岳楼飞说,“何况永章无处不纷争,我只盼她一辈子平平安安,衣食无忧,便足够了。” “你刚刚也说,怕孩子要受欺负,你何不趁这个机会,拼一把功勋,求陛下给你女儿封个郡主,这样你百年以后,也有朝廷护着她呀。” “这……” 岳楼飞有些动摇了。 他继续道:“你可以不为抱负,不为大靖,乃至不为百姓,但总要为自己的女儿想一想吧。” 岳楼飞默想着,良久以后,才给了他一声回应: “好,我去。” …… 往事便是如此,姬丞英愧疚欲死。 “我倒不如死在大宛,这辈子,我永远都对不起老岳了。” 第298章 生者已矣 十二载光阴度日如年,他们两个也走到了古稀之年,雄心壮志早就被磨没,心里唯一记挂的只有家人。 但他的家人好好的,老岳,只剩一个女儿了…… “那孩子你们认识吗?这些年她过得好吗?” 姬怀谨拿眼去看姬殊白,姬殊白道:“她这些年,确实很不容易,五六岁便遭逢巨变,几次颠沛流离,但幸好遇到了一些好心人,她自己也争气,最难的时候已经度过了。” 姬怀谨也道:“这小姑娘,的确不简单,自己一点点查清楚了家人的死因真相,为了报仇,又一步步走到御前去。” 姬丞英许久没有说话,末了道:“不知老岳现在是个什么心情,但易地而处,我若是他,定然深悔不及……倘若当初,我不曾去劝他领军,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这都是我的业障!” 姬怀谨心里唏嘘,劝道:“爹,当年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错在薛氏,错在淳王,错在那个视百姓如草芥的姜琢君。逝者已去,生者已矣,父亲过意不去,也只能目视前路,往后儿子必定多多照拂岳大将军父女,将害他们之人,绳之以法。” 姬怀谨好说歹说,亲自伺候过姬丞英梳洗,叫人端来安神汤,这方让姬丞英歇下了。 姬殊白留在耳房替姬丞英守着,幽暗的烛火映在眼中,闪过一丝隐虑。 属实没想到,他和浅灵之间还有这样一段关系,她会怎么想?可也会对他、对姬家生了芥蒂了。 她心心念念的爹爹回来了,但她现在,应该很难过吧? 有些伤,不去碰不去想,便以为好了,可真到翻出来了,又是满地的鲜血淋漓。 浅灵讲完所有的一切,岳楼飞的表情,也从最初的悲痛愕然,变成了狰狞痛恨。 “权斗,又是权斗!” 他劈手摔碎了一套水洗,既悲又怒。 “我为朝廷征战了大半辈子,也被暗算了大半辈子,我带着你娘,退到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去过日子,竟然也能被波及到!朝廷负我!朝廷负我!” 岳楼飞仰头捂着眼睛,浅灵看到他脖子上的每一根青筋都在颤抖。 “灵儿……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啊!” “爹爹,不要这么说,每人都有每人的因,可造成满门被屠的果,只会是恶人的毒辣与私心,爹爹……” 浅灵控制不住泪水又流出来,她趴在岳楼飞膝上,哭着说道:“爹爹,灵儿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你若溺于悲怆悔恨不可自拔,你让灵儿如何面对往后种种。” 岳楼飞看着她的头顶,心如刀割一般。 他年老了,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在那茫茫的雪原上牧羊的时候,抱着一定要回来与妻女团聚的信念,他用尽一切办法调养自己,不让身体垮掉。春娘死了,可女儿还在,难道他要任由自己沉沦下去? 春娘怀孕的时候已经年过四十,彼时他摸着她隆起的腹部,想到里面有个活泼好动的小生命,一边喜于自己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一边也忧虑自己年事已高,往后不知该怎么办。 “春娘,”他问道,“你说我以后如果死了,你怎么办?” 华明春素来是嘴皮子爽利的,直接道:“什么‘如果’,是人都会死,你以后是肯定会死的。” 他斗不过她的嘴:“好好好,我换一种问法,就是我死之后,你会怎么办?” “若是从前,我自然是该咋过咋过,过不下去就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现在……” 华明春垂眸,在自己的肚皮上抚摸着,脸上的神色恬静而温柔。 “现在我们有了孩儿,我自是拼着一口气,努力活得更长寿,好好把我们的孩子抚育长大,你不在,我更要陪孩子久一点。不但是我,”华明春捏着他的耳朵道,“岳楼飞,你给我记着,现在我们有孩子了,就算是我比你先死,你也得好好活下去,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 他生气了:“瞎说什么话,我比你大了这许多岁,你怎么可能比我早死?不像话,快不许胡说了……” 斯人已逝,音容笑貌犹在,那样的鲜活,那样的明媚,岳楼飞有一瞬间甚至以为她还活着。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她已经长大成人,出落得好好的,脸上还能看出两分华明春年轻时候的影子。 他的女儿,他和春娘的女儿,他如何舍得丢下她? 他把浅灵牵起来,抹了抹她脸上的泪。 “不哭了,爹爹好不容易与我的宝贝女儿相聚,怎么把你弄哭了?你放心,爹爹回来了,你娘、你大哥、你师姐、沧儿,还有医馆其他无辜枉死的人的仇,爹爹一定要报,叫这些卑鄙小人,血债血偿!” 岳楼飞才放出狠话,安乡伯府就已经感受到惊恐战栗了。 “你说什么?镇国大将军岳楼飞的女儿!” 姜琢君一下腾坐起来,却抻到自己腿,登时疼得龇牙咧嘴。 姜少谦脸色灰淡:“我们也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但现在岳大将军已经恨我们入骨了!今天在街上,他看孩儿的眼神,像是要把孩儿剥骨抽筋一样!” 姜琢君苦不堪言,恨得扔出一个锦枕。 “恨我做什么!我没杀人!更没做过坏事!是赵将军逼我承认……” 林蕙一个茶盏顿在几上,发出一声响。 姜琢君连忙转过头来求她:“蕙娘,我该怎么办?我真的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他们要害我……” “别吵!” 林蕙揉了揉眉心。 谁能想到岳浅灵竟会是岳楼飞的女儿,这后面该怎么走,姜琢君还要不要保,已经不是她能说得算的了,得想办法跟丛老见一面。 她才要说话,凭空骤然一声爆响,仿佛狂风巨力冲开了门。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却见房门口漏进的夜色之中,立着一个高大威武的身躯。 洛重河抬起眼,鹰目锐利地射向姜琢君。 “就是你,杀了我义母?” 第299章 洛重河之怒 若说上一回***莅临姜府,像是天神降罚;那这一刻,就是阎罗问罪。 那道影子遮住他脸上所有光辉的时候,姜琢君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死亡如此逼近。 “不……不……不是我……” 姜琢君环顾四周,想有个依靠,哪知所有人都躲开了他。 林蕙早早躲到了帘边,由两个丫鬟挡着; 安嘉轩退到了百宝阁后,冯家玉紧黏着他; 至于他的儿子,姜少谦,更是屁滚尿流,早就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不对啊…… 他什么时候落到这种境遇了? 明明一直以来,无论他遇到什么事,好像总有一个人会冲到他跟前,不附带任何条件地支持他、保护他、开解他的啊。 那个人是谁呢? 姜琢君绞尽脑汁,直到看到安嘉轩,方想了起来。 哦…… 是安氏。 但安氏不在了。 她为了云儿,落罪受罚,现在在行宫做苦役。 她没有办法为自己冲锋陷阵了。 不知是为安氏,还是为自己,姜琢君眼睛酸出了泪,他想跪下来求饶,但他的腿坏了,只能用额头在床沿连连碰击。 “武、武功侯大人,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这一辈子,莫说人了,连一只鸡、一只鸭都没有杀过,我与义清乡君素昧平生,我为什么要害她!” “不是你,是谁?” 洛重河面上杀机深重,像千丈寒冰冻在了他脸上,更冻得姜琢君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洛重河伸出手,掐住他的脖颈把他提起。 “千重证据都记在了案卷之中,不是你,是谁!” 洛重河的脸瞬间狰狞。 “我的义母,我的义弟,皆死在你这贱人手里,你杀他们,我就屠你满门!” 他收紧了手,姜琢君像一条风干的死鱼,晃动了两下,十指炸开,抖动着,想把什么东西抓在手里却什么也抓不到,只清楚地感觉到从肺里出去的气越来越少,他的眼睛要离开他了,他的头也要离开他了。 哐当! 洛重河把他重重摔在地上,姜琢君得了解脱,无暇感受到身上的痛处,只大口大口地喘气,似有刀片刮擦一圈圈划剌着他的咽喉。 可才得一刻缓解,洛重河又把他揪起来,对着他的脸左右梆梆数下,姜琢君面骨被打折,胸腹背也未能幸免,五脏六腑似都错了位。 姜琢君连求饶都说不出口了,整个人鼻青脸肿,七窍血流不止。 洛重河看一眼瑟瑟发抖的姜少谦,忽然把他拖出来,残忍地冷笑: “一报还一报,姜琢君,你家里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他说罢,一拳打进姜少谦腹腔内。 姜少谦像一只被钉死的羔羊,张着嘴,血水从口中流了出来。 只要在他头顶上一击,他就能把姜少谦的脑袋拍得脑浆鲜血四溅。 此刻脑海中浮现出华明春慈爱的面孔,他穷极一生都无以回报的义母,竟然死于如此莫名其妙的缘故上。 不可原谅,他绝对不原谅! 洛重河五指张开,举起了手。 林蕙别过脸,安嘉轩冯家玉夫妻两个,这会子却是不计前嫌地抱在了一起,一眼都不敢多看。 “住手!” 卫晏洵冲了进来,制住了洛重河的手。 “圣上还未裁决,你这个时候胡作非为,反而落人口实!” 洛重河指着姜琢君:“我怕落人口实吗?圣上裁决,上一回圣上裁决,不但义母不能沉冤得雪,还让他做了皇子岳父!你以为我还指望能得到公道?倒不如先斩后奏,届时要杀要剐,随皇帝的意!” 卫晏洵看他已经失去理智,便把他拖到门外,洛重河不依,两人便缠斗起来。 卫晏洵不欲伤他,以守代攻,洛重河却招招狠辣无比,直到崔澎崔湃跳出来,联手制住他,卫晏洵方道:“浅灵早便知道了真相,却一直没有对姜琢君痛下杀手,你知道为什么吗?她要的是大仇得报,不是弄死几个人让他们淹没尘埃之中,你今日解一时之恨,浅灵和岳大将军有理也要减三分。” “浅灵的真实身份已经天下皆知,圣上不可能不给她、给岳大将军一个交代,稍缓再论,才是上上之策。” 洛重河稍稍冷静下来,卫晏洵趁机让崔澎崔湃把他带了出去,自己也转身离开。 人走了,徒留房中一片狼藉,所有人心有余悸。 姜琢君父子一个比一个惨,已经爬不起来了。 安嘉轩和冯家玉也成了一对呆头鹅,坐在地上呆呆愣愣,许久缓不过来。 林蕙拿帕子捂着鼻子,喊了人进来把父子俩抬回床上,又让府医过来看伤,细细伺候着。 她自己则回了房,换上深色的衣装,披上黑色的披风,戴上兜帽,悄悄地从角门出去,不多时就到了珍宝阁的后院。 丛老喊人来领她进去,赵跃也在,他正横卧在榻上吃花生。 林蕙一进亮堂的屋子便摘下兜帽,问道:“丛老,现下该如何做?姜琢君犯了众怒,只怕保不了了。” 丛老道:“事发突然,还未收到主上的指示。” 林蕙用力把手搁在桌上,冷笑:“再保下去,只怕我也要受牵连了。叫我说,从一开始主上就该让他自生自灭,我把姜家看得牢牢的,他还能自己跑出去惹翻***,整日被一个臭烘烘的瘫子喊夫人,我真是做梦都要恶心醒。” 赵跃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主子为了那点子恩情,把我们两个都祭出来,结果呢?他自己不争气,神仙来了也白瞎。” 丛老捋着胡子道:“也不全怪他,谁能料到岳浅灵有这样一重身份,主上当年在渭州遇到的人家竟然是岳楼飞的亲眷。草莽变成了老臣之女,尤其朝廷还亏欠岳楼飞良多,不好办了,不好办了啊。” “大宛使臣未走,这几日圣上必不得空处置姜岳之间的恩怨,再等两日,等主子来信再做定夺。” 林蕙啐道:“还等,再等下去我也要死了!你是没看见洛重河在府里发了什么疯!” 丛老笑:“蕙娘子,放心,以你这些年的功劳,就是被打入死牢了,主子也会给你找个替死鬼的!” 第300章 义子求见 父女重逢,浅灵与岳楼飞说了一夜的话,天亮以后,岳楼飞算着时间,要进宫面圣。 浅灵道:“阿爹旅途劳顿,又一夜未眠,还是睡一觉再去吧,大宛使臣在京,陛下不会在这个时候发落。” “你娘他们惨死,爹爹哪里睡得着?”岳楼飞道,“圣上如何裁决是他的事,我的态度却是一定要摆明的。” 他心意已决,浅灵便拿了大氅给他穿上。 栖月进来,看了眼岳楼飞道:“姑娘,武功侯在府门外。” “武功侯?” 岳楼飞看过来,浅灵便解释道:“洛重河。” 那个差点害了春娘的逆子! 岳楼飞脸沉下来。 “让他滚!” 栖月有些为难。 “可是……他在府门口跪了一夜,说将军不见,他就长跪不起。” 岳楼飞冷哼了一声,浅灵想了一会儿,劝道:“爹爹,你不见,出去也是要见的,武功侯我打过几次交道,不是坏人。” “他是个什么人,爹爹比你清楚得多。” 岳楼飞仍是有气,然而他在乎的人死得七七八八,只剩女儿一个,心里若说不想看一眼从前手把手养大教大的义子,那是不可能的。 浅灵看岳楼飞绷着脸没说话,便对栖月道:“请进来吧。” “是。” 岳楼飞啧了一声,眼里露出责备之意,一看到浅灵的脸,那不满又瞬间散了个干净。 浅灵挽着他的手扶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他身边。 片刻之后,一道身影大步流星进来,步履有些急促。 洛重河进来第一眼先看岳楼飞,眼中缓缓生温,然后又把目光移到浅灵身上。 “我是蠢人,明明早早就见过了你,却从没有想到过你会是我的妹妹。” 浅灵一愣,然后就见洛重河撩起袍摆,跪下了。 “不孝子洛重河,给义父磕头了。” 他结结实实地以额着地,磕了三声响。 岳楼飞只略看了他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早在你背叛我的时候,我就已经与你断绝关系,武功侯,你另外认爹去吧。” 洛重河垂下泪来。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洛重河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只有一个爹一个娘。重河犯下过大错,大错特错,这十多年来,无一日不悔,无一日不恨,深恶自己辜负了义父的教导。义父若仍记恨儿子,儿子愿意以命相偿,若是可以,儿子即刻便想自刎谢罪,只是……” 洛重河抬起头,看着浅灵。 “妹妹坎途多艰,无依无靠,踽踽独行,儿子自认这条烂命还有更好的用处,愿以性命看护妹妹一生,令妹妹余生不再受不公、欺侮。” 岳楼飞一时哽住,不知该说什么。 洛重河跪行过来,深深凝望着他。 “义父,孩儿真的知错了,您真的,连一个让孩儿堂堂正正喊你一声义父的机会都不肯给了吗?” 岳楼飞嘴唇翕合:“春娘已经死了,你想我给你什么机会?” 若当初他有机会多熬几年,熬到祯和帝真正掌握大权,一切都可能会不一样,可都叫这个逆子给毁了。 洛重河垂下头:“儿子有罪。” 岳楼飞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既然义父不想看到我,那我下次再来请安。” 洛重河又拜了几拜,缓缓退出去了。 岳楼飞不原谅他,他并不难过,没有什么比得上义父幸存归来重要,就算岳楼飞一辈子都不肯原谅他,他也认了。 洛重河离开后,浅灵看岳楼飞脸色也不怎么好,便道:“阿爹,明日再进宫吧?” 岳楼飞摇头:“现在就进。见过圣上后,你再带爹爹去给齐东家上柱香。” “好。” 浅灵陪岳楼飞进了宫,宫中似乎早有预料,五华门一进去,便看见软轿已经备好了,近身伺候祯和帝的小太监站在软轿旁,冲岳楼飞微笑哈腰。 “陛下知道大将军会来,特让奴才在此恭候,宫道漫长,请大将军上轿,让奴才们送您到勤政殿。” 便是皇子,也只能坐半程软轿,这个待遇,已足见祯和帝对老臣的重视。 是啊,对于一位早已年迈、失了兵权、无家世背景、膝下只有一个弱质女儿的,为朝廷拼过命流过血的老将军,身为帝王给一点小恩小惠的优待又算得了什么呢? 岳楼飞脸上并无喜色,浅灵暗中捏了捏他的手臂,把岳楼飞扶进轿内,自己也跟在软轿边走,眼见勤政殿快到了,那小太监笑着对她道: “皇后娘娘连日不见乡君,心里想念得很,乡君不妨去翊坤宫,看一看皇后娘娘。” 浅灵微一愣,软轿中传出岳楼飞的声音: “灵儿,你去吧,阿爹还要跟陛下叙旧,姑娘家听了要厌烦。” 浅灵只好答应下来,调转步伐,往后宫的方向去。 “浅灵。” 她才步离勤政殿不远,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浅灵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然后就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迈进。 她心里很乱,眼下也不知该用什么面目见他,相对无言,不如各自冷静一下。 她越走越远,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去后宫的路上。 姬殊白掩在窄道中,见状转了个身,背贴着冰冷的暗墙,仰起头望见关在夹道中的狭窄天空,望不见日月云岚,徒留一缕令人艳羡的天光,遥不可及。 她的心中,还是有疙瘩了。 姬殊白垂下眼睫,既惋怜她多舛的身世,也患得患失于那一纸无媒无妁的婚书。 成婚以来,他们全无嫌隙,畅想了那样多的将来以后,万万没有想到唯一一个可能击散他们二人的,竟然是这般不堪不忍的现实! 姬殊白从怀中拿出那方丝帕,他珍藏多日,哪怕再细心护养,帕上的唇印也已经淡了许多,不复初时鲜红热烈。 丝帕犹可换,良缘,却只有眼前一人,决不可断。 姬殊白眸中燃起热意,把帕子塞回怀中,自出宫而去。 此时勤政殿中,岳楼飞直视天颜。 “陛下,真相大白,线索分明,为何真凶依然逍遥法外?为何臣一家老小的血海深仇依然不能报?”他怆然而悲凉,“仅仅只是因为,小女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吗?” 第301章 赏罚 祯和帝端坐在高位上,欲打些官腔,但殿中无人,他恍然记起盛年时期的镇国大将军,雄姿英发,孔武有力。 而今,岳楼飞已经苍老了许多。 场面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祯和帝微微一叹:“浅灵都已跟你说了吧?卿是明白人,怎会不懂朕的考虑呢?” 岳楼飞道:“是,陛下的手里有天下,有子民千千万万,但是,臣只有女儿了。” 他入世于朝政最混乱多艰、党争最尖锐激烈的时期,真刀真枪的仗打了无数,高官厚禄却未曾收获几何,他在前线收复一城,后方就有人丢一城。 在最年富力强的年岁里,他极尽全力守过这个天下,却没有守住他的家人。 躯里躯外,都吹刮着风雪,冰寒刺骨,他早就没有心力再去为忧国忧民了。 祯和帝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去。 “岳爱卿,朕会给你、给浅灵一个交代,故国风光好,你回去安歇几日,好好陪一陪女儿吧。” 从勤政殿出来,浅灵陪着岳楼飞在宫中慢慢走着,满目的雕栏玉砌、锦绣花团。 岳楼飞有些讥讽:“十二年过去了,物是人非,这宫里倒是越来越好了。” 时光流逝,现在苍凉的只剩下了他。 浅灵轻声道:“阿爹,你还有我。” “是啊,幸好还有灵儿。” 岳楼飞摸着她的头,心口不知为何沉沉一痛,恍似真的经历过万念俱灰、无可留恋之痛一般,他低声喃喃: “要是连你都没了,为父该怎么办……” 浅灵一愣:“爹爹刚刚说什么?” 岳楼飞反应过来,忙道:“没有,爹浑说了。” 他是糊涂了,怎么会想到女儿死呢? 因这一瞬间的念头,岳楼飞心情变得极差,浅灵看在眼中,只当他是才见过祯和帝,有些疲累了,便连忙驱车回府,安置岳楼飞好生睡了一觉。 翌日父女俩便动身,要去谢台拜祭齐瑞津。 才出门便看见卫晏洵骑在马上,似乎已经久等,翻身下来给岳楼飞作了一个小辈的礼节。 “大将军,听说你们今日要去拜祭义父,我特来相送。” 岳楼飞看着眼前的后生,一时没有说话。 他已经知道了定王与女儿的牵系,但他就这一个女儿,如果可以,他不想与皇家扯上半点关系。 “定王的心意,老臣心领了,”岳楼飞道,“只是老臣才回来,想要心静,灵儿陪我去就行了。” 卫晏洵道:“谢台正在修葺,有诸多不便之处,我带你们进去,便利一些。” 他执意如此,岳楼飞也无法推辞,索性由得他去。 因岳楼飞和姬丞英生还,祯和帝已经下令,把他们的祠堂改作公祠。岳楼飞略扫过一眼后,没兴致看石碑上的歌功颂德,直往公祠里去。 趁着岳楼飞没注意的工夫,卫晏洵把浅灵拉到一旁说话。 “你做什么?” 卫晏洵看浅灵眼睛微微红肿,想必这两日必是流多了泪,他心里微微抽痛,抬起手来,想摸一摸她的脸,浅灵却一下子避开了,后退了几步。 “你要做什么?”她道,“卫晏洵,我已经不是那个无父无母的小可怜了,你放规矩些。” 卫晏洵一滞:“我从未这么看待过你。” “但你却这么做了。” “浅灵,我从未有轻视、伤害你的意思。” 他是心疼她啊,尤其在知道她身世,甚至更知道她前世的下场之后,越发觉得哪怕是看起来风水平顺的今生,也是来得异常惊险。 他甚至想,如果前世他能把所有的相信与精力,分给浅灵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得那样惨? 浅灵背过身去:“我阿爹还在里面,卫晏洵,别让我烦。” 她说完便迈进公祠,陪岳楼飞上完香,正欲离开,转过身便撞上姬丞英和姬殊白祖孙二人。 浅灵与姬殊白对上目光,碰了一瞬,便低下眼去,姬丞英先道:“本想去上门拜访,听说你们不在,便猜到你们来这了。” 岳楼飞想到亡妻,想到元钧一家三口,心里又是一阵痛,当下也不愿搭理姬丞英,淡漠地说:“已拜完了,这便走了,你们随意。” 姬丞英叹了一口,低声下气:“老岳,我大错特错了。这件事,是我,是我们姬家对不起你们。” 岳楼飞道:“我现在没有心情听这些,你说再多,我的夫人也无法复生,我的女儿这些年受过的苦,也消除不掉了。” 他知道不能全怪在姬丞英头上,毕竟最终的决定是自己做下的,可看到如此家人凋零至此,他无法不迁怒。 姬殊白见状,立刻道:“祖父,那边有个歇脚的亭子,不妨去那里坐着说话。” 人往人来的,姬丞英也觉不能自在说话,便劝岳楼飞一起去。 岳楼飞不想理他,但姬丞英从年轻起便是个铁齿铜牙厚脸皮的,愣是把岳楼飞拉上,在亭中坐了。 “我知道你还生我的气,但我来不是来求你原谅的。” 姬丞英抠着自己的手背,在极北留下的冻疮,又开始痒得厉害,但他仍然很冷静,一字一句道: “过去的错,我已经无法挽回,我永远含愧于你,只是还有小灵儿,你总要想想她的未来。” “她还这么年轻,手里又捏着叫无数人垂涎觊觎的财富,可想而知往后余生,必然多生纷扰。我弥补不了她的过去,却可以保障她的将来,永国公府,我们姬家,太原姬氏,可以永远做浅灵的后盾。” 姬丞英又补了一句:“你若不放心,我可以让怀谨认浅灵作干妹妹,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不好的,他一定为浅灵出头……” 姬殊白执着茶壶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茶水哐当,荡溅出来,泼向浅灵。 他立刻挺掌一挡,把滚烫的茶水全部劈在茶桌之外,半滴水没有落到其他人身上。 “小子有失稳重,叫世伯见笑了。” 姬殊白温和地给岳楼飞赔礼,姬丞英笑了两声,道:“叫什么世伯,你爹才叫大将军世伯,你该叫叔公。” 姬殊白难以启齿,目光隐晦地瞟了浅灵一眼,见她目视下方,一言不发。 姬丞英和岳楼飞没发现两人的不对劲,继续交谈说话。 姬殊白倒好了茶水,看浅灵依然不看自己,只盯着茶水发呆,心里暗暗急躁,想了想,便借着桌台遮掩,伸脚过去。 浅灵猝不及防地,右脚脚踝被勾了一下,心里一惊,本以为是野猫,哪知那东西还不走,一直在她小腿边轻轻磨蹭着。 岳楼飞的脚就在两人中间,浅灵没想到他这样大胆。 心里一着恼,浅灵不客气地踩下去,茶桌被她顶了一下,杯盘乱跳,把岳楼飞都吓了一跳。 姬殊白立刻坐端正,岳楼飞则连忙问: “灵儿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他还把女儿当作五岁小孩,差点想抱过来哄。 浅灵两颊微微发着温:“没什么,刚刚有只野猫在桌底,惊了我一下,现在跑了。” 岳楼飞更心疼她了。 小时候女儿招猫逗狗,斗鸡撵鹅,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大了反而怕猫了?定然是这些年孤苦伶仃,被吓坏了。 “好,不怕啊,咱马上回家了。” 岳楼飞哄了几句,转头对姬丞英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但不必了。陛下已经答应会给我一个说法,我且等着便是。” 又过了几日,大宛使臣使命完成,使团离开了京城。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宫中的旨意便下来了。 岳楼飞为国征战多年,劳苦功高,更蒙受不白之冤,困顿塞外,擢封为信国公,食邑三千户,将军夫人华明春则追封一品诰命,浅灵晋封为郡主。 国公爵位可世袭,念在岳楼飞无子,其荣宠俸禄,将来便由浅灵及其子孙承袭。 除此之外,朝廷的赏赐流水般送进齐宅,宫人送了整整一日方送完全。 荣赏过后,便是责罚。 姜琢君、赵跃恩将仇报,戕害信国公一家老小,念在赵跃为从犯,且有功于朝,革去官职,废为庶人。 姜琢君乃主犯,当予以重惩,安乡伯府削爵抄家,夷三族,流放三千里,至于姜琢君本人,罪大恶极,虽死不足以抵罪,罚作粪夫,终生以在拾粪度日。 所谓三族,便包括了妻族在内,因此林蕙及其母族无一人能幸免,祯和帝当日便派出了神御军,把包括林蕙之父,前淮南转运使林云海在内的林家一干人等,全部捉拿归案。 在追查的过程中,还起底了林家不少见得人见不得人的阴私龌龊,祯和帝铁血手腕,相关人等全部办了个干干净净。 源源不断的消息传进耳中,浅灵终于嗅出了味来。 惩处姜家的时候快刀斩乱麻,利落得很,一刀下去,便不再管了,反倒是对林家,越挖越深,越挖越大,现如今,已经牵扯出几桩别的案子,涉及到与林家非亲族的其他三姓家族了。 祯和帝分明是借发落姜家,要剜去淳王的一块大肉,既是削除势力,也是要把淳王逼上梁山,让他早些下手。 这也是他故意借钦天监之言,不再让她进入勤政殿的原因。 他要撤掉自己的一半围栏,以身作诱了。 浅灵想通了,帝王自有自己的计划,她不插手就是。 栖月道:“姑娘,下旨当日,姜家人就被流放上路了,姜家大房二房记恨姜琢君牵累他们,因此发泄在姜少谦身上,把他掐死了,听说姜少谦全身上下,没一处好皮。” “知道了。” 姜氏自家的恩恩怨怨,与她无关。 “还有一件事。” “什么?” “那位姜侧妃,没有找到。” 第302章 叫姑姑 “姜云如?” 浅灵想起她来了。 确实自娄瑶倩把装了婢女的箱子抬到姜府门口后,姜云如就销声匿迹了。 不过所谓的销声匿迹,是出于浅灵自己根本没去调查。她深恨姜琢君,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也厌恶他的妻子儿女,但也不至于非置这三个人于死地。 “是啊,官兵去成王府要人,成王妃说成王刚死,姜侧妃就不见了,王妃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栖月觉得好笑,“成王妃不忘给她上一剂眼药,想来从前也是被气得狠了。现在外面都说姜侧妃与姜琢君不愧是父女,忘恩负义的本性一脉相承,之前成王对她的好人尽皆知,成王一死,她却能没有一丝眷恋地离开,可见凉薄冷酷。” 浅灵道:“姜云如软弱无能,成不了气候,找不找得到都是官府的事,我不管她。” 栖月弯着眼睛笑。 “是,姑娘现在是郡主了,将来还会更好。” 浅灵又问:“姜琢君如何?” 阿东来了劲,立刻道:“今早我特意去找了,他在丁家村拾粪呢,拄着拐,腰都直不起来了,被一群孩童拿石头追着打。” “听说那晚上武功侯去姜家,直接打掉了姜琢君半条命,他现在那张脸,不细看都认不出来。” 浅灵冷嗤:“活该!” 栖月道:“武功侯也是有心,朝廷的赏赐都停了,他还日日送东西来。” 洛重河不光送东西,还送信,信上一口一个妹妹地称呼浅灵,问她今日如何,有没有人为难她,义父身体如何,昨晚睡得好不好。 他一个大老粗男人,竟还去街上挑拣了许多女儿家的东西来送给她,并旁敲侧击地暗示,让浅灵为他说几句话,他别无所求,只想跟岳楼飞、跟她一起吃顿饭。 浅灵甚少回他信,但洛重河乐此不疲,每日都要递上一两封来。 浅灵把那些信都纳进盒子里,手忽然摸到隔层,微微一顿。 每日写信来的不只洛重河,还有他。 他的信不长,每日都是寥寥几语,说自己养的茉莉花开了,想她一起参谋参谋,该怎么修剪;说他伯父又要他喊岳楼飞叔公了。 “那明明是我岳父。” 他这样写道。 浅灵仿佛看到他扬起的脸上,浮现着傲气的小表情。 栖月品出些意思来,把一脸傻乐的阿东推出去,然后问浅灵道:“与姬公子的关系,姑娘是怎么想的呀?您怪他吗?” 浅灵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按说是不怪的,姬丞英做的事与他何干,何况姬丞英也非导致她家惨事之人。只是阿爹还不能释怀,而她与姬殊白之间,又岂能不过阿爹那一关? 没看见他这几日都老实了,不敢擅自踏足齐宅一步?不就是怕被岳楼飞逮到,坏了印象么? 只是书信中隐见他的着急,用商议的口吻暗示她早点公布他们二人的关系。 今日的信件,则是说: “下月祖父大寿,府中不欲大办,只请几户交好的亲家来聚,明日请柬便到,你们来嘛。” 栖月道:“奴婢以为,姬公子足为良配,姑娘若也不愿断了这段缘分,不妨就劝一劝国公爷。国公爷把姑娘视若珍宝,一定会顾及姑娘想法的。” 事已至此,也只得如此,浅灵现在也不用再入宫,索性日日陪在岳楼飞身边。 他们这边父女重逢,和乐无比,姜云如这头却是如坠冰窟。 姜云如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姜家就被削爵抄家定罪了? 之前陛下不是亲口说,父亲无罪么? 姜云如哭成了一个泪人。 明明在西北时,她是独得成王青眼的姜家三小姐,而岳浅灵还是一介平平无奇的平民女子,两人只能活一个的生死抉择面前,她甚至要被放弃; 为何一夜之间,她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前镇国大将军之女,加封郡主,恩荣无双,而她却成了粪夫之女呢? 她不信,她不相信! 院落那个沉默的婢女进来送饭,姜云如道:“定王呢?我要见定王!” 婢女嘴紧,只道:“奴婢卑贱,不能往前院去,姑娘别为难奴婢了。” 姜云如立刻跪下了,眼泪汪汪。 “我求你了,让我见定王殿下一面,求你大发慈悲,帮帮我吧!” 她还想磕头,婢女老实,被吓跑了,连忙去找了管家,管家又等到日暮卫晏洵回府,转达给卫晏洵知道。 卫晏洵道:“她如何知道的?” 管家苦笑:“姜家的事那样大,瞒了多日已是不易,但今日下午姜姑娘逛花园的时候,听到了一耳朵,便什么都知道了。” 现在起用的下人无人知道姜云如的真实身份,但正因为不知道,才会更加无所顾忌。 “知道了。” 卫晏洵道了一句,便去了偏院。 姜云如一见到他就跪下了。 “定王殿下,我求你,求你救救我父亲吧,他年事已高,又断了腿,实在受不得劳累啊!娘去受苦,哥哥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失去爹爹了呀!” 她抱着卫晏洵的腿,卫晏洵手负在身后,不为所动。 “姜家被夷三族,依律而言,你也要被流放,现在官兵一直在查你的下落,你明白么?” 姜云如一惊,湿着眼睛抬起了头。 卫晏洵道:“你现在明白本王为何愿意收留你么?便是因为知道姜家迟早有这一日,姜琢君的报应总会到。本王收留你,便是不想你因为姜琢君的牵累落得那样的下场,这般已是仁至义尽。” 姜云如红着眼看他,卫晏洵道:“你若不满意,本王可以放你出去,随你去哪儿,你想去追祭姜少谦,你便去;想去与姜琢君相认,你也可以去。踏出王府的门之后,不管遇到什么,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后果,不管你承受不承受得起,愿不愿意承受,本王皆不干涉。” 莫说浅灵,卫晏洵同样恨姜琢君恨得要死。 买凶杀死岳大将军全家,他怎么敢的? =卫晏洵是武将,自幼深攻兵书,岳楼飞这样的将才,何尝不是他两世钦佩之人? 这一桩恶事,加上前世姜琢君打着他的名号上下串通,把浅灵代替姜云如送到了呼祁函手上,姜琢君就是死一万次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他头一次对她表现得如此冷漠强硬,姜云如被吓得慢慢缩回了手,双手无助地蜷着,似乎害怕得紧。 卫晏洵道:“你被困得烦闷也不必心急,本王不会长久留你在府中,待时机到了,本王自会放你出去,届时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皆随你的意。只一点你要记着,你的父亲是恶有恶报,怨不得旁人!” 卫晏洵说完便走了,留姜云如一人在房中掩面哭泣。 永国公府的寿宴,岳楼飞终于还是点头肯去了。 这些天因为女儿的陪伴宽解,岳楼飞逐渐放下了一些芥蒂,肯出去交游了。 信国公的爵位,并非他所期盼,可他若不出去交游,这个爵位久而久之,作用也会废掉大半。 姬家得到回信,连夜准备起来,寿宴当日更是在岳楼飞父女俩来临之前,把所有小辈集中到前厅,耳提面命。 永国公穿着庄严的锦衣,板着一本正经的面孔对子侄们道:“今日信国公和郡主要来,你们要谨守礼仪,不可怠慢。还有一点,义清郡主与我同辈,她虽年轻,你们却得喊她姑姑,听见没有?殊炜、殊白、殊冲,你们这几个大的,要带头给弟弟妹妹做榜样,听见没?” 其他几人乖乖应承,独姬殊白拉着个脸,一声不吭。 永国公多尖的眼神,多死心眼的性子,一下瞧出了姬殊白与其他兄弟的不同,便把他点了出来: “姬殊白,数你最不驯,别以为你当官了,你先认识义清郡主了,就翅膀硬了可以例外了,姬家家风严谨,恪守礼仪是你们的教养,就是官位坐顶天了,你们也是姬家的子孙,要听姬家的家训,听见没有?” 姬殊白一副吃瘪的样子,把目光投向永国公太夫人。 永国公太夫人翻眼望天,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太老爷,公爷,信国公和义清郡主到了!” 永国公等人立刻正了正衣襟,出门几步,把贵客迎了进来。 姬殊白张目望着,看几日不见的人慢慢走近,那面庞越发明媚秀丽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前哪怕不能时常碰面,也可以远远看上几眼,现在却连这几眼都没有了。 他当真想念得紧,一个不防便看得入了神,直到永国公一声喝断,他才如梦如醒。 永国公瞪着他,眉心能夹死一只苍蝇:“轮到你了,还不快来拜见过你叔公和小姑姑。” 原是永国公为了周全礼节,勒令着家中孩儿一个个轮流上前去拜见,这会儿轮到姬殊白了。 姬殊白嘴唇微抿,梗着的脖子就快要冒出了青筋。 他直直盯着浅灵,目光炯炯;浅灵则避开了他的眼神,低头假装咳嗽。 唯一能解救自己的人没良心,不肯救;而大伯父还一直盯着他,岳楼飞眉头也卷起一丝褶皱。 姬殊白脑中登时添补:因他与别个有礼数的姬家子弟不同,岳楼飞已经对他有些不满意了。 他立马往前几步,敛袖作小辈礼: “姬殊白见过……叔公。” 然后又看向浅灵: “见过……小姑姑。” 扑哧。 浅灵没忍住溢出一声笑音。 当日的寿宴很是顺利,姬家人彬彬有礼,招待周到,哪怕岳楼飞来时抱着并不十分乐意的心情,也慢慢驱散了心中的阴霾。 只是临走时,浅灵手里被塞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今晚老地方见,愚侄,敬上!” 最后几个字,张牙舞爪,仿佛可以看见书写之人的咬牙切齿之状。 第303章 不该儿女情长 回到齐宅,父女俩一下马车,便听到咯咯咯的欢笑声。 是乔大宝两个女儿在笑,乔大宝和樊家祖母一人抱一个孩子,樊乐和陈小娥在扮鬼脸逗孩子。 两个孩子咧着嘴笑,露出两颗糯米似的门牙,天真无邪。 岳楼飞不免就想起了浅灵小时候的种种,心里颇为触动,便道:“灵儿,一晃眼过去,你也大了,你这个岁数,也可择婿成婚了,若你有了丈夫孩子,咱们家中,也能热闹些。” 浅灵明白岳楼飞的指望,也不泼他冷水:“阿爹,等永章事毕,我们回扬州再说好吗?” 岳楼飞笑了:“好,不急,回扬州再说。” 浅灵捏着袖中的字条,悄悄看了岳楼飞一眼。 岳楼飞已是老人,晚膳后不久,他梳洗完便早早歇下了。 浅灵对栖月叮嘱了几句,然后便驱车出城。 一到地方,那个黏缠人的大侄儿便扑了上来,对着她的脖子又亲又咬。 “千呼万唤不出来,一声小姑姑就把你叫出来了,听得很开心?” 浅灵别着脸还在笑。 姬殊白又道:“当长辈这么让你高兴,这便是你迟迟不愿向岳父坦白你我之事的缘由?” 他凶凶地堵上她的唇,故意惩罚她,又吸又搅地。浅灵被吻得喘不过来气,衣衫也叫他扯开。 浅灵被他闹得,语不成句: “放……呜……放开……停下,呜……” 姬殊白最后轻咬了她一下,道:“饶过你可以,你得喊我一声夫君,再喊我一声好哥哥。” “肉麻,不要。” 姬殊白又闹她,浅灵被闹得无法了,才小小声声说了一句。 “听不到,大声点。” 浅灵瞪眼又说了一句,姬殊白仍只是说听不到,要她更大声。 浅灵恼了,一口咬在他耳朵上,让他不知好歹! 定王府。 卫晏洵看着密报,齐枫进来说道:“王爷,那几个人抓住了,就等请君入瓮了。” 卫晏洵勾唇一笑,知道了敌人是谁,后面的事便在他意料之中了。 “好,那便按计划行事。” “是。” 齐枫要退下又停了脚步,转过身来道:“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跟王爷说。” 卫晏洵抬起眼来:“说吧。” 齐枫道:“城门落锁之前,姑娘的马车出了城,至今未回。” “浅灵?”卫晏洵有些担忧,“这么晚,信国公又在家,她出去作甚?” 齐枫道:“小的不知,不过点了两个人跟在后面,想必等天亮能问个究竟。” “不必等天亮。” 卫晏洵合上折子,取过披风披上。 “我现在就去追。” 天蒙蒙亮,浅灵就醒了,她要早点回家去,陪爹爹用早膳。 姬殊白抱着被子道:“不能明日再吃吗?” 浅灵坐在妆台前梳头发:“不能。” 姬殊白叹了口气,从床上下来,拿过她手里的木梳。 “我来。” 发梳了一半,门外忽然传来响动,奴仆声道:“不能进……不能进啊……” 话音未落,房门被一脚踹开,卫晏洵裹挟着一身晨雾踏了进来。 他本是气势凌人而来,一看到房中情形,却是惊得停在了原地。 床上锦被未叠,外穿的衣裳并排挂在架子上,两人都穿着中衣,甚至都没好生挽发。 卫晏洵上辈子也曾娶亲,如何看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震惊过后,便是涛涛怒意,他大吼:“你们在做什么?” 浅灵与姬殊白只是面露意外之色,毫无被捉奸的羞耻之意。姬殊白拿过身后一件外衣披在浅灵身上,然后对他道:“王爷不经同意进入别院便罢,此处是卧房,如何也擅闯进来?” 卫晏洵眼睛赤红,盯着浅灵镜中的脸。 “浅灵,你怎么与他在一起?” 姬殊白走过来道:“王爷,外头说话,让浅灵穿着整齐,她还要赶着回家。” 他不由分说把卫晏洵扯了出去,房门一关上,两人便大打出手。 姬殊白伤势未愈,不敌卫晏洵,胸口挨了一击,嘴角渗出血来。 他淡定擦掉:“定王殿下,大局为重,此刻内讧可不好?” 卫晏洵抵在他胸前的拳头紧了紧,改揪住他的衣襟。 “为何浅灵在此?是不是你哄骗她,让她无媒无聘与你苟合?” “苟合?这个词不好听。”姬殊白道,“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不过彼时她还在御前,不便对外公开。” 卫晏洵气血上涌,脑子几乎要炸开。 “什么时候开始的?” “除夕,你若不满意,喜酒我会补上。” “混账!” 卫晏洵一拳挥过去,姬殊白错脸避开,卫晏洵道:“你凭什么得到她?别忘了,她会落得如此惨痛的身世,你们姬家逃不了干系!” 姬殊白道:“卫晏洵,浅灵是我的结发妻子,她的遭遇我比谁都心痛万分。但你真要如此论,当年是你的父皇定下北伐大略,决心起用岳大将军,我祖父是奉圣命行事!如此说来,你我都逃不了干系,都是害了浅灵一家的罪人!你又有何脸面指摘我?” 卫晏洵大怒,一拳打过去:“强词夺理!” 姬殊白抬手接下了他的拳头,肃着脸道:“定王,我不想与你起争执,但浅灵是我的妻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我们心意互通,此生不改,定王若强行插手,不是自找没趣?” 说话间,房门打开,浅灵衣裳已经穿戴齐整,头发也盘好了。 她望过来,双目盈盈,卫晏洵一阵心痛。 曾几何时,她也与他交心,对他满怀信赖。 但这时候才怀念珍惜,已经迟了。 边关那一次放弃,和定罪姜琢君物证的烧毁,已经把他们之间的情谊毁得干干净净。 浅灵道:“我要走了。” 她甚至没有要跟他解释一句的意思,好像她的任何事,都与他不相关一样。 卫晏洵看着她,眼中浮现悲凉。 “等等,我送你到城门前。” 姬殊白回了一句,然后又对卫晏洵道:“定王,成王已死,你的任务便是步步往上,坐上储君之位,将来更进一步,不该在儿女私情上纠缠。姬某不才,却觉众皇子之中,独定王有今上风范,也希望定王能定胜局。但是浅灵,她不适合皇家,望王爷能宽心放手,我定能保护她一生一世。” 他说完,向卫晏洵作了一礼,便追浅灵而去。 卫晏洵挫败而归,回去便借酒发泄,喝了一坛子烧刀子。 齐枫看在眼里,心里着急,劝道:“王爷,我们还要做事,此时不宜饮醉啊。” “本王知道,我没醉!” 卫晏洵站起来,头重脚轻,上半身晃悠了两下,又站定了,眼神朦胧片刻后又变得清晰,一道凌厉的锐意闪过。 “你说得没错,本王还要做事!那个人,处处算计我阻挠我,离间我和浅灵,是时候把他揪出来了。” 第304章 请君入瓮 早朝过后,卫晏洵没离宫,反跟着祯和帝去了勤政殿。 “你跟着朕,神神秘秘的,是要做什么?” 卫晏洵道:“父皇,儿臣有要事奏报,也有一个请求,想求父皇答应。” “说。” “固山封禅那一次活捉的刺客,审了一年多,拷打了一年多,终于肯说实话了。” 祯和帝倒是很吃惊:“哦?是谁?” “那刺客伤得太重,才要说实话便晕过去了,现在人事不省。儿臣请了太医诊断,说得用碧血参须入药,方能令他醒过来。” 碧血参难得,整个永章也不过三株,全在皇宫中。 虽然珍贵,但刺圣驾兹事体大,且只是用参须而已,倒也不是不行。 祯和帝盯着他看了两眼,指节在御案上敲了两下,准允了。 卫晏洵叩谢,领了参须之后便告辞离宫。 勤政殿外一个小太监鬼头鬼脑。 他生下来就只有一只耳朵,但这只耳朵天赋异禀,耳力胜过常人百倍,勤政殿能防隔墙有耳的厚实墙体,里面说的悄悄话,他站在阶下,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抽了个空隙离开,用炭块在纸上涂鸦了几个字,找另一个人递出宫,然后继续忙活自己的差事。 卫晏洵顺利拿到碧血参须,接下来只需熬制汤剂、辅以银针,把刺客吊醒过来。 那一次他才回京不久,便有刺客用了定北军的军法招式剑指圣驾,把他架在火堆上烤。他与魁济声东击西,这方把那几个窜逃的刺客逮住,这其中,便有一个最大的头目。 活捉的刺客一开始关在大理寺,无论怎么严刑拷打都逼不出实话来,后面卫晏洵得了势,用了点法子把他要走了,关在水牢中。 现在刺客要救,自然又转了出来,为了安静避人,便把他安置在福音塔。 福音塔本是荒废的佛塔,但他回京之后,正需要一个做事的隐蔽去处,便把这塔收归己用。 卫晏洵是掩人耳目来的,替身领着崔澎崔湃等人,高调地去了另一个地方,他自己则率四五轻骑,乔装来到这里。 要到福音塔,得穿过很大一片树林。林中茂密,正值午中,日光正盛,却被树冠挡得严严实实,片光不落,树荫下还漂浮着未散的雾霭。 卫晏洵走了一半,略觉心口发慌,左右一看,发现自己的部下也频频拿手拭汗,见他望过去,便道:“天一下子就热了,晚些只怕有大雨,这会儿闷得紧。” 卫晏洵点了两个人:“你们去汲水来。” “是。” 打发了两个人,他们便放慢了脚步继续往前。 林欲深,雾霭就越浓,带着草木腐烂的味道,像一块在热气上蒸过的布,蒙在人的脸上,五感在麻木之中渐渐失灵,却犹未察觉。 一阵风吹来,树梢摆动,天地间仿佛旋转了起来,几十道暗光从树杈间闪移出来,从头顶落下。 “小心!” 卫晏洵跳马避开,两个头脑迟缓的手下却来不及,刀锋看在他们的身体上,鲜血喷溅。 他们的马也落了伤,长嘶响彻树林,扬蹄弹了两下,便向远处奔去,留下两个血淋淋的尸身。 卫晏洵撑着头,咬紧牙关,扶树站起来。 为了低调,他今日并未带他的红缨枪,这会儿只有腰间的佩剑可以陪他御敌。 可他抽出来,手却抖得厉害,像初初拿起剑的幼童,剑锋根本对不准敌人。 黑衣刺客们似乎胜券在握,并不着急围上来,只是作两队分开,让出一条道,一个带着半面银面具的男人出现在了中央。 他步履坚稳,踩在地上,去岁的枯叶脆弱,被一脚碾碎,发出擦擦的声响,几声过后,他的剑尖已经抵到了卫晏洵下巴上。 “使不出力气?你不是武艺盖世、力能扛鼎吗?” 银面具薄唇微动,吐出的话毫无情绪起伏。 卫晏洵把剑插在地上,以剑作杖,冷冷回视他。 “那个在背后屡屡与本王作对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固山刺客的背后主谋就是你,你故意要栽赃本王,是也不是?” 银面具微微歪头,既没有得意,也没有生气,仍是语气淡淡,仿佛此刻带着人围剿卫晏洵的不是他。 “是不是的,没那么重要了,胜负已定,卫晏洵,你依旧是败者,不败给我,也要败给别人。” 他说完,收剑入鞘,转过了身。 “动手吧,细细肢解,分散各处,务必让定王凭空消失,掘地三尺也找不回来。” “是!” 锵锵锵。 黑衣人们刀剑霍霍,走近几步,围将过来。 才欲砍过来,铺满陈年枯叶的地忽然隆起,穿着黄灰布衣的两条身影破地而出,他们手中各持着一把七片弯刀环绕组成的铁伞,铁伞飞转,射出根根暗器,排山倒海,一个挥舞便击倒五六人。 只一下,卫晏洵跟前便倒了三人,头颅飞了起来,两个落地,一个挂在了树梢上。 又一下,左边倒了五个;再一下右边亦倒了五个。 这种特殊的武器,最大的用处便在于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两人各自挥舞了数下,黑衣人便横七竖八倒成一片,剩下的欲逃,他们便追上去。 卫晏洵嘴唇一勾,刚刚的颓靡疲惫转瞬消失不见,一跃而起,脚飞数下,踹飞护着银面具的几个黑衣人,回身一转,五指一拧,掐着银面具的脖子,将他按在了地上。 卫晏洵吐出含在口中的一枚丹药,冷笑: “你以为,用卢淞的毒药就能置我于死地?” “你以为,我不知道福音塔是你的人故意透露给我的?” “你以为,我今日至此,为的是固山刺杀的真相?” “错了!我真正的目的是你——卫晏奕!” 他一把揭开银面具,面具下一张苍白寡淡的脸,正是恭王无疑。 第305章 两个重生者 恭王被掐得紧,嘴唇抖了抖: “卫晏洵,你果然也重生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上天既赐予我这次机会,你以为我还会重蹈覆辙?” 恭王吐出一口血,这时嘴角反而隐有一丝笑: “我自认做得滴水不漏,就算你发现有不对之处也只会怀疑到淳王身上,你什么时候察觉到我的?” “自我身上毒解,恢复了神智,便知有人跟我一样重生了。” 卫晏洵把他拽起来,狠狠往脸上打了两拳,然后揪着恭王的衣领把他抵在树干上。 “这样恨我的人,我怀疑过成王,怀疑过宣王,在得知淳王未死之后,我也怀疑过他,却独独没有怀疑过你。卫晏奕,你恨我入骨,是因为前世你纠缠姜云如,我打了你一掌,令你长年卧床?” 恭王没有回应他的话:“你既没有怀疑过我,又怎么知道我是那个重生的人,是那个把你毒害后丢到永州的人?” “你的确做事周全,狂星的毒,有宣王的母家为你遮掩;固山刺客,有成王宣王二人彼此怀疑,彼此设计;你连朝露传信,都要把四方馆的董成汉当幌子。你一直躲在背后,可棋下得太多太杂,反叫我对其他人撇除怀疑了。” “董成汉不是你的人,但那个货郎是,我让人跟了他半个月,又故意放出点饵出去,他便果然上当,趁夜往恭王府去了。” “知道是你以后,一切便顺藤摸瓜。你太了解父皇了,你知道一旦叫父皇知道你与哪些高官名门私下往来,你这些年假装腿疾与世无争的谎言便不攻自破,所以,自始至终,你起用的都是一些不显眼的小人物,比如勤政殿伺候的太监,六部九寺的芝麻官吏,宣王身边的邵先生,浅灵和云如身边的婢女。” 摸清楚恭王的底细之后,他便将计就计,策划了今日这一场,请君入瓮;恭王果然上当,要赶在刺客的口供出来之前,提前计划杀了他。 “你心里打的主意,不就是挑拨离间、坐享其成?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计划是等淳王害死了父皇、成王、宣王、乃至我之后,坐上万尊之位,到时候你才会站出来,煽动未被收服的群臣,反了淳王,夺位,是也不是?” 恭王一直冷静平淡,听到最后,却是大怒:“我从未想过害父皇!我是要弄死你们,可我要的是父皇好好活着,我要他亲眼看见,他所厌弃的、冷落的、忽视的那个人,才是对他最忠心最敬慕的儿子!我要他亲口,心甘情愿地,封我为名正言顺的太子!” “卫晏洵,自始至终,我恨的只是你!都是你!贱人生的贱种!” 败寇之言,何须入耳?但他咒骂的是周皇后,卫晏洵目光一冷,铁拳对着恭王的胸腹狠狠揍下去。 他的拳头蕴着内力,十成力可以打碎熊瞎子的头颅,此刻他只用了三成,便打断了恭王的胸骨。 “这一拳,是打对我的母后不敬。” “这一拳,是报你毒害我之仇。” “这一拳,是为你离间我和浅灵,致我与她离心离德,分道扬镳。” 一连三拳,直打得恭王口喷鲜血,气息奄奄,虚着身子往下滑。 卫晏洵再次把他提起来按在树干上,恭王明明痛极,却张着血口哈哈大笑: “我唯一的错漏,便是算不到你也重生了……咳咳……卫晏洵,老天爷果真厚待你,上辈子给了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出身,这辈子又留给了你前世的记忆,你说,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啊……你母亲抢了我母亲的东西,你抢了我的……” 他从废后身边来到养母身边,从出生到出宫建府,整整十五年,耳边日日听到的都是对祯和帝的崇拜,对周皇后、卫晏洵的咒骂与指责,不管背后的对错如何,不管周皇后与卫晏洵要占多大的责任,他耳濡目染,这些看法早就在他心中根深蒂固,无法消除了。 他以自己的父皇为傲,也像每一个孩子一样,渴望着父皇的关注与疼爱,为此他做过许多努力,但都无济于事,他通宵达旦为父皇备下的寿礼,甚至不及卫晏洵一个娇惯的求抱来得招人喜欢。 在卫晏洵面前,他的所有自尊心都被打得七零八碎。 卫晏洵,抢了他的一切,他的身份,他的宠爱,他的荣光。 卫晏洵冷冷道:“你就跟你的生身母亲一样,癫狂痴愚,只会一味怨责他人。” 废后关在冷宫的那些年,时常夜半狂叫、高歌,一会儿哭喊“贱人都得死”,一会儿又围着树转圈圈,欢笑着说“陛下来看我了,陛下来看我了”。深宫夜号,如鬼似魅,不知吓死了几个宫人妃嫔。 恭王之所以不得宠,前几年因为废后,之后便是因为薛家,怨不到旁人头上。 “今生你之所以早早找上了浅灵,是因为早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是只是为了报复我?” 卫晏洵前世死的时候,恭王还未死,他知道的绝对比自己更多。 恭王只是笑,歪着头看他: “是,我是知道她的岳楼飞之女,不光知道如此,我还知道前世大宛归俘晚了几年,岳楼飞回到大靖之后,他唯一的女儿已经死了!被你下令乱刀砍死了!卫晏洵,你既然有上一世的记忆,怎么还有脸说出爱岳浅灵的话?怎么还有脸把她留在你身边的?” 卫晏洵气血上涌,脑海中又浮现出浅灵被砍作数段的凄惨模样。 她的死,牵连了姜家,姜家与他分不开,因此有他的责任,可他从没想过要她死! “一派胡言!” 卫晏洵胸口起伏,又在恭王脸上补了一拳:“我何时下令砍杀她?卫晏奕,你当时并不在场,听谁说的?竟敢杜撰如斯!” “听谁说的?”恭王回以哂笑,眼里露出诡异的狂喜,“你的亲亲小美人哪……” “你死后第三天,姜云如就被封为云妃,当晚卫晏琛就宿在她的寝宫里。她姿容无双,满宫无可比肩,卫晏琛待她宠极,夜夜不落。连在勤政殿处理政事,也要姜云如脱光了坐在他怀里。” “而姜云如,三天旧情难忘,十天半推半就,一个月之后,她便见异思迁,为真情打动了。” “卫晏洵啊卫晏洵,没想到吧,你就是个可怜又愚蠢的乌龟王八!你的真情,你的付出,你的人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恭王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第306章 前世惨淡收场 他笑出了泪。 怎能不笑? 论起孽缘,这么多兄弟,其实是他最早结识的姜云如,也最早对她动了心。 那个时候,偌大的永章,热闹的永章,愣是找不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他潦倒孤寂,终日沉默无聊。 所以在京郊遇到一个眉眼娇艳、冲他微笑脸红的女子,他便毫无防备地沦陷了。 他打听了那姑娘的家世,一听是安乡伯府的三房小姐,便觉自己有望配得上,他又与之偶遇了几次,每次都得她温婉相待,姜云如甚至还有一方绢帕落在他这里。 就在他以为她亦对自己有意,想要请旨赐婚的时候,姜云如忽然就与卫晏洵在一起了。 他不甘心,当面找上去质问,拉扯之间,却见卫晏洵瞧见了,卫晏洵便打了他一掌。他身子骨本就不好,因此卧病躺了五年,自那以后,愈发潦倒。 他仍是放不下姜云如,时时刻刻关注着她和卫晏洵,今日姜云如又叫人欺负了,卫晏洵替她出气;今日两人一起去游山玩水了,彼此倾心以待;今日他们大婚了…… 他暗中盯着一切,心里的不甘慢慢化作怨恨,怨恨姜云如,更怨恨卫晏洵,怨恨他凭什么抢夺他的所有。 所以,当卫晏洵为了救妻身死积石谷的消息传来后,他突然放肆大笑。 “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 “为了这么个贱人,你后方频频失守,甚至为此丢了性命,还害岳浅灵蒙受不白之冤,落得那样的下场……卫晏洵,你不光得不偿失,身上还累下了业障,即便重来一回,你身上的业障也洗不清!” 卫晏洵额上冒出了青筋,牙关紧咬,双手也微微颤抖。 他对不起过谁,都不曾对不起过姜云如。 哪怕今世前缘不再,他也顾念上辈子的夫妻恩情,对她百般照应,从未冒犯。 可她是怎么回报自己的? 他不求她能随自己而去,可三天……她只坚持了三天就做卫晏琛的妃嫔了? 那不是别的人,那是在她眼前,生生杀死了她的婆母和丈夫的仇人!她怎么做到毫无芥蒂的? 哪怕今世与姜云如无缘,姜云如最终屈就了成王,但她三番几次在他跟前含泪诉说自己的不得已,加上前世他们之间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与纠缠,卫晏洵始终认为,自己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他是唯一一个真心爱护过她,而非只为美色使然的人。 可对比今世成王死后姜云如便与宣王厮混到了一处,前世他一死姜云如便坐到了成王怀中,他与其他两人又有什么分别! 姜云如啊姜云如。 你没有心啊。 缠斗声已经停了,恭王带来的死士已经尽数被歼灭,死到临头,他却还有兴致欣赏卫晏洵的表情,甚至又补了一句。 “你放心,卫晏琛虽心狠手辣,但他也没有得好下场,他这个皇帝,只做了五十三天,就没了。” 卫晏洵回过神。 “淳王得逞了?” 恭王道:“他计划了十年,所有人都被他蒙在了鼓里,父皇的暴毙,是因为一个与宣王相好过的宫女中蛊发狂,始料未及地杀死了父皇,卫晏琛因此把罪名推到了宣王头上,把他也料理,后面,你就知道了。” 后面,在关外杀敌的卫晏洵忽然就被扣上了私通敌国的帽子,与举国为敌。 “卫晏琛当了不足两月的皇帝,就突然四面楚歌,淳王带着赵跃、后夏和南仡的兵马攻占了京城,把卫晏琛勒死在了龙椅上。淳王登基为新帝之后,他始终感怀姜琢君的救命之恩,因此把姜琢君提封为散骑常侍,加封国公之位,把姜云如也纳入了后宫。” 卫晏洵闭眼,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 但恭王偏偏不如他的愿。 “淳王登位之后,赤突内乱分裂,已经不敢与大靖生隙,故大宛也献殷勤,把姬岳两位老臣送了回来。岳楼飞知道了女儿死因,闯进金銮殿质问姜琢君,姜云如因向群臣坦白,把岳浅灵送去和亲、砍杀岳浅灵,皆是你卫晏洵的命令,姜家做不得主。然后……” 他歪着头,眼神戏谑,像在逗一只小猫小狗。 “岳楼飞急怒攻心,呕血而死,姬丞英愧对老友,当场触柱身亡。淳王为给天下人交代,把你的尸骸挖了出来,挫骨扬灰,皇家玉牒除名,通敌叛国、徇私枉法、草菅人命、恶贯满盈,这就是大靖史官给你的评语。” 他比谁都知道得多,在冷眼目睹上辈子的一切之后,他算是明白了。 姜云如不但是贱人,还是个祸害。 在谁身边谁倒霉。 所以这辈子,他弄走了卫晏洵,用邵先生控制住宣王的浮沉,又把姜云如送到了成王跟前。 “兵权在手,美人在怀,嫡出皇子,圣宠加身,卫晏洵,如此得天独厚的底蕴你也能一败涂地,你真是可怜啊,可怜!” 卫晏洵吞咽着喉中腥甜,眼底冰寒,似无声地席卷过一场暴风雨。 正是因为太顺,他才会养成一个桀骜不驯无所顾忌的性子,他从未想过父皇会死,也从未觊觎过皇位,即便要定储君,他也相信英明的父皇会做出最合适的决定,他们只要听从就是了。 他遭遇过一些来自手足的暗算,但祯和帝不希望看到手足相残,每每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有次成王害他之事被揭穿,成王跪在御前哭泣悔过,父皇只是将其革职,命闭府思过。他见成王已经受了惩处,又心知父皇夙愿,便没有继续追究。 却是没想到,斩草不除根,他的天真与不争终是害了自己。 “我不想听这些。你只告诉我,京里京外,还有哪些人听命于淳王?” 恭王讥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那么能耐,怎么不自己查啊?” 卫晏洵不跟他废话,五指插入恭王腹腔,将他一根肋骨拧翻了了一圈。 血肉破碎、筋骨翻转、骨刺刺入脏腑的滋味,简直痛不欲生。 恭王嘴硬不下去了,他浑身发汗,酸咸的汗水如小蛇一般流进深深的伤口中,更加重了痛楚。 “你不说,你身上的骨头还多的是,我可以一根一根地拧,只要你受得住。” 废后是在冷宫才诊出身孕的,养胎生子皆在冷宫,但她那时早已疯癫,以致恭王生下来体格便比旁人弱些,重来一世,他避开了瘸腿之祸,可这么多年,他也无法习得一身正经的武艺,练出一副强健的体魄。 浓稠的血从恭王口中涌出来,他虚弱道:“你当我怕吗?” “那父皇呢?父皇的杀身之祸未解,你也不在乎?” 恭王闭上了眼睛,若不是那拧成一枚结子的眉心,还以为他死了。 “王府书房的屏风夹层里,有一份名单。” 卫晏洵这才收了手,恭王靠在树上,大口喘着气。 几个手下都回来了,连刚刚“被砍死”的两个也麻溜爬了起来,把死伤的黑衣人全部检查了一遍,然后聚到卫晏洵跟前。 卫晏洵擦过佩剑,收入鞘中,对手下道:“把他抬进福音塔,让大夫治伤,守备严密一些。至于恭王府那边,叫替身称病。” 凭卫晏奕还存了一点对父皇的良知,卫晏洵可以饶他不死。左右他已经废了,即便伤愈合到最好,余生也只会病怏怏的,在他的看管之下,一点幺蛾子也别想再闹。 “是!” 卫晏洵吩咐完,嘬了一声哨,马儿飞奔回来,他才欲走,恭王又在身后道: “卫晏洵,他日事成,我劝你,杀了姬殊白,废了姬家。” “差点忘了,”卫晏洵转过身来问他,“刺杀姬殊白的也是你的人,你为何要杀他?” 恭王冷笑:“就为前世,是他覆了姬家的江山!” “狼子野心,断不可留!” 第307章 驱逐 卫晏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走近两步,目色怔惊。 “你给我说清楚!” 恭王已经快厥过去,吊着一口气: “淳王为帝第三年,姬殊白与京中文武里应外合,携兵马冲破了京畿防线,淳王及其子女尽数被杀,卫氏死的死,囚的囚。” 孤独与病痛伴随了他一辈子,王朝的兴盛与他无关,但在病榻之上亲眼见证到大靖陨落的那一刻时,他却忽然痛不欲生,像钝刀把他的灵魂从身体里生生剥去。 大靖没了。 父皇呕心沥血撑起来的王朝没了。 他心灵深处最后的依靠也没有了。 大恸之后,他含恨离世。 然后便有了这一世,他的种种作为。 “之后谁登基我不知道,我只知,天下从此是姬家的天下了。” “卫晏洵,你想坐稳江山,必得杀了姬殊白,以绝后患。否则,卫氏江山若在你的手上弄丢,你,就是卫氏最大的罪人!” 最后一缕晚霞贴着山边收尽,夜幕沉了下来。 卫晏洵剥出封在屏风里的小册子,果然是内鬼名单。 除了记录哪些人暗中投靠了淳王,还记录了一些上辈子他并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浅灵把姜琢君告入大牢后,姜云如是如何对宣王哭求,使宣王派出杀手刺杀浅灵的。 之后便可想而知了,浅灵以为杀手是他派来的,所以等他进牢里问她话的时候,浅灵死活嘴硬不肯说实话,反而冲他怒骂。 那是他唯一一次有可能解救浅灵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齐枫跟了卫晏洵许久,对卫晏洵的喜怒已算是了如指掌,可也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 他知道卫晏洵今日去做了何事,但并未被安排跟着去,因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眼见卫晏洵神情越来越冷,他屏声静气,不敢说话。 良久,卫晏洵才合上册子,原地站了会儿,把册子收进了怀中。 “走。” 齐枫不明白,明明是大获全胜,他何以如此阴沉着脸? 他心中腹诽,却不敢问,跟在卫晏洵身后回了定王府。 定王府中,姜云如早已引颈长盼。 她等了一日了。 上回卫晏洵对她狠说了一番冷话之后,她伤心了许久,也有些心灰意冷,觉得卫晏洵对自己旧情不再,心里难过羞耻,萌生了那么些主动求去的想法。可安乡伯府被抄,她已无处可去,官兵还在外头搜查她的下落,她走不了。 本以为定王已经厌了她,没想到王府却丝毫没有短了她的供用,甚至几天之前,她在花园中遇到了酒醉的卫晏洵,他竟一反常态抱住自己,一声一声地说“回来我身边,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姜云如心不可抑制地颤动。 她想,不管爹爹做过什么,她总是在宣王想暗算定王的时候给他递过信的,定王应该还记得她的好。 他是伟岸男儿,顶天立地,对她好从不要求回报,她是不是不该纠结于他那一番话了? 他那些话,也是为岳浅灵的遭遇打抱不平,一时口不择言吧? 她也同情岳浅灵,但爹爹是不是真的做过那些事、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她一点都不清楚,若要因此迁怒于她,难道她不无辜吗? 前前后后想了数遍,姜云如还是决定主动点,她连夜赶工,熬红了眼睛,终于做出了一双鞋来,就等着亲手献给他。 她终于等到他回来,便捧着鞋,殷殷切切地走过去。 “王爷,前几日是云儿不对,惹王爷生气了,王爷不计前嫌不计回报收留云儿,云儿该时刻铭记恩德才是,不该得寸进尺。” 她杏目含水,莹莹点点,惹人怜爱,玉指轻抚鞋头,葱白的指头白嫩嫩,却有醒目的几个针眼。 “这双鞋,是云儿亲手做的,既是谢礼,亦是给王爷的赔礼,王爷若不嫌弃,还请收下;若觉不好,王爷便丢了吧。” 卫晏洵盯着那双鞋,眸中若有风云涌动。 鞋袜这等贴身之物,若非亲人奴仆所做,就只有夫妻之间或者相恋定情的男女之间会有。 可他与姜云如并非那种关系。 若是之前,他或许会以为是她在向自己示爱,可今天他却只想到前世她与成王的那段情。 今时的他,是不是就像彼时的成王?姜云如死了丈夫之后,转向另一人献媚卖好,哪怕对方是杀了自己丈夫的仇人。 那她究竟哪份情是真的? 是对直白炙热、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命来呵护的少年定王是真的?还是对杀了她的丈夫婆母,将她霸道占有的成王是真的? 是对早早定下婚约、付以痴迷宠幸的成王是真的?还是对交情浅浅、偶与援手的定王是真的? 姜云如啊姜云如。 你爱的,究竟是什么呀? 是爱你自己,还是爱众多男子为你迷醉的虚荣? 她究竟是真的柔弱无辜,还是用柔弱无辜包裹住了那颗自私的心? 不管真相是什么,这样假情假意没心没肺的女子,他卫晏洵再也不想看见了。 卫晏洵没有伸手接她的东西,反而负在身后,冰冷地说道:“你不是很担心你父亲?还有闲心做鞋?” “嗯?” 姜云如有些错愕,不料他会这样问,然后她垂下头来,粉颈纤弱,似乎一掐即断,有种任君采撷的无力之态。 “不管他做过什么,他毕竟是云儿的爹爹,云儿自然是担心的。” 卫晏洵看着檐下沉沉的灯,幽幽道:“那你去看他吧。” “真的?” 姜云如喜出望外,以为卫晏洵终于肯派人护送自己去看一眼爹爹,既哭又笑,对卫晏洵连连道谢。 卫晏洵没多说话,只对管家道:“带姜侧妃出去。” 姜云如微愣。 从她进府,定王还从未称呼她过姜侧妃,这是怎么了? 她心思敏感,心头刚泛上一丝难堪之意,便听管家道:“请侧妃随我来。” 姜云如一步三回头,慢慢走到了侧门之外,她的第二只脚才迈出了门槛,府门便在她身后哐地合上了。 姜云如大惊,连连拍门: “开门哪!开门!管家,你为何要为难我?” 管家的声音传来:“王爷说,姜侧妃想念父亲,心意苦甚,便不再拘着了,侧妃从哪来,便往哪去吧。” 第308章 再获救 姜云如大惊失色。 现在是晚上,让她一个人往哪儿去? 定王怎么会,怎么会对她这么狠心? 姜云如急切地拍打门扇,王府的门厚沉无比,她的手又柔软,好似拍不出声来。 “管家,你在说什么?王爷不会这么对我的,开门啊!” 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再生气的时候,都没有赶过她,现在却大晚上的把她赶了出来。 可她已经无处可去了,他分明知道的啊! 姜云如心里发酸,酸出了泪,一遍一遍地叩那个门,苦苦哀求: “王爷,王爷,求您让我进去吧,我以后再不提我爹了,再也不敢了,求您,求您让我进去吧……” 没有人理她,偌大的王府似一座空壳,她的声声呼唤,没有等来半句回应。 天越来越晚了,万籁俱寂,姜云如心里也越来越绝望。 长街尽头黑洞洞的,更夫敲动梆子、恶犬吠夜、还有贩夫走卒在行走,一切声音都在这无尽的夜色里被放大无数倍。 姜云如抱膝缩成一团,把自己藏进府门的边角里,因为害怕,她的眼泪不停地流。 一串狂肆的笑声传来,姜云如抬起头,便见不远处三条醉醺醺的身影,相互搭依着,摇摇晃晃走过来。 “王哥,你可真有本事啊,托你的福,今晚哥儿们赢了好多钱,可以吃香喝辣好久啦!” “哈哈哈哈……” 三人慢慢近了,酒气越发浓重,不光是酒气,还有男人身上的汗臭味。 姜云如从未闻到过这种味道,这种仿佛在泔水粪水里打过滚的恶臭气味,是本该有一道坚固的深墙隔绝在墙外的,她头一次与这样的人无间无隔地嗅闻同一方天地的气息。 她没忍住,低头呕了一声。 她呕吐的声音惊动了那几个醉鬼,其中一人走过来,努力睁大眼睛,酒意在眼中翻涌几潮,混沌的双目全无一丝理智。 “美人!”那人欢呼起来,“是个大美人!兄弟们今晚哥哥我有福了!” 另外两人立即抗议:“王哥,兄弟们跟了你这么久,你可不能不讲义气,王哥吃肉,总要让兄弟们喝口汤吧。” 被叫王哥的哈哈笑:“今儿心情好,那就有福同享!” “王哥大气!” 三人大笑起来。 姜云如脑子一空,大骇,当下什么都想不到了,只知道自己要远离这些人,越远越好。 她撒腿就跑,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得快跑得慢,但她腿脚酸软,里面好似灌了棉花,想使力气使不出来。 而身后的追喊声一刻不止地盘旋在耳侧,挥之不去,姜云如眼前发黑,脑子里也开始嗡嗡作响,但令人毛骨悚然的追喊声反而没了。 姜云如才一松,外衫的袖子忽然被扯住,一下便扯下一截来。 姜云如怕得直掉泪:“不要,不要……” 她的脚被抓住,她失声叫出来。 “什么人?” 对面忽然来了一辆马车,车夫见不对,当即高喝了一声。 这里一处地方是皇子公主、达官贵人府邸集聚的地方,掉块牌匾都能砸死一个官,这些地痞流氓可不敢惹事,酒醒了三分,立刻手脚麻利地跑了。 “怎么回事?” 安嘉轩听到响动,见车前卧趴着一个身影,便下车来看。 车前的人一身云罗绣锦,安嘉轩是商户,一双眼睛就是金算盘,一眼就看出这女子的来路不凡。 他走近几步:“这位小姐,你怎么……啊!表妹!” 那狼狈抬头的,赫然就是他悄悄跟着官兵找了许久的表妹姜云如。 就连今日晚归,他也是为了打听她的消息,请官府里的人喝酒吃饭。 谁能料到,转个身就碰见她了。 记起刚刚有几个男人的声音,安嘉轩一时怒气冲天,连忙查看姜云如的情况,见她只是衣袖被撕了一截,膝盖有些磕伤,芙蓉面上沾了些尘土,便大松了口气,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云妹妹,你担心死我了!” 姜云如落入他的怀抱,一个干净、清爽、又温暖的怀抱,那颗浮沉的心像颠簸在海浪上的孤舟一下子找寻到了一处避风港,她停靠进去,发泄地大哭。 “安、安表哥……”她痛声凄苦,“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安嘉轩的心又软又痛。 他视若珍宝的云表妹,明明应该是千娇万爱一生无忧无疾,偏生遇到了这么多事,她的命太苦了,苦得叫他心碎。为何老天爷这般不长眼,什么祸事都要降在她头上呢? “云儿不哭,表哥带你走。” 姜云如是朝廷钦犯,不能叫旁人看见了。 安嘉轩把她轻轻抱起,上了马车,他对车夫耳语了几句,车夫驱着车马左转右转绕到了一个小院子里。 姜云如被他抱进屋去,左右看了看,知道这不是安家。 忽然记起自己的身份,她连忙道歉:“表哥,我是钦命要犯,叫旁人知道你包庇了我,你会有麻烦的!” “不妨事,我是心甘情愿的。” 安嘉轩把她抱到床边,把她放下。 小院子只有一个耳背的老妇在看着,姜云如身份特殊,不宜叫人进来伺候,而他也不想让别人伺候姜云如,因此万事亲力亲为,不仅点好了灯烛,还泡好了茶水,又忙前忙后地为她烧擦洗身子的水。 烧好之后,他打来一盆水,打湿巾子,轻轻为姜云如揩拭脸上的灰。 “所以,这段时间,你一直在定王府中?” 姜云如点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像做梦似的,一觉醒来人就在定王府中。我想问定王为何要留我,可他日日繁忙,早出晚归,也不许我去前院,我连面都见不得他几回,自然什么话也没有问到。” 安嘉轩心里大松了一口气。 如此听来,定王应是不曾玷辱表妹,他自己也听说定王不近女色,非那等淫逸好色的人。 也是幸运,若换成宣王,表妹只怕难以顾全自身了。 安嘉轩给她擦完了脸和手,又重新打来一盆水,并拿出一瓶药油。 “这里简陋,没什么好药,但表妹的腿伤耽误不得,且用药油对付一下可好?只是有些疼有些烫的。” 姜云如没什么好挑的:“听凭表哥安排就是了。” 安嘉轩蹲下来,慢慢除去她的鞋袜,把中裤裤管轻轻往上撩,一直撩到膝盖以上,雪嫩玉滑的小腿头一次完全地逞露在他眼底。 不知那玉白的腿往上,又会是什么样一副景象。 安嘉轩眸色一暗,心里一热,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努力掩盖自己的失控,低头伪装着,把药油倒在手心搓热,然后按在姜云如膝盖的伤处,不轻不重地揉搓。 药油味重且烈,像火在皮肤上滚动一样,姜云如没忍住叫出了声。 安嘉轩也忍不住了,倾身过去吻住她,然后倒在了床帐之后…… 第309章 夫妻争执 安嘉轩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妙的一夜。 像做梦一样,沉进去便不愿意再醒来。 天亮以后,安嘉轩把车夫叫到跟前,把一包银子推了过去。 “老刘,这些银两你收下,昨晚你什么也没看到。” 老刘在安家当了二十年车夫,岂会不知姜云如的样貌? 他盯着银两双目灼灼:“少爷多虑了,奴才的嘴是最紧的,绝不会对外乱说话!” “你是安家的老人了,我自然是信得过,只是表妹对我而言,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需得多说一句。” 安嘉轩神色自若,一边说着,一边斟好了一杯酒。 “刘叔是看着我长大的,也算我半个长辈,若能守口如瓶,我自感激不尽,这一杯,我敬你。” 老刘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在安嘉轩的坚持下,还是接过茶水饮下了。 “少爷其实不必如此,不仅少爷把我当半个长辈,我说句托大的,也把少爷当自己的孩子,我怎会……” 话未说完,脸上的真诚与微笑还未散,鼻孔已经挂下一股鼻血,老刘没在意,随手一抹,哪知越擦越多,就连喉咙也往外涌血。 他霎时明白了,惊恐地瞪着安嘉轩。 安嘉轩道:“你的家人孩子我会替你照顾好,你安心去吧。” 老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倒地身亡了。 安嘉轩把剩余的酒水往地上浇了一行,作祭奠状。 只有死人的嘴,他才能放心。 为了云儿的安危,只能牺牲老刘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妥善处置了老刘的尸首,因本就是死契的奴才,老刘的家人收了体恤的银两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 至于小院这头,安嘉轩自不忍姜云如无人伺候,便亲自在牙行挑了两个不识字的哑巴奴仆,送到小院子里去做事。 忙活完一切,他再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冯家玉等了他一整晚和一整个白天。 他从未彻夜不回过,本以为再不济,他天亮前也要回来的,哪知他真的叫她等了一整夜! 太阳一直行到正中,他连个口信都没捎回家,对自己的行踪没个交代。 冯家玉脸色阴沉,终于忍不住把心腹丫鬟派出去,打听打听安嘉轩这些天早出晚归是在做什么。 她其实心里隐约有猜测,只是无凭无据的,不好甩脸质问安嘉轩,反叫他以为自己是那无理取闹的女子。 丫鬟出去打听几遭后,问出了结果,于是冯家玉面沉如水地坐在房中,等安嘉轩归来。 安嘉轩才踏进房门,就迎面砸来一个茶盏。 “你还知道回来!” 安嘉轩眉头皱起来:“你发什么疯?” 冯家玉冷笑,心里像钝刀切割一样,又痛又磨人。 “我发疯?是你发疯才对吧!你扪心自问,这些天你忙前忙后、日日回来倒头就睡,究竟是在忙什么?是不是在找姜云如?” 安嘉轩当然不认:“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心虚了,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若是不承认,人都跪在门外,我可以挨个叫进来跟你对质,看你有什么好说的!” 安嘉轩发起火来:“你竟然打探我的私事,你太过分了!” “过分的是你!安嘉轩,你为了她,为了心里那一份搬不上明面来的情,你情愿以身试法,拖着整个安家给你陪葬!安嘉轩,你说你是不是疯了?” 安嘉轩哑口无言,更加恼羞成怒:“你简直不可理喻!这世上谁不顾念亲情?云表妹也是我的亲人!她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姐妹,你我成亲之后,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对你好,千万不可让你受一分委屈,我也努力去做了,你又是怎样对她的?你心里嫉恨她,就要设法阻止她被营救,甚至不惜给我扣上窝藏钦犯的罪名,你、你……你太恶毒了!” 冯家玉气得脸血红。她最听不得跟姜云如的姐妹情,因为那会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的愚蠢!若不是姜云如虚情假意,她怎会把终生托付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 姜云如是怎么想的,冯家玉想了许久,心里也有了答案。 无非是把心爱自己的男子跟好友凑成对,两股力量合一,他们以后可以一起为她奉献真心,为她冲锋陷阵。 做梦呢! 真心付出得越多,待真相颠覆的那一日,恨意就会成倍疯长。冯家玉现在就恨极了姜云如,尤其听到安嘉轩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的偏心之后,更恨不得撕烂了姜云如的身体,让世人亲眼看看,她的心到底是红是黑! 她一下腾起身来,尖长的指甲指到安嘉轩的鼻尖。 “若不是她,我绝不会嫁给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我的丈夫喜欢的却是她,她心里可得意了吧,日日看着我,就像看一个笑话一样。” 安嘉轩冷笑:“若不是表妹,你连嫁都嫁不出去!若知道你是如此不识好歹、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当初就是表妹求我,我也绝不会答应娶你!” 冯家玉大怒,气得十指都在发抖,她抓住桌沿把桌子掀倒,杯盘烛蜡洒落,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你滚!滚!” 安嘉轩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表妹已经找到了,谁还在乎冯家玉了? 想到姜云如,他的心不禁又火热起来。 与安家这边的鸡飞狗跳不同,卫晏洵把姜云如逐出府门的那一刻,就没再去探听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他为自己不值,更为曾经在她身上付出的人力心力不值,崔澎一条活生生的性命都是为救她而死的,他再不撇下姜云如,他就对不住崔澎了。 他倒想去看看浅灵,看看她如何了,但浅灵还是不愿见他,倒是岳楼飞趁浅灵不在的时候,请他入了府。 卫晏洵看着眼前沧桑的老者,心生一股敬意。 无论前世今生,他对岳楼飞的敬重都从未改变。 只是上辈子,他们的结局都不好。 卫晏洵心情沉重,甚至于有些拘谨。 “大将军,晚辈失礼了,现在才来拜见。” 岳楼飞知道不是他现在才来,而是浅灵不愿让他来,他与女儿如何有了关系、如何又闹翻了,他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 他道:“定王殿下,老臣已经不掌兵,再叫大将军不合适了。” “好,那晚辈唤您岳伯父可好?” 岳楼飞顿了顿,没有纠正他,转而道:“小女任性,与王爷置气实不应该,还望王爷体谅她复仇心切,不要责怪她。” 第310章 试探岳楼飞 “是我违背了诺言,让她孤苦这些年,因此变得这般左性,说来说去,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不称职。” 岳楼飞说得十分谦卑,但卫晏洵更听出了他的疏离之意。 他并非真的觉得浅灵有错,而是不愿浅灵得罪自己,怕以后他权势愈炙,浅灵落了记恨了。 卫晏洵自然能明白岳楼飞的慈父之心,只是他这样想,却是如浅灵一样,把他放在了外人之列。 他心中微堵:“伯父想多了,浅灵与我一同长大,我怎可能生她的气?况且之前确实是我的错,她恼我也是应该的。” 岳楼飞摇头:“您是王爷,心中有谋算,即便你们先前有情分,她也不该如此,不合适。” 卫晏洵哑然,良久轻声道:“岳伯父,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固然我迷茫过,但现在我无比确信自己的心意。” 岳楼飞垂着眸,手在茶杯上无意识地摩挲。 他手上有冻疮,发着红,捂着温暖的茶杯,那种痛意痒意感觉更甚,直入深处,可他却像上了瘾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那种坚锐的痛痒。 “喜欢不是全部,以王爷的身份,谈及此话题意义不大,您的身上,有比儿女情长更重千钧的担子。”岳楼飞道,“但我的女儿,她不适合,她喜欢的是亲人环绕身边,喜欢的是自由。” “王爷当知老臣从前经历的种种,我年轻的时候,也觉得两情相悦便是最紧要的,可这么多年,我却无一日不在后悔,假如当初我没有招惹灵儿她娘,她这一生也许会平顺许多,她那样聪慧通透,无论是悬壶济世一生,还是膝下儿孙绕膝,都可以过得很好,比跟我好。” 岳楼飞苍老的双目中,有薄光微闪,他这一生掉的所有泪,都是为了自己的亲人。他没有辜负大靖,却辜负了妻子女儿。 “她娘亲已经去了,那些勾心斗角的地方,我实在是不愿让灵儿沾惹半分。王爷若还顾念从前相知相伴的情分,便把她当作妹妹看待吧。” 又一个人劝阻他。 卫晏洵不好反驳岳楼飞,但他想弄清楚岳楼飞知不知道浅灵跟姬殊白的事,因问:“伯父既归来,可想过要给浅灵找一户什么样的人家?” 这个问题,岳楼飞从浅灵出生的那一天就想过了。 他本想要收养一个童养夫婿,好生教养着,等两个孩子都大了就拜堂成亲,不必大富大贵,但求一生平安喜乐。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童养夫婿泡汤了,如今浅灵担当着魁济的大当家,还要时常与权贵打交道,选婿更要慎之又慎,不光要真心待女儿好的,还得有才干,能撑得起半边天的。 但有一点没有变,岳楼飞不欲女儿在高门中择婿。 朱门权贵眼高于顶,拜高踩低最严重,现在有他一国功臣忠烈的面子在,没人敢对浅灵如何,但他已经老了,待他百年之后,浅灵岂不是又无依无靠了? 哪怕女儿有能应对刁难的才智,可若要在阴谋算计中度过余生,这日子又有什么意义? 没人能活成一座孤岛,女儿若后背无援,总有一日要受欺凌。 他为女儿考虑了许多,这也是他没有完全断了与姬家往来、对洛重河日日送信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 “灵儿看着乖静,实则不羁,高墙深院关不住她,我只想给她招一个身世平凡的、靠得住的夫婿。” 果然,他们二人的私情,还是瞒着岳楼飞的。 卫晏洵垂着眼睫。 她没有告诉岳楼飞,是因为还不到时候?还是说,姬殊白也只是她排遣孤寂的一段情,她不指望二人能走得长久? 她那时候是御前女官,与朝中重臣之家有了私情,乃是大忌中的大忌,她不可能不清楚,却还是跟姬殊白在一起了。 至于姬殊白…… 之前姬殊白毫无预兆地入仕,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卫晏洵本以为他一半是为了浅灵,一半是为了挖出淳王,可听恭王讲过前世之后,他已经对姬殊白彻底改观。 一个寄情山水、逍遥自在多年的浪子,一回到世家贵子既定的道路之后,立刻就能把政务刑狱处置得井井有条,刑法律条张口就来,牟世敬、沈行复这样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子,都把御史台管得一团糟,他却能把上下上百名官吏压制得死死的,令所有人都对他言听计从。 才能这种东西,天赋只能让你得心应手一些,但想要精进,还要后天没有丝毫倦怠地精进学习,姬殊白分明是块当官的料子,可见这些年没有松懈过。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之前是怎么会相信其情感纯粹到一点野心都没有的? 只怕入仕是早有预谋,只是他一直在寻找时机。 他那个时机入仕,若有人想得深一些,细细去查,也只会以为他是为情而痴,而不会怀疑他胸有韬略,野心勃勃,因他那个逍遥无争的印象,实在太深入人心了。 姬殊白,城府真深啊。 连浅灵的心,浅灵的情感都被他利用了,所有人都被他蒙骗了。 卫晏洵心里浮出阴鸷,道:“伯父,没有我,也会有别人的,姬家的二公子,他对浅灵同样有情,您可知道?” “二公子?哪一个?” “姬殊白。” 岳楼飞记了起来,那个格外英俊的后生,姬丞英寿辰那日,一直梗着脖子不大愿意顺从叫女儿姑姑的年轻人。 “我知道了,多谢王爷告知。” 姬家人品行不差,但齐大非偶,同样不适合女儿,何况差着辈分,他不会让那年轻人如愿的。 到底是姬丞英的孙儿,让他自己去管一管便是。 正说着话,浅灵回来了。 第311章 我可以入赘 浅灵进屋看到他,因刚进门就知道他来了,故神色没有露出异常,倒是卫晏洵对岳楼飞道:“伯父说的话,我都明白了,我跟浅灵说几句话可好?” 岳楼飞缓缓点头,卫晏洵走到浅灵跟前,眼睛盯着她,像在暗示什么。 浅灵没有多话,随他走了出去,两人就站在庭前的桂树下对望,卫晏洵先一步开了口: “你与姬殊白的事,还未告诉你爹吧?” 浅灵轻吸了一口气:“你想如何?” 卫晏洵摇头:“没想如何,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如果你心意不改,我只会为你高兴。” “但是岳伯父心里还没过那一关,我适才与他说了几句话,听他言语之间,仍对伯母充满怀念,也对你看得紧,恐此时还不宜把你们的事说与他知道。” 浅灵瞥了屋中一眼,心里微酸。 爹爹听进了她的话,却是矫枉过正,每每总在她跟前假装开心、假装轻松,可是转过身后,还是会默默伤感,捏着娘亲的簪子发呆。 她自己是用了十多年光阴来消解灭门的仇痛,因而爹爹的失而复得,她只有无尽的惊喜;而爹爹不一样,他或许设想过天人永隔,但想的也是自己先走,从未料到他一走,家里就出了那等惨剧。 浅灵咽下喉头的酸苦之意,因心情不佳,声音也弱下来:“我明白。” 卫晏洵又道:“昨日父皇找宗正寺要了一份宗亲子弟的名籍,我探听了几分,父皇似乎有意给你一个恩典,想把你许配给闲散的宗亲。” 浅灵倏然瞪大眼:“不!” 卫晏洵把手放在她肩上:“知道你不愿意,我已经想了法子打消父皇念头了。虽你现在已不在御前,但身份也已经天翻地覆,父皇并非一定要干涉你的婚事,可若你的夫婿身份特殊,他还是会出手。” 换句话说,她与姬殊白,过不了祯和帝这一关。 浅灵有些头疼。难道祯和帝在一日,她与姬殊白就不能明目张胆?即便他将来辞官了,也不能? 若真如此,她与姬殊白岂不是走上了爹爹和阿娘的老路? “我知道了,多谢告知。” 卫晏洵忽然走近一步,浅灵嗅到他身上的龙涎香,退了一步,拿眼看他。 卫晏洵道:“浅灵,有句话我再说一次,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即便这辈子无缘,我也会把你当作妹妹一样看待。姬殊白若是可托付之人,我绝无二话。” 可若他居心叵测,意图利用浅灵,天下绝不容他! 浅灵不知他话里还有一半未尽之意,以为他是示好,便摇了摇头:“不必了。” 迟来的妥协,与势利有何分别?她不想要。 不过卫晏洵倒是提醒了她,她要为将来做打算了。 除夕那夜,她与姬殊白相互交付了一切,但更多是情动使然,事后细细想来,实在有些鲁莽冲动了,他们都未曾好好想过后面该如何走下去。 宝座上现在是祯和帝,以后可能是卫晏洵,父子俩一脉相承,都是霸道至极,掌控欲极强的本性。 浅灵心事沉了几分,也不想说出来叫岳楼飞为她烦忧,便在岳楼飞面前粉饰太平,私底下回了姬殊白一封信,让最近少见面,婚约也晚一些再说。 岳楼飞这头则是听了卫晏洵之言,没有找浅灵问话,而是问了几个下人,知道两人之间确实有过来往,便去信一封到了永国公府,说姬殊白已经年长,该成家了,让他当祖父的多留心,等婚事定下,当叔公的一定包个大红包捧场。 当年两人还在朝堂的时候,岳楼飞玩心眼就玩不过姬丞英,这样直白的话,他如何品不出什么意思? 他当即喊来姬殊白,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你悄悄喜欢浅灵了?” 姬丞英开门见山地问,姬殊白扫了信上的内容,胸膛里的高悬的心重重跌了下去。 姬殊白静了一瞬,然后问:“祖父,不可以吗?” 姬丞英便重重叹了一口,望着屋中的十二花神刺绣屏风出神。 他的院落古朴沉静,每一样陈设都彰显着主人稳重内敛的品位,唯独这面屏风配色鲜亮、花样舒展活泼,这是刚成亲时,妻子言氏亲手绣的,一直留到现在。 他的死讯传回来没两年,言氏也撒手而去,他尚且悲凉难过,何况岳楼飞了。 姬丞英拍了拍身边的锦墩,招呼道:“坐。” 姬殊白知道他要开始讲道理了,心里不乐意,也只好坐下。 姬丞英拍了拍他的肩,硬实又坚韧,他的孙儿,终于也长大成人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更不必说浅灵那孩子着实叫人心疼喜欢。若能回到十年前,祖父一定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但是现在浅灵手里握着魁济,与定王口头互称过兄妹,背后还有洛重河站着这一员猛将,且她在御前待过,陛下清楚她的才干几何。姬家已经足够显眼,陛下不会放心把这样一个人嫁入我们姬家的。” “不说陛下,信国公也不会同意的。老岳这个人,从年轻开始便是通透又明白,他背后无家族,什么都得靠自己一个人拼一个人闯,但凡与朝堂相关,他永远绷着一根弦,谁要捧他谁要踩他,他都宠辱不惊。他要保护他的女儿,是不会同意把女儿嫁入到这么大一个家族里的。” 姬殊白立刻道:“谁说要她嫁进来了?祖父,岳家凋零,有我们姬家之过,岳氏忠骨铮铮,不可无后,我入赘便是了,左右姬家子子孙孙无穷多,不缺我一个。” “咳咳咳……” 姬丞英被呛到,重重地咳起来,要把肺都咳出来。 姬殊白连忙为他拍背抚胸,又倒了一盏润嗓的茶。 “你……你……” 姬丞英终于缓过来,松老的眼皮夹着泪,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孙儿。 “世上男儿多重脸面,看不出来啊,你这小子,竟然这样……痴情?” 姬丞英属实是想不到,自己的孙子,永国公府金贵的公子哥儿,居然能主动说出入赘的话来。 姬殊白被这样调侃,也没有面红耳赤,反而愈发坦然。 “孙儿游历多年,见过大千世界,心自然更宽些,莫说入赘,就是一妻多夫,我在民间也是看过的。嫁娶之言,无非是一家之中要有一个主心骨的权力在,若是女子品行才能皆能担得起,男儿退居后方又如何呢?” “祖父,孙儿一出生便什么都有,因此别无所求,这些年一直懒散逍遥,不求上进。唯独浅灵,孙儿是真心喜欢她,想与她共度余生。” “一家之姓,不宜同出几位高官,孙儿知道陛下起用我只是权宜之计,待事过境迁,无论我做得好与不好,都会被撤职,这也正中孙儿下怀,孙儿打算辞官之后,就与浅灵一起回扬州的。” 他说得起劲,掏心窝子的话都出来了,姬丞英听出不对来,惊道:“你的意思是,浅灵也中意你。” 姬殊白扬唇一笑,面似杨柳拂风:“我们两情相悦。” 姬丞英看着自家孙儿,跟看到个花孔雀一样,酸倒了牙。 “两情相悦是好,但也要看行不行得通,老岳可不中意你。” 姬殊白道:“岳父……岳伯父爱女心切,自然考得多些,孙儿会努力表现,让他接受我。祖父,父亲母亲若再提起我的婚事,要劳烦祖父替孙儿推诿一二。” “可以是可以,但你与浅灵还不可议亲,如今朝堂要对抗内鬼反贼,不能在这个时候让陛下把我们姬家也盯上。” “孙儿明白。” 姬殊白侍奉姬丞英歇下,回屋之后便收到了浅灵的来信。 信很简单,只说暂时不要见面。 姬殊白盯着那几个字,像看不够似的,时而弯眼,时而皱眉。 给他送这么简短的信,往好了想,是熟稔;往坏了想,是疏离。 上次见面,两人默契地没有提那些不愉快之事,相处得也算融洽。可伤疤就是伤疤,不把心病除了,那一夜的海誓山盟,就成空话了。 姬殊白想着,窗台扑棱棱一声,一只飞鸽冲了进来,落在书案的笔架山上,鲜红的喙部轻啄羽毛。 姬殊白取下抓上的竹筒,字条展开只有几个字: 后夏驸马兵权被分。 姬殊白把字条烧掉,跃上屋梁,把一个小瓦罐取了下来。 这个小玩意,从南仡国拿回来之后就已经藏在他这里,已经藏了快三年了。 另一个瓦罐碎后,龙曼阴公主重病,至今没有好转,淳王以驸马的身份侍候在侧,取得了龙曼阴的信任,把龙曼阴的所有人脉势力都掌握在了手里。 而被后夏王看重的,作为未来国君人选培养的三个宗亲子侄,在淳王的设计下互相攻讦,已经倒台了两个,此消彼长,剩下一人正值风头最盛的时候,嚣张地夺了本属于龙曼阴的一部分兵权。 而淳王黄雀在后,正在找机会,把他彻底拉下来,蚕食掉最后一个人的势力。 是时候了。 姬殊白举起瓦罐,松手之后,瓦罐直直落下,碰得粉碎,地上烧起一滩蓝色的火焰,片刻之后,火焰消失了。 千里之外的后夏国王宫,丧钟敲了三下,后夏王崩了。 第312章 新王登基 王宫挂上了白练,宫人披上缟素,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还有好些个人没有丧服可穿。 宫人们哭丧嚎得声音都嘶哑了,私下歇息时,互相交谈: “陛下身子一向健朗,太医也日日看脉,怎么会突然就……” 还是在跟驸马说话单独说话的时候,突然往后一仰,人就没了气息,驸马已经被下了大狱,可谁也查不出陛下是怎么没的。 另一个宫人道:“会不会是骨子里带的隐疾?就像公主一样,公主不也一直强健得很?病倒之前,中气十足,日日去军中与将士们过招,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结果也是突然一下子倒了,现在日日卧在病榻上,连床都下不来。要不然王上那样疼公主,怎会舍得从旁支选储君呢?” 其他人点头称是,然后便见宫门口乌泱泱涌进一大群人,为首是一个三十来岁,鬏发金冠的男子,国君大行,他却依然穿了一身织金的锦衣。 陛下独女龙曼阴缠绵病榻之后,举国大夫都被找来看诊,皆言公主的病治不好,后夏王再疼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得不从旁支另选继承人,他挑了三个资质尚可好拿捏的待定,如今有两个因为争权夺利已经死的死废的废,眼前这一位,便是剩下的那一个胜者,后夏王的侄子龙炳奇。 没有意外的话,他便是这座王宫、这个国家新的主人了。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句“拜见新王”,然后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拜倒在地上,高呼: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炳奇脸上浮现出巨大的满足,长袖一拂,声音充满了对终生的悲悯与救赎: “平身!” 立刻就有机灵的太监抢上前露脸,谄媚道:“请陛下进殿主持大局!” 龙炳奇满意地点了点头,点了太监一记道:“你给朕带路。” 这就是要提拔的意思了。 太监大喜:“是!” 其他宫人见状,也绞尽脑汁地想要在新皇面前露一露脸,国君新丧,王宫里却热闹雀跃得如集市一般。 在无人察觉的地方,一个穿着侍卫服的身影偷偷溜出了王宫,翻墙进了公主府。 “滚!驸马呢?把驸马给我叫回来?!” 床上的女子又开始发脾气,手边能扔的东西都被她扔了个遍,尽管病怏怏的,一发起火来,还是能怒发冲冠,叫人害怕得腿肚子直打颤。 女子骨壮身长,比寻常男子还高上许多,面容亦十分粗犷凌厉,大病一场已经让她消瘦许多,可那瘆人的压迫感半分未减。 她便是后夏王的独女龙曼阴公主,因生来便格外高大壮硕,成人之后更足有九尺高,虎背熊腰,武力无敌,民间都戏称她为“大脚公主”。 龙曼阴无论朝里朝外,名声始终好坏参半。 好则是她于朝政、军政上有魄力、有决断,镇得住里里外外的臣子勋贵,能让所有人都听她的; 坏则是坏在,相较于她的父王,龙曼阴更早就表现出了荒淫无道的迹象,甚至更甚于后夏王年轻的时候,酗酒、重色、奢靡、刚愎自用、视人命如草芥,都是这个公主身上人尽皆知的臭毛病。 后夏王一生就得她这么一个孩子,那王位生来就是她的,她无须跟任何人竞争,正因为没有威胁,因此龙曼阴屡教不改,愈演愈烈。 但谁能想到,她会突然卧病不起呢? 那是两年前一个宴会,龙曼阴公主替父嘉赏将士,话才说了一半,巨大的身躯就倒了下去,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无法遮掩消息,后夏王顶着压力举国寻找名医给公主就诊,后面实在顶不住了,他只好下旨宣布在宗室里找人过继。 旨意一下,公主府立刻人走茶凉,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好在驸马始终不离不弃,对她悉心照顾,无怨无悔。 龙曼阴在茫茫人海中挑了个相貌好的当驸马,但即便是驸马,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取悦自己的玩意儿,何况驸马本来身份就低,家世背景都没有,进府之后便多遭她羞辱,在满屋子仆婢的眼皮子底下赤身裸体是常有的事,因为龙曼阴最爱看人的尊严一点点被击碎的样子。 她待他不好,他却不计前嫌,在自己病重的时候这般掏心掏肺照顾她,时间久了,龙曼阴也渐渐对驸马生了依赖,如今驸马一刻不在身边,她就要生气。 婢女的额头被砸出一个血窟窿,鲜血一股接一股地往下掉,可她不敢去捂,保持着以额贴地的姿势: “回公主殿下,陛下驾崩了,驸马落了嫌疑,被下了大牢了,回不来啊。” “谁敢关他!传本宫的命令,放他出来!” 婢女道:“奴婢已经拿着公主的令牌传了几遍话了,可是……不管用,如今宫中,是龙炳奇说了算,据说丧礼过后,便要行登基大典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龙曼阴苍白的脸色气得紫红,连连拍打床头。 她重色欲,更重权欲,这些年为了在朝中地位不变,她一直没有要孩子,等到父王开始挑选宗室子弟之后,她才慌了,也不顾自己身体虚弱,硬是拉着驸马勤勤耕耘,如今她的腹中,已经有了一个可以继承王位的小生命了。 还差半年,这个孩子便会出生。 该死的,父王竟然连半年都坚持不了! 龙曼阴越想越震怒,越想越渴望驸马在她身边,有驸马在身边,她就可以把自己还卧在手上的所有底牌交给他,让他去代自己杀了龙炳奇,代自己把王位占下来! “去!不管你想什么办法,都得给本宫把驸马救出来!带到我跟前!” 婢女无法承受公主的怒火,只能暂且应下来,出去拖延一下时间,哪知才要出去,便有一阵风从自己身边掠过,冲到了公主床前。 “公主!臣来迟了!” 第313章 驸马卫皓 来者皮肤白皙,面颊有些瘦,眉目俊朗,尽管有了一点年纪,但却十分儒雅,看得出年轻时候是个异常俊秀的美男子,可以说,比起龙曼阴,他反而更阴柔女气一些。 龙曼阴一见到他,连忙伸手把他抱过,声音有些怀念和委屈: “驸马!你终于回来了!” 卫皓目中掠过一道暗色,他忍着恶心,回搂住龙曼阴的脊背,轻轻拍抚。 “臣说过,会日日陪着你,昨日不幸落入囹圄已经违背了诺言,今日不敢再犯。” 龙曼阴心里有些感动,更多的却是满意。 她最喜欢的便是卫皓这面团子似的顺从脾气,别人受了她委屈敢怒不敢言,他受了委屈只会第一时间关心她呵护她,也无怪乎当年举国上下那么多美男子,她就瞅中了他的凄苦狼狈相,哪怕他比自己大了好些岁数,她也不在意。 龙曼阴跟他腻歪了一会儿,问道:“你是如何出来的?” 话刚问完,便看见了卫皓肿胀的十指,卫皓还想往身后藏,被龙曼阴一把拉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谁夹你手指了?!” 龙曼阴大为光火,她有孕难受,夜夜都要驸马的手帮她揉按全身解乏才能睡得着,谁敢有胆子伤驸马的手! 卫皓垂下眼睛,低声道:“公主,这可能是臣最后一次侍奉您了,臣之前得罪过新王,他不会放过臣的。” “他敢!” 龙曼阴又要甩狠话,卫皓用自己肿胀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 “公主,大局已定,您还是要珍重自身为好,王上若派人来抓臣,公主千万不要出去,不要跟他见面,不然叫他发现了你我已经有了孩儿,只怕……” 他的手放在龙曼阴隆起的肚皮上慢慢摩挲着,眼底浮现一丝眷恋与不忍。而正好此时,腹中的孩儿踹了一脚,既踹到了龙曼阴的肚皮,又踹到了卫皓的手心。 龙曼阴愣了一下,陡然冷汗淋漓。 她的孩子才是天命所归,若是龙炳奇发现她有了孩子,绝不会手软的。 这一刻,龙曼阴面目凶狠起来。 “王位是本宫的,是本宫的孩子的,龙炳奇想登基,做梦!” “公主不可!”卫皓连忙劝阻,“公主,您的兵权已经被收走了大半,只剩不到三成在手里,如今龙炳奇势不可当,我们不可以卵击石啊!您还是趁国丧快快逃跑吧,臣留下来,为您拖住龙炳奇。待公主日后起复,为臣报仇便是。” “不可以!” 龙曼阴拽住了卫皓的手,病容狰狞,像恶鬼一样。 “本宫病成这个样子,如何东山再起?如何夺位?你必须在本宫身边,要走咱们一起走,要留咱们一起留。” 龙曼阴想了想,从衣领里拉出一把钥匙,放到卫皓手里。 “书房博古架上的花瓶向右转半圈,那幅金戈铁马图后面会出现一个钥匙孔,把它打开,拿着里面的玉牌去跑马庄见李煎,他会带着本宫的三万私兵,归顺到你麾下。” “公主府里的人、钱财,你可以随便用,只要能歼灭龙炳奇一党,让我们的孩子坐上王位,本宫出面把理政之权交到你手上。” 龙曼阴说了这许多,已经病得快喘不过气来,摆手道:“去办事吧。本宫歇一会儿。” 卫皓脸上露出心疼,依依不舍地出去,然后便去了书房。 冰冷的玉牌一落手中,他立刻变得面无表情。 后夏王死得太不是时候了,起码也要等他和龙曼阴的孩儿出世之后才能死,如今他太被动。尹泰无能,他为自己制的蛊,不知落到了什么人的手中。 后夏这头形势不利,但只要有龙曼阴的支持,他就还有一搏的机会。 这么多年,他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绝不能放弃。 挡他路的人,都得死。 第314章 祯和帝必须死 龙炳奇正沉浸在欢喜之中,王宫易主,国有大丧,现在正是城内外最混乱没有章法的时候,龙炳奇一时半会儿不会想到拿他如何,于是卫皓十分顺利地来到了自己秘密的老地方。 那是药堂后院一间不起眼的屋子,小小一间,幽暗无比,除了一扇小而窄的门,和一方小小的气口,便没有任何能漏进阳光的缝隙了。 屋中只有一方桌子,点着一盏小小的烛火,卫皓甫一进去,围桌而坐的人纷纷站起来,待门关上,齐声喊道: “参见王爷!” 卫皓看向其中一人,绷着脸,面色阴沉。 “让你去查‘噬蛊’的下落,两年了!除了知道龙曼阴那只被岳浅灵毁了,另一只你查到了什么!本王的计划本来万无一失,却因你没有看好尹泰,以致落得这个半残局面,你该当何罪?” 卫皓计划这一天计划太久了,十二年,他忍辱负重,好不容易在后夏扎根,培养探子、死士、幕僚,再一个个撒出去,祯和帝怎么死,后夏王怎么死,龙曼阴又怎么死,他早就设想了无数遍,为了实现这些愿望,一雪前耻、一报血仇,他计划了一环又一环,可这最重要的东西,如今却成了害他的东西。 龙曼阴的蛊毁坏的时候,蛊还未养成熟,只让龙曼阴生了重病,故这能用一个孩子来补救,但后夏王,死得真的太不是时候了。 被点到的人匆忙跪下认罪:“属下查了许久,当时与岳浅灵一同在南仡国的只有定王和姬殊白,但这二人的府邸实难突破……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卫皓本也不是会随便杀人泄愤的,把部下晾在那儿,继续问下一个人:“永章那头如何?” 一人道:“定王身上有些无隙可乘,但宫中有好消息,总算把岳浅灵从御前赶走了,没了她,无论是在皇帝还是皇后面前,妙荷做事更能放得开,还有赵贵妃,她已经丧子,是一颗很好用的棋子。” “皇帝大概察觉到了一些什么,林家上上下下,连亲族也未放过,全都被查了个遍,林云海已经救不出来了,但他不会说漏嘴,丛老已经应下他的请求,把林蕙救下了。” 卫皓点了点头,心里还是觉得可惜。 林家是最早跟随他谋事的,林云海父女机智果断,胸有韬略,能成大事,这么多年为他做了不少事,本还能继续掩藏下去的,谁能想到却遇上大宛归俘,岳楼飞父女相认,叫祯和帝借题发挥了。 大靖不顺利,后夏这里也一塌糊涂,卫皓眉头深锁,只觉局面越来越棘手。 该早早杀了岳浅灵的。 早知她能带来这样大的麻烦,当时拼着暴露了埋在皇宫里的细作,也要弄死她。 他太小看她了,若她真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也不会三番几次都弄不死,更不会还能熬到与岳楼飞相认这一日。 卫皓感到荒唐又可恨。 他怎么知道遇到的那户人家会是岳楼飞妻女安住的地方?当时他被神御军追杀,已经快要死掉了,性命攸关,杀人是他唯一活下去的办法,有何不对? 他可是天潢贵胄!谋反之事,皆是薛相所逼,他也是一步一步被逼到这种田地!他的王妃、儿女无一例外被赐死,若不杀人,他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 如果不是祯和帝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岳楼飞不会被派出去出征;如果不是祯和帝心狠手辣,连半分情面都没有给他留下,不给他任何伸冤回转的余地,他也不会流落到渭州,遇见她们一家! 岳浅灵要恨,也该去恨祯和帝! 他卫皓,前半生安安分分、坦坦荡荡,安于做一个闲散王爷,从未想过去争兄长的什么,他会走上这条路,都是被逼的。 想到这些年的艰苦屈辱,卫皓眼底涌起一片阴鸷:“姜琢君如何?” 害过他的,他绝不心慈手软;救过他的,他绝对涌泉相报。 部下道:“不好,他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身体也越来越差了。丛老有派人暗中看着,每日给他喂一粒白梨丹,吊着他的命,只等风头过了,大家渐渐把他忘掉,就会把人救回去。再另寻一个断腿的瘸子毒哑了,丢街上去替代姜琢君。” 卫皓缓缓点头,微微一叹:“命还能保住就好,本王这条命全赖他所救,姜琢君的命,本王也是一定要保的。” “可不是,那岳氏女狠毒,不肯给他一个痛快,非要姜琢君这么半死不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 卫皓冷笑:“盘桓在祯和身边的,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 那岳氏女若只是哭诉几句,卖一卖惨,能安分一些,别妨碍他,待他日后事成,他或许能封她一个公主之位,厚葬她的家人,安抚一下她。 可她偏偏要跟自己作对,坏了自己这么多事,说明她就是天生恶毒,她一家落得那样的下场,也是活该,只怪她们不积善行。 部下们一个一个汇报完,然后问道:“王爷,接下来该如何做?您的孩儿还未出生,名不正言不顺,龙炳奇又成为众望所归,我们只怕难以从他手中夺权。” 说来说去,还是龙曼阴病得不好。按原计划,后夏王先死,龙曼阴登基之后,她才要“得重病”的。 卫皓道:“龙曼阴的私兵已经交给了本王,加上我自己的,还有尹泰为我操练的一些,应当能杀出一条血路。” 尹泰,本该是他最好的合作伙伴才是,却落马太早,他想再在南仡培养起一个好帮手,计划却被祯和帝的“群雄并立、分而治之”之策,打得七零八碎。 部下们算了算,还是觉得悬。 “王爷,臣民不服,这样夺下来的江山,也不长久,待王爷进攻大靖,后方会乱的。” “本王知道。”卫皓斩钉截铁,“本王的意思是,先拿大靖。” “后夏民间疾苦,把起义军煽动起来,叫龙炳奇不能安坐高位,然后大靖这边,计划提前。” “祯和帝,必须死。” 第315章 预测淳王行动 住了一些时日,岳楼飞逐渐适应了永章安乐的生活,夜里浅灵陪他说过话,扶他睡下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梳洗。 才从浴房出来,便有人从背后环抱住了自己。 浅灵叹气,转过身来对他道:“你这个人,一点也不听劝。” 姬殊白搂着她的腰不放,步步前进,浅灵被他控着,步步后退,直到被逼近了内间,贴在了墙柱上。 姬殊白低头吻她的唇,双手捧着,控住她的头脸,唇在她嘴上辗转。 他有脾气的时候,浅灵也遏不住,只能由着他,呼吸渐紧,舌头都被吮麻了,心啵啵乱跳的地方也被覆住,轻轻团摩着。 浅灵由着他亲完了,方揽着他的脖子,把他推远一些,问道:“生气了?” 姬殊白贴着她的掌心深深嗅了一口,把人按进自己怀里: “我生我自己的气,见到你就好了。” 浅灵贴着他的胸膛,闷声问:“不是告诉你暂时少碰面吗?” 姬殊白道:“以我祖父和你爹爹的关系,不往来才叫人怀疑,刚刚姬家送了几篮子岭南的果子来,我是偷偷跟过来的。” 他不敢说自己其实怕她是真的介意了他,刻意远离自己,虽然听话安分了一天,但这一天里,白天神思不属,夜里辗转反侧,他实在是熬不住了,得亲眼来看看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介意自己了。 不问个清楚,他真的要疯掉。 浅灵被他推着坐到床边上,然后见他也挨坐下来,那双温暖的手把她搂紧,隔着寝衣,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腰肢。 “浅灵,有些事再逃避下去,我怕我这辈子都睡不着了。你瞧。” 他把她的小手握起来,在自己颌下擦了两下。 “胡茬都冒出来了。” 浅灵抚了两下,果然有微微刺手的胡茬,只是看着不明显,他的脸依然是白净的。 “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怪我吗?为你阿爹的事。” 他问得很认真,眼睛也紧紧盯着她,想要剥开她的心,看到她心底深处去。 很清朗一双眼,此时却深邃如渊,把浅灵的心魂都吸了进去,心神混乱着,叫她搪塞不了一点。 浅灵轻轻叹了一口,被他拥入怀中,下巴杵着他的肩头。 “如果怪你祖父去劝爹爹出山,就得怪圣上派你祖父去劝说爹爹,更得怪薛氏一党、阉党和其他文武官员兴风作浪,屡屡拿我爹做文章,还要怪洛重河背叛我的爹娘。如果要怪你,那就得连这些人的家人孩子全部一起怪上,我不爱怨天尤人,更分不出那么多心思去责怪。” 姬殊白静静听她说完,又问:“我知道了,你不怪我,但这里,还是会难受,是吗?” 他指着心口处。 浅灵有些沉默。她无法描述自己知道真相后,对他、对姬家产生的那一丝异样的别扭是什么,是以也胆小,只想逃避,见他的时候就会刻意忘记那点关系;不见他的时候,反而心中松泛了许多。 “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是无解的,无论我是什么想法,都只能在心里消解过去。” 拿着十几年前长辈们的往来因果质问姬殊白,没有意义,他也无辜。 姬殊白把她抱得更紧:“其实我宁可你怨我、骂我,好歹能让我为你分担一些。我不好,明明知道你不好受,还催你,只顾着想我自己了。” 他带着浅灵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一下,又抱了一会儿,方道:“岳父那边,先不说,等一切结束了,我亲去向岳父求娶你。浅灵,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不想与你分开。” 浅灵被他说得有些心软,额头相贴的时候,浅灵把双臂搭在他肩上,轻声道:“知道了。爹爹那边你自己搞定,我不说了。” “好,我一定让岳父接纳我。” 腻歪了好一会儿,姬殊白又道:“今日除来见你,还有一件要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把那个瓦罐摔了。” 浅灵记了起来,忙撑起身子道:“后夏有动静了?” “是。后夏王挑了三个储君候选人,淳王便如对付大靖的几个王爷一样挑唆、激化他们,三个人如今便只剩下一个如日中天,而淳王自己的孩子还未出世,故我就让后夏王先死了。” 浅灵想了想道:“没了龙曼阴,他一介汉人之身,想要在后夏逐鹿称王,除非后夏大乱,乱到生灵涂炭、怨声并起,臣民急需有一个好领袖来重新组建王朝,届时方能不计较是堰支人还是汉人。” “不到那个时候,淳王不可能掌权后夏,即使做到了也会有人把他拉下来,如何还有旁的心思分到大靖上?如果我是他,誓要报庚子之变的仇恨,我会暂且放下后夏,先暗攻大靖。” 姬殊白眼中露出赞赏:“正是这个道理,现在不光他着急,我们、还有圣上,都想要他赶紧出手,好现出真身,露出马脚。所以我推波助澜了一把,我已经叫探子,把龙曼阴公主有孕的消息透露给龙炳奇了。” “这么一来,淳王即便还想赖在后夏,也留不住了。” 浅灵慢慢抬起头:“看来,珍宝阁要有动作了。” 姬殊白轻抚她的脸:“放心,我们一起面对。” 深夜,吱吱蝉鸣刺耳无比。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姜琢君拄着破烂的拐,拖着两条扭曲的腿,一顿一顿地杵在地上,向恶臭无比的泔水桶处挪动。 短短一个月,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脸像骷髅头罩着一张又黑又臭的抹布,头发糟乱成一团,夜里安静的时候,能听见虱子在耳边、在头发里乱蹦乱跳的声音,密密麻麻。 起初一两日,他还能闻到粪臭味,心里抗拒无比,更是屈辱到了极点;可三天一过,他方知脏臭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求生艰难。现在他对粪臭习以为常,已经闻不到了,他自己已经成了臭味本身。 白天他总要受人欺负,所以他往往晚上出来,因他也不愿有熟人看见自己去捞泔水吃的狼狈样子。 他饿得厉害,泔水桶成了他能果腹的去处,因此拄得急切,可那拐拄到一块凸起的尖块,他惊呼地往前倒,咔哒一声,他摔在了地上。 姜琢君握着两截拐,看到两个木刺断口,悲从中来,才要大哭,便看见一双小脚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抬起头,入目是一张老妇的面孔。 第316章 你可愿意去 老妇长相没什么特殊之处,就是寻常民间淳朴妇人的相貌,姜琢君知道,这样的妇人,是心地最软的。 他实在太苦了,张口便哭求道:“大娘,给口吃的吧,我快要死了……” 葛婆子垂眸看着他。 就是这个趴在地上的可怜男人,用绳索一点一点拧断了贾峻的颈骨,然后把他埋在了枣林地下十年之久。 他觉得冤,他觉得惨,那她的儿子、还有岳姑娘的家人,沉积十年,难道就不冤,难道就不惨? 一条贱命,赔这么多条人命,已算是便宜他了。 葛婆子弯下腰,把他搀了起来。 她找了儿子十年,在外面什么苦没吃过,练就了一身力气,不费什么劲就把瘦成一把骨头的姜琢君提起来往前走。 姜琢君以为她要帮自己,连连道谢: “谢谢,谢谢……我太久,没有遇到好人了……” 他的眼泪滚滚而下,滚过脸上的污垢,再滴落下来时,变成了一滴浑浊的污水。 葛婆子抿着嘴,把他半拖半扛着,走到偏僻的街角处,那儿停着一架板车,和几个大桶。 换做以前,姜琢君肯定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现在比谁都清楚。 “大娘,你要干……” 话未说完,姜琢君感觉整个人飞了出去,双脚朝上,倒栽葱地冲进了夜香桶里。 他挣扎、扑腾,但桶里太窄,他的手撑不起来,腿是废的更使不上力气,粪水灌满了他的口,灌满了他的鼻,他在臭味中窒息,双腿颤得像寒风耸立的瘦竹一样。 “救……” 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翻腾,他感觉他要死了。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脚,把他整个人提了出来。 姜琢君挂着满脸的粪水,一出来便扶着车可劲地呕吐,呕了半天,人又晕了过去。 沉沉夜色之下,身后两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待他吐完,捂了捂鼻子道: “带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姜琢君意识才回笼转醒,迷迷糊糊的,听见身边有几道陌生的声音一来一回地交互: “……伤势很重,要好好歇养,别的还好说,腿是一定好不了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罢了,主子只说,一定要保住他的命,没说别的,我们也只能做到这里。” “对了,他体内的忘机蛊如今对他有害无益,我已经引出来了。” “引就引了吧,现在他记不记得已经没什么用处,那岳浅灵是聪明人,肯定已经猜出了什么,她又在勤政殿待过,龙座上那位,应该也有所怀疑了,否则如何拿林家下手了。” 姜琢君觉得脑子被掏空了好大一块,盖在身上的被子像有千斤重,他才半撑起上半身,又跌了下去,这一跌,昨晚及之前的种种回忆,又如潮汹涌地充斥满这个大脑。 说话的人听见了声音,纷纷看过去。 丛老慢悠悠走过去,负着手问道:“醒了,觉得如何了?” 姜琢君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转头又看见几张陌生的面孔,陌生面孔中夹着赵跃的脸。 他倏然明白过来: “你们……都是淳……王爷的人?” 他全部想起来了。 他救了淳王,因此杀害了渭州一个大夫一家,然后,那家的女儿来报仇了。 而那个女孩,还是前镇国大将军岳楼飞的女儿。 姜琢君满心混沌,之前把事情的原委忘了许久,现在想起来是想起来了,可断掉的记忆接上来,有一种不真实感,他还是觉得满腹的委屈和无辜。 就像一个赤胆忠心的孤臣,拼死保护了被冠上污名的主公,错的人那么多,狠毒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承受苦楚的只有他一个? 他自始至终,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他只是为了救人而已。 淳王乃天潢贵胄,还对他有恩,他彼时也不知那是岳楼飞一家,只以为是普通老百姓。人命有高低贵贱,牺牲一些老百姓救一个善良尊贵的王爷,难道他有错吗? 想到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苦楚,姜琢君忍不住地哭。 “王爷一听说你出了事,立刻要我们找机会援救你。你被磋磨了这么久,为什么没死?还不是因为有我们在背后看护着。” 丛老冲他淡笑,在他肩头拍了拍。 “都过去了,王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为他牺牲了这许多,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往后你便在这里养伤吧,你受过的苦,王爷会替你讨回来的。” 姜琢君湿着眼睛抬头,鼻青脸肿的,已经认不出本来面目。 “王爷他、他……” “你就不必问了。” 丛老没再跟他说话,只嘱咐好下人关照好他,转过身后,又对赵跃道:“赵将军,王爷下指令之前,你别到处去走了。” 赵跃闻言抬起眼:“皇帝把我贬为庶民,却还没收走我的将军府,我不回将军府,岂不是惹人怀疑?” 丛老道:“你都成庶民了,还有谁会拿眼看你?嗯?” 丛老眼神犀利,总能看得人心里一寒。 赵跃故作厌烦地瞪了他一眼,耸了耸肩:“好好好,你说了算,搞砸了事也赖你。” 丛老制住了赵跃,然后对众人道:“王爷命令我们加快动作,我盘了一夜局势,现在该赵禛出手了。” “赵禛?”赵跃疑惑地抬起头,“他是成王的娘舅,怎么成了王爷的人了?” 丛老哈哈笑:“对啊,成王的娘舅,可成王死了,***和驸马走私军器败露,他除了投诚王爷还能走哪条路?王爷,是唯一能让他活下去的人,他能从军器案中彻底摘掉关系,都是多亏了我们,现在是他回报王爷的时候了。” “原来是这样。”赵跃抚着下巴一笑,“赵禛这个人,滑是滑了点,但却颇有本事。丛老打算让他做什么?” 丛老道:“永章变了,王爷的部署也要变了,他有一批人还有一批东西要从馆陶挪到长水,这一点别人做不到,赵禛手里握着多条商道,明暗两线通吃,只有他能做得到这一点。” 赵跃一听,便知是兵和武器了。 赵跃回京之前,也操练过私兵,但那是在后夏境内,兵被他训出来后去了哪里,他是一点都不知道,淳王在大靖有多少实力,他也不清楚。 淳王胜算几何,他实是没把握,但他已经被迫叛了淳王,只能跟定王一条道走到黑。 他故作无事,待回了自己房中,便快速拟了一张字条。 珍宝阁养鸽子,因此常招来野猫,野猫把这里当成了家,窗里窗外地窜门,肆无忌惮。 他的屋中此刻便有一只绿眼黑猫,跳上了他的饭桌,在享用他的饭菜。 赵跃把字条塞进缝在野猫腹部假皮下,然后大喝一声“又来偷吃鱼”,并大声拍桌,黑猫便冲出了窗子,转眼便蹿没了影。 定王府中,灯火幢幢。 卫晏洵就着灯火看字条上的数字,对照兵书把密语对了出来,然后面无表情地烧了字条。 赵禛果然投靠了淳王,很好。 他的手边,还有另一封密报,是姬殊白送来的。 他没有亲自来见自己,但密报上寥寥数语,言简意赅: 后夏王崩,龙炳奇上位。 姬殊白没有跟他大论特论,但卫晏洵知道这两句话传达了什么信息。 淳王要转向大靖了。 这个信息,跟赵跃递来的信息刚好吻合。 然而,又太巧了些。 他一直在摸索淳王在大靖境内的势力,他有意篡位,大靖一定有他的兵马,尤其在尹泰饮败之后,淳王一定会有更激烈的动作,但是他摸索了这么久,始终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赵跃也被瞒着,这么久以来,没打听到关于私兵的秘辛,可临到淳王的棋局崩了一半,需要更加小心谨慎的时候,丛老居然大咧咧就这么说出来了。 他岂能不怀疑? 但是话说到这个份上,馆陶和长水两个地方,肯定也要去看看。 卫晏洵思索了几番,把齐枫叫了进来。 “请姬二郎过府一叙。” 姬殊白来得很快,不多时便一身夜行衣出现在了卫晏洵房中。 为大局着想,他一直跟卫晏洵保有联络,只是自上次卫晏洵撞破了他和浅灵之后,他们二人就没有私下往来过,有什么事也只是书信交流,因为他怕打起来。 今日定王刻意让心腹找他,定是有什么大事了。 他坐在卫晏洵对面,隔着一道方几,卫晏洵把一页纸推了过来。 “淳王要转移私兵?” 他一看,便知是赵跃探出来的消息。 “长水离永章更近,还可顺流直下,直达永章,以此作想,倒是说得过去。” 卫晏洵听出他也在怀疑这个消息的真伪,便道:“正如你所想,有三分真切在里面。至于其他七分假,恐是为了试探本王,看本王的动作。” 姬殊白表示认同,对上卫晏洵的目光,问道: “所以,定王的意思,是想按兵不动,让我前去探看一遭?” 卫晏洵道:“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你可愿去?” 成王已死,宣王是酒色之徒,淳王欲谋位弑君,得先击破定王这道屏障,否则他上一刻动了祯和帝,下一刻定王便会上位,白忙一场。 故,如果这个消息是一个局,那定王确实不能动,不能有任何踏进陷阱的闪失。 当然,或许其中还包含了定王的私心。 姬殊白捋得明白,思量过后,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好,我去。” 第317章 渡口 “公子,你果真要去?” 卧林看姬殊白盘腿在坐在榻上看舆图,一个时辰了也不说话,终于忍不住先开口。 姬殊白头也不抬,身体随着江船晃晃悠悠:“来都来了,我看半天了,你说呢?” 卧林道:“您就不怕定王针对您吗?” 姬殊白淡定地翻过纸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越是畏缩不前,脓疮就会在身上留存得越久。” 卧林嘀咕道:“什么脓疮,分明就是着急娶媳妇了。” 姬殊白耳聪目明,听了也不反驳,反而道:“我不似有些人,急都急不来。” 卧林听了牙疼,在船头站了一会儿后,又回到舱内。 “公子,您真要入赘啊?” 姬殊白终于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撇下眼皮。 “不可以?” 卧林嘿嘿笑:“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入赘,古往今来您是头一个。” “那不正好,什么功绩都不用做就青史留名了。” “公子可真想得开,人岳姑娘都不要了,你还非要以赔礼之名把自己送出去,哈哈哈,哈哈,哈……” 姬殊白斜他一眼,卧林便老实了,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船又行了一段,卧林又忍不住道:“公子,所以到时候我是陪嫁吗?” 姬殊白撩起眼皮,不知是瞪,还是鄙视,总之看了他一眼,又嫌弃地收回目光。 “太磕碜了,拿不出手。” 卧林本还扭捏呢,一听着了:“怎么磕碜了?公子,你别看惯了岳姑娘那样的相貌,就嫌弃我了呀。属下十三岁就跟着你了,没了属下,您上哪找这么懂公子的随从去?” 姬殊白哼道:“你不是觉得面子过不起么?我去扬州,你便留在公府吧,我会跟大伯说好,让你跟着他,他会好好教你,未来再给你相一门亲事。” 卧林听到永国公头都大了。 永国公那个连左脚先迈门槛还是右脚先迈门槛都要严格讲究的老古板,他这吊儿郎当的模样落在永国公眼里,岂不是处处是毛病? 更别提亲事了,永国公给自己儿子相中的媳妇,哪一个不是年纪轻轻就成了端庄肃穆的老封君模样? 永国公夫人都私底下跟妯娌大吐苦水,说读了十来年书,好容易嫁出去了不用再听西席训话,结果嫁个丈夫比西席还唠叨。 卧林连忙摆上笑脸:“公子,谁说属下不原意,属下愿意得紧啊!都说水乡多美人,只看岳姑娘便知此言不虚,没准属下一到江南,就落地生根,娶妻生子了呢。” 姬殊白纠正道:“你家少夫人是齐州人士。” “是是是,是少夫人,属下说错了。” 卧林本来觉得自家公子跟永国公伯侄俩一个刻板一个随性,本性有天地之遥,可现在再一想,又觉得畏妻一道上,两人如出一辙。 别看永国公跟茅坑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板正爱训人,可每每跟永国公夫人吵架,都是一边严肃不可亵渎地责怪妻子“太不像话了”,一边接过扔出来的玉枕,气呼呼去睡书房,翌日还得乖乖起早去给老妻梳头发画眉。 岳姑娘的气性比起永国公夫人只大不小,自家少爷还是嫁过去的,卧林觉得他以后有的气受。 所以,以后他在江南落地生根了,家里一定要多起一间屋子,留给公子被赶出来的时候睡。 卧林满脑子想入非非,船身微微晃了一下,停泊了。 渡口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刻了字,又用红漆填描出来。 长水渡口。 姬殊白带上斗笠,钻出了船篷。 “走。” 卧林驱散那些不正经,提神跟上去。 “公子,属下去查城门的记录簿。” 姬殊白道:“真有私兵,岂会藏在集市之中?必定是深山老林才对。” “那怎么查?公子只带了我一个,挨座山查得查到什么时候。” “且不查人,查船。”姬殊白很肯定地说道,“若长水真是淳王盯准的一个要地,兵卒直入京畿之地,水路是最快也最容易掩人耳目的方式。查船厂和钞关,看造船用船数目有无出入。” “属下明白了。” 卧林立刻就要去,被姬殊白扯了回来。 “晚上再去。先歇脚。” 卧林以为他要去客栈,哪知姬殊白撩袍子一转,人便在渡口边坐了下来,一坐便是一整个白天。 他一直盯着江边的停泊的船,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全部记在脑中。 渡口有一群晒得黢黑的汉子,一整天不停歇地扛包卸货,等黄昏来临,工头方来发饭,一人三个馒头一碗肉汤和一碗菜。 落日之下,一群人汗流浃背,赤着脚坐在渡口边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一天的疲惫就此了了。 姬殊白走过去,坐在一个有了些年纪的脚夫身边,把装了酒的皮囊子打开,递过去:“干了几年了?” 民间老百姓兴致来了跟谁都能唠上一天,脚夫闻着酒香便流口水,毫不见外地接过去咕咚咚喝了一气,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方道:“二十年得有了,俺除了一身力气,别的不得行。” “长水这边,谁家的船货最多?” “肯定赵氏,除了赵氏,还能有谁?” 第318章 落入圈套 姬殊白眉目温和地问:“是哪个赵氏?” “能哪个赵氏,就是永章那个,出了一个贵妃的赵氏啊。现在在商行的当家人,是那位赵仆射的弟弟,叫赵检的。” 赵检姬殊白知道,不光知道,还很清楚那是个庸庸碌碌的纨绔膏粱,所谓的当家人不过是挂个名,真正的当家权还是握在赵禛手中,他是个能人,故能官场生意场两手抓。 “那赵氏的船货,以什么最多?” “运过来的就米面咯,运出去的,多是木材、瓷器一类的。瓷器最麻烦,一磕磕碰碰的就要碎,幸好今年瓷器少了。” 姬殊白随意地问:“瓷器少了,船是不是也少了?” “那不会,最近还活还多了,听说赵氏准备出海,本来造大船少说也要一年,可赵氏幸运得很,正好南边有几家商户生意全黄了,家产都变卖出去,现成的船就承给了赵氏,这不,船都到了,等船厂检修完,便可以出海去了。” 姬殊白问到了想要的东西,便带着卧林去了客栈。 卧林道:“公子,看起来是来真的。” “真不真的,还要亲自去看一眼才知。” 姬殊白换上黑衣,天色一黑,主仆从窗口窜出,转眼消失在黑夜里。 船厂便在江边,入夜无人,只有一个负责锁门的老人,老人在船厂各个角落撒上新的耗子药,防止木头被咬坏,这方关上门离开了。 姬殊白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正好落在船上。 卧林也跳了下来,点燃了火把,沿着周围照了一圈又一圈。 船体很大,或可容上千人,虽然极大,但江面广阔,雾气起来的时候,的确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行舟千里。 姬殊白看了看船舵和船桨,转身又看见这船之后还有一艘与它同等大的,底下又有一些小的船。 而另一个方向,便是船厂黑洞洞的大门了,门扇上映着火把的光,泛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光泽。 这门,竟是铁门锻造的。 他忽觉有什么不对。 依现在所知的一切,淳王的兵马只会是在深山中练成的,更别说后夏无江无海,让一群旱鸭子兵卒坐船备战,还要分出一二百人来操控船,岂不荒唐? “卧林,你找两个水性好的,下水探一探,看水底下是不是藏了船。” “是。” 卧林挥灭了火把,才跃起,四下忽然尖锐声四起,姬殊白猛地抬头,高处有刀光一闪,他才拔出剑,便感到有什么末子似的东西落在眉上,此时闭眼已经来不及,细粒子落入了眼中,刺得他睁不开。 卧林同样中了招,他捂着眼,四处摸索着: “公子,公子!公子你快跑!” 姬殊白拿剑撑着地,细而疾的风迎头罩下,他伸手摸去,竟是一张韧丝拧成的网,霸道地罩住了他们二人,手一碰便握了满手的铁刺。 咻咻咻。 周身忽然亮了起来,姬殊白眼睛睁着一条缝,只见四周火光烈烈,有更多携火的箭射了进来,带着浓浓的火油味,扎在脚底下。 姬殊白听见屋顶上有密集的脚步声,他们扛着大根的木头,钉死在上面。 所谓的转移私兵,根本就是一个骗局! 卧林咬着牙,刺疼的眼泪水汩汩不止,他道: “公子,上面还没封死,属下豁出这条命冲出去,公子抓着我的腰躲在我后面,趁我跟人纠缠的时候赶紧逃。” 姬殊白皱眉:“胡说什么,你的功夫远不到登峰造极,现在看不见,如何跟他们打?白白送命罢了。” 卧林带着哭腔:“只要公子能有一线生机,属下死了也值了。” 姬殊白才要说话,便听见一串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别白费力气了,早就有人告诉我们,今夜有小贼将至,果然抓个正着!” “墙粉之下,早就钉上了铁皮,若能闯出来,外面还有四架弩机候着,命够硬的话,尽管来。” “今夜,这里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第319章 姬家噩耗 浅灵恍惚一个激灵,手上的小球没接稳,一骨碌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叮铃铃的声音。 乔大宝的大女儿笑了一声,脆生生的,伸着小短手去够。 浅灵回过神,把小球捡起来,放到女娃子怀里。 乔大宝抱着二女儿,注意到她,问道:“你怎么了?七个魂丢了六个半。” 浅灵摇头:“没什么。” 心口忽然揪紧了一下,莫名发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这一刻,忽然想到姬殊白。 已经三天没有收到他的信了,最新的一封,还是他说要离开永章去办一趟差,想是还没回来。 乔大宝道:“你爹爹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人在家里,心丢外面了?在想谁呢?” “谁也没想。” 看两个小孩玩得高兴,也不需要自己陪,浅灵便退了出来,回自己院落的路上,正好碰见栖月跑过来找她。 “姑娘,佟掌柜刚派了人来说,这月的新茶要延后两日。” “为什么?” “长水昨夜有一家船厂走水了,闹出了人命,现在河段封了,船都堵住,官府彻查过后河道才能通。” “闹出了人命?” 浅灵右眼皮莫名跳得厉害:“可知道是为什么走水?” 栖月挠着头:“说是火烛烧了木头。” “什么火烛能烧掉一个船厂?”浅灵在原地走了一个来回,又问,“烧掉的船是谁的?死的又是谁?” “可能是船厂的工匠,船是赵氏的……赵氏?岂不是赵禛的赵?” 栖月才想起来,登时也意识到此时不简单,看浅灵神情不妙,惊出一身冷汗来。 “姑娘,当中跟我们有什么牵连吗?” 浅灵想了一想,才道:“你给刘信带个信,让他走一趟长水打听仔细。另外备车,我要出府一趟。” “好。” 栖月立刻就去吩咐,浅灵换了身外出的衣衫,乘上马车便直往永国公府去。 御史出城办事乃是寻常,姬殊白在信上说得轻描淡写,也没有说自己去了哪里,她只当作是一如既往例行公务。 街景一道一道地从窗口掠过,浅灵失神看着,一边安慰自己或许多虑,一边又巴不得路程再短一些。 这个时辰,永国公和姬侍郎定然在上衙,她问不着他们,倒是可以向前姬相打听一二。 正想着,永国公府到了。 车窗一直敞着,浅灵一眼便看到永国公府门外全是官兵,排刀竖戟的,汹汹的气势团团冲着永国公府。 浅灵一怔,不明所以中,永国公、姬侍郎领着府中男丁走了出来,不知跟神御军的指挥使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全被带走了。 他们走了,但神御军还留在原地,他们把守着永国公府,俨然是对待犯人的态度。 浅灵见状,即刻跳下了车,径直走过去,又被神御军拦下了。 “圣上有令,永国公府戴罪在身,不许任何人探视。” “戴罪在身?”浅灵作惊讶状,然后道,“是我爹不知听说了什么,叫我来永国公府问一问。军爷通融,我爹年迈,我实是不愿让他忧心,望军爷看在我阿爹的份上,给我一刻钟,我很快就出来,可好?” 浅灵口中说着,沉甸甸的金元宝已经塞到了对方手中。 “一点小心意,给兄弟们喝酒的。” 神御军头子一掂过金子,手便有些软了。 岳楼飞一家历尽千磨万难,祯和帝大为嘉奖补偿,人尽皆知,这个面子给了,在祯和帝面前也是说得通的。 念及此,神御军头子一摆头,府门便开了。 “请郡主速速出来。” “知道了,必不叫你们难做。” 浅灵迈过了门,前庭的奴仆都似惊弓之鸟一般,满脸的不知所措。 “姬世叔何在?可能引我一见?” 奴仆们认得她,立刻把她往里请。 永国公府的女眷全部在正堂,永国公太夫人和姬丞英叔嫂二人坐在主位。浅灵到时,女眷们看到她,都站了起来。 “郡主如何来了?” “那些官兵凶神恶煞的,郡主没有被为难吧?” 浅灵环视了一眼,女眷们年岁有大有小,脸上都笼着一段愁色与迷茫,却无一不是言行得体,不失风范。 浅灵跟她们问候过后,对姬丞英道:“世叔,侄女有事要相问询。” 姬丞英面容和蔼,冲她点了点头,然后对其他人道:“你们都回各自的院子里去吧,还没有结论,便当作无事,该做什么做什么。” “是。” 小辈们都出去,姬丞英又对永国公太夫人道:“嫂子,你也回去吧,小灵儿想必是带了老岳的话来。” 永国公太夫人心绪也不平静,略跟浅灵寒暄了两句,又叫人给上茶,然后便走了。 浅灵有点着急:“世叔,这是怎么一回事?” 姬丞英摇了摇头:“家门不幸,这么大的家族,总要出那么几个坏种。旁支有个侄儿混不吝,叫人下了套,收了两万两贿银拿住了把柄,今日朝会上,被人抖落出来了。” 浅灵也想起姬殊白确实说过这件事,但想想还是觉得不对。 “谁受贿便抓谁,怎至于把公府的男丁都抓了?” 姬丞英便叹了口气:“***在府中发疯,攀扯怀严,说怀严害她,走私军器上,怀严是主谋。” 浅灵不可思议:“***疯了?她与驸马走私军器,本就是永国公撞破又上达天听的,攀扯他如何让人信服?” “她不需要让人信服,只要有人愿意听信就够了。***身为这个案子的证人与线索,她若一口咬定谁,谁就得被彻查。军器的案子,再加上确有其事的受贿行径,便足以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朝堂争权夺利,想把姬家拉下来自己顶上去的人多的是,他们对此喜闻乐见。怀严被查,现在政事堂,便以娄侍玉和赵禛代行其职。” 姬丞英说出来,满口的无奈。 浅灵低声道:“但是,如果圣上肯相信姬家,事情可以不闹这么大的。” 圣上不站在姬家这一边,纵容朝臣以私害公,把姬家的男丁都看押了起来,从里到外清查一遍,没毛病也要撸出三分茬来。 说到底,这也是皇帝的私心。 姬丞英听她明白了其中要害,便劝道:“孩子,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人前记得扮五分糊涂,可明白了?” 浅灵点头,又问:“世叔,你可知姬殊白去了哪里办差?” 姬丞英深看她一眼,本想打趣一句但现在不是时候,如实道:“他说的是,长水那边有个案子,要亲去看一看。这会子,神御军该去缉拿他了。” “坏了!” 浅灵站了起来,脸上倏然褪去了血色。 第320章 内鬼 姬丞英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孩子?” 浅灵手心沁出汗,转过脸来轻声道:“无碍,我只是正好想起茶行有点事,得回去处置,世叔,时间紧迫,我先告辞了。” “等等。” 姬丞英把她喊住,看着她道:“我活了一辈子了,是真是伪世叔看得门儿清,你如实说,这个时候,多一份商量总是好事。我这把年纪了,什么消息都能挺住的。” 姬丞英眸色坚毅,淡定如常,浅灵喉中一滞,也觉自己不能大包大揽,老前辈总能比自己看得更透彻长远一些。 她又坐了下来,轻声道:“今早管事来说,长水有一个船厂烧了,烧掉的正好是赵禛的船,而里面,似乎出了人命。” 浅灵努力控制声音不颤抖,但姬丞英敏锐地听出了她的意思。 “你认为太巧了,小白可能去了船厂?” “是。” 姬丞英花白的眉毛锁起,神情十分凝重。 浅灵道:“也有可能是我多虑,世叔先别急,我先去宫里向皇后娘娘问姬家的事。” 姬丞英劝阻了她:“不行,姬家的事你不能管。以如今的朝局形势,即便圣上真要发落姬家,顶多削爵降职,不会要人命。只要不出人命,一切都好说,紧要的是小白。” “他走之前,跟我说两三日便回,家里出了这档子事,以他的耳目,这会儿该知道了,入夜之前,若他还没回来,可能就真的出事了。” 浅灵站了起来:“那我去长水,有消息了我会设法传进来,世叔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姬丞英招手,浅灵走近了两步,他把捏在手心的手把件递了过去。 “长信侯与姬家乃世交,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他帮忙。小灵儿啊——” 他忽然叫了她一声,浅灵目光从手把件挪到他脸上,只见慈祥的老人眸中泛着一丝欣慰的光。 “今日能看到你来,我很高兴,也总算信了那臭小子没有在骗我,你们确实两情相悦,只盼着下次再碰着,你就不用喊我世叔了。” 浅灵心里着急,也没顾上羞涩,只紧盯着姬丞英,等着他后面的话。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别的老夫不再赘言,只有一点,你万事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千万不要以身犯险,明白吗?你爹爹就你一个女儿了。” 他说得恳切无比,浅灵稍稍愣了一下,奴仆已经跑到了堂屋外来了: “郡主,那军爷来催了。” “好。” 浅灵转过头,丢下一句话: “谁也不会有事。世叔,我走了。” 浅灵离开了永国公府,一上车就吩咐车夫:“出城,去长水。” 栖月看她脸色依然白得吓人,不免出声安慰:“姑娘,您先别急,赵禛与姬公子风马牛不相及的,为何会对起来?说不准是姑娘关心则乱了。” 浅灵神思游离地点点头。 “是,他跟赵禛素不相干,怎么会对上?***才……” 一想到***的突然攀咬,实在是巧,巧到她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场蓄意谋划的局,而赵禛参与其中,难道是因为,他也是军器案的一环? 无数细碎的裂片此刻慢慢连成一条线,浅灵陷入沉思,街上喧闹声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突然马车停下,有一道尖细的声音传了进来: “圣上有旨,传义清郡主进宫。” 浅灵回过神来,一把掀开车帘,见是一个面生的公公,便道:“烦公公禀报一声,我有急事要走,改日向圣上请罪。” “圣上说了,让郡主务必进宫,郡主,您违抗圣意,擅自进永国公府已经叫圣上不高兴了,不要让我等为难。” 浅灵深吐出一口气:“好,我跟你们去。” 她递给栖月一个眼神:“你留下来,等消息。” 栖月连忙点头,从车上跳下,把浅灵扶下来,又扶她上了宫里的车。 艳阳高照,朝中争斗再汹涌激烈,也半分没有影响到寻常百姓开门做生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此时的珍宝阁却紧闭大门,谢绝了宾客来往。 门窗关着,屋中没有点灯,赵跃一抬头,便看见丛老半弓着背,摸出火折子点了一支蜡烛,再拿那蜡烛,把剩下的灯一盏一盏地点上。 赵跃吐出一口瓜子皮,身形懒散。 “神神秘秘的,在搞什么?连个懒觉都不让人睡。” “放心,以后你有的是时间睡觉。” 丛老把灯罩上灯罩,捧着放到了赵跃手边,然后在他跟前坐下了。 赵跃很不耐烦:“到底想说什么?” 丛老黑眼仁小,滴溜溜转了一圈,又盯着赵跃。 “长水那里,有人发现了咱们的人。” “什么人?” “自然是企图窥探王爷私兵的人。” 赵跃挺身坐起来,问道:“所以,转移失败了?” “没有。”丛老一笑,“其实,根本就没有挪动私兵的事,那套说辞,是我骗你的。” “但是现在有人不明真相,这么及时地出现在那里,说明我们当中,果然有内鬼。” 丛老把头伸过去,贴着赵跃的耳朵,低沉喑哑的声音幽幽响起: “内鬼就是你吧?赵跃。” 赵跃后背冒起大片的寒栗。 第321章 被抓 丛老随身带着一个防身的秘密武器,他扳指上有个小机关,只要他按下去,便会有一道铁刺从他袖中杀出来,刺进身体后,铁刺会炸成一只铁爪,直接掏下一块血肉来。 现在他的手,就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那颗跳得快要冲出胸膛的心,早就在丛老的掌控之中了。 赵跃咬紧后槽牙,狠狠掐了一把大腿。 “那么多人,你为何认定是我?” 丛老点着他的肩头,指头轻轻,像一把利刃一样。 “我是跟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说了那个假计划,但其他人那里,我私下重新跟他们改口更了地点,只有对你没有改过,但定王还是去了长水。” 赵跃后背一凉,嘴里仍然硬:“定王?定王跟我有什么关系?丛老头,你不会是对我有意见,想赶在主子来之前把我解决掉吧?” 丛老冷冰冰地,像盯着一个死人:“那长水你如何解释?” 赵跃狠狠地向丛老撞去,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他娘的能怎么解释?你问我我问谁?这么久了,我像个犯人一样被关在这里,外头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不知道。看在王爷的份上,老子给你面子没有出去转悠,你倒好,还想把屎盆子扣我头上,老头子,信不信我现在弄死你!” 丛老才要说话,赵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掐住丛老的脖子,一手抓住他的右手拗到他身后,把他摁到了墙上。 “老头儿,你想做什么?冤枉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总不会搞到最后,你才是内鬼吧?嗯?” 丛老被压制得死死的,脸皮迅速充斥满紫红,挣了两下无果,只好认栽地卸了劲。 “行了,放开……我知道了。” 赵跃眼中凶光未褪:“什么意思?” “你先放开。” 赵跃心眼转了转,终于松开他,只仍警惕着丛老的右手。 丛老得了解脱,捂着喉管咳嗽了好一阵,缓过来便撑着墙道:“刚刚那一番话,是我诈你的,就想看看你是不是还是一颗忠心向着王爷。” 赵跃冷汗淋漓过后,浑身发着冷,心里更是恼羞成怒,深深的危机与心虚一瞬间化为恨意,恨得滴血。 “丛老,我也是给王爷做事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当青天大老爷辨忠奸,你是不是没认清楚你自己的身份?等王爷事成,我是领兵攻占京城的大功臣,你算什么?别以为你暂且在永章主持大局,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排除异己,惹毛了老子,老子要你好看!” 丛老漫不经心地正了正衣领:“随你怎么说,我对主子的忠心,天地可鉴,问心无愧。” 赵跃啐了一口,然后又问:“你刚刚说,定王去了长水,被我们抓了?” 如果真是那样,该救出定王,还是该顺水推舟,快点弄死定王,他就得好好斟酌一下了。 丛老道:“不是定王,定王一直在军营中,抓到的,是姬家的小子。” “姬家的小子?哪个小子?” 赵跃这么问,丛老就更笃定他不是泄密的人了。 “姬家二郎,便是御史台当差那小子。” 赵跃皱着眉:“这小子什么时候也在局中了?” “不清楚,我们之前都没发现,也从未在姬殊白身上留意。” 姬殊白这个人,逍遥仙人的名头太响,入仕之后也并未像其他初入官场的官员那样广为结交,他只是把着御史台,一声不响的,谁能想到他竟然探摸到他们的密谋中来,更不知道他到底暗中窥探他们多久了。 “他人呢?死了?” “没死,落我们手里了,赵禛在拷问他。” …… 暗牢中,黑衣人提起一桶掺了盐的水泼向刑架,刑架上的人血淋淋的伤口被洒得一激灵,低沉地哼了一声。 油灯昏昏,照亮了赵禛一半的脸,赵禛脸上平和,声音也不紧不慢: “姬二郎,姬赵两家向来交情不错,世叔实在不忍看你如此,你好歹说两句话,世叔为你去求情,求上面的人放了你,好不好?” 姬殊白浑身上下都是鞭伤,挂在皮肤上、渗进衣服里的水不知是汗还是盐水,像细细密密的沙粒子沉进了伤口里,疼得无以复加,他的手心里还有烧烫过的伤痕,火辣辣地疼。 “那麻烦赵仆射说一说,你上面的人是谁?成王死了,你投靠了谁?” 他不能表现得一无所知,否则赵禛看他没有任何威胁,就会早早下手。 故他表现得轻蔑又淡然,像在看一只蝼蚁一样。 “赵禛,从十多年前至今,你当真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没有人知晓?” “造成北伐兵败的那则流言,是你放出去的吧?” 赵禛睁大眼睛,一滴汗挂在了眼角。 第322章 昏庸 赵禛几步走近,一把按在了姬殊白的肩上。 “你听谁说的?还有谁知道?” 姬殊白只是笑,他脸上有伤,有血,却似乎不损气度。 “你猜我是听谁说的?又告诉了谁?” 两人表情对调,赵禛面沉如水,难看极了,仿佛他才是那个被绑在刑架上的人。 他把脸凑近,冷冷盯着姬殊白的眼睛:“姬二郎,你以为我拿你没辙吗?你姬家也不是毫无破绽,现在这一刻,我能毫无顾忌地把你关在这里,你就没有想过你姬家也遭事了吗?” 姬殊白目中锐光一闪,赵禛残忍地笑道:“***招供了,永国公是走私军器的主谋,而姬家也查出了受贿的行径,现在大理寺在彻查你姬家人,你们死到临头了。” 他略一勾唇,却不是个笑的意思,他在姬殊白覆着破口衣衫的肩头上按了按,慢慢道:“姬二郎,你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死,要么归顺于我们。若你愿意低下头,届时不但自己能保命,你姬家的命也能全数保住,一个不差。” 淳王想取代名正言顺的帝王及其皇子坐上那个位子,必定会碰见千难万阻,如果能收获几个大世族的绝对拥护,便会少了大半阻碍。 赵家现在是赵禛说了算,他拥护淳王便是整个赵家拥护淳王,但是赵家的根基远远比不上姬家。 淳王比谁都渴望姬家能倒戈。 这也是他们发现船厂里困着的人是姬殊白后,没有急着痛下杀手的缘故。 赵禛看向一旁的刑具,刚要开口,一个黑衣人走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 赵禛听完站起来,对姬殊白道:“要死,还是要活,你好好掂量掂量吧,你在我手下才能得如此宽宥,换了旁人,你早已是刀下亡魂,好自为之。” 永国公被收押了,其政事堂的职务全权由他顶上,赵禛现在可没工夫跟一个毛头小子耗,晾一晾,不信他的骨头不软下去。 姬殊白被解下刑架,推进了暗牢中。 姬殊白抬头看,见四面都是石壁,仅有一个气窗在。 姬家遭了事,果不其然是淳王加紧行动了。 这也不算坏事,至少能把这颗毒脓的根给逼出来,只要人命无恙,其他都是可以熬过去的。 但是,就怕龙座上的天子暗藏私心,故意借淳王之祸削掉姬家几个顶梁之材,大伯和爹首当其冲。 心里慢慢想着,姬殊白盘腿而坐,打坐调息,缓缓地吐纳运气,思绪又回到船厂那一晚。 当时情况危急,他眼睛已经睁不开,生死攸关之际,唯有选择暴露自己的身份以自救。 赵禛的人进入船厂企图捉拿他之后,他故意表现得武力疲弱,不堪一击,对了几招便束手就擒,而卧林在他的指挥下,乘隙逃了出去。 念头在心里绕过二十一回,他调息也调好了,右手两根手指并着,蓄力往脚镣上一点,只听得咔哒一声,粗重的铁环上显出一条裂纹。 外援有望,赵禛亦不清楚他的本事,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 这厢浅灵进了宫,被太监引着,却没去勤政殿,而是直接去了御花园旁边的灵犀台。 才上玉阶,便听见了凤求凰的琴曲,缠绵悱恻,眷眷悠长,琴音之间,依稀还夹杂着一二声女子娇媚的笑声。 浅灵微微凝眉,太监催促道:“郡主,快走啊。” 浅灵道:“陛下与娘娘相处,我过去了不合适吧。” 太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合适的,合适的,便是娘娘让陛下把郡主传进宫来的。” 浅灵一听,一股无明业火窜上了心头。 她的人在外面生死攸关,宫里的贵人却为了一己私欲,强行要她进宫。 浅灵双拳在袖中握了起来,也用不着太监再催促,自己举足爽利地迈进了门。 远远见着飘着轻薄烟纱的八角凉亭里,花枝掩映着两道身影,一道是皇帝,一道是妙荷。 离凉亭还有十几步远,浅灵顿了一下,眉头蹙起。 祯和帝眼眶泛着黯淡的乌青,脸上却浮现出很不正常的酡红,这哪里是英明睿智的帝王,分明是纵欲过度的色鬼之相! 浅灵讶异不已。 她知道祯和帝为了早日逼出淳王,欲擒故纵,特意格外宠幸妙荷,原本一直在掌控之中,可她离开勤政殿才多久,帝王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还残存理智吗? 事态似乎已经变得不可控了。 一息之间,浅灵心中已经起伏了数百个来回,下一刻她继续走上前行跪拜礼。 “拜见圣上,拜见妙嫔娘娘。” 亭中两人还在打情骂俏,浅灵在花砖上跪了好一阵,然后方听见妙荷的声音。 她仿佛才发现自己的样子,捂着嘴道:“义清郡主来了,瞧我,竟没有看到!” 说完又歪在祯和帝怀中,软声软气的:“臣妾只是说着玩的,陛下怎么说把人传到就把人传到了。” 祯和帝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双目浑浑无清光:“君无戏言,岂有应了你却不做的道理?只要爱妃想看,别说郡主,就是永章最有面子的老封君,朕也给你宣进来。” 妙荷咬唇一笑,然后才坐直起来,把衣服整了整,笑着对浅灵道:“郡主勿怪,是本宫为陛下弹琴的时候说闲话,陛下说生得美的人,琴声也美。可论美貌,义清郡主胜出本宫无数,本宫便说郡主之琴音必然也超本宫百倍,想洗耳赏听一回。陛下纵着本宫,便把你宣进来了。” 她从琴桌后绕出来,空出一条道,做出请的手势,含笑道:“义清乡君,请吧。” 她让开了,祯和帝可没有让开,坐下去弹琴,便等同于坐在了祯和帝身旁。 浅灵一时沉默,妙荷笑道:“郡主,略弹一段即可,可是为难了?” “她不敢弹,必是知道比不过你。” 祯和帝说完便咳了一声,妙荷便捧起茶盏,给祯和帝喂水。 浅灵的袖子微微抬起,藏在袖中的手指一弹,一根细如毛丝的针射了过去。 祯和帝突然一个俯身,把瓷盏撞飞出去,他激烈地咳嗽,咳了数声,眼皮便一翻,厥了过去,嘴唇乌紫。 妙荷大惊,浅灵大喊:“救驾!救驾!陛下中毒了!” 第323章 中计 亭外的宫人都慌张起来,纷纷围了过去,禁军听到喊声,迅即冲进了园子。 “怎么回事?” 浅灵道:“陛下喝了妙嫔娘娘的茶水之后就倒下了,嘴唇发紫,此乃中毒之症,快传太医!” 妙荷不防浅灵居然先发制人,登时大急,把祯和帝抱在怀中,细指指着浅灵: “你一来,圣上就出事了,定是你毒害陛下!来人哪,把她抓起来!” 浅灵不卑不亢道:“我进园不足半刻钟,与圣上隔着数丈远,在场的宫人都可以作证,你敢说,圣上入腹的那碗茶不是你经手的?” 妙荷浑身发凉。 她也不知祯和帝为何会突然晕过去,她下的那些,都是用在自己身上的,只有通过房事才能让毒进入祯和帝体内,她每次都很克制和谨慎,太医也查不出来。现在还没到时候,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不管了,今日的计划必须施行。 “把岳浅灵拿下,拖下去杖杀!” 禁军左右互看几眼,向浅灵逼近。 浅灵果断转身就跑,禁军在后面穷追不舍。 妙荷再得宠,目下她也越不过周皇后去,她得把周皇后请出来主持大局。 她逃出灵犀台,直向翊坤宫奔去。 然而禁军遍布宫禁各处,几方配合,四面包抄,几下就把她所有的前路退路堵了个死。 禁军步步紧逼,包围圈缩得越来越小,浅灵退了两步,对禁军首统领翎冷静道:“当务之急,是陛下龙体安康,你们顾小失大,万一陛下有个闪失,你们担待得起吗?” 禁军统领武达一顿,浅灵继续道:“我不跑,你立刻把太医院的太医全部请过来为陛下看诊,再去翊坤宫请皇后娘娘出面彻查,妙嫔只是嫔位,还没有资格下令杖杀功臣之女。” “你若是自觉担待得起后果,”浅灵仰起头,脖子细长,仿佛一捏就断,“尽管来杀。” 武达立刻转身,点了几个手下。 “你们两个,即刻去翊坤宫禀报皇后娘娘。你们两个,去太医院宣太医。徐垣,我去保护陛下,这里交给你,别让她跑了。” “是。” 徐垣是副统领,武达一走,他便冷冷盯着浅灵。 浅灵见他死盯着自己,眼睛又时不时左右飘忽,似乎在等什么。 浅灵跟着引颈望去,却是一眼看到妙荷扶着宫女的手走过来,高声道:“岳浅灵,你对陛下做了什么?戕害龙体,你罪当诛灭九族!” 浅灵正觉她说话声音高得有些刻意,然后便看见一个小太监的身影一晃,似乎做了个什么手势,妙荷跟禁军副统领徐垣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追随了过去,然后妙荷便大声道: “来啊!把岳浅灵拿下,就地正法!” 浅灵感到不对劲,可没等她想更多,禁军已经开始动手,浅灵后背挨了一击,她痛呼一声扑倒在地上,转过头看见青天白日,那个最炽白的圆日被刀劈成了两半,刀影劈头落下,毫不留情。 “住手!” 不知是谁暴怒的声音响起,浅灵本能闭上眼睛,然后便感觉到头顶有疾风掠过,动手的禁军哇呀呀痛呼,飞远了过去。 浅灵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双有力的手拉起,她抬起头,正对上洛重河冷酷冰寒的侧脸。 “谁敢动她?” 洛重河一伸手被绞了几根长枪,枪柄被他的铁臂一别,拧出了皱巴巴的沟沟壑壑,弯成了弓状。禁军们也没讨着好,离得近的一圈,被他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扫腿飞踹,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 混乱之中,浅灵看见妙荷鲜红的唇勾了起来,那神情,分明就是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浅灵一瞬间悟透了她的目的。 今日之局,根本不是为她,而是为了洛重河。 中计了! “武功侯!别打了!” 双方交战激烈,洛重河时刻分出三分心神留意着浅灵,因此也听到了浅灵的喊声。 他收束了拳脚,欲停下攻势,哪知禁军却半点没有要停的意思,徐垣依旧命令禁军往前冲: “快快快!都给我上!武功侯扰乱内廷,重伤御前护卫,罪不容赦,拿下!给我拿下他!” 徐垣家世不逊,且通人情世故,故在禁军之中也有威望,武达不在,大家以徐垣马首是瞻,他下令往前冲,就没人往后缩。 洛重河把浅灵护在身后,被逼得太紧,与禁军攻守过招之间,逐渐狠辣。 四面的刀枪同时刺来,洛重河双脚一错,左手出掌击落武器,右手捏拳震软了对方的拳头,数招之内打倒几人。 一根银枪迎面刺来,洛重河歪头避过,化掌为爪拧住了枪身,然后便听见身后有一道浑浊的声音伴随刀风袭来,他把枪身往后一挺,长枪利落穿透了一个人的身体,然后所有的动静都停下了。 浅灵被捂住了嘴,愕然看着匆匆赶来平事的武达冲到最前面,他扯开偷袭洛重河的禁军的同时,也被红缨枪贯穿了身体,正中心口。 武达木木的,口中淌着鲜血,目光涣散,摇摇晃晃站了一会儿,便倒了下去。 浅灵冲过来,为武达把脉探息,又尝试刺了几针,呈现出来的皆为死相。 浅灵抬头与洛重河对视,他神色也同样震惊。 不用浅灵告诉他武达如何,他多年驰骋沙场,杀敌无数,只看一眼就知道,武达已经去了。 武达出身陈国公府,陈国公祖上是开国功臣,德高望重,在京中的权贵圈子里说一句话能抖三抖,武达更是这一辈的佼佼子弟,整个陈国公府都对他寄予厚望。 现在他死在了自己的手下,洛重河明白,陈国公府绝不会善罢甘休了。 “皇后娘娘驾到!” 周皇后扶着芷薇的手匆匆走来,看到满地死的死伤的伤,大为惊骇。 “发生了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妙荷这会子换上了一副柔弱无助的模样,失声哭道: “娘娘,义清郡主进宫后,陛下就突然晕过去了,臣妾无能,没有侍奉好陛下,请皇后娘娘降罪!” 她哭得可怜极了,周皇后却并不对她假以辞色。从前还当妙荷是个亲善的姑娘,可她上位成为满宫最受宠的嫔妃之后,本性暴露,周皇后也就看清她是个什么样子了。 祯和帝对新宠的痴迷,周皇后并不难过,只是觉得奇怪,祯和帝这一生,都不曾如此放浪形骸过,活似变了一个人一样。 “陛下现在如何?” “太医尚在诊治,福祸尚未分明。” 周皇后不急于去看祯和帝,又问:“这里又是怎么一回事?” 徐垣立刻上前,一脸的痛心疾首: “皇后娘娘,义清郡主有谋害圣上的嫌疑,我们奉妙嫔娘娘之命捉拿她。武功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打伤了好多兄弟,还把统领给杀了!” 说到最后,他已经带上了哭腔,对武达的离去痛心不已。 第324章 把她放了 周皇后听罢看向浅灵,眼中有担心之色。 浅灵站起来道:“娘娘,一切都是妙嫔自导自演,是非黑白都可以稍后再辨,当务之急是圣上的龙体。” 周皇后便道:“徐垣,让禁军整顿一下,候守在此,你押着武功侯,随本宫去见圣上。” 她向浅灵伸出手:“浅灵过来,跟本宫一起。” 她眉目依然很和善,她是信自己的。 浅灵顿了一下,走过去搀住了周皇后,然后又扭头去看洛重河。 洛重河转眼神色恢复了平静,他摇了摇头,示意浅灵不要管他。 冲他来的就是冲他来的,他孑然一身,怕什么呢。 浅灵跟周皇后一起回了灵犀台,妙嫔紧随在她们身后。 帝王有恙,整个太医院都被搬来了,他们看了半晌,院判方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周皇后抓着扶手身体前倾:“如何?” 院判有些嘴咂了几下,没发出声来,芷薇立刻就明白了什么意思,把不相关的人全都撵了出去。 妙嫔看屋中转眼除了太医和自己,只剩下周皇后、浅灵、芷薇,心里咯噔了一下。 院判这方道:“回皇后娘娘,陛下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房事过频,加上连日媚药积存在体内,致使龙体虚弱、肾水亏竭,媚药自带的毒性便显了出来,因此昏厥。” 周皇后都不用去查起居簿,这一个月来陪在祯和帝身边的只有妙荷一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周皇后狠拍桌案,指着妙嫔怒问:“你还有何话可说?!” 妙荷花容失色,跪下哭道:“皇后娘娘冤枉啊!” 周皇后厉声道:“宫禁之内,竟出现此等下三滥的东西,你还胆敢把它用到陛下身上,你……你反了天了!” 妙荷心中充满了惶恐。 有蛊虫遮掩,那东西根本不可能被诊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 祯和帝根本就没有中蛊? 妙荷缓缓转头,透过屏风看向床榻上的人,一瞬间冒出的冷汗打湿了衣衫,她全身山下冰冰凉凉。 周皇后冷冷注视着妙荷脸上的一丝一毫,对芷薇道:“去,搜锦春宫,给本宫掘地三尺地搜!” 主仆情分二十年多,芷薇一听便知周皇后的意思,今天这锦春宫就算是没有东西,也得搜出东西来,只要能把浅灵从此事当中清清白白地摘出去。 “是。” 芷薇带了人出去,浅灵也趁此机会讲清楚自己进宫之后的所见所闻: “……听圣上之言,宣臣女进宫是妙嫔的意思,她还有意让臣女坐在圣上身边抚琴,恰好圣上咳嗽,喝了妙嫔一碗茶,便昏倒了。妙嫔借此大做文章,说我害了圣上,命令禁军击杀我,所以才有了武功侯与禁军对战之事,他是为了救我。” 周皇后听完大怒。 借嫔妃之便把浅灵拱到皇帝身边,岂不是要陛下和定王父子失和?若浅灵是个傻的,声名也要受辱,这等居心,简直恶毒到了极点! “放肆!” 周皇后气得把一个茶盏摔到了妙荷脚边。 “就凭你秽乱宫闱、损伤龙体,本宫现在就可以把你赐死!” 妙荷大惊失色:“不,皇后娘娘,冤枉,嫔妾冤枉啊!都是义清郡主信口雌黄,她本就不喜欢嫔妾,故意污蔑嫔妾的啊!” “污蔑你?她怎么污蔑你的?她事先就知道你会怂恿陛下宣她进宫?她早早买通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连禁军也是她使唤动的?” 妙荷低着头哭:“嫔妾知道皇后娘娘早就对嫔妾的恩宠有所怨言,可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皇后娘娘是一宫之主,想从嫔妾宫中放什么赃物,想让太医说出什么话,嫔妾小小一介宫嫔,无话可说,也无力违抗。嫔妾只相信,陛下若能醒过来,一定会还嫔妾一个公道的。” 周皇后听得直冷笑,也懒得再理会她,叫人传了洛重河进来,问道:“武功侯,今日为何进宫了?” 洛重河低头道:“启禀娘娘,臣乃奉陛下旨意进宫,至于为了何事,臣亦不知。” 周皇后冷笑道:“一个外臣,一个臣女,前后脚进宫,面圣的所在竟不是勤政殿,而是毗邻后宫供陛下与妃嫔赏玩的灵犀台,但凡是正经的政事,陛下都不可能做这样的安排。你敢说,不是你蛊惑了陛下?可见你居心叵测!” “清者自清,嫔妾只是一时贪玩,想要见一见义清郡主,武功侯何时进了宫,嫔妾一概不知。” 妙荷冷静地陈述,正当此时,芷薇搜宫回来了,向周皇后呈上了一盘子东西,上面是一只香炉,一个小盒,还有带土的丝帕包起来的一包东西。 “娘娘,这是在锦春宫凑出来的东西。丝帕是在锦春宫的海棠树下挖出来的,包着燃尽的香灰;盒子里的东西,乃是用在女子身上的药膏子,有回春催情之效。” 芷薇说完,极其轻蔑地斜了妙荷一眼。 “这东西,也就秦楼楚馆里才会用。” 妙荷脸涨得紫红,登时大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嫔妾不如就这么死了,保住陛下清名,也好让娘娘给了陈国公府交代!” 说罢,她朝一旁的柱子上撞去。 “拦住她!” 洛重河眼疾手快,手上一挥,架上一个花瓶飞过去,打中了妙荷的腿弯,她身子一歪,额头在柱上擦破了点皮,然后就被宫人按住了。 妙荷人被压制住了,嘴里还在顽固地大喊: “岳浅灵是乱臣贼子!她谋害陛下,栽赃臣妾!陛下,求您快醒过来,为臣妾做主啊!” 浅灵盯着她,目光肃肃,有些深沉。 周皇后握紧了浅灵的手,安抚道:“放心,本宫在,绝不会让人害了你去。” 浅灵回过神,点了点头,又道:“娘娘,妙嫔身处深宫,媚香媚药从何而来,得好好查一查。” “你说得对。” 周皇后转过头,下令道:“传本宫的旨意,把锦春宫所有的宫人全部拉下去审问,不得放过任意一个有嫌疑的人。” “妙嫔蛊惑君心,戕害龙体,为争宠无所不用其极;为私心擅自指挥禁军,致武达枉死,是为逾越,图谋不轨!本宫身为皇后,今日便可治你死罪,来啊,把妙嫔拖出去,毒酒一杯赐死!” 妙荷自知事态失控,自己性命不保。 好在,上面让她做的事,她已经做到了。 妙荷闭上眼睛,任由宫人挟住她的胳膊,向后拖拽去。 “慢着。” 一声慵懒而又威严的命令响起,所有人向屏风立着的地方看去,便见祯和帝披着一件松垮的外衫,慢慢走了出来,眼睛谁也没看,只看着妙荷。 妙荷娇弱出声:“陛下……” 祯和帝点了下头,侧过头来时,脑袋是歪的,颇有几分不正经。 他拿手指着周皇后:“把她放了。” 第325章 帝王的惩处 莫说浅灵惊诧,所有的太医、宫人都忘记了君威礼仪,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愕然望向帝王。 周皇后胸口起伏,实在被气得狠了:“陛下!她私藏媚药,争宠无度,以致害了您,怎么能饶了她?” 祯和帝眼睛半睁,像是酒醉过后睡了一觉,懒懒的,带着余醉,很无所谓的样子: “朕知道,那又如何了?是朕允许的。” “朕日理万机,疲乏至极,朝内朝外无人能解朕之忧愁,唯得了这么一朵解语花,能叫朕舒心,叫朕高兴,能给别人给不了的快活,皇后,你掌管六宫,连朕也要管上了吗?” 他眼中透着不耐与威胁,浅灵试图在祯和帝脸上找到一丝作伪的痕迹,可是她没有找到。 那个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会予皇后以特殊对待的帝王,没有留下任何往日熟悉的迹象。 浅灵扭头去看周皇后,见她面色黯淡,却并未露出诧异的神色,想来这段时间里,类似的事情她已经经历过许多,已经见怪不怪了。 浅灵站出来道:“陛下,皇后娘娘知晓妙嫔乃您的心头所爱,并不想擅自处决她,只是吓唬吓唬她罢了,因为是臣女央求,要讨回一个公道。圣上有所不知,您昏过去之后,妙嫔第一时间不是关照龙体安危,而是污蔑臣女谋害陛下,借机命令禁军杖杀臣女。如此心性歹毒,臣女不出一口恶气,自然不服。” 祯和帝哼笑了一声,慢慢朝妙荷走过去,执着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妙荷一脸感恩与温顺,祯和帝便揩掉了她挂在脸上的一滴泪。 “不过一介小小臣女,荣光都是朕赏赐的,就算朕的妃嫔真的想要你的命,你也只有感恩戴德的份。” 他斜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周皇后,又继续道:“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朕这一次且饶了你,便罚你到五华门外跪两个时辰。” 周皇后怒极反笑:“好好好,陛下果然是‘赏罚分明’。等明日朝臣问起岳楼飞之女因何遭了申饬,便说浅灵被宣进宫,目睹了陛下纵欲过度昏厥,差点惨死在禁军手下,然后便被醒来的陛下罚跪。陛下,这么说您可还满意?” 祯和帝亦冷冷地回视她:“你在违抗朕?” “朝廷尚有谏臣言官,时刻规劝陛下行径,臣妾效仿之,忠言逆耳,陛下是听不得了吗?妙嫔只是一个嫔,却能让陛下色令智昏,迷了心智,不惜颠倒黑白,带头坏了宫规朝律,说一句祸国殃民也不为过。” “只是一个嫔?”祯和帝拉长了调,眯眼觑着周皇后,忽然开口道,“好,那朕便擢封妙嫔为淑妃,如此,皇后可有异议?” 周皇后瞪大了眼睛,完全不可置信。 殿中气氛微妙起来,祯和帝气势威严,而周皇后也毫不退让,互相瞪看着。 妙荷在不知所措之后,心又缓缓落了下来。 她多虑了,祯和帝确确实实中了蛊,不然他为何会痴迷自己到明目张胆偏袒的程度? 得知这个真相,她贴祯和帝贴得更近,看向周皇后的目光充满了挑衅。 周皇后声音微颤:“陛下,您好糊涂啊!” “大胆!”祯和帝吼了一声,“皇后尊卑失度,看来是掌管六宫累了,便由淑妃协理六宫,代皇后操劳吧。” 妙荷面上展露出巨大的惊喜,而周皇后不甘愿,还要再争,浅灵连忙道:“圣上教训得是,臣女不该刺撞淑妃娘娘,应当受罚。” 她转过身,向周皇后屈膝:“是臣女任性,连累娘娘了。” 周皇后明白浅灵这是不愿再牵累自己的意思,她自己也知这么跟陛下硬碰硬没有好处,可她不甘心啊。 她是深宫之人,受点委屈也就罢了,可看浅灵遭此不公,她岂能忍下这口气! 浅灵暗中轻抚了抚周皇后的胳膊,让她冷静下来。 祯和帝处置好了她们,又道:“洛重河在外面?” “是呢,他杀了武达,自知罪孽深重,跪在外面呢,等着陛下发落呢。”妙荷扶了祯和帝坐下,又蹙眉叹道,“唉,武统领,真是可惜了。” “是可惜了。”祯和帝道,“陈国公府那边,不可不给一个交代。” “传令下去,洛重河削爵削官,贬为庶人,再杖一百,打入天牢。” 浅灵抬起头,正对上妙荷暗含挑衅的眼神。 浅灵咬紧了牙关。 这皇帝,不是被夺了舍,就是中了蛊了,否则一个人不可能转变这么快。 看来淳王从尹泰那里得到的蛊,除了九日枯,还有别的东西。 被驱逐出去的时候,浅灵正好看到禁军押着洛重河要去行刑。 浅灵走过去,对徐垣道:“我跟他说几句话。” 徐垣刚想冷嘲热讽一番,浅灵却已经越过他,走到洛重河跟前了。 “抱歉,连累你了。” 洛重河耸了耸肩:“是我连累你,妹妹只是一个钩子,我才是他们要钓的大鱼。” 浅灵伸手握住洛重河的手腕,实则把三枚针丢进了洛重河的掌心里。 “丹田,内关,重海,各一枚。”她低声道。 洛重河冲她略一勾唇。 “我知道,小时候义父揍我,娘就是这么帮我的。” 浅灵没有多说什么,被宫人押出了宫,按跪五华门前。 五华门乃官员往来进出密集之地,众人见状,纷纷驻足而望。 “岳大将军才回来多久,他女儿怎么被罚了?” 早些时候宣她进宫的太监清了清嗓子,摆着拂尘道: “圣上有令,义清郡主不敬宫妃,搅乱内廷,罚于五华门前跪足两个时辰,以儆效尤!” 众人恍然大悟地点头,再一想又疑惑了: “淑妃娘娘是谁?宫里什么时候有淑妃了?” 太监却又不搭话了,扭身就回了宫。 栖月冲破人群,跑到了浅灵身边,也跪了下来。 “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浅灵摇头:“且不说这个,他呢?有没有消息?” “刘信回来,说长水船厂确实烧了,也死了人。这个,”栖月捧出一枚玉佩,带上了哭腔,“是从船厂里找到的。” 浅灵低眉一瞧,视线顿时凝固。 正是姬殊白那枚松鹤纹的羊脂玉佩! 第326章 惊闻 第一次见面,她就顺走了姬殊白的玉佩,私下细细琢磨过,根本不可能认错。 浅灵有些眩晕,烈日变成了一团火,烤得人神思焦灼。 她强作冷静:“死者看过了吗?” 栖月脸垂下来:“烧得看不清面目,但仵作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姑娘!” 浅灵一口血喷了出来,手脚瑟瑟。 光天化日,人声噪噪,包括栖月的呼喊,既聒噪,又遥远,似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徒留她一人在这阴诡天地里。 “浅灵!” 一股大力把她拉了起来,眼前黑暗退去,现出了卫晏洵的脸。 地上一滩血触目惊心,卫晏洵揩拭掉浅灵嘴边的血迹,急声问道:“浅灵,你哪里难受?” 浅灵不说话,从卫晏洵手里撤开了胳膊,靠在栖月身上,仍是昏昏沉沉。 适才那太监又颠颠跑了过来,先斥了浅灵一声:“谁叫你起来了?嗯?” 转过身又对卫晏洵陪着笑: “定王殿下,义清郡主在宫中无礼,冲撞了淑妃娘娘,陛下只是让她在这里罚跪,已经很宽宥了。定王殿下,莫要叫人以为您为这点小小惩罚,就要忤逆陛下啊。” 卫晏洵冷冷道:“浅灵身子不适,让她回去,父皇跟前,本王自会去说明。” 卫晏洵不由分说拍了板,转头问栖月:“带你家姑娘回去,能照顾好她吗?” 栖月斩钉截铁地说能,然后便搀着浅灵离开,上了马车。 浅灵一登上马车,立刻坐直了起来。 “去长水,现在,马上去!” 卫晏洵目送走了浅灵,便进宫去见祯和帝。 祯和帝不在勤政殿,宫人说他在锦春宫安抚淑妃娘娘,卫晏洵往龙案上瞥了一眼,没有批的折子堆积如山,还多搬了另外两张书案堆放奏折。 祯和帝自登基以来,春夏秋冬,不分季节不分昼夜地勤勉,像这种怠惰的情形,卫晏洵还是头一次见到。 来勤政殿的路上,他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包括浅灵是怎么差点没了性命的,母后是怎么丢了一半的持章六宫之权的,还有武达是怎么死,洛重河又是怎么落罪成为阶下囚的。 所有因果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荒唐。 荒唐到了极点。 而这么荒唐的事,竟是父皇亲口下达的旨意。 若说姬家下大狱,卫晏洵还觉得祯和帝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顺水推舟地办事,但现在他的想法却动摇了。 他两片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祯和帝久久不至,他索性一扭头去了翊坤宫。 此刻翊坤宫气氛低迷。 满宫皆知,皇帝为了一个嫔夺了皇后一半的权,还狠狠申饬了皇后,新晋的淑妃如日中天,又正值青春年少,谁也不知她的荣宠能长盛多久,皇后还有没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周皇后是宽待下人的国母,自来赏罚分明。赵贵妃当权的时候,上到宫妃,下到宫女太监,都在拉帮结派,魑魅魍魉大行其道。周皇后收归大权之后,后宫风气被她整饬清朗了,上上下下都对她服气,现在那些跟着妙荷混的便罢了,其他人皆为周皇后叹惋。 不过好在,皇后娘娘还有一个亲儿子,还有一个养子,凭这两点,便可屹立不倒。 宫人们如是想着。 卫晏洵进了翊坤宫,看到周皇后呆坐在窗边看着一丛芭蕉,神色微有些怆然。 她看到卫晏洵,立刻便要站起来,却又让卫晏洵按下了。 “母后莫慌,孩儿在呢。” 周皇后叹了口气:“母后慌什么,母后经历了这许多,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只是心疼浅灵,受了这一场无妄之灾罢了。你可见到她了?” “见到了,她身子不适,儿子已经做主让她回去了。” 卫晏洵说罢,低声喃喃了一句:“从十几年前起,她一直在遭受无妄之灾。” “别的倒也罢了,母后这个年纪也不在乎那些东西,只是你父皇……”周皇后压低了声音,有些发颤,“母后瞧着,倒成了彻头彻尾的昏君了。”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步步登顶,享天下人爱戴,不管自己遭遇过哪些来自丈夫的冷落与疏忽,她始终想着他是君王,看到如此局面总会觉得自己往日的牺牲隐忍值得。可如果他不是好皇帝了呢? 他毁掉不是他一人的羽毛,葬送掉的不是他一人的江山,而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安居乐业! 一砖一瓦筑起的大厦,眨眼有了倾颓之势,她身为国母,如何能不痛心? 母子俩说着话,芷薇进来禀报:“娘娘,王爷,陛下回勤政殿了。” 卫晏洵点了点头,轻拍抚摸周皇后的手:“母后切莫过于忧心,待儿臣去见过父皇,问一问他。母后安心待在翊坤宫,尽量少见宫妃,尤其淑妃和赵贵妃,能不见就不见。” 周皇后点头:“母后晓得,你快去吧。” 卫晏洵告辞出来,又去了勤政殿。 祯和帝正批改奏折,他的眼眶略略凹陷,显出两片青黑,似乎十分疲惫。 而他也批得十分暴躁,每个折子就是看一眼便开始涂画,笔走龙蛇瞎写一气,写完就用力扫到了地上,新上任的黄公公领着两个小太监满地捡拾着奏折。 “儿臣参见父皇。” 卫晏洵才一跪下,祯和帝手里的朱笔就扔了过来。 “你还有脸来见朕!”祯和帝暴喝道,“你不是忤逆朕的旨意吗?朕要罚的人你护着,朕要抬举的你却拦着,你还是不是朕的儿子?想来朕当初承认你的身份,承认得太轻易了!竟叫你忘乎所以,成了白眼狼!改日是不是连朕身下这张椅子,你也想坐了?” 第327章 上交兵符 劈头便是一顿斥责。 卫晏洵像没听到一样,只是仰望着祯和帝,企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作伪的痕迹,但是没有。 现在的祯和帝,黯淡、暴躁、疲惫,仿佛被吸干了精气,双眼浑浊,看不见一丝英明睿智。 卫晏洵哑声道:“父皇,浅灵无错,为何要跪?” “她没错,那是朕错了?卫晏洵,你挺能耐啊。” 祯和帝讲话咬牙切齿,卫晏洵垂着眸:“儿臣不敢,只是考量到岳大将军才回京,大靖百姓无一不对岳大将军惋惜钦佩。岳大将军为大靖立下汗马功劳,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宜对浅灵降予惩罚。岳大将军已经年迈,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宽宥于她反能彰显皇恩仁慈,儿臣以为百利无一害,故擅自做了主。父皇若不悦,儿臣甘愿受罚。” 话说到这个份上,祯和帝罚他与罚浅灵已经没有分别,都是坐实了苛刻功臣之女的名头。 祯和帝眼中溢出深重的戾气,攒着玉珠的右手往案上一拍,已经是震怒的样子。 未及开口,黄公公便来传道:“陛下,宣王殿下到了。” “叫他进来。” 宣王阔步进门,朗声高喊:“儿臣给父皇请安。” “平身,赐坐。” “谢父皇!” 宣王谢了恩,先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卫晏洵,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这方站起来,展袖在圈椅上坐下。 “勤政殿的椅凳不是谁都能坐上的,儿臣蒙父皇恩赏,实在有幸了。” 宣王意有所指地恭维完,黄公公又给他奉上了茶,而卫晏洵依然还在泛凉的地上跪着。 宣王掀开茶碗,又是细嗅,又是轻啜,又是不吝辞藻地跟祯和帝赞美这茶水的美妙,喝了半晌,方把眼神一投,做作地呀了一声,明知故问道:“七弟怎么跪在这儿?” 他在祯和帝和卫晏洵之间看了几个来回,佯装责备道: “难怪父皇今日看着心情不佳,定是七弟惹父皇不高兴了,七弟,你做了什么错事了?快快说来,为兄或能帮你说和说和。” 他忽然一捶手:“啊呀,该不是父皇知道那件事了吧?!” 自宣王进殿之后,卫晏洵头一次正眼看他,眼神犀利。上方的祯和帝问道:“什么事?朕应该知道什么事?” 宣王低头,把笑意敛在两腮里: “回父皇,是这么回事,前两日,卫尉寺少卿和太仆寺丞去定北军营中视察车马兵器帐幕等物时,营中有个将军喝醉了酒,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为了堵两位大人的嘴,那吴尧给了两位大人塞了重金,哪知二人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城门郎巡卫勾检,大笔的金银全查了出来。两位大人经不住查问,便把实话全说了。” 祯和帝淡问道:“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这……”宣王作为难状,“说出来,只怕有污圣听。” “说。” 祯和帝言简意赅,宣王便愧疚地看了卫晏洵一眼,勉为其难地说道: “说什么‘神御军狗眼看人低,狗仗人势,不把定北军放在眼里’,‘定北军是刀山火海里杀出来的,而神御军只是一群干吃皇粮的饭桶’。” 祯和帝脸越来越黑,宣王得意不已,又继续道:“吴尧还说,‘等定王登上大位,定北军就能成为新帝的亲军,届时神御军就是一群丧家之犬……’” “放肆!” 祯和帝大怒,龙案上的笔墨纸砚等物被拍得震起又落下,宣王连忙跪下了: “父皇息怒,儿臣只是转述吴尧的话,父皇让儿臣如实说,儿臣不敢有所隐瞒啊!” 祯和帝从龙案后转出来,脸色沉得要滴出黑水来。 卫晏洵脸色惨白,眼睁睁看他走过来,身形高大,巨人一般,一脚踹到他的心窝上。 “逆子!” 祯和帝急怒过后,大声地咳嗽,黄公公一边给祯和帝递茶,一边给他顺气。 “陛下消消气,消消气,天大的事也没有陛下龙体重要啊。” “龙体重要?” 祯和帝讥笑,冷冷地盯着卫晏洵。 “朕看,有的人巴不得朕死!” 卫晏洵心窝烧疼,咬牙道:“父皇,此事定有误会!” 宣王也连忙插嘴:“父皇,这只是吴尧酒后的狂妄之言,杀了他便是,不一定干七弟的事的。” “不干他的事?”祯和帝死死盯着卫晏洵,“若你不曾透露过觊觎皇位的意思,吴尧怎么敢说出这种话来?朕记得,吴尧跟在你身边可是立下了不少战功吧,你也很器重他。卫晏洵,你怎么说?你是不是盼着朕死!” 谁也受不起这句话,卫晏洵以头抢地:“父皇,儿臣不敢!这一切都是误会……” “不用再说了。” 祯和帝气喘吁吁坐回去,大殿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有祯和帝的粗喘声,这半刻钟的工夫,就像十年一样难捱。 “限你宫门下钥之前,把兵符交上来。” “蜀地山匪成群,连年扰民,三日之后,你便出发剿匪,朕许你带走两千兵马,匪贼不剿完,永世不得回京。” “父皇!”卫晏洵嘶声力竭,“蜀地地形特殊,山高水险,重峦叠嶂,山比人多,如何剿得完?父皇,儿臣不能去啊,求父皇恩典!” “看在你是朕的龙子的份上,朕没要了你的命,已经给你恩典了!” 祯和帝愠怒至极,对他摆手。 “滚出去。” 第328章 局势剧变 卫晏洵交完兵符出宫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崔澎崔湃就等着宫外,目光注视着他时,仓皇又凝重。 “王爷……”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几乎祯和帝的降罚才下,他们就听到风声了,现在皇城内外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无数双耳朵在听着,更有无数张嘴巴在说,无人不知他定王被收了兵权,下放到巴蜀去了。 这一去,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这也意味着定王与储君之位彻底无缘了。 “王爷,接下来怎么办?” 崔澎忧心忡忡,这天变得太快,饶是他心智已经磨练上来了,还是对前程充满了迷惘焦灼。 “圣意已决,照做便是。”卫晏洵看着他们兄弟两个,“你们跟了本王许久,风里来雨里去,也辛苦了,如果对永章还有留恋,你们可以选择留下。” 崔澎立刻道:“王爷,一身不事二主,早在西北战场上属下就已经决定誓死追随王爷,王爷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 崔湃也道:“属下跟兄长一样。不说我们兄弟二人已经认定了王爷,即便我们留下来,永章也不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还不如跟王爷出去,有刀山就上,有火海就闯,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难道怕了?” 兄弟俩一道笑出声来,笑声爽朗,卫晏洵看他们如此,也扬起了笑意。 他们的回答,他早已心中有数,因为前世他们用行动给了答案,直到最后一刻都一直追随在他左右。 人生在世,能得一二人全心全意的信任,便也够了。 “好,那便回府整顿,明日点兵。” “是!” 入夜,祯和帝今夜仍旧宿在锦春宫。 与爱妃敦伦过后,祯和帝安祥入睡,明黄色的寝衣穿戴得很整齐,烟绿色的团花锦被盖到他的胸前。 妙荷只穿着一件粉色的肚兜卧在里侧,她侧躺着依偎在祯和帝胸前,眼睛看向帐外的香炉,此时烟气袅袅,情香浓郁,她收回目光,纤细的指尖隔着明黄寝衣慢慢画着圈儿。 “刚刚皇后娘娘又来找了,明日她不会找臣妾麻烦吧?臣妾好害怕。” 祯和帝没有睁眼,只是用手揽住了妙荷的肩头,嘴唇微动: “有朕在,她不敢拿你如何。过几日,寻个错处,让她把六宫之权交出来,禁足就是了。” 妙荷咬唇一笑,眼含媚色:“陛下待臣妾真好。只是,宫里的姐妹又该酸言酸语了。” “只有庸才才不会惹人嫉恨,你理掌六宫,几句酸话能把你如何。” 妙荷亲昵地抱着祯和帝,娇声道:“臣妾哪是怕被人说闲话,臣妾怕的是连累陛下清名。陛下今日为臣妾罚了义清郡主,罚了皇后娘娘,朝中定然非议颇多。陛下今晚迟了一个时辰过来,递进勤政殿的折子就没消停过,明日,明日臣妾该被骂红颜祸水了吧。” “臣妾挨骂不要紧,只是心疼陛下,如果明日文武大臣们硬是要陛下撤回旨意,陛下岂不是骑虎难下,进则君臣失和,退则颜面扫地,臣妾光是想想,都心疼得紧。” “要是整个朝廷班子都是听陛下的话的就好了,陛下英明神武,说什么都是对的,哪里需要朝臣多话呢?” “陛下是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听话的,那都是佞臣。” 妙荷说完最后一句,祯和帝彻底陷入了梦乡。 妙荷命人倒掉了香炉里的灰,然后方睡了下来。 翌日朝堂上,果然如所料那般,闹闹哄哄,上谏的朝臣一个接一个,言语犀利者有之,委婉劝谏者有之,危言耸听者有之。 他们为定王说话,为皇后说话,为姬家说话,并狠狠地抨击新晋的淑妃,以“妖妃”称之。 祯和帝夜里睡得晚,头痛烦躁,半点也忍不了这群人的聒噪,于是快刀斩乱麻,凡是质疑他抉择的,全部受了罚,轻的停职闭门思过,或削官几级,重的则直接削官,让其回老家去了。 可以说,丝毫情面也未留。 散朝以后,朝臣们似脱了水的鱼干,颓靡地往外走。 “圣上这是怎么了?怎么变得这样……任性了?” 官员想说“昏聩”,考虑到隔墙有耳,临到嘴边换了个词。 “谁知道呢,或许,陛下是累了吧,陛下正当青年血气方刚的时候,也处处隐忍克制私欲,现在却为了妃子贬斥皇后娘娘,难道是辛劳积存太多,现在放纵了?” “你们也别太忧虑,没准过了这个劲儿,陛下就好了呢。” “但愿如此,现在也只能这么想了。” 朝中言官被罚了大半,现在谁也不敢顶着风口去劝谏,他们这位陛下谁都知道,真的认准了一件事,劈山饮海也是要做成的。 外面热火朝天,而齐宅中,岳楼飞第十次问及女儿的去处被敷衍,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了。 “茶行有事处理,她哪次不是提前跟我说过的?你们这般语焉不详,莫不是她出了什么事?” 岳楼飞已经急得想要亲自出去找了,乔大宝见劝不住,为了安定住岳楼飞,只好说了实话。 “岳伯伯,您不要着急,我跟您说实话得了,二宝是出去找人了。” “找谁?” 乔大宝道:“您可能还不知道,昨日姬家被发落了,满府的男丁都下了大牢,独姬二公子不在永章。二宝便出城去找他了,特意叮嘱我让您别担心,也别轻易出府,永章要变天了。” “变天了?什么变天了?” “宫里的陛下下旨,削了皇后的权柄,还把定王下放到巴蜀,马上就要启程了,连武功侯也惹上人命官司,被贬为庶人,现在在牢里吃苦;如今朝廷变化大,轻易便可能碰了陛下逆鳞。二宝说,我们一家老弱妇孺,以自保为重,所以让岳伯伯千万别去与这个官那个官的打交道,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乔大宝并不清楚朝廷局势,说的这些也全部都是转述浅灵的话,但岳楼飞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淳王的动作,大了。 第329章 卧林负伤 岳楼飞猜想姬家那小子大抵也知道淳王暗中的图谋,跟自己的女儿联手上了,所以浅灵才要去找他。 可那也太危险了。 父女俩分别了十多年,无论听说浅灵如何能干,如何排除万难,如何接手支撑起这么大一份产业,在岳楼飞眼里,女儿还是那个喜欢窝在爹娘怀里撒娇耍赖的娃娃,一想到她独自出去,他心就揪成一团,哪怕拼了一把老命,也想把女儿叫回来,有什么事他去面对。 乔大宝道:“岳伯伯,二宝说,您待在府里,什么都不做,便是茶行的定海神针,不然后方一乱,她也不能安心做事的。” 岳楼飞是带兵打仗的,道理他都懂,只是身为父亲,一辈子没为女儿做些什么,反而还要躲在女儿背后,心里总不是滋味的。 他原地踱了好久,终于歇了念头。 这个关头,他们越不显眼,越好做事。 永章风云变幻,浅灵一无所知,她连夜赶路,直奔长水,一刻也不敢停歇。 栖月陪在她身边,看她眼底坚定却带着疲色,便劝道:“姑娘,你靠着我睡一会儿吧,这样吃不消的。” “我现在睡不着。” 没有得到确切结论,她心里一刻也静不下来。 “可是,这会儿都宵禁了,城门早就关了。” “走山野小路。” 栖月叹了口气,把吩咐下达,车夫调转方向,向小道驶去。 此时已经逼近午夜,伸手不见五指,马灯只能照到马车前一小片的范围,以陆方为首的护卫一边骑马一边举着火把,在前面探路。 走着走着,便见前方小道上,横趴着一滩什么。 陆方举手示意其他人停住,自己策马向前用火把去照,然后才看清楚地上是个人。 “姑娘!” 浅灵闻声掀起帘子,陆方策马过来禀报:“姑娘,前面路上躺着个人,似乎伤势很重。” 浅灵听罢,从车上跳下来。 “带我看看。” 陆方引着浅灵过去,又让所有人下马,把火光聚到一处,照得亮亮的。 浅灵走到那人身边,先伸手去按了按颈边脉搏,确定还活着,便让陆方把人翻了过来。 那人半脸的血污,口鼻处都糊满了血,陆方拿衣角擦干净,浅灵细细一端详,竟然认了出来。 “卧林?!”浅灵急迫起来,连连推他,“林护卫,林护卫?” 她诊了诊脉,眉心蹙起。 “失血过多,身子虚弱,还在发高热,必须尽快治疗。陆方,你去附近寻一户农家,请求他们收留我们一夜。” “是。” 陆方领命而去,浅灵则让人把卧林扛到了溪边,先简略处置了伤口,然后才用马车载着,把他带到了农家。 荒郊野岭的,也无处找药堂,好在庄稼人无闲钱,存着自己的土方子,平常都会自己采些草药囤着。 浅灵捡了方便,把重重的一锭金子给了农户,农户大喜,捧着金锭子欢天喜地,更加殷勤地给这给那,张罗了一顿饭食,又把最好的屋子让给他们睡。 卧林身上主要是刀伤和烧伤,并不伤及筋骨,但看着还是很可怕。浅灵靠着仅有的草药,和自己身上带的一些东西,把他的外伤处置好,然后又熬了一剂去热毒的药,让陆方给他灌下了。 以他习武的底子,应当可以熬过去。 浅灵静等了一夜,本以为他苏醒过来还要一天一夜,哪知第二日早晨他就睁开了眼。 他醒来看到浅灵,第一句话便是: “救、救公子。” 浅灵道:“我自是要救他,你告诉我,你们遇到了什么?姬殊白现在在哪里?” 卧林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却片刻不敢耽搁。 “赵禛……公子在赵禛手里。” “公子让我先走……告诉姑娘,动荡将至,让姑娘明哲保身。若是可以,便回江南避难。” 浅灵摇了摇头:“做决定之前,先把他救出来再说。赵禛活捉他,必定是为了游说姬家支持淳王。既然要游说,就不可能把他关得太远。姬殊白应当被带回京了。” 卧林热泪盈眶,对她道:“姑娘,你若能救公子,你就是我的大恩人,卧林一辈子为你做牛做马,像侍奉公子一般侍奉你,肝脑涂地,绝无二话!” “别表忠心了。”浅灵道,“你的伤势严重不便转移,我留几个人下来照顾你,我先走一步。” “姑娘别管我,公子要紧!” 浅灵点了两个人下来,给了一些银两,让他们把卧林送到医馆悉心照料;再点两个人,往长水去与刘信接头,自己则带着其他人迅即掉头往回赶。 路走了半程,便见官道上长长一队兵马,没有旗帜、没有标识,看不出是哪处营下的军队。 军队走得有些慢,有些颓丧之态。 浅灵心中正暗暗猜测,一眼望到军队之首,那马上的身影格外的熟悉。 她愣住了。 一愣神的工夫,卫晏洵已经叫停了前行,单枪匹马来到她跟前,望着她一脸憔悴的疲色,不由心疼。 “我去齐宅找你,他们说你出来了。一夜没睡?” 浅灵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军队:“你去哪里?” 卫晏洵道:“奉旨往巴蜀剿匪。” 浅灵惊诧万分:“淳王的巫蛊之术竟这样厉害?” 谁都知道,祯和帝极重子嗣,失去一个成王已经叫他痛心不已,宣王那样的色胚他都舍不得放弃,如今竟然会下放卫晏洵? 除了他心智被控制之外,实在别无他想。 卫晏洵道:“无碍,只是放心不下你,我把齐枫留在了齐宅保护你,你一定万事当心。” 浅灵不作声,卫晏洵又问:“你是在担心他吗?他之所以会去长水,也有我的缘故在,是我不对。” “他如今就被关在赵府地牢内,我已经安排了人伺机营救,你别太担心,有不知道的问齐枫。” “我走了。” 他缓缓抬起头,似乎想摸她的脸,最后还是放下了,倒退着离开,重新引军队往前,再回头时,浅灵也进马车了。 他眼中流露出眷恋不舍。 过了片刻,崔澎低声道:“王爷,探子走了。” “好。” 一语落,卫晏洵百般柔情霎时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寒浸浸的冷酷面具。 “依计行事。” 远在云中州的一个小山包里,卫皓负手望天,一只海东青唳天长鸣,呼啦啦落在了他的肩头上。 卫皓取下爪上的竹筒,展信一看,下一刻大笑声回荡在山谷间: “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永章,本王这便来了!” 第330章 一串佛珠 回程的时候,浅灵改骑马,让栖月乘马车在后面慢行。 浅灵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想着卫晏洵的话,一遍一遍回想着他说话的神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陆方紧随在她身边,知道她骑在马上还在分心,便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时刻注意着周围的一切。 如此赶了一个时辰,终于人困马乏,陆方再三征求,浅灵方才停下了,坐在树荫下停歇。 栖月拿了干粮过来,劝浅灵吃一点。 “人是铁饭是钢,世事纷扰,姑娘还要拿出精力来,怎么能不吃不睡呢?” 浅灵没有胃口,但还是听劝地掰下一角饼子,味同嚼蜡地吃起来,眼睛盯着某一处出神。 “阿弥陀佛,施主,行路饥瘦,能容老衲化个斋饭否?” 浅灵回神,见一丈之遥立着一个老僧人。 僧人须眉花白,人却被晒得黝黑,身上披着一身破旧的百衲服,头顶一顶斗笠,后背一副行囊,右手握着一支木杖,左手握着一只褐色的钵。 浅灵听说行脚僧便是如此,路途再遥远艰辛,他们也要坚持用脚丈量自己走过的土地,以达到修行的目的。 她站起来,让栖月拿来一个装着干粮的包袱,并一只盛了水的皮囊。 僧人摇摇头,只要了一个饼,又打了一碗钵的水,便够了。 浅灵也不劝,让栖月把剩余的拿走了。 僧人仰头饮水,把钵里的水一气饮尽,哈了一声,忽然低吟道: “春秋无尽,人复少年,前世知错来世悔,今生困惑前生追……” 浅灵纳闷:“师父说什么?” 僧人摇摇头,苍老的眉目暗藏一丝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矛盾。 “岳姑娘,不认得老衲了?” 浅灵愣了一下,再一细看,一些记忆涌上心头,眼前这位,竟是曾经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凤栖山古刹住持明相大师。 比起上一次碰面,他竟苍老了许多,苍老得仿佛过去了二十年。 “原是明相大师。”浅灵行了个合掌礼,“大师如何下山来了?” “佛法无边,修行亦无止境,其次,岳施主亦是老衲此行的目的。” “我?” “是。”明相大师指着远处,“你在东,而老衲却是要往西边去,茫茫人海,若不能碰见,也是寻常命运。但这千万之一的机遇,还是实现了,那便是佛祖的意思。” 浅灵有些为难:“大师,弟子不明白您的意思。” “无需明白,时机到了,你便参透了。”明相大师从袖口里拿出一串佛珠,“来。” 浅灵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伸出手,明相大师便把佛珠绕了两圈,缠在她的左手腕上。 浅灵轻轻摩挲那佛珠。 不同别的佛珠,以木、玉石等所制,这串佛珠呈青灰色,色泽黯淡无光,抚摸起来既粗糙,又很脆,还比其他的佛珠更轻一点。 倒像是骨制的。 可这不是出家人会做的事啊。 浅灵抬头看着明相大师,眼中带着疑问。 “阿弥陀佛,这佛珠请岳施主随身带着,关键时候,或能帮你一回。” 说罢,明相大师双手合十,略一点头,便飘渺而去,不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栖月有些害怕:“姑娘,这老僧怎么,神神叨叨的?” 浅灵道:“他应是一片好意,不必多思。启程吧。” 说是这么说,回去的路上浅灵却快马加鞭,马蹄声急,一边骑着,一边摸着那串佛珠。 若世上真有神佛显灵,那就请保佑姬殊白平安无事吧。 他再出事,她就真要相信自己有克命了。 回到齐宅时,齐枫已经在家里恭候多时。 浅灵二话不说,就传他来问话。 齐枫道:“郡主莫要着急,王爷已经安排好了,定会把姬公子救出来。” 浅灵摇摇头。她对卫晏洵的部署一无所知,又如何予他信任。 “你且告诉我,你家王爷打算如何救?姬殊白又被关在赵府哪个角落?” 齐枫回答道:“赵禛有两个书房,东书房待客,西书房是他私人起居的所在,等闲人不能靠近,姬二公子便关在西书房的地下暗牢中。书房和暗牢的钥匙,只握在赵禛一个人手里,赵禛不开,谁也进不去里面。” “赵禛最近动用死士暗卫颇多,王爷已经安插了一个人进去,等他随赵禛进了暗牢,设法行了便利,我们的人便会鱼贯而入,把姬二公子营救出来。” 第331章 传一句话 浅灵绷紧了脸。 “赵禛,还真是谨慎啊。” “正是如此。其暗室的锁与钥,乃是以玄铁用特殊造法一同浇筑的,用的是一对模范,铸好便把模范打碎了。全天下能打开那把锁的钥匙只有一把,赵禛从不离身,就算能盗取,暗牢内外也有高手等待,部署极其严密,贸然行动,只会得不偿失。” “王爷知道姑娘胆子大讲义气,定然不会坐视不管,但又怕姑娘受了损伤,所以特意让属下转达郡主,万事交给王爷的人就好。” 浅灵静默了半晌,挥了挥手:“知道了,你退下吧。” “属下告退。” 只要不做正事,齐枫就是个一语不发的闷葫芦,抬了抬手便出去了。 浅灵坐在椅子上沉思着,手里不自觉地转着佛珠,表情并不轻松。 齐枫说得笼统而粗略,要么卫晏洵并未探明暗牢的一切,没有一个非常确切的计划;要么,就是在敷衍她。 浅灵长吁一口。 罢了。 她的人,她自己来救。 解决不了暗牢的问题,她就解决赵禛这个人。 浅灵命人送了一封信去宣王府,自己乘马车到了茶楼,过了一会儿,茶室门被敲响,娄瑶倩走了进来。 “真是稀奇,你竟也有约本王妃出来的一天。” 浅灵慢慢悠悠烹好了茶,把两个茶杯满上,双手端起其中一杯,呈到娄瑶倩面前。 “自然是有事相求。” 娄瑶倩见她以茶示好,心里倒是舒坦了几分,接过茶饮了一口。 “说罢,何事求我?” 浅灵道:“听说你爹最近受了不少气,可是真的?” 赵禛近来风头无两,自永国公被收押以后,他便替代上位,与娄相齐头并肩,甚至还压过一头,娄相的主张屡次被驳回,祯和帝也处处更偏向于赵禛,他可不是受了很多气? 话虽如此,娄瑶倩却没有被她带跑:“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同僚之间政见相悖罢了,我爹好得很。” 娄瑶倩分外倨傲。 今时不同往日,定王走了,宣王十有八九就要成为储君了,娄瑶倩离太子妃只有一步之遥,根本无需对浅灵客客气气。 浅灵也不着恼,只说:“娄相好是最好了,正好有一件事,除了娄相谁也做不来。” “何事?” “劳烦娄相给赵禛带一句话。” 浅灵樱唇微启,一字一句地,轻轻吐出那句话来。 娄瑶倩听得直皱眉,“这是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浅灵不给解释:“这你不必管,照做便是。” 娄瑶倩身为宰相之女,对朝政有几分敏感,哪会轻易被浅灵牵着鼻子走,她继续刨根问底:“为何是赵禛?” “我有一件宝物在他手里,我要夺回来。” 娄瑶倩脊背往后一靠,轻蔑地冷笑: “说一半藏一半,你不会是为了定王,故意设局害娄家,害王爷吧?岳浅灵,别以为你与我合作过一回就是朋友了。我乃堂堂宣王妃,你不过是个过时老臣的女儿,之前你在御前,我还能高看你两分,现在你已经被厌弃,大庭广众之下被父皇罚跪了宫门,云泥之别,本王妃焉是你使唤得动的?” “岳浅灵,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浅灵低下眼,看着杯中微微晃悠的茶水。 “宣王妃,我不是来求你的,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好大的胆子!你凭……” 娄瑶倩话说一半,猛然双手握住了自己的喉管。 她撑圆了眼,瞪着那空了的茶碗。 “你……你在茶水里下毒?” “是我。” 娄瑶倩龇牙咧嘴,眼里逞出了红血丝:“岳浅灵,你怎么敢的?我是宣王妃!就凭这一点,你就该诛九族!” 浅灵道:“诛我九族之前,你要么先死,要么就帮我把事情办了。生路死路,随你选。” 娄瑶倩实在是疼得厉害了,感觉每出一声,喉咙里便有血腥味要涌出来,而那痛,还逐渐扩散到胸腹处去了。 她没有骨气挺下去,忍着屈辱服软:“你先帮我把毒解了,我、我替你传话便是。” “不是替我传话,是请娄相用他自己的口吻,告诉赵禛这句话。” 浅灵伸手过去,在娄瑶倩两侧颈边点了数下,然后道:“三天后,无论事成事败,我都会把解药双手奉上。” 她微微倾身,日光照在她左边脸上,晦明交错。 “宣王妃,我这是在救你,照我说的做,保你平平安安走到最后。” 娄瑶倩最后是生了一肚子恼恨走的,一上车,她就连连捶打车壁。 “混蛋!贱婢!” 分明是微不足道的小女子而已,为何她风光的时候自己斗不过,落魄了自己还是斗不过? 恼恨过后,越发觉得脖子处火辣辣的,刚才的痛楚让她心有余悸,再不乐意,娘家她还是得走一趟。 散朝以后,百官从金銮殿退出来,赵禛与娄侍玉为百官之首,走在最前。 二人穿着同色官服,并排走在一处。 娄侍玉年过六十,背影已见佝偻;而赵禛才四十五岁,昂首阔步,正是为官者功成名就的开始,他至少还能风光二十年。 赵禛瞥了一眼旁边容颜苍老的娄侍玉,含笑道:“娄相是不是生气了?就因为圣上听了我的政见,没听你的?” 娄侍玉斜乜他:“老夫当了十年左相了,不是十天,早已宠辱不惊,赵老弟多虑了。” 赵禛哈哈笑:“是是是,宰相肚子能撑船,说的便是娄相您了。” 嘴上夸赞,心里却在想:这老匹夫只当宣王注定坐稳太子之位了,早以国丈自居,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这时正好有人唤住了赵禛,为的是公事,赵禛便十分谦恭地朝娄侍玉点头,让娄侍玉先走一步,自己留在原地,与下属说话。 “赵大人!” 赵禛才说完话,便听见有人呼唤,回头却见是娄侍玉的随从。 那随从捧着一块素色的绢帕,绢帕对角叠作两层,柔软的丝质中间拱起,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赵大人,这是您适才不小心丢地上的,相爷令奴才送还给您。” 赵禛微微挑眉,接过那丝帕,果然沉甸甸,中间放了东西。 他揭开帕子,却只看见一块质地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玉佩,大抵在长街的摊贩上,五十文便可买到一枚。 赵禛不知娄侍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东西一拿开,他却眼尖地发现了白帕子上写了一行字。 “流言自***府花园始。” 赵禛双瞳震动,大骇,身子晃了一圈,然后跌在了地上。 完了! 第332章 知秘辛者 赵禛永远不会忘记,大约十三年前,荣盛***寿宴那一日,他也曾像此刻一样,感到脚尖已经踩到了悬崖峭壁的脆石上,马上就要跌下去,跌得粉身碎骨。 在云乐口中得知,淳王偷听去了自己跟谭驸马关于军器的对话时,他的心像极了游魂,飘飘荡荡,无处着落,作茧自缚着,最后把自己缚成了一个恶魔。 他想出了一条毒计。 他要把淳王除掉,不给自己留一丝后患。 第一步,他动用了自己多年经商留下来的、遍布天南地北的商队,把祯和帝战死的流言,胜似火烧地传到永章。 祯和帝一“死”,薛相必定蠢蠢欲动。 因此他的第二步,便是要让薛相放弃外孙五皇子,转向扶立淳王。 于是在薛相不轨野心暴露无遗,迅速壮大新薛党与其他朝臣对立,矛盾到最尖锐的时候,他收买了一个宫人,把年幼的五皇子从山崖上推了下去。 五皇子命大,只断了一条腿,但不影响大局,身有残疾者不可能继承大位。 薛党骑虎难下,陷入了困境。他把外甥三皇子藏到府里后,又派人在薛相面前假装无意说了几句。 薛相便很快想通了,五皇子不行,其他皇子年长,更万万不行,只有祯和帝的弟弟淳王,才是最佳选择。 薛相不愧是心狠手辣之人,他立刻对年长监国的二皇子、母家平凡的四皇子痛下杀手,然后把淳王推了出来,共上贼船。 就此,他的所有计划便完成了。 一介乱臣贼子,尚且自顾不暇,到时就算淳王吐露自己走私军器,也没人会信他了。 他策划了那一场,果然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么多年,可惊险总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突然来到跟前。 丝帕上这句话,就是他的催命符! 祯和帝若得知北伐兵败皆由他而起,定会把他碎尸万段! 淳王若是知道当年是他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他同样难逃一死! 他一向喜欢做二手准备,可现在前路后路全都断了个干净。 怎么办?怎么办! 赵禛独自一人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把自己走得大汗淋漓。 姬殊白、娄侍玉…… 他们都是怎么知道的? 究竟还有多少人握着这个秘密? 赵禛心绪不稳,焦灼许久后,忽然翻开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青白的胳膊。 他在胳膊肘处抠了抠,揭开一层皮来。 那假皮也是青白色,与他本身的肤色别无二致,全然以假乱真。 他在假皮下抽出了一把玄铁细钥,插入花砖缝中一转,一道仅容得下一人进出的门洞便缓缓打开了。 赵禛走下门洞,初时洞口极窄,走了一段便豁然开朗,空阔无比,明亮如昼。 偌大的空间分岔成两道,两边皆是一间间的石室,每间石室仅有门上方一个方形的气孔,连门与壁的结合,都严丝合缝。 赵禛跟守卫的死士说了几句话,死士便引着走向西边的道,打开了第三间石室。 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声响,门之后,便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端坐于室中。 赵禛一顿,打量了姬殊白几眼。 也是奇怪,关了这么多天,他身上依然干干净净,不染尘垢似的,若非脚镣手镣还在,赵禛都怀疑这里是什么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姬二郎,你好啊,今日觉得如何?可想明白了?有什么话想告诉我?” 姬殊白缓缓睁眼,眉宇之间,平和得根本不像一个身陷囹圄之人。 “赵大人来了,”姬殊白反客为主,指着地上,“坐。” 赵禛目光深深,又问了一次:“怎么样?考虑得如何?你爹年岁不算小了,吃了几次刑罚,也是难以消受。” “你若听从,我就把你们姬家人都救出来,让他们无罪归家,可好?” 姬殊白的眼睛在船厂里进了东西,如今看人看物总隔着一层水雾,模模糊糊,不太清楚,但他还是注意到了赵禛身上的官袍深一块浅一块的,深色的地方,集中在赵禛的前胸。 在他踏入暗牢之前,他在出汗。 姬殊白慢慢开口:“此话当真?” “自是真的。” “好,那我便如实相告。”姬殊白道,“御史台有一个案子,正主是云乐郡主从前的相好,你联合谭驸马走私军器,又散播兵败流言之事,就是他告诉我的。而他也是听云乐郡主说的。” 赵禛脑海里又倒回那一日,当时他返回花园以后,看到的确实是云乐郡主,而淳王偷听墙角,也是云乐告诉他的! 所以其实真正偷听了他与谭驸马对话的,其实是云乐! 赵禛脸色极为难看,对姬殊白的话深信不疑。 云乐郡主竟然戏耍了他这么多年! 她那个人,眼里心里只有淫欲享乐,没有任何人情世故、利益往来,她嘴上绝对没个把门。 姬殊白、娄侍玉之外,还有几个人知晓,赵禛不知道,但他认为—— 程良硕是肯定知道的了。 常年办案之人,对只言片语都会非常敏锐,程良硕与云乐夫妻多年,再不和,该知道的也全知道了。 赵禛走出暗牢的时候,干了的官袍又湿透了一遍。 他呆坐在书房半天,直至夜幕降临,手指头也没有动一下。 “这是你们逼我的。” “挡我者,死!” 深夜,程府东边灯火已经黯淡下来;而西边,云乐郡主的居所,却是灯火通明,满屋照得亮堂。 今夜来侍奉的有五个男人,云乐郡主混迹情场多年,什么没玩过,寻常交欢对她来说已经淡得如白水一样,没兴趣了。 她要玩不一样的,要玩刺激的,刺激到忘我,刺激到忘记今夕何夕、昼夜几何的那种。 屋中四处垂挂着粉色的帐幔,中间摆一张戏台一般大的床,六条白花花的身影便在碧绿的褥子上面交缠、抽动,各种噼噼啪啪、嘤嘤哟哟的声音,从夜色墨黑一直响到天际泛出鱼肚白,持续了三个多时辰不停歇。 初时还中气十足,后面个个声音都哑了。 云乐更是不仅哑了,淌了一身粘腻的汗,天光初现她却感觉不到。 她眼前布着黑雾,身体不似自己的了,手脚完全不能动弹,心口越跳越急,越跳越急,急到像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上面,她喘不过气来。 “快……救……” 她抬起一根食指,却忽然失了力气,头向后一仰,翻着白眼,一团白沫从唇间吐了出来。 一个面首看到了,把手指伸过去一探,大惊失色。 “郡主死了!” 第333章 摔杯为号 云乐郡主死了。 宫里第二日便来了人,跟程良硕交涉过后,云乐郡主便被抬走入葬了,丧事极其简陋。 朝廷对云乐郡主怎么没的缄口不言,但架不住云乐郡主身边伺候的下人,本来就管得稀里糊涂,流出去一两句话,全城百姓也都知道了。 马上风死的,怪不得藏着捂着不敢说了。 谁家出了这么个货色,不得丢脸死了,更别说那是最重颜面的皇家。 大家明面上不敢多说,私底下讨论得眉飞色舞、热火朝天;而官宦家的夫人们,更松了一口气,她们再也不用怕自己的俊俏夫君被个贪得无厌的女色魔缠上了。 真正为云乐郡主逝去伤心的,也就***一人。 但伤心也没有伤心到底,毕竟***从来就不是个爱操心的命,听说她在自己的府邸里破口大骂了一天,掉了两滴泪,隔天照样该做什么做什么,该吃什么吃什么,酒肉不忌。 云乐郡主的死就是一颗石子落入了大海,除了谈资,什么也没有留下,热闹过后就要被人抛却得干干净净。 倒是娄侍玉接到了一封密函,是赵禛送来的。 信上说刑部翻出来个案子,娄琨贪污了修建皇陵的银两,轻则流放,重则斩首示众,邀他入夜过府一叙,。 娄侍玉大惊。 娄琨是他的长子,在户部任职,日日看着大笔的银钱在自己手里滑进滑出,娄琨又不是圣人,哪能不动心? 一开始还只是捞点油水,后面胆子就越来越大,甚至连皇陵的钱款都敢贪墨。娄侍玉为了保住长子,便以宰相之便利,把这些破事儿烂事儿都兜住了,又把一个小官推出来顶了罪,这事就这么过了。 但赵禛这是要做什么! 娄侍玉想,赵禛没有直接把事情捅出来,而是私下给他发信,想来也不愿跟自己撕破脸,也就是说这事还有商榷的余地。 这个约,他还非去不可了。 “爹。” 娄侍玉闻声回头,看见娄瑶倩站在门口,便皱眉:“你怎么又回娘家来了?” 娄瑶倩也不怕他问,自顾自地迈进了门,有些哀怨地说道:“什么‘又回来了’,爹不想女儿吗?” 娄侍玉揉了揉额穴:“你到底出嫁了,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像什么话?上回你托我给赵禛递的话,我已经递过去了,这次又想干嘛?” “当然是为了回音呢。” 娄瑶倩亲昵地挽住了娄侍玉的胳膊,一斜眼便瞥见了信,脸色微变。 “赵禛邀您过府?拿哥哥的事威胁您?” 娄侍玉捏捏眉心:“大抵是想管我要点什么吧,你哥的事不能声张,今晚爹爹便隐蔽地去一趟赵府——对了。” 娄侍玉想到前两天,转过头来问娄瑶倩:“你那天叫我带的那句话究竟什么意思?跟赵禛今日的邀约有什么干系?” 没头没尾一句话,娄瑶倩哪里知道,心里有苦说不出,暗骂浅灵,只道:“王爷没说,只是叫我们照做而已。” 娄侍玉摇了摇头:“宣王这个人……他的话靠得住吗?” 娄瑶倩生怕再聊下去,娄侍玉便要去找宣王对质了,连忙转移话题:“爹,您说要低调地过去,那不好吧?这不是要叫赵禛拿捏住了?” “那你说怎么办?你哥哥的罪证按在他手里,我还能不管不问?” “不是不管不问,而是不能叫他看低了去。爹爹,这样子,我把王府的府卫借您,您带着府卫,大大方方去赵府赴约,赵禛看到王爷如此为您撑腰,也不敢拿您如何的?” 娄侍玉细一想,竟有道理。 宣王十有八九要当储君,赵禛必不敢得罪宣王的。 他露出一丝笑:“我儿长大了,知道为爹爹分忧了。” 娄瑶倩也回以甜笑,心里却早已把浅灵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若不是之前一些来往,让她对浅灵有那么一两分信任,否则事关朝政大事,她死也不会被岳浅灵牵着走。 梆子敲过两更,到了约定的时间,娄侍玉动身了。 身边跟了二十四人的对伍,四个小厮,两个管事,剩下都是护卫装扮,一如他平日出行的排场。 事实上,这些人都是娄瑶倩派来的,全都是练家子。 他思来想去,虽然大张旗鼓过去赵府有些惹眼,但反而显得坦坦荡荡,不怕人追问。 两更出行,虽然有点奇怪,但时间上也不会太晚。 他想得明白的,去得也利索。 但是赵禛看到他身后的人后,眼睛却危险地眯了起来。 娄侍玉……竟然如此不避讳? 赵禛眼底更深邃了一些。 罢了,带了人就带了人。 只是费点周章而已,他一样可以让自己从娄侍玉的命案中摘出去。 最近官府严防烛火,实施半月宵禁,夜市停了;而神御军和巡城卫那里他使了点法子,今晚不会有任何兵卫在街上巡逻。 也就是说,这一整晚,街上都会空无一人。 娄侍玉人老眼花,看不出赵禛眼中杀意,互相客气两句后,便随赵禛去了他的书房。 护卫们留在了院外,而四个小厮和两个管家则进了院子,只是没能进书房那道门。 “赵老弟,”娄侍玉道,“今日那封信,是什么意思,嗯?” 赵禛低眉顺目地为他斟茶,眸子并未抬起:“娄老年长我许多,我自是有许多事情要求娄老指教的。” 书房之外,浅灵头颈不动,眼睛则左右转动起来。 她作小厮打扮,夹在几个“小厮”和“管事”之间,因面上作了修饰,加上天黑,倒也不算突兀,顶多叫人以为是个瘦小些的少年。 陆方则贴上了小胡子,假作管事,脚错开她半步,是个警戒护卫的姿态。 浅灵低声道:“速战速决。” “小的明白。” “娄老,帕子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娄侍玉一听他果然在意,便有意套话:“你若不知道什么意思,今日何须把老夫请过来,赵老弟,你就别装傻了呗。你若服软,或许老夫还能考虑帮你一二。” 赵禛脸色骤冷。 “我赵禛,还就从不受人威胁了!” 他猛力一挥,手边的茶盏摔得粉碎。 摔杯为号! 浅灵抬起头,果见四面屋檐上,冒出了一圈黑衣人。 第334章 赵府救人 步声点点,踩在鳞次栉比的瓦顶,似豆大的雨珠密密麻麻打下来。 娄侍玉听见头顶的声音,哪里还预示不到危机将至,他站了起来,惊恐地看着赵禛。 “赵禛!你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谋害朝臣,你就不怕你赵家抄家灭族,断子绝孙吗?!” 赵禛哈哈地笑了。 “你以为我约你来,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吗?” 他端起娄侍玉面前那杯茶,慢慢向他走近。 “‘娄侍玉得知长子贪墨败露,连夜赶往皇陵善后,压死在坍塌的皇陵之下,尸骨难觅’。这个说法,娄老可满意啊?” 他怕什么? 龙椅上那位如今被催心蛊控制着,是个糊涂蛋,最后怎么定夺还不是淑妃说了算? 只要捂死那个秘密,他就是无敌的。 待他杀了娄侍玉,下一个就是程良硕。 都是为大业清除障碍,想必淳王一定乐见其成。 娄侍玉抖着手指他:“你……你……” 门外黑衣人已经开始磨刀霍霍,大开杀戒了。 浅灵道:“你们小心,我进去。” “姑娘小心。” 浅灵冲到书房门前,一脚踹开了门,轰开的门扇之后,是赵禛反别着娄侍玉的胳膊按在墙上,强行要把茶水给他灌进去。 浅灵想也不想飞出一只镖,把那茶盏击得粉碎,碎片四散,割破了娄侍玉的脸,而赵禛握着茶杯的三根手指一个乱颤,食指和中指便掉到了地上。 赵禛捧着自己的手嗷嗷痛叫,娄侍玉得了解脱,软着腿便要跑,赵禛见状,赤红了眼睛,硬是用八根手指拽住了娄侍玉的脚,狠狠一扯。 娄侍玉被一甩,头撞到墙上,竟是晕了过去。 浅灵冲上前,拿袖刀抵住了赵禛的脖子。 “说,钥匙在哪?” 赵禛瞪着她,震惊无比。 淳王乃谨慎之人,便是跟了他多年的赵跃都没能知道他全盘的布局,全部的棋子,赵禛只是新近投诚的,知道的自然更少,他不知道程良硕也是淳王的人,更不知道浅灵乃是最早窥破了淳王还活着这个事实的人。 见到浅灵,他完全意料不到。 “竟然是你!” 岳楼飞的女儿! 怎么会是岳楼飞的女儿?! “你做了什么?” 浅灵见他不说话,一刀刺进赵禛的大腿里,又快速拔出,刀尖扬起一道血红,与此同时响起的便是赵禛的惨叫声。 门外正打得激烈,有黑衣人注意到了房中,立刻冲了进来,浅灵用刀抵住赵禛脖子,冷声道:“别动!” 刀锋划破皮肤,赵禛颈侧已经鲜血汩汩,黑衣人停在那儿,不敢妄动。 陆方苦战之中,瞧见黑衣人逼近了浅灵,鼓着一口气冲过来,与那黑衣人刀剑相向,锵锵数下之后把黑衣人杀掉,然后把房门阖上,自己守死在门前。 今晚他们是有备而来,带来的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身上还带了特制的兵器,一时竟气势汹汹地把死士的气焰压了过去。 但也只是一时,这里是赵府,等有更多救兵来援,他们也抵挡不住了。 浅灵一开始跟他们商量好的,便是一边速战速决,一边分批撤退,先撤退的人分四个方位而去,如果看到赵府的救兵,就把他们引开,尽量为后面的人争取时间。 浅灵和陆方最后走,若逃不离了,偌大的赵府,单个人总能潜伏在某个角落等待。 浅灵冷冷盯着赵禛: “赵禛,今夜我来之前,就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十三年前你做了什么,这些年你又做了什么,我已经写下了来龙去脉,证据也已经存放妥当,就等着大肆渲染出去,只要我救不到人,明早天亮之前全城官民都会知道真相。” “打开暗牢,否则我要了你的命!” 赵禛喘着粗气,博古架中间悬挂的金铃一眼,声音弱下来。 “地上有洞口,钥匙、钥匙在我身上,放开我,我给你拿。” 浅灵不上他的当:“放在哪里?” “在、在我左臂的假皮之下。” 浅灵摸索了一下,果然能感触到有坚硬的东西贴附在他的左臂内侧。 浅灵二话不说,用刀深深一划,撕开他的衣袖,那块假皮看着柔软,却是划不动。 她低下头去,赵禛趁此机会,抬起手来,想用自己男人的力气反击。 杀掉所有人,活捉岳浅灵,让更多隐在暗中的人投鼠忌器,他最大的秘密就还有可能捂住。 这一场博弈,只许胜,不许败! 性命攸关,赵禛行动力更为果断,他摸到桌案上的镇纸,举手甩过去,浅灵一直防着他,偏过脸一避,刀再次刺进赵禛的肩窝里,与此同时,藏在假皮下的玄铁钥匙也被她拿到了手。 然而,那镇纸却冲向了她身后,砸到了博古架上。 架上金铃铃铃啷啷响了起来,而那博古架晃了几晃,竟倒了下来。 浅灵回首大骇,连忙滚身逃过,赵禛也惜命爬了两步,却被博古架压住了腿。 赵禛被架上摆件砸得一头血,十指在地上抓了两把,没力气爬出来,他懊恨嚎了一声,又露出诡异的笑。 “岳浅灵,金铃一响,索命时分,牢中之人已成刀下亡魂了。” 第335章 手刃仇人 “姬家小子我早就想杀了,若不想挖出更多人,我也不会留他到现在。” “岳浅灵,是你逼我的。” 浅灵脑子里空了一瞬,耳边嘈杂,而脚底下已经传来了很明显的人身走动的声音。 赵禛咧开血口,拿手指指了指花砖上的钥匙孔。 “往这插进去,拧开,洞口就开了,底下我留了十六名看守的死士,他们一旦出来,你带来的那些人,小命就要不保了。怎么样?开不开?” 浅灵盯着那钥匙孔。 一墙之隔,她就能找到他了。 今天她一定要带走他。 “姑娘!” 陆方开门进来,低声道:“姑娘,大家撤得差不多,没时间了。” “你先走!” 浅灵说罢,把钥匙插了进去,片刻后,一个圆形的洞口就转开了,喧闹的打杀声涌了上来,极其清晰,仿佛是见骨之声。 赵禛微愣,浅灵忍不住扶着洞口大喊:“姬殊白!” 声响顿了一息,然后又更加激烈地打起来,浅灵等不及便要下去。 尽管她知道,有可能还没见到他人,她就会被砍断双腿,从这竖长的台阶上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下了几个台阶,忽然右脚被捉住,她上半身还没下洞口,什么也看不见,生生骇了一跳。 紧接着她的两条大腿被一起搂住,举了起来,浅灵被迫坐在了洞口边缘然后便见自己的双膝之间,露出了一颗头来。 姬殊白望着她,眸色温柔:“傻姑娘,你怎么能来?” “你不来,下回他打开牢门,我也逃出来了。” 浅灵低头往洞口一瞧,里面黑漆漆的,似乎有一些断臂残肢影子。 “别看。” 姬殊白把正了她的脸,浅灵连忙把腿收起来,拉他。 “快上来。” 姬殊白手撑洞沿,一跃而上,浅灵这才瞧见他身上布着鞭伤,衣服似是清理过,依旧很白,但淡红的血印还是留在鞭破的口子处。 浅灵一声不响,从地上捡起刚刚的袖刀,向赵禛走去。 赵禛惊恐万状,根本想不到姬殊白能从牢中逃出来,攻守易形,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他要完了。 “不可能……不可能……” 浅灵扬起刀,姬殊白握住她的手。 “我来吧。” 浅灵摇头。 “我来。”她道,“我家中所有人的杀身之难,皆由他所起,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姬殊白顿了顿:“你已经知道了?”他一直与定王互通往来,因此知道此事,但不敢告诉她,旧伤反复翻扯,还是会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所有人和事我都想了无数遍,猜出来的。赵禛,我只恨你死得太轻易了。” 话落刀刺出,袖刀贯穿了赵禛的脖子,赵禛头一歪,死不瞑目。 陆方透过窗纱上的孔洞往外瞅,贴着围墙的天泛着淡淡的火光,有人要靠近了。 他急忙回到浅灵身边:“姑娘,救兵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浅灵还没说话,姬殊白已经动作迅速地把娄侍玉拉起来,丢到赵禛身边,又让娄侍玉在赵禛的脖子上抹了把血,那情状就似两人殴斗过似的。 姬殊白做完这一切,拉过浅灵的手,把她打横抱起。 “走!” 咄咄咄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院门前,姬殊白见状,直接跳上屋脊,翻到后面,从另一个方向跑了。 赵禛这么多年,做下的这些事,全都是瞒着赵家人的,是以今夜的行动低调赵家人也不知道,只是守夜的奴仆陆续被府卫惊动,有几个提着灯笼跑出来看是什么动静。 姬殊白抱着浅灵,直奔后院。 他脚下生风,如履祥云,几个步子就从一个院子踩到另一个院子,从一道墙踩到另一道墙,就是有人看见,也只当是眼花了。 浅灵捶了他胸口一下:“等等陆方!” 陆方跟得很吃力,还要极力控制喘息声,落后了姬殊白一大截。 姬殊白被捶也不恼,反在她大腿上轻轻掐了一把。 “坏丫头,刚出来你就凶我。” 到底放慢了脚步,三人一起逃到了赵府的后街的巷子中。 “得尽快把官兵引来。”姬殊白道,“否则等到天亮,赵家人反应过来,只怕要查出些什么东西,必须让他们一点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陆方道:“我去!” 他才跑出巷子,便看见一群官兵从眼前跑了过去。 陆方又退了回来,三人藏在巷中望了望。 “似乎是直奔赵府大门去的?”浅灵问陆方,“你让人去报官了?” 陆方疑惑:“没有啊。” “是我报的。” 齐枫忽然跳下来,落到他们跟前,目光先在姬殊白身上落了一瞬,然后才道:“赵府死士中有王爷的细作,他发现郡主混进了赵府,便给属下传信了。” 齐枫说完,又直挺挺跪下,声音没什么感情地说道:“郡主明知王爷有计划在前,却不肯等,反而深入险境,想必是属下做错了事,让郡主不满了,请郡主责罚。” 明着请罪,暗着责备她擅自行动,齐枫从前在扬州还当家奴的时候还是个有点腼腆的少年,现在倒是把卫晏洵独断专行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姬殊白看着他若有所思,浅灵则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事回府再说。” 齐枫站起来,又不作声了,只默默跟在背后看着浅灵和姬殊白两人。 他是个执拗的人,跟随了谁就只为谁考虑。 他亲眼见过王爷怎么为郡主心痛心酸,更知道王爷离开之前,为浅灵考虑了多少事。 王爷一片真心,她却连一点信任都吝啬给予,反而见异思迁,放弃了王爷而转投姬殊白怀抱。 王爷的心思,全都被辜负了。 齐枫不知道王爷怎么想,他只为王爷不值,把心放在了一个没有心的女子身上。 第336章 真心 回到齐宅的时候,四更已过。 浅灵就如出去时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把姬殊白带回了自己的院落。 姬殊白逃出来时勇猛无敌,可到底一身的伤没有好好处置,回到房中,脸色便开始泛白,一身无力地往浅灵身上倒。 浅灵哪里撑得住他,被压退了几步,终于扶他坐在榻沿,手上摸着姬殊白颈边一道鞭伤,轻声问:“疼吗?” 姬殊白的脸埋在她肩窝里不出来,声音有点闷:“见到你什么都不疼了。” 他说话时嘴唇微动,贴蹭着浅灵颈边的肌肤,有点酥麻。 浅灵抿抿嘴:“我要给你看伤,正经问你话,别尽胡扯这些。到底疼不疼?” “还是有一点的。” 浅灵道:“一会儿清创上药,你忍着些。除了鞭打,还有哪些不适?” 姬殊白道:“眼睛里被撒了东西,我现在看你看不清楚。” 浅灵闻言,把他推开一点,捧着他的脸,仔细瞧他的眼,果然眼白透着不正常的红。 浅灵凑得更近,想看弄伤他眼睛的是什么。 她诱人的红唇离自己只有一线之遥,姬殊白当即便吻了上去。 他吻得温吞,却很重,把浅灵的唇舌含过,辗转着方向吸吮。 “那个……姑娘……” 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浅灵一下子把姬殊白推远了,然后便看见栖月站在珠帘后露出半张通红的脸,为难地说道: “姑娘,浴房的水快凉了。”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是。” 栖月捂着脸就跑了。 浅灵气急,转身就捶了姬殊白一下。 “坏蛋,怎么不看还有别人在!” 姬殊白认打,握过她的手亲了一下:“我的错,我身上疼,想洗澡。” 浅灵瞪他,又拿他无法,没好气地把他扶到浴房,然后又自去挑拣了一些对愈合伤口有用的药材,再回到浴房时,却见姬殊白还在矮榻上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乖乖巧巧,安安静静。 “你怎么不进去泡着?” “你不帮我脱衣服吗?” 浅灵拧眉,不惯着他:“你飞檐走壁利落,抬胳膊倒难了?” 姬殊白便叹了一口:“轻功是最损耗内力的,我现在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眼里红红的,瞧着她,竟有几分无辜可怜。 浅灵明知他有几分装模作样,到底怜他被关了这么久,想了想还是不跟他计较。 把那药悉数泡进浴桶里后,她走了过去。 “站起来。” 姬殊白听话照做。 浅灵便解了他的腰带,把他外衫除下,然后便见里衣一片污糟的血红。 血色已经干涸,泛着褐色,破破烂烂的,衣带解开了,两片衣襟却还黏着,黏在他伤痕遍布的胸膛上。 穿着外衫的时候,看着还过得去,没想到那都是伪饰过的假象。 像他这样,确实不宜自己宽衣解带,浅灵本还以为他是故意矫情,没料到真的这么严重。 她微微抿嘴,小心地把衣服剥离开。 衣服的口子与破开的皮肉重合,翻卷着被血痂黏在一起,尽管浅灵剥离得仔细,还是难免要扯到皮肉,豆大的血珠登时冒了出来。 浅灵剥一点便要看一眼他的表情,生怕他被弄疼了。 而姬殊白只是低头瞧着她,目光温柔似水。 浅灵剥了半晌,终于把他另一只袖子脱下,把衣衫脱了下来,剩下的,便只有裤子了。 浅灵摸着他胸膛上糜烂发红的伤口,密集交错,根本没有一块好皮。 她声音轻轻的:“你这样,不能碰水的。” 姬殊白握住她的手:“我要沐浴,否则一身脏臭,怎么睡你身边?” 浅灵瞪他一眼:“谁要跟你同床了?耳房有多的床榻,你睡那儿。” 姬殊白松松搂着她的腰肢:“我才脱险,你要对我这么狠心?” 浅灵耐心解释:“分房睡对你养伤好。” “但对我的病不好?” “什么病?” “相思病。”他低下头来,嘬唇一吻,“我想你,一刻也不想跟你分开。” 他的脸跟她没有距离,明明是看惯了的、也碰过了的,但此刻浅灵还是因为他这句话心颤了颤,脸颊生热。 她推开他,转过了身,把那烂得不成样子的几件衣物卷巴卷巴丢进了竹筐里。 “水快凉了,进去洗吧。” 姬殊白忽然抱过来。 “一起洗。” ……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而他们之间又多了一道生离死别的难关,此刻的相偎便更加来之不易。 事后姬殊白躺在床上,浅灵坐在床沿一点点帮他涂药包扎,姬殊白只看着她,食指卷绕着她一股黑发。 陷在那间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时,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她。 浅灵从来待人冷淡疏离,哪怕在他面前也并不十分热络,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没有自己的强求,或许这段姻缘根本成不了,他在她最孤独的时候趁虚而入,他爱浅灵,远比浅灵爱他更多。 可他真的没想到,浅灵会不顾危险,深入虎穴来救他。 她什么都不爱宣之于口,可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爱他。 浅灵把最后一圈白布系好,姬殊白忽然伸手揽过她的腰,一个翻身把她带到床的里侧,自己压了上去,使劲啃她的颈侧。 浅灵推着他:“别闹了……明日、明日悄悄递封信给你祖父报下平安,好歹让他别担心你。” 姬殊白道:“不必,不必多生是非。祖父是明白人,明日赵府的事传开,他应该能猜到一二了。” 浅灵瞪他:“不孝孙,离开这么多日,你也不想你家里人。” 姬殊白把脸放下来,下巴抵在她的锁骨上。 “姬家羽翼被剪,现在便是最安全的,最混乱的时候要来了。” 浅灵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担忧。 “我怕……” “嘘,别怕。”姬殊白手指点在她唇上,“有我在呢,真的变天,我也会护住咱们一家的。” 浅灵莞尔。 他们天快亮时才入睡,醒来已经到了午时,岳楼飞还奇怪浅灵今日起得晚,特意派人来问了三遍,浅灵枕着姬殊白的手臂,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栖月敲了敲门:“姑娘。” “怎么了?” “宣王妃来了,看她的样子,似乎很生气。” “生什么气?” “昨夜娄相去赵府闹事,把赵禛杀了,现在娄相下了大牢,听候发落了。” 第337章 娄氏倒台 此事在意料之中,浅灵把宣王妃的亲爹栽赃进了牢狱,不好不给她一个交代。 她爬了起来,姬殊白也要跟着起床。 “我跟你一起去解释。” 浅灵道:“你是钦命要犯,你出去见人,是想把我也关进牢里去吗?” 姬殊白蔫了一下,又重新躺回去,把被子拉到鼻子以下。 “看来我只能躲在你的闺房里了。” 浅灵乜他一眼,穿戴好衣裳,便出去了。 而娄瑶倩已经等得火急火燎,浅灵才迈进门槛,一个茶碗就劈头甩了过来。 “你干的好事!” 娄瑶倩冲过来,立刻便要掌掴她,浅灵捉住她的手,看了栖月一眼。 栖月会意,把所有奴仆都撵了出去,关上了门。 娄瑶倩眼里都是血丝,憔悴不已:“你也知道你的所作所为见不得人了?赵禛是不是你杀的?你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栽赃陷害我爹,是不是?!枉我、枉我这么信任你!” 娄瑶倩怎能不恨? 她以为,浅灵混进赵府,只为盗取什么机密要物,为了保命,她才答应了她无礼至极的要求。 可万万没有料到,浅灵竟胆敢杀了赵禛,还把罪名嫁祸在她爹的头上。 天还没亮,她被婢女焦急的声音吵醒,惊闻爹爹被打入诏狱的噩耗,残害同僚,证据确凿,罪当斩首。 一夕之间,娄家迎来塌天大祸。 她不信邪,她进宫求见皇帝,但祯和帝不见她;她又下跪求宣王为爹爹伸冤说话,得到的却是宣王的冷嘲热讽,以及责怪娄家在这个时候给他惹麻烦;她又去登门求与娄家交好的岑尚书、信阳侯,无一例外地,全部吃了闭门羹。 短短几个时辰,她求遍了所有她能求的人,一个人都不肯伸出援手,一个人都不肯听她说话。 而这一切,都是岳浅灵造成的。 娄瑶倩又急又恨,揪着浅灵的衣襟,即刻便要押浅灵去问罪。 “今日我非要揭穿你的真面目,叫大家都知道,是你谋害朝廷命官,嫁祸给我爹的!自始至终,你才是主谋!” 她咆哮,她怒吼,浅灵始终神色平淡,等到娄瑶倩发泄得累了,才把她向后退搡着,按坐回太师椅上。 浅灵脸上波澜不惊,慢条斯理地倒茶。 “不会有人信的,或者说,不会有人愿意相信的。” 娄瑶倩眼睛愈发红了,咬牙切齿:“你这个贱人!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害我爹?为什么!” 浅灵轻声道:“王妃娘娘,知道什么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 娄瑶倩冷冷一嗤:“焉知非福?你是想说,我爹锒铛入狱是福,秋后处决也是福吗?” “要不然呢?”浅灵道,“王妃娘娘,我可以掏心掏肺地跟你说一句实话,我没有任何要害你、害娄相的理由。” “那你怎么解释眼下之事?”娄瑶倩要强的面具一瞬间崩裂,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爹已经年迈,你让他顶罪坐牢,他如何吃得了那个苦!” 娄瑶倩又哭又骂,直到嗓子干疼,浅灵把茶水递过去,她丝毫没过脑子,一口气全喝了,喝完才惊觉自己的大意。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浅灵就先道:“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你若信我,回去以后,什么事都不要做,逆来顺受,宣王若对你不好,不要迎合他,也别与他硬碰硬,远离,隐忍。” 娄瑶倩瞪眼看她:“你什么意思?” 浅灵把她拉起来:“我在帮你,你只信我便是,若熬得过去,或许一个人都不用死也说不定。” 娄瑶倩还是听不明白浅灵的意思,但浅灵没有要解释更多的意思,叮嘱完之后,便把她的贴身婢女叫了进来,也叮嘱了几句。 离开齐宅的时候,娄瑶倩还是浑浑噩噩,眼前仿佛有一团迷雾,叫人什么都看不清。 现在没有人能帮她,她不能冲动,得从长计议。 她心事重重,还陷在忧思之中王府就到了,她才要下车,便听见贴身婢女惊声嚷嚷起来: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娄瑶倩闻声掀开帘子,便看见宣王府的管家正吩咐人一件一件朝门外扔她的东西。 娄瑶倩惊怒之下,从马车里窜出来,喝问:“邓忠!你在做什么!” 平常一直对她毕恭毕敬的邓管家忽然换了一副面孔,手交叠在身前,微低着头,鼻孔却朝天。 “娄小姐安好,小的乃奉王爷之命,送娄小姐往庙庵修行。” “娄小姐?” 娄瑶倩自成婚以后,就没听过这个称呼了,乍再听到,竟觉十分陌生,反应过来时,就怒了。 “你叫本王妃什么?” “娄小姐还不知道呢,王爷已经写下了休书一封,您不再是宣王妃,按惯例,宗室休弃的女子该去庙里吃斋念佛三年,奴才把您的行李收拾好,即刻就能启程了。” “休我?!”娄瑶倩两眼一黑,“我无过错,凭什么休我?你让王爷出来!我要当面问他!” “王爷现在不想见你,王爷说了,有其父必有其女,娄侍玉能胆大到残害同僚,保不齐娄小姐也会因为眼红金侧妃身怀有孕,而对她痛下杀手。” 娄瑶倩大怒:“这是无中生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娘家一出事,王爷便急于跟我撇干净关系,如此势利无情,我不信父皇会容他如此任意妄为!” 邓管家吃吃一笑:“玉牒上王妃的名字都划掉了,你说圣上容不容?娄小姐,娄相不但残害同僚,还纵容子孙贪墨库银,党同伐异,圣上早就忍你们娄家许久了,娄小姐只是被休弃,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娄瑶倩只觉山雨欲来,天穹倾颓,眼前黑乎乎一片,差点昏死过去。 婢女抱着她,不停地哭:“王妃,王妃,您醒醒啊王妃。” 邓管家见状,不慌不忙让人把娄瑶倩的东西装到车上,即刻就送去庵庙。 娄瑶倩想跟宣王当面理论讨个公道,却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被送走了。 她短暂昏迷过后,复又醒过来,想起如今处境,不禁泪如雨下。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算是看透了。岳浅灵,都是你害我的!” 婢女哭着问道:“王妃,我们现在就折返回去,去敲登闻鼓,告发她吧。” “好……” 娄瑶倩才说了一个字,又顿住了。 她知道整件事的真相,岳浅灵若有意欺瞒天下人,该对她杀人灭口的,还是说,她怕被人怀疑上,所以暂且没有动自己。 不知是自己单纯还是浅灵太能唬弄人,明明知道她害了爹爹,可打从心里还是对她存了几分相信。 “先等等看。”娄瑶倩道,“我会把与岳浅灵会面的所有详细记下来,两日之后,如果我死了,你就去告发她,替父亲伸冤。” 如果她没死,那就说明,岳浅灵说的话还有几分可信之处,永章真的有事要发生了。 第338章 宣王被罚 “她走了?” 宣王卧躺在软榻上,喝着小酒就花生,好不惬意。 邓管家道:“走了,悄悄地走的,没有惊动旁的人。” 宣王吐出瓜子皮,骂了一声:“废物!尽给本王惹事儿!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跟娄家结亲,既不能为本王分忧,反而还连累本王!今早本王还叫父皇训斥了!还有些没眼色的,竟然还敢构陷本王,冤枉本王是娄家犯事的幕后主谋,真是岂有此理!本王马上就要当太子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弄出这档子事来,分明就是添乱!” 邵先生坐在一旁,露出恭维的笑:“王爷切勿烦忧,成王已死,定王已经流放,您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有的是文武大臣、勋贵世族想跟王爷结亲,区区一个娄家,没了,就没了呗。” 邵先生一直待在宣王府,许久没收到恭王的指示,于是写了一封信去问,总算得了音信,而恭王新的指示却不再是引导宣王韬光养晦、同时让他沉溺于声色犬马,而是减少对宣王的干预,多留意宣王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有什么打算,随时来报。 新旧指令实在差别很大,邵先生虽然纳闷,但毕竟是主子的吩咐,便照做了,一改从前鼓唇弄舌的作风,现在他只顾一味地称赞。 宣王果然很高兴:“别说,卫晏洵被发配出去之后,信阳侯便找到了本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想把他的小女儿许配给本王,那个五小姐……啧啧啧,甚美!” 邵先生跟着笑:“那就祝贺王爷抱得美人归了。” 宣王哈哈大笑,得意之后,又有点急切:“你说父皇什么时候才会立本王为太子?本王实在是等不及了!” “王爷耐心些,该是王爷的那就是王爷的,谁也抢不走。” “那是自然,没看成王定王都不行了么?可见本王才是天命所归的大靖储君!” 正说得高兴,邓管家听了下人的回话,又进来道:“王爷,陛下传您进宫。” “这时候进宫?”正说到立储,宣王不禁兴奋起来,“父皇不会是要给本王下立储的旨意了吧?走!” 他满怀欣喜地进宫,本以为能得一个天大的恩典,谁知才迈入勤政殿,一卷奏折就劈头扔来。 “你干的好事!” 宣王的额头被奏书的边角砸出一个包来,他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父皇息怒,不知儿臣做了什么让父皇如此动怒?” 祯和帝黑着脸:“你自己看!” 宣王战战兢兢地,把那东西翻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都是他收受朝中官员钱财和美人贿赂的记录,以及有哪些官是他收了贿赂之后,提拔上去的。 卖官鬻爵乃是大罪,轻则流放,重则杀头。 宣王看得心里一凉,好容易到了他最好的时机,这东西说死也不能承认。 “冤枉啊父皇!这些都是污蔑!” “污蔑?你以为弹章只是空口白牙,没有证据吗?难道是要朕严刑逼你承认吗?” 宣王吓坏了,再不敢抵赖,只好愧声认错:“儿臣该死,儿臣该死!儿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求父皇饶了儿臣这一回吧!” “饶你?待助长了朝中卖官鬻爵的风气,朕杀你都不足以泄恨!” 祯和帝又扔下一个折子在他脚下,冷冷道:“好好瞧瞧,这是十一皇子今日做的文章,稚子小儿,尚且知道‘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你连一个九岁的孩童都不如!” 祯和帝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然后道:“传旨下去,从明日起,让周太傅、靳大学士进上书房,为九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十四皇子授课,朕就不信,大的教不好,小的还教不好。” 说完冷目斜了宣王一眼,“至于你,太庙里跪上三天三夜,敢违背朕的旨意,朕废了你的王位!滚!” 宣王出来的时候一脸灰败,上下嘴唇黏在一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剥去亲王蟒袍,送去太庙了。 祯和帝这一决定,让原本明朗的形势再一次让人捉摸不透。 罚完了定王,又来罚宣王,还是这样有辱身份的责罚,陛下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还想从年幼的皇子里面选储君不成? 随后祯和帝与宣王在勤政殿的对话流传出来,皇后的父亲周太傅被重新启用,与靳大学士一起,为皇子们授书。 周太傅是什么人?祯和帝的老师兼岳父,祯和帝登基前后各十年,都是他在教导的。祯和帝此举什么意思,还不够明白吗? 一些刚想要到宣王跟前献殷勤的人,又把头缩了回去,然后又扭过头在家里点了点,看族中有没有适龄的小女孩,等那几个年幼的皇子长大封王,他们的女孩儿也长得差不多了。 棋盘正在滚滚变动,而宣王却是扎扎实实地在太庙跪了三天三夜,出来之后,人站都站不起来了,是被随从背出去的。 跪了三天,他脸色惨淡,两条腿已经木得不像自己的了。 随从背了几步,便看见跟前站了一个人。 宣王察觉他停下来,抬起头,见到的却是故人。 信阳侯十分恭敬地作揖:“王爷,下官是特意来接您的。” 宣王热泪夺眶,这个时候也就只有信阳侯还来看望他,其他的,不过是一群见风就倒的墙头草罢了。 他再愚钝,跪这儿的三天也品出意思来了,祯和帝对他不满意。 宣王沉着脸,在信阳侯搀扶他的时候忽然问:“父皇他,是不是根本没有要立本王为储的意思?” 信阳侯张了张口,最后为难地叹了口气,委婉道:“王爷,您是陛下的儿子,陛下哪能真的生您的气?而且,十皇子几个,不都还小吗?一个一个来,他们如何会是您的对手?” “一个一个来?除了老十、十一、十四,后面还有两个襁褓小儿,更有嫔妃新孕,本王难道要全部杀了?本王好不容易熬走了成王定王,太子之位本就该是本王的!” 信阳侯轻声道:“可是,陛下盛年正当,龙体强健,再当二十年也绰绰有余。” “二十年,本王如何等得了二十年!”宣王快要发疯了,“二十年风云变幻,到时是什么光景都说不准,没准到时新王羽翼已成,定王卷土重来,哪有当下本王的好时机!” “要是现在父皇就传位给我就好了,现在就传位……” 他喃喃着,忽然神色一怔,向皇宫所在的方向看去。 他的升位之路困难重重,而捋来捋去,这些难处其实全系父皇一人身上。 只要解决了父皇,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信阳侯看他神色从懵然气愤,到慢慢显出阴狠之色,便低下头,悄然勾起了唇角。 第339章 不能坐以待毙 浅灵读完了探子送来的信,姬殊白把头搁在她的肩上,也读了一遍。 “宣王也遭贬斥了,凡是有势力的、没有在淳王贼船上的,坐牢的坐牢,降职的降职,罢官的罢官,都被贬得差不多了。” 姬殊白轻轻蹭她的脸:“总要把台子搭起来,主角才能登场,想要淳王不再潜藏下去,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得如此。” 浅灵转过脸看他:“你觉得,宫中那位是将计就计,还是真的着了淳王的道?” 姬殊白温和地看着她:“你以为呢?” “我猜不准。”浅灵道,“我提醒过他,他一早便知道妙荷有鬼,也故意让妙荷接近自己,宠幸于她。陛下城府深重,他一定有防备,但是,淳王同样也手段百出,单是巫蛊一道,便叫人防不胜防。我派人去西南找寻过巫蛊大师,想对淳王有个准备,但是,我找不到人。现在陛下对妙荷听之任之,不像是在演戏。” 她讲了当日她被宣进宫,是如何被当作给洛重河定罪的诱饵的,姬殊白听到妙荷让她坐祯和帝身边抚琴时,脸都黑了。 “她找死!” 浅灵看他气得头顶直冒烟儿,便扯了扯他的手:“都是过去了,现在说正事呢。” “这就是正事。”姬殊白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捧着她的脸道,“我管江山姓什么,是谁来坐,你只能是我的,天皇老子来抢也不行!“ “谁跟你抢了?圣上神智清醒的时候,妙荷也曾在他跟前故意说起我,圣上说我跟卫晏洵有过婚约,他不会做那等违背人伦的事。” 姬殊白哼了一声,眼睫垂下时,目光幽冷。 他是男人,更懂男人的心,祯和帝本身是不溺于女色,但若有这么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让他唾手可得,他也不会拒绝。 如果他真的被妙荷所控制了,对妙荷痴迷,那是另一回事; 如果他没有被妙荷控制,却眼睁睁等着浅灵坐到他身边,他一定会假戏真做,遂妙荷心愿地把浅灵占为己有。 浅灵反抗了,并且还用迷针将他刺晕,对一个帝王来说,她绝对大逆不道,只怕要被秋后算账。 姬殊白在心里盘算了千百遍,抱着浅灵的手也越箍越紧。 浅灵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抬头问:“那我们要做什么?” 姬殊白一对上她的眼,脸上便一片柔软。 “静观其变。” 夜晚,丛老把赵跃叫到了房中,把一包东西递给了他。 赵跃把包袱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两面牌子,一面是能打开各州府城门的令牌,一面是淳王私兵的军牌。 赵跃瞪大了眼睛:“这……王爷他……” “王爷到了。”丛老弯出极淡的一抹笑,“他带着两千精兵,已经到了京畿附近,其余的兵马,安西将军带一路,阿图勒带一路,多吉带一路,你带一路,四面包抄,把永章镇下来。” 赵跃听到“多吉”二字便一愣:“王爷竟连羁糜府州都收服了?” 多吉乃是大靖某一少数族常用的名,而不是后夏的堰支人,赵跃一听就听出来了。 一说到这儿丛老就恼怒:“多吉算什么,若南仡能不败露,尹泰手下的兵马强于多吉十倍!每每想到此,我都替王爷扼腕可惜!” 他推了赵跃一把:“兵马驻扎在龙当山,去吧,城门已经打点好了。” 赵跃做了伪装,骑马出了城,再回首看到巍峨的城池时,眼中透着一丝复杂。 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枚铜钱,抵在额前默念了几句,向上一抛,又接住了。 没等看铜钱是正面反面,他便重新勒起缰绳,向远处奔去…… 宣王跪太庙之后,休整了半个月腿肿才消下去,他的差事也被削了大半,小道消息称,祯和帝有意让他去监督河道修缮。 河道修缮,要风里来雨里去,逆着水洪与天斗,吃喝住行上也异常艰苦,从前有一个官去负责监督水渠,三年下来,手脚都泡烂了,还有身上还密密麻麻遍布着虫子叮咬的伤口。 宣王听完这个不知真假的消息,面沉如水,盯着榻沿的狮子柱头出神了许久,突然问: “信阳侯送来的东西呢?” “在这儿呢。” 邓管家捧上一个掌心大的盒子,宣王接过去,打开看了几眼,又合上了。 “修一封请帖,传信阳侯过府。” “是。” 邓管家出去后,宣王手指在盒子上敲了敲,神色不明,良久道了一句: “不能坐以待毙啊……” 窗外,邵先生睁大了眼睛,提起袍摆,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