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他被我玩弄于鼓掌》 第1章 怀淑 (看文前先看第一章作话排雷。) 前世 - 永康二十九年。 腊月廿五。 万里荒寒,冬日染霜,映照出一种苍凉无际的灰白色。 上京城中银装素裹,落雪满道。 因着除夕将至,整个宫城内热闹非常,却只余重华殿前,寂寥萧瑟。 “三......” 随着这一声响起的,是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声。 一棍落下,柳姒只觉腰背间痛得发麻,好似要将她脊骨锤断。 只可惜还没等她喘口气,第四下杖打随即而至,堪比小臂粗的大棒打在她的腰背处,一旁的宫人似都听到脊柱碎裂之声,面露不忍。 到第五下杖打平意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奉旨内官的腿边哀求。 “公公,求您停下吧!公主她受不住二十下的!” 那内官不耐烦地将平意一脚踹开,“滚开些,这杖刑可是圣人亲赐给怀淑公主的,你若阻我,便是抗旨!” 说完又指使行刑宦官,“接着打!” 那内官一脚恰踢在平意心口,用了十足十的力,平意胸膛中疼痛不已,可还是强忍着不适道。 “公主乃天家血脉!你们这般做,若是出了什么事,担当得起嘛?” 岂料这话反引得周围人讥笑出声。 “哈哈哈!天家血脉?我呸!给点脸面才叫她一声公主,如今她连我们这些奴婢都不如!” “你莫不是不明白什么叫杖刑?圣人赐下杖刑就是要她性命,一个将死之人,还装什么公主?” 此话一出,平意顿时脸色煞白。 前几日圣旨下:怀淑公主柳姒祸乱朝纲,于国不利;念在乃皇室血脉,特赐杖刑。 何为杖刑? 便是用棍棒打击腰背处,每次二十下;行刑之人都能掌握力道,不至于将受刑者打死,却也能让他们感到非常之痛。 一般杖打二十下后伤处便会血肉模糊,此时停止行刑;等到皮肉伤好后,又再次行刑杖打二十,如此反复直到丧命。 宫中凡受此刑者没人熬得过一月,通常只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才会施以此刑。 怀淑公主便是真的祸乱朝纲,看在皇家脸面上,也不过是被白绫鸩酒赐死。 可没想到新帝竟如此狠心,不顾兄妹情谊,连个痛快都不给她。 这刑罚不会很快要人性命,可可怖之处就在于此。慢慢被折磨致死,远比干脆利落的一剑来得痛苦。 大多受此刑之人都非被打死,而是活活疼死。 二十下杖打很快就结束了,平意赶忙上前扶住柳姒,“公主,你怎么样了?” 柳姒皱紧了眉头,面上毫无血色,满头大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艰难地摇摇头。 腰上已经痛得没有知觉,她想强撑着站起身,却在下一刻狼狈地跌倒在地。 如今正是冬日,大雪飘飞的时节,地面又落上了一指厚的雪。 刚疼得摔在地上,又被冻得刺骨。 一时意识有些恍惚,等柳姒回过神来才发现周遭安静,没有宫人私语之声。 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就这么趴在雪地中,缓缓抬头看去。 一双精致的官靴停在柳姒两步之外。 像是想到了什么可能,柳姒忍着腰上剧痛,顺着官靴往上想看清它的主人。 但只能瞧见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正垂头看向她,辨不清神色。 虽未看清来者容貌,可柳姒却知道他是谁。 她撑着手肘,向那道身影爬行了两步,而后伸出尽是血渍的手。本想抓住那人的衣袍,但她一时脱力,最后只握住那人的足靴。 她开口,嘴里一股血腥味儿,“求......求你......” 柳姒气息不稳,断断续续地低语。 或许是听不清柳姒的言语,面前人难得蹲了下来,冰凉的紫色官袍盖在她的手臂上。 “什么?”他问。 刚要开口,柳姒就禁不住地咳嗽起来,喉头一热,一口血吐了出来,不过她满不在乎,抬头对上男人无情冰冷的双眸。 “杀……了我。”她道。 男人身形顿时僵住,他听清了柳姒的话。 她在求他杀了她。 柳姒望进那人的眼中,她在期盼他的回应。 圣人钦赐她杖刑,要她被折磨致死,那她就不能被一剑杀死,只能被杖打而死。 她若自戕,公主府的人皆会丧命,她做不到,也不能做。 别人或许没有能力给她个痛快,可眼前的这个人有。 男人没有同意亦没有拒绝,而是一言不发地瞧着她的脸颊。 他缓缓伸出手,轻触上她的脸,力道轻得让柳姒几乎感觉不到。 动作很轻,却也很快。眨眼之间他就收回了手,只是指尖上带着不明的水痕。 那是什么?柳姒亦是疑惑了起来。 她抬手触上自己的脸颊,透明的水渍落上她血痂斑驳的指间。 原来是泪。 不过她流泪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人的答案。 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见男人站起身,垂头紧盯着自己的足靴。 原本没什么情绪的脸上此刻尽是厌恶。 他皱眉不知是看着柳姒,还是看着自己足上的那双官靴,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脏。” 而后柳姒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将那双沾染着柳姒血污的靴子脱下弃在原地,仅着一双锦袜踩在雪地上,转身而去。 —— 今生 - 永康二十四年,四月初五。 夜幕已至。 上京城街道上一人骑快马狂奔,丝毫不顾行人,可见事态紧急。 谢府大门被人敲开,奴仆疾行至书房,跪伏在地,语气焦急,“阿郎,大郎君于郊外失踪了!” “嘭!”书桌传来巨响,谢运拍案而起,绕过书桌走到奴仆前,怒问道:“怎么回事!” “晌午后大郎君出城接娘子回府,谁知半路突遇刺客,为保郎君安全,谢七与郎君分行,事后于郊外遍寻直至此时,不见郎君踪迹。” “奴为以防万一,不敢大肆宣扬,只得回来禀报阿郎。” 说完,门口传来动静,是谢运的弟弟谢迅,应是收到消息匆匆赶来。 “阿兄,听闻竹君失踪了,可是真的?” 见谢运点头,谢迅对跪在地上的奴仆斥道:“跪在这儿做甚?还不快派人去找?” 奴仆起身欲走,被谢运叫住,声音凝重。 “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有贼子伤了郎君,惊了娘子,搜寻的也只是贼人,失踪一事全都给我把嘴巴闭严了,明白吗?” “喏。” 奴仆退下,谢迅不解谢运为何封锁消息,上前问道。 “阿兄,为何要隐瞒竹君失踪的消息?” 谢运拧眉叹道:“此次尚不知是何人派的刺客前去,消息若是传开,有心之人必定会大做文章,无论怎样,于谢氏并无好处。” 说罢谢运面色不虞,似是不满。 “宫中有人传信,说淑妃欲对皇后不利,你身为她阿父,也应好好点点她才是,如今陛下虽重谢氏,但也莫要多生事端,以免再现当年之祸。” 淑妃谢晗是谢迅之女。 谢氏祖先随玄帝建立大齐,子弟受封无数,至今荣耀不衰已有数百年,其门客遍天下。 然树大招风,当年先帝力排众议开科举,鼓励更多的人读书做官,以此来培养自己的势力,削弱以谢氏为首的世家。 连那时与谢家交好的太子都被先帝废黜,可见先帝决心。 不过屹立百年不倒的世家又怎是先帝能连根拔起的。 幸亏谢家孤注一掷,支持了当年还是废太子的当今圣人为帝,才有了如今的谢家。 不然凭着那时情景,谢氏便是不倒也会元气大伤。 见弟弟被训后模样不快,谢运拍了拍谢迅肩膀,“罢了,夜已深,阿弟早些歇息吧。” 转身出了书房。 第2章 失踪 四月初九,晴日。 往常大门紧闭的公主府今日却来了位稀客。 尚在梦中的柳姒被平意叫醒,说青云巷谢家来人了。 问是谁,才知来者是谢迅。 谏议大夫谢迅是世家贵族谢氏家主之弟,其女也是宫中宠妃。 柳姒心中疑惑,怎来的是他? 面上却道:“将客引至正堂,我稍后便来。” 未等许久,柳姒便至正堂,果见谢迅在此,她上前,“方才正在午憩,让谢公久等,不知谢公今日来此,有何要事?” 一身着深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坐于椅上,手端茶盏;见到柳姒后他起身作揖笑道。 “公主客气,某来此是为前两日京郊一事。” “四月初五,小侄谢晏于弘慈寺接阿嫂归府,不料途中遭遇歹人,伤了小侄,还使阿嫂受惊。听闻那日公主也去了郊外,不知可有看见什么?” 听得“歹人”二字,柳姒捏紧手帕,置于胸前,状似害怕。 谢迅见此,忙上前宽慰。 “歹人已被抓了个七八,公主不必害怕。” 柳姒听他如此一说,轻拍胸脯,松了口气,十分后怕,“那日我确实出了城,不过去的却是三清观。” 谢迅急急追问:“去三清观作甚?” 像是被人提及了伤心事,柳姒眉头微蹙,眼中含泪,“是去为先夫供禄位牌……” 看着面前这柔弱孤苦的柳姒,谢迅心中升起一抹怜惜。 这怀淑公主虽是帝之六女,却也实是命苦之人。 十八岁那年嫁与自小有婚约的卓家大郎君。 只可惜那卓家郎君是个体弱多病的,柳姒嫁去刚一年多夫君就病死了,连个后嗣也没留下。 “竟是这般巧吗?”谢迅叹息。 “自然。”柳姒张了张嘴,贝齿轻咬朱唇低泣,“我不过一介寡妇,此生所愿便是日夜为先夫祈愿祝祷,盼他来世不受苦难。至于谢公所言歹人一事,我实在不知。” 眸含秋水,柔情绰约。 柳姒貌美,于上京城中也是上上佳人,美人垂泪,惹人怜爱,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该软上三分。 见佳人落泪,谢迅赶忙道歉:“是某失言,无意提及公主伤心事,还望公主原谅则个。” 得了歉意,柳姒忙止泪一笑。 她欲要将他快快打发走,于是只得放低姿态:“我一向敬重谢公,谢公不必如此生分。方才也是我无礼。不过那日确实没瞧见什么,实在抱歉。” 周遭无人,色心大起。 听罢,谢迅像个慈爱的长辈一般,上前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然后状似无意细细摩挲。 “今日多有叨扰,公主日后若有什么困难,自去谢府寻我,必不叫你失望。” 柳姒柔声道,“多谢谢公。” 等谢迅一走,她脸上笑容消失,抬手拭泪,面无表情地唤道。 “来人,我要沐浴。” - 柳姒在浴池中闭目养神。 谢家为当今天下手握重权的世家大族,其势力盘根错节,不容小觑。 谢迅之侄谢晏官至大理寺少卿,又是谢氏家主嫡长子,谢氏未来的家主。 按理说,朝廷官员无故失踪,应由三司处理;谢迅非三司中人,但今日来的却是他,如此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谢家并未将谢晏失踪一事上报,并是瞒了下来,用遭遇歹人为借口,到处查问线索。 谢迅这个作为谢晏叔叔的朝中官员,上门来公主府询问此事,既不显事态严重,也不显得谢家轻慢公主。 尽管柳姒是个不受重视的公主,但也是天家骨肉。 倒是庆幸今日来的是谢迅,若是谢氏其他人倒没有这般好应付;谢迅好美色,装装样子三言两语便能打发。 只是……难免叫人觉得厌恶。 柳姒睁开眼看着面前纤细凝白的手。 被谢迅触摸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上面,用力搓洗了几下仍觉恶心。 她心中不快,沐浴后独自去了公主府深处的一座小院,在小道边随手折了一支竹枝。 小院不大,推开院门入目便是一条曲折小道,道旁栽种着翠竹,过了小道就是一座房屋,屋前有鱼池、竹亭,搭了个秋千,还种了些花草。 推门进去时,谢晏正躺在榻上,便是如今被人囚在此处,也是泰然处之,双手交于腹间,睡得端正。 屋子里摆设倒是与普通寝屋别无二般。 柳姒不怕他自尽,况且他也不会。 谢晏不会武功,是以只是给他下了轻微的软骨散,将屋子锁住,限制他出不了这个房间。 听见屋门口传来响声,谢晏睁眼慢慢坐起,随他动作,衣袍下隐隐可闻锁链声。 柳姒为保险,还用铁链将谢晏双腿锁上。 本以为柳姒会像前两日一般只看着他不言,没想到今日她行至他跟前,伸手轻扼住他的咽喉,迫使他抬起头。 冰凉的指尖触在温热的脖颈肌肤上,令人不适。 柳姒微微弯腰,“谢大郎君,我今日十分不欢喜。” 说罢,另一只手拿着竹枝在他面上扫了扫。 谢晏被竹叶扫地闭眼,脸上酥痒感愈加的明显。 这几日柳姒只是时不时地坐在桌边看着他,不发一言。今日倒是谢晏被囚禁以后,第一次听她主动与他说话。 他开口,声音略微嘶哑,“公主不快,便去寻些快事,某不是公主的玩物。” 柳姒闻言似是十分赞同点头,“谢郎君说的是。” 然后低头凑近,在他衣襟处深嗅一口,说话间气息打在他的耳垂处。 “好香啊,不知郎君用的什么熏香?” 声音低缓如情人间的呢喃。 这话听得谢晏只觉得生怒,这几日他的梳洗沐浴皆是一哑仆伺候。 用的什么熏香柳姒又怎会不知?她分明是故意的。 谢晏睁眼冷脸将她推开,却因为没多少力气,只让柳姒退了一步。 柳姒直起身玩弄手中竹枝,“素闻谢郎君于制香一道颇有研究,我这儿有一味香,等会儿便请郎君替我瞧瞧。” 说着不知从哪儿拿出一粒香,点燃丢进桌上的小香炉里,不一会儿缕缕白烟从镂空的炉盖里飘出。 丢下一句话就出了房门,“谢郎君可要细细品鉴一番。” 柳姒出去时,正见平意立在院中。 “可是有什么事?” 平意摇头,看了一眼她身后紧闭的房门,“公主,这样不会出事吗?” 今日谢府来人便说明并非绝对的妥善,随时都有被谢府发现的可能,到时候若被他们知道柳姒囚禁了谢氏未来的家主,后果不堪设想。 柳姒听罢,安慰道:“那帮亡命之徒本与谢氏有仇怨,挟持谢晏只为与谢氏谈条件,不为性命。我只是令人寻一小乞,无意间让他们知晓谢晏当日会从那儿经过罢了。” “便是谢氏查出是有人故意而为之,上京城中乞丐何几?断不会那般容易。况那群歹人本就作恶多端,若是因此断送了性命,倒也无须在意。” 她凭借谢府护卫和半路冲出的恶匪打斗时,捡了个漏,才把谢晏带回来。 不会有人知道谢晏会在恰巧路过的怀淑公主府上。 平意听她如此解释,才稍稍宽心。 第3章 入宫 门被关上,很快屋子里便充满了一股子甜香味。 谢晏自是懒得理会柳姒的话,不甚在意地闭目静坐。 只是慢慢地身体里漫出一股意味不明的感觉,丝丝缕缕缠绕着他。 这香有问题。 他便知道柳姒不可能轻易地让他品什么香。 只是没想到她会做出如此下三滥的事儿,心中不由得愤怒。 等时辰差不多了,柳姒推开房门,屋子里的味道还没完全散去。 桌上的香炉倾倒,香灰撒出,明显是人为。 倒是谢晏依旧是她离时那般闭目端坐于榻上,没有任何异样。 柳姒以为这香对他没什么作用,走近了些,才瞧见他绯红的双耳,比方才略急促的呼吸,以及紧握的双拳。 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应。 她两指捏住谢晏的下巴,“不知谢郎君可喜欢这香?” 谢晏慢慢睁开眼,看着她的眸中尽是冰冷。 “公主便不惧这般做的后果吗?” “后果?”柳姒反问,“何种后果?” “如今谢氏正苦寻你无果,你阿父已为你于朝中告了病假,便是你叔父今日来我府上也是草草了事,如今没有人知道你在何处。” 谢晏生气,却也不解,“我自知并未得罪过公主,公主为何要这般做?” 这几日他苦思冥想,实在不知他做了何事会让她将他囚禁于此。 她看着他的眼睛,得他如此质问,竟一时哑口无言。 是啊,若论这一世他确实没有对她不起。 于是她道:“我也不知。” 得此回答,谢晏心下微沉。 没有答案便是最坏的答案,毫无可破之处。 他知道如今这答案已是不重要了。 即使愤怒也依旧仪态端正的谢晏,让柳姒不禁暗叹不愧是第一郎君,确实仙姿,令人神往。 盯着谢晏艳红妖冶的薄唇,她有些意动。 于是低头吻了上去。 这是谢晏第一次被人亲吻,他先是身子一僵,而后怒极,欲要反抗,却被柳姒轻易地制住。 他可恨自己没有多少力气,不能挣开眼前的人,只能任她在他身上为所欲为。 柳姒顺势将他推倒在榻上,伏在他身上吮吻他,密密地啃噬。 唇上麻麻的痒意从谢晏唇上传到了心尖,他竟可耻地有了些许反应。 他牙间用力,将柳姒的嘴唇咬破,一股血腥味儿弥漫在两人唇齿之间。 柳姒在疼痛中清醒过来,像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 连忙从谢晏身上起来,余光看见一旁被打翻的香炉中还有些许未燃尽的香。 本意只是为了羞辱谢晏一把,没想到如今竟是着了自己的道,自个儿坑了自个儿一把! 她扶额叹息。 实是男色误人。 唇上疼得厉害,她拧眉轻触,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不用去看谢晏也知道,他此时必是愤怒至极。 抬眼望去,果见谢晏面色阴沉,衣袍凌乱,唇边还有几点血迹,胸膛起伏不停,眼中满是怒火。 若是眼神能杀人,想必柳姒如今已被捅上了九九八十一刀。 她咽了咽口水,心下发怵,却是嘴硬,“意外罢了,郎君向来宽容,必不会与我计较。” 听她这话,谢晏更是气得发抖,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真是放肆!” 他很少被人牵制情绪,可是今日之内这怀淑公主屡屡令他动怒,实在可恨。 不想再瞧见面前这人,谢晏指着门口怒道:“出去!” 竟是气得平生所学的礼仪也不在乎了。 自知理亏,柳姒也不与他争吵,乖乖地出去。 - 挑了个适宜的日子,柳姒一大早便进了宫。 她重生回来已有两月,这些日子她总是觉得恍如隔世,好似还没有从前世的记忆中回神,又或许她根本没有重生,只是做了一场梦。 她受了仗刑后本以为会就这么死了,谁知一睁开眼,却是重生回到了五年前。 她那时在卓府醒来,被人从白绫上救了下来。 许久以后她才意识到,她回到了驸马刚死的那一年。 怀淑与驸马卓池远情意深厚,可惜驸马病弱,二人成婚不过一年,驸马便病死了。 驸马死后公主伤心欲绝,便随驸马而去,上吊自缢。 不过幸得被身边的侍女及时发现后救下,不然此时也是孤魂野鬼一个了。 公主殉情自尽是大事,她受伤后的第二日宫中就来了人。 圣人身边的内官武德正带着太医替圣人探望了怀淑后径直回宫复命。 直到第三日,武德正带着圣人旨意再次而来。 圣人感怀淑公主对驸马之情,特赐公主府邸一座,金银珍宝数件,奴仆众多。 短短三日,怀淑公主为驸马殉情的事迹已传遍了上京城,人人都赞公主重情重义。 不过圣人还封了驸马之弟卓江远为昭武校尉,这倒是令卓府上下都没想到。 这两道旨意与前世并无差别。 柳姒在这之前就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出嫁前只得“怀淑”封号二字,连个公主府邸都没有。 不过圣人当初是赐了府邸给柳姒。 但她因驸马病弱,便以留在卓府为由,拒绝了圣人的赏赐。 这次圣人赐下府邸,一是嘉奖公主;二是告诉卓家,驸马已死,公主断没有继续留在卓府的道理。 至于封卓江远为昭武校尉,算是对卓氏的一些补偿。 卓氏如今只余卓江远一子,其上父母亲都已逝世。 卓老夫人一手拉扯大两个孙子,如今长孙病逝,卓江远算是卓氏最后的独苗。 而柳姒在卓家休养了一个月后,才搬进公主府中。 她这次进宫就是为了进宫谢恩。 思绪回笼。 柳姒候在甘露殿侧室之处,屏气凝神。这皇宫之中,处处令她不适。 “陛下驾到——”殿外宦官尖利的声音高声唱道。 殿内奴婢齐刷刷地跪地,柳姒也跟着低头跪拜行礼。 “儿拜见父亲。” “六娘不必多礼。”圣人伸手将柳姒扶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正值初春,穿的倒是单薄了些。” 说完他撩袍坐在上首,下一瞬,立马就有宫婢捧了一件兔毛围边银丝刺绣斗篷上前。 看着布料做工不俗,样式也是春日的样式,不薄不厚,正适合当下。 “多谢父亲。”柳姒示意平意收下。 若是从前的怀淑公主,定会惊惧一直忽视了她十几年的父亲,为何突然赏赐她。 可柳姒只会觉得:不收白不收。 圣人关心,“你的伤如何了?” “回父亲,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柳姒回道。 圣人听柳姒这般回答,没什么反应,只是突然抬头静静看着柳姒。 圣人虽已过天命之年,但仍不减当年之威,帝王之气令人胆寒。 这视线太明显,柳姒想忽视都难。 但奈何这视线的主人是大齐皇帝,她只能假作不见,眼观鼻,鼻观心。 殿内一时极静。 过了一会儿,圣人才缓缓开口,“六娘经此一遭,似乎长大了。” 柳姒:“儿已十又有九,不再是父亲当年膝下天真无忧的孩童。” “原来已经十九年了。”圣人感慨。 天家亲情对于柳姒来说,实在淡泊,父女俩生疏得仿佛陌生人。便是执掌天下的帝王,此刻也找不到可交谈之言。 “太后近来身子不好,你多去看看。”圣人说完这句话,便匆匆离去。 第4章 争执 圣人走后,平意扶起柳姒,“公主,我们准备出宫了吗?” 柳姒拍了拍裙上不存在的尘灰,“自然是去看望太后了,圣人说太后身体不好,作为孙辈自当去探望。” 只可惜,柳姒去的时辰不太好,她到时太后服了药睡下不定何时会醒。 想了想,公主府还有事给她处理,于是打算改天再来尽尽孝。 可等柳姒还没走出宫城,她就开始怀疑,今日到底是不是适宜进宫的日子。 放眼望去,不远处宫道上,身穿水红色襦裙的永宁公主,正叉腰指着贤王鼻子骂。 骂声可谓是不堪入耳。 贤王则淡笑看着她,仿佛永宁此时骂的是别人。而他脚边伏跪着两三个宫人,瑟瑟发抖。 看样子应该是永宁单方面和贤王起了冲突。 宫道上都是来往的宫人,永宁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斥骂贤王,可以说是十分不给他脸面了。 柳姒想起,前世也是入宫谢恩后,她在这儿遇上了同样的场景。 那时她见不得有人随意欺辱他人,于是上前帮了贤王一把。 事后贤王也是十分感谢柳姒,往后对她这个六妹妹多有照顾。 可是这一次…… 柳姒知道这种落人面子的事不该多看,于是转身准备换条宫道出宫。 结果就听见十分嚣张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 “柳姒,你给我站住!” 身后嚣张的女声刺耳无比,将柳姒准备离开的脚步止住。 她整理整理表情,带着微笑转头,见到永宁气冲冲地向她走来后,故作惊讶。 “原来是四姐,方才走得急没瞧见,四姐莫见怪。” 永宁听柳姒这般说,随意地翻了个白眼,“你当我瞎吗?我可是清清楚楚地瞧见,你见到我们后转身就走!” “你们?”柳姒适时装作诧异。 而后好似才看见不远处站立着的贤王一般,“原来三哥也在这儿啊?” 贤王立在宫道一旁,默默无言,并不引人注目。 见柳姒向他打招呼,他才朝着柳姒温润一笑,“六妹。” 贤王这看似人畜无害的模样,让柳姒再次感慨。 谁能想到这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工于心计的心。 她这三哥小心眼得紧,他若知道自己瞧见他方才狼狈的样子,暗地里指不定会怎么收拾她。 她可不觉得自己能跟贤王斗。 于是抬手对贤王作了一揖,“三哥得封贤王,还未恭喜。” 这话一是恭喜,二是提醒永宁。 贤王再不济也是圣人亲封,她不该这般随意放肆,更何况贤王还是兄长。 永宁如此嚣张,也不过因为自己母亲乃皇后,一母同胞的大哥是太子,大姐姐又是受宠的凤阳公主。 而贤王的母亲先淑妃早在他幼时就离世,而后贤王便在太后膝下长大。 太后早年一心礼佛,并不过问后宫之事,也是看贤王年幼可怜,才养在自己宫中。 他与永宁年岁相近,曾经没少被她欺负。 只是柳姒没想到,如今三哥已是贤王,永宁还是这样不给他脸面。 实在是嚣张,嚣张啊。 此话一出,永宁讥讽,“不过一个区区贤王,有什么可恭喜的。” 柳姒没准备管这闲事,打算找个借口就溜,又听永宁道:“果然是自小没了母亲的人,目光就是短浅。” 这话真是戳到了其他二人的肺管子上,连一向好脸色的贤王都冷了脸。 柳姒更是没了事不关己的模样,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永宁。 “你再说一遍。” 永宁看着柳姒嗤笑一声,依旧是那副高傲不屑的模样,“呵,我倒是忘了,你们二人都没了母亲。” 柳姒脸色阴沉正欲动手,可余光看着远处走来的人,她突然改了主意。 “看来上京城外的缘觉庵并不怎样,不然四姐去那儿清修了三年,怎得还是这毛躁性子?” 缘觉庵是上京城郊外的一座女庵,当年永宁突然被皇后送到那庵中清修了三年才被接回来。 这件事一直是永宁的一根刺,今日被柳姒提起,她简直怒不可遏。 柳姒的性子她向来知道,就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几时有胆子像今日这般嘲笑她。 连一旁的贤王都有些惊讶。 他前段时日听说柳姒与卓池远情深义重,殉情自尽未成,没想到此后倒是性情大变,不再像从前那般软弱。 永宁怒道:“你!你!我要杀了你!” 一抬手就准备掌掴柳姒,平意上前想挡,奈何手上还捧着圣人方才赐的斗篷,也不敢随便放在一边,就只得捧着斗篷挡在柳姒身前。 恰是永宁这一伸手,将平意手中的斗篷掀在地上。 柳姒见御赐之物被打翻在地,立刻高声道:“四姐,这斗篷是父亲赐予我,我本想着四姐若很喜欢让给姐姐就是。缘何发怒,将这斗篷如此糟蹋?” 那永宁正在气头上,一看不过是一件不入她眼的斗篷,也不在意。 “就是件破斗篷,有什么可在意!也就你没见过好东西才会将这玩意儿当作宝贝!” 说完她还嫌不够,继续道:“听说你前几日上吊自尽没死成,老天也真是瞎了眼,怎么没让你就这么死在卓家?免得出来招人嫌!” 永宁持续输出期间,柳姒并未还嘴,反而一改方才姿态,泪眼朦胧,低泣不已。 特别是永宁骂她自尽一事,柳姒更是悲痛欲绝,身躯轻晃两下,好像要就此哭晕过去。 贤王见状,适时上前将柳姒扶住,急忙问道:“六妹,你没事吧!” 柳姒顺势柔弱地靠在贤王怀中,低泣道:“我无事,只是四姐她……” 欲言又止间又落下两滴泪。 永宁见柳姒又变回曾经任人欺负的模样,以为她是怕了,得意地上前准备再打她巴掌。 柳姒立即往贤王怀中躲,贤王也抬手准备拦。 “住手!” 突然有人喝道。 众人转身看去,只见常在太后身边的秦慎姑姑站在两步开外,面带怒色。 显然方才那声喝止是她所为。 秦姑姑朝三人行了一礼,而后对着柳姒道:“公主前脚刚走,太后便醒了,说许久未见公主,想着公主也应当未出宫门,便遣了奴婢来寻。” 柳姒此时早已从贤王怀里出来,站直了身,“我即刻便过去。” 只是走时平意看着地上的斗篷为难,“公主,这斗篷……” 柳姒抹了抹脸颊上的泪,亲自弯腰将那斗篷捡起,动作可谓万分小心。 看着被糟蹋的斗篷,她眼中的心疼分外明显,都令他人动容。 秦姑姑见状眉头皱得更紧了。 秦姑姑虽是在太后身边伺候,但宫中的皇子公主都有些敬她惧她。 永宁自然也不例外。 就在永宁以为不会有什么事时,就听见姑姑道。 “永宁公主和贤王也随奴婢去趟兴庆宫吧。” 此话一出,永宁心中咯噔一下,竟开始怕了起来,连忙对身边的宫婢使眼色。 可惜宫婢还没去报信,秦姑姑就一个眼刀飞了过去。 众人顿时被吓得噤声。 秦姑姑:“走罢,莫要耽搁了。” 第5章 相对 兴庆宫中,整整齐齐地跪了一排。 太后面容倦怠地坐在主位,秦姑姑则服侍她饮下汤药。 用帕子擦完嘴,太后才将视线落在殿内的三个孙辈上。 “吾听秦慎说了些,主子不知轻重,做奴婢的也不知吗?今日在场者,各杖十下。” 太后话音落下,殿内的宦官就将柳姒他们三人身边伺候的仆从都拖了下去。 想起前世所受杖刑之痛,柳姒求情,“阿婆,平意为挡在孙儿身前连御赐之物都没来得及护住。还请阿婆看在她忠心护主的份上,功过相抵免她这一回。” 太后听罢看向秦姑姑,秦姑姑点了点头,示意柳姒所言不假。 太后道:“既如此,你身边的人刑罚可免;但其他人,不容求情。” 不多时,殿外就传来棍棒杖打之声,以及痛呼声。 柳姒听在耳中,竟隐隐觉得腰背间开始发疼。 十下很快罚完,一直到殿外没了动静,太后都没再发话,只是闭目养神。 更像是在等什么。 “皇后驾到——” 皇后来的倒是挺快,秦姑姑不让永宁的人去请皇后,反倒是自己派人去。 “参见太后。” 皇后仪态端庄地进了殿内,只是气息微乱,倒是能看出她也是得知永宁闯了祸,匆忙赶来。 此时太后也睁开了眼,“起来吧。” 殿内的宫婢伺候皇后端坐,秦姑姑便立马上前欠身。 “皇后事忙,本不应遣人去请,可事关永宁公主,太后也不好插手,只得请皇后前来。” 听秦姑姑这般说,皇后瞥了眼跪着的永宁,起身走上前径直给了她一巴掌。 “不争气的东西,你又惹了什么事?” 这一巴掌力道不轻,跪在永宁身侧的柳姒只听得脆响。 着实在柳姒意料之外,没想到皇后竟这般不给永宁留脸面,不问缘由便当众下她面子。 本以为永宁被皇后这般对待会大哭大闹起来,却没想到她没了在宫道上的嚣张气焰,磕磕绊绊地答道:“没,没什么事儿。” 这模样像是在害怕。 太后瞧进眼中,蹙了眉对皇后道:“你不必如此,她现下被你吓昏了头,想来也说不出什么。” 接着示意身侧的秦姑姑,“秦慎,你来说。” 秦姑姑:“是。” “太后今日服了药便睡下,恰巧怀淑公主来请安,奴婢想着太后往日都要午时才起,便叫公主改日再来。 岂料公主离开没多时太后便醒了,太后也是想着自公主出嫁后不常见公主,便遣奴婢亲自去将公主寻回。 谁知奴婢半路上,便见怀淑公主,永宁公主还有贤王三人似是起了争执。永宁公主当即便要掌掴怀淑公主,拉扯间宫婢手上的斗篷掉在了地上。 而后又听见怀淑公主道:那斗篷是御赐之物,永宁公主若是喜欢,让给便是,何必糟蹋东西。 永宁公主听了后……” 说到这里秦姑姑停了下来。 “永宁听后如何?”皇后神色不明地问。 “永宁公主听后说,就是件破斗篷,无甚可在意,也只没见过好东西的才会将那斗篷当作宝贝。 而后永宁公主还言道:怀淑公主前些时日便该缢死在卓府,免得招人嫌。” 秦姑姑平稳叙述的话音落下,殿中所有人的视线皆放在皇后身上。 皇后听了秦姑姑的话,起身朝太后屈身道。 “这几日宫中事忙,妾身忽视了永宁,让她与姊妹间起了争执,是妾身的不是;妾身今后定会好好教导于她,让她与兄弟姊妹之间相处融洽,不作口舌之争。” 皇后这认错态度看似诚恳,实则是将永宁损毁御赐之物和欺辱狂放之言化为姊妹间的打闹。 这后者的罪过可就比前者的罪过小太多了。 太后迟迟没有答复,手中的檀珠串一颗接一颗地捻动着。 柳姒没再去关注太后的反应,因为多半是太后妥协。 毕竟太后在乎的只有那个自小在她身边养大的贤王;对于她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孙女,太后是没什么感情的。 早知道就将贤王一同拉下水,这样起码更有意思一些。 也不至于让她白白演那么久。 上头什么样柳姒没管,她反而看了一眼身边的永宁在做什么。 却没想到永宁正在偷摸摸地抹眼泪。 察觉到柳姒的目光,永宁立马收回了小动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此时太后也准备了事,叹了口气,“罢了,既如此,你便……” “陛下驾到——” 宦官传唱之声将太后欲说的话打断。 圣人换了身与早时不同的常服来了兴庆宫,“儿给母亲请安。” 圣人一来,殿中方才的气氛一松。 太后笑道:“大家怎来了?” 圣人:“儿子听武德正说母亲这儿十分热闹,恰巧折子也看乏了,便过来瞧瞧。” 太后瞥了眼皇后,“吾这身子骨近来愈发不中用了,入了春后常常觉得累倦,既然大家来了,那吾也歇息了。” 太后言罢,被秦姑姑扶着回了寝殿。 圣人没去管其他人,而是行至柳姒身前,将正跪着的她扶起,“方才朕予你的斗篷呢?怎不披上?” 柳姒借着圣人扶她的动作不带犹豫地站了起来。 他们三个跪在大殿正中间,十几双眼睛都盯着他们,一点小动作都不能有,她的腿早跪麻了。 此时能起来,她自然巴不得。 提起斗篷,柳姒怯怯瞧了眼跪着的永宁,“儿有罪,让父亲赐的斗篷被弄脏了。” “噢?被弄脏了?”圣人坐上兴庆宫的主位,接过武德正奉上的茶盏,饶有兴味地问。 “朕来时听说你们兄妹之间有些矛盾,只是不知是何矛盾,能将一向不理事的太后都惊动了?” 这殿中除了圣人,只余皇后最有资格开口,于是皇后自然而然地打算解释,“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姊妹间的小打小闹。” 但圣人却抬起手,示意皇后止住,“听说皇后亦是刚到兴庆宫不久,想必并不了解事情头尾,既如此……” 圣人的视线在殿内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从始至终都没有开过口的一道身影之上。 “贤王,你来说。” 此话一出,皇后蓦然攥紧了搁在膝上的五指,目光尖利地射向看似无害的贤王。 骤然被圣人提起,贤王似乎也未觉不适,对皇后狠毒的眼光视若无睹。 他开口,温润好听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不紧不慢地还原着那时的场景。 他隐去缘觉庵的那一部分,只从永宁令柳姒站住那段开始说起,与秦姑姑说的一般无二。 等贤王说完,圣人亦恰好饮完那盏茶。 “永宁,贤王说的可是真的?”他问。 事到如今,永宁已惧怕得不行,恐被圣人降罪,慌忙替自己解释,“父亲,不是这样的,柳承明他撒谎!分明是柳姒先辱骂儿,儿一时冲动才动手的!” 圣人:“你既说是六娘先辱骂你,那你说说,她是如何辱骂你的?” 圣人问及此事时,永宁哑了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她说,她说……” “说什么?”圣人问。 永宁想到什么,咬咬牙道:“儿忘了!” 第6章 斥责 “混账!” 伴随着圣人的一声怒喝,他手旁的茶盏也被他掀翻在地摔得稀碎。 “圣上息怒!” 谁也没想到方才还无异的圣人会骤然暴怒,一时间,殿内人骇得跪了一地。 圣人指着永宁怒斥,“不知尊长的东西!贤王乃你兄长,你怎可直呼其名?六娘亦是你亲妹,你欺辱于她不但不知悔改,反而还诬陷她。 朕平日只知你德行比不得你大姐姐端正,却不想是如此顽劣,皇后平日便是这般教导你的吗!” 这话不仅斥责永宁性情顽劣、目无尊长,亦是在责怪皇后教女不严。 这下皇后对她这个幺女实在是恨,暗骂道:不争气的蠢货! 却只得跪地低首,“大家息怒,是妾身的不是。后宫事务繁多,未及时教导永宁,让她犯下此等大错,是妾身的过失,还请大家责罚。” 圣人肃然,“公主的教导不可轻视,以免丢了天家颜面。皇后既事忙,无暇顾及儿女,那这段时日,后宫之事便交于贵妃处理。” 此话一出,皇后不可置信地抬头,“大家,贵妃她向来病弱,如此怕不适宜养病,还请大家三思!” “淮王妃刚诞下一子,贵妃也因着病情有所好转,身子比往日好上许多,日常处理事务并无不妥,此事就这么定了,无需再言。” 圣人又看向被吓傻低哭的永宁。 “至于你,禁足安福殿,非召不得出,好好在殿中反省。” 直到走出宫门柳姒还是不明白。 明明这事确实就如皇后所说,本质上就是姊妹间的矛盾。 柳姒本意只是想让永宁被罚,却没想到圣人直接将皇后的六宫之权暂时交于贵妃。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也不知明日早朝上,又会有多少朝臣劝谏圣人收回成命。 贤王与柳姒同了一程路,因此兄妹二人同行出宫。 贤王见柳姒一路上都在沉思,问道:“六妹在想什么?” 柳姒被人打断思绪,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还有点害怕。” 这话说的实在是假,贤王暗地里一直在观察柳姒,她眼中分明无半点惧怕。 连在他怀里哭泣时,都是装的。 要不是他离得近看清她一闪而过的偷笑,他险些都被骗了。 带着试探,“六妹方才,是故意的?” “嗯?什么故意的?”柳姒反问。 看来她演的还是不够好,轻易就被贤王给看透了。 贤王:“无事。” 这次轮到柳姒问了,“那三哥方才,是故意的吗?” 贤王微笑:“什么故意的?” 下一刻,两人对视一笑,眼底都带着了然。 看来贤王是故意隐去了缘觉庵的那段话,因为他知道,永宁是绝对不会在圣人面前提起缘觉庵的。 “缘觉庵”三个字不止是永宁心头的一根刺,更是圣人心中禁忌。 贸然提起,这后果只怕比禁足安福殿,还要恐怖。 所以永宁宁愿默认是自己性情顽劣,也绝口不提。 - 夏季里总是雨水充沛。 大雨落在地上,打得绿植沙沙作响。凉风飘荡,游离在昏暗的屋子里,四周寂静的只有风雨声。 分明是最适合安睡的环境,柳姒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若是从前,这种天气很是好眠,可如今只会让她记起一些不悦的事儿,令人心烦。 想到谢晏,她心有不甘。 人已经被她囚在府上,却是被他一句怒言就给震得退缩,实是丢脸。 如今落到她手上,自是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何须看他脸色? 索性睡不着,她下床穿了个鞋就出门去了。 夜已深,她没惊动平意。 走到谢晏屋门前,悄悄地推门进去,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想必那人已经睡下。 凭着记忆中的位置,摸黑走到床边,轻轻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抱住那团温热的躯体。 天黑路滑,就算打了把伞也淋湿了一些,是以柳姒身上冰凉。 谢晏兀地惊醒,入手是冰冷滑腻的触感,他惊了一跳,坐起身来。 看着床上的黑影,试探地唤道:“柳姒?” 听他叫自己名字,柳姒往里挤了挤,指使他,“你往里边躺点儿,我要掉下去了。” 见她对于半夜爬上陌生男子床榻上这件事毫无羞耻之心,反而还让人给她挪些位置。 谢晏皱眉轻斥,“下去!” 柳姒厚着脸皮笑,“今夜落雨天凉难以入睡,两人抱着暖和些。” 懒得与她多说,谢晏抓着她的手臂就要把她扯下去,却听得她讥讽。 “怎么?谢郎君睡不着是又想品香吗?” 此话一出,谢晏顿时停了动作。 柳姒将他按回床上,觉得手下的身子正在发抖,应是又气得不轻。 下一秒谢晏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柳姒,你真是无耻至极!” 被骂柳姒也不在意,谢晏一个只知读圣贤书的人,哪里会什么市井中那些肮脏不堪的骂词。 反正他再动怒,翻来覆去也就那两句。她甚至勾唇抬腕顺了顺他的胸脯,嘴里调笑。 “郎君可别气,免得气坏了身子。” 说完又让谢晏往里挪挪,看他依旧没动作,她就从他身上爬过去,睡在里侧。 可能是又觉得心中憋闷,柳姒报复般地将谢晏手臂抬起,睡在他臂弯里,腿压在他身上。 做完这些她方才满意,头枕在他的胸膛上,也不管他僵硬的身体,闭眼说道:“快睡吧。” 这个姿势,若是不知情的人见着,还以为是谢晏主动将她揽在怀中,异常亲密。 谢晏和柳姒用的熏香是同一味,可柳姒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却觉得不太一样,更好闻些。 鼻尖全是属于他的气息,本是睡不着的她,慢慢地竟在他怀中睡去。 等柳姒睡熟以后,谢晏想将她推开,奈何她缠得太紧,怎样都推不开,怕太用力把人吵醒又生事端,他妥协般放弃了。 在此之前,谢晏从未与他人同床而卧,也从未遇见像她这般大胆无耻的人。 身旁的人睡得香,他却睁着眼睡不着了。 前日他才将她怒斥驱赶,没想到今夜她又来了。其实那日他不止气柳姒的冒犯之举,也气他自己。 他太了解自己了,他明白若只是那种香,并不足以令他情动。 哪怕只那一瞬。 正是因为自己太过轻易的就有了如此不堪的谷欠望,所以他才会那般愤怒。 从小父亲便教导他,要做一个端方君子,可他却因为一个女子的亲近失了方寸。 实不可原谅。 这般想着,竟是一夜无眠。 而他身侧的柳姒缓缓睁开眼,感受着他的情绪,心中叹了口气。 世事无常,她也没想过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为什么呢? 或许…… 是因为一条帕子吧…… 若是那时她没有听见那句话,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第7章 相邀 一个月前。 - 公主府的布置跟上一世亦没有什么差别,一切熟悉的让柳姒恍如隔世。 人一放松下来,就会感到疲倦。 于是柳姒开始懒得走动,整日就在自个院中晒晒太阳吹吹风。 大齐不似前朝,于女子并无太大约束。丧夫后可再嫁,丈夫下葬后,女子也可参加歌舞宴席。 男子亦然。 所以前几日静仪公主组织的宴席也给柳姒送了一份请帖,不过柳姒给拒了。 一来她不会那些人情世故,二来她实在是懒。 但宴席的主人却看不下去了。 帝之五女,静仪公主柳妙,乃贵妃所出,与柳姒素来交好。 于是宴会后的第二日,静仪就寻到了府上。 彼时柳姒正在池边喂鱼,静仪一上前将她手中的鱼食抢走,嗔道。 “你倒在这儿躲懒了,也不想想你姐姐我昨日可是忙得脚不沾地。” 柳姒看了眼引静仪进内院的仆从,“五姐来了,怎不通传一声?” 静仪解释,“你别怪他,是我不让他来报你的,我就是想瞧瞧你这妮子整日躲在府中做什么,没想到却是在这儿喂鱼。” 仆人奉上茶点,柳姒坐下替静仪倒了一杯,“尝尝。” 静仪来时步子走得急,又说了会儿子话,现下正口渴,她端起茶入了口后惊讶。 “这茶清香持久,入口绵厚,过喉甘甜清爽。我尝过许多好茶,但都比不上这一杯,这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圣人前几日新赐的雨香普洱,只得三两。”柳姒道。 “雨香普洱每年仅贡上十两,便是圣人也舍不得喝,我从前求了好一阵他都没给,没想到赐了你一些。”静仪是好茶之人,这话说得实在酸溜。 “再给我倒些。”她又接过一杯,不过这次却是小口小口,细细品味。 而后她又微微抱怨,“方才若早些与我说这是雨香普洱,我也不会一口下肚,糟蹋了这好茶。” 见静仪实在爱这茶,起了痴样,柳姒笑着摇摇头,“你若实在喜欢,我便割爱,分你一半。可好?” “当真?” “自然,这茶赐下后,我一直收着,方才才让拿了出来,你可是首个尝到它的人,我都记着你的。” 静仪听罢,因着春日宴对柳姒的埋怨也烟消云散,此刻眼中只有那雨香普洱。 但她也没忘了正事。 “听说弘慈寺这几日香火极盛,下月初一正是个好日子,恰巧寺庙后山的桃花也开了,不若我们同去?” 柳姒:“弘慈寺近日香火旺也是因着二嫂,她与二哥成婚多年,未有子嗣。前几日听说,她去岁于弘慈寺诚心求子,归来未有一月便有了身孕,倒也是缘分。” 静仪与帝之二子淮王都是贵妃所出,按理说静仪该与她的胞兄,也就是淮王更为亲近。 但静仪与淮王的关系却很是不合。 这是整个上京城人尽皆知的事。 因而此刻提起淮王一家,静仪突然没了言语,沉默片刻才道。 “他们家的事,我并不清楚。但弘慈寺求子这事我也是昨日才晓得,你整日不出府,消息又是哪儿来的?” 柳姒有些无奈,“我只是闭府休养,而非两耳不闻。整个上京大街小巷都知道的事,我怎会不知道?” 静仪听罢,想起了什么,沉默地看着柳姒。 那眼底的担忧太明显,逼得柳姒不得不转眼看向她身后的飞鸟。 许久之后柳姒才道:“人活世间,并非事事十全十美,大多都不如意。况且对于生死之事,我早已不如从前那般执着。我没事,你不必担心我。” “真的?”虽然柳姒说的话很是理智,但静仪却是不太信的。 她也算了解她。 柳姒丧夫前性子虽不活泼,但若给她送了宴会的帖子,亦是会去的。 也时常出门走动。 哪儿像如今,真真是足不出户,并且连往年最爱的春日宴也拒了。 静仪自然担忧,柳姒会浸没在丧夫之痛中,不愿走出。 倒不是柳姒念旧不好,而是人总要学着往前看。一味停留在过去走不出来,人是会死的。 静仪从始至终都是怕柳姒自个不愿解脱,而非害怕她解脱不了。 这次柳姒没再躲开静仪的目光,直直迎上,语气真诚,“真的。” 静仪叹息,“罢了,我信你。所以初一去弘慈寺的事就这么定了。” 还沉浸在上一个话题的柳姒:她什么时候答应了? - 这几日春雨不断,好不容易逮着日头不错,柳姒便躺在院中晒晒太阳。 她那没心肝的胞弟这几日也没来看她一眼,倒是卓江远来看了她好几次。 亲弟弟反倒比不上小叔子,亲阿姊出了这等事他竟都不来看望一次。 真是混账! 柳姒越想越气,连点心都没了胃口吃。不知是姐弟连心还是怎的,柳姒正骂着柳承安,那人就出现了。 “见过四皇子。”平意行礼声落下。 柳姒抬头,柳承安顶着张贱兮兮的俊脸出现在她面前,心虚地问:“阿姊,你伤怎么样了?” 柳姒没答,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柳承安知道他没来看柳姒,心下愧疚,就想着来赔罪。阿姊平日最是宠他,想来哄一哄也就不会与他置气。 只是没想到还没哄,阿姊就和颜悦色地招他靠近。柳承安自然乐意,笑着凑近身去。 柳姒伸出手抚上柳承安的脸颊,动作温柔至极。 就在柳承安以为柳姒是有段时间没见他,十分想念,所以这般温柔时。 下一秒,耳朵上传来疼痛。 “阿姊,疼疼疼,我错了!”柳承安立马哀嚎。 柳姒用力揪住柳承安的耳朵,与方才温柔的模样判若两人。 “柳承安,若想死就直说,阿姊成全你。” 她说话速度不快,但不难听出她语气中的怒意。 往日他犯了再大的错,柳姒至多也是微微冷脸,从不会这般。这次让一向文静的人都动起了手,可见有多么生气。 柳承安赶忙道歉,“阿姊我错了,我不该不来看你,你消消气!” 说着提起手上拎着的东西,“阿姊先别气,这可是我特地给你买的,你最爱吃的碧玉一口酥,还热着呢,等会儿凉了可就没那么好吃了。” 香味儿轻轻飘进柳姒鼻里,她冷哼一声,松了手,起身坐了起来。 柳承安识得脸色,揉了揉被揪得通红的耳朵,坐到柳姒身旁拿出糕点。 柳姒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味道倒还不错。 她一边吃着,一边状似无意地问柳承安,“你这几日,可又去看太子了?” 柳承安咽下口中食物,“阿姊怎么知道?” 柳姒:“你与太子关系不错,这几日不见你踪影,便知你去寻他了。” 她对碧玉一口酥没什么兴趣,简单吃了两块就没再吃。 反倒是柳承安吃的津津有味。 柳姒注视着眼前这个少年,一身暗纹洒金艾绿色圆领袍,腰间黑色革带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 满满的生气蓬勃。 其实柳姒生气并非单纯的因为柳承安没来看望她,还有一个原因。 上一世柳承安便是跟着太子一党,最后落得个凄惨下场。 说到底,柳姒并非不怨他。 毕竟上一世若不是他行差踏错,她们姐弟二人最后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新帝不惧世人骂他冷血无情,一上位就把不同党派的人杀了个干净。 手足兄弟更是一个都没放过。 柳姒并未亲眼见到柳承安的死状,但五马分尸总不会死得多好看。 她低声提醒,“你日后,与太子不要走得太近。” “为何?”柳承安问。 柳姒:“太子此人阴狠毒辣,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光明磊落。你与这般人接触,稍有不慎便会被其所伤。” 柳承安心中很敬重太子兄长,柳姒所言与他心中虽有相悖,但他也并不想同她反着干。 念着柳姒刚未生他气,身上又有伤,草草应下便算了事。 柳姒一瞧便晓得柳承安没将她的话听进去,但所幸如今他与太子未过于亲近。 至少在外人眼中,柳承安此时尚不是太子党。这就要容易挽回得多,不至于不可抽身。 第8章 弘慈寺 三月初一,晴日。 弘慈寺不愧是大齐第一佛寺,柳姒二人便是天不亮就出发,等到寺门前时,入眼也是人山人海。 寺门前有一长阶,一百零八阶。 若求佛,需亲自踏上这每一道台阶到达寺门前。 此乃彰显祈愿之人心诚与否的第一个象征。 而此刻这条长阶上,全是诚心祈愿的百姓,有锦衣华服者,亦有粗布麻衣者。 柳姒二人没有以公主的身份来弘慈寺,因此许久之后才轮上她们上香。 “咚——” 一进大殿,雄壮浑厚的钟声响彻整座寺庙,一座座高大的佛像映入眼帘。 或垂眸凝视,或怒目圆睁,或含笑俯身;姿态各异,千奇百怪。 柳姒抬头望着佛像,这时她的身侧正有一对夫妻跪在蒲团上,衣着瞧着十分贫苦。 周围都是闭目拜佛的人,而佛却静静俯视着众生。 见此一幕,柳姒心中疑问。 这世间,真的有神佛吗? 若有,为何他们能高坐佛台之上,冰冷俯视众生的苦难? 若没有,那她又为何会重生在此? 静仪从蒲团上起身,转头见柳姒站立着,以为她已拜完,问道。 “阿姒,你许的什么愿?” 正陷入深思的柳姒,被静仪这话问的一愣。 她不信佛,是以方才并未许愿。 见柳姒久久没有回答,静仪又问:“阿姒,你没有愿望吗?” 愿望? 若是从前,柳姒当然有。 可是如今…… 她所愿之人,已不在这世上。 她突然又想起前世做的那个梦,她在将死之际看到的那似真似幻的一幕。 房间中,床上之人苍白病态的脸庞,枯草般的头发,瘦骨嶙峋…… 只一眼,便让柳姒心痛到恍若窒息。 她回过神,台上的金佛依旧注视着众生。 于是第一次,柳姒在佛前低下了头,她在心中暗念。 愿…来世平安喜乐,无病无痛。 大殿外,香烟袅袅升天。 静仪正跟柳姒闲聊,就看着远处几道熟悉的身影,她朝那方向一指。 “那不是谢大郎君吗?” 闻言,柳姒心中一颤,整个人仿佛被人施法定住般,动弹不了半分。 下意识朝那方向望去,果然瞧见一个鹤立鸡群的熟悉身影,身姿板正,锦袍玉冠。正立在殿外大鼎旁,轻白烟气朦胧了他似画的眉眼。 似乎是察觉到了柳姒的视线,正欲往这边看来。 二人进大殿后就将幕篱取了下来,此刻柳姒心里慌乱,于是从平意手中抢过幕篱戴上,将自己面容遮住。 见此情景,静仪好奇,“你与谢大郎君认识?” 这时柳姒才想起,这个时候,他二人尚未有过交集,谢晏并不认得她。 是她一见谢晏,就将前世与今生弄混了。 这般想着,她慢慢松了口气,回道:“不认得。” 与此同时,远处的鱼泽轩也在人群中看见了静仪两人。 他用手肘怼了怼身侧的谢晏,“竹君,那是不是静仪公主?” 谢晏抬眸看去,就见静仪公主立在大殿之外的台阶上,她的身旁还有一位头戴幕篱的娘子。 他看过去时恰好和静仪的视线对上,于是双方略点头以示问好。 “公主旁边的是哪家娘子?”鱼泽轩问。 谢晏不在意地回道:“或许是怀淑公主吧。” 静仪与怀淑两位公主,感情甚好,时常结伴同游,是以谢晏有此猜测。 鱼泽轩:“那位新丧的公主?” 谢晏点头。 “那倒是可怜。”鱼泽轩叹息。 - 弘慈寺后山。 一路上,柳姒频频出神,好几次静仪与她说话,她都接不上。 “阿姒,你有心事?”静仪问。 柳姒笑着摇摇头,“没有。” “我见你从大殿出来后,便一直魂不守舍。” “我只是在想方才上香的事。”柳姒解释。 “何事?”静仪问。 柳姒:“过几日,我想去三清观做场法事。” 三清观是上京城郊外的一处道观,地处偏僻,十分清冷。 静仪只当柳姒还记挂着驸马,叹了口气也就没再问。 自然也没疑惑柳姒为何要去三清观做法事,而非就近的弘慈寺。 弘慈寺后山的桃林开的比别处尚早些,因此惜花爱花之人都聚在后山赏桃花。 寺中亦有外客用的斋饭,柳姒二人上午在后山看了花,晌午便在寺中用饭。 待到下午,几人又去山林深处寻幽揽胜。 落日时分,柳姒与他人走散,误行至后湖石桥之上。 平静的湖面被微风拂过,泛起层层涟漪。湖面之上是将落的红日,将万物覆上朦朦的金光。 日落山林晚。 柳姒前世有幸学过一支舞,名唤“安魂”。 若在傍晚起得此舞,可引魂安息,早入往生。 四下无人,此情此景,作此舞实在合适。 于是晚霞映照下,湖面石桥上,女子翩翩起舞。 这支舞柳姒练过很多次,但为何而练她自己也道不清楚。 百鸟鸣叫,似在为她奏乐。 她在落日隐去最后一道霞光之前,跳完了这支舞。 落霞尽,“安魂”成。 最后,柳姒看着天边,双手合十,低头祈祷。 做完这一切,她不免觉得内心轻松,弘慈寺一游,倒是有所收获。 解了她这段时间的心中忧郁。 正准备离开去寻静仪,就听得耳边传来抚掌赞叹之声。 “公主这舞,跳得实在精妙!” 鱼泽轩从暗处走出来,一边抚掌一边开口夸赞。 而后朝柳姒作揖,“公主安,在下起居郎鱼泽轩。” 他方才在林后,一眼就认出柳姒是大殿前带幕篱的女子,衣饰身态分毫不差。 柳姒微微颔首,紧接着看向他空无一人的身后。 那人不在。 鱼泽轩随着柳姒的目光,也转头看了看他身侧。 “公主在找什么?”他问。 “在找是否还有像鱼郎君这般,失礼偷看之人。”柳姒道。 闻言,鱼泽轩明白过来,躬身致歉,“是在下失礼了。” “只是弘慈寺后湖之大,某见这春日景致实在美妙,欣赏之余忘了所在之地,一时扰了公主兴致,公主莫怪。” 柳姒没搭话,而是冷不丁突然来一句。 “你与他走散了?” 鱼泽轩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公主说的‘他’是谁?” 接着立马明白过来,柳姒问的是方才与他一道的谢晏。 “公主说的是谢竹君吧,我和他……” 话还没说完,静仪就从不远处急急寻来,“阿姒,你去哪儿了?你晓得我们寻了你多久吗?” 她和身后的平意皆是一脸焦急地朝这边赶,只是静仪还略微夹杂着愠怒。 说罢她在柳姒和一旁的鱼泽轩之间来回巡视,“这是?” 静仪善交友,上京城叫得上名的郎君娘子她都认得,鱼泽轩自然也不例外。 “我与鱼郎君碰巧遇上。”柳姒解释。 静仪现下没有闲谈的心思,与鱼泽轩寒暄几句后,便各自分离。 等柳姒她们走后,鱼泽轩突然开口,“怀淑公主似乎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谢晏从一旁走出来,没有说话。 他一直藏在鱼泽轩身侧的高石后面,柳姒他们的交谈他自然也听了去。 “你和公主何时认识的?”鱼泽轩问。 柳姒方才的话中意思,分明就是与谢晏相识。 谢晏摇头,“并不认得,只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鱼泽轩好奇。 谢晏转头盯着鱼泽轩,开口道:“两月前的卓府,见过一次。” 此话一出,鱼泽轩哑然。 两月前的卓府见过一面,那不就是在卓大郎君的灵堂上嘛。 第9章 百日宴 柳姒从弘慈寺离开后,隔天就去了三清观。 弘慈寺与三清观都在郊外,但三清观更远更偏僻。 山坡之上一座道观掩映在几棵古老苍劲的银杏树下,一派幽静、肃穆之象。 入了观门,古木参天,松柏森森。 柳姒先燃香三支,再左手将三支香依次插入炉中,而后入殿向三清天尊叩头。 观中香客寥寥,除了她便只有另一对祖孙在此,看样子是求无病无灾,消厄除难。 由着小道引路,途中遇见一身着青色冠服的男子。 柳姒随意瞥了一眼后,顿住了脚。 她笑着叫住那道士,“道人留步。” 道士听有人叫他,停步转身,而后行至柳姒面前抱拳行礼,口中念道:“无量观,善信唤贫道何事?” 柳姒看着他缓缓道:“我想在观中做场法事,供个禄位牌。” …… 三清铃声萦绕在耳畔,法师身穿法衣,脚踩步法,掐诀念咒。 整场法事做完已是黄昏。 天灰蒙蒙的,瞧着雨将至。 “起风了,娘子仔细别着凉。”平意上前替柳姒披上件薄斗篷。 出门在外,若是有外人,平意便唤柳姒为“娘子”。 之前偶遇的青衣道士名为李衡子,方才那场法事他也有参与,现下由着他送柳姒出观。 “方才法事上,见李道人道术高深,气度不凡。想来上京城中,不少问道的贵人都寻道人为他们诵经讲道吧?”柳姒笑着问。 李衡子闻言掐了个诀,“无量观,贫道法力微薄,尚未有资格与贵人们传道。” “是吗?”闻言柳姒惊讶,“那还真是可惜了。道人的一身修为,如此埋没实在遗憾。若是有心,道人可来寻我,我向来惜才,不忍见遗珠蒙尘。” 对此李衡子并未回答。 恰巧到了观门,柳姒道:“今日之言,李道人可细细思索,多谢道人相送。” 李衡子微笑,“慈悲。” - 三月廿二,春。 风拂垂柳,花开遍地。 去岁淮王妃得弘慈寺降福,终得一子。 淮王大喜,广下请帖,于今日宴请宾客,为王妃和小郡王庆百日;并上书请封小郡王为淮王世子,圣人允之,赐封赏数件珍宝。 淮王妃乃秘书监嫡女,淮王与之成婚后虽一直无子嗣,却始终未纳他人,夫妻二人恩爱非常。 上京女子皆艳羡淮王妃能得此郎婿。 女席上,淮王妃身穿深红色襦裙,外披金丝雀鸟百花大袖衫,头戴红色兔绒抹额,抱着小世子在席间与众人笑谈。 今日淮王府自然也给柳姒下了帖子,而她此刻正坐在席座上执杯饮酒。 众人皆围在淮王妃身旁,无人注意她,她也乐得清净。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同样独自一人的还有肖成碧,她见柳姒一人坐在那儿吃酒,起身上前扣指置于右腰,微蹲行了一礼。 “怀淑公主万福。” 柳姒颔首示意,见来人是个小娘子,看着有些眼生,笑问道:“不知是哪家女娘?” “回公主,臣女名唤肖成碧,家父乃中书舍人。”肖成碧答。 “原是肖娘子。”柳姒听罢示意她坐下,为她斟了杯酒,“请。” 肖成碧落座道声谢,与她碰杯后一饮而尽,“公主怎么不去热闹处,反而自个儿在这儿吃酒?” “我向来不喜热闹,况且娘子不也独自一人?”说着柳姒又给她斟了一杯。 肖成碧撇了撇嘴,似是不悦,“我与她们说不到一处去,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她天生比之旁人愚笨些,他人皆爱戏弄娱笑于她,是以渐渐的她不喜与那些名门贵女待在一处。 柳姒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肖成碧是个活泼性子,席间又无人与她说话,许是憋坏了。见柳姒不开口也不觉尴尬,在旁说个不停。 内容也是些小娘子们喜爱讨论的东西。 正听到哪家铺子的珠钗好看时,见一妇人状似寻人,柳姒放下酒杯问道。 “那可是你阿娘在寻你?” 肖成碧转头看去,见果然是自家阿娘,赔礼说:“不知阿娘找我何事,成碧先走了。” 就见肖成碧起身快步走到那妇人面前说了些什么,妇人见了柳姒,在远处致了一礼后告辞。 只是走之前,肖母神色温柔地替肖成碧整了整衣襟。 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 看着母女俩离去的身影,柳姒沉默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觉得头晕,起身离席准备散散酒气。 行至一观景亭处,见大片桃花,各色各样,昨夜的雨露睡在花瓣上,显得娇俏可人;池边垂柳轻触水面,泛起涟漪。 听闻王妃喜爱桃花,于是淮王便于王府后院种了大片桃树,如今正是盛花期,她想着看看也无妨。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着实美丽。 她踮脚凑近些看看,却没想饮了酒头晕,柳姒一个不稳扑在了地上。 她趴在地上想:幸而近处无人。 不然丢脸就丢大发了。 正欲起来,就听见一男子大笑的声音传来,如魔音贯耳,实在可恨。 “哈哈哈,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怎得摔在地上不起来?” 闻言柳姒狠狠转头看去,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孽障如此没有眼色,看不出她此时的窘境。 就见不远处站着三人,边上的那个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意气风发、气势刚健,一身武将装扮,正张着个大嘴放肆狂笑。 柳姒使力抓着树干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尘,咬牙切齿道:“桓王世子别来无恙啊。” 她用力瞪了他一眼,柳恺见是柳姒后,顿觉尴尬,立马闭嘴摸摸鼻子干笑两声:“啊哈哈……原来是怀淑公主啊。” 怀淑与他勉强算是一起长大,少时两人见面还能聊上两句,只是大了以后柳恺反倒避嫌,两人少了来往。 她将目光移向柳恺身旁人的身上,顿时愣住。 中间立着的正是谢大郎君谢晏,一身白袍华冠,身如苍松。 容貌俊美无俦,虽生得一双多情眼,但不笑时自有一股清冷孤傲之感,令人不敢靠近。 他道:“公主安。” 柳姒点头。 另一个长袍男子,柳姒没见过,许是看出她的疑惑,谢晏开口为她解释,“这位是新科探花郎裴简。” 裴简拱手作揖,“怀淑公主万安。” 她暗自打量着裴简,比不得谢晏容貌好,却也是个清俊的郎君,看着自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 这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裴简么? 突然,谢晏递过来的青色手帕打断她的思绪,看着上头绣着的竹叶她愣了一下,看着他不解。 “公主脸上有脏污。”声音温润如玉石之声。 “多谢。”柳姒匆忙接过帕子轻擦去脸上的尘泥,帕上别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一旁的小厮适时出声提醒道:“郎君们,前厅宴席快开始了。” 看着手中明显男子样式的帕子,柳姒为难,“谢大郎君,这帕子……” 谢晏没有说话,倒是他身后的谢三机敏,当即躬身上前准备将那帕子接过。 却被谢晏抬手止住。 “无妨,给我便是。” 此话一出,谢三脸上错愕尽显。 毕竟自家郎君从不轻易与女子接触,向来分寸有礼。 柳姒没去管谢三的异样,将这帕子折好放在谢晏掌中,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的掌心。 谢晏手掌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下。 柳姒交还帕子后,便告辞离开。 只是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道。 “脏了,拿去烧了吧。” 第10章 脏 春日的凉风拂过柳姒僵硬的身体,冰冷刺入她的骨髓,那万分熟悉的声音令她颤栗不止。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话,却让柳姒止住了脚步。 她不受控制地转头,就看见谢晏将那根帕子递给了谢三,面上尽是冰冷。 “嗡——” 待看清东西后,柳姒觉得自己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一巴掌,耳边嗡鸣不止。 谢晏的声音像一把钥匙将她记忆深处的囚笼打开,里面的野兽扑出来将她撕食。 那些痛苦的记忆恍若就在眼前,刻骨铭心。 不敢忘却……让人不愿回忆半分。 前世圣人众子夺嫡。 尽管夺嫡路上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可皇位也是令人趋之若鹜。 新帝上位后手段残忍,凡参与夺嫡者均被斩杀。 其中包括柳姒的同胞弟弟,柳承安。 柳姒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无论结果如何本都与她无关,但奈何她有一个觊觎皇位的胞弟。 这就是错。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她本应是被赐一杯鸩酒自尽,但她却被囚在宫中三个月,受尽折磨。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那时受了杖刑,在重华殿前抓住谢晏的鞋子祈求他能痛快地赐她一死。 可那时,谢晏看着鞋上的血渍,只淡淡道了声:“脏。” 脱靴而去。 深宫中的人都是成了精的,折磨人的法子也都是百不重样。 她死前躺在一卷草席上生疮流脓,被人丢进了乱葬岗中,苟延残喘。 路过的人大多漠然,不愿多瞧她一眼,有些甚至会朝她吐两口唾沫大喊“晦气”。 死去那天下着小雨,她恍惚间能感觉到雨点打在她脸上的冰凉刺痛感,闻到一点儿雨日的尘灰味儿,她饿得已经没有知觉。 有点儿伤心,但更多的也还是解脱。 在死去的最后一刻,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催促道。 “快走快走,脏死了。” 一朝公主就这么死在了野间,无人收尸敛骨。 记忆回笼。 她看着谢三接过那根青色的帕子,看着谢竹君一尘不染的衣袍。 看着她裙摆边上那一块小渍,是方才跌倒时沾上的,不明显,却格外刺眼。 谢晏,谢竹君。 大理寺少卿,端方高洁,澧兰沅芷,名声远扬为天下人所赞,是读书人追捧的对象,亦是大多上京女子倾慕的郎君。 她知道自己应该理智,可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迫不及待地想毁掉一个人。 从来没有…… 她是个坏人。 她想。 - 四月初五,立夏。 诸事皆宜。 上京郊外密林中气氛诡异紧张。 谢晏摇摇晃晃地已经走了一刻钟,虽然用帕子捂住了口鼻,但还是吸入了不少迷烟。 如今他手脚无力,不知能撑到几时,只能尽量往城门方向走去,希望能碰见谢家的人,不要太过倒霉。 几日前谢母去弘慈寺祈福,在寺中焚香斋戒已有三日。 昨夜,谢晏得父亲嘱咐,今日去往京郊山上的弘慈寺接阿母归府。 岂料他刚刚去往寺庙的路上遭遇刺客。 不知这次又是哪方人派来的。 敌人来势汹汹,衣着像是江湖中人,一上来就放迷烟,令人防不胜防,可惜同行的谢府护卫被迷倒大半。 看架势不像是要杀他,倒像是想活捉。 对方紧追不舍,为了混淆他们视听,逃离的过程中谢晏跳下马车躲进树林一人朝城门方向跑,家仆则披着他的斗篷驾车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大约又走了一会儿,谢晏总算看见了官道。 官道上没有人,他感到脱力,就地坐在路边准备歇息一会儿。 恰巧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了他的面前,他浑身绷紧,半张着眼望去。 看清马车中人的面容时,他才松了口气,整了整衣袍坐着作了个揖。 “公主安。某衣冠不洁还请见谅。” 看样子已是没有多少气力,声音听着绵软,不似平时有力。 柳姒走到他面前,蹲下去默默看着他,此时他已是衣袍脏乱,尘土满面,与往常的整洁模样大相径庭。 她伸出一指挑起他的下巴,啧啧两声,“真是狼狈啊,谢郎君。” 此行为实在轻佻冒犯,闻言谢晏眉头紧皱,用力打开她的手,语气冰冷。 “公主自重。” 被打开柳姒也不生气,只是轻笑两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示意身后的人。 “带走吧。” 见另一人上前,谢晏察觉不对欲站起身,却是颈后一痛,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而再醒来,已是被囚在公主府中。 - 柳姒醒时天已大亮。 她迷糊地看着身旁的谢晏,见他盯着顶上床帐,眼中疲惫,模样活脱脱像是被恶霸强迫的良家妇女。 “恶霸”柳姒撑在他的胸膛上,“瞧谢郎君这模样,是一夜未睡了?” 谢晏嘲讽刺她,“公主在我身侧,我怎敢安睡?” 柳姒掀开被子坐起来,轻拍了拍他脸颊。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举止之间,衣衫半露。 昨晚她本是偷摸而来,只着了薄薄的一层寝衣。 夜间无光,自是看不清其中模样;白日天亮,谢晏乍一瞧见,猛地闭目不去看她。 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他,柳姒靠近弹了弹他泛红的耳垂,轻笑出声:“害羞了?” 说完下床穿鞋,也不去管谢晏是何表情。 门外的哑奴听见屋里动静,推门进来准备伺候谢晏梳洗,乍见柳姒晨间出现在此倒是愣了一下。 柳姒拿起哑奴手中的脸帕拭面,她昨夜睡得好,今日晨起心情愉悦,于是道。 “见你整日里都在睡觉,想必无聊。等会儿我命人抬些书来,你也好打发时间。” 听她这般说,谢晏倒是微怔,低声道了句:“多谢。” “落得此种境地还向我道谢的,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你谢竹君一人了。” 柳姒丢下这句话就出门而去,徒留谢晏在屋子里沉吟不语。 一旁听了个全部的哑奴觉得这画面十分怪异。 像是......像是公主很满意谢郎君昨夜的伺候,然后给了谢郎君一些赏赐,以作喜爱。 沉思的谢晏自然没注意到哑奴的异常,若是让他知道哑奴心中所思,恐怕又得气一场。 他昨晚想了一夜。 能感觉到目前柳姒对他有兴趣,而且他越反抗越让她兴奋;杀人放火这种事他做不出来,只有暂时顺从她,尽快地让她对他失去兴趣。 只是他身份高贵,从来便只有旁人讨好巴结他,他从未做过这种事。 心下觉得别扭。 翌日柳姒用了早膳便又去寻谢晏。 他正坐在书桌前,抬眸见是她来,又低头看书,模样淡漠而疏离。 柳姒最是喜欢他这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偏偏又要上前招惹他,惹得他动怒,她心里才算舒坦。 她将他手中的书抽走,随意翻了翻丢在一旁,而后坐在他腿上,双臂环住他脖颈。 “这书有我好看吗?我来了竟都不瞧我一眼。”语气娇俏。 这几日被柳姒气得多了,谢晏已难以再被她激怒,也知道反抗,会让她变本加厉。 “公主天姿,一般人怎敢轻易窥视。”他淡道。 本以为又会被谢晏斥骂一番,没想到得了这番话,叫她意外。 顿觉无趣。 她随手从一旁抽了本书,塞到谢晏手里,“我懒得看,你念给我听。” 不一会儿,耳边竟真传来谢晏的读书声,清泠悦耳,甚是好听。 这般顺从,倒是让柳姒如鲠在喉,无处发作。 她将谢晏的另一只手抓住,环在自己腰上。 “抱紧了,可不能叫我掉下去。” 察觉到腰间的手臂僵硬无比,她才心下舒坦,把头靠在谢晏颈间,默默听着他的念书声。 正听到“知耻近乎勇”时,她着实觉得怪异,从谢晏手中拿过书,翻到书面,赫然《礼记》两个大字。 于是换了本书给谢晏,“念这本。” “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 换一本……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再换一本…… “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 …… 柳姒沉默。 心里却想:改日定要让选书之人将这几本书好好抄上几遍。 最终她从谢晏的腿上下去,摔门而去。 谢晏看着她郁闷的背影,眼中带笑,嘴角微微上扬,又像是察觉不妥,收敛其中最终归于平静。 第11章 李衡子 天边悬挂着一盏上弦月,月色如水,柔和朦胧。 雕花窗外“咯哒”一声响,梳妆镜前柳姒抹香膏的手未停,恍若未闻。 等慢条斯理地涂抹完后才开口道:“查得怎么样了?” 眨眼间,一个身穿暗衣的身影出现在屋内,低头汇报,“永康五年,宫中有位姓李的太医一家惨遭山贼杀害,只有太医十四岁的儿子逃过一劫,但至今下落不明。” “永康五年,那也就是十九年前。”柳姒沉吟,“可查出山贼因何而为?” “据当年了解此案的人说:事发当晚李太医家中并无财物丢失,且他与其妻为人和善,从不和他人结下仇怨。山贼杀李太医一家非为财,亦非为仇;所以当年刑部以‘山贼作乱’草草结案了。” 既不是为财,也不是仇杀,那会是什么呢? 灵光一闪,柳姒突然道:“李太医死前几天都做过什么事?” 暗卫:“那太医遭难的前两天,曾为宫中那位早逝的淑妃诊过脉,其他并无异样。” 淑妃?那不就是贤王柳承明的母亲吗? 柳姒蹙眉。 只听说先淑妃在贤王四岁时便得了急症殁了,但却并不晓得是什么病。 正准备令男人退下,余光却瞧见他衣摆有处暗色,仿佛沾湿了水。 “你受伤了?”柳姒问。 暗卫没料到柳姒会这样问,“属下无用,调查时被人暗伤。” 柳姒抬手从梳妆台的小屉中拿出一个小白瓷瓶,起身走到男人面前。 “上好的金疮药,拿去罢。下次行事务必谨慎,性命要紧。” “喏。” 暗卫接过药瓶后,又消失在屋中,仿佛从不曾来过。 这暗卫是卓池远生前交给怀淑的,只为保她平平安安。 卓家世代效忠大齐皇帝,出了不少征战沙场的将军,只是到了卓江远这一辈才日渐衰落。 卓氏子孙从小便会有一支暗卫,精挑细选、刻苦训练后才会遣到卓家人身边。 卓池远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怀淑,心中最亏欠的也是她。 他那时在怀淑泣不成声中,让那支暗卫认了她为主。 自此以后,暗卫便代替卓池远,护在怀淑身边。 - 柳姒在三清观中独自寻了一会儿,未见得李衡子的身影,挑了个路过的瘦弱小道士,问道。 “小道童,可知李道人现在何处?” 观中只有一个姓李的道士,是以小道士思索片刻。 “善信寻我师叔作甚?”许是少年时期,声音沙哑难听。 柳姒弯腰凑近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李衡子是你师叔?” 小道士缓缓点头。 “我找你师叔有些事,可否为我指路啊?” 小道士为她指了西边的一条小路,“我方才好像见着师叔在后院菜地里,善信去那儿瞧瞧?” 柳姒道了声谢,欲走却是想到什么,皱眉别扭地看着小道士,欲言又止。 小道士被她的目光瞧得发毛,犹豫地问她:“看我干嘛?” 最终柳姒还是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尽是骨头的胳膊,“观中的人不给你饭吃么?长得又矮又瘦的。” 小道童猛地耳尖发红,将柳姒的手拿开,急急地说道:“善信不是寻师叔有事吗!快些去吧!只怕晚了寻不见了。” 说完便似身后有猛虎追赶,急匆匆地跑了。 见他这模样,柳姒轻笑一声,然后顺着小道士指的方向而去,果然看见一个身穿青色大褂的道士弯腰在菜地中忙碌。 “李道人,近来可安好?”声音传来,那忙碌的青色身影停了下来,转身抬头看向来人。 李衡子见是柳姒,将手中的菜籽放好,拍去泥土整理衣冠后,对着柳姒抱拳行礼,口中念道:“无量观。” 柳姒回礼后也不客套,直奔主题道明来意,“上次所说,不知李道人考虑得如何?” “善信寻贫道若是为此事,那便请回吧。”李衡子垂目不欲多言,态度坚决。 上次柳姒来观中寻他,目的是想让他离开道观,进宫为她所用。 他当时一口回绝,柳姒却让他再考虑一番,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幕。 被拒绝柳姒并不着急,只是问道:“李道人今年可是三十又三了?” 李衡子点头,“正是。” 柳姒又道:“说来也巧,我这几日听了一个故事,现下突然十分想讲与道人听,不知道人可能听上一二?” 李衡子指向一旁的长凳,“善信请。” 柳姒提起裙摆走过去坐下,开始娓娓道来。 “十九年前有个少年,其父为宫中太医,他从小跟在父亲跟前学习医术,小小年纪便有了一番成就,周围的人都夸他聪慧,将来必有一番作为。他父亲也盼着他能继承他的衣钵。 他母亲是街坊邻居称赞的贤惠妇人,他还有一个伶俐可爱的妹妹,时常在他面前撒娇卖乖。本来就这样下去和和美美并无不妥,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一日,宫中一位久病的妃嫔性命垂危,众人束手无策时,只有少年的父亲站出来说他或许可以一试。 岂料没过几日,少年一家便莫名地被山贼杀害。 无论是少年的父母,还是他那尚才五岁的妹妹,皆死于恶人刀下,少年则因外出晚归逃过一劫。 而那宫中的嫔妃因为未能及时得到医治,也撒手人寰。 可怜那少年才十四岁,就遭此灭门之灾。他为保性命,逃到城外的一座道观中做了道士,直到今日。 而杀害他家人的凶手,也一直未被抓到,仍逍遥法外。” 故事声慢慢停止,柳姒看向一言不发的李衡子,问道。 “李道人,若你是那少年,你是会铤而走险报这血海深仇,还是就在道观中了此一生?” 李衡子闻言浑身一震,他艰涩地开口,“善信又如何知道,平安渡完此生不是对逝者的一种安慰?” 柳姒站起身,缓缓踱步到一棵青树前,她看着那上面的新芽,问出了心中疑惑。 “你说,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区区山贼,竟能入得了守卫森严的上京城中,将一个七品太医全家杀害? 偏又那么巧,在太医正准备医治那个宫中的妃嫔时,他就这么死了。 李道人,你说是为什么呢?” 第12章 善事 李衡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是做了某种决定。 “善信,我答应你。” 柳姒转身,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李衡子,他的眼中带着她看不清的东西,坚定又决绝。 “怎么突然答应了?”她问。 “安度此生固然是上上策,可若那般,我此生都不能原谅自己。贫道无能,修了十几年道,却仍修不去心中恶孽。” 十九年了,他闭上眼依旧能看见他回家时父母、阿妹的尸体摆在他的眼前,血洒在地上,暗红刺人,双眼瞪大,竟是死不瞑目。 他好像都能听见他们的哀嚎求救声。 绝望、无助…… 像一团烈火在燃烧他的魂魄。 今日旧事被人重提,他才发现,他并没有他自己想得那般云淡风轻。 无量天尊,凡求你予我苦难,以赐他们来世得尝福报。 - 回府的路上,天阴沉沉的,下起了绵绵细雨。 柳姒坐在马车里,回想方才在道观中的事。 李衡子答应进宫为她办事,但事了之后,两不相干。并且他要先在观中待上几天,将此事告知洞真道人。 洞真道人乃是李衡子师父,当年若没有洞真收留,也不会有安稳度日十七载的李衡子。 其实将李衡子为己所用也是偶然。 柳姒前世曾在一位贵人的身边见过他,那时他已是大齐的国师,而非道观中的一个小小道士。 她第一次来三清观时,便试探过李衡子。 她能肯定的是,这个时候,李衡子还没有与上京权贵攀上关系。 所以柳姒抛出橄榄枝。 毕竟她曾以为,李衡子是因贪恋权利地位才出观。 可李衡子并没有接她的橄榄枝。 于是她派人去查,结果查出这等往事。 所以前世的李衡子,应该也是因为报仇才会进宫。 行至中途,马车突然一阵摇晃,然后停了下来。 柳姒看向平意,平意会意地往马车外扬声问道:“发生何事?怎么停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车夫有些为难地回道:“回娘子,是车轴断了。” “可能修好?” “约莫得一个时辰,” 掀开帘子看向天时,柳姒叹息,等回府也夜深了,她跳下马车对着车夫道:“你且修好再上路吧。” “是,娘子。” 大约一刻钟后,一辆马车停在柳姒等人面前。 平意正站在她身旁为她撑伞,马车上执伞下来一人,柳姒抬头望去,是在淮王府有过一面之缘的裴简。 她心下微讶,两人见过礼,裴简道:“公主的马车可是出了问题?” “确实,车轴坏了。”柳姒道。 “这车轴坏了一时也难以修好,况天色已晚,夜间不太安全。公主若不嫌弃,不如与我同乘,坐我的马车回府。”裴简提议。 柳姒有些犹豫。 大齐民风开放,男女之间并不似前朝那般约束,没有那么多不许男女同乘的规矩,她自是不担心别人乱嚼舌根。 只是她还有一个车夫,留他一人在这里,总归不好。 于是她道:“若留我车夫一人在此,也不安全。多谢裴郎君好意,只是莫要管我们,先行吧。” 裴简却道:“这有何难?派我书童与他同行,二人照应无需担心。” 裴简向马车里唤道:“在海,你陪公主的车夫一道回城吧。” “是,郎君。”马车里出来个少年跳下马车,应当是那个叫做“在海”的书童。 柳姒犹豫再三,看着愈晚的天色,最终同意了。 踏上马车,她坐在裴简对面,平意则在车厢外与裴简的车夫同坐。 也不知裴简是天生热心,还是有其他目的,才捎她一程。 柳姒心道。 车厢中气氛尴尬,只有雨滴打在车盖上的声音,柳姒有些坐不住,先开了话头。 “听说裴郎君不日便赴温县上任。”但话刚说出口,柳姒便想收回去。 前段时间,裴简被委派做了个地方官,温县县令。 按理说以裴简殿试成绩,不应外放做个县令。盖因淮王世子百日时,淮王府给他下了请帖。 圣人虽立太子,但最宠爱的儿子却是淮王。六子中,也只有淮王可与太子势均力敌。 太子自然忌惮淮王。 太子是怕裴简为淮王所用得一助力,恰巧前温县县令刚刚病逝,便让裴简去做了个替补。 她如今提起此事,不就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 裴简颔首道:“确有此事。” 然后又没了声响。 柳姒手指紧扣,笑容尴尬,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一路上裴简也没有开口。 裴简有一个旁人都不知的爱好——喜爱助人。 今日捎柳姒回府也是这个原因。 无论是背柴的老人,还是饥饿的乞儿,他都会施以援手,帮上一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但是裴简也是个拎得清的,他不做烂好人,不助他能力之外的事,亦不会劝人行善。 只怕柳姒猜破头皮也猜不到,会是这个理由。 为着刚才戳人伤口心中惭愧,柳姒开口询问,“不知裴郎君何时上任?” 裴简回她道:“这几日在上京处理些琐事后便启程。” “裴郎君上任后,可多注意水利方面,以防万一。”柳姒好心建议。 此话不无根据,温县为洛州管辖,靠近黄河,夏季多水患。 听到这话,裴简认真向柳姒拱手致谢,也不问缘由。 裴简心知,柳姒没什么害他的理由,小心注意些也无不妥,他也真心感谢她。 马车停下,平意掀开车帘道:“公主,到了。” 听罢,柳姒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终于能摆脱这尴尬的窘境了。 她下车,动作比平时要快上几分,倒是有些迫不及待。 回身向一同下车的裴简行礼,“今日多谢裴郎君捎我一程,改日定登门致谢。” 裴简却摇头婉拒,“举手之劳,公主不必客气。” 两人又聊了几句,就告辞了。 柳姒提裙上台阶,回忆起方才裴简看她的眼神,打了个寒颤。 心道:难不成真是个热心肠? 裴简看着柳姒安全回府的背影,心中满足道:今日又做了件好事。 第13章 生辰 青云巷谢府上下气氛比以往更加严肃密静,下人们皆大气不敢喘,行事小心谨慎,生怕惹得主子不快。 只因谢府的大郎君谢晏,已经失踪了十几日,遍寻不得其踪。 西柔居的空气里飘满了苦涩难闻的药草味儿。 大娘子当日听闻谢晏失踪一事,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名贵药材不停地送进去,汤药也吃了不少,仍不见好转。 主屋里,一个云鬓微乱,满面病容的貌美妇人倚坐在床上,身后垫了个金丝缠枝绣花靠枕。 容息端了药碗伺候海秦芳喝药,海秦芳却容色恹恹,看着深黑色的汤药嘴里发苦,摇了摇头,“我不想喝,你放一边罢。” 容息是海秦芳的陪嫁丫鬟,一直跟在她身边几十载,自是知道她不欲喝药的缘由。 大郎君凭空消失了十几日,如何寻都寻不到,生死不知,又叫海秦芳如何能安心喝药。 “娘子,还是喝了吧,身子要紧。”容息劝道。 闻言,海秦芳眼中含泪,“若是晏儿有事,我还要这身子做什么?” 这样的话,近来她日日都要说上几遍。 正为难间,容息听得屋外下人问安的动静,转头看见谢运进屋,忙道:“相公快些劝劝娘子,娘子不愿吃药,婢子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谢运一身紫色官袍,腰佩金鱼袋,应是方才下了朝来不及更衣,便来了西柔居。 海秦芳见着谢运,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起身来急急问,“可是有晏儿消息了?” 谢运摇头,“尚未。” 见状,海秦芳只得又暗暗垂泪,悲伤不已。 谢运撩袍坐在床沿边,握住她的手,给她拭泪,“虽未寻到人,可也没有坏消息传来,说明晏儿如今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听得自家丈夫安慰的话语,她再也忍不住,扑进谢运的怀中哽咽,“夫君,晏儿如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叹息着轻拍了拍海秦芳的背,谢运伸手从容息手中接过药碗。 “芳娘,快些把药喝了吧,晏儿和旭儿若是知道你身子不好也会担心的。” 谢晏是他们二人的长子,字竹君。 旭儿则是他们的第二子,名曰谢旭,是个天生有反骨的。 士农工商,他偏偏喜商道。 早年谢运命他读书入仕,他偏不是那块料,动了多少家法也没能让他在这上面成个气候,后来谢运懒得管,索性随他去。 只是齐律不许官员及其亲眷私自经商,于是谢运只将谢氏下头的铺子交给谢旭打理。谁知谢旭在这方面倒是块好料子,年纪轻轻便将铺子经营得有模有样。 如今正远在波斯做一批茶叶生意。 海秦芳听他提起自己的两个孩子,像是想通了,乖乖喝药;在一旁看着的容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喝完药,接过容息递来的帕子擦嘴,海秦芳想到了什么,又是忧愁,“今日四月廿一,是晏儿的生辰,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絮絮叨叨地又对着谢运说了好多,谢运皆耐心地回应。 容息看着眼前这一幕,悄悄退下。 自家大娘子能喝药她自然高兴,只是看着相公眉宇间的忧愁,她叹了口气。 谢运乃正三品侍中,宦海沉浮,他早已是修得喜怒不形于色。然,再厉害也不过是凡胎肉体,血肉之躯。 亲子失踪,焉能不忧? 不过是不轻易让人发现罢了。 - 周遭寂静,更深露重,人都睡下时。 柳姒推开谢晏房门,提着个食盒摸进来,掏出火折子把桌上的灯烛点上,她过去将谢晏叫醒。 谢晏一时还有些睡意朦胧,就被柳姒推着坐到了桌前。 “先别睡,吃了这个再睡。”柳姒把盖子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摆在谢晏面前。 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上面还卧了个荷包蛋,葱花点缀其中。 香味儿扑鼻而来,谢晏的睡意顿时也没了。 “为何吃它?”他问。 “我听说今日是你的生辰,趁热快吃了吧,一会儿就坨了。”柳姒将谢晏按在凳子上,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催促。 谢晏些许愣神,拿着筷子没反应过来。 “如此夜深,你从何处得来的这碗汤饼?” 柳姒脸不红心不跳,自然而然地道:“傻啊,当然是我去后厨亲手做的,难不成还是偷来的?” 她有些不耐烦,嫌他话多,“快点儿吃,再晚些就不算是你的二十五岁生辰了。” 谢晏只得拿筷子吃起来,柳姒偷偷注意他的表情,见没有什么异常,松了口气。 这汤饼自然不是她亲手做的,是她把后厨的人叫醒下的一碗。 因就寝时谢晏的头发披散了下来,他低头吃汤饼时几缕长发滑到了胸前,有些碍事。 柳姒起身绕到谢晏背后,伸手把长发拢在手中,五指成梳一下一下地替他打理好,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发带,将全部长发不紧不松地系好放在他身后。 感觉到头皮传来的轻柔酥痒,谢晏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做完这些,柳姒坐在谢晏对面,手捧着面颊,乖巧地看着他。 半夜被人叫醒,就为了吃一碗汤饼,谢晏倒也没发怒,就这么姿势端正地把汤饼吃完。 等谢晏吃尽,柳姒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谢晏,生辰快乐。” 女子说话间眼中闪着星辉,在这只点了一盏烛火的昏暗屋子里显得格外夺目。 面前人的举动,让谢晏兀地有些看不懂她。 如此夜深,就为了让他吃一碗汤饼。 “多谢。”他道。 虽然她是置他于这种境地的始作俑者,但看在这碗汤饼的份上,他还是应当谢谢她。 “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都行。”柳姒难得大方,说出这句话。 其实根本就是她睡前才想起今日是他的生辰,来不及准备生辰礼,所以随便许他个愿望罢了。 像是知道谢晏要说什么,柳姒又道:“放你离开除外。” 谢晏沉吟片刻,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要能出这间屋子。” 本以为柳姒会同意,谁知她笑着摇了摇头,“不行。” “为何?” “你知道的,你会想办法逃走。”她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 …… 那点心思似乎在柳姒的双眸中无处遁形,谢晏头一次有点儿狼狈地逃开她的目光。 “我不会。”他否认。 “你会。”她笃定。 屋中气氛一瞬间僵持不下。 见柳姒似乎真的没有松口的意思,谢晏没再坚持,只是语气带上了熟悉的似讥似讽,“公主既做不到,那便罢了,除了这个,我也没什么想要的。” 他看似是退了一步,实则是在激柳姒答应,奈何她不吃这套,“既然你还没想好,就先欠着,等你想好了,可以再提出来。” 此话一出,谢晏顿时被噎住,冷着脸不再看她。 而柳姒也懒得搭理他,两人不欢而散。 柳姒自然知道谢晏如今想要的,只有自由。 其实她最开始也没打算囚禁他,是他自个儿要将那块帕子烧掉。 若世人皆有不愿提及的伤疤,那柳姒的伤疤便是“脏”。 她前世惨死,说到底和谢晏无关。 可她无法不怨他,她甚至恶毒地想:让谢晏也尝尝她经历过的痛苦。 但她终究没有这么做。 她只是囚禁了他。 第14章 画像 柔和清风拂过水面,引得缸中水面泛起涟漪。 柳姒正站在檐廊下朝瓷缸里投鱼食,两条小鱼甩尾争抢着。 这几日她日子过得清闲,有空便去寻谢晏念书给她听,以打发时间。 奴仆上前来报,“公主,乔府来了个小厮,说乔祭酒邀公主明日午后过府一聚。” 柳姒喂食的动作一顿,瞟了奴仆一眼,将鱼食递给身后的平意,回道:“晓得了,你去回了乔府的人,就说我明日会去。” 乔祭酒便是国子祭酒乔丰,乃怀淑母亲先德妃的父亲,也就是怀淑的外祖父。 进屋后,女婢端着铜盆伺候柳姒净手,抹了抹胰子,她问平意,“明日是什么日子?” 平意回她,“四月廿七。” “四月廿七……”她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明日是什么重要日子。 见柳姒一脸茫然,平意欲言又止。 柳姒见状问道:“怎么了?” “明日是公主的生辰,也就是先德妃的……忌辰。”平意问道:“公主忘了么?” …… 翌日,等宫中柳承安的冠礼一结束,柳姒就赶去了乔府。 今日既是她的生辰,那也就是柳承安的及冠日。 做他大宾的是他老师,在朝堂上德高望重,为柳承安择了“子宁”二字。 等到乔府时,刚一下马车,就见乔家二老早已等在了府门前。 见二老准备朝她行礼,柳姒急忙快步上前将二人扶住,“阿翁,阿婆这是作甚?快快起来。” 乔丰头发花白,长髯垂于胸前,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透着威严,“公主,礼不可废。” 柳姒笑道:“阿翁莫要再言,实在折煞姒娘了。” 一旁的乔朱氏责怪乔丰,“你个老顽石,姒娘好不容易来一趟,别平白扫了我等兴致。” 乔丰为人向来古板守礼,但见到外孙女自是高兴,抚着长髯连连点头,“夫人教训的是。” 乔朱氏已有好些日子没见柳姒,如今乍一见,才发现柳姒人比之之前瘦了一大圈,顿时心疼不已。 “可怜的孩子,人都瘦了一大圈。” 乔家二老前些日子回老家处理要事,中途猛然得到了柳姒自尽的消息,忧虑不已。 只是实在脱不开身,前几日才赶回上京城。 “府上有些事难以处理,所以疲累了些,不过今日见了阿婆、阿翁后,倒是心中郁气烟消云散。”柳姒宽慰。 乔朱氏不满,“有些事交于下人做就是,主子劳累便是下人无用,我这儿有些个忠心能干的,也都是跟了我十几年,挑几个合眼缘的送你府上,你年纪小,不要太过辛苦。” 柳姒也不客气,欣然接受了乔朱氏的好意,“那就多谢阿婆了。” 乔丰见婆孙俩站在府门前叙旧,催促道:“哎呀,等会儿起风了,快快进门罢。” 闻言乔朱氏又是一脸不悦,“你个老头子,我与姒娘多说两句也要管,真是越老越多事儿。” 说罢朝着柳姒笑道:“走,咱们先进去。” “阿姊!” 只是人还没跨过门槛,就听见长街上有人大喊。 这声音实在熟悉,一转头,果然是穿得花枝招展的柳承安,骑在马背上正扬着个马鞭朝这儿挥手。 柳承安勒紧缰绳停在乔府门前,下马踏步走到二老面前作一长揖,“阿翁,阿婆。” 而后对着一旁的柳姒小声抱怨道:“阿姊怎么不等等我,与我一道出宫?” 柳姒道:“今日是你及冠,我想着你或许有要事,所以先行了一步。” 柳承安辩解,“再重要的事,哪儿有阿姊重要!” 一旁的乔丰见状轻咳两声,“只有阿姊重要?” “阿翁阿婆自然也一样重要。”柳承安反应快,立马答了上来,说得二老笑眯眯。 进了内堂,自然就开始叙旧,不免谈到柳姒那去世的驸马。 乔朱氏语重心长,喟然而叹,“想当年,你与卓大郎的亲事是一早便订下的,卓大娘子指着你阿娘的肚子道:若是个女儿,便与她家小子做个亲。 那时卓家还不似这般落败,于是圣人也默许了。 只是没想到,你和安儿一出生,你阿娘便血崩而逝。” 说罢她又叹了口气,“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卓大郎自小身子其实不弱。也是你幼时贪玩,跌入了冰池中,他为了救你才伤了身体,损了根本。 卓大娘子也是个心善的,见此不想耽搁你,就想着取消亲事。 可你却不肯,说什么也不让。 卓大娘子见拗不过你,也只得作罢,言道你若是哪日后悔,可随时取消了这婚事。 毕竟这婚事并未过过明面,想取消也不是难事。 接着没过几年,卓大娘子和她夫君便战死沙场,徒留卓老夫人和两个孙儿。 当真皆是命苦之人。” 前世的这个时候,柳姒一心只在他事上,乔府的邀请她并没有应约,所以这些往事,她是第一次知道。 “你阿娘在闺中与卓大娘子最是要好,无话不说。只是没想到,都是薄命之人。” 提起乔德妃,乔丰也是一阵伤感,拿起酒杯喝了口酒,“要是当年,珠娘没有进宫……”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也能猜到。 这些事柳承安也是第一次听,他语气落寞,“我与阿姊自小便没见过娘亲,也不知道娘亲长什么模样。” “这有何难?”乔丰笑着抚了抚长髯,“我那儿有一张你们阿娘的画像,我拿出来于你们一瞧便知。” 说着就唤了奴仆低语几句。 柳承安疑惑,“为何阿翁从前不给我们看?” 乔丰解释,“那是因着你们从小没了娘,我与你们阿婆怕你们伤心,所以不曾在你们面前提起,但如今你们也大了,知道也无妨。” 不一会儿,仆人拿了个长盒进来。 乔丰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幅画轴,瞧着已有些年头。 “珠娘不喜入画,这还是她入宫前画的一幅,我与你们阿婆也只得这一幅。” 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轻缓地将画卷打开。 最先出现的是女子的裙摆,而后是手腕,胸口,最后是头首脸颊。 画轴完全展开,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出现在画卷上。 纸上女子身着白衫绿裙,立于池边,手中执一垂柳,嫣然一笑,绝色天香。 画中女子异常美丽,看得柳承安屏住了呼吸,他听别人说过娘亲容貌不俗,只是没想到如此不凡。 他不由得惊叹,“想不到阿娘竟长得这样好看。” 身侧的柳姒自画卷展开后便一言不发,柳承安转头,却见她泪流满面。 “阿姊,你怎么哭了?” 第15章 脆弱 此刻柳姒心中可谓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画上的人! 她屏住呼吸,颤抖伸出手抚上画中女子的面颊,心中无限悲痛汹涌而出,猛地痛哭出声。 屋中几人都被柳姒这模样吓了一跳,乔朱氏关切问道:“姒娘,你怎么了!” 柳姒像是浑身脱了力,倒在乔朱氏怀中哭声不止,将其他三人吓得不轻,急急朝屋外喊道:“快来人!快去请医者!” 还不等仆人反应过来,柳承安就如一阵风冲出了乔府,打马远去。 不消片刻,柳承安提了个郎中回到乔府。 “小郎君慢点,慢点!”那郎中被柳承安拽着就往府内狂奔。 “我一把老骨头要被小郎君折腾散架了啊。”郎中哀声抱怨。 此时柳姒已被扶着安置到了榻上,乔丰在屋中焦急踱步,乔朱氏则拿着帕子替柳姒拭去她颊上的泪珠。 见柳承安将郎中带了来,乔丰也顾不得柳承安的行为有多么粗鲁无礼,只急急道:“医者快替我孙儿瞧瞧!” 半炷香后,柳姒的情绪已平缓了许多,她躺在榻上,鬓边的墨发被泪打湿,平日里艳丽的容颜在此时显出几分脆弱。 乔朱氏坐在榻边握着柳姒的手,“姒娘,郎中方才说你是骤然悲思过度所致,你这是怎么了?” 柳姒神情怔怔,许久才道:“我也不知怎得了,方才一见那画像,心中就觉伤心不已。” 乔朱氏问道:“你从前可是见过珠娘的画像?” 柳姒摇头。 见状,二老一时相视无言。 “莫不真是母女连心?你与珠娘从未见过,却只见画像一眼,便这般。”乔丰叹道。 “命定之缘呐。” 柳姒缓缓道:“阿翁,那幅画像我可能借去几日?我想请画师临摹一幅挂在屋中。” 这点小要求乔丰自然答应。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乔丰觉得柳姒如今的这声“阿翁”,要比一开始的更亲近些。 因为柳姒身体不适,二老也未留她太久,用完晚膳就早早回了公主府。 走前乔朱氏不放心,将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祁妈妈给了柳姒。 柳姒推脱不了,只说等身子好些再将祁妈妈完好送回。 第二日画师就入了府,等临摹好后柳姒立刻将这一模一样的画挂在寝屋之中。 送药膳的祁妈妈瞧见这一幕心中感慨。 果然是骨肉血脉,就算是公主从未见过先德妃,却也天生对其带着亲近之情。 柳姒燃香拜过后,将线香插在画壁前的香案铜炉中,对着画像敬了杯清酒,而后自顾自地斟了杯酒喝下,视线一点点描绘画上人的轮廓。 这世间真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 推开房门时,谢晏刚沐浴完,寝衣衣带都还未系上,门口就传来动静。 他以为是哑奴,随意撇头瞧了一眼,看清来人后带了些许慌乱,恼道:“出去!” 见柳姒没有动静,谢晏加快了系衣带的动作。等整理好后他才转身,却蓦然被抱住。 “柳姒,你做什么,放手。”谢晏皱眉低斥。 但怀中人异常的沉默,抱着他劲瘦的腰身没有言语。 耐心被渐渐耗尽,谢晏抬手打算推开她,却感觉胸前湿热一片。 他顿住。 柳姒将脸埋在他胸前,连哽咽的声音都被刻意压制住,语气低落,带着明显的鼻音。 “竹君,我有些想我母亲了。” 谢晏的怀抱很冰凉,带着水汽,可却是她如今唯一可以暂时依靠一下的。 这是第二次,谢晏见柳姒露出这样的脆弱,仿佛不堪一击。 第一次则是在卓大郎君的葬礼上。 只不过那次他只是匆匆一见,而这次,柳姒却是在他怀中哭泣。 准备推开柳姒的手被他缓缓放下。他没有推开也没有接纳,他只是被动地承受着这个拥抱。 他没办法推开一个思母情切的人。 谢晏在心中说服了自己。 二人在屋中抱了许久柳姒才慢慢松开他,谢晏立马退开两步,将被她弄乱的衣衫重新整理好,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般,走到书桌前坐下看书。 漫漫时光,他也只有以此来消磨时间。 “夜已深,还要看书?”柳姒走过去熟稔地坐在他怀里,语气已没了方才的低落无助。 她再靠近,谢晏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儿,皱眉问道:“你饮酒了?” 他本准备沐浴后看会儿书再睡,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还带着一身酒气。 “这几日高兴,多吃了几杯。” 柳姒把玩着他散在胸前的墨发,她喝了酒,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懒劲儿,窝在谢晏怀中。 烛火打在谢晏冷峻的脸上,她抬身轻啄了一口他的下颌,“几日不见,竹君想我没有?” 感受到下颌一点湿润,谢晏垂下眸子看她,辨不清眼中神色。 他一双眸子清澈而明亮,又透着冷漠与淡然,此时却倒映着她的身影。 柳姒抬手触上他的眼睛,“可有人夸过竹君的眼很美?” “无人。” 这世上无人会像她这般坐在他怀里夸他,也无人会一直盯着他的眼瞧。 “那我,便做竹君的第一人。” 说完柳姒轻吻谢晏的眼睑,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屋里暗香浮动,柳姒侧坐在谢晏腿上,藕臂揽住他的脖子,轻吻他的眼睑,然后稍稍离开,又下移吻上他的鼻尖。 这段时间两人的亲近让谢晏这次没有反抗,他就坐着,看着柳姒亲吻他。 柳姒轻捏着他慢慢发烫的耳垂,食指从他耳垂滑过喉结,停至他的心口,手掌搁在那儿,静静感受着手下有力的跳动。 然后唇角一勾,“谢大郎君,你的心跳得好快啊。” 这时谢晏才察觉到不对劲,满屋子里又飘着一股甜香,他看清屋中桌上摆着一个飘着轻烟的香炉,看着很是眼熟。 他抓住胸前的手,眸色微沉忍耐,“你又点香了?” 感受到捏住自己的手十分滚烫,柳姒理了理谢晏散在额边的碎发,姣好的容貌在昏黄的烛光下惑人无比。 “增趣罢了,竹君不喜欢吗?” 她指尖点了点他的唇,然后低头含住,另一只手插·进他的发间贴着发根细细摩挲。 谢晏只觉头皮发麻,心尖酥痒。 仿佛妥协般,抓着柳姒手腕的力道渐渐减弱,最后彻底消失。 第16章 哄 屋子里的温度慢慢升高。 柳姒的手悄悄往下,灵巧钻进他的衣袍里。 凉意带进衣中,激得谢晏身子一僵清醒过来,猛地将身上之人推开。 事发突然,柳姒一个不稳被掀倒在地上,幸而地面铺了层毯子,不然她的掌心只怕会被擦伤。 坐在地上,感受着臀下的隐痛,她心中无名之火上涌。 站起身看着谢晏那张俊美无比却又实在可憎的脸庞,她近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五指用力紧紧收拢。 被掐住脖子,谢晏也不挣扎,只是冷冷地盯着她,倒是一副知道她不会杀他的无惧模样。 刚才屋子里的暧昧气息瞬间烟消云散,变得十分紧张。 随着时间流逝,谢晏的面颊渐渐变得涨红,柳姒适时松开,声音寒冷刺骨,“谢晏,莫要挑衅我。” 此话一出,这段日子两人间看似平和的相处气氛被打破。 脖子上的力道消失,空气争先恐后地闯进身体里,谢晏喘着气眼中泛红,但神情却是冰冷与厌恶。 他闭眼不想再看见柳姒,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般。 见他这模样柳姒嗤笑一声,视线下移,手摁向他衣袍下仍没有平息的物件儿。 谢晏闷哼一声。 她没克制情绪,朱唇一张,反击讽刺,“都被人掐住脖子性命攸关了还能这样,谢大郎君还真是下贱肮脏。” 顿时,谢晏面颊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 后厨一片狼藉,众人担忧地看着柳姒忙上忙下的身影,平意则看着一旁灶上摆满的酒酿圆子有点儿想吐。 “公主,还是让奴们来吧,您身子娇贵,伤着可怎么办?”奴仆劝道。 抹了把额间的汗,柳姒全神贯注地盯着锅里翻滚的热水,把一旁碗中盛的小汤圆倒了进去,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 平意捧着饱胀的肚子,看着又新下入锅中的小汤圆,实在没忍住“呕”了一声,忧愁道:“公主,别煮了,真吃不下这酒酿圆子粥了。” 灶上的酒酿圆子卖相难看,好好的圆子被煮成了粥。 在此之前,柳姒没做过酒酿圆子,最开始和糯米粉的时候怎么也捏不成型。 煮了好几碗都不成功,全倒了太可惜,于是大家吃了不少。 柳姒盯着锅里的圆子也有些反胃,但没办法,谁叫她理亏,要去讨好别人。 那晚她喝了酒,没忍住说了不该说的话,惹得谢晏生气,一直过了好几日都没有理她,使出浑身解数,怎么哄都哄不好。 派人去谢府暗中打听,得知他自小爱吃酒酿圆子,于是才有了如今在后厨这一幕。 一个个小圆子被煮得浮起,见火候适当,又从陶罐中挖了一勺酒糟放进锅里,还加了两颗红枣和几粒枸杞。 碗中加了小勺糖,把刚煮好的东西盛进。 浅尝了一口。 大功告成。 经历了一上午,终于亲手做出这么一碗味道合适的酒酿圆子。 柳姒看着这么一小碗的不易成果险些落泪,平意捂着肚子松了口气,厨房中其他人则庆幸地擦了把额头的冷汗。 皆大欢喜。 兴冲冲地端着这碗“成果”去了竹园,谢晏倒是没在看书,而是坐在窗边煮茶。 修长的手指执着竹片正往壶中拨茶,便是被囿于这一方天地,也是将发束得一丝不苟,一身浅蓝色的素袍,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配饰,却自有一种清冷不凡的气质。 谢大郎君向来待人温和有礼,只是在看见柳姒以后,这些皆化作了冷脸。 见柳姒捧着个碗立在门口,他道:“公主怎来此?不怕脏了足靴么?” 又回到了从前冷淡刺人的态度。 柳姒赔笑上前,“怎会?竹君是爱净之人,屋子怎会脏?” “是吗?”他盯着面前水开“咕噜”作响的茶壶反问。 “自然。”柳姒急忙点头。 将手中吃食放在茶桌上,“听闻竹君素爱这酒酿圆子,这是我亲手所做,快尝尝吧。” 执起勺子轻搅了搅,一股甜酒香味儿飘至鼻尖,迎着柳姒期待的目光,谢晏舀了一勺,圆子饱满,甜糟粒粒分明,枸杞点缀其中,红白相间。 “叮当”一声。 手一松,瓷勺落回碗间发出轻响。 “某怕食后暴毙而亡,谢过公主好意。” 这是怕她下毒?柳姒心道。 “我煮了一上午才得此一碗,手都被烫红了。”将手伸到他眼前,柳姒瘪嘴,眼眶发红。 一双素手被烫红了好几处,可怜兮兮。 谢晏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只是倒茶的手偏了几分,些许茶汤溅出。 见此法无用,柳姒不由得有些泄气,她上前扯住他袖子,轻晃两下。 “那晚我吃多了酒,口不择言。”低头诚恳致歉,“某错了,但求竹君原谅。” 闻言谢晏微恼,将她的手撇开,讥讽出声,“公主怎会有错?” 竟是油盐不进。 柳姒见状也顾不得面皮,无赖般搂住他的腰,含泪泣声唤他,“竹君,谢竹君……晏郎……” 娇柔婉转,梨花带雨。 谢晏听罢,连忙伸手捂住她唇,看向大大敞开的房门外,而后低声斥道:“成何体统!” 柳姒顺势缠上他身,眨巴着一双大眼,一颗泪似坠非坠,“你便原谅我罢……晏郎……” 他皱眉,“下去!” 垂头沉思片刻,柳姒突然心生一计,在他怀中盈盈笑了两声。 见人不从他怀里下去,反而低头发笑,他皱眉问道:“笑甚?” “我心中欢喜。” 她兀地抬头,眉眼弯弯,眸中熠熠生辉,“欢喜竹君不将我当作外人,愿意同我置气。” 她终归是不一般的。 对上她的目光,谢晏微微别开了头,僵在那里,盯着窗外沉默了好久。 第17章 退步 经过昨日一事,谢晏彻底明白。 柳姒就是一只危险的猛虎。顺她心意时,她便让人觉得她是一只无害的猫类;等到稍有反抗,她便会露出藏着的爪牙,给人教训。 他如今受制于人,反抗只会增加无用的羞辱,此时此地,和柳姒动气对他并无什么好处。 屋子里很静。 而后谢晏微微抿唇,端起茶桌上尚且温热的酒酿圆子,尝了一口。 软糯香甜,味道不错。 见他入口表情缓和,柳姒抚掌而笑,“吃了这碗,便算竹君收下我的歉意了。” 又赶忙见缝插针,大吐苦水,捂着肚子一脸委屈的表情,“我第一次做这圆子,煮了许多味道都不满意。为免浪费,那些不成功的我便都食了,现下腹中饱胀得难受。” 她倚在他怀中,抓着他手可怜道:“竹君给人家揉揉罢,难受得紧。” “下次不必如此。”他犹豫片刻,终是无奈伸手给她揉了起来,力道适中。 柳姒舒服地眯起眼睛,哼唧出声,嘴上还不忘说:“必不会有下次,也不会再惹竹君动气。” “我如何信你?” 她举手放在耳边,“可要我发誓?” “发誓倒也不必,你只答应我两个要求。”他说。 “什么要求?竹君所说,我必定办到。” 谢晏道:“第一,我要能出这间屋子走走,整日都在屋中,我已是烦腻了。” 柳姒毫不犹豫地答应,“可以,但是不能出这院子。” 能让柳姒松口已是难得,谢晏自然也知道不能太过分,他点头应下。 “第二,你需得答应我……”他停顿,接着道,“往后都不可再用那香。” 他没有点明是什么香,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这有何难? 恐他反悔,柳姒连忙答应,“我答应你,日后都不再用那香。” 怕他不信,又加了一句,“若再用,便叫竹君离我而去!” “这算什么?”谢晏瞥她一眼,似不解她这话中之意。 “竹君于我心中,重于千金。我心悦竹君,若竹君离我而去,我自是受常人不能受之痛。此誓于他人不重要,于我却是慎之又慎,惧之又惧。” 柳姒毫不避讳地在谢晏面前表露自己的心意,态度认真而郑重。 心悦于他? 只可惜,纵使她说得再好听,他也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一会儿记得让女婢为你上药。”谢晏望着她发红的手提醒,“方才这话,日后不可再说。” 这指的是她诉情的话,让旁人听去,于两人名声有损。 他虽如今困在此处,但也不是往后都出不去,总有机会,徐徐图之。 “竹君说什么便是什么。”柳姒模样倒是十分乖巧。 她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总算搞定,不愧是无数名门贵女都折不下的高枝,太过难哄。 屋中两人坐在一处,样子十分亲近,却是各怀心思,难以看透。 - 第二日清晨,谢晏第一次踏出这间房屋,心中滋味难以言说。 他环视四周,当看见院中栽种的一小片竹子时,皱紧了眉头,难得的好心情也被打破。 如今越看,越觉得这座院子像是柳姒特地为他布置的一座囚笼。 他没了再看的兴致,走到院中的竹亭里坐下。 柳姒来时见他正看着院墙外的飞鸟出神,身后的平意怀抱着一个长型布袋。将布袋放在亭中的琴桌上,打开里面是把琴。 “瞧瞧,可喜欢?”柳姒开口。 琴面是红黑相间漆,梅花断纹与蛇腹断纹交织。 谢晏瞧见这断纹顿住,将琴身小心立起,背面为牛毛断纹,只见龙池上方刻着“独幽”二字。 竟是一把千年前的古琴。 《潜确类书》曰:古琴以断纹为证,不历数百年不断。有梅花断,其纹如梅花,此为最古;有牛毛断,其纹如发千百条者;有蛇腹断,其纹横截琴面,或一寸,或半寸许。 轻弹两下,音色沉厚而不失亮透,泛音明亮如珠而反应灵敏。 “真是把好琴。”谢晏不由称赞。 这把独幽琴消失已久,不少琴家寻觅无踪,不想竟在此处。 “我曾听闻竹君琴技上佳,不如弹一首给我听吧。”柳姒提议。 这琴一直被她挂壁收好,她想着谢晏应当会喜欢,所以今日特地带来给他。 此话一出,谢晏也起了兴致,当即弹了一首。 琴声入耳,一会儿犹如置身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不定;一会儿又似欢泉于山中鸣响,跌宕起伏。 一气呵成。 一曲毕,谢晏方才感觉到肩膀微重,偏头一看,听琴者早已呼呼大睡。 说要听琴的是她,睡觉的也是她。 他满头黑线地推了肩上人一把,柳姒突地一抖,惊醒过来。 “公主好睡,某当是为公主安眠了。”谢晏冷声。 见谢晏状似不悦,柳姒心中不满:真是小气,睡觉也不成。 嘴上却立马讨好,装模作样道:“我刚才耳闻一阵仙乐,恍然之间像到了仙境;竹君琴技实在高超,某佩服。” 此话一听便知是搪塞,但谢晏今日得了把千年好琴心情不错,懒得和她计较,轻哼一声起身回房。 柳姒坐在原地扯了扯披帛,不由得腹诽:什么谢大郎君,净知道使小性子。 第18章 端午 眨眼天气渐热。 静仪来时,柳姒正和祁妈妈在包粽子。 她走过去拿起一个包好的粽子,四方的角被包得紧实,不会露馅,一看就知道是个熟练的。 她赞道:“这粽子包得整齐,定是祁妈妈包的。” 又拿起一旁被包得奇形怪状四处“露馅”的粽子,故作迟疑地说:“这个嘛……” 见她不接着往下说,柳姒问:“这个怎么了?” “这个这么特别,定是阿姒包的!”静仪毫不客气地调笑。 柳姒闻言睨了她一眼,有些气馁,将手中的箬竹叶一扔,“不包了,包了一上午也没包出个名堂。” 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静仪对着柳姒招手,“快来尝尝我府上新制的凉茶,特地给你带来的,最能消暑气。” 端午前后,草木药性最强,这几日采药为一年最佳。如今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各家也都制了些凉茶消暑。 柳姒尝不惯凉茶的一股子药味儿,艰难饮下一碗后就没再多喝。 “今日端午,你怎么不进宫陪陪贵妃?” 闻言,静仪拿起锦扇扇了扇,“这个时辰,那人约莫也在,我就不去凑热闹了,晚些进宫也是一样。” 那人自然指的淮王。 恰巧秋兰捧着个纸鸢进来,“今日天晴,公主们不如去院子里放纸鸢?” 那纸鸢是个金鱼样式,两只眼睛溜圆,彩色的鱼鳍和尾巴,做纸鸢的人手艺不错,做得活灵活现。 看着纸鸢,静仪一时起了兴致,拉着柳姒一同去放纸鸢。 午饭后静仪同沛国公夫人打马球,柳姒不会,便不凑那个热闹自个儿出门转悠去了。 一路上十分热闹,于是柳姒遣了随从,只带着平意一道逛街。 无论走到哪里,能看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艾草和菖蒲,以求驱邪祛病,驱蚊蝇虫蚁之功效。 空气中亦有苍术燃烧后的味道,清香扑鼻,闻之令人神清气爽。 走至一处,看见工人们正在制作夜间的龙灯舟,将船只装饰成飞龙的模样,上面放上花灯,百姓们则在上面敲鼓奏鸣,夜间伴着烟花声,非常喧闹繁盛。 只可惜如今尚在白日,倒是看不到那般景致。 一旁的几个孩童凑在一块儿嬉闹,柳姒走近,瞧见他们正在斗草。 孩童斗草自是“武斗”。 所谓“武斗”:便是两人将各自所找寻的叶柄与对方相勾,捏住两端相拉拽,叶柄断者为输。 这倒是柳姒幼年时才玩过的游戏,她突然怀念起来,走过去蹲在那群孩童面前,“阿姊能加入你们吗?” 孩童们也大方,毫不排外地同意了她的加入。 五局三胜。 柳姒凭着高超的斗草技术,斗遍群童无敌手。短时间内,俨然成了孩子堆中的“斗王”,众童都以她马首是瞻。 有些重情义的,甚至要与柳姒义结金兰或桃园结义。 这些让他们日后想来都是玩笑的话,柳姒每个皆认真回应,绝不含糊。 只因为稚童之心,最是纯洁无瑕,不沾染利益欲望。 刚与一小儿说完“共患难”的誓言,一个两岁的丫头拿着柄草叶,叶身为椭圆形,叶尖儿细圆,叶下吊着一串串小铃铛样的白花。 那丫头问柳姒,“阿姊,这是什么花?” 柳姒拿起那草叶仔细看了看,然后摸了摸丫头的小脑袋,摇摇头,“阿姊也不晓得。” “此乃黄精花。”一个清灵悦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柳姒看向出声之人,是个若空谷幽兰的美人。 一身蓝白色襦裙加大袖衫,鬓边戴着只蓝色点翠蝴蝶,发上插了两支深褐色木簪,面带素纱。 宛转双蛾远山色,清眸流盼。 话音还在继续,“此花根茎可入药,味甘,有补气养阴,健脾益肾之效。” 说完,女子解下素纱朝柳姒行礼,“娘子端午安康。” 柳姒亦行礼回道:“端午安康。” 她称赞,“娘子博识,我家中排行第六,名唤六娘,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女子闻言,面上显出两抹红晕,急忙羞涩解释,“奴担不得‘博识’二字,只是先父生前常用此药,是以知晓一二。奴名唤张轻羽,娘子唤我羽娘便好。” 看着她空无一人的身后,柳姒问:“张娘子外出怎得不带女侍?” 因瞧张轻羽衣着布料不像平常人家,是以她有此一问。 “我方才与女婢走散了。”张轻羽停顿了下又道,“我鲜少出门,不太晓得回去的路。” 柳姒笑着指了指她身旁一言不发的平意,“无妨,你家住何处?我二人可送你回去。” “仙乐楼。” 此话一出,柳姒面色无常;平意却是脸色有些怪异。 只因仙乐楼乃是上京城中有名的风月场所,曾有贵人一夜之间花千金只为见妙舞娘子曼妙舞姿。 柳姒并未因张轻羽乃欢场女子便轻视她,恰恰相反,两人十分投缘,一见如故,路上相谈甚欢。 到了仙乐楼前时,二人仍觉意犹未尽。 张轻羽为表感谢,将新做好的香囊赠与柳姒,“里面有雄黄,朱砂,白芷,苏合香等,挂在帐上可化浊驱瘟。小小心意便当答谢,切莫嫌弃。” 柳姒欣然收下。 - 回到府上,下人早已煮好了兰汤,等着柳姒回来沐浴洗去身上的邪气,据说这日采的草药熬制的兰汤可治百病。 此为端午的“沐兰汤”。 沐浴好后柳姒将香囊系在床角,闻着里面散出的香味儿,心中不由得欢喜。 实难遇到一个与她兴趣相投,合她胃口之人。 是她之幸。 她踩着晚膳的点儿踏进谢晏屋中,今日谢晏的饭桌上有酒,是柳姒特地吩咐上的雄黄酒。 用膳前,如同变戏法般,柳姒变出个五色绳系在谢晏的左手腕上,她又抬起自己的右手比在他的手旁。 一大一小的手腕上,都系上了一根五色绳。 而后她满意地点点头。 看着腕上的五色绳,谢晏低声问她,“我已不是孩童,你给我系上这个作甚?” “自是佑我竹君安康。” 说完柳姒又拿起雄黄粉,倒上点儿酒混匀,用筷子蘸了雄黄,在谢晏额上写了个“王”字。 写完她看着自己的杰作,哈哈大笑。 五色绳和面上画雄黄都是她与孩童斗草时发现的,她见儿童们手脚腕上皆系有“青、红、白、黑、黄”五色丝线编成的五色绳;额面,耳垂上皆画上雄黄。 于是路过卖彩线的铺子时她便买了三份绳线,给谢晏、平意和她自己都亲手编了一根。 被柳姒戏弄,谢晏不甚在意,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他只由得她去,不加阻止。 笑着笑着,柳姒却看着谢晏,问道:“竹君,我可以亲你吗?” 此话一出,谢晏愣住,不等他反应,柳姒已经近身亲了上去。 只是不是亲的嘴唇,而是脸颊。 动作轻柔,珍而重之,不含一点儿欲念。似有一瞬间的错觉,谢晏险些以为柳姒真的爱重于他。 心里像是被人灌进了热流,蓦然收紧,他竟有些呼吸困难。 “竹君,端午安康。”面前人柔和的声音闯进他的耳中。 他不敢再想,端起杯中的雄黄酒一饮而尽,苦涩辛辣的味道滑过喉咙。 藏在衣袖下的手掌渐渐收紧,他强迫着自己慢慢平静。 第19章 紫金葫芦 微风拂面,柳姒抬手仰头,看着穿过银杏叶的斑驳光点,滤过五指打在她的脸上。 她给足了李衡子时间料理私事,如今自然是来告诉李衡子接下来该做什么。 李衡子踱步行至柳姒跟前,“善信,恩师答应让贫道离开道观,但他说想见你一面。” 柳姒收回手,有些疑惑:见她作甚? 却又想着,她把人家的徒弟都拐走了,只是见她一面倒也合情合理。 于是李衡子在前头带路,她则跟在后面准备见一见这洞真道人。 将她引进一静室内,李衡子就自觉地退出去贴心地关上门。 抬眼望去,一个鹤发长髯的老道坐于太极图前,双手抱拳闭目打坐,一派道骨仙风之气。 听见动静,洞真睁眼望向柳姒,口中念道:“无量观,善信请坐罢。” “不知法师寻我何事?”柳姒坐在离洞真十步之外的凳子上问道。 “贫道徒儿已将其中之事与我尽数讲清,因果未了,贫道也无法阻止,只能放他而去。”洞真苍老的声音出现在静室内。 “但贫道有一事相求,希望善信答应。” “法师请说。” “善信出发去往洛州时,还请带上贫道同行。”他的话语轻如鸟羽,却是让柳姒心头一震。 她从未告知过任何人她会去往洛州!这洞真是如何得知的? 带着探究的目光,她问洞真,“恕我愚钝,法师此言,我听不明白。” “善信乃转世之人,能预知一月后洛州灾祸,自会前去相帮。” 此话一出,如平地一声惊雷起。 柳姒猛然攥紧五指,瞳孔收缩,狠盯着洞真,凌厉的目光刺在他身上,他却视若无睹。 “善信不必如此戒备,既得缘转世重生,此为天机。善信若不信,贫道可立誓,此世再无第三人知晓。” 即使面对着柳姒不善地打量,洞真依然面带微笑,心平气和。 柳姒听他此言,心中打鼓:不知此人是否可信,但他一眼就看出自己的来历,深不可测。自己切不可与他为敌,只得先走一步算一步。 于是她装作未听懂洞真方才的言语,避重就轻地问:“法师去洛州做甚?” 洞真见她装傻,也不拆穿,只回答道:“天道承负,因果报应。贫道时日不多,辞世之地不在上京,在洛州。” 他一个老道若独自去往千里之外的洛州想是不易,不如与柳姒同行,方便快捷,不会误事。 这洞真竟是时日无多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她问:“李道人可知此事?” 洞真摇头,“不知。” 想想也是,李衡子如果知道此事,想来也不会轻易答应她的要求离开道观。 洞真与她无仇怨,亦是个道士,并没有骗她的理由。若是真的快羽化了,帮他一程倒也无妨。 于是她点头,“法师所托,我答应了。” 闻言洞真道声谢,就合了眼掐诀念道:“慈悲。”然后一副君请自便的模样。 出了静室,柳姒才发觉掌心已被自个儿掐出了红痕,背上隐隐被汗打湿了。 也不知是天热还是被惊的。 李衡子站在静室外等候,柳姒经历了方才的事,没什么心思废话,直接开门见山,“你处理好诸事后,便速去洛州温县。” “你带着这个,去寻温县县令裴简,他看了信,便知道会怎么做。”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交给李衡子。 李衡子不问缘由,只收下书信。 反正上次已经答应了柳姒为她所用,问得再多也还是要做,他不如少费些口舌多做其他的事。 …… 回程途中,忽听见街道旁传来喧闹声,柳姒掀开车帘子看了一眼。 一群百姓围成一团,中间一背对着她的女子在和一男人争执,像是起了冲突。 柳姒不欲再看准备移开视线,却见那女子蓦地转了头,柳姒看清她的容貌,突然顿住,仿佛在哪里见过,却有些想不起来。 她命车夫停住马车,下车拨开人群挤进中央,走近了些看见女子身前斜挎了个布袋,腰间悬了个紫金色葫芦,头发用一根绿色的发带编成根辫子放在胸前。 看着这眼熟的葫芦,柳姒才想起眼前的女子是谁。 那个传说中神出鬼没的神医鬼道子唯一的徒儿,祝舒。 前世柳姒在宫中见过她一面,那时她也是腰间挂了个紫金色葫芦,与今日装扮一模一样。因为这葫芦模样少见,所以柳姒印象深刻。 她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也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 不过是这男人污祝舒偷了他的钱,硬要她赔偿,想是看她的模样像是孤身来上京城,瞧她好欺,想讹她一把。 柳姒装作熟稔地走过去挽住祝舒的胳膊,面上热情,“祝娘子,你怎么在这儿,让奴好找。公主已在府上等候多时了,我们快去吧。” 说完拉着呆愣住的祝舒便要走。 那男人见状,急忙拦住她们大喊,“干什么呢!偷拿了我的钱就想跑!还有没有王法了?” 仿佛才看见旁边还有一个人,柳姒看了眼祝舒,“娘子,这是……” 祝舒现下也明白过来柳姒是在帮她,她愤怒地解释。 “我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便污蔑我偷拿了他的钱。撞人是我不对,我已道过歉,可他却空口白牙,毁人名誉,还要搜我的身,太过无耻!” 听罢,柳姒转头看向那男人问,“郎君既说是我家娘子拿了你的钱,那奴便问问郎君,你可是亲眼目睹我家娘子偷了你的钱?” “那是当然!”男人肯定。 “那偷了的钱你可有瞧见她放在哪儿了?”柳姒又问。 “她自然是放在钱袋子里了。”男人有些不耐烦,皱眉道:“你问那么多干嘛,我也不报官,你叫她把钱还我此事就算了了。” 柳姒开口道:“郎君莫要嫌麻烦,既然双方言辞不一,自然要问清楚,免得冤枉了好人。” “郎君少了多少银两?咱们再当面核对祝娘子钱袋里是否有那么多,自然真相大白。” 那男人见柳姒衣着华贵,身边还有护卫,看着便不好惹,心中不由得胆怯几分。但又想起方才柳姒说祝舒是公主府客人,身上钱财定是不少,一时贪心大起,硬着头皮说了个数目。 “五两银子。” 男人心想,既是公主府上的客人,钱袋子里应当拿得出五两银子。 “是正正好五两银子,无多无少?”柳姒再确认了一遍。 男人咽了咽唾沫,点头,“是,是无多无少。” 柳姒转身朝祝舒伸手,“那便请娘子将钱袋交与奴,也好还娘子清白。” 第20章 三文钱 一旁的祝舒为证自己的清白,自然是十分配合柳姒。 柳姒拿着轻飘飘的钱袋子,解开系带,从里面倒出了一、二……三枚铜板后,又抖了抖钱袋子,连一根线头都没有再倒出来。 她把空钱袋和三枚铜板拿给周围人看,高声道:“大家都看见了,我家娘子身上只有三文钱,并没有这郎君说的那数目,诸位皆可做个见证。” 看热闹的人见此,附和道:“我瞧这小娘子也不像是偷人钱财的小人,莫不是郎君把钱落在别处了?” 另一人也道:“是啊是啊,你再好好想想,可别冤枉了人家。” 那男子见只有三枚铜板,有些不敢相信,指着祝舒道:“她定是把钱藏在身上了!” 柳姒提醒,“郎君方才不是说亲眼看见我家娘子把钱放进钱袋子里了吗?” “那,那是我……我记错了,她肯定把钱藏在了其他地方。”男子言语间目光闪烁,吞吞吐吐。 见此柳姒立马皱眉,大声呵斥,“大胆!静仪公主的贵客你也敢如此污蔑,我公主府岂是缺你那点儿银两的地方!你若心中不服,我们大可上衙门当堂对质,免得叫你说我等以权压人。” 她身后的护卫也配合地压了压随身剑柄。 此话一出,男人再也忍不住,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他急忙改口,“我,我想起来了!钱我落在家里了,刚才是我忘了。” 柳姒眼带戏谑,“郎君确定吗?” “确定!确定!” “既然冤枉了我家娘子,郎君不说点儿什么?” 男人听罢,赶紧对着祝舒作一长揖,说话间声音带着颤抖,“是我记性不好,冤枉了娘子,还望娘子原谅。” 祝舒听着他的歉意,眼中满是厌恶,却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大,“滚吧,别让我再遇见你。” 男人如蒙大赦,立马点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等周围人都散去,祝舒感激道:“多谢娘子相帮,不然我定被这无赖毁了清白。” 柳姒笑道:“小事罢了,我不过也是随便想的一招,凑巧而已。” 才不是凑巧,她前世听说这神医之徒初来上京时,身上只有三文钱,于是便在城门口支了个摊,为人看病赚取盘缠。 这样的人又怎会偷人钱财? 她猜那无赖既要讹人,肯定不会只讹几个铜板,于是才想出此招。再加上打着静仪公主的旗号,还怕他不会现行? 只是柳姒在心中默念:小小借用一下五姐的名号,想必她定不会生气。 “不知鬼神医近来可好?” 祝舒听柳姒这般说,像是认识她师父,于是惊讶道:“娘子认识我师父?” 柳姒看着祝舒腰间挂的东西,面不改色地撒谎,“神医曾与我阿翁交好,也在我面前提起过娘子,说娘子喜欢腰间挂一紫金葫芦。” 因方才柳姒帮了她,且看着也不像恶人,说得也有模有样,祝舒便轻易相信了她。 “真的吗?难怪娘子方才开口便称我‘祝娘子’。”祝舒神色欣喜,心中安慰:亏那老头子还记得她这个徒弟。 柳姒心道:自然是骗你的,傻瓜。 她问,“神医向来不喜约束,不知道这次又是去何处游历?” 祝舒一脸天真单纯,毫无防备,“师父走之前说他要去阳翟。” 洛州阳翟? 柳姒顿住,乔氏祖籍便是阳翟,离温县不远,这才是真的巧了。 鬼道子医术高明大齐难有人能及,于她有用。但他常年行踪无迹,是以她先要得到他的踪迹才行,谁知竟叫她碰上了祝舒,天助她也。 见她想得到的消息轻易到手,柳姒看着眼前的祝舒也越发和善,“我见娘子盘缠已然不够,不如先住我府上,再做打算?” 想到自己仅剩的“三文钱”,祝舒不由得脸红。 听说上京城繁华富丽,是以她出谷想来见见世面,谁知经验不足,盘缠所剩无几,如今吃饭住店都是问题。 她面对柳姒的邀请,有些不好意思,“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贸然住进别人家中,实在打扰。 “怎么会?只凭着长辈们的关系,我也不会看你有难不帮。况且我府中只我一人,不像寻常人家姊妹热闹,你与我年岁相近,我一见便心中欢喜。”柳姒劝道。 听柳姒这样说,祝舒十分害羞。 她从小在谷中长大,不与世人接触,心思单纯,认定柳姒是好人,便全然相信她。 于是她傻乎乎地跟着柳姒回了公主府,暂时住下了。 - 往常用膳时,桌上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如今同祝舒一个饭桌,倒是热闹许多。 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边给柳姒夹菜,一边同她讲她从前上山采药的趣事儿。 药谷里只有她和鬼道子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没富贵人家那么多规矩,“食不言”这一项,祝舒是一点儿都不清楚。 但柳姒也不嫌她烦,和平意两人听得津津有味。 说到精彩处,祝舒将筷子一放,用手比个两臂那么长的蛇,面上做了个鬼脸道。 “那蛇就有这么长!蛇皮都是黑白花彩的,牙齿可尖了,看见我们就要咬过来。我当时吓得人都傻了,可我师父一看这蛇,你猜他心里怎么想的?” 平意听到这里,停了给柳姒盛汤的动作,赶忙问道:“怎么想的?” 祝舒:“他想的是这蛇泡酒应该很有药性!” 说完给柳姒夹了片炸藕合,“这个好吃。” 柳姒笑道:“鬼前辈还真是和常人不同,别人看见那毒蛇怕是要害怕跑得没影,偏他只想着抓来泡酒,真是有趣。” 吃了块茄条,祝舒又道:“柳阿姊不知道,我师父这人,最好酒。” “是嘛?”柳姒心中将此话暗暗记下。 祝舒用力点头,“你若是拿千两黄金请他看病,他不一定会看,但若是拿一坛好酒,他铁定会看。” 用完午膳后,柳姒带着祝舒出府,给她添置几套衣裳与首饰钗环,又带她去了柳姒常去的福居楼歇脚。 坐在二楼窗边,叫伙计上了几盘点心,祝舒又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药谷中食材有限,能尝到好味道的吃食机会很少,因此祝舒对上京的美食来者不拒。 不一会儿,她被楼下一个眼覆白绫的华衣男子吸引了注意,男子在仆从的帮扶下进了一楼大堂,伙计也谄媚地上前为他引路。 男子走得极慢,但周围无人敢催促他。 祝舒看着那男子,问道:“柳阿姊,那是谁?他的眼睛怎么了?” 顺着祝舒的目光看去,刚好见王季康进了一个包厢。 柳姒解释,“那是吏部侍郎王季康,前些日子公务时被贼人伤了双眼,圣人特准他在府上养伤。听说王家以五十两黄金聘请能为他医好眼疾的大夫。” 说完想到什么,对着眼前的祝舒提议,“祝娘子师从鬼神医,或许可去试试。” 听得黄金五十两,祝舒差点儿被呛到,她喝了口柳姒递来的果茶,心中暗想。 一直白住在柳阿姊的府上也过意不去,她不如去试试,如果能医好这人的眼疾,她也可以不用一直麻烦柳阿姊。 心里这般想着,越觉得可行。 于是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她叩开了王家府上的大门。 第21章 逃离 这几日夜间柳姒都是与谢晏同寝,不过只是纯盖被子睡觉,更近一步的事两人倒没有做,更何况谢晏也不会同意。 一日柳姒晨起时亲密地亲了亲他的脸颊。她拿出一支玉簪,簪体是青色竹节样式,竹叶部分的玉色则是更深的翠绿。 “送你。”柳姒道。 玉簪是她在金玉阁一眼看中的,觉得应当会很适合谢晏。 她在铜镜前为谢晏束了个髻,将玉簪插上;又拿起口脂在他的唇上涂抹,伸手挑起谢晏的下巴细细摩挲,另一只手从他的五官慢慢滑过,沾了胭脂的拇指摁在他的眼角处然后揉开。 她的动作漫不经心又随心所欲。 “竹君真美。”她叹。 这张脸无论看多少次,都是那么俊美无俦,容色冠古。 谢晏看着铜镜里的男子,明明剑眉星目,气质冷然,此时却眼唇绯红,模样妖冶,仿佛达官贵人豢养在后院的玩物一般。 这一刻,谢晏心中有什么东西碎开。 猛然间,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茫然地等待只能是任人宰割,被人玩弄腻乏后随意丢弃。不仅逃不出去,反而泥潭深陷。 于是在某一个深夜,谢晏逃了。 他趁哑奴不注意,从背后将他砸晕,然后拿了他身上的钥匙逃出竹园。 柳姒今夜不在府中,宿在了静仪公主府上。 谢晏借着月色,在公主府中疾行。 夜深人静,下人们也都休息安定,无人发现他。 因他长日被柳姒下药,导致跑了不远便已是气喘吁吁,无力发抖;衣衫脏乱,他却无暇顾及。 他谨慎地在府中躲藏,寻找出府的后门;从正门出去肯定会被发现,所以需得从偏僻少人的后门逃走。 终于半个时辰后,他站在一扇门前,心中激动难以言喻,一路上难得的顺利。 他快步上台阶,准备抬起门闩,拉开门栓,逃出这禁锢他多日的牢笼。 手刚碰上去,如同从地狱般传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要去哪儿?” 心中欣喜的火焰一下子被浇灭,谢晏失望地想:难得的一个好机会没了。 转身,柳姒站在离他五步之外的地方,平意手中灯笼发出的烛光照在她的侧脸,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 她开口,语气冰冷,“晏郎,我很失望。” 明明是如此亲昵的称呼,可是任谁都能听出来柳姒语气中的不悦。 屋子里很静,只有沸水的“咕噜”声。 谢晏被重新带回了竹园,坐在桌边沉默不言,柳姒则坐在窗边煮水烹茶。 她若早知道谢晏不喜娇俏可人的女子,她也不用费劲装得那么辛苦,浪费时间。现下柳姒周身气息大变,与前几日的她判若两人。 谢晏自然也知道,这段日子的她本就是在做戏。 她倒上一盏茶端到谢晏面前,命令道:“喝了。” 谢晏耳若未闻没有动静,他突然觉得很累,不想再配合她。 “你既常说我无耻,我便有很多种方法能逼你喝下去。”她言语间不带一点儿情绪。 闻言谢晏接过大口将盏中茶饮尽,也不管茶汤是否烫人,只看着她的双眼中带着恨意。 柳姒自然知道谢晏恨她,但这是柳姒第一次直面他的恨意。 那样的明显刺目。 “谢大郎君知道此茶唤作何名吗?”明明是在问他,可是柳姒却不等谢晏回答又自嘲一声。 “瞧我,谢郎君博古通今自然是知道的。这‘竹君茶’制作繁杂,耗时耗力,制茶人呕心沥血才得几筒,却被郎君这样牛饮,当真浪费。” 她走过去,捧起他的面颊,似是不解,“晏郎,我待你不好吗?” 此话一出,谢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将柳姒的手掌打开冷笑出声,眼中讽刺极满。 “好?” 笑声从他的喉咙一点点漫出,接着声音越来越大,最后遍至整个屋子。 他突然想起他被带回这里的时候,抬头看见院门口牌匾上题着两个大字——竹园。 着实可笑。 他慢慢站起身,盯着柳姒一字一句,声音里夹杂着怒恨与冰冷。 “囚笼覆我,折脊摧骨,犹如豢物。柳姒,你告诉我,好在何处!” 他谢晏此生,志在庙堂,志在良臣,志在天下;唯不在这樊笼之中做取悦人的雀鸟。 他这二十五年来,从无愧于心,却要平白受这无妄之灾。 叫他如何不怒,不恨? 话毕,谢晏高大的身躯微微一晃,人就倒在了地上。 那盏茶! 谢晏似是不敢置信柳姒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给他下药,眸子里带着震惊与怒火,最后还是不甘地闭上了眼。 …… “滴答……滴答……” 漆黑一片的暗室之内,一个高大的身影蜷缩在床榻上,他双眉紧蹙,长睫轻颤,脸色看着憔悴至极。 谢晏自黑暗中醒来。 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 他在哪里……为什么连一点光都瞧不见。 缓了一阵后,他想起自己昏迷前被柳姒一杯茶药晕了,难不成她将他毒瞎了? 他抬手想触碰双眼,却意外感觉到自己四肢沉重,行动间铁链声响起。 就算再看不见,此时也知道他是被柳姒用铁链重新锁起来了。 抬手摸了摸眼睛,没有任何不适感。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被毒瞎了,还是被关进了一个没有一丝光亮的密室之中。 锁链不长,只能让他围着床走一圈,他摸索着想找到其他东西,但除了一张床榻,什么都碰不到。 耳边除了水滴声,便再无任何声音,往日在竹园中能听见的虫鸣鸟叫之声此时全都没有。 便是再安静,这些东西也该是有的。 看不见阳光,也就丧失了对时间的流逝感。他不知道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多久,才听见其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终于有一束光照进了暗室之中,可也只有短短一瞬间,那光亮又消失不见。 因为在黑暗里待久了,所以谢晏只在开门的时候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从外面走进来。 他开口,“你来做什么?” 身影默不作声,只有熟悉的梨香侵入他的鼻尖,宛如摆脱不了的噩梦萦绕在他周围。 “哗啦”一声,锁在四肢上的铁链骤然缩短,将他固定在床榻之上动弹不得。 谢晏皱眉,“柳姒,你又要做什么?” 眼前有烛光突然亮起,他被刺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双眼被蒙上黑纱,胸前的衣衫被人解开,惊得他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些许惊慌,“柳姒,你要做什么!” “嘘……别吵。”一根玉白的食指抵在他唇上。 将他胸前的衣物尽数扒去,露出精瘦的胸膛,柳姒拿出工具袋打开,在他胸前比划着该从何处下手。 等第一根针刺下,掌下的身躯蓦然颤抖,他的声音嘶哑,因为痛还夹杂着丝丝的颤栗。 “柳姒,你在做什么?”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他问了许多次,可每次都没人回应他。最后或许是累了,亦或许是知道没人会回应,他干脆不再开口。 细密的疼痛不断从胸前传来,柳姒始终不发一言。 时间渐渐过去,难熬异常…… 第22章 刺青 谢晏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密室中到底有多久。 一日?三日?十日?还是一月? 柳姒来过几次,每次都会在他胸膛上留下细密的疼痛。他看不见,所以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 几次过后她就不来了,只留他一直被关在暗室中,日子没有一点变化。哑奴隔一段时间会来给他送东西以免他就这么死了。 不过他如今比死了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手脚被束缚,什么都是别人帮他,仿佛一个不能自理的残废。 最初他还能睡觉来度过漫漫黑暗,醒了就开始默背文章,平生所学过的书上文字被他牢牢地记在脑海之中。 幼时老师曾赞他记忆力极佳,凡看过的文章两遍就能倒背如流。可谁又能想到,这点子优点竟被他拿来在此处消磨时光。 后来书背累了,他就静静地听着密室中的水滴声,在寂静可怕的黑暗中,这点声音就像是唯一的一丝慰藉。 滴答……滴答…… 好像能滴在他的肉体上,滴穿他的灵魂。 再后来,水滴声也消失了。 整个黑暗中什么都没有了,只余一片死寂。 在无声的黑暗里,渐渐的他睡不着了,就算是困极了也睡不着;身体是疲倦的,可闭上眼却不得安眠,不足的睡眠使他头痛欲裂。 他迫切地想: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睡一觉。 这个时候,那味梨香出现在了密室之中,他疲惫不堪、神经紧绷的身体在闻见梨香后放松下来,然后缓缓睡去。 于是他开始在黑暗中学会了等待。 等待那熟悉的味道再次出现,让他得以安眠。 - 日落西山,万籁俱静。 时隔二十多日,竹园又迎来了它的主人。 谢晏穿着一袭单薄的寝衣,站在屋中央。不过两旬,他已是消瘦无比,面色雪白,往日的衣物穿在他身变得宽大不合。 得了柳姒的命令,方才哑奴为他将枷锁去掉,又让他沐浴收拾了一番。 双眼长久处在黑暗之中,乍然见到光亮,有些泛红发疼,却越发惹人爱惜。 柳姒瞧见谢晏,一时也觉得陌生。 她走到香炉前,当着谢晏的面燃了一支香。少时,一股甜腻的味道遍至整个房间。 柳姒靠近,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谢晏先开了口,声音极其嘶哑,像是许久未曾说过话,“公主又要做什么?” 她反问:“你觉得呢?” 闻言,谢晏闭目,没再言语。 方才燃的香,是柳姒曾答应过他不再用的,可今日却又重新用上了。 柳姒知道谢晏想的什么,她低笑提醒,“谢大郎君,是你毁约在先。” 那时柳姒许他可出这间屋子,但谢晏却不守信用,逃了。 身体熟悉的异样感又漫上心头,柳姒握住谢晏藏在衣袖下的手掌,那只手骨节匀称,洁白修长,此刻却在微微发抖。 柳姒就这么牵着他,朝床榻走去,然后轻而易举地将他推倒在床上。 自始至终,谢晏都没有睁开眼。 “这香我用了寻常十倍的量。”柳姒俯身,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接着又触上谢晏滚烫的耳垂,两人离得极近,渐渐急促的呼吸声很是明显。 “所以谢大郎君,你在抗拒什么?” 见谢晏依旧闭上眼没反应,柳姒轻解开他的衣袍,露出她在他胸前画的刺青。 这是柳姒一月前特地去寻了城中的刺青师傅学的,就为了在谢晏的心口留下这道痕迹。 这刺青谢晏在脱衣沐浴时已经见过,是一条青绿的柳枝。 刺在谢晏白玉无瑕的左胸上,随着谢晏的心跳仿佛在缓缓摆动。因为沾了水,那块儿的皮肤变得发泛红。 柳姒下床拿出药膏给他擦上,指尖一下一下触上刺青。 又痒又痛,透过肌肤直直落在谢晏心上。 她的动作没有半点羞涩与避讳,反而是闭目的谢晏显得拘谨又可笑。 炉中的暖香混着她身上的梨香萦绕在谢晏的鼻尖。 擦药的手腕被人桎住。 柳姒抬头,谢晏此时已经睁开了眼,他喉结晃动,眸子发颤,突然问出一句,“你便这么想同我,行那种事?” 那种事……哪种事? 她轻笑,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晏郎龙姿凤表、风华绝代,不知是上京城中多少女子的梦中人,能与晏郎春宵一夜,那是千金不换。所以你说我想不想同你,行那种事?” 听罢谢晏沉默片刻,而后伸手捧起她的脸颊,似是决定就这么听天任命。 颊上的手掌火热滚烫,带着些许细微的颤抖。柳姒方知,谢晏早已动情不已,却还是克制着自己等她答案。 恍若不受控制,柳姒对上他含着谷欠望的双眼。 四目相对…… 顷刻间,谢晏再也忍不住,握住柳姒的后颈,抬身吻了上去。他动作贪婪地攫取独属于柳姒的气息,这熟悉的梨香令他沉迷。 一吻毕,两人都气息凌乱。 芙蓉帐暖度春宵…… 眼前恍若有零碎的星辰晃动,窗外的月华透过月影纱照在柳姒红云飞动的双颊上,她长睫沾泪,远山峨眉若蹙。 今夜是谢晏的初次。 他不重欲,府上亦没有通房。 是以方才大多是柳姒引导教授他,但他学得也快,不多时便会举一反三。 柳姒刚才见他动作生疏,忍不住笑出了声,谢晏俊脸上出现疑似羞恼的神情。 像是报复她的嘲笑,到了后面他像要把她生吞活剥,柳姒险些招架不住,连连求饶,不过没什么用。 她亲亲谢晏的锁骨,软声求饶,“好…晏郎,够了……” 谢晏没理她,低头堵住她的唇。 水乳交融,难分难解。 第23章 困兽 晨光熹微,平意给柳姒更衣时瞧见她雪白的肌肤上都是斑斑红痕,神情变得复杂。 她年龄不小,于男女之事并不陌生,看着神情自若的柳姒,欲言又止,“公主,你们……”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两人都心照不宣。 柳姒点头,“是你想的那样。” 像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平意担忧道:“那谢大郎君会不会逼你对他负责?” 柳姒闻言沉默。 她看起来很像是强迫人做那事的人吗? 于是她伸手点了点平意的脑袋,“你情我愿,负什么责?” 听见此话平意才松了口气。 “你去悄悄抓副避子药来,别让乔府的人知道了。”柳姒吩咐。 上次从乔府带回来的仆人,除了祁妈妈其他的都被她安排到了外院。 不是她不信任乔朱氏,只是有些事不能让她晓得。 如今公主府的下人都是当年她出嫁留下的老人,口风很紧知道分寸,不会外传什么不该传的。 她擦了擦额边新冒出来的细汗,看了眼当空的烈日。如今天气越来越热,已有月余没有降下一滴雨了。 等平意走后,她拿起小银勺从银碟挖了勺酥山,食到肚中十分降暑散热。 这酥山刚从冰窖里拿出来没多久,上面还淋了新鲜的桃汁,吃在嘴里一股乳香桃子甜味儿。 柳姒怕热,屋里都要摆上冰块降暑,喝得也多是放凉了的饮酿,连后厨上的也都是清爽可口的凉菜。 往日平意在,定要劝她少食这些冷物,一碗就够,多了就会给她收走撤下。 但平意刚才被她使唤走了,柳姒索性也没了约束,一连着吃了三碟酥山。 果然,到了夜间,她躺在谢晏怀里,捧腹喊疼。 祝舒赶到的时候,就见柳姒倚在一个陌生俊美的男子身上,眉头紧蹙,泪眼汪汪。 那陌生男子则一手为她揉肚,一手替她拨开额前汗湿的碎发。 祝舒上前,替柳姒诊脉,然后压了压柳姒的小腹,又问她是哪儿疼,哪种疼,白日里又吃了什么。 最后她得出结论:是凉食吃多了。 开了药方交给一旁的平意后,祝舒打了个哈欠回房准备继续睡她的觉。 走之前她在心里想:没想到柳阿姊在府上藏了这么好看一个男人,这么多天她竟然一点儿都没发现。 平意则拿着药方瞪了某姒一眼,拉长了声音叫她,“公——主——” 柳姒见状将脸埋进谢晏胸前,装作可怜地啜泣,“呜呜……我肚子好痛……” “公主!奴婢叮嘱过你不要多吃那些凉物,你不听!现在好了,肚子疼也是活该!”平意凶巴巴地说道。 但看柳姒也是疼得脸都白了几分,平意哼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等平意出去,柳姒又在谢晏怀中闭眼喊疼。 在旁将方才情景尽收入眼中的谢晏,难得见柳姒这样服软,一时也觉得新鲜。 半个时辰前,她突然在他怀里难受哼唧,他醒后就见她脸色发白,满头细汗,问才知道她是腹痛。 他当即匆匆披了件外袍出门准备找人来。 竹园的院门平日都被锁住,两把钥匙一把在哑奴身上,另一把在柳姒身上。 事发突然,他没想到院门被锁这茬。所以在院门被他一把推开时,他突然愣住,才发现院门并没有上锁。 但是他也来不及多想离开了竹园,路上还差点撞见了生人,幸好碰见夜巡的哑奴。 他将柳姒腹痛不止的事告诉了他,哑奴便去寻了平意,而平意把正在睡梦中的祝舒叫来了。 在回竹园的路上谢晏突然想起,上次他趁柳姒不在逃出竹园时,这院门也是这样大大敞开,而他出逃后的结果就是被关在了暗室之中。 他想到什么,喉头发紧,却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 谢晏,你不要妄想了,她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你走。 这肯定是一个陷阱,像上次那般在试探你。 只要你逃出这笼子一步,她就又会用铁链把你锁起来;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像一个废物,像一只困兽。 - 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云黑得仿佛能滴出墨来,大风刮得行人被尘沙迷眼,看着像要随时落雨的天时,众人皆匆匆赶回家。 终于一声惊雷声响起,雷光忽现闪人眼,大雨骤至。 这是端午后的第一场雨。 站在檐下,大雨顷刻之间打湿了柳姒的裙摆,她伸出手感受着雨点打在她手上的力道。 很大很急。 前世,这场雨不停不休地下了三天三夜,最后黄河暴涨,河堤决口,波及了周遭十几座城池,而最严重的便是洛州。 水患过后就是瘟疫。 这一场天灾,洛州百姓流离失所,灾民不断,死伤无数。成了大齐人人心中的伤痛,因此而被革职斩首的官员不记数目。 又一声巨雷将柳姒从回忆中惊醒,她开口对身后的下人道:“拿把剪子来。” 她抬起右手,将衣袖掀开露出那一根端午时系上的色彩依旧的五色绳,拿起剪刀将它剪断,丢入大雨之中。 民间有个说法:在端午节后的第一个雨天,把五色绳剪下扔在雨中,意味着能让雨水将瘟疫、疾病冲走,可去邪祟、攘灾异,会带来好运。 她在心里祈祷:愿洛州百姓平安顺遂。 第24章 大雨 洛州,温县。 大雨瓢泼,裴简戴斗笠穿蓑衣,与温县百姓们一同在暴雨中努力完成着还剩最后一点的防洪工程。 一旁的孙县丞眯着眼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 “裴明府,雨下这么大,便是要干完最后一点也不急于这一会儿。我瞧这雨来得快,肯定去得也快,不多时就会放晴,不如那时候再来!” 裴简看了眼丝毫没有将停意思的雨势,开口拒绝,“不可!还剩最后一点儿了,咱们加紧速度!” 说着他指挥着一旁的壮汉,“把这个搬到那边去!” 孙县丞见他态度强硬,也只得摇摇头,认命地又继续干活。 越听着周遭的大雨声,裴简便越心惊,这大雨跟怀淑公主在信中所写之事分毫不差。 他在心里打鼓。 即便他收到李衡子带来的信就立马开始着手准备,但也不过十几日时间,这加固的堤坝能否挡住公主所提的几十年难一遇的洪水,还是个未知的事。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相信公主无依据的预测之言…… 也是因为,如果没有发生水灾,他得个费力耗材的名声,再严重些溺职之罪;可若是发生了,那就是上千、上万条百姓的性命。 丢了官职是小,百姓失了性命是大。 而柳姒愿意告诉他,也是因为知道他前世是个为民造福的好官。 这场大雨与前世一样,连下了三天三夜。 黄河决堤,田地淹没,房屋被冲垮,百姓在一片狼藉中呼喊寻找着自己的亲人。 五日后,一封封关于洛州水患的奏折递进宣政殿。 圣人忧虑万分,召集群臣开会。下旨开放洛州各地义仓,调往受灾的诸县城。并召户部、工部官员商议拨款、重建房屋之事。 - 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天难得放晴。 柳姒坐在秋千上想:也不知洛州如何了。 谢晏走过来将她抱起放在膝上,两人一同坐在秋千上;幸好这秋千扎得结实,就是再来一个人也不会塌。 他在这院中消息闭塞,至今还不知道洛州水患一事。 这些天来他最常做的事,便是静静拥着她,闻她身上的熏香,只有这样他才会不那么急躁,才能静下心来。 秋千有规律地摇动着。 这个角度格外得重,柳姒讨好般亲了亲谢晏的鼻尖,微喘着气,“太重了……” 谢晏亦吻了吻她圆润的肩头,修长的五指握住柳姒的纤腰,不让她离开分毫。 墨色的眸子晦暗不明,他声音沙哑,“姒娘很厉害。” 她听见谢晏这样唤她,以为听错了。 “你唤我什么?” 谢晏吮去她颊边的泪珠,低声唤道:“姒娘。” 随着这一声呢喃,柳姒兀地卸了力道,身子软弱无力地伏在他肩头,微微低泣出声,身子不住地轻颤。 谢晏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鬓发。 他喜欢唤她姒娘。 这就像是一场梦境,他放纵自己清醒地沉沦其中。 - 又五日。 洛州陆续有百姓出现发烧、干咳、乏力、呕吐的病症,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认出这是得了疫症。 此话传开,群民惶恐,手足无措。 当一封关于洛州瘟疫的奏折呈到圣人手上时,帝王惊怒,竟当着众朝臣的面晕了过去。 帝王最忌天灾,因为此为上天降灾,寓意着当朝帝王德不配位,于是苍天降下天罚,警示众人。 甘露殿内,太医顶着皇后凌厉的目光,小心地擦了擦头上的汗,将圣人身上的银针一根根取下。 皇后髻上的凤摇微晃,“大家如何了?” “回殿下,圣人这是肝郁气滞,肾阳不足,又骤闻噩耗所致。” 皇后皱眉沉声,“那可有大碍?” 太医连忙道:“此症还需好好调理,切不可再妄动心绪,否则会病症加重。” 听罢,皇后无力地摆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而后召来内侍,耳语了几句。 - 柳姒抽空去了趟贤王府。 彼时柳承明正在忙于洛州之事,听得侍从禀报,便从书房迎了出来。 “六妹怎来了?”他温声问。 柳姒欠身,“我知三哥事忙,本不应扰。只是有一小事相求,故而打搅,还望三哥见谅。” 柳承明忙将柳姒扶住,“你我兄妹,何须客气?只是不知六妹想求什么?” 柳姒:“听闻三哥从前得了坛九光杏,六娘便是为此而来。” “九光杏?这酒并不似寻常果酿温和,六妹是女子,这酒怕是并不适合你。” “六娘另有他用,不知三哥可否割爱?” 柳承明解释,“倒也不是三哥小气,只是这九光杏是一长辈所赠,贸然转送,想来不妥。” 柳姒:“六娘前来并非求三哥赠予,而是交换。” “哦?交换?”柳承明来了兴致。 说罢,柳姒递了张方子,“这方子是我一友者所撰,虽不可治愈疫病,却能减轻症状,我想三哥此时应当用得上。” 这方子是她从祝舒那儿得来的。祝舒听说是要治疫病,当即便一人关在房中研究了许久,最后才得出此方。 但她没有鬼道子医术高明,只能减轻症状,并不能完全治愈。 柳承明顿住,而后笑道:“六妹这是何意?莫不是给错了人?父亲正为此事头疼,六妹若将此方献给父亲,想必能解燃眉之急。” 柳姒腹诽:事到如今还要装傻。 前世这个时候,柳承明已经暗地里遍寻医者,只为撰出此方。 如今方子就送到他面前,他却在这儿与她做戏,于是柳姒也只得陪着他演。 “三哥,我如今手头拮据,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这一张方子或许帮得上忙。若不是那九光杏六娘急需,也不会用此同三哥交换。三哥如是嫌弃,那六娘只好回府凑些钱财,再同三哥换。” 说着就要将方子收回去。 下一刻,柳姒收回去的手被柳承明止住,“六妹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三哥也不是这般不近人情,六妹实在想要,那九光杏予你也可。” 柳姒瞥了眼她手中的东西,“那这方子……” 柳承明微笑着将方子从柳姒手中抽走,“六妹既然说是交换,那三哥收下就是。” 他二人对话若是让旁人听去只怕无人相信。 堂堂帝女手头拮据,说出去谁信?也只有柳承明这等脸皮厚之人,才能面无异样地陪她演得下去。 事毕,柳姒行礼告辞,起身间柳承明盯着她颈间在瞧。 “怎么了?三哥。”她问。 柳承明摇摇头,只言道:“无事。” 等回府,柳姒环视了院内一眼,“祁妈妈呢?我有些事要交代于她。” 平意摇头,“奴婢也不清楚,不过这些日子常见祁妈妈往东院去。” 东院靠近竹园。 柳姒听罢一顿,看了平意一眼,没说什么。 她坐在梳妆镜前,准备将头饰卸下,却从镜中瞧见她颈上有一小团红痕。 这是谢晏昨夜留下的。柳姒出府前特地用香粉遮住,大约出门后被蹭掉了。 想起离开前柳承明的异样,应是瞧见了。 这点小事柳姒没在意,毕竟夏夜里蚊虫叮咬也是可能的,而后她想起什么,“这两日怎么没见祝娘子?” 往常祝舒有空就会来寻柳姒说说话,自从前几日撰好方子后,就不见她了。 平意:“听说祝娘子去王家为王大郎君治眼疾了,想是事忙,兴许过几日便回来了。” 第25章 起火 一场连续几天的大雨将围绕在上京城中月余的炎热都刷去,天碧蓝如洗,天气晴朗,惠风和畅,人的心情也愉悦不少。 静仪也得了空,带着王季禾来柳姒府上寻她解闷;公主府后院一人垂钓,一人烹茶,一人下棋,倒也是闲趣。 等着水沸的功夫,静仪与柳姒对弈一局,瞧了眼平静的池面,那钓竿许久都未有鱼咬钩,于是静仪看着池边的身影打趣道:“阿禾,你莫不是想学昔日姜公信手垂钓不成?” 那躺卧在池边矮草上闭目养神的女子身着蓝衣,面覆一把月白雕骨柄团扇,悠闲自在地晒着太阳。 听见静仪的调侃,她悠悠开口,“池鱼游自在,钓者亦闲矣,何乐而不为?” 话音落下,身前的钓竿就有了动静,她赶忙起身将鱼竿握住,面上的团扇因她这一动作掉在了地上。 一尾手掌长的鱼顺着鱼线破水而出,王季禾将鱼提到静仪面前笑道:“柳五你瞧,愿者上钩。” 静仪抚掌贺道:“真是恭喜恭喜啊,见你垂了几年的竿,终于钓上这一尾小鱼,也算得上是开了张了。” 接着又话音一转,“想来阿姒府上的鱼都要呆呆笨笨些,不然怎会往你王三娘的钩上喂。” 对面的柳姒落下一子,“这池中的鲤鱼是迁府时才放进去的,钓起来也无甚趣味儿,王娘子若想钓,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去处。” 王季禾乃秘书监王礼三女,淮王妃的胞妹,也就是静仪的亲家妹。 为人倒是开朗洒脱,十分自由;与静仪二人兴趣相投,秉性一致。 这也是静仪虽与淮王一家关系冷淡,但却与王季禾这个亲家妹关系相近的原因。 王季禾素爱垂钓,听柳姒说有个钓鱼的好地方,她来了兴致,“在何处?” “城外西郊山上有一座道观,名曰‘三清’,今岁三月我入观上香,发现后山有一处浅溪中游鱼颇多。且三清观香火寥寥,外人罕见;王娘子喜静,那山溪自也是个清幽僻静的好去处。” 凡钓者,皆是耐得住寂寞之辈。更何况还是王季禾这种次次空竿数年,却仍不改其好的人。 如此算来,三清观后山浅溪倒真是个好地方。 王季禾将那地方认真记下,朝柳姒道了谢。 而亭中棋盘上也到了关键时刻,柳姒落下最后一子微微勾唇,“五姐,我赢了。” 静仪看着众棋子中连成五子的黑棋,叹道:“哎呀,真是各有所长。围棋你不如我,这五子棋我不如你。” 二人拾了黑白子准备再来,却见院外小厮急急地跑了过来,一脸着急,“公主!东院后边的园子走水了!” 等一行人急急赶到时,竹园里的屋子已是火势不小,府中的下人都在救火,院中一片混乱。 柳姒只觉手脚有些冰凉,耳边嘈杂不已,她随手抓住一个身边路过的下人,厉声问道:“里面的人呢?救出来没!” 那下人提着个水桶,“回公主,奴赶到时火已经快燃到屋顶了,没见着有什么人从里面出来。” 闻言,柳姒脑中恍惚,她看着火势不减的屋子眩晕不止。 一旁的静仪见她状态不对,伸手摇了摇她,“阿姒!你怎么了?” 下一刻,就见柳姒仿佛魔怔了一般,抢过下人手中的水桶淋在身上,而后猛地冲进火场中。 “阿姒!” “公主!” 众人惊呼出声。 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阻止。 “还不快救火!”静仪大惊失色,只觉心惊肉跳,厉声呵斥着一旁被吓得呆愣住的下人。 火光中,纱幔床帐都燃起了熊熊大火,浓烟翻滚迷了眼。 “咳咳……谢竹君!谢竹君……咳!你在哪儿!” 周围的火灼得柳姒肌肤滚烫发疼,她顶着烈焰在屋中寻找谢晏的身影。不过幸好屋子不大,很快就找到了。 他抱着独幽琴蹲在一小片还未燃起来的地方,正剧烈地咳嗽着。 柳姒急忙冲到他身前,拉起他的手,“谢竹君,快同我出去!” 她牵起人转身就朝屋外跑去,因此也就错过了谢晏眼中的惊讶,似乎没想到她会冒着大火进来救他。 等二人逃到屋外,柳姒方才放开谢晏,看着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完好无损的琴,她一时气笑,“你为了一把琴连性命都不要了吗!” “阿姒!”屋外的静仪见人出来,赶忙跑了过来。 柳姒这才反应过来谢晏身份特殊,忙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盖在他头顶,将他的脸遮住。 静仪将她上下仔仔细细检查后,才大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你没事就好。” 说完又看向抱着琴的谢晏,只见他身材高大,衣着素净,虽看不着脸但能见通身气质不凡。 想到自家妹妹为了救他不管不顾,一时迁怒,“你是何人?也能让我的阿姒豁了性命救你。” 闻言,谢晏并不回答。 怕被人看穿他的身份,柳姒解围,“五姐,他刚受了惊吓,我先带他回去。” 静仪面色并不好看,但见柳姒脸色也是苍白,终究没有太过为难,只点点头同意。 柳姒扶着谢晏准备离开竹园,燃着大火的木屋仿佛再不能承受,“哗啦”一声巨响房梁烧断,屋子散了架。 与此同时,院中的谢晏也好似被吓了一跳,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倒,行走时踉跄两步。 衣摆剧烈起伏间,露出了他脚腕上沉重的镣铐。 映入了院中所有人的眼中。 第26章 流言 大火烧得噼里啪啦,可谢晏周围却是鸦雀无声。 他上身盖着一件女子样式的蚕丝绣花外衫,将容貌遮住,外衫里身着青色暗纹纱袍 ,被烟火染上一层朦胧的灰。 单看他身影只觉姿态端方,长身玉立。 可他足腕上却戴着由两指宽铁链连成的脚铐,铁铐沉重限制行走,行动间也带着独属于铁物的脆响。 静仪看见这一幕,一时陷入了沉默,心中没了方才的怒意,只余哑然。 因着意外走水,她和王季禾带来的下人也帮着一同在救火,自然也就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众人像是发现了什么秘辛,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多看。 反观两个正主倒是毫无反应,只是柳姒顶着另外二人怪异的眼神,沉着脸将谢晏的脸遮得更严实了。 竹园既已被烧,那自然是再住不得人了,只能先将谢晏带回她自己的院子。 柳姒把人领进屋后,伸手把谢晏抱着的琴放在案上,沉默着从梳妆柜屉里拿出一把钥匙,而后蹲下将他脚上的脚铐解开。 “啪嗒”一声,脚铐应声而落,钥匙和脚铐被她随意地扔在地上。 她起身坐到案前,轻轻拨弄着琴弦,凌乱的琴音在屋中响起。 而谢晏孑然地站在屋中央,头顶上的外衫早已掉在脚边,露出他沾上烟灰的脸庞,几缕墨发垂在鬓边,显出几分脆弱。 他看着柳姒,眼中复杂,“你为什么要救我?” 柳姒拨弦的手一顿,屋中安静下来,少顷她道:“我不知。” 她是真不知为何会进火场中救他,或许是不想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亦或许是下意识想救他。 “或许是不想你死吧。”她道。 而冥冥之中,仿佛有另一道声音响在谢晏耳畔。 …… “我自知并未得罪过公主,公主为何要这般做?” “我也不知。” …… 他初被囚,问柳姒为何要囚禁他时,她也是这个回答。 不知,不知。 这些日子她总是这样,打一个巴掌再给他一颗甜枣;每每当他厌恶憎恨她时,她总要做些事情令他心软。 反反复复,永无定性! 他心中一时起了怒意,竟生了一股想上前质问她的冲动。 难道她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却不知为何吗? 可他平生的高傲不允许他这样做。 二人沉默无言,外头却是议论纷纷。 听说那个新寡的怀淑公主府上藏了一个男子! 公主养面首自古就有,本没什么稀奇,可怀淑公主这个面首却有些特殊,听说是被强抢入府的! 一个驸马死了没几月,自来端庄知礼又新得圣宠的怀淑公主强抢民男,这就有意思了。 没几日,上京城中皆流传起关于怀淑公主的艳闻。 说静仪公主和淮王妃之妹去怀淑公主府做客时,偶遇后院起火,救火时见怀淑公主神行癫狂地从火中救出一男子。 听说那男子是个容貌倾城的哑巴,公主见后一见钟情,于是强抢入府。岂料哑男誓死不从,公主为了不让他逃走,于是给他上了脚铐。 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又是皇室中人的八卦,那些本就无聊的百姓自然听得津津有味。 上京城中流传着,当然也传到了有些人的耳中。 一大早,平意便步履匆匆地赶至主院,彼时柳姒正坐在窗边听谢晏抚琴,平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道:“公主,乔老夫人来了。” 此话一出,琴声顿停。 柳姒道:“阿婆来了便来了,你急什么?” “老夫人好像是听说了……”说到这儿,平意看了眼琴案前的谢晏,有些为难,“总之老夫人脸色不太好。” 听罢,柳姒沉吟片刻,对着神色正常的谢晏问道:“竹君,你想我去吗?” 谢晏垂眸视线落在身前的琴上,“去与不去是你的自由。” 柳姒点点头,似乎颇为认同地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看着柳姒离去的背影,谢晏手下的琴弦终是没有再拨。 刚一进正堂,就见下人跪了一地。 乔老夫人坐在屋中,面色怒沉;祁妈妈则站在她身侧。 柳姒笑意盈盈,“阿婆来了?怎么不提前派人通知一声,姒娘也好去迎。” 乔老夫人瞪了柳姒一眼,想说什么但看了看跪一地的下人,欲言又止,眉宇间的怒气不消半分。 柳姒见状挥了挥手,顿时屋中只剩祁妈妈和平意两个奴婢。 “阿婆这是怎么了?”她问。 乔朱氏怒道:“我且问你,之前你府上东院后住着什么人?” “阿婆问这个做什么?可是听了些不实之言?”被乔朱氏质问柳姒倒是不慌,反而反问起对方来。 乔朱氏冷哼一声,“若是不实我倒也不会来这一趟了,只是我问起祁妈妈时,她竟说流言不假。” “你当真抢了……”似乎难以启齿,她斟酌片刻才道:“养了个人?” 这话委实说得委婉了,想必乔老夫人想说的是她强抢民男吧。 柳姒承认,“是。阿婆,可有什么不妥吗?” 闻言,乔朱氏哑然。 柳姒乃公主,府中养个男宠倒真不算什么大事,大齐开国以来,公主府上有几个面首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重点是养男宠吗? 乔朱氏又道:“祁妈妈说那郎君并不是自愿,此事可是真的?” 柳姒依旧点头,“是真的。” 此话一出,乔朱氏才是心急火燎,当下急得直拍桌。最初听闻传言时乔朱氏是万分不信的,她不相信自小恭敬守礼的柳姒会干出这种事。 可当她寻了在公主府上的祁妈妈来问,得到的答案却是流言不假。 这下她是真慌了,祁妈妈是府上老人,说的话怎会有假,但她想着许是有误会,便亲自来了一趟。 没想到柳姒自己也说上京城中的流言为真。 “姒娘,你糊涂!虽说公主收几个面首不是异事,但你怎能将清白人家的郎君强抢入府中?此事若是闹大被御史台晓得,再在圣人面前告你一状,届时你如何收场?趁着此事还能补救,你速速将人送出府,还有转圜之地啊。” 她这话字字在为柳姒着想,岂料柳姒却并不领情。 “恕姒娘不能从命。” 看着她执迷不悟的模样,乔朱氏大怒,“强占民男是重罪,你身为公主怎能知法犯法?从前你是最温柔娴静,而今却做出这种事!你既不肯,那我便当个恶人,替你做决定。” 说着,乔朱氏起身就往主院走。 柳姒当即跟了出去,拦在乔朱氏身前,见她态度坚定,柳姒害怕谢晏身份暴露,犹豫片刻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举动惊得祁妈妈和平意立马伏跪在地,不敢多看。 乔朱氏也立时止住了脚,眼中带着不可置信,“你!你这是作甚!” 柳姒是圣人亲封的正一品公主,即便乔朱氏是她外祖母,可君在先,断没有公主跪外戚的道理。 “阿婆若是执意如此,姒娘也只能这般。” 这下乔朱氏被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柳姒,怒得说不出半个字。 末了,只能含着泪向旁移开两步,“好好好,公主既铁了心,我一介老妇也拦不住,也受不起公主如此大礼!” 又朝天指了指大内的方向,“公主既要跪,便对着先德妃的灵位跪罢!” 言罢,甩袖而去。 乔朱氏离开后,柳姒起身拍去裙边尘土,跪在她脚边的祁妈妈瑟瑟发抖。 “祁妈妈方才,可瞧见了什么?” 闻言,祁妈妈头摇得宛如拨浪鼓,“奴婢什么也没瞧见!” 柳姒点头,“很好,你是何时晓得竹园之事的?来龙去脉都道来。” 她清楚祁妈妈不是轻易相信流言之人,只是能如此肯定流言不假,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半,半月前。奴婢起夜时,见有人半夜行踪鬼祟,又是个生人,便跟了上去,一路跟到了东院。后来好几次也都见公主晨间从东院出来,奴婢好奇之下,便趁公主不在,去了一次。” 半月前,那便是柳姒贪食酥山以至半夜腹痛的时候。那夜事发突然,确实是谢晏替她寻的人来。 “那你可见到了院中之人?” “见,见到了。” 柳姒接过平意递来的丝帕擦手,“他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那郎君说,他是被公主绑来囚在了府中,希望奴婢能帮他。奴婢知道此事后日夜惶恐,却也知道祸从口生的道理,便没有告诉任何人。” “没有告诉任何人?”柳姒轻笑,“那阿婆又是如何知道的?” 祁妈妈听罢赶忙磕了几个头,“公主明鉴,是老夫人主动向奴婢问起此事,奴婢不敢不说啊。” 柳姒思考着她的话中之意。 想来祁妈妈不知道谢晏的真实身份,只以为他就是个普通百姓,不然今日乔朱氏也不会就这般轻易离去。 “如此倒是我冤枉你了。”接着柳姒又问:“你跟在阿婆身边也有几十年了吧。” 祁妈妈战战兢兢地点头,“是。” “你既是乔府的人,也不宜留在此处,速速离去吧。” 祁妈妈闻言仿佛得了救命圣旨般,连忙躬身离去。 第27章 前世:定亲 夏夜晚风吹起纱幔,柳姒坐在镜前用帕子绞干湿发,发尾却仍在一点点地往下滴水。 谢晏从她手中接过帕巾,五指缓缓穿过她柔软长发,不一会儿,便只余发尾还有些许湿润。 透过铜镜,柳姒看着他专心致志的侧脸,这些小事他做得越来越熟练了。 “竹君。”她突然开口,“你想回家吗?” 谢晏擦发的手蓦然一顿,他俯身拿起梳妆台上的木梳,替柳姒一点点梳好发丝,而后才道。 “想。” 柳姒转身,谢晏就站在她身后,手上还拿着那把木梳,她起身踮脚亲了亲他的侧脸,而后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问了一个问题。 “谢晏,你心悦我吗?” 神情专注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仿佛两人第一次同房那样,谢晏也是这般地看着她,固执地等她一个答案。 隐室之内,暗香浮动。 谢晏闻言墨色的眸子微颤,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喉结上下滚动。 最后还是放下木梳捧起柳姒的脸颊,低身与她额头相触,亲密无间,语气柔和。 “姒娘,我……” 话未说出口,柳姒便伸出食指抵在谢晏唇上,止住了他的答案。 她突然又不想知道了。 只觉身心皆是疲惫不堪,她没再问,与谢晏相拥而眠,也难得的梦到了一些前世的事。 …… “咚——” 浑厚的钟声响彻于数座宫殿之上。 柳姒素手伸至窗外,接过飘下的冷白雪花,浑身上下不装一点珠饰,外衣仅着素绿兔绒领襦裙大袖衫。 这点翠色在冬日里倒显出几分生机。 “又下雪了。”她一开口,便是与妍丽容貌不符的沙哑声色,像是许久没有与人交谈过。 冰冷的手被人握住,柳姒转头看向身侧的人。 平意将她的手捧在自己掌中,不停地揉搓哈气,眼里尽是心疼,“下雪便下雪罢,公主仔细别冻着。” 无论冻着还是冷着柳姒都不甚在意,如今这情形,冻死或许都还要好些。 她提醒,“我如今已不是公主。” 平意抬手抹了抹泪,“在奴婢心中,公主永远是公主。” 殿门蓦然被人从外面打开,几个身披铠甲的士兵踏步进殿,领头那个面无表情地对着柳姒道:“有人要见你。” 如今她一个将死之人,还有谁会想见她? 柳姒被单独带了出去,殿前阶上又铺上了厚厚一层雪,她艰难地踩在雪中,冰水沁进她的鞋袜,刺痛骨髓。 因着登基大典,宫人大多都去了含元殿,此时宫道上少见人迹。 随着士兵越行越偏僻,最后到了一竹亭前,领头的那个士兵就停了下来示意她进去。 竹亭周围用竹帘遮挡住,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柳姒心中怀疑,下意识想看一眼那领头士兵,却发现周遭不知何时早已无人,只留她一个。 正当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进亭中时。 宛如珠玉之声从亭中传出,“公主不进来吗?” 明明是悦耳的男声,却让柳姒木然僵住,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她便恢复了正常。 提了裙摆踏上石阶,雪化成冰并不好走,所以这几步台阶她上得小心翼翼。 深吸一口气,掀开身前的竹帘,一个身影骤然出现在眼前。 谢晏跪坐于蒲团上,一身紫色官袍,腰佩金鱼袋。 身前小案上放着两盏茶,尚冒着热气,想是寻了机会从大典上匆匆赶了来,所以并未更衣。 他抬眸,看着从始至终都没有瞧他一眼的柳姒,辨不清眼中神色,“听说公主想见我一面,有何事便快些说了吧,大典刚结束,某还需尽快回去。” 她何时说过想见他?柳姒心下疑惑。 见她露出茫然之态,谢晏冷了眸子,“不是公主同圣人说想见我吗?怎么?公主又忘了?” 语气冰冷的彷佛万丈高山上的寒冰,令人遍体冷意。 柳姒也顿时想了起来。 那日新帝问她可还有什么愿望,她说她想再见谢晏最后一面。 但内侍带回来的消息说:谢晏并不想见她。所以柳姒也就将此事忘了。 如今谢晏改了主意愿意再见她自然是好,柳姒也不犹豫,斟酌了下说辞便开了口。 “你从前说愿与我成婚,如今还作数吗?” 此话一出,本就安静的亭中更是寂静三分,一时只听得见亭外细微的落雪声。 久久等不来回复,柳姒内心忐忑,慢慢抬眸看向跪坐之人。 谢晏盯着热气袅袅上升的茶盏,终是闭了闭眼,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朝竹亭外走。 从前为了明白谢晏的喜好,柳姒细细揣摩过他的一言一行,知道谢晏这样是心中有气。 难道她是哪儿说得不好得罪了他?可他若不娶她,她从前几年做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于是她急急拉住谢晏,“你还没有回答我!” 被柳姒扯住袖袍的谢晏顿住脚步,他转头与柳姒四目相对。 此刻她的眼中尽是焦急,可也只有焦急,除了这些,他没有在她的眼中看到其他任何情绪。 连害怕都没有。 杖刑的圣旨已下,她马上就快死了,此刻她却满不在乎,只关心他娶不娶她。 他终是开口,再一次问出一直藏在心中的疑惑,“你为何想嫁与我?” 得他如此问,柳姒心虚地移开目光,连带拉住他衣袍的力道都小上许多,说出那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答案。 “自然是心中爱慕于你。” “呵。”谢晏嘲讽一笑。 虽然从一开始就晓得柳姒不会说实话,但真到了这一步,却又是另一回事。 他紧紧捏住柳姒的手腕,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中抽走,“某已有婚约,还望公主自重。” 谢晏的力道不轻,柳姒的手腕被他握得发疼,眉头紧皱。可她来不及去关心腕上之痛,满脑子都是谢晏说的婚约二字。 “什么婚约?”她问。 “家父已为我与荣国公幺女订下婚约,三月后便是婚期。” …… 柳姒从梦中惊醒,额头生出细汗,睁眼入目是一片黑暗,腰间被人紧紧禁锢住,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她周围。 身侧的谢晏察觉到她醒了,自然地亲了亲她的鼻尖,整理她的额发。 指尖触到她额上细汗后,他的语气尚带着睡意,“怎么了?” 谢晏的声音让柳姒从梦境中回了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重生了。 “没事,做了个噩梦。”她看向窗外,天还有许久才亮。 她没有再睡,就这么睁眼等到天际泛白。 第28章 放他 圣人身子刚好,便强撑着精神处理政务。 三省六部官员已将赈灾银款数目商议定,所幸这些年大齐许久没有打仗,国库充盈,拿得出不少赈灾款。 只是需派一朝廷命官前去赈灾,而人选是谁众人却犯了难。 宣政殿内,圣人高坐龙椅之上,看着底下噤若寒蝉的群臣,问道:“可有谁愿意前往洛州?” 半天没个动静。 此事办得好自然有益,可问题就在于,此事轻易办不好。 洛州有瘟疫,灾民无数,不说地方官能否听命于他们,万一染上了疫病,那就是小命难保。 倒不如不蹚这趟浑水 正当众人为难之际,中书令出列,低头拱手道:“启禀圣人,臣举荐淮王。” 如今朝中势力三分。 以中书令何牧为首的太子党;以秘书监王礼为首的淮王一派;以侍中谢运为首的中立派。 中书令此话一出,秘书监王礼则站不住了,他怎能看着如此棘手之事丢到自家女婿头上。 “淮王新得世子,正是一家团聚之时,此刻派他前去洛州,怕是不妥。” “淮王乃天家子孙,位列亲王之尊,由淮王前去赈灾,也让天下万民得见圣人对洛州百姓的重视。”中书令道。 太子党的其他官员也上前附和,“为人臣子,应当以百姓安危为重,洛州之事乃国事,淮王当为先,舍小家为大家。” 见圣人有些认同中书令的话,王礼驳道:“何相公此言差矣,太子在先,怎能轮得到淮王?老夫认为,若要显圣人对洛州的重视,太子亲去最为合适。” 一看这烂摊子又甩到了太子身上,中书令讥讽,“太子此刻正忙于西郊大营的事,王公莫不年岁已高,记性不佳?” 王礼反问:“方才不是何相说要彰显对洛州的重视吗?况西营之事可另派他人处理。” 一时争执不下,僵持了起来。 眼见圣人为难,侍中谢运提议,“不若此行派贤王前去?” 话音落下,群臣的目光皆投在贤王身上。 贤王适时站了出来,“儿愿前往洛州,为圣人分忧。” 圣人俯视阶下的贤王,沉吟片刻允了,而后留下一句,“若有贪污赈款或不从调遣者,杀。” 散朝后,一个声音叫住走在前头的谢运,“谢相公留步!” 谢运停步转身,见是起居郎鱼泽轩,他问:“起居郎唤某何事?” 鱼泽轩拱手作长揖,开口问,“不知竹君的病如何了?” 谢运对外宣称谢晏患病抱恙,见不得外人,将许多打算前来探望的人都拒之门外,外人也不知谢晏的病到底如何。 听罢,谢运面露悲色,叹声摇头,“唉,竹君的病始终不见好转,吃了药也没有效用。” 不知情的人看见谢运的表情,只怕真的以为谢晏久卧在床,无药可医。 鱼泽轩听他这样说,只能在心里期盼着谢晏的病能快点儿好起来。 - 晨光透过云层,穿过窗棂照进屋内。 谢晏醒来时,柳姒正坐在窗边望着外头怔怔出神,察觉到他醒了,她突然提议想再为他束一次发,这点要求他自然答应。 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成个髻,柳姒拿出上次赠他的玉竹簪,替他簪在髻上。 谢晏抬眸看着镜中的自己。 面容干净,气如月华温润,宛如冰雪雕琢;好似又回到了从前那个不染一尘的谢大郎君。 窗外的阳光将他二人的身影罩入其中,平添几分朦胧淡漠。 今日七月初五,已是整整三个月了。 柳姒开口,“谢竹君,你走吧。” 这话外人听来或许没头没尾,可谢晏却清楚地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打算放他回去。 终于得到了期待已久的自由,谢晏本该迫不及待地离开,可他却坐在镜前良久后才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 但刚走到门边,他又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突然开口问道:“你心里可还有其他人?” “什么?”他这问话出乎意料,柳姒一时不明他话中之意。 逆着光辨不清他眸中神色,“你从前说你心悦于我,还当真吗?” 这下,她是真不明白他的意思了,只是下意识回答道:“自然。” 这话说完,不知是否柳姒错觉,她竟觉得谢晏莫名松了口气。 而后就见他径直走到她面前,认真地望着她,“阿姒,你等我。” 她疑惑,“等你做什么?” 他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颊边,像是承诺又像是问询,“等我禀明父亲,便来娶你,你可愿意?” 只一瞬间,柳姒蓦然怔住。 无他,因为她知道,谢晏不会撒谎,也不屑于拿婚姻大事来骗她,他说的想娶她是真的。 霁月光风的谢大郎君,被她困在这小小院子里三月遭她囚禁折辱后,即将得到自由时,想的却是要对她负责,娶她为妻。 这是第一次,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 她是不是错了? 霎时间,她竟害怕对上谢晏那双郑重的眸子。 他的颊上染上一丝绯色,第一次向人表达心意,他自是有些羞涩不自在。 柳姒只触到掌心下的肌肤发热滚烫,她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而后眼中漫上不明的笑,整个人恍若变了一般轻佻张狂。 “谢大郎君这是作甚?不过你情我愿玩玩而已,郎君还当真了?” 第29章 仇恨与爱意 屋外艳阳高照,谢晏却恍若置身于冰窖,浑身冰冷。 可柳姒却还嫌不够,继续道:“当初不过是想瞧瞧传闻中的谢郎君有多高不可攀,但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眼下便是再愚蠢的人也该明白她的意思。 谢晏茫然地看着她,脑子一片空白,“柳姒,你不能这么对我。” 像是嫌他无趣,柳姒皱眉想挣开他紧攥她的手,但没甩开分毫。 手上的力道重得仿佛要将她手腕折断。 谢晏一字一句重复。 “柳姒,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这些日子以来想过很多。 想过柳姒性格阴晴不定,反复无常;想过她狂妄狡诈,行事不计后果;也想过她左右人心,凉薄寡情。 他曾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为弄明白她为何会囚禁他。 可上天却仿佛捉弄般,让他在这最后一天,在他终于直视自己内心的这一日,令他知道了他苦难背后的真相。 竟只是因为她的一时兴起么? 柳姒冷眼旁观他的无助,“谢竹君,这不是你一直都想要的吗?当初我不放你,你要逃;如今主动让你走,你却又是这番模样。” 她眼含讽刺,残忍地戳破真相,“更何况是你亲口告诉祁妈妈,你想离开这里;竹园的那场火,还有故意现于人前的脚铐,哪件不是你做的?谢晏,你不要告诉我这些你都忘了。” 屋中安静了片刻,接着她就看见,谢晏脸上的血色消失不见,变得苍白如纸。 这些日子一直伪装的假象也被无情地打破撕碎,抛洒成灰。 他想说些什么,却无力辩解,因为柳姒说得没错,竹园的那场大火,还有其他的事……都是他做的。 柳姒夜间腹痛那晚他察觉到有人跟着他,于是不动声色地将人引到竹园。 目的就是为了利用祁妈妈将他被困的消息传出去。可祁妈妈是个胆小的,不敢将主子的私事宣扬出去。 公主府的人都不可信,他只能再找时机。 于是谢晏选在了静仪做客时将竹园点燃,试图用火势来引起注意。 他也成功做到了。 “只是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何不直接同五姐亮明身份?反正众目睽睽之下,我也不能拿你怎样,到时候既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这里,又可以报你被辱之仇。毕竟私囚朝廷命官是大罪,以你谢氏的权势,我的下场不会好过。” 说到这儿,柳姒顿了顿,“还是说谢大郎君更喜欢给别人看你脚戴镣铐的怪癖?” 听她讥讽,谢晏脸色更白了。 只因他从暗室出来后,柳姒便再未为他上上枷锁,那天现于众人眼前的脚铐,是他自己为自己戴上的。 只为了让众人知道怀淑公主府中有强捋官员,私自拘禁的行为。 此招凶险,胜算不明;但却是他囿于一室时最大的希望。 计划一开始,一切都那么得顺利,他冷静地看着火势蔓延,听着外头杂乱地扑火声,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种畅快来。 直到他在火光中看见了义无反顾冲进来的柳姒。 一个人真的能舍了性命去救另一个人吗? 她常常说她爱慕他,谢晏从未信过,可那日之后他不得不信,信了一直以来他视如敝履的谎言。 所以他才会在静仪质问他是谁时,选择沉默。 这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一边明白柳姒对他的爱慕是假,另一边又在她充满爱意的双眼中沦陷。 理智令他克制,可情感却令他痛苦。 柳姒的话语还在继续,“谢晏,不要自欺欺人了;你也一直清楚的,我不爱你。” 谢晏觉得心口不住地发疼,像破开了一个窟窿,刺骨的寒风哗哗往里灌,冷得他浑身僵硬。 过往的回忆与眼前的真相将他割裂,他听见自己轻轻地乞求着。 “别说了……” 可柳姒却狠狠将他推开,笑着开口,“死也不会。” 我不爱你……死也不会…… 一瞬间,谢晏的脑中嗡鸣不止。 柳姒一开始就是想让他爱上她,只因为那句“脏了”,她想看看高高在上的谢晏,爱上她后会是何种模样。 如今她做到了,可心中并不快活。 前世用了数年都没有达成的事,今生却只花了三个月就做到了。 着实讽刺。 她将谢晏颤抖冰凉的手放在自己颈间,轻轻勾唇,“亦或者你将我杀了,或许我还能可怜可怜你……”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颈上的手猛地收紧,她被谢晏重重地压倒在梳妆台上,台上金饰玉钗散落一地。求生的本能令她大口大口地攫取着空气,可脖子上的力道在不断加深。 谢晏是真想杀了她。 他面无表情平静得可怕,可那双往日清明淡漠的眸子此时泛着红,含着愤怒、绝望和疯狂。 还有…… 仇恨与爱意。 可悲又可叹,可怜又可笑。 柳姒没有挣扎,抬手想再摸一摸他的眼睛。 她曾说过他的眼很美。 可是她只触到了一滴滚烫的泪,那泪滑过她的指尖,砸到了她的眼中。在模糊的视线里,她一时分不清那泪到底是谁的。 就这么死了也好。 就当加注在他身上的痛苦,都还给了他。 谢晏的心中不停地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告诉他杀了柳姒,杀了这个满口谎言的女人。 只要杀了她,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曾被人囚禁,被人折辱,被人玩弄后又丢弃。 他就还是从前那个谢晏。 可是当他看见柳姒面上那一抹解脱似的笑时,他却猛然卸了力道。 他做不到…… 看着她颈上那因他而生的狰狞红痕,他伸手蒙住柳姒的双眼,低头吻住了她。他害怕再从那双眼中看见他不愿看到的东西。 眼前人突然松开了手,柳姒还来不及大口喘气,就眼前一黑,被人吻住了双唇。 他吻得又急又凶,她甚至能感觉到嘴里有股子血腥味儿。 她差点儿窒息。 在死亡的边缘,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悦感。 都是疯子。 床榻之上,谢晏光洁的左胸上,那标志着为人所属,近乎羞辱般的刺青在心口鲜活地跳动着,再也不会消退。 这场又欠好一直持续到太阳将落。 整个屋子,床上、镜前、书案、小榻……到处都是他们的痕迹。 黄昏时刻。 谢晏衣冠整洁地站在谢府门前,他抬头看着空中飞过的群鸟,听着耳畔街道传来的喧闹声,恍如隔世。 府门前的小厮看见阶下立着的人一愣,险些以为眼花,定睛再看,他连忙叫一旁的人去府内报信。 “是大郎君!大郎君回来了!快去禀告阿郎和娘子!” 小厮则快步走到谢晏面前,面带喜色,“大郎君终于回来了!” 府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谢晏提袍上了步台阶,却在下一刻眼前一黑,晕倒在谢府门前。 第30章 鬼道子 平意拿着信走进主院时,柳姒正坐在窗边,身前琴案上有一支断成几节的玉竹簪。 也不知是被谢晏刻意毁去;还是无意间摔碎的。见着它时,已碎成几段孤零零躺在地上。 “公主,这是在祝娘子屋里发现的。”平意将信递给柳姒。 信中祝舒说:多谢柳姒这段时间的收留,只是她还有别的事,便不当面告别了。桌上的五十两黄金,就当作答谢。 读完信后柳姒皱眉。 什么答谢用得了黄金五十两? 重要的是,也不与她当面道别,只留了封信就走了。 她揉了揉额角,问道:“我前几日吩咐的事可都准备好了?” “都已经准备妥善了。” 柳姒点头,“那我们明日就出发。” 她站起身,低头看着琴案上那把独幽,“把这琴也重新收起来吧。” 平意听罢将琴小心抱起,叹了口气,“公主从前最喜欢弹琴,自从驸马去后,就再没见公主弹过了。” 柳姒一顿,只说道:“我如今不喜欢了。” 翌日一早,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出了上京城。 柳姒此程简装出行,只带了平意和隐两个人。 隐就是卓池远生前给怀淑的暗卫。 他们三人假称是东去投奔亲戚的三兄妹,隐为大兄,柳姒为二,平意为三。 之前柳姒曾答应过洞真,此去洛州捎他一程。但她回府后左思右想,觉得只李衡子一人在温县的影响或许并不大。 于是早在那场大雨之前,柳姒就给了三清观一大笔钱财,让他们前往洛州。算算时日,若是没有意外,如今他们应当已经在洛州有些行动了。 大齐重佛轻道。 佛寺遍地都是,但道观却难以生存。 柳姒把机会给了他们,至于怎么做,相信他们自有分寸。 此前她在贤王府同柳承明说手头拮据倒也不算完全欺骗,毕竟给三清观的那一笔钱数目不小。 不过也没到手头拮据那一步,只是夸张了些。 贤王一行人在圣旨下后当日,也就是昨日出发的,也算速度极快。 一路上柳姒三人只是稍作停顿便接着赶路,争取在贤王一行人之前到达。 终于花了两日,到达阳翟。 乔府的大门深夜被人叩响,门子开了门,见二女一男站在门外,拱了拱手。 “不知郎君娘子深夜上门有何要事?” 平意上前递了玉符,门子见了玉符后大惊失色,连忙入内通报。 未几,乔府变得灯火通明。 门子再回来时,态度变得十分恭敬,小心翼翼地将柳姒三人引进正堂。 不多时,一中年男子领着众人进了正堂,跪地拜礼,“拜见公主。” 柳姒俯身将为首的男子扶起,“乔明府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乔县令拱手,“贵主深夜前来,未曾远迎,还望见谅。” 柳姒道:“明府客气。我本是禀了圣人暗自东游散心,途中听闻洛州水患,圣人忧心不已。 我想着乔祭酒回京后时常在我面前提起明府,便至阳翟来瞧瞧。因此行知晓之人不多,白日进城恐引人注目,不得已才深夜叨扰,明府莫怪。” 算起来,乔明府与柳姒还是表亲。 乔明府之父乔老翁与柳姒外祖父,也就是乔丰是亲兄弟。 乔丰考中进士后,举家迁往上京城。乔老翁不多年便逝世了,于是乔丰帮衬着这个内侄做了阳翟老家的县令。 若按辈分,乔明府还是柳姒表舅舅。 当然,乔明府自是不敢以柳姒表舅自居的。 阳翟城中,一衣着普通的鹤发老翁走在街上,腰间细带吊了个破烂葫芦,木藤簪髻,嘴里吊儿郎当地哼着歌谣。 路边酒肆有人闲谈。 “我今早听人说乔明府昨夜得了坛好酒,叫什么九……什么杏来着?” 旁边有人问,“九光杏?” 听到这三个字,那吊儿郎当的老翁猛然止了脚步,悄然向酒肆几人靠近。 “对对对,就是九光杏。” “九光杏是什么?” “九光杏你都不知道还喝什么酒啊?前朝的酒圣你总听说过吧。” 那人点头,“这倒是听说过,难不成这九光杏是那酒圣酿的?” “正是!这九光杏说是酒中极品也不为过。我听人说有一个极为好酒的显贵喝过后那是念念不忘,直接得了相思之症,生前口中念着的都是这九光杏。不过听说酒圣死后,世间仅剩八坛。也不知道明府手中是哪儿来的。” 另一人摆了摆手不以为然,“既然这九光杏世间少有,咱们这儿哪儿会有?莫不是造势唬人呢!” “那就不知道喽~” 没人注意,一老翁悄悄往乔府而去。 乔府酒室被人打开,方才街上的老翁此时赫然就在这酒室之中。 他看着面前的数个酒坛犯了难,只能挨个打开一一嗅闻,偶尔闻到品质不好的,他还摇摇头颇为嫌弃。 突然,一张绳网从天而降将他罩住。 “哎哟!谁谁谁!” 他惊慌挣扎却越挣越乱,到后来直接把自己束缚得手脚不得伸展。 两人从门外走进来。 柳姒蹲下朝老翁笑道:“鬼神医是在寻什么?” 闻言那老翁挣扎的动作一僵,“什么鬼神医、仙神医的我听不懂,你这小娘子快快把我放了。” 见老翁装傻,柳姒站起身。 “哦?你不是鬼道子?那便是入府偷盗的小贼,速速拿了交于明府处置。” 她身后的隐立即配合着就要上前。 老翁听罢一急,“小娘子怎么血口喷人?我何时偷东西了?” “我二人可是亲眼瞧见你在这屋中行动鬼祟。按大齐律法:窃盗不得财,笞五十。带走!” 说罢柳姒就欲转身,那老翁大嚎,“小娘子留步!!!” 柳姒站定掏了掏耳朵,“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老翁讪讪一笑,“哈哈,我是。” “是什么?”柳姒也装傻。 老翁承认,“我是鬼道子。” 听罢,柳姒又恢复了方才笑意盈盈的模样。 “原来是鬼神医啊,方才还以为是偷盗小贼,实在得罪了。” 她对着隐道:“还不快给鬼神医解开这绳网。” 第31章 安魂 束缚解去,鬼道子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肩膀,不动声色地观察自身处境。 酒室没有窗户,唯一的屋门被柳姒和隐堵上,算了算自己逃跑几率不大,鬼道子换上一副热络的模样。 “小娘子怎么晓得我在这儿啊?” “祝舒同我说鬼神医在阳翟,我便寻了来。” 鬼道子闻之心中腹诽:等他回谷定将祝舒双腿打断。 面上却笑道:“娘子寻我有什么事吗?” “自是有一事相求。”说着柳姒让隐拿出九光杏,“这是报酬。” 酒坛还未开封,鬼道子便隐约闻到一股醇厚的酒香。 “这,这是九光杏?”他双眼放光。 柳姒点头,“正是。” “你求什么?只要是我能办到必定答应!”鬼道子欣喜若狂,此刻眼中只有酒。 “温县如今瘟疫横行,我想请鬼神医前去,施以援手。” 柳姒言罢躬身拱手。 本以为鬼道子得了好酒必定答应,谁知他听得此事面上失了欣喜之色,反而犹豫踌躇起来。 看着近在咫尺的九光杏,他眼中向往之色不作假,却是咬咬牙。 “此事不行,你换一个吧!” 这回答倒是出乎柳姒意料,“为何不行?” “反正就是不行。你换个地方都行,但除了温县。” 阳翟县与温县虽同为洛州所辖,但一个在黄河之南,一个在黄河之北。 温县地势虽比阳翟要高,却也更靠近黄河。 听说此次水患,温县受灾虽非最重,却也不轻。 如今水患退去,便是饥荒,却又加瘟疫。温县百姓如今食不果腹,遭疫病,实在凄惨。 而阳翟县远离黄河,因此躲过一劫。城中未见灾民,也是因为乔明府下令不许外县灾民入城。 此事柳姒也是昨夜才晓得。 昨夜进城前她给了城门口小乞银两,让他将九光杏一言散入城中。 鬼道子好酒,必定上钩,果然在乔府酒室逮住了他。 本以为有九光杏事情肯定办成,没想到会有意外,但温县之事刻不容缓,既然如此…… 柳姒问:“当真不行?” 鬼道子坚决摇头,“当真不行。” “好。”柳姒道。 鬼道子以为柳姒妥协,正要高兴,就听见她道:“将他绑了,带走。” 鬼道子尚摸不着头脑就被隐五花大绑扛在肩头,“诶诶,绑去哪儿啊?” 柳姒开口,残忍地吐出两个字。 “温县。” - 谢晏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第二次见到柳姒的场景。 那是永康二十四年的三月,他在弘慈寺后湖的石桥上看见的她。 也是一个傍晚。 黄昏的余晖照在万物之上,微风拂动,百鸟归巢。 柳姒站在石桥上,衣裙翻飞,翩翩起舞。回身旋转间,湖面上粼粼波光反射在她的裙摆上。 她穿着一身白裙,腰间系了一根红色丝带,衬得纤腰盈盈不堪一握。 谢晏就站在暗处看她跳舞,一直到蓝紫色的天空中最后一点晚霞隐去。 而那时已经看不清柳姒的面容了,只能在仅剩的霞光中看见她的大致身影。 远山连绵,他瞧见柳姒的发带被风吹起,十指翻转绽如莲花。 最后双手合十,低头祈祷。 他十五岁时随外祖父游历大齐,看过南川山水瑰丽,见过北岳奇峰壮伟,却都不如那一日的画面令他刻骨铭心。 于是,初始心动…… 他认得那支舞,名曰“安魂”,是为祭祀亡魂,以求他们焕得新生的舞。 那时他以为柳姒是在祭奠卓驸马。 其实谢晏不知道,她于漫天神佛的注视下重获新生。 那支舞是跳给她自己的。 以求前世的苦难尽散,今生不重蹈覆辙。 …… 是夜。 谢晏那日晕倒在谢府门前后,高烧几日不退且昏迷不醒。 海秦芳便一直守在谢晏床前照顾,幸而在第二日深夜,谢晏醒了。 海秦芳喜极而泣,“晏儿,你终于醒了。” 候在外屋的容息发现屋内动静后,立马找了府内医者。 谢运知道后也匆匆披了外袍前来。 谢晏躺在床上轻咳两声,“这些日子让大人担心,是孩儿的不是。” 海秦芳拭泪,连连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见医者复诊后无大碍,谢运方问:“大郎,你失踪的这些时日都去哪儿了?” “是啊,你父亲派人寻了许久都寻不见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海秦芳也道。 闻言,谢晏垂眸沉默。 见状,谢运叹了口气。 为人父母如何瞧不出子女的异样?谢晏这次突然回来,宰相夫妇自然看出他与从前有着不同。 谢运只当他暂时不愿提起,“也罢,平安回来就好。你刚醒不久,我与你母亲也不扰你了。” 接着叮嘱两句,扶着海秦芳回了西柔居。 谢三上前替谢晏掖实被角,“子时刚过,郎君要再睡会儿吗?” 屋中只点了两盏灯,火苗左右摇摆。 谢晏坐起身,“屋子里太暗了,再多点几盏灯。” 等谢三添上灯后,他又吩咐,“去取炭和火盆来。” 谢三一一照做。 火盆中燃起的火光映在谢晏侧脸上,他抬起左手腕,衣袖滑落至手肘,露出腕上那根五色绳。 色彩已不如最初鲜艳。 谢晏将五色绳取下,抬手轻轻抛入火盆之中。 第32章 迟与不迟 越靠近黄河,灾民也就越多。 若不是隐身上带着把显眼的长剑,只怕他们还没到温县,就被路上的流民给抢光了。 生死面前,知法犯法也是常有的。 本以为温县会乱成一团,却没想到处处井然有序,官兵面上都戴着白巾,将口与鼻严严实实地遮住。 氛围实在比路过的其他诸城要好上很多。 柳姒四人为防意外,在路上也都面覆白巾。 马车停在城门口,城外百姓似乎没想到如今这种情况还有人会来温县,都向马车投去好奇的目光。 一下马车,城门口的士兵就上前查问,“干什么的?没有裴明府手令不得进城。” 平意递上玉符等士兵入城通报。 等待的期间柳姒仔细观察了周围。 大多人虽都因病痛面色蜡黄,但眼中却不如其他流民那般带着绝望麻木,反而有着一丝希望。 几个穿着大褂的道士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柳姒朝一个忙碌的青色身影走去,“李道人,好久不见。” 那青色身影停了给一妇人诊脉的手,转头见是柳姒后站起身。 “善信来了。”他道。 柳姒问:“不知我来得迟不迟?” 亲眼目睹之前,对于柳姒来说,洛州水患只是她前世在文字中窥见的一场天灾。 ——永康二十四年夏,六月,己亥。洛州大雨,黄河暴涨,坏官寺、民居,水退大疫,民死者甚众。遣使巡问赈贷,死者官给棺槥。 苦难被写成寥寥几行字。 柳姒不曾亲身经历过,所以并不能感同身受;但等惨状摆在眼前后,她开始思考一件事。 仅仅只是提前写信提醒裴简一人,是对的吗?毕竟除了温县,还有其他地方也在遭难。 而柳姒冷眼旁观其他人的苦难这一行为,又是对的吗? 她在路上见过妇人抱着死去的孩童悲痛欲绝;也见过子女为溺死的老父刨土埋掩;还见过亲人之间为一块草根大打出手。 她从进入洛州就开始后悔,后悔不该只做那么一点,后悔将洛州当作争权的工具。 于是她问李衡子,她是不是来迟了。 李衡子说:“善信已经做得很好了。” 如果没有柳姒的提醒,温县死伤只会比如今更重。救万人是救,救百人是救,救一人也是救。 城门口传来动静。 “裴明府!” 人群中有人喊道。 “裴明府来啦!” 柳姒转身,见裴简从城内出来,周围的百姓见此纷纷站起身相迎,面上无一不是崇拜感激。 裴简未着官袍,而是与普通百姓无异的青灰色布衣,眼下透着疲惫,向柳姒而来。 他撩袍欲拜,被柳姒抬手止住。 见柳姒摇头似不欲张扬,于是裴简拱手轻声道:“公主。” 柳姒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人比几月前要清瘦许多。 他自收到柳姒的信后日夜为水患之事操劳。期间自然有不少人反对,说他此举毫无意义,但他仍还是一意孤行。 等到涨水那日,他的一意孤行被上天证实是对的,于是温县百姓纷纷赞裴简有先见之明。 可裴简心中并不高兴,毕竟天灾意味着会有伤亡。 裴简虽有提前防范,但到底经验不足,那日洪水直接将城门都冲开了。但也正是他的提前防范,让城中百姓溺死者大大减少。 不然照着前世的走向,温县会是因洪水死伤最多的县。 洪水溺死的尸体产生疫病,所以前世瘟疫是起源于温县。 而这一世疫病在其他城中最先泛滥,灾民身上的瘟疫传到温县后,让温县百姓也染上了。 温县终归只是下县,对于疫症无过多医治条件;所以只能在城外搭建病坊,把所有病人都安置其中,没染病的则在城内修建房屋。 李衡子因为会医术,所以就一直在病坊中帮忙;三清观的其他道士也跟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生的希望。 并为此努力。 …… 裴简引着柳姒在城中巡视,偶尔会有百姓对着裴简问好,态度亲热。 看起来大家都很满意裴简这个县令。 “公主怎么亲自来了?”裴简问。 柳姒看了眼周围,没什么人后她才笑道:“裴明府不必客气,人前叫我六娘就行。” 裴简本以不合礼数想拒绝,但想起城门口柳姒不欲张扬的模样,还是答应了。 “那公……六娘也不用唤我明府,我表字去繁,六娘可唤我裴去繁。” 柳姒点头,“好的,裴去繁。”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 这次两人相见,已不如上一次那般气氛尴尬。或许是因为两人心中同守着那一个秘密,所以关系更亲近了些。 柳姒道:“我这次亲自来,是还有其他的事需要处理。听闻疫症不减,于是路上抓了个人给你做帮手。” 这个帮手自然就是鬼道子。 说来也怪。 鬼道子刚被绑上马车时,嘴里还喋喋不休嚷个不停,想让柳姒将他放了。 但离温县越近,他的话就越少;最后干脆沉默不言,只盯着马车外的流民出神。此刻就算被隐提着跟在柳姒身后,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裴简看着被五花大绑的鬼道子,“这是?” 柳姒终究还是给鬼道子留了点面子,没有透露他的身份,只是说。 “一赤脚大夫,我见他医术不错,或许能帮得上忙,就请来了。” 而后挥手让隐给他松绑。 她对鬼道子道:“你若乖乖听话,事后九光杏我照样许你;但你若起了其他心思,就休怪我无情了。” 又对着隐道。 “你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如果他敢逃……”柳姒微笑,“就打断他的腿,不必留情。” 这话看似对着隐说,实则是说给鬼道子听的,用来警告。 果然鬼道子闻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直摇头表示自己不会逃走。 朝廷派来的人昨日就到了洛州,停在了洛州州治洛阳县。 估计得挨着下察巡视受灾各县,等到温县还得几日,但赈灾粮已提前到了。 城中搭的粥棚所用粮食还是以前的。 裴简早在之前就提前将官仓中的粮食运入山中藏匿。 不然等洪水一来,粮仓里的粮食被淹后也吃不得了。 第33章 温县 柳姒那日将祝舒写的那张方子给鬼道子看过,鬼道子看了以后,轻哼一声,“医术还算勉强有进步。” 但面上的骄傲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这方子不是祝舒写的那张,而是柳姒重新抄的一份。 柳承明拿到那张药方后给了府中其它医者看过,都觉得那方子有用。 于是柳承明提前派人用快马将方子送到洛州,瘟疫因此得到一定压制。 但死去的人仍是不断增加。 而温县这些日子多了鬼道子的帮助后,有了患病者痊愈的情况。 虽然只有一两个,但让那些等死的人心中不免都产生了希望。 一切都在好转。 而柳姒也没闲着,跟着裴简做了许多力所能及的事。也时常见他忙得脚不沾地,三更睡,五更起。 正因如此,她心中佩服裴简。 前世她死前听说过裴简此人,是个为国为民,受人爱戴的好官。 但从未与裴简接触过。 直到今世她才晓得,那些赞誉之名都是裴简应得的。 一大早,柳姒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裴简见状提议,“后山上有温泉,六娘若觉得疲累,可去泡泡解解乏。” 温县背靠大山,面临黄河,山中常年生有温泉,温县也因此得名。 柳姒摇头拒绝,“那怎么行?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见柳姒态度坚决,裴简也没强迫,只是处理事情的速度比平时快上许多。 等到下午裴简又道:“今日事情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六娘可要去泡温泉?” 看着确实没什么她帮得上忙的,柳姒也觉得这段时间有点累,点点头同意了。 裴简本想派其他人跟着柳姒,毕竟她同平意都是女子,山中遇到危险恐难应付。但想着她身份特殊,隐又被遣去监视鬼道子了。 再三思索下,于是裴简带着在海亲自为柳姒领路。 一路上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柳姒提醒,“我今早见令堂有些咳嗽,如今时节特殊,还是要多注意些。” 裴简道了声谢,解释道:“家母患有咳疾,转季便会干咳不止,一直配了药在吃。多谢公主关心。” 现下只有他们四人,所以他又变回了最开始的称呼。 裴简家中只剩一个老母亲,赴温县上任后,他就命人将老母接到了一起。 “你不必与我客气。若不是你,仅仅靠我的一封信,温县不会活下来这么多人,说到底还得我感谢你。” 说罢想到什么,柳姒道出心中疑惑。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我那些匪夷之言,寻常人都不会轻信,为何去繁你却轻易就相信了?” 裴简回答:“因为公主不是会拿这种事玩笑的人。” 这倒引起了柳姒的兴趣。 “为何?你我总归只见过数面,但你的意思却好像很了解我。” 裴简将心中所想向她细细道来。 “淮王府一见虽是第一面,但在此之前我曾听过公主的一些事。为了情义不惧生死之人,亦不会是拿百姓性命做玩笑的人。” 听到这儿,柳姒眼中的笑意淡了几分。 “况且正如公主所说,你我只见过数面,而我不过一个新任七品县令,并没有值得公主欺骗之地。” “只是如此,你便信我?”柳姒问。 裴简点头,“是。” 柳姒怔了一下,而后“噗嗤”一声,轻笑出声。 “裴去繁啊裴去繁,你还真是人如其名。” 化繁为简,不自寻烦恼。 裴简听罢,嘴角亦是含着一抹淡淡的笑。 后山与城中不同,仍保持着宁静祥和的样子,从未变过。 连带着柳姒的心情都被影响,变得放松。 她抬头深吸一口气,“难怪自古便有人寻深山幽林做那隐居之地,确实是让人烦恼尽去的好地方。” 话刚说完,就听耳边有人提醒。 “公主小心!” 接着手臂被身旁之人握住,拉向一边。 柳姒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转头朝原先站着的地方看去。只见在那前头有一个膝盖深的小坑,被杂草盖着,粗心看不出。 手臂上的力道很快撤去。 裴简致歉,“方才事出紧急,冒犯了公主。” 柳姒拍了拍胸口,“无事。” 裴简弯腰拾了根木棍,蹲下身小心将坑上覆着的杂草拨开,露出坑里的简易机关。 他解释,“这应该是山下猎夫设的陷阱。” 有了刚才那一吓,后面柳姒走路仔仔细细地盯着脚下,就怕再出现什么坑一不留神踩到陷阱。 不多时就到了温泉之地。 天然生成的温泉池有好几处,腾腾上升的热气生成氤氲水雾。 裴简将人带到地方后,就和在海自觉离开,走之前叮嘱,若有意外大声呼喊即可。 柳姒脱了衣衫走进汤池。 温暖的泉水将她包裹,疲惫的身躯舒展开来,舒适之感令人飘飘然。 平意本来在一旁候着,但柳姒见她这几日也跟着忙了不少,索性四下无人,又有裴简在远处守着,她便叫平意下了汤池一起来泡。 因怕天黑后下山路难走,主仆俩也没多待,一行人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城中。 裴简径直回了官衙,柳姒则去了粥棚。 许是今日城内人手不够,城外给李衡子帮忙的那几个道士出现在了粥棚。 洞真一行人最开始并非径直来的温县,而是一路上先去的其他诸县,提醒城中百姓注意防洪。 但那时已有月余未曾下雨,其他人自是不信,只当他们是行骗的道士。 不过也有一些人多留了心眼。 柳姒走进粥棚,有个小道士正在给人盛粥,无意间见到柳姒后,目光中带着闪躲。 许是小道士年纪太小,不懂得掩饰,这异样直接被柳姒发现了。 她也觉得那小道士眼熟,但又想不起何时见过。 于是等放粥结束,她走近了问,“你认识我?” 闻言,那小道士面色猛地涨红,慌慌张张地摇头,“不认得。” 手中碗碟被他慌乱地叠上。 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模样任谁都不信他不认得柳姒。 那面红耳赤的样子,直接让柳姒记起了这小道士是谁,她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啊,小道童。我记得你,你是李道人的师侄。” 这小道士是在三清观中,为她指过路的一个又矮又瘦的小道童。 她上下打量了小道士一番。 比上次一见长高了不少,人也黑了一点,难怪她最开始没认出来。 “几月不见,小道人长高了。” 人虽然长高了,但那害羞的模样不减半分。 那日三清观中,这小道士被柳姒调侃后害羞逃走。今日又见柳姒,心中忆起那日情景,当然会不自然地闪躲。 被柳姒认出,小道士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师父叫我,我先走了!” 说完抱着一碟子碗又落荒而逃。 柳姒刚要追上去调侃几句,余光中却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穿着青色冠服的背影。 她心尖一颤,再一眨眼,那身影消失不见。 柳姒直朝那身影方才出现的地方追去,可什么也没有,就好像真的只是眼花了一下。 心下落寞。 她想:或许真的是眼花了。 平意从身后追上,“娘子怎么了?” 柳姒失落地摇了摇头,“方才看错了。” 恰巧此时,隐从城门口的方向而来,走近附在柳姒耳旁低语几句。 立时,柳姒眉头紧皱。 第34章 有道?无道? 赶到城门外时,天刚擦黑,百姓举着火把围成一团。 鬼道子和另一陌生老翁被围在中间。 走近了才看见那老翁正揪着鬼道子的衣襟,哭骂道:“温有道!你这个杀人犯,你还敢回来!” 一边骂着,一边一拳一拳地捶在他心口上。 而鬼道子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毫无反抗。 “这是怎么了?”柳姒命人将他二人分开。 这几天大家都能看得出来,裴简对柳姒礼遇有加,也时常看见她在城中帮忙,所以她的话还是有人听。 等二人被分开,那老翁眼中含泪,对柳姒道。 “娘子你不晓得,这人杀了我妻儿,如今竟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语中悲意,听者无不动容。 老翁话中之意便是扯上了人命官司,柳姒也无权插手,索性将二人带回官衙。 官衙中,这老翁立在堂中,道出事情原委。 老翁姓苏名木,本县人氏,年过耳顺。 事情还得说到三十几年前。 苏木有一邻居名叫温有道,为一医者,两家关系倒还算不错。 一日苏木之妻苏林氏得了伤寒,抬到温氏医馆后,为温有道所治当场死了。 苏家闹上衙门想寻个说法,当时的温县县令出于道义,判了温有道赔偿苏家银子十三两。 银子哪能换得回性命?苏木不满所判结果,就日日去温氏医馆闹,势必让温有道不得安生。 温有道不堪其扰,干脆关了医馆离开温县。 接着又过了十几年,苏林氏所生的独子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只是天公不作美,苏小儿之妻生产时遇胎位不正,难产死了。 同一年,曾经离开的温有道又回到了温县。 不知是心怀愧疚还是其他,温有道给了苏家很大一笔钱财。而苏木见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温有道也诚心上门,就原谅了他,只说不再提当年之事。 恰巧苏小儿上山砍柴,被蛇咬后中了毒,性命垂危。 也不知温有道真是医术不佳还是运气不好,苏小儿又在他的救治下死了。 一家妻子都死在温有道手上,苏木怎能无动于衷?他当即暴怒,拿了刀就要砍死温有道;要不是周围人拦着,只怕便要血溅当场。 事情特殊,所以这次县令判了温有道无罪。两次判决皆是不痛不痒,苏木便扬言是官衙收了温有道贿赂,包庇纵容他。 县令见他家中新丧,也未追究他胡言污蔑之罪。 后来苏木将温有道赶出城,还放言:若再出现,见一次砍一次。 往后十几年,苏木就和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孙儿相依为命。 只可惜命运捉弄,苏木的孙儿也在前几日得了疫病死了。 如今就剩他鳏独一个。 而温有道,便是鬼道子。 若不是今日城门口不小心将他面巾撞掉,苏木也不会认出这么多日一直救人的医者就是温有道。 裴简毕竟新任,对十几年前的陈年案子并不清楚,倒是他身旁的孙县丞知道一些。 当年他还是一个小小主簿,听过一些案中详情。 十几年前那个案子,当时的县令之所以判其无罪。 是因为苏小儿被咬毒蛇很是罕见,城中好几个郎中看后都束手无策;而温有道接手后也只勉强续了几天命,那苏小儿最终还是归了西。 此事实在怪不到温有道头上。 至于苏林氏。 或许是温有道医术不精,但伤寒本就容易死人,苏林氏不治而亡也实属正常。 裴简翻看找出来的当年案簿。 “苏木,此案当时便已了结,你何故还说是温有道治死你妻儿。” 苏木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拱手道。 “明府明鉴,若这庸医心中无愧,为何十几年前他会突然给我家一笔钱财?既然心中有愧,那就说明当年就是因他救治不当,我妻才会逝世。” 苏木老泪纵横,“如今我这孑然一身,又何尝不是拜他温有道所赐啊!” 他与鬼道子同岁,却已是两鬓如霜,垂垂老矣,乍一看比鬼道子老上十几岁。 被苏老翁控诉,鬼道子从始至终都一言未发。 裴简问:“温有道,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鬼道子摇头,“确实是我医术不精。” 苏老翁听后反应激烈,指着鬼道子怒骂。 “好好好,你这庸夫如今终于肯承认是你医术不精了?那为何当年在公堂之上,你却是矢口否认!” 闻言,鬼道子沉默。 三十几年前,温有道一直自诩医术高超,不相信此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公堂之上始终不肯承认是他医术不佳。 但事后心中一直自责是自己救治不当才使苏林氏身亡。 后来他离开温县,走遍大齐四处求医,精进医道,一路上也为人问诊开方赚了不少。 于是他回到温县,将这些年所赚钱财都给了苏家,为的就是填补愧疚。 他以为过了十几年,他医术早超当年,却没想到苏小儿又在他的手中死了。 这次虽然与他无关,但温有道一直以来好不容易筑起的自信又被击塌。 被苏木赶出温县后,他就寻了个山谷不问世事,只一心钻研。 祝舒也就是在那时被他捡到的。 早年他医治病人收取钱财也是为了补偿苏木一家。后来再发生了那些事,他就对此没什么追求。 偶尔有人来山谷求医,他也是不问钱财,唯求一壶好酒买醉。 神医之名,只是被他所治之人为他取的一个虚名罢了。 苏老翁在堂上一直要裴简判鬼道子流放。 但此案过去数年,且当年已结,不可再判。除了安抚苏老翁,别无他法。 旁听的柳姒此时总算明白。 为何当时在阳翟,让鬼道子前来温县他不肯,且到了温县以后,他也很少在城内走动,多是在城外病坊待着。 原来是有此等往事。 正感叹世事无常时,有人来报,“裴明府,朝廷的人来啦!” 第35章 落水 裴简他们候在城门口不多时,就见大队人马缓缓而来,旗帆被秋风吹得烈烈作响。莹莹火光,在黑暗中向城门靠近。 贤王一行人行至城门前才停下。 柳姒不想让柳承明知道她也来了,于是并未随裴简一道,而是站在暗处观察着。 隔得太远,所以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他们聊了两句就进了城。 柳承明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那是……柳承安? 柳姒疑惑:这小子怎么也来了? 她若贸然去问他,以他那管不住的嘴,只怕明日整个洛州都知道怀淑公主也来了,到时候传到圣人耳中,又得费力应付。 思索再三,柳姒决定等回上京,再问问他。 柳承明在洛州的事迹柳姒可都听说了。 此次伤亡最重的是隔壁武阳县。 听说水灾那日武阳县县令贪生怕死,直接丢下一县百姓跑了,导致整个县死伤大半。后来又遇瘟疫,如今整个城竟只剩几百人户。 等朝廷的人到时,城中之人已饿得吃尸体果腹。 柳承明见状大怒,当即下令追捕当县县令,又将城中剩余百姓都安顿好。 等武阳县令被抓回来后,柳承明直接拔剑将他斩首示众,动作可谓是十分干脆利落。 此举倒赢得了武阳县民心。 柳承明一行离开时,武阳百姓皆跪拜相送,哭声震天。 到温县的第二日,柳承明一行人在城中巡视。 但也实在没什么可巡视的,毕竟大部分事都在裴简的带领下处理得很好。除了城外靠近黄河的一座离河桥,在涨水那日被冲垮后现下还没修好。 于是一行人又去了离河,百姓也都好奇地跟着,毕竟他们还没见过上京城里来的官。 河中积水会生浊气,于是裴简早早命人将河渠疏通,如今的离河还算干净。 柳姒则戴着面巾藏在人群中。 官员们聊的无非也就那些,她顿觉无趣,于是随意地四处张望,却又看见了那日在粥棚前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 那人站在河边,同样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柔和的眼睛。 可也仅仅只是一双眼睛,便令柳姒肯定,那就是她要找的人。 她恍若不受控制一样,朝那人走去。 可一眨眼,那个身影又如同那日般消失不见。 下一刻,河边有人惊呼。 “有人落水了!” 像是想到什么可能,柳姒奋力拨开人群,挤向河边。 她站在河岸,看见那落水之人的面巾不翼而飞,露出一张万分熟悉的容颜。 “公主!” 平意的惊呼声随即而至,吸引了河岸的众人。 柳承安自然也在人群中发现了她,他三两步走到平意身边,问道。 “你怎么在这儿?阿姊呢?” 平意此时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她指着河中,惊慌失措地对着柳承安道。 “四皇子快救救公主!公主跳水了!” 原来是柳姒方才见有人落水后直接跳入了河中。 柳承安听罢正准备救人,就见身旁有道身影比他更快。 “明府!” “裴明府!” 裴简发现出了意外后,毫不犹豫跳入河中救人。 柳姒在水中一点点艰难地朝那身影游去,此刻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救她。 她不能,不能再失去她了。 终于她在竭力之前,拉住了落水之人的手,将她推到岸上。 可自己却因脱力被水流又推入了河中。 就在绝望之际,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紧紧抓住。 柳姒看去。 是裴简。 他将柳姒抱住,救回了岸上。 而这一切,都被岸边的柳承明落入眼中。 被救上岸后,柳姒也顾不得自己,只冲到她刚救下的那人身旁。 是一个容貌不凡的中年妇人。 此刻正因呛水昏了过去。 柳姒见状六神无主地朝人群中喊,“郎中!快叫郎中来!” “公主!”赶来的平意急忙拿着柳承安脱下的外袍给柳姒披上。 可柳姒只抓着平意的肩膀问,“鬼道子呢!快去把鬼道子叫来!” 不过鬼道子没来,倒是方才也在人群之中的李衡子上前为那妇人救治。 见有了医者,柳姒理智才稍稍回位,渐渐安静下来靠在平意怀中。 “咳咳咳。” 三五两下,李衡子就将妇人口鼻中的河水弄出。 但妇人却没醒,而是又晕了过去。 “她为什么还没醒?”柳姒心急。 李衡子解释:“善信别急,我已为她将河水逼出。尚未清醒应是方才受了惊吓,过一两个时辰人就会醒。” 闻言,柳姒整个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妇人也很快被人抬回城中。 柳姒坐在地上被风一吹,这才想起裴简。 方才是他救了她,可此时却不见他人影,应该是回去换衣服了。 众人散去,河岸边只剩柳承安,平意,还有柳承明。 柳承安蹲在柳姒面前担忧道:“阿姊,你怎么样了?” 见柳姒失魂落魄之态,他也没多问,而是蹲下将她打横抱起。 此时柳承明在旁出声,“六妹怎么也来了洛州?” 埋首在柳承安胸前的柳姒没有回答。 见状柳承安道:“三哥,阿姊好像受了点惊吓,不如让我先将她带回去安置好。” 秋风一吹,将浑身湿透的柳姒冷得浑身发抖。 柳承明垂眸看着下意识往柳承安怀里钻的柳姒,终是点点头。 而跟在身后的平意,心中却是震惊不已。 因为她方才看见,那被公主救起的落水妇人,同公主挂在寝屋中的那幅画像上的画中人。 长得一模一样! …… 床上之人还没醒,柳姒就一直坐在床边,守了一夜。 平意进屋又添了盏灯,“公主,让奴婢守吧,你今日落了水,该好好歇息着。” 柳姒摇头,“不用,我想亲自等着。” 转头看见平意眼中的困意,她道:“你先去睡吧,若有事我再叫你。” 这不是平意第一次劝柳姒休息,但每次她都是拒绝,固执地坐在床边等那妇人醒来。 叹了口气,平意终是离开。 昏黄的烛火映照着妇人的脸颊,看着这张脸,柳姒再一次怔了神。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人?就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她今日在河边乍一瞧见以为又是花了眼。 直到过了一会儿妇人仍没有消失,她才发现,不是幻觉。 是真的。 这妇人真的和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除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些许细纹,其他的并无区别。 事后柳姒问了别人,才知道妇人是同三清观的道士一起来的温县。 后来她又问了洞真,洞真说他们是在洛州地界捡到的妇人。 那时她躺在杂草中昏迷不醒,洞真他们将她救起喂了些水和干粮后她才醒来。 只是醒来后失了忆,什么都不记得。 所以那日在粥棚前看到的那个身着青色冠服的背影,亦不是她看错。 此时柳姒在害怕,害怕这妇人仅仅只是容貌相似。 而这一切的答案,只有等妇人醒来,才能得知。 第36章 湖娘 一直到天亮,妇人还是没醒。 柳姒担心,找了鬼道子来看,但鬼道子看后也只是说无甚大碍,等她醒来即可。 鬼道子医术不会有错,听他这么说柳姒又将心放了回去。 隐隐觉得身子发冷,于是她回屋添了件衣服,顺道将早饭用了。 喝粥时柳承安来了,身后还跟着柳承明。 见柳姒眼下疲惫明显,柳承安关切问:“阿姊看着很累,是不是昨日被吓着了晚上没睡好?” 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守了妇人一夜,于是她顺着柳承安的话点头。 “是被吓着了,不过今日好多了。” “那就好。”柳承安又问:“那阿姊怎么也来洛州了?竟都不告诉我一声。” 柳姒喝粥的动作一滞,轻微的碗勺碰撞之声消失。 一旁的柳承明听到这话,抬眸看向了柳姒,似乎也在等她一个答案。 她放下手中羹勺,抬手揉了揉柳承安的脑袋,“那你呢?来了洛州怎么也不同阿姊说?” 柳承安老实答道:“是太子哥哥叫我来的,说让我同三哥长长见识。” 闻言,柳姒心中叹息。 真是个傻孩子,被太子卖了还要替他数钱。太子哪里是要你同贤王长见识,分明是叫你监视贤王啊。 而后不动声色地看向柳承明。 却见柳承明恍若未闻,脸上的笑容依旧。 见柳姒面色有异,柳承安不解,“阿姊为何这样看着我?” “我这是欣慰,高兴子宁长大了。”接着柳姒岔开话题,“那你这一路上可都见识到了什么?” 提起这些,柳承安倒是来了兴致,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看向柳承明的眼中带着不自觉的钦佩。 见状柳姒挑了挑眉。 这一趟倒是让柳承明多了个崇拜者。 柳承明本就有治世之才,从前圣人并未给他机会展示,所以众人才都以为他庸庸碌碌、无所作为。 这次得了机会,他自然是大显身手,将跟在他身后的柳承安惊得一愣一愣的。 慕强之心影响下,柳承安会敬佩柳承明也是意料之中。 难怪方才柳承明听柳承安提起太子,没什么反应。 敢情是摸透了柳承安就是个一眼看透的个性,心性单纯没什么威胁,所以并不放在眼里。 这样也好,没有威胁便没有危险,也就不会重蹈覆辙。 接着柳承安又想起什么,“对了阿姊,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柳姒闻言笑容僵硬,颇有些咬牙切齿之意,“什么问题?” 哪知柳承安没有半点眼色,“自然是为什么来洛州啊?” 空气一时安静。 柳姒轻咳一声,“阿姊来洛州是因为阿翁交代了我一些事,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洛州又有天灾,所以让我来替他跑一趟。” 幸亏她留了个心眼,去阳翟的时候顺道去了趟乔府,不然别人一查她行踪指定露馅。 不过一个谎言总要用更多的谎言掩饰。 “可是阳翟县与温县好像并不在一条路上。” “啊哈哈,这不是路上听说温县遭了灾吗?于是阿姊便顺道过来看看。” 柳姒稍稍敷衍,余光却瞧见坐在旁边的柳承明看她的眼神带着戏谑玩味,明显不信她拙劣的说辞。 况且她本来就不打算让人知道她来了温县,也就没想好完美的应对之策。如今又有这个没眼色的弟弟拆台,她当真是难。 柳承安有些不赞同,“那阿姊也该同我递个信,派护卫路上保护你,一路上遇到山匪马寇怎么办?” 说起护卫,柳姒顿住。 糟了! 她倒忘了隐这一茬了,他可不能轻易被其他人发现。 一旁的柳承明像是随意提起。 “我昨日见六妹好像同那个传闻中的神医鬼道子相熟。” “什么鬼道子?”柳姒蹙眉。 她不记得她和人说过鬼道子的真实身份。 “六妹不记得了?”柳承明问,“倒也是,昨日我见六妹瞧着有些失了魂,想是说过的话也记不大清了。” 柳姒想了起来。 昨日她着急妇人的事,一时失了口朝平意问起鬼道子在哪儿。 不想就那么一句话就被柳承明听去了,当真是可怕。 柳姒随意掩饰,“什么神医,不过是我路上随便捡的一个郎中罢了。” 柳承明却是轻笑,“一个郎中只怕没那么大的本事吧,我听说城中大半的病人都是他医好的。若一个小小的郎中尚且有这么大的本事,那这温县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柳姒藏在衣袖下的手稍稍收紧,面上却故作镇定。 “是吗?我这几日都在城中,病坊的事我倒是不太清楚。看来是圣人近日的忧虑上达天听,才让六娘运气这么好,随便捡到的郎中就有这么大的本事。” 都把圣人搬出来了,柳承明也不好多言。 眼瞧着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他便只笑笑不再多话,但那模样却是摆明了不信她说的任何话。 还有事要处理,柳承明二人没有多留。 等人走后,柳姒才发觉背上出了汗,身子越发冷了。 重生以后,她面对贤王时总觉得身心俱疲难以应付。 平意从后院过来,“公主,人醒了。” “哐当。” 柳姒猛地站起身,凳子被她无意间弄倒在地,她也没管,疾步朝后院走去。 等真到了门口,她准备推门的手又收了回去。心里紧张得不行,深吸一口气踌躇了许久,终是推门而入。 柳姒在见到女人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呼吸都变慢了。 时间仿佛被暂停。 女人坐在床上,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目光柔和清澈,好似能一眼望到底。 她看着柳姒眼中茫然,“是娘子救了我吗?” 几乎是一瞬间,失望漫上柳姒心头,她整理好心绪,走到床边。 “是我救了你。” 女人听是柳姒救了她,掀开被子打算下床致谢。 “你还没恢复好,先养好了身子再说吧。”柳姒止住她的动作,“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人回答:“他们都叫我湖娘。” 湖娘…… 话音落下,柳姒身子僵住,藏在衣袖下的手因激动在不自觉地颤抖。 “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叫什么。” 闻言柳姒愣住,“什么意思?” 湖娘解释,“我是被洞真道人在湖边救起的,醒来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至于我的本名我也忘了。” 这话仿佛一盆凉水浇在柳姒心头,令她激动的脑子清醒了几分,等回过神她才发现湖娘亦瞧着她入神。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湖娘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出来怕让娘子笑话,我刚才一看见你就觉得很熟悉,好像之前认识。但我没有记忆也想不起来,只是心里觉得和你很亲近。” 稍稍平复的心绪又因她这话重新乱了起来,紧接着湖娘就看见,坐在床边的柳姒眼眶发红,神情似喜似悲。 湖娘见状有些慌乱,“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柳姒吸了吸鼻头,脸上带着失而复得的笑,“我就是,我就是太高兴了。” 看着湖娘手足无措的模样,柳姒轻轻握住她的手。 “实不相瞒,我一见你也觉得心中亲近欢喜,亦想起了我早逝的母亲。”提起母亲柳姒酸了鼻尖,“我母亲在世时,我不曾有机会在她跟前尽完孝道。” 她语气诚恳,不似作假,“这世间的一大憾事,便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娘子不嫌弃,就在此安心住下,全当了我一片孝心。” 湖娘不知怎得,听到眼前娘子的肺腑之言,也跟着红了眼眶,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像是打心眼里,不想让她失望。 - 半夜三更,昏昏沉沉间,柳姒听见屋外有些微动静,她想到什么,披了外衣下床。 隐立在外间,像是有什么事禀报。 点了盏灯,柳姒疲惫地坐下,“怎么了?” “我今日在贤王身边看见了一人,是之前调查李太医之事时曾遇见的。” 柳姒揉了揉额角,“也就是说,你那日是与贤王身边的人交的手?” “是。” 先前柳姒命隐去调查李衡子过往,虽然消息带了回来,但也受了不轻的伤,并且还被那人看清了脸。 柳姒:“你今日可有被他发现?” 隐摇头,“未曾,前日主子叫我从鬼道子身边撤走后,我就未曾再在人群中出现。” 隐本来就是暗卫,之前迫不得已才以柳姒大兄的身份现于人前;事情办完后,他自然也就隐匿了身形。 柳姒点头,“你做得很好。” 本来今日被柳承安的话提醒,她正打算和隐说这事,没想到他考虑得很周全。 至于隐所说贤王一事。 既然事关贤王生母,他派人去查,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千万不要让他知道她也在查。 等隐走后,柳姒又回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37章 人为 等柳姒再醒来,耳边像是有一百只黄鹂在鸣叫,吵得她头疼。 “好吵……”她低语。 睁开眼,无数人影模糊地在她眼前晃动。 “阿姊醒了!”眼尖的柳承安第一个发现她醒了。 柳姒转眸,一大群人围在她床边。 柳承安,柳承明,裴简,李衡子…… “你们都待在我屋子里干嘛?”柳姒有气无力地问。 一开口,她觉得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身子周围却又发冷,嗓子也是沙哑疼痛。 “六妹真是粗心,高热了自己都不知道。” 这声音,是柳承明的。 他正站在裴简身旁,说这话时虽然带着一如既往的笑,但不难看出他的神情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多谢三哥关心,六娘病了三哥还能笑得这么高兴,看来是很欢喜了。” 柳姒正在病中,瞧着柳承明的笑便心中来气,一时没忍住怼了他一句。 柳承明的笑难得地僵在了脸上,露出诧异。 不过到底不是一般人,很快也就恢复了自然,“三哥这是高兴六妹终于醒了,哥哥的一片好心,六妹怎能这么误会?” 柳姒现下懒得和他演,闭了闭眼没再说什么。 “六妹这一病倒是急坏了四弟,他在床前整整守了一日。” 闻言柳姒看向柳承安,他确实熬红了一双眼。 如今时节特殊,他一听柳姒发了热就匆匆赶来,生怕是染了瘟疫。 幸好李衡子看过后叫他莫急,只是落水后受了寒又未休息好才引起的高热,并非疫病。 虽放了心,但他也在床前守了一天。 “你辛苦了。”柳姒喟叹。 柳承安摇头,“我不辛苦,只要阿姊没事就好。” 他是真的怕极了,怕柳姒就这么一病再好不起来。 他从小就只有阿姊陪在身边,如果没了阿姊,他不敢想象。 “子宁长大了。”柳姒感慨。 近日她倒是时常对着柳承安说这句话。 余光瞧见裴简一人默默站在角落,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本想说些什么,但她顾忌着人多,也就未与他搭话。 正在此时,有人在屋外大喊,“不好啦!裴明府不好啦!” 听声音慌慌张张,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裴简看了柳姒一眼,出了屋。 不一会儿,屋中其他人也被请了出去。 城外,病坊。 看着眼前上吐下泻的病人柳承明皱紧了眉头,“怎么回事?昨日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症就加重了?” 孙县丞紧张地低着头,“回贤王,昨日确实是好好的。可今辰也不知怎得,整个病坊的病人都开始上吐下泻起来,刚刚竟然还……还死了一个。” 柳承明看向蹲在地上研究呕吐物的李衡子问道:“李道人可看出什么了?” 李衡子摇摇头,眼中带着少有的严肃。 “贫道无能,暂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若照此下去,只怕还会有其他人丧命。我只能先用着止吐止泻的方子试试,再做打算。” 又看向一旁从上京来的许太医,祈求他能给点建议,但许太医亦是摇了摇头。 - 柳承安有空便亲自为柳姒熬药喂药,他端着药进屋时,湖娘正巧也在。 她听说柳姒病了,特地过来看望。 柳承安小心翼翼地端着温好的药,“阿姊,药来了。” 正准备将药放好,就瞧见湖娘的样貌,他惊了一跳,“阿姊,她是谁……” 柳姒将他的异样收入眼中,“这是湖娘,是我那日在河边救下的娘子。” 湖娘自然也察觉到屋中气氛不对,想着在柳姒这儿也待了一会儿,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等湖娘走后,柳承安急急问:“阿姊,她……” “长得和画像上的阿娘一模一样,是吗?”柳姒替他说出答案。 柳承安想到什么,“所以那日在河边,阿姊救她也是因为这个?” 那日事出紧急,他一心担心柳姒,并未去看她救上来的妇人长什么样。 直到今日一见,他也震惊。 真的太像了,简直与画上的阿娘一模一样。 柳姒摇头,“不完全是。” 柳承安追问,“那还有什么原因?” “你不会明白的。”柳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不解,“为什么我不会明白?阿姊不是说过,我已经长大了,有什么事都可以同阿姊一起分担吗?” 柳姒摸摸他的头,“傻弟弟,其他的事或许你都能明白,可唯有这件事,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永远都不会。 见柳承安此刻心情不好,她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再不将药给我,就要凉了。” 于是他才反应过来将药递给她。 柳姒蹙眉喝下,“昨日我听外面慌慌张张的,是发生什么事了?” 柳承安将事仔仔细细地说与她听。 “城外的百姓如今都在说会不会是医治疫病的方子出了问题,因为已经死了一个人,所以现在尽是人心惶惶。” 柳姒听后也凝眉沉思,但她于医术一道并不了解多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只能略微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前按照温郎中的办法医治都没有差错,但你和三哥的人一来,没几日就发生了这等事。或许并不是原先医治的方法出了问题,而是人出了问题?” 温郎中就是鬼道子,他身份不明,于是就用了本名供人称呼。 “人?”柳承安困惑。 “你和三哥带来的人里,确定都是可信的吗?” 柳承安摇头,“人大多都是朝廷拨的,并非都信得过。” “这就对了,一旦人心生出异样,那就难免有事会生异端。” “阿姊的意思是,这是人为?”柳承安听出了她话中之意。 柳姒点头,“想必三哥也早早就猜出来了。” 第38章 下毒 确实如柳姒所言,柳承明在太医们用了药,百姓病情依旧没有好转后,便开始怀疑有人下毒。 只是在哪儿下毒,下的什么毒,却没有头绪。 下毒之人无非是从吃的、喝的、用的上面做手脚。 用的东西医者们都看过了,没什么问题;吃的也一直是之前的东西,没有错处。 突然,柳承明想到什么,与身旁的裴简四目相对。 裴简开口,“水源。” 之前的水源被污染,所以现在城中百姓是从山上引的新鲜泉水下来食用。若是有人在水中下毒,那便是轻而易举可使许多人都中毒。 水源共有两处,分别供向城内和城外,病人熬药所用的水就是取自供向城外的水。 城中取水的地方来往人多,想要下毒,必取幽静少人的源头处才更方便。 于是一行人进了山,直接先走向供给城外的水源处。 泉水潺潺而流,看着没什么异样,只是李衡子敏锐地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极淡的香味,飘忽不易闻。 人群中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这地方真好啊,连个蚊虫都没有。” 本来也就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可却引起了李衡子和鬼道子的注意,他二人默契地在周围仔细观察起来。 要知道近水处,多生虫蚁。 可此处却没有,就像是蚊虫特地绕地而生。 正想着,人群中有人痛呼。 “哎哟!哪个天杀的在这儿挖了个坑?痛死老子了!” 有人调侃,“你一个汉子被个坑给摔着了,丢不丢人呐,哈哈哈!” 裴简见状上前,“是猎户设的陷阱,这位壮士多半是被伤着了。” 山林野兽也常常在水源处出没,所以猎户也多在这附近设下陷阱。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口渴喝水的人踩着陷阱,那也只能自认倒霉。 将杂草拨开,露出陷阱。 那壮汉被陷阱伤到皮肉出了血,裴简正准备让李衡子将他的脚弄出来包扎。 “等等,火把给我。”柳承明出言阻止。 他举了火把照到陷阱周围,发现除了壮汉刚流的新鲜血液,还有一些早已干掉的血迹。 捻了一点土,瞧着模样像这几日的。 心下立时有了计算。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人,“天黑都注意些,莫要再伤着了。” 等回到城,立马有人来报,“医者快去瞧瞧,又有人不行了!” 众人都赶了过去。 只见病坊中一老者躺在草席上浑身抽搐不止,医者立马上前施针,但不多时那老者还是死了。 人没救回来。 鬼道子就这么坐在尸体旁,脑中不断思考着李衡子方才说的那股香味儿。 上吐下泻,抽搐,香味儿,无蚊虫…… 一刹那,鬼道子脑中快速闪过什么,他失声道:“是闹羊花!” 许太医问:“什么闹羊花?” “就是所下之毒,名为闹羊花。” “温兄说的可是黄杜鹃?” “正是。”鬼道子点头,“闹羊花是民间的叫法,其实就是黄杜鹃。这东西是药也是毒;若用得恰当,可治跌打损伤,活血镇痛;可若用得不当,误食便会使人呕吐腹泻,抽搐不止。且此花有一大股香味儿,可杀虫驱蚊。” 许太医恍然大悟,“难怪方才在那水源之处,不曾见到水蚊虫蚁。而且这腹泻呕吐的症状同疫症一般无二,所以按止泻来治没有效用。” 言罢他拱手佩服,“还是温兄见多识广。” 鬼道子十分受用,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哪里哪里。” 既然找到了病因,那后续医治自然也有了头绪。 柳承明知道下毒之人在作案时受了伤,但他并未因此大张旗鼓地在城中搜寻。反而将此事压下,让众人都以为毫无进展。 不是另有计策,便是心中已有了怀疑对象。 彼时柳承安正对着柳姒纳闷,说三哥回来后也不说有没有发现,只是传了个不入流的小卒。 闻言柳姒思索片刻,有了答案。 她披上外衣,“你且与我同去看看。” 柳姒姐弟去时,柳承明的院子被人整个围住,看来是没打算把消息传出去。 柳姒本以为会白跑一趟,但出乎意料的是,柳承明让护卫将她二人放了进去。 入内就见一个无名小卒立在堂中,见他站立着的姿势,似乎一条腿受了伤。 而柳承明则端着茶盏悠然地喝茶,见到柳姒,他道:“六妹怎么来了?” 柳姒被柳承安扶着坐下,“病了几日躺在床上骨头都松了,恰好听说三哥这儿有热闹,所以过来瞧瞧。” 柳承明只笑,“那今日这热闹,六妹可要瞧仔细了。” 话音落下,柳承明的贴身侍卫须慎从院外进来,手中捧了个裹好的纸包。 那堂下的小卒见到东西,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柳承安好奇,“三哥,此人是谁?” 柳承明喝茶的动作未停,倒是身旁的须慎拿出本籍册念道。 “文六,年三十四,益州南安县花溪镇人。家中世代务农,父母尚在,无兄弟姊妹,妻文陈氏育一子一女。” 小卒听自己身份被调查得清清楚楚,不解地问:“贤王这是何意?” 柳承明坦然,“自然是调查这几日城中中毒一事。” 文六也反应过来,“贤王怀疑是我下的毒?” “不是怀疑。”柳承明放下茶盏。 “是肯定。” 文六愤怒,“无凭无据,贤王如何就给我定下罪名?” 柳承明听罢眼神示意须慎,就见须慎将方才那包纸包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不明的粉末。 “这是在你被褥下找到的。刚才已让许太医验过,这粉末正是黄杜鹃。” 文六嘴硬,“就因为城中人中的毒也是黄杜鹃,贤王便说是我做的,是否太轻率了。” “确实。”柳承明点头,似乎颇为赞同文六的话,接着他又道。 “可我从未说过毒就是黄杜鹃啊。” 第39章 幕后真凶 话音落下,文六神情僵住。 柳承明命人将文六按住,让须慎把他裤脚撩起,一个长长的伤口露了出来。 “你这伤口,又是从何而来?” 文六眼中带着不自然,“不小心伤到了。” “不小心?” 柳承明抬脚,鞋底碾在伤口上,将堪堪结痂的伤口又踩得崩裂开。 “我今日在山中水源旁发现了一个带着血迹的陷阱,你腿上的伤口,倒像是为此所伤。” 他的力道不轻,文六却硬是一声不吭,忍下了痛。 “倒是有点骨气。”他称赞,将鞋底的血擦到文六衣摆上。 文六额上冒出冷汗,“黄杜鹃粉是我拿来医治伤口的,贤王不信便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纸包里的粉末剩的确实不多,看着倒真像是治外伤的。 柳承明似乎想起什么,“我记得花溪镇多生黄杜鹃,你既然不承认,那想必你家人应该知道一二。” 文六脸上难得有了愤怒,“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而是此事事关城中百姓性命,我若将令尊请来,想必便是圣人,也不会不赞同。” 闻言,文六似在思考柳承明话有几分可信。最终他道:“此事与我家人无关。” “你这是承认是你做的了?” 他败下阵来,“是。” 家人就是他的软肋,他当初不就是因此才做这件事的吗? 柳承明的声音没什么情绪,“你若是此事主犯,按律当斩……” 听到这儿,文六没反应,似乎一早就知道会是这般结果。 “亲眷皆流放。” 柳承明的话说完,文六反应激烈,“你骗我,此事怎会牵扯到我的家人!” “你当我与你开玩笑么?你这不是寻常投毒,你这是将全城百姓性命视作玩笑,你觉得你的家人能幸免吗?” 此话一出,文六面色立即变得惨白。 柳承明轻笑,而后蹲在文六面前与他平视,缓缓道。 “但若背后有人指使,罪名自然也就不一样了,你的家人也会安然无恙。” 他的话就像是个引子,想让文六将幕后指使说出来。 文六也被他的话扰乱思绪,内心挣扎面上有松动,但又想到什么,仍未改口。 “此事是我一人所为,没有什么背后指使之人。” “敬酒不吃吃罚酒。”柳承明面上在笑,可眸中却透着寒意,他挥手令人将文六带下去。 一旁看够了热闹的柳姒开口阻止,“等等。” “六妹有话要说?”柳承明看了过来。 柳姒点头。 于是柳承明示意侍卫将人放下。 她轻轻咳嗽两声,走到文六面前,说话声不大不小,却足以传入身旁几人耳中。 “文六,你不供出太子,无非是你家人皆在太子手中,对吗?” “阿姊?” 柳承安听见“太子”二字,骤然看向柳姒,似是不敢置信。唯有柳承明对这个答案倒是不感到意外,反而像是一开始就知道一般。 柳姒对柳承安的轻喊充耳未闻,继续道。 “你替太子做事,想必也是这个原因吧。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如今还在这温县城中?” 文六早在她说出第一句话时,就猛然抬头,眼中神情已昭示柳姒之言,不是假话。 “因为你已是颗弃子,太子将你留在城中便是让你自生自灭,你已经没有用处了。那么对于一颗弃子的家人,他是杀是留?斩草必除根,你觉得太子会允许能指认他的证据留在这世上吗?” “会吗?” 话毕,文六彻底瘫坐在地,眼中满是绝望,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不会。 他为太子做事,自然也对他的脾性了解一二,太子是绝对不会让能指认他的证据留在这世上的。 文六绝望,所以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你若将太子供出,贤王有能力保你家人平安无事。” 绝望化作一丝希望,文六道:“我如何能信你?” 柳姒道出事实,“你不信也得信,因为你现在已无路可走了,除了答应,你别无选择。” 文六颓然坐在地上,久久后才垂头低声道:“我若能见到我的家人安然无恙,我便答应你。” 人被带下去后,柳承安仍心绪怔忡,“阿姊,文六所说都是真的吗?真的是太子哥哥指使人下的毒?” 柳姒淡然,“你方才不都听到了吗?” 他神情有些崩溃,似乎不相信自己一向敬爱的兄长会是这样草菅人命的人。 于是他没管柳姒和柳承明,径直冲了出去。 “不去追?”身后的柳承明靠近。 柳姒轻轻摇了摇头,“他总要知道的。” “六妹今日很是让我刮目相看。” “三哥也是。”柳姒照例客套一番。 柳承明定定注视她,“六妹为什么要帮我?” “三哥何出此言?我只是帮城中百姓找出真凶罢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 “六妹不知。”柳姒转头,直直对上柳承明的双眼。 目光却坚定而明亮。 她当然知道。 从最开始圣人决定让谁来洛州时,柳姒就知道,这是柳承明的计谋。 太子党和淮王党之争,尽在柳承明掌握之中。只有这样,两难之中的圣人才会同意让他来洛州。 而太子既然让柳承安来监视贤王,自然不会只有这一人。真正的监视者,只怕早就隐藏在朝廷拨的人里面,柳承安不过就是个幌子,用来迷惑贤王的。 只是可能太子也没想到,柳承安会这么……不堪用。 贤王在洛州这些日子已经有不小的成绩,消息必定早已被探子传回上京。 太子心急,就会命人下手。 温县是巡视的最后一县,也是下手的最后时机。恰巧柳姒高热大家目光都在她身上,所以暗中之人有机会下手。 而黄杜鹃中毒之症与疫症十分相似,一般医者分辨不出。 没有什么比一城百姓无辜死上大半更致命的。若是温县出了问题,那贤王在洛州的所有心血都会付之一炬,甚至还会被圣人降罪。 不过也算柳姒间接救了病坊里的人。 如果不是她将鬼道子绑来,黄杜鹃的事也不会这么快被发现,那么病坊又要死上一些人。 无论怎样,太子的目的都会达到。 只是如今太子的计划失败,只怕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而贤王知道凶手却并未示众,说明他没打算将此事先张扬出去,而是另有打算。 柳姒方才分明看出,柳承明是想对文六用刑。 她当时突然想起,柳承安前世被五马分尸而死,今世总不能让他再重蹈覆辙,于是才当场点破是太子所为。 为的就是让柳承安看清太子背地里做的事,这样他才会少和太子接触。 至于贤王所说的帮他,不过是顺道卖他个人情罢了。 柳姒收回与柳承明对视的目光。 等事完也夜深了,风一吹,她又禁不住地发冷。出来时身上只披了件斗篷,此时被风一吹,她下意识将斗篷裹紧。 低低咳嗽了两声,风将她鬓边碎发吹弄在眼前。唇色浅淡,双眸也因咳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色。 鬼使神差的,柳承明伸手想替她将碎发拂开。 “怎么了?三哥?”柳姒茫然问。 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并不好听,却让柳承明倏然回过神,但他手上动作不停。 柳姒并未躲开他骤然亲近的举止,而是乖巧地任他拨弄鬓边碎发,额间一阵痒意,她下意识闭上眼。 等再睁开眼时,柳承明已收回了手。 他眸中晦暗不明,嘴角是熟悉的浅笑,“夜深了,六妹早些歇息吧。” 第40章 羽化 病坊中的病人在医者协力医治下,已有好转,朝廷的人不日就要返回上京城。 柳姒身子也好得大差不差,难得的去城外逛逛。她去时洞真正带着一众弟子在坊中为百姓诵经讲道。 遭灾的百姓不仅是肉体受难,心中也会有苦痛。洞真他们的作用,便是让百姓有精神寄托,不会因此麻木绝望。 当然效果立竿见影。 所以如今在这温县,若说百姓最尊敬崇拜的是裴简,那么其次就是三清观。 众人都说等过后要为他们在城中修一座道观,日夜焚香祝祷。 许太医是太医署的署令,医术不容置疑,想得到他传授的医者不胜枚举。但此时他与李衡子站在一处,看着关系倒是十分相熟,正仔细为他讲解药理。 至于鬼道子…… 也在李衡子另一侧,为他讲解药理。 他和许太医像是暗自较劲儿一般,你一言我一句,李衡子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柳姒转头问身旁的平意,“他们三个,这几日一直是这样吗?” 平意迟疑地点头,“应该……是吧?” 看着许太医对李衡子热情的模样,柳姒突然在心里想。 许太医,又是谁的人呢? - 月华如雪,透过窗棂洒进屋中,门外人影晃动。 “叩叩……” 木门被人轻叩两下。 那人影在门前停了一会儿后,又消失无踪。 柳姒披了斗篷,将篷帽戴好后出门,夜色沉沉,她独自一人并未提灯。走到长廊角落,那里站着一个遮了面容的身影。 “寻我做什么?”她压低了声音问。 那身影转身,道了句“慈悲”。 李衡子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夜里,“今日贤王见了我一面,说想同我做个交易。” “他的要求是什么?” “同善信一样,想让我进宫为他所用。” 柳姒沉吟片刻,“李道人怎么想的?” 李衡子语气平淡,“我已答应了善信,自不会食言。” “你若有意,可以答应他。他的目的,应同你是一样的。”柳姒提醒,“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我明白了。”李衡子说完覆上面巾打算离去。 虽是深夜,但也应小心行事,毕竟除了洞真,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和柳姒的关系。 “等等。”柳姒出言叫住,“你与许太医是旧识?” 她白日里见许太医对李衡子的态度倒不像在做戏,看样子两人是早就认识。 李衡子解释,“许署令曾是先父的学生。” 是了。李衡子的父亲当年也是太医署署令,有学生倒也是常事。 柳姒猜测,“看样子,许太医是认出你了?” 李衡子也没瞒着,点了点头,“许署令见我的第一面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柳姒心下立时有了答案:看来许太医是柳承明的人。不然柳承明不会贸然寻李衡子做交易,应该也是许太医将李衡子的事告诉了他。 离开之前,柳姒还是说了句,“贤王那儿,你可以答应。” …… 翌日一大早,温县百姓就聚在城门口为柳承明他们送行,乌泱泱一大群人,皆是湿了眼眶。 柳姒扫了扫人群,鬼道子不在。 她想起昨日她将九光杏给鬼道子时,他心情还是挺不错的。那时柳姒想起前几日得到的消息,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他。 苏木自个儿吊死在了家里的破草屋中,被人发现时,都生了蛆蝇。 鬼道子从她口中听到这件事后,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复杂,呆呆沉默良久,终是红了眼眶。 如今她将返回上京城,却没再瞧见他。 或许是抱着那坛九光杏寻个角落大醉一场;亦或许又如从前那般,神出鬼没逍遥快活了。 反正她此行目的已经达到,鬼道子去哪儿都再与她无关。 倒是裴简…… 他此时站在队伍前头神情温和,素衣灰袍,身姿挺拔,满身文人风骨。 上次他在河边救了她,她一直想对他道谢,但高热后在屋子里养病不方便;后来众人又因中毒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一来二去竟找不到合适的时间感谢他。 直到如今要走了也没能和他说上两句话。 此次回上京,三清观也与他们一同。 如今洞真同李衡子在洛州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于情于理,柳承明都会将他们安全送回上京。 抬目看去,那群道士都在同百姓道别,大多都是百感交集眼眶湿润,毕竟多少也相处了不少时日。 除了洞真,此刻盘腿坐在一块大石之上,纹丝不动。 一刹那间,柳姒突然想起当初在三清观时,洞真说过的一句话。 ——“天道承负,因果报应。贫道时日不多,辞世之地不在上京,在洛州。” 洞真苍老的话语犹在耳畔。 如今他们已然即将离开洛州…… 柳姒猛然再看向洞真,他依旧稳坐大石之上,分毫未变。 就在此时,天边传来一声鹤鸣。 两只白鹤自远处飞来,在洞真头顶上空盘旋滞留,最终落地收翅停在他身边踱步。 与此同时,天空中厚厚的云层散去,金光乍现,一缕阳光照射在洞真周身,为他道身镀上一层金光。 下一刻,那两只鹤长鸣一声,结伴朝天际飞去;而洞真一直立着的头,也骤然无力低垂到了胸前。 三清观的道士察觉到异样,上前探了鼻息,而后皆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天降异象,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柳姒好似无意间说了一句,“洞真道人功德圆满,羽化登仙了。” 第41章 回京 周遭都因这突降的异象安静下来,柳姒的声音自然清晰可闻。 如今本就是多难多灾之时,洞真德高望尊且眼前这祥瑞之兆是实打实的,便是不信神佛的人看见这天象也得信上三分。 众人似乎都很赞同柳姒的话,也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跪在了地上,口中大喊,“洞真道人救了温县百姓,上天看到了道人的功德善举,所以让道人成仙了啊!” 于是无数的百姓陆陆续续都跟着跪了下来,朝着洞真,朝着上天叩拜。 哭声祷告一时盈满了整个城门口。 场面震撼,令人心惊。 发生了这等事,洞真的肉身自然也被三清观妥善保存了起来,准备带回观中。也不知用了什么道家秘法,一路上都未闻见异味。 有了这件事,柳承明便打算将道士们送到道观山门前。只是没想到,会有人早早就在观门外等着。 是宫中传旨的内侍。 说圣人听说了洞真羽化之事,特邀李衡子入宫一见。 天子之命,谁敢不从? 等柳姒回到公主府,武德正也候在了府上,看来圣人是知道她也去了洛州。 也对,太子有眼线将消息传回上京,那圣人自然也有。 武德正带来的口谕同李衡子得到的大差不差,圣人特在宫中设下接风宴,传她今夜入宫。 柳姒叹息,看来今晚又有好戏看了。 …… 进了公主府,柳姒亲自将湖娘安排到离她最近的院子里。 她将湖娘也带回了上京城。 离开温县的前一日,她特地去寻了湖娘,问她可愿随她同回上京。 湖娘失了忆,又没有手实,便是没有户籍的流民,去做工也不会有人收她。她一介女流,人生地不熟的难以生存。此等情况下,她与柳姒一起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柳姒再不济也是个公主,给她弄个户籍不是难事儿。 将人安置好后,柳姒回了主院,准备收拾一番参加宫宴。 一踏进主屋就看见香案上供着的那幅画像。 她微怔,然后走上前将那幅画取下,而后仔细收好放在画匣中。 柳姒身后的平意瞧见,心中复杂。 她本是最了解公主的,可公主自从在卓府被救回后,她就越发看不懂她了。 柳姒做事从未瞒着平意,许多事在平意看来实在是令人心惊肉跳。 就如谢大郎君那件事。 放在从前平意想都不敢想,可是柳姒就是做了。 而平意只能以驸马之死给了公主极大打击为理由,才能勉强在心中解释她的所作所为。 马车在天黑之前驶到了宫门。 柳姒从马车上下来,转头就瞧见了鱼泽轩,他站在宫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 鱼泽轩自然也瞧见了她,他走到柳姒面前,躬身一拜,“公主万安。” “许久不见,公主近来可好?” 自三月弘慈寺一别,倒确实许久未见了。 柳姒对鱼泽轩没什么兴趣,上次与他搭话也是因为谢晏。如今她同谢晏关系可谓是十分恶劣,与鱼泽轩自然也就更没什么话可说。 她颔首客套了两句准备进宫门,就见鱼泽轩朝她身后招手,语气欣喜。 “竹君,你来啦!” 周遭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柳姒听见鱼泽轩的“竹君”二字后身体不由得僵住了一瞬。 她转头。 只见一辆印有谢氏族徽的马车上下来一人。 那人一身绯色官袍,腰佩银鱼袋;神情冰冷,气韵高洁;不疾不徐、姿态端正地朝她的方向走来。 柳姒一时恍惚,好似又回到了前世她受刑后,谢晏也是这样冷漠无情地看着她。 唯一的区别就是,此时的谢晏对她视若无睹,不带一丝停顿地从她身旁走过。 呼吸仿佛凝滞…… 这样才是对的,他们从来都不该有任何交集。 她没听见鱼泽轩和谢晏说了些什么,只是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遇见同样进宫的柳承明,她才回过神,而周围早已没了谢晏的身影。 “六妹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柳承明难得一改往日的浅色衣袍,换了一身不菲的华服。 柳姒打量了一番,“三哥今日这身衣服倒是好看。” 许是往日瞧惯了他不加修饰的模样,今日见他随意收拾了一番,便是比谢晏也不逊色。 柳承明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也很满意。 “六妹既说好看,那定是很不错了。”说着他抬手,“可要与三哥一同进去?” 柳姒看着柳承明伸出的手,心中生出异样。 此次从洛州回来,柳承明倒是对她有了些许不同。不过他心思向来难以揣摩,她只当他又有了什么计划,并未往心里去。 自然也就忽视了眼前的那只手,转身进了宫门。 进入大殿,人还没到齐。 柳姒从前的坐席大多都在公主们的末尾,而这次宫婢却将她引到了前头,离圣人的位置不远。 她问:“可是弄错了?” 引路的宫婢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公主,这些位置都是礼部一一安排的,不会有错。” 见宫婢神色不作假,柳姒不再多想。 刚坐下,柳承明就坐在了她身侧的另一个位置,他的表情像是早已预料,“三妹,好巧啊。” 确实很巧。 因为柳姒同时发现,谢晏的位置就在她的正前方。 他此时正垂眸看着面前的一碟子糕点。 要不是柳姒清楚没人知道她同谢晏的关系,她都要以为安排位置的人是故意的。 恰巧有人与她搭话,柳姒转了视线,于是也就错过了谢晏向她看去的目光。 “陛下驾到——” 大殿之中变得鸦雀无声,众人皆跪在地上高呼万安。 各自落座后,柳姒注意到靠近圣人的两个位置上空无一人。 正想着,殿外太监高唱。 “太子殿下到!凤阳公主到!” 只见从大殿外走进一男一女。 男子身穿深色宝相花纹圆领袍,腰系黄金兽首蹀躞带,头戴金冠。神情阴沉狠厉,一双丹凤眼目光如钩犀利。 此人正是太子。 他身后跟着的女子容貌雍容华贵,一身云白织锦襦裙,外披珊瑚红绣花大袖衫;云髻上坠满了掐丝嵌宝的金簪。 女子是圣人最宠爱的长女,凤阳公主。 兄妹二人的一双丹凤眼与皇后的十分相似,就连那目中无人的神态气场都学得八九分像。 二人行至殿前朝圣人一拜,“儿拜见圣人。” 凤阳语气亲昵,“儿与大兄途遇些琐事,所以来迟,阿耶莫怪。” “无妨。”圣人笑道,而后又指了指自己身侧,“婠娘快坐朕身旁来,朕与你父女二人好些日子未见了。” 凤阳名唤柳婠,是圣人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因此圣人对凤阳可谓是宠爱至极。 相比于凤阳,圣人对太子的态度可要冷淡太多了。 第42章 宫宴 内侍将凤阳的坐席移到圣人身旁,另一侧坐着皇后。 柳姒坐在席间,察觉到一道十分明显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转头看去,就见永宁坐在不远处,正一脸怨恨地看着她,见柳姒看了过去,她眼中的恨意更浓了。 自从永宁被圣人禁足后,柳姒已有许久未见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一号人了。 她微微勾唇举起酒杯,朝永宁的方向抬手遥遥一敬。 动作可谓是十分挑衅。 永宁气得不轻,但在宫宴上,又拿她也没办法。 柳姒转头正准备将酒杯放下,就见她正前方的谢晏似乎看了她一眼。等她再一眨眼,他仍是盯着他身前的那盘糕点。 什么糕点有那么好瞧? 于是她也低头看向自己桌上的,却并无异处。 身旁柳承明问道:“六妹在看什么?” 柳姒饮下杯中酒,“在瞧这次御厨做的糕点模样不错。” 话刚说完,上头的凤阳语中带笑,话头直落在她身上。 “听说六妹这次也去了洛州,但我方才与阿耶聊起此事时,阿耶似乎并不知情,不知六妹此去是为了何事?” 替永宁出气的来了。 凤阳的话音落下,柳姒身侧的柳承明眼中带着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 公主私自离京,此事可大可小,端看她如何回答了。 柳姒从容不迫,神色自若,“大姐姐有所不知,乔祭酒于阳翟老家有急事,但他老人家年岁已高,经不得马车颠簸,于是六娘便替乔祭酒走了一趟。此事说来也是巧合,我在温县偶遇三哥与子宁时,亦是十分惊讶。” 闻言,圣人问道:“乔卿,可有此事?” 席间的乔丰战战兢兢起身,虽一头雾水却还是替柳姒掩饰,“回圣人,确有此事,因是家中私事,所以并未张扬。” 满腹疑问地坐在原位,乔丰脑中思绪万千,至于柳姒这个“罪魁祸首”却是淡然得很。 既然是私事,那也就没有再问的道理。 不过这么好的机会能为难柳姒,永宁怎会轻易罢休? “阳翟与温县相差两百里,六妹怎会与弟弟们在温县偶遇?这未免也太巧了些吧。” “说来惭愧,六娘于途中见到许多灾民,他们没了亲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田地,连饱腹都成问题,染上疫病只能等死。 而这样的情形从进了洛州地界遍地都是,六娘身为公主不忍见大齐百姓受苦,去了附近受灾严重的下县只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虽是杯水车薪,却聊胜于无。” 说这话时,柳姒低眸垂首,神情沉痛而悲伤。 似乎是被她感染,一位亲见洛州惨状的官员不由得悲从中来。 “圣人,臣此去洛州之所见所闻,确与怀淑公主所言相差无二啊。莫说饱腹,易子而食者比比皆是,若非实在活不下去,谁愿如此? 公主于温县事事亲力亲为,照顾灾民宽慰百姓,此事温县众人皆知。公主千金贵体本可以不用随吾等一道受苦,却能做到如此,实在令臣佩服。” 殿中众人闻言,不由得对柳姒更高看了几眼。 坐在上首的圣人听罢,也是神情复杂,感叹道:“六娘,真乃仁善之人也!” 柳姒抬手微微拭泪,“圣人,儿方才多饮了些酒,想先去更衣。” 圣人只当她是心中伤心,不想在人前失了仪态,自然同意。 …… 今日宴会开在麟德殿,于太液池之西,只几步便可至太液池赏景。此处听不见宴会上的丝竹之声,入眼漫漫夜色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临近中秋,宫中不少的菊花都开了,各色各样,姹紫嫣红。 柳姒顺着花景踱步,石子路难行,平意持着宫灯为她照路。 “谁在哪里!”远远见花丛中立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平意抬高了声音问道。 抬眼望去,那个身影藏在阴影之中,手持一盏熄灭了的宫灯,夜色沉沉看不清面容。 平意拿了灯照过去,“你是何人?鬼鬼祟祟藏在此处。” 那人听见动静转头朝柳姒的方向看来,隐隐灯火下能见容貌俊郎,气质不凡,只是那双眼睛却是黯淡无光。 他身着绯色官袍站在一片白菊丛旁,一众艳色中,白菊倒在萧瑟秋风中显得更孤洁高傲。 月朵暮开无绝艳,风茎时动有奇香。 手捻一片白菊花瓣,男人脸上带着歉意,“娘子误会,并非故意吓着娘子,实在我双眼有疾夜间不能视物,恰遇烛灯被夜风吹灭,所以便只能困在此处。” 平意见他衣着猜是今夜赴宴的官员,“郎君的侍从呢?” “听闻秋来太液池夜色宜人,便遣退侍从独自一人观景。不知娘子是哪位贵人?无意冒犯,还望见谅。” 平意:“我家娘子是怀淑公主。” 男人听罢躬身作揖,“臣吏部侍郎王季康,见过怀淑公主。” 柳姒早在男人转身后就认出了他。 王季康,秘书监王礼独子,是淮王妃和王季禾的大兄,官至吏部侍郎。 听说他自幼身有雀目,一到夜里无光便视物不明。 如今见他双眼失焦,想来传闻是真的。 柳姒抬手,“不必多礼,想来离宴散还有些时候,既然王侍郎行动不便,等会儿我便唤了宫人来,以免侍郎错了宴席。” 话音落下,耳边传来另一个跋扈的声音。 “柳姒,你还真是生性浪荡啊!” 第43章 不如凤阳 永宁见柳姒从席上离去,便一同跟了出来,没想到就见她和另一个郎君交谈。 “前段时间京中传你强抢了一个哑巴,我本来还不信,结果你一离了席就在这儿同男子拉扯不清。 怎么?又换口味了?之前喜欢哑巴,如今又喜欢瞎子了?改天是不是又得看上聋子?” 谢晏是个哑巴这谣言柳姒真不知是如何传来的,难不成就因为那时他一直没有说话,所以众人便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永宁的刁难虽不足以有什么影响,但次数多了也是令柳姒头疼不已。 “四姐,圣人将你禁足便是令你反省,怎么几月不见你还是没改?” 她有些纳闷,“六妹真是不解,大姊与你同是皇后殿下所生,为何大姊便端庄大方、雍容华贵,而四姐你却……” 她“啧啧”两声,轻轻摇头,语气十分叹惜。 见柳姒拿她同凤阳相比,永宁好似被点燃的炮仗,立刻炸了起来。 “你这贱奴!有什么资格妄议我与大姊!” “非是妄议,四姐你自己秉性如何自己清楚,你是否比得上大姊你自己也清楚。四姐恐怕不知,宫中纷传因四姐你品行不佳,所以才不受皇后殿下喜爱。” 宫中人皆知,永宁公主并不受皇后喜爱。 一是她本就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二是五年前她不知做了什么惹怒皇后,被送到城外缘觉庵清修了三年。 如今她已年过二十仍未有驸马,下头的静仪和怀淑都已嫁过人,还有一个七公主未过及笄年纪尚小也就不谈。 按道理她就算再品行不端也是公主,还是皇后所出,找个满意的驸马那也是十分容易的事。 这些话其他人顾忌着她的身份尊贵不敢提起;静仪虽与她不睦,但她不屑于同永宁斗嘴,也就懒得理她。 但柳姒不同,她是个浑不怕的。 不招惹她也就罢了,如果无端端找她麻烦,她是逮着机会一定要还回去。 恰巧永宁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两个人撞在一起,可不时时斗嘴吵闹嘛。 那头永宁听了这些话,竟是气得浑身发抖,眼眶都红了。 “你!你懂什么……” 见她无法反驳,柳姒接着道:“我如何不懂?明摆着的事,难道还要像科考场上的考生做题一般绞尽脑汁吗?” 往日别人都不敢得罪永宁,所以永宁便处处找事。 如今柳姒嘴皮子动得比她还快,偏话还戳到她的心窝子上,叫她无法辩驳,一时气恼,竟哭了起来。 “你根本就不懂!娘娘她是喜欢我的!她一定是喜欢我的!”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永宁嚎啕大哭像个孩童般,也不顾有外人在场。 柳姒没想到她会这样,一时目瞪口呆地看向平意,平意也一脸震惊地回望着她。 她这样柳姒反倒拿她没有办法了。 瞧永宁哭得实在伤心,她竟不由得开始反思起来:对一个人说她母亲不喜欢她,更喜欢她的阿姊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一番自我怀疑过后,柳姒觉得是永宁战力太弱,不干她事。 但她一直哭个不停,若把其他人引来也是麻烦。 柳姒叹气,人是自己弄哭的,还能怎么办? 她走到永宁面前,拍了拍她肩膀,“好了好了,方才开玩笑的,四姐别哭了。” “别碰我!”永宁将她的手拍开,声音带着哭腔。 柳姒语气僵硬,安慰永宁这种事让她极为不自在,“四姐,皇后殿下怎么会不喜欢你?你是她的女儿,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她怎么会不爱你?” 听罢,永宁的哭声小了些,“真的?” 柳姒点头,“自然真的。” 永宁冷哼一声,擦了擦眼泪,“你若敢将今日的事说出去,我饶不了你!” 看来她也知道丢脸。 如今柳姒只觉得她就是个小孩子脾气,也懒得同她计较,“四姐快回去吧,不然等会儿该有人寻来了。” 等永宁走后,柳姒才想起角落里的另一人。 王季康一直站在原地将方才的一幕都听了过去,也幸好他夜间看不清,不然永宁又得折腾一番。 为免人多口杂,柳姒打算先行一步叫个宦官来将王季康带回麟德殿。 走之前她再次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站在黑暗中,月光照不进他的周身,仿佛同黑夜融为一体,令人无端惊心。 - 今日的这场宴会明显冲着柳姒与柳承明来的。她刚坐回席位,那头太子正好将话头对向柳承明。 太子举起酒杯对柳承明一敬,“寡人还未恭喜贤王。” “三弟愚昧,不知喜从何来?” 太子轻笑,眼中满是阴鸷,“听说三弟此去洛州,深得民心;先是斩无为官吏,后又治愈瘟疫。临走时,百姓更是夹道相送,声势浩大无可能匹。看来三弟替圣人赈灾洛州一事做得极好。” 此话一出,殿中鸦雀无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大殿中人皆看向仍斟酒而饮的柳承明。 太子此话明显刁难。 帝王最忌讳功高震主之臣,臣子民心若高于天子,即便是亲子,也是心腹大患。 柳承明对这殿中紧张的气氛从容自如,慢条斯理将杯中酒饮尽,他才不卑不亢道。 “大兄此话实在令阿弟惶恐。阿弟能去洛州,实为圣人垂恩于洛地;百姓夹道迎送,也是因圣人仁政治天下,统御万民臣服。 弟弟能将赈灾一事办好,不过是沾了圣人泽被天下的恩德。所以大兄方才所言,阿弟实不敢受。” 此话叫太子如何反驳?他总不能说柳承明之言有错,那岂不是质疑圣人治理天下之能? 眼见太子吃瘪,淮王自然高兴得很。 他与太子多年为敌,却时常被他以太子之位压上一头,如今见柳承明能对上一对,自是狠出了口气,大声笑道。 “哈哈哈,三弟,想你在洛州也辛苦了不少,二哥敬你一杯。” 柳承明勾唇回敬。 圣人倒没管他们兄弟间的明争暗斗,“贤王,听说此次医治疫病有功的除了太医署,还有一个叫‘三清观’的道观。” 柳承明拱手,“回圣人,洛州瘟疫能得控制,半数是因三清观提前示警百姓,减少伤亡。” “不知监院何在?” 立在一旁的武德正躬身道:“回大家,三清观新任监院已在殿外候着了。” 圣人:“宣。” “宣——三清观监院觐见。” 大殿外,一个挺拔的身影缓缓而至。 那人身着青色冠服,腰系浅色丝绦,头戴碧色莲花冠,冠上簪同色子午簪;一手持一把银鎏金玉柄莲纹拂尘,另一手自胸前掐诀。 李衡子并不跪拜,而是微微躬身,“贫道三清观监院李衡子,见过圣人。” 圣人问:“你便是洞真道人的弟子?” “正是贫道。” “朕听闻洞真道人于温县城门处白昼飞升成仙,可有此事?” “师父修炼道法六十载,终福禄圆满,于温县羽化,得仙鹤载而登仙。” “你既是洞真道人的弟子,想必也是修为高深。” 李衡子神情谦卑,“贫道资质尚浅,不及师父道法高深莫测,只擅长风水八卦,安魂驱鬼之术。” “驱鬼?”圣人来了兴趣。 太子讥讽,“呵,招摇撞骗之辈。” 李衡子:“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谓之鬼;鬼含阴滞,阴滞不散,其必伤人。” 圣人笑道:“那道人瞧瞧,朕这宫中可有那会伤人的阴滞之鬼?” 第44章 阴鬼改命 麟德殿之中,李衡子身穿法袍,手掌八卦罗盘,脚踏步法,另一手持桃木剑,在殿中缓缓行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众人的视线皆随着他移动。 有人小声议论,“这宫中有真龙之气庇护,哪儿会有什么阴滞之鬼。不过一个小小的道观监院,如何能比得上弘慈寺的妙法大师。” 不一会儿,李衡子已将大殿巡视完回到了道坛之旁。 “回圣人,贫道法力低微,观不了宫中是否有不祥之物。” 立马有人嗤笑,“李监院若是不行便快快承认,圣人仁慈,必不会治你欺君之罪。” 话音落下,就听李衡子接着道:“但贫道看出,这大殿之中藏了一只阴滞之鬼。” 听他这样说,殿中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圣人笑道:“哦?朕还从未见过。” “这只鬼已有了害人之心,若不及时除去,只怕有人会有性命之忧。” 听闻会有性命之忧,众人议论纷纷。 “那监院可看出这只鬼藏在何处了?” 李衡子掐了个诀,“圣人稍等片刻。” 他拿出写好的符篆朝空中一扬,手中桃木剑凌厉地刺破一张飘落的符纸,口中念咒,符纸竟应声而燃。 席座间的淮王只当看了个戏法,拊掌叫好。 符纸烧后的白烟朝一个方向缓缓飘去,最后飘到一个身材矮胖,眼圈发青的官员面前。 李衡子收剑,“这阴滞之鬼已寻到。” “何处?” 李衡子朝那官员一指,“便在这位善信身上。” 那矮胖官员闻言大惊失色,手中酒盏被他失手碰倒。 “这这这……道人是不是弄错了?”他看了看自己周围,表情心虚,“我身上怎么会有鬼。” 李衡子一甩玉柄拂尘,阖目掐指一算。 “此鬼生前枉死,死后曝尸荒野不得祭拜,游魂不散化作厉鬼。善信八字火弱,易惹阴灵,才让此鬼有机可乘。不知善信近日是否总觉肩腰酸痛,体虚乏力?” 那矮胖官员越听,额上的冷汗越往外冒,他手抖着擦了擦汗,“道人怎么知道?” “善信可知阴鬼改命之说?” “那是什么?”官员急急问。 “所谓阴鬼改命,便是枉死之魂死前怨气不散,想再世为人。可人死能作鬼,鬼又如何再成人?只能寻八字阴弱之辈,双脚立其肩头汲取那人的生气。 而被改命之人因不能承其重,会时常觉得肩腰关节之处酸疼不适;且因生气愈少,面上会渐露死色,时常会觉头晕眼花,无力耳鸣。等到阴鬼改命成功,便会替代活人身躯,重生为人。” 李衡子语气平缓,却令矮胖官员惊惧不已。 别说是他本人,便是殿中其他人听罢都觉头皮发麻,浑身发冷。又观矮胖官员面色,果见他双眼青黑,似乎真的面露死色命不久矣。 他周围有些信鬼神之说的官员甚至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些,生怕受到影响性命不保。 矮胖官员冷汗淋淋,身上的不适仿佛越来越严重,好似真的有个厉鬼站在他肩头。 他害怕地失了仪态,跑到李衡子身前跪了下来,大喊道。 “道人救我!” 李衡子微笑,“善信不必害怕,此鬼尚未成气候,不足为惧。” “道人若能救我,我必在府上日夜为道人敬香祈福!” 李衡子低低道了句“慈悲”,经过圣人准许后,拿起招魂铃绕着矮胖官员的头顶摇动。 “叮铃……叮铃……” 铃响,魂引,符火燃尽。 怒喝一声,李衡子手中拂尘猛地朝官员头顶一甩,一股黑烟竟在他头顶突然显现。 伴随着一声尖长古怪的声音响彻殿中,听着仿佛什么冤魂在凄厉惨叫。 黑烟散去,一缕漆黑的长发从空中飘落,停在官员身前。 矮胖官员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瞪大了眼睛,哆哆嗦嗦地往李衡子身边凑。 “道……道人,这是……是什么!” “这便是那厉鬼,我已将她魂魄打散,善信往后尽管放心。”李衡子将拂尘利落一收。 这诡异的场景将众人都震得心惊。 本以为李衡子就是个普通道士,没想到竟真有些本事? 看向他的目光不免都带上了几分敬意。 李衡子拿出一包黑褐色的不明粉末,将烧尽了的符灰掺进其中,而后交给矮胖官员。 “那厉鬼还留了些不利的阴气在善信身上,每日将此符粉兑卯时的井水喝下,严忌黄赤之事,只消半月,善信便可安然无恙。” 矮胖官员小心接过符粉包,不住地道谢。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厉鬼离了他身,他倒真觉得身上没那么不舒服了。 圣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朗声笑道:“朕竟不知我大齐还藏着这样一个能人之士。洛州亡者游魂难归,朕欲做场法事超度他们,李监院可愿留在宫中替朕安抚亡魂?” 能得此殊荣,李衡子却仍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引孤魂超度是修道人义不容辞之责,贫道必不负圣人所托。” 圣人龙颜大悦,“既如此,朕便敬洞真道人为玄虚真人,封李监院为青云法师。” 他举起金樽,“愿我大齐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 宫外的马车皆不允驶入宫内,所以还要走上好长一段宫道才能坐上马车回府。 宫宴散去,柳姒同柳承明一路出宫。 “三哥相信鬼神之说吗?”她想起宴上的一番场景,今夜李衡子当真是一鸣惊人。 柳承明漫不经心,“我不信这些。” “为何?” “这世间若真有鬼神,那作恶之人必得报应。可六妹觉得,那些人真的得到报应了吗?” 柳姒听罢沉默片刻,而后感叹,“今夜青云法师的驱鬼之术可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柳承明戏谑,“六妹也信了青云法师的那些阴鬼改命之言?” 柳姒摇头,“我信与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人信不信。圣人若信,那李道人便是青云法师;若圣人不信,李道人就是故弄玄虚。” 话语间,已行至宫门口。 因是特地为柳承明他们办的接风宴,所以圣人留着他们闲聊了许久才放其离去。 眼下宫门口就还剩他们二人的马车停着。 夜色已晚,柳姒正准备告辞,余光却见一道凌厉的寒光从远处破空而来,直朝柳承明的方向而去。 她惊道:“小心!” 第45章 遇刺 锋利的箭矢飞速朝柳承明射来,柳姒来不及多想,扑上前将他推开。 利箭擦过柳姒胳膊,将她衣衫划破留下一道血痕。 “六妹!” 柳承明语气中少有地失了淡定,接着目光冷冽地看向羽箭射来之处。 “有刺客!” 周围的侍卫都迅速地将他二人围护了起来。 十几道身着黑衣的身影拿着剑出现在宫门口,目标直指柳承明。 刺客目标明确招招狠厉,明摆着是一定要他的性命;但贤王府的侍卫都是精英,刺客攻了许久都未近身。 柳姒被柳承明护在怀中,刀光剑影间看见宫门内火光点点,羽林卫披盔戴甲而来。 刺客见羽林军将至,计划不成,于是迅速撤退,隐入夜色之中,只留下几个刺客的尸体躺在地上。 刺客离开,柳承明才松开怀里的柳姒。 他握住她受伤的胳膊,眼中带着罕见的担忧,“六妹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刺客行刺为保万无一失,多会在箭头涂上见血封喉的毒药。 也不知是毒还没发作还是箭头上根本就没涂毒。 柳姒只觉得伤口发疼,其他倒没感觉,眼前有些发晕,她摇摇头,“我没事,三哥别担心。” 柳承明听罢放下心来。 见羽林军近在十步之外,他眸光一闪,一时计上心头,手掌悄无声息地伸向柳姒颈后。 柳姒刚觉得两人太过亲密正准备退开,却觉得颈后一痛,晕倒在他怀中。 柳承明抱着怀中晕过去的人,神色着急。 “六妹!六妹!” 眨眼间羽林军已至眼前,“羽林军来迟,还望贤王恕罪!” 柳承明将人打横抱起,语气冰冷,“羽林将军若再来晚些,本王和怀淑公主只怕已是刺客的剑下亡魂了。” 为免毒发以致不得医治,他将柳姒又抱回了宫中,安置在重华殿。 堂堂亲王在皇宫门前遭遇刺杀,天子脚下竟敢如此,刺客未免太过大胆嚣张。 此事自然惊动了圣人。 得知怀淑公主受伤昏迷,宫中大半的太医都被叫到了重华殿中。 经太医检验,那箭头上确实涂有剧毒。 幸好柳姒只是被划破了一道伤口,并不深,不然只怕会当场丧命。 但刺客用毒之重,导致解毒后她还是昏迷不醒。 圣人看望过后,命人送了许多名贵的药材到重华殿,回到甘露殿后又斥责了羽林将军,以他失职为由贬黜了。 …… 乌云遮月,金黄色的琉璃屋瓦失了白日的耀眼。 重华殿内。 柳承明垂眸注视着躺在床上的人,许太医候在一旁,屋中再没有其他人。 “这毒可会有残留?” 许太医恭谨回道:“公主中毒不多,臣已替她清除了余毒,不会有大碍。” “那就好。” 屋中安静片刻。 “李衡子今夜做得很好。” 许太医解释,“一些民间戏法,不足挂齿。” 柳承明神情不屑,“赵中丞为人好色荒唐,最喜玩弄少龄女子,那些死去的女子生前皆被他折磨而死,死状惨烈。他又胆子极小,乍一听李衡子说身有冤魂缠身,当然害怕。” 赵中丞便是那个大殿之上的矮胖官员。 许太医对此十分赞同,“精气长期耗损自然会觉得力不从心,腰酸背痛。只消禁欲修身,每日服下对症的药粉症状自会缓解。” 掸了掸衣袍,柳承明唇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带着寒意。 “赵中丞若认真听李衡子的话,半个月后,只怕他对阴鬼改命之说更是深信不疑了。” 他将目光又放回柳姒身上。 烛火映着她苍白的脸颊,往日一双清澈灵动的眸子此刻紧紧闭着,整个人看着虚弱可怜。 替她掖了掖被角,柳承明眼中复杂,犹豫半晌最终才轻轻道。 “不要让她醒得太快。” 谢府。 谢晏屋内烛火数盏,亮如白昼。 他手拿木夹细细挑选着小瓮中的香料,一旁的茶炉上馏着鲜梨。 谢七入内来报,“郎君,宫中传来消息,贤王于宫门遇刺,怀淑公主受伤昏迷。” 拿着木夹的手一顿,谢晏声音清冷,“可知何人所为?” “事发突然,尚无定论。圣人震怒,将此事交于淮王调查。” “知道了,下去吧。” 檀香被细锉为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漂亮,动作间宽大衣袖下五色隐隐显现。 - 柳姒醒来时,只觉睡了好久好久。 平意听见动静赶紧近前,“公主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柳姒阖了阖目,“我这是怎么了?” “刺客的箭头上淬了毒,公主中毒后昏迷了好几日。” “我昏迷了多久?” 平意算了算,“三天。” “这么久?”她看了看所处之地,“我怎么会在重华殿?” 前世最后所居之殿便是重华殿,所以她对此处印象着实不算太好。 “宫中太医医术高超,贤王担心公主出事,所以就把公主抱回了宫中。” “抱回?” “是啊,贤王见公主受伤很是担忧,公主昏迷的这些日子可是日日都来看望公主,还有梁王和静仪公主也刚来过。” “梁王?”柳姒疑惑。 她记得上京城没有“梁王”这一号人物。 平意解释,“就是四皇子。圣人说他已年过及冠,且此次洛州之行亦有功,所以便封了四皇子为梁王。” 睡了几天柳姒觉得关节都硬了,她掀了被子,“你拿件外衫来,我想下床走走。” 那头贤王听说她醒了就立刻赶来,见她准备下床,问道:“六妹刚醒怎么就要下床?” 平意扶着她走到外殿坐下,她捶了捶肩膀。 “醒来总觉得身上疼,应该是昏迷这几天躺久了,所以想下地活动活动。” 柳承明上前自然地为她捏肩,“许太医说你余毒未清,所以才会昏迷不醒。等会儿我叫他再来为你瞧瞧。” 肩上的手令柳姒浑身难受,虽然按得确实很舒服,但却是让她坐立难安。 她不着痕迹地躲开,替他倒了杯水。 “三哥坐吧。” 柳承明见状笑了笑,坐下喝了口水,“六妹与阿兄生疏了。” “三哥说笑了,本就不曾亲近过,又何来生疏一说。”她拢了拢衣衫,“三哥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闲话的?” “兄妹寒暄怎叫闲话?阿兄是关心你。” 柳姒抬眸盯着他,没有说话。 两人对视一会儿,终是柳承明败下阵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他让须谨将东西拿出来,是一张画了图案的纸。 “你瞧瞧眼不眼熟?” 第46章 鱼纹 柳姒拿起画纸瞧了瞧。 纸上画了一支羽箭,箭尾上刻有一小小的鱼形样式。 “鱼纹?”她惊讶。 柳承明道:“那几个死了的刺客身上没有任何能调查的线索,唯有这支箭上,刻有鱼纹。” “三哥是指?” “太子手中有一队精弓手,百步之内竟能百发百中,而这些弓手所用的弓箭都是特制,每一支箭尾上皆刻有鱼纹。” “又是太子?” 柳承明点头,“此次回京后圣人对我多有褒奖,又任命我为洛州别驾。太子性情多疑,只怕已视我为如二哥般的敌人。” 上次太子命文六下毒,手段已是狠辣;这次干脆直接在宫门行刺,想要贤王性命。 太子为人未免太过狠毒。 只是既然是刺杀,那就是不想让人知晓是谁动手,又为何要留下如此明显有指向性的破绽呢? 这一点实在想不通,柳姒无意间看向柳承明,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猜想。 她迟疑不决,“三哥,这场刺杀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什么?”他蹙了眉。 自知失言,柳姒收回刚才的念头,“没什么。” 实在不怪她多想,而是以她对他的了解,这种事他确实做得出来。 柳承明将她的怀疑听得清清楚楚,他唇角慢慢失了笑意,神情受伤。 “在你眼中,我便是这种人么?” 见他悲伤不似作假,柳姒心中懊悔惭愧,她解释道:“抱歉三哥,我只是觉得太巧合了。太子纵然是想杀你,可怎么会蠢到在宫门口动手,还留下痕迹。” 柳承明听罢愤然,“太子为人你不是不知,二哥这么多年受他厌恶便是因为圣人宠爱二哥;但凡有人有威胁到他太子之位的可能,无论是谁,无论是否有异心,他都要铲除。 况且他的东宫守卫严密,精弓手也只听命他一人,我如何能在重重精兵之下拿到箭矢?你这般想我,真是令我伤心。” 柳姒第一次见柳承明情绪有这么大起伏,眉眼间又带着不可忽视的愠色。 心里细想他所言也有道理,便只当是自己多心,再次致歉。 “三哥别恼,都怪我刚醒来脑子不太清醒,说错了话。” 听她这么说,柳承明稍稍平了情绪,怕她再误会他,说了另一件事。 “你可知道,文六家人都被杀了。” “什么?”柳姒震惊。 “我刚将文六身死的假消息传出去,太子便将文六家人尽数杀了,还不足以证明他残忍狠毒吗?” 柳姒实在不敢置信,“文六好歹也是为他做事,他竟这般赶尽杀绝?” 她在温县时对文六所言并非全都是真。 太子若真在文六死后将他家人杀了,那其他为他做事之人又如何还会效忠? 她那时会那样说只是想趁着文六心绪不宁时乱他心神罢了,因为她知道太子不会真的杀了他的家人。 可没想到太子一听文六死了,竟将他的家人也一同杀了,斩草除根做到如此。 柳姒听来只觉心惊。 “那文六知道吗?” 柳承明点头,“事发当日我便告诉他了。” “那他什么反应?” “文六听后悲恨欲绝,同我说:若我能将他家人的尸身安葬好,他便答应我,将太子的恶事公之于众。” 柳姒问道:“那你打算何时向圣人揭发太子的罪行?” “太子根基深厚,只怕此事没那么容易。” 柳姒十分赞同,“如今朝廷形势诡谲莫辨,圣人心意也难以揣测,贸然揭发太子结果难测,还是细细打算为好。” - 等柳姒伤好拜见完太后和圣人后,便出了宫。 她倒是也愿意拜见皇后,只是皇后以身体不适为由将她拒之门外,估摸着是看见她心烦,找的借口。 她一回府,湖娘就寻了过来。 前几日她听说柳姒遇刺受伤便担心得不得了,但她又入不了宫内看望不了她,只能在府中干着急。 乍一听说她平安回府,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柳姒安慰湖娘,“娘子别担心,你看我这儿不是好好的吗?” 她抬手转了一圈给她看。 湖娘心疼地看着她,但又有些纳闷,“气色看着好了很多,身上也长了点肉。” 柳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气色能不好吗?在宫中那些药膳日日吃着,太医又吩咐静养不许走动,可不就胖了嘛。” 她的话令湖娘听后也笑了起来,“现在这样也好,以前你就是太瘦了,也对身体不好,现在不胖不瘦刚刚好。” 柳姒关心道:“光顾着担心我,你自己呢?我不在府上的这些日子,你过得可还好?” 也不知怎得,湖娘听她这么问神色有些不自然。 “这公主府很大,我过得很好。” 见她神色有异,柳姒问道:“怎么了?可是刚来上京还不太适应?” 说完又看向平意。 只可惜她受伤的期间平意一直在宫中贴身伺候,对公主府的事也不太清楚。 怕湖娘拘谨有委屈不说,柳姒握住她的手,轻声细语,“我说过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如果受了委屈不用害怕,尽管告诉我。” 望着眼前的这双眸子,湖娘感到心安,不由自主地想依赖信任她。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人嫌我是乡下来的,没有记忆也无依无靠。虽然话是真的,但是听了心里还是难受。” 说这话时,湖娘微微红了眼眶。 柳姒看在眼中,只觉得心疼不已,她紧紧握住湖娘的手。 “你怎么会无依无靠?只要你愿意,我永远是你的依靠。” 而后沉声吩咐,“平意,将府中所有人叫来,我有话要说。” 第47章 团圆 一众仆从整整齐齐站满了院子,没有一个人敢窃窃私语。 桌椅被搬了来放在檐廊下,柳姒坐在其上神情冰冷,修长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 “嗒……嗒……” 一声一声仿佛敲在众人心上。 “我近日心中有一疑惑,所以叫了你们来,想知道有人能否为我解惑。” 她抬眸缓缓扫视了众人一圈,“不知有谁能回答我,这座宅邸里的主人是谁?” 人群中有人讨好道:“自然是公主了。” “很好。”柳姒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既然如此,那为何有人对我的话阳奉阴违呢? 你们有些人是从宫里就一直跟着我的,有些是从卓家一道来的。我这个人怕麻烦,所以不曾立过什么规矩,也从未打骂过你们,毕竟大家主仆一场,能和和美美地相处那自然是最好的。 可也正是因我素日心善,所以纵得你们有些人无法无天,竟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她语调平和,却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底下人听了当即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奴婢不敢!” “不敢?”柳姒冷笑,“秋兰,你来告诉她们,我入宫前都说过些什么?” “喏。” 廊下一个穿着杏黄色衣裙的女子朝着底下人朗声道:“公主入宫前曾说过:务必伺候好湖娘子,不得有任何怠慢。” “湖娘子是我在洛州正儿八经敬了茶,行过拜师礼的女工师父。师者,尊也;在这府中,湖娘子便是主子般的存在。若是让我晓得谁阳奉阴违不敬怠慢了湖娘子,那我这公主府也容不下他!” 柳姒声音冰冷,带着无形的压力。 “岳管事,拿了丁香的身契,找个牙郎将她卖了,我府中绝不留不听主子话的奴婢。” 丁香便是那个背后乱嚼舌根的女婢。 此话一出,丁香骇然,“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公主不要将奴婢卖了!” 怕吵着柳姒,岳管事将不住求饶的丁香拖了下去。 院中的其他人见丁香被卖,心中越发小心谨慎。 这些奴婢又不傻,怀淑公主待下人出了名得好,人又好伺候,哪儿还找得到这么好的去处? 若是被卖给一些凶狠的主人,日子不会好过。 怕湖娘不自在,于是柳姒训斥下人时并没有让她来看。 等她回了主院,湖娘也听说了柳姒为她出头的事,心中十分感激。 “公主,你对我这么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我对你好本就是应该做的,不需要你回报。”柳姒看着她的双眼里尽是柔软,“叫我公主也太过生疏了,我小字是念念,你以后叫我念念就好。” 湖娘担忧,“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柳姒笑道:“怎么会?我说了,你是我的老师,老师叫学生的小字有何不可?” “可是我并不是公主真的老师,那不是公主为了保护我找的借口吗?” “并非借口,我在温县时见你绣技精湛,绣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我于女工一道无甚成就,所以早便有了想让你做我女工老师的打算,不知你可愿意?” 湖娘本就因为不知如何回报柳姒而觉得打扰,如今见自己有用武之地,岂有不愿意的道理? 她连忙答应,“我当然愿意。” 柳姒见状再次安慰她,“你不用觉得约束,我说过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在自个儿家中岂有拘束的道理?” …… 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 眨眼间已至中秋,月盘挂空,星子长明。 从洛州回来后实在是闲了下来,反正无事可做,今岁的月饼柳姒便自个儿亲自做。 拿了模具来压,宝相花纹完完整整地印在面团之上。 湖娘在一旁打下手,为压好的面团上刷上酥油。 拿起做好的一个比着天上的圆月,柳姒感叹,“今儿个也算是团圆了。” 又看向面前的湖娘,似话中另有深意,“我同老师岁岁都要团圆。” 湖娘脸上勾起一抹柔和的笑,“一定的。” 想到什么,柳姒命平意拿了食盒来装些做好的月饼。 她回京后已许久未同张轻羽来往。 从前她二人虽不见面,但也是时常书信联系,趁着今日中秋,她带些亲手做的月饼给她,也算聊表心意。 想着湖娘也不经常出门,便问了她可否想上街逛逛。 今日中秋佳节,只怕街上都点了灯,热闹得很。 湖娘却是拒绝了,她生性不爱热闹,人太多她不适应,只嘱咐柳姒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为免麻烦,柳姒戴了顶帷帽前往仙乐楼。 街上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仙乐楼内是鼓乐喧阗,觥筹交错。 张轻羽的女婢认得柳姒,将她引到了房中,“我家娘子正在台上,娘子恐怕得等上一会儿。” 柳姒笑道:“无妨,恰好我今夜无事。” 入楼前她想着湖娘爱吃柿子,就让平意去饶记铺子买新上的柿子糕。 如今就她一人在房间里待着也是无趣,外头热闹非常,索性出了屋循声而去。 仙乐楼入楼正堂有一处硕大的圆台,供楼中乐伎舞姬表演才艺;三层楼廊绕舞台而建,设立无数间客房,供宾客休息。 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稍有不慎迷路也是寻常。 丝竹管弦之声入耳,倒确实享受。 顺着人流从三楼向下望,远远看见张轻羽妆容精致,衣裙华丽地在台上弹筝。 仙乐楼的女子各有所长,张轻羽便最擅筝。 待了约莫一刻钟,一曲将了。 柳姒盘算着时间便先回房中等着张轻羽,进了屋内,见里间有人影在动,她以为张轻羽快她一步先回了房中。 坐在桌前替自己倒了杯水,“没想到你比我还快些,这外头瞧着每间屋子都长得一样,我差点就走错了。” 里间的人听见她的声音后就没了动静,她纳闷,“怎么不说话?” 依旧没有回答。 柳姒疑惑,起身走过去撩开珠帘绕过一扇屏风。 “羽娘,你怎……” 未说完的话哽在喉咙中。 一道身影跪坐在茶案前,他一手握着一卷书册,一手持盏;背脊挺直,面上是一贯的疏离淡漠,浑身透着生人勿近之感。 他怎么会在这儿? 柳姒惊讶,实在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他。 她刚进来时将帷帽取了下来,现下就是想装陌生人也没办法。 谢晏抬眸看向她,目光深沉,表情冷淡。 而后缓缓将视线重新落回书上,仿佛从不曾看见过她。 他这样的态度让柳姒不知是该离开还是该开口打招呼,那种熟悉的尴尬感又涌上心头。 不过看着谢晏这明显不打算搭理她的模样,她决定还是默默离开最好。 快步走到外头桌上拿了帷帽,准备开门离开,却见门外站着一个模糊身影,一个熟悉的声音也从门外传来。 “竹君,我拿了上好的桂花酒,你一定要尝尝。” 第48章 楚兰犹自香 鱼泽轩的声音隔了一扇门板传入柳姒耳中,她下意识看向里间,屏风那头的人依旧稳坐茶案前,似乎毫无反应。 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柳姒心中竟升起一种心虚的感觉。 刚消下去的尴尬感又涌上了心头,她下意识不想让鱼泽轩撞见她和谢晏在同一间屋子里。 速度极快地又跑回到了里间,飞速扫视一圈,发现屋中根本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又推开窗户朝外看,三层阁楼高她跳下去只怕会摔断腿。 正为难间,外头鱼泽轩已经推开房门进来了,眼看就要绕过屏风。 柳姒再次看向茶案前的谢晏,灵机一动,咬咬牙朝他而去。 “竹君,等久了吧……啊?” 鱼泽轩绕过屏风,手里提着一壶桂花酒,脸上的笑容僵住,看着眼前这一幕目瞪口呆。 谢晏依旧跪坐得端正,只是他怀中依了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腰肢纤细,搭在他肩头的手指莹白如玉。 那女子的帷帽将谢晏的表情遮住,鱼泽轩只能看见他的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 “这这这!竹君,你……” 看着眼前这一幕,鱼泽轩捂住胸口痛心疾首道:“竹君,今日本是你我相约,你怎能和别的娘子在这儿卿卿我我,真是有辱斯文呐!” 此话一出,谢晏倒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他怀中的人儿不满地捶了捶他的胸口,娇哼一声。 鱼泽轩单听见这声音只觉心口都麻了软了。 难怪能让一向不近女色的竹君都把持不住,当真是尤物。 背对着鱼泽轩的柳姒手上一直用力将谢晏的双手压住,生怕他一个忍不住就将她推了出去。 可是压得了他的手,却堵不住他的嘴。 他声音冰冷,带着难以忽视的怒气。 “滚。” 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但站着的鱼泽轩却明显觉得是对自己说的。 他语气无奈,“我们好歹也是多年情分,你也不用这样无情地赶我走吧。” 说着他又放下手中的桂花酒,唇角却是怎么也遮不住的笑意,“好好好,我走就是了。” 接着脚步极快地走了出去,看背影似乎还有些迫不及待。 等人走后,屋中安静得可怕。 谢晏眉头紧皱,“公主还要在我身上待多久?” 柳姒这才发现鱼泽轩已经走了,她赶忙从他身上下来,轻咳两声。 “事出有因,冒犯了谢少卿。” 谢晏没什么反应,起身理了理被她弄乱的衣袍,而后恭敬朝她行礼,“臣见过公主。” 想着方才是自己先招惹了他,于是柳姒也不敢看他,抬抬手,“谢少卿不必多礼。” 动作间,她臂上因上次遇刺而留下的伤疤露了出来,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又被遮了回去。 谢晏看见那道伤疤,一时失神。 胸口处的那个刺青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敛了敛眸,淡声道:“公主既无事,就请离开吧。” “好。” 柳姒轻轻答应,而后重新戴上帷帽出了门。 又在外头寻了许久才找到最开始的那间屋子,她推开了门准备进去,却看见拐角处的一个身影。 今夜这仙乐楼中倒是有许多熟人。 她放轻脚步上前,桓王世子柳恺站在阁楼拐角,一身常服侧身对着她。他面前站着的正是方才在台下弹筝的张轻羽。 柳恺一改往日的意气风发,面上多了些少年人的羞涩。 他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里头是一支精致的嵌宝金蝴蝶步摇。 不知说了什么,他将那装着步摇的锦盒捧着递给张轻羽;而张轻羽却是摇了摇头将锦盒又推了回去,面上带着歉意的笑。 柳姒真没想到今夜来仙乐楼会撞见这一幕。 更没想到柳恺会认识张轻羽,看这样子应该是还思慕于她。 柳姒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没多久张轻羽也推门而入,她脸上扬起一抹笑。 “六娘,你来啦。” 柳姒嗔道:“这仙乐楼也太大了,我方才迷路差点没找对地方。” 张轻羽替她倒了杯茶,“这仙乐楼修得这样复杂,便是让不熟悉此处的人轻易逃不出去。” 接过茶盏,柳姒打趣,“是啊,所以我刚才迷路时无意间瞧见了一出少年慕艾的场景。只可惜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啊。” 闻言,张轻羽问道:“你方才见到了?” 柳姒点点头,“是,羽娘知道他的身份吗?” “知道。” 柳姒评价,“桓王世子本性倒还不错,就是年纪尚轻,还不太稳重,但也是个值得托付的。” “他人很好。”张轻羽如此说道,“只是我是因家中获罪才被卖入这仙乐楼中,我不愿拖累他。” 见她眉宇间带着些许惆怅,柳姒感慨,“这话倒不像我从前认识的羽娘会说的。” 张轻羽摇摇头,“你别看这仙乐楼中富丽堂皇,可这楼中的女子皆是身不由己;我为贱籍世人轻贱,世事如此,我无法更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不自轻。” 她看着窗外神色透露出一股落寞,缓缓念道:“落花逐流难寻芳,楚兰无人犹自香。” 第49章 冬狩 圣人每年仲冬皆要出宫冬狩,今年也不例外。狩猎之地依旧选在了离上京城有三十里远的骊山。 浩浩荡荡一行人跟着御驾前往骊山。 此次圣人的六子六女都随驾一同,皇后事忙,贵妃身体不适不宜奔波,后妃中就谢淑妃以及一个受宠的昭容随侍。 山峦起伏,雪龙盘踞,恍如雪雕玉砌,整座山林被蒙上一层薄薄的银被。 柳姒一时看得迷了神,身旁的静仪问道:“我记得你不会骑马,今日可要试试?” 回过神,柳姒勾唇,眼中闪着不知名的光,“谁说我不会。” 在众公主里,静仪的骑术还算不错,因着怀淑不会,所以她也未曾同怀淑赛过马,听柳姒这么说,她起了兴致。 “是吗?”静仪对着宫人扬声道:“牵两匹马来!” 她有匹圣人所赐的宝马速度极快,名为追风。 但今日她不想占着良驹优势赢得不光彩,于是只让宫人牵了两匹普通的马来。 静仪骑上马背,“阿姒,你可愿与我比上一场?” “岂敢不从?”柳姒动作利落地上了马,丝毫不像生手。 静仪指了指远处一棵高大的松柏,“谁先到那儿谁就赢,怎么样?” 柳姒笑道:“既定输赢,那可有奖赏?” 静仪听罢,笑容更加明朗,“少不了你的,想要什么?” 想了想,柳姒开口,“我记得你新得了一套青粉玉棋子。” “好啊你,那东西我可刚得了还没捂热乎,你就惦记上了。”静仪打趣她,“也罢也罢,谁叫我今日心情好,你若赢了给你便是。” 得了承诺,柳姒也十分高兴,“你若赢了,我将我府中那套闻公所制的四时茶盏给你,如何?” 闻公是大齐技艺精湛的匠人,所制茶盏千金难求。 柳姒手上那套是以四时花朵为型而制的四盏茶具,器面节奏感层次分明,生动和谐。 见她如此下血本,静仪满意道:“难为你下如此大的赌注,那我今日可要全力以赴了。” 她转头对王季禾道:“阿禾,你来做判者。” 不多准备,二人骑着马并肩而立。 王季禾手中旗子一指,一声嘶鸣过后,两道身影便如利箭般冲了出去。 圣人望过去,“那是谁在赛马?” 武德正回道:“是静仪和怀淑二位公主。” 圣人看着茫茫白雪之中,一青一灰两道身影在飞奔驰骋,速度不分伯仲。 他语气疑惑,“朕记得六娘似乎不会骑射,怎么今日瞧着骑术倒是与五娘不相上下。” 一旁的凤阳道:“六妹凡事不喜张扬,或许一直就会,只是在藏拙呢。” 谈论间,那二人的身影已从远处归来。 圣人问道:“你二人谁赢了?” 柳姒拱手,脸上带着不自觉的欢喜,“儿略胜一筹。” 静仪输得心服口服,她夸赞道:“没想到阿姒的骑术这般好,五姐拜服。” 永宁轻哼,“我大齐以精湛骑射为傲,光是骑马骑得好有什么,要是像大姊一般骑射俱佳,那才是厉害。” 凤阳听罢勾了勾唇。 一旁一直看戏的广宁冷不丁冒出一句,“若说骑射最好的,应该是大理寺的谢少卿吧。” 广宁刚过及笄,是众公主中年龄最小的,向来有什么说什么。 圣人身边的谢淑妃抱着刚满四岁的六皇子,她容貌年轻如花朵般娇艳,此刻用帕子掩了掩唇轻笑。 “谢少卿的骑射是谢相公手把手教的,自然是虎父无犬子了。” 她这话一出,众人都将目光放在谢家父子身上。 谢运语气谦卑,“淑妃谬赞,臣愧不敢当,晏儿也只是粗通罢了。” 太子:“是不是粗通,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圣人:“谢少卿,可愿让朕一饱眼福?” 谢晏不动声色地看了谢运一眼,见他默许后才道:“臣遵旨。” 太子突然出声,“只是寻常射物有何稀奇?” 有人问道:“太子的意思是?” “若以黑布遮目,方显厉害。”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柳姒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谢晏,却见他垂目立于下方,神情淡淡。 似乎那次公主府一别之后,他总是这样,对发生什么都好似并不在乎。 她心中无端生出异样。 近乎冲动般,她不赞同太子的提议,“若只是遮目射物,也不是不行;只是若再加骑于马上,是否太过危险了些?” 太子傲然,“学艺不精者自然觉得危险,可对于谢少卿却未必。” 谢运看向谢晏,“晏儿,你可能一试?” “可以一试。” 见谢晏点头,谢运放下心来。 他清楚谢晏的脾性,做不到的事不会轻易答应,若是答应那必定是有十足把握。 不多时,谢晏换了骑装上马。 一旁宫人捧了鸽子上前,“这鸽子受过训练,只会在跑场之内盘旋,郎君尽管放心。” 谢三将黑巾递给谢晏,谢晏接过系在眼上,冷硬的下颌轮廓分明。 “开始吧!” 鸽子被放入跑场之内,飞在半空;谢晏立时打马而追,他估摸着距离,寻声追在鸽子身后。 目不视物,只靠耳力骑马射箭,实在是太过惊险。 底下看客倒是为他狠狠捏了一把汗,生怕他一个不稳摔下马去,葬身乱蹄之下。 柳姒看着这一幕,掌心不自觉收紧。 跑至场中,谢晏却是停了下来,他屏息凝神,突然自箭篓中抽出一支铁箭,搭上弓弦,蓄势待发。 等到鸽子从头顶飞过,他手中羽箭快如霹雳般飞射出去,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空中的鸽子应声而落,掉在地上。 而后他持弓而归,策马停至御前,马嘶声响后,他摘下面上黑巾。 下马从柳姒身边路过时,缓缓看了她一眼。 宫人捧着鸽子恭敬地呈到圣人面前,只见那鸽子被一支铁箭贯身而过。 淮王见状,拍掌叫好,“谢少卿真是好箭法,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似是淮王的鼓掌声太大,太子凤眸不耐烦地睨了他一眼,颇为嫌弃。 柳姒收入眼中,感慨太子同永宁不愧是亲兄妹,看厌恶之人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 谢淑妃指着那咽气的鸽子对圣人道:“大家你瞧,妾身说得没错吧。” 圣人点点头,“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谢晏这箭法技惊四座,令人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太子看向从一开始就还未说过话的柳承明,“三弟,谢少卿是你表兄,他的箭法如此精妙,三弟的应该也不差吧。” 柳姒倒是忘了,柳承明同谢晏还是表亲关系。 柳承明的生母先淑妃就是谢运的胞妹,也就是谢晏的姑姑。 这其中还牵扯到一段往事。 当年先淑妃病逝,谢家不闻不问,且在十几年后,又将如今的淑妃谢晗送入宫为妃。 谢晗是谏议大夫谢迅之女。 所以如今谢淑妃既是柳承明的表姐,又是他的庶母。 又因着当年谢家的漠不关心,所以柳承明同谢家并无往来。不然以谢氏的权势,柳承明早就是太子的眼中钉了。 永宁对柳承明十分不屑,“这人与人之间还是不同的,贤王哪儿会有谢少卿那般厉害。” 柳承明微笑,“是啊,我自然是比不上谢少卿和永宁妹妹的。” 永宁听罢,怒睁了杏眼,“你!” 她骑射差得不行,当年教她的师傅都被气得差点归西,柳承明这样说自然是在讽刺她。 “好了!”圣人沉声。 他看向永宁,“真是一刻都不能安生。” 遭了训斥,永宁也老实了些。 而后圣人起身,看向众人扬声道:“今日猎物最多者,朕重重有赏!” 第50章 一箭双雕 围场内多是驯兽师们先驯好的野兽,以免猛兽突然发了性子惊扰圣驾。如今是冬日,一眼看去也望不了几分绿意,尽是白茫茫一片。 柳姒纵了马入林间,静仪说要与她比一比谁猎的野物最多。为免相争,于是她二人分头而去,一人朝一个林子走了。 方才在跑场外头瞧着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孤身一人入了林子,倒觉得幽静渗人得很。 一只雪兔从她眼前拔腿跑过,她停了马搭弓。 “铮——” 弦响,箭射,雪兔身上见了血。它后腿被箭矢射住,剧痛令它躺在雪地里不停挣扎。 每支箭上都设有特殊标记,不同人的标记不同,以此区分哪只猎物是谁射的。当然,围场之中有专门捡被射中猎物的宫人,所以柳姒射中雪兔后便骑了马朝别处而去。 要说围场不大那是假的,但若说围场大那为何她走得这么偏僻还能遇见熟人? 柳姒见柳承明正将一支属于他自己的羽箭从一只奄奄一息的鹿身上拔下,而后插上一支象征着淮王标志的羽箭。 这是做什么? “三哥还真是无私,竟能将自己猎的东西拱手送给二哥,还不让他晓得。”柳姒骑了马靠近。 柳承明转身见是她后动作不停,等做完这一切后他才起身,“哪里是无私,正是有私才这般。” “此话何意?” 他问:“六妹还记得上次刺客一事吗?” 柳姒点头,“记得,怎么了?” “这事圣人交给了二哥调查,所以我寻了个时候将鱼纹羽箭和文六的事一同告诉了二哥,二哥听后很是愤怒,当即就禀了圣人,你猜猜结果如何?” “如何?” “圣人虽怀疑太子,却也不惩治太子,只是将此事压了下去。” 柳姒听罢,指了指他身前的那头鹿,“那跟你刚才做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柳承明拍了拍手上的脏东西,“圣人既不表态,那便是摆明了维护太子;我既然告了太子的密,那肯定也得罪了他,往后自然要更小心谨慎些,怎能出风头呢?” 柳姒看向鹿身上插的那支羽箭,“所以你就让二哥出这个风头?”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柳承明摇头,“非也,若我出风头只怕圣人会猜忌我有夺嫡之心;可圣人最喜欢二哥,若他夺得魁首,圣人只会高兴。既然我已是太子眼中钉,那我又为何不帮二哥一把呢?” “真的?” “自然真的。” 话音落下,寂静的雪林中传来一声虎啸,听着声音像是发了性的。 不远处的柳承明发现后骑上马背,眼中带着势在必得,“今日的好东西来了。” “驾!” 见他朝虎啸声而去,柳姒也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就见一处山崖边有一只高大强壮的老虎,尖刀般锋利的獠牙凶狠地露在外头,虎须粗长,圆鼓鼓的双眼瞪得老大,目露凶光。 它张开血盆般大口,朝崖边的一个身影大吼,显然是发了凶性,欲要伤人。 两兄妹都没想到会遇上这般场景,待柳姒定睛看清那崖岸边的人时,却是被骇得睁大了双眼。 她急急唤出那人姓名,“谢竹君!” 谢晏形容狼狈,一只腿受了伤,血迹染在衣袍上显得触目惊心;他一手持短匕,一手捂住流血的伤口,冷冷盯着眼前朝他扑上来的老虎。 见此情形,柳姒心仿佛都要从喉咙中跳了出来,她一边打马朝谢晏方向而去,一边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聚精会神地瞄准了那只老虎。 五指用力,满弓而射。 一支铁箭如闪电般射向大虎,精准地射中它后腿;大虎吃痛,凶猛的吼叫声转作痛吟。 怕那老虎挣扎反扑,柳姒连射三箭,箭箭射中。 此时柳姒已至谢晏五步之外。 眼看那大虎就要将谢晏扑到崖底,危急关头,谢晏拖着伤腿冷静地侧身躲开。 大虎受伤失了准度,只能扑个空摔到崖下。 谢晏回头看向崖底,老虎的高大身影被深不见底的山崖衬得十分渺小。 一回头,柳姒下了马朝他跑来,面上尽是担忧,“谢竹君,你怎么样?” 谢晏见此眉心微动,深深地看着她。 “六妹小心!” 柳承明的惊呼声自不远处传来,谢晏朝柳姒身后看去,只见一支飞箭极速朝她头颅而来。 谢晏瞳孔放大,用力将面前的柳姒推开。 下一刻,飞箭从二人之间快速擦过,而站在崖边的谢晏也因这一推搡,脚下不稳朝崖下跌去。 柳姒来不及多想,倾身抓住他的手,但在抓住他手的一瞬间,脚下的崖石松动,二人一同坠了下去。 “六妹!” 柳承明赶过去时只来得及看见两人坠崖的模糊身影,太阳穴突突地跳,他脸色凝重。 转身,只见穿着赤色骑装的永宁骑在高大马匹之上,左手持着一把弓箭,弓弦颤动。 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微启红唇,“贤王为人真是歹毒,竟敢杀害公主与朝廷命官。” 闻言,柳承明眯了眯眼。 “这箭,不是你射的吗?”他道。 永宁轻笑,“是吗?可是我的箭数目齐全,而贤王的箭似乎少了一支呢。要不你猜猜,少的那支箭在哪儿?” 柳承明听罢猛然看向悬崖之下。 方才永宁用的那支箭,是他的! 每个人的箭数目都是记录在册的,每人用了多少,剩了多少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脸色倏然沉了下来,眸底晦暗不明,冷得瘆人。 上次他以一支羽箭令圣人猜忌太子,如今永宁用一支飞箭一箭双雕。既可以除了怀淑,又能令他背上谋杀血亲与官员的罪名。 不过这计划倒不像她那个脑子能想出来的。 “这悬崖那么高,也不知柳姒和谢少卿能不能活……” 说完永宁见柳承明脸色愈加阴沉后,又装模作样道:“哎呀,瞧我说的,这么高摔下去肯定是死了,应该说是不知能否还有个全尸。” 林风狂啸,寒意乍起,仿佛一层厚重的阴影笼罩在整座山林之上,让人感到压抑。 杀意骤起,几个身影凭空出现在林间。 柳承明长身而立,抬眸看着永宁冷声道:“杀了她。” 第51章 悬崖之下 话音落下,那几个身影朝永宁而去。 永宁没想到柳承明会打算直接杀了她,眼见时机不对,立刻勒了缰绳想要离开。但她骑得再快,哪儿比得上武艺高强的暗卫,只消片刻便被拉下马,狼狈地丢在地上。 雪水混着枯叶粘在她干净的衣袍上,亮刀之下,永宁方才的得意已然消失,眸中漫上恐惧。 声音尖长刺耳,“你若杀我,圣人不会放过你的!” 柳承明缓缓踱步至她的马匹面前,抬手从她箭篓之中抽出一支箭,“杀了你,圣人确实不会放过我。” 他搭起弓箭,瞄准永宁。 永宁见状脸色惨白如纸,站起身来拔腿就跑,做着最后的挣扎。 “啊!!!” 长箭贯穿她的右腿,血流如注,她倒在雪地上惨叫出声。 血色在白雪之中显得无比刺目。 他转身走到悬崖旁,永宁被暗卫扔到他的脚边,“所以我改变主意了,她什么时候被找到,你的腿什么时候就能得到医治。” 永宁捂着伤口倒在地上,望着他的眼中满是恨意。 “四妹最好在心中祈祷我能快点找到她,不然你就要成为我朝第一位跛子公主了。” 柳承明看着崖下云雾缭绕宛如仙境,不知在想什么,语气轻得恍若鸿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崖下。 柳姒本以为她二人必死无疑,没想到崖底是一处深潭,要不是掉下来时被崖壁上的树枝接了一下,从那么高的地方落入潭中,只怕不死也残。 她醒来时身处水岸上,也不知被冲到了哪里,四周都是拔地而起的崖山,高不见顶。 谢晏就躺在她的旁边,不远处是那只大虎的尸体。 她依稀记得自己掉下来时,被人抱在了怀里。视线落在谢晏身上,他双眼紧闭,尽管在昏迷中也是眉头紧皱,身下一片血迹。 柳姒起身,拍了拍他的脸,“谢竹君,醒醒,谢竹君。” “唔……” 谢晏闷哼一声,长睫微动,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看着柳姒,眼神迷茫,“柳姒……” 柳姒被他这眼神弄得浑身一僵,“你醒了。” 闻言,谢晏清醒过来,眼神恢复清明,他坐起身看着周围,“这是哪里?” “崖底,我们落到崖底的水潭被冲到了这儿。” 想到他的腿伤,若是不尽快处理,恐怕会严重,于是柳姒提议,“此处地势还算平坦,你腿上有伤,我们先在这儿休息,或许可以等到宫里的人来找我们。” 谢晏不想和她待在一起,只想尽快回去,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身,“等天黑了容易有凶兽,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 他刚走两步,就因腿上的伤又摔回了地上。 “谢晏!”柳姒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谢晏却挣开她的手,一味地想往前走。 察觉到他因对她的抗拒连自己身上的伤都不在乎,她一时怒上心头,“够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你厌恶我,但事从权宜,你便要这般一味地折腾自己,等到腿瘸了才满意吗!你若是没有受伤,我立刻转身就走离你远远的,绝不惹你嫌。但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一个人这样走要走到什么时候?你当真是不想活了么!” 这话令人振聋发聩,谢晏浑身一震脚步停在原地。 见他没有再固执地朝前走,柳姒上前将他扶住,她能看得出他如今不过是在强撑罢了。 这次谢晏没有再推开她,而是沉默着被她扶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柳姒蹲下撩开他的下袍。 “你做什么!”谢晏伸手抓住她伸向他裤腿的手。 “自然是帮你看伤口。”柳姒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拍了拍他的小腿,“别动。” “撕拉——”一声裤腿被撕开,露出狰狞可怖的伤口,一道一掌长的伤口映入眼帘,深可见骨,又因为被水泡了些时候,这伤口周围的血肉发白。 柳姒脸色凝重,触了触伤口周围的肌肤,隐隐有些发烫。 “如果不快些处理,这伤口会生脓,你带外伤药了吗?” 谢晏摇头。 柳姒叹了口气,她起身,“罢了,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完朝不远处的水边走去,谢晏却兀地抓住她的手,“你去哪儿?” 她指了指水边,“我记得有一种可治外伤的草药常生于水边,你的伤必须敷药,我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 柳姒之前和鬼道子学了一些基本的药理知识,会辨别一些常见的草药,但这大冬天的她也只能碰碰运气。 谢晏听罢,缓缓松开她的手。 柳姒见他神情落寞,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遍,“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知道吗?” 见谢晏不回她,她又问了一遍,“知道了吗?” “嗯。”谢晏垂眸低低应了一声。 他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银白的天渐渐变得灰白,天开始下起小雪。 柳姒手中拿着几株矮小的草植从水边缓缓而至,怀里还捧了几个雪桃。 她停在水边将那几个雪桃洗干净后才走到谢晏面前,擦了擦额上的汗,将雪桃递了一个给他,“饿了吧,我只找到这个,勉强可以果腹。” 谢晏坐在大石上仰头望着她。 她发髻凌乱,几绺碎发垂在颊边;裙摆更是脏得不堪入目,有好几处还破了几个大洞。可她却不自知,拿着雪桃认真地看着他,眼中好似就只剩他一人。 胸膛中那股窒息感又涌上心头,谢晏阖了阖目,抬手接过那颗雪桃紧紧握在掌中,视线落在她手中的那几棵草上。 “这是什么?” “辣蓼草,我只找到这两棵,虽没有透骨草那般有效,但聊胜于无。” 柳姒将手中草药碾碎敷在他伤口处,又撕了块干净的衣布替他将伤口仔细包上。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他突然很想问她一句:为什么又要救他? 可他不是傻子,不会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自取其辱了。他只是看着她,心里像被人掏空了一样,空落落的。 眼看雪越下越大,柳姒扶着他找了个山洞休息。 看着渐渐变暗的天,谢晏突然说出一句,“天快黑了……” 柳姒坐在他身旁也抬头看着天,“是啊,我们的火折子都被水浸湿了,天黑了也生不了火。” 谢晏的声音微微凝滞,越来越小,恍若在自言自语。 “天黑了,就看不见了。” 第52章 黑夜 万丈苍穹上星子黯淡无光,黑沉沉的夜晚笼罩在苍茫大地之上,万籁俱静。 身旁的人说完那句话后,渐渐没了动静。 二人在黑暗中枯坐了许久,谁都没有再开口,直到柳姒肩上突然一重,像是谢晏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怎么了?”柳姒疑惑。 她清楚谢晏恨她入骨,不可能贸然主动地靠在她身上,于是问出这一句。 可他没有动静。 感觉到不妙,柳姒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却透过他的衣服感受到他肌肤的滚烫。 她心头咯噔一下,再抬手摸上他额头,果然是滚烫无比。 谢晏从崖上掉下来前身上就没有避寒的斗篷,而柳姒的早在醒来后就不翼而飞,如今他二人就穿了几件冬衣,又落了水,在这寒冷的夜晚可怎么熬得过。 况且谢晏身上有伤,想来从一开始就是在强撑着,直到入夜了柳姒看不见才放松了一直紧绷着的精神。 这天寒地冻的,就算不冷死,烧也要烧死。 叫了谢晏几声他都没有答应,反而身上越来越滚烫。 柳姒干脆出了山洞,借着微弱的一点点月光走到水边,拿了碎布沾湿。 返回山洞后,她摸索着回到谢晏身边。 将冷水破布敷在谢晏的额上,又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他身上,而后把他扶着靠在自己身上将他紧紧抱住。 额头的冰水一贴在谢晏肌肤上,他便从昏迷中清醒了几分。 眼前一片黑暗,他闻到身边熟悉的气息,“柳姒……” 听他声音有气无力的,柳姒说道:“不舒服就别说话了。” 怀里的人呼吸急促了两分,声音嘶哑,“你为什么又要救我?”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玩弄的地方了。”这句话他说得委屈又可怜。 柳姒听罢沉默半晌,将他身上的衣服裹严实了两分,又替他额上新换了块沾水的碎布。 “或许是我天生心善吧。” 怀中人蓦然伸手环住她的腰身,头埋在她的颈间,不知是水汽还是什么,她隐隐觉得颈窝处有几分湿润。 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在黑暗中却尤为明显,“阿姒,我好疼……” 腰上的手缓缓用力,将她死死禁锢住。 加上前世,柳姒也算是认识了谢晏好几年,但从未听他抱病喊痛过,更没想到今日会在这种情况下听他喊痛。 他喃喃,“这里好黑……我不想待在这里……” 不知是否柳姒错觉,她竟然觉得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哽咽与脆弱。 “我不想待在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方。” 话音落下,柳姒浑身一僵。 她想起她将谢晏关进暗室时的那段日子里,他也是这样煎熬难受吗?以至于都过去了好几个月他还是害怕待在没有光亮的地方。 谢晏说完后就缓缓地睡了过去,胳膊上的力道也渐渐消失,山洞中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柳姒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盯着虚无的空中看了许久,直到谢晏彻底睡着后。 她才艰涩地开口。 “对不起。” …… 日出东方。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山洞中,日光刺目,谢晏缓缓醒来。 入目是女子隆起的胸脯,鼻尖是淡淡的熟悉梨香,黑暗中的记忆猛然涌进他脑海之中,将他尚且迷糊的头脑震得清醒。 他漆黑的眸子一颤,连同复杂的情绪一同灌进他的胸膛之中,小心拿开柳姒抱住他的手臂,又将自己身上披着的衣服给她披上后,眼前的人还没醒。 他怔怔注视着她那张艳丽又可憎的脸庞。 不知是柳姒在睡梦中察觉到了他这浓烈的视线,还是也被太阳照醒了,她羽睫微动,将将欲醒。 谢晏见状立马收回目光。 “唔……”柳姒醒来就见谢晏离着她坐得老远。 她也不在意,抬头看了看洞外的太阳,“现在估计是辰时了吧。” “嗯。”谢晏轻轻应了声,“怎么了?” “已经过了一夜,还没有人找到我们。”她站起身走出山洞,“我昨日找草药时,见河流下游有人留下的痕迹,我们顺着水流方向走,或许能走出这个地方。” 路难行,谢晏腿上又有伤,柳姒扶着他走到日挂正空了还是没有遇到什么人。 两人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也实在是无聊,柳姒仔细看着脚下的路,突然问了一句。 “你昨天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她想起当时谢晏周围也没有见他的坐骑,“还有你的马呢?当时怎么也没瞧见?” 谢晏从怀里掏出一团墨色的东西,“我那时是为了摘这个。” 柳姒看着他掌中那团不明物体,“这是什么泥巴?” 谢晏:“……” “这是紫兰。” 他将那团皱皱巴巴的东西舒展开,依稀能看明白几片狭长花瓣的形状,不过已经被他压得惨不忍睹了。 “这株紫兰的品种我从未见过,所以当时便下了马去摘,没想到会遇上大虫。” 想来他的马也是那时被老虎吓得跑了。 柳姒闻言低头看了看他的腿,“那你腿上的伤也是那时伤的么?” 他点点头。 柳姒看了眼当空的日阳,“罢了,走了这么久,我们还是歇会儿吧。” 她扶着人坐到一块儿空地上,蹲下撩开他的裤腿,“我再看看你的伤。” 谢晏垂眸看着她,正沉思间,一道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六妹,你可让阿兄好找啊。” 柳承明熟悉的声音响在柳姒身后,她猛地转身,就见他出现在林子里。 “三哥!” 柳姒惊喜,难得的在看见他后这么高兴。 柳承明快步朝她走近,微微喘着气,见她衣衫单薄,将自己身上斗篷脱下给她披上。 “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柳姒摇摇头,指了指谢晏,“我坠崖时谢少卿护着我,所以我安然无事,倒是他的腿伤得赶快医治。” 听她这么说,柳承明才真正将目光放在谢晏的身上,回想起方才刚找到柳姒时见到的一幕,他笑容微微变冷。 没想到六妹这么关心这个谢少卿。 谢晏早在柳承明过来时就放下衣摆站了起来,“臣见过贤王。” 柳承明抬手,“少卿有伤就不必多礼了。” 他脸上笑容放大,看着柳姒的目光柔和得能滴出水来,瞧着真像一个关心妹妹的兄长,“本王还得感谢少卿替本王护着六妹。” 第53章 暗流 寒风穿过雪林,激得人心中凭空生出一点寒意。 谢晏静静站着,与柳承明对视,“若不是公主那三箭,臣只怕已葬身虎口,分内之事不足齿数。” 他二人目光对视着,明明没有什么不妥,却有一种暗流在两人之间涌动,侵袭着每一个角落。 察觉到他二个人之间的莫名气氛,柳姒挡在谢晏身前,隔绝了柳承明的目光。 她道:“三哥,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见到她明显袒护的动作,柳承明皱起了眉,目光在她和谢晏身上流转,笑容慢慢消失。 她二人皆是形容狼狈,看着受了不少苦,可柳姒眼神清明坚定地挡在谢晏身前,而谢晏视线则定定落在她身上,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情意与复杂。 柳承明在山林中找了柳姒整整一夜,没想到一找到她就见到这种场景,胸中平白生出几分莫名的怒气。 突然,他突然想起一件早已被他抛之脑后的小事。 六月里,柳姒去他府上拿一张方子同他换了坛九光杏时,他无意间看见她颈窝上有一处显眼的红痕。 那时他以为是那位传言中的面首留下的。 可如今仔细想来,他从来没在柳姒身边见过任何一个面首,连同她关系较为亲密的男子都没有。 那那个痕迹又是谁留下的? 他清楚知道柳姒和谢晏没有过什么接触,可正因为知道他二人没有什么关系,他才会疑惑。 谢晏眼中的情意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产生的。 别告诉他就因为他俩孤男寡女在崖底待了一晚上就生出什么莫名的情意了。 还有柳姒,他这个六妹他最是清楚。 表面看着对谁都温和,实际冷心冷情,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入她眼让她在乎,更别说袒护了。 柳承明越想,心底就越发寒凉。 他眼神陡转,日光透过叶隙照在他俊朗耀眼的眉眼上,唇角含着一如既往的笑意,可眼底却是近乎刺骨的冷酷与危险。 伸手将柳姒从谢晏的身前拉到自己身旁,柳承明语气意味不明,“昨夜落了雪,林中湿滑难行,我还是牵着六妹,免得你一个不小心摔着了。” “三哥,我可以自己走的。”被人牵着让柳姒十分不自在,她下意识看了看谢晏,却见他低垂了眼睑看着她被牵着的手出神。 也不知是否因她看了谢晏一眼,手腕上的力道又加重了。 强硬的禁锢让柳姒无法挣开,她暗自用力却只换来柳承明斜斜一瞥。 不好的记忆涌上心头,她立马老实起来。 一定是这辈子过得太舒坦,柳承明又伪装得太好了,竟让她忘了柳承明的骨子里是个多么冷血的人物。 乖乖被他牵着走了一路,直到慢慢走出林子她才轻轻道:“三哥,能放开我了吗?” 手上的力道松开,柳姒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抬头见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红色身影。 她目瞪口呆,“三哥,永宁怎么会被绑在这儿?你绑的?” 真是大胆啊。 柳承明道:“六妹能掉下悬崖,可都多亏了四妹。” 柳姒立时反应过来,“那支暗箭是她射的?” 柳承明点头,“不过还要感谢她,亏得她箭法不精,不然六妹也没命掉下悬崖了。” 闻言,柳姒冷了脸色。 她靠近永宁,却见她境况不比自己好多少,身上都是烂糟糟的泥叶,头发凌乱,腿上也受了伤。 永宁见到她和柳承明后双眼瞪得老大,眼中恨意都快要漫出来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你竟还能活着!” 柳姒转了转手腕,“六妹福大命大,让四姐失望了。” 她俯身捏住永宁尖尖的下颌,“四姐,再是泥人性子也经不起你这样折腾。从前你爱斗斗嘴也就罢了,我当你只是脾性不好;可如今你却要我性命,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才好呢?” “你敢!”永宁惊骇,强装着镇定。 “啪!” 她话刚说完,柳姒的巴掌就狠狠地扇在她脸上,左脸立马肿得老高。 柳姒声音冷冽,“这一巴掌,报你当日宫道上的肆意妄为。” “啪!” 又是一声脆响。 “这一巴掌,报你宫宴那晚出言不逊。” “啪!” “这一巴掌,报你昨日害我坠崖之仇。” 三个巴掌结束,永宁的脸颊立马红肿起来,嘴角流出一丝血痕。 永宁的脸颊伤痕不轻,柳姒的手掌也不会好过多少,她垂在身侧的手心泛红,正疼得微微发抖。 柳承明心疼地将她手抓住,小心翼翼地吹着。 “要打她让阿兄我来,六妹细皮嫩肉的,打坏了可怎么好?” 柳姒将手抽回,“自己的仇当然要自己报。” “六妹说的是,阿兄受教了。” 将视线再落回永宁身上,柳姒问道:“我其实实在不知四姐为何就这么恨我?定要置我于死地。” 永宁侧身蜷缩在地上,脸上的疼痛让她浑身颤抖,她语气森然,“谁叫你同柳承明走得近?只要是他在意的人,就都得死!” “我原本没想杀你的,我只是有点讨厌你。都是因为你巧言令色才令得圣人将娘娘的后权分给贵妃,就是因为你,娘娘才会那么讨厌我! 在这个世上娘娘只在意大兄和大姊,柳承明妄图太子之位,娘娘厌恶他;而你又同柳承明那么亲近,我若杀了你,柳承明必定难过,只要他难过,娘娘就会高兴,娘娘高兴了,就会不那么讨厌我了……” 她语气陡然狠厉,又透着不甘,“可你竟然没死!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你都没死,连老天爷都偏帮着你,为什么!凭什么!” 接着她又带着恨意,像是恨凤阳,又像是在恨皇后。 “为什么娘娘就是不喜欢我!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我三岁就会写字,七岁就能作诗,明明我生来就比大姊她们都要优秀,可为什么娘娘就是不喜欢我?” 说到此处,两行清泪从她眼角缓缓流出,“不喜欢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讨厌我?” 从她记事开始,记忆中的娘娘看她的眼光就带着厌恶,仿佛她从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可她不过一个幼童,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她的亲生母亲如此憎恶她? 这个问题她想了二十二载都未能想明白。 她从前努力变得优秀,却得不到娘娘一点侧目,那她干脆反其道而行;到处惹事生非不过是想引得娘娘注意罢了,可是尽管这样,娘娘还是不把一点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有时候她会猜想,难道她不是娘娘的亲生孩子吗?不然为何娘娘待她与凤阳、太子的差别这么大? 她甚至想着她不是娘娘的孩子也好,这样至少娘娘不喜欢她也是有原因的。 可她心中知道,她是娘娘的孩子,娘娘只是单纯地讨厌她而已。 无关其他。 她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第54章 搀扶 永宁疯狂的模样叫人看了还真是害怕,柳姒平淡地问她,“都说完了?” 她这反应让永宁看了不解,“我想杀你,你就不恨我?” 柳姒轻笑,“我也不是不了解你,有什么可值得我恨的,平白浪费我的精力。与其关心这个,不如我们两个说些其他的事?” “什么?” 柳姒指了指永宁腿上的伤,“你射我一箭,自己也报应得了一箭,既然如此,也算是扯平了。等回到行宫,若有人问起四姐的伤,四姐该如何说?” 永宁冷哼,“柳承明做过什么我一定会完完整整地告诉圣人!” 柳姒听罢,垂眸看她,“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和圣人说,我是因为四姐才坠下的山崖,有谢少卿和三哥作证圣人肯定会信的。” 柳承明也就罢了,特别是谢晏。 他在大理寺为官,素来听闻他为人刚正,有他作证圣人一定会对柳姒的话深信不疑。 永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茬,她惊疑不定地问:“那你想我怎么说?” “四姐这腿,是自己摔的。” 听出她的意思,永宁皱眉,“你当别人傻吗?这箭伤同摔伤哪里一样?” “那就得靠四姐的聪明才智了,自己想想如何说别人才会信你能摔出个箭伤来。” 见永宁似有犹豫之色,柳姒朝柳承明问道:“三哥,你说我如果告诉圣人四姐想杀我,圣人会不会降罪于四姐?皇后殿下会不会更讨厌四姐?” 提到皇后就相当于点到了永宁死穴,永宁恨得牙痒痒,她不甘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谢晏。 “就算我答应了,谢少卿就能答应吗?他可是也一同掉到崖下了。” 柳姒转头看了看谢晏,“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自会解决。”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永宁哪儿还有理由拒绝,只能被迫答应柳姒。 等给永宁松了绑后,柳姒扶着她起来,柳承明走到她二人面前,突然说了一句,“那支箭是大姊给你的吧?” 永宁闻言浑身一震,她躲开他的目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柳承明轻笑,“四妹最好是真的听不懂吧。” 他抬头看了看寂静的雪林,话中意味深长,“不过大姊还真是不在意四妹啊。” 永宁闻言狠狠剜了他一眼,“你休想挑拨离间。” “我还什么都没说,怎么能叫挑拨离间呢?我只是心疼四妹,你在这寒冬腊月里失踪了一夜,大姊都没有来寻你。” 他深深叹了口气,像是真的在为凤阳找借口,“或许大姊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吧。” 柳姒毕竟没听到永宁在崖上说的那番话,此时听着他们的话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柳承明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他替她裹紧了斗篷,“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你身子弱,咱们还是早些回去。” 快到行宫,柳承明的暗卫也不方便出现,于是只能他们四人结伴而行。但四个人,其中两个都是伤患,还都伤在腿上,这雪地也不好走,只能两两相扶。 柳姒想扶了永宁走,柳承明却不高兴了,他冷眼看了下谢晏,对这个向来情绪冷淡的表兄颇为嫌弃。 柳姒见状提议,“要不三哥你来扶四姐?” 她说罢就要朝谢晏走去,这下柳承明表现得更不悦了。 柳姒无奈,“总不可能叫他们两个受了伤的互相搀扶吧?” 柳承明反问:“有何不可?” 柳姒奇怪,“你今日怎么回事?怎么总感觉你奇怪得很?” 柳承明皱眉,“有吗?” “没有吗?” …… 半晌后,柳承明不情不愿地抓着谢晏的一只胳膊朝前走,动作可谓十分粗鲁野蛮。 刚走了两步,谢晏就被他扯得摔在雪地里。 柳姒回头,就见谢晏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腿上的衣袍浸出些血迹;她立马松开永宁上前将谢晏从雪地里撑着坐起来。 谢晏被她抱着躺在她怀里,伤口痛得脸色苍白,不见丝毫血色。 见他疼得难受,柳姒对着柳承明的语气带着些责怪,“三哥,他身上有伤,你这么鲁莽做什么?也不晓得温柔些吗?” 柳承明简直气闷,“是他自己没走好摔下去的,怪我作甚。” 谢晏适时轻轻咳了两声,“不怪贤王,是我脚下不稳才摔了下去。” 听他这么说,柳姒眼中的心疼更加明显了,仿佛觉得柳承明在无理取闹,“若是谢竹君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如何同谢相公交代?” 她低头轻声问谢晏,“你还能再走吗?” 谢晏微抿了唇点点头,强撑着站起身,结果刚走了一步又差点摔下去,幸好柳姒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关切地问:“是不是伤口严重了?” 一旁的柳承明见谢晏这虚弱模样都气笑了,往日倒没看出这个谢少卿有这等心思,他上前将柳姒扶着谢晏的手拿开。 “你做什么?”她皱眉。 “自然是将谢少卿平平安安地带回行宫。”柳承明语气不善,弯腰将谢晏粗鲁地背起木着脸大步朝前头走。 谢晏浑身僵硬,像一根木桩子一样被柳承明背着,他下意识觉得柳承明是故意要恶心他,眉头皱得死紧。 “贤王身份尊贵,还是将臣放下来吧。” “这怎么行?六妹怪本王没有将谢少卿照顾好,那我自然要把谢少卿好好地带回行宫。” 见谢晏面色铁青,柳承明心里狠狠出了口恶气,但他背着谢晏这个大男人也觉得很是恶心,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 第55章 间隙 好不容易到了行宫门口,柳承明就好似谢晏有瘟疫一般急急将他放了下来,谢晏也拧着眉头离了他很远。 谢三站在行宫门口焦急地来回走动,见自家郎君归来,他忙迎了上去,“郎君你去哪儿了?阿郎带人在林子里找了你一夜,还以为你出事了。” 谢晏被他搀扶着,“我猎物时遇见了只大虫,被逼得坠下了山崖,幸得怀淑公主相救。” 他站直了身,姿态端正地朝柳姒作了个长揖,“臣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谢三见状也跟着一同行礼,“多谢公主救我家郎君。” 见他致谢的样子正经,柳姒也严肃了态度,她微微抬手,“少卿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 接着又对谢三道:“谢三,快带你家郎君回去吧,他腿上的伤可不能耽搁了。” 闻言,谢三赶忙看向谢晏的腿。 而谢晏则是疑惑地看了谢三和柳姒一眼。 被遗忘在一边的永宁捂着自己的腿,没好气地道:“你们能不能别说这些客套话了,再不找太医我的腿真的就得废了!” 也还算柳承明是个有信用的人,他说什么时候找到柳姒,就真的什么时候给永宁医治了。 在回行宫之前就提前给她伤口上了药,不然以她的德行,怎么可能能忍到行宫门口才抱怨,早就嚷嚷得满行宫的人都知道了。 进了行宫门,就见平意也站在路边等着柳姒。 昨日柳承明派了须谨来告诉平意,说她家公主暂时同贤王在一处,晚上不回行宫休息了。 所以平意也就对柳姒失踪一事毫无察觉。 没想到今儿个看见自家主子如此狼狈地回来,她惊了一大跳,“这是怎么了?” “在林子里摔了一跤弄脏了衣服,不妨事。” 平意看着柳姒破成碎布条的衣摆,迟疑道:“这也叫……不妨事?”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柳姒将斗篷脱了还给柳承明,“折腾了一天一夜,三哥也快些回去吧。” 柳承明将斗篷重新给她披了回去,“屋子外头冷,就这么披着回去吧,不必给我了。” 想着确实挺冷的,柳姒也就没推辞,由着平意将她扶了回去。 身后的永宁伸长了脖子寻着周围看了一圈,也没见到什么熟悉的身影,顿时神色黯然。 柳承明见状微笑,“四妹你瞧,我说得不错吧,大姊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关心你啊。” 言罢转身离去,由着永宁一瘸一拐地独自回了住所。 永宁刚一推开自己住所的屋门,就见凤阳坐在屋内,手指一点一点地敲打着茶盏托子,目光当空出神,似乎在沉思。 听见动静后她抬眸,见是永宁,她微愣了片刻,再看见她衣裳脏乱,头发披散,脸颊红肿的模样,紧紧皱了眉。 “如娘,你怎么这副模样?” 永宁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内坐在凤阳身旁的凳子上,替自己倒了杯水后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你受伤了?”凤阳看着她的腿。 “是啊。”永宁点头看着她。 “谁伤的你?是贤王?他竟然如此大胆!”凤阳拉起永宁,“你同我去见阿耶,阿耶定会责罚贤王,这是个大好的机会。” 永宁站在原地没动。 凤阳疑惑,“怎么了?” “我什么时候说这伤是因为贤王了?” 凤阳蹙眉,“你不是……”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看了看屋内没有其他人后才靠近她,轻声道:“你不是去找贤王了吗?一夜没有回来还受了伤,这伤不是因为贤王还能是谁?” 永宁反问:“阿姊知道我昨夜一夜未归么?” 凤阳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明白过来自己太过心急而忽视了她,“算了,你刚回来还是先休息,我命人请太医为你医治。” “你知道。”永宁替凤阳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紧紧盯着凤阳的双眼,“你知道,但你没有去找我。” “你想利用我杀了柳姒,再栽赃给贤王,这样整件事都同你毫无干系,对不对?” 凤阳蹙眉,“你在胡说些什么?” “那支箭是你给我的,我失踪了一夜你也不闻不问,你同我说贤王阴险狡诈,我杀了柳姒他必定方寸大乱而出差错。可你既说他为人狠毒,那有没有想过他暴怒之下会不会伤害我?” 永宁越想心底越觉得发冷,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她轻轻问出那个想了一整路的问题。 “阿姊,你是不是……想让贤王顺便杀了我?” 凤阳沉默。 永宁见状,心头一颤,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凤阳的脸,一时只觉得无比陌生。 而后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一直以为娘娘不喜欢我,总还有阿姊你对我好,小时候娘娘陪着太子,阿姊你就陪着我。我以为在这深宫之中,只有你待我是不同的,可是……你竟想杀我!” 有宫人听见里面的动静,进来问道:“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凤阳猛地转头,厉声道:“出去!” 宫人被吓得赶忙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凤阳冷冷盯着永宁,沉声道:“如娘,你不要失了理智。” 永宁泪流满面地看着她,上前拽住她的肩膀,大吼着质问。 “你为什么不反驳我?你反驳啊!你解释啊!你说你没有想杀我啊!” “是!”凤阳将她用力推开,承认道,“我确实想杀你!” “为什么……”永宁被推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凤阳,听凤阳毫不掩饰地承认,她心头大恸。 她不明白,为什么与她向来亲密的阿姊会想杀她,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因为你蠢!”凤阳疾言厉色,“因为你明知自己蠢,却总不听话只会惹是生非!娘娘是多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生出你这么愚蠢的女儿!” 她缓缓蹲下身,出神似地注视着永宁那张脸,那双含泪的杏眼,“还因为你是……” 说到这里凤阳像是突然清醒过来,重新站起身,“你如果老老实实的不再惹祸,我们之间依旧相安无事,如果你再胡作非为扰乱我们的计划,别怪我不念姊妹之情。” 说完她转身离去,门外一直候着的宫人赶忙进来将永宁扶起,永宁却狠狠甩开她的手,怒道。 “滚!” - 谢晏回来后,谢三便派人将谢运请了回来,不多时谢运带着人回来了,他昨夜担心谢晏久久不回,以为他又出了什么事所以出门找了他一夜。 回来听说谢晏坠崖受伤,又是一阵担心,幸好太医已经替谢晏医治过了。 屋内。 谢三将谢晏腿上包扎的细布整理好,“天快黑了,郎君怕黑,奴等会儿去将灯都点上。” 谢晏垂眸看着谢三认真的动作,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什么时候同公主认识的?”他问。 谢三不解,“郎君在说什么?” “你同怀淑公主,什么时候认识的?” 谢三茫然,“奴与怀淑公主并不相识啊。” 谢晏道:“那为何今日在行宫门口,公主知道你的名字?” 谢三摇摇头,“奴也不知,奴身份低微,只在今日能有幸同公主说上一句话,从前再没有过。奴今日也在想,公主为何一下就能叫出奴的名字,还以为是郎君同公主提起过。” 谢晏沉吟,“当真?” 谢三点头,“奴不敢欺骗郎君。” “知道了,你将灯点上就出去吧。” “喏。” 第56章 箭法 柳姒同谢晏坠崖的事传到圣人耳中,听说贤王和永宁寻他二人的途中,永宁还受了伤。 圣人夸赞了永宁,说她难得地长大了。 翌日谢运亲自向柳姒致了谢,感谢她救护谢晏之情,打算等回了上京再备一份大礼。 出了这档子事,御驾提前回了宫。 听说围猎那日淮王夺得魁首,圣人赐了把青玉凤蝠如意给他。想来淮王能得如意,柳承明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柳承明倒是大度,也不羡慕淮王的赏赐,只找了机会在柳姒身边同她说话。 他骑了马并行在车窗旁朝里同柳姒搭话,“六妹身子可好些了?” 柳姒那日回行宫后,同谢晏一样都高热了,幸好缓了过来,她道:“服了许太医开的药好多了。” 提起这个,柳姒想到了永宁,“听说四姐的腿是废了,日后只能杵着拐杖走路。三哥那一箭射得真准,一箭就让她瘸了腿,也算是她自作自受吧。” 柳承明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哪儿有六妹的箭法精准,前几日连射大虫那三箭,瞧着与谢少卿如出一辙,连拉弓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三哥想说什么?” “三哥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六妹这箭术是谁教的?” 柳姒转头看向柳承明,他亦微笑着回望她。 半晌之后,她移开视线随意地理了理衣裳,“是不忘教的。” 闻言,柳承明惊讶,“卓不忘?” 柳姒轻轻点头,“不忘他幼时曾受谢相公教导,所以我与谢少卿的箭法自然有相似之处。” 柳承明疑惑,“卓不忘那身体……” 驸马卓池远那病殃殃的身子骨竟会那么精湛的箭法,真是令人惊讶。 柳姒闻言皱眉瞥了他一眼,“今日午膳厨子定是放多了盐,不然三哥怎么这么闲。若是三哥的水袋里没水了,我的给你多喝些,免得闲得整日逮着我问这儿问那儿的。” 她重生回来后,这柳承明整日怀疑她,逮着机会就试探她,她应付多了也觉得疲乏得很。 见她不悦,柳承明道:“阿兄不过多问了两句,六妹怎么就生气了呢?六妹若是不喜欢我提卓不忘,那我不提便是了。” 柳姒倒并非不喜他提卓池远,而是不喜他总是不断地试探,不过她也没解释。直到回到上京城之前,二人都再未说过话。 - 冬去春来又尽年,眨眼之间已是除夕,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年红,挂上了灯笼。 柳姒一早入宫去给太后她们请安,忙完一圈下来等到傍晚又是酒宴,那些个皇亲贵戚一个劲儿地朝圣人敬酒唱祝词,待到彻底结束能出宫时,已是亥时。 又巴巴地跑回公主府,带了湖娘出门上街去看驱傩,所幸去得还不算太晚,表演并未结束。 只见队伍最前头一男一女扮演着傩父、傩母;傩父、傩母身后跟着一群孩童,都是戴着面具的“护僮侲子”;还有些人戴着“鬼面具”扮演鬼怪,瘦身鬼面,朱衫赤足。有人拿了鞭子抽在鬼怪周身,引得周围百姓皆哈哈大笑。 整条队伍吹笛又击鼓,热闹得很。 有人起了诗兴,念道:“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暗中崒崒拽茅鞭,倮足朱裈行戚戚。” 湖娘没见过驱傩,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柳姒为她解释,“这是驱傩,意在驱逐凶邪,为来年祈福。” 眼见着人太多了说话也不方便,她拉着湖娘在人群中来回穿梭,“老师,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终于历经千辛万苦来到福居楼,柳姒问店中伙计,“今夜揽月阁可能上去?” 这福居楼后建了一座高阁,顶阁四周敞亮,凭栏远眺,可观整个上京,是个观景的绝佳之处。 但揽月阁平日外客不可入内,只有特定时候才能上阁。 伙计笑脸迎人,“今夜除夕,主人说有凭帖的都能上阁。” 柳姒从怀中掏出一颗由细绳系好的白玉算盘珠子递给伙计,那伙计细观后将算盘珠子小心地还给柳姒。 态度恭敬地为她引路,“娘子请。” 上了揽月阁,似乎突然就远离了方才街上的尘世喧嚣,一下子安静许多。 抬眼望去驱傩队伍已行至宫门前。 除夕之夜皇宫内有些地方可供百姓游玩,那驱傩的队伍一般也会跳到皇宫里头才算完整结束。 上了阁顶柳姒便让湖娘将帷帽取下,她笑道:“想必也快到子时了,到时候宫里的钟声在这儿听得最清楚,也算是真正地过了除夕了。” 放眼望去,整座上京城尽收眼底。 此处观赏风景绝佳,柳姒她们想得到,别人自然也能想得到。 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两道身影出现。 一个是谢晏,另一个男子同谢晏身量眉眼皆相似,身着镶金锦袍,腰上挂一个足金的小巧算盘。 光是看他那算盘就知道他是谁。 谢家二郎君谢旭,大齐出了名的怪人,不过他出名不在于他腰间挂一个算盘,而是在于他出身官宦人家,却弃仕入商,亲自经营谢氏店铺。 听说为人八面玲珑,腰间常挂一把纯金打造的算盘。 商贾最下,所以那些个世家子弟倒是十分看不起他,对他嗤之以鼻。都道他与谢大郎虽是一母同胞,却是大相径庭,难以相比。 不过谢旭本人对这些话倒不在意,听入耳中也是一笑了之。 谢旭常年在外,所以他并不认得柳姒。 谢晏先朝柳姒行了礼,才为谢旭介绍,“兰疏,这是怀淑公主。” 谢旭作揖,“怀淑公主万安。” 柳姒客气寒暄,“这位便是谢二郎君吧,果真是绝世人物。” 岂料谢旭听了她这话,不赞同地摇头,“公主谬赞,只是此话说得不对。” “哦?如何不对?” “某方才迎楼而上,见公主姿容绝代凭栏而立,神姿缥缈恍若神妃仙子,一时看呆。故而这绝世人物一词,用在公主身上才对。” 柳姒一愣,没想到谢旭会是这个性子,看了眼谢晏,又看了看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谢晏微斥,“兰疏,不得无礼。” 柳姒笑着摆手,“无妨无妨,只是没想到你兄弟二人差别这么大,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却妙语连珠。” 怎料笑到一半,柳承明的声音竟凭空出现在阁中。 “六妹何故如此高兴?” 第57章 齐聚 偏了头看去,柳承明站在楼梯处,自下而上地看着柳姒他们,他身后还跟着个柳承安。 柳承明微笑,“少见六妹如此开怀而笑,今日见着谢少卿便这般高兴?” 谢晏闻言眉心微蹙,隐隐透着几分严肃,“贤王慎言,莫要污了怀淑公主清誉。” 柳承明缓缓走近谢晏,神情散漫慵懒,“本王如何说错了?” 柳姒敏锐察觉到柳承明又开始抽风,正要解围,余光见楼下又上来两人。 是柳恺与张轻羽。 见张轻羽后柳姒惊喜,也暂时将那诡异的氛围抛之脑后,“羽娘,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张轻羽朝她行了一礼,“我竟也不知六娘你是公主。” 她方才将柳姒他们几人的话听了去些,方才知道原来柳姒的真实身份是怀淑公主。 怕她介意,柳姒解释,“我行走在外身份特殊易惹是非,所以不曾对他人表露,实非本意,你可会怪我?” 听罢,张轻羽摇摇头,“我懂你的顾虑,怎会怪你?” 见她如此说,柳姒才放心下来,“那就好,其实我早已有告知你的意思,只是苦于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今日岁除,也算是老天的意思。” 说完又关心道:“你近日过得好不好?” 一旁的柳承安见她一个劲儿地逮着张轻羽嘘寒问暖,丝毫不理他,心中不免带上些醋意,“阿姊偏心,明明是一同来的,怎么偏问别人好不好,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柳姒闻言瞪了他一眼,嗔怪道:“你也及冠的人了,怎么还同孩子一般?” 柳承安委屈,“那不是太久不见阿姊,想念得紧吗?” 他最近时常被圣人召进宫中,忙得脚不沾地,所以少了见柳姒的日子。 柳姒无奈,“罢了罢了,也是前段时日你事务繁忙,等过了年你空闲下来,我便日日叫你来我府上见我,见到你腻烦为止,省得你连张阿姊的醋都吃。” 张轻羽也捂嘴笑道:“郎君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她身旁的柳恺听罢,略有不满,“我也有赤子之心,怎不见羽娘夸我?” 今日也是他求了张轻羽好久,又是除夕这种日子,张轻羽才答应陪他出来。 毕竟桓王在宫中陪着圣人,桓王妃又急着约人打叶子牌,没人约束他,所以他才得空。 他这话实在幼稚,使得众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柳恺见状闹了个大红脸。 “咚——咚——咚——” 远处的钟楼和皇宫都传来钟声,大街坊街上钟鼓齐鸣,爆竹之声四起,百姓争相而庆。 火竹爆,新意到。 “子时了!”柳姒转身对湖娘拱手,“祝老师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湖娘说不来什么祝词,只能回以相同的,“也祝念念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柳承明笑着问:“阿兄可能得六妹一些吉利话?” 今日柳姒高兴,满足他这么个心愿还不简单?她亦拱手朝柳承明道:“那便祝三哥福庆初新,心想事成。” “愿六妹亦是。” 柳承安见状黏在柳姒身边,“阿姊,我也要!” 不患寡而患不均,柳姒干脆轮着一圈都说了庆贺词,最后到谢晏时,她望着那双仿佛浸了墨般深邃而带着柔和的眸子,月色皎皎,他满身风姿。 “愿少卿前程似锦,福禄绵长。” - 年后柳承安当真闲了下来,仍记得除夕那夜的话,他日日都去柳姒府上寻她。 一是真想她,二是他对湖娘还是真的好奇。 毕竟她同先德妃长得是真像。 听说柳姒拜了湖娘为女工老师,他就也要学什么女工,只是别人绣花是宜人景致,他绣花是惨不忍睹。 十个手指头扎了十一个洞,绣的鸳鸯像大鹅。 湖娘也是一边叹气一边替他包好十个手指头,柳姒则在一旁叉着腰用力弹了弹他的大脑袋。 “想是你最近上了火,要扎点指尖血去去火吧?只是平常人都是只有两根小指,偏你不同,十根都是。” 柳承安举着手指头捂住脑门,欲哭无泪,“阿姊,我都这么惨了,你就别打趣我了。” “想来你是诸事不顺,不然怎得偏生下针十次,扎了十一个洞?” 听她这么说柳承安来了劲儿,“你还别说,我前几日骑了马也差点摔下去,难道真是诸事不顺?要不哪日拿了八字去找青云法师算算,是否流年不运?” 柳姒:“青云法师如今忙得不行,达官贵人那是排着队找他测八字,他哪儿会有这个空?” 柳承安突然想到什么,“诶,弘慈寺的新殿便要建成,听说二月十五圣人会亲至弘慈寺观礼,此事是蔡田负责,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柳姒沉吟,“我记得蔡田是太子的人?” “是啊。”柳承安点头,“怎么了?” “听说他能力不错,想必此事定能办得令人满意吧。” 柳承安心疼地吹了吹自己的手指头,“我倒不曾同他打过交道,不过这事与咱们无关,管他的。” - 时隔八个月柳姒再次踏足三清观,观中香火旺盛,烟云缭绕;与上次的寂寥大相径庭。 静室之内,柳姒仔细打量了李衡子一番,如今他虽是青云法师,但却同从前那个李道人没有什么不同。 她看了眼静室外头人影攒动,“没想到这观中如今也是门庭若市了。” 她进来时外头站着长长的一排人,都是等着李衡子给他们驱邪测命的。 李衡子掐诀,“都是善信的功劳。” 柳姒向来有事不喜拐弯抹角,她直奔主题,“我记得二月十五是玄元节,太上老君的诞辰。” 太上老君即老子,人称道祖。 李衡子点头,“正是,每年观中都会举行斋会进行庆贺。” “二月十五亦是释迦牟尼佛的涅盘日,弘慈寺中定会举行涅盘法会,圣人亦会亲观。”柳姒看向李衡子,“不知如今三清观比之弘慈寺如何?” 李衡子摇头,“尚难比肩。” 柳姒又道,似话中另有深意,“若是二月十五那日,弘慈寺的法会出了意外不能顺利完成,而三清观的斋会却很是成功。你说,三清观在大齐的地位会不会更上一层楼?” 闻言,李衡子很快明白了过来,“贫道会尽力办好。” 翌日李衡子便写信给了柳承明,至于信中写了些什么,无人可知。 第58章 晕倒 绿柳似绦,闲花淡春,空气中夹杂着青草的气味,闻之沁人心脾,柔山秀水,满城锦绣。 朝中形势诡谲莫辨,柳承安没几日又重新忙了起来,柳姒倒乐得清闲,怕湖娘在府里闷得慌,便带着她出门。 一同去了趟金玉阁给湖娘买了几支春蝶簪子,不过湖娘不喜欢戴这些,她总觉得头上戴多了沉得很,压着脖子疼。 但也是柳姒的一份心意,不好辜负。 给平意也挑了几支好看的,几人也走累了,停在一处茶水摊子歇歇脚。 这家的姜蜜水味道还不错,从前柳姒带着平意吃过好几次,叫摊主人舀来三碗,三人一人一碗解渴。 因着不方便,喝糖水时湖娘便将幕篱撩了起来。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摊前路过,凤阳的贴身女婢听荷眼尖瞧见了坐在小摊上喝糖水的柳姒,她朝马车中道:“公主,奴婢瞧见怀淑公主了。” 凤阳掀了车帘朝外头看,就见柳姒同那些寻常百姓般随意在街上饮食,她随意瞟了一眼后,打算将帘子放下,却在看见柳姒身边的湖娘时愣住。 她眼中震惊,眉头渐渐紧蹙,随后命车夫将马车停在不远处。 “听荷,怀淑身边的那个妇人是谁?” 听荷顺着凤阳的视线看过去,见到湖娘的容貌后她也是一愣,下意识转头看向凤阳。 凤阳道:“同先德妃长得很像,对不对?” 听荷惊讶,“哪里是像,简直一模一样。” 凤阳比柳姒大五岁,她是见过先德妃的,而听荷也是自小在凤阳身边伺候,亦是见过先德妃的。 她记得娘娘的内殿中挂着两幅女子的画像,一张是先淑妃的,另一张则是先德妃的。 柳姒身边的女人同画像上的先德妃一模一样。 “奴婢记得怀淑公主去岁从洛州带回一个失了忆的妇人,还认了那个妇人为老师,很是敬重。” 说完听荷又想起什么,“奴婢还听说在洛州时那妇人落了水,怀淑公主跟发了疯似的就跳下去救人。” “当真?” 听荷用力点头,“当真,这件事是奴婢从其他人那儿听说的,当时在洛州好多人都亲眼瞧见了。” 凤阳只觉不可思议,随即她又想到什么,重新将视线落到柳姒和湖娘身上,神情若有所思。 接着转头吩咐另一个女婢,“卧雪,你好好调查一下那妇人的来历,事无巨细都要查清楚。” “喏。” - 二月十五。 雨水顺着房檐流到院中,柳姒同湖娘坐在廊下绣花。 要说湖娘也算是个好老师,只可惜柳姒似乎没什么天赋,同柳承安一般怎么教也都是个绣不成样。 后来柳姒干脆不学了,只时常在湖娘绣花时在她身边打下手。 一阵微风吹过,柳姒撩了撩颊边的碎发,认真地理着手中丝线。 如今她贴身穿的东西上至心衣,下至罗袜都有湖娘亲自为她绣的图样。 柳姒怕她劳累,多番劝她不用为她做这些,自有其他人去做。可湖娘却头一回儿在这件事上犯了倔,总要亲手为她做些贴身的衣物才安心。 此时,湖娘拿着手中的一件桃红色心衣思索道:“如果在这胸口再缝个夹层,里头塞点棉花,等到了夏天穿上也就不会觉得尴尬了。” 夏日衣衫单薄,薄薄的心衣难免会凸显一些女子的尴尬。 平意问道:“棉花是什么?” 柳姒解释,“就是白叠子。” 平意听罢,顺着湖娘的话一想双眼发亮,“好像还真是,只是白叠子价贵,寻常人家怕是用不起。” 她对着湖娘赞道:“不过湖娘子能想到这个办法也真是巧思。” 接着她疑惑,“原来湖娘子的家乡将白叠子叫做棉花么?” 闻言柳姒一顿,没有说什么。 倒是湖娘一脸茫然,“我也不记得了,只是下意识随口一说。” 平意想到什么,“难不成湖娘子记起了些什么?” 湖娘摇头,“这倒没有,只是有时候脑子里会冒出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这个地方没有见过的。” 平意推测,“想来湖娘子应是异国人吧。” 听到这儿,柳姒道:“别想那么多了,等老师恢复记忆再说吧。” 外头仆从行至廊下,“公主,乔府来人说乔老夫人突然晕过去了,怕有个意外想请公主过去一趟。” 柳姒放下手中丝线对湖娘道:“老师我先去一趟。” 湖娘也知事态紧急,点点头表示晓得。 柳姒下台阶看了眼灰蒙蒙的天,总觉得心中不安,于是又嘱咐秋兰照顾好湖娘后便匆匆离去。 柳姒走后湖娘也没了绣花的兴致,在廊下坐了一会儿打算回屋。 就在这时,仆从来报,“湖娘子,皇后身边的公公来了。” …… 阴沉沉的天笼罩在整座上京城上空,厚重的乌云将天空包裹,无形的压力令人心情沉重。 乔府。 乔朱氏躺在床上,额上都是细汗,满是皱纹的脸上毫无血色,唇瓣苍白,眉头紧皱,看着很是痛苦。 医者还在诊治,所以柳姒瞧了一眼就走到外间,她问乔朱氏身边的祁妈妈,“阿婆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晕倒?” 祁妈妈回道:“奴婢也不知,老夫人今日看着好好的,谁知午膳后半个时辰便突然开始腹痛呕吐,吐了好几次,然后便昏过去了。” 恰巧医者从里屋出来了,柳姒上前问道:“郎中,阿婆是怎么了?” 医者回道:“老夫人的模样看着像是饮食中毒,不知老夫人今日都吃了些什么?” 一听中毒,一旁的祁妈妈赶紧回忆,“早晨吃了一小碗汤饼,午膳有蜜渍豆腐,炒茭白,五味杏酪鹅和山药汤。” 说完祁妈妈又想起什么,“对了,还有柿子糕。” 医者听罢恍然大悟,“难怪,这鹅肉与柿子相克,同食会致腹痛呕吐,老夫人年纪大了更是经不住,所以才会晕过去。” 接着他吩咐,“你叫人煎碗绿豆水给老夫人服下,便可缓解中毒之症。” “好。”祁妈妈听了医者的话,立马叫人去煎绿豆水。 柳姒则眼含愠色,“你们不懂就罢了,后厨的人怎会将鹅肉与柿子一同上了膳?” 祁妈妈解释,“前几日府上的厨子犯了错被老夫人打发了出去,如今这个是新来的,许是不当心一同上了。” 柳姒不悦,“这点小事都不当心,日后若是菜中掺了鹤顶红岂非也不知道?速速将人赶出去,老夫人年纪大了,这种事断不可再发生。” 正准备在这儿等着乔朱氏醒来,却见本该在公主府的秋兰神色匆匆地出现在了乔府。 “你怎么来了?老师呢?” 秋兰急道:“公主快想想办法,方才皇后身边的公公带了口谕,说殿下召湖娘子入宫。奴婢身份卑微阻拦不了,现下湖娘子怕是已到太极宫了!” 第59章 毒酒 湖娘第一次入宫,一路小心谨慎地跟在宦官身后,不敢多看。 等到了一处高大威严的宫殿前,抬头见牌匾上写着“立政殿”三个大字。她在殿外候了一会儿,殿中女官才召她入内。 她低着头踏进殿内,入宫前宦官教了她一些基本的规矩,于是她走至殿中,跪拜行礼。 “妾身拜见皇后殿下,殿下万福。” 殿上有人说道:“抬起头来。” 湖娘直起上身垂目抬首,不敢直视上头坐着的人,接着一道威严的声音出现在殿中。 “乔珠,许久不见,你这张脸还是这么令人讨厌。” 湖娘听不明白这句话,心中正疑惑,就察觉一道身影从上头走到她面前,紧接着下巴被两根微凉的手指捏住。 “德妃,你竟敢假死离宫欺骗圣人,该当何罪?” 这时湖娘才将目光落到眼前人身上。 只见一个身穿朱红色祥瑞锦绣凤袍的女人微弯着腰抬起她的下巴,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透着说不出的尊贵与凌厉。 这便是皇后么? 湖娘出神。 想起皇后方才说的话,湖娘又飞快地收回目光,恭敬回道:“妾身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皇后凤眸一转,狠狠将她的脸颊甩开,而后站起身,“哼,既然嘴硬那就得吃点苦头才会说实话了。” 她垂眸看着湖娘修长的手指,“听说你擅长女工,如此便用拶刑吧。” 话音落下,立马有两个宫人拿了竹夹上前。 湖娘虽不知拶刑是什么,但单看这架势便知不简单,立马磕头求情,“妾身不知道哪里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皇后听罢只是冷冷地接过宫人递来的手帕擦手,神情轻蔑,对她的求饶不屑一顾。 尽管湖娘抗拒,但哪里能硬得过这些宫里的人,整排的竹夹上了手,两边的宫人一使力,湖娘便觉十指如钻心般疼痛,顿时惨叫出声。 听着她的惨叫,皇后又问了一遍,“你可知罪?” 指上的疼痛稍稍减弱,湖娘颤抖着声音回道:“妾身不知道……啊!!!” 话刚说完,剧痛又袭上手指。 竹夹都被夹得变了型,瞧那模样像是生生要将湖娘的指头夹断。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后又问道:“乔氏,你可知罪?” 竹夹撤去,湖娘抖着血迹斑驳的十指倒在地上,鬓边湿汗淋淋,她声音虚弱,“妾身……真的不知道……请殿下明……示……” 皇后皱着眉看她,见她都疼成这副模样了却还不说实话,心中起了疑虑,“你不是乔珠?” 湖娘回答:“妾身……叫湖娘……不认识……什么……乔珠。” 皇后冷哼,“你不是乔珠,却长得同她一模一样,还和她的女儿走得那么近,你觉得吾会信你说的话吗? 当年众人都以为德妃难产生下一子一女,血崩而逝;没想到却是金蝉脱壳,假死出宫。你与怀淑欺君罔上,其罪当诛。” 皇后的声音带着残忍,“吾性仁慈,允你喝下鸩酒留个全尸。” 宫人立时将毒酒放到湖娘跟前。 看着眼前的毒酒,湖娘不解又无助,“殿下……妾身真的……不是什么乔珠……也不是……什么德妃……妾身只是……一个乡下妇人……还望殿下……明鉴……” 可皇后无情的声音却传入湖娘耳中,“你若不死便是怀淑,是你死,还是她死,你自个儿选吧。” 此话一出,湖娘猛然抬头望着皇后,眼中不可置信,也顾不得手上的伤,“怎么会……念念她是公主……” 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自己什么都没做,皇后却要杀了她;更不明白此事为何会牵扯上念念。 “公主又如何?就算她是王爷犯了欺君之罪也难逃一死,更别说一个公主了。”皇后语气陡转,声音带着蛊惑,“不过只要你死了,便没有人能够证明她是否欺君,那她也能好好的活着。” 湖娘再次辩解,“可妾身……真的不是德妃……”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吾说你是,那你就是。” 说罢,皇后厌恶地看着湖娘那张绝色的脸庞,“更何况你这张脸,就是铁证。” 话音落下,湖娘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那一杯毒酒,眼眶发红;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似乎已经做了决定,最终颤抖着拿起那杯酒便要饮尽。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道声音。 “公主,未得殿下召见不可擅闯!” 立政殿的宫人将柳姒拦在外头,岂料柳姒直接无视她们的阻拦,径直闯入殿中。 她一进去,就见湖娘倒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杯酒正准备饮下,她瞳孔放大,大声喊道。 “不要喝!” 皇后凤眸一凌,怒斥道:“怀淑,你竟敢擅闯立政殿,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后吗!” 柳姒此时哪儿还管得了皇后说些什么,她近乎是飞奔到湖娘面前,跪在地上将她抱住,“老师,你怎么样?” 待看到湖娘十指血迹斑斑时,柳姒眼中头一次生出了戾气。 她抬头恨恨看向皇后,“娘娘,这拶刑是对女犯施用的刑法,湖娘子非是女犯,你怎可滥用私刑!” 皇后身边的女官越众而出,声音严肃,“公主慎言!这妇人方才对殿下大不敬,殿下乃大齐皇后母仪天下,惩治个区区妇人有何不妥?公主身为人子,莫失了分寸。” 柳姒闻言讽道:“我竟不知规劝娘娘莫用私刑也是失了分寸,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圣人若知娘娘如此,不知会如何惩罚。” “放肆!”皇后自觉被冒犯,声色俱厉。 “吾乃中宫皇后,是你之母,你竟敢这般同吾说话,实在是大逆不道!” 柳姒将湖娘小心背起来,“是否逆罪御史台自会分辨,便不由娘娘操心了。” 说着便要离开立政殿,却被宫人拦下,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怒气。 “怀淑你若敢走,便是死罪。” 柳姒停在原地却并未转身,“娘娘还是关心关心太子殿下吧,我入宫时听闻弘慈寺新殿坍塌以至圣人受惊,此刻圣驾只怕已至宫门了!” 像是验证她的话,殿外宦官急急入内,脚下不稳连摔几个跟头。 “殿下!蔡侍郎主管修建的弘慈寺新殿不知怎得突然塌了,圣人观礼时差点被大梁砸伤,如今御驾已经提前回宫了!” 第60章 坍塌 柳姒从立政殿脱身后,便急匆匆将湖娘带回公主府。 湖娘受了拶刑,若不尽快医治,只怕日后连拿筷箸都成问题。 按理说太医署的医者医术更加高超,且路程更近;但湖娘容貌特殊,断不能留在宫中医治。 柳姒进宫前未免麻烦就让平意和秋兰都在宫外头等着,等她们乍一见到受伤的湖娘也惊了一跳,立马一人命车夫驱车回府,一人遣人去请郎中。 马车飞快在大街上行驶,不多时就回了府,一阵兵荒马乱后终是顺利安置好了湖娘。 柳姒不敢碰她其他地方,只能轻之又轻地将她额上被汗浸湿的发理好,郎中很快就来了,带了药粉替她上药。 十指已被竹夹夹得血肿骇人,药粉上在上头,其疼不亚于再行一次拶刑,湖娘忍不住痛吟出声,脸上血色尽失。 柳姒看在眼中,心头剧痛,不住地自责,“都怪我,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都怪我。” 她虽不知皇后是如何发现湖娘,又为何要置她于死地。但她心中很是难受,本以为自己将湖娘保护得很好,却没想到还是让她被别人发现。 纵然众人都以为先德妃已死,但湖娘的这张脸,便足以叫人生疑。 湖娘痛得眼前发黑,恍惚间听见柳姒自责的话,她强撑着精神安慰她。 “与你无关……念念……你不要自责……是她们不对……与你无关……” 她明明已经疼得没有多少力气,却还是第一个安慰柳姒,不想令她愧疚,柳姒本强忍在眼眶中的泪,霎时间汹涌而出。 “别哭……别哭……” 湖娘见状,也不由得落下泪来。 平意从外头进来,“公主,静仪公主听闻圣人遇险,邀公主一同进宫看望圣人,马车都在外头候着了。” 湖娘这种情况柳姒如何能狠下心离开? 她道:“你去回了五姐,就说我身子不适突发急症,只怕是去不成。” 得了话平意准备出去,湖娘却拦住。 “不可!”她劝柳姒,“你今天已经为了我……闯殿得罪皇后殿下……如果再不进宫……看望圣人……肯定会被她们刁难……你不用管我……尽管去……就是了……” 柳姒摇头,“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府上。” 湖娘再道:“就当是为了我……只有你平安了……我才会安好……” 今日一过,柳姒已是皇后敌人,若被抓住把柄而置身危险,到时候还有谁来护着湖娘? 这般一想,柳姒擦了擦泪叮嘱好一切才出了府。 等她与静仪到时,长孙昭容正在甘露殿内侍候圣人汤药,众王爷皇子及公主在外殿候了一排,太子则跪在殿中。 “太后驾到——” 向来不出兴庆宫的太后竟也来了甘露殿,太后由秦姑姑扶着踏进宫殿,她步子走得急,花白云鬓上的金宫步摇晃动。 “太后万安。”殿内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太后满脸担忧,“大家如何了?” 许太医上前回道:“回太后,圣人受惊过度,气乱神惧,臣已施针为圣人固气安神,现下已无大碍。” 正说话间,武德正从内殿出来对着太子道:“殿下,大家召见。” 太子起身入内不多时,便听见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接着圣人的怒音传到外殿,“蔡田是你举荐的人,他办事不力你也难辞其咎!” 圣人一缓过来便将太子严厉斥责,蔡田暂时收监。 第二日御史台检举蔡田为官期间贪污不法,罗列了十几条详细罪状,桩桩件件令人发指。 又因为蔡田以次替好,贪污款项,新殿的主梁断裂才会导致坍塌。 圣人当即派人查抄蔡府,果然发现赃款百余万钱。 圣人震怒,令太子禁足东宫,将主管弘慈寺新殿修建一事的工部侍郎蔡田处以绞刑,其亲属皆没为奴役,子孙后代永世不得为官;工部尚书以不能约束下级为由而遭贬黜。 同月,秘书监王礼加授同平章事,以分相权。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群臣哗然,以东宫幕僚们最为忧虑。 要知道王礼是淮王岳丈,支持的一直是淮王。此刻太子被责禁于东宫,淮王的人却被圣人看重。 所有人都在暗中议论,莫不是圣人有了易储之心? 圣人因这些糟心事有了头疾之症,太医署却束手无策,直到三清观的青云法师献上仙丹,圣人的头痛才得以遏制,如今青云法师一直在宫内为圣人炼制丹药。 …… 因着王礼,一时间王氏风光无限,四月王老夫人的七十大寿上,宾客如云。 上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收到了请帖,柳姒亦然。 她赴宴前将平意特地留在湖娘身边,有了上次皇后殿一事,柳姒再也不放心将湖娘一个人留在府中。 平意是自小在宫中就陪着柳姒的,有她在柳姒倒也放心。 此次王家赴宴,乔府的乔夫人与乔大郎君,也就是柳姒的表兄也要去。 乔家二老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先德妃,另一个是先德妃的兄长,也就是柳姒的舅父。 乔大郎君乔叶荣就是乔舅父的第一个孩子。 乔家二老已经年迈,乔舅父有公务在身,于是就让乔舅母与其子乔叶荣上王家赴宴。 今日席上公主就见柳姒与静仪二人。 凤阳不知为何没有前来;永宁与广宁都未开府,是不便来的;圣人二女早夭连个封号都没有;三女长乐如今正怀着孕不便走动。 太子禁足东宫,且身份尊贵;五皇子、六皇子年纪尚小;淮王与淮王妃自然是来了的;贤王与梁王没来,但托人带了礼。 如今柳承安同太子渐渐少了来往,和柳承明却关系亲密起来。 在外人看来贤王和淮王交好,那同贤王走得近的梁王自然也同淮王关系不错。 太子失了君心,大有失势的苗头;淮王得几位亲王的暗中支持,风光正盛;私底下有些见风使舵的都在向淮王靠近。 一些小心谨慎的自是准备再观察下局势。 王家女席上,王老夫人挨个接了众人的祝贺,便准备开席。 在嘈杂人群中,外院传来唱声。 “凤阳公主到——” 第61章 医女 这阵仗听着大,可抬眼望去,只见凤阳身着珠色襦裙配玉兰色牡丹纹薄绸大袖衫,髻上珠翠简单大方,款款而来。 她衣饰向来华丽,鲜少见她衣着如此闲雅。 席间娘子们皆行礼欠身,“凤阳公主万福。” 上座的王老夫人亦拄着拐杖站起身准备行礼,凤阳见状快了几步上前,面上端着笑,“老夫人是今日寿星,不必多礼。” 接着她转身朝众人道:“都起来吧。” 而后走到静仪她们身边坐下,静仪打量了她一番,“这薄绸是江州新贡的,圣人真是宠爱大姊,立马就赐给了你,真是让我们这些妹妹瞧着都眼热。” 一旁的王季禾也点点头,“公主果真是天生丽质,这般清丽的打扮亦是好看的。” 凤阳勾唇一笑,看着王季禾道:“听说王家快有喜事了。” 静仪疑道:“嗯?阿禾,什么喜事我竟不知?” 王季禾解释,“是我大兄的喜事,昨日刚定的两月后大婚。” 静仪身旁的柳姒不动声色地看了凤阳一眼。 这凤阳消息还真是灵通,王家昨日决定的事,静仪都不知道,而她凤阳却提前知道了。 静仪贺道:“那真是恭喜了。” 凤阳开口,“王大郎君年至二十六方才娶亲,也不知是哪家女郎?竟能将王郎君这等铁石心肠的人物也化作绕指柔。” 王季禾听着都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未曾见过,听说不是什么贵族娘子,是一位民间的医女。” 这次凤阳是真心夸赞了,“虽说大齐女子也都识得些字,但医书本就晦涩难懂,那位娘子能成女医,想来也是位值得敬佩的。” 凤阳向来对略通文墨的女子更高看几分,更莫论是精通医术的女子了。 就比如静仪,凤阳虽因太子而和淮王对立,但她对这个饱读诗书的五妹心中还是不厌恶的。 听得医女二字,柳姒皱了眉。 她突然想起鬼道子的徒儿祝舒曾在王家为王大郎君医治过眼疾,后来留了一封信便走了,也不知是否是她。 于是寻了机会,柳姒找到王季禾,“王娘子,不知我可否见一见那位医女?” 王季禾好奇,“公主同那位娘子认识?” 柳姒倒也没直接说认识,“方才听王娘子提起,我觉得她同我一位故人很像,故而想一见。” 闻言,王季禾有些为难,“这事我也不能做主,我那位准嫂嫂生性不爱见人,整日待在阿兄院子里头,连我阿娘都没见过她。” “王夫人都没见过人就同意了这门婚事?”柳姒惊讶。 王季禾点点头,“阿兄很是喜欢,阿娘拗不过也只得答应了。” 越听,柳姒越觉得奇怪,“那如何才能见上一面?” 王季禾思索片刻,“要不公主随我一同去阿兄院中问问?” 也没多想柳姒点头同意,便打算带上秋兰一同前去,今日平意不在,便是秋兰跟着她。 谁知王季禾却看着秋兰道。 “人多了只怕阿兄也会怪我,要不还是公主一人随我去吧。” 当初是因为鬼道子才将祝舒留在府中,若是她出了意外,柳姒很难不介怀,况且王季禾方才说的话也很是蹊跷。 这点小事柳姒自然答应,留了秋兰后独自一人随王季禾而去。 跟着王季禾走到王季康的院门口,只见院门紧紧闭着,看着倒不像是有人住在里头。 王季禾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就有个婆子开了门,见是王季禾她笑道:“是三娘子啊,可是有什么事要寻大郎君?大郎君现下不在院中。” 王季禾指了指不远处的柳姒,对那婆子道:“怀淑公主想见一见阿兄院中的那位娘子。” 婆子听罢,打量了柳姒一番,而后朝她行礼,“奴婢见过公主,只是我家娘子不喜见外人,恐怕是不能一见了。” 话音落下,院中有其他人的声音传来,“邵妈妈,娘子又开始砸东西了,快来啊!” 那婆子,也就是邵妈妈听见院中呼喊,脸色一变,匆匆告辞后就回了院子将院门重新关好。 王季禾最是怕她这个大兄,因此吃了闭门羹也不敢发怒,只是尴尬地看向柳姒,提议道。 “要不公主等阿兄大婚那日再来?观礼时自可见到新娘子的。” 柳姒虽是公主,但又不是什么强盗。人家不想见难不成非要人家见? 况且王季禾说王季康如此喜欢这个医女,又已准备大婚。柳姒想了想,还是决定改日寻个机会再来一趟。 …… 怀淑公主府。 如今到了四月太阳也大了起来,平意正陪着湖娘在廊下纳凉。 门子来报,说是静仪公主府上的女婢来了。 平意想着或许是有什么要事,便让人放她进来。 遥遥见静仪身边的女婢银心从不远处走过来,“哎呀,平意姐姐可真是让我好找。” 平意见是个静仪身边的熟面孔,于是问道:“怎么了?匆匆忙忙的。” 银心问道:“哪位是湖娘子啊?” 坐在亭中的湖娘茫然回道:“我就是,怎么了?” 见银心一来就问及湖娘,平意下意识上前两步挡在湖娘跟前:“有什么事?” 银心望了望平意身后的湖娘子,“怀淑公主让我带了话来,说让平意姐姐带着湖娘子一同去王家认亲。” “王家?认什么亲?”平意疑惑。 银心解释:“就是乔家大夫人啊,她同乔大郎君今日也在王家,怀淑公主便说叫平意姐姐你带了湖娘子去认亲。” 平意见日头大,便将银心拉到廊下,“怎么是你来的?” 银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秋兰姐姐跟在怀淑公主身边走不开,那些个车夫又是粗人,所以怀淑公主便叫了我过来。” 柳姒出门向来不喜欢带乌泱泱一大群人,若非必要便只带一两个随侍的。 今日出门柳姒只带了秋兰,所以若是叫了银心来传话,倒是也能说得过去。 想起柳姒的叮嘱,平意为难,“公主叫我在府中守着湖娘子,不许离开。” 银心唇角含了笑意:“我的好姐姐,你怎就这么傻?凡事都有变数,怀淑公主改了主意也是常事,再不去只怕耽搁了。” 平意想起湖娘的身份,若是今日在王家遇见乔府的人,说要认亲也不是不可能,可顾及湖娘的安全,平意便打算再添几个人护着一起去。 银心知道她这想法后,却是阻止:“那怎么行?怀淑公主说此事隐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平意心下生疑:“你莫不是骗我?” 银心笑道:“你常见过我的还不信我?你便是不信我也该信我家公主,她同怀淑公主那般要好,岂会害你不成?况且我又不是叫湖娘子独去,你也陪着一道啊。今日王家宾客众多,还能叫湖娘子出事不成?” 她拖了平意的袖子,“好姐姐,这王家虽在宣阳坊南门之东,但坐了马车过去也要费上两刻钟,还是莫耽搁了。” 坐在亭中的湖娘见此情景,问道:“可是公主有事要寻我?” 银心连忙回她,“是啊,怀淑公主说要带湖娘子去认亲呢。” 平意见银心说得有模有样,其中细节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若非柳姒授意,这些私事她又如何得知? 思索片刻,平意叹气:“罢了,容我为湖娘子戴上帷帽再去。” 遮了脸最好,以防万一。 第62章 替身 王家府上后院有一处大池塘,一眼望去全是绿莹莹的荷叶,虽说荷花五月才开,但如今池中已有了些花苞。 平意带着湖娘被银心引到池边石亭,隐隐觉得心中不安,她问道:“公主呢?” 银心指了亭子里头的人影:“就在那儿。” 平意看去,却只见穿着珠色襦裙的凤阳站在亭中,而再一转头,银心早已没了踪影。 她直觉不对,忙拉了湖娘准备离开,转身却被几个婆子按住。 “凤阳公主这是要做什么!”平意厉声质问。 可刚说出这一句,便被那几个婆子塞了嘴拖走了。 那些婆子力气大,平意一个年轻的小娘子又哪里挣脱得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走,徒留湖娘一人。 湖娘也被这一幕吓了一跳,抬了步子想逃,却被一人拦住,那人指向亭中。 “我家公主有请。” 湖娘转身看向亭中的凤阳,惊疑不定。 凤阳身旁的听荷喝道:“大胆!见到凤阳公主还不行礼。” 湖娘顺然行了一礼,“妾身见过凤阳公主。” 为免横生变故,凤阳便直接道:“我有些体己话想说与娘子听,不知娘子可方便?” 湖娘干脆拒绝,“我该回去了。” 凤阳却笑,“湖娘子这么急着回去作甚?可是害怕六妹会担心?可我想说的正是与六妹有关的,难道湖娘子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若说这世间湖娘最在意的人是谁,那必定是柳姒。凤阳这般说,湖娘哪儿有不同意的道理? 将湖娘引至亭中,凤阳看着她戴着的帷帽:“我诚心寻湖娘子相谈,娘子怎还将面容遮住?是否太失礼了些?” 湖娘想了想,将帷帽摘了下来。 “公主可以说了吗?” 当时在街上不过匆匆一眼,如今离得近了,凤阳看着湖娘这张美丽的脸心中感叹。 真是像啊。 “有人说过湖娘子长得很像一个人吗?”她道。 湖娘点头,“是像宫中那位死去的德妃吗?” 上次从宫里回来后她便猜到了。 “娘子坦诚。”凤阳轻笑,“凭你这张脸,若是入宫,圣人见到了定会宠爱你。” 这话若是对有些人自然诱惑极大,可对湖娘却是毫无影响,“我不想进宫,我只想陪在念念身边。” “陪在六妹身边?”凤阳问她,“那你知道六妹为何会这般在乎你吗?” 湖娘沉默。 她当然知道。 她只是失了忆,她不傻。最开始或许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也知道了。 因为她长得很像念念的阿娘。 念念从小就没有见过她的阿娘,乍一见到她这个长得与她阿娘长相相似的妇人,难免会将那份思母之情寄托在她的身上。 见湖娘沉默,凤阳以为她心有介怀,唇边的笑容渐盛,“湖娘子也别怪六妹,她自小便没有见过先德妃,会将你当作先德妃的替身也是寻常。” “我不在乎。” “什么?”凤阳笑容僵在脸上。 湖娘抬眸看着凤阳,重复道:“我不在乎念念把我当作是谁的替身。” 她的声音坚定,又透着无限的、可以穿透人心的柔和,“只要我能陪在念念身边,无论是替身还是其他的,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这话令凤阳心头一震,看着眼前这个妇人,她有一瞬间地嫉妒柳姒。 当年皇后怀上凤阳没几个月,贵妃与先淑妃便相继有孕;凤阳出生后皇后忙于后宫斗争,对凤阳关注极少;后来永宁出生,凤阳便一直陪着这个妹妹。 一直到贤王的母亲先淑妃病逝,皇后才算是有时间关注这几个孩子。 所以凤阳幼时也不曾得到过皇后的什么关爱。 她看着眼前这个妇人对她说:“如果公主只是想说这件事,那妾身就先离开了。” 说完湖娘又看了眼周围陌生的环境,“公主能不能给我指条路?” 回过神来的凤阳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假山,“穿过那座假山,就可以离开这里。” “多谢。” …… 乔叶荣扶着乔夫人准备离开王家,远远见凤阳公主同一个妇人在亭中说话,他身边的乔夫人看见妇人后明显一怔。 “阿娘,怎么了?”乔叶荣问。 与此同时,远处的妇人朝更远处走去。 乔夫人愣了愣神,“刚才好似看见了一个故人。” 说罢她又自嘲般摇摇头,“我那故人已不在了,怎么可能是看见了她。” 她转头看着乔叶荣,“没事,我们走吧。” …… 湖娘顺着凤阳手指的方向走到假山,里头错综复杂,她也不知道绕到了哪儿。 最后晕头转向的不知废了多少时间才走出假山,刚走过一个拐角,见三个身影站在阴影处。 一个穿着富贵的中年男人将一个婀娜纤巧的美人揽在怀中,另一个持剑的护卫站在五步之外。 中年男人轻佻地挑起美人的下巴,“纯娘,我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美人似乎有些抗拒,蹙着眉将下巴从中年男人手中挪开。 眼见这一幕,湖娘怕两厢撞见令人尴尬,忙又退了回去准备离开,下一刻却听见中年男人冷哼一声。 “哼!你不要以为你同怀淑公主一般是个可以任性的身份!” 听见中年男人提起柳姒,湖娘脚步顿住。 她转身躲在拐角后面,手撑在假山之上,上身朝前倾出,偷偷地听着男人接下来的话。 “那怀淑不知好歹多次拒了我的帖子是因为她是公主,你又是什么东西?也有胆子摆出这副清高的模样!” 男人虎口用力钳住女人的脸颊,见女人这次没有反抗后他才露出满意的神情,看着她艳丽的脸庞,眼中淫邪横生,低头正要亲下去。 “咯哒……” 假山处传来小石掉落下来的声音。 原来是湖娘一时听得入神,手掌不小心将石壁上本就松动的碎石按落了下来,她当即一惊,朝假山深处跑去。 正欲与女人亲近的中年男人眼神一凛,看过去时只见一片衣角闪过,他立刻眼神示意五步之外的侍卫。 那侍卫得令,朝湖娘跑走的方向追去。 湖娘在假山中久久寻不到出路,脑中不停地思索着,听见身后近在咫尺的脚步声,她干脆矮身躲了起来。 胸膛中剧烈的心跳声在此时清晰可闻,湖娘只觉得手脚发凉,紧张得很。 直到那迫人的脚步声在远处消失,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刚准备小心起身,却听见一道近乎绝望的声音响在她的背后。 “找到你了。” …… 池塘中的荷叶轻轻地摇晃着。 一顶素色的帷帽孤零零地落在池岸边。 一双精致的绣鞋停在那顶帷帽旁边,凤阳弯腰将帷帽拿起来,看着平静无波的池面,缓缓道。 “给过你机会了,只可惜你运气不好,还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她原本只是想让湖娘现于众人面前,可她后来又有了更好的主意。 微风吹动亭亭而立的荷叶,无人回答她。 将帷帽交给身后的卧雪,她道:“将这个东西丢到假山里头。” 第63章 明知山有虎 明明刚入夏,屋外枝头绿叶却悄无声息地落下,飘到廊下瓷缸水面上,激起一层涟漪。 日上三竿,日阳斜照,却照不进正堂之内。 柳姒坐在阴影中望向虚空,久久出神,怔怔不知在看何处,她身侧的桌上放着一顶脏兮兮的帷帽,看着孤零零的。 秋兰端着早膳小心翼翼地走到柳姒身边,“公主,你都在这儿坐了一夜了,多少吃点东西吧。” 秋兰的话令柳姒回神,她转了眸问道:“平意呢?” 秋兰望了眼正堂外头,“从昨夜回来平意就一直在外头跪着。” 沉默半晌,柳姒站起身朝外头走去,果然看见平意在院子里跪着,瞧着已是不堪承受。 她走到平意跟前,“你跪在这儿做什么?我也不曾罚你。” 平意神色悲然,眼眶通红,“奴婢失责,将湖娘子带出了府,就算公主不罚奴婢,奴婢心中也过意不去。” 说着说着,她声音带上哭腔,“公主,都是奴婢不好。” 是她不该听了银心的话带着湖娘子出府,不然也不会着了凤阳的道。 昨日她被那些婆子带走后,过了一个时辰才被放了。 急急忙忙地回到一开始的亭子里,结果却不见湖娘的身影。 平意当即慌了神,近乎是手脚发软地去寻柳姒。 柳姒知道湖娘出事后当即告诉了王老夫人和淮王妃,说要找人。 可找了一夜也只在假山后头找到一顶帷帽。 柳姒弯腰将她扶起来,轻轻拍去她裙摆上的尘土,“不怪你。” 她像是在安慰平意,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若无略卖,即便街上孩童走失,也总能找到;她们若想害人,即便你看得再牢,也总有可乘之机。” “回屋好好养着吧,若是腿上落下毛病日后到了阴雨天便会发疼。” 外头有人来报,“公主,乔大郎君身边的松年说有事要告知公主。” 柳姒淡声,“让他进来。” 不多时,松年便至正堂,行了一礼,“大郎君托奴给公主带句话,说:大郎君昨日在王家后院见到一个戴着帷帽的娘子同凤阳公主在闲谈。希望这话能帮公主找到想找到的人。” 柳姒听后没什么反应,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回去吧。” 昨夜她去找了静仪,问她银心为何要假传她的话。 哪知提起此事,静仪却是茫然不知。 仔细盘问后才知道,是银心收了凤阳的银子才去柳姒府上带出湖娘的。 银心想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就答应了,没想到最后会发生这些。 静仪见自家府上出了这么一个蠢婢,当即报了官府后,将银心给打死了。 合着乔大郎君带的话,又是同凤阳扯上了关系。 柳姒在正堂沉默着坐了良久,才对着候在一旁的秋兰道:“你将府中的护卫都叫上,我们去趟凤阳公主府。” - 凤阳公主府。 主院内屋门紧闭,凤阳躺在床上墨发披散不着半点珠饰,听荷拿了细粉给凤阳颊上又补了点。 “奴婢已经遣人去请圣人了,说公主突发急症想见一见圣人,想来已有些时候,兴许一会儿就来了。” 看着凤阳因细粉而变得苍白病色的脸颊,听荷迟疑,“这样真的不会被圣人看出来吗?” 凤阳沾了水抹在额上,“阿耶识不识得出破绽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怀淑来不来。” 听荷疑惑,“公主就这么肯定怀淑公主会来?” 凤阳眼中带着几分胜券在握,“她那么在乎那个女人,她一定会来的。” 话音落下,外头渐渐吵闹了起来。 凤阳略一勾唇。 “来了。” 柳姒将公主府的护卫都带上了,因此凤阳公主府门的看守来不及反应就被他们闯了进去。 驸马上官西闻听动静急忙带着府兵赶来,看着院中乌泱泱一大群人,怒目道:“怀淑公主,你竟带人擅闯公主府!” 柳姒不欲与他浪费时间,“叫大姊出来。” 上官驸马气急,“婠娘今晨身子不适,你便带了人闯府,有你这般做妹妹的吗!” 可柳姒只重复道:“叫大姊出来。” “咳咳,这是怎么了?” 主院的门被人打开,听荷扶着病容恹恹的凤阳走了出来,凤阳身着寝衣,脸色苍白病态,瞧着真像是病了。 “六妹,你何故带人围了我的院子。” 柳姒目光落在凤阳身上,如冰霜般冷漠,“老师在哪儿?” “什么老师?”凤阳疑惑。 “湖娘,她在哪儿?” 上官驸马见凤阳出来后便将她半抱着,“外头风大,你怎么出来了。” 接着又目含厌恶地看向柳姒,“怀淑公主如此不留情面,我们何必与她分辩!” 凤阳低咳两声,轻轻摇摇头,“再怎么说我与她也是血亲姊妹。” 上官驸马冷哼,“你当她是姊妹,她却不当你是。” 凤阳看向柳姒,声音虚弱又随和,“我昨日确实见过湖娘子,不过只是聊了几句便离开了。咳咳咳,你若是不信,可以问听荷,她昨日是随我一道的。” 她身旁的听荷附和,“昨日公主确实只同湖娘子聊了两句,并不知事后湖娘子去了哪儿。还望怀淑公主怜惜我家公主的身子,快些离去吧。” 她们主仆二人说得那样诚恳,若是个不知情的只以为确是柳姒在无理取闹,只可惜柳姒也不是个傻的。 她随手从身旁一个护卫的腰间拔出一把剑,冷剑出鞘,抬手直指凤阳。姝丽的脸庞带着憔悴,清透的眸子里却透着说不尽的冷意。 “你既引我来,便是知道老师在哪儿,不要在这儿同我做戏了。” 凤阳却是仍旧道:“我听不懂六妹在说什么。” 正在这儿时,独属于宦官的传唱之声响起。 “陛下驾到——” 第6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人群散开,圣人一身明黄色常服,浑身上下散发着威震天下的帝王之威,见柳姒与凤阳相对峙,他沉声,“这是在做什么?” 武德正尖细的声音在此时尤为明显,“大胆!大家面前怎敢持剑!” 立刻有人上前将柳姒手中的剑缴了。 上官驸马见状立马告状,“回圣人,也不知哪里得罪了怀淑公主,她竟不顾婠娘尚在病中就强行闯府,方才还拿剑指着婠娘,实在是太过分了!” 圣人问院中其他人,“发生了何事?” 听荷适时上前两步跪在地上,“圣人明鉴,昨日公主去王家赴宴,中途见一个娘子得眼缘,便与她聊了两句;谁知那娘子是怀淑公主府上的绣娘,还突然失踪了,怀淑公主便偏说是我家公主将人藏了起来。 苍天为证,奴婢昨日一直跟在公主身边寸步不离,公主确实只同那绣娘说了两句话而已。可即便公主如何解释,怀淑公主就是不信,还要拔剑杀了公主!” 说罢她跪伏在地,“还请圣人为我家公主做主!” 圣人看向柳姒,“可是真的?” 众人都以为柳姒会说些什么,但她一言不发,也不替自己辩解,只一个劲儿地盯着凤阳。 见柳姒不说话,凤阳适时轻咳两声,“阿耶不要怪六妹,想来她也是无心之失。” 圣人见状拧了眉,对着柳姒斥责,“堂堂公主,却为了个小小绣娘失了分寸。” 接着他对着武德正道:“将怀淑送回公主府禁足思过。” 武德正得令,走到柳姒面前,“怀淑公主,请吧。” 直到圣人说要将她禁足,柳姒才将视线从凤阳身上移开,“父亲,儿有话想对大姊说。” 这点小事,圣人倒也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等圣人点头后,柳姒才缓缓开口,依旧是方才来时的那句话,“这下大姊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了吗?” 凤阳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快慰。 推开扶着她的上官驸马,凤阳走到柳姒身前,凑到她耳边轻声道。 “看来六妹真的很在乎湖娘子,就算知道这是个陷阱也要来。湖娘子若是泉下有知,定会给六妹托梦,说她现在在一个又冷又湿的地方,很是难过。” 说罢,她抬手亲昵地理了理柳姒的额发,看着柳姒眼下分外明显的疲倦心中感到更加得畅快。 而后像是掩人耳目般,轻咳两声道:“六妹快回去吧,免得更惹阿耶生气了。” 等出了凤阳公主府,柳姒恍惚听见自己对着秋兰说。 “带人去王家池塘中找。” 她声音艰涩,轻得仿佛没有一点重量,“老师还在那里面。” 说完这一句,她像是失了所有的力气般,晕了过去。 …… 等柳姒再醒来时,已是下午。 静仪坐在床前守着她,见她醒来后,惊喜道:“阿姒你醒了!” 而后命人将药端来,“这安神药温度刚好,快喝了吧。” 柳姒环顾整个屋子都没有见秋兰的身影,她问:“秋兰呢?” 静仪回她,“还在王家,不过这么久应该也快回来了。” “我去找她。”柳姒听罢掀了被子也不穿鞋,赤脚就下了地。 “阿姒!” 静仪见她这失魂的模样,忙将药碗放下追了出去,“你这是做什么?刚醒就要出去!” “我要去找她……” 柳姒对静仪的话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儿地要出去找人。 可是又是找谁? 秋兰? 还是湖娘? 刚走出院子,迎面就同带了人回来的秋兰撞上。 柳姒快步上前抓住秋兰的胳膊,“老师呢?找到了吗?” 只见秋兰满脸哀色与沉默,张了张嘴不知从何处开口,最终只轻轻点头,“找到了。” “在哪儿?我要去见她。”柳姒松开秋兰,径直要往前厅走。 秋兰拦住她,“公主,还是不见了吧……湖娘子她……” “她怎么了?”柳姒停下,茫然地看着她。 秋兰扑通一声跪下,声音中带着一丝悲意,“我们找到湖娘子时,她已经被池水泡得不成形状了!公主,还是不去看了吧!” 柳姒脸色难看得吓人,“老师在哪儿?” “湖娘子的尸身被放到前厅了。” 话音落下,便见柳姒疯了般冲出去。 静仪见状急道:“还不快跟上,阿姒刚醒再受不得打击的!” 夕阳如火,将院中照得宛如烈焰在燃烧,鲜血一般得红。湖娘的尸身就摆在院中,一块白得刺目的素布将她整个人盖住。 柳姒站在夕阳之下耳边一阵嗡鸣,腿上恍若绑了块极重的石头,再迈不出半步。 她艰难踉跄地刚走到那白布盖住的尸身面前,便一下失了力气跪在地上。 冷风一吹,她方觉脸上冰凉,抬了手摸,竟是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 脑中一片嘈杂,她探手将白布掀开。 泡了一天一夜的尸身并不好看,面上被人狠狠地划了好几刀,刀口深可见骨,像是不想让人知道尸身的身份。 一支春蝶簪子凌乱地缠在头发上,几根水草一同绕在上头,点点淤泥盖住原本鲜艳的春蝶翅膀,黯淡无光。 这是柳姒送给湖娘的。 湖娘的妆匣子里头那么多精致的簪子,可她偏偏最喜欢这支,因为这是柳姒亲自给她买的。 柳姒想探手将白布盖回去,却是心痛得再没有那个力气,她只能失了力轻轻抓住露在白布外头的一只手。 那只手上还有斑驳伤疤,是湖娘上次受拶刑后留下的,一直没有消退。 往日带着温度的手此时惨白又冰凉,没有一点血色,没有一点温度。 仿佛冬日寒冰,一下凉到了柳姒的心中。 看着那疤,柳姒心如刀绞,无尽凉意自她心口传至四肢百骸。 她再也忍不住,声音嘶哑地开了口,叫出那个她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叫出来的称呼。 “阿娘……” 这一声像是一个宣泄口般,令柳姒胸中如剜心一般疼痛。 她蓦然扑到湖娘身上,半跪半坐在地上,大声痛哭起来,声音凄凉,无助得仿佛一个孩童。 像是失了魂般,她不停地对着早已凉透了的尸身道歉,“阿娘,怪我,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都怪我……” 可是这次再不会有人温柔地对她说“与她无关”了,再也没有了。 她明明……明明打算等着她恢复记忆就同她相认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想到此处,柳姒胸中仿佛烈焰焚烧般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涌了出来,接着喉头一甜。 一口血吐了出来。 鲜血落在素布上,鲜红又刺目,仿佛一朵绝望的花,悲戚到了极致。 “公主!”周围人见状上前。 视线渐渐模糊,柳姒没有管其他人的慌乱,而是在心中不停地想。 她的母亲没了…… 她又失去了她。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第65章 番外:湖中落珠 我叫湖娘。 因为在湖边被洞真道人捡到,所以叫了这个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从哪儿来,不知从何处去。 没有过去的人,是没有未来的。 我跟着洞真道人在洛州帮助那些落难的人,一路到了温县,直到在离河边落了水。 是一个小娘子将我救起来的。 她叫六娘。 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很熟悉,好像发自内心地想对她好,想与她亲近。 六娘同我说,她一见我就觉得心中欢喜。 其实我没好意思告诉她,我也是。 后来我随她一同回了上京,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公主。 我心中有些胆怯,我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妇,她却是公主,身份上有着云泥之别。 后来听说她入宫赴宴受了伤,我在公主府十分担心,可我身份卑微不能入宫,只能每日在府门前等着。 伺候我的丁香笑话我,说我只是想攀龙附凤,并不是真的关心六娘;说我一个乡下人,无依无靠能待在公主府已是格外幸运。 可幸运是真,攀龙附凤是假。 我是真的担心六娘,但再多解释也无用,寄人篱下就需小心翼翼,我不想让六娘为难。 没想到六娘回来后会看出我的难过,她说我若受了委屈尽管告诉她。 于是鬼使神差的,我将丁香说的话告诉了六娘。 六娘听后很是生气,将丁香赶出了府。 她还说想让我做她的女工师父,我自然求之不得。 这段时间在公主府待着正愁无以为报,没有用处,如今有了可以回报六娘的地方,我如何会不答应? 她还说叫我不要叫她公主,让我唤她念念。 念念……念念…… 真是个好名字。 在公主府同念念待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快乐的日子。 我只会绣花,所以我想将我对她的,那种无法言说的感情都绣到衣服中去。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我不是念念的母亲,可我想她的身上衣都是我做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皇后会将我召进宫中。 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就像是一座牢笼,我待在其中便觉得喘不过气,我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离开这座牢笼。 可皇后不让。 她还想杀了我。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是皇后又如何?凭什么滥杀无辜? 可她说如果我不死,死的就是念念。 念念…… 念念怎么可以死? 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想念念有事。 所以尽管再不甘心,我还是打算饮下那杯毒酒。 只要我的念念安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没想到念念会闯宫救我。 我心里既高兴,又担忧,万一皇后因此寻她的错处怎么办? 可我的念念很厉害,能够独当一面,成功从皇后殿脱身。 那件事以后,念念就再也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待着,她外出做什么事都要留人陪着我。 我心中只觉软得一塌糊涂,想倾尽我的所有对她好。 或许我不该去王家。 凤阳公主说念念对我好是因为我长得像念念的阿娘,那个死去的先德妃。 其实我知道的,早在从宫中回来后我就猜到了。 可是我不在乎,不在乎念念是因为什么对我好,替身又如何? 只要我在她身边就够了,其他的什么我都不在乎。 我只是有点嫉妒那个早逝的先德妃罢了。 凭什么她和念念从未见过,却可以获得她所有的爱? 那么得浓烈,那么得纯粹,那么得炽热。 所幸凤阳只是想同我说两句话。 我离开公主府太久,我该回去了,我不能让念念担心。 可没想到我回去时会撞见别人的私事,我本来打算离开的,可我听到他们提起了念念,于是我又回去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不小心看了一眼,那个人就要杀我。 还是说我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那个侍卫将我狠狠地按入水中,我拼命地挣扎,临死前满脑子想得竟都是。 我不能死,不能让念念伤心。 我在越来越混沌的意识中想起了我丢失的记忆。 原来我是乔珠,是念念的阿娘。 难怪……难怪……难怪皇后会想杀我,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又是否皇后指使。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我在心中叹息。 不知道念念知道我死后该会有多伤心? 我舍不得她伤心。 第66章 谢礼 这是柳承明第一次踏足柳姒的公主府,他之前倒是从未来过。 听说他这个六妹悲伤过度,郁结于心,已经哭晕了好几次。难得见到这种场景,柳承明当然得来瞧瞧。 只是本来是瞧热闹,却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又软了心。 她一身单薄孝衣,墨色长发披散在背后,不着半点装饰,侧身倚在廊凳上,呆呆地看着池里的荷花,眼眶微红,看着疲倦又憔悴。 柳承明朝她靠近。 柳姒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声音沙哑,“老师的坟碑都立好了吗?” 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喜欢安静,三清观的后山少人,不会吵着她。” “六妹怎么不亲自去?”柳承明突然出声。 被他吓了一跳,柳姒转头,见柳承明身着浅色锦袍,腰系革带,头戴玉冠,看着清贵无比。 “三哥怎么来了?”她问。 柳承明撩袍坐在她身侧,“听说你这几日神思忧戚,所以特地过来瞧瞧。” “那瞧好了么?”她问。 柳承明摇头,“瞧着比从前清瘦许多,自然是不好的。” 柳姒转头,没再说什么。 他问:“听说你前几日冲到凤阳府上要人,被圣人斥责了?” 柳姒淡淡看着池塘里跃出水面的鲤鱼,“凤阳做好了局请我去,我岂能不如她的意。” “是凤阳杀的?” 柳姒摇头,“不是她,她没那么蠢,也不会做得如此明显。” 若是凤阳要暗中将湖娘除掉,她就不会留下银心与平意这两个祸端;既留下,便说明不是她做的。 她就是要借银心与平意的口告诉柳姒,她知道湖娘的下落。 柳姒在意湖娘,毫无头绪下便一定会去找凤阳;圣人最宠爱凤阳这个公主,得知她得了急症也一定会去看望。 凤阳公主府是所有公主府里离皇宫最近的,凤阳是算准了时辰去请圣人的。 而柳姒就算明白这是个局,但她为了湖娘,也只能心甘情愿地踏入其中。 柳姒若是不被斥责,凤阳就不会告知她湖娘的下落。 所以柳姒才会在圣人问她时,不替自己辩解。 “但她知道是谁杀的老师。” 柳姒食指轻轻地滑在池栏上,语气肯定。 只是让柳姒禁足还不足以令凤阳说出杀人凶手是谁,她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所以你打算接下来如何?”柳承明问。 “如何?”听罢柳姒自嘲一笑,抬头环顾整座公主府,“我被圣人禁足在此,又能如何?” 柳承明却笑,“我认识的六妹,可不是这么守规矩的人。你是在自责?不去亲自送湖娘子下葬也是因为这个?” 柳姒沉默。 半晌她道:“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声音轻得仿佛与微风融在了一处,话语间,泪落了下来。 柳承明看着她脸颊上那泪珠,心头不自觉地泛起一阵阵疼。 他抬手,轻轻替柳姒将泪拭去;而后动作轻柔地捧起她的脸颊,认真地安慰她。 “不是你的错。” 因着他这动作,柳姒被迫仰头望向他,没有办法躲开他的亲密。 他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散漫与算计,只有心疼和温和。 柳姒心中觉得别扭,刚要让开就听见一声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 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两兄妹转头望去,却见秋兰正握拳抵在唇边不停地咳嗽,两只眼睛不住地向她自己身后示意。 撇头看去,只见谢晏拿着一个长长的锦盒站在秋兰身后。 “谢少卿,你怎么来了?”柳姒惊讶。 谢晏开口道:“去岁冬狩公主曾救过臣一次,所以臣今日特带上一件礼物,想谢公主救命之情。” 柳姒疑惑,“谢相公上次不是已派人送过礼了吗?” 谢晏站在那里,遗世独立,“今日这个,是我想给公主的。” 他站在五步之外,将锦盒递给秋兰。 柳姒正欲将秋兰捧过来的锦盒打开,谢晏却突然道:“公主可否等独处时再打开?” 他说这话时,面上带了些不自然。 柳承明看在眼中,轻轻打趣,“谢少卿这谢礼未免也送得太晚了些吧,如今都快端午了,却才送来去年的礼。” 谢晏闻言朝柳姒解释,“一直不知道送什么,所以才耽搁到现在。” “无妨。” 柳姒猜测盒中的东西或许不方便外人看见,于是吩咐秋兰将东西放到她屋子里。 秋兰捧着锦盒从柳承明身边路过,也不知怎得脚下一个不稳朝前头扑去,手中的锦盒掉在地上,里头的东西也摔了出来。 是一幅画卷。 因为摔出了锦盒,画卷舒展开一部分,露出里头的内容。 柳承明嗤笑,“谢少卿送礼便送一幅画么?” 站稳的秋兰正准备将画卷好装回去,却被柳姒止住。 “等等。” 她弯腰将那幅画捡起来,剩下的半幅画顺着她的动作展现在她眼前。 画卷上两个女子站在高阁之上,左边的女子略微年轻些,肩披貂皮玉兰金缎斗篷,左手指向阁外景色,侧身对身旁的妇人正说些什么,眉角眼梢都带着浓浓的悦色。右边的妇人年纪约摸三四十,身披湖蓝云烟绸棉斗篷,看着身前的少女唇角隐隐含笑。 高阁外是各色灯火如繁星点点,铺满整个画卷空隙。 宁静而美好。 画上的人正是除夕那夜站在揽月阁上的柳姒与湖娘。 作画之人下笔肯定,浓墨淡笔,定是将画上一幕牢牢记在脑中才能画得如此栩栩如生。 几乎是看见这画的一瞬间,柳姒眼中的泪夺眶而出,她转头看着站在阶下的谢晏。 “这是你画的吗?” 谢晏轻轻点头,“我想你这些时日心中必定难过至极,于是画了这画送给你,以解你思念之情。” 柳姒眼中感激,哑声道:“谢竹君,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公主喜欢就好。”他道。 轻风拂过,吹起谢晏的衣角,他悠然地站在那里,凝视她的目光清澈而明亮,仿佛这一世在弘慈寺大殿前匆匆一见那时一般。 依旧是那么得悠远又淡然,仿佛从未变过。 而站在一旁的柳承明看着他们二人,心中只觉自己仿佛被牢牢地隔开,再插不进他们其中。 - 卷一·完 第二卷:假作真时真亦假 三清观后山。 树冠层叠似海,阳光穿过枝叶间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树影。昨夜刚下了场小雨,空气中还弥漫着泥土的气息。 潺潺小溪在林间曲折而流,鸟鸣声不时响起,更添了几分寂静。 柳姒一身素衣跪在一座坟冢前,将一张张纸钱投进火中,静静看着火舌将纸钱吞没燃烧殆尽。 坟碑上刻着“慈母乔珠之墓”,左下角一列小字——女念念敬立。 昨夜圣人刚解了柳姒的禁足,她今日便过来了。 此时离乔珠下葬已过去了二十多日,却是柳姒第一次踏足这里。 此处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们。 柳姒烧下一张纸钱,火光氤氲了她的眉眼,“阿娘,你之前常说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山山水水,只可惜一直不得空。” 她抬眸环视四周静寂的山林,“这里虽然有山,但是只有一条小溪,也勉强算是水吧。不过不要紧,等我为你报仇后,我就带你去看遍山水风景。”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谁欠你的,谁就要还回来。” 她的声音沉稳,又透着诡异。 等手中的纸钱烧完,她起身拿起坟前装祭品的竹篮,抬手轻轻拂去碑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阿娘,我先回去了。” 而后提着篮子沿下山路走去,山路顺着小溪而修,待走到半山腰,小溪也变宽了。 远远见一个月青色身影坐在溪边,头戴斗笠,临溪而钓。 柳姒脚下改了下山的步子,朝那身影而去。 上次听了柳姒的建议,王季禾便时常在这儿钓鱼,能在此处遇见她倒也是寻常。 远处溪鱼欢游,可王季禾的鱼篓里却不见一尾鱼,柳姒开口:“王娘子是刚刚来的么?我见你鱼篓里头还没有东西。” 正聚精会神的王季禾被她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头上的斗笠险些被她抖落了下去。 她扶正斗笠慢慢转头:“是公主啊。” 准备站起身行礼,被柳姒止住:“此处也没有外人,便不必那些虚礼了。” 她放了竹篮坐在王季禾的身旁,低头瞧见她身上的衣裙被山露浸湿,看着倒不像是刚来的,于是问道:“此处鱼儿不上钩吗?” 王季禾摇头:“非也。” “此处的鱼倒很是上钩,只是从前钓了的都拿回家做了吃,后来钓得多了,我阿娘吃鱼也吃腻了,便勒令我不许再拿鱼回家。所以我只得钓了以后又将它们放了,也算是另一种乐趣罢。” 柳姒指了指脚边空荡荡的鱼篓:“那这东西存在的意义是?” 王季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东西总得准备齐全了,虽用不上,但看着像样就行。” 话语间,又一尾鱼咬了钩,王季禾立时上手去扯竿,却失了手让鱼从钩上逃走。 她叹了口气:“看来这钓鱼还真不能三心二意。” 见她一人钓得起劲儿,柳姒也不好多待,没说两句就下了山。 马车停在山下,秋兰见她出现后,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竹篮:“奴婢见公主许久不下来正准备上山去找呢。” 柳姒解释,“方才遇见了王三娘子,所以多聊了两句。” 上了马车打道回府,驶至城门却被拦了下来。 守城士兵对着车夫道:“今日城中出了要紧事,所有人都得接受盘查!” 秋兰厉声斥道:“好大的胆子!怀淑公主府的马车也敢拦!” 那守城士兵是个新调来的,认不得公主府的车徽,一听自己拦了个贵人的车,连忙赔笑道歉:“是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贵人。” 说着就要放行,另一个瞧着品阶比他高的将军却重新拦了下来。 “慢着。” 将军走到马车旁边,拱手对着车内人道:“沛国公世子被奸人掳走,下落不明,上头下令,凡进城出城者一律都要仔细盘查,还望贵主配合。” 车中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今晨出城时尚未见戒严,为何下午便如此?” 那城门将军回道:“沛国公世子正是晌午时分失踪的。” 过了一会儿,车帘被人轻轻撩了起来,柳姒看着车外那个身穿盔甲的男人,通身上下一派刚正之气,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林显。” “很好,我记住你了。” 林显闻言不卑不亢:“能被贵主记住,是末将的荣幸。” 柳姒放下车帘从马车中下来:“既是林将军的公务,我也不便不配合。” 林显也动作极快地将马车中查视了一遍,见确实没什么异样才又一拱手:“多谢贵主。” 接着抬手对着士兵道:“放行!” 等回到公主府,柳姒便让秋兰为她收拾行囊。 秋兰不解……“公主要去哪儿?” 柳姒从妆屉最下头拿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去梁州。” 接着她又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秋兰正了脸色:“公主尽管问,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我记得你自十岁起便跟在我身边,那你定是见过阿娘的。” 秋兰点点头:“奴婢原本就是先德妃挑了特地伺候娘子的,自然是见过先德妃。” 柳姒又问:“那你可见过阿娘身边伺候的年雪姑姑吗?” “见过。”秋兰回忆,“年姑姑为人和善,从不打骂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小时候我还吃过她给的蜜饯呢。” “那你可还记得年雪姑姑长什么模样?” 秋兰摇头:“年岁太久,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奴婢记得年姑姑胳膊上有一个痦子,奴婢当年只瞧了一眼便一直记到现在。” 柳姒沉思:“若是如今让你再瞧一眼你可能认出来?” 秋兰点头:“那痦子长得模样奇怪,就像一片雪花一样,若是再遇见,肯定是能认出来的。” 闻言,柳姒心中有了计量:“此去梁州,你同我一道。” 秋兰虽不知柳姒去梁州作甚,但她一个奴婢,主子的吩咐也只照做就是。 …… 谢府。 谢晏深夜才从大理寺回来,谢三准备替他将外袍脱下,却被躲开。 “今夜不必宽衣,你替我找几身不打眼的衣裳装好,我明日寅时三刻便要出城。” 谢三惊道:“天不亮就出城,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谢晏拾了书桌上的案沓子:“有桩棘手的案子需我亲自去一趟。” 谢三问道:“那是去哪儿?奴也好给郎君带上合适的衣服。” “梁州洋县。” 第68章 灵鹿赐福 柳姒花了不到两日的时间,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了洋县下头的灵山镇。 随便找了一家客店住下。 灵山镇多山,她们来时一路便见群山连绵,仿佛逃不出的屏障。 如今从客栈中向外头望去,也是一座座高山遮挡,瞧着压抑得喘不过气。 柳姒问出现在屋中的隐:“你确定年雪就在这灵山镇之中?” 隐依旧是一身黑衣,跪在地上:“她祖籍是灵山镇灵鹿村人,当初伺候先德妃的宫人陆陆续续都被逐出了宫,多年下来只有她还活着。” “这个年雪曾是阿娘的贴身侍婢,希望她能知道些有用的东西。”柳姒望着天中完美无缺的月盘,“今日是十五,先歇息一晚,明日我们便去灵鹿村打听打听。” 话音落下,隐消失在屋中。 等到了亥时,外头突然吵闹了起来。 柳姒被说话声吵醒,隐约听见“灵鹿村”几个字,顿时睡意全无。 她瞧了眼身侧睡得死沉的秋兰,将放在枕下的匕首拿在手中,轻手轻脚地披了件外衫走出屋门。 原本应该安静的客店大堂此时站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一个老婆子从柳姒面前路过,柳姒适时叫住她,放低了姿态问道:“阿婆,这大晚上的不歇息,怎么反倒都出来了?” 那老婆子上下打量了柳姒一番,见她是个模样端正的小娘子后,才道:“小娘子是外地人吧。” 柳姒疑惑:“阿婆如何得知?” “你口音不像是梁州的,况且若是本地人,不会不知道十五灵鹿赐福的事儿。” “灵鹿赐福?那是什么?” 那老婆子见她穿着不菲,便转了转眼珠子没立马开口,而是眼中带着贪婪:“我一个老妪,说多了话也会辛苦的。” 柳姒立马会意,将头上的银簪子拔下来给她:“阿婆拿去买点茶吃。” 老婆子见了银簪子顿时眉开眼笑,清了清嗓子:“这灵鹿赐福一般人我还不给她说呢,我是看你这小娘子心地善良才告诉你。你可知道我们灵山镇为何叫这个名字吗?” “为何?” 老婆子面带骄傲:“因为我们灵山镇真的有一座灵山!” 柳姒好奇:“灵山?那同灵鹿又有什么关系?” 老婆子开口,苍老的声音为这个故事更添了几分神秘。 “那灵山里住着一头灵鹿,每到月圆之夜便会割下自身血肉赐福给那些有缘之人,但凡得到灵鹿赐福的人,只要食下灵鹿肉,便可多活十年。” “灵山脚下还有一座村子,离灵山镇不远,约摸一刻钟就到了。那村子是得灵鹿认可的,只有灵鹿村的人才能与灵鹿神识相通,所以灵鹿若觉得谁有缘,便会将那人引到灵鹿村的神鹿庙中,赐下灵肉。” 柳姒问道:“阿婆吃过那灵肉吗?” 老婆子摆摆手:“我哪儿有那福气啊,不过我听吃过的人说,那灵鹿肉与鸡鸭的味道都不同,吃起来格外得香。” 她咽了口口水,眼中布满了向往:“若是我能有幸得灵鹿赐福,再添上十年寿数,那真是死而无憾了呀。” 说着,她看向堂中,人已少了大半,她像是才猛然回过神:“哎呀不说了,子时一到灵鹿便降临灵山,若是今夜错过了,就要再等一月了。” 生怕错过了赐福,她用袖子将柳姒给的那支簪子擦拭干净,而后小心翼翼地塞到衣襟里,火急火燎地朝客店外走去。 柳姒本来不欲凑这个热闹,但她想起老婆子的话。 既然这灵山镇人如此看重这个灵鹿赐福,那铁定大半的人都要前往灵山。 柳姒想:不若此时趁着这个机会去一趟灵鹿村,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只是如今夜深,即便叫上秋兰也不安全。 下一刻,像是猜到了柳姒心中所想,隐出现在她面前:“属下会尽力护主子平安。” …… 夜色浓重,银盘高挂。 无数村民举着火把行走在山路之上,点点火光在这夜间仿佛一条荧荧火龙盘旋在山林间。 柳姒随着人群走了半炷香才到灵鹿村。 灵鹿村平日里都是封着村的,外人不许入内,只有十五月圆之夜才许得外头人进来,等到翌日天明之前又会将所有人都赶出去。 所以寻求赐福者多是住在附近的灵山镇中。 灵鹿村四处被高山环绕,原本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入村,不过后来来的人多了,倒是换成了更好走的石板路。 一进村子,便觉得鸡皮疙瘩莫名地冒了出来。 高矮不一的茅舍散布在村中各个角落,只是如今夜深,家家户户都没有人点灯,一眼望去倒像是没有人居住一般。 可若仔细看,便可发现每间茅草屋前都站着屋主人。就那么站在院门前死死盯着每个入村的人看,平白生出几分诡异。 灵山在村子的最北边,入了村走上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将整座村子由南至北横穿过就到了灵山下的神鹿庙。 灵鹿村看上去十分荒凉破败,但令人惊讶的是,神鹿庙却修建得异常华丽。 踏入那扇朱红色的庙门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宏伟壮观的大殿。大殿气势恢宏,庄严肃穆,让人不禁心生敬畏之情。 高山之下,金柱玉砖,似有寥寥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神庙,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金柱上是精雕细刻的灵鹿祥云纹,墙壁上绘着壁画,色彩鲜艳,栩栩如生。 正殿匾额上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灵鹿殿”,一只白鹿雕像立于大殿正中,脚踏彩云,头仰欲飞,祥和又庄严。 没想到这深山之中竟藏着这样一座神殿! 像柳姒这般初次来到这里的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所震撼,嘴里还不时发出阵阵惊叹声。 来过好几次的人倒是没空欣赏这壮观的大殿,都在低头祈祷自己能有幸被灵鹿赐福。 人越聚越多,很快庙里庙外都站满了人,柳姒面覆黑布站在角落,等着子时降临。 夜色愈浓,月至正中。 “叮铃……叮铃……” 大殿之中,缓缓走出了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女子,步伐轻盈,身姿缥缈,月华之下恍若神使。 她站在阶上,高声唱道。 “子时到,迎只——” 第69章 相遇 下一刻,似有悠悠鹿鸣之声传遍整座神庙。 紧接着一只银白色的火鹿凭空出现,在大殿上方盘旋,而后踏空飞到大殿中的白鹿雕像前就消失无踪。 底下的百姓见状立马伏跪在地,一个劲儿地叩头:“是灵鹿显灵啦!” 火鹿消失,空气中立时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大殿阶上的女人手中掐了个复杂繁琐的诀,而后口中念道。 “梁有仙山,生灵树,居神鹿,鹿只性善,喜拯凡人。今虽天下太平,而罹者尚在,只不忍见苦,月满子夜,特显灵山,以血肉之精赐之,蒙其恩焉。望缘者勿忘,时省只惠,以谓他人。” 跪在地上的众人齐声高呼:“求只赐福!求只赐福!” “噤声。”女人声音不大,却能令庙中众人都安静下来。 “余为灵使,身负神命,择有缘之人。”女人声音清冷,接着不知从何处拿出个插着竹枝的细颈瓷瓶,“此为神水,洒于额间,可观仙缘。” 柳姒随着众人跪下,等待那灵使口中所说的“观仙缘”。 她出来时特地借了一件普通的妇人衣裳,所以此时也只是一个遮了面容的小娘子罢了。 灵使挨个给人额上洒下神水,很快就到了柳姒。 柳姒低着头见灵使衣裳上的纹样竟都是金线绣的,倒还真配得上她灵使身份,只是不知这整身衣裳又价值几何? 额上被竹叶轻扫,冰冰凉凉的水覆在其上,冷得柳姒一激灵。 也只是一瞬,那竹叶便从她额上拿开,灵使也缓缓走到下一个人的面前赐下神水。 摸了摸额上的水,柳姒凑到鼻尖闻了闻,倒没闻出什么味道,瞧着就像是普通的水。 今夜来神庙的人虽多,但灵使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赐完了神水,她回到大殿前阖目低吟片刻,睁开眼朝人群中指了六个人。 “今夜有缘之人已现,烦请上前。” 被灵使指到的六个人很是兴奋,全都挤出人群朝大殿而去,而那些无缘的,面上失望之色格外明显。 柳姒借着月色看过去,那六人有男有女,有贫有富。 “只相庄严,不可直视,若入灵山,需遮眼目。”灵使话音落下,就有几个瞧着像灵仆的人上前为那六个人双眼覆上黑绫。 灵鹿赐福的机会如此难得,只是被遮住双眼又有什么关系?六个有缘之人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接着灵使对着庙中其他人道:“今月缘者已现,尔等速速离去吧。” 而后她手中竹枝一挥,一股浓浓的白雾出现,吞没了灵使、灵仆与六个有缘之人的身影。 等白雾再一散去,大殿阶上空无一人,好似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见灵使消失,庙中的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地离开,很快就只剩下十几个人。 柳姒疑惑:这么听话,说走就走? 她随手扯了一个妇人问道:“这位娘子,为何众人都走了?不留下来碰碰运气吗?” 那妇人是个热心肠,见柳姒孤身一人于是劝道:“小娘子快快回去吧,若是天亮之前不离开可是会出事的。” “出事?什么事?” 妇人左右小心看了看才凑近柳姒,说道:“若是天亮还不离开,灵卫便会出现惩罚滞留的人。听说之前有个不听话的躲在庙里,后来被灵卫发现,就无缘无故地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说着妇人打了个寒战,“所以小娘子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多谢娘子告知。” 等妇人走后,柳姒重新观察这座处处充满怪异之处的神庙。 这世上有无神鬼尚且不论,但人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所以灵使消失定是因为灵鹿殿中有些什么类似暗道的东西。 想着离天亮还早,隐又在暗处,柳姒准备去大殿中瞧瞧。 刚走了两步脚下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差点将她绊倒,低了头去瞧,却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一阵山风吹来,柳姒心中平白生出几分退缩。 难不成还真有什么鬼神? 她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个想法移出脑海,正准备再走,但腿上那股拉扯感仍旧在。 想到什么,柳姒蹲下在腿边盲抓了一把,果然触到一根极细的黑线。 只碰了一下,手上就沾上了一层黑色的粉末。 仔细闻了闻,味道同白鹿显灵时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根线从空中垂落下来,等柳姒仰头,定睛一看,才发现整个灵庙上方密密麻麻布满了同样的细线。 因这丝线颜色黑,又在夜间,寻常人也不怎么抬头,乍一瞧确实发现不了。 之所以会有灵鹿降临的异象,都是因为这些么? 瞧着倒像是李衡子在宫宴那夜做的同样的手段,她记得道家书籍中便记录了如何引起这等异象的方法。 只是她对这些东西不怎么感兴趣,所以也只是粗粗略过。 隐约记得要用到硝石还是硫磺来着? 不过都不重要,她提了裙子将腿上缠着的细线都扯了下去,而后入了大殿。 殿中没有点灯,柳姒怕引起人注意,也不好掏了火折子来照,只能借着外头渗入的月光来探查。 所幸今夜十五,月格外得亮。 才走到后殿没几步,见角落隐隐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柳姒被吓了一跳,张了嘴差点叫出声。 不过角落的人似乎更怕她弄出动静,立刻朝她靠近将她嘴捂住。 也是因为他这一举动,暗处的隐以为他要对柳姒不利,于是出现将那个人一招擒住。 隐下手不轻,柳姒只听见一声脆响,接着那个身影发出一声闷哼。 待隐再要动手,柳姒急道:“等等!” 她觉得那人应该不会出现在梁州,但那声闷哼着实太过熟悉了,也不管会不会被其他人发现,掏了火折子吹燃朝那人照去。 果然是谢晏。 待将人面孔看清后,柳姒又极快地将火折子吹灭,低声道:“谢竹君,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70章 进山 黑暗之中,谢晏没有吭声。 柳姒这才想起谢晏没有武功,方才隐那一下应是将他的胳膊撇脱臼了,连忙道:“隐,快放开谢少卿。” 隐听了她的话将谢晏放开,说了声,“得罪了。” 而后又隐入黑暗之中。 过了一会儿,黑暗里传来又一声脆响,许是谢晏将脱了臼的胳膊又接了回去。 柳姒也没听到他的痛吟,心中佩服。 等了一会儿,想着他应该好了,柳姒才问道:“你怎么来梁州了?” 谢晏温润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黑暗中:“大理寺有件特殊的案子,与灵山镇有关。” 原来是来查案了。 柳姒听罢点点头表示晓得,但又想黑暗中他看不见,于是轻轻“嗯”了一声。 接着又问:“那案子与这灵鹿殿有关?” “嗯,沛国公世子失踪,我们一路追到此处便没了线索。” “你们?还有谁也来了?” “沛国公。” 既然是自己儿子失踪了,沛国公这个做阿耶的亲自来倒也实在正常。 柳姒想起谢晏方才看见她后似乎想要捂住她的嘴,便又问道:“你方才是认出我来了?” “嗯。” “怎么认出来的?这殿中这么黑你也看清了?” 闻言谢晏沉默半晌。 他是闻见了她身上特有的梨香。 可这个回答似乎难以开口,于是谢晏想再说些什么其他的,大殿外头却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察觉后立马扯了柳姒蹲藏在一张供桌后面。 只见一个人提了盏灯从前殿走到后殿,等绕过白鹿像,提灯人的脸也渐渐显露在柳姒二人面前。 是方才大殿前的灵使! 她走到白鹿像后头,抬手轻轻触在白鹿脚边的一朵彩云上,准备做什么。 突然,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身朝柳姒二人躲藏的方向厉声道:“谁!” 没有动静。 她提了灯朝供桌靠近:“出来!” 若无紧要,没有柳姒的命令隐是不会轻易出现的。 方才他擒住谢晏也是以为谢晏要对柳姒不利,而此时他只等柳姒命令,便会冲上去捉住灵使。 可柳姒心中却在犹豫,谢晏今夜为了查案而来,若只是想对付这个灵使自然好办,他们三个还怕她一个不成? 只是这样难免会打草惊蛇,若因此耽搁了寻找沛国公世子,也是不妥。 思索间,灵使已走到五步之外。 眼见避无可避,柳姒目光落在谢晏身上同样简单朴素的灰袍。 他今夜并不是谢大郎君的打扮,看着就像个长得好看的平民百姓。 心中有了点子,柳姒挽上谢晏的胳膊,突然出声嗔怪:“晏郎,都怪你。” 说着她还握了拳捶在他胳膊上。 此时灵使也走到了她二人面前,皱眉道:“你们是谁?竟敢擅入灵鹿殿。” 可柳姒好似沉浸在自个儿的情绪中,一个劲儿地怪谢晏:“我说了等下个月再来,你偏不要,说要求求灵使再给一次机会,现在好了吧,丢死人了!” 谢晏没想到柳姒会突然与他如此亲密,浑身僵硬地配合着她:“都是我的错。” 柳姒继续道:“现在被灵使发现了我们夫妇擅入殿中,灵使一定不会原谅我们的。” 听见“夫妇”二字谢晏愣了片刻,但也极快地恢复了正常,他主动抬手半抱着柳姒将她扶起来,朝灵使致歉:“内子失礼,还望灵使莫怪。” 灵使瞧他们二人衣着朴素,模样亲密,确实像一对夫妇,于是问道:“你们在此作甚?” 柳姒脑子转得快,先谢晏一步说道:“我与晏郎成婚多年却一直未有子嗣,听说灵鹿血肉可赐福,我夫妇二人便想来碰碰运气,也好为我晏郎留个后嗣。” 说着她又像想起什么伤心事,扑到谢晏怀中哭了起来。 她的理由谢晏着实没想到,但他又不可能拆穿她,只能陪她演下去,“内子所愿,也是某之所愿,还望灵使能可怜我们夫妇。” 年轻夫妇不可能于神庙求长生寿数,所以求子倒还真说得过去。 灵使心中怀疑稍减,但见他二人皆身着粗衣麻布,不像什么富贵人家,于是道。 “灵肉只长寿数,不赐子嗣,你们快离开吧。” 谁知谢晏却做了一个出乎柳姒意料的举动,他从袖中拿出一锭金子塞到灵使手中,“为求后嗣,我们夫妇时常摒去身外之物,吃斋念经;还望灵使怜惜,再给一次机会。” 手中的金锭沉重,灵使不着痕迹地掂了掂,感受到满意的重量,于是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罢了,我见你二人也是诚心,我便再赐你们一道神水,以观仙缘。” 她拿了竹叶沾水洒在他们额上,照着先前在殿前的步骤重新做了一遍,而后睁眼道。 “只已收到你二人的诚心,特允你二人入灵山,戴上这个,随我一道吧。” 灵使拿出黑绫示意柳姒二人戴上。 柳姒不知谢晏贸然入灵山是为何,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她从谢晏怀中抬起头,接过黑绫:“多谢灵使。” 拿起黑绫给谢晏戴上,系绫带时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别怕。” 谢晏心中一紧。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还记得悬崖之下那夜的事。 记得他怕黑…… “嗯。”他喉结滚动,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 替谢晏戴好后,柳姒便也为自己戴上,而后紧紧牵住他的手。 另一只手上被人递了根棍子,灵使道:“抓紧了。” 眼前一片黑暗,只能随着灵使的脚步向前头走,她走得小心,手中渐渐生出一层薄汗。 谢晏自然也察觉到了,他停了下来问灵使:“可否换我在内子前头?” 灵使瞧他那护妻的模样,撇了撇嘴,反正谁走前头也都一样,便同意了。 等柳姒同谢晏换了位置,本来是她牵着他,这下换成了他牵着她。 黑暗之中,他脚步沉稳,丝毫不见害怕的模样,握住她的大掌温热有力,为她心中添了几分安宁。 不知走了多久,灵使才停下脚步:“可以摘下绫带了。” 柳姒抬手将黑绫摘下,一睁眼,却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 只见他们正身处一处栈道之上,栈道凭崖岸而建,看位置像是在半山腰。抬头望去,远处群山连绵,云雾缭绕,虽是夜间却也看得清清楚楚。 栈道仿佛没有尽头,直入山顶。 见此柳姒心中暗惊,此处险峻异常,若不是有灵使引着,外人恐怕难以找到。 再转了头朝来时的方向看,却只有一堵石墙,不见来路,应是三人上了栈道后就有什么机关将路给堵住了。 谢晏摘下黑绫后环顾四周,眼中亦闪过一丝惊讶。 灵使在前头好心提醒:“此处路险,莫要掉下去了。” 说着她看了眼深不见底的崖下:“这下头全是乱石,若真掉下去,必死无疑。” 这下柳姒二人算是彻底没有退路了。 第71章 悔殿 三人沿着栈道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山顶。 入目是一座石制衡门,上头题“天门”二字;过了衡门就是一座座屋殿,屋殿依山而建,气势恢宏。 其中最大的一座主殿,殿前立有两座石鹿,正门上方高悬一块匾额,上书“悔殿”两个大字。 随灵使朝主殿而去,踏进大殿,一座巨大的金鹿雕像出现在三人面前。 灵庙中的白鹿像同眼前这个金鹿像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只见这金鹿像足有三丈之高,直达殿顶,金鹿姿态与庙中那个白鹿像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白鹿像的神态更庄严,金鹿像却更有几分纯净之感。 金鹿脚下是无数张人脸,俱都伸手抓向金鹿,神情痛苦地张大了嘴,仿佛在哀嚎着。 金像通身不知是镀金还是纯金,在烛火映照下金光夺目。 灵使先是恭敬地对着金鹿三拜,而后对着柳姒二人道:“凡入悔殿,须得叩拜灵鹿。” 柳姒与谢晏对视一眼后,跪在金像前的蒲团上照灵使说的对金鹿叩拜。 做完这一切,灵使又将他二人引到一处房屋前:“你们夫妇二人今夜便在此歇息,不可肆意走动。” 说着就要离开,柳姒拦住她:“灵使,今夜不赐灵肉吗?” 灵使回她:“灵女会于辰时赐膳,到时会有人引你们前去。” “多谢灵使。” 等灵使走后,谢晏将门关上,柳姒也恰好把桌上的灯点燃。 黑暗的屋子里一下就亮了起来,柳姒环顾屋内布置,也就是普通的寝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她看着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的谢晏,拍了拍身侧的凳子:“你站在那儿做什么?走了那么久你不累吗?” 谢晏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见她神情并无不自然,心中些许复杂,隔着个桌子坐在她对面后,才低低道:“尚可。” “这灵山的幕后之人也不知是谁,竟能建得这么多的屋殿。” 柳姒这一路走来,越是见到灵山的真面目,越是心惊。 这灵山中的殿宇已超寻常规制,可柳姒在上京城中却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座灵山。显然是藏在这群山之中不为外人所知,所以才能存在这么久。 她正准备问问谢晏有没有什么头绪,却见门外好像站着一道身影,像是在偷听。 于是她立马换了一副态度,站起身走到谢晏面前,背对门窗:“晏郎,此处是仙人居所,必定灵气浓郁,若是我们在此处……定是比在其他地方更容易得个子嗣。” 她说这话时声音温柔缱绻,可脸上的表情却如湖水般平静。 谢晏听到这句话后,有些茫然失措,不明白她的意思,整个人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没料到独处时她还会这般模样。 柳姒见状,无奈地抬手抚上他的肩头,张口无声地说了句“有人”。 见此,谢晏极快地看了眼门外,果见一个黑影站在外头。 柳姒眼神示意他朝床榻而去,谢晏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那话的意思,呼吸骤然一顿,浑身僵硬地被她牵着朝床榻而去。 “得罪了。”柳姒凑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就将他推倒在榻上,然后拉下帐幔。 他二人的身影立时被遮住。 烛光被薄薄的帐幔隔在外头,榻上光线昏暗,呼吸交错。 谢晏静静地注视着身上的人,二人距离如此之近,近得他都能看见她如羽扇般的睫毛。胸膛上的刺青似乎在隐隐发烫,他仿佛能听见心跳声响在耳边。 可惜柳姒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是一直注意着外头偷听的人。 外头人似乎也没有偷听小夫妻床帏之事的癖好,没多时就离开了。 察觉到人走后,柳姒就从谢晏身上下来,走到门边又观察了好一会儿,等确认人真的离开后她才转身看向谢晏。 他此时已从床上坐了起来,正在整理被她弄乱的衣袍。瞧着表情没什么不妥,只是耳根子艳红如血。 柳姒奇怪:“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闻言谢晏耳根子更红了几分,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无事,方才被压着了。” 这个借口鬼都不信。 柳姒怀疑地盯着他,结果下一刻她突然反应过来,轻咳了两声,“啊哈哈,刚才事出紧急,谢少卿莫怪。” 说着她坐在桌边,“咳咳,时辰不早了,快歇息吧。” 谢晏见她坐在那里就准备趴在桌上睡觉,一时皱眉:“你就睡那儿?” 柳姒点点头:“怎么了?” 谢晏站起身指着床:“公主还是睡床上吧。” 趴在桌上睡上几个时辰也确实累,柳姒起身走到床边脱了鞋准备躺下,突然又看向床边的谢晏。 “那你呢?”她问。 环顾四周,屋内就这么一张床,连个供人休息的小榻都没有。 “估计也快到寅时,为防有事,我在这儿守着。”谢晏说着就准备坐在柳姒刚才坐的位置上。 柳姒不赞同:“那怎么行?” 她思索片刻,将被子卷成长条放在床中间,“这样,你睡外头我睡里头。” 也不管谢晏同不同意,就自顾自移到里边躺了下来。 谢晏没有动作,静静坐在凳子上,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还要我请你吗?”柳姒问道,“等天亮了有得是费精力的事,若不睡上一会儿,疲累之下只怕是难以应付。” 谢晏听罢,心中挣扎不已。 他清楚柳姒所言非虚,但心中仍难以接受就这么坦然自若地同她躺在一处。 可情感是情感,理智是理智,思虑再三,他还是起身上床躺在了她身旁。 等谢晏上了床后,屋中安静下来,柳姒方觉得有点奇怪,一种尴尬的感觉又迎上心头。 但具体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突然,她猛地一个激灵。 她知道了。 从前同谢晏睡在一张床上时,他们二人从没有离得这么远过,一些暧昧的回忆涌入脑海,她方才明白过来谢晏刚才的犹豫。 原来如此。 他们虽然从前做过更亲密的事,可如今却早已不是从前那种特殊的关系了。 他们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帝女。 不该有什么联系的。 柳姒在心中反复默念,试图将那尴尬的念头抛出脑海。时间流逝,她的思绪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眼皮也越来越沉重。 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也就没发现谢晏在黑暗中久久凝视着她的目光。 第72章 赐膳 天一亮就有人敲门,门外的人道:“灵膳已于东殿备好,就等缘者去了。” “知道了。”柳姒在敲门时就立马惊醒了,她下意识应了一声,转头看向自己身侧,不见谢晏身影。 起身掀开床帐,谢晏端正地坐在桌边,看样子已醒来有些时候。 灵仆端着盥盆从外头进来,放下后又出去了;等二人洗漱好,灵仆就等在门外为他们带路。 穿过长长的连廊到达用膳的东殿,入殿正对着的是一个主座,两边分散着其他坐席。 昨夜那六个缘者早就等在殿内,靠近主座的位置被他们占了,柳姒与谢晏只得找了个最后面的坐下。 柳姒对面最靠近主座的席座上是一个穿得金光闪闪的年轻男子,约摸二十出头,脖颈手指上都戴满了金项链金戒指,闪得晃眼。 这一身行头明摆着告诉别人“他很有钱”,实在夸张。 不过没人注意,在谢晏他们进来时,这富贵男人速度极快地看了谢晏一眼,眼中露出惊讶。 富贵男人座位边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翁,手中拿着一块帕子时不时捂嘴咳嗽着;老翁旁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普通妇人,衣着瞧着不像富贵人家。 至于其他人被谢晏挡住,柳姒也看不清楚。 而主位始终是空着的。 等辰时一到,就有灵仆高声道:“灵女至——” 只见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女人从殿外缓缓走进来,头戴一支藤木簪子,手拿木柄拂尘,眉间一点朱砂痣,身后跟着十几个仙气飘飘的灵仆。 道袍女人走到主位坐了下来。 她就是灵女? 柳姒诧异。 本以为昨夜的灵使穿得那般华丽,今日这个这么大阵仗的灵女该是更光彩夺目的,却没想到如此朴素,连她身后的灵仆都比不上。 等灵女入座,灵仆道:“赐膳——” 十几个灵仆捧着膳盘鱼贯而入,停在各个食案前将膳盘放好后,又十分有秩序地退出大殿。 上方那位灵女终于开了口,声音却是与她身份极不匹配的低沉沙哑,听着十分难受刺耳。 “食案上摆的便是灵肉,食之可增十岁寿数,已为缘者烹制好了,尽管享用。” 话音落下,那个不停咳嗽的老翁手抖着拿了筷箸夹起一块灵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后,浑浊的眼中散发出贪婪的光亮,而后大快朵颐起来。 满身穿金的富贵男人见老翁的动作后,看着眼前的灵肉迟疑了片刻,最后咬着牙吃了一块。 老翁身旁的妇人倒是没有动筷,似乎在犹豫什么。 除了柳姒、谢晏和对面那个妇人,其他人都吃了灵肉。 柳姒看着食盘中色味诱人,令人食指大动的灵肉,没有贸然动筷。 这肉质瞧着并不像鹿肉,也不像禽畜之肉,颜色鲜红诡异得很。 她转头看向谢晏,却见他眉头紧蹙,眼中是少有的严肃。 “怎么了?”她轻声问。 谢晏没有说话,而是冲她摇摇头示意她别吃。 柳姒会意,但其他人都吃了他们不吃倒像异类,便拿了筷箸夹起一块灵肉放至谢晏碗中:“晏郎快尝尝。” 而后给自己也夹了一块,待要送入口时抬了左袖遮口,顺势将筷箸一松,鹿肉便掉了下去。 假装拿了桌上帕巾擦嘴,口中惊叹:“这灵肉还真是香啊!” 身旁的谢晏见此也照做。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穿着鹤纹褂袍的年轻男人,面上留着长髯,瞧着像个道家信徒。 他听见柳姒的话后很是赞同地点点头:“我倒也算是尝过不少野味,但跟这灵肉比之那是天壤之别,真是鲜嫩无比啊!” 主位上的灵女见褂袍男人如此夸赞,唇角勾起一抹极大的弧度。 只是视线转到那个犹豫的妇人时眼中闪过不满,但面上仍端着笑问道:“那位缘者为何不食灵肉?” 见自己被注意到,妇人拘谨地站起身,朝灵女磕磕绊绊道:“灵女,我可不可以,将这灵肉带回家去?” 灵女不解:“为何?” 妇人解释:“我家中尚有个七岁的孩子,自小身患顽疾,找了许多郎中都治不好,所以我想将这灵肉带回家给我孩子吃,不知道灵女可不可以应允?” 慈母爱子,众人听闻心中都颇有感触,以为这点小小要求灵女必定答应。 可谁知灵女却定定看着妇人,脸色渐渐阴沉了起来。 “来人,将这无礼之人逐出灵山!” 妇人闻言大惊失色,忙跪在地上:“不知道哪里触怒了灵女,还请原谅。” 灵女一发怒,本就刺耳的嗓音更加难听:“灵肉乃只之精华,能得赐膳本就是恩惠,你竟妄想将充满灵气的只肉带入污浊的凡世中去,不是无礼又是什么?” 妇人大骇,没想到自己的小小请求竟落得逐出灵山的下场,于是不住地磕头求情。 褂袍男人眼中不忍:“不知者无罪,灵女就原谅她吧。” 灵女声音冷漠无情:“有错便当罚,勿需多言。” 接着对着灵仆道:“还不快将这人逐出去,永不许再入灵山!” 三两个灵仆上前将脸色惨白的妇人拖出东殿。 众人都没想到这点小事灵女便会发怒,一时面面相觑。 主位之上,灵女高高在上。 “这便是不敬神只的下场。” …… 每日辰时四刻,灵山上的众人都要于悔殿前自省其身,忏悔祷告。 因此赐膳过后,整座灵山除了悔殿,其他屋殿空无一人。 五位缘者都各自回了房间,唯有柳姒与谢晏在外头徘徊。 看着空荡荡的灵山,柳姒问道:“你方才为何不让我吃那灵肉,可是有什么问题?” 谢晏声音凝重:“是有些猜想,但还是得细细探查一番才能确定。” “你的意思是要去趟厨屋?” 谢晏点头:“他们现下都在悔殿,如今是最好的时机了。” 柳姒有些犹豫。 自昨夜上了栈道后,便与隐失去了联系。如今他们二人都不会武功,她身上只有一把短匕,若是发生什么意外,实在太过危险。 她提议:“要不等隐找上来了我们再行动?” 谢晏拒绝:“或许不行。” 柳姒不解:“为何?” 他解释:“沛国公爱子心切,我若在今日不能找到世子下落,他便会直接攻上灵山。我来时发现这灵山幕后之人应当权势不小,若贸然攻山将他们激怒了,只怕无论是你我还是世子,都有危险。 况且灵山地处高势,地形错综复杂,难保不会还有其他的暗道,他们到时若挟世子而逃,就更难找了。” 所以以身涉险是势在必行的。 他将一支竹筒交给柳姒:“你留在屋中,若有不测便拉动这根引线,山下的人收到信号会立马上来。” “山下的人?” “沛国公的人马已埋伏在山下。” 所以谢晏的意思是,就他一个人去? 第73章 后厨 “不行!” 柳姒正了脸色,驳他的话:“若我拉动引线时你尚未找到沛国公世子,你又当如何?” 谢晏似乎并未考虑到这一层,没立时回答上她的话,也就给了柳姒往下说的机会。 她道:“所以我们一同去才是最好的。” “不行!”这次轮到谢晏不同意了,“我不能让你以身涉险。” 此话一出,两人齐齐愣住。 空气安静下来,柳姒怔怔看她,谢晏则垂了眸像在躲避她的目光:“公主千金之躯,不可犯险。” “难道我在此处便不危险了吗?”柳姒反问,“灵山上的人都以为你我是夫妻,任何一人被发现,另一个人也会同样身处险境,难道你觉得你出了事他们便不会伤害我了?唯一的办法便是我俩都在一处,起码还有个照应。” 谢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柳姒抬手打断:“就这么决定了,不然你也别想去。” 柳姒的性子谢晏晓得,一旦决定了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去做,他拗不过她的,只能答应。 两人费了番功夫才找到厨屋,轻着手脚将门打开,里头果然没有人。 进去后将门从里头关上,柳姒左右观察了下,就一个普通的厨屋看着很是干净整洁。 谢晏一进屋便在翻找,柳姒问他:“你要找什么东西?” “灵肉。” 他翻到一个笼屉刚将它打开瞧了一眼,便立刻又重新关上,微阖了目,脸色难看。 “怎么了?”见他这模样柳姒疑惑,走上前想将笼屉打开看看,却被谢晏死死按住。 “别看了。”他睁开眼,声音紧绷,眸中是隐忍的怒意。 柳姒问:“里面是什么?” 谢晏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另一件事:“在来梁州前,我翻阅了大理寺的积年案子,发现这几年各州都有许多男童失踪,有乞儿也有穷苦家的孩子。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线索到了梁州便断了。” 柳姒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沛国公世子的失踪和这些男童失踪案是有关的?” 谢晏轻轻点头:“而灵鹿赐福的传说同男童失踪一案是在同一时间出现的。” 说到这里,他似乎再难以开口。 见他这模样,一个荒唐的想法出现在柳姒脑海中,食案膳盘上鲜红如血的灵肉仿佛又出现在她面前。 不像禽畜之肉,也不是鹿肉…… 与男童失踪有关……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谢晏:“你是说那灵肉……” 谢晏艰难地“嗯”了一声。 …… 蓦然间,一股浓浓的恶心感从柳姒胃腹处涌了上来,她没忍住干呕了两下,却因为早上什么都没吃也没吐出来任何东西。 谢晏看她难受,抬手在她背上顺抚着。 等柳姒好受一些儿后,她指着笼屉:“那这里面……” “这孩子死得可怜。” 得到答案后,柳姒心中只觉怒火滔天:“他们怎么敢!” 她在洛州时不是没见过易子而食的情景,但那是万分不得已而为之,那些父母哪一个不是内心煎熬又痛苦的? 可灵山上的这些人,将孩童杀害后赐给那些不知情的百姓食之,还要高高在上地装作神只赐福。 真是骇人听闻,令人发指! 柳姒自知她自己不是个什么好人,但也是万万做不出这等穷凶极恶之事。 知道灵鹿赐福的真相后,沛国公世子的处境也就更加危险,柳姒看向谢晏:“如今你打算怎么做?” 话音落下,屋外传来钟声,是祷告结束了。 谢晏:“我们先离开这儿。” 只是刚走回寝屋前,就听见整座灵山乱糟糟的,嘈杂不已。 这是怎么了? 远远见一个金光闪闪的身影朝柳姒二人跑来。 柳姒暗道:这不是那个东殿遇见的富贵男人吗,他来做什么? 宋明洛脖子上扛着重得不行的金链子,气喘吁吁地跑到谢晏面前:“哎哟我的老天爷,谢少卿你怎么不按计划行事也上灵山了?” 柳姒诧异:难不成这男人是谢晏派上山的卧底? 她看向谢晏,谢晏朝她点点头。 谢晏问宋明洛:“你发现了什么?” 一提到正事,宋明洛端正了态度:“那个灵女膳后将我单独叫了去她屋中,我发现她屋中有一个暗门,应该是能通向什么地方。” 想到了什么,谢晏开口:“带路。” “好嘞。” 柳姒出声:“等等。” 谢晏回她:“怎么了?” 柳姒指着宋明洛金光闪闪的衣裳:“你这样是不是太显眼了些?” 这么晃眼,远远的别人就能看见他,这恐怕还没到灵女的屋子,就先被人发现了。 宋明洛听罢,将外衣脱下翻了个面,将里头那一层穿在外头,整件衣裳立马就变得毫不起眼:“好了,走吧。” 这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趁着赶路的空隙,柳姒问道:“怎么灵山突然乱了起来?” 宋明洛也不清楚这事:“刚才突然说是有贼闯入悔殿,灵女同我聊到一半也急匆匆走了。” “灵女同你聊了什么?” 宋明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谢晏,得到同意后才道:“灵女说若我能将万贯家财奉予神只,就能求得长生。” 原来如此。 看来灵女明面上是赐福,实际上是以此敛取钱财。 三人来到灵女的住所,宋明洛指着半掩的房门:“就是这儿了。” 进去后,他走到一个书架前:“暗道应该就在这后面,只是不知该如何打开。” 谢晏略略看了眼屋内布置,而后走到一个被磨损得严重的铜鹿前头,抬手触了触,然后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书架应声而移,一条黑漆漆的暗道出现在三人面前。 “走,进去。”谢晏率先踏进暗道,其他人紧随其后。 等三人都进去后,书架立马重新关上,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第74章 牢屋 暗道之内每隔十步就有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只能勉强供人看清路;这暗道瞧着像是在山内凿出的一条长长的阶梯,阶梯一直向下延伸盘旋,好似没有尽头。 暗道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几人的脚步声,宋明洛小声嘀咕:“这不会一直通到山下吧。修这么一条暗道就为了到山下,会不会太浪费了些?” 谢晏摇头:“应该不会,这暗道如此之长,若是就为了到山下大可不必如此费时耗力。” 话语间,原本黑漆漆没有尽头的暗道出现微弱亮光,待离光亮越走越近,暗道外头就是一处可供十几人站立的望台。 “叮叮当当”的声音从望台下方传入几人耳中。 三人小心挪了步子蹲在望台上,从边缘往下看,只一眼心中便泛起惊涛骇浪。 只见望台下方十分开阔平坦,像一个被人为开凿的巨大山洞。 数不清的矿石堆在角落,一些人正将矿石敲打成碎石块,方才他们听见的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而一部分人将碎石块放入石磨中磨成碎石粉…… 淘洗、制团烧结、冶炼、灰吹…… 山洞之中起码有几百人,皆按部就班地在干活。 宋明洛震惊:“他们竟然在私自炼金!” 大齐不许私开金银矿,更不许私自炼金。 这灵山镇并无批准过的矿脉可以开采,他们竟敢在这灵山里做这等事! 震惊之余,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暗道之中传来,三人一惊,忙找了个角落躲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长着络腮胡的壮汉从暗道中跑了出来。 他显然也没料到出了暗道会是这种场景,但情况紧急来不及多想,他又朝同柳姒他们反方向的阶梯下去了。 等壮汉走后,宋明洛才道:“竟然是他。” “谁?” “他是六个缘者之一,赐膳时就坐在我对面,他怎么也会来这儿?难不成方才灵仆们说的贼人就是他?” 提起赐膳,柳姒就想起了某些不美好的回忆。 她记得眼前这个宋明洛是吃过灵肉的,为了不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柳姒决定还是要不多言。 宋明洛见柳姒瞧他的眼神奇怪,不由得问道:“你这么看我干嘛?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没有。”柳姒摇摇头,岔开话题,“我见那男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或许和我们要找的是一样的。” 谢晏开口:“尚不知是敌非友,还是小心些。” 宋明洛纳闷:“你说他们既然敢干这种私自开矿的事,为何还要略卖孩童?那可没有这个来钱快。” 谢晏面无表情:“他们拿那些孩童可能并不是为了卖钱。” “那还能是什么?”宋明洛想不明白。 他遇到的大部分孩童失踪案里,都是为了买卖赚钱,若不是为了钱,他实在想不到还能是什么。 柳姒提醒:“别想那么多了,咱们还是先找世子。” 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三人合计了一番,顺着那个壮汉离去的方向而去,看是否能有些什么收获。 他们悄悄跟在壮汉身后,一路见到一两个死在地上的守卫,想来是壮汉杀的。 终于到了一处偏僻的牢屋,里头都是七八岁左右的男童,看着十分虚弱无力;沛国公世子应该也在里头,只是光线昏暗也分辨不出来。 隐隐有打斗声从不远处传来,想是那个壮汉和牢屋守卫在交手。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三人靠近牢门,上头有一把大铁链将牢门锁住,轻易是打不开的。 宋明洛从发上拔下一根金针:“这个我在行。” 说着就蹲在铁锁前头捣鼓了起来。 不远处的打斗声越来越小,等到彻底消失时,宋明洛刚好将锁撬开。 里头关着的孩童们听见有外人进来,都醒了精神哭起来,柳姒忙低声安慰他们:“别哭,若是把坏人引来你们就回不了家了。” 好在那些男童也是聪明的,闻言立马止住了哭声。 挨个让男童们出了牢房,终于在最角落看到了沛国公世子,谢晏道:“世子快和我走。” 九岁的世子迷迷糊糊睁开眼,他没见过谢晏,自然不认得他:“你是谁?” 倒是他身后的一个少女认出了谢晏,惊声道:“谢大郎君!” 众人都没想到这牢屋中还会有个少女,谢晏问她:“你也是被绑来的?” 少女点头:“家父是荣国公。” 听见荣国公几个字,柳姒猛地看向少女。 只见她虽然头发凌乱,面上脏污,但不难看出还是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女。 荣国公有两女,一个已年满十八,另一个尚才十四。 所以眼前这个少女就是荣国公幺女孙颜心? 那个前世即将和谢晏成婚的女子。 柳姒目光落在孙颜心和谢晏身上,少女盈满亮光的眸子在这昏暗的牢屋中耀眼刺目。 纵使柳姒心中五味杂陈,可此时并不是多想的时候。 她轻声道:“我们还是快离开这里吧。” 出了牢屋,迎面就和那个壮汉撞上,他手中还拿着一把滴血的长剑,见着谢晏他们后严肃道:“你们是谁?” 不过这话说完,他看了眼柳姒身后的孩童,又同谢晏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对他们丢下一句:“跟我走!” 宋明洛问道:“你是谁?我们为什么要跟你走?” “同你们目的是一样的。”壮汉,也就是蔺蒙语速飞快,“没时间废话了,刚才那几个护卫与我交手时已通风报信,只怕不一会儿就会有帮手来了。” 他大步朝前,头也不回:“我来时发现了一个地洞,可直通山外。等出了山,外头地形复杂他们也难以追上。” 柳姒他们自然极快地跟上他的脚步。 蔺蒙若是骗子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还将那几个守卫都杀了。 只是众人都没想到帮手来得如此之快,一队弓箭手仿佛是等着他们一般,等他们一走到一处岔路口,便举起弓箭朝他们射去。 箭雨直下。 慌乱间,柳姒与他们分散开,脚下一踩空不知道掉进了什么洞里。 掉下去前的最后一刻,柳姒将怀中的竹筒奋力朝谢晏所在的方向一掷,便不见了身影。 那头谢晏刚站稳了身形,定睛一看就见柳姒掉进了一个洞中,顿时瞳孔放大,脑中一片空白,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淡然。 “阿姒!” 呼喊间就要冒着箭雨朝柳姒消失的方向而去,却被蔺蒙一把扯了回去。 蔺蒙怒斥:“你不要命啦!” 他的话如一声惊雷将谢晏震醒,他理智慢慢回归,目光落在脚边的竹筒上。 深吸了一口气,他强撑着理智将竹筒捡起朝蔺蒙躬身。 “烦请壮士将我们带出去。” 第75章 阿鹿 柳姒从洞口落下去后,便掉到一间石室里,眼前天旋地转,浑身疼得不行。 不过幸好滑下来的石道光滑无比,没有让她身上有严重的伤,只是额头上擦破了一点皮。 慢慢站起身环顾四周,只见自己身处一间石室之内,书案书架齐备,石门紧闭。 她走到石门面前用力一推,却没有半分松动,石门周围也没有可开门的机关,像一间不能从里头打开的密室。 掉下来的石道又长又滑,且不说会不会有人在洞口守着,便是没有,她也是爬不上去的。 柳姒心下微沉,怕是轻易出不去了。 只能在屋子里瞧瞧有什么可用的东西或是线索。 她掉进这间屋子时,将书架给撞倒了,此时零零散散的书册从书架上掉在地上。 柳姒捡起一本,翻开来看。 “永康二十年,八月十三,荆州紫陵县得一鹿,八岁;九月初三亡。” “永康二十年,九月初一,黄州兰溪县得一鹿,七岁;十月十四亡。” “永康二十年,十月廿二,渝州万寿县得一鹿,八岁;腊月初四亡。” …… 柳姒越瞧眉头皱得越紧,册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的都是这几年来从各州各县得到的“鹿”。 可这“鹿”到底是什么柳姒明白得很,她不忍再看下去,将册子又丢到地上。 抬头重新看向书架上方的石道,所以她滑下来的石道就是用来输送这些记录“鹿”的册子的。 散落一地的册子旁有一个上了锁的木盒,木盒棱角略有剥落,像是有些年头的东西。 柳姒想了想,拿起一旁书案上的烛台砸向铜锁。 “哐哐”两下,铜锁被砸开。 打开木盒,里头放着一本日录,柳姒匆匆看了一眼。 讲的是一个女人和她孩子的故事。 一个无父无母的女人十六岁时嫁给同村的一个樵夫,两人恩爱异常,直到一日丈夫上山砍柴却失足从山上摔死。 女人悲痛万分决定同丈夫一道死去,结果这时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为了留下丈夫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血脉,女人便活了下来。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女人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生下一个男婴,她为他取名叫阿鹿。 或许是感受到母亲的艰难,阿鹿从小就很听话,从不让女人操心,小小年纪就会洗衣做饭,为女人分担。 一年又一年,女人望着四周连绵不绝的大山,看着乖巧懂事的阿鹿,心中犯愁。 她不想阿鹿像她一样一辈子都被困在大山之中。 她想将阿鹿送到镇上的书舍去学学问。 可是上书舍的钱对她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只靠给别人盥洗衣物又如何能凑得齐? 于是她开始去镇上给别人做活,幸好青树镇离村子不远,她每日来往都还算方便。 好不容易终于凑齐了上书舍的钱,阿鹿却出事了。 村正的宝贝儿子患了病,巫医说须得特殊八字男童的血做药引方可治病。 阿鹿的八字刚好合适,于是村正便给她一笔钱,想将阿鹿买下。 女人又哪里会同意? 她只能在挣扎绝望中眼睁睁地看着阿鹿被带走。 村正临走前将一吊钱扔到女人面前,他说阿鹿能为他儿子做药引是他的福气,叫女人不要不识好歹。 阿鹿死了,鲜血流干死的。 村子里的人听巫医说男童血肉食之可延年益寿,于是就将阿鹿分食烹煮吃了。 连个尸骨都没有留给女人。 杀人犯法,可深山之中哪儿还有什么国法可言? 女人求告无门,因为村正的侄子是县上的一个小官,她拿他没有办法。 天高皇帝远,没有谁能帮她。 直到她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贵人,贵人说他可以帮她。 于是女人重新回到了村子,在贵人的帮助下将村子里的人舌头和牙齿尽数拔去,又将他们的孩子全都烹煮给他们自己吃。 他们不是说孩童之肉食之可延年益寿吗? 她让他们长寿,又怎能算个坏人? 女人按贵人的要求编造了灵鹿赐福的传说,那些达官贵人为了长生,只会将数不尽的财宝尽数奉上。 她每次看着那些人贪婪地吃着灵肉,心中只觉得畅快满足。 哈哈哈哈!吃吧!吃吧!多吃点!多吃点! 村子里的孩童没了她就让人去外头找。 那些人说男童的肉质更好,那她就只要男童。 而青树镇就是后来的灵山镇。 …… 柳姒看完,心里对女人的所作所为并不赞同,她虽然痛失亲子,可不该将仇恨再加诸在其他人身上。 阿鹿无辜,那些被女人杀害的孩子也无辜。 她突然想起进灵鹿村时那些村民为何都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 原来是被拔去了舌头。 口不能言,逃不出去只能在村子里麻木地等死。 日录下头还有一封信,柳姒将日录放在一边,拿起木盒下头的那封信。 拆开来看,里头是那个贵人指使女人做的一些事。 因为贵人真名并没有被女人写在上头,所以柳姒也不知这幕后之人是谁。 待她看到最后落下的朱印时,瞳孔骤缩。 这朱印,她前世曾在无意中见到过! 来不及细想,身后石门传来动静。 一身灰色道袍的灵女从石门外走进来,似乎没想到石室里头还有别人。 她看见柳姒后先是一愣,待瞧到她手上的那封信时眼中闪过一丝凶意,唇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深。 她走进石屋后反手将门又关上:“哎呀呀,有不听话的老鼠跑进来了啊。” 她将手上拂尘一甩,朝柳姒慢慢走去。 柳姒紧捏着左手那封信,不动声色地看向灵女身后留有一条缝隙的石门:“你要干什么?” 灵女摊了摊手:“这不很明显吗?” 柳姒与她周旋:“我的人马上就要来了,你若束手就擒,或许还可以留一条性命。” 灵女嗤笑:“当我傻么?我做的那些事够死一百回了,如何还能活?” 她拿着拂尘,语气沙哑:“我会很快的,不会让你感到太多的痛苦。” 等她走到柳姒面前,就见柳姒右手举起一支铜制烛台狠狠朝她头上砸去。 距离太近,加上灵女也没料到她会这般,头上一痛,她眼前一花捂着头痛吟。 柳姒见机立马冲到石门前,就要将石门推开,可指尖刚触上石门,头皮就一阵剧痛。 原来是缓过痛的灵女追了上来。 柳姒反手抓住灵女扯她头发的手,被迫向后退了两步,灵女力气极大,她一时根本无法挣脱。 接着猛地被摔到书案上,腰身撞到案角,她疼出一身冷汗。 灵女欺身上前,用力甩了柳姒一巴掌:“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而后趁着柳姒没有反抗之力时,将拂尘上的软毛绕在她脖颈上,朝两边用力拉直,脸上狰狞尽显。 她是打算就这么将柳姒活活勒死。 柳姒刚喘上一口气,又被人打了一巴掌,耳边嗡鸣不止,紧接着脖子上被人禁锢住喘不过气。 她死劲儿抓住灵女的手,狠狠捶打着,可也是不起作用。 胸膛中的空气一点点减少,捶打灵女的手也越来越失力,眼前一阵阵发黑。 柳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还不能死,她还没有报仇就这么死在这儿太不值了…… 手渐渐没了力气落在身侧,恍惚间指尖触上一阵凉意,将她混沌的意识刺得清醒。 她也没时间多想,拿起手边的东西就朝灵女刺去。 …… 尖刃入喉,滚烫粘稠的鲜血尽数喷在柳姒脸颊上。 脖子上的力道消失,柳姒在一片血红中看见灵女捂着脖子,目眦欲裂地看着她,衣襟被血染红。 她的脖子上插着一把短刃,是柳姒出门时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把。 方才摔倒时从她身上掉了出来,出了鞘。 滴答……滴答…… 灵女脖子里的血顺着刃柄滴在柳姒的颊上。 长睫微颤,柳姒怔怔地看着灵女倒在她身上,双眼睁得老大死死看着她。 死不瞑目! 柳姒仿佛感受不到任何东西,抬手呆呆地注视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不住地发抖。 她杀人了…… 她杀人了…… “轰隆——” 石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道清隽的身影从门外冲进来,将她身上已经断气的灵女推开。 “阿姒!” 第76章 调任 眼前鲜红一片,手上粘稠感异常难受。 柳姒想:这就是鲜血沾在手上的感觉吗? 无论前世还是这辈子,这都是她第一次动手杀人。 原来生命在手上消逝是这种感觉…… 谢晏看着眼神空洞的柳姒,心中大恸。小心翼翼将她抱入怀中,抬了手为她擦去颊上的血,却是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见柳姒一直望着灵女的尸体,他抬手将她眼睛蒙住,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阿姒,没事了,没事了。” 谢晏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柳姒方才觉得到冰冷僵硬的身躯回暖,捂在眼上的手掌温热驱寒。 柳姒抬了手轻拍两下:“谢竹君,我没事了。” 谢晏闻言方将手掌放下,只是仍紧盯着她,不放心地问:“真的没事?” 柳姒点头,从他怀中站起身走到尸体面前,弯腰将尸体喉咙上的匕首拔了出来。 割了块衣角把尖刃上的血迹擦净收回袖中,才转头对谢晏淡淡道:“走吧。” 只是双腿僵硬得很,走的那几步实在别扭难看。 谢晏见状皱眉,而后做了个十分失礼的举动。 柳姒还没走几步,就感觉眼前一花被人打横抱起,她看着谢晏近在眼前的眉眼:“你做什么!” 他目不斜视:“带你出去。” 出了石室,外头已乱成一团。 宋明洛见柳姒被谢晏抱着出来,又满身是血,问道:“令正受伤了?” 此话一出,柳姒与谢晏两人都面露窘色。 不怪宋明洛这般说,他只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小录事,如何知道谢晏是否成婚? 更是没见过怀淑公主的。 况且谢晏二人是以夫妻的身份上山,瞧着也不像是演戏,所以宋明洛自然误会。 柳姒此时已从方才的情绪中稍稍脱离出来,环在谢晏颈间的手轻拍了两下,示意他将她放下。 等她落了地后才同宋明洛解释道:“我与谢少卿假称夫妻是为了查案,宋郎君误会了。” 听罢,宋明洛自觉冒犯,作了个揖:“某失言,少卿与娘子勿怪。” 谢晏淡声:“无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狂放的笑声,转了头去看,原来是沛国公。 谢晏被蔺蒙他们带出去时,便立马拉动了引线,而守在山下的沛国公也不负所望地带着人马赶来。 此时虎背熊腰,身材伟岸的沛国公正插着腰站在山洞里,看着满满一山洞的矿石,他口中笑道。 “哈哈哈!他奶奶的,这破地方竟然还有这么多金矿石,把这些矿石和炼好的金子都给老子搬回去,老子要带回上京献给圣人!” 而那些在山洞中干活的矿夫被沛国公的人都看管在一处。 问了才知道,他们就是普通的百姓。听说这儿有钱赚就来了,并不知道干的是些砍头的事儿。 沛国公顿觉无趣,说着就要将人放了。 他身旁的一个青年却道:“不若先将人带回南郑县。” 南郑县是梁州的治所。 见有人与自己决定相左,沛国公不满地看向那青年:“你是何人?” 那青年作揖:“在下裴简。” “裴简?”沛国公脑子里转了一圈也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人,“不认识。” 而柳姒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蓦然将视线定在那青年身上,她惊讶地走过去:“裴去繁,你怎么也在这儿?” 裴简也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她,诧异过后同她解释。 原来上月吏部突然授了裴简新任工部水部员外郎的派令。历来官员三年调任,可裴简却只在温县上任一年便调到上京,倒是意外。 他在温县一年任满后处理了些事情便准备回上京;岂料途中被大胆山匪劫道,幸得蔺蒙相救。 听闻蔺蒙有个幼弟被拐,辛苦寻了也无所踪,裴简为报恩情,便一路上了梁州。 裴简这人本就好做好事,救命恩人有困难,他如何又能袖手旁观? 蔺蒙就是个武夫,脑子并不够用,所以一路上还是有了裴简的帮助才能找到灵山。 只是去得太晚,蔺蒙幼弟还是没了。 解释完后,裴简眸中染上一层笑意:“我亦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公主。” “公主?”站在一旁偷听的宋明洛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柳姒,“你你你,你竟是公主?”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旁的沛国公也认出了柳姒,对她拱手道:“老夫见过怀淑公主。” “公主为何会来此?”他问。 柳姒道:“我来找个人。” 她想起灵女在日录中所写,她将灵鹿村的村民都拔了齿舌,而年雪也是灵鹿村中人。 她问:“不知灵鹿村的百姓此时都在何处?” 沛国公回她:“都被我的人围在了村里,那些人都是哑巴,公主关心这个做什么?” “我可否去看看?” 沛国公爽朗笑道:“这点小事有何不可?老夫亲自带公主去吧。” …… 时隔一日重新回到灵鹿村,却是感觉极其陌生。夜间来时人多倒不觉着,白日里一看更像荒村了。 所有村民都被集中在一片空地上,男人与女人分成了两边。 柳姒离开时只给秋兰留了一封信让她在客店等她,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去了哪儿。 若再回客店将她叫来辨认,一来二去也是麻烦。 她想起秋兰说的:年雪的胳膊上有一个雪花样式的痦子。 于是对身旁的一个士兵道:“可否让她们将袖子撩起来?” 士兵得令,吩咐下去。 那些哑女们颤颤巍巍地将袖子撩起来。 柳姒走到她们面前挨个去看,令人失望的是,痦子发现不少,可并没有任何一个是雪花样式。 沛国公问她:“公主找到了吗?” 柳姒微笑着摇了摇头。 抬眼望去,远处一群衣裙飘飘的灵仆被麻绳绑住双手带到灵鹿村里。 灵女已死,剩下的这些灵仆便是群龙无首的状态,轻易就被控制。 柳姒本来正为年雪一事发愁,可又想到什么,将目光放在这群灵仆身上。 她让灵仆将衣袖撩开。 灵仆们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也只能照做。 柳姒挨个查看,待走到一个面覆白纱的女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她看着女人手臂上雪花样式的痦子,对沛国公道:“国公,这个人我想带回去。” 不过小事一桩,沛国公大手一挥就同意了。 第77章 纽襻扣 黄昏之前柳姒才回到灵山镇的客店。 她怕满身是血的模样将秋兰吓到,于是回来之前先换了身衣服。 “公主回来了!”守在客店大堂的秋兰见到柳姒回来后便迎了上去,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女人以及十几个兵卫。 “这是?” 柳姒解释:“路上偶遇沛国公,他便派了人将我送回上京。” 秋兰会意,拿了银子给那几个兵卫:“你们也辛苦了,这是我家公主赏你们的。这儿有公主府的护卫守着不会出什么事儿,你们便快回去向国公复命吧。” 她们来梁州时是将公主府的护卫带了一些出来的。 得了赏银那些兵卫连连道谢后就回去,只剩那个戴着白纱的陌生女人双手被麻绳捆住还站在原地。 见秋兰盯着女人好奇,柳姒拉了拉手中的麻绳:“回房间再说。” 等回到房间,柳姒便将麻绳放开,她自顾自坐在桌边倒了杯水喝。 秋兰站到她身边问道:“公主,她是谁?” 柳姒朝那女人的位置微抬了抬下颌:“你将她袖子撩开看看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秋兰将女人上下打量一番,迟疑地照做,看见那块熟悉的痦子后,猛地转头看向柳姒。 柳姒放下水杯:“是吗?” 秋兰点头:“是。” 年雪站在屋中,被她们主仆俩弄得浑身不自在:“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柳姒替她倒了杯水:“年雪姑姑,走了这么久喝点水吧。” 听见“年雪姑姑”四个字,年雪藏在白纱下的脸色大变:“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她这么多年一直隐姓埋名藏在灵山之中,年雪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了。 柳姒缓缓道:“我母亲叫珠娘,不知年雪姑姑熟不熟悉?” 闻言,年雪瞳孔一震,眼神不停地在柳姒脸上游移,见着她与乔珠有些相似的五官后,声音微微颤抖。 “你是……你是德主子的女儿?” 柳姒淡声:“年雪姑姑还记得。” 年雪红了眼眶。 怎么可能忘?又怎么会忘? 她开口,声音沙哑:“公主寻我有什么事?” 柳姒开门见山:“我想知道阿娘当年的死是否有蹊跷。” 年雪移开了眸子:“德主子是难产血崩而逝的。” “我来找你便是知道些什么,所以姑姑还是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为好。” 闻言,年雪犹豫地看了眼站在柳姒身旁的秋兰,欲言又止。 柳姒转头吩咐秋兰:“我也有些饿了,你去拿些吃的来。” “喏。” 秋兰离开后,柳姒开口:“姑姑现下可以说了吗?” “德主子当年确实不是难产而逝。” 柳姒:“这个我知道。” 若是难产而逝,她后来也不会在温县遇见阿娘。 年雪叹了口气:“德主子当年确实早产,但并未像世人所说的那样难产血崩;相反,她很顺利地就产下龙凤双胎。可当时重华殿不知为何突然起了大火,我只来得及护着刚出生的公主和皇子逃出来,眼睁睁看着德主子被烧死在重华殿。” 柳姒记得如今的重华殿确实是后头重新修建的,但一直不知为何要重新修。 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她问:“起火?谁做的?” “是皇后。” 柳姒面无表情:“你要知道,污蔑皇后是死罪。” 年雪将面上白纱解了下来,露出下头狰狞可怖的疤痕,当年那场大火几乎将她下半张脸都烧毁了。 “我不敢撒谎,当年我从重华殿逃出来后虽然活了下来,但也毁了容。圣人知道德主子死后十分震怒,第二日就将皇后身边的一个大监给赐死了。 为了掩盖此事,圣人便假称德主子是难产而亡,并将重华殿的所有宫人都遣出了宫。 可没过几日,同我一起伺候德主子的另一个宫人便不明不白地死了。 我那时很是惶恐,以为圣人是要杀人灭口,于是逃回了青树镇。 本以为过个几年不会有人还记得我,但没想到他们能寻到青树镇来,刚好那时有了灵鹿赐福的传言,我就躲进了灵山。 因为容貌有损,便只在山中做一些洒扫的活。” 柳姒沉思:“皇后为什么要杀阿娘?” 这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 柳姒在立政殿那件事发生之前,并不知道皇后会想杀乔珠。可后来不论是立政殿那次,还是当年重华殿大火,皇后都摆明了想杀阿娘。 “这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似乎和先淑妃有关。” “先淑妃?”柳姒蹙眉。 阿娘的死怎么会和先淑妃扯上关系? 年雪:“当年在宫中,德主子和先淑妃最要好,情同姐妹,只可惜先淑妃红颜薄命去得早。 其实德主子不相信先淑妃会病逝,一直在暗中查她的真正死因,直到两个月后德主子看了一封与先淑妃有关的信后骤然早产,死在了重华殿的那场大火里。 所以我猜测,或许先淑妃的死也和皇后有关。德主子无意间发现先淑妃真正死因后,皇后便想将她杀了灭口。” 话音落下,柳姒指尖一下一下地轻敲桌面,问了她另一个问题:“你可知灵山上的人都在做些什么吗?” 年雪闻言,目露不屑:“无非便是些装神弄鬼,坑骗人钱财的事。” 柳姒仔细观察她说这话时的表情。 看着倒真不像是知道灵山下掩盖的丑恶真相。 …… 翌日柳姒便启程回上京,年雪也被她一道带上了。 年雪本来便剩孤身一人,如今灵山被沛国公端了,她也没地方可去。 柳姒又是乔珠的女儿,年雪跟在她身边与从前跟在乔珠身边没有什么区别。 等回到公主府,柳姒将年雪安排到了乔珠从前住的院子里。 她挥退仆从,坐在梳妆镜前将台上最下层的妆屉拉开,将里面的一个小盒拿出来打开。 里头是一枚黑色的纽襻扣。 她指尖捏起,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仔细观察着。 这枚扣子是她当时在乔珠的另一只紧紧握成拳的手里发现的。 无论如何,都与凶手有着直接关系。 将扣子看了半晌后,她重新收回盒中。把袖中的那柄短匕握在手中,刃光反射在她漠然的脸上。 “隐。”她开口。 隐应声出现在屋中。 上次灵山一事,他未能及时保护柳姒,事后便第一时间去领了罚,如今身上还带着伤。 柳姒抚了抚锋利无比的冷刃:“我之前让你去查这枚扣子,你可查到是哪家府上会用的了吗?” “是青云巷谢家。” “噔——”短匕被兀地收回鞘中。 柳姒转头看向跪在屋中的隐,辨不清眸中神色。 “你再说一遍。”她冷声。 隐垂眸:“那枚纽襻扣是青云巷谢家的护卫才会用的样式。” 第78章 再入王家 蝉鸣阵阵扰人心烦,在这盛夏日子里平白令人生出几分躁热。 王家府上。 王季禾从烈阳下踏进檐廊荫蔽处,抬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转身对身后的柳姒招手。 “六娘快上来,外头晒人得很。” 柳姒随手将手中的鱼篓递给女婢,从平意手中接过团扇扇了扇风:“今日这太阳也真是大,幸好咱们回来得快,不然过了午后只怕更热了。” 王季禾朝女婢手中的鱼篓看去,指着里头的几条鱼道。 “让厨房将这几条鲫鱼做了鱼鲙,午膳我同六娘就吃这个,如今天热,配了芥酱、橙丝吃也是清凉爽口。” 一旁的柳姒加了句:“再做份槐叶冷淘。” 从梁州回来后,柳姒便日日去三清观后山偶遇王季禾,一来二去两人渐渐有了联系,时常相约一起钓鱼。 而柳姒上王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等进了屋,女婢奉来冰饮,一口下肚倒是驱散了不少燥意。 平意见柳姒贪吃那冰饮,劝道:“公主少喝些,仔细别又像之前那样腹痛。” 柳姒将一整碗冰镇的樱桃酒酿饮下后,擦了擦嘴对王季禾抱怨道:“我多食了冰饮便会腹痛,这小妮子总管着我不许多吃。” 她说这话时虽带着嗔怪,但脸上却看不出任何不满。 “平意这是关心你。”王季禾笑道,“不过你若真喜欢吃,回头我让人备些不伤身的。” 二人又闲话了几句,便有仆从来禀,说是午饭已备好。 王季禾有午憩的习惯,等用过午饭,二人便在凉亭里歇息;亭中摆了冰,丝丝微风吹来倒也有凉爽之意。 柳姒确认王季禾确实睡着后,才从贵妃榻上起身。 走出凉亭,女婢们候在外头:“贵主有什么吩咐?” “嘘。”柳姒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声音:“别将阿禾吵醒了,我去后院里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喏。” 柳姒特地打听好了,王季康今日不在府上。 她与平意二人偷摸到王季康的院门前,院门依旧是第一次来时那样紧闭着。 走到一处不高的院墙前,一块大石立在外头;观察了下四周,柳姒咬了咬牙转头对平意道。 “你帮我一把,我翻进去。” 幼时在宫中她与平意倒干过不少这样的事,不过后来装得端庄了,就再没干过。 平意搭了手撑着让柳姒翻在墙头。 柳姒费劲儿趴在墙上,往里头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见院子里空无一人,她才抬了腿翻进去。 用了一番力气顺利地落到院里,她轻手轻脚地从里面把院门打开将平意放了进来。 这段时间柳姒常来王家,算好了这院中婆子的松懈时间,夏日里头人容易困乏,一到了午后那些婆子便偷懒。 所以这时候是她们最放松的时候。 院子里晒着一些药材,满院都是药香味儿。 柳姒挑了一个像主屋的,戳破窗棂上的糊纸朝里看去。 里头坐着一个看书的女子,一头墨发被绿色丝带编了辫子放在胸前,腰间挂一个紫金色葫芦。 赫然就是祝舒。 柳姒瞧了眼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于是开了屋门进去。 正在看书的祝舒听见动静以为是那些个婆子,头也不曾抬一下。 时间紧迫,柳姒低声唤她:“祝娘子。” 听得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祝舒拿书的手一顿,不可置信地抬头。 只见一个穿着浅紫色衣裙的女人逆着光站在她面前,祝舒兀地站起身冲到她面前。 “柳阿姊,你怎么会在这儿!” 柳姒见祝舒眉宇间从前的天真活泼尽失,只剩辛酸愁苦。 她眸中心疼,轻声问她:“你想离开这儿吗?” 祝舒闻言红了眼眶,猛点头:“想!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药谷。” 柳姒握住她的手,紧盯着她的双眼:“那你想报复王季康吗?” 提起王季康,祝舒眼中带着浓烈的恨意:“我恨不得啖他的血,吃他的肉。” 听罢,柳姒将一个东西交到祝舒手中:“你按我说的做,我可以帮你。” - 夜色浓重,星月暗淡。黑夜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人给紧紧扼住,令人遍体生寒,窒息绝望。 宣阳坊坊街上一女子面色慌乱地奔跑着,她身后还追着几个王家仆从衣饰的男人。 “别跑!” 祝舒头发凌乱,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心中有些绝望,脑中不断回忆着白日里柳姒同她说的话。 ——中书令何牧每日戌时六刻便会从宣阳坊西坊门经过。 祝舒焦急地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见那几个人越追越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终于,一辆印有何氏族徽的马车出现在她眼前,她径直冲到那辆马车前拦下。 何府的家仆见有人拦路,厉声斥道:“大胆!何相公的马车也敢拦!” 远处追着的王家仆从见状都停下了脚步准备静观其变。 祝舒跪在地上,双手高举一纸状书:“民女祝氏,状告吏部侍郎王季康强抢良女,知法犯奸!” 第79章 荷花宴 “唉,你听说了吗?吏部侍郎王季康今晨被流放黔州啦!” “什么?他不是王相公的儿子,淮王的郎舅吗?怎么突然就被流放了?” “你还不知道吧,听说有个娘子拦了中书令的马车,状告王季康犯了奸罪。” 茶楼里听八卦的人震惊。 “啊?这王侍郎平日里看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还干这种事?” 那个开话头的男人表情不屑:“哎呀,这些个达官显贵私底下哪个是干净的?这点小事都不算什么,要不是那苦主告到了中书令面前,这王季康说不定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呢!” 另一个喝茶的人附和:“我听说何相公同王家是老不对付了,如今有把柄送到他面前,他怎可能不好好收拾王家的人。” 福居楼二楼雅间里,带着幕篱的祝舒听着大堂中众人对王季康的事议论纷纷,心中只觉畅快。 她对面的柳姒喝了口茶:“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祝舒收回目光:“我准备回药谷,不知道师父他现在在不在谷内。” 自从上次温县一别,柳姒也再没听说过鬼道子的消息,她让平意将一个外表看似普通的包裹交给祝舒。 “这里头是给你路上用的盘缠。” 祝舒打开了来看,除了一些日常衣物,碎银铜钱外,还有些黄金。 这黄金是当初柳姒收到的那五十两,连同一封信。 她曾以为是祝舒留下的。 如今才知道,那信的字迹是王季康伪造的,那五十两黄金也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放进祝舒屋中的。 如今祝舒要走,柳姒就将这五十两还给了她。 祝舒看清里头的东西后,将包裹推回到柳姒面前:“柳阿姊,我不能收。” 柳姒重新推了回去:“你必须得收,我还派了一队府卫护送你回药谷,像王家那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了。 这金子是你替王季康治眼疾得到的报酬,本就是你的,除了你其他人都没有资格得到它。” 祝舒最终还是将东西收了。 城门处离别时,她朝柳姒行了个大礼。 “柳阿姊,后会无期。” 礼毕,祝舒最后再望了一眼上京城,而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一年前,她满怀憧憬地来到这座大齐最繁华富丽的城池;一年后,她带着满心伤痕不带一丝留恋地离开。 目送祝舒的马车离开,柳姒再去了一次乔府。 年雪说乔珠当年入宫前曾在乔府后池的一棵桂树下埋了一本册子。柳姒此次便是准备将那册子重新挖出来。 她一边挖一边想着那日隐说的话。 谢府守卫森严,隐也只查到那枚纽襻扣是谢府中人所用;但谢府护卫众多,要想知道是谁的,那真是难上加难。 连隐都不能查到…… 柳姒心中犯了难。 谢府不像王家,还有个王季禾可以让柳姒入手。她一个外人,是不能随意出入谢府的,若说有谁能帮她,那也只有谢晏。 可她与谢晏关系尴尬,又如何能名正言顺地入谢府探查? 同谢晏扯上关系? 想都别想了,连凤阳的上官驸马都只是一个空有虚爵,而无实权的贵族子弟。 像谢氏这种手握实权世家大族,是不可能允许谢晏尚公主,自毁前途的。 所以若是想同谢晏有什么关系,那还真是难啊。 她可不认为谢晏能够违背谢相公之命,与她成婚。 想到这里,柳姒也挖出了装着册子的铜盒,将铜盒面上的泥土拍去,她用了布袋装好。 转身恰好看见祁妈妈满面愁容地从池边路过,听说她有个不成器的孙儿至今找不到活做,这几日正在为此事发愁。 柳姒突然灵光一现,心中有了算计。 回到公主府后,柳姒亲写了一封请帖,唤了个小厮进屋:“你去青云巷谢家,务必将这请帖交到谢家大郎君手中。” 小厮得令离开,她又叫来秋兰。 “后日我要在府中开个荷花宴,你做事向来稳妥,这事你去办,必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喏。” - 怀淑公主自开府以来,还是第一次举办宴会,上京中不少娘子和郎君都收到了请帖。 说是赏荷,但更像是让未婚的男女结识一番。 京中但凡未嫁娶的适龄郎君娘子,都被怀淑下了请帖。 贤王柳承明,梁王柳承安,桓王世子柳恺,卓家二郎君卓江远……甚至去岁的探花郎裴简都来了。 就连不常出宫的广宁公主都来看这荷花宴。 一时间,这怀淑公主府宾客盈门,倒是热闹得很。 有这好事,静仪当然得第一个来帮忙了,她怕柳姒没什么经验,于是一大早就来了公主府。 听说连乔老夫人身边的祁妈妈都被柳姒叫了来打下手。 这荷花宴办在水榭之上,四周是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荷花;微风拂过,荷叶轻轻摇曳,隐约可闻见阵阵清新淡雅的荷香。 今日席上都是有身份的人,公主皇子伴读亦有,对诗、插花、品茗各有乐趣。 “谢大郎君也来了!”人群中有人惊道。 只见一道秀逸如玉的碧落色身影出现在水榭,那人正是谢晏。 主座上的柳姒见他穿的衣服后双眼一亮,起身迎上去凑得极近,轻启朱唇。 “谢竹君,你终于来了。” 她声音娇俏雀跃,似见到心仪郎君的怀春女子。 谢晏没料到她会这样亲近,极快地看了眼席上望向他俩的众人,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公主万安。” 那头正吃着蜜瓜的广宁隐约嗅到一丝八卦的气息,她转头好奇地问静仪:“五姐姐,我怎么觉着六姐姐好像喜欢谢大郎君啊?” 静仪看着对谢晏异常热情的柳姒,也正处于茫然中:“我,我也不知道啊。” 阿姒吃错了什么药么? 这一幕自也被凤阳收入眼中,她蹙了眉。 谢氏向来不参与太子与淮王之间的争斗,若是怀淑和谢氏联姻,那淮王就多了一个难以撼动的助力。 无意间站在听荷身边的祁妈妈纳了闷:“诶?这公主府的面首都可以出现在宴席上了吗?” 听得“面首”二字,听荷心中疑惑。 她转了头问祁妈妈:“什么面首?” 祁妈妈指了指不远处的谢晏:“就是他啊,他不是怀淑公主的面首吗?” 隐约觉得有什么秘辛,听荷将手上的镯子撸下来塞到祁妈妈手中:“这位妈妈,我年纪小知道的也不多,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同我说说这怀淑公主和她‘面首’的事,可好?” 祁妈妈瞧了眼那水头不错的镯子,笑眯眯地收下,对听荷道:“这事儿啊,外头人都不晓得,我还是之前被卓老夫人派来伺候怀淑公主才晓得的。 听说公主看上了一个长得俊得不行的郎君,就连夜绑回了公主府关起来。那郎君自然是千般万般不愿意啊,公主就把他关进暗室里头狠狠地收拾了一番。 再硬得骨头那能硬得过公主嘛!当然是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只是后来我又被遣回了卓家,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听荷闻言心中震惊不已,她视线落到清冷无比的谢晏身上,又落到不停想亲近谢晏的柳姒身上。 一个荒唐的想法在脑中形成。 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此事当真?” 祁妈妈笑道:“我骗你这小娘子做什么?不信你去公主府东院去看,那间暗室就在靠近西边的屋子里,说不定现在还在呢。” 第80章 醉酒 尽管柳姒表现得十分热情,可大庭广众之下谢晏也给不出她什么回应,柳姒只得自顾自地坐回主座。 无视其他人的窃窃私语,她给自个儿倒了杯酒。 那头的静仪见她回了座,忙凑到她身边,朝谢晏的方向努了努下巴:“你同谢大郎君是怎么回事儿?” 柳姒明知故问:“什么怎么回事儿?” 静仪“啧”了一声:“你别同我装傻,快说!” 柳姒给她倒了杯酒:“五姐尝尝,这是我新酿的荔枝醉。” 静仪只恨不得将她绑起来细细拷问,哪儿还有什么心情喝酒:“你别打岔,快说!” 见静仪不喝,柳姒便自个儿喝了:“没什么关系,就见过几面。” “只见过几面你便那样?” 静仪回想起刚才柳姒瞧谢晏的眼神都觉得腻得慌,那分明是看情郎的模样。 “可能是有些许喜欢吧。” 柳姒说完,见原本站在听荷身边的祁妈妈不见了踪影,听荷走到凤阳耳边说了些什么,而后凤阳便直直地朝她这个方向望来。 见状,柳姒及时错开目光,装作不知。 颊上起了些热意,柳姒借口喝了点酒头晕要去吹吹风,叫静仪先招呼着席面。 走到一片竹林中,她坐在石凳上唤了个小厮给谢晏带个口信,说是有些重要的事想同他说。 那头凤阳见柳姒离开没多久,就有一个小厮凑到谢晏跟前说了两句,没过一会儿谢晏也离了席朝柳姒离开的方向而去。 凤阳眉头拧得更紧了,她小声吩咐听荷跟上去瞧瞧。 …… 柳姒在竹林中等了许久才等来谢晏,她笑意盈盈走到他跟前:“竹君。” 谢晏退了两步:“公主找我有什么事?” 他今日也觉得柳姒态度很是奇怪,不过她时常一日一个想法,他倒也习惯了。 柳姒刚想说话,余光见谢晏身后不远处的拐角露出一片衣角。 于是她换了原本想说的话,改成拉住谢晏的手:“你为何总是对我这般冷淡?” 说着她像是脚下不稳,一个不小心摔在了地上,接着痛吟出声,捂住发疼的手掌泪眼婆娑地看向谢晏。 声音带着哽咽:“你便是再讨厌我甩开就是了,何苦推我一把。” 她方才是拉着谢晏的手摔到地上的,再配合上她一脸的失意受伤。 不知情的乍一见说不定真以为是谢晏极其厌恶她,将她推倒的。 什么都没做的谢晏一头雾水,刚想解释,又见坐在地上的柳姒抬手打断他。 “好了,你也不用再说伤人的话于我听,平白叫我难过。” 谢晏:…… 她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见拐角处的人离开,柳姒才变了一副表情,揉了揉发红的手掌。她酒意上头,眸中带泪怪着谢晏。 “你竟都不扶我一把!” 谢晏叹了口气,重新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柳姒借着力道趁机撞进他怀中,滚烫的脸颊轻轻在他怀中蹭了蹭,他衣袍上的凉意驱散些许热意。 将她从自己怀中扯出来,谢晏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到她身后的石凳上:“坐好。” 歪歪扭扭的又摔了怎么办? 又莫名怪到他头上? 谁知她反而站起来将他按坐在石凳上,重复他的话:“坐好。” 而后顺势坐在他腿上仰头看着他,模样乖巧:“我也坐好了。” “起来。”他道。 “不。”某人耍赖。 “男女授受不亲。” “你骗人!”柳姒抗议,“明明上次在灵山你还抱了我。” 谢晏心虚不敢看她:“那是事出有因。” 柳姒虽然醉得明显,可脑子清醒得很:“从前都坐得,为何现在就坐不得了?” 俨然一副醉后无理取闹的模样。 说着她还故意在他腿上晃了晃,碧色的裙摆随她动作摆动着,恍若盛开的花。 那年盛夏,夜间柳姒同谢晏在竹园纳凉,她时常喜欢散了发髻坐在他怀中,听他给她念书。 他的声音好听,她听来只觉好眠。 而柳姒披散着的墨发绕在谢晏环着她的胳膊上,同他的发缠在一起。 就好像前世今生他们都注定纠缠在一处一般。 谢晏回忆起那场景,只觉恍若隔世。 他低头看着怀中一脸醉态的人儿,再次叹了口气:“你叫我来究竟要说什么?” 小厮说她有非常要紧的事要说与他听,他才来的。 柳姒朝他招招手:“你凑近点,我说给你听。” 谢晏低头。 柳姒弯了眼角:“再近点。” 谢晏迟疑片刻后,还是照她说的近了些。 只是下一刻,便蓦然怔住。 只见柳姒捧着他的脸颊,呆呆地望着他的双眼,不由自主地抬手抚了上去:“竹君,你的眼里有星子。” 谢晏下意识闭眼,一阵痒意从眼皮传至心口,泛起层层涟漪。 她朦胧似幻的声音响在耳边。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话音落下,一个带着热意的吻落在他眼皮上,一触即分。 这便是她说的十分要紧的事? 谢晏心中一震,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动,终究还是克制着没有抱她。 怀中人再没有传来动静,他缓缓睁开眼,却见始作俑者已靠在他怀里,环着他的腰身睡着了。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这种没心没肺的样子了。 周围的翠竹浓密嫩绿,风吹动竹枝沙沙作响,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他们两个人。 直到柳姒靠在他肩上的头一偏,差点滑下去,谢晏才终是抬了胳膊将她抱稳。 怀中女子睡颜恬静,一片薄红挂在凝脂如玉的颊上,一缕调皮的碎发扫在她眉间。 他抬了手,想将她头发理好,却总有人不让他如意。 “嗯?谢少卿在做什么?” 第81章 召见 “谢少卿是在轻薄六妹吗?” 柳承明一身玄色长衫站在不远处,手里握着一把象牙柄折扇,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谢晏落在柳姒颊上的手。 谢晏将手收回:“公主喝醉了。” 摇着折扇靠近,柳承明笑不达眼底:“是吗?可我方才怎么见谢少卿的手落在六妹脸上呢?到底是六妹喝醉了还是谢少卿喝醉了?” 他说的是真,所以谢晏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因为注意力都在柳承明身上,因此没察觉到怀中人在柳承明说出第一句话后便身子僵住。 见谢晏不分辩,柳承明冷眼睨他:“本以为谢少卿是个君子,没想到也是个小人。” 谢晏闻言眸光微动,抬眸与他对视。 柳承明收了折扇:“既然六妹醉了,那我就将她带房好好歇息。” 说着就要伸手将柳姒从谢晏怀中抢过来。 下一刻,在谢晏怀中睡着的柳姒悠悠转醒,她看着只差一点便碰到她的柳承明讪汕道。 “三哥,好巧啊。” 眼中丝毫不见方才的醉意,清醒得很。 接着又像是才发现自己坐在谢晏身上一般:“哎呀,我怎么坐在少卿的腿上?冒犯了冒犯了。” 边说边从他怀里站起来。 她撑着脑袋,蹙了眉:“我刚才是怎么了?怎么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 柳承明冷眼看她拙劣的掩饰,谢晏也反应过来她方才是装醉,一时也冷了脸。 “既然公主酒醒了,那我就先走了。” 柳姒点头:“嗯嗯。” 等谢晏走后,她看着仍在原地的柳承明:“嗯?三哥怎么还在这儿?” “听说你喝醉了特地过来瞧瞧,没想到却见到这样的场景。”柳承明撩起衣袍坐在石凳上。 “趁着醉酒投怀送抱,六妹,演得可尽兴?” 背对他的柳姒身子一僵,半晌后她转身,脸上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冷漠:“三哥,自从去岁我入宫谢恩后你就多次试探我,我敬你是兄长,所以也不曾计较。但我只说一句:往后我的事,你不要多管。” 闻言,柳承明握着折扇的五指骤然捏紧。 他抬眸望向柳姒,她的眼神坚定又冰冷,像一把无情的刺刀扎进他身体里,心上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几息之间,他想说的话在喉间滚了又滚,最终只扯出一个别扭的笑。 “知道了。” 平意适时出现打破这僵硬的气氛,她走到柳姒身边:“方才有人来报,说有生人进了东院。” 听罢,柳姒淡道:“许是哪家仆从迷了路,不用管。” 也不管坐在石凳上的柳承明在想什么,径直离去。 等柳姒离开后,柳承明才松了手,原本完好无损的象牙扇柄莫名碎成了好几块。 …… 宴散后谢晏准备离开,却被凤阳叫住:“谢少卿留步。” 谢晏停住脚步:“凤阳公主万安。” 凤阳捂了嘴轻笑:“倒也不必客气,说不定过些时候你便是我妹夫了。” 谢晏不解:“公主此话何意?” “嗯?你同六娘啊。”凤阳佯装高兴,“我今日见六娘似乎有意于你,想必少卿也是如此吧。” 谢晏听着她的话,想起今日又一次被柳姒无端戏弄,不由得冷了声:“怀淑公主身份尊贵,臣不敢高攀。” 他似乎不愿多提柳姒,朝凤阳拱了手:“臣还有事,先告辞了。” 看着谢晏离去的背影,回想起他方才对柳姒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 凤阳唇边笑意更深了。 - 荷花宴一过,柳姒便闲了下来。 一是夏日热得慌,她也懒得走动;二是她近日学了围棋,正忙着研究棋谱呢。 只是她不出门,静仪便来找她,顺道陪她切磋切磋。不过只下棋未免太过无聊,静仪便同她说着近日上京城中发生的趣事。 “阿姒,你知道那个上月新任的水部员外郎裴简吗?就是去岁的探花郎。” 本一味注意着棋局的柳姒被她这话扰了思绪:“知道,怎么了?” 静仪道:“听说荣国公幺女爱慕那个裴简,死活要嫁给他,求了荣国公好几次,但荣国公都没答应。” 孙颜心? 柳姒疑惑:她前世不是同谢晏定亲了吗?怎么这辈子又要嫁给裴简了? 于是问道:“孙二娘子怎么会喜欢上裴简?” 静仪说着落下一子:“我也纳闷呢,这裴简上月才来上京,孙二娘怎么就看上他了。后来我一打听,原来是在梁州,这裴简曾救过孙二娘一次,许是那时便芳心暗许了罢。” 柳姒听后恍然大悟。 她上次在灵山脱险后,是听说孙颜心出灵山途中差点被一个歹人所伤,后来幸得别人相救。 原来那人就是裴简。 她对面的静仪说完后又想起什么:“不过上次荷花宴我见过那裴简,是个端正的郎君,也难怪孙二娘会喜欢。 可惜荣国公只慕权势,听说他上回求了圣人,想把孙大娘子嫁给三哥,不过被三哥当场给拒了。 如今他的幺女又看上了一个小小的员外郎,他还不得被气死。” 说罢静仪叹了口气:“这孙二娘也是可怜,英国公夫人早亡,她那后母又不是个好相与的,还摊上这么一个阿耶。” 眼见天色渐暗,静仪站起身净了手:“今日便先到这儿罢,我家阿章想必也快回来了,他回府见不到我只怕会着急。” 阿章便是静仪的驸马,名唤迟章,两人感情倒是十分深厚。 柳姒听来只觉牙酸:“罢了罢了,还是你的阿章比我这个妹妹更重要,快快回去吧,懒得见你这腻歪模样。” 静仪扇了扇风,调侃道:“好大的醋味儿啊。” 柳姒睨她:“快点走罢,不然你的阿章该急了。” 静仪笑着指着棋盘:“这棋子不许动,我明日再来。” 等静仪走了没多久,宫中就来了人,说圣人召柳姒即刻入宫。 问了为何那宦官也不说,只说叫她不要耽搁,免得圣人久等。 柳姒无法,换了身得体的衣裳就入了宫。 …… 甘露殿内灯火通明,柳姒一踏进去,便见殿中站满了人,圣人与皇后高坐主位,殿内正中还跪着一人,因为埋着头,所以看不清脸。 她垂眸走入殿内,朝圣人与皇后行礼:“儿拜见父亲、娘娘。” 圣人威严的声音从上头传来:“起来吧。” 柳姒依言站起身,目光落在周围人身上。 凤阳、永宁、柳承明……今夜这殿中尽是皇室之人。 她收回目光:“不知父亲召儿入宫有何要事?” 圣人没有回答她,反而是站在一旁的凤阳对着跪在地上的那人道:“丁香,你将你方才在殿内所说的话,再说一遍。” 丁香? 听见此话,柳姒转身朝跪着的人看去。 跪在她身后的人,也就是丁香一身粗布麻衣,头低得不能再低,看似战战兢兢,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大胆得很。 “奴婢要告怀淑公主私自拘禁朝廷命官!” 第82章 以奴告主 丁香此话一出,柳承安怒道:“大胆!按齐律: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叛者,皆绞。” 他见过丁香,所以知道她曾伺候过柳姒,但并不知她早已被柳姒逐出了公主府。 丁香闻言,未敢抬头:“奴婢是曾伺候过怀淑公主,可后来被卖给了其他人家,如今公主已算不得是奴婢的主人了。” 圣人问她:“你既然说六娘拘禁官员,那被拘者是谁?” 丁香犹疑片刻,声音惶恐:“是大理寺少卿谢晏。” “胡说!”柳承安瞪住丁香,厉声道,“阿姊同谢少卿从未有过交集,如何会做出这种事!” 圣人身旁的谢淑妃状似思索:“妾身听广宁公主说前几日的荷花宴上,怀淑公主对谢少卿似乎颇为照顾呢,我当时还在纳闷,这谢少卿同怀淑公主素无来往,如何会这般亲密?原来是有这段往事在。” 凤阳为难不忍:“六妹确实爱慕谢少卿,可她为人向来娴雅知礼,应是干不出这种混账之事吧。” 丁香磕头:“奴婢不敢撒谎,明面上公主同谢少卿确实没有关系,可私底下却有。去岁有传言说公主绑了个男子回府做面首,其实那男子便是谢少卿! 公主将少卿带回府后,一直藏在东院的竹园之中。平日公主身边的平意姐姐吩咐我们无事不得往东院走,奴婢虽怀疑,却因为公主是主子不敢违逆。 可后来竹园起火,公主冲进火场将那面首救了出来,那时奴婢匆匆瞟了一眼,便瞧见了那面首的模样。 直到后来无意间发现谢大郎君竟同公主府的面首长得一模一样,奴婢这才知道,原来当初被公主绑回府的人就是大理寺的少卿,谢家大郎君!” 她说得有模有样,又同当初的传闻皆对得上,众人不由得心下起疑。 柳承明轻嗤,眼中嘲讽:“若是光凭一张嘴编些荒唐之言便可告发公主,那日后我等亲王岂不也要终日惶惶不安了?” 丁香声音信誓旦旦:“奴婢有证据!” 皇后看向圣人,见他表情难以揣测,于是开口问道:“什么证据?” “奴婢曾见过那郎君的衣物,无论里外皆绣有一片竹叶,若与谢少卿的衣物对比,自可一探究竟。” 淮王惊道:“这谢少卿的表字不正是‘竹君’二字吗?” 柳承明闻言不悦,斜斜睨了他一眼,难怪太子这般讨厌他,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只是竹叶而已,那若是谁有衣上绣竹的习惯,便都是被绑进怀淑公主府的面首吗?”说罢柳承明看向淮王的衣袍:“我看二哥这胳膊上就绣了竹叶,莫不也是六妹的面首?” 淮王被他讥得涨红了脸:“你别胡说,这是我家芸娘给我绣的。” 丁香怯怯:“奴婢不敢!那绣竹针法特殊,叶尾上翘,极少有相同绣法。” 上头的谢淑妃提议:“既然绣法少有,那照这奴婢说的与谢少卿的衣裳相比,不就真相大白了?” 永宁腿有残缺,所以是众王爷公主中唯一一个坐着的,她听见谢淑妃的话后讥讽道。 “淑妃说得好轻巧啊,随便拿了谢少卿的衣服来比?我瞧淑妃也算是谢少卿的堂姊,反正都姓谢,不若你派人去拿了衣服来对?” 谢淑妃闻言脸色难看,她朝圣人娇声告状:“大家你瞧,永宁公主冒犯妾身。” 圣人轻斥:“永宁,不许对淑妃不敬。” 得了训斥,永宁轻哼一声。 皇后最看不惯谢淑妃这妖媚模样,当即便狠狠剜了她一眼。 眼见殿内僵持,柳姒身旁的平意站出来行了一礼道:“回圣人,奴婢有一言。” 圣人淡道:“说。” 平意开口:“这丁香本就是因乱嚼舌根而被公主驱逐出府,今日一事,定是她当日心中怨恨方才污蔑公主,仅凭她一面之词,再加一个小小的竹叶针法便断定公主拘禁朝廷命官,奴婢觉得实在不妥。” 丁香忙道:“平意姐姐怎能因为伺候公主就颠倒黑白?奴婢先前是犯了些错,可这与今日之事绝无关系。从前公主是主子,所以奴婢不敢多言,但如今公主已非奴婢之主,奴婢自然要将公道二字说尽。” 她说得信誓旦旦:“况且公主府有一暗室,便是囚禁之处,这事儿不止奴婢知道,还有其他人也知道!” 圣人蹙眉:“是谁?” 丁香回道:“是乔家老夫人的贴身妈妈,也曾伺候过公主,此刻人已在殿外。” 皇后问道:“大家,可要一见?” 圣人转了转手上的戒指:“传。” 祁妈妈缓步行至殿内:“奴婢祁氏拜见圣人,皇后殿下。” 柳承安见状如遭雷击般愕然:“祁妈妈,怎会是你!” 太子眉毛微微蹙起,显出不满:“梁王为何频频打岔?莫不是想拖延时间?” 皇后道:“祁氏,将你所知之事细细道来。” 祁妈妈跪在地上,略略一想开口道:“奴婢在公主府伺候时,曾见公主同一男子模样亲密。奴婢原先以为就是公主的男宠,直到上次荷花宴遥遥一见,才知道原来是谢家大郎君。” 她停了片刻后又道:“此事凤阳公主身边的听荷娘子也知道,她当时就在场,她可以作证。” 话至此处,凤阳回首给了听荷一个眼神,听荷会意,越众而出,跪在地上道。 “确有此事。不仅如此,上次的荷花宴上,奴婢还曾无意中撞见怀淑公主与谢少卿单独在一处。当时公主想伸手去扯少卿的袖子,却被少卿一把推开。奴婢想:若非怀淑公主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向来待人温和的谢少卿怎会做出这种举动?” 圣人烦躁地抬手在眉心处按了按:“六娘,可有此事?” 柳姒淡然一笑,大方承认:“确有这件事,不过那时儿并非被谢少卿推开,而是饮了些酒自个儿没站稳摔的。” 柳承明轻笑:“许是听荷看走眼了也未可知,这种事除了当事人,谁还晓得得那么清楚?” 听荷驳道:“非是奴婢看走了眼,而是当时怀淑公主还说:若是少卿讨厌她甩开就是了,何苦推她一把。正是因为有这番话,奴婢才肯定是少卿推开了公主。” 柳承明目光如炬,直直逼问:“那你可有证据?” 听荷哑然。 这哪里能得证据?当时就她一人瞧见了,莫不是怕被发现匆匆离开,只怕瞧得更多。 见听荷默然,柳承明冷笑:“既无证据,有何可信?” 太子回他:“此言差矣,听荷不就是人证吗?” 皇后没管他兄弟二人的吵嘴,而是问祁妈妈:“方才丁香说怀淑府上有一暗室,可是真的?” 祁妈妈垂目:“确实有一暗室,是奴婢无意间瞧见的,就在东院的西屋里。” 圣人沉吟:“武德正,你亲自带人去查。” “喏。” 接着圣人又道:“再召谢晏入宫。” 第83章 两情相悦 趁着武德正去公主府的间隙,谢淑妃好奇问道:“若怀淑公主这私自拘禁谢少卿是真的,那该受到怎样的惩罚啊?” 凤阳似言辞恳切:“我相信阿耶不会重罚六妹的。” 说着倒真像是姊妹情深。 太子“啧”了一声,眼中得意:“若按大齐律法,六妹只怕要被革除封号,褫夺封邑啊。” 柳承安愤然:“此事尚无定论,太子殿下便要替圣人做主吗!” 他极少有这般不敬太子的情况,可见今日确实是为着柳姒的事头脑发热失了分寸。 闻言,上头圣人停了转戒指的手,他看向下头站着的柳姒,问道:“六娘,你可有想自辩之言?” 柳姒“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身体挺直,仰头望着圣人:“虽不知丁香为何会污蔑儿,但儿确实没有做过那些荒唐之事,但求父亲明鉴。” 见她模样坦然,圣人眼中疑色稍减:“朕知道了,你先起来吧。” 亥时将至,武德正才带着人从宫外回来,他躬身禀报:“回圣人,怀淑公主府上却有一间密室。” 他这话刚一出口,凤阳立马一脸痛心:“六娘,没想到你竟糊涂至此,竟真的囚禁了谢少卿。” 可接着又听武德正道:“只是那不是什么囚人的密室,里头奉着的,是卓驸马的灵位。” 闻言,跪在地上的听荷脸色一变。 怎么会! 她那日在里头明明看见的是锁人的铁链,怎么会是那个已逝的卓驸马的灵位! 柳承安指着丁香怒道:“大胆奴婢!阿姊不过是想祭奠卓驸马,你却污蔑她囚禁官员,真是其心可诛!” 丁香听了武德正的话亦十分震惊,忙不迭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不只是奴婢一人瞧见了,还有祁妈妈,她也可以作证啊!” 哪知祁妈妈却一脸茫然:“奴婢只知公主府里头确实有一间暗室,可并不知里头有什么,丁香的话奴婢着实听不懂了。” 此话一出,凤阳心下猛地一沉。 她蓦然看向一脸平静的柳姒,她的脸上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凤阳脸色骤然冷了下来,凤眸微凌。 她倒是小瞧了这个怀淑。 见武德正欲言又止,圣人问道:“你可是还发现了什么?” 武德正招手,一个宦官捧着一件衣服跪到圣人面前:“大家,这是在那间暗室中找到的。” 众人都侧了身去看,待看清楚后谢淑妃头一个捂了嘴惊呼:“这衣角上头绣的不正是丁香说的竹叶嘛!” 淮王好奇:“只是一片竹叶,如何能断定就是谢少卿的?” 话音落下,殿外有人通传:“圣人,谢少卿已至殿外等候。” “宣。” 谢晏一身绯色官袍从殿外缓缓而至:“臣拜见圣人。” 皇后道:“谢少卿来得正好,快来瞧瞧这衣裳是不是你的?” 谢晏抬头看向圣人,见他应允后方才起身行至捧衣宦官身前。 宦官手中的衣裳十分眼熟,尤其是衣角上头的一片叶尾上翘的竹叶,标志着是他之物。 只是这衣服是他失踪当日穿的,他曾以为早被柳姒丢了,怎会出现在此处? 不动声色地瞧了眼柳姒,见她神情自若也不看他,加之皇后也只叫他辨认衣服,并不说缘由。 他隐约觉得不能承认这衣服是他的,但也没有贸然否认,而是道:“回皇后殿下,臣的衣物向来是由小厮管着,所以并不清楚这衣服到底是不是臣的。” 谢淑妃意味不明地笑道:“妾身听说谢少卿可是过目不忘,怎会连自己的衣裳都认不得?” 闻言,太子像是想起什么:“听淑妃所说,寡人倒想起一件旧事,听闻去岁谢少卿病了整整三个月,谢相公将想探望之人都给拒之门外。如今想来,只怕不是病了,而是人压根不在谢府吧!” 谢晏纹风不动:“那时臣确实是身体有疾将养了三月,此事谢府上下皆可作证。” 淮王适时出声:“既然谢少卿不清楚这衣服是不是他的,那又该如何分辨?” 幸好武德正办事周全,去请谢晏的时候顺道将他的贴身小厮谢三叫了来。 谢三被人带入殿内,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又叫了辨认谢晏的衣物,他看着那熟悉的布料样式回道:“这衣服确是我家郎君的。” 柳承安不敢置信:“怎么可能?你再好好瞧瞧!” 谢三再拜:“不会有错的。我家大郎君衣角绣竹叶,而二郎君则绣兰花,这绣法还是特地去请的扬州绣娘学的,连图案样式都是独一无二。奴自小便伺候郎君,不会看走眼的。 满殿哗然。 皇后骤然发难:“怀淑,你为何要在密室中私藏谢少卿的衣物!” 听得皇后厉声,谢三一抖,方才慢慢觉出自己定是说错了什么话。 待略微抬了头去看谢晏,发现他早已神色凝重。 柳承安欲要辩解:“即便这衣服确实是谢少卿的,又如何证明阿姊就囚禁了他!方才武公公可说了,那暗室之中奉的是卓驸马灵位!阿姊若真要囚人,为何会囚在那种地方?从前卓驸马在时,他们二人可最是恩爱了。” 经柳承安这么一提醒,众人方才想起来。 当初卓池远去世,柳姒可是实打实地想殉情而死。若真按丁香所言,那便是在卓池远死了没几月她便移情别恋。 那当初圣人赞怀淑与卓驸马情意深厚,岂非笑话一场? 柳承安这番话反倒弄巧成拙,将柳姒更是说成了薄情寡性之人。 众人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太子不屑:“看来六妹对卓驸马之情,也不过如此。” 闻言,谢晏看向柳姒,见她端然而立,不由神情黯然。 是啊,他们之中还隔了一个卓池远,那才是柳姒真正喜欢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的人。 有人道:“我记得,丁香最开始所说是谢少卿被关在竹园之内,而非什么密室。即便密室之内是其他的东西,也不能证明怀淑公主就是清白的啊。” 这话给凤阳提了个醒,她看着谢晏身上的官袍,心中一定。 这种百年世家大族出来的子弟,有哪一个会愿意放弃大好前途而尚公主?况事已至此,若不趁机扳倒柳姒,只会后患无穷。 柳承明看向谢晏:“说了这么多,何不问问谢少卿?他是否被六妹囚禁,一问便知。” 众人目光皆投到谢晏身上。 圣人问他:“谢少卿,有人告发怀淑将你私自拘禁府中,可有此事?” 即便谢晏一开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在这儿听了许久,也该知道了。 他淡声:“回圣人:并无此事。” 太子指着地上跪着的丁香与祁妈妈:“他二人皆说六妹与一男子过从亲密,且都指向那人是你,谢少卿还有什么可替六妹隐瞒的!” 话至此处,凤阳脸色大变。 即便有人告柳姒私囚谢晏,可谢晏本人都不承认,还有什么可再说下去的? 但藏在柳姒密室中的衣服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说明柳姒与谢晏之间确实有什么关系,既然非是强迫,那又会是什么! 凤阳想明白了这一环,猛地看向柳姒。 果见她屈膝跪拜,以额触地:“儿与谢少卿,是两情相悦。” 第84章 赐婚 殿内安静了许久,众人神态各异。 皇后与太子下意识看向凤阳,似乎没料到柳姒会这样说;柳承安震惊地望着柳姒;柳承明目光在谢晏与柳姒之间流转,眸中冰冷。 而谢晏,则垂眸阖目,不知在想什么。 圣人面无表情:“谢少卿,你是否真与六娘两情相悦?” 谢晏心如一团乱麻,情绪翻滚;自他入殿以后,柳姒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圣人的问题逼迫着他必须尽快作出选择。 父亲对他的教导仿佛就在眼前。 ——凡我谢氏子弟,行事需无愧于心。晏儿,你是谢氏未来家主,为父对你寄予厚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理智与情感不断拉扯,矛盾之下竟让他难以回答。 否认便代表让柳姒重新身陷险境,可承认了就意味着他会让父亲失望。 耳边似有两道不同的声音响起。 一道冰冷如霜。 ——谢大郎君这是作甚?不过你情我愿玩玩而已,郎君还当真了? 另一道却含着无尽爱意。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自小坚持的信念仿佛坍塌,谢晏听见自己说。 “是,臣与公主,确是两情相悦。” 此话一出,太子他们骤然阴沉了脸色,齐齐看向圣人,等着他的反应。 圣人目光落在谢晏与柳姒身上,半晌没有动静,就在众人都以为他会发怒时,圣人却兀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眉角眼梢都染着笑意,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好好好!” 圣人从主位上走下来,行至柳姒面前,亲自弯腰将她扶起:“真不愧是朕的好女儿!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朕便做主,为你们二人赐婚!” 皇后失声:“大家不可!” 圣人蹙眉不悦:“他二人郎才女貌,有何不可?” 皇后解释:“只怕谢相公不会同意。” 话刚说出口,皇后便觉失言。 她能这样说不过是因为大齐自开国以来,谢家便未有族中子弟尚公主的先例。 可再没有先例又如何,谢运同不同意又有什么要紧?圣人是天子,谁还能大过他去? 况且人都说了,他二人是两情相悦,非是强迫,如今能有这个赐婚的机会,圣人如何会放过? 历来驸马都未有什么大权,就在众人都以为谢晏前途便要止步于此时。 圣人却正色:“念在你父子二人对大齐有功,即便你与六娘成婚后也一切照旧,你依旧是大理寺的少卿。” 接着他吩咐武德正:“命礼部择个良日,尽快完婚。” 以免横生变故。 柳姒再拜:“儿,谢父亲隆恩。” 眼见夜已深,圣人今日高兴,也不管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挥手让他们退下。 而丁香则因污蔑公主被下令绞杀。 出了甘露殿,太子冷笑:“真是恭喜六妹与谢少卿了。” 说完转身回了东宫。 皇后懒得自降身份同柳姒计较,带着永宁回了立政殿;热闹看完的淮王回了王府;至于谢晏这个准驸马,却是也不管柳姒,直直出了宫门。 甘露殿前一时只剩凤阳、柳承明、柳承安与柳姒。 凤阳幽幽道:“六妹真是好手段,一件衣服便让圣人为你与谢少卿赐了婚。” 柳姒垂眸:“那也不及大姊费劲找来了丁香高明。” 公主府的仆从身契都在柳姒手中,自然没人敢乱说;而被她逐出府的丁香便是最好的棋子。 她越是这轻描淡写的模样,凤阳便越是感到心中无边怒意:“好,很好,这次算我心急才会被你利用。” 今日失策,不外乎是她上次成功算计了柳姒后一时大意轻敌;二是她怕谢家会与淮王联手,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想铲除柳姒。 她冷冷盯着柳姒,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心中怒意平复,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说出来的话只有她两人可闻:“若是湖娘子知道六妹费尽心机只为了嫁给杀她的仇人之子,不知九泉之下,是否会魂魄不宁?” 仇人之子? 她的意思是杀死乔珠的是谢运? 凤阳浅笑:“我等着看你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柳姒闻言,冷冷同她对视:“此事便不劳大姊费心了。” 等凤阳离开,柳承安才上前问道:“阿姊,今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姒淡然:“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只怕明日赐婚的圣旨便会下来,事已成定局,多问无益。” 她抬手摸了摸柳承安的脸:“子宁,你今夜能为阿姊说话,阿姊很高兴,可下次不要再为了我而同太子他们相对了,很危险。” 接着她看了眼一旁的柳承明:“多谢三哥今夜相帮。” 说罢转身离开。 - 谢府。 圣人赐婚的消息一出来,便立马传回了谢府。 等谢晏回府,便有小厮上前道:“大郎君,阿郎命你去祠堂。” 谢晏早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就猜到了会有这一遭,于是径直去了祠堂。他一进门,便见谢运背对屋门站着,似乎在那等了他很久。 他行礼:“父亲。” 谢运闻言也不转身,只说了两个字:“跪下。” 话音落下,谢晏撩袍跪得笔直。 谢运的声音缓缓传来:“这么多年,我从不曾在祠堂罚过你,只因你向来行事谨慎,知节懂礼,从不叫我担心。可是今日,我很失望。” 他失望并非是因为谢晏喜欢怀淑,也并非怀淑是个寡妇。 毕竟大齐女子再嫁都是常有的事。 谢运失望是因为谢晏在被柳姒囚禁后却仍执迷不悟,无法回头。 是的,谢运如此聪明,将甘露殿内发生的事一听,便猜到了当时谢晏失踪,原来是被柳姒掳了去。 他那时见谢晏回来后黯然神伤,整夜整夜不得安眠,他向来优秀的孩子被折磨成这般模样,谢运看在心中只觉痛心。 可他明明已从泥沼中爬出来,为何又要再次陷进去? 谢晏跪在冰冷的地上,轻声道:“父亲,我想和她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而非从前那种为人所不齿的关系。 谢运兀地转身:“你便这样喜欢她?” 谢晏抬眸,头一次同谢运说出了多年来自己心中的想法:“我从未违逆过父亲的命令,兰疏不喜仕途,我便继承父亲所愿。我也知道,我肩上背负着谢氏的担子,不能有一刻的松懈,不能像兰疏一般肆意玩笑。 其实我有时也很羡慕兰疏,因为他同父亲阿娘在一起时总是轻松的,而我总是会担心所学的功课是否会让父亲不满意。 我喜欢公主,因为她总是那般的随心所欲,好像世间的好与坏都不能将她困住。她之所性,却是我此生不可求之物。不瞒父亲,每每同她待在一处,孩儿都觉得十分安宁。” 接着他叩头至地,声音中含着无法忽视的坚定:“求父亲成全。” 谢运听罢,倒是怔怔沉默了良久。 他从未听谢晏说起过这些,也从未顾及过谢晏所思所想,从未想过他要什么。 谢运叹气,满心复杂地走到谢晏面前将他扶起:“罢了,罢了,天子一言九鼎,事不可改,所幸你的仕途也未受什么影响,此事便如此罢。” - 翌日一早,赐婚圣旨便传到了公主府。 柳姒跪地谢恩,送走传旨宦官后,方才对秋兰道:“你派人去趟谢府,便说我邀谢大郎君今日过府一叙。” “喏。” 第85章 诉情 落日余晖,红日缓缓西坠,流金霞紫交错,天空浸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 自早晨柳姒命秋兰去谢府传信后,她便一直等在镜月轩中;只可惜一直从午时等到夕阳将落,依旧不见谢晏人来。 平意瞧了眼案桌上早已凉透了的饭菜,说道:“只怕谢郎君是不会来了,公主还是回屋去吧。” 柳姒随手从身前的盆栽上摘了一片花瓣:“他一定会来的。” 有些事总要当面说清楚才行。 她又道:“这些凉了,再换份菜式来。” 晚霞将隐,镜月轩中奉了灯,那道身影才缓缓出现在视线中。一身靛青色常服映着余晖,如春水笼身,温润不失清韵,风姿卓然。 谢晏行至轩内,礼数周全地朝柳姒行了一礼:“公主万安。” 平意早已退下,此刻周遭只剩他二人。 柳姒浅笑:“坐吧。” 谢晏依言垂眸坐下。 拿了筷箸,柳姒夹上一块玉露团放到他面前的碗碟中:“想必你来时还未用晚膳,尝尝。” 谢府在平康坊,柳姒的公主府在亲仁坊,中间隔了个宣阳坊;若是乘马车过来,再慢些约摸会花上半个时辰。 如今天还未全黑,想想也知道谢晏是没吃东西过来的。 “多谢。”谢晏抬手夹起奶酥团入口,轻嚼慢咽。 柳姒见状勾唇一笑,又为他碗碟中添上些菜。 镜月轩中,一人加菜,一人吃菜。 都很是沉默。 直到谢晏望着被堆得高高的碗碟,才无奈道:“够多了,不必再添了。” 柳姒也才反应过来自己夹多了,谢晏未必吃得完,一时失笑。 等谢晏慢慢吃完放下筷箸,他才道:“天黑了,我便先回去了。” 说完起身作了个揖,转身准备离开,好似真准备吃个饭就走。 “谢竹君!”柳姒出声叫住他,“你是在怪我吗?” 谢晏脚步顿住并未转身,就这么背对着她出声问道:“怪公主什么?” 柳姒望着他的背影:“你是不是怪我昨夜在甘露殿说了那些话?” 两情相悦…… 他二人哪里是两情相悦,分明是一厢情愿。 从始至终都是她在逼迫他,强迫他。 连在甘露殿中也是她算计好了谢晏会替她遮掩,才会当着圣人的面说出那样的话。 这桩赐婚,本就是柳姒算计来的。 尽管灵山遇险时,他二人之间稍释前嫌,可不代表她从前对谢晏的伤害不存在。 若不说开,即便以后成了婚,也会像一根刺扎在谢晏心头,日日不得拔除,终成祸患。 谢晏没有回答,他说不出怪还是不怪。决定本就是他自己做的,圣人面前他也承认了,又哪里还有资格去怪别人。 他在柳姒面前向来是胆怯的,他可以在父亲面前倾诉他对柳姒之情,可面对她时,却是别扭又怯懦。 他只是道:“公主别多想。” “多想?”柳姒一步一步靠近他,“那为何你如今却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闻言,谢晏方才缓缓转身,只是刚转身便被柳姒一把抱住,满身的梨香萦绕他。 柳姒紧紧将他环住,头侧抵在他的胸膛上,一点一点地听着他的心跳。 “对不起。”她突然道。 话音落下,谢晏身子一僵,他闭了目将情绪藏下。 这句道歉,他等了整整一年。 柳姒的声音带着不可忽视的悔意:“那次满月宴上你出手帮我,我便对你有了爱慕之情。可你我注定不会有什么交集,于是我便将你囚禁在府中,想同你日日待在一起。 每每看见你恨我的模样,我心里就特别难过。我想着一定要让你心里有我,让你那双全是恨意的眸子里满是我。 我是一个公主,什么要不到?可偏偏你有你的傲骨,不肯容下我。我也知道你一直恨我,其实我也恨你。 我恨为什么亲手放了你走,却偏偏又总是想起你。” 她顿了顿,说出来的话极轻:“其实我更恨我自己。” “恨我自己心悦于你。” 她阖上目,感受着耳边谢晏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他的身子在轻轻发抖。 “我也不知大姊为何会知道我们曾经的事,昨夜那番话也是迫不得已,若不那般说我只怕会被太子他们狠狠拿住把柄,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其实我也时时在后悔,后悔让你不得已要同我成婚。你若是实在厌恶我,我便去求圣人将这桩婚约作废。” 谢晏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圣旨已下,如何作废?” 柳姒抬头望向他眼,眸中诚挚:“去哭,去求,即便圣人降罪我也愿意。” “竹君,我不愿再强迫你。” 谢晏那颗曾裂开的心似乎在隐隐作痛,他喉头紧绷,心里不停地在告诫自己。 不要再相信这个女人说的话,你被她骗的、伤的还不够惨吗? 她总是爱戏弄你,得到后又抛弃,反反复复…… 可是她的话那样诚恳、那样动听,谢晏突然觉得好累好累,他不想再徘徊在患得患失的深渊之中。 他缓缓睁开眼。 柳姒的眼睛那样亮,眸中的情愫那般得明显,她说的话又怎会是假? 他声音微微颤抖:“柳姒,我再经不住你的戏弄了。” 柳姒没有回答他,而是从怀中拿出一支金缠玉的簪子,竹节样式的翠玉被金丝缠绕住,相得益彰。 这簪子是柳姒从前送给谢晏的那支玉竹簪,被摔成几段后,柳姒让人重新送到金玉阁命匠人修复。 其实早便修好了,只是柳姒一直小心收着,直到今日才拿出来。 她握住谢晏的手,将那支簪子放进谢晏的手中。 “那时这支玉簪被摔碎了,后来修好后我便一直想找机会再送给你。” 她望入他眼,缓缓念道:“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淮王世子的满月宴上那么多青年权贵,可在满院桃花之中,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人。 谢晏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汹涌而出,声音涩然:“好。” 他愿意再信她一次。 握紧那支金玉簪,谢晏道:“我收下了。” 柳姒眸中霎时泛起无边笑意,像是听到了什么极高兴的事,望向谢晏发冠,她提议:“我为你簪上可好?” 谢晏点头:“好。” 牵着谢晏坐下,柳姒将他发上的簪子取下,换上金玉簪。 簪完后,她看着谢晏:“竹君,我可以亲你吗?”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 去岁端午夜,她也是这样问他。 谢晏漆黑的眸底藏着难以言说的情意,直勾勾地凝视着她,而后缓缓点头。 得到应允后,柳姒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一触即分。 亲完她笑得狡黠:“一下就够了。” 可没想到谢晏却站起身捧住她的脸颊,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印上一吻,这吻不含欲念,像那时一样。 纯粹美好,珍而重之。 额上的温热离开,她听见谢晏说。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蓦地,柳姒瞳孔一震。 她心中蓦然生出无限的悲意,顷刻间将她吞没。不知为何一滴泪落下,她再问了一次:“谢竹君,你不后悔吗?” 她再给他一次反悔的机会。 谢晏轻缓地拭去她颊上泪,认真地注视她:“永世不悔。” 第86章 前世:箭术孰授? 前世。 永康二十八年。 - “竹君,你再教我射箭吧!” 柳姒拿起把弓掂了掂,笑着问远处的谢晏。 谢晏正蒙了眼射靶子,等一矢射出,他才缓缓将目绸摘下,看向她的眼神柔光似水。 “好。”他轻轻答应。 走到她面前,谢晏将她虚拢进怀中,把她手中的弓摆弄好,碰上她的手告诉她该如何做。 “今日先学握弓的姿势。” 柳姒被他虚虚环住,周身都是他熟悉的气息,他浅浅的呼吸便扫在她耳上。她蓦然红了双颊,稍稍偏头想逃离那道痒意。 下一刻,却被谢晏又摆正了脑袋:“握弓时不可侧头晃脑。” “哦……噢。”柳姒羞得连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一味想的都是身后的人。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清了清嗓子问谢晏:“我之前从来没学过骑马射箭,会不会学不好?” “不会。”谢晏脸上带着傲然,“有我教你,还怕学不会?” 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这练场中的人都被柳姒遣散,幸好就只有他们,不然大庭广众之下外人看着柳姒倒还不习惯。 想到什么,她微微抱怨:“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同你待在一处?每次五姐问我出去做什么我都要费劲想一番说辞,当真是麻烦。” 闻言,谢晏放下握弓的手,低头理了理她的额发,认真地对她道:“念念,如今太子已被废,等贤王处理了一些收尾之事,风波平息后,我便去求圣人为我们赐婚。” 想到柳承明,柳姒笑道:“三哥向来运筹帷幄,想必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她想象着以后的日子:“等成婚以后,我们便去看遍大齐山水,做一对逍遥快活的夫妻,再不管这些宫中斗争。” 谢晏注视着她的笑颜,心中柔软,轻声应她。 “好。” - 建安元年,除夕。 大雪日。 树枝被积雪压弯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余雪窸窸窣窣地落下。街道两旁堆着清扫后的污雪,和着枯枝烂叶。 “吱呀——” 一扇倒贴着福字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陈树哈出一口白气,抬手整了整关丫头脖颈边的衣领,胳膊抱着她掂了两把后出了门。 关丫头醒来就一直嚷着要吃城西街口老徐家的酒酿圆子,眼瞧着过年了,陈树也不吝啬,洗了把脸就带女儿去。 走到老徐的食摊边,陈树把关丫头放了下来,由着她去玩又飘下的小雪花。 热气从烧着柴的大铁锅里升起,熏得陈树方才一路上的冷气散去。 “来两碗圆子。”陈树道。 老徐笑着应了一声,“好咧!”深浅不一的沟壑从他带笑的脸庞显出。 关丫头兴奋地伸出小手接住飞雪,冻得她手通红,却仍得趣得紧。 “哎呀!” 突然,稚嫩的孩童声让正准备坐下的陈树愣住,他听着自家女儿的微微惊呼声,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关丫头撞到一个穿着锦衣男人的腿上,陈树心里咯噔了一下,怕是冲撞了贵人,他连忙过去把关丫头抱起,准备向男人致歉。 却在看见男人面庞时瞬间凝滞了呼吸。 男人容貌俊美,里着一纯白罗衣,外头随意披了一件深紫色暗纹锦袍,衣带不系。 陈树年近不惑,遇过的人也不少,却甚少见到如眼前人这般样貌不凡的。 只是可惜,本应清冷孤傲的双眼,此时却是木讷涣散,将十分的容貌降到了九分。 任谁也能看出来眼前男人的不正常。 陈树不由惋惜,想不到这样一个神仙人物,竟是个痴儿。 男人散乱着长发,漫无目的地赤脚走在雪地上,冷白的皮肤在雪的映衬下更是惨白不已。 嘴里念念有词。 陈树靠得近,听清楚了他细碎吐出的话,好像是在唤谁的名字。 念念,念念…… 陈树想:念念是谁? 抬眼望去,周围的人对这状似痴傻的男人视若无睹,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衣衫不整地上街。 不一会儿,东面街道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个面色着急的华衣老者带着六七个家仆赶了过来,将男人带走。 正等锅中圆子煮熟的老徐见状,摇头叹了口气,而后拿起长勺舀起浮在汤上的小圆子。 从小木盒里撒上些干桂花在酒酿圆子的面上,端到已乖乖坐好的关丫头面前,“女娃子,乘热乎,快吃吧。” 老徐的模样分明是知道刚才那男人的事,于是陈树好奇地问,“方才那郎君是哪富贵人家的?” 陈树一家前不久刚搬来上京城,是以对上京城中的贵族世家还不清楚。 还不等老徐回答,一旁的食客就先告诉了陈树,“他呀,谢家大郎君谢晏,听说过吧。突然大病一场以后就疯了,天天闹着说要找自己的夫人。这谢郎君从前虽同荣国公幺女定过亲,可后来这亲事也退了,如今仍是未婚,哪儿来的什么夫人?可不就是疯了嘛?” 说完又可惜道:“想这谢郎君本来是要做谢家家主的,可惜这么个疯子如何做家主?还是谢二郎君,也就是这谢晏的弟弟后来做了家主。唉,果是天妒英才啊……” 谢晏? 陈树想:他确实听说过。 这位谢郎君可是曾得先帝亲赞“雅容”二字。 听说一年前他不是还带领谢家扶持废太子登基了吗?还亲斩先帝第三子柳承明。 那可是一个满腹经纶的大雅之人。 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第87章 赠伞 尘埃洗尽,阴雨连绵。青灰的檐角落着点点雨珠,似断了线的珠子无尽无穷挂成长帘。 福居楼近日新上了菜式,柳姒特来尝尝。 靠窗而坐,望向楼下。 行人步履匆匆,恐淋湿了衣裳;或持伞慢步,悠然享受。唯有一人,无伞行于微雨之中,一身青灰色布衣,从远处缓步而行。 正是裴简。 也不知为何不见在海,就他孤身一人。 虽是夏尾,但雨中仍有寒气,是以柳姒命随从下楼送把伞给他。 不多时,就见裴简被公主府的仆从叫住,他停了步子。 仆从捧着伞对他说了两句话,裴简听罢,抬头透过朦胧烟雨望向酒楼上的柳姒,一笑致谢。 将伞收下,他又渐渐离开。 不远处的一个少女将这一幕望入眼中。 孙颜心蹙眉看向酒楼上的柳姒,问身旁为她撑伞的奴婢:“裴郎君为何便收怀淑公主的伞?不收我的?” 她刚才见裴简淋雨,连忙亲自送了把伞上去,却被他礼貌拒绝。 因为不舍,所以便一直跟在他身后望着他,可却看见他收了怀淑公主府仆从递的伞。 上次梁州也是,裴简同怀淑公主相谈甚欢,她在一旁看着只觉失落。 她听说裴简并未定亲娶妻,且身边也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所以在遭到他的再次婉拒后,便以为他无心男女之事,一心只在朝堂。 可今日一见,明明是只对一人特殊。 孙颜心的女婢见主子黯然,说起了另一件往事:“奴婢听说温县闹瘟疫时,裴郎君同怀淑公主曾同在一个衙府内处理事务,形影不离。娘子,或许裴郎君已有钦慕的人了,要不还是算了吧,不要再执着他了。” 她这段时间日日陪着娘子来见裴郎君,娘子被拒绝后的落寞她都尽收眼中。 尽管娘子被国公罚过好几次也没用,事后依旧是马不停蹄地来找裴郎君,她看在眼中,也是心疼自家主子。 孙颜心痴痴望着裴简的背影,对女婢的话置之不理:“我不要。” 她不要放弃他。 她此生唯见过两个君子,一个是谢晏,另一个就是裴简。 谢晏为人清冷,高不可攀,她对他只有敬重与钦佩;可裴简不一样,梁州相遇,芳心已付。 不可回转。 她重新将视线落在柳姒身上,喃喃自语:“公主已经有了谢大郎君,为何还要招惹裴郎君……” - 柳姒一迈进正堂便见两只大雁系了红绸摆在堂中,穿着喜庆的使者笑嘻嘻地朝柳姒行了一礼:“公主万福,谢家一早便遣了我为公主送上贽礼。” 使者指着那两只活雁:“这一对大雁可是谢大郎君亲自射的,未伤及雁身分毫。公主你瞧,活蹦乱跳的。” 大雁旁边是合欢、嘉禾、九蒲子、长命缕、朱苇等,也是贽礼里头的。 柳姒与谢晏虽是圣人赐婚,但三书六礼该有的一样也不能少,今日便是纳采。 柳姒身边的李姑姑拿了一沓册子给那使者:“这里头是公主的生庚八字。” 这李姑姑是宫里的人,皇后拨了来给柳姒教习婚仪规矩的。但这是柳姒再嫁,教习规矩不过走个过场。 使者见状连忙将册子小心收下。 柳姒笑道:“使者难得跑一趟,不如吃点茶再走。” 那使者连连推辞:“公主厚意原不应辞,只是还需得回谢府一趟。” 闻言,柳姒身子的秋兰拿了个沉甸甸的荷包给那使者:“公主的一点子心意,还请使者收下。” 柳姒道:“使者既忙,我也不多留,只是以后还得多辛苦使者了。” 这纳采过后便是问名、纳吉等等,都需使者来回两家跑,所以很是麻烦。 荷包入手,便知分量不少,使者立马眉开眼笑,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哪里还怕什么辛苦? 等使者走后,柳姒走到那对大雁前头,伸手摸了摸雁翅,打量一番,倒真是活蹦乱跳的。 这时门子上前递了一张请帖:“公主,静仪公主府上送来请帖,说是七夕将至,邀公主过府赴宴。” 柳姒拿过请帖,上头静仪说见她这几日忙得厉害,特地请她松乏松乏。 想着等到了纳吉礼后只怕会愈发忙了起来,便应了静仪的帖子。 …… 静仪府上向来热闹,她爱往来交际,虽然身份尊贵,但为人随和。 上京城中不少贵女皆对静仪称赞有加。 今日宴邀,荣国公家的两位娘子都来了,孙大娘子孙悦怀正带着孙颜心同静仪见礼。 孙悦怀有心与静仪交好,自然是费了劲儿同她搭话。 倒是孙颜心满脑子只想着裴简,坐在一旁发呆,直到柳姒出现在宴席上她才转移了注意。 随着众人对柳姒行了一礼,孙颜心坐在位置上,心中很难对这位怀淑公主产生好感。 自从上次她的女婢提醒后,孙颜心便越想越害怕,托了人私下去查柳姒同裴简的关系,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心惊肉跳。 当初在温县柳姒落水,竟是裴简跳下河去救的人。 她又想到柳姒同谢晏的关系,顿时心中又是一气。 这怀淑公主到底有什么本事?竟令她敬仰的两个君子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孙颜心盯着柳姒,心中愈发不忿。 而被众贵女道贺的柳姒若是知道孙颜心此刻心中的想法,只怕会大呼冤枉! 别人说她同谢晏不清白,那她真是无法反驳;可若是同裴简,那真是比豆腐都要白上三分。 这裴简本就是个助人为乐的,当初在离河他总不能看着柳姒淹死吧? 孙颜心本也是知道裴简的为人,只可惜她如今爱慕裴简,一叶障目,哪想得通其中关窍? 只能白白累得柳姒招了她的恨意。 坐在她身旁的游娘子见孙颜心望向柳姒的目光带着不自觉的厌恶,于是问道:“怎么了?我瞧你一直盯着怀淑公主看。” 这游娘子是孙颜心的表姐,但不是原来的荣国公夫人的侄女儿,而是后来的这个,也就是孙颜心后母娘家的侄女儿。 现任荣国公夫人游氏对孙颜心和她姐姐都极为厌恶。 听说当年荣国公夫人死了没一个月,这荣国公便要娶游氏进门,还是孙大娘子带了族亲力阻此事。 那时只有十三岁的孙大娘子当着众亲族的面道:妻亡后,夫须为妻服丧,期满一年方可再娶。母亲尸骨未寒,阿耶便欲迎游氏进门,只怕会令世人诟病,言阿耶寡情。 这话从孙大娘子这个做女儿的嘴里说出来,那还真是大逆不道。 但没办法,她说的也真是不假。 最后在族老们的劝阻下,荣国公只能止了这想法,耽搁了一年方才迎游氏入门。 因此游氏对这个孙大娘子真是恨之入骨。 暗中找了好几次机会都欲除之而后快,但孙大娘子心思缜密,自然逃过。 孙颜心本不欲搭理游娘子,但她没她姐姐那么聪明,片刻便被套出了话。 游娘子闻言,心思一转,有了计量。 她想巴结游氏,便要迎合游氏喜好,于是凑到孙颜心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孙颜心听了游娘子话后,表情一惊,连连摇头:“她是公主,若被人发现我这般做,那可是死罪。” 游娘子劝道:“此计若成,她与谢家婚事成不成另说,毕竟是圣人赐婚;可你的裴郎定会厌恶她,到时候君心回转,颜心妹妹你还怕没有机会?” 这话实在动听,可孙颜心却是犹豫:“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被人发现……” 游娘子指了指宴上众人:“今日来者几何?谁能知道?” 说罢,她拍了拍孙颜心的手,轻声蛊惑道:“想想你的裴郎。” 第88章 漏洞百出 静仪近日新得了把轻巧又锋利无比的好剑,今日柳姒来,静仪便将那剑赠给了她。 算作是新婚贺礼之一。 柳姒收了剑本同静仪聊得火热,却有一面生的女婢给她递了张纸条,上头写着:申时三刻,西院厢房,邀卿一见。 柳姒看罢,满头雾水。 这静仪府上那么多厢房,邀约人竟也不写明是哪一间吗? 静仪见她看了纸条后便准备离开,于是问道:“怎么了?” 柳姒摇头:“没什么大事,我一会儿便回来。” 带了秋兰和平意去那什么西院,到了地方,那么多间屋子,倒是不知约她的人在哪一间。 一道人影从旁边闪过,抱着剑匣子的秋兰厉声道:“谁!” 闻声回头,柳姒只看见一片匆匆一现的衣角。刚准备朝那方向迈出一步,下一刻却又收了回来。 这设计之人是不是也太明显了些? 她心中有了几分兴味,这几日正愁没找到什么乐子,便有人送上门来。 于是从秋兰抱着的剑匣子中将剑取出来,握在手中掂了掂。 暗道:今日便来试剑。 对身后的秋兰吩咐了两声,她带着平意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在后院等着消息的孙颜心正心惊胆战,便见传纸条的女婢匆匆跑来,说是计划有变,只怕要她亲自去西院一趟。 本就心虚的孙颜心哪里还会多想,立马跟了那女婢前去西院。 到了厢房门口,孙颜心径直推门而入,刚回头准备问那女婢计划哪里不成,就看见屋门被女婢关上,从外头拿了锁锁住。 她顿时慌了神,急忙喊道:“你做什么!” 可并无人应声,正慌乱间她被人从身后抱住,一股浓浓的汗臭味蹿进孙颜心的鼻中,令她几欲作呕。 男人淫笑的声音出现在耳畔:“嘿嘿,小美人,就让我来好好疼疼你。” 孙颜心惊叫一声,害怕地用力捶打着男人,可她又怎挣得开男人的怀抱? 只是无用之功。 恶心腥臭的嘴巴粗鲁地亲在她的脸上,孙颜心浑身抖成一团,眼泪刷刷地就流了下来。 这厢房中的人本就是她安排的,会发生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于是她拼了命挣扎道:“放肆!我是荣国公之女,你竟敢这样对我,我阿耶一定会杀了你的!” 淫心大起的男人哪里管得了孙颜心说的话,调笑道:“小娘子这么好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男人说着就扛起孙颜心摔到床榻之上开始扒她的衣服。 孙颜心被这阵仗吓得手脚发软,紧紧捂着衣襟哭喊道:“求求你,我给你钱,你不要这样!” 男人耐心耗尽,给了她一巴掌:“贱人!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给脸不要脸!” 孙颜心被一巴掌打得头晕目眩,只觉绝望不已,拼命叫喊祈求能有人来救她。 但她选的位置本就偏僻,有谁能听得见她的呼救? 屋外的柳姒听着厢房内的动静,垂眸看着手中方才那奴婢奉给她的钥匙。 孙颜心这计划真是漏洞百出,不用费功夫就知道那纸条是她写的,于是柳姒有心将她引来,想看看她到底是想做什么,好让她自个儿也尝尝这恶果。 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微阖了目,心中复杂。 那时灵山昏暗地牢中,孙颜心的眸子纯粹明亮,如今怎么变成了这般? “救命!”身后厢房内传来孙颜心绝望的哭喊声。 柳姒突然想起一段回忆。 前世她受了杖刑,身残地躺在重华殿中时,也是这么绝望吗?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整整承受了三个月。 只有一只同样烂了腿的幼猫陪着她,可惜后来那只猫也死了…… 她猛然睁开眼,将钥匙扔给身旁的平意,提着剑冷声道:“开门!” 平意应声,立马快步走到厢房前将锁打开。 “哐当”一声,门被柳姒一脚踢开。 正打算提枪而入的男人被这声音吓得一萎,忙提了裤子骂道:“哪个狗日的敢坏老子好事!” 只是话刚说完,便觉心口一凉,低了头去瞧,一把冷剑穿透了他的胸膛。 体内的长剑被人一抽,男人身体便径直倒在了床上,双眼睁得老大。 孙颜心只见男人被人一剑穿心,死在了她身旁,血溅在她脸上。 屋中站着握剑的柳姒,双目凌厉,冷眼看她,男人的鲜血顺着剑尖蜿蜒落地,刺目骇人。 孙颜心脑中一懵,也顾不得衣不蔽体的状态,捂住胸口尖叫出声。 “闭嘴!”柳姒冷喝。 可孙颜心早已被吓傻,哪里还听得见? 柳姒被吵得心中烦躁,扔了剑三两步跨上床榻,扬手狠狠甩了孙颜心一巴掌。 “啪”得一声,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冷静了吗?”柳姒漠然。 孙颜心看着她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 “说话!” 闻言,孙颜心怕得一抖,结结巴巴道:“冷,冷静了。” 柳姒蹙眉看着她裸露的肩膀:“把衣服穿好。” 孙颜心仿佛才回过神,赶忙抖着手把衣服穿上。 外头守着的秋兰进来道:“公主,静仪公主带着人往这边来了。” 第89章 何以道殷勤? 小厮们将厢房的门推开,静仪一进去便看见柳姒一手拿剑,另一手抱着孙颜心。 孙颜心身上披着原本属于柳姒的大袖衫,裹得紧紧的,看不见她里头穿的是什么。 一个陌生男人的尸体摆在床榻上,背后的剑口还在缓缓往外流血。 “啊!”跟在静仪身后的贵女们见此场景吓得尖叫起来,忙都退了出去。 静仪扫了眼那尸体,而后皱眉走到柳姒面前:“这是发生什么了?我听秋兰说有盗贼闯了进来,便连忙赶了过来。” 柳姒将手中的剑递给秋兰,回答道:“这贼人欲意行刺,已被我一剑杀之。” 听到“行刺”二字,静仪紧张地上下打量了柳姒一番,见她裙摆上有血问道:“你受伤了?” 柳姒摇头:“我无事,这血是贼人的。只是孙二娘子当时也在场,被吓坏了。” 她怀中的孙颜心噤若寒蝉,瞧着像是被吓傻了。 一直打量着柳姒怀中人的孙悦怀一听说这是自己阿妹,当即上前:“心娘!” 孙颜心听见自己阿姊的声音,眼泪立马流了下来,从柳姒怀中出来奔到孙悦怀的怀里。 只是行走间她身上的大袖衫差点滑落,柳姒眼疾手快给她一把按住再重新披好。 这动作极快,离得远的贵女们自是没看清,可离得近的孙悦怀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大袖衫里头分明是衣衫不整! 孙悦怀瞳孔一缩,再联想到屋中男子的尸身,心里立时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委身朝柳姒行了一礼,态度郑重。 “多谢公主相救。” 柳姒没接受她的致谢。 静仪命小厮去搜尸体的身,倒是没发现什么。毕竟这男人本就是从街上找来的流氓,身上哪里会搜得出什么东西来? 突然死了人,这宴会也是立马散了。 只是孙家姊妹离开时被秋兰叫住:“孙二娘子留步。” 孙颜心一听秋兰的声音就心虚得一抖,倒是她身旁的孙悦怀恭敬道:“可是怀淑公主有什么吩咐?” 秋兰笑着看向已换了身衣裳的孙颜心,道:“公主说盂兰节将至,想请孙二娘子手抄十遍金刚经,三日后亲自送到公主府。” “什么?十遍?”孙颜心震惊。 金刚经共五千多字,那十遍不就是五万字吗?还要三天内抄完,孙颜心想想就觉得不可能。 孙悦怀见孙颜心失态,回首警告了她一眼,而后对秋兰笑道:“我一定督促心娘将十遍金刚经抄好送到公主府。” 秋兰欠身一礼:“如此便麻烦娘子了,奴婢先告辞了。” 孙悦怀:“娘子慢走。” 等秋兰走后,孙颜心才抱怨道:“阿姊,三天怎么抄得完!” 孙悦怀低声斥道:“住口!我真是越发纵得你无法无天了。” 她只有孙颜心这一个幼妹,因此能满足她的必定尽力满足,可没想到却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敢谋害公主! 本以为是怀淑公主恰好撞见孙颜心欲被贼人奸污,因此拔剑相助。 可刚才秋兰的话明摆着怀淑公主是在罚她,随便一想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孙悦怀看了眼周围人,对着孙颜心道:“回去再同你算账!” - 七月初六。 宜订盟。 订盟又叫纳吉。即男方将双方八字于祢庙卜得吉兆后,备礼与使者同至女方家告吉,双方互换聘书,以示婚约达成。 这聘书便是聘、礼、迎三书中的一种。 不过也是走个过场,圣人赐婚还能测得不吉? 柳姒身份特殊,圣人自然不可能来做主,于是便派了淮王。 谢运带着谢晏在正堂同淮王见礼,送定礼摆了满院子。 柳姒则躲在后院偷懒。 倒也不是完全偷懒,手中正绣着袜衣。 她手笨,绣得难看,但这袜衣是要过大礼那日回给谢晏的,还得是双数,当然还是亲手做为好。 平意看着柳姒绣的东西,问了句:“公主你是在绣地龙么?我倒是第一次见绿色的地龙。” 正绣着竹叶的柳姒沉默片刻,自我怀疑地问:“你看不出这是竹叶吗?” 平意惊讶,弯了腰凑近去看,上头绣得歪歪扭扭的,看不出是竹叶。 见柳姒脸色沮丧,她安慰:“刚才奴婢眼花,如今凑近了瞧倒真是竹叶。” 她赞道:“公主好绣技。” 柳姒放下绣绷子愁得揉了揉额角。 虽说认真算起来她永康二十二年嫁与卓池远,距今也不过过去了三年多。 可加上前世算起来于她也过去了八九年,她倒是忘了大婚前如此麻烦累人了。 叹了口气,柳姒准备歇会儿。 秋兰捧了小盒和信从院子外头走进来:“公主,方才谢三给了这订婚信物,说是谢郎君单独隔了那些定礼命他送来的,此刻正候在外头等公主看过后回去复命呢。” 柳姒拿过那鸳鸯雕花红盒,问道:“谢竹君呢?” “谢郎君同谢相公还在正堂。” 柳姒闻言点点头,将那小盒打开,里头是一枚白玉嵌碧玺的戒指,上头的碧玺被雕成一朵盛开的桃花。 又将那封信打开,里头只写了一句诗: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玉。” 秋兰接着道:“谢三说这戒指是一对,另一枚在谢郎君那里,一人一枚。” 听罢,柳姒轻轻勾唇,见平意与秋兰都带着笑看她,她面上起了红晕。 轻咳两声:“你去赏了谢三,就说我很喜欢这戒指。” “喏。” 第90章 夜谈 孙颜心按照秋兰的话,抄完十遍金刚经后就亲自送到怀淑公主府。 只是同她想的不一样,她捧着抄本站在公主府的院子里一直等着柳姒召她,可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 反而是公主府的下人从她身旁路过时都会看她两眼。 孙颜心身旁的奴婢劝道:“娘子,要不咱们还是走吧。” 孙颜心却是摇头,虽然那些仆从的目光令她浑身不适想要逃离,可她出门前阿姊再三叮嘱,无论如何一定要等到公主见她后才能离开。 又一女婢从她身旁路过,那些眼神真真是令她如芒在背。 孙颜心端着抄好的经书心中委屈地想哭,可也只能憋回去。 主院里头平意同秋兰忙着清点那些定礼。 本来这事平时岳管事负责就行,但公主大婚到处都忙得不可开交,也就她们来先清点着。 平意望了望院子外头:“公主,真的不见孙二娘子吗?她好像在外头站了一个时辰了。” 秋兰轻哼:“如今立秋都过了,天也不热。她做了那种事站上一个时辰又算什么?” 平意细想一番,觉得倒也是这个道理。 柳姒拿了对金钏戴在臂上试了试:“她年纪小,我也懒得计较,那十遍金刚经算让她长个记性。” 她倒不是那种以德报怨之人。 毁人清白着实下作,她讨厌孙颜心这般陷害她。但当时一剑将那流氓杀了,不过是因为她不屑于用那种腌臜手段报复回去。 惩治一个国公之女有很多种方式,柳姒没必要用自己讨厌的那种。 她虽然不是好人,但也有自己的底线。 想了想,她给秋兰交代了几句,然后又道:“你将这话告诉了她,能不能明白就看她的造化,我只是不想损了孙大娘子的一片爱妹之心。” 孙悦怀在事发第二日曾上门求见过柳姒。 不过聊了些什么没人知道。 站在院子外头的孙颜心见秋兰出来后,以为柳姒准备见她,于是赶忙站直了身子。 秋兰走到她面前却是道:“孙二娘子请回吧。” 孙颜心顿觉无措:“公主为何不见我?” 秋兰道:“孙大娘子前几日已到公主府替娘子致过歉了。孙大娘子说:一人犯错,总要有人承担后果。” 闻言,孙颜心脸色一白。 她今日在此尚受了如此多的目光,更妄论那日的阿姊。 秋兰的声音继续传入她耳:“公主让我问娘子,今日在这儿站的这一个时辰可觉得心中难堪?” 孙颜心不敢撒谎,缓缓点头。 秋兰又道:“只是在公主府里被人瞧了一个时辰娘子便觉得难受,可又想过一个女子被人奸污后又会遭到怎样的白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望娘子日后行事,推己及人,三思而后行。” 秋兰的话仿佛一把利剑插进孙颜心的心中,振聋发聩。 一瞬间,汹涌而来的悔意将她淹没,红了眼眶。 头顶的秋日照得她眼前发昏,孙颜心怔怔想着秋兰的话,连她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想到阿姊因为她的事低声下气地来求公主,她心中痛极,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回了国公府。 - 因为七月有个盂兰节不易成婚,因此礼部择的吉日便在八月初一。 大婚前一日,需沐浴焚香,祭天拜祖。 所以柳姒便住在重华殿,等到大婚那日从皇宫出嫁。 等白日忙完祭拜之事,柳姒回到了重华殿。不知是心中紧张还是怎得,她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索性不打算再睡。 只是她掌了灯走出寝殿时,却见一道黑影站在院中,她心中一惊,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黑影没有应声。 柳姒起身时不欲吵醒平意她们,便一个人出来的,如今见有陌生人站在院中,她张了口准备喊人,同时转身就跑。 可惜刚刚转身还没跑出一步,一个冰凉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嘴被大手捂住。 耳边传来刻意压低的熟悉嗓音:“六妹,是我。” 这声音是…… 柳承明? 察觉到柳姒认出了自己,柳承明才缓缓松开她,他垂下手,方才触到的温热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柳姒转身,看清柳承明的模样后大大松了口气:“三哥,你吓死我了。” 柳承明轻笑:“你胆子何时变得这么小了?” “哪里是我胆子小,大半夜的见到个人也不应声,能不被吓到嘛。”柳姒微微抱怨,说完又看他,“深更半夜的,你来我重华殿做甚?” 柳承明背手:“自是学东坡居士夜游。” 柳姒调笑:“我可不是张公。” 柳承明失笑摇头,指着她手里的宫灯:“那你呢?提了灯要做什么?” “睡不着出来下棋。”说罢她拉着柳承明往亭子里走,“自弈有什么趣儿?不如三哥陪我下几局?” “乐意至极。” 今夜不见月,柳姒将宫灯里的蜡烛拿了出来将亭中的灯点上,整个亭子亮了起来。 这棋盘还是从前她住在重华殿时常用的,后来开了府就不常用过了。 柳姒于围棋不精,本以为输给柳承明是必然,但不知他今夜怎么的,频频走神下错。 没费多少时间,柳姒便赢了他一局。 他在皇室之中棋艺不算拔尖,但也不至于输给她,柳姒疑惑道:“三哥你是故意让我不成?” 柳承明回过神,方才发现自己输了,于是重新拾了白子放回棋罐中:“再来。” 柳姒亦拾了子准备再来,只是还是问他:“我瞧你有心事。” 话音落下,柳承明温声:“什么都瞒不过六妹。” “三哥可同我说说,或许能为你解惑。” 看着她姝丽的脸庞,柳承明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最后只是问道:“你当真心悦谢竹君?” 落子的手一顿,柳姒回他:“或许吧。” 或许? 什么叫或许? 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哪儿来的什么或许。 一股无名怒火从柳承明胸膛中燃起。 他也弄不清楚这段时间自己是怎么了,更不明白他今夜为何会出现在重华殿。 自从圣人赐婚以后,他常常觉得心中烦闷不安,一想到柳姒更觉得心尖如被针扎一般难受。 他对世事洞若观火,却头一回看不明白自己。 兀地垂眸,准备将思绪落在棋局上,却乍然瞧见柳姒左手指根上戴的一枚玉戒,这戒指前几日他曾在谢晏手上见过一模一样的…… 面色骤然阴沉得可怕,那熟悉的心痛感又涌了上来,柳承明周身气息比寒冰还要冷上三分。 这哪里是或许? 分明是喜欢得紧! 谢晏送的指环日日都要戴在手上,还不能说明他这六妹喜欢谢晏喜欢得不得了吗! 耳边似又想起柳姒在甘露殿上说的那句话。 ——儿与谢少卿,是两情相悦。 “咔哒……” 手上的棋子被他捏成粉碎,在这寂静的夜中格外明显。 见他脸色实在难看,柳姒关切问道:“三哥,你到底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柳承明阖了阖目,将那恼人的情绪压下,几息之间,唇角又重新挂起熟悉的笑。 起身走到柳姒面前,他低头问道。 “你明日便要嫁人,不抱抱三哥么?” 柳姒虽觉不妥,但见他眸中藏着不易察觉的脆弱,还是心软了。 站起身虚虚抱了下他便准备离开。 下一刻,柳承明冰冷的怀抱将她牢牢禁锢住,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之中。 他的声音含着某些难以割舍的东西,响在她耳畔。 “六妹,愿你与他,永结同心。” 不知怎得,柳姒在他怀中突然有了困意,眼皮沉重起来。 一只大掌抚在她头顶:“睡吧。” 等到柳姒睡着后,他幽幽道:“他配不上你,可是既然你喜欢,那便罢了。” 也不知在亭中抱了多久,柳承明才将她打横抱起回到寝殿中放到床榻上,替她将被子盖好。 屋子里只有一盏夜灯亮着,烛火暗淡。 她白皙的面容一片恬静,莹润饱满的唇瓣艳红诱人,鸦羽般的长睫覆下淡淡阴影。 柳承明静静注视着她的唇瓣,喉结微动。 殿内无人。 鬼使神差的,他缓缓弯腰低头靠近,停在毫厘之间,却未再向下半分。 他心中叹息,移了动作将吻落到她的眉心,停留了良久。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哐当”一声。 柳承明立马转头,视线如利剑般向窥视之人射去:“谁,滚出来!” 秋兰战战兢兢地伏跪在地:“贤王万安。” 她本是想来看看柳姒睡得好不好,却没想到会撞见这骇人的一幕,还被发现。 柳承明转头瞧了一眼柳姒,见她没有被吵醒后才对着秋兰冷声道:“话多之人,活不长的。” 屋内杀意弥漫,仿佛错了一字便再无生机。 秋兰声音都在发抖,连忙回道:“奴婢今夜什么都没瞧见。” “滚。” 如能特赦般,秋兰手脚发软地退出殿内。 第91章 大婚 八月初一。 宜嫁娶。 因为吉时在黄昏,所以天刚朦胧亮柳姒就被宫人叫起来。她昨夜睡得晚,今晨起来只觉实在困得厉害。 大婚当日的早晨都是要吃汤圆或丸子汤,等柳姒漱口净面后,宫人奉上一碗个数为双的红汤圆,柳姒执了玉勺将汤圆送入口。 软糯香甜的馅料在嘴里散开,热腾腾的汤圆下肚倒让她消了几分睡意。 奉汤圆的宫人见柳姒食下后,口中祝道:“晨食汤圆,美满团圆。” 这祝福话听在耳中倒真是舒心。 柳姒放下羹勺:“赏。” 宫人谢恩退下。 等用完汤圆后,宫人又伺候她净手,梳头婆早在重华殿外候着了。 为公主梳头的梳头婆都是选的儿女双全,子孙满堂的婆子,专为宫中贵人们梳头,手艺精巧。 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婆先拿了红绿细绳为柳姒绑头,再用海棠粉开面。 这一日新娘子照的镜子也是有讲究的,需用道家礼器,以取“相思”之意;柳姒用的这个是三清观供上的,说是受了观中三九香火才敢拿了来。 看着镜中妆容精致的自己,柳姒方觉恍如隔世。 这一世这么快她又要成婚了么? 上次大婚时的心境是何她都记不大清了,她只知道卓池远和谢晏都是贞不绝俗之人,不当相负。 前世的谢晏那样厌恶她,柳姒有时总是在想,这一世的谢晏同前世又有何区别? 梳头婆的吉祥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身后的梳头婆拿了绑着红绳的喜梳为她梳发,口中念道,“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等发髻盘好,宫人们为柳姒戴上花冠。 这花冠是纯金所制,由花树、宝钿、博鬓等构成,皇后所用为十二宝钿,而公主的则是九宝钿;上头缀满了明珠、宝石、碧玺等,冠顶是一只凤尾为底的花树,凤口衔一颗大珠。 这花冠一上头,柳姒脖子沉了好几分,起身行走时都需小心翼翼。 等穿喜服时,柳姒看了眼里衣后对平意道:“将我叫你准备的那件素服拿来。” 平喜捧了件纯白里衣来准备为柳姒穿上,身旁伺候她更衣的宫女劝道:“公主,这大喜的日子穿这颜色的里衣怕是不吉利。” 等被柳姒眼风一扫,那宫女立马噤了声。 凡父母去世,子女皆需守孝三年。 乔珠身份特殊,柳姒并不能光明正大地为她守孝;大婚之日里头穿上这一件孝衣,算作警示柳姒时刻不忘当日之仇,敬一点孝心。 青色襦裙将这孝衣遮住,外头是绣着长尾山鸡的同色大袖衫。 宫人捧了团扇跪在柳姒面前:“请公主执扇。” 拿了团扇遮在面前,柳姒被平意与秋兰扶着走出重华殿,前往两仪殿受册,一路上皆是红布铺地,仪仗队伍都是一条长龙。 其中引路灯使二十副,方、圆仪仗扇八把,引障花十盆,童子八人,提灯二十个,其他相应使臣若干。 另一头的谢晏随着迎亲花车骑高马至兴安门后,入宫换上官服,再到两仪殿等候公主。 等柳姒到两仪殿,谢晏同傧相们已在殿外等候多时。 因是遮着面,所以看不清谢晏是什么表情,只能看见他的大致身影。 她被司赞扶着跪在圣人和皇后面前,两名尚仪则读册,内容就是些夸赞叮嘱之词,柳姒也没认真听。 等接了玉册金印,宦官方才令谢晏进殿再次跪接圣人的赐婚诏书,奉上大雁与迎书,并被加授驸马都尉。 拜别圣人与皇后,谢晏执着柳姒的手一同前往兴安门,迎亲的花车就等在兴安门外。 柳姒的手刚搭上谢晏掌心,便微微一颤。 方才在圣人面前倒不觉得,如今见了谢晏她反而紧张起来。 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谢晏紧紧回握住她,轻声道了声。 “别怕。” 只是他虽然安慰柳姒,但他自个儿眼中也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待。 今日礼部尚书做礼仪使,弘文馆学士为傧相,贤王柳承明障车。 那催妆诗与障车文早在花车到兴安门时就已作了,由着宫人录了诗传入宫中给柳姒瞧。 到了兴安门,柳姒与谢晏再拜,而后上花车。 上花车时有人在柳姒头顶撑了把红伞,其他人朝天空撒米粒,此举意味着开枝散叶。 只是这大喜的日子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让谢晏迎到了新娘子,自是有一帮人围着。 兴安门前被堵了一大堆人,鱼泽轩被挤得头顶都冒了汗,拿着铜币朝人群中撒都撒累了。 柳姒登上花车,谢晏拿了马鞭执鞭起行,车轱辘转了三圈后,他方将鞭子还给马夫,骑上高马前往公主府。 拜堂的地方非在谢府,而是柳姒的公主府,等成了婚以后他们二人也是住在公主府中。 铺地的红布都未断过,一直从兴安门到亲仁坊。一路上吹吹打打热闹得很,孩童们皆围着花车要糖吃。 花车到公主府已将至黄昏。 花车停下,侍人拿了弓箭递给谢晏:“请驸马射箭。” 谢晏拿了弓箭分别朝天、地、远处射了三箭,这箭是特制的,没有箭头,因此不怕会伤到人。 这三箭射出意味往后天长地久,幸福美满。 柳姒被谢晏扶着下花车,公主府门口早有人设了火盆与马鞍,随着她抬脚,她身旁的喜婆也唱道:“过火盆,红红火火;跨马鞍,平平安安!” 路上柳姒匆匆瞟了一眼,今日这公主府人满为患,尽是熟悉面孔。 新人到正堂,时辰刚好。 有人唱道:“吉时到——” “一拜天地——” 因为柳姒是公主,所以拜堂时她只需躬身即可,谢晏却是要实打实地跪拜的。 等拜完天地,又唱道。 “二拜高堂。” 谢运与海秦芳坐高堂,谢晏依言而拜。大齐公主无需行拜姑舅之礼,所以柳姒这次连躬身都不用,直接站得端正。 “夫妻对拜——” 柳姒转了身,见谢晏跪在他面前的蒲团上朝她而拜。 他今日穿的一身红色澜衫,头戴纱冠,只看得见侧脸,正脸却是一点都看不见。 “礼成,入帐——” 柳姒回过神来,被人扶着入了百子帐。 第92章 合卺 礼毕便是宴开,宾客们觥筹交错。 鱼泽轩难得见谢晏这大喜之日,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侃道:“恭喜啦,你如今可是谢驸马了啊。” 谢晏往日情绪不多外露的脸上此时尽是悦意,他朝鱼泽轩举杯:“多谢。” 今日卓家也来了人,卓池远之弟卓江远看见谢晏,心中复杂得很。 从前柳姒是他的阿嫂时,对他很是照顾。柳姒与卓池远那些恩爱的场景他也是看入眼中。 如今柳姒乍然变成了别人的阿嫂,他愤愤戳了戳碗里的鱼肉,怎么瞧谢晏怎么不顺眼。 这谢少卿哪里比得上他阿兄! 想到卓池远,他眼神黯然,也只是造化弄人,他阿兄逝得太早了。 同样不爽谢晏的还有柳承明,宴席之上他可了劲儿地敬谢晏酒,老想将他灌醉,让他入不了洞房。 谢晏看出柳承明之意倒是想拒,但这大庭广众之下,又如何能拒? 等喝得差不多,谢晏找了个借口离开。 柳姒坐在红绸帐床上等得都快睡着了,方才等来谢晏。 感受到他坐在自己身侧,她撇了头偷偷去瞧,却见他往日白皙的颊上此时多了一分绯色,眸中看着像有几分醉意。 这场景倒是难得一见,柳姒悄悄勾了唇。 谢晏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亦转了头去看她,刹那间四目相对。 不知怎得,柳姒飞快将视线收回,心跳快得不行。 女婢们拿了金钱彩果撒帐,口中念着“富贵多子”一类的话。 等撒完了帐,喜婆道:“请驸马作却扇诗一首。” 谢晏才华出众,这诗自然是信手拈来,喜婆笑道:“公主可还满意?” 谢晏闻言也转了头期待地望着她。 柳姒敛了笑意,正色道:“还算满意。” 喜婆:“既满意,便请公主却扇罢。” 遮面的团扇终于被柳姒放下,入目是一张芙蓉面:双颊微红,胭脂轻染,多了一层妩媚之感;眸含春水,黛眉轻描,桃花般俏丽的容貌看得谢晏挪不开眼。 “请公主、驸马沃盥。” 谢晏盯着柳姒久久未曾回神,一旁的谢三唤道:“郎君,郎君。” 喜婆打趣道:“哎哟,驸马快别瞧了,再瞧公主的脸都要同这红帐一样红啦!” 屋内的其他人皆忍俊不禁,笑作一团。 谢晏脸更红了两分,方才挽了袖沃盥,有人念道:“新人沃盥,洗净秽厄,从头来过。” 礼罢,又有人捧了牲肉来,等柳姒与谢晏同吃下后道:“同体为一,相爱相亲。” 食罢,又端上合欢酒。 盛酒器是一个匏瓜剖的两个瓢,尾端同一根用红绳系着。 共饮合欢酒后,喜婆为他们二人各自取了一缕青丝绑在一处系上红绳,装在盒中,而后放入他们身后的锦被底下。 做完这一切后,才算礼毕。 喜房中的仆从皆跪到柳姒二人面前,齐声道:“祝公主与驸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柳姒高兴:“赏!” 众人喜滋滋领了赏后便自觉退下。 等房门被关上,柳姒一直挺直的腰背才放松下来,抬了手捶腰。 今日这样挺了一天当真是累惨了。 谢晏察觉到她的不适,大掌覆到她腰上轻轻揉着,感受着腰上合适的力道,柳姒舒了口气,嗔道:“真是累惨我了。” 谢晏看她头上沉沉的花冠,提议:“我将你髻上的花冠取下来,可好?” 柳姒真是顶得久了都累忘了,这才想起头上还顶了个纯金的冠子,连忙点点头。 谢晏见状失笑,起身站在她身前为她将花冠取下。 柳姒趁机抱住他的腰身,问道:“你今日欢喜么?” 谢晏手上动作不变,漆黑的眸中星光点点,轻勾了唇角:“欢喜,十分欢喜。” 听罢,柳姒亦弯了唇:“我也欢喜。” 不过她也没太多精力想这些,她现在累得只想大睡一场,扬声唤了平意进来为她更衣梳洗。 秋兰则叫了谢三为谢晏更衣。 谢晏房中从不用女婢,都是些小厮,是以秋兰也不好叫了女婢伺候他。 换好衣裳的柳姒从浴房出来,谢晏正脱了靴露出里头的袜衣,见到袜衣上的纹样,柳姒惊讶:“你今日怎将这袜衣穿上了?” 这袜衣正是纳征那日柳姒回给谢晏的。 谢晏“嗯”了一声:“怎么了?” 看着那上头被绣得惨不忍睹的竹叶,柳姒撇了撇嘴:“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就穿这么丑的袜衣。” 谢晏倒不在乎这绣纹丑不丑:“这是你亲手做的,自要在最重要的日子穿上。” 闻言,柳姒心中似浸了蜜。 感觉到颊上滚烫,她有几分羞涩,催促道:“你快去收拾,时辰不早了。” 说完又觉得不对,今日大婚,晚上要做什么都是心知肚明的,她这般催促谢晏洗漱,倒像是个色中饿鬼一般。 她能觉得出来谢晏自然也能,见他眼中漫上笑意,柳姒更羞了,恼道:“罢了罢了,我也不管你了。” 说着就坐在梳妆镜前兀自抹着香膏。 谢晏进了浴房,下人们只来得及换了水,还不曾收拾,所以柳姒刚换下来的衣裙依旧摆在架子上。 他本是无意间一眼略过,结果视线却落在那件里衣之上。走上前拿起那件孝衣仔细看了看,而后又放了回去。 卓池远逝后一年多柳姒再嫁,谢晏曾听许多人说起柳姒与卓驸马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若不是卓驸马去得早,柳姒也不会遇见谢晏。 谢晏心中只以为柳姒是为了卓池远而穿的这件衣服。 他抿了抿唇,心中不多好受。 但最终还是释然。 卓池远已死,再是情谊深厚那也是过去。如今与柳姒两情相悦的是他谢晏,能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的也是他。 他何必去吃一个死人的醋? 第93章 圆 沐浴过后他只披了件薄衫,本以为柳姒在里屋等着他,却不曾想她却趴在桌上睡着了。 柳姒是想等着同谢晏一道观花烛的,但自个儿看着看着就先睡着了。 谢晏走上前轻轻将她打横抱起,被人挪动柳姒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竹君,你出来了?” 谢晏应声,见她困得厉害:“睡吧。” 弯腰将她放到床榻之上后,便起身准备将屋中烛火吹灭。 柳姒拉住他的手,语气里尽是睡意:“你去哪儿?” 谢晏安抚她:“屋中太亮了,我去熄两盏灯。” “嗯?”柳姒疑惑,“你不是怕黑么?” 闻言谢晏一顿。 从前是怕的,可今后不会了。 刚想解释,柳姒松开他摆了摆手:“去吧。” 一盏盏灯被谢晏吹灭,唯留了桌上的两盏龙凤花烛。 这花烛是要燃上一整夜的,不能灭。 借着昏暗烛光谢晏上了床,被子一掀开柳姒便缠了上来,睡进他怀中。 他以为人醒了,低头去瞧才发现她还睡着,于是将人搂进怀中,阖了目歇息。 正酝酿着睡意,柳姒转了身背对着他,动作间臀不小心贴上什么。 谢晏闷哼一声,顿时没了睡意。 今夜虽是大婚之夜,但他也不是重欲之人,是以见柳姒困得厉害便没有扰她, 可再不重欲之人,心爱之人在怀,又是新婚之夜,哪还经得住半点撩拨? 偏某人睡着了还不老实。 谢晏叹了口气。 那处不受控制有了变化,谢晏不自然地准备侧侧身不让柳姒再碰到。 哪知他一动,柳姒却醒了。 睡意朦胧间感觉到臀后抵了个石更物,她不悦,皱了眉反手去探:“竹君,什么东西?” 指尖碰到,耳边便传来谢晏的隐忍闷哼。 她的睡意也被惊得烟消云散。 身后人灼热的气息洒在她发顶,带起一层热意,她忙松开手道歉:“我不是有意的。” 可他二人已是夫妻,这点事哪需要道歉? 谢晏亲亲她发顶:“无事,你快睡吧。” 转身面对着他,柳姒有些犹豫:“那你这怎么办?” 他蒙住她的眼睛,喉结微动:“一会儿就没事了。” 她的眸子太亮,他怕看了自己会克制不住。 这么一闹,柳姒没了困意,眼前一片漆黑,可周身全是他熟悉的气息。 见他忍得厉害,柳姒起了坏心。 被下的手悄悄抚在他腰上使坏,语气却是无辜:“竹君,你真的没事么?” 掌下的劲腰猛地绷紧,她的手被人握住,谢晏声音沙哑:“别闹。” 可黑暗之中柳姒声音却带着蛊惑:“竹君,你不想亲我吗?” 谢晏掌心被柳姒的长睫上下轻扫着,泛起的痒意从掌心传到心口,他喉头紧绷,注视着柳姒殷红的唇瓣。 “想。” 话毕,他径直吻了上去。 黑暗之中,柳姒方觉唇上一热,牙关便被人撬开,谢晏吻得隐忍克制,却让她心尖酥痒难耐。 一吻毕,谢晏从她的唇角缓缓吻至肩头,印下一个个粉痕,最后他眸中晦暗地看着她。 第94章 唯一的妻 房中安静得只听得见他二人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柳姒的脸被一双手掌捧起,谢晏与她额头相抵,气息交融,两人眼中只见得彼此。 他的眼幽深惑人,像要让她溺死在其中。 “此生,你是我唯一的妻。” 而后郑重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念念,我心悦你。” 心口蓦然收紧,柳姒望着他,眼泪一颗接一颗地落下。 谢晏低头一一吻去:“别哭。” 他们虽互知对方心意,可谢晏却从未说过如此露骨爱言,今日听来,却是令人心口涨满,胜蜜糖甜。 红帐落下,隐去满室荒唐。 柳姒将脸埋进鸳鸯戏水缠枝枕头中,手上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被,她开口,声音紧绷:“竹君……” 背上覆上一个温热的胸膛,他一手握住她的腰:“怎么了?” 柳姒有些不行,抬手抓住他的手:“等等。” 可谢晏恍若未闻,只将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她的颈间。 柳姒只得转了首讨好地亲了亲他唇角。 他吻印在她耳垂上,低低唤她姓名:“念念……念念……” 一声一声像是要刻在心口一般。 也不知他去哪里知道的柳姒小字,如今只一个劲儿这般叫她,听得柳姒心口直发麻,真真是受不了,软了劲儿。 觉出她实在没了力气,谢晏便侧身躺下,让人睡在他身上,顺了顺她的背,温柔地亲她汗湿的额角。 “好些了么?” 柳姒趴在他身上轻轻抽噎着,缓着气。 等过了一会,她自觉出丑,方才狠狠捶了谢晏胸膛一拳,羞恼道。 “都说了叫你等等的。” 话音落下,身下人闷闷笑着,她暗自不爽,张口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哼……”谢晏轻哼一声,容得她咬。 感觉某人又有了变化,柳姒睁圆了眼睛看着谢晏:“你!” 哪知谢晏起身又将她的唇重新含住,也不管她的求饶,又欺身上前。 …… 两人胡闹到东方肚白方才睡下。 谢晏每日卯时都要去给父母亲请安,也不知他哪里来的精神,等柳姒睡下没多久就去了谢运房中问安。 昨夜谢运与海秦芳是歇在公主府的,预备着今晨同柳姒他们用过早饭后便回谢府。 但柳姒着实累着了,哪里还起得来。 于是只谢晏一人陪着父母用过饭后,又回主院同柳姒睡了个回笼觉。 日阳透过窗棂晃得柳姒蹙了眉,她哼哼两声往谢晏怀中躲,察觉到怀中人的动作,谢晏睁开眼将她揽入怀中更紧了几分,而后亲亲她的额角。 算着时辰也差不多,谢晏小心翼翼地将抱着她的手收回,准备下床。 刚穿好靴子,床上某人嘤咛一声,他转了头去瞧,就见柳姒抱着被子懒懒滚了两圈。 他道:“醒了?” 柳姒眯着眼睛坐起身,摸到他身边靠在他背上,手臂环上他脖颈,亲了亲他侧脸。 谢晏侧身顺势将她抱坐到腿上:“可要更衣?” 柳姒语气慵懒:“腰疼得厉害,你给我穿。” 这点小事,有何不可? 谢晏探手取了平意她们一早就备在衣架上的衣裙,替柳姒将小衣换上。 他如今脸皮也愈发厚了,这种事他做起来面不改色、得心应手,若是从前必定先气上一个时辰再说。 柳姒头靠在他肩膀上,迷迷糊糊问:“什么时辰了?” 谢晏瞧了眼窗外,回她:“约摸巳时了。” 听得这一句话,本还困倦的柳姒兀地惊醒,睁开眼朝屋外扬声唤道:“平意!” 在门外候着的平意推开屋门进来:“公主,可是要起身?” 柳姒问她:“什么时辰了?” “巳时六刻了。” 一听这时辰,柳姒忙从谢晏身上下来穿鞋,什么瞌睡也没了。 本是说好的新婚第一日同谢运他们一起用早膳,没想到一觉过去都巳时了,还用个什么早饭? 她确实不用拜姑舅,但她爱惜谢晏,自然也是要稍稍敬重他父母的。 柳姒不知谢晏早晨去见谢运时已替她说明了缘由,因此动作就急了些。 刚一下地腿软得厉害,一个不注意差点摔了一跤,幸好她身后的谢晏将她稳稳扶住:“别急,小心些。” 听他声音柳姒便来气,昨夜要不是他久久不停,她至于睡这么久嘛! 于是转眸恨恨瞪了他一眼。 只是这始作俑者却丝毫不知她的想法,一脸无辜地回望着她。 第95章 谢恩 等柳姒收拾好匆匆去前厅已是正午,谢运与海秦芳早已等候多时,见着她来,忙准备行礼。 柳姒快步上前止住:“谢相公与海夫人不必多礼。” 可谢运却说“君是君,臣是臣”,偏要将礼行完,那固执的模样倒与从前的谢晏很是一样,果然是亲生父子。 奈何不过,柳姒只能让他们见礼。 等一礼毕,她眼含笑意:“只这一次,以后可不许了。我们在外虽是君臣,可进了一个屋子便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何必讲这些虚礼?” 说罢她将目光落在海秦芳身上。 前世柳姒见过海秦芳几次,但都是在其他宴席上,并未像今日这般正儿八经地见过面。 海秦芳已过不惑,却不露衰老,眼角连皱纹都未见一丝;穿着大方得体,气质端庄,一看就是世家主母的模样。 她行至海秦芳的身边,亲昵地挽住她胳膊,而后看了眼不远处的谢晏,莞尔一笑。 “如今我与竹君已是夫妻,海夫人既是竹君阿娘,那我日后便也随他唤你母亲,可好?” 海秦芳面对柳姒还是有些拘束:“妾身哪儿担得起公主叫我一声母亲?” 柳姒假作不悦:“方才便说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母亲这般说,可是与我生疏了。” 闻言,海秦芳朝身旁的谢运看去,见他微微点头,方才同意。 而后让身后的妈妈拿了一对金镯子给柳姒:“这一对鸳鸯如意和合镯是妾身的见面礼,还望公主莫要嫌弃。” 拿起那金镯打量一番,柳姒当着海秦芳的面戴在手上:“既是母亲给的,那定然是好的。” 说着她招呼道:“快入座吧。” 圆桌上的菜式是提前上好了的,就等柳姒来后便开用。 谢家人用饭时从不出声,所以这饭桌之上倒吃得安静,对坐的海秦芳见谢晏为柳姒一个劲儿地添菜,暗自勾了唇角。 她本害怕怀淑公主是个骄矜跋扈的,到时闹得阖府鸡犬不宁也是头疼,可今日一见却是放了心,其他倒没什么,只要晏儿同公主能姻缘美满就行。 用过午饭谢相公夫妇就回了谢府。 他们留在这儿,柳姒与谢晏虽不会有什么不满,但到底还是不方便。 等送走谢运他们,柳姒才消了端着的模样,软软倚在谢晏身上:“走不动了,你抱我回去吧。” 谢晏依言将她抱回主屋。 柳姒嫌身上酸得很,想泡温泉松乏松乏,于是指挥了谢晏将她抱到侧室的浴池里头。 这浴池是建府时就打了的,一条暗廊直通柳姒寝屋。 入了池中,她挪了身子就要离他远些,她现在算是怕了他。哪知谢晏却以“池底湿滑,怕她摔倒”为由将她又重新抱了回来。 对坐着缓缓纳进,柳姒水下的脚趾蜷着,她怕被晃进池里滑倒,只能紧紧攀着谢晏的身子。 可却是正合了他的心意,更亲近了几分。 柳姒蹙眉,借着水力离开些。 见状,谢晏将她抵到池壁上,这下她哪里还逃得掉? 只能承受。 他握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两人手上的一对白玉碧玺戒紧挨在一起。 柳姒气得不行,愤愤想:这世间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模样,管他谢晏看着多正经,到了这时也是放肆得很。 可她也没时间多想,又一潮来她哭得嗓子都哑了:“你惯会欺负我。” 她同谢晏本就有一年没有过,昨夜被他再折腾了一番,这浴池中又来。 她没了法求饶:“好晏郎,错了错了……” 一边求着一边去抓他水下作怪的手,推搡着。 谢晏躲开她的手,动作更厉害了几分,吻去她颊上泪珠:“念念不会有错。” 直弄得柳姒哭喊不已。 他低头堵上她唇,将她的声音都堵了回去。 她恍惚间想:下次再也不招他了。 第96章 崴脚 事毕。 谢晏将柳姒用寝衣裹好抱回寝屋,将她放在榻上后转身去给她倒水。 她刚才哭了那么久,口实在渴得不得了。 拿了水转身,刚好见柳姒从一小瓷瓶中倒出两粒黑色的丸子吞了一颗,他走过去问道:“这吃的什么?” 正准备吃第二粒的柳姒被他吓得手一抖,镇静答道:“郎中开的些补身的药丸。” 将水递给她,谢晏把她手上的那粒拿起,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子刺激的药味儿闯进他鼻中。 这味道并不好闻,但他不懂医理,只下意识皱眉:“你身子不舒服?” 见他眼中关切,柳姒解释:“就是些日常吃的补气养血的丸子。” 闻言,谢晏才放下心来,将药丸还给了她。 就着水将药丸送服下,柳姒不动声色地看了谢晏一眼,见他没有异样后方才松了口气。 - 因是圣人赐婚,所以大婚三日后,须得进宫谢恩。 柳姒二人虽在府上厮混了整整三日,但也没忘正事,到了时辰便穿戴整齐地进宫。 这谢晏婚后同婚前差别还真是大。 从前连碰都不愿意让柳姒碰一下,如今成了婚,到哪儿都得牵着她,就宫道上的那一段路,他也是牢牢地握着。 好像她能走丢了似的。 引路的宦官见状,翘起兰花指打趣道:“公主同驸马还真是恩爱啊。” 柳姒面上不由热了几分,转了头去看谢晏,发现他却是面不改色、泰然自若。 由得别人说,他只牵好身边人就是。 到了太极宫后,柳姒便与谢晏分道而行,他去甘露殿面见圣人,柳姒则去立政殿拜见皇后。 入了立政殿内,皇后依旧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模样。 柳姒没忘记当日皇后“赐”给乔珠的拶刑,但如今时机未到,她也只能暂时忍耐。 她跪地:“儿拜见娘娘。” 皇后的声音听着没什么情绪:“起来吧。” “谢娘娘。” 皇后虽不喜柳姒,到底也是她嫡母,表面上的功夫总要做一做,于是敷衍问道:“谢驸马待你可还算不错?” “驸马待儿很好。” 皇后凉声:“如此便好,也不枉你费尽心机地求来这一场婚事。” 柳姒却道:“娘娘之言,儿有些不懂,这婚事不是父亲赐下的吗?怎是儿求来的呢?” 皇后冷哼:“若非你静言令色,大家又怎会赐婚?” 笑着看向皇后,柳姒眼神平静:“儿再静言令色也比不得大姊,毕竟儿能与驸马成婚,大姊在其中可是出了不少力,若有机会,儿定带驸马去大姊府上当面道谢。” 丁香告发柳姒,凤阳在其中参与了多少皇后自然晓得:“哼,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免得喜事变祸事,乐极生悲。” “儿谨记娘娘教诲。” 说罢柳姒转头看向对面的永宁,她今日倒是奇怪,也不出言讽刺柳姒,就这么安静坐着。 算起来自从行宫一别,柳姒也没怎么听说过永宁的事。 只听静仪提起过一次,说她如今也不像从前那样到处惹事,除了给皇后和太后请安以外,只在自个儿的安福殿待着。 不知她是瘸了腿不方便惹事,还是真的改过自新了。 视线落到永宁胸前的一块玉佩上。 那玉佩是月牙状的半个,被雕成了如意的模样。 如意样式的玉佩柳姒见得多了,但半个的倒是少见,柳姒好奇:“四姐这玉佩模样倒是奇特,不知是哪位巧匠雕的?” 永宁没想到自己贴身戴着的玉佩突然滑了出来,还被柳姒瞧见。 她连忙将玉佩重新塞了回去,又慌乱地看了皇后一眼,语气不自然地道:“一块普通的玉罢了,没什么奇特的。” 见她这模样,柳姒反倒心下生疑。 眼见皇后脸色不虞,她不打算多待,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不过皇后人倒挺大方,还是赏赐了柳姒不少好东西。 其他倒没什么,就是其中的一扇紫檀雕花合欢刺绣屏实在精致。 那上头的合欢是绣娘们拿特制的蚕丝线绣的,几十个绣娘花费了半年时间方才绣成,即便在室内瞧着那合欢似乎也在随风飘动,色泽鲜明,光彩夺目。 出了立政殿,柳姒朝甘露殿的方向而去。 刚到没多久谢晏便从甘露殿中出来,他见柳姒在宫廊下等他,快步上前牵起她的手。 感觉到她的手有些泛凉,于是拿了谢三捧着的薄斗篷给她披上:“怎么在这儿等着?也不披件外衫。” 如今已是八月,秋风乍起还是会带着些许凉意。 柳姒扬唇,抬手握着他为她系飘带的手:“皇后那里没什么事,便提前离开了。我想让你一出来便能见到我,所以就在这儿等着,更何况我站在这宫廊下头,哪里就冷到了?” “我确实想即刻见到你,但我更怕你受了凉。”将斗篷的飘带系紧后,谢晏牵起她的手,二人朝宫外的方向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听得跟在他们身后的谢三与平意牙酸。 方才分开还没一个时辰,这说的却好像一年未见似的。 谢三是真觉得自家郎君变得厉害,从前也没发现他是个这么腻歪的人啊。 想到此处,谢三抱着胳膊打了个冷颤。 马车驶至府门前,谢晏扶着柳姒下了马车。 谢完恩以后,也就没什么要紧事。 朝廷给了谢晏十几日的婚假,剩下的这几天一时还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于是他问道:“念念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趁着这几日得空,我也能多陪陪你。” 乍听他这么说,柳姒也想不出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思索间不曾注意脚下,踩到什么东西一空扭了脚。一股钻心的疼从她脚踝处蔓延开来,她顿时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谢晏见状,忙将她一把抱起。 又低了头去瞧,她原本站着的小道上裂开了一块砖,所以才会踩在上头崴了脚。 将人抱回主院放在小榻上,掀开她的裙摆,小心脱下袜衣,只见脚踝肿了一些,在温润如玉的肌肤下衬得有些严重。 平意端了外用的药膏来,谢晏拿起取了一块到掌心之中,用体温将它化开后才揉上柳姒的伤处。 只是她如今在谢晏面前也变得不经疼起来,尽管他上药的力道再轻,她也是痛得哼哼。 谢晏抬眸,见她眼眶里头含了一包泪,欲落不落的,可怜得紧。 他叹了口气,低头轻轻吻在她踝上,慢慢呼着气,试图缓解她的痛。 柳姒被他这动作弄得难受,缩了缩脚,却被谢晏又一把抓了回去。 他道:“别动。” 药还没擦完呢。 柳姒委屈看他:“痒。” 见状,谢晏只得将她小腿放在自己腿上,免得她再动将药膏蹭没了。 只是这角度特殊,她脚趾刚好抵到他那里。 脚上缓了一会儿又上了药,便没那么疼了;她又是记吃不记打,便一味地动脚指头作怪。 谢晏身子一僵,将她腿按住:“别闹。” 本以为她会消停,结果却变本加厉,还用戳了戳。 这次谢晏也不阻止了,只淡声道:“你脚不疼了么?” 察觉到危险,柳姒忙将脚收回,可怜兮兮道:“我脚疼你不能欺负我。” 只是话音刚落下,某人便欺身上前将她压在榻上,还特意将她那条受伤的腿抬起来,免得再伤着了。 平意在苗头不对时就退出了屋子,此刻屋内就他们两个。 滑嫩如凝脂的小腿一晃一晃的,里头满得厉害,柳姒抓着谢晏的双肩,有些难耐地哼唧了两声。 谢晏亲了亲她的鼻尖,一手抬她的腿,一手伸下去抚着,想让她好受些。 柳姒被激得微眯了眼,眼尾发红,若慑人心魄的妖精:“竹君……”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有些意动。 抬身吻住他的唇,而后学着他一般轻吻他的下巴。 谢晏低头看着她绯红的双颊,心口涨满。 她的点点啄吻弄得人心痒难耐,弄得谢晏忍不住。 可也只得心里轻叹,世间也就只有她才会让自己全无自制力,丢盔卸甲。 罢了罢了。 他低身回吻上去。 恨恨想着:别想勾他入了红尘又转身丢弃,只一同沉入这无边悦事里,去了地狱,也要来生做这夫妻。 谁人也不舍离去,只你中有我。 只我中有你。 …… 念着柳姒腿不方便,谢晏也没多折腾她,搂着她躺在榻上。 柳姒睡在他怀里,食指勾着他散落在胸前的墨发,一圈一圈地卷着。 她心里头在想今日崴脚的事,沉思了半晌,她提议:“不如我们搬去谢府吧?” “为何?”谢晏疑惑。 她解释:“这公主府的布置我不是很喜欢,但一直没找着机会给它改一改。今日踩了坏砖崴了脚我倒觉得是个好机会,不若我们先搬进谢府里头,等公主府修缮好后,再搬回来。” 如今虽是嫁给了谢晏,但却也没进到谢府,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入了谢府查探纽襻扣的事。 听她这样说,谢晏应了她的要求,打算就趁着这几日休假,一起解决了。 第97章 大度 秋色已深,枫叶染霜,红艳似火;一片片黄叶落下,层层叠叠像打碎了的金子。 谢晏走进主院,下人们正在收拾柳姒要带去谢府的东西,外头已装了整整十几箱。 有女婢指挥着两个抬琴的小厮:“动作都小心些,这琴可是从前卓驸马送给公主的,公主宝贝得很,若是摔坏了有你们罚的。” 刚好从一旁路过的谢晏听见这话停住了步子,他转身朝那两个小厮走去:“等等。” 小厮停下:“驸马万安。” “我看看这琴。” 谢晏抬手将琴上的布袋掀开,翻了个面,琴身下方的龙池上果然刻着两个字。 独幽。 他转头问刚才那个说话的女婢:“你方才说这琴是卓驸马送给公主的?” 那女婢是个实心眼,听谢晏这么问也就老实答道:“是卓驸马送的,公主从前可喜欢弹了。” 闻言,谢晏眉头微蹙:“公主会弹琴?” 他为何从未听她弹过? 女婢点头:“是啊,公主弹得可好了,奴婢曾有幸听过一回,当真是仙乐。” 说罢她又有些惋惜:“可惜卓驸马去后公主便再不碰这“独幽”琴。” 谢晏默了默,瞧着没什么反应:“知道了,你去吧。” “喏。” 等进了主屋,柳姒正同平意她们清点前几日大婚的贺礼单子。 她拿起一枚两指宽的方形印章:“这是哪儿来的?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么一枚章子。” 秋兰翻了翻礼单子:“这是工部的裴外郎送来的。” “裴简?”柳姒问道。 “是。” 柳姒回忆:“昏礼那日我好像不曾见到他。” 她那时匆匆看过一眼,并未在人群中看见裴简的身影。 秋兰不清楚这个,倒是平意解释:“听说裴外郎送完贺礼就离开了,并未留席。” “原来如此。”柳姒听罢点点头。 想是裴简不喜欢这种热闹场合,所以便提前离开了吧。 她抬眸,见谢晏站在门口,也不出声:“竹君?你站在那里作甚?” 谢晏软了眸子走过去:“来看看你收拾得如何了。” 柳姒笑道:“原也没多少东西,挑些要紧的带就是。” 要紧的…… 谢晏又想起那把独幽。 他回过神看着柳姒,想开口问她为何不再碰琴,但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碰不碰琴又如何? 她若真是一点都不念从前与卓池远的情谊,那才该是令人害怕,毕竟是青梅竹马又做过一年夫妻,再是薄情也会有一分怀念。 他吃这些醋干嘛? 谢晏在心中反思:不该如此小气,他如今与柳姒是夫妻,合该大度些。 想到此处,他心里好受了不少,但他还是抱住了柳姒,头埋在她颈间,问道。 “你如今只喜欢我一个人么?” 他这话问得倒像个委屈的孩子,柳姒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肩膀:“你这是怎么了?问这个作甚?” 谢晏却不问答,只固执问:“是不是?” 柳姒无奈笑道:“自然了,你是我的驸马,我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 谢晏收拢怀抱,将她抱得更紧:“你以后只能喜欢我一个。” 从前她喜欢过谁他都不在意,可以后,只能喜欢他一个。 只他一个。 翌日一早,公主府的马车就驶向谢府。 谢家人提前等在府门前,眼见怀淑公主府的马车出现,忙整了姿态。 马车驶至谢府门前停下,车侍搬来凳子,车帘被人撩起,一个身材修长的元青色身影从里头出来。 正是谢晏。 他下车站定后回身候在车前:“念念,到了。” 柳姒今日一身胭脂色襦裙,衬得肌肤雪白;将手搭在谢晏掌中,提裙下了马车。 谢府人见状跪了一地:“怀淑公主万福。”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谢运上前拱手道:“公主所居的竹坞居已妥善置好。” 柳姒抬手:“谢相公不必客气,带路吧。” 踏入正门,谢府内的布置典雅大方。庭院之中,小溪绕府而建,清澈的鱼池波光粼粼;精巧别致的假山错落有致,浑然天成;亭台楼阁、回廊曲折,皆以精美雕刻和华丽彩绘装饰着,美轮美奂。 乌泱泱一群人先入了正厅,谢运请柳姒上座,而后又领着一大家子人再拜。 起身后,谢家人再挨个单独拜见。 海秦芳在公主府时便已见过,暂且不提;谢旭早在谢晏大婚第二日便又去了波斯,如今不在府上。 谢运的弟弟谏议大夫谢迅,柳姒曾在谢晏失踪时见过一面,他的女儿谢晗便是谢淑妃;谢迅妻子逝后他也未再娶,如今后院只有一个妾室。 那妾室生了个儿子,叫谢暄;而谢暄娶了个妻子,名唤王季纯。 这名字倒是引起了柳姒注意,她招了人过来问:“你是王相公的女儿?” 这王季纯也是个美人,不过皮肤异常的白皙,活脱脱就是个病美人,像久居温室的花朵,风一吹就折了。 王季纯低眉顺眼,恭敬回道:“回公主,妾身是王相公的堂侄女儿。” 原来这王季纯是王礼堂弟的女儿,柳姒方才一听还以为她是王季禾的姊妹。 这谢暄虽是庶子,但他没有其他兄弟,嫡姐又是宠妃,前途也是不可限量,难怪王礼会把这个堂侄女嫁过来。 瞧着她病得走两下就喘,柳姒倒是心中惋惜。 好好的娘子竟是个病秧子,真是可惜了。 将提前备好的礼赐下去,柳姒被引着又去竹坞居。 第98章 舍不得 竹坞居是谢运他们将从前谢晏住的地方同左右两侧的院子一齐打通,合的这么一个大院落,也是急急忙忙收拾出来的。 走到院门口,抬头见“无尘清”三个大字。 柳姒缓缓念道:“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李公之诗读来自有一种相思之感。 到了此处,谢运他们便自觉退下。 柳姒笑问身旁的谢晏:“竹君不带我进去看看你从前的寝居么?” 她前世虽同谢晏有过一段情,可她并未入得谢府,也未来过他所居之地。 谢晏抬手,掌心朝上:“乐意之至。” 谢晏的院子被拿来做了主屋,陈设布置同他婚前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和柳姒想象中很是一样。 十分清简。 屋内放了许多书册古籍,还有些制香的器物。 但因为怕香料混味受潮,他是独独辟了一间侧室制香。 进了寝屋,柳姒只是随便瞧了瞧。 她今日起得早,现下倒也累了,随意地坐在床上视线打量整间屋子,待转到身下的床上时,却是停住。 一个小漆盒被压在枕头底下,露出一角。 她心中好奇,不由伸手去拿,仔细端详半晌,而后抬头看向站在床边的谢晏,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竟能被你宝贝地藏在枕头底下。” 谢晏看到她手中的漆盒时,神情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犹豫片刻,轻声回答道:“只是一个普通的盒子罢了。” 见他神色有异,柳姒心中愈发好奇:“当真?” 他应声:“当真。” “既然没什么,那我可打开瞧了?” 闻言,眼前的玉面郎君耳尖羞红不已,但还是轻轻点头同意:“嗯。” 他们是夫妻,没什么是不能看的。 将锁扣拨开,入目里头是一根略微褪色的五色绳。 柳姒骤然顿住,脸上的好奇消失。 她实在没想到被谢晏小心藏到枕下的东西会是这个。 这是去岁端午时她送他的。 那时她编了三根,一根给了平意,一根给了自己,另一根给了他。 她的那根早在暴雨那日便剪断后丢入雨中;至于平意那根,她也不知还在不在,但也没见她多时戴过。 本就是随意编的一个小玩意儿。 没想到谢晏竟还留着,还特地用了漆盒装起来放在枕头底下。 她看向谢晏,喉头发紧:“这五色绳你还留着?” 谢晏点头。 他在谢府醒来那夜本是想将这五色绳烧掉的,可当他看着火舌欲要将它吞噬时,却是鬼使神差地从火炭中又将它抓了回来。 为此他手上还被烧伤了一小块,虽然后来手上的伤疤痊愈,可五色绳上的颜色已不如当初。 再后来,那次宫宴再见柳姒后,他便将这五色绳装入匣中。 没想到今日会被她发现。 柳姒将那五色绳小心拿起:“我本以为我那样对你,这五色绳你必定已经扔了。” 谢晏上前坐在她身边,定定看她:“我舍不得。” 尽管他对自己说得再狠,可他一遇上柳姒,总是舍不得。 将褪色的五色绳重新放回盒中,柳姒道:“往后便不用舍不得了,你若是喜欢,我再给你做一个。” 谢晏却摇头:“我舍不得非是因为这绳子,而是因为它是你给的,我舍不得的,只有你。” 柳姒心软得一塌糊涂,侧身靠在他怀中:“以后也不用舍不得了,因为我就在你身边。” 谢晏顺势搂住她肩膀,低头吻她发顶:“念念和竹君,永远也不分开。” “好。” - 月上中天,华光铺地,如撒了一地的碎银,竹坞居中烛火摇曳,安静可闻水落声。 柳姒坐在桌前,手持茶盏,一圈一圈地摇着,耳边是谢晏在浴房沐浴的声音。茶盏中的水液一来一回地晃着,她目光放空,停在半空。 平意候在她身旁朝窗边看了一眼,也是安静。 突然,窗外传来“咯哒”一声,柳姒晃盏的手一停。下一刻,她猛然扬手将桌上的杯盏扫落在地。 “咣当——”一声,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站着的平意见状,也立时将身边一人高的铜灯推倒在地,而后高声道。 “快来人啊!有刺客!保护公主!” 如平地一声惊雷响,整座竹坞居立时喧闹起来。 浴房的水声骤然变大,不消片刻,谢晏匆匆披了件外衫从浴房赤足跑出来:“念念!” 刚出浴房便眼前一花,有人扑进他怀中,将他腰身紧紧抱住,身子发抖,语气惊慌。 “竹君,有人要杀我!” 谢晏眉头紧皱,表情严肃。 一边回抱着柳姒轻拍她的背,一边关切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柳姒轻轻摇头,一个劲儿说道:“有人想杀我!” 话中带着哭声,滚烫的眼泪沾湿了谢晏的衣襟。 话音落下,主屋的屋门便被人从外头推开。 原来是秋兰听见动静后带着人闯了进来,她急急问道:“公主怎么样了?” 柳姒已被刺客吓得躲在谢晏怀中出不了声,只有平意还剩几分理智。 她道:“方才有刺客从窗外跳进来,举了剑就要杀公主!要不是我用铜灯挡了一下,公主只怕会受伤。幸好那刺客一听我叫人便又从窗逃了出去,不然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呢!” 她边说边拍着胸脯,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谢晏抱着柳姒,顺着平意的话一看,果见屋内狼藉一片,一瞧便知是有人闯了进来。 他道:“你可看清刺客的模样?” 平意思索片刻方道:“那刺客蒙着面,看不清模长相,但看穿着像是谢府的侍卫。” 她顿了顿,又道:“对了,那铜灯倒在刺客身上时,还将他衣裳划破了一块!” 一听得此事可能与谢府之人有关,谢晏脸立刻寒得仿佛能冻死人。 他将柳姒打横抱起,对门边的谢三道:“让谢七将府中的护卫都叫到竹坞居来!” “喏。” 谢三应声退下,谢晏又对秋兰吩咐道:“你去命人熬碗安神汤来。” 他将柳姒抱回寝屋中放到床榻上,刚一松手,柳姒便害怕地搂紧他的脖颈:“竹君你去哪儿?不要走,我害怕……” 谢晏听着她这话,心都要碎了。 抬身亲亲她的额头,安慰道:“别怕,我只去换身衣服,哪儿也不去。” 他刚才从浴房出来得匆忙,只系了件衣裳,连鞋都没穿。 说着就要离开,谁知柳姒好像真被吓着了,将他搂得紧紧的,无助道:“竹君,我害怕,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见状,谢晏哪儿还走得开? 只能上床躺在她身边,将她抱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安神汤很快就被秋兰端了来,他起身扶着柳姒靠在他肩上,接过药碗对她道:“念念,将这安神汤喝了。” 柳姒倚在他怀中,乖乖由着他将安神汤一勺一勺喂进嘴里。 等喝完汤药,谢晏拿了帕巾给她擦嘴,而后又扶着她躺回床上。 许是喝了安神汤,柳姒镇定了些,她抱着谢晏害怕问道:“竹君,究竟是谁要杀我?” 谢晏抬手摩挲着她的脸,安慰道:“念念别怕,我会处理好此事。” “嗯。” 柳姒轻轻应声,闭上眼。 察觉到她呼吸渐渐平缓后,谢晏才稍稍放下心来,谢七从屋外进来,停在屏风后头:“郎君,人都到院子里了。” 谢晏压低了声音:“知道了。” 他将抱住柳姒的手缓缓抽回,而后轻手轻脚地下床换了身衣服离开屋内。 等关门声响起,躺在床上本该睡去的柳姒睁开眼,眼里一片清明。 第99章 缝扣子 寂静的夜里,竹坞居中灯火通明,院中站满了人,却是鸦雀无声。 谢晏脸色冷凝,眸若寒冰地注视着站在底下的谢府护卫们。 护卫们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大晚上就被召集到了此处。 谢七领着平意正在挨个地检查他们的衣服,公主府带来的小厮拿了册子一个个登记。 护卫们除了冬衣,其他时候穿的衣服样式都是一样,只是薄厚不同,每季各三套,以供换洗。 今夜不仅将他们都叫来了,连他们春夏秋三季的班服也令他们一并带来。 除去身上的一件,便是每人八件。 但凡有不齐的,均要记录在册。 因着只需看衣裳有无破损,所以检查起来倒也不是很慢。 谢运与谢迅脚步匆匆地从竹坞居外走进来。 公主下榻未满一日,便遇上贼人行刺,这一个不小心那就是杀头的大罪,谢运是听到消息便即刻赶了过来。 行至谢晏身前,他神色凝重地问道:“晏儿,查得如何了?” 来的路上下人已经告诉过他,此事可能是谢府人所为。 谢晏拱手行了一礼:“公主府的人尚在辨认。” 话音落下,平意也看完院子里的那一批护卫,她走到谢晏道:“驸马,奴婢都查了一遍,发现衣服有破损者五名,遗失者两名……” 还有其他缝了补丁什么的。 谢晏为人谨慎,他问谢七:“府上的护卫都在这儿了?” 谢七看了眼谢运与谢迅,只说道:“除去阿郎和二爷的贴身护卫,其他的都在这儿了。” 谢运也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对自己的亲近道:“将我的贴身护卫都叫来,让平娘子一一查验。” 此事不查清,他谢氏若是背上个刺杀公主的罪名,那才是严重。 见自家阿兄都这样做,谢迅也连忙道:“将我的也叫来。” 很快,他二人的贴身护卫便带着衣服来。 平意上前,照着方才的模样检查。 走到一件胸口被人用针线缝住的衣服前,她拿起来随意看了一眼,问衣服的主人:“你这里怎还有个补疤?” 那护卫答道:“这是上个月不小心破了个洞,奴的内子缝好的。” 平意点点头,转头吩咐身后的小厮:“记上。” 她便是这样看,但凡有一点不对的都要令人记录下。 待走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护卫身前,她顿住了脚步,不动声色地看向他衣襟处倒数第二枚扣子上头。 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这枚扣子怎么瞧着不太一样?要新一些?” 那枚纽襻扣同其他几枚颜色深浅不同,一看便是后来缝上去的。 那个侍卫,也就是乌青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答道:“之前不小心弄掉了,后来又补了一枚。” “哦。”平意点头,同样转头对身后的小厮道:“这个也记上。” 接着像是没什么发现一般又走到其他人面前。 见状,乌青才缓缓松了口气。 等全部检查完,子时已过。 平意捧了册子给谢晏:“驸马,这些都是有异样的,上至破口,下至补丁,均被奴婢仔细记录在了上头。” 谢晏接过册子,匆匆翻了一眼打算等会儿认真瞧瞧。 谢运见查验完后,对谢晏道:“晏儿,务必将此事查清楚了,若不是谢府中人便更好;若是谢府中人,我定不会留此等内奸危害我谢氏安危。” 谢晏:“是。” …… 谢晏为查刺客一事在书房中彻夜未睡,但这事本就是虚无,他又如何查得出一个结果? 况且他相信柳姒,也不会想到这事是假的。 这头他毫无头绪,那头的柳姒却是拿到了平意递来的东西。 昨夜平意将可疑之人的信息交给了隐,一夜过后隐就查到了。因是在谢府之中,隐不便出现,所以只是将消息递给了平意,再由平意交给柳姒。 柳姒看着眼前的纸条,眸色晦暗不明。 ——乌青,三十一,上京人氏,家住永平坊,乌母刘氏在永平坊中以补衣为生。 待看到最后一行字时,柳姒沉沉阖上了目。 这乌青,是谢迅的贴身护卫。 半晌,柳姒又睁开了眼。谢迅是否指使乌青杀乔珠暂未可知,但乌青的那枚纽襻扣是被乔珠死死抓在手里的,无论如何也抵赖不得。 - 永平坊。 一辆普通的马车驶至一间小院前头。 戴着幕篱的女子从马车中下来,走到院门前轻叩木门。 “笃笃……” 过了一会儿,木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一个头上包着帕巾的妇人探身出来,她看着戴幕篱的平意问道:“你是?” 平意的声音从幕篱中传出:“请问是刘娘子吗?” 妇人瞧了眼她身后的马车,又看了看平意的穿着,小心回道:“是,娘子有什么事?” 平意拿出枚纽襻扣:“我有枚扣子掉了,跑遍上京城也没人能缝上,不知娘子可能?” 刘娘子接过那枚纽襻扣看了看,有些疑惑:“我缝过这扣子倒也不难,怎会有人不能缝上?” “娘子认得这扣子?” 刘娘子点头:“是,这扣子同我儿班服上的扣子是一样的。” 她想了想道:“这也是巧了,我儿四月的时候也掉过枚一模一样的扣子,怎么找也找不着,最后还是他自己拿了枚新的让我给他缝上。” “娘子稍等。”平意听罢,转身走到马车旁向里说了两句话,接着又回到刘娘子面前。 “我家娘子说,既然刘娘子会缝这枚扣子,那便劳烦娘子补上,价钱不会差。只是如今天冷,还望进屋讨碗热水喝。” 说着她拿出一吊钱币给刘娘子。 寻常补扣子哪儿要得了一吊钱,刘娘子连忙推辞:“这要不了这么多!” 平意道:“剩下的算作讨水钱。” 刘娘子心动,这一吊钱可比得上她给别人缝好多件衣服了,于是腼腆收下:“那多谢娘子了。” 说着她将另外半扇木门敞开:“娘子快进来吧。” 她抬头看看天时:“我儿今日正好换班,想必一会儿便回来了,若是娘子不嫌弃,便在妾身这里用晚饭吧。” 第100章 沉河 街上刮着秋风,树叶沙沙作响。 乌青手上提了刚从西市买的猪肉,他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心头有些不安,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等到家门口,他注意到停在一旁的马车,看着很低调普通。 他也没多想,只当是邻坊家来了客人,随即推开家门,扬声说了句:“阿娘,我回来……”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小院里坐着三个人,一个是他阿娘,正在笑着同她身边的一个女人说话。 他认得那女人,是怀淑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婢。 接着猛然看向另一人,那人戴着幕篱看不清样貌,只知道坐得端正气质不俗,与这座小院格格不入。 正与平意闲谈的刘娘见自家儿子回来,站起身迎上去:“青儿你回来啦。” 说罢她指着平意和戴着幕篱的柳姒道:“这两位娘子是来找母亲缝扣子的,是贵客。你快去买些菜回来,母亲好招待客人。” 听得“扣子”二字,乌青脸色白上三分。 他将手中的猪肉给刘娘,神情有些僵硬:“阿娘,你把这肉拿去厨房吧,我有些话想同两位娘子说。” 刘娘狐疑:“你同平娘子认识?” 乌青催促她:“阿娘你别管了,快去吧。” “哦噢,好。” 刘娘心中虽然疑惑,但还是照着自家儿子的话,去了厨房。 等刘娘离开,乌青走到柳姒面前跪下:“奴见过怀淑公主。” 柳姒透过幕篱看他,淡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么?” 乌青面如死灰:“知道。” 为了那个死在他手上的绣娘。 他在听说怀淑公主为了一个绣娘大闹凤阳公主府时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不过早晚而已。 尽管他在心中祈求这一日永远不要到来。 柳姒:“你很聪明。” 在看见她以后乌青没有奋力反抗,因为他知道如果反抗,他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倒不如乖乖认罪,至少祸不及家人。 “是否有人指使?”柳姒问,“若是撒谎,死的就不只是你一个了。” 乌青闭了闭眼,艰难道:“是谢二爷。” 同预想中的一样,可柳姒心中还是不免一沉:“为何?” “因为那个绣娘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 翌日乌青去谢府,向谢迅辞了护卫一职,尽管谢迅再三挽留,他还是坚持要走。 等收拾完东西回到家,他对刘娘说他找到了一份更好的活计,月银高又轻松,就是有些远,在漳州。 漳州远在南方,靠近大海,离上京城千里之遥。 临行前,他托了可靠的人帮忙照顾刘娘,并将这些年挣到的所有钱财都给了她,其中包括他杀死乔珠后,谢迅赏他的五十两银子。 刘娘再三不舍:“就不能不去么?你在谢府的差事干得也挺好的,好端端地做何去那么远的地方?” 乌青没法同她解释,只嘱咐道:“阿娘,若是日后你知道了一些与我有关的事,一定不要去管,因为那都是我该受的。” 说罢,他跪在地上朝刘娘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便会舍不得离去。 一路出了城门走到西郊,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柳姒已经在那等待多时,她静静地站在河边,凝视远方。 察觉到动静,她转身问道:“道完别了?” 乌青点头:“是。” 柳姒:“那就上路吧。” 说罢她转身,看着东逝的河水。 身后的几个壮汉拿了麻绳朝乌青走去,欲要将他绑住。 乌青及时出声道:“等等!” 柳姒声音漠然:“还有什么话想说?” “能否不要让我母亲知道此事?我不想让她知道她儿子是个杀人犯。” 柳姒:“好。” 说罢,乌青站在原地闭上眼。那几个壮汉见状将他用麻绳牢牢绑死,装进一旁的竹笼里头,然后又往里扔了几块大石头。 接着将竹笼口封上抬到河边,直直扔了进去。 竹笼里的乌青紧紧抱着怀中的衣服沉入河中,那里头是母亲给他做的衣服。 他想带着它们死去。 河面的水花很快消失,接着冒出些水泡,再然后水泡也没有了。 柳姒看着乌青的身影消失,心中并不多畅快。 她想起昨日乌青对她说的那一番话。 “我怕她被人认出,就捂住她的嘴将她脸划花了,她连疼都没喊一下,只一个劲儿地说着‘恋恋’两个字,或许是后来知道活不成,连挣扎都不挣扎,就那么咽了气。怕她尸体会浮起来,我就在她身上绑了石头沉到池塘里头。” 想到此处,柳姒心中大恸。 那哪里是“恋恋”,分明是“念念”。 因为是捂着乔珠的嘴,所以乌青压根就没有听清楚。 如今一个已死,还有另一个。 想到谢迅,柳姒眼中戾气横生。 她看着河面渐渐归于平静后,转身回了谢府。 第101章 皆要 回竹坞居的小道上,正遇见谢三端了两件衣服朝外头走,她出声叫住:“谢三。” 谢三停下:“公主有什么吩咐?” 柳姒看着那衣角上绣的竹叶,问道:“你把竹君的衣服拿去哪儿?” 她瞧着他去的也不是浣房的方向。 谢三解释:“这衣服是许多年前的旧衣了,奴正要拿去烧掉。” 柳姒好奇:“烧掉做什么?” “因着大郎君和二郎君的衣服上都绣了特殊的绣样,为免有心人拿去做文章,所以郎君们换下来的旧衣都要烧掉的。” 柳姒一愣,怔怔问道:“用脏了的帕子也要么?” 谢三摇头:“脏了倒不会,只是旧了的才会。” “那去岁淮王世子满月宴上,竹君借我的那方帕子,也是旧的?” 因为时隔一年,谢三用力回想,他恍然记起当时是有那么一根帕子。 于是答道:“那帕子郎君确实用了好些年,借了公主用后也就让奴烧掉了。本是旧的,也就没有拿去洗净以后再烧。” 柳姒眼前有些发昏:“知道了。” 竟是如此么? 她茫然地想。 那她囚禁谢晏的那三个月又算什么? 重生后,她本没想同谢晏扯上什么关系,上一世原本就是理不清的乱麻,何必再纠缠在一起。 可偏偏是满月宴上谢晏的那句话,让她心中又重新怨恨。 让他心动后又将他抛弃,本就是她的报复。 若他的那句话只是个误会,那她做的那些又算什么? 柳姒心中凉得犹坠冰窖。 如今她又欺骗他,利用他报仇,日后还会杀了他的亲叔叔。 若他晓得真相,又会如何…… 不知不觉间,柳姒已走到了竹坞居,她问候在门外的奴婢:“驸马呢?” “驸马在书房。” 于是又走到书房。 推门,进去,关门。 她站在门前注视着谢晏坐在案前的身影。 他衣衫单薄,眼底憔悴,为了调查她那日遇刺的事,他在书房中整整待了三日。 听见动静,他抬头。 见柳姒站在门边神情茫然,他问道:“怎么了?” 柳姒摇头,缓缓走到他面前,低首看他,抬手抚上他眼睑:“歇会儿吧,别看了。” 眼睛被她用手蒙住,谢晏看不见,只能回答道:“刺客的事还未查清,你随时有可能再置身险境。” 柳姒想说:不会有的,刺客本就是假的。 但她说不出来。 一个谎言一旦种下,就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掩盖。 她向下勾住他细软的腰带,挑开,拿起三指宽的腰带蒙住他的眼。 谢晏喉结微动:“念念要做什么?” 柳姒食指抵到他唇上,声音缱绻:“晏郎,别说话。” 谢晏果然噤声。 她抬起右手摩挲着他的脸颊,他就这么仰着头,露出他脆弱的喉咙。 他的唇瓣发干,许是看册子根本没顾得上喝水。柳姒侧身从案上小壶中取了些水含入口中,低头贴上他唇,将茶水一点一点渡给他。 谢晏张口含住她的唇瓣吮吸着,想要将她口中的茶水都攫走。 一吻毕,他微微喘着气。 腰带被取走,他胸前的衣衫散开显出隐隐白玉似的胸膛;眼上玄色的腰带同他肌肤对比鲜明;双颊染上薄红,艳红的唇瓣沾着潋滟的水渍。 他喉结轻颤,哑声唤她:“念念……” 下一刻,他的喉咙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掐住。 柳姒弯腰贴在他耳边,声音蛊惑:“晏郎,你同我一起死吧,好不好?” 死了,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了。 谢晏抬手搂住她的腰,回道:“好。” 直起身,柳姒垂眸看着他,手上缓缓用力。 他也不挣扎,就这么由着她掐,像是全身心地交给她,相信她。 窒息之中,一个疯狂的吻落下。 谢晏还来不及回应,便感到另一只手滑到他的衣袍灵活探入。 她抬腿对坐在他腿上,直直纳下。 太涩了,也太疼了,所以没有一点好受。 她像是自虐一般就这么开始。 谢晏自然察觉到她的不适,锢住她的腰不许她动:“这样会伤到你的。” 柳姒却不管,一味地疼着也要继续。 她抬手露出他胸膛上那道颜色鲜艳的刺青,靠近点点吻着那刺青,舔舐着。 水声渐渐,她又渡了口茶给他。 声音带着哭腔,不知是愉悦还是伤心:“谢竹君,你是我的。” 就算再后悔又怎样?事已至此,谢迅她要杀,谢晏她也要。 大不了不让谢晏知道就是了。 他只能是她的。 谢晏轻轻应声:“我是你的。” 话音落下,一滴水砸在他的颊上,像是茶水,但又是滚烫的。 他没多思绪去想茶壶里的茶是热的还是凉的,他心中只有一人。 - 翌日,王季纯的院子被秋兰敲响。 “公主听闻王娘子棋艺高超,特地遣了奴婢来邀娘子手谈几局。” 第102章 辱骂 “哒” 白子落下,黑棋死局。 “公主,妾身赢了。”棋局上的王季纯褪去初见时的柔弱之态,眸中带着几分自信的光芒。 王氏女各有所长。 淮王妃的字可堪一绝,王季纯的棋技绝妙;至于王季禾,她虽喜欢钓鱼,但她房中挂着一幅丹青。 柳姒初见时以为是哪位大师所作,最后方知原来是王季禾所画。 所以王氏女绝不会像表面上那般简单。 见自个儿的黑子被围杀得不留一丝生机,柳姒淡笑:“再来一局?” “好。”王季纯刚拾了棋子准备再来,她身旁的女婢却轻咳两声提醒,“娘子,郎君等会儿该回来了。” 此话一出,王季纯执子的手一颤,眼中闪烁的光芒立马黯淡下来,整个人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原本娇弱的模样。 对着柳姒强颜欢笑:“公主,暄郎该回来了,妾身先告辞了。” 柳姒点头,等王季纯站起身准备离开时她突然道:“王娘子同暄郎君的感情倒是深厚。”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可王季纯听后,单薄瘦弱的身子微微一晃,仿佛下一刻就要这么去了。 她并未回应柳姒,而是被女婢扶着走出了竹坞居。 等回到院子,谢暄早已等在屋中,王季纯站在门口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推门而入。 谢暄一脸阴沉地坐在榻上。 他本是个容貌俊美的郎君,但脸上的这份阴鸷感令他容貌硬生生损了五分。 见王季纯脚步凝滞不敢靠近,他沉声:“过来。” 王季纯被他声音惊得一抖,慢慢挪了步子过去,语气发颤:“夫,夫君,你回来了……” 谢暄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拉到身前,王季纯脚下不稳,摔坐在榻边,接着脸颊被人用力捏住。 她眉头轻蹙:“夫君,疼!” 谢暄用手背在她细嫩的颊上轻轻滑动,脸上带着危险的笑:“你今日又去哪儿了?” 王季纯不敢看他,只磕磕巴巴答道:“公,公主邀我去下棋,我下午都待在竹坞居中,没有去,去其他地方。” “是吗?” 他手上力道加重,王季纯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是。” 下一刻,“啪”的一声。 谢暄狠狠甩了她一巴掌,骤然暴怒。 “贱人!我不是叫你不要出去吗!” 王季纯被打翻在地,左脸颊迅速肿起来,接着她头皮一痛。 原来是谢暄觉得不解气,又扯住她的头发,他表情狰狞,仿佛恶鬼。 “你又出去勾引谁了!说!” 王季纯反手抓住自己被扯住的头发,眼泪刷刷往下掉,痛吟着解释道:“夫君,我真的只是陪公主下棋了,没有去其他地方……啊!” 谢暄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惜,心中愈发厌恶愤怒。 她惯会用这狐媚模样勾引男人! 想着扬手又甩了她一巴掌:“贱人!是不是去勾引谢竹君了!我早知你生性浪荡淫贱,看见男人就发马蚤!他可是上京中人人喜欢的谢大郎君,你这放荡的贱人定是见了他那张脸心头欢喜得紧,所以才借口陪公主下棋,实则就是想勾引他!” 他用着最不堪龌龊的话辱骂自己病弱的妻子,全然不分青红皂白。 王季纯本就只是陪柳姒下棋,哪里又扯上了谢晏?她实在是百口莫辩,只软声抽泣道:“夫君,我喜欢的只你一个,怎会妄想其他男子?” 听得这话,谢暄又像是变了一个模样,脸上扬起一抹温柔的笑:“纯娘,你当真只喜欢我?” 王季纯见他又是阴晴不定,微微瑟缩:“自然。” 谢暄听罢,松开抓住她头发的手,冷哼道:“如此最好。”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你若再不经我允许踏出这院子,我打死你!” 等他走后,王季纯一直绷紧的身子才放松下来,猛然倒在地上。 她眼中的泪好似流不尽,只怔怔地看着窗外日光,茫然想着。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 柳姒又去了趟仙乐楼。 上次大婚,她也给张轻羽送了一张请柬,不过她没来。 她早想着寻个机会来看她,但前几日一直不得空,今日闲暇下来,她便过来看看。 刚下了马车准备踏上仙乐楼的台阶,一辆装满猪肉的木推车便直直撞上了她。 “哎呀,抱歉抱歉,我一时没止住力撞到娘子!” 一个头上包着灰色帕巾,身穿褐色麻衣的清丽女子正放下木推车,一脸歉意地朝柳姒跑来。 她刚才推着猪肉手上没停住力道,才会撞到柳姒腿上。 猪肉上的油渍蹭到柳姒裙摆上留了个印子,屠金灯又见她衣饰瞧着都不便宜,心中慌了神,忙蹲下想将她裙摆上的印渍擦去。 但这油渍如何就能随便擦得掉? 屠金灯歉意满满,站起身对柳姒道:“实在不好意思,今日的猪肉有些重,我没推稳撞到了娘子。” 柳姒隔着幕篱瞧了眼裙摆,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温声:“无妨。” 她一身织锦襦裙,价贵如金。屠金灯如何也赔不起,她有些为难提议:“不若我为娘子将衣摆洗净?” 柳姒摇头拒绝。 她的衣物都是由府上浣娘们用特殊的东西浣洗,小心晒干后再经熏香熨烫,若是寻常下水,只怕会毁了这衣裳,得不偿失。 不过一点印子,回府换一件便是,她道:“小事而已,不劳烦娘子了。” 说罢提裙进了仙乐楼。 屠金灯有些庆幸这娘子为人和善好说话,仙乐楼的采买见屠金灯站在楼外发呆,于是催促。 “屠娘子,还不快把今日的肉食都搬进来!” “哦噢!”屠金灯应声,连忙搬了装着猪肉的竹篓进楼。 第103章 楼杀 柳姒来时正将黄昏,仙乐楼白日虽也开门,但客人倒没夜里的多。 她这次带了两本前朝古诗籍的抄本给张轻羽,张轻羽喜欢读诗,得了抄本如获至宝。 二人许久未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可偏是不巧,刚说了没几句,外头便吵闹起来。 有女子的祈求哭喊声,亦有男子叫骂唾弃之声,这声音在黄昏时刻略微安静的楼中格外明显。 柳姒她们寻声出门,抬眼望向对面,四五个锦衣男子正围着什么人斥骂。 为首的那个男人头戴金冠,盛气凌人:“叫你陪老子喝酒那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 接着吩咐身旁的其他人:“将她给我拖进去!老子还不信了,一个小小的花娘还敢不从!” 身旁人得令,皆坏笑着将躺在地上的女子拖进房内。 那女子死死抓住门框,口中哭喊道:“我不是楼里……唔唔!” 话还没说完,她的嘴就被人堵住,金冠男不耐烦地踹了脚她抓门的手,掏掏耳朵:“真是聒噪死了!” 女子手上吃痛,力道一松,就被绝望地拖进了门内。 周围看热闹的人俱都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金冠男见状怒目警告:“谁再多看老子挖了他的眼睛!” “天子脚下,他竟这般猖狂!”有人不忿欲上前帮忙,却被身旁人拦下。 “你不要命了!”好心人提醒:“他可是中书令的亲孙子,皇后的侄子,谁敢招惹!” “那也不能如此放肆啊!” “他同太子是表亲,等日后太子继位,他的身份只怕更加尊贵,我等平头老百姓拿什么同他比?” 好心人一听萎了斗志,但仍犹豫道:“那就这般让他们强迫女子吗!” 刚才那女子的挣扎之态可是有目共睹。 另一人不屑:“这仙乐楼中的女子能是什么良人,管他的。” 说着他拍拍那人肩膀:“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只管我们的。” 等人群散去,柳姒蹙眉看向身旁的张轻羽,她正望着对面神情冰冷,于是问道:“发生这种事,楼中的主事也不管管么?” 张轻羽将目光收回,表情淡漠:“这事日日都要发生,我楼中女子皆是贱籍,性命都不在自己手中,只是被强迫又算得了什么?” 她自己也不过是因身价高些,所以不曾遇过这种事,若是易地而处,也好不了多少。 想到此处,她语气讽刺:“贱民籍者都算不得是人,随意买卖送人都是常事,主人告了官府后便可肆意打杀,即便未告而杀,也不过受些惩罚,花钱打点后照样平安无事。” 柳姒身份尊贵,虽然往日待府上仆从们还算不错,但她从未设身处地地想过,今日听得张轻羽一席话,她沉思良久。 她方才隔着幕篱遥遥一见,只看见了那女子一片褐色衣角,其他什么都没看清。 倒是那个金冠男子她看得清清楚楚。 中书令何牧的孙子何林,仗着太子权势欺男霸女,不满者甚众。 平民百姓没人敢招惹他,达官贵人又忌惮太子与何牧的身份,所以才养得这何林不知天高地厚。 见张轻羽脸色不佳,柳姒等天刚擦黑打算离开。 同张轻羽道别后,她走下仙乐楼门前的台阶,刚迈出五六步,突然眼前一花。 “砰!”接着一声巨响炸在她耳边。 下一刻。 “啊——” 仙乐楼前的行人纷纷尖叫出声远离了柳姒。 柳姒低头,茫然看着她身前不足一尺的地上躺着一个女人。 女人瞳孔放大,头发凌乱,褐色的衣衫残破露出下头带着点点紫青色斑痕的肌肤,大片的鲜血从她身下缓缓流出,蜿蜒到柳姒的绣花鞋底。 恍然间,柳姒听见行人惊叫:“有人坠楼了!” 而后她被缓过神来的平意猛然拉带到一边,平意上下检查着柳姒是否无恙,仍心有余悸。 “只差一点便将公主砸到了,奴婢真是害怕!” 柳姒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盯着那个躺在地上死去的女子。 她是…… 方才在楼前不小心撞到她的那个女子。 柳姒缓缓低头,她裙摆上那点油渍仍在,如今鞋底又沾上了血迹。 怎么就突然…… 死了呢? …… 夜深人静,柳姒坐在梳妆台前拿了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披散在身前的头发。 谢晏沐浴出来见她呆坐在那里,以为她还未从仙乐楼的事中缓过来。 上前握住她梳头的手:“念念,若还是害怕,我叫秋兰再熬碗安神汤来。”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也担心柳姒会受不住。 他方才听平意说起时,只觉心惊;那么高的地方砸下来,若真是砸到便是不死也残。 幸好幸好。 幸好念念无事。 柳姒被他的话弄得回神,看着镜中紧挨在一起的一对身影,她突然问道:“若是从三楼跳下,待落到地上,尸体离楼会有几尺之远?” 谢晏在大理寺,对这种事自然清楚,他思索片刻答道:“若只是三楼高,这种情况约莫三尺左右。” “三尺?”柳姒惊讶。 她想着那女子尸体的位置,距离仙乐楼足足有六七尺,同谢晏所说并不相同。 于是她又问:“那若是离楼有六七尺远,会是什么原因?” 谢晏沉吟:“需看阁楼情况,若是檐部宽长,离得远亦是有可能的。” 柳姒再问:“若檐部并不宽长呢?” “倒是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 “那就是人死后被人从楼上扔下来,才会有六七尺之远。” 他见柳姒若有所思,于是问道:“你怀疑仙乐楼那女子是死后坠楼?” 见柳姒点头,他又道:“只是这一点并不能确定,还得配合着仵作的验尸结果才行。” 当时县衙的人匆匆赶来,以那女子自杀坠楼草草收场。可方才对比着谢晏的话,柳姒觉得颇有疑点。 这事本与她无关,只是今日在楼中看见的那一幕,她隐隐觉得此事同何林有干系。 - 翌日,柳姒坐马车来到上京县廨前。 一个穿着长褂的瘦弱男子拿着一卷纸敲着县衙前的大鼓,只是他一边敲着一边时不时咳嗽,像是得了痨病。 有守兵将他推开,表情颇为嫌弃。 男子被推倒在地,接着爬起来仍要去敲鼓,又被守兵一把推开,还被骂了几句。 隐隐听见“仙乐楼”几个字,柳姒示意仆从上前打听。 很快那仆从便回来。 原来昨日那个死在仙乐楼前的女子名唤屠金灯,是西市一个卖猪肉的屠妇,因为人公道,所以生意倒还不错。 家里有个患了痨病的丈夫,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所以家里就靠着屠金灯卖肉过活。 听说屠金灯昨日去仙乐楼送肉,结果却莫名死了。 县衙仅用了半日便以自杀草草结案。 她病弱的丈夫如何也不信为人开朗的屠金灯会自杀,于是在县衙门前求官吏再审。 但他一个病得快死的鳏夫谁会理他? 只将屠金灯的尸首还给他后便避之不见。 柳姒见到的便是锲而不舍要为妻申冤的屠金灯夫君云讼。 她想:原来那女子叫屠金灯。 金灯——《法华经》中的四华之一,它还有个名字,为曼珠沙华。 传说它是开在地狱之中的花,向死而生。 …… 云讼再一次被守兵推倒在地,他正准备起身拍拍衣服再去,却见有人停在他身前。 抬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他微眯了眼,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淡笑:“云郎君,我家娘子说她可以帮你。” 第104章 结盟 “吱呀……” 木门被人推开,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猪腥臭味儿,宋明洛被熏得不由抬袖捂鼻,待他身旁的马仵作睨他一眼,他才自觉失礼,讪讪将手放下。 院中摆着一口薄棺,还是昨夜云讼跑遍了整个上京才求来这一口。 屠金灯的尸身如今便躺在里头。 云讼咳嗽两声,走到那棺材旁温柔地轻抚两下棺盖后,才对宋明洛他们道。 “随便坐吧。” 宋明洛环视了眼无处落座的院子:“我们站着就行。” 他身旁的马仵作是柳姒托了谢晏去找的女仵作,专来为屠金灯验尸,她为人干脆,不欲浪费时间:“直接开始吧。” 自古便死者为大,许多人都不能接受亲人死后还被人开膛破肚。 可若不验尸,又如何知道屠金灯是否为人所杀?所以尽管云讼再不舍,也只能同意验尸。 做完验尸前的祈香祷告,马仵作将微掩的棺盖完全掀开。 一个时辰后。 她擦了擦额上细汗,净手后拿起一旁的笔记录着。 ——瞳孔放大,舌露而紫黑,颈间有深紫色痕迹,全身多处骨碎,额有撞击,肤有异样斑痕…… 写完这些后,她拿了自己的印章盖在上头,而后将册子交给宋明洛。 因着单独验尸的结果并不为官衙承认,所以马仵作并未拿刀开腹,而是只瞧了尸身表面。 但也足够她确定屠金灯的大致死因了。 宋明洛拿了册子一看:“这不就是先被人掐死后又从阁楼上扔下来的么?” 这上头的验尸结果多明显啊。 颈部紫痕…… 谁能将脖子摔出个深紫色的痕迹来? 拿了结果,宋明洛同马仵作离开。 谢府的柳姒正在准备送给裴简的回礼,她记得裴简目有短视,是从前夜里看书看的,所以她打算送个叆叇给他,也算是一份心意。 叆叇稀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所以尽管裴简短视,但也不曾用过叆叇。 拿着东西,柳姒先去了趟贤王府,而柳承明刚从淮王府回来。 他近日都在淮王府待上几个时辰,也不知两兄弟在商议些什么。 “六妹来了。”他道。 柳姒上次来贤王府还是换九光杏,如今又来依旧是有事要寻他。 她道:“我有事想同三哥说。” 柳承明打趣:“这么急?连寒暄的话都不说些?” 柳姒腹诽:她二人之间说那些客套话做什么? “若不想听,我便走了。”她转身佯装要走,被柳承明又拉了回来。 指了一旁小轩中的棋案:“边下边聊?” 想着要说的事也不少,柳姒点头答应,朝小轩走去。 行至轩中,柳承明撩袍端坐:“你今日来是为何?” 柳姒单刀直入:“结盟。” “噢?”柳承明眼中漫上几分兴味,“结什么盟?” 她意有所指:“太极宫中,那人人都想要的位置。” 柳承明摇头:“若是结这个盟,六妹应当去找二哥或太子,毕竟他二人如今为了那个位置可是争得如饥似渴。” “别装了。” “什么?” “你是打算先令淮王和太子相斗,你好坐收渔翁之利吧。” 柳姒声音清冷如水,说出来的话却直接挑明了柳承明的所思所想。 此话一出,他微眯了眼,目光直直停留在她脸上。 柳姒抬眸,不咸不淡地与他对视。 小轩中鸦默雀静,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在空气中,二人旗鼓相当毫不退让。 半晌后,柳承明轻笑:“我竟不知,六妹还有如此洞察之力。” 柳姒不耐:“你便说愿不愿意吧。” 柳承明挑眉:“六妹寻阿兄结盟,总得让我看见你的诚意吧。” 还真是不吃亏的狐狸。 柳姒直道:“若夺嫡,兵权才是最重要的。” “你有办法?” “荣国公。” 柳承明若有所思:“荣国公确实手握重兵,但他效忠圣人,如何可用?” “他有一女,名曰孙悦怀。” “怎么了?” 柳姒瞟了他一眼,说了另外一件事:“我记得三哥也有二十四了吧。” “是,同这件事有关系么?” “二哥与你同岁,世子都一岁大了,三哥却连个侧妃都没有。” 况且淮王一早便成了婚,从前只是婚后多年无子而已。 柳承明立马明白过来,蹙眉看她:“你要我娶了孙悦怀?” “是联姻。”柳姒落下一子,“荣国公虽效忠圣人,但他更爱权势,能有得从龙之功的机会,他如何会不愿意?上次他便想将孙大娘子嫁与你,只是你不同意。” 柳承明神色不悦:“便是我愿意,那孙大娘子又如何愿意?” 柳姒淡声:“她会愿意的。” “你又不是她,你如何知道?” 她当然知道,上次孙悦怀去柳姒府上说的可不只有孙颜心的事。 孙悦怀想摆脱她那薄情的父亲,照顾好幼妹,只有得到权力。若是当上皇后,日后君君臣臣,她如何还用看荣国公的脸色? 孙悦怀是个聪明人,婚姻对她不过可用的筹码。 她不是那种沉溺于情情爱爱的女子。 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柳承明,此刻却犹豫起来:“容我再想想。” 他若要娶妻也是娶心爱之人,而非利用结盟;况且同不喜欢的人成婚,日后不过怨侣。 说白了他看不上利用妻子娘家势力夺得高位之人。 男子汉大丈夫什么办法没有? 若不是太子同淮王都已有正妃,野心勃勃的荣国公也不会看好锋芒渐显的柳承明。 见他不愿,柳姒转了念头。 要借用荣国公的兵权也并非只有联姻一条,只是自古联姻便是最快捷稳固的,所以柳姒才会有此提议。 于是她道:“或许孙悦怀比她父亲更值得深交。” 她同孙悦怀接触后,发现她颇有手段,一回国公府便将游家娘子给好好收拾了一番。 她能在游氏手下蛰伏这么几年,还不拘小节亲至公主府替妹道歉,能屈能伸。 便足以证明她心志刚强,有勇有谋,不输她父亲荣国公。 荣国公手上的兵权是一定要得到的,不过谁说一定要从荣国公手里得到? 如今看来,从孙悦怀手中得到倒更稳妥。 兵权分三,一在圣人,一在荣国公,另一在驻守边疆的威北大将军。 以圣人的性子,两年之内,大将军必被召回上京,到时只怕要想着如何将他兵权收回。 想到此处,柳姒还记起一人:“被流放黔州的王季康也可用。” “他?他是王家子,效忠的自然是二哥,如何可用?” 柳姒:“此人自命不凡,本已官至侍郎,骤然被流放如何能心甘?只消给他一个机会,他必定会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且他精通兵法,善用诡道,自可堪用。” 见她说得有条有理,柳承明觉出几分不对:“王季康被流放是你所为?” 第105章 美人计 空气中安静一瞬。 柳姒没否认,也没直接承认。 既要结盟,总得让对方看出她的能力,但又不能底牌尽出。就如她同李衡子的关系,她并不会告诉柳承明。 见她并不否认,柳承明心下讶然。 从前只知他这个六妹聪明,倒不曾看出她有如此计谋。 欲用心高气傲的王季康,便先将他落至低谷,打压傲气;等他颓然之际再施以援手,最后还怕不能为她所用? 只是这计谋如此繁琐,她又是为了什么? 柳姒面露虞色:“说了这么多,三哥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柳承明又端上一抹懒散的笑意:“得六妹如此军师,有何不可?” 这便是同意了。 柳姒抬手:“那便击掌为誓。” 柳承明抬手,轻击她掌心。 三掌事成。 二人身前的棋局也形势已明,柳姒勾唇:“三哥,我赢了。” 柳承明低头看向盘上,略略一扫而后心中惊叹。 上次重华殿前她棋技尚且稚嫩,不过十几日,便进步神速,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他笑容温和:“是,你赢了。” 事已办完柳姒起身准备离开,接着又道:“对了,还有一事想拜托三哥。” “你说。” “工部水部员外郎裴简,我要让他这几日就调到御史台,具体怎么做还得麻烦三哥了。” 柳承明只当她又有了其他的打算,倒也没问原因应了下来。 他想起她在温县时与裴简的事,问道:“你同裴简究竟是何关系?” “朋友。” 丢下一句,柳姒离开贤王府转道去了裴简家中。 在海开门见是平意,惊讶道:“平意姐姐,你怎么来了?” 他在温县时时常如此唤她。 平意侧身轻指了停在门口的马车:“公主寻裴外郎有事。” 她身后的马车看着普通,不像是公主所用的制式,在海压下心中疑惑,回屋禀报裴简。 不一会儿,裴简赶来,行至马车跟前垂首行礼道:“不知公主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柳姒戴了帷帽下马车:“何拘小节?” 她扫了两眼周围,笑道:“此处人多眼杂,去繁不请我进去么?” 听得柳姒如此唤他,裴简一顿,侧身让开:“公主请。” 入了屋内,柳姒方将帷帽取下。 裴简只是一个六品员外郎,所以所居院落倒不算大。 她并未直接落座,而是道:“不知令堂可在?我贸然至此,于情于理也当探望一二。” 裴母随裴简上京后,寻到一专治咳疾的郎中,配药吃后,如今转季咳嗽轻了许多,也有力气去左邻右舍串门闲聊。 眼下正在西街寻她新结识的友人。 裴简简单向柳姒解释后,问道:“公主今日来此有何要事?” 柳姒莞尔:“也不是什么要事,只是有东西想送于你。” 她从平意手中接过装着叆叇的盒子,放到裴简面前:“打开看看?” 裴简拒绝:“无功不受禄。” 柳姒解释:“你曾帮过我许多次,所以这是谢礼。” 见裴简不欲收下,柳姒神情黯然:“我本以为我与去繁是朋友,所以特地送了谢礼上门,没想到原不是吗?” 听得“朋友”二字,裴简微怔。 半晌后,他将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副水晶打磨做的叆叇,镶嵌在纯金边框里头,两根棉绳分别在金框两边,系在脑后以便佩戴。 只看了一眼,他便将盒子退回:“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友人之情重于千金,非一副叆叇可比。”柳姒摇头不赞同,继而她又道:“还是去繁不喜欢这东西?” 这东西裴简自然是喜欢的,平日看书看物都能用得上,只是这礼太重,他收不得。 柳姒佯装伤心:“你若不收便是不认我这朋友,罢了罢了,我也不愿强迫。” 说着就要将那叆叇收回,裴简听她这般说立马止住:“我收下便是,公主也莫再说这种话了。” 听着实在别扭。 柳姒释然一笑:“你若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只答应我一个请求便是。” “公主请说。” “我想你十五上朝时,戴着这副叆叇去。” 五品以上及特定官员才需每日上朝,在京六至九品官员,只朔、望两日才能参加,裴简也只这两日才用上朝。 裴简对她的要求很是困惑:“为何?” “到时你便知了。” - 八月十五,中秋。 等散朝过后,柳姒便收到消息。 说今晨圣人偶然间见到一个工部员外郎后怔愣了许久,听说那员外郎戴了一副金边的叆叇上朝,圣人一见就惊得不行,直颤声问道:“你是何人?” 直到那员外郎报了姓名,圣人才回神,看着他喃喃:“真像,真像啊。” 其他人都摸不着头脑。 像谁? 不就是戴了一副叆叇么,还能变了样貌? 柳姒自然知道像谁,戴了叆叇的裴简像年轻时的谢运。 她也是听谢晏说起,才偶然发现。 谢晏说谢运年轻时喜欢独来独往,从不结交朋党,只一心扶持圣人,为人刚正不阿,深受百姓爱戴。 一听,柳姒便觉得像极了裴简。 要说谢晏是谢运亲子,容貌上更像一些,可谢晏是世家培养出来的郎君,身上带着的是贵气,更像是高不可攀的仙人。 而谢运或许是经历了动荡之时,身上更多尘气。 裴简也因出身平民,所以同谢运一样,更多几分尘世之气,也更受百姓亲近。 只是样貌相似倒没什么,但八九分的神似,再加三四分的相同打扮,便足以迷惑旧人。 要说这谢运同圣人倒还有一段往事。 在圣人曾是太子时,谢运便是太子伴读,二人一同长大,情同手足。 后来圣人被先帝废黜,是谢运带领谢氏同何牧一起将圣人扶持登基。 如今何氏风光无限,谢氏虽也不差,但谢运同圣人的关系也只是不冷不淡,再不像从前那般亲密。 谢晏解释说:自先淑妃逝后,谢运在甘露殿中同圣人大吵了一架,自那以后,谢运同圣人便疏远起来。 听他这么说,柳姒倒觉得他二人像是有了裂痕的友人,而非君臣。 只不过一个不愿修复裂痕;另一个是君王,拉不下脸面来修复。 所以才这么多年都是这冷淡的关系。 不然以谢运的功劳和他与圣人的感情,再如此也不会被何氏比了下去,也是双足鼎立之势。 说来也巧,谢运也有一副叆叇。 谢运的那副是圣人登基那年赐给他的,他一开始还宝贝得很,但自那次争吵之后,便被他束之高阁,再也未戴过。 而谢运也彻底变了性子,从一开始的慈父变做严父,对谢晏是要求极高,只望他不步他之后尘。 谁说美人计只能是美人? 求之不得或逝于掌中的,才是令人最可望而不可及的。 裴简如今已不再是水部员外郎,而是御史台的侍御史。 侍御史负责纠察百官,弹劾不法,若有需要,也直审帝王所派特案。 品阶虽没有员外郎高,可却直接听命于帝王,职责更为重要。 裴简为人清正,这侍御史,他无论如何也当得。 第106章 祥瑞 夜风飒飒,天如悬镜。 含元殿内。 贵妃长发披散在身后,跪坐在龙床边,纤细的手指抵在圣人额角,一下一下地为他揉着,圣人眉头紧蹙,口中痛吟声不断。 圣人半夜头疾骤发,来势汹汹,急召太医诊治却无效用。 贵妃焦心问道:“为何二郎的头痛不缓半分?” 许太医跪在一旁,战战兢兢擦了擦额上细汗,针刺、艾灸、止痛汤都上了,这没用也怪不了他啊。 他只能请罪:“是臣无能。” 圣人痛得心烦气怒,乍一听他这话,大骂道:“你确实无用!” 接着扬声喊道:“武德正,速将青云法师召进宫来!” 他的头疾本是李衡子一直在照顾,但这两日三清观有事,于是李衡子便回了观中。 没想到也就离开了几日,李衡子为他炼制的丹药便被用完,可吃了丹药头痛仍不减,叫了太医署的人来也无用。 眼见圣人发怒,武德正恐受牵连,立马连滚带爬地跑出甘露殿准备出宫去请李衡子。 只是刚走出太极宫,便撞上了一手掌着丹匣,一手持拂尘的李衡子。 如今宫中虽已下钥,但李衡子有圣人钦赐的玉牌,可随时出入宫城,所以武德正才会在此遇见他。 武德正见到李衡子似见到救命恩人,两眼放光忙道:“法师快同奴婢走,圣人头疾又犯了,此刻正在发怒呢!” 事态严重,李衡子立刻随了武德正前往甘露殿。 到甘露殿前,许太医正好被圣人赶了出来,他从李衡子身旁擦身而过时,微不可察地给了他一个眼神。 李衡子见状敛目。 而武德正一心只在圣人身上,并未察觉。 到了龙床前,李衡子正准备掐诀行礼,却被圣人止住:“唉……法师快替朕瞧瞧吧,不知怎得,这次的头疼如何也止不住。” 李衡子上前蹲身替他诊脉,而后拿了最开始捧着的那丹匣,打开从里头取出一枚纯白的丹药。 “这丹药是贫道新炼的,定能解圣人之忧。” 圣人急迫招手:“快快给朕!” 李衡子将丹药交给贵妃,贵妃伺候着圣人服下。 一盏茶后,圣人头痛果然缓解,也恢复了许多力气。 被贵妃扶着靠在锦枕上,圣人对李衡子道:“多亏了法师的丹药,不然朕今夜只怕会辗转难眠。” 只是他虽痛得意识模糊,却也知道三清观在上京城外,便是来回快马也不会这么快,于是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武德正解释:“奴婢运气好,在太极宫前遇见了刚好进宫的法师。” 圣人听罢,看向李衡子:“噢?法师深夜进宫可是算出了今夜之事?” 李衡子掐诀:“此只为其一。” 圣人问道:“那其二是什么?” “贫道夜观天象,发现近日会有十年难遇的大雪,故而进宫以报圣人。” 贵妃惊道:“如今不过八月,如何会下雪?” 圣人对贵妃的话颇为同意,点头附和:“若是黑水那种苦寒之地八月大雪倒还说得过去,但上京可从未有过八月便落雪的时候。” 李衡子表情严肃:“这便是贫道进宫的原因。贫道算出大齐将有一劫,此劫会有损国祚,若不设法解除,天将八月降雪以示。” 一听这话,圣人兀地变了脸色:“法师不会算错?” “贫道反复掐算,不会有错。” 圣人只觉刚好下去的头疼又要发作,问道:“有何可解之法?” “需有祥瑞现世,方可化解。” 圣人急道:“祥瑞何时现世?” 李衡子只一个字:“等。” “等?” “天命已定,只能等。若祥瑞现世成功,此劫可化,那场警示世人的大雪便不会降下;若祥瑞现世失败,则雪落祚消,大齐将损五十年气运。” “五十年!” 圣人眼前一黑,惊得差点从龙床上摔下来。 若是大齐在他手中丢了五十年气运,那等他百年之后,还如何面对柳氏列祖列宗!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圣人定要令人将他拖出去砍了,可偏偏这人是李衡子! 他如今对李衡子的话可谓是深信不疑。 圣人痛心:“法师定要替朕挽回大齐气运!” 李衡子垂眸:“贫道自当尽力。” 翌日辰时。 宣阳坊东,何府。 小厮看着后院池塘中盛开的那一朵金光闪闪的莲花,惶恐地问身旁管事:“这这这秋日中开出金莲,是否妖异之兆?” 管事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见过各色荷花,这金光闪闪宛如金子做的金莲,他还真未见过。 “要不先去禀报阿郎?” 拿不出主意的二人觉得这主意甚好,于是跑去禀报何牧。 与此同时,李衡子匆匆赶至甘露殿。 因着中秋百官休假三日,所以除了十五,其他几日皆不用上朝,圣人此刻仍在甘露殿中。 李衡子行至圣人跟前:“贫道算出祥瑞此刻已降至宣阳坊内。” 圣人惊喜:“当真!” 李衡子点头:“千真万确。” “在哪儿?朕要亲自去看看。” 李衡子淡声:“宣阳坊东。” - 亲仁坊内,百姓们看着眼前一幕窃窃私议。 只见街上身穿素衣的四人抬着一口薄棺,队伍最前头一男人披麻戴孝,双手捧着牌位,脸色苍白形容憔悴,走上几步便时不时咳嗽两声。 他身旁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扬声控诉,神情愤懑:“中书令之孙何林,杀人后逍遥法外!若留此等恶人于世,还有何公道可言!” 他的声音随着抬棺队伍传遍亲仁坊平民居的大街小巷。 酒肆中不明所以的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隔桌有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给他解释:“听说前几日仙乐楼坠楼的女子非是自尽,而是被人奸杀后为了掩盖证据丢下楼的!” 他朝外头棺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不,亡者的亲人今日便要为其讨个公道。” 满肆人闻之惊然。 有个当日目睹那场景的中年男人仍心有余悸,拍拍胸脯插话道:“那天我可是就在仙乐楼,真被吓惨了!突然就掉下来一个人,哎哟,我是回家后好几夜都没睡踏实。” 有人好奇地用胳膊肘怼了怼那中年男人:“你那天都瞧见什么了?” 中年男人回忆起那场景,白日里竟也打了个寒颤,双手比划着:“血!全是血!那女人从楼上掉下来后流了好多血,把她身上穿的衣裳都染红了!” “咦……”周围人不由得搓了搓胳膊。 接着那中年男人又道:“我当时没敢多看,还是其他胆子大的和我说,那女人衣服都被人撕得稀烂,身上还有那种龌龊的白斑,听说死的时候双眼睁得老大,一看就是怨气重得很!” 最开始的黑衣男人闻言附和:“那不就是被人奸杀了嘛!这天杀的何林,仗着是皇亲国戚,就不把咱们老百姓当人!” 有人问道:“我听说死的是一个花娘?” 黑衣男子用力啐了口唾沫:“我呸!什么花娘!死的是坊东那家卖猪肉的屠金灯!” “什么?竟然是她?”邻桌一老头震惊。 屠金灯为人和善,亲仁坊平民居的百姓有一半都认得她,上她家买过肉,一听她被奸杀自然惊讶。 黑衣男子道:“那何林把去仙乐楼送猪肉的屠娘子认作是楼里的花娘,强行要人陪喝酒,屠娘子不愿,他何林就强来;无意间失手将人弄死了,他又怕担事,就把尸体从楼上给扔下来,做成自尽的样子。” 他说得有头有尾,酒肆的人尽都信了大半,偶有一两个较真地问:“你又不是他本人,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黑衣男子白了那人两眼:“老子就住屠金灯隔壁,老子知道得能不清楚嘛!” 一个年轻人听罢,用力拍了下桌子,将桌上酒碗都拍得一震,他脸色怒红:“管他娘的死的是花娘还是良人!今日敢杀别人,明日就敢杀咱们,这种狗东西还活着做什么!若哪日让他欺负到咱们妻女头上,我大丈夫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酒肆中的人皆都有妻有子,一听这年轻人如此有血性的话,被带得也愤怒起来。 旦将屠金灯的五分惨状想象到自家人身上,他们便想将那恶贯满盈的何林千刀万剐。 纷纷叫喊着要让何林不得好死。 见气氛已到,黑衣男子眼珠子一转,立马站起来喊道:“听说这屠娘子的夫君今日要去叩阍,咱们不说去帮忙,至少也得去看看,若是这何林能伏法,那真是大快人心!” 说着他便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我也要去!”另一有血性的年轻人立马跟了上去,酒肆中的其他人见状也纷纷紧随其后。 扶棺的队伍从亲仁坊东一直走出亲仁坊西坊门,再北上行至务本、崇义、宣阳、平康四坊的中间交汇街口。 今日圣驾至宣阳坊东的何府,若要回宫,必从四坊交汇街口而过。 御驾出行,必已清道,云讼等人只能停在路旁。 几人伏跪在地,云讼捧着屠金灯的牌位,泪流满面,言辞恳切。 “中书令纵其孙何林,掠男霸女、草菅人命。非但咳咳……辱杀余妻屠氏,规脱罪善身,以高楼弃之,伪成自杀;还鬻通县官草结案,今妻骨未寒,杀人贼何林仍咳……漏法外,望圣人为吾妻,诛贼不至枉死。” 他一边说着,一边剧烈地咳嗽,原本苍白的脸颊因咳嗽而变得通红。 说完一遍他又重复着第二遍,看其架势,势必要等到圣人后他才会停下。 兵卫们有意想将人赶走,但云讼他们并未拦道,于情于理也没有理由阻其直诉。 随着时间推移,见云讼为妻申冤的人越来越多,大多都是看热闹的百姓。 邀车驾这种场景许久没见,他们实在觉得稀奇。 这头热闹得很,何府内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池中的金莲开得正盛,金光刺眼,不似凡物。 “好好好!”圣人见之大喜,他问身旁的李衡子,“法师,祥瑞现世,不知此劫可解?” 李衡子拂尘一打,掐指一算:“祥瑞留世七日,七日之内若金莲枯败,则降世失败,到时天命已成,不可更改。” 没想到还得再等上七日,圣人提议:“可能将金莲移回宫中小心护养?” 李衡子摇头:“因果掺杂,不可。” 圣人黯然:“也罢。” 他转头吩咐何牧:“何卿,你务必小心护好金莲,七日内金莲无事,你便是大齐的有功之臣;若金莲枯败,朕拿你是问!” 何牧并不知李衡子所说的天命之言,只当这道士又在迷惑天子,但又不敢违抗皇命,只不以为意道:“臣遵旨。” 等圣人离开,有下人火急火燎地冲到何牧身前差点将他撞翻。 何牧斥道:“像什么样子!” 下人急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有有有人跪在……跪在圣人回宫的道上,要要要告御状!” 看他结结巴巴的模样,何牧蹙眉:“告就告,你急什么?” “可可可是那人告的,是是是……” 何牧不耐:“是谁?” “是,是小郎君!” “什么!”他听罢一脚将那下人踹翻,“你这贱奴,竟不早说!” 说完就朝御驾离开的方向奔去,徒留下人坐在地上叫苦。 不是相公叫他不要急的嘛! …… 圣驾行至四坊街口停了下来。 此刻街口已围了一大群百姓,见着圣驾至,皆跪伏在地高呼万岁。 唯有一人跪在道旁腰板挺直,身披孝服,怀抱牌位,仍一字一句高声叙述着何林的罪行。 因已说了许多遍,云讼的声音变得嘶哑,可他声音不停,甚至连声量都只比最开始小了一些。 武德正斥道:“圣人面前不得喧哗!” 云讼听罢,停了重复的话:“圣人明鉴,草民非是喧哗,而是申冤。” 圣人的声音从车帐中传出:“你可知若邀车驾,上表之事不实,则杖八十?” 云讼叩头:“草民知道。” “你便不怕?” 云讼语气不见退缩,反而带着势不可挡:“若能为妻申冤,便是死,又有何惧!”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不免动容。 圣人赞道:“很好,你有何冤屈尽管说来!” 云讼再拜,将方才在街口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岂料圣人听后却是沉默不已,就在众人都迷惘不知时,圣人喜怒不明的声音传来。 “速召裴简入宫见朕!” 第107章 堂审 何牧赶到四坊街口时,圣驾已经离开。他自知大事不妙,问了两句又急匆匆返回何府。 不远处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帘被人掀起一角,马车内的柳姒见何牧面色焦急,于是问身旁的平意。 “你知道圣人最厌恶什么吗?” 平意略略思索半晌:“贪官污吏?” “错。”柳姒收回目光,轻轻放下车帘答道,“是奸污之事。” 当年圣人尚是太子时,替先帝去弘慈寺祈福,结果当夜醉酒奸污了缘觉庵的一个尼姑。 那尼姑不堪其辱,第二日便吊死在卧房中。 先帝震怒,直接废了圣人的太子之位,将其囚于行宫之中。 而如今的皇后,当时的太子妃带着刚满一岁的儿子迁居宫外,受尽冷眼。 贵妃黄氏那时还只是圣人身边的一个奴婢,陪着圣人在行宫中生活了四年,因此感情深厚。 此事后来虽经查清是其他欲要夺嫡的王爷所诬陷,但仍给圣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影响,以至如今他都不能听人提起“缘觉庵”几个字。 登基之后圣人便将手足尽数拘禁,除了一个一心修道不问世事的安王,如今仍享受着亲王尊荣。 圣人为报黄氏与他四年同甘共苦相伴之情,便立她为婕妤,生下一子淮王后又立为昭仪,之后更是册为贵妃。 当年被赶出宫的太子妃后来依旧当了皇后,但经历四年分离,她与圣人早已没了感情。 一个后宫佳丽三千,一个只一心扶持自己的长子当太子。 如今有人状告何林奸杀良女,圣人最厌恶奸淫之事,加之百姓愤慨,何林所犯之恶事也不止这一件。 柳姒静静听着车外众人对何林的唾骂。 他这次,必死无疑。 等回神,她问平意:“叫你办的事都办得如何了?” 平意回道:“府上但凡能换成银子的东西都换了,买的粮食也都运到了公主府。” 柳姒听罢点头。 如今上京城风云莫测,天命之言除了圣人及其亲近,其他人并不晓得。又正值农忙,若等大雪盖下,粮烂田地,百姓岂不收成骤减? 圣人自然也想到这一层,他已命百姓几日之内收齐粮食。 但仅仅几日又如何收得完? 可谕旨已下,至于祸福,单看个人。 深夜。 仙乐楼中有人收到信鸽传来的纸条,打开里头只三个字。 ——帮云讼。 - 云讼状告中书令之孙一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圣人将此事交给了刚上任不过三天的侍御史裴简,并命他三日之内交出满意结果。 何府内。 何牧正拿着剑欲要将何林给杀了,何林之父何慎跪在他面前抬手阻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道:“林儿他可是儿唯一的儿子,儿已年过不惑,如何还生得出第二个如他这般大的儿子来,还望父亲三思啊!” 毕竟是亲孙子,何牧也只做做样子,恨恨将剑扔下,怒道:“那你说怎么办!圣人如今派了裴简审理此事,此人顽固不化,将我私底下送他的东西都拒之门外,你这孽障奸杀良女又是事实,如何能善终!” 说罢他气得手抖,指向何慎:“都是你教的好儿子!” 跪在地上的何林捂着被打了巴掌的脸嘀咕道:“反正圣人他顾忌着太子,终归也会给我何家几分颜面的。” 这句话清楚地传进何牧父子耳中。 何慎立马斥道:“住口!” 何牧则气得七窍生烟,重新拿起剑要将他杀了:“反正两日后开堂你也是个死罪,倒不如老夫如今先将你杀了,也好为我何氏留个不徇私情的好名声!” 何慎脑中急转,直道:“父亲息怒,儿有一计,或可解眼下困境!” - 两日后。 京兆府升堂鼓响,开堂问案。 裴简高坐堂上,看着下头身穿孝衣的云讼,问道:“堂下何人?” 云讼拱手一拜:“草民云讼拜见侍御史。” 裴简问他:“年方几何?家住哪里?本籍何地?有何冤屈?” 云讼一一回答。 他年至二十又八,本籍渝州,江湖人士,一直游历大齐,无所定处。 五年前被仇家废了武功,为外出的屠金灯所救,为报恩情云讼便与她结为夫妻。 屠金灯每日卯时正便出门去仙乐楼送其当日所需的鲜肉,几年来从无更改。 只是初十那日有事耽搁,便等到下午酉时才去送。她往日出门后最多一个时辰便会归家,初十那日算上时辰也就是戌时就该到家。 可云讼在家一直等到戌时过也没等到屠金灯,最后只等来她自杀的死讯。 好好的人出了门去送货却死了,官衙也是草草了事,叫云讼如何能信? 他后来去问过仙乐楼,说那日看见何林将一个穿着褐色衣裳的女子强硬地拖进屋子中,后来便不知发生了什么。 而在半个时辰后屠金灯就从高楼坠下,恰巧那日她穿的就是褐色衣裳。 等云讼说完,裴简将何林传上堂来。 今日的何林打扮得依旧富贵耀眼,在公堂之上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他脖颈上覆了一层白绸。 见到裴简与云讼后他轻蔑一哼。 裴简道:“公堂之上为何不拜?” 裴简不过六品小官,何林实在看不起他,直到堂外旁听的人群中有人给了他一个眼神,他方才不情不愿敷衍。 “拜见侍御史。” 裴简问他:“本月初十酉时,你在何处?” 何林吊儿郎当:“本郎君在仙乐楼喝酒,怎么了?” 他这模样实在不敬,不过裴简没管,而是又问:“有人说你酉时六刻强迫了一女子陪酒,女子不愿,你便打骂踢踹,更将人拖到你客房之中,可是真的?” 何林否认:“自然是假的,我何林可从不干那等强迫之事。” 堂外旁听的百姓听见他这话,皆唾骂道:“我呸!这何贼只干强迫别人的事还差不多!” 接着就听何林又道:“是那女人先勾引的我,她看本郎君英俊潇洒,所以便说想陪我喝酒。” 他双臂摊开,一脸无奈:“这白送上门的,我总不能拒绝吧。” 第108章 颠倒 此话一出,站在他身旁的云讼勃然大怒,指着何林骂道:“胡言乱语!除非金娘双目失明,神智痴呆才会看上你这满肚肥肠,胖如蠢彘的畜生!你不仅相貌粗鄙,更是恶毒心肠颠倒黑白,我若如你这般,便找根绳子吊死清净,何故还活在人间祸害世人!” 堂外的百姓看着何林那胖壮得如同小山的身材,俱都捧腹大笑,对他指指点点。 听着那些人的嗤笑,何林怒不可遏,但他又没云讼那等口才,涨红了脸半天只憋出一句。 “住嘴!你这个贱民!” 堂上的裴简一拍惊堂木:“肃静!” 堂下顿时安静。 云讼朝裴简再拜:“裴御史,草民有证人可以证明当晚何林确实强迫了吾妻。” “谁?” “那夜在仙乐楼的一位客人。” “传。” 证人被带上,是那日欲要上前帮忙的好心男人,此时一身青衣:“草民裘升见过侍御史。” 裴简:“有人说你本月初十酉时六刻曾看见何林强迫屠妇屠氏,可是真的?” 裘升不动声色地看了何林一眼,而后说道:“草民并未见过。” “什么!”云讼失声,猛然看向身侧的裘升,满脸震惊,“裘兄,你那日明明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你亲眼看见何林将金娘强迫着拖进房中,你还说你最看不得这等不平之事,要自愿为我作证!” 裘升心虚地不敢看云讼,只道:“我听不懂这位郎君在说什么,我与你并不相识,何必说这等令人误会的话。” “噗嗤——”只见何林得意地笑出声,“我就说你妻勾引我,你还不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瞧瞧,这可是你带上来的证人,他说的怎和你说的不一样啊。” “啪——”惊堂木响,裴简厉声道:“何林,你若再喧哗扰乱公堂秩序,本官便只能杖你十下!” 想起阿翁说这裴简软硬不吃,何林冷哼一声闭了嘴,只是偶尔看向云讼的眼中得意之色不减。 裴简再翻了翻那日的结案书与昨日仵作的验尸图结。 这验尸图结是经官吏、书吏、衙役、邻坊、云讼共同在场验尸所得,确保绝对可信。 比对着结案书上的尸体痕迹,裴简问道:“何林,你既说死者是自愿,那她脖子上的扼痕又是怎么回事?” 何林听罢,变了他那嚣张的态度,将脖子上缠着的白绸取下,露出藏在下头的伤痕。 那伤口周围又青又紫,伤口处的皮肉外翻,看起来很是严重。 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伤口,又被疼得龇牙咧嘴,一行浊泪落下,看起来情真意切。 “侍御史明鉴啊!”何林指着脖子上的伤口给众人看,“你们瞧,我这伤口可是那屠氏所为。” “她当时正与本郎君行鱼水之欢,突然间便问我索要钱财,本郎君虽是有钱,但也不能强要啊,于是当场拒绝,谁知她就突然变了脸,说我若是不给她银子,她便从阁楼上跳下去! 本郎君哪里会被一个小小妇人吓倒?当即就要离开,她却将我拉住,如何也不要我走,推搡间将桌上的茶壶摔碎了,她自觉羞恼,拿了碎瓷片便要杀我。 我自然得反抗啊,那时我见脖子上被她划出了血,便生了气也掐住她,这掐痕便是那时留下的。”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故作委屈地抹泪抽噎,配上他那可憎的样貌,实在滑稽。 堂上的云讼此时心中只剩荒谬,他今日算是见到什么叫做颠倒黑白,什么叫做倒打一耙! 他冷眼看着何林,只问了一句:“你身如泰山,还反抗不过瘦弱的金娘?还能被她所伤?” 这话不假,屠金灯虽杀猪卖肉,但是在何林的庞大身躯面前,哪里反抗得了?更别说还差点杀了他。 “那女人发了疯,用的是巧劲儿,我一个不防哪里能立马打得过?”何林替自己辩解,“更何况我也有证人。” 裴简:“带上来。” 不消片刻,一个衣着同样富贵的男人出现在公堂:“在下苟雄拜见裴御史。” 裴简道:“何林说你可替他作证,屠氏之死与他无关。” 苟雄正欲回答,堂外有人认出他,扬声抗议:“苟雄,你不是何林的狗腿子吗!为了避嫌,只怕是不能作证啊!” “去去去!”苟雄听罢不耐,撇头对那人道:“你们这群刁民,裴御史都还没发话呢,你们有什么资格开口!” 接着转头对着裴简谄笑:“回御史,初十那夜在下是随何郎君一起去的仙乐楼,当时我们正准备点几个乐娘听曲儿,谁知有个女人跑过来说:她见何郎君丰神俊逸,心中仰慕,若能与之春宵一夜,也不枉此生。何郎君向来心善,便答应了。 这种事在下自然要退避,于是便在隔壁客房喝酒听曲儿,谁知约莫戌时二刻,在下听见隔壁似乎传来打砸声,起先本以为是男女之趣,结果越听越不对劲儿,待我冲到隔壁推门查探,就见那女子发了疯从楼上跳下去,我再一见,林郎君正捂着脖子满身是血!” 堂上众人看了看形如夜叉的何林。 对睁着眼说何林“丰神俊逸、向来心善”的苟雄,心中佩服;难怪何林为人挑剔,苟雄却能跟在他身边做一等一狗腿子,果然是有些本事。 如今情势反转。 由何林辱杀屠金灯后掩罪抛尸,变做了屠金灯先勾引后勒索钱财,最后羞愤之下跳楼自尽。 裴简翻看卷宗:“何林,既然你说死者是自愿,那为何她死时衣裳却是破烂不堪?这你又作何解释?” 这话将胜券在握的何林给问住了,这个问题阿翁没有教过啊! 他求助般看向身后的苟雄,企图得到答案,可苟雄却眼观鼻鼻观心,只一个劲儿地盯着地上瞧。 何林暗骂:好你个苟雄,重要时刻却派不上用场。 而苟雄心中叫苦:衣服是你撕的,我哪儿知道发生了什么啊! 见此,何林咬牙正准备编个理由,却听有衙役来报:“裴御史,外头有个自称是仙乐楼乐娘的女子,她说她知道些案中详情。” 第109章 证人 堂外有两人缓缓走来,为首的女子一身墨绿色襦裙加大袖衫,鬓边的蓝色点翠蝴蝶轻颤,发上插了两支双排玉簪。 而她身后的女子看其衣饰,像是婢女。 隐在人群之中戴着幕篱的柳姒看向来人,心中微讶。 竟然是羽娘和她的侍婢。 柳姒身旁的另一个年轻女子见到张轻羽后亦十分惊讶,脱口而出:“羽姐姐怎么也来了!” 这话落入柳姒耳中,她微不可察地看了眼身边的女子。 女子一身淡菽色襦裙,白纱遮面,正聚精会神地看向堂内,对柳姒的目光毫无察觉。 而堂上的张轻羽施施然行至堂中,欠身一礼:“妾身仙乐楼乐娘张氏见过侍御史。” 裴简:“你说你知道些案中详情,都是什么?” 张轻羽开口,声音温柔清雅:“妾身在初十那日,曾见过何郎君将一女子拖进房中,那女子哭求得厉害,可何郎君也只是不耐烦地说了句‘真是聒噪’,等女子被拖进去后,后面的事妾身也就不知道了。” 她的话与苟雄所说并不相同。 裴简问:“你可还记得是初十的什么时辰?” 张轻羽:“约莫是酉时六刻。” 坐在一旁的刑部员外郎问道:“你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他与大理寺评事今日一同监审,只是他是何牧安排到刑部的人,凡对何林不利的,他自要询问一二。 “事发时妾身正在屋中会客,进屋时妾身特地看了时辰,是酉时四刻,在屋中待了接近两刻的样子,可不就是酉时六刻么?”张轻羽回答得有条不紊,令人寻不到漏洞。 刑部员外郎仍不放弃:“友人是谁?可能作证?” 张轻羽笑容浅淡:“友人身份特殊,妾身不愿将她牵扯其中。” 其他人听罢,只当是那时张轻羽正在陪恩客,所以不愿透露“友人”身份。 见刑部员外郎不信她一人证词,于是张轻羽道:“那日之事非妾身一人看见,楼中许多人都瞧见了,只是只有妾身愿意出来作证罢了。” 那日在仙乐楼中亲眼目睹之人甚多,只是他们确如张轻羽所说,畏惧何氏的权势,不敢作证。 若贸然作证,事后何林却全身而退,那岂不引火烧身,所以还是独善其身为好。 张轻羽说这句话时,有意拔高了声量,柳姒身旁的白纱女子听到后,眸中闪过一丝犹豫。 接着又听堂上的张轻羽道:“妾身的婢女也知道一些,侍御史可垂听一二。” 见裴简点头同意,张轻羽身后的女婢上前两步行过一礼后,声音清脆。 “那日娘子房中有客人,便遣奴婢去沏新茶,从后厨出来时,正好撞见何郎君拉扯着一个穿褐色衣裳的娘子,那娘子不愿本是要走,可何郎君的小厮却将她拦住。 奴婢因为时常出入后厨,便认得那娘子,正是每日来送鲜肉的屠娘子。 后来天黑后客人多了起来,管事说何郎君房中要水,但楼中人手不够,便叫奴婢去何郎君房中送水。 奴婢当时端了水敲门久无人应,便先推了门进去,却听见床帐里头有女子的哭声,地上也都是撕碎了的衣服,奴婢怕出事便想过去查看,可刚走近就听见床帐里有男人呵斥,叫奴婢退下。 奴婢听出是何郎君的声音,怕冲撞了贵人,便急忙忙退了出去,后来的事奴婢也不知道了。” 话音落下,一旁的何林骂道:“贱婢!老子什么时候叫你去房中送水了!说,你是不是收了他人钱财来污蔑老子!”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苟雄暗道:不好! 何林方才只反驳了女婢说的去房中送水,对她说的后厨一事却并不反驳。 下一刻,果听云讼质问:“何林!你为何只反驳送水一事,却不反驳强迫金娘之事?可见你方才根本就是在撒谎!明明是你强迫金娘,却偏说她勾引,你这个颠倒黑白的畜生!你还不承认吗!” 而那女婢也被何林吼得一哆嗦,声音委屈:“是管事的说何郎君你要水,奴婢只是照做,其他的哪里知道?” 裴简问她:“你可还记得去后厨和送水,是什么时辰?” 女婢略略思索半晌,答道:“等奴婢泡完茶从后厨出来,大约酉时五刻;后来进屋去送水时是戌时左右。” 何林既不承认要水一事,那只有再传证人。 裴简沉声:“传仙乐楼管事!” 片刻后,管事被带上来,裴简问他:“仙乐楼管事,屠氏死的那夜,何林可曾命人去他房中送水?” 早在出事之后就被官吏问过一次话的管事没想到还会被再传一次,他怯怯看了眼垂眸不语的张轻羽,而后点头答道。 “有的有的,只不过不是何郎君本人问小人要水,而是他身边的小厮。” 一旁的大理评事问道:“小厮如何说的?” “小厮说何郎君今夜兴致高,若我们伺候得好,重重有赏。” “那你叫的何人去送水?” “因着何郎君是咱们仙乐楼的贵客,小人不敢怠慢,但当夜人手不足,所以只得叫了妙乐娘子身边的婢女去送水。” 妙乐娘子便是张轻羽在仙乐楼中的雅名。 裴简再问:“你可记得死者屠氏是何时进楼送肉的?” 这些话已被问过一次,所以管事立马便回答了出来:“是酉时四刻。” 因为每次收肉时管事都会看时辰,所以他清楚知道。 裴简翻看案卷,配合着仙乐楼管事交代的话,按照众人的证词一一整理。 那便是酉时整屠金灯从家中出发前往仙乐楼;酉时四刻进入仙乐楼去后厨送肉;酉时五刻左右女婢在后厨撞见何林与屠金灯拉扯;酉时六刻张轻羽在仙乐楼三楼看见何林将屠金灯拖进房中;戌时左右女婢去何林房中送水,听见了房中有哭声;而戌时二刻,屠金灯从阁楼坠下。 若按之前苟雄的说辞,则是屠金灯蓄意勾引。 可张轻羽与女婢都作证指向是何林强迫屠金灯。 双方各执一词,更何况即便是何林强迫,也不能证明屠金灯的死就与他有关。 若屠金灯真是自杀,那两者的量刑轻重可完全不一样。 这个问题众人自然也都想到了,只见张轻羽突然对裴简道:“其实今日还有其他的证人。” “在哪儿?” “就在这京兆府中。”张轻羽转身看向堂外的人群之中,“今日来者之中,曾有好几人都瞧见了何林行凶,只是他们苦于何郎君的威势不敢出来作证,不过也怪不得他们,谁让屠娘子倒霉,偏生生就遇见了何郎君,只能白白断送一条性命,当真是可怜。” 人群中的烟娘,也就是柳姒身边面覆白纱的女子听见这话,无措地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柳姒注意到她这一动作,脑中思绪一转,状似无意地说道:“屠娘子真是可怜,只是不知若今日何林侥幸脱罪,那改日被他杀害的女子又会是谁呢?” 这话轻如鸿羽,却令烟娘浑身一震。 是啊,若何林今日全身而退,那下一次死的焉知不是她自己? 她可也曾是被何林强迫过的女子,只是她运气好,没有从阁楼上摔死而已。 而那日何林之所以强迫屠金灯,不过是以为她是楼中做杂活的女子,贱籍者命如蝼蚁,若不是屠金灯是良籍,此事又哪里会闹得满城风雨? 若死的是个贱籍女子,说不定连尸骨在哪儿都无人晓得,又哪里还会有今日公堂对质这一幕。 越想烟娘便越觉得害怕,这害怕却令她平生出许多勇气,近乎鬼使神差的,她脱口而出。 “我能作证!” 第110章 民意 话音落下,她便又立马后悔起来,后悔自己不该如此冲动。 周围人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能硬着头皮大声重复了一遍。 “我能作证,何林曾对屠娘子施暴,欲要杀她!” 她的话传入堂中,很快她便被带上公堂。 “妾身是仙乐楼中的舞娘。”烟娘说这话时,声音明显带着微微的颤抖,显然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景。 她回忆着初十那日的事:“那日妾身被苟雄郎君叫到房中跳舞。后来听见隔壁房内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还有男子在骂,说什么要杀了你。 但这声音只隔一会儿就没了,接着没过多久又听见楼下有响声,那声音太大了,妾身在三楼房中都听得清清楚楚,起先本以为是有谁碰倒了桌椅,结果后来才知道是有人从楼上掉了下去。”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妾身还记得,那巨声响后没多久,隔壁就闹了起来,苟郎君的房门也被人用力拍打着,拍门的人正是何郎君,他说‘出事了,苟雄你快给老子出来’。 苟郎君衣服都没穿好就跑了出去,妾身想着天冷,便带着苟郎君的衣服要出门给他,却无意中听到……” 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 大理评事追问:“听到什么?” 烟娘害怕地看了眼苟雄与何林:“妾身听到何郎君对苟郎君说:那贱人烈得很,老子没忍住把她杀了。妾身还听见何郎君说尸体被他扔到楼下做成了自尽的模样,接下来该怎么办?” 烟娘的证词无异于给何林判了死刑。 何林说屠金灯勾引他后勒索不成,就要杀他,他为自保才掐住了屠金灯。 可其他人都说,是何林强迫的屠金灯。 若配合上所有人的说辞,那就是被强奸后的屠金灯,向何林索要钱财不成便跳楼自尽? 这话任谁听了都只觉荒谬! 一旁的刑部员外郎问烟娘:“为何你一开始不出来作证,而是等到堂审中途才出来?” 烟娘有些纠结,而后不好意思地说道:“妾身曾听一个客人说过‘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妾身不过一小女子,非学问者亦非正直者,妾身只知什么是公道,什么是真相。妾身确实犹豫过,可最终还是来了,因为妾身想无愧于心,无愧于己。” 其实更多的还是为了她自己,可无论理由如何,只要结果一样,都够了。 她的话自然传入京兆府众人耳中,除了她,堂下还有当日目睹的其他人,他们都同她一样在犹豫,在胆怯。 最终,人群中还是有人扬声道。 “其实那日我也看见了!” 有了第一人就有第二人,堂下有五六个人都愿意出来作证,说那日确实看见了何林强迫屠金灯。 没人注意到,烟娘身旁的裘升听她那番话后身形微晃。 无愧于心……无愧于己…… 他不过一个去岁落榜的考子,留在上京想下次再考。 他空有满腔抱负,却无处施展。 最开始他确实想替云讼作证,可何家人突然找上他,说他若是在公堂上说并未见过何林强迫屠金灯,那便许他个官做。 这条件对于落榜几次,郁郁不得志的裘升来说,实在是太诱惑了。 于是他违背了自己的本心,答应了何家人的要求。 他内心也煎熬过,可他告诫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日后等他做了官,有的是机会伸张正义,主持公道。 可是他却忘了。 今日他能为了官位撒谎,焉知将来他不会为了其他的诱惑而再一次妥协? 烟娘的话犹在他耳。 ——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 其实这句话的下一句是: 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 是果贤者耶?是果贤者耶! 一个身处泥沼中的舞娘尚知之理,而苦读圣贤书的他却糊涂不知! 裘升思及此处,顿感羞愧。 他几乎难以站立,恍惚地对着裴简说:“侍御史,草民有话要说。” “讲。” 裘升内心煎熬,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其实昨日何家人找上草民,要草民篡改证词做假证,事成之后他们保举草民做官,草民答应了。” “你!”何林没想到裘升突然反水,只觉他实在可恨,指着他正欲怒骂。 苟雄见状连忙阻止,免得他说出更多不利于己的话。 如今形势反转,还是莫要多言,走一步看一步为好。 刑部员外郎威胁:“你若言之不实,本官便痛打你三十大板!” 裘升苦笑:“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裴简问他:“那你究竟是否如云讼所言,在初十酉时六刻看见过何林强迫屠妇屠氏?” 裘升不敢对上云讼如炬的目光,只是承认:“是。” 如今除了苟雄,所有人皆指证何林强迫屠金灯。 裴简听罢,翻看验尸图又一次问何林:“何林,本官再问你一遍,屠氏颈间的扼痕是否你所为?” 何林辩解:“是她要杀我,我才伸手掐了她。” 裴简:“你的意思是说,屠氏颈上扼痕是你所为?” 何林:“是,怎么了?” 裴简一拍惊堂木,下令道:“来人!将何林拿下!” 第111章 圣旨 话毕,堂上衙役便要上前拿何林。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何林奋力反抗,大声怒吼:“你凭什么抓我!” “凭你亲口承认,屠氏是你所杀!” 这句话如同惊雷般在空中炸响,让何林惊愕不已,他瞪大眼睛,满脸狐疑地问:“我何时承认了?” 裴简声音冷酷无情:“就在方才是你亲口承认屠氏颈间的扼痕是你所掐,而这验尸图结上写明,屠氏非是死于坠楼,而是掐扼导致的窒息;人证物证俱在,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辩驳?” 何林彻底慌了神,脸上横肉狰狞:“我不服,就算那贱人是我杀的,那也是一时失手,你凭什么就叫人拿我!” 见他不服,裴简又道:“那本官再问你,屠氏的尸体又是为何从阁楼坠至楼下的?若非人为搬运,尸体如何还能自己跑到其他地方?你奸淫妇女,后又愤而杀之,为了掩罪更是抛尸,证据确凿,本官如何不能拿你?” “何林,现今本官一判你死罪,你可有异议?” 一听裴简说要判他死罪,何林脸色大变。 虽只是一判,还要上报大理,再刑部、御史台、圣人共同商议才能真正判刑,但结果一般都不会有太大改变。 何林怒目切齿:“我不服!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六品侍御史,有什么资格判我死罪?我要面见圣人,我不服!” “啪!”裴简猛地一拍惊堂木,清脆响亮的声音震得整个公堂似乎都颤动起来。 他抬手指着上方高悬的牌匾:“何林,你给本官看清楚了,此处乃京兆府衙大堂!代表着朝廷的威严与公正,岂容你再三撒野放肆!” 他眼神如鹰般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令人不寒而栗。 话音落下,何林脚下一软,瘫坐在地。 京兆府,那可是能当堂判死的地方! 堂外旁听的百姓一听这结果,纷纷欢欣雀跃,直呼道:“御史英明!圣人英明!” 云讼看着何林面如死灰的脸,心中畅快解气:“金娘你看见了吗?这何贼终要赎罪的。” 就在众人皆高兴时,堂外突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圣旨到——” 捧着圣旨的传旨官出现在人前。 这个时候怎会有圣旨降下? 众人皆惑,可还是跪下听旨。 传旨官展开帛书,正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听何氏子林,奸淫良人,后又杀之,朕心痛憾,本应公于天下。然,中书令尽忠职守,鞠躬尽瘁,实乃国之典范,朕不欲苛严良臣,特恩何林流放琼州,永世不得回京,钦此。” 圣旨念完,大理评事不可置信地问了传旨使一遍:“这真是圣人亲旨?” 何林奸杀妇女,掩罪抛尸,鬻通官员,最后竟只得了个流放琼州? 为首的裴简接过圣旨,帛书上各部印章都盖在上头,千真万确是错不了。 他心下一沉。 判决的结果与卷宗都还未交上去,圣人便先下了旨意,这不明摆着要偏帮何氏! 何林听见自己要被流放到琼州那等酷暑之地,本来还颇为不快,但被刑部员外郎一示意,他又得意起来。 阿翁定会想办法保他。 圣旨已下,勿需再审,只得将何林押下去。 何林从云讼身边路过时,脸上那得意的笑容又显现出来,趾高气昂地朝他无声说了两个字。 贱民。 云讼自然也读出了何林的唇语。 贱民……贱民…… 因为身份不够尊贵,所以就要为人鱼肉;因为身份尊贵,所以就可以视他人性命如草芥么? 猛然间,向来病弱的云讼突然拔下发髻上的银簪,猛地朝何林脖颈上刺去! 他武功虽废,可从前的招式还在;何林为了炫耀刺激云讼,又特地从他身前一尺之地路过。 所以云讼一击即中。 他怕一击不死,又将银簪拔出再刺了下去。 速度快得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堂上的衙役上前去阻止时,何林脖颈上已被刺出了好几个血洞! 他紧紧捂着血流不止的脖子,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贱民所伤,山一样的身躯直直向后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同那日屠金灯在仙乐楼前流的血一样多。 怕云讼再暴起伤人,衙役们将他实实按倒在地。 手中的凶器被人踢得老远,那银簪头锋利无比,是云讼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若是判决不公,他便打算亲手将何林杀了。 云讼的脸紧紧贴在地上,也不挣扎,就那么紧盯着苟延残喘的何林,直到他咽了气,云讼通红的双眼才终是落下一行泪来,张开了嘴大笑不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刑部员外郎此时慌得不行,他受何牧之命力保何林,谁知公堂之上竟让人将他杀了! 若被何牧知道,他只怕官位不保! 此时,他看着癫狂大笑的云讼,气得吹胡子瞪眼,气不打一处来:“你这疯子!你这疯子!” 听得员外郎指责,云讼眼中讥讽。 “疯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若不手刃仇敌,我云讼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他何林死在我手里是他罪有应得,怨不得旁人!”说罢他视线落在虚妄之处。 只可怜他的金娘,被这等人渣所辱、所杀。 何其不值! 而杀人者不以命偿命,只被流放。 何其不公! 他等百姓欲求公道,却要自己动手。 何其可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云讼看着堂上那一个个官员丑恶的嘴脸,心中恶寒。 大齐,将亡呐! 第112章 大雪 人群中的柳姒只轻轻重复了一遍云讼的话。 “若不手刃仇敌……” 是啊,若不手刃仇敌,还有何意义? 她的视线再次落到那道圣旨上。 本以为圣人在民意倾轧之下,即便想保住何林,也不会太过明显。 可她发现她错了,圣人是天下之主,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怎会在意百姓的感受? 他只在意他自己,在意他受人觊觎的皇位。 他保住何林一命,不是因为真的想偏帮何氏,而是为了制衡。 如今淮王风头日渐盖过太子,若是何氏再出祸事,那向来平衡的朝堂便会朝一边倾倒。 圣人作为父亲确实喜欢淮王这个儿子,所以他允许淮王与太子相争,也从不加以阻止;可他更是帝王,所以他不会允许任何一方独大。 皇家无父子,经历过算计被废的圣人怎会不明白? 即便是亲儿子,为了皇位也会弑父。他若要稳坐皇位,只能让自己的两个儿子相斗,又要让他们任何一方都不独大。 想明白这一茬,柳姒心中只觉寒凉。 这便是皇室么? 前世她因政权斗争丢了性命,如今方才真正体会到其中凶险。 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何林杀人是证据确凿,那夜如此多的人都看见了,即便最开始有裘升篡改证词,可依旧会有其他人作证。 毕竟何林杀人是事实。 在此等情况下,他何林无论如何也只能是个死。 可柳姒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圣人会下这么一道旨意。 何林虽死,可却是被云讼当堂所杀,众目睽睽之下,抵赖不得;有了这一结果,前面所做的一切也俱都功亏一篑。 堂上的裴简看着眼前惨状,蓦然明白过来柳姒的意图。 原本柳姒送他叆叇,他还有些茫然不知为何;直到后来察觉到圣人对他的特殊态度,他才明白柳姒是想让他进御史台。 可为何是他?又为何是御史台? 直到如今,他方才真正明白,原来如此。 这世间百姓所受的不公从来都不在他们自己身上,而在上位者、掌权者的身上。 而御史台,便是负责纠察弹劾百官,肃正纲纪。 若是柳姒令他进御史台是为如此,那他愿意做她手中之刃。 行凶的云讼被押了下去;何林的尸体摆在堂中等着何家人来收尸;堂外的百姓似乎没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俱都沉默。 堂内堂外似乎变成了对立面。 天子英明的形象崩塌,他们敬仰的陛下是个不辨是非的人,那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 云讼当堂行凶,罪无可恕。 三日后于闹市斩首。 审理何林的案子提前准备都需三日,而云讼需要经过层层审核的死刑,只三日就出来了结果。 是否太快,又太讽刺了些? 柳姒看着被押送到行刑台上的云讼,他一身傲骨,遗世独立。 斩刑判决的当日,柳姒派人问过云讼,问他可想活下去?若是想,她自寻办法偷梁换柱。 她只觉云讼不该如此死了。 可云讼拒绝了。 他本就没有亲人,是屠金灯收留了他,现在屠金灯也死了,仇人也死了,这世间再无眷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倒不如死了解脱。 …… 宫城。 一个宦官忙里忙慌地跑进甘露殿:“大家,不好啦!不好啦!” 武德正见状斥道:“宫中不可高声喧哗,你不要脑袋了!” 正批着折子的圣人头也未抬,朝外头问道:“武德正,发生什么事了?” 最开始那个宦官也顾不得御前失仪,直冲到圣人面前跪下道:“大家不好了!何相公府上的金莲枯败了!” “砰——”圣人拍案而起,不可置信地上前质问,“你再说一遍!” “方才何府的人来报,说方才午时,池中的金莲突然开始枯萎,现如今连枯根都没有了!” 圣人眼前眩晕不止。 明明只需再过一日,天命之言便可化解,怎么会?怎么会!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惊道:“下雪了!” 圣人听罢,急忙走出甘露殿。 只见天上开始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雪势极大,整座上京都似蒙上了一层白纱。 圣人怔怔看着纷飞的大雪。 青云法师的谶言竟真的应验了! 他本就在怀疑犹豫,怎么会如此之巧,他出宫去何府,立马就有人拦路要告何氏的御状。 他疑心是两个儿子又在暗斗,于是连从前信任的青云法师都疑上了,怀疑他是否谁刻意安排在自己身边。 所以后来他才会下下那道旨意,保住何林一命。 可如今真的下雪了! 以凡人之身如何左右更改天象?青云法师的天命之言是真的! 怎会如此…… 圣人脑中如一团乱麻,飞快地思索着。 猛然间,他想到什么,神色仓皇地对武德正道:“快!快去闹市将那告御状的云讼留下!他不能死!快去!!!” 与此同时。 闹市处。 “下雪了?” 百姓们抬头茫然地看着阴沉天空开始下起雪,鹅毛般的大雪落在众人身上,激起一层寒意。 “怎么会下雪?”有人困惑。 上京八月可从未下过雪。 正准备行刑的刽子手看向监斩官,似乎在询问天降异象是否还要再斩? 这监斩官是何牧的人,得了令今日云讼非死不可,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斩。 他道:“申时已到,行刑!” 云讼被人按住,等待斩刀落下,看着突降的大雪,他先是愣住,而后哈哈大笑起来:“金娘你看见了吗!老天爷都知道你受了极大的委屈,所以八月落雪警示众人!” 他对着台下的百姓扬声道:“诸位都瞧见了吗!上天都看不惯那何贼的恶行,八月落雪,可是从未有过!那些达官贵人脚下踩着的都是咱们老百姓的尸身!老天有眼,大齐,将亡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监斩官恐民心涣散,指着云讼怒道:“死到临头还敢口出悖逆之言!” 接着又对拿刀的刽子手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斩!” 话音落下,银光闪过,人头落地。 下一刻,马蹄声由远及近,骑马者的声音传入闹市众人耳中。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一声嘶鸣声响过,马匹停在刑台前,骑马者下马上斩台。 “圣人口谕!死犯云讼暂时收押,听候发落!” 他看向监斩官问道:“犯人云讼现在何处?” 监斩官没想到圣人会突然改了旨意,面色铁青地指着地上头首分离的尸身道:“在,在这儿……” 第113章 实践 上京的这场雪下了足足两日,大雪封城,官员们上朝的道都是临时清出来的。 听说圣人在落雪那日听了刑场上的事后,浑浑噩噩了好几日。 大雪已停,如今只时不时下些余雪。 柳姒站在窗边,抬手接了一片碎雪,那雪落在她手上,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前世她受杖刑时正值雪季,正因如此她不是很喜欢雪,又冷又潮的有什么好。 肩上兀地一重,将她思绪打乱,她转身,是谢晏拿了斗篷给她披上。 “要玩雪也该多穿些。”他道。 其实屋子里烧着暖炭并不冷,只是谢晏总担心“唠叨”罢了。 柳姒将冰凉的手塞进他暖和的衣领里头,微微勾唇:“这样就不冷了。” 谢晏眸中亦染上一层笑意,抬手搂住她的腰身。 虽然她手是凉的,但他的心口是热的。 一暖一凉,两相互补。 被他搂着,柳姒顺势也想回抱住他,结果抬手时不小心碰到身侧的书架,将书架上的东西碰倒下来,一本书掉到了地上。 她弯腰将地上的书捡起,准备放回架子时,却发现那书正反都无名字。 “嗯?”她好奇,打算翻开看看里头是什么。 身前的谢晏看清她手中的书面后,猛地将她翻书的手按住:“别看!” “怎么了?”柳姒疑惑。 她打量着谢晏的表情,只见他神情不自然,耳根通红。 于是她瞧了瞧书又瞧了瞧他躲闪的目光:“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谢晏轻咳两声,正色道:“没什么,你将书给我,我拿去烧了。” 人的好奇心是无限的,柳姒亦是,越是不让她看她偏要看。 趁谢晏不注意,她迅速将书翻开。 “别!”谢晏失声阻止,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书上的画面映入柳姒眼帘。 只见书上是香艳无比的避火图,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柳姒方才见他那态度其实便已猜到几分,但猜到是一回事,亲自验证又是另一回事。 这避火图的书页很新,但有几页的书角皱巴,一看便知书主人细细翻阅过好几次。 柳姒细看了那几页,发现俱是他们用过的姿势。 好啊! 她就说从前在公主府时,谢晏只知蛮干,怎么成婚后倒多了许多技巧。 她一开始只当是他突然开了窍,不曾想原来是特地钻研学习过。 她将避火图举到谢晏面前,打趣道:“原来谢大郎君在书房看的是这个书?” 谢晏耳根红得都能滴血,视线都不敢落到那书上,害怕柳姒再说出令他害羞的话,抬手将她嘴轻轻捂住。 “念念别说了。” 他之前从不看这类的书,这一本图还是鱼泽轩在他大婚前几日给他的,说是好东西。 谢晏当时并不知是什么,直到翻开第一页,那些图画落入他眼,他才猛地将书关上,打算还给鱼泽轩。 岂料鱼泽轩却说:“你一个连通房都没有的郎君,若婚前不学些什么,到时新婚之夜伺候不好公主,只怕夫妻关系都不美满啊。” 一听会“夫妻不美满”,谢晏最终还是将这避火图收了。 连夜研究了好几日,他只觉深有感悟。 后来事实证明,鱼泽轩说的话没错,学习以后夫妻之间确实更美满些。 况且夫妻二人做那欢好之事,自是要两人都尝得其中的好滋味才算圆满,若只一人满足了,便也不算得那个“好”字。 柳姒倚在谢晏怀中翻着那避火图,待翻到一页,她有些意动,意味不明地看了某人一眼。 垫脚凑到他耳边说道:“谢大郎君过目不忘,今日我便考考你学得如何。” …… 书房中门窗紧闭,炉中烧的旺炭为这屋中更添几分热意。 柳姒闭目仰头靠立在书架前头,她上身衣裳整齐,裙摆却是蓬起、隐动着。 屋中有潮声渐起,柳姒眉头微蹙,额上很快冒出细汗,腰肢绷紧。 朝下伸了手想抓住谢晏的头发,却又怕他疼,刚摸上他发就又放了开来。 她抓握的力道极轻,谢晏以为她在鼓励轻摸,于是屋中水声变得更响更快了。 这下柳姒脑中彻底乱成一团浆糊,连思考的精力都没有。 第114章 前世:柳家六娘 最终哆嗦着战栗腿软,绷紧的腰肢也塌了下去,她张开嘴喘着气。 实在没有支点,将指插进谢晏发间,贴着他的发根摩挲着他的头皮。 谢晏得到示意,将裙子撩开抬头看她。 他原本簪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被柳姒弄乱,耳根双颊绯红,艳红的唇上还沾着潋滟的透明水渍。 他哑声问她:“怎么样?” 这模样像极了等着大人表扬的孩童。 柳姒抬手遮了眼不敢看他,他做着这种事,可眼神却实在清澈明亮,让她有种羞耻感。 见她不回答,谢晏将她踩在他肩上的细腿轻轻放下,起身靠近,将她圈到自己怀中,低头再问:“念念考得如何?” 这架势瞧着像是得不到答案便准备再来一次。 柳姒实在腿软,于是奖励似地摸摸他滚烫的耳朵,抬了身想亲亲他嘴角,但看见那上面有晶莹,于是转了方向亲上他脸颊。 她眼中还含着泪:“晏生学得很厉害。” 岂止是很厉害,要不是谢晏撑着她,她都快滑坐到地上了。 谢晏听罢腼腆地勾了勾唇,低首想亲她。 柳姒却连忙将手按在他的俊脸上:“不行!” 谢晏眨了眨眼,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抗拒他的亲近。 柳姒撇了头指向他没眼看的唇角,没底气道:“把嘴擦干净。” 没想到她自己还嫌弃自己。 谢晏低低笑出了声,胸膛震动着。 这下轮到柳姒不好意思了,她瞪圆了眼睛气鼓鼓看他:“不许笑!” 岂料谢晏笑得更大声了。 柳姒恼羞成怒,直气得狠掐了他一下。 谢晏怕她掐疼了,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指尖,却不小心将东西弄到她手上。 柳姒实在看不下去,最终还是拿了自己的袖子胡乱给他擦了。 只是如此一来,谢晏眸中笑意更深了。 - 柳姒真正的秉性其实并不像外人所说的那么端庄和静,娴雅知礼。 这些都是她装出来的。 她幼时其实也同柳承安一样活泼跳脱,时常带他去翻墙爬树,摘果子捅鸟窝。 那样得肆意,那样得无拘无束。 尽管皇后有时会训斥她,可她毕竟非是皇后亲生,又没有母亲,时间久了屡教不改,皇后也懒得管。 直到她七岁那年冬天,失足落入冰池之中。 其实她根本不是失足,而是被人推了下去,但她并未看见是谁,所以也只能对圣人和皇后说,她是自己贪玩失足掉了进去。 后来她细想了想。 约莫是她在宫中过得太舒服,某些人看不惯她罢。 她那时还不会凫水,差点被淹死,幸好卓家大郎君,她未来的驸马当时救了她。 卓池远比她大五岁,也不过十二岁的孩子,却能独自将她救起,柳姒心中除了感激还有敬佩。 后来卓大娘子说想取消她与卓池远的亲事,柳姒才知道,原来卓池远为救她损了根本,从此以后再不能习武。 原本柳姒对这门亲事抱着可有可无、懵懵懂懂的态度,毕竟是阿娘定下的,但她同卓池远又没什么接触。 可直到这件事后,她倒是铁了心要嫁给卓池远,好像如此便能弥补自己的过失。 是的。 柳姒一直认为卓池远如此,都是因为她自己。 是她在宫中太肆意才会有人想杀她,若非如此,她怎会被人推入池中? 若非如此,卓池远又怎会从文武双全的小将军变成个被人嘲笑的病秧子? 卓池远将她救起时,曾对她说过:在这宫中想活下去,是要隐藏锋芒的。 这句话柳姒至今都还记得。 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学会做世人眼中端庄知礼的六公主。 其实有时候她装着装着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 也是从那以后,她学会了凫水。 毕竟以后她再落水,就不会有人再救她了。 皇子公主们都有老师教授骑射,可唯独她不学。 因为卓池远都不能再射箭骑马了,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学? 她同卓池远的亲事一拖再拖,直到她十八岁那年质问他:是不是嫌弃她,不想同她成亲? 可那时的卓池远说:是他配不上她。 柳姒想说:不是这样的,卓不忘在她心中是世间最好的男儿,真正配不上的,是她柳姒。 可她没有说。 她只是想:卓大娘子和卓将军都战死了,卓家只剩一个卓老夫人与两个孙子。 一个尚且十七岁,另一个伤了身子不能再上战场。 若她再毁了婚约,卓家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于是她回宫就去求了圣人,说她已至十八,该嫁人了。 就这样,她在十八岁那年嫁给了卓池远。 婚后生活同她想象的一样平静。 她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卓池远,他看书时她为他磨墨;他吃饭时她为他夹菜;他穿衣时她为他系带;他若要出门她便陪着。 形影不离。 卓池远亦很敬重她。 柳姒好奇:寻常夫妻是怎样的?敬爱吗? 可他们之间只有敬,没有爱,就连圆房也是十分敷衍。 卓池远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于是便不想耽误她,大婚当日他二人并未圆房,还是后来柳姒强上的他。 可她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因此第一夜并不是很舒服。 尽管柳姒再照顾得好卓池远,卓池远还是死了。 死在他们大婚的一年后。 那是柳姒第一次面对死亡,原来这么痛苦么?好似将人的心剜出来碾碎后再放回去。 来吊唁的人看着哭晕过好几次的柳姒,都感叹她与卓池远夫妻恩爱,感情深厚。 可柳姒清楚知道,那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兄妹之情。 她一直将卓池远当作兄长一般敬重,而卓池远亦将她当作妹妹一样爱护,所以才会在临死之前将他的那支暗卫交给她。 卓池远死了,那她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本就是为了赎罪的。 于是她才会在卓池远死后上吊自尽,他没了一命,她自然也要赔给他的。 只是造化弄人,她没死成。 她想:既然老天都不让她死,那她还是不死了。 于是她又活了下去,可她没想到她会遇见谢晏。 那个声名远扬的谢大郎君。 他太君子了,在弘慈寺遇见了站在湖边的她后,便以为她又要自尽,出乎意料地劝解了她一番。 柳姒看着劝解她的谢晏,想告诉他,她其实不是想寻死。 但她没解释,因为这个谢大郎君看起来脸皮很是薄,若是他知道自己误会一场,定会气恼的。 就这样,柳姒开始注意起这个谢大郎君。 可越是注意,她越是在意他。 她并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她只知道她看见他时会心中欢喜,会高兴得好几夜睡不着觉。 五姐同她说:喜欢就是辗转反侧,日思夜想,痛苦又欢喜。 柳姒想起谢晏时会欢喜,可当他的目光不曾停留在她身上时,她又觉得难过。 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么? 这么的甜蜜又难过。 世人都说谢大郎君是朵高岭之花,无人可摘下。 她偏不服气,再是高的花,她柳六娘也要摘下。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费尽心思,想尽办法地花了四年时间后,终于折下了谢晏这支花。 只是世事无常,谢晏最终还是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孙颜心。 那个似从前的她一般,活泼开朗的女子。 而非她这样,一生都在为了赎罪而活的人;穷其一生,都在忏悔罪孽,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两次赴死都在初春,上吊那次是,后来死在乱葬岗中亦是。 只是她这次死前觉得很是对不起卓老夫人。 两个孙子皆是因她柳姒而亡。 卓池远为了救她患病早亡;卓江远也是为了帮她,而被新帝赐死。 可是还不完了,她自己都快死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债。 她躺在乱葬岗中怔怔地想:那时谢晏说他与孙颜心三月后大婚,那就是现在吧。 她之死期,便是谢晏的吉时。 只是她快死了,不能去道贺。 不过谢晏或许也不是很想看见她,毕竟她欺负了他,他不会再原谅了,他嫌她脏。 她恍惚间好似听见有礼乐在奏,可是茫然的清醒间她又想到。 乱葬岗在上京城之外,她怎会听得见城内的礼乐? 而谢晏如天上月,她非夜中星。 终不可并肩。 第115章 施粥 等雪停后,各家各户便出门开始扫雪,残雪都被扫到道边,高高堆了许多。 一粮铺里头,有男人朝里间扬声喊道。 “掌柜的,来十两粟米!” 有客人来买东西,粮铺掌柜本应高兴,但他却愁眉苦脸地向男人致歉:“哎呀,实在不好意思,咱们铺子里的粟米卖完了。” 买米的男人又问道:“那麦米呢?” 掌柜摇头:“也没了。” “那有什么?” 掌柜摊手:“什么都没了!” 男人恼火:“不是,你粮铺里什么都没有,那你还卖什么东西?” 掌柜无奈解释:“我也没办法啊,谁知道这老天爷突然下雪,地里的谷粱又没收完,大家手里都没多少粱米吃,这几日都被他们抢光了!现下雪虽已停,但城外的官道还是被封住了,外头的货又送不进来,不止是我这铺子,整个上京的粮铺只怕都没余货啦!” 男人听罢,大惊失色:“那怎么办?” 他家里已经没有米麦了,如今粮铺里头也没有买的,那他们吃什么! 长成的粮植也因为大雪烂在地里头,有幸收完的也因这段时日的阴天霉了不少,压根不能吃。 原本粮铺里就不会有多少存货,毕竟百姓自个儿能耕种,富贵人家又自有买卖渠道。 仓里头倒是有发了霉的米面,可若偷偷卖出去,一旦被抓到,那就是要遭殃的。 所以现在上京城中压根就买不到粮食。 正束手无措之际,听见外头有行人在谈:“听说怀淑公主在各坊平民居都设了粥棚,但凡家中无粮的人都可以去。” 他身旁人问道:“真的假的?我家中米粮这几日都吃完了,到处也买不着,正发愁呢!” “我骗你做什么?更何况真的假的过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那快走快走!去晚了只怕是没有了!” 说着两行人就朝就近的平民居而去。 粮铺里头买不着粮的男人听罢,也急急朝行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只留下粮铺掌柜纳闷:这怀淑公主的粮,又是哪儿来的? …… 怀淑公主府所设的粥棚在平民居,不惧来者,但凡家中无粮的百姓皆可来取粥。 只是一点,需自备粥碗,且一人一勺,不多也不少。 自然这盛粥的勺不是羹勺,而是炒菜用的大勺。 取粥的百姓排了一长队,众人皆守着秩序,只是难免会有些人迫不及待地挤到前面。 只见队伍之中,有个大胡子男人将一半人高的孩童挤开,粗声粗气道:“你个小孩子排这做什么?给老子让开!” 那孩童身材瘦小,大胡子男只轻轻一挤就将他挤到了地上。 孩童周围没有大人,眼见挤自己的男人身材高大,凶神恶煞,他心中一个害怕,瘪了嘴“哇”的一声就哭出来。 地上全是化了的雪水,潮湿冰凉。 他坐在地上脏兮兮的小手捧着个缺了一角的陶碗,大颗大颗的眼泪如黄豆般落在他灰扑扑的衣裳上,看着好不可怜。 嘴里还含糊地喊着:“阿娘……阿娘……” 正伤心间,他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柔的怀抱之中。 孩童哭声一止,呆呆地睁开泪眼,朦胧间只见自己被一个漂亮的仙子姐姐抱在怀里,仙子姐姐的怀抱又香又暖,让他一时忘了伤心。 柳姒抬了手用袖子将他布满泪痕的小脸擦干净,转头对身后的秋兰问道:“可还有吃的?” 秋兰会意,从手篮里头拿出块饼递给她。 柳姒将饼接过,塞到孩童手中,温声道:“喏,别哭了。” 孩童拿着饼子,愣神地看着柳姒染灰的衣服,瓮声瓮气道:“仙子姐姐,你的衣服被我弄脏了。” 听罢,柳姒灿然一笑:“不怕,洗干净便是。” 而后她变了态度,冷冷看向那个大胡子男人,身后的护卫立马上前将男人按住。 秋兰替她说道:“公主说过,凡是取粥不遵秩序者,皆不可再取。” 接着她吩咐公主府的护卫:“将他赶走!” 正在此时,不远处一个百姓带着金吾卫匆匆赶来,指着大胡子男道:“将军,就是他在闹事!” 原来是有人见孩童被欺负,但又畏惧大胡子男魁梧的身材,于是跑去找了城中巡逻的金吾卫。 为首的那个金吾卫街使倒很是眼熟,他见到柳姒后拱手一礼:“末将见过怀淑公主,公主万福。” 柳姒勾唇:“林将军,好久不见。” 此人正是沛国公世子失踪那日,在城门口拦她马车的将军——林显。 只是他如今已被调到了金吾卫当差。 林显并不答话,而是对着被护卫按住的大胡子男人问道:“便是你方才闹事,欺负幼童?” 大胡子男见到披甲执锐的金吾卫后,萎了霸道气焰,讨好媚笑:“嘿嘿,这都是误会。” 旁边排队的百姓听罢,俱都不忿:“什么误会,我可都看见了,就是你故意挤进来,还将人家孩子推倒在地!” “是啊,我们都在这儿看着呢!” 见林显越听脸色越沉,大胡子男额上冷汗直冒,磕磕绊绊地说:“街,街使,你别听他们胡说。” 林显严肃着一张脸:“带走!” 大胡子男大骇道:“街使!冤枉啊!冤枉!” 但金吾卫哪里会听他的话,直将他拖走。 周围百姓见状俱都拊掌叫好。 等林显带着人离开,一个妇人才从远处焦急而来,她跑到被柳姒抱住的孩童面前,神色着急:“阿有,出什么事了?” 见到母亲,孩童又委屈地哭了起来。 妇人忙将阿有抱在怀里,准备向人致谢,等抬了眸正视到柳姒的脸后,她猛一愣住,试探问道:“六娘,是你吗?” 一般人倒真不敢这么叫柳姒,于是柳姒也认真地将目光投在面前的妇人脸上。 细细打量一番后,她迟疑着出声:“你是……余娘?” 妇人,也就是余娘激动地点点头:“没想到六娘你还记得我。” 柳姒:“自然是记得的,怎会忘了?” 余娘是柳姒初至温县时,在城门口见到的李衡子正在医治的那个妇人。 没想到还会再遇见她,于是柳姒问道:“你怎会来上京?” 闻言,余娘有些伤感地回她:“那时因着瘟疫,阿有的耶耶死了,我也只得回京投奔我阿兄。” 她娘家本在上京,她是后来嫁到温县去的,丈夫死后,她就带着孩子又回到娘家。 所幸哥嫂也是好相与的,对她们孤儿寡母倒不曾为难。 柳姒正准备再寒暄两句,公主府的仆从来报:“公主,今日的粥已放完了。” 她扫视了下没领到粥的剩余百姓,思索半晌回道:“明日再多备些,先叫他们回去吧。” 转了头打算再说些什么,却发现余娘正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嘴里喃喃:“你,你是公主?” 第116章 民心 柳姒身后的秋兰回她:“我家主人是怀淑公主。” 余娘心头一震。 没想到两次帮她于危难的竟都是同一人! 上次在温县她能活下来,多亏了柳姒尽心尽力地照顾,不然余娘只怕也同她那夫君一样,化作一副枯骨。 而这次,若非柳姒施粥,她同她的阿有或许也随夫君去了。 在温县时,因柳姒不想张扬,所以当时虽然意外落水被柳承明他们发现了身份,但城中大部分百姓只晓得她身份特殊,并不知她是谁。 今日一见,余娘方知她竟是公主。 也知道了,两次救她性命的大恩人都是同一人,那个佳名远扬的怀淑公主! 余娘心中之情难以言喻,她眼中含泪,抱着阿有蓦然跪在柳姒身前,不住地磕起头来。 大庭广众之下,此举实在引人注目。 周围人皆将目光投在她二人身上。 柳姒赶忙弯腰欲将她扶起:“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岂料余娘却是不肯,待郑重地给她磕完三个头后,方扬声道:“妾身有眼无珠,不识公主,去岁你于温县照顾受灾的难民,事事无不亲力亲为,如今又施粥于我等!无论如何,妾身的这一拜,公主你都当之无愧受得起!” 她的话传入周围人耳中,有人议论道:“我听说这次施粥的粮是怀淑公主用自己府上银两买的,再不取分文地分给咱们,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她当真是大善人啊。” 人群中有人不以为然:“她是公主,这点钱算什么?” 有趣的是,说这话的人手里正端着热腾腾的粥。 他旁边的人看不下去,抬了手就准备将他手里的粥碗抢过:“你既不屑,那就把这碗粥给我!” 端粥的男人见状一侧身:“别别别,我不说就是了。” 有人不满他占了便宜还卖乖:“就算这粮钱不是公主出的,那她也是大善人。你见其他皇亲国戚来施粥了吗?只怕不捂紧钱包就是好的了!” 众人没想到柳姒施粥的钱是自己出的,皆议论纷纷,称赞着怀淑公主乃大善之人,宁愿自己舍钱,也要让他们吃饱肚子。 全然不似那些眼高于顶的达官贵人。 柳姒见状心中五味杂陈:她施粥本就是为了讨个名声,可如今真做成了这一步,她又只觉感慨万千。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此处竟如此热闹?” 回头看去,是淮王和柳承明他们。 约莫是听说了她的事迹后,赶着来看热闹。 环视一圈后,淮王称赞:“想不到六妹竟有如此本事,几日内就令这么多百姓信服。” 柳承明一展折扇,附和道:“六妹这次怕是下了血本吧。” 柳姒轻轻勾了唇:“是啊,六娘这次是真的手头拮据,要不三哥资助些?” 她与柳承明对视一眼,了然一笑。 二人俱都记得她上次去贤王府讨要九光杏时的说辞。 她说她手头拮据,只能拿一张方子来换。 可那时拮据不过是借口,而今她真的是皇子公主中最穷的一个了。 淮王笑道:“这有何难?我将我府上粮仓分出一些,可行?” 柳姒脑中一转,这倒是甚好,总不能光她一人讨个好名声。 “那敢情好,我便替百姓们先谢过二哥了。”柳姒欠身一礼后,对向柳承明,“二哥既都给了,三哥不有所表示吗?” 柳承明一顿,而后失笑:“谁算得过你啊,罢了罢了,二哥出多少我便出多少就是。” 言罢,兄妹三人哈哈大笑。 谈笑间,有一裤脚沾着泥雪的男人从城外的方向匆匆跑来,对着淮王哆哆嗦嗦地道:“城外出事了!” 见他如此失态,淮王收敛笑意,正了神色:“出什么事了?” 男人凑到淮王耳边说了句什么,淮王便急急朝城外方向赶去。 柳承明自然要跟上去,只是走之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柳姒一眼。 城外。 方才对淮王报信的是城外清官道上残雪的人,本是打算今日将官道上的残雪先清理一半。 谁知清着清着,清出一块刻字的大石来。 这道上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大一块石头,倒像是平白生出来一般。 清道的人大多不识字,也看不懂石头上写的什么,于是找了识字的来。 岂料识字的一看,脸色大变。 只见大石上刻着八个字: 雪落齐败,祚消五旬。 这种刻着大逆不道话的大石,谁敢私自议论处理? 只能找了负责此事的淮王。 此时城外的淮王看着这块大石,神色凝重。 柳承明问道:“二哥,此事怕是得上报圣人。” 哪知淮王却摇了摇头:“圣人本就因为这几日大雪的事身体不佳,若再知道这块石头上的字,只怕是会更加严重。” 他抬目,对着周围的人沉声道:“今日之事,谁敢说出去半个字,便是嫌自己活腻了!” 接着又下令让人将这块大石砸碎损毁。 他本以为如此便能止住此事,可没过多久,上京城中便传出一些谣言。 说是当今圣人德不配位,黑白不分才导致上天惩罚,骤降大雪。 需知这场大雪来的突然,不光是没有粮食吃,大雪当夜冻死的都有好些人户。 而那块大石上的话也在京中流传着。 雪落齐败,祚消五旬。 谣言传至圣人耳中,他当即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等太医署的人合力将他救回后,他只说了一句话。 “召六娘进宫。” 第117章 赐匾 清晨的寒意袭人,一阵风吹过,候在甘露殿外的柳姒不由得拢了拢斗篷。 “吱呀”一声殿门被打开,武德正从里头出来,恭敬地对她道:“公主,大家召见。” 柳姒理了理衣裳进去,一路跨过外殿最终停在幔帐前,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儿,与龙涎香的味道掺在一起,很是难闻。 她规规矩矩跪地行礼:“儿拜见父亲。” 圣人虚弱沙哑的声音从上头传来:“起来吧。” 柳姒依言起身。 幔帐被掀开,圣人靠坐在床头,轻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六娘,坐朕身边来。” 柳姒低着头,挪了步子坐到床边,而后才抬眸看向圣人,关切问道:“父亲身子可好些了?” “咳咳……”圣人咳嗽两声,憔悴蜡黄的脸庞被咳得涨红,他如今瞧着比从前老了好几岁。 可见这一场雪,对他的影响还真是大。 恰巧宫人端了汤药来:“圣人,该喝药了。” “我来。”柳姒顺势接过药碗,“儿这几日不曾进宫侍疾,今日便让儿侍奉父亲汤药吧。” 圣人点头:“也好,我们父女二人倒许久未曾像这般说过话了。” 柳姒将药汁一勺一勺喂给圣人喝下,她的动作一丝不苟,一看便知是经常伺候人喝药。 见她这熟练的模样,圣人突然问道:“你从前在卓府,也是如此照顾卓不忘的么?” 柳姒敛眸:“不忘他将离的那几月病得厉害,那些药都是儿亲自喂的。” 圣人沉默半晌,后又问道:“谢驸马待你如何?” “他待儿很好。” 又关切寒暄几句后,他才说道:“朕这些年忽视了你,你心中可怨恨朕?” 柳姒听罢,将手中的碗交给一旁宫人,起身跪在床前答道:“儿不曾怨恨。” “为何?” “父亲是天下之主,自然是以社稷安危为重;儿身为公主,也明白皇家本就与寻常人家不同;父亲日理万机,能在闲暇之余询问儿之近况,已是尽到为人父之责。 儿不敢奢求如百姓人家一般能时时侍奉在父亲身侧,但只要父亲心中惦记着儿,儿心中也记挂着父亲,就够了。所以儿既不觉得父亲忽视了儿,心中亦不曾怨恨父亲。” 她声音轻缓平静,态度谦卑,好似真就是一位能切身体会父亲辛苦的女儿。 圣人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时愣住。只因他到底尽没尽责他自己清楚得很。 不曾怨恨…… 他理了理思绪,状似无意地问:“听说你这几日于各坊都设了粥棚以予百姓?” 原来前头说那么多,是在这儿等着呢。 柳姒恭谨答道:“是,儿听说父亲这几日为百姓饥寒之事忧虑不堪,于是便自费银两施粥于那些家中无粮的百姓,想着能为父亲分忧,略尽绵力。” 圣人听罢,心中愕然。 这……这是他的女儿? 是否太特别了些? 他的十二个子女中,各式各样皆有:单纯、任性、刁蛮、随性、冷漠、心机…… 可唯独这品性高尚者,他倒是没发现。 没想到这受他忽视的六女儿,竟长成了个正苗子? 上次洛州也是,那些官员说她亲力亲为照顾百姓,圣人原本还有些怀疑真假,可如今施粥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实打实的,万万假不了。 听说他那两个儿子也捐了粮,但因为柳姒是京中首个捐粮的,所以百姓只信服她一人。 而今刻石预言在京中流传着,但他这六女深得民心。 若换了其他儿子,圣人心中必定忌惮,可对于柳姒他却不。 只因柳姒是个公主,自古便无女子称帝的先例,任她再厉害还能翻了天去? 如此想罢,圣人倒是越来越喜欢他这个女儿了。 圣人病未好全,所以柳姒没待多久就回了谢家。 翌日武德正传旨:言圣人赞她为国为民,恩惠百姓,特加实封五百户,以作嘉奖。 要知道寻常公主封户不过五百,凤阳因得圣人喜爱,多加了三百户;而今柳姒骤加五百户,便是千户,超了凤阳两百户。 不仅如此,圣人还亲笔题了块匾额赐给她,上书“冰魂雪魄”四个字,以赞柳姒品行高洁。 竹坞居中。 柳姒看着这块匾额满意道:“不错不错,先好好收着,待公主府修缮好,便给我挂到最显眼的地方去!” 也实不枉她辛苦一番。 这道圣旨一出,下帖想拜访柳姒的人数不胜数,但她皆拒之门外,连同他们送的古画珍玩一并退了回去。 只除了六品起居郎鱼泽轩送的一袋粮食,她收下了。 那些成了精的显贵如何还不明白柳姒的意思? 纷纷将那些珍宝换做粮食再送给她。 这次柳姒皆欣然收下,接着又布施给百姓,如此一来,信服她的人只会更多。 而那些看明白其中关窍的,只能感叹一句:可惜怀淑公主是个女子。 若是男子,只怕贤名不输淮王。 柳姒听后,就当说这话的人在放屁。 什么男人女人,只要有才能的都是贤人。 一众粮袋中,她收到一张荣国公府的请帖,是孙悦怀递来的,说想请她至国公府一聚。 这孙悦怀无事从不找她,想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才会递帖子。 柳姒将帖子递给秋兰:“你去回了国公府的人,就说我抽空过去一趟。” 第118章 獢獢 荣国公府在兴化坊,临近午时柳姒从马车上下来,略略扫了一眼,荣国公并不在,府门前只有孙家两姐妹领着下人恭候。 孙悦怀带着幼妹行礼:“怀淑公主万福。” 柳姒亲热地上前牵住她的手:“悦娘这是做什么,我说过凭你我二人的关系不必行礼。” 她这话府门前的所有仆从都听得一清二楚,俱是疑惑:自家大娘子何时同怀淑公主这般要好了? 孙悦怀是聪明人,只愣一瞬就回挽住柳姒的胳膊:“午膳已备好,公主快随我进去吧。” 一行人行至后院,突然间一道白色身影从道边的草丛中窜出,朝柳姒扑来。 平意连忙挡在她身前,朝那白影狠狠踢去:“保护公主!” 护卫听令,拔了剑就要砍杀白影,柳姒看清白影是什么后出声阻止:“等等!” 只见那白影因被平意踢了一脚后,惨叫一声摔在地上,毛茸茸的身躯一滚,立马翻身四肢着地戒备着向柳姒龇牙。 而后猛吠两声:“汪汪!” 柳姒看着地上的獢獢犬轻笑:“好可爱的獢獢,是谁养的?” 一个国公府的仆从跑上前来道:“回贵主,这獢獢是国公爷养的,奴不小心让它冲撞了贵主,奴该死!” 柳姒看了眼身躯矮小,却气势汹汹的獢獢,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仆从答道:“天宝。” “天宝……”这名字在柳姒齿间滚过一圈,“荣国公很喜欢它?” “是。” 一旁的孙悦怀解释:“阿耶喜欢犬类,这种白色獢獢极为难得,因此阿耶很是喜爱,国公府各处都许它去。” “是吗?”柳姒转头问那仆从,“你身上可带了它往日吃的零嘴?” “带了带了!”仆从从袖中掏出一块布帕,打开奉到柳姒身前。 柳姒随手拿起一块肉干走到离獢獢三步远的地方,温声唤道:“天宝。” 獢獢犬似乎不明白这陌生人为何知道它的名字,止了叫声,歪头疑惑地看着她。 柳姒蹲身,将肉干在獢獢眼前扬了扬:“想吃么?” 见到她手中的肉干后,獢獢犬先迟疑地凑近闻了闻,后又试探般舔了舔,发现是自己常吃的零嘴后,卸下方才的戒备,对着柳姒猛摇尾巴。 柳姒将肉干喂给它,抬手摸摸它柔软的皮毛,纤细的手指又挠挠它下巴,表扬道:“听话的乖狗狗。” 待一行人入正堂,孙悦怀的后母游氏方匆匆赶来:“妾身游氏见过怀淑公主,公主万福。” 柳姒闻言,细细打量着孙悦怀这个后母,瞧着温婉可人,与她想象中的模样倒是大相径庭。 她道:“起来吧。” “谢公主。” 游氏起身后,脸上带着笑意对候在柳姒身侧的孙悦怀道:“大娘,你怎也不告诉我一声公主要来?害我未曾远迎失了礼节。” 接着她对柳姒又一欠身:“大娘年纪小顾事难免不周全,还望公主不要计较。” 这话是在告诉柳姒,她来迟并非刻意,而是孙悦怀故意不提前告知她。 柳姒听出她话中之意,不动声色地瞧了孙悦怀一眼,却见她也不否认,只垂眸而立。 当即明白了孙悦怀邀她来此的目的。 于是柳姒也不理游氏,只对着孙悦怀招手:“悦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坐?” 全然被忽视的游氏脸上笑容僵住,她未得柳姒之令便不能起身,只能维持着方才欠身的姿势。 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今日柳姒用饭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直到半蹲着的游氏身子摇晃,眼前发晕。 柳姒才慢条斯理地拿了帕巾擦嘴漱口,待见到仍旧行礼动作的游氏后语气惊讶:“咦,游夫人怎还在此处?” 她侧首对身旁的平意责怪道:“你也是,怎不提醒我?” 而后才对游氏道:“游夫人快坐。” 游氏的侍婢忙上前将她扶正坐到凳上。 同时心中不忿:自她家娘子嫁到国公府后,还从未受过这种气! 那头的柳姒又道:“游夫人既已见过礼,那便先回去吧,我同悦娘还有些体己话要说。” 游氏板凳都还没坐热乎,哪里肯走? 她是荣国公府的主母,有贵客来她自是要招待的,哪里轮得到孙悦怀这个小辈占了她的差? 于是她想借口留下:“妾身……” 可刚说两个字,便被柳姒轻飘飘地扫了一眼,那眼神随意又有威慑力,只一眼便让人心中漫起一层寒意。 将说出的话一转,她道:“妾身先告退了。” 等游氏一瘸一拐地被人扶出去后,孙悦怀屏退左右,走到柳姒身前直直跪了下去。 “妾身不得已利用了公主,但求公主责罚。” 空气中安静了一瞬。 “你很诚实,也很聪明。”柳姒低头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孙悦怀:“可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孙悦怀邀她入府,又刻意选了荣国公不在的时候,并且不提前告知游氏,就是想借柳姒的威势打压游氏。 因为孙悦怀知道,为了荣国公手里的兵权,柳姒一定会帮她。 孙悦怀解释:“若要彻底掌握孙家,游氏是一大阻碍,而只要孙启鸣不死,这阻碍就永远存在。” 柳姒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问她:“若孙启鸣不在了,你可有把握掌控整个孙家?” 孙悦怀沉默半晌,抬头直视她:“有。” 游氏生的儿子不过五岁,还是个幼稚孩童,即便孙启鸣死了,小小幼子如何主事? 况且她另有办法令人信服。 “好。”柳姒站起身离开正堂,“既如此,我便等你的好消息。” 她的话随风飘入孙悦怀耳中,令她心中一定。 夜晚的荣国公府格外热闹。 孙悦怀跪在孙启鸣的屋外,屋内是游氏娇柔妩媚的哭声。 “呜呜呜……夫君,妾身今日真是受尽了委屈,若不是大娘故意不告诉妾身怀淑公主要来,妾身又怎会因失礼而被公主惩罚。” 她的话透过窗棂传至屋外,孙悦怀面无表情地听在耳中,类似的情景这五年来她经历过不少,早习惯了。 屋门被人从里头打开,孙启鸣和游氏的身影从屋内走出来。 孙启鸣阴沉着一张脸,沉声道:“孽障,还不快给你母亲道歉!” 孙悦怀闻言沉默。 游氏倚在孙启鸣怀中,见状埋入他胸膛低泣道:“夫君你不要怪大娘,她还小,不认我这个后母也是常事,妾身只要能常伴夫君身边就满足了;妾身只是担心你气坏了身子。” 一边说着,游氏一边轻轻顺着孙启鸣的胸口。 她的长相其实并非美人,但说起话来柔情似水,又娇又媚,偏偏孙启鸣就吃她这套。 不然当初也不会在结发妻子刚亡一月就要接她入府。 见孙悦怀不照做,孙启鸣自觉一家之主的颜面有损,加上游氏又在一旁拱火,于是怒声道:“拿家法来!” 直到仆从拿了绑着红绳的带刺藤条,孙悦怀才开口道:“大人只怕不能动家法。” 孙启鸣一哼:“我是你老子,如何动不得?” 孙悦怀冷声:“怀淑公主今日离开时,曾言她后日还要再来。若见我受伤,定会以为是大人不满公主今日责罚后娘子,心中怨怼,所以才对我动了家法。” 孙启鸣亦冷笑:“你当我傻不成?你何时同怀淑公主关系要好了?就算见到又怎样?难不成她还要替你出气?” 一旁的管事听这话后,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上前在孙启鸣耳边说了两句。 孙启鸣听完皱眉:“当真?” 管事点点头:“奴今日在府门前亲眼所见。” 怀淑公主对大娘子态度亲昵,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孙启鸣犹疑地看向自己这个长女。 若是从前那个怀淑公主,他听听也只当笑话,毕竟无权无势有什么好忌惮的。 可如今的怀淑公主不一样了。 他权衡利弊半晌,最终道:“这回便饶你一次,你自去祠堂跪一夜罢!” 说完就揽着游氏进屋,而游氏则不甘地瞥了孙悦怀一眼。 第119章 大点 竹坞居。 云雨初歇。 柳姒懒懒地躺在谢晏怀中,手指摩挲着他光滑的锁骨:“竹君,我想养只小狗。” 谢晏五指从她发间穿过:“怎么突然想着养狗了?” “我今日见荣国公的獢獢犬很是可爱,便想养一只更灵活聪明的;更何况你白日都在大理寺,我一个人也是无趣,不如养只小宠打发时间。” 听柳姒说日子太过无趣,谢晏心中立时愧疚,亲亲她的额头:“是我不好,这些日子案子太多忽视了你;日后我尽量处理快些,好早些回府陪你。你若想养小宠,我明日命管家给你挑些好的来。” 柳姒抬首望他:“竹君,我想要一只乖乖的狗狗。” 谢晏本想说挑个乖巧的就是,谁知柳姒躺在他身上,抬手挠了挠他下巴,意味不明道:“乖狗狗。” 他立马反应过来,双颊绯红,反驳道:“我不是。” 人怎能比作狗…… “你不是我的吗?”柳姒委屈失望,说着就要起身,“你既不愿,那我自去找别人。” “不许!”谢晏抬手将她扯回来,紧紧抱住,“不许去找别人……” 他望入她眼:“我是你的。” 柳姒假作不知:“我的什么?” 她柔软的胸脯贴在他胸膛上,谢晏喉结滚动,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臣是公主的……” 而后轻咬了咬她耳朵,低低说出那个令他羞耻的称谓。 - 竹坞居中摆满了笼子,里头尽是管事精挑细选出来的好种。 狼犬、五红、獢獢、拂菻…… 管事将笼子里的拂菻犬抱到柳姒面前介绍道:“这拂菻犬上京的娘子们都喜欢养,公主你瞧瞧。” 拂菻犬又叫猧儿,原产自拂菻国,后被高昌国王进献入大齐,很受世家娘子们的喜爱。 曾有诗云:“白雪猧儿拂地行,惯眠红毯不曾惊。深宫更有何人到,只晓金阶吠晚萤。” 只是拂菻犬身材矮小,不是柳姒想要的。 管事见她摇头,又抱了只獢獢犬,可柳姒依旧摇头。 她略略扫过一圈,问道:“可有成年了的细犬?” 管事点头:“有的有的。” 说着将一只瘦长高挑,身轻如燕的豆沙色细犬牵了出来。 “这是沧州选上来的好种,都是训练好的,绝对忠诚乖顺。” 柳姒瞧那细犬,看着聪明伶俐,确是她想找的:“那就这个吧,它可有名字?” 管事答道:“只等公主赐名。” 柳姒沉吟:“便叫大点吧。” 一大一点为犬;这细犬如何也养不胖,取这个名字可不是正正好。 得了新宠,翌日柳姒便特地趁孙启鸣在府中时,带了大点过去。 刚入后院,那只名曰“天宝”的獢獢犬像是特地等着她一般,冲了上来。 只是这次不同,柳姒手中还牵了个大点,大点反应极快,眼见獢獢窜出来,便立马上前将它压制在身下。 许是同类气息更有威慑力,獢獢犬这次连吠叫声也无,就躺在大点身下翻出肚皮对着它,尾巴猛摇。 大点没得到柳姒命令便不会张口咬东西,因此只是凭着气势征服这种还未成年的獢獢幼崽。 獢獢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见大点不咬它,便起身讨好地舔着大点的毛发。 跟在柳姒身后的孙启鸣见状脸都气青了。 偏偏柳姒还蹲下摸摸獢獢的脑袋,笑着对他说道:“国公养了条好狗啊,真是乖巧。” 自家爱宠被别人的爱宠彻底压制,好面子的孙启鸣只觉脸都丢尽了,可柳姒身份摆在那儿,他又不好发作,只能将气受下。 偏偏柳姒不止这一次,往后来荣国公府,次次都要带上大点,孙启鸣次次都能看见獢獢犬讨好大点的场景。 俨然是将它当作了自己的大哥。 而孙启鸣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 眼见自己目的达到,柳姒便不再来,只将一张方子交给了孙悦怀。 - 得了空,柳姒去三清观后山祭拜乔珠,下山时依旧在清溪旁遇见了垂钓的王季禾。 前些日子大雪封山,王季禾就歇息了几日;直到官道清出来,山中雪化,王季禾便马不停蹄地又来了。 她抬眸见到提着手篮的柳姒,笑道:“六娘,许久不见!” 柳姒侧了头看她鱼篓:“今日收获如何?” 王季禾憾然摇头:“一尾也无。” 柳姒安慰:“许是天冷,连鱼儿也懒得出来。” 言罢,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两人转头去看,来者还是个柳姒认得的。 正是上次在灵山见过的大理寺录事——宋明洛。 他见到柳姒正准备行礼,一旁的王季禾看清他后愤然道:“怎么又是你!” 宋明洛一头雾水:“你是?”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个小娘子。 “你竟然不认识我?”王季禾更气了,“去岁二月你是不是去过城外的大河边?” 宋明洛努力回想,突然灵光一闪:“哦!原来是你啊!” 当时他见一个小娘子在河边钓鱼,大鱼上钩却因力气太小扯不上来,于是他便上前搭了把手。 他以为王季禾是要感谢他,于是羞涩地挠挠脑袋:“你是想谢我上次帮过你吗?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哪知王季禾生气道:“什么谢你!要不是你,我那条大鱼哪儿会掉回河中!” 她扬手比划着,语速极快:“那条鱼我只看着便知至少就有二十斤,要不是你帮倒忙,我那鱼怎会白白没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十分气愤,其中细节时过一年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可见印象之深刻。 能不深刻嘛! 她钓了几年的鱼才钓上来那么大一条,结果说没就没了,若是有些心智脆弱的,午夜梦回一想到此事都会惊醒过来。 宋明洛没料到她是这个意思,讪讪一笑:“当时手滑了。” 谁让那鱼滑不留手,摆动的力道又大得很。 手滑? 王季禾听他这敷衍的理由,心中更是记上了一笔。 一旁看了个全部的柳姒倒觉得有趣,平时见王季禾对凡事都乐观得很,就算她兄长王季康被贬黔州,也不见她有多忧虑。 本以为她事事看得开,没想到只是遇上的事不同。 王季禾虽看宋明洛不顺眼,但也没多刁难,只轻哼一声,转了头又自顾自钓鱼。 宋明洛自觉尴尬,便先开了话匣:“听说前几日荣国公被恶犬咬伤了。” 这话引起柳姒的兴趣:“好端端的,怎会被恶犬咬伤?” 其中缘由宋明洛也不太清楚:“听说是荣国公嫌他原本那只獢獢犬太过温顺,于是想再挑只威猛的来养,谁知选的时候,其中一只烈犬发了性,将国公的腿连皮带肉给咬下好大一块。” 他想起那画面,生生打了个寒颤。 王季禾疑惑:“这些烈犬不都是要驯服后才会供人挑选吗?怎会突然发了性?” 听她一问,宋明洛环顾四周,见没人后才低声说道:“我听说那只狗本就是得了病的,不知是否下头人疏忽,将其混了进去,所以才会突然咬伤国公。” 接着他又道:“当时孙大娘子也在,幸好有她当场将那恶狗给擒住扣下,不然肯定会伤到更多人;听说国公怕染上恐水症,进宫请了太医署令入府医治,也不知如今情况如何。” 正说话间,一尾鱼上钩,王季禾将鱼从钩上取下放进鱼篓递给柳姒:“六娘拿回去吃吧。” 柳姒摇头拒绝。 她之前陪王季禾钓鱼吃了不少,也是吃腻了。 见她拒绝,王季禾转眸瞧了瞧杵在一旁的宋明洛,颇为嫌弃道:“喏,你拿去吧。” 宋明洛也是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如今只吃素。” 柳姒疑惑:“你如今怎改吃素了?” 她当时在梁州时也未曾听说过有这等事。 闻言,宋明洛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胃腹中隐隐翻滚,艰难回道:“公主你知道的,当时灵山……” 说到一半他就止住了,他是真怕等会儿会当着她俩的面吐出来。 柳姒恍然大悟。 当初灵山上那些灵鹿肉都是失踪孩童的,而当时赐膳时除了柳姒与谢晏,其他人都吃过灵肉。 宋明洛在大理寺当差,即便当时谢晏没告诉他,后来整理案卷时他也会知道。 约莫是知道自己吃的灵肉到底是什么后,从此看见肉类便会想到那段并不美好的记忆。 所以干脆改吃素了。 今日他来三清观,也是因为这几个月他一直心中难安,所以时常来烧香祈福。 见他脸色难看,柳姒哭笑不得,但心中却也理解,于是宽慰道:“也是难为你了。” 闻言,宋明洛正色:“都是为了百姓,我可以忍。” 第120章 药丸 荣国公府。 游氏狠狠看着挡在屋门前的孙悦怀,厉声道:“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屋照看夫君!” 孙悦怀声音清澈:“大人被病犬所伤,许太医说过,为保大人安危,严禁一丝一毫的光亮照进屋中,更不许听见水声,所以除了我任何人不得探望,后娘子还是请回吧。” 游氏甩袖,指着孙悦怀的鼻子怒道:“我是孙家主母,是你的后母,你将我拦在门外,你是不敬长辈!” 孙悦怀却语气淡淡:“后娘子,我是为你着想,你若执意要闯进去,知道的说你是担心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故意要置他于死地。” 闻言,游氏看着孙悦怀那张肖似其母的脸,直恨得牙痒痒。 如今孙启鸣骤然出事,这贱蹄子直接掌控了整个孙家,府中上下都听她的命令。 她却是连孙启鸣的面都见不到! 突然,一个念头在她脑中产生,她倏然一惊。 这贱人莫不是想趁着孙启鸣不能主事,好谋夺孙家的家产吧! 将来整个孙家都只能是她儿子的,怎能落到那个贱人生的女儿手上! 绝对不可以! 游氏惊疑不定地看向孙悦怀,见她稳若泰山,心中更加肯定。 这段时间她竟疏忽至此,让这孙悦怀白白抢占了先机。不行,她一定得想个法子,将这掌事权拿回来。 想到此处,游氏深深看了孙悦怀一眼,转身离开主院。 - 深夜,竹坞居。 谢晏将洗漱完的柳姒抱回到床上,又熟练地倒了水给她。 柳姒接过,拿了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两颗药丸,当着他的面服下。 这药丸谢晏并不日日见她吃,一般只在完事后见她吃过。 他心中也不是没有疑惑过,什么药丸需得做完那种事后才吃?更何况柳姒说这药丸是补气益身的,可她吃了一个多月,也不曾见有什么变化。 于是他提议:“我瞧这丸子吃了也无效用,不如我另寻个医者来为你瞧瞧,重开个药方?” 柳姒动作一僵:“不用了,我觉着吃得挺好的。” 谢晏却道:“若是有用,你上次来癸水也不该那么痛。” 他虽不懂妇人之症,但上月见柳姒疼得厉害,便去查了查,知道了正常气血双足的女子来月事时不该腹痛不止。 柳姒说她吃的是补气益血的药丸,可来癸水依旧疼得厉害,可不就是这药丸无用嘛? 闻言,柳姒脸上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别扭笑容:“我……” 在他面前向来能言的她此刻却说不出话来。 见她如此,谢晏严肃了脸色。 坐到床边认真地望着她:“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柳姒垂眸,声音微不可闻:“没……” “不许骗我。” 谢晏道。 听罢,将说的话再说不出口,柳姒闭了眼兀地撞进他怀中:“竹君,若我做了一件对你来说很过分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她这异常的态度令谢晏心中有些不安,回抱住她问道:“这件事对你来说是迫不得已,必须要做的吗?” 埋在他怀中,她语气闷闷:“是。” “我不知道。” 他说。 他不知道她所说的对他来说很过分的事是什么,所以他也给不出答案。 柳姒心中一痛,更深地埋进他怀中,喉间不住地绷紧发疼。 …… 翌日等谢晏去了大理寺后,柳姒躺在床上怔怔了良久。 而后才对着平意吩咐道:“你等会儿去找纯娘子,就说我想邀她下棋。” 本以为上次见王季纯颇爱下棋,这次也一定会来,却没想到只平意一人而归:“王娘子说她身子不适,不能来陪公主。” 彼时柳姒正在用午膳,闻言倒是奇怪:“病了?” 她这几日怎么不曾听说过? 究竟是真的病了,还是因为害怕见她所以病了。 她擦了擦手:“既如此,我们便去看望下这位病了的王娘子。” 第121章 淤青 谢府如今分作三个大院子,一个谢运的主院,一个柳姒如今住着的竹坞居,另一个是谢迅住的谈苍苑。 从前谢府上只有两个大院,柳姒来后就变作了三个。 如今的竹坞居是最大的,比谢运的主院还要大上一半。 而谢迅的谈苍苑却是要小上许多。 毕竟谢迅一脉就他与谢暄夫妇住在谈苍苑中,且谢府又是谢运掌家,所以谈苍苑自然要小些。 谈苍苑的静与竹坞居的雅静不同,它静得诡异,好似没有生人住在其中。 刚进王季禾住的小院,迎面就遇上了准备离开的谢迅。 柳姒见罢,猛一攥紧了五指。 这还是乌青死后,她第一次见谢迅;同初入谢家那次的心境全然不同。 她几乎是狠狠掐住掌心,痛得痉挛才让自己定下心神,尽管如此,她面上还是失了往日的柔和。 谢迅朝她行礼:“见过公主。” 她面无表情:“谢大夫也是来看望王娘子的么?” 谢迅表情自然:“听说纯娘病了,便来瞧瞧。” “是吗?”她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那谢大夫这是瞧完了?” “是,臣还有事,先告辞了。” “谢大夫慢走。” 直到谢迅离开,柳姒才松开攥紧的手指。 平意惊呼:“公主你流血了!” 说着就要拿帕巾给她将手包上。 柳姒拿过帕巾草草将掌心的血迹擦净,淡淡道:“走吧,先去看王娘子。” 与此同时,回春堂中。 郎中仔细瞧了瞧手中的药丸,接着又碾碎一些放在鼻尖嗅闻,而后对着眼前的俊美郎君道:“这是避子丸。” 谢晏神情一愣:“你说这是什么?” 他昨夜看出柳姒有事瞒他,怕她是出了什么事,但又害怕他担心于是才瞒着他,便趁她不注意偷偷拿了一颗她吃的药丸。 今日大理寺的事务处理得快,他便准备早早回府。 路过一家药堂时,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走了进去。 而今他听着医者说的话,有些茫然地再问了一遍:“你方才说这是什么?” 郎中以为他没听清,于是细细解释了一遍:“这药丸是女子用以避孕的,欢好之后服下便不得子嗣。” - 谈苍苑内。 侍婢对着躺在床上的王季纯道:“娘子,公主来了。” 王季纯听罢连忙艰难地起身,准备下床见礼。 走进屋内的柳姒见状,抬手止住她的动作:“你既身子不适,便不必讲这些虚礼,快躺下吧。” 许是实在没力气,王季纯也不推辞,由着侍婢将她托靠在软枕上,声音绵软无力:“妾身身子不中用,还要劳烦公主来看望,实在失礼。” 她脸色苍白如纸,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身形比之上一次见面更消瘦几分,单薄的寝衣挂在她身上显得宽大又不合身,只是唇瓣却艳红得异常。 柳姒坐在床边将这些细节尽数落入眼中:“你是谢家人,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而后状似无意地问:“我来时见谢大夫刚离开,他有公务在身,却能抽空来看你,可见是真真把你当作一家人。” 闻言,王季纯猛地咳嗽不止,像是要将心肺一并咳出来,侍婢熟练地上前为她拍背。 等缓过劲儿,她才道:“不过世情罢了,况且我这破身子也活不了多久了,好不好的也就那样。” 说这话时,她眼中带着厌色,也不知是厌她自己,还是其他的谁。 这自厌之情甚是明显,加之她眉宇间愁色不消,柳姒宽慰:“何故妄自菲薄?我见你唇色透红,想是也快大好了。” 王季纯倏然一惊,掩了方才情绪,慌乱地抬手摸上唇瓣,无措解释:“许是晨起涂了些口脂,所以看起来要气色好些。” 抬手间,宽大的衣袖滑落至肘间,露出她布满青紫的胳膊。 柳姒看得清楚,疑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王季纯低头见那痕迹后动作更乱了,用袖子将胳膊盖住:“前几日不小心跌了一跤。” 若只是跌了一跤,怎会跌得手上都是淤青? 况且那看着也不像是跌伤。 倒更像是被人打的…… “我瞧瞧。”柳姒说着就要再掀开她的袖子瞧。 王季纯极快地将手藏到被下:“公主千金贵体,还是莫要看了,免得被吓着。” 这掩耳盗铃的模样,令柳姒心下更是起疑,她强硬地将王季纯手臂拽至眼前,撩开衣袖。 王季纯失声:“公主别看!” 衣袖被撩至肩头,入眼是密密麻麻的淤青,有新有旧,看着十分骇人。 决计不是跌伤的。 柳姒眉头紧蹙,又拿了她的另一只胳膊掀开来看。 同样的布满淤青。 她不可思议地开口问道:“谢暄他打你了?” 打妻者非是没有,只是谢家这种豪门世家怎会发生这种事? 这些隐秘的伤痕被外人看见,令王季纯顿觉难堪,她红着眼眶:“公主别问了……” 见此,柳姒原先对她的看法被重新推翻,另一个想法在脑中生成。 虽然王季纯不说,但她心中已有答案,飞快地整理思绪,柳姒叹了口气。 “其实上次你陪我下棋,我便看出你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子,不该被困在这后院里头。” 她说这话时,语气诚恳,不似作假。 王季纯何尝又想被困在这一座小小的宅院里,身不由己? 只是她有什么可以选的? 夫为妻纲,她既嫁给了谢暄,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况且她嫁给谢暄是为了王家,而非是凭她一己之力就能撼动改变的。 想到此处,她神情黯然,可实话她又不能说,只能寻个其他借口:“谁又想?可我身子骨烂透了,哪儿也去不了。” 一旁的侍婢无意说道:“其实我家娘子从前身子骨倒不算太差,自从今岁四月去赴了王老夫人寿宴后,这病便一日比一日重。” “是吗?”听侍婢提起四月寿宴,柳姒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王季纯一番。 王季纯却像是想到什么,脸色更白了,愧疚地闭了闭目。 若不是她,那个妇人也不会…… 思及此处,她胸中情绪翻涌,眼前不住地发黑,几乎是强撑着力气对柳姒说:“公主,妾身身子实在不适,想先歇息了。” 这话明摆着赶客。 柳姒起身:“那我便先回去了,你好生养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等她离开谈苍苑,抬头看了眼天时,算着时辰谢晏也快回府,于是直直朝竹坞居而去。 回了主屋,柳姒有准备脱了外衫睡上两刻,不曾想看见谢晏坐在阴影处,默不作声。 “啊!” 柳姒被吓得惊呼一声,连瞌睡都给吓没了。 本以为谢晏得晚些再回来,没想到他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惊吓劲儿过后柳姒走过去,熟稔地坐在他腿上,环住他的腰身:“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也不出声,吓我一跳。” 谢晏声音听着与寻常无异:“今日寺中事少,所以便提前回来了。” 若是往日柳姒坐他腿上,即便看书也是一手抱着她一手拿书,今日他却反常地不曾抱住她。 柳姒觉出不同来,也只以为他是累了,抬首瞧他眼下含着倦色,关心道:“是不是太疲累了?我瞧你没什么精神。” 谢晏回她:“你怎会这样问?” 柳姒额头贴在他锁骨处,手捉住他的轻玩,笑道:“我还不了解你?若是往日你早就抱住我了,今日你却没有,可不就是累了?” 谢晏身子一僵,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涌上心头,他抬手将她紧紧抱住,低声问道:“念念,你是不是不喜欢孩子?” “没有啊。”一边说着,她一边抬头朝他看去,“你怎么突然……唔……” 她刚看到谢晏的脸话还没说完,便被他堵住了唇,双眼也被他的掌心遮住。 他的吻来势汹汹,柳姒有些招架不住,抵着他的胸膛想往后撤。谢晏却一手蒙住她眼,一手掌住她的后脑,不让她离开分毫。 感受到他的强硬与不容拒绝,柳姒只能被动地接受着他猛烈的亲吻。 察觉到她不再逃离,谢晏方才轻了力道,含着她的唇瓣。 闯入,勾住,缠绕,津液交换。 一吻毕,遮在眼前的手放开,柳姒轻张檀口,胸脯起伏微喘着气,眸中染上氤氲的雾气。 “竹君,你怎么了?” 她问。 第122章 骗他与否 屋中安静了一瞬,谢晏弯腰将头埋在她颈间,终是问道:“念念,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 说这话时,他心头隐隐抽痛。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她是不是不想要他的孩子…… 可他怕问出来的答案是他不想听到的。 柳姒神情僵住,哑声道:“你知道了?” 若非是知道了,他缘何会反应如此异常,又为何会问她这样的问题。 谢晏闷声:“是。” 听他肯定,柳姒心中反而有种大石落地的感觉。 她轻声问他:“你是,怎么想的?” 谢晏收紧胳膊将她抱得更紧:“若是你不想要孩子,我们便不要。” 他并不在乎有没有孩子,他只是怕,她不想要他的孩子而已。 要不要他的孩子与要不要孩子那是两码事。 柳姒面颊蹭了蹭他的耳朵:“你不生气么?” 他们是夫妻,这种事他该有知情权。 也正因如此,她才没有告诉谢晏,因为她不知他是否会同意。 毕竟天底下没有男子不想要子嗣。 可谢晏只说:“我不生气,我只是有些伤心,伤心你不该瞒着我,不该骗我。” 柳姒有一瞬的怔愣。 原以为他会生气,却不曾想他会这般回答。 他在乎的,竟只是她骗了他吗? 可她骗他的又何止这一件事。 她将谢晏的脑袋从她颈间抬起,望着他的双眼同他解释:“竹君,我吃避子丸只是觉得如今不是要孩子的最好时候。对不起,我骗你是我不该,可我怕你会与我意见相左,所以我才骗你说那是补身的药丸。” 她赌不起。 仇未报,一切都无定数。 他二人欢好之时不少,稍有不慎怀上孩子她的计划便会被全盘打乱。 她亦不知若是怀上,自己是否能狠下心将孩子流掉,倒不如从一开始就绝了后患。 得她解释,谢晏大大松了口气:“你日后不要吃那药丸了。” 柳姒以为他不同意她避孕之举,可接着又听他道:“医者说那药伤身,所以你才会在来癸水时疼得厉害。” 他移开与她对视的目光,声音低不可闻:“你该早些与我说的,我若是早知道,便不会弄……在里面了。” 闻言,柳姒蓦然笑出了声。 见她笑,谢晏以为她在嘲笑自己,一时羞恼。 柳姒见状更是笑弯了眉梢眼角:“傻竹君,即便不弄在里面也是有可能怀上的。” 以如今的医术,只有吃药才行。 说到底谢晏就是个懵懂郎君,这男女之道许多他都不清楚,真没想到即便不弄在里面依旧可能有孕。 但他做事还算谨慎,不知从哪儿掏出个药瓶:“我去找医者开了男子吃后也能避孕的药丸,反正你的那药,日后别再吃了。” 他不愿她伤身。 柳姒没想到他会思虑得如此周全。 不仅不生气,还主动开了男子避孕的药物。 她心中感动,埋进他胸膛:“竹君,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值得。” 他道:“念念值得。” 柳姒心头一震,直到如今她方才真正明白,这一世的谢晏与前世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今世欠谢晏的,她如何都还不完了。 “你对我的好,我只怕还不了。” “不需要还,你我是夫妻,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他与她十指相扣,两人指上的玉戒紧紧挨在一起,就像她与他一般亲密。 事情说开,谢晏心中阴霾散去,他抬手刮刮柳姒鼻尖。 “若你实在想还,便再为我做一碗酒酿圆子吧,我有些想吃了。” 柳姒听罢,捧着他的脸对准他的唇瓣狠狠地亲了响亮一口。 “遵命,谢大郎君!” - 某些事说清楚,柳姒心情自然愉悦几分,得了空难得地去贤王府上喂鱼。 柳承明看她悠闲,揶揄道:“你倒是有空来我这儿喂鱼,殊不知荣国公府因为你,可真是乱成一团了。” “因为我?”池中的鲤鱼竞相争抢着柳姒抛下的鱼食,她拍拍手,摸摸脚边大点的脑袋。 “我只是养了只小宠罢了,我又没做什么。” 柳承明连连点头:“是是是,都怪那孙启鸣好面子,不然也不会被狗给咬了。可是最近京中都在传,孙悦怀非是孙启鸣亲生,而是先国公夫人同外人私通生下的。” 第123章 自证 柳姒摸狗的手一停,瞥了他一眼:“你心疼了?” 柳承明一噎:“同我有什么干系?” 柳姒直起身,又拿了把鱼食抛入池中:“孙悦怀的后母非简单人物,怎会容忍孙悦怀一人掌家,自然要整些动静出来;无妨,随她再蹦跶几日。” 柳承明问道:“那你便不担心孙悦怀不敌她后母?” “我有什么好怕的,她既答应了我能掌控孙家,便必须要做到,该做的我已做了,她若有能力自能全身而退。” 说这话时她云淡风轻:“况且三哥你不是已向圣人请旨了嘛。” - 荣国公府。 正堂内端坐着孙家族老。 孙悦怀、孙颜心与游氏皆在场。 族长开口:“游氏,你叫老夫们来,究竟所为何事?” 游氏盈盈一拜,娇声道:“想必各位长辈都听说了近日京中的传闻吧。” 她指的是孙悦怀非孙启鸣亲生的传言。 族长自然听说,沉声问她:“你想说什么?” 游氏正声:“妾身虽是一介妇人,却也知些道理;如今大娘身份有疑,又是小辈,妾身以为她实在不宜再掌家。” 本来孙家出了丑闻就丢面,这游氏还在此时搅事。 族长不悦:“那你觉得谁更合适?” 游氏图穷而匕见:“妾身私以为,自己执掌孙家中馈多年,比大娘更合适掌家。” 一旁的孙颜心怒道:“后娘子,你说我阿姊身份有疑,可有证据!” 游氏冷哼:“毛氏当年做下此等丑事,自然是留有蛛丝马迹的。” 她朝上首的族长一拜:“妾身有证人,可证明毛氏确实与人私通。” 毛氏便是孙悦怀姊妹的生母,孙启鸣的结发妻子。 听得游氏污蔑自己母亲,孙悦怀冷笑:“丑事?我看做尽丑事的是后娘子你吧。” “我能有什么丑事,大娘,你不要颠倒黑白!” “颠倒黑白?”孙悦怀对着堂中的众人扬声:“府中人皆知,后娘子你嫁进孙家不足五月便生下一子。 世间妇人皆十月怀胎而产,偏你不同,五月便生子,且阿照也不见先天不足之症。你未婚而孕嫁进孙家,还有何脸面在此污蔑我阿娘?如此看来,阿照的血脉才更值得让人怀疑罢!” 此话一出,正堂内议论纷纷。 当初游氏嫁入孙家五月便生下孙照,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她与孙启鸣无媒苟合罢了。 再往更深处想,指不定毛氏还未死时,孙启鸣与游氏便暗通款曲。 只是从前孙启鸣为堵悠悠众口,面子好看,就说游氏是早产。 本明面上好听,勉强说得过去,又是别人私事,大家也不便多说。 可如今被孙悦怀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游氏一张素面怒得涨红:“你!你胡说八道!” 孙悦怀淡然:“那后娘子又如何解释阿照五月而生,且无先天不足之症呢?” 未婚而孕这种羞事,让游氏如何说明?她只得一口咬定从前的说辞:“夫君说过,照儿是早产,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哦?”孙悦怀转身,慢慢朝她走近,“那后娘子可有证据证明阿照是早产?” 早产本就是假,让游氏从哪里证明? 于是她道:“事已过去五年,如何证明?” 而孙悦怀等得就是她这句话:“是啊,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真真假假谁又能知?后娘子说我阿娘私通,还有证人,可谁又知道你的证人是从何处找来的,是否可信,又是否被你收买?” 听得最后一句,游氏心头一紧,为己辩解道:“我收买人来污蔑毛氏有何好处?” 孙悦怀的话紧随其后:“好处自然是可以趁大人受伤之际,掌控孙家了。” 这话说得实在,怼得游氏哑口无言。 加之堂上众人皆冷眼看她,她心惊肉跳,方觉自己被孙悦怀带跑了思绪;从证明毛氏私通,变做了解释自己照儿是否来路不明。 暗自定了定心神,她道:“诸位长辈,我本意是言大娘血统有疑,可她却兀自攀扯到我身上,可见心虚,想为毛氏遮掩。况且可证毛氏私通的证人已在外头候着,只等长辈们传。” 她不善于口舌之争,从前都是仗着孙启鸣为她做主赢得几分;如今与孙悦怀正面相对,难免逊色。 所以她干脆不争,将事情拖回原位。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游氏与孙悦怀早已撕破脸,必须要一击即中分个胜负才行。 可族长却是想和稀泥:“此事便到此为止,夜已深,不要再闹了。” 游氏难得失了往日的娇柔,态度强硬:“族长,外头因为此事都在嘲笑我们国公府,若不查个清楚,岂非叫人以为我们孙家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家的吗!” 族长脸色阴沉。 游氏的话令他下不来台,若真查出孙悦怀非孙家人,那才是真的丢脸丢大发了;可如若不查,外头人难免笑话。 这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正为难之际,孙悦怀道:“后娘子既有证人,那便传上来吧,今日一并分说清楚也好还我阿娘清白名声,免得日后再说我心虚掩饰。” 她既这般说,族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让人传了证人来。 证人是当年毛氏房中的侍婢紫灵,毛氏死后她被调到了游氏房中。 紫灵跪在堂中道:“当年国公爷带兵打仗两月后,先国公夫人却被诊出喜脉一月整,这事只有先夫人房中的贴身侍婢知道,当时老夫人严禁下人们议论,所以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孙悦怀听罢,轻笑道:“这便是后娘子所说的证人?” 游氏:“紫灵当年可是你母亲房中的贴身侍婢,她的话自然作数。” “既如此,我也有一个证人。”孙悦怀侧首对左右道,“将阿义叫过来。” 一个灰衣小厮上堂。 游氏看清他的脸后,大惊失色:“阿义,你怎会来此?” 孙悦怀:“他为何来此可不该问后娘子你吗?你叫他做了什么不会都忘了吧?” 阿义伏跪在地:“前些日子后娘子给了奴一些银两,说叫奴在城中传话。” 族长追问:“什么话?” “后娘子叫奴将‘大娘子非是国公血脉’的言语传入城中散播。” 此话一出,满室哗然。 族长猛地看向游氏,满目阴沉:“这几日我孙家受人嘲笑,竟是你这妇人所为!” 游氏没想到阿义会突然出卖她,厉声喝道:“你这贱奴!究竟受谁人指使,竟来攀污我。” 一旁的孙颜心讥讽:“后娘子此言差矣,阿义可是你院子里头的人,他说的话自然作数。” 闻言游氏一噎,她方才说紫灵是毛氏房中人,所以说的话句句可信。 而今孙颜心竟拿她的话来堵她,委实可恨! 却听孙悦怀又道:“既然紫灵说阿婆有意压下当年之事,那不如将阿婆请来,自真相大白。” 游氏连忙阻止:“不可!” “为何?” 她表情勉强:“老夫人年事已高,现下又是深夜,还是不要打搅她老人家了。” 话音落下,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从正堂外头传来。 “老身已经来了。” 只见孙老夫人被婆子扶着走入正堂,华发深纹,褚色松鹤纹衫,气质华贵。 孙颜心笑着上前挽住孙老夫人:“阿婆,你怎么来了?” 孙老夫人笑道:“我若不来,只怕某个不安好心地就要将你们吃了。” 听她暗讽,游氏面色难看。 她一改方才的锋利,变得低顺:“婆母,怎能劳动你的大驾。” 孙老夫人睨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我若不来,只怕我的乖孙女儿就要被你这妇人毁了名声!” 大庭广众之下,被婆母如此数落,游氏面子极挂不住。 孙老夫人杵着拐杖,走到族长面前:“今夜多有打扰,本是我们这一房的私事,却要惊动你们,真是惭愧。” 她丈夫死得早,年轻时本也是个女将军,不然也带不出孙启鸣这个荣国公来。 所以尽管如今年岁已老,但自有当年的气势在。 族长客气笑道:“老夫人哪里的话?” 他起身让出自己原本的位置:“老夫人上座。” 孙老夫人却拒绝,只对族长低声说了一句话。 族长当即严肃了脸色,对着堂中人道:“下人们都出去。” 待得下人们尽退后,孙老夫人才道。 “我不过一介老妇,本不欲理晚辈们的事,可听人提起当年岑娘的事,我便不得不出来解释一二。” 她在路上已听别人说了紫灵的证词,于是对着众人道:“当年鸣儿出征刚一月,老身突然大病性命垂危,是岑娘传信与鸣儿,鸣儿孝顺,便无诏而归;此事犯了大忌,所以无人晓得鸣儿曾在出征途中赶回上京待过几日,而岑娘的身孕也是在那时有的。 后来岑娘被诊出一月身孕,老身下令不许下人生是非,却不曾想过了十几年,还是会被有心人拿出来大做文章,殊不知她此举差点害了整个孙家!” 这话明摆着点游氏,游氏听罢脸色大变。 将军无诏而归,那可是大罪,一个不慎整个孙家都要受牵连。 更别提是为孙家妇的她和孙家子的孙照。 孙老夫人的话本就分量极重,何人会去辩驳其中真假,更何况她说的是埋藏了十几年的隐秘,没人觉得孙老夫人会拿整个孙家的性命来为孙悦怀掩饰。 至此,游氏已露败相。 看着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孙悦怀,游氏蓦然回过神来,她上前抓住孙悦怀的双臂大声质道:“是你!是你故意让紫灵告诉我这一消息的,是不是!” 她形容癫狂,如同疯妇。 孙老夫人手中拐杖杵地:“还不快将游氏给我带下去!” 婆子们上前要去拉扯游氏,可她不知为何力道极大,死死抓住孙悦怀的胳膊誓要问个明白。 孙悦怀只漠然道:“后娘子,紫灵是你院子里的人,与我有什么干系?” 游氏双眼怒瞪,极不甘心:“即便你是孙家血脉又如何!我照儿才是孙家的儿子,你不过一个女儿,有什么资格继承孙家!有什么资格!” 像是为了回答她的话,孙府管事从外头跑进来,面带喜色。 “大喜啊!大娘子大喜啊!” 有人问道:“什么大喜?” “宫中传来消息,说今日贤王入宫请旨,想娶咱们大娘子为贤王妃!” - 一大早,宫中传来消息,说是孙大娘子天不亮便入宫请旨。 言荣国公因恶狗咬伤伤了身体,恐不能再为圣人效力,愿举家迁往丰州,驻守边关,为国分忧;只是国公身子不适,便令其女代父请旨。 圣人听后久久未允,孙大娘子便跪在太极宫前,这一跪就从卯时跪到巳时。 甘露殿内,圣人搁下朱笔,问道:“孙大娘在外头跪了多久了?” “回大家,已经快三个时辰了。” 圣人闻言,满意地吹了吹绢帛上未干的墨迹,笑道:“这孙家倒是会审时度势。” 如今孙启鸣已废,圣人想即刻收回孙家兵权,却又怕世人言他趁人之危、卸磨杀驴、寡情薄义。 本想等些时候再做打算,却不曾想贤王昨日会突然入宫请旨求娶孙大娘子为正妃。 这不明摆着想要孙家兵权嘛! 贤王娶妻之岁已至,圣人想即刻拒绝,一时也找不着合适的理由。 正一筹莫展间,孙大娘子却突然入宫请旨,愿全家前往丰州。 这不顿解了圣人之忧? 孙启鸣只孙照一个儿子,尚才五岁,短年之内根本不能成事,孙悦怀与孙颜心一介女流,更是枉然。 只消孙家迁至丰州,等过两年再寻个由头将兵权收回;世人既不会言他薄情寡义,又能名正言顺地将兵权拿回,岂不两全。 而圣人不立刻答应孙悦怀的请求,不过是想让人以为他不舍功臣罢了。 圣人心情愉悦,连语气都轻快许多,对武德正道。 “传朕旨意,孙大娘子为父请旨,实为女子典范,特赐黄金百两,以作嘉奖。另外,她请旨之事,朕答应了。” 旨意很快传到了东宫。 东宫幕僚本害怕圣人昏了头会答应贤王的请旨,如今圣人的这道旨意一下,双方皆大欢喜,甚至巴不得将孙家人快些送到丰州去。 第124章 念念不忘 荣国公府。 圣人的旨意与孙悦怀一起到了国公府,孙家人听传旨官念完圣旨后,俱都目瞪口呆。 怎会如此? 昨日不是还听到消息,说大娘有机会当上贤王妃吗? 怎么只过了一夜,就突然全家要去丰州那等边防之地了? 可圣旨已下无法更改,孙家人只能愁眉苦脸地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他们以为孙悦怀去请旨是孙启鸣授意,所以心中埋怨,却也不敢说什么。 白日里,主屋也是漆黑一片。 四周窗户都用黑布遮住,透不进一丝光亮。 孙悦怀端了药走进屋内。 孙启鸣躺在床上,手脚皆被软布系住,不得动弹,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闻刺鼻的骚臭味儿。 她面不改色地走到床前坐下:“大人,该喝药了。” 孙启鸣如今已形同残废,脑子清醒,可身体不受控制,只能瘫在床上任人宰割。 孙悦怀舀了勺汤药到他嘴边:“大人,这药温度刚好,快些喝了吧。” 如今孙启鸣一见她便生气,如何会喝她端来的药? 他僵硬地摆动着头颅,将嘴边的药弄撒,从嘴角淌到衣襟里头,湿了一片。 这场景孙悦怀已见怪不怪,反正这几日他都是这般抗拒喝药。 她拿了帕巾给他一点点擦拭:“大人,你不肯喝药,这病又如何会好?病不能好,又怎么能看着照儿长大呢?他可是你寄予了厚望的儿子,若是失了你这位对他疼爱有加的阿耶,只怕会伤心。” 听她提起孙照,孙启鸣气息不稳,脸憋得涨红,怒目瞪她。 孙悦怀看明白他眸中凶意,温声安慰他。 “我自然没有大人这般胆量,连结发妻子都能狠下心来杀害。照儿他再怎么说也是我亲弟,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对他下手。” 说这话时,她语气虽柔,可眸中却冷得能结出冰来。 而后她又舀了勺药抵到他唇边,继续说道:“不过大人与其担心别人,倒不如担心担心自己。我已向圣人请旨,孙家举家迁去丰州,那里可没有上京这样舒坦;大人病重,也不知能不能受得起途中劳顿。” 孙启鸣听罢,眸中怒意更重,眼珠子似乎都要瞪了出来,用尽力气将她手上的药碗打翻,半天才说出两个字:“孽……障……” “孽障?”孙悦怀低喃,“是啊,本就是一番孽缘,何必呢?你既娶了阿娘,又为何要负她?既负她,又为何连她性命都不放过?” 直到此刻,她眼中才有明显的恨意,神情越来越激动激动,最后眼中含着泪。 “她死时腹中还怀着你的孩子,你怎能忍心害得她一尸两命,含恨而终!阿娘她尸骨未寒,你这杀人凶手便迫不及待地要娶游氏入府!” 说罢,她起身紧紧拽住孙启鸣的衣襟,语气恨之入骨。 “从前征战沙场的荣国公,此刻却不如一个耄耋老叟,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当真是可笑。不过你与游氏合谋害死阿娘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这都是你的报应,你合该受着!往后余生,你便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躺在床上,直到死那一日罢!” 言罢,她将孙启鸣用力地摔回床上。 接着脸上又换上一开始的淡然,蹲下将被打碎的瓷碗拾起,恭声道:“大人,我改日再来看你。” - 十月二十二,万寿节。 往年万寿节圣人要御花楼,宴群臣,制诗序。 或许今岁他没什么精力,于是省去了诸多繁琐的过程,只在麟德殿设宴,邀的还都只是后妃子女等。 从前赴宴,柳姒大多都是孤身一人,今年则是谢晏陪着她。 席间除了几个王爷公主,圣人唯一的兄弟,安王也在。 他身着浅色八卦鹤纹道袍,长发用一根玉簪簪上,整个人笑眯眯的,看起来无欲无求,亲近得紧。 瞧着不像个王爷,像道士。 但也只有一心修道的他,才能让圣人真正放下心来。 柳姒对这个皇叔印象倒还不错,毕竟小时候他还给她带过她最爱吃的碧玉一口酥。 这糕点只有宫外才有,那时她时常求着他给她带,而安王也总是笑着答应。 后来两人倒不常见面了。 席间,安王将视线落在柳姒身上,眼角微微扬起:“小阿姒,你我许久未见,只怕早已将我这个阿叔忘了罢。” 被长辈点名,柳姒大胆打趣:“七叔,非是我不见你,只是你老人家事忙不肯见我,如何怪得了我?” 安王在安王府辟了道堂,长年累月地在里头修习道法,如痴如醉。世人说他怕是已走火入魔,毕竟他为了修道,年将五十身边连个侧妃都没有,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圣人曾问他为何不娶妻,他也只答:“修道之人,不应沾染世俗红尘之情。” 今日万寿节他也只是随意的一身道家打扮,逍遥自在。 听罢,安王哈哈大笑:“你这是怪我在你大婚之日不曾前去吗?” 柳姒调侃:“倒也不必亲自来,只送了贺礼就行,可惜七叔送的是幅心意满满的百囍图,本想狠了心瞧瞧能卖几个钱,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勉强留着吧。” “哈哈哈,小阿姒,嫌我送的贺礼不够值钱便直说,七叔再为你添上就是。”安王开怀笑着,清亮的笑声传遍大殿。 连带着柳姒神色都多了几分轻松:“倒也不是,我这人喜欢贵重的,但关键在一个‘重’字上,你那百囍图心意深重,我很是喜欢。” 他二人话语间丝毫不存长久未见的陌生,反而很是熟稔。 旁人不知,谢晏离得近却看得清清楚楚。 柳姒与安王交谈时,眼中带着的,是少见的轻快愉悦,是与圣人相处时不曾有过的。 她对安王这个叔父,比对圣人这个父亲更亲近些。 且安王为人亲情淡漠,诸侄之中,他唯独对柳姒另眼相待。 倒是奇怪。 既是万寿节,凤阳同上官驸马也在,她看着那头柳姒与安王聊得火热,突然插话道:“说到送礼,不知六妹今日准备的是什么寿礼?” 柳姒敛了笑意,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心思不及大姊精巧,送的寿礼自也不及大姊的精致。” “此言差矣。”凤阳提议,“六妹方才不还说只看中‘心意之重’吗?既然如此,何不抚琴一曲?你的琴技可是上佳,以此向阿耶贺寿,岂不心意贵重?” 圣人也赞同地点点头:“六娘,你琴技一绝,朕也许久未曾听过了。” 闻言谢晏想到什么,他转头看向柳姒,见她沉默,以为她不欲弹琴,于是抬手覆上她的手背,轻声道了句:“有我在。” 他抬头,对着圣人说:“公主久不抚琴,恐技生疏;若是不弃,臣愿代公主献上一曲,以表祝贺。” 外人看来他二人自是恩爱无双。 可柳姒却对谢晏摇首,示意他不必替自己出头,而后对圣人道:“能为父亲弹一曲庆寿,自是儿的福气。” 听罢圣人吩咐:“去取‘九霄环佩’来。” 等宫人们将形制浑厚的九霄环佩抱来摆好,柳姒起身走到琴案前坐下,将指上的玉戒摘下交给平意收好,而后纤细玉指落在琴上。 调试一番后才弹出琴音。 “铮”一声琴鸣,温劲松透的琴声自她指下泄出,贯入众人耳中,恍若置身于无垠天地之间,耳畔骤闻鹤唳猿啸,悠悠生机自眼前徐徐展开。 一会儿似身处山林野鹤之间,一会儿似苍茫阔原之上,令人流连忘返。 一曲毕,席间众人良久才回过神来。 直到安王抚掌赞道:“小阿姒的琴技倒也未曾生疏嘛,这首《鹤猿祝寿》听来如身临其境。” 柳承明亦夸赞:“九霄环佩是雷公所制,雷公出自蜀地制琴世家,这琴被视为琴中仙品,再配上六妹的绝佳的琴技,可不正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琴音入五脏,可舒缓身心,愉悦心情。 圣人听得柳姒谈的琴音后,只觉身心舒畅,于是道:“琴亦难觅知音,六娘,朕今日便把这把九霄佩环赐给你罢。” 等柳姒谢恩落座,凤阳才笑道:“六妹真是好福气啊,有什么好的阿耶都赏给你,倒是羡煞旁人。” 说完她话音一转:“我记得六妹府上还有一把‘独幽’,那可也是把千年古琴,我记得那琴好像是……”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不太记得,一旁的太子接话:“寡人记得那琴可是六妹从前的驸马,卓大郎君送的。” 凤阳恍然大悟:“原来是卓大郎君送的。说起卓大郎君,我犹记得当初他及冠时,取的表字同六妹的小字都是一对,念兹在兹,刻骨不忘……” 第125章 受伤 说到这儿,凤阳好似才猛然想起柳姒身旁的谢晏一般,惊呼道:“哎呀,瞧我说错了话,大姊自罚一杯。” 她红唇一勾,执起酒杯朝柳姒的方向遥遥一敬:“六妹不会怪我吧?” 粗脑筋的淮王纳闷:“大姊哪里说错了?六妹的小字不就是……哎哟!” 话还没说完,坐在他身侧的淮王妃朝他猛一怼胳膊肘将他话打断,等淮王莫名看过去时,正对上她无奈的目光。 “芸娘,你打我干嘛?” 淮王妃早已习惯了自家夫君的性子,夹了块芙蓉酥饼放到他碟中,没好气道:“吃你的吧。” “哦。”淮王愣愣夹起酥饼吃了起来,全然忘记方才想说的话。 除了他,众人都听出凤阳有意挑拨柳姒夫妻二人的感情,于是皆看向谢晏,想瞧瞧他是个什么态度。 却见他正一脸淡然地给柳姒夹菜:“你爱吃的鲜虾酥,凉了就不好吃了。” 瞧那模样,压根没将凤阳的话听进去。 见状,凤阳顿觉无趣。 适时武德正提醒圣人:“大家,该点灯了。” 于是一行人又自麟德殿移步太液池,水面上燃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在夜里如倒映着的点点星火。 岸边有一架几人高的龙灯,口衔如意,爪握仙桃、灵芝等,龙鳞用金粉上色,夜间亦闪闪发光,拳头大的双目怒瞪着,看起来威风凛凛。 有宦官捧了火种到圣人面前:“请大家点灯。” 圣人拿着火种行至灯前,龙灯很快被点燃,如同一只腾飞的火龙。 柳姒随着人群朝圣人齐声贺道:“祝圣人千秋万岁,寿长无疆;祝大齐风调雨顺,盛世平安。” 她站在圣人右侧,起身时余光瞧见方才捧火种的宦官袖中闪过一道银光,接着他的表情骤然变得凶狠起来。 察觉到异样,柳姒正准备张口提醒,却感觉背后被人推了一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圣人身前扑去。 与此同时,那个宦官拔出袖中之匕猛地向圣人刺去,口中喊道:“昏君,拿命来!” 事发突然,圣人只来得及后退,那宦官又离他极近,眼看就要将他刺伤。 众人骇得目眦欲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突然从一旁冲出来挡在圣人身前。 圣人还没看清是谁,耳边便听见谢晏仓惶恐惧的声音,那声音含着像是即将要失去什么极为重要之物一般的害怕。 “念念!” 被推到圣人身前的柳姒只来得及听见一声熟悉的“念念”,冰凉的匕首便直直没入胸口。 下一刻剧痛传来,她疼得痉挛,眼前发黑无力地倒在圣人怀中,意识模糊间她耳边充斥着圣人关切的声音。 “六娘!你怎么样六娘!” 武德正反应过来,对外围的千牛卫喊道:“护驾!” 太液池旁乱作一团。 淮王将身侧的淮王妃护在身后;静仪与柳承安朝柳姒跑去;柳承明将刺伤柳姒的刺客一脚踹开老远,至于凤阳,趁无人发现之时,迅速行至太子身侧。 而躺在圣人怀中的柳姒尽管疼得厉害,仍强撑着一口气,用力抓住圣人的手,艰难地吐出一句。 “耶耶……你……可有……受伤……” 说这话时鲜血不停地从她唇角溢出,但她仍死死地望着圣人,眸中尽是对他的关切。 圣人捂住她胸前的伤口,难得地红了眼眶:“耶耶没事,耶耶没事。” 得到他平安无事的回答后,柳姒才卸了力道,放心地晕过去。 黑暗袭来前,柳姒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真是疼死她了!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实在感动。 没想到怀淑公主为了保护圣人竟不顾自己的性命! 圣人见柳姒晕过去后,忙道:“太医!快传太医!” 碍于圣人身份的谢晏此刻终于有机会靠近柳姒,他冷着一张脸将她打横抱起,被宫人引着,脚步不停地朝偏殿而去。 此时刺客也已被千牛卫擒住,押到圣人面前。 圣人沉声:“是谁指使你来行刺朕的!” 刺客挣扎了两下,却被千牛卫更紧地按住,眼见挣脱不了,他道:“没有人指使!” 太子适时出声:“若无人指使,你一个小小宦官如何敢行刺天子?” 闻言,刺客下意识看向护着淮王妃的淮王。 见刺客看向自己,淮王只觉莫名其妙,出声道:“你看我作甚?” 下一刻,刺客移开目光喊出一句:“主子,奴是不会出卖你的!” “他要自尽!”有人看出他的意图赶忙阻止。 可为时已晚,刺客牙根用力,咬破了藏在齿间的毒药,见血封喉,顷刻间没了气息。 就在此时,太子骤然发难:“来人,将淮王拿下!” 第126章 心症 太子虽下令,可千牛卫中无人听他指挥,更何况圣人在此,再怎样也轮不到太子越俎代庖。 “太子,你这是作甚!” 淮王反应过来,质问道。 莫名其妙地就要抓他,他这大兄如今越来越肆无忌惮了罢! 太子指着地上气绝身亡的刺客尸体说道:“淮王自己做的事还问寡人什么意思?你指使刺客刺杀圣人,大逆不道,意图谋反!” 淮王怒道:“无凭无据,你凭什么污蔑我刺杀圣人!” 太子冷笑:“方才问及刺客幕后凶手时,刺客看向的可是淮王你,若非你指使,他看你作甚!” 这么大一顶莫须有的帽子扣下来,淮王气极:“在场这么多人,往我这儿望了一眼就是我指使的?太子殿下,你也太愚昧了些罢!” 就在此时,人群中一个小宦官道:“搜搜这刺客的身,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淮王身正不怕影子斜,当即附和:“搜吧!本王没做过,便也不怕你们搜!” 这一幕落入圣人眼中,他头一次生出一些厌烦来;自己另一个女儿为救自己,性命垂危,而这两个儿子却在此处明争暗斗。 他转了转指间玉戒:“搜。” 千牛卫上前在刺客身上摸了摸,竟真的找到一封密信来。 将密信呈到圣人面前,圣人打开,越看脸色越发阴沉,最后竟将信摔到淮王面前:“淮王,你自己看!” 淮王不明白圣人为何突然对他发怒,拿了密信一目十行地瞧着,待看到最后的印章时,瞳孔放大,不可置信道。 “阿耶,这不可能,这封信不是我写的!” 太子也没料到真的能搜出什么,又见圣人与淮王看过信后都态度大变,于是一把将淮王手中的信抢过。 那上头写着何时何地刺杀圣人,而最后印着的,是淮王的印章。 他立马朝淮王道:“证据在此,你有什么可狡辩!” 随即对千牛卫命令:“还不快将淮王拿下!” 这次千牛卫立刻上前,将淮王擒住。 柳承明看过信后,也认真起来:“圣人,此事有疑还需再查,仅凭一封信也不能说明就是二哥指使刺客行刺,况且二哥他向来孝顺,大家有目共睹,怎会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圣人听罢,停了转戒指的手:“将淮王暂时禁足淮王府,任何人无诏不得探视。” - 偏殿。 谢晏将满身是血的柳姒小心翼翼抱到床上。 拿着帕巾狠狠捂住伤口,柳姒此时面色苍白透明,不见一点血色,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头一次,谢晏失了往日的风度,急问道:“太医呢!” 话音落下,太医署的太医们匆匆赶来。 处理完圣人那边的事,刚踏进偏殿的柳承明狠抓住身旁许太医的衣襟:“必须给我救活公主!” “是是是。”许太医连连点头。 等柳承明放他进去后,他心中暗暗叫苦:这一天天过得真是胆战心惊,哪日寻个由头告老还乡了才叫安生。 许太医行至床畔,观察一番柳姒的面色后,严肃了神情,对着只一个劲儿按住柳姒伤口的谢晏道:“驸马,臣要为公主拔刀,你在此处不太方便,还请出去吧。” 倒不是说柳姒伤在胸口不方便,而是谢晏挡在这里,很是影响他医治。 闻言,谢晏回过神,怔怔地松开捂伤口的手准备离开。 临走前,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柳姒面上,半天挪不开步子。 平意见状劝道:“驸马,此处有太医在,你先出去换身衣裳吧。” 谢晏如今手上、胸前全是柳姒的血,看着狼狈失态。 他缓缓点头,刚走到外间便失力跌坐在地上;周围是鱼贯而入的宫人,没人去管向来仪态端正的谢大郎君此时的失礼。 双臂撑在腿上,谢晏怔怔看着手上血迹。 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那种温热粘稠的感觉似乎还缠绕在上头,挥之不去。 方才太液池旁,事发之前他本想牵住柳姒的手,可下一刻却看见她朝圣人身前扑去,他下意识伸手想将她扯回来,却被散乱的人群撞开。 他的心恍若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被人狠狠地攥着。 想再冲到柳姒面前,重重人群将他阻碍,不得靠近半分,只能眼睁睁瞧着冷刃没入她的胸膛。 看着血不停地从她胸口流出,谢晏脑中一片空白。 而今望着手上干掉的血,他指尖发凉,浅色的睫羽颤动,耳边一阵嗡鸣。 他不敢想象失去她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耳旁突然传来谢三的声音,将他散乱的思绪收回:“郎君,圣人急召你去甘露殿。” 谢晏手掌撑地站起身:“知道了,我换身衣服就去。” 走之前他对谢三道:“你留在此处,念念若醒了即刻来报我。” 里间内,等许太医筋疲力竭地处理完柳姒的伤口后,已过子时。 他净手,将方子写好交给宫人,而后才出走出偏殿。 柳承明、柳承安与静仪都等在外头等消息。 许太医拱手,对着他们道:“公主的伤势十分严重,臣已为她拔刀止血,缝住伤口。” 柳承安红着眼眶问:“可会有性命之忧?” 许太医摇头:“难说。” 此话一出,静仪身子一晃哭出声来,她身后的迟章驸马及时将她扶住,安慰道:“太医只说‘难说’,说明还有一线生机。” 柳承明蹙眉:“你便说能不能活?” 许太医:“若是熬过今夜,便能活;只是就算活了下来,日后也会落下心痛之症。” “什么意思?” “公主这一刀伤至心脉,以后凡遇雪天胸口便会隐隐作痛,且不可伤心动怒。” “若是伤心动怒会如何?” “只怕活不过……”说到此,许太医抬手比了三个数。 柳承安心惊地说了个数字:“活不过三十?” 许太医无奈,叹了口气:“是三年。” 这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就连几人之中最稳得住气的柳承明听见,也是心头猛跳。 “便没有可解之法?” “有是有,不过有也等于没有。” 柳承安被他这话弄得心七上八下,耐不住性子道:“你能不能别婆婆妈妈的,有什么话一口气说完!” 见柳承安发怒,那熟悉的紧迫感又涌上许太医心头,他连忙道:“苏心草专治心痛之症,对公主的伤十分有用;只是此草生于瘴气毒虫常见之处,臣也只在古籍上见过,所以臣才会说这可解之法有也等于没有。” 苏心草自他记事起便从未见过,更没听说过谁有,只怕早已灭绝,世上再不存一株了。 要想人不伤心动怒那简直难如登天,所以这怀淑公主,只怕活不过三年。 唉,真是红颜薄命。 眼见唯一的希望等于没有,静仪哭得更伤心了。 而柳承安不住摇头:“怎么会这样……阿姊……” 唯独柳承明还算镇定。 既然苏心草有用,那便说明还有机会,他突然想到什么,问道:“我听说鬼道子的药谷在毒虫瘴气丛生之处,这苏心草他那里可有?” 许太医倒真没想到这一茬,沉吟片刻。 在温县时他曾与鬼道子一起钻研过医道。 总的来说就是:他精于常见的病症,而鬼道子更擅长疑难杂症,巫蛊之术。 各有所长。 既然如此,像苏心草这种只在古籍上记载过的稀世草药,说不定鬼道子那古怪老头手中还真有。 于是他道:“他手里或许有。” 听得如此,柳承明稍稍安心,接着道:“无论找不找得到苏心草,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六妹先挺过今夜。” 不然人都没了,就算找到苏心草又有何意义? 第127章 阿兄 夜凉如水,雾色沉沉,今夜不见月华,亦不见星子,只死一般的寂静。 偏殿内烛火摇曳。 静仪本想在此处守着柳姒,但被迟章劝了回去,毕竟此处已经有柳承明与柳承安守夜,再加上平意、秋兰,多一个熬垮身子也是枉然。 至于柳承安,被柳承明叫到外间歇息去了,他守下半夜,柳承明守上半夜。 所以如今里室就柳承明在柳姒床前守着。 他静坐着,心中在想今日刺客的事。 那刺客看似是淮王指使,可柳承明跟着淮王谋事,自然知道他不是会使这等阴谋之人。 可刺客身上有着淮王印信,便说明此事是有人诬陷。 但证据摆在众人面前,圣人不可能坐视不理,只能先下令将淮王禁足于淮王府。 既然是诬陷,那又会是谁? 太子? 柳承明在心中将这个猜测排除。 虽然今夜太子极力想将淮王一举扳倒,可他的态度未免也太明显了些,以太子的心智,若真做局诬陷淮王刺杀圣人,不会表现得如此迫不及待。 可若不是太子,那又会是谁? 想到此处,耳边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嘤咛。 柳承明飞快看向床榻之上的柳姒,只见她眉头微动,将将欲醒。 他压下心中激动,上前轻声唤她:“六妹,六妹,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将柳姒唤醒,她缓缓睁开眼,入目是柳承明妖艳俊美的容颜,她鼻子一酸,一行泪从眼角流出。 “三哥,我疼……”她道。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依赖和委屈。 柳承明一怔,接着回过神问道:“你哪里疼?我去找许太医。” 柳姒却只是哭着说:“三哥……我好疼……” 她脆弱哭泣的模样弄得柳承明心中难受,想起许太医嘱咐的她不许伤心动怒,于是道:“别哭了,我去找许太医。” 听他要走,柳姒泪眼朦胧间紧抓住他的手:“三哥,你别走。” 她的力道不轻不重,可柳承明怕强拉开手会扯到她的伤口,只能就着这个姿势扬声朝外头喊道:“秋兰!” 片刻后,秋兰的身影出现在里间,见柳姒醒来,她先是一喜,待看见柳姒紧抱住柳承明的手时,脸上笑意一僵,飞快地挪开眼。 外间的平意听见动静,正要进去却被秋兰拦了下来:“公主醒了,你去找许太医,这里头我来守着。” 平意也没多想,应了一声就出去。 独留秋兰一人战战兢兢,不敢多听多看。 毕竟那夜贤王是真的想杀了她。 她不知道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又怕别人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于是除了许太医,其他想进去的人都被她拦下并劝了回去。 许太医一进去便见到柳承明一脸柔和地望着柳姒的场景。 看着柳承明脸上的表情,他生生打了个寒颤。 一定是错觉,这位祖宗怎么会露出如此慈祥的表情来。 错觉,错觉。 他理理思绪,上前为柳姒搭脉,再一探她的额温,果然高热了。 不过受了如此重的伤,不高热才是奇怪。 他对柳承明道:“公主高热是常事,只消退了热就行。” 柳承明应了一声:“知道了。” 许太医有眼力劲儿地退下。 过了一会儿,秋兰端着水盆进来。 “这是做什么?”柳承明问。 听见他的声音,秋兰端水的手一抖,稳了稳心神回答:“许太医说公主高热,需擦身降温,所以奴婢端了水来。” 接着她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贤王在此,恐有不便。” 柳承明自然是知道自己留在此处不方便,但他无奈地看着自己被某人紧紧抓住的手。 柳姒早在他唤秋兰之时便又沉沉睡了过去,如何叫也不醒,手上的力道却不减半分。 他转首,盯着面前的浅色帐幔,说道:“擦吧。” 而后阖目不再开口。 秋兰会意,纵然柳承明在此处实在不妥,但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她只能快速将柳姒的衣裳解开,又绞了帕子为她擦拭。 水意上身,柳姒难受得哼唧起来。 “阿兄在这儿。” 柳承明用空出来的那只手覆上柳姒的手背,轻声安慰。 霎时间,柳姒没了动静,又睡过了。 等秋兰擦拭完毕系好衣带时,柳承明才睁开眼。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你先下去吧。” “喏。” 屋子里重新静了下来。 柳承明转首注视着柳姒,上次她也是这样昏迷着睡在他眼前。 可那次他手中有解药,而今却没有苏心草。 他抬手,冰凉的指尖触上她的额头,将她汗湿的鬓发整理好,而后力道极轻地想将手从她手中抽回。 察觉到他要离开,柳姒又悠悠转醒,看着柳承明后莫名说了句:“三哥,对不起……” 第128章 兄妹之情 “什么?”柳承明愣住,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道歉。 “我好疼,我是不是快死了?” “别胡说,阿兄不会让你有事的。” 可柳姒只自顾自道:“三哥,我不是故意射断你右腿的,我如果不这样,他就会杀了你……” 她的话说得稀里糊涂,却含着浓浓的歉意。 柳承明以为她烧糊涂了,问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闻言,柳姒突然又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的腰好疼……为什么……为什么要嫌我脏……” 话语极不连贯,柳承明更加确定她是做了噩梦,只能安慰。 “没有人嫌你脏,别怕。” 尽管他耐心哄着,可她仍旧哭声不止。 柳承明犹豫思索一番,脱了鞋上床睡在她身边,近身一点一点吻去她颊上泪珠,最后亲在她被泪沾湿的眼上。 “阿兄在这儿,小姒别怕。” 他不知她梦见了什么才会哭得这么伤心,只能手足无措地哄着她。 而烧得糊涂的柳姒,茫然分不清前世今生,她只以为身前的人还是前世的柳承明,无助说道。 “三哥不会原谅我了……” 耳边却是熟悉的声音:“阿兄会原谅小姒的。” 小姒是谁? 她想。 随意她又明白过来:小姒是她。 从前的三哥都是这样唤她。 她想着想着,又重新睡了过去。 而柳承明就这么睡在她身侧,只额头与她的相抵,阖目叹息。 …… 直到东方将明,谢晏才从甘露殿出来,他揉揉额角见谢三等在殿外,看样子已有些时候,于是又打起精神问道:“可是念念醒了?” 谢三回道:“半夜公主醒了一次,可……” 本听见柳姒醒了以后的谢晏心中一喜,却见谢三欲言又止,心下又是一沉,一边朝麟德殿走,一边冷声问道:“怎么了?” 谢三将许太医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谢晏越听脚步越快,最后近乎是飞奔着赶到偏殿。 秋兰守在殿外,咋一见谢晏满身霜寒地走进来,惊了一跳:“驸马,你回来了。” 谢晏“嗯”了一声,朝里间走去。 秋兰想到什么,有心要拦却又来不及。 里间,谢晏走到床前,看着额头相抵,亲近无边的兄妹俩,脸阴沉得能滴出墨来。 柳承明在十分冰冷的视线中醒来,一睁眼,便对上谢晏凉得能将人冻死的眸子。 哦,讨厌的人回来了。 他心中轻嗤。 可柳姒睡在他身侧,他怕将她吵醒,倒未曾说什么话来激谢晏,只抬手触了触柳姒额头,察觉到不再滚烫后,才准备下床。 他的手被柳姒握着,轻易松不开,于是他像是炫耀一般,刻意将两人相握的手展示在谢晏面前。 谢晏见状,眸色晦暗不明。 他走到床前,骨节分明的手捏到柳承明的腕上,极为用力地将柳承明的手一点一点从柳姒手中抽出,而后将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掌心,让她无意识地抓握着。 被谢晏抓着,柳承明并非挣脱不开,可他顾忌着柳姒伤势,不敢用力反抗。 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晏极为有占有欲的动作。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秋兰只觉心惊肉跳。 谢晏用的力道不轻,柳承明散漫地揉了揉手腕,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深深地看他一眼后,起身离开里间。 等柳承明走后,谢晏的眸色方变得柔和。 他问秋兰:“念念夜里醒了几次?” 秋兰打量着他的神情,回道:“只醒了一次。” “何人守着?” “贤王在此处守着。” “只他一人?” 这个问题秋兰并未马上回答,直到隐约感受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她才说:“只贤王一人。” “知道了。” 话音落下,许太医从殿外进来。 柳承明方才找到他,说柳姒欲醒,让他看着点。 其实哪里是叫他看着,明明是柳承明不想让谢晏与柳姒独处,所以叫了这么一个妨碍来。 只是苦了许太医,两头为难。 谢晏也有话要同柳承明说,便走到外间,刚好遇见站在殿外的柳承明。 柳承明背靠漆柱,唇角漾起冷冷的弧度,望向谢晏的眸中满是戏谑。 此处已在殿外,他不怕会吵到谁,开口挑衅。 “哟,谢少卿真是忙碌,六妹受了如此重的伤,你却大半夜不见人影。”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谢晏靠近,“人人都说你谢大郎君与六妹多么多么恩爱,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谢晏蹙眉,观察着他的神情,待看到他眼底深藏着的妒色时,才开口。 “你喜欢她。” 这话他说得肯定。 此话一出,柳承明神情一僵。 他自然明白谢晏说的“她”是谁。 微眯了眼,他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谢竹君来,却见他也只淡淡地回视他,不怯分毫。 柳承明倏然笑出了声,承认道:“是,我是喜欢她,不过那又如何?” 接着话音一转:“兄长喜欢妹妹是什么很奇怪之事吗?谢少卿,你不会连这点小事都要管吧。” 他的话另有深意,真真假假互相掺杂着。 可谢晏听明白了他的话意,冷凝着一张脸,语气中带着警告:“你日后离她远些。” “凭什么?” 杀伐之气骤生,柳承明的质问紧随其后:“你不过是她的驸马而已,凭什么管着她与谁接触?” 见他冥顽不灵,谢晏也生了怒气:“世有伦理,贤王若欲乱之,可有想过日后世人口诛笔伐,她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我自会护她。”柳承明语气中带着狂妄的傲然。 护她? 他站在什么立场去护她? 谢晏冷言提醒:“她是我的妻。” 所以柳承明这个带着妄念的兄长有什么资格去护她! 岂料柳承明不退半步:“不过暂时而已,谁知道再过些时候,你这谢大郎君是否会与她和离。” 他继而嗤笑:“到那时,你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她是你的妻’吗?” 谢晏平生最听不得别人挑拨他与柳姒的感情:“不会有那么一天,即便有,那你也只能是念念的兄长。” “永远。” 闻言,柳承明瞳孔一缩。 像是被戳到了心中痛处,他危险地盯着谢晏:“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这种事,谁先动怒谁便输。 既得胜,谢晏也不再与他计较,笃定道:“你不敢。” 他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句:“因为谢氏,是你最大的倚仗。” “公主醒了!”殿内传来动静。 下一瞬,谢晏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徒留柳承明一人眸色沉沉,脸色铁青。 柳姒刚醒,便听见耳边传来哭嚎声。 紧接着,柳承安的身影扑坐到她床前:“阿姊,你终于醒了!呜呜呜,可担心死我了!” 瞧他涕泗横流的模样,柳姒颇为嫌弃:“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没想到她还有精力打趣他,柳承安的哭声一止,打了个嗝。 柳姒嫌弃得想笑,可胸口疼得厉害,她刚使劲儿,便蹙眉痛吟:“嘶……” 柳承安见状赶忙关切问道:“可是伤口又疼了?” “一点点。”她安慰。 听罢,柳承安又红了眼眶:“那刀刃那么长,全捅进去了,怎么只会疼一点点?阿姊,你就别骗我了。” “念念。” 谢晏的声音出现在殿内。 柳姒抬眸望去,他眼底透露着疲惫,可此时望向她的眸子却是如柔和春风,抚慰人心。 谢晏在甘露殿未曾歇息地待了一夜,好不容易事完,得了柳姒醒过一次的消息后,又马不停蹄地赶来麟德殿。 等见到柳姒,他只将那些疲惫都藏下,不想让她察觉。 柳姒声音沙哑:“让你们担心了。” “岂止是担心,阿兄我可是守了整整一夜。” 柳承明从殿外缓缓走进来,脸上是懒散的笑容:“六妹,你这一伤,可是让阿兄担心坏了。” 说完他捂住手腕,痛呼一声。 柳姒见状,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柳承明故作为难地瞧了谢晏一眼,而后可怜道:“这伤与谢少卿无关,六妹切不要怪他。” 柳姒:? 她也没提谢晏啊。 一脸疑惑地望向谢晏,见他只一脸关切地注视着她,对柳承明的话充耳不闻。 不知这两人又起了什么什么冲突,柳姒深感头疼。 不过她清楚谢晏为人,不是那等主动挑事的:“既然如此,三哥日后小心些,别再伤到了。” 柳承明听罢,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一种极度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方才在外头,谢晏如何说他都不曾有这种情绪,如今听得柳姒袒护谢晏,他心中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晓得了。”他道。 而谢晏在听见柳姒明显袒护的话后,唇角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宛若冰山融化成春水,绝世无双。 哪里就有这么高兴。 柳姒瞧他这模样,心中也不由得失笑。 他们二人心意相通的模样落入柳承明眼中,只得刺眼。 勉强扯出笑来:“六妹既已醒了,那我便先走了。” “三哥慢走。” 柳姒的语气中不曾有过一丝挽留之意。 柳承明突然想起昨夜柳姒扯着他的手,不让他走的场景。 为何在梦中,她能对他那般依赖?好似将所有的锋利藏下,露出最柔软的一面。 等醒来后,她又变回了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 是,若即若离。 他看得出柳姒对他不似表面上那般冷漠,同时他也不明白,究竟是何原因才能让她对他刻意不去亲近。 柳承明一时有些恍惚不明。 那昨夜究竟是柳姒做了一场梦,还是他做了一场梦? 第129章 南诏 甘露殿。 圣人负手而立,身前是一张巨大的舆图,那上头画着大齐疆域,北至黑水,南至琼州。 身后传来动静,他并未回头,而是欣赏着舆图,问道:“查得如何?” 跪在殿中的黑衣人开口:“是太子。” 圣人转身,漆黑的眸子冰冷地望着他:“污蔑储君,是死罪。” 黑衣人道:“东宫中,有一个叫夏环的幕僚,此次刺杀便有他的手笔。” 尽管心中早已有猜想,但圣人不免还是觉得生怒;太子已在储君之位,便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他身下的位置么? 正沉思间,听得黑衣人又道:“奴还查出,荣国公被咬伤之事,或许与怀淑公主有关。” …… 麟德殿偏殿。 等柳承安走后,里间只剩柳姒与谢晏两人。 虽然柳姒已平安醒来,但谢晏还是不免后怕,他欲脱靴上床睡在她身侧,想起早晨看见的那一幕。 于是皱着眉将柳姒身侧那一小块地方用袖子轻轻扫了扫。 柳姒不解他这动作:“这也不脏,你做什么?” 谢晏也不出声,上床后额头靠着她的,握着她的手一下一下吻她指尖。 痒意泛起,从指尖蔓至心口,柳姒想将手抽回,他却不让。 无奈,也只能任他从指尖吻至掌心,再从掌心吻到腕骨上,白玉似的腕骨配上他绯红的唇色,妖艳无边。 柳姒只当他还在为自己担心,柔声安慰:“我这不是没事了?” 谢晏轻咬着她指尖,含糊说:“下次不许再以身犯险。” 他再也不想体会那种心胆俱裂的感觉了。 听到他说“以身犯险”,柳姒沉默。 她这是被迫以身犯险,也不知是谁推的她;如今伤口疼得厉害,她也没精力去想。 谢晏想起谢三说的话,对她道:“念念,我得暂时离开上京城。” 柳姒一愣:“去哪儿?” “南诏。” “怎么去那么远?” 谢晏解释:“大理寺中有案子牵扯到那边,我得亲自去一趟。” 柳姒问:“去几日?” “不清楚。” 既是办案子,那自然归期不定,于是柳姒没再多问。 谢晏以为她不高兴,对她道:“抱歉,我不能陪在你身边。” 柳姒摇头:“这是你的公务,你若实在觉得抱歉,便平安回来将少的几日补上就是。” 谢晏亲亲她鼻尖:“等我回来。” “好。” 谢晏再待了一会儿,便去甘露殿向圣人告假,而后径直回了谢府。 申时三刻,他带着谢府的一队护卫出城前往南诏。 与此同时,贤王府。 “谢竹君出城了?” 柳承明刚脱了衣袍准备沐浴,便听人回禀说谢晏带了一队护卫出城。 “可说了去哪儿?”他问。 仆从回答:“南诏。” 南诏…… 鬼道子的药谷不是就在南诏吗? 看来他是听许太医说的苏心草一事,打算去找鬼道子了。 柳承明又问:“六妹知道吗?” “知道,但听说怀淑公主是以为谢驸马去南诏办差事。” 柳承明沉吟,他本打算收拾一番便去药谷找鬼道子,没想到谢晏先他一步。 既如此,他自是不必再去了。 稍后他又想到什么,对仆从说:“日后不要叫谢竹君驸马。” “喏。” 第130章 疼痛 黄昏时刻,圣驾至麟德殿。 柳姒伤口太深不宜再挪动,所以伤好之前只能暂时住在麟德殿偏殿里头。 偏殿内,圣人重新打量着他这个六女儿。 往日艳丽的容貌此刻变得素色,唯有眉宇间的那分坚韧不减半点,圣人感叹:“你与你母亲越来越像了。” 听他提起乔珠,柳姒并未吱声。 圣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德妃死了已经有二十年,他都快忘了她的样貌了。 唯有记忆中,还存留半分她模糊的身影。 她与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那么得聪慧、坚韧,她的那些奇思妙想他从未听说过。 只可惜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被皇后给杀了。 她太倔了,执着地要寻找一个真相,殊不知在这深宫之中,最不需要的,便是真相。 所幸他们的女儿同样的坚韧、聪慧,性子中又少了他最不喜的固执,多了几分柔顺。 而这份柔顺,也能让他更好的掌控他。 他回过神,问道:“许太医说,你替朕挡的这一刀差点要了你的性命,若是重来一次,你还会如此做吗?” 柳姒低顺着头颅,轻声回道:“会。” 接着她像是渴望父亲亲近,但又惧怕天子威严般小心翼翼地看着圣人。 “耶耶,若是再来一次,我亦会为你挡下那一刀。” 她心道:若再来一次,她一定会把推她的人拽出来挡刀。 圣人心中思绪转了几转。 无论他这个六女是否真心替他挡刀,都能看出,她是个心狠之人。 对自己狠得下心,那对别人也能。 她能联手孙大娘子将孙启鸣除掉,且不让人察觉,便说明她不是愚笨之人。 如今孙家已至丰州,再想召回是不可能的,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 如今太子与何氏太过猖狂,他需要一把不会威胁到他帝位的刀,来帮他铲除异己。 圣人的视线再次落到柳姒身上,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六娘为了阿耶可以舍下性命,阿耶很是感动,只是眼下阿耶想让六娘做一件事。” - 今年的冬来得格外早,窗外瑟瑟下起了小雪。 柳姒躺在榻上算算日子,谢晏走了已经有五六日了,想着想着,心口开始发疼。 这疼与皮肉之痛不同,而是恍若有东西在啃咬她的血肉般,从里到外泛起的剧痛,连带着整个身体都痛得痉挛。 她直觉不对,哑声唤了平意。 平意进来见她蜷缩在床上后,猛然记起许太医说的话。 凡遇雪天,公主的胸口便会隐隐作痛。 她忙叫了秋兰进来,又将柳姒扶着躺好,又多拿了一层被子替她盖上,如今公主是半点寒都受不得。 屋子炉子烧得旺红,平意二人热得冒了汗,柳姒才稍稍好些。 她缓过痛后,头发都汗湿了:“许太医可有说过为何心口会疼得如此厉害?” 听她问及此事,平意与秋兰都不免慌乱了神色,还是秋兰反应快些,掩饰道:“许太医说伤口愈合时难免会痛,公主别担心,过些时日就好了。” 柳姒只知道伤口愈合时会痒,但疼得这么厉害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加之秋兰与平意二人脸色有疑,她正了脸色:“你们是不是有事瞒我?” 平意笑容勉强:“怎么会?公主你别多想。” 柳姒眉头皱得更深,心下更是肯定。 “你们若不说,我便将你们赶去伺候其他人!” 她的话明显发了怒,平意她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眸中带着悲色。 那眼神太熟悉了,乔珠死时秋兰也是这样看着她。 只是上次死的是乔珠,那这次死的又会是谁? 她沉声:“再不说,我便真的打发了你们去伺候五姐!” 平意与秋兰都是自小伺候柳姒的,怎么可能愿意离开她?尽管知道柳姒是在吓她们说出实话,可还是怕了。 “公主别生气,奴婢说就是。” - 南诏。 脸色苍白宛若透明的谢晏被谢七扶着走出药谷,一片雪花落在他肩上,眨眼间化作湿影。 他抬头,苍茫无尽的白色从天幕落下,宛如一张白绸。 抬手抚上心口,那里隐隐作痛。 他嘱咐谢七:“尽快回到上京。” 下雪了,念念的伤一定开始疼了,他得快些回去。 - 这几日柳姒勉强用得下些清淡的吃食,在床上置了矮几也算方便。 偏殿的门帘被人从外头撩开,带进几分寒意,平意将手中捧着的铜盒摆到柳姒身前的矮几上。 这铜盒是柳姒上次在乔府一棵桂树下挖出来的,后来忙着处理事情,便一直放到公主府上乔珠住的院子里头保管着。 今日一早平意出宫将这铜盒重新取来交给柳姒。 深色的铜盒因被埋在地底二十多年,早已生了锈,隐约可见上头精细的花纹。 柳姒靠坐在床上,将铜锁轻轻一撇,“啪嗒”一声,锁便松了;盒盖被掀开,一股难闻的土霉味儿窜进鼻尖。 “咳咳。”柳姒受不住这味道,抬手朝空中扇了扇,略略咳嗽两声。 等味道散去一些,她才往里头看。 铜盒里只有年雪说的那一本册子,册面上写着“珠珠日记”四个字,纸页长满了青色的霉点。 柳姒怕把它弄碎,小心翼翼地从铜盒里将册子拿出来,摆在矮几上。 翻开一页,歪歪扭扭的字迹映入眼帘。 “超级无比霹雳旋风优秀的乔家二宝着。” 再往下翻了几页,柳姒才看明白,这本册子是乔珠写的日录,记录着她从幼时到进宫前的点点滴滴。 柳姒粗粗略过。 …… “庆和三十年,六月初七,未时二刻,晴。 这是我来到大齐的第五年,还是没找到回去的办法,好烦。” …… “庆和三十七年,八月廿一,亥正,阴。 今天遇到个长得挺帅的小子,就是瞧着神神叨叨的,看不懂看不懂。” “庆和三十七年,八月廿五,亥时六刻,阴。 原来前几天遇到的那小子叫阿鹤,人长得不错就算了,名字也挺好听的。” …… “庆和三十九年,十月十一,子时三刻,晴。 我不会是喜欢上阿鹤那小子了吧,不行不行,加上上辈子我都是三四十岁的老阿姨了,真是造孽啊。” …… “庆和四十一年,五月初三,酉正,雨。 怎么从前没发现阿鹤有吃生肉的癖好,这个真的接受无能。以后和他结婚了岂不是要开两个灶?一个搞生的一个搞熟的?咦~” “庆和四十一年,七月初七。 废太子同谢运老哥把老皇帝给杀了,不是我说,谢老哥的箭术真牛x,反正我一辈子也学不会。” …… “永康元年,二月十一,小雨。 圣人才登基多久啊,就要选秀,不是怎么偏偏就选上我了。不进宫我乔家岂不都要被杀头?(反正之前看的电视剧都这么写)唉,只能和阿鹤说分手了,算我对不起他。” “永康元年,二月十三,小雨。 最后再做一个印章送给阿鹤吧,看在他这么忘不了我这个初恋的份上。” …… 看完日录,柳姒心中生起了惊涛骇浪。 这日录上头写着,阿娘她竟是异世之人! 难怪入宫前,她要将这本日录埋藏,若是被其他人发现,只怕会将她当作妖孽诛杀。 就像柳姒,从不敢将自己重生的事告诉任何人一样。 她草草往后翻了翻,见日录写到此处便没了,于是准备将册子重新放回铜盒之中锁上。 动作间,两张纸从册子里滑了出来,落在锦被之上。 柳姒伸手,将那两页纸捡起,翻开。 这是单独的两页,应当是被乔珠撕下来夹在这里头的。 上头写着。 “永康元年,二月十六,阴。 原来阿鹤他吃的不是生肉…… 他骗了我。 他也不是流民,他是……” 待看到阿鹤的真实姓名,柳姒先是一怔,等她再往下瞧见后面的一枚朱印时,瞳孔紧缩。 这枚朱印,同她在灵山看见的灵女那封密信上印的那枚朱印一模一样! 灵女的那封信上说她能报仇是多亏了那个无名的贵人,造势敛财和开采矿石也是得了贵人的授意。 柳姒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再翻了翻册子里头,关于“永康元年,二月十三”的记录。 那上头写着,印章被乔珠送给了那个叫“阿鹤”的少年。 所以这枚朱印真正的主人是阿鹤,而阿鹤的真实身份是…… 柳姒看着纸张上,那个熟悉的名字。 尤为心惊,怎么会是他…… 胸口又泛起剧痛,她整个人骤然失力,软绵绵地跌入被团中。 疼痛令她眼泪与汗滴和在一起往外涌,将鬓发与衣裳汗湿,恍若淋了一场雨,浑身上下都湿凉透顶,。 不过片刻,她这几日刚养起来的血色又消失不见,脸变得惨白。 这次的痛与往日不同,柳姒连叫人的力气都没有。 她抬手,拼尽全力将矮几上的铜盒连带那本册子拂落,想弄出声响引人进来,可却弄巧成拙,将铜盒弄倒在锦被上,只有声微弱的闷响。 反而是那本册子被拂落在地,泛黄的纸张纷纷扬扬散落一室。 只这一下,便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她躺在被团中,意识越来越模糊。 第131章 可能相守? “念念!” 突然,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接着她被人从床上扶起,靠在谁的怀里,那人衣袍上的凉意冷得她一呻吟。 身后的人像是也意识到,重新用被子将她裹住,再抱进怀中。 片刻后,一个冰凉的手腕抵在她唇边,温热带着血腥味儿的液体漫进她唇齿间,激得她反胃想吐,于是撇了头抗拒。 许是察觉到她强烈的不愿,手腕被移开,接着她被人吻住,那人的气息熟悉,令她有些失神。 也就是这一瞬失神,她的牙关被撬开,温热的液体灌进她口中,味道同方才那血腥味儿是一样的。 她蹙眉想抵出去,却被谁的舌又抵了回去,只能被迫将那液体吞下。 液体落入胃肚中,让她的疼痛少了许多,皱紧的眉头稍稍放松。 见有效,灼热的吻离开片刻,而后又贴了上来,将那液体再灌进她口中。 就这样重复着,一次一次,直到柳姒疼痛消失昏睡过去才停止。 柳姒再醒来时,已是深夜。 昏暗的烛火照得她不适,抬手遮目。 这一轻微的动作将床边守着的人吵醒,他赶忙起身问道:“念念,你怎么样了?” 柳姒望去,是整整十日未见的谢晏。 “你终于回来了……”不知怎得,柳姒看见他后委屈地哭了起来。 谢晏见此,心一抽一抽得疼,他上床抱她入怀,哑声道:“对不起,念念,是我回来晚了。” 南诏那边他已尽量加快了速度,可还是差点耽搁。 他一回来便看见柳姒疼得气若游丝的模样,若是他再晚些,后果不敢想象。 柳姒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眼泪簌簌往下落,将他衣袍沾湿。 而谢晏一个劲儿地说:“是我的错,是我回来晚了。” 年轻夫妻俩在这一座偏殿之中,相互依偎着。 不知过了多久,柳姒从他怀里抬头,声音带着鼻音:“不是你的错,你走时我们说好的,你平安回来就好。” 听她这般说,谢晏心中却更是愧疚,他阖目轻嗅她身上的梨香。 明明只是过去了十日,他却觉得好似过去了十年之久。 他想起在药谷中,鬼道子对他说的话,于是对柳姒说:“念念,等除夕那日,我送你一样东西。” 只要再等上五十几日,他的念念就会变得和从前一样,而不是只能活短短三年。 想到此处,他心中愈发难受。 柳姒听他说除夕,想到了平意与秋兰那日对她说的话。 ——“许太医说公主伤至心脉,若无苏心草,活不过三年。” 原以为她同谢晏还可以相守到老,没想到只剩三年了么? 知道剩余寿数的那日,她便明白谢晏去南诏只怕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替她寻所谓的苏心草。 因为祝舒曾与她说,药谷便在南诏。 谢晏若得苏心草而归,必会第一时间告诉她,可他并没有,神色瞧着也比之之前更憔悴。 可见鬼道子手中也没有苏心草。 柳姒叹息: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陪他过今年的除夕了。 她忽然想起了前世。 谢晏同孙颜心应当是相守到老了的吧。 思及此处,她轻声说:“竹君,若我不在了,你再找一个女子与你相守到老吧。” 有旁人在侧,起码可以将她忘了。 听她这话,谢晏身子蓦然一僵。 她说的“不在了”意味着什么,他二人都心知肚明。 “你不会有事的。”谢晏吐出的话带着沙哑与湿意,在这儿夜里格外有种莫名的悲伤。 “若你不在了,我会疯的。”他道。 感受到他话语里的认真,柳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来:“你瞧你,我说玩笑的。” 可谢晏却更深地贴近她,身子轻轻颤抖着:“不会有别人,况且你答应过我的:念念与竹君,永远都不分开。” 当日在竹坞居许下的誓言,谢晏从未忘记。 而今柳姒让她与其他的女子相守到老,便是要弃他而去。 “念念,你休想抛下我。”他固执地说,“我此生只会与你相守到老,不会有别人,也谁都不可以。” 上次在竹坞居中,柳姒能许他相守的承诺,而今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 她默然,任由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眼角,消失在鬓边;而谢晏,无声地将喉间的悲意咽下。 第132章 度寒散 柳姒在宫中将养了些时日,便收拾东西准备回谢府。她如今所剩时日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该提上日程。 谢晏抱着她从麟德殿走到宫门口,雪地难行,他却走得稳稳当当。 如今他这儿也不许她做,那儿也不许她做,跟个瓷娃娃一样呵着护着。 殿门到宫门的这一段路,也是拿了厚衣裳给她披了又披,穿了又穿;平意看着穿得跟个胖娃娃一样的柳姒,忍俊不禁。 柳姒见状佯嗔:“你这小妮子,如今都敢笑话我了!” 作势便要扬手捶她。 平意侧身躲到秋兰身后,抗议道:“公主好生偏心,秋兰也在笑,怎就只打我一个。” 朝秋兰看去,果见她唇角也勾起一抹浅笑。 柳姒连忙搂住谢晏的脖子,恼道:“快点上马车,等会儿这两个妮子该更笑得大声了。” 她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的打扮像个熊娃娃,想让谢晏赶快上了马车,免得路过的人瞧见了俱都笑她。 谢晏依言,抱着她上了马车,车厢里头有风帘不是很冷,于是柳姒将外头披着的墨狐大氅脱下。 可谢晏怕她冷着心痛症又发,给她重新穿上。 柳姒嫌热,又给掀开。 一来二去,柳姒忍不住笑。 她将手塞进谢晏衣裳里头:“你摸摸,手热着呢。” 谢晏摸了摸,确实入手温热,便也歇了再给她披上的想法。 接着就见她将绣鞋脱下,把脚塞进他的斗篷里头:“就是脚有些冷,你给我暖暖罢。” 也不知怎的,这冬日里她就算穿得再多,脚也是凉的。 谢晏叹了口气,将她的脚塞到更深处,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 见他无奈,柳姒起了坏心,脚趾隔着袜衣逗弄着,激得他腰腹一阵痒意。 谢晏按住她脚,严肃道:“又不老实了。” 知道他不过说两句便罢,柳姒变本加厉,笑弯了眉眼。 正嬉闹间,马车突然一阵晃动,急急停了下来,接着就听风帘外的车夫骂道:“不要命啦!” “发生了何事?”谢晏问。 谢三的声音很快从外头传来:“郎君,有人倒在马前,如何劝也不走。” 谢晏听罢,将柳姒的脚从衣袍里拿出,对她说:“我去处理一下。” 等谢晏起身走下马车,柳姒撩开风帘向外看去。 只见一个穿着夏衫的男子倒在路中央,全身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红,嘴里嘟囔着:“好热……好热……” 如今立冬已过,这男子却还穿着夏日的衣裳,着实奇怪。 可待柳姒放眼望去,却见着街上有好几个同此人穿着一样的男子。 柳姒心下疑惑,问车外之人:“他们为何穿得这般单薄?” 全然不似冬日该有的样子。 车旁的谢府小厮回道:“回公主,他们这是吃了‘度寒散’的缘故。” “度寒散?”柳姒问,“那是什么东西?” 小厮同她解释。 原来百姓每年入冬前都会备齐过冬用的柴火,可今年冬天来得早,往年刚够开春用的柴火今年早早便用完了。 而今许多人家活活冻死的不少。 百姓们不知如何过冬,煮热食的柴都不够用,如何还能再烧火取暖? 就在此时,市面上开始卖起了一种叫“度寒散”的药物。 说是吃下此药,便全身发热不惧严寒。 只是需谨慎的是:此药不可多服,且服下后不能静卧,需得行走散热,不然便有性命之忧。 这药比柴火还便宜,百姓们自然更愿意买它。 又因此药能使身体燥热,所以服食的人都穿着单薄的夏衣行走在街上,以达散热之效。 所以眼下躺在马车前的男子,浑身发红,神志不清,就是服食了度寒散的缘故? 柳姒离得远,看得并不清楚,可心中却隐约觉得,这“度寒散”服食后的状态,很是奇怪。 次日,柳姒带着命人买来的“度寒散”去了趟三清观。 李衡子拿着木夹细细地分辨着白色的度寒散粉末,越分辨,他眉头皱得越紧。 等分辨完毕,他道:“这里头有紫、白石英,芦石,石流黄,赤石脂,矾石……还有丹砂,雄黄和大量的消石灰。” 他问柳姒:“这粉末善信从何而来?” 柳姒回答:“这是近日京中供不应求的‘度寒散’。” 说完见李衡子脸色一变,她追问:“可是这药方有问题?” 李衡子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这药与被禁用的‘寒食散’几乎一致。” 柳姒听罢,心下一沉。 “寒食散”那可是禁药,前朝覆灭,多半是因此药。 只因“寒食散”服用后会让人觉得神明开朗,精力旺盛,又加之有增白之效,因此颇受达官贵人的追捧。 服用者称此药祛病强身,但其实不过是将人从内掏空。 其中的好几味药石都能使人中毒,产生幻觉,飘飘欲仙,所以那些人也将“寒食散”当作可以成仙的仙药。 服此药致瘫而死者数不胜数。 因此大齐开国皇帝曾将“寒食散”的药方收缴后统一销毁,并明令禁止大齐子民服用此药物,以免再现当年之祸。 没想到如今这药方竟换了个名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上京城中,还颇受百姓喜爱。 柳姒不可置信:“这药在京中出现了这么久,竟无一人察觉?” 李衡子将“度寒散”的粉末细细展示在她面前,解释道:“此药与‘寒食散’并不完全相同,其中掺杂了大量的消石粉,加之其中的药石被磨捻得极细,知道‘寒食散’药方的人也不多,所以才至今无人察觉。” 他感叹:“‘寒食散’一方本是医圣为了医治伤寒病人而撰,本意是为了救人,不想后人使用不当,以至无数人因此丧命,若是医圣在世目睹,只怕会痛心难抑。” 柳姒眉头紧皱。 这换了名字的“度寒散”若是继续流传在上京,只怕会害人无数。 出了李衡子的静室,寒意拂面,平意上前为柳姒披上斗篷。 柳姒抬头看了看天时,拢紧斗篷问道:“什么时辰了?” “申正过了。” 她略略沉吟片刻:“是时候了,回去吧。” 回到谢府,柳姒特地从谈苍苑前的小轩旁路过,她看着立在轩中的那道玄色身影,辨不清眸中神色。 少顷,她换上一个灿烂的笑容,抬脚朝那个身影靠近,而后走到他身后牵起他的手,语气轻快。 “竹君,你怎么在这儿?” 正在小轩中作画的谢暄突然被人从身后牵住,他惊了一跳,转身就望见一张艳丽绝色的芙蓉面。 他屏住呼吸,看着眼前人一时未回过神来。 柳姒今日特地上了个妆,将她本就美丽的容貌放大了好几分。此刻她的眸子中带着不可忽视的柔和笑意,仿佛像在注视心爱之人一般。 只是那眸中笑意在看清谢暄的脸后消失不见,变作了惊慌失措。 “抱歉,我认错人了。”柳姒忙道。 谢暄自然知道她将他认作了谢晏,若是换了别人他定心中不喜。 可柳姒长得美丽,身份又尊贵。 所以他极有风度地说:“小事而已,公主不必致歉。” 听罢,柳姒才掩下方才的慌乱,颊上泛起红晕:“暄郎君不在意就好。” “咦。”她目光落在谢暄身后的桌案上,“暄郎君在作画么?” 谢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自己还未画完的雪景,他拱手解释道:“这轩中安静,臣每日都会在此作画。” 柳姒抬手扶住他的胳膊,一触即分:“暄小郎是竹君的堂弟,不必多礼。” 说罢她语气带着敬意:“我画技不佳,一直想学却学不好,因此对擅画之人很是敬佩。” 谢暄不解:“我记得驸马的画技比我还好,难道他未曾教过公主?” 闻言,柳姒欲言又止:“竹君他……” “怎么了?”谢暄问。 “他整日忙于大理寺的事务,即便回到竹坞居也是在书房待着,我与他倒不常在一处。” 柳姒说这话时,神情有些黯然,不过像是很快又释然:“他不在也好,我一个人倒落得清静。” 外界都说谢竹君与怀淑公主感情不错,怎么他今日听到的倒不一样? 谢暄心下生疑,眸光一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却见她也在面带羞意地偷偷看他,等与他视线相撞后,又飞快地将目光收了回去,脸上的红晕更浓,添生几分媚色。 她慌乱道:“我,我先回竹坞居了。” 说罢她转身离开,倒像落荒而逃。 谢暄眸光晦暗地注视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眼中阴鸷之气横生,没忍住,讽笑出声。 “呵,又是个水性杨花的贱人。” 同王季纯那个贱人一般讨厌。 他回想起方才柳姒离开时看他的那一眼。 媚眼如丝,夺魄勾人。 原来如此。 谢晏那种假模假样,整日端着的货色如何能满足嫁过一次人的怀淑公主? 既不得满足,自然会想办法满足。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怀淑公主看上的会是他。 谢暄思绪几度回转。 或许,这是他的一个契机。 - 竹坞居。 水声连连。 盥盆架前,柳姒抹了一遍又一遍的香胰,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直到往日一双白净的手被她搓得通红,她才停下。 盥盆架上的镜子清晰地照出她的身影。 柳姒面无表情地抬眸,视线与镜中的自己相撞,她猛然一愣。 镜中的女人面容姣好,风姿绰约;精致的妆容将她本就美丽的五官勾勒得更加妩媚惑人。 这妆是她特意描的。 真是……太恶心了。 想到此处,她猛然抬手将盥盆架掀倒在地,铜盆落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里头的水溅在她的裙摆上,落下点点水痕。 屋外的下人闻声而入。 却被她一声冷呵又震了出去。 “不许进来!” 柳姒胸膛起伏不定,缓缓阖目;再睁眼时,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端庄的怀淑公主。 - 是夜。 竹坞居。 主屋内烧了极旺的暖炭,谢晏沐浴出来只着一件长衫,裸露的胸膛染着湿漉漉的水气,乌黑的发尾往下一点一点滴着未擦干的水珠。 柳姒坐在床上,衣衫半露,正拿着小镜在照什么。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她将小衣重新系上,转首浅笑:“洗完了?” 她嫌屋里头热,便将里衣一并脱下,如今只穿一件小衣,堪堪将胸前隆起的起伏遮住,身后大片细腻莹白的肌肤裸露在外,在这安静的夜里平添几分暧昧。 谢晏走到床边坐下:“方才在偷偷看什么?” “没什么。”柳姒敷衍。 他靠近,于身后将她搂住,从她肩头吻至耳后:“不许骗我。” 这话他常说。 “倒也不是什么。”柳姒抬手抚上胸口,有些发愁,“好大一个疤,也不知能不能消得下去。” 如今伤口虽然愈合开始长新肉,但那个疤还在,难看得很。 世间女子大多都在乎肌肤上是否留疤,柳姒亦不例外。 原来她方才拿了手镜就是在看这个。 “我瞧瞧。”谢晏道。 他张口,叼住她颈后小衣的系带,轻轻一扯,春光乍泄。 “唔……”柳姒惊呼,抬了手去遮。 可谢晏不让,反而将她挪到身前,面对着面,而后凑到她胸前,像在研究什么极为重要的案子般,认真地盯着。 “你做什么?”柳姒有些脸热。 这样坦然相对,又被他紧紧盯着,倒是第一次。 他坦诚:“帮你看伤口。” “哪儿有这样看的?”她道,稍后又是羞恼,“看就看,动手做什么?” 某人面不改色,不仅动手,还动嘴。 先是温柔地摩挲着那一道粉色的疤痕,接着又轻轻吻上去,再细细舔舐。 细微的舔舐声弄得柳姒耳根通红,痒意不断,她道:“你别舔的这么……” 话没说完。 因为谢晏的吻已落到了伤疤旁边的地方。 两团莹润白得晃眼,上头被他印下一个个梅痕。 与莹润顶端的粉梅相呼应。 柳姒也不免有些意动,自她受伤后,他们许久没有过了。 她抬手,抱着谢晏的脑袋,羞耻配合着。 屋中滋滋作响的舔声直听得柳姒耳热。 盆中的炭“啪”的一声爆开。 更热了…… 汗滴从颈上滑过肩胛,再滑到腰窝,最终隐入里裤。 害怕她嫌他冷落了另一边,谢晏将一边安抚好后。 大发慈悲地放过。 而后又立刻凑到另一边。 高挺的鼻尖抵在莹润上,抵出一个浅浅的软窝。 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只看了一眼,柳姒便恍若被烫到一般将目光收回,她贝齿轻咬朱唇,眸中瞬间漫上一层水色。 怎么能,这么急。 又不是不给他…… 唔……到底哪里学来的招数。 别又是那本避火图上的吧…… 想着想着,柳姒腰身一紧,抬手覆上谢晏骨节分明的五指:“别。” “念念。” 这个时候他突然唤她,声音缱绻沙哑,惹得柳姒向他看去。 却见到更羞人的一幕。 他用力揉着,五指缝隙中可见几乎要溢出来的那惑人的白。 都拜他所赐。 这也就罢了,他还坏心地哄她低头来看。 柳姒拨开也不是,按住也不是,只能浅浅覆在他的手背上,无用地阻止着。 乍一看倒像是她带着他在主动弄一般。 - 清晨,柳姒坐在梳妆台前,接过平意递来的信。 打开,逐字看过。 信上说:“度寒散”中所用的药石,大多是从梁州运来的。 又是梁州。 柳姒沉吟。 在调查“度寒散”之前,她听说京中那些卖“度寒散”的店铺俱都赚得盆满钵满。 但“度寒散”的配方无人能知,所用的药石也只能从一人手中买入。 既然售卖“度寒散”的店铺都所赚不少,更妄论制造此药之人了。 所以又是敛财? 还又是梁州。 这手段,让柳姒又想到了那个“贵人”。 有人突然从背后将她抱住,柳姒回神,轻蹭了蹭谢晏的脸颊。 谢晏轻咬住她耳垂,声音含糊:“怎么不多睡会儿?” 昨夜他们可是闹到半夜才睡。 想起昨夜他的孟浪,柳姒只觉脸又要热了起来,轻咳两声道 “约了今日去七叔府上拜访,所以起得早些。” 谢晏闻言有些失落,本是今日打算陪她,所以昨夜才带她胡闹,不曾想她今日不在府上。 柳姒自然也察觉到他的情绪,轻声道:“也就是去安王府吃顿饭,晌午过后便回来了。” 听罢谢晏才又有了笑意:“那我等你回来。” “好。” 第133章 安王府 安王府位于颁政坊中,坊内寺观云集,这位置是当年圣人准备赐府邸时,安王亲自选的。 圣人只当他想与周围的寺观中人论道,便也随他去。 跨过朱雀大街,马车停在安王府门前。 大门前寂寥冷清,不像是一个亲王府该有的样子。 安王府的仆从引着柳姒入府,府内也同外头一样,只能看见一两个下人的身影,而后再无其他。 倒是后院专辟了一块地,养了两只鹤。 柳姒指着那鹤好奇:“七叔喜欢养这玩意儿?” 仆从躬身解释:“阿郎说鹤乃长寿灵物,梅又是孤寒高洁之士;梅下头养两只仙鹤,又正应了鹤子梅妻一词。” 原来如此。 柳姒轻轻点头。 正准备随仆从离开,迎面遇见一个中年男人,柳姒顿住脚步,出声叫住他:“等等。” 那中年男人停住,低垂着头朝她行礼。 柳姒看着他有些熟悉的侧脸,迟疑道:“我记得你,你是仙乐楼的管事。” 她去仙乐楼时曾见过他,后来京兆府公堂之上,他也出现过。 此话一出,中年男人脸色微变:“回贵主,小人确是仙乐楼管事。” 听他唤她“贵主”,柳姒肯定:“你认识我。” 男人扬起一抹僵硬的笑:“贵主曾入楼寻过妙乐娘子,所以小人记得。” “撒谎。”柳姒冷声,“我从未透露过我的身份,你如何能一见我便叫出我的身份。说!你是从何而知!” 仙乐楼管事被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吓得跪在地上,慌乱解释道:“是妙乐娘子告诉小人的。” “胡说!”柳姒厉声。 她清楚张轻羽的为人,怎么可能在不经她同意的情况下,将她的身份告诉外人! 所以这管事一定在撒谎! 她突然想起此刻是在安王府中,如何会在此处遇见仙乐楼的管事。 柳姒心中疑窦更生:“你来安王府做什么?” 见管事跪在地上不回答,她更怒了。 “说!” 得她接二连三的逼问,管事早已吓得冷汗连连,可却死咬不开口。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就在绝望之际,一道声音救他于水火之中。 “小阿姒,你在这儿做什么?” 安王一身鹤纹道袍,从内院的方向缓缓走来。 柳姒见到他后怒色微敛,朝他见礼:“七叔万安。” 安王眼睛笑得眯起:“我在观鹤居中等了你许久,还以为你不来了,没想到在这儿训人呢。” 柳姒看着跪在地上的管事,眉头紧蹙:“此人在你府上行动鬼祟,我正盘问他。” 岂料安王听罢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小阿姒,你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怎么了?” 柳姒一怔。 安王眸中笑意不减:“他是我从仙乐楼中请来商量谱曲的。” “谱曲?” 安王解释:“最近修炼稍遇瓶颈,听闻古籍中有以乐修炼之道,仙乐楼中精通乐理的女郎众多,我苦于不知挑哪一个来为我谱曲,所以便请了仙乐楼的管事来商量一二。” 这理由倒不牵强。 仙乐楼中的人凡出楼,皆需经过楼中管事同意。 安王总不可能将楼中娘子一个个都拖到府上试上一试罢? 所以将仙乐楼管事叫来问上一问,倒也说得过去。 “当真?”柳姒问道。 安王朝地上的管事一指:“不信你问他。” 见柳姒将目光重新落在自己身上,管事连忙说道:“是是是,确如安王所说。” 柳姒又问:“既如此,那你方才为何不解释?” 管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方才得见贵主天姿,一时晃了神,所以才未答上来。” 他心中暗暗叫苦。 此处是出内院的必经之路,一个出内院,一个进内院,不想这么巧就撞上了。 柳姒又紧问不舍,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柳姒张口欲要再问,一旁的安王却道:“管他作甚,我已备下你爱吃的碧玉一口酥,一会儿便该凉了。” 他说完,便拉着柳姒朝内院走去。 徒留管事一人,平复心绪。 手被其他人牵着,柳姒心中不适,用了巧劲儿从安王掌中抽出。 安王察觉到她的动作,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掌心,爽朗笑道:“如今怎与阿叔生疏了?从前你都要阿叔抱着走才行,现下却连牵一下都不让了?” 他二人此时已走到檐廊下,柳姒提裙走进去,坐在桌边才道:“那是小时候不知事,如今我都成婚了,自然不同。” 说这话时她脸色并没有多好看。 她自幼时起就被圣人忽视,从未体会过父女亲情。后来安王时常入宫陪她玩耍,她便对这个七叔与众不同些。 安王同圣人年岁相仿,又是亲兄弟,对她来说不是父亲却胜似父亲。 那时她常常赖在他肩头说要骑大马,这么多年过去,终是不一样了。 见柳姒态度认真,安王脸上笑意微敛。 不过片刻后,他又恢复了那笑眯眯的模样,叹了口气:“是阿叔太久没见你,以为你还如幼时一般,是我思虑不周,小阿姒别生气。” 说罢他亦坐到桌边,倒了杯茶后放到她身前:“这是圣人赏的雨香普洱,尝尝。” 柳姒并未管是什么茶,而是望着他心中情绪难以言喻。 “七叔……” 她张了张口,来之前准备好说出口的话,此时却如何也说不出。 “怎么了?”安王依旧是笑意满满。 柳姒注视着他。 眼前的男人已不如从前那般年轻,那般丰神俊朗,随意簪成个髻的发间夹杂着隐隐银丝,而他笑弯的眼角处亦是皱纹。 唯有注视着她的眼神,还是那么得温和不减当年。 什么时候,她与眼前这个血脉相连的阿叔已到了相顾无言的地步了? …… 因有仙乐楼管事这一插曲,柳姒在安王府并未多待,但她亦没有回谢府,而是转道去了仙乐楼。 到时张轻羽午睡刚起,侍婢正在为她梳头,见到柳姒,她微微惊讶:“六娘,你怎么来了?” 柳姒手中提了盒梅花酪:“饶记铺子新上的,特地买来给你尝尝。” 张轻羽起身从她手中接过食盒放到桌上,将盒盖打开,一股奶香味儿散至鼻尖;食盒中的乳酪被做成一个个梅花样式,上头点缀着新鲜的梅花瓣,光看着便知好吃。 她道:“我记得饶记铺子在常乐坊,你还特地去为我买,实在用心。” 柳姒答道:“你我是朋友,自然要真心相待。” 听见“真心”两个字,张轻羽微怔。 接着柳姒又道:“这梅花酪配着清茶更好吃。” 张轻羽对侍婢吩咐:“你去沏壶茶来。” “喏。” 侍婢退下,房中便只剩她们二人。 柳姒随意问:“你近日过得如何?” 张轻羽走到水盆前绞了帕子擦手,笑道:“还能如何,也就同从前一样。” 说罢她重新回到桌前,拈起一块梅花酪,送入口中细尝,而后称赞:“这乳酪甜而不腻,不愧是出自饶记铺子。” 听她这般说,柳姒擦手后也吃了一块:“发生了何林那件事,你们楼中生意可曾受影响?” 张轻羽略略思索一番:“这倒没有。” 毕竟仙乐楼中也不是没死过人,只是上次死的是良人罢了。 “其实我倒挺佩服你的。”柳姒突然道。 张轻羽不解:“怎么了?” “那日公堂上,你能为屠金灯作证,让我很是意外。” 闻言,张轻羽神情有些许羞涩:“我与她同为女子,又俱都是可怜人,自然要相帮。” 接着又听柳姒无意间问:“我听说你们楼中之人出楼皆需经过管事批准,你去公堂他倒也同意?” 张轻羽表情一顿,顷刻间又恢复平常:“这种帮人的善事,管事又哪里会不批准。” “那倒也是。”柳姒点点头,“来了这么多次,都只见过你们管事,还未曾见过东家,也不知仙乐楼东家是谁?”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张轻羽笑道:“这倒不知,毕竟我也只是楼中的小小乐娘,主人家的事,我也无从知晓。” 恰巧侍婢端了茶进来,张轻羽为柳姒倒上一杯:“六娘尝尝,这是我新得的好茶,总共也就一点。” 柳姒端起茶盏,看着盏中棕红色的清亮茶汤,放至鼻尖闻了闻,清香扑鼻。 她点点头:“确是好茶。” 但她并未喝,而是将茶盏放回桌上,起身说道:“府中还有些事情,我便先回去了。” “不再多待一会儿吗?”张轻羽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走。 “不了。”柳姒淡笑着摇头,转身准备离开。 等走到门边,她又回头对张轻羽说:“下次再来,我想见一见仙乐楼的东家。” 言罢也不管她是什么反应,径直离开。 柳姒走后,张轻羽坐在桌前沉默良久,侍婢见状,犹疑不定地问:“娘子,怀淑公主她是不是……” 话未说完,便见张轻羽抬眸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侍婢顿时噤声。 茶盏中缓缓上升的雾气氤氲了张轻羽的眉眼,瞧着平添几分虚幻之感。 她垂眸注视着盏中的雨香普洱。 究竟是哪里…… 露了破绽。 - 回到谢府,柳姒又特地从谈苍苑前的小轩路过。 果然看见了谢暄的身影。 她走近。 小轩中的身影听见动静转身,看见她后拱手一礼:“公主万安。” “我昨日说过,暄小郎不必多礼。”柳姒依旧抬手扶住他的胳膊,只是这次非是一触即分,而是停留了片刻。 谢暄亦像是未察觉到不妥般,任她指尖碰上他手背。 不过柳姒未曾冒进,只等到再久就越界时,她便将手收回,乍一看并无不妥。 可只有谢暄知道。 她抽手时,尾指状似无意地在他手上摩挲了一下。 …… 竹坞居,主屋。 谢晏站在窗前随意地摆弄着瓷瓶中的梅花,只是这花是前日摘的,有些蔫了,与玉白色的瓷瓶并不相配。 谢三入内禀报:“郎君,公主回来了。” 原本还面无表情的谢晏顿时眸子一亮,将手中的剪子放下,准备出去接柳姒。 却又听谢三道:“不过公主回府后径直朝谈苍苑去了。” 谢晏脚步一顿:“念念去谈苍苑做什么?” 柳姒出门前本说的晌午过就回,结果他等到申正还没等到她回来;而今她回来了却也不是直奔竹坞居,而是去了谈苍苑。 想到此处,谢晏眸子微黯。 谢三摇头:“奴也不知。” 听罢,谢晏道:“罢了,我去谈苍苑寻她。” 小轩中,谢暄作画,柳姒便站在五步之外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实在明显,谢暄有些画不下去,搁笔问道:“公主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闻言,柳姒飞快将目光收回。 “我……”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我只是瞧着暄小郎今日似乎要更……” “更什么?”谢暄语气温柔,似乎在引她说出来。 柳姒声如细丝:“更好看些……” 谢暄今日穿的一身月白色锦袍,头发用玉冠束起,面上敷了一层细粉,看起来白上许多,加之他往日看着阴沉沉的,而今却神情温柔。 整个人比之昨日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闻言,谢暄轻笑一声,露出个清朗的笑。 柳姒被他笑得羞红了脸。 谢暄道:“公主若想看便看,无妨。” 听罢柳姒抬头,带着几分窃喜地望着他:“真的?暄小郎不会嫌我冒犯么?” “怎会。”谢暄摇头,看起来似乎真的无私大方。 这一幕落入来寻柳姒的谢晏眼中。 他站在远处,眼眸微漾,望着小轩中的两人。 男人低头,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身前容貌妍丽的女子;而女子仰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仰慕,亮得惊人。 宛若一对璧人。 那眼神…… 太熟悉了。 谢晏怔怔地想。 从前柳姒看着他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亮得好似要将人卷入其中,无法自拔。 那是她看喜欢之人的眼神。 “啪嗒”一声。 谢晏手中握着的梅枝断成了两节。 这梅枝是他方才来谈苍苑的路上,经过一棵开得正艳的梅树时折的。他特地挑的一支折下,等着见到柳姒便为她簪上。 他走得急,靴底还有折枝时踩到的碎雪。 而今靴底的碎雪未化,手中精心挑下的梅枝却断了。 第134章 妒意 谢晏看着轩中的一幕,心中莫名得惶恐,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朝柳姒二人走去。 “念念。” 他出声,打断了柳姒与谢暄的对视。 听见声音,柳姒朝谢晏的方向看去,待见到他后微怔,似乎没想到会在此遇见他。 “竹君,你怎么来了?” 听她这样说,谢晏眸子微颤。 她这是……不想见到他吗? 思及此处,他神情有些落寞:“你上午走后,我在竹坞居里等到申时也未见你回来,便想着出来找你。” 柳姒听罢,想起出门前她答应过他午后便归,于是心中有些愧疚。 走到谢晏身前握住他的手:“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是我不好。” 待碰到他手中断掉的梅枝后,又问道:“这是什么?” 艳红的梅花躺在谢晏白皙如玉的掌中:“本是折了想为你簪上,却不小心被我弄断了。” 柳姒莞尔一笑,乖顺地将头凑到他眼前:“即便断了也能戴,竹君,你为我戴上吧。” 直到此时,谢晏心中的那点阴霾才散去,露出点点笑来,抬手将半截梅枝簪到柳姒的发髻上。 一点梅红更衬托得柳姒肌肤胜雪。 谢晏牵住她的手:“我们回去吧。” “好。” 两人相携而去,浑然忘了还在轩中的谢暄。 他方才在柳姒面前伪装的笑容彻底消失,整个人站在阴影处,好似天生就该如此受人忽视般。 猛然间,他面目狰狞地将桌上的纸砚扫落在地,神情怒不可遏。 又是谢竹君。 自小到大,只要谢竹君在,他就永远受人忽视! 凭什么…… 凭什么! 就因为他父亲是宰相吗! 不甘心的情绪在他胸中不断滋生。 他一定,要爬得比谢竹君高;一定,要比这个受人称赞的谢大郎君更引人注目! 他怒气半分不减,却又无处发泄。 猛然间,他记起还在谈苍苑的王季纯,冷笑一声,朝谈苍苑走去。 尽管回去后谢晏并未说什么,可柳姒感受得出来,他比从前更离不开她。 但凡在竹坞居,必要黏在她身边。 柳姒抽不开身,只能等他白日去大理寺时找时间接近谢暄。 她多次隐晦地表示想学画。 若是其他人,早便主动说要教她了;可谢暄好似拿乔吊着她般,始终不开口说教她。 柳姒明白他的用意。 毕竟人骨子里就是贱,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谢暄就是要吊足柳姒胃口,这样日后可图的利才更多。 但柳姒也不惯着他,转头让平意从外头找了个长相俊俏的画师入府。 “偏巧”这画师还被谢暄遇上了。 他以为柳姒又有了新目标,在谈苍苑中坐立难安,最终决定主动出击。 于是乎,上午画师入府,晌午过后谢暄便迫不及待地踏进竹坞居。 谢暄特地挑谢晏不在的时辰来寻柳姒。 彼时柳姒正在染指甲,听平意回禀,她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未干的指尖:“不急,先让他等上一等。” 秋兰将她指尖缠着的指布取下,不解问道:“公主为何要让暄郎君等?” 前几日她不还日日都要找机会去寻他吗? 柳姒神情不屑:“给他些好脸色便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不晾上一晾,冷上一冷,他如何会明白自己身份。” 既有所求,又何必还起架子。 “男人都是贱骨头。”她道。 站在门边的平意故意问道:“那驸马呢?” 谢晏可也是男人。 柳姒闻言一噎,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见状,秋兰笑出了声。 柳姒对着平意恼道:“若不是今日新做了指甲,我必定要狠狠打你。” 平意做了个俏皮鬼脸:“公主回回说要打奴婢,回回都没打,可见是心疼奴婢,下不去手的。” 说罢跑出了屋外。 柳姒气极,对秋兰抱怨:“你也不管管她。” 秋兰无奈摇头,假意叹气:“还不都是公主惯的,奴婢可管不了。” 谢暄在书房中等了接近一个时辰,柳姒才缓缓而来。 见到他,也是表情冷淡:“听说你寻我有事。” 没料到她是这个态度,谢暄先是一怔,而后又装模作样道:“公主不是说想学画吗?前段时间臣不得空,今日终于有了时间,便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柳姒坐下喝了口茶,懒懒道:“我如今已寻到了新的画师,只怕是要让暄小郎白跑一趟了。” 谢暄却并未放弃,而是做了个出乎意料的动作。 他轻轻跪在柳姒脚边,抬手抚上她的膝头,表情谄媚。 “暄奴可以教公主一些旁人不能教的东西。” 他掌心的温度隔着裙衣传到柳姒腿上,引得她恶心感又涌了上来。 她将谢暄的手从膝头拨开,而后弯腰用食指挑起他的下颌,只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不听话的男人。” 谢暄顺从地将脑袋搁到她掌心:“暄奴只会听主人的话。” 他身上的幽香飘至鼻端,柳姒阖目轻嗅。 “好香。” “那主人喜欢吗?”谢暄摸上她的手背,细细摩挲。 柳姒红唇一勾:“喜欢。” 而后她松开手站起身:“便从今日开始吧。” 谢暄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是说要教我画画吗?现在便开始吧。” 她说着,走到书案前,瞧那架势像是真的只打算学画。 第135章 教画 “啊?”谢暄惊诧。 他方才都那样了,这怀淑公主还能忍得住只学画画? 柳姒眼光一扫:“怎么?你不愿意?” 谢暄当即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柳姒身后:“自然愿意。” 他从身后将她环住,拿了笔握住柳姒的手带着她沾墨。 不过他本意就不在教画,学着学着便越离越近,最后眼看就要亲上去。 柳姒察觉到他的动作,正准备躲开,却感受到另一道冰冷无比的视线,她抬头看去,顺着半掩的门缝对上一双漆黑的瞳孔。 她全身倏然一震。 下一刻,“哐当”一声巨响,书房门被人从外头用力推开。 谢晏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正打算一亲芳泽的谢暄被这动静吓得一抖,待看清谢晏的身影后,他惊得忙将柳姒松开,整个人也骤然退离几步。 他怎么提前回来了! 谢暄明明算好了时辰来的,不会同谢晏撞上,却不曾想谢晏会提前回府,还恰好看见了! 谢晏一身霜寒地走进书房,盯着谢暄的眼神如冬日寒风,令人不寒而栗。 他开口,语气冷漠:“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暄慌乱解释:“公主说她想学画,便邀了我来。” 一边说着,他一边便门外走:“既然驸马回来了,那我便先走了。” 说完他逃也似的跑出了书房。 一时间,书房内只剩柳姒与谢晏二人。 柳姒手上还维持着落笔的动作,她看着谢晏笑得牵强:“竹君,你怎么……” 回来了。 像是察觉到这话不妥,她搁下笔走到谢晏身前,重新扬起一抹好看的笑来:“竹君,你回来啦。” 谢晏并未回应,而是转身将书房门关上。 “咯哒”一声,门被严丝合缝地关上,日光都被隔绝在外,屋内只剩寂静与暗沉。 柳姒看着被谢晏扣上的门闩,心中忐忑地咽了口唾沫。 她瞧着谢晏阴沉的脸色。 自他们成婚后,谢晏便再未对她露出这种表情,而今,却又出现了。 方才谢暄想亲她的那一幕,定是被他发现了…… 本以为谢晏会说些什么,可没想到他只是走到柳姒面前,把她带到盥盆前,将她的手浸到水中,无言地洗着。 这手方才被谢暄碰过。 想到此处,柳姒身子一僵,任由他洗着。 屋中安静得只有洗手水声。 等洗完后,谢晏便再未管她,而是走到书案旁,垂眸看向案上那支毛笔。 这也是谢暄碰过的。 良久过后,他抬手将那毛笔丢在地上,划出一道黑痕。 而后又从屉子里重新挑了一支未用过的毛笔,放进案上茶壶中清洗起来。 柳姒垂着滴水的手,看不明白他的动作。 等他洗完拿了干净帕子垫在桌上,将洗净的毛笔放在上头,才转身走向柳姒。 停在她面前,声音听着没什么情绪:“念念,想学画为何不寻我?” 而是去寻别人。 柳姒如今也镇定了下来,抬头望着他:“你公务繁忙,我不想打搅你。” 听罢,谢晏眸色晦暗不明,吐出两个字。 “撒谎。” “撒谎”这两个字谢晏说得肯定,柳姒心口一缩,张口便道:“竹君,你听我解释。” 谢晏低低笑着:“好,念念你说。” 他这态度倒弄得柳姒不知从何处开口。 心中异样感横生,她怎么觉得,谢晏变得不一样了…… 她底气不足,正准备开口。 谢晏却抬手食指抵在她艳红的唇上:“念念,从你为何会遇见他那日说起。” 他指的是? 她未守约按时回府那日? 柳姒理了理思绪:“我去安王府那日,在府中碰巧遇见了正在画画的暄小郎,我见他画技不错便同他聊了两句。” “聊了两句?”谢晏重复,“所以他到底说了什么,才会让你那般望着他?” “哪般?”柳姒一时不明。 谢晏却抬手摸上她的眼睛,声音轻不可闻:“你从前说喜欢我时是怎样看着我,你那日就是如何看着他。” 他放下手,摸到她耳后:“所以念念,你也喜欢他?” 这话叫她如何解释? 说他看花眼了?那也太牵强了。 说她不喜欢谢暄这些都是装出来的?那又怎知从前说喜欢谢晏时她不是装出来的? 说喜欢? 那后果真是想都不敢想。 柳姒不能将真相告诉他,骗又不知从何骗起,一时犹豫不定。 也就是她犹豫的这一段时间,谢晏已从她耳后摩挲到她颈后,最后大掌掌住她的后脑,强迫着她与他额头相抵。 “念念,你不要骗我。若是你骗了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所以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免得他越听越生气。 说罢,他狠狠吻了上去。 他这次太凶狠了,柳姒几乎招架不住,第一次反应强烈地拼命捶打他,想要将他推开。 察觉到她的强烈抗拒,谢晏眸色晦暗,胸中怒气愈加上涌,直接将她的两只手腕禁锢住。 掌在她脑后的手也用力将她按向自己,攫取着独属于她的气息。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有一丝安心的感觉。 等将柳姒吻得浑身无力后,他将她打横抱起,朝书案前的宽椅走去。 把她轻放坐到他腿上,谢晏从背后拥着她,含住她的耳珠:“念念想学画何必去找别人?我教你便是。” 说罢拿起桌上那支被他洗净的玉杆毛笔,声音喑哑:“只是需要念念帮忙。” 帮忙? 帮什么忙? 柳姒坐在他身上,背对着看不清他的神情,心中有些害怕,颤声问。 “竹君,你要做什么?” 少顷后。 谢晏告诉了她答案。 “唔。” 柳姒抓住他的胳膊,身子骤然紧绷。 “竹君,等等……”她道。 谢晏却不听。 于是柳姒想将他的胳膊按住,却被他另一只手又捉住,强行地与他十指相扣。 实在,太过火了…… 她清明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蒙。 谢晏的气息也随她渐渐灼热起来。 趁着机会,谢晏再问了她一遍,滚烫的吐息喷洒在她耳后:“念念,你喜欢他吗?” 柳姒明白他的意思,不停地晃着脑袋,带着哭腔否认道。 “不喜欢……呜……” 她才不喜欢什么谢暄。 谢晏眸中漫出几分愉悦,埋首叼住她颈后的那一小块软肉,轻咬着:“那念念喜欢谁?” 柳姒立马答道:“喜欢你。” “我是谁?” “是谢竹君。” “念念答错了。”谢晏胳膊摆动的弧度也更大了。 这下柳姒彻底哭出声:“是晏郎……” 本以为这次会是对的,岂料谢晏还是说:“错了。” 柳姒脑子混沌成一团浆糊,哪里还答得出来,于是谢晏大发善心将答案告诉她。 只是柳姒听后觉得还不如不听。 因为谢晏的答案不止一个,他从她的后颈一点点啄吻到她的肩头:“我是念念的晏郎,是念念的驸马,是念念永不分离的心爱之人。” 而后,他凑到柳姒耳边道:“我还是念念的乖狗狗。” 几乎是在答案传入柳姒耳中的一瞬间,她紧紧攥住谢晏的衣裳,新染的粉色指甲不由自主地掐进他的手臂。 片刻后,她无力地向后倒在谢晏怀中。 仰头,视线放空地与谢晏如墨般漆黑的眸子对视。 他则低头,将她眼角滑落的泪水一点点舔去,卷入口中。 又苦又涩。 同他此时的心一般。 那支毛笔又重新出现在柳姒面前。 只是光滑的玉制笔杆比方才更亮上几分。 柳姒看着那毛笔,朦胧地想。 这么能,这么欺负她…… 正想着,谢晏将她放在书案上,背后是他不知何时垫的厚厚的衣裳。 上身的衣衫滑落,迷迷糊糊的羞耻感让她抬手去遮。 谢晏不许,反而将她右手按放在案上。 既然画画用的水已经在毛笔上,谢晏便不需再取,直接沾了书案上摆着的朱墨。 将毛笔放到柳姒的左手中。 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在她心口的那道伤疤上。 描着,画着。 原来他方才说的教画,是如此来教。 等画完成,谢晏轻声道:“念念,你瞧。” 柳姒低头顺着他的话去看。 只见一片叶尾上翘的的竹叶画在她的心口。 随着她的心跳一点点飘动。 接着她又看见,谢晏带着她的手触上他裸露的胸膛。 他胸前。 是她曾亲手为他留下的一条青绿色的柳枝刺青。 一年多过去了,颜色依旧未曾消退。 他弯腰与她额头相抵,呢喃道:“念念,如今,我们一样了。” 他的话像一道诅咒打在柳姒心头:“这辈子,你休想弃我而去。” 也别想和其他男人有半点瓜葛。 她将他变得再也离不开她,她往后就永远只能有他一个人。 若她想逃,他便将她也变得离不开他。 生生世世,只能相互纠缠,拼死折磨。 看着那片赤红色竹叶,柳姒心口震颤。 她知道了。 她知道了…… 谢晏确实不一样了,只是他并非突然这样的。 从公主府关密室开始,他就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柳姒突然想起那时的一件小事。 谢晏刚出暗室的那几日,但凡她不在身边,必定整夜不睡,在竹园之中独坐到天亮。 或许从那时起,他便不再是从前那个高不可攀的谢大郎君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变化,却一点点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在柳姒布置的陷阱当中。 万劫不复。 而今他在她心口亲手画下一片竹叶。 他说:如今她和他一样了。 来不及多想,谢晏又将他亲手画的竹叶一点点舔舐干净,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墨痕。 浅粉色的墨痕印在柳姒肌肤上,好似真如他所说。 他们一样了。 - 云雨初歇。 柳姒沉沉地睡在谢晏怀中,她长长的羽睫上还挂着未尽的泪珠。 他低头,吻上她的眼。 睡梦中的柳姒被他的轻吻痒得哼哼两声,往他怀中埋得更深了。 谢晏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声音低哑地开口:“念念,只这一次机会,若有下次,我便将你锁住,让你再也离不开我。” 就像当初她对他那样。 但也正因为他知道失去自由有多痛苦,所以他这次决定原谅她。 他在感情上是个自私的人,不会愿意与人分享。 若他再发现她有其他的心思,他不敢想象自己会如何对她。 他不愿那样。 所以。 他原谅她。 - 这件事过后,柳姒与谢暄都消停了两日。 谢暄未再作画,柳姒也再未去过谈苍苑前的小轩。 而整个竹坞居,与从前并无不同,但好像又有了不同。 具体的不同之处在于。 谢晏开始时时询问柳姒的下落。 柳姒本人虽然没同谢暄真的有什么,但她心虚,自也不敢嫌他管得严了。 如今已入冬月,听说谢旭快从波斯回来,整个谢府也开始忙了起来。 柳姒在竹坞居中实在无聊,本想寻静仪,但贵妃因为淮王被禁足一事,生了场大病,现下一直不好,静仪便常常入宫照顾,不见人影。 而淮王指使刺客刺杀一事,也一直没有定论。 圣人只将他禁足,久久不说个结果,弄得东宫与淮王党心中皆惴惴不安。 不明白圣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静仪忙碌,张轻羽那里她暂时不打算去;而王季禾最近忙着与她母亲相抗衡。 至于为何抗衡? 王季禾已是待嫁之龄,但迟迟没有定亲,王夫人愁得不行。 从前觉得她还小由着她去。 如今王夫人三个孩子,一个王季康被流放,不知归期;一个淮王妃陪着淮王一同禁足王府,不得探视;剩下个王季禾也不让她省心。 于是王夫人下了最后通牒,若王季禾再不听自己安排,便将她赶出王家,只当再没有她这个女儿。 王季禾为人洒脱不代表便不顾父母。 但她也不打算成亲,而今只能日日在家里头与王夫人争辩,连去三清观后山钓鱼的时间都没有。 几个知己好友都忙得不可开交,柳姒在谢府闲得都快长草。 不过她忘了,谢府还有个会下棋的王氏女。 想起她上次去见王季纯时,她那病弱的模样,柳姒决定再去探望一二。 只是她没想到,这次她一进门,便见到了骇人的场景。 柳姒一踏进王季纯的屋子,便见谢暄抓着王季纯的头发,狠狠地撞向床脚,眼看便要撞得头破血流。 柳姒厉声喝止:“住手!” 谢暄这几日心中一口气憋着,只能拿王季纯撒气,他正打得一身戾气,平白有人出声阻止,他更是愤怒。 转了头面目可憎地骂道:“什么东西也敢管我的事!” 刚骂完,便看见柳姒阴沉着一张脸。 她眸中带着不可忽视的怒火,看着他手下满身伤痕的王季纯,沉声问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136章 纯娘 柳姒面色是谢暄从未见过的冰冷。 他当即吓得一抖,松开抓着王季纯头发的手,快步走到柳姒面前:“公主,你听我解释!” 柳姒并未管他,而是向王季纯走去。 只见她躺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是被谢暄打出的伤痕,有些破皮的伤口血迹斑斑,看着惨不忍睹。 这些伤痕柳姒上次也见过,可那时只是猜测,而今亲眼见到谢暄打人的场景,她心中怒气难消。 怕吓到王季纯,柳姒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你怎么样?” 岂料王季纯像是已对疼痛习惯般,垂着眸子摇头道:“我没事。” 柳姒心中酸涩。 怎会没事。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王季纯全身上下都抖得厉害,像只小兽般无助。 柳姒暗道:王季纯是不能再待在谈苍苑了,不然下次再来,只怕见到的就是她的尸身。 可谢暄她还有用。 想到此处,柳姒闭了闭眼,反复将胸中愤怒压下。 再睁眼,她眼中已平静无波。 站起身,转身对着忐忑不安的谢暄说道:“好,那我便听你解释。” 接着她对平意说:“将王娘子安置好。” 平意得令上前想将王季纯扶坐到床上,却被她下意识躲开,声音怯怯:“我自己就可以。” 她慢慢从地上撑坐起来,一步一步挪到床边。 柳姒不忍再看,将视线重新落到谢暄身上。 谢暄辨不清她的态度,只狡辩说:“是她不守妇道,不侍夫君,还与我顶嘴叫骂,我一时气极才打了她。” “是吗?”柳姒听罢,没忍住冷笑出声,眼中藏着讥讽。 谢暄不住地点头:“公主你可别因外人误会了我。” 这个“外人”说得微妙。 王季纯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在他口中却只是个外人。 再看王季纯,对他的这番话没什么反应,似乎与他说的一样,觉得自己就是个外人。 屋中人都在等着柳姒的态度。 谢暄话中漏洞不少,言辞牵强,是个聪明的都不会相信,可柳姒却像是信了一般,对谢暄又重新和颜悦色起来。 “原来如此,方才倒是我误会你了。” 坐在床上的王季纯原本隐含希望的目光骤然变得黯淡,像是又落回到无尽深渊当中。 听罢,谢暄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也重新拾了胆子:“公主来此可是有什么事?” 柳姒环视屋内,只见平意、王季纯和谢暄他们四人,于是道:“自然是来寻你的,这几日在小轩中我都不曾见你,于是便来找你了。” 那日谢暄走后,书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谢晏夫妻俩,其他人都不晓得。 谢暄听柳姒这样说,以为柳姒已将谢晏搞定,所以才敢又来勾搭他。 心中不由得佩服。 他那个堂兄他清楚得很,脾气臭,人又固执,整天高高在上的。 本以为谢晏定然会与柳姒和离,结果却不声不响。 他暗叹:这怀淑公主当真是好手段。 同时心中又在得意。 管他什么谢大郎君,在女人这方面,还不是比不过他,连成婚尚不足几月的妻子都看上了他谢暄。 于是他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温和的神情,对柳姒态度好得不能再好:“前几日弘文馆事忙。” 弘文馆中大多都是皇亲国戚或在京高官子弟。 谢暄在里头不过一个六品直学士,忙又能忙到哪里去,借口罢了。 说完,他也不顾王季纯在场,关切道:“公主可是去小轩寻过我几次?若是早知道,我就是再忙也会去的。” 这话就是在蠢的人也听出几分不恰当。 一个有妻一个有夫,却说什么寻不寻的。 坐在一旁像个透明人的王季纯不可置信地看向柳姒,见她神色无恙,对谢暄的话并无异色。 心中顿时升起惊涛骇浪。 万万没想到怀淑公主会同谢暄这个混账有瓜葛。 她当真是瞎了眼么! 放着好好的谢晏不要,她竟然看上了谢暄! 王季纯震惊的同时,心头更觉将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先不说怀淑公主会不会容得下她,只说谢暄攀上了公主,以后只会更嚣张,那她在谢府的日子也会比如今更糟! 现在谢暄心情一有不顺便打她,日日伤痕加身。 她不敢想象比这更差的会是什么? 约莫只有死了吧。 王季纯想到此处,整个人卸了精气,像是一个老者等死般,眼中连绝望都没了,只有空洞。 突然,她混沌的耳边听见柳姒清丽的声音说:“既然这王娘子如此不懂规矩,那我便将她带回竹坞居,替暄小郎你好好教训一番,如何?” 王季纯麻木地转动眸子看向柳姒。 怔怔想着:这一天这么快就要来了吗? 那头谢暄如何还会拒绝,连连同意:“不过一个贱人罢了,公主想带回去有什么不行。” 接着他对着王季纯喝道:“还不快收拾收拾随公主去竹坞居!” 王季纯连话都没有说,径直站起身走到柳姒身后。 她有什么好收拾的,这谈苍苑就是个魔窟,里面的东西没一样属于她。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她没有子嗣,将来不用担心孩子会同她一般受苦。 这般想着她又释然了,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好怕的。 王季纯一瘸一拐地随着柳姒回到竹坞居,身上的伤再痛她也不曾呻吟一声,只是默默地跟在柳姒身后。 等进了主屋内,她本以为柳姒会折磨她,或者像谢暄一样用及其恶心的话来骂她。 可是柳姒没有。 她只是让她坐在柔软的床上,不在乎她满身血污,亦不在乎她身上丑陋的疤痕,亲自替她上药。 王季纯呆呆地望着柳姒眼中那明显的心疼。 霎时间,眼泪簌簌地落下。 她在谢府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这样看过她。 鄙夷,嫌弃,厌恶……什么都有。 可唯独心疼,没有。 柳姒替王季纯吹了吹她颈间擦完药的伤口,抬眸见她在哭,轻声问道。 “你哭什么?” 王季纯这时也明白过来她方才误会了柳姒。 连忙抬手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我以为公主将我带回竹坞居,是要……” “是要替谢暄收拾你,是吗?”柳姒将她未说完的话说尽。 自己的心思被戳破,王季纯没好意思再言。 柳姒却道:“我今日并非帮你,而是在与你做交易。” “交易?”王季纯顶着额头上破皮的伤口,呆愣地望着她。 她并非商贾,能做什么交易? 柳姒一边替她擦拭额上的伤口,一边说:“我今日见他打你都是下死手,想必你也不想继续待在谢府了吧。” 闻言,王季纯点点头:“是,我确实不想,可我没有办法。” 她身边的侍婢都是谢府的人,原本陪嫁带来的奴婢是同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却在她嫁进谢府后没几个月就莫名死了。 而今她受人监视,和离不可能,逃也逃不掉。 柳姒知道她会这样说,早在乌青死前,她便派人调查了这位王娘子。 所以她道:“我帮你逃离这种生活,相应的,你得给我一些我需要的东西。” 王季纯茫然:“我孑然一身,还有什么是公主需要的?” 柳姒开门见山:“不知你可否记得四月王家寿宴,死在池塘中的那个妇人?” 闻言,王季纯脸上的血色尽失。 第137章 阿公 竹坞居。 寻幽捧了熏好的衣裙朝主屋走去,却见王季纯跪在主屋前的空地上,化开的雪水污湿了她的衣裙。 看样子在此已有些时辰。 寻幽不解,问身旁的侍婢:“王娘子这是怎么了?跪在这里做什么?” 身旁的另一个侍婢解释:“听说王娘子昨日冒犯了公主,公主正在罚她呢。” 正说话间,平意从主屋里头走出来,站在阶上对王季纯态度轻蔑道:“王娘子,公主传你进去。” 接着寻幽便见王季纯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裙摆上的污水顺着她的动作淅淅沥沥地往下滴。 寻幽看着这一幕,正心中思索,就被身旁人用胳膊肘怼了怼:“别发呆了,咱们快把东西送到公主屋里去吧,免得耽搁了。” “哦哦。”寻幽点点头,上了台阶撩开风帘进到屋内,一股暖意扑面。 屋内屋外天差地别,炭烧得极旺。 寻幽走到外间停下,将衣裙搁在桌上,视线有意无意透过朦胧的合欢绣屏朝里面望去。 只见王娘子瘦弱的身影跪在怀淑公主足边,而怀淑公主执着棋子语气不善。 “王娘子你要记住,我今日罚你是因你对我不敬,而非其他,若别人问起你也只能这般回答。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若是识相,想少受些折磨,便与暄郎和离,不然你休想平安地走出竹坞居,明白吗?” 王季纯委屈的声音传入寻幽耳中:“妾身明白了。” 正想再看,秋兰突然出现在她身前,疑惑道:“还在这里做什么?放了东西便快些离开吧。” 寻幽回神,忙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等屋中只剩自己人,柳姒才将脚边的王季纯扶起,叫平意端了姜汤来。 “委屈你了。”她道。 王季纯柔柔摇头:“这点算什么委屈,不及谢暄对我的十分之一。” 柳姒惩罚王季纯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谈苍苑中。 谢暄听后得意。 怀淑公主越折磨王季纯,便代表她越在意他,那他的胜算就更大几分。 只是如今他需要再找机会让公主对他产生新的兴趣,教画这个借口已是不行了。 他想了想,招来小厮:“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怀淑公主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又都有些什么喜好。” “喏。” - 冷了许久,上京城难得出一团暖日,冬日倦倦,柔和的日光照在窗纸上朦朦胧胧。 几支梅花装饰在窗边,添了几分颜色。 平意进屋凑到柳姒耳边低语几句,柳姒听罢停了落子的动作,问道:“当真?” 平意点头:“昨日他私下见了秋兰一面,问公主喜欢什么样的男子,秋兰便说喜欢皮肤白皙的,他听后今日便寻了那方子开始服用了。” 柳姒轻笑:“他倒是急切,也省得我多费功夫。” 坐在她对面的王季纯听不懂她们说的话,问道:“公主在说谁?” 柳姒摇头落下一子:“没什么。” 而后她想到什么抬眸对王季纯道:“或许你该回谈苍苑一趟了。” …… 谈苍苑。 王季纯站在院门前脚步凝滞。 她虽暂时离开谈苍苑,但心中对这座院子的恐惧不减。 犹豫再三,她咬咬牙还是走了进去。 推开屋门,谢暄果然在里头。 他正坐在桌边喝酒,屋中未烧暖炭,他却好似感受不到冷一般,只穿一件薄衫。 几日不见,他身上的气息比从前还要阴沉,皮肤也更白了,整个人透着糜烂之气。 见到王季纯,他表情变得凶狠:“你回来做什么!” 王季纯强装镇定:“公主叫我回来拿几身衣裳,等会儿还要回去。” 听罢,谢暄未再管她:“动作快些,别在我眼前晃悠,看着就恶心!” “知道了。”王季纯低低应了一声,朝衣箱走去。 谢暄则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将里头的粉末都倒进嘴里,而后混着热酒液吞入腹中。 只消片刻,他整个人眼前变得飘飘欲仙,目光涣散,仿佛看见了什么美妙的东西,痴笑着。 拿完东西的王季纯轻轻走到谢暄身边,见他这模样,犹豫地盯着他腰间虚挂着的玉佩。 最终还是颤抖地将他腰间的玉佩拿到手里,飞快地离开房间。 只是刚走到门外,她便被一双大手拉到一边。 “啊!”她惊叫出声。 一只大掌将她嘴捂住,声音近在咫尺:“嘘,纯娘,别让暄儿听见了。” 这熟悉又可怕的声音令王季纯身体骤然僵硬。 身后之人的手从她嘴上移到她身上,不老实地乱摸着,眼看便要摸到危险之地,王季纯连忙将他手死死按住,提醒道。 “阿公,夫君还在里面。” 院子里的人都被谢迅遣走,此刻屋外只他和王季纯两人,他不怕被人看见,在她耳边轻笑:“暄儿在里面才更有意思,你若不叫出声,他不会发现的。” 恶心感在王季纯心中蔓延,她蹙眉忍耐道:“公主还等着我回去,晚了只怕会被她发现的。” 此话一出,谢迅的手才停下动作。 但仍不甘心地掰着她的脸,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谈苍苑?我如今想见你都寻不到机会。” 从前同在谈苍苑,他时时能来找王季纯。而今她去了竹坞居,却是想见一面都难得很。 所以他今日听说王季纯来了谈苍苑,便立马找了过来,想同她亲近一番,结果却也不能如愿。 想到只要再熬上一段时日就可以离开这座牢笼,王季纯便软着声安抚他:“公主性子不定,我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不过马上便除夕了,到时公主不可能不放我回谈苍苑的。阿公,你再等等。” 她对谢迅从未有过如此温声细语,乖巧顺从之时。 谢迅觉得新奇:“人都说你被公主调教了,不曾想倒是真的。” 王季纯垂眸,表情惹人怜惜:“我这次在公主手底下受尽磋磨后才晓得,原来阿公从前待我如此之好,是我不知珍惜了。” 说着眸中染上水气,欲落不落。 谢迅最吃这一套,也最看不得美人落泪,当即心疼不已。 “我的好纯娘,你能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就好。” 说罢他细细摩挲着王季纯的手背,语气含着暗示:“等你回谈苍苑,我必定好好疼你。” - 谢晏回到竹坞居时,柳姒正在仔细地擦拭匕首,他将尚还热着的点心放到她身前:“念念,猜猜是什么?” 柳姒将匕首放下,接过他手里的点心,隔着油纸闻了闻,而后惊喜道:“是一品酥!” 谢晏坐到她身边,将她抱坐到自己腿上,打开油纸露出里头的一品酥:“趁热快尝尝。” 倚在他怀里,柳姒拿起一块先喂给谢晏。 谢晏张嘴叼住,并没有直接吃掉,而是低头将另一半喂给她。 柳姒笑着含住,微甜入口她心情也愉悦起来,悬空的小腿一下一下地晃着。 她唇角还沾着点心碎,却丝毫不知。 谢晏目光幽深地注视着她嘴角,靠近将点心碎卷入口中。 柳姒对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早已习惯,只是配合。 等他欲要再深入时,她拍拍他肩膀:“等等,我有事要同你说。” 谢晏停住动作直起身:“念念你说。” 柳姒道:“听说明日旭小郎便要回来了,我到时想见见他,与他商量些事。” 她上次见谢旭还是除夕在揽月阁上,后来大婚他倒是回来过一次,但第二日又走了。 谢晏漫不经心地把玩她的手指:“你是他阿嫂,他本就该来见你。” 柳姒打量着他的神色,斟酌道:“我与他商量的那些事需得保密,所以……” 她的意思是:要单独和谢旭见上一面。 若是从前她哪里要这样小心翼翼,不过有了“前科”,她又在意谢晏,才会询问他的意见。 谢晏一点点啄吻她的指尖,也不知有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反正半晌没有回答。 柳姒以为他不同意,解释说:“只是商量事情,不会有其他什么。” 话刚说出口她就想吞回去。 什么叫“不会有其他什么”? 难道还能发生什么吗? 算了,还是再找机会吧。 这般想着,柳姒准备开口,却听见谢晏说道:“既然是商量正事,那没什么不妥。” 他的神色未变,可柳姒就是觉得他心情没有方才那般愉悦,于是试探道:“不如明日你一起吧。” “好啊。” 谢晏立马答应。 “啊?”这话柳姒就客气客气,岂料他答应得这么干脆。 谢晏盯着她:“念念不愿意吗?” 她干笑两声:“哪里会。” - 凤阳公主府。 凤阳看着手中的字条,抚掌大笑,眉角眼梢都是畅快的笑意,嘴里不住地说:“好啊,好啊!” 她身后为她卸珠钗的听荷好奇地问:“公主看见了什么这么高兴?” “你瞧瞧。”凤阳将字条随手递给她,“我实在想不出,这下怀淑还如何能安然无恙。” 听荷细细看完字条,震惊道:“怀淑公主竟同谢暄有染?” 凤阳却摇头:“她哪里是与谢暄有染,分明是另有所谋。” “另有所谋?”听荷不解。 凤阳抬手抚了抚鬓发,提醒她:“你忘了那个绣娘是被谁杀的了吗?” “是谢迅。”听荷脱口而出,继而她迟疑:“公主的意思是,怀淑公主接近谢暄的真正目的在于谢迅?” 凤阳点头,分析道:“只怕她嫁进谢府就是为了给那绣娘报仇,从一开始,她就在想法设法地找出谁是凶手;如今她既然接近谢暄,便说明她已经找到了。” 听荷听罢,问道:“那我们可要做些什么?” 凤阳摇头:“这次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等就行,等到谢迅死了,怀淑她也就彻底完了。杀害朝廷命官罪名可不小,到时再推波助澜,就算她是公主,也得付出代价。” 她啧啧两声:“只是不知,到那时谢晏知道自己心爱之人费尽心机嫁给自己,只为了杀他叔叔报仇,还会不会如现在一般那样喜欢她。” 越说,她眼中的兴奋越浓。 甘露殿前她曾对怀淑说:她必将众叛亲离。 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要来了。 想想,还真是让人期待啊。 - - “你们能不能说句话?” 在竹坞居坐了半个时辰的谢旭实在是忍不了,最先开了口。 他从踏进竹坞居主屋以后,就这么同谢晏夫妻俩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说话。 怀淑公主说找他有事,结果也半天不开口。 他总不好说要走,只能在这儿干坐着。 他这个兄长也是,莫名其妙地又是发什么疯? 一进屋就开始板着一张脸,别人罚跪他罚坐吗? 谢旭实在是受不了了。 等谢晏轻飘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又老实地闭嘴。 心中腹诽:怎么成了婚还是这么个模样。 见状,柳姒轻咳两声缓解尴尬:“旭小郎,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见终于进入正题,谢旭坐直了身子:“阿嫂你问就是。” 柳姒:“我听说你精通商道,可是各方面都有涉猎?” 谢旭谦虚道:“我主管香料、茶叶与丝绸,其他的只略懂一二,谈不上精通。” 柳姒斟酌开口:“我有一批药物,想请你将它卖出去,钱不是问题。”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谢旭问道:“不知是什么?” 柳姒拿出一张方子给他看。 这方子是李衡子同许太医他们撰写出来的,经过这些日子刻苦钻研才得此方。 与“度寒散”作用相同,但伤害却是微乎其微,且不成瘾。要想完全对身体无影响那是不可能,毕竟是药三分毒。 谢旭不通药理,看了看方子问道:“此药是做什么的?” 柳姒没有立马解释,而是提起了其他:“想必你回京后一定听说过近日京中风靡的‘度寒散’吧。” “是。”谢旭点头。 他当时见街上好些人都衣衫单薄,以为是什么时兴的穿着样式,后来打听了才知是服用了“度寒散”的缘故。 想着屋里也没有外人,柳姒直接道:“这‘度寒散’与被禁的‘寒食散’是同一种东西,只是药力要减弱许多。” 此话一出,就连坐在一旁的谢晏也皱紧了眉头。 谢旭震惊:“‘寒食散’是禁药,何人这么大胆?竟敢贩卖此药?” 若是一般的人哪里来得这么大的胆子? 所以背后之人必定有一定的地位或权势,才敢在天子脚下做这种杀头的大事。 柳姒当然知道是谁,但她如今还不能说出此人身份,只能转头对着谢晏暗示道:“竹君,‘度寒散’的药石是从梁州运来的,所以我怀疑这次的事同上次灵山幼童失踪,背后都是同一人。” 第138章 现身 谢晏听罢严肃了神情。 灵女死后,沛国公带人清剿了灵山,发现除以“灵鹿赐福”传闻收敛的财物外,还有许多来路不明的。 他调查过灵女背景,从前只是一个山村妇人,没这么大的本事能开辟出一整座与世隔绝的灵山来。 背后一定有人授意。 可线索到灵女身上就断了,再查也查不出任何东西。 所以谢晏他们只能带着收缴的财物回到上京。 而今柳姒说:“度寒散”的幕后之人同灵山是同一个,这便说明此人一定是上京中人,且不是普通人。 可收敛如此多的财物又是为了什么? 突然谢晏想到什么,猛地朝柳姒直直望去,却见她如早已预料一般向他点头:“能花到如此多的钱财,只会有一件事,那就是培养军队。” 暗中收敛如此多的钱,就为了培养一支只属于自己的军队。 背后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了。 目标是那九五至尊之位。 闻言,谢旭不动声色地看向谢晏。 本以为如今不过太子与淮王打得火热,再加一个心思深沉的贤王,最多也就三股势力。 而今却多出来一个。 且灵山的事早在永康二十年便存在,而今已是永康二十五年,这么多年只怕早已成了不小的气候。 更可怕的是,竟无一人察觉。 见谢晏沉思,谢旭举起手中的方子问柳姒:“那阿嫂卖这一批药物是为了什么?” “度寒散”的出现是为了赚钱,那她呢?又是为了什么? 柳姒道:“我要这一批药物取代‘度寒散’,旭小郎,你能做到吗?” 难倒是不难。 毕竟谢旭是做生意的,他自有手段。 重要的是怕制作“度寒散”的人不会答应,他既然敢谋夺皇位,便知不是个善茬。 他这样想,也将顾虑这样告诉了柳姒。 “这个简单。”柳姒听罢拿出一封信,递给他。 “若有人找上你,你只需将这封印有朱印的信给他看,说是上头授意,自然化解。” 谢旭低头看着信上那鹤纹样式的朱印,再三思索后答应道:“既如此,那我便试试。” 柳姒想罢,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为保万无一失,你将信交出去后,还是待在谢府里头不要出去得好。” 而谢晏注视着柳姒,若有所思。 - 翌日,京中大街小巷都有了一个传闻,说是能暖身子的“度寒散”有毒! 此话一出,百姓哗然。 他们为了过冬,或多或少都服用过一些,只是后来这东西有价无市,只有达官贵人买得起,他们有些穷苦的就只能熬冬。 如今却告诉他们,这“度寒散”有毒,吃了会慢慢要人性命,百姓们当即吓得去卖药的店铺里头讨要说法。 有些经不住事的关了店铺溜之大吉,经得住事的就解释说是莫须有的事。 毕竟虽说“度寒散”有毒,但也没有人真死啊! 岂料刚解释完,有人便口吐白沫倒在店前,彻底坐实了“度寒散”会要人性命的传言。 就在百姓惶恐,人人惧怕之时,市面上却出现了一种叫“解寒散”的东西。 说是同“度寒散”一样,能使人身子暖和,还能解“度寒散”的药毒,并且价钱还十分便宜,即便是穷苦人家也能买得起。 一时间,这“解寒散”供不应求,“度寒散”却无人问津。 从前贩卖“度寒散”的店家都想求点“解寒散”来卖,但却被拒绝。 手里的“度寒散”卖不出去,还要被百姓骂得狗血淋头,店家们心中有怨,只能向提供“度寒散”的东家讨要说法。 …… 是夜。 幽幽的黄精香弥漫在屋中,雕梁画栋的院中有一深衣仆从疾行至屋内,将一封信交给气质不凡的中年男人,低头拱手道:“主人,这是鹤山的信。” 中年男人接过信,草草看了几眼,沉声问:“可查出谢旭是从何而得的那朱印吗?” 仆从恭敬回道:“奴无能,暂时还未查出。” 男人的声音听着没什么情绪:“你确实无能。” 仆从一听,当即利索地跪在地上。 昨日鹤山去找了贩卖“解寒散”的谢旭,本想与他商量着一同谋利,而非一家垄断,谁知谢旭二话不说,只将一封印有鹤纹朱印的信递给他。 说贩卖“解寒散”是上头人吩咐。 这个上头人是谁,鹤山自然知道。 但若上头人真打算让“解寒散”代替“度寒散”,必定会给他下个指令配合,而非像现在一般被打个措手不及。 于是鹤山当即向上头写了信,结果却得知并未有下这条令。 而谢旭手中的那道朱印从何而来也未可知。 仆从迟疑:“主人,可要将谢二郎君给……” 他比了个斩草除根的动作。 谢旭非他们的人,却知道朱印的事,轻易不能留。 “不可。”中年男人阖目轻嗅黄精香。 谢旭敢将朱印显于鹤山面前,便说明他知道的不止这么多。 贸然动手,反而会弄巧成拙。 他再睁眼,声音冰冷:“既然他要,让给他便是。吩咐下去,将经手过‘度寒散’的人都杀了,一个不留。” “喏。” 仆从得令准备退下,却听男人又道。 “另外,派人盯紧谢旭。” 谢旭若敢阻他大计,便也不怪他心狠手辣了。 …… 平意将隐带来的消息交给柳姒,柳姒看过后悬着的心也彻底沉了。 这几日谢府门前多了些陌生的身影,也不知从何而来。 柳姒猜测必是来监视谢旭的,便派隐去查。 得到的结果和她想得一样。 梁州幼童失踪案、“度寒散”一事还有这几日监视谢旭的背后之人都是同一人。 竟然…… 真的是他。 第139章 前兆 这几日谢旭听了柳姒的话待在谢府里头不曾出去,可也没有舒心到哪里去。 毕竟他兄长谢晏已经成婚,而他婚事还没有着落。 从前谢晏未成婚时倒可以拿他挡一挡,再不济离京做生意,山高水远的海秦芳也管不着。 他一年好不容易就回来这么一两次,海秦芳自然要给他物色物色适龄的娘子。 这些日子海秦芳看了那么多,觉得王相公家的王三娘子倒合适,暄哥儿的妻子也是王氏女,也算是亲上加亲。 但淮王如今被禁足,还需要再观望观望。 最主要的是,谢旭这个逆子无心男女之情,一心只想赚钱。 跟从前的谢晏一样气人。 在遇着柳姒之前,谢晏也是顶着家中父母亲催婚的压力过了好些年。后面“啪”的一下圣人就赐婚了,把海秦芳夫妻俩惊得好些时候没回过神。 要说她这两个儿子不孝顺那是假的,一个常伴身侧日日请安不曾落下,另一个虽隔千里,但每月都会寄信问安,归家之时也是礼物不断。 可就是不开窍,不成婚。 这般想着,海秦芳只觉得头都要气炸了。 柳姒听说了这事,倒是给她提议。 说如今正值年下,是整年中人最齐的时候,不如在府上办一个冬日宴,将上京中适龄的郎君娘子都请来。 那么多娘子,旭小郎总能见到一个合适又喜欢的。 海秦芳听罢,觉得柳姒这个意见极好,于是赶忙命人送了帖子给京中的各户人家。 时间便定在腊月廿五。 - 腊月廿四。 仙乐楼。 柳姒一踏进楼中,管事便带着讨好的笑迎了上来:“贵主来啦!” 柳姒意味不明地道:“我今日来寻你们仙乐楼的东家,不知他这次可在?” 管事听罢连连点头:“贵主来得巧,我们主人今日恰好就在楼中,我这便带你过去?” “那还确实是巧。”柳姒看着他似笑非笑,“既然如此便带路吧。” 管事应声:“好嘞!” 被管事引到仙乐楼后院的一间屋子前,平意本打算随柳姒一起进去,却被管事拦下:“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主人只见贵主一人。” 平意望向柳姒,等着她的命令。 柳姒对她道:“你便留在此处,用不了多久我便会出来。” 平意点头:“那奴婢在外头候着。” 进了屋内,一股浓浓的降真香弥漫在空中。 一个身着锦衣,面上两撇短胡的男人端坐屋中,原本板正的神情在见到柳姒后瞬间和颜悦色起来,他起身行至柳姒面前,拱手道。 “想必便是怀淑贵主吧。” 柳姒问他:“你是?” 男人说道:“在下是仙乐楼的东家,鹤山。” “哦?”柳姒面上勾起一抹浅笑,“我怎么觉得鹤老板这话说得不老实?” 鹤山一顿:“不知贵主何出此言?” 柳姒忽视他的话,随意环视了一眼再无旁人的屋内:“我此次来,是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想问问这仙乐楼的东家,可既然东家不愿见我,叫了你来那也是一样的。” 她开口,说出的话却是让鹤山一惊。 “我五月去过一趟灵鹿村的灵山,在灵山的一间密室里找到了一封带有鹤纹朱印的密信。密信上头说灵女受一贵人之命造势敛财,我想问的是:鹤老板可知这贵人是谁?” 鹤山闻言心中震惊,惊疑不定地看向柳姒。 见她纹风不动,脸上带着镇定自若的笑,心下一沉,但还是装傻问道。 “在下不知贵主说的灵山是什么,不过贵主可将那封密信给在下瞧瞧,或许能想起点什么。” 柳姒却摇摇头:“真是不巧,那封信如今不在我身上。” “那在哪里!”鹤山急急问出声。 “在一绝对安全之处。”说罢柳姒故作疑惑地问鹤山,“怎么鹤老板瞧着倒比我还急?” 闻言,鹤山收敛神情,解释说:“好奇之心人人有之,让贵主见笑了。” 柳姒轻笑一声也不拆穿,而是望着窗外莫名说了一句:“不过若是我死了,那封信便会被人交到不该之人手中。” 她留下这一句便离开屋内,只余鹤山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回谢府的路上,柳姒问平意:“明日的冬日宴你可给凤阳府上递了请帖。” 平意答道:“奴婢按公主的吩咐,一早就以谢府的名义递了。” 柳姒点头:“如此便好。” 明日的那场好戏若没有凤阳怎么能行? - 冬夜的寒风呼啸而过,带着一丝冷冽,漆黑的天又开始下起了小雪。 竹坞居。 细微的翻书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明显,柳姒正捧着一本《管子》在看,谢晏见她在看书也不扰她,只为她将面前的灯添亮。 等她看得眼酸才闭目揉了揉眉心,谢晏见状问道:“累了?” 柳姒睁眼,柔和地看着他:“倒也不是累,就是夜里看久了眼睛有些难受。” 谢晏闻言取了热水浸湿脸帕,而后拧干轻轻敷在她眼上。 暖热的湿帕触上眼皮,柳姒舒服得叹息一声。 谢晏站在她身后,余光瞥见她方才正在看的一页。 知者善谋,不如当时。 他问:“念念在看《管子》?” “是。”柳姒回他,“‘知者善谋,不如当时。精时者,日少而功多。’,从前总以为事成多在谋划计策,而今方才晓得时机更为重要。” 谢晏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自从上次她见过谢旭一面后,他便隐隐觉得她心中藏了许多事,如一层朦胧的雾一般将她罩住,令他看不清楚。 他心中的不安也一日日加重,直到此刻达到了顶点。 眼上的温热消失,柳姒对上谢晏幽深的眸子,她听见他问:“念念,你是不是在谋划什么很重要的事?” 她有意瞒着他的事。 听他此问,柳姒身子一僵。 她抬手,牵住谢晏冰冷的大掌,只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我。” 谢晏定定看了她良久,才应声:“好。” 他像是累极一般地坐在她身侧,强颜欢笑:“念念,等除夕那夜,我有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给你。” 这话上次在麟德殿他也说过,柳姒不由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样神神秘秘的。” 谢晏没有回答,而是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心中茫然。 为什么? 为什么她已经在他身边了,他却还是觉得她离他好远好远? 究竟要多亲近才算近? 他们有那么多肌肤相亲的夜晚,有那么多至死不渝的誓言,可他还是觉得他快要失去她了。 这样的患得患失。 究竟是为什么? 他哑声:“念念,无论你做什么都好,只要你不抛下我就够了。” 他再也经不住了。 再也…… 第140章 冲突 腊月廿五,立春。 诸事皆宜。 谢晏给海秦芳问安回来就见柳姒正坐在镜前收拾自己,他走近:“今日怎起得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往日她都是要巳时过才起。 “母亲说想让我为旭小郎掌掌眼,所以起得早些。”柳姒正巧在画眉毛,便对谢晏道:“竹君你快帮我瞧瞧今日画什么颜色的眉毛。” 谢晏打量了下她今日的穿戴,待看见她发上的粉蓝色春蝶簪子时,道:“你这蝴蝶簪子是粉蓝,便选个青色的吧。” 柳姒闻言摸了摸发髻上的春蝶簪子,勾唇一笑:“好。” 说着就从妆匣盒子里选了支青螺黛准备描眉。 谢晏却道:“我来吧。” 他也为她描过几次,画得倒还不错,所以柳姒也算放心,将螺黛递给了他。 只是他怕将她妆面弄花,动作轻得不能再轻,逗得柳姒咯咯直笑。 谢晏莫名:“笑什么?” “痒。”柳姒娇嗔。 等两人笑闹着将眉画好,外头的早膳也已备齐。 相携着坐在桌前。 谢晏舀了碗热汤放在柳姒面前,见她望着桌上的一桌子菜眉头微蹙,没什么兴趣。 “怎么了?”他关切问道。 柳姒笑着掩饰:“没什么胃口。” 谢晏皱眉:“可是不喜欢这菜式?我再叫人换一个。” 柳姒轻轻摇头:“就是有些想吃饶记铺子的梅花酪了。” 闻言,谢晏道:“那我去给你买?” 见柳姒点头,他当即起身换身衣裳打算出门去给她买,披了件斗篷准备离开。 柳姒望着他挺直的背影,下意识出声唤道:“竹君!” 谢晏闻声停下脚步转身看她,目光柔和:“怎么了?” 柳姒缓缓走到他面前,抬手理了理他斗篷上的风毛,笑着说道:“我等你回来。” 听她如此舍不得他,谢晏眸中笑意明显,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我骑马过去,很快便回来。” 目送谢晏离开后,柳姒面上的笑意消失,坐在桌边坐下,无常地端起碗喝汤。 平意进屋见谢晏不在,问道:“驸马走了?” “是。”柳姒夹了块萝丝,声音淡淡,“人都准备好了?” 平意点头:“安排了人在常乐坊候着,会拖上驸马一些时辰。” 柳姒又问:“那王季纯那边呢?” “王娘子已在听涛阁了。” - 听涛阁。 红帐漫漫,暖香缭绕。 谢迅将香肩半露的王季纯抱在怀中,因着屋中无人,他往日的正经模样消失,此刻眼中淫邪横生。 “纯娘,你今日怎么舍得单独约我出来?” 王季纯颊上生出两片红云,羞涩道:“有些时候没见阿公了,所以趁着今日公主要去后院赴宴,便偷偷过来了。” 谢迅眼中满意:“你能时时想着我,也不枉我疼你一场。” 王季纯顺着他话道:“纯娘自然是记着阿公的好。” 说完她有些委屈:“只是等我回谈苍苑后,怕也不能常见阿公。” “哟,怎么哭了?”谢迅心疼地将她眼角的眼泪擦去。 王季纯柔柔地靠在他怀中,声音却不小,像是有意让话传到阁外。 “夫君一直不满我与阿公亲近,只怕等我回了谈苍苑,他便不许我来见你了,上次他还因我见了阿公打了我。” 闻言,谢迅不悦:“那个孽障,一事无成倒只会打妻子!” 王季纯拍顺着他的胸膛:“阿公别气,夫君他再不济也是你唯一的儿子。” 谢迅冷哼:“有这么个孽障倒不如不有! 而后他意味深长地对王季纯道:“不若你替我生个儿子,一定乖巧聪慧,只是不知到时他是叫我阿耶还是阿翁啊。” 这话他说得毫无伦常,直听得王季纯犯恶心,却还是装作害羞道:“阿公你真坏……” 正当她快忍不下去时,听涛阁的房门猛地被人从外面踢开,紧接着谢暄的身影出现在屋内,指着王季纯骂道。 “你这个贱人!方才有人说你在这儿同人私会,我倒还不信,本以为你被公主调教得乖巧了,却原来还是淫性不改!” 他气得面色怒红,明显是将谢迅二人方才的话听了个明白。 王季纯被他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忙从谢迅腿上下来,将衣衫整齐,泣声道:“夫君误会了,我……” “啪!” 谢暄抬手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谢迅与王季纯关系不当,谢暄一早就知道,只是碍于他父亲的身份不敢发作;而谢迅每次强迫王季纯也都是特意避开谢暄。 他们三人这种畸形的关系在这样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暗地里维持了多年。 如今被谢暄当场抓住,谢迅一张老脸挂不住,又见自己的心肝宝贝儿被掌掴,当即阴沉着一张脸斥道。 “你这孽障,还不快滚出去!” 第141章 手刃 谢暄来时被下人伺候着用了寒食散,此刻心里头正燥得慌,加之寒食散不仅可增白,还有使人精力旺盛和致幻之效。 且他早对谢迅心有不满,现下一齐发泄了出来,壮着胆子讥讽谢迅:“我孽障?你睡了我的女人那么多次,岂非是畜生了!” 此话一出,王季纯羞愤欲死。 至于谢迅更是要气晕过去,指着谢暄的手都在发抖:“你,你……” “我怎么了?”谢暄一步一步朝谢迅走去,“你个老东西整天装得人模狗样,私底下却睡着儿媳妇爽得不行,你该偷着乐才对!如今还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叫我滚!” 一旁的王季纯见状顺势加把火,护在谢迅身前对谢暄道:“夫君,你不要怪阿公,都是我的错。” 谢暄将她一把推倒在地,语气嘲讽:“你们不愧是一对奸夫淫妇,一个被人奸爽了倒还护着奸夫,另一个好色得连自己儿媳妇都不放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天生一对啊!” 谢迅虽品行不端,但仗着谢氏也从未有人这样骂过他,如今被自己儿子如此劈头盖脸地骂上一顿,他恨恨道。 “当初我便该将你溺死,何故生出个如此不孝子孙!” 谢暄听他这么说,更怒了:“我是不孝子孙,那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吗?谢竹君那厮倒是孝顺,可也不是你的儿子,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如此不堪,你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啪——”的一声脆响,谢暄头被重重地打偏过去。 脸上是火辣辣的疼,他抬手抚上嘴角,却揩出鲜血来。 眼前仿佛都被指尖的那一点红掩盖,他双眼通红地看着谢迅,怒不可遏。 心中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这老东西睡他的妻子害他被人嘲笑了那么久,如今他不过说了两句,他竟还动手打他! 正想着,余光见摔坐在地上的王季纯手中执着一把短匕,看样子是方才谢暄推她时无意间掉出来的。 见谢暄在看她,她掩耳盗铃地将匕首藏在身后。 谢暄语气不善:“你带着匕首做什么?” 闻言,王季纯怯怯地看向谢迅。 似乎在说这匕首是谢迅让她带的。 谢暄上前掐住她:“你不回答我就将你掐死!” 王季纯拼命地捶打着谢暄的手臂,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不……怪阿公……是……我要……带的……” 她这话简直是欲盖弥彰,谢暄一把将他藏在身后的匕首抢过,站起身走向谢迅,耳边一阵嗡鸣。 肯定道:“你想杀我。” 他方才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这老东西想再生个儿子将他取而代之! 如今却叫王季纯随身带着匕首,可不就是想让她杀了他嘛! 若是冷静下来的谢迅还有可能同他解释一番,可如今他也被谢暄激得昏了头,当即道:“就算想杀你又如何?你是我生的,你这条命我随时可以要回……”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他缓缓低头,看着那把没入他腹中的匕首,眼中不可置信。 剧痛随后传来,他猛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而谢迅的血溅在谢暄脸上,令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度寒散的药效似乎也在此时消失殆尽。 他看着谢迅衣袍浸出来的血,向后退了两步,不知所措。 而王季纯也在一旁捂着嘴尖叫出声:“啊!杀人了!” 方才的嚣张已然退去,谢暄被害怕侵袭了理智。 他杀人了…… 他杀了自己的父亲…… 在这孝道大于天的世道,弑父等同于谋逆! 他完了…… 他彻底完了! 就在谢暄胆丧魂惊之时,王季纯却上前对他说:“夫君你快走!” 走? 谢暄倒是想走,可谢迅怎么办? 而后又听王季纯道:“夫君,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你记住是我不小心伤了阿公,你快走,这里有我!” 听她话的意思,是准备替他顶罪。 谢暄也没想到王季纯会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但他此刻根本来不及多想,顺着她的话摇摇晃晃地跑出听涛阁。 至于王季纯,在谢暄离开听涛阁后,就换上了冷漠的表情。 她转身走到谢迅面前,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他,眼中满是厌恶。 裙摆被他抓住,谢迅胸膛不断起伏着,额上冒出冷汗,口中说道:“救我!” “救你?”王季纯轻笑,“我巴不得你死,怎还会救你?” 谢迅听罢,瞳孔紧缩。 王季纯将裙摆从谢迅手中扯落:“不过很快就会有人来帮你了,帮你早点结束这份痛苦。”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走出听涛阁,徒留谢迅一人倒在地上茫然地回想着她的话。 帮他?谁会来帮他? 不过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轻缓的脚步声从听涛阁外传来,来者似乎心情很是愉悦,还哼着轻快的小调。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外头走进来,谢迅躺在地上,最先看到的是那人发髻上的粉蓝色春蝶簪子,而后是青色的弯眉,最后是一张艳丽又熟悉的脸庞。 怀淑公主? 谢迅错愕。 但他也顾不得柳姒为何会在这儿,因为他腹上的疼痛提醒着他还受着伤,他痛吟道:“公主……救我……” 柳姒微笑着蹲下,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很是高兴,啧啧两声。 “谢大夫是累了吗?躺在这里做什么?” 说完她抬手,纤白如玉的五指覆上谢迅腹上匕首的握柄,缓缓下压。 “啊……呃……” 刀刃因她的动作更陷进皮肉之中,谢迅痛得连叫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发出气音。 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不明白为什么怀淑公主不但不帮他,反而还要将匕首更按进去。 撞上谢迅不解的目光,柳姒故作诧异:“啊?原来谢大夫是要我将匕首拔出来吗?” 说着她将按下去的匕首又拔了出来。 一股股鲜血从伤口流出,谢迅感觉眼前更黑了。 再是愚蠢的人也该明白柳姒来者不善,他目眦欲裂地瞪着她,手上却不停地拍打着地板,企图制造出动静让人来救他,口中也在说着。 “救命……救命啊……” 他的声音小得不行,根本不会有人能听见,不过徒劳罢了。 柳姒握着滴血的匕首,眼都不眨一下地又刺了进去,这次却是换了个地方,谢迅身上又多了个新的伤口。 血溅在她眼皮上,她抬手,云淡风轻地擦去:“我就是在救你啊。” 她的声音透露着诡异,好像从地狱而来的恶鬼一般:“这世间太苦了,所以我来救你。” “早,登,极,乐。” 刺进血肉里的匕首被她拔出,又很快地被她再次刺了进去。 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 她像是没有止歇一般,不停地在谢迅身上刺出一个又一个伤口。 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袍。 他身上的那些伤都非是致命,所以谢迅还留有一口气,他额上脖颈处因疼痛青筋暴起,苟延残喘着。 而柳姒像是累了一般,拔出匕首走到谢迅的头颅边蹲下,像是与好友闲聊一般同他说着话。 “我方才看谢大夫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救’你,我这个人素来心善,为免你死得不明不白做个糊涂鬼,我还是大发慈悲地决定告诉你。 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为何阿娘她只是无意间看见你与王季纯亲热你便要杀她。直到后来乌青与我说,你这个人做了一辈子的谏议大夫,议论了一辈子的别人,最怕的就是别人议论你。 所以你最在乎的就是名声。 你知道翁媳相奸这种事传出去不好,所以只有将阿娘杀了灭口,这样你维持了一辈子的好名声也就保住了。 只可惜你太贪心了,一边想要好名声,一边又干着非人之事。” 她的声音轻缓,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第142章 杀人者 听见“乌青”这个名字,谢迅瞬间明白过来柳姒今日的所作所为,他想起方才王季纯说的话。 会有人来帮他…… 王季纯跟她是一伙的! 只可惜他再明白也为时已晚,肚子上已被柳姒扎成了筛子,他如何还能活? 不过等死罢了! 想到此处,他几乎是带着滔天恨意,紧紧地盯着柳姒。 像是死也不会放过她。 视线落在她腰间挂着的玉佩上头,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将那玉佩扯落攥在手中。 而柳姒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发现他的动作。 快悦的笑声一点点自她喉间漫出,而后遍布整间听涛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明明在笑,又好似在哭,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至颊边。 她抬手拭泪,轻轻对谢迅说:“你放心,你最在乎的名声,我会帮你毁去的。” 而后将手中的短刃彻底刺进他的胸口。 只消片刻,谢迅就咽了气。 柳姒看着他惨不忍睹的死状,耳边回想起云讼在京兆府公堂上说的那句话。 ——“若不手刃仇敌,我云讼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她垂眸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喃喃道:“阿娘,我亲自替你报仇了。” “咯噔……” 屋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 柳姒缓缓转头看去,便见一个女婢站在门外满脸惊恐地看着屋内的一切,双眼瞪大,浑身发抖。 …… 谢晏带着从饶记铺子买回来的梅花酪时,已是过了一个时辰。 他骑的马,若按正常速度,最多最多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可他在常乐坊遇见了几个流氓地痞,生生花了一个时辰才回到谢府。 热乎的梅花酪被他包好贴身放进衣襟中暖着。 他骑马提食盒不方便,就叫店家用油纸包着,他揣在怀里带了回来。 路过后院时,见着好些女客已来了。 本以为柳姒必定也在,没想到环视一圈却不见她的身影,只看见被众人围着的海秦芳。 于是他目不斜视地走到海秦芳面前:“母亲。” 海秦芳正挑花了眼,乍一见谢晏后她笑道:“晏儿你来啦。” 接着她望向他身后,问道:“公主呢?” 听她这样说,谢晏明白过来柳姒还未从竹坞居过来,于是道:“公主还在竹坞居里头,儿先去寻她了。” 海秦芳此时没空管他,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 听涛阁内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 谏议大夫,谢淑妃的生父,谢相公的亲弟弟谢迅此刻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死不瞑目。 而怀淑公主,跪坐在谢迅的尸体旁边,手中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的刀刃此刻正完全没入谢迅的胸膛中。 穿堂风过,阁中悬挂的帐幔被吹得飘荡起来,如一个个枉死的冤魂一般,模糊了屋内的场景。 寻幽看着眼前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来话。 接着她瞳孔震颤,像是看见了极为可怖的画面。 她看见,怀淑公主将那把埋进谢迅胸膛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拔了出来,而后转首冲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下一刻。 尖锐的尖叫声响彻整座听涛阁。 …… 后院。 一院子的美人围着海秦芳,满院子的悦耳笑声。 突然,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从一个方向闯入宴席当中,众人被惊了一跳。 海秦芳身边的容息见闯入宴席的人一身谢府奴婢衣饰,于是蹙眉斥道:“有客在此,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寻幽软着腿坐在地上,不动声色地朝席间凤阳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后大声喊道。 “杀人了!杀人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有些胆小的娘子被吓得缩成一团,一些胆子大的则议论纷纷。 容息下意识转头看了海秦芳一眼,见她也是一脸茫然,于是追问道:“说清楚!什么杀人了!” 只见寻幽像是被吓极了一般,脸色苍白:“怀淑公主!是怀淑公主,她杀人了!” “什么!” 海秦芳听罢立马站起身,大惊失色地问道:“在哪儿!” 寻幽抖着嗓音说道:“在,在听涛阁。” 闻言,海秦芳丢下席上的一大群人,朝听涛阁而去。 凤阳见状,朝身旁的卧雪丢了一个眼神,接着也朝海秦芳离开的方向追去。 …… 谢晏回到竹坞居却不见柳姒身影,连带她身边的平意与听荷也没见着。 他将怀中的梅花酪拿出,用手探了探。 还是热的。 正打算去寻柳姒,却听见外头喧哗一片。 他踏出屋门,听见有仆从在喊:“怀淑公主杀人了!” 谢晏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那道声音更清楚地撞入他耳中。 “怀淑公主杀人了!” 他脑中有些空白,近乎是茫然地,他将那仆从抓到自己身前,厉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谁杀人了!” 仆从认出了谢晏,战战兢兢地回道:“是,是怀淑公主……” “撒谎!” 仆从被吓得一跪,害怕地说道:“奴不敢撒谎,真的是怀淑公主,有人亲眼看见怀淑公主在听涛阁杀了人!” 谢晏只觉眼前一阵阵恍惚,他问道:“杀的是谁?” “是,是二爷。” “啪嗒”,他手中的油纸包落在地上,被他揣着还是热乎的梅花酪一个个掉在地上,沾上泥土与雪水。 变得肮脏冰冷。 - 听涛阁是竹坞居到宴席的必经之地,也更靠近今日宴席之处。 海秦芳她们绕了两步便走到听涛阁,待看清阁中场景后,顿时脸色煞白。 谢迅的尸身躺在地上,身下是大片大片的鲜血,一直蜿蜒不尽,他身旁是一把带血的匕首,明显便是杀人的凶器。 “啊!” 赶来的凤阳见着这一幕惊呼出声。 她知道柳姒会将谢迅杀了,但没想到会这般可怕! 尸身腹上被人狠狠戳了数不清的血洞,杀人者像是恨急了一般,不为要人性命,只为泄愤。 人群中有人问道:“不是说怀淑公主杀人了吗?人呢?” 这时众人才发现,阁中只有谢迅的尸身,不见怀淑身影。 有人猜测:“难道是畏罪逃走了?” 接着便有人指着一个角落喊道:“在那儿!” 众人正准备看去,耳边便听见一个焦急的清润男声。 “念念!” 谢晏拨开人群踏进听涛阁中,他没管躺在地上的自己亲叔叔的尸体,而是寻找着柳姒的身影。 最终他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蜷缩成一团的柳姒。 他疾步上前,蹲在柳姒面前,痛声道:“念念,你怎么样?” 柳姒却好似听不见一般。 目光涣散地躲在角落,手上、脸上、衣裙上都是血,浑身颤抖地落着泪,六神无主嘴里不停地说:“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谢晏见状心中大恸,心脏一抽一抽得疼。 几乎是瞬间他双眼变得通红,抬手捧着她的脸颊,轻声说道:“念念,我是竹君,你看着我,看着我。” “竹君……” 听见他熟悉的声音,柳姒好似恢复一些神智,愣愣地转眸看向他,待看清他的脸后,如一只无措的幼兽一般扑进他的怀中,大哭道。 “竹君!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她哭得伤心,眼泪很快就将谢晏的衣襟打湿。 谢晏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相信柳姒不会干这种事。 将她小心地拥入怀中,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安慰道:“我相信你,念念,我相信你。” 柳姒声音哽咽不止,听着没有一点安全感:“竹君,我不要待在这儿,你带我走,你带我离开这里……” 谢晏听罢,立刻将她打横抱起,朝听涛阁外走去。 刚走到门边便被凤阳拦下,她语气意味不明:“谢驸马,六妹杀了谏议大夫,你就这么将她带走也未免太不妥了些。” 岂料谢晏一反往日常态,对凤阳无礼冷声:“让开!” 见凤阳不让,他便抱着柳姒从人群另一边离开。 听荷不满:“大胆,竟敢对公主不敬。” 凤阳假意阻止:“诶,谢驸马也是关心则乱。” 她看着谢晏离开的背影,红唇轻勾。 更何况,他带不走怀淑的。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谢晏抱着柳姒还未走出几步,便见金吾卫披甲带锐而来。 为首的人很是眼熟,正是金吾卫街使——林显。 谢晏停下脚步,看着他们蹙眉道:“谁允许你们擅闯谢府的。” 他这话没什么情绪起伏,却能听出他的不悦与不可忽视的威慑。 林显上前拱手道:“谢驸马,有人说此处发生了命案,吾等出于职责,必须过来查探。” 谢晏下意识将柳姒往怀里更深处护了护,移开视线道:“有人死在了听涛阁中,你们去吧。” 说着他准备带柳姒回竹坞居,却被林显又拦了下来。 林显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怀中的柳姒,恭敬道:“谢驸马可以走,但怀淑公主不行。” 闻言,谢晏紧抿着唇,通身寒意。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沉声。 林显不为所动:“有人说怀淑公主杀害朝廷命官,所以末将得先将公主带走,等回禀圣人后再做打算。” “放肆!”谢晏厉声,黑眸中是滔天的怒火。 “我不计较你们闯入谢府已是万幸,你们竟敢如此造次!公主乃千金贵体,岂容你们这般折辱!” 一个小小的街使竟敢将堂堂帝女拦在此处,实在不知天高地厚。 可林显本就是个硬骨头,当初柳姒在城门口便已晓得。 他管你是什么皇亲国戚,他只按职责办事,不留情面。 “啪啪啪——” 鼓掌声从身后传来。 原来是看好戏的凤阳走了过来,她看着林显,目露赞赏:“像林街使这种不畏强权的人才,不正是我们大齐最需要的吗?” 接着她看向谢晏,不赞同道:“谢驸马,我知道你关心六妹,可她杀了人理应受到处置,你再是不舍,也该放手。” “毕竟杀人偿命啊。” 听见凤阳说的“偿命”二字,谢晏脸色沉得可怕,他冷冷看着凤阳,道:“凤阳公主慎言,凡事需讲证据,如今什么证据都没有,凭何说念念便杀了人。” 凤阳掩口,凤眸微讶:“原来驸马不知吗?方才是你府中的婢女亲眼看见六妹行凶,她又出现在尸身旁边,这如何叫没有证据呢?” 此话一出,谢晏脸色惨白。 就在此时,缩在他怀中的柳姒轻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道:“竹君,你先放我下来。” “念念……”谢晏怕她有事,不敢照做。 柳姒安慰:“我没事,你先放我下来。” 见她执意,谢晏只能将她放下来,却还是不放心地握住她的手。 柳姒对通身正气的林显带着歉意道:“竹君他也是担心我,扰了林将军公务,还请不要介意。” 林显拱手:“末将不敢。” 柳姒话音一转,又道:“只是林将军虽是执行公务,可却忘了,我乃圣人亲封的千户一品公主,你若要拿我,也需得有圣人亲旨。请问林将军,你手中可有圣人谕旨?” 林显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又如何能将我带走?” 林显闻言道:“末将即刻入宫禀报圣人。” 柳姒点头:“我在此处等着林将军,将军速去速回。” “喏。” 等林显带着金吾卫走后,柳姒方才看向一旁的凤阳:“大姊在此处看了这么久?还不走吗?” 凤阳轻按了按眼角,笑得雍容华贵:“这样一场精彩的好戏,叫人如何舍得走?” 她想要走到柳姒面前,却被谢晏挡住。 抬眸,看着谢晏难看的脸色,凤阳特意刺他:“谢驸马,你如此护着六妹,可是忘了此刻躺在听涛阁中,死状惨烈的是你亲叔叔?” 她的声音透着残忍,像是要让谢晏刻意遗忘的事情又记起:“不知谢相公知道自己的亲儿子护着杀害弟弟的凶手后,会如何痛心啊?” 此话一出,柳姒明显看见谢晏挺直的背影微不可察地晃了晃,而后便听见他对凤阳肯定道。 “念念不会,我相信她。” “不会?”凤阳声音讥讽,“你不妨问问六妹,她到底做没做过?” 谢晏却不受她挑拨,连转身的动作都没有,语气里是坚不可摧的信任:“不需要问,我相信她。” 相信她么? 站在他身后的柳姒垂眸。 可她辜负了他的信任。 第143章 抗旨 发生这么大的事,今日谢运不在府上,海秦芳一介妇人也不能处理,只有躲在院子里逃避婚事的谢旭闻言姗姗赶来。 他赶到听涛阁前时,金吾卫也带着圣人的口谕回来。 一同来的还有武德正。 武德正看见身上沾着鲜血的柳姒后,差点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我的老天爷,这怀淑公主不会真杀了谢迅吧! 柳姒对他态度倒还算不错:“武公公,你怎么来了?” 武德正擦擦额头上刚冒出的冷汗:“大家听说了谢府的事,十分震惊,特令奴婢带着他的口谕前来。” 一旁的凤阳问道:“阿耶的口谕是什么?” 武德正清了清嗓子:“陛下口谕——” 满院子的人跪地听旨。 武德正尖细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谏议大夫身死有疑,尚待查证;怀淑禁足于公主府,非召不得出。” 虽只是禁足,可却证明柳姒确有嫌疑,日后朝臣议论,她也难以再回到从前的清白。 更何况死的是谢运亲弟,谢相公不会允许谢晏与杀害自己亲弟的人继续做夫妻。 谢晏若选择与柳姒和离,那正中凤阳下怀;若是违抗父命选择柳姒,便会被世人指责不孝。 无论如何,谢晏都会两难。 他同柳姒的感情也终会消耗殆尽。 想到此处,凤阳十分满意。 她走到柳姒面前,说道:“六妹,没想到我在甘露殿前说的那番话,这么快就要应验了。” 什么话? 众叛亲离么? 柳姒抬眸,语气平淡:“但如大姊所愿。” 等凤阳笑着离开,林显便打算上前将柳姒带回公主府。 却没想到她身旁的谢晏突然将林显腰间的佩剑拔出,指着一众金吾卫冷声道。 “谁敢!” 谢旭惊呼:“阿兄!” 柳姒则立马上前将谢晏执剑的手握住:“竹君,不要!” 而院中的金吾卫也立刻反应过来,拔剑指向谢晏。 一时院中气氛凛然。 被剑指着,林显面不改色:“圣人口谕,驸马莫要为难我们。” 谢晏双眸冰冷彻骨,说出的话带着不可忽视的强硬。 “有我在,你们今日谁也带不走她。” 冬日凌厉的寒风无情地刮在众人脸上,衣摆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侵袭着每一个角落,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谢旭严肃着神情提醒谢晏:“阿兄,抗旨不遵是大罪。” 谢晏面无表情道:“那又如何?” 冬日的阳光打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他幽深沉静的眸子此时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将念念带走。 谁都不可以! 金吾卫没有林显的命令不敢贸然行动,至于林显,他不动声色地看向柳姒。 柳姒叹了口气,握住他执剑的手用力往下压,示意他不要冲动。 “念念?” 谢晏冷硬的眸子在察觉到她的动作后变得诧异。 柳姒对他轻轻摇头:“把剑放下吧,抗旨的罪名不小,你我都承担不起。” 谢晏却固执说道:“我不怕。” 霎时间,柳姒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事已至此,她留在谢府才是真正的危险,对她亦或是对他都不好。 唯一最好的选择便是如圣人口谕一般,她被禁足于公主府。 谢晏其实也明白。 可明白是一回事,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他一旦对上柳姒,从来都是情感大于理智。 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被金吾卫带走。 他做不到。 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阻止金吾卫带走柳姒,甚至不惜违抗圣谕。 可是此刻他听见柳姒对他道:“竹君,你不怕,可谢府的人怕,你的父亲、母亲怕,你的阿弟怕。” 最后她说:“我也怕,我怕你会受伤。” 怕他会受伤? 谢晏怔怔地望着柳姒的双眼。 她此刻自身都难保了,却还害怕他会受伤。 看着谢晏茫然无措的神情,柳姒心蓦然抽痛到极点,那熟悉的心痛症在此刻发作,可她却强忍着痛,抬手想摸一摸他的脸颊。 待看到指尖肮脏的鲜血时,又兀地收回。 她不愿将他弄脏。 手正准备放下,又被谢晏抓住放在他颊上,他的话也随即传入她耳中。 “我听你的话,但我要同你一起去公主府。” 他们说好的,要永远在一起,就不能分离。 既然她不让他违抗圣谕,那他就听她的话;可他必须要同她待在一起。 这种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被带走。 柳姒指腹一点点摩挲着他的脸颊,拒绝了他的要求,“不行。” “为什么!” 谢晏紧抿着唇,神情有些受伤。 她不许他护着她,也不许他跟着她,那他还能做什么。 柳姒耐心同他解释:“竹君,若我们二人都被关在公主府中,那谁还能查明真相?你是大理寺的少卿,查案是你擅长,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杀人凶手,还我清白。” 她的话说得那么有道理,可谢晏就是听不进去。 见状,柳姒眼中带着祈求:“竹君,算我求你,好不好?” 闻言,谢晏眸子一颤。 她竟然求他…… 顷刻间,他像是失了全身的力气,手中的长剑滑落,“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仿佛预示着什么尘埃落定。 他声音沙哑,半天才说出一个字。 “好。” 他答应她。 他答应她…… 柳姒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与他双眼注视:“我等你接我回来。” “好。”他道。 言罢,柳姒指尖落在他的披风上,轻柔地拂去风毛上的雪珠,脸上扬起一抹好看的笑容,对他说:“我走了。” “好。”他道。 他嘴上说好,握着她的手却没有一点要松开的意思。 柳姒只能狠下心将他的手一点点掰开,而后转身走向林显,接着谢晏被风吹散,模糊不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念念,你等我。” 柳姒压下鼻尖酸意,轻声回道:“好。” 说这话时她没有转身,她怕转身后就不舍得再离开了。 等柳姒的身影彻底消失,谢晏仍旧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一旁的谢旭从未见过他这位兄长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担忧问道:“阿兄,你怎么样?” 谢晏冲他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转身径直往竹坞居的方向走。 他不能有事,他的念念还等着他接她回家。 可等他艰难地走进竹坞居,走到主屋前时,他蓦然僵住,耳边一阵嗡鸣。 他低头,看着地上被人踩碎的梅花酪,心口破开一个大洞,不停地往里头灌风,令他浑身再感受不到一点暖意。 原本热乎香甜的梅花酪此刻躺在小水洼里,不知被谁踩得稀碎,与地上融化的雪水泥融为一体。 谢晏蹲下,想将梅花酪拾起,可刚一碰上去,本就碎掉的梅花酪彻底化成了粉末。 梅花酪没了。 他茫然地想。 念念想吃的梅花酪没了。 出门前她说等他回来,可他却回来晚了。 越这般想着,他的胸口便疼痛不止。 一两滴水珠落入小水洼中,打破了它的平静,泛起层层涟漪。 谢晏往日高大挺拔的背影此刻佝偻着,无助地蹲在地上浑身颤抖,隐隐的压抑哽咽自他喉头漫出。 水洼的涟漪一层又一层,好似永无歇止一般。 - 谢暄从听涛阁离开后,便躲在谈苍苑中,任谁叫都不出来。 直到小厮来报,说谢迅被怀淑公主杀了以后,他才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谁杀了谁?” 小厮见谢暄癫狂的模样,咽了口唾沫重复道:“怀淑公主将二爷杀了。” 听到这答案,谢暄先是愣神,接着疯狂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 他不知谢迅尸身的惨状,只当柳姒被人误会成了凶手,心中大大松了口气。 丝毫不知身旁的小厮看他的目光带着怪异。 - 柳姒虽是被禁足,但该有的一样不少,毕竟圣人只说将她禁足,她依旧是公主。 幸好公主府修缮得已经差不多,柳姒住进去只当在放松。 她倒是放松了,可外头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被圣人亲赐“冰魂雪魄”几个字的怀淑公主竟然杀了朝廷命官! 且这朝廷命官还不是别人,而是驸马的亲叔叔,谢相公的弟弟。 听说谢迅尸身被人捅了几十个伤口,惨不忍睹,究竟是什么大的仇,什么大的怨,才会让怀淑公主痛下如此杀手? 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们二人会有什么仇怨。 可偏偏怀淑公主杀人是谢府侍婢亲眼所见,断断做不得假。 谢相公闻听此事后,回到府上见到弟弟的死状,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后便立刻写了封奏折递到甘露殿,求圣人查清此事,严惩凶手,还他弟弟一个公道。 严惩凶手? 事发时只有怀淑公主一人出现在死者身边,凶手除了她还能是谁? 谢相公要圣人严惩凶手,那不就是要圣人严惩怀淑公主吗? 其实这还不算什么,听说当时金吾卫奉圣人口谕要将怀淑公主带走,驸马谢晏却抗旨不从,极力将公主护在身后。 此事褒贬不一,有感叹他重情重义的;也有讽刺他胆大妄为的。 反正此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至于谢晏,此刻正跪在谢氏祠堂之中,一下一下地挨着谢运的鞭打。 海秦芳阻止不了,扑倒在容息怀中近乎要哭晕过去。 鞭打声一下又一下地响在祠堂中,谢晏背后被打出一道道血痕,皮开肉绽,他依旧一声不吭。 直到手中的藤条被打断,谢运方才停下。 他看着谢晏沉默的样子,怒极,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好啊!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儿子,如今竟敢违抗圣谕,致我们谢家满门于不顾了啊!你这般模样,让我如何日后如何敢将谢氏放心交到你的手中!” 原本沉默的谢晏听到他这话,缓缓俯身以额触地:“念念她是与我结发的妻子,我不能弃她不顾。” “那你便可以弃我们于不顾了吗?”谢运反问。 谢晏回答:“儿并无此意。” 谢运适时逼他:“既然并无此意,那你明日便进宫求圣人允你与公主和离!” 闻言,谢晏猛地抬头望向谢运,失声道:“父亲!” “怎么?你不愿意?”谢运冷声。 谢晏定定心神,语气中带着沉沉的坚决:“儿不愿意,并且儿此生都不会与她和离。” “谢晏!”谢运厉声唤他姓名,“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吗!当初她囚禁你,害得你患上惧夜之症,后来你说你喜欢她,我便也随你心愿,只因你这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喜欢的女子。 而今她杀了你的阿叔啊!那可是与你有血脉之源的亲叔叔啊!你竟还不肯与她和离!她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就这么离不开她!” 谢晏反驳:“父亲,阿叔身死我确实难过,可此事尚未查明,你如何能说便是念念杀的?况且我相信她,她不会做这种事的!” 谢运痛心:“你竹坞居的侍婢寻幽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吗!” “父亲!”谢晏红着眼眶求他,“儿求你不要再说了!” 他向来敬重的父亲这般逼迫他,让他在父亲与妻子之间做出选择,他心中难过难以言说。 一瞬间,谢运看着他那执迷不悟的模样,向后直退了两步。 他仰头闭目,似是不敢相信自己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儿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再睁眼,他像是做了某种决定,疾步走到一旁重新抽了根两指粗的藤条,厉声道:“我今日便打死你!” 原本还在流泪的海秦芳听见他这话,忙扑到谢晏身上:“夫君,不要啊!” 见状,谢运手中的藤条急急停住,对她喝道:“还不快让开!” 海秦芳却紧紧抱住谢晏:“晏儿他身上已被你打得满是伤痕,如何还能受得了第二次!” 接着她又对谢晏劝道:“晏儿,你就服个软答应你父亲,与公主和离吧!” 谢晏却是又一沉默。 谢运痛心疾首,将藤条狠狠地摔在地上,指着祠堂外道:“滚!你给我滚!滚回你的竹坞居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闻言,谢晏握住泣不成声的海秦芳的手,对她安慰道:“母亲,儿没事,先回竹坞居了。” 说罢他缓缓站起身,对着海秦芳夫妻俩行了一礼,脚步沉重地一步一步朝祠堂外走。 第144章 探望 候在外头的谢三见谢晏出来,赶忙上前将他扶住,在看见他背后的伤后,又是震惊。 自他在谢晏身边伺候,便从未见阿郎罚得这般重。 等他将谢晏扶回竹坞居,他道:“奴去请郎中来。” 谢晏将他叫住:“等等,你先将谢七叫来。” 他今日去大理寺,却被大理寺卿告知让他最近暂时不要再入寺,说是为了避嫌。 圣人命“三司”彻查此事,谢晏是大理寺中人,又是柳姒的驸马,于情于理确实要避嫌。 他如今明面上不能经手与此案有关的任何东西,所以只能命谢七去查。 等吩咐完谢七,又上完药后,谢晏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柳姒。 决定明日入宫求了圣人应允后,去公主府看看她。 - 腊月廿七。 深冬的寒意欲散未散,柳姒主仆三人在主院里头无聊地玩投壶。 谢晏来时柳姒正赢得开怀,乍一见到他的身影,还以为看花了眼。 “竹君,你怎么来了?”她惊讶。 谢晏提着个食盒走到她身前,解释道:“我放心不下你,所以进宫求了圣人,允我来看你。” 柳姒笑道:“我在公主府里头好好的,你别担心。” 或许是报完杀母之仇的缘故,她瞧着容光焕发,丝毫不见被禁足之苦。 谢晏见状也只是微微放心,而后承诺:“我定会尽快查明真凶,还你一个清白。” 闻言,柳姒笑容凝滞,顷刻又恢复平常,她歪头看着他身后带着大包小包的谢三,问道:“你这带的都是什么?” 说罢她牵上谢晏空着的一只手:“我们进屋说。” 进到屋内,谢晏将手中的食盒打开。 柳姒低头去瞧,是饶记铺子的梅花酪。 她唇角漾开一抹笑,抬头问他:“你还记得呢?” 那日她说她想吃饶记铺子的梅花酪,只可惜最后没吃成。 没想到谢晏今日又买来了。 见她高兴的模样,谢晏亦微微勾唇:“念念说的话我都记得。” 柳姒拈起一块喂给他,而后自己又尝了一块,她看着桌上那几个包裹,是谢三方才背的,好奇心令她将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些冬衣,还有她往日爱看的棋谱与书册。 书籍是想拿给她解闷,至于冬衣…… 柳姒调侃:“我在公主府里头,竹君还怕我冷着呢?” 来之前谢晏不晓得公主府里的情况,一会儿怕她冷着,一会儿又怕她无聊。 所以厚衣服是带了又带。 结果来以后发现她过得衣食不缺,与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方才晓得自己是想得太复杂了。 现下被柳姒打趣,他如玉的脸庞泛起红晕,耳垂通红,低声解释:“我担心你。” 听罢,柳姒心中柔成一团,她上前抱住他的腰身,软声道:“竹君,你真好。” 她说这话时手摸到他的脊背,无意间按住他背后的伤口。 谢晏闷哼一声。 “怎么了?”柳姒听见他异样的痛吟,仰头问他。 谢晏撇开眼掩饰道:“没事。” 可他唇色惨白,哪里像是没有事? 方才不觉,现下却隐隐闻见他身上有药膏味道。 柳姒心下生疑,迫令他与她对视:“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谢晏抿唇:“没有。” 柳姒不信:“那你把衣裳脱了我瞧瞧。” 说着起身就要去解他的衣裳。 谢晏不想让她担心,于是说什么也不肯,将她的手死死按住。 柳姒也起了气性,对他道:“你说过的,不会骗我。” 此话一出,谢晏身子僵住,半晌后才道:“父亲因我抗旨罚了我,不过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 “即便是小伤,我也要看。”柳姒固执地对他道,“你若不让我看,便再不要来见我了。” 闻言,谢晏按住她的手一松。 他做不到再不来见她。 柳姒将他的衣袍解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后背映入她眼帘,那些伤口泛红发肿,看起来触目惊心。 几乎是一瞬间,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柳姒眼眶中落下,滴在他赤裸的肌肤上。 察觉到她在哭,谢晏转身将她抱坐在腿上,搂进怀中:“太丑了,不要看。” 柳姒不住摇头,哽咽道:“是我连累了你。” 谢晏抬手轻拭去她的眼泪:“不是连累,念念,你我是夫妻,有什么都该一同承受,所以不是连累。” 柳姒听罢,眼泪落得更凶了,埋进他怀中哭得厉害。 小夫妻俩抱在一起良久,等柳姒哭过后,她站起身走到谢晏背后,再次看着那狰狞的伤口。 弯腰,一个轻吻落在他的颈后,而后是肩头,再然后是伤口上。 动作轻得恍若对待心爱的瑰宝。 谢晏察觉到她的意图,将她抓回怀中,摇头道:“伤口脏得很,不要去亲。” 柳姒坐在他腿上,仰头望着他,眼中是沉沉爱意:“我的竹君不脏。” 而今她方才真正明白,前世那个对她无情的谢晏与今生这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谢竹君不是同一人。 这世的谢竹君纯净无瑕,远非前世的谢晏可比。 她认真地望着他,说道:“谢竹君,我爱你。” 谢晏浑身一震。 这种示爱的话她从前也说过,可他就是觉得这次的不一样了,却又不知究竟是为何。 对上她满含情绪的双眸,心中又胀又满,好似这几日的难过俱都烟消云散,不值一提。 他声音沙哑地道:“念念,你再说一遍。” 柳姒抬手,捧着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声音郑重:“柳六娘爱谢竹君,至死不渝。” 往日他们之间的誓言皆是谢晏主动许下,可唯有这一次,是她主动说的。 柳六娘爱谢竹君。 至死不渝。 昨夜祠堂中,谢晏被父亲打得那么狠,都没有落下一滴泪,此刻却因她的一句话潸然泪下。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方才觉得从前的不安消失。 他与她彻底亲近了。 夫妻俩在屋中诉情了许久,谢晏一个劲儿地缠着她,要她说一遍又一遍,最开始柳姒倒还配合,到后面累了干脆抬身堵上他的嘴不许他再说。 等谢晏离开公主府,是精神焕发,春光满面。 跟在身后的谢三腹诽:郎君来的时候还哭丧着脸,见完公主后嘴角的笑就未停过,这成了婚的男人当真多变。 第145章 玉佩 谢府门前。 马仵作在府门前焦急地来回走。 他来时门子说谢晏不在,于是便想着等他回来,没想到等到午后还没等到。 如今明明是冬日,但他却出了一身的汗。 马仵作家中世代都是仵作,到了他这辈,便与他的阿妹共同在大理寺当差。 一个验男尸,一个验女尸。 巧的是,他这次刚好负责谢迅一案。 本来一切都无异常,直到他昨日查验谢迅的尸身时,发现他腹部的几十处伤口中,有一道的角度、深浅与其他的都不同。 他心下怀疑,但却没有第一时间禀报大理寺卿。 因为他曾受过谢晏恩惠,此案又与怀淑公主有关,所以他才来寻谢晏,结果谢晏却不在府上。 正当他在犹豫要不要先回去时,便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府门前,谢晏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 他赶忙走上前:“谢少卿!” 谢晏听见有人叫他,转头见是马仵作,问道:“马仵作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马仵作拱手作揖:“小人确实有要紧事要禀报少卿。” - 既是要调查案子,那自然要问话。 只是柳姒身份特殊,于是“三司”的人亲自去了公主府一趟。 宋明洛随着大理寺的人入府,彼时柳姒还未出来,他们便在正堂等着。 见一身深绿色官服的裴简站在堂外,气质不凡,通身一点御史台的晦气也无,宋明洛以为他是刑部的人,有心结交,于是上前拱手笑道。 “不知阁下在何处高就?” 裴简打量了他一番,微微颔首道:“御史台。” 此话一出,宋明洛脸上的笑容僵住,一时间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御史台,那可是文武百官都觉晦气的地方。 路上撞见御史台的官员,都是唯恐避之不及,他竟还主动搭话。 宋明洛干笑:“哈哈哈,御史台啊,御史台……御史台好啊,御史台好。” 恰巧柳姒快要出来了,宋明洛趁机回到大理寺的队伍中。 他同在大理寺当差的好友见他敢与裴简搭话,不由得佩服:“你竟敢同他说话,当真厉害。” 宋明洛正想着回去要去去晦气,听见他这样说,心中不详地问道:“他怎么了?” 他瞧他官服不过六品,应当不会有什么事吧…… 下一刻就听好友道:“这台院的侍御史裴去繁可惹不得,他上任不过三月余,弹劾的官员便不计其数,且无一人冤枉;听说台狱里头装满了他弹劾之人,当真是可怕。 有人看不惯想将他打下去,但圣人对他另眼相待,很是重用,说不定等过个一年半载,他身上的官袍便要换成浅绯了。” 听罢,宋明洛想象着裴简在朝堂上弹劾官员的恐怖模样,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他刚才竟然敢同这样的厉害人物搭话,实在是令人后怕! 想罢,怀淑公主也端坐上首,他随着众人一同行礼。 其实今日问的东西很简单,不过是当日怀淑公主在哪儿,又做过什么。 据怀淑公主说:当日因她胃口不适,所以驸马便出府去给她买想吃的糕点,后来见驸马迟迟未归,她便打算先去当日宴会之处,路过听涛阁时听见里面似有人在争吵,她就进入阁中查探。 谁知却见谢大夫倒在血泊之中,身上被人插了数刀,地上躺着一把沾着血的匕首。 怀淑公主当即上前将他伤口捂住,转头看见一个侍婢站在门口,她正要让那侍婢去叫人来,却见侍婢尖叫出声,嘴里还说着:怀淑公主杀人了! 柳姒言罢叹息:“那时阁中就我一人,侍婢误会我也是寻常。” 因着谢晏被强制在府上休息,今日便是大理寺的另一个少卿来的。 他翻看案簿,问道:“公主进入阁中时,那把匕首就已经在地上了吗?” 柳姒略略思索:“是,就在谢大夫身边,怎么了?” 大理寺少卿看着案簿蹙眉。 可那个叫寻幽的侍婢却说她亲眼看见公主将匕首刺进谢大夫的身体里。 所以她们之间必有一人撒谎。 大理寺少卿又问道:“公主那日衣裳上的血迹是如何沾上的?” 若只是意外出现在案发现场,也该只是染上的血迹,可柳姒那件衣裙上的血迹却是喷溅样式。 更像是行凶时,鲜血溅在她身上的一样。 柳姒解释:“当时我跪在谢大夫身边想给他伤口止血,可不知是否用力不当,倒反弄了自己一身。” 她说这话时带着害怕与惊恐,像是还未从那日的阴影中走出。 她身旁的平意连忙递了杯热茶给她饮下,朝正堂中的众人解释道:“那日的场景太过吓人,公主连着好几日都未曾睡好。” 见状,御史中丞道:“公主既身子不适,那臣等先告辞了。” 反正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是该回去了。 其他人随他一起见礼退下。 回御史台的路上,裴简问沉思中的御史中丞:“中丞可看出什么了?” 御史中丞一脸凝重,摇了摇头道:“难啊。” 此案的凶手看似是怀淑公主,可等他们细究之后才发现其中疑点重重,不说其他,便说这杀人动机。 世间凡是凶案,凶手皆有作案动机。 钱财、感情…… 当然疯癫之症的人随机杀人也是有的。 可他们查了许多,怀淑公主与谢迅并无仇怨,亦无钱财纠葛;怀淑公主更非疯癫之人。 所以她杀谢大夫的目的是什么? 再者,御史中丞想到谢迅死时手中握的那块玉佩,他问裴简:“去繁,你去问过大理寺的人,那块玉佩是谁的了吗?” 裴简答道:“问过,大理寺说他们盘问过竹坞居与伺候谢迅的下人,那块玉佩不是公主和谢大夫的。” 今日柳姒话中之意是凶手另有其人,加之谢迅手中的玉佩来路不明,既然如此,那块玉佩很有可能便是真正行凶之人的。 御史中丞对裴简吩咐道:“去繁,这几日你便去查清那块玉佩的主人是谁,我总觉得答案就在其中。” “是。”裴简应声。 他能力出众,上头又对他青眼有加。 加之他又是未婚,御史大夫家中也有一个待嫁的女儿,瞧那意思,隐隐有想与他结亲的意图。 但裴简毕竟新任,所以还是要再观望观望。 第146章 裂痕 一行人离开后,秋兰上前说府门外有个娘子想见柳姒,但没有圣人手令,金吾卫轰她她又不走。 柳姒闻言,沉吟片刻朝府门而去。 等走到大门口朝外头看,果然是带着帷帽的张轻羽。 看守的林显见到柳姒,走到她身前恭敬道:“贵主,圣人有令,你不得离开公主府半步。” 柳姒低头看着脚下离她几寸的门槛,笑道:“我这不是没有离开吗?” 见此,林显也没有再言,沉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 张轻羽见到柳姒后十分欢喜,想走上台阶靠近她,却被金吾卫死死拦着。 林显叹了口气:“这位娘子,没有圣人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府,你还是请回吧。” 张轻羽娇声欲泣:“将军,我只是想对公主说几句话,你便通融通融吧。” 说着她拔下发上的金蝴蝶步摇,想要塞给林显。 林显不为所动,抬手抵住:“还请娘子不要为难我等。” 门槛里头的柳姒见状啧啧两声:“哎呀呀,林将军还真是铁石心肠。” 她提裙抬脚将要迈过门槛,林显手中的佩剑适时拔出两寸。 柳姒立马识时务地将脚又收了回去:“这不没出去嘛,将军何故拔剑。” 她脚收回去后,几乎是同时,林显的剑也收了回去。 柳姒暗骂:还真是个硬骨头。 她轻咳两声,对着张轻羽说起只有她二人能听懂的话。 “羽娘,我知你来是做什么,可我不会告诉你那封信在哪儿,告诉你家主人,我要见的是他。所以你回去吧,不要站在此处白白受冻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 而张轻羽望着她没有一丝留恋的背影,心中莫名的情绪翻涌。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 东方天际隐露一层鱼肚白,薄薄的寒意笼罩着整座上京。 谢三如从前一般走进竹坞居,准备伺候谢晏洗漱。 他一边走一边想:郎君为了公主的事不眠不休地在书房待了好几日,他身上又受着伤,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今日除夕,郎君定会去看公主,等见到公主,他一定要让公主好好劝劝郎君。 这般想着,他走到了书房门前。 房门被人从里头打开,谢七走了出来,见谢三端着水盆,冲他摇摇头道:“你还是先别进去了。” “怎么了?”谢三问。 谢七性子沉闷不欲多说,只道:“郎君他这几日心情不好,你听我的就是。” 见他态度认真,谢三点点头:“那我先在外头候着吧。” 不过他在书房外候了没多久,谢晏的声音便从屋子里传来:“谢三。” 这声音听着疲惫不堪,像是一点生气也无。 谢三应声推门进去。 见谢晏站在窗边,背影萧瑟。 “什么时辰了?”他问道。 谢三答道:“卯正过了。” 话音落下,一阵风吹入屋中,将书案上的一张纸吹落到谢三身前。 他低头,只看清“湖娘、二爷”几个字,那张纸就被谢晏拾了起来。 他拿在手中走到烛台前,抬手,将那张纸靠近火舌,冷眼看它被火苗吞噬殆尽。 摇曳的火光映在他面无表情的侧脸,等到火将将烧到他指尖时,他才松开手,任凭最后一点余灰落在地上,化为乌有。 - 怀淑公主府。 主屋。 柳姒坐在窗前写东西,只是写了一遍又一遍,她依旧觉得不满意,随手将写废了的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不知写了多少遍,她方才觉得满意,将纸上内容工整地誊抄到信纸上,最后吹干墨迹,放入信封之中,封上蜡。 而后她唤来隐:“你找机会将这信放到裴简的卧房之中。” 隐拿着信离开。 柳姒闭目揉了揉额角。 她如今被困在公主府,一举一动受人监视,这是坏处。 也是好处。 好处是:无论外头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 毕竟她可是被禁足了,还能做什么? 等到来日查明所谓的真相,也不会有人疑心是她做了什么手脚。 正想着,平意端着熬好的药进来:“公主,药熬好了。” 柳姒看着漆黑难闻的药,只觉头更痛了。 自从被救回一条命后,她日日都要喝这些什么劳什子的补药,这也就罢了,这药还极为难喝,又苦又酸,喝得她是头昏脑涨。 从前在谢府,谢晏都要守着她将药喝尽,而后再拿颗蜜饯给她吃。 这几日谢晏不在,她是能拖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时辰。 好像如此便能将这顿药拖没一般。 平意此刻叉着腰,凶巴巴道:“公主快喝吧,眼一闭就过去了,免得等会儿凉了还要拿去热一热。” 柳姒闻着药味儿直犯恶心,恰巧屋外一阵热闹,她岔开话题问:“怎么外头这么吵?” 平意解释:“今日是除夕,约莫是在爆竹吧。” 都除夕了? 想到此处柳姒黯然。 今年怕是不能陪谢晏守岁了。 柳姒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她有几日没见谢晏了? 三日还是四日来着? 从前在谢府日日见着倒不觉得,而今分开了,倒是有些想他。 依着谢晏那粘人劲儿,今日他必定是要来的吧。 像是老天爷听见了她的心声,下一刻,就听见平意惊诧:“驸马来啦?” 柳姒闻言望去,果见谢晏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她欣喜上前,笑看着他:“我正想着你,你就来了。” 说罢她环住他的腰身,头靠在他的心口:“你这几日不来,我还有些想你,你呢?你想我了没?” 柳姒心中其实已有了答案。 等会儿谢晏定是会抱着她坐在椅子上,先搂着她的腰身亲亲她的额头,再对她柔声说道:“我也想你了,念念。” 可这次她靠在他怀中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她预想中的场景。 而是等来他寒冷似冰的声音。 “念念,你与我成婚,究竟是因为什么?” 此话一出,屋中安静得可怕。 柳姒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压下心中的不安问道:“竹君,你在说什么……” 但当她抬头对上谢晏冷漠的双眸时,浑身上下凉了个彻底。 她听见谢晏说:“你与我成婚,是不是为了报仇?” “嗡——” 顷刻间,柳姒耳边嗡鸣不止,听不见任何东西。 她好似又回到了前世她受杖刑那日,她趴在雪地里,卑微地攀住他的足靴,求他杀了她时。 那时他也是这样垂眸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冰冷又无情。 柳姒僵硬地扯出一个笑:“竹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心不停地抽痛,她听见谢晏重复了一遍。 “你与我成婚,是不是为了替湖娘报仇?” 听见“湖娘”二字,柳姒再也感受不到一点暖意,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知道了。 他一定是知道了。 若非是知道了,他怎会这样问她? 若非是知道了,他怎会提起湖娘? 柳姒松开环住他的胳膊,僵硬的指尖抬手想牵他,却被他后退的动作弄得茫然无措。 谢晏向后退离两步,躲开了她的亲近。 他躲开了…… 他躲开了她。 柳姒盯着他衣袍上的暗纹,眼前一片模糊。 想要张口解释,可又能解释什么? 为了报仇才与他成婚本就是真,还能如何解释? 再骗他吗? 只怕他不会再信她这个骗子了吧。 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戏弄他,即便是神仙圣人也不会再原谅了吧。 她这样想着,沉默着。 直到谢晏沙哑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你如今……连解释都不愿意么?” 柳姒蓦然抬头,脱口而出:“不是这样的!我愿意解释!” 谢晏看着她:“那你解释。” 她心中升起一抹希望,刚想开口又听他道:“解释你在镜月轩中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解释你住进谢府只是因为想修缮公主府,解释你与我成婚是因为你真的爱我,解释你没有骗我。” 最终他无力地说:“你解释啊。” 他每说一句,柳姒的脸色便更苍白一分。 完了,彻底完了。 他都知道了。 她心中仓惶空荡,待视线落到桌上的汤药时,蓦然清醒过来。 平意早在谢晏进屋后就离开了,只将那碗药留在桌上,此刻还散发着余温。 柳姒怔怔想:这药是做什么的? 好像是为了给她补身子。 为什么要补? 哦,她想起来了。 许太医说她只有三年可活了。 想到此处,柳姒闭了闭眼,同样向后退离两步,与谢晏越来越远,似乎预示着他们终将分离。 再睁开眼,她已做好了决定。 压下心中剧痛,她看着谢晏平静道:“你都知道啦。” 第147章 答案 窗外的碎雪被吹至屋内,冰冷了屋中人的身与心。 柳姒一步一步走到窗边,窗外枯枝上的落雪刺得她双眼生疼,她说:“本来还想瞒你一些时候,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她的语气平缓,丝毫不见其他。 “事到如今,我便也不瞒你了。谢迅他杀了湖娘,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报仇的。” 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做的一切都说了出来:“是,我与你成婚就是为了报仇,赐婚是我计划中的一环,目的就是为了入谢府查探;就连接近谢暄也不是为了什么学画,而是想杀了谢迅。” 听她这话,谢晏眉头微动。 尽管他这几日调查了那么多,知道了那么多虚假的谎言与真相,尽管他心中早有准备。 可当他听见柳姒亲口说出来时,心里头还是克制不住地难受,好似有把锋利的刀子在他心上划拉。 他原以为当初在公主府已被她的那番玩弄之言伤得彻底,却没想到,还会被再伤一次吗? 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好不容易修复好,却又要再被砸得粉碎。 他喉头紧绷,艰难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他? 为什么要骗他说爱他? 柳姒听罢,以为他是在问为什么要报仇,一字一句道。 “你根本不知道湖娘对我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她说着,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怀念。 “她曾在我最难过,最落魄的时候帮我,爱我,给予了我毕生不可得的温暖,可谢迅却杀了她!” 她猛然转身,眸中是滔天恨意:“可谢迅却杀了她!就因为无意间撞见了他强迫王季纯,谢迅这个畜生就让侍卫将她杀了,沉尸池底。” 眼泪突然从她眼中落下,像是带着不可磨灭的悲伤:“找到她时,她脸上被划烂得都看不清模样,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好不容易……” 其实她更恨她自己,若非她没有保护好乔珠,若非她不知皇后、凤阳都想杀乔珠,乔珠又怎会被凤阳引到王家而惨死。 她身上的债太多了。 只能一件一件还。 说罢她擦了擦眼泪,平复心绪看向谢晏:“你还不知道吧,谢迅那个畜生逼迫了自己儿媳数年,你的亲叔叔,其实是个罔顾人伦的畜生。” 话音落下,谢晏看着她,心痛到不能自已。 怎么会这样? 事到如今,他竟狠不下心来怪她。 如何怪她?她最重要之人被杀了,报仇本就是应该,他如何怪她……又怎能怪她…… 他看着她这般伤心的模样,心中又痛又气。 痛她独自承受了这么多,背负了这么多;气她瞒着他,欺骗他。 等到最后,他竟觉茫然自空。 他本就是带着怒气而来,现下却什么都没了。 只余涩然。 他哑声:“你为何……不告诉我……” 柳姒自嘲一笑:“告诉你什么?告诉你,你的亲叔叔杀了湖娘,我也要杀了他么?” 她的语气残忍又温柔:“谢竹君,从你知道真相的这一刻开始,我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她知道谢晏是一个君子,可正因为知道,她才刻意瞒着他。 因为他接受不了自己的妻子杀了亲叔叔这件事,即便接受了,他自小受的那些理念也会从里到外将他彻底压垮。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事情做下就会有破绽,柳姒只是想着能瞒一日是一日。 等到此事了结,她便可以彻底与谢晏全心全意地在一起了。 可是没想到老天这般残忍。 而今他们再在一起只会互相折磨,徒留痛苦,倒不如分开。 于是柳姒道:“谢竹君,我们和离吧。” “什么?” 谢晏怔怔看着她,问道:“念念,你说什么?” 他的难过那样明显,柳姒移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说道:“我们和离吧。” “你是认真的?”他轻声问。 “嗯。”柳姒低低应了一声,“反正我的仇也报了,你也知道了真相,我们不如就此和离,各自分开。” 话音落下,谢晏像是被人掏空一般,只剩一副躯壳,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原来悲伤到极致真的哭不出来了吗? 从前被囚禁在公主府时,他想着家中父母,害怕他们因他的失踪而担忧,所以不得已烧了竹园。 可那时他并未彻底爱上她,一切都不难抉择。 后来他彻底爱上她,离开竹园的当日想的是要娶她为妻。 他那时想:即便她囚禁过他,伤害过他,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原谅她就是了。 可她却对他说:不过玩玩而已。 第148章 真与假 再后来。 甘露殿上,他背弃了父亲自小对他的教导,得到了圣人的赐婚。 尽管父亲说对他很失望,可他心中却在不堪的窃喜。 是的,窃喜。 他想着他终于不用在患得患失间挣扎与痛苦了。 因为他虽然恨柳姒,可他更爱她。 他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相守到老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当日在竹坞居,他们说好的:念念和竹君,永远也不分开。 如今她报了仇,就要背弃昔日的誓言,弃他而去吗? 可他又如何挽留她…… 他只能道:“你休想。” 即便日后相互折磨,痛苦不堪,她也休想抛弃他。 柳姒未曾想到事到如今他还不愿与她和离,于是道:“你我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可谢晏依旧说:“你休想……” 柳姒深吸一口气,压下那汹涌而来的痛意,问他:“若来日谢相公他们知道我的所为,到时你该如何自处?” 这话仿佛一道惊雷打在他耳边。 是啊,到时一边是有养育之恩的父母,一边是此生挚爱。 他该如何选择? 柳姒像是一早就猜到了他的为难,语气残忍:“所以,和离吧。” 谢晏默默良久,最后双目通红对她重复道:“你休想和离。” 他永远不会答应的。 他像是逃避般,急着要逃离这个地方,转身脚下却踢到一团纸球。 上头的墨痕映入他眼帘。 他弯腰,将那纸团捡起,打开。 片刻后,他拿着皱巴的纸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接着他艰涩的声音出现在屋中。 “去繁吾友,近可安好。余困于此,思之良多。驸马必因避而停务,今唯君能助余察知;谢家子暄,或有始卒线索,君可往察之,能脱略,必拜而谢。” 他一字一句地念着纸上的字,声音充满讽刺与绝望。 抬头,谢晏看着柳姒,兀地笑出了声:“‘今唯君能助余察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 金吾卫要将她带走那日,她亲口对他说,要他查明真相,还她清白。 却原来她一早便知他会因为身份避嫌被休停在家。 她早就算好了的,所以才会这下写封信,托在御史台的裴简帮她查案。 却原来,她从未信任过他。 他乱步上前抓住柳姒的肩膀,质问道:“柳姒,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爱过我?镜月轩中你说你爱上了我,却原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究竟什么是真? 什么是假? 她因爱他与他成婚是假,要他接她回家是假,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连曾经许下的誓言也全都是假的。 他们那么多肌肤相亲的夜晚,也不过是假。 这段时日的恩爱与情意,全都是假的。 假的。 那究竟什么是真的? 想到此处,谢晏又放开了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这个骗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骗子!” 像是对她彻底失望一般,他再不说一句话,就这么离开。 室内一片荒凉。 怔怔然站在窗边的柳姒蹲下想将地上那张废纸捡起,却在下一刻骤然失力倒在地上。 心口的痛令她蜷缩成一团,却都不及方才面对谢晏时的万分之一。 再也回不去了。 柳姒想。 再也回不去了…… 第149章 前世:见面不识(一) 前世。 - 建安元年,春分。 秃枝抽出嫩芽,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似席卷天幕的纱,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薄雾,带着氤氲水意。 重华殿。 两个宫人躲在廊下避雨,望着外头的微雨闲聊着。 “听说昨日谢相公同孙二娘子一起泛舟游湖了。” 另一个长脸宫人语气崇拜道:“谢相公不过而立,年纪轻轻就当上侍中,真是厉害啊。人长得又英俊,让我做个侍妾我也愿意。” 她身旁的圆脸宫人笑道:“人家谢相公可是说过此生不纳妾,你当他的洗脚丫鬟还差不多!哈哈哈哈!” 被人嘲笑,长脸宫人不忿:“当洗脚婢又怎么了?总比在这重华殿守着这么个活死人强!” 听罢,圆脸宫人朝微掩的窗户内努了努下巴,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里头这位从前同谢相公好像还有段情。” 长脸宫人嗤笑:“那又如何?从前是从前。她从前还是公主呢,如今就是个半死不活的庶人,连咱们都比不上。” 她这话说得大声,像是有意让殿内人听见一般。 想到什么,圆脸宫人又道:“我听尹公公说,今日朝堂上,有人主张将这位直接赐死,说是这么半死不活的实在有损天家威严。谁知谢相公却当堂反对,说是这位同从前的梁王柳承安有意谋反,祸乱朝纲,不可轻纵。” 长脸宫人问道:“那圣上呢?他是什么态度?” “圣上自然是觉得谢相公说的有道理。这柳承安与从前的贤王柳承明使计令圣上被先帝废了太子之位,心中那可是恨极了。 后来柳承明举兵闯入太极宫意图弑杀先帝,要不是被圣上及时带兵镇压,如今坐在那个位置的,就是那个逆贼了。” 说完这话,圆脸宫人有些惋惜:“重华殿这位其实为人也挺不错的,就是可惜了。要我说还不如赐死,这么残废地活着也是痛苦。” 长脸宫人附和道:“就是,还不如死了,免累得我们还要给她上药。不过就她那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等她死了我就去求人将我调到个好些的主子那里伺候。” 她们二人的话顺着风传入殿中,一字不落地落入床榻之上人的耳里。 殿外生机盎然,殿中却凉如冰窖,一点生气也无。 床上趴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衣裳脏乱,形容憔悴,发似枯草,同殿外两个宫人口中所说的活死人一般无二。 柳姒趴在床沿边,黯淡无光的眸子盯着床架上悬挂的蜘蛛在瞧。 看着对那两个宫人说的话没什么反应。 因为下身已然残废,到了雨天便会剧痛,所以她只能趴着才会好受些。 她有些无聊,手指一点一点地敲在床沿边。 直到窗外的细雨飘到她手背上,她才默默回神,心里想着,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隐约记得受刑那日是腊月廿五,如今该是二月了吧。 她又活了这么久吗? 怎么还没死? 好烦。 她想。 想到此处,她不免有些怨恨谢晏。 人家说要将她赐死,他为何反对?白白令她还要受这么多的罪。 谢晏升了官就这么对她,可恶可恶。 刚才她听人说什么“谢相公”,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是谢晏。 唉,他如今是风光无限了,又是升官又是和未婚妻子泛舟游湖。 可怜她还要在这里吃馊饭,挨人骂。 啊……好烦。 谁来杀了她,她下辈子一定给他当牛做马。 自她年前受刑后,下半身就彻底废了,她本躺在空无一人的重华殿中等死。 谁知却有人来给她医治,说是圣上不想让她就这么轻易地死了,所以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活着。 她后来听人说,这个主意是谢晏提的。 其实最开始她还想着谢晏会不会来救她,毕竟他们从前也算是恩爱过。 可是当她知道谢晏想她受尽折磨后,也就彻底死心了。 于是她一个人在重华殿里头,一日日地过着。 偶尔有宫人进来给她上药,也是一脸嫌弃。毕竟她半身不遂,脏污都会弄在裙子上,难闻得很。 最开始柳姒还会觉得难堪,可后来难听的话听多了,她也就习惯了。 她倒也想过饿死自己,于是就不吃那些递进来的馊饭。 可上头有令,不许她死。 那些宫人就撬了她的嘴给她灌进去,她不吃也得吃。 那感觉太难受了,柳姒想想还是算了。 只心里头期盼着哪个将她恨之入骨的仇人能冲进来将她一剑杀了。 其实这些都还好,就是太无聊了。 无聊到她后来都能跟床脚老鼠洞中的老鼠聊上两句。 柳姒想:要是平意在就好了,一定能和她说说话解解闷。 想到平意,柳姒轻敲床沿的手停下,蓦然将脸埋进臂弯之中。 可是平意死了啊。 早在她受刑后的第二日就死了啊。 第150章 前世:见面不识(二) 那日宫人的话似乎并没有在柳姒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她一日日地期盼着自己的死期早点到来。 直到那个清晨,重华殿的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 她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沐着晨光从外头走进来。 那人一身普通的宫女装扮,面覆素纱,只能看见一双柔和到极致的眸子。 柳姒微微一怔。 她好久没有看见过这般带着善意的眼神了,于是她问道:“你是谁?” 温柔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柳姒听见她说。 “我叫珠娘。” …… 柳姒不明白为什么珠娘会出现在重华殿。 珠娘同她解释说,她是被调到此处的,以后就是她来照顾她。 最开始柳姒还嗤之以鼻。 什么照顾,说得好听罢了。 可后来她发现竟真的是照顾。 珠娘与那些宫人都不一样。 珠娘不会嫌弃她将衣裙弄脏,不会粗鲁地把馊了的饭菜灌进她嘴里,不会对她露出嫌恶的表情,不会骂她脏。 她会将她身上擦拭得干干净净,会为她穿上染着皂荚香气的衣裳,会用勺子将新鲜饭菜一勺一勺地喂她吃,会在她腰疼时为她按揉,会在她睡觉时将她抱在怀里轻柔地哄她入睡,嘴里还哼着陌生的小调。 那小调柳姒至今都还记得。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对我嘻嘻笑…… 这小调柳姒从未听过,她问过珠娘:是何处来的。 珠娘将她抱在怀里说:“这是我家乡的小调。” 柳姒又问:“那你家乡在哪儿?” 珠娘说:“很远很远,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柳姒接着问:“那你会想家吗?” 其实她想知道的是,她会因为想家而离开她吗? 她害怕珠娘离开她。 提起家乡,珠娘神情有些惆怅,不过很快又释然:“一开始的时候会想吧,不过后来想的次数就少了。” 她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柳姒的肩背上:“如今我有我的小公主了,我就不想家了。” 小公主? 柳姒茫然。 是说的她吗? “我现在已经不是公主了。”她道。 珠娘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小公主。” 听罢,柳姒有些窃喜。 她埋进珠娘香香软软的怀中,偷偷地笑,她说:“你要是我阿娘就好了。” 她看的话本子里,那些人的母亲就是这样温柔,不过她自小就没有母亲,她也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样子。 约莫就是珠娘这样的吧。 她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中,丝毫没有察觉到珠娘因为她的话而愣怔了很久。 …… 老天似乎见不得柳姒好过,在她终于有了一丝生的希望时,又将她的希望重新浇灭。 她如往常一般醒来,却不见珠娘的身影。 她以为珠娘有事出去了,于是在殿里从早晨等到太阳将落,再等到月至中天。 从满怀希望等到满心绝望。 都没有再等来珠娘的身影。 她头一次离开了那张她躺了两个多月的床榻,艰难地拖着下半身爬到殿门前。 柳姒从没有觉得重华殿这样大过,大到天将将亮,她才从床脚爬到殿门前。 费力地抬手,一下一下地敲着门脚,嘴里喊着。 “珠娘,珠娘……你在哪儿……” 到最后她近乎是绝望地哭着,如同一头失去母兽的幼兽般,坚持不懈地拍打着沉重的殿门。 “有人吗……有人吗……” 她说。 可是哪里来的人? 这座重华殿人人都嫌晦气,谁会来? 没有人会来的。 她就那样趴在殿门前,等了足足两日。 直到心里清楚地知道珠娘不会再出现时,她才麻木地又爬回了床边。 一声微弱的猫叫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转头,看见一只幼猫从窗台上跌了进来,跌到她的眼前。 那只幼猫也同她一样,后腿是残的,不知是自己爬进来还是被谁扔了进来。 那只幼猫就这么躺在柳姒眼前,不能动弹地低叫着,看样子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和她一样。 柳姒看着那猫叫了半日,叫到最后它连微弱的气音都没了。 只能睁着眼睛,腹部的微微起伏昭示着它还活着。 太痛苦了。 于是柳姒将它掐死了。 这样活着太痛苦了,不如死了算了。 所以柳姒提前结束了它的痛苦。 她趴在地上茫然地想。 可有谁能结束她的痛苦…… 第151章 蛊药 也不知是否老天看谢晏不顺,让他刚走出公主府就在府门前看见一个时不时朝里头张望的少年。 少年一身绯衣,高高的马尾衬出几分少年意气。 谢晏认得他。 是已故去的卓大将军的幼子,卓池远的弟弟——卓江远。 卓江远应是想见柳姒但又没有圣人手令,所以才在此处徘徊。 他看见谢晏从里头出来,语气不善:“你怎么在里面?” 等谢晏冷冷然瞥他一眼,卓江远又兀地反应过来。 谢晏是柳姒的驸马,能拿到圣人手令去看望她,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可看见谢晏这张脸,卓江远便来气。 他日日都能听见怀淑公主与驸马多么多么恩爱的言语,可再恩爱,谢晏这厮却没有能力保护好公主,令她受此无妄之灾。 柳姒当初在卓府时,除了照顾卓池远,便是陪卓江远玩。 他尚未及冠,柳姒只当他是个孩子,对他照顾有加。 所以卓江远对柳姒这个嫂嫂亦是十分敬重的,他也相信柳姒绝不会杀人。 于是他看着眼前板着脸的谢晏,语气不爽:“我劝你趁早与阿嫂和离!” 这话真是戳到谢晏忌讳上了。 柳姒刚跟他提了和离,本想逃避离开,结果走出公主府又撞见卓池远的弟弟在此说这番话。 一时间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将不敢对柳姒发的怒尽数撒到眼前这个少年身上。 只听谢晏讽刺道:“劝我和离?呵,你是念念的什么人来同我说这番话?” 闻言,卓江远却回答不上来。 小叔子? 可如今柳姒的小叔子是谢二郎君谢旭啊。 他到底就是个少年,被谢晏这么一问,底气不足道:“你没有保护好阿嫂,让她如今被禁足在此,那是你无能!你不配做她的驸马!我劝你还是乖乖和离,免得再连累她。” 在他看来,命案发生在谢府,谢晏又是谢家人,所以才说是他连累了柳姒。 他说这话时语气愤愤,看着很是为柳姒不平。 谢晏目光沉沉盯了他半晌,突然道:“你喜欢她?” 这话太突然了,让卓江远没反应过来,茫然道:“喜欢谁?” “无事。” 谢晏敛眸。 这个愣头小子如何看也不像是喜欢柳姒的模样,约莫是因着卓池远的缘故,所以才这样关心她。 那头的卓江远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若是阿兄在的话,定是会保护好阿嫂的,怎会让她受这样的苦。” 本还尚存几分理智,有意压制怒气的谢晏听他提起卓池远后,彻底控制不住了。 他今日得知柳姒并不爱自己,过往的一切都是欺骗。 既如此,那她真正爱的是谁? 答案不言而喻。 那个病逝的卓不忘! 谢晏突然又想起万寿节上,凤阳说的那番话。 ——“说起卓大郎君,我犹记得当初他及冠时,取的表字同六妹的小字都是一对,念兹在兹,刻骨不忘……” 念念在兹,刻骨不忘。 念念不忘…… 当时他不在意是因为他相信柳姒对他的情意,那时他以为他二人是心意相通的。 可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不过他一厢情愿罢了。 对于卓不忘,柳姒是可以豁出性命的情意;对他却是无尽的欺骗与谎言。 似乎一切都有迹可循。 大婚时的那件素衣,贴心珍藏的“独幽”,偷偷服用的避子丸…… 一桩桩,一件件都那么得清楚明白。 告诉他,柳姒不爱他,唯一爱的只有卓不忘! 谢晏闭了闭目,任由无尽的妒火在胸中翻滚,几乎要将他摧毁。 再睁开眼,他声音冰冷:“只可惜,卓不忘再好,也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卓江远先是一怔,而后眼眶慢慢发红,哽咽着对谢晏吼道:“住嘴!你不准提我阿兄!” 话一出口,谢晏也重新找回了理智。 知道这样提起一个已逝之人,十分无礼。 但他此刻亦不愿道歉,就这样任凭卓江远如何骂他也不再理会,径直离开。 - 除夕之夜。 外头爆竹声不断,百姓竞相出游。 今年的除夕,谢府却比往年冷清十倍不止,连团圆饭都没有摆,各院落皆是安静。 竹坞居。 屋内烛影摇曳,暗色沉沉。 谢晏仅着一身里衣,衣带不系坐在桌案前,案上放着一把带血的匕首与装着暗红色液体的玉碗。 鬼道子的话犹在他耳边。 “这专治心痛之症的苏心草我是没有,但对症的蛊虫我倒有。” …… “此蛊名曰噬心,种下后六十日蛊成。在你妻子心痛之症发作时,你把自己的血喂给她,可缓解她的疼痛;等到蛊成那日,你再将心头血混着这包药粉给你妻子喝下,便可大功告成。” …… “这噬心蛊有一弊端,种下之时犹如噬心般疼痛,且以血养蛊,对你自身亦有伤害。这心头血也只有在蛊成那日服下才有用,早或晚都会前功尽弃,你可想好了?” …… 谢晏垂眸看着那碗中的心头血,不知在想什么,心口的疼让他分不清究竟是蛊虫还是其他。 他认命般,拿起被他贴心收到罐中的药粉,倒进玉碗里。 鲜红的血混着药粉变得暗红。 他自嘲地想:她都那样对你了你还想着用心头血救她。 可蛊虫一旦种下便没有回头的余地。 不给她,她就真的只有三年可活了。 里衣下,心口刚被包好的伤口似乎晕出血迹,他没有再管,而是换上衣服离开竹坞居。 第152章 破碎 自白日谢晏离开后,柳姒倒在屋子里痛晕了过去,直到平意察觉到不对进来查看才惊了一大跳。 赶忙将她扶坐到床上,又拿了药给她喂下,与秋兰忙前忙后花了一两个时辰才算是松了口气。 如今已过亥正,秋兰绞干帕巾为柳姒擦拭额上的细汗,又为她掖了掖被角,说道。 “夜已深,奴婢点了安息香,公主闻了也好安睡。” “嗯。”柳姒轻轻应了一声,她睁着眼侧躺在床上,望着床内出神。 见状,秋兰叹了口气,将帐幔从金钩上拨下理好后,安静离开屋内。 过了一会儿,房门又被人从外面打开。 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渐渐响在床边,帐幔被人撩开,屋内仅存的一盏微弱烛光照进昏暗的床内。 那人走到床边也不吭声,就这么看着她。 柳姒以为秋兰不放心她,于是忙擦了擦颊边的眼泪,安慰道:“秋兰,我没事,你也快去睡吧,你和平意今日忙了一天了。” 说完后,床边站着的人既不说话也不离开,柳姒心下疑惑,转头看去。 谢晏一身玄衣站在床边,眸色晦暗不明。 柳姒一愣。 本以为白日说了那些话他不会再来了,没想到却又见到了他。 她坐起身,看他一眼后又移开目光,问道:“你怎么来了?” 谢晏盯着她颊边还未干掉的泪痕出神。 她一袭纯白单衣,长至及腰的墨发披散在身后,眼眶红肿,看着像是大哭了一场,整个人没什么精神。 她是在为白日的事伤心么? 随即谢晏又想:她怎么会为了他而哭,她爱的只有卓不忘罢了。 他收回思绪,将怀中的琉璃瓶递给她,语气生硬:“把它喝了。” 柳姒茫然接过。 这是什么? 透明的琉璃瓶中是暗红色的不明液体,看着很是怪异。 大半夜的来就为了让她喝这个东西…… 柳姒想到什么,指尖一颤,轻声问他:“这里头是毒药么?” 因为她亲手杀了他叔叔,所以他要赶来杀了她。 谢晏本也没打算告诉她里头是什么,但听她如此想他,还是不免酸涩,顺着她的话承认道。 “是。” 闻言,柳姒心中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她抬手打开瓶盖,将瓶口凑近轻嗅了下,一股腥味儿夹杂着难闻的怪味儿窜进她鼻尖。 这味道她从未闻见过,约莫真的是毒药吧。 她将瓶盖重新盖了回去,对谢晏轻轻勾起一抹笑:“竹君,我不会喝的。” 至少现在她还不能死。 把琉璃瓶塞回谢晏手中,她道:“其实你想我死不需亲自动手,只要你在几日后的殿审上,将你查到的那些证据都呈到圣人面前,自会有人上奏要圣人处死我。” 她的声音在这夜间温和不已,却似一把利剑扎进谢晏心中,残忍的是,这把剑还在继续。 “这样既不会脏了你的手,还能落得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两全其美。” 说罢她像是不耐烦一般重新躺回床上,背朝谢晏,声音恍若在压抑着什么:“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微弱烛光下,她的肩膀在隐隐颤抖。 帐幔被人无声地合上,仅存的一缕光被严丝合缝地隔绝在外,只能看得见模糊暗影。 柳姒想:这次应当是离开了吧…… 下一刻,她的下颌被一只大掌向后掰过,一个凶狠地吻落下,接着牙关被人撬开,带着腥味儿、又苦又涩的液体被灌进她嘴里。 这个吻太突然了,等她反应过来,那难喝的液体已落入她的肚胃里头。 可她吞下后,谢晏的吻也没有离开,反而变本加厉地狠狠缠住她。 柳姒不得已捶打他的肩膀,想将他推开。 可谢晏发了狠,将她手按在枕边,又把她双腿压住,不许她逃。 谢晏见她不愿喝,本只想将蛊药喂给她后就走,可她拼命抗拒着他,倒让他不愿就这般松开。 于是近乎强迫地把她手桎梏住,不让她躲。 但当他无意间摸到她指间的指环时,动作一顿。 他稍离,撑在她的上方,轻轻摩挲着她手上的玉指环,垂眸看着她眼角滑落的眼泪。 抬手,将那滴泪揩在指尖,声音低哑地问道。 “既然不爱,那你哭什么?” 还将眼睛哭得红肿不堪,让他狠不下心来对她。 柳姒赌气般将颊上的泪胡乱一通擦掉:“你亲得太疼了。” 昏暗的床榻内,看不清谢晏的神色,只听见他道:“那你将戒指还给我。” 听罢,柳姒将戴着碧玺戒的手缩到被子里:“不给。” 谢晏:“既然不爱我,还留着我送你的戒指做什么?” 柳姒神情有些不可置信,似乎没想到堂堂谢大郎君送出去的东西还能要回来,有些委屈。 “你既送给我,那就是我的,断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谢晏摸了摸她微肿的唇瓣,二话不说地又低头亲了上去。 只是这次却是动作温柔,将她的唇瓣一点点含住,攫取她的所有气息,所有的爱恨、怒火和思念尽在唇齿间交缠。 他本是带着满心的悲凉与怨恨来到此处,却在看见她憔悴的神情时尽都化为了乌有。 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谢晏想。 柳姒最受不了他的温柔,此刻躺在他身下,被亲得化成了一滩水。 连最开始的拒绝都忘了,只沉沦在其中。 到最后,一吻毕。 她气喘吁吁地望着他。 谢晏不敢看她的眼睛,侧身躺在她身边,隔着被子将她小心环住。 他轻声问:“念念,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怎么会不爱? 她若真的对他毫无感情,又怎会将指环戴在手上,日日不离? 怎会在婚前亲手给他绣足袜?将手指扎出好几个血洞仍旧不停。 怎会在去岁冬狩时为救他,随他一同摔到崖下? 又怎会在今日哭得如此伤心? 可她骗他亦是真的,他的亲叔叔杀了她最重要之人也是真的。 他心中只觉茫然,五内俱焚。 便在此刻,他怀中的柳姒说:“竹君,你回去吧。等此事了结,我会求圣人允我们二人和离。” 到时候他便不用在父母与她之间难以抉择了。 说到底,要瞒着谢父谢母真相,其实不难。可重要之处在于谢晏,他知道了真相。 他为人本就刚正,自己妻子是杀人凶手,杀的还是自己亲叔叔,他如何不为难? 他不会怪柳姒,他只会怪他自己,将那些苦痛扛在自己身上,可他的为人又注定各种情感会将他压垮。 所以柳姒替他做出选择。 算是一种残忍的温柔。 听罢,谢晏的身子一僵,视线不知落在何处,缓缓道。 “我恨你。” 曾经被囚禁时,他都未曾说过恨她,而今却说了。 柳姒心头一痛,埋在他颈边深吸了一口气,笑道:“知道了。” 恨她总比爱她好。 等到三年后她死了,谢晏总能忘了她。 不,或许不用等三年。 等他们和离之后,谢晏就会将她这个骗子彻底忘得一干二净。 就像前世一样,恨不得她死。 柳姒想:这样也好。 许是她今日情绪起伏太大,又加之屋中燃了安息香的缘故,柳姒很快便睡着了。 感受到怀中的她呼吸均匀,谢晏才松开环住她的手,起身离开寝屋。 门被人从里头打开,谢七仍等在外头。 刚见谢晏下了一步台阶便差点摔下去,他急忙上前将他搀扶住,鼻尖闻见一股血腥味儿。 低头寻去,谢晏胸前衣物浸出一片深意,像是被打湿了水一般,因为他穿的玄色衣裳,所以轻易发现不了。 他惊道:“郎君,你受伤了!” 谢晏靠着他,唇色惨白,艰难道:“我无事,回谢府吧。” 他为了将蛊药拿给柳姒,命谢七带他翻的墙。 自小到大,他从未做过这种事。 但遇见柳姒后,却是什么都做了。 他抬头,望着月影遮蔽的天想:他与柳姒,注定要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 正月初一,元朔。 年雪自灵山回来后,轻易不离开乔珠的院子。 今日一大早柳姒命她将一幅画带到主屋,她将画拿给柳姒后,便径直离开。 谁知刚走出主院,便见一个身着鹤纹道袍的男子朝这边走来。 年雪看见那人样貌,浑身一震。 他怎会出现在公主府? 她心下惊疑不定。 难道他已经知道了…… 正在此时,安王已行至五步之外,年雪想起二十几年前他曾在重华殿见过她,于是忙低头跪下行礼。 所幸安王似有心事,压根未曾注意她。 年雪跪在地上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看着安王走进主院的背影,心中惴惴不安。 第153章 阿鹤 主屋内。 柳姒细细抚摸着桌上被她展开的画,是谢晏之前赠给她的那幅。 除夕之夜,揽月阁上。 阿娘的目光依旧那么得柔和美丽。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安王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屋中。 “小阿姒。”他道。 柳姒并未回应,而是将画拿起展示在他的眼前,问他:“七叔,你看我与阿娘像不像?” 安王的目光随意地落在那幅画上,却在下一刻猛然怔住。 他看着画上身披湖蓝斗篷的妇人,视线紧紧落在她熟悉的脸庞上,微透的瞳孔震颤着,急迫地问道:“她是谁!” 柳姒将画举在自己脸边,语气中带着意味不明:“这是我阿娘啊,七叔,难道我和她长得不像吗?” 见她这模样,安王冷静下来,定定道:“不可能,她已经……” “死了是吗?”柳姒问,她继续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阿娘又活了。” 活了? 他明明看见阿珠被烧死在那场大火之中,尸骨无存,怎还会活? 他摇摇头:“不可能。” “是吗?”柳姒轻笑。 她指着那画上的阁楼对他道:“可是七叔你瞧,这是上京的揽月阁。” 安王看着画上的高阁,确是揽月阁,而揽月阁是在乔珠死后才建成的。 一种荒唐的想法出现在安王脑海之中,他看向柳姒,语气带着不自觉的期待:“她在哪儿?” 柳姒漠然:“她死了。” 安王蹙眉。 她方才不是说乔珠还活着吗?怎会又死了? 然后,他就听见柳姒说:“被谢迅杀的。” 谢迅? 安王脑中乱作一团。 他想起最近京中发生的事。 而后猛然看向她,带着肯定:“谢迅竟真是你杀的!” 柳姒不为所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安王头一次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侄女儿,问道:“小阿姒,你究竟要说什么?” 柳姒走到桌边,将画缓缓合上,她道:“七叔,或许我该叫你阿鹤,是吗?” 阿鹤…… 这个名字已经有很多年没被人提起过了。 安王怔然,随即苦笑:“这个名字是你阿娘告诉你的么?” 不然她怎会知道? 柳姒摇摇头:“不是。” 她找到乔珠时她记忆全无,怎还会记得安王这个昔日爱人。 安王闻言黯然:“也是,她不愿提起我也是应当。” 说罢,他又重新看向柳姒。 她能知道阿鹤,看来手中掌握的消息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于是他道:“小阿姒,你做了这么多,不会只是想对我说这些话吧。” 先是逼得鹤山手中的“度寒散”卖不出去,引他主动现身,再是去仙乐楼与鹤山说她手头密信之事。 所以,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柳姒也不与他做戏,开门见山道:“第一,几日后的殿审,我要你暗中助我,否则那封密信便会在我死或是失踪的当日交到圣人手中。” 此事不难,安王答应了她:“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我要太子与凤阳的性命。” 安王挑眉:“我一个只知修道的闲散王爷,如何帮你扳倒储君?” 正倒了茶自顾自喝的柳姒轻笑:“七叔,不,阿鹤。你连圣人都敢刺杀,还怕储君?” 安王笑容一僵:“这你都知道了?” 茶汤上升的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东宫的夏环,是你的人吧。” 事到如今,安王大方承认:“是。” 柳姒道:“一个小小的夏环便算计了太子与淮王,七叔真是好智谋。” 中刀醒来后她就在想,那么明显的嫁祸,不会是太子做的。可查来查去,那个小太监又真是东宫中人指使。 柳姒甚至怀疑太子是否被何人骗得失了神智。 可后来转念一想,既不是太子所为,那就是东宫中出了问题。 安王此计高明之处在于。 明面上令淮王不得脱困;二是令圣人疑心,忌惮太子。 毕竟太子当夜的表现太急迫了,就算圣人知道太子并未指使刺客刺杀,但他那夜急于扳倒淮王的表现,也会令圣人不满。 太子只是储君,真正的天子还是圣人。 圣人尚在,你身为太子怎能心急? 可淮王的存在又注定了太子会心急。 而柳姒能查到夏环是安王的人,也不过因着她无意间晓得安王不似表面那般无欲无求。 此计一出,淮王忧惧,太子又会因圣人久不处置淮王而别有疑心,更加不安而失了理智。 人一旦失了理智,就会做错事。 到时,柳姒的机会就来了。 智者善谋,不如当时。 便是如此。 安王听罢,哈哈大笑:“小阿姒,你比我想象得更聪明。” 也更狠心。 莫说其他。 便是谢迅此事,她能以身入局,将自己囚困于此,便说明她豁得出去,足够狠。 至于阿珠…… 安王眸色沉沉。 他得好好查查,若真是谢迅杀的阿珠,那真是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些。 只是他心中仍有疑惑,问道:“你为何想要太子与凤阳的性命?” 在他的印象之中,似乎柳姒并未与他二人结仇。 柳姒睨了他一眼:“七叔,这似乎并不是你该多问的。” 安王一噎:“好好好,阿叔不问便是。” 他站起身道:“没想到这新岁第一日,便又要忙了起来。小阿姒,我便先回去了。” 第154章 配饰 等安王离开,柳姒表情变得严肃。 今日安王看似态度友善,实则也不过伪装。 之前谢旭手中只是有印章纹样,他便派人跟踪他;现下柳姒手中有威胁他计划的密信,他却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她提的要求。 实在可疑。 安王收敛了那么多钱财,手里一定有一支精良的军队。 而柳姒如今手中缺的正是兵权。 孙悦怀在丰州尚不知结果如何,她得做两手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柳姒想。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变得工于心计,满口谎言的? 早从将裴简安排到御史台时,她就想到了今日情景。 光是裴简一人帮她还不够,她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到任何一人手中。 所以安王,王季纯,都是她手中棋子。 就连谢晏她都利用了,还怕其他吗? 那日在麟德殿偏殿,圣人对她说。 “何氏太过猖狂,在朝中安插了许多不明的人,令阿耶很是头疼。若六娘能帮阿耶找出这些隐患并除掉,事成之后,你将会是大齐开国以来,最尊贵的帝女。” 如今…… 只差一步了。 - 谢府。 谈苍苑。 裴简看着眼前胆小惊怕的女子,叹了口气安慰道:“王娘子不必害怕,某只是例行公务,问几个问题便走。” 王季纯听罢,似才放下心来,点点头低声道:“侍御史问便是。” 裴简开口:“腊月廿五那日早晨,王娘子在做什么?” 王季纯对那段记忆似乎很是熟悉,未做思索便答了上来:“那日因着大伯娘宴请了客人,所以妾身早早起身准备参加宴会。”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后来我在去宴会的路上,听见有人说杀人了;我生性胆小,所以一听见有人死了便忙不迭跑回了谈苍苑。” 她这点停顿悉数落入裴简眼中。 他令身旁小吏将王季纯说的话记上,而后道:“王娘子是在何处听见杀人之言的?” 王季纯斟酌:“竹坞居到听涛阁的那条小道上,约莫一半的路程吧。” 她这话引起了裴简的疑惑:“为何是竹坞居到听涛阁的路上?” 王季纯不是住在谈苍苑吗? 她答:“因为那些时日我一直住在竹坞居中。” “为何?” 提起此事,王季纯有些难以启齿:“之前因为一些事情冒犯了公主,公主便叫我住在竹坞居中,好方便管教我。” “管教”这词用得微妙。 旁边的小吏见王季纯长得有股病柔之美,当即“啧啧”两声,怜香惜玉起来:“想不到怀淑公主竟是这样心狠手辣之人。” 闻言,裴简转首淡淡看了他一眼。 小吏当即噤声。 而王季纯听见小吏的话后,急忙解释说:“郎君误会了,公主她待我其实很好。” 她说这话时神情不似作假。 裴简思索片刻问道:“既娘子在竹坞居中,那在出事的前几日,可发现公主有何异常?” 王季纯摇摇头:“并未,公主喜欢下棋,在竹坞居中也都是看看棋谱,有时会找妾身对弈两局。” 裴简点点头。 排除了蓄意杀人的可能。 他又问:“那腊月廿五那日,王娘子和公主谁先出的竹坞居?” 王季纯闻言又是一顿,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裴简温声:“是记不清了吗?” 王季纯摆手:“我那日未曾见过公主,所以……所以应是公主先出的竹坞居吧。” 从进门开始裴简就在观察她,发现她每每提及柳姒总是神情有异。 似乎是……愧疚? 可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才会让她对柳姒有愧疚之情呢? 思及至此,他将一张画有玉佩的纸张拿给王季纯看:“王娘子,你可认得这块玉佩?” 把纸接过,王季纯细细打量,而后道:“这块玉佩是我夫君的。” 裴简心下一沉:“当真?” “妾身不会认错。”王季纯道,“夫君的衣物配饰我都认得。” 第155章 准备 怀淑公主府。 “你再说一遍,你要将谁带走?” 柳姒眸光冷冽地看着眼前这个刑部员外郎,将平意与秋兰护在身后。 刑部员外郎面上带着笑,看似卑谦,实则满心不屑。 他假意道:“下官查案,奉的是圣上旨意。公主身边的两位婢女都有嫌疑,下官将她们带回去审问,也是正常流程。所以公主还是不要为难下官了。” 柳姒微眯了眼,而后骤然一声冷喝。 “放肆!” 刑部员外郎惊了一跳,猛然跪在地上为难道:“公主实在冤枉啊,下官不过尽到己责,怎么能叫放肆呢?” 说着他还假惺惺地抬袖抹了抹泪。 岂料柳姒压根不吃他这套,直接戳穿他的心思。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我府上拿人!且不说我是否有罪,便是有罪,如何判罚那也是圣人决定,岂容你一个小小的六品员外郎在此叫嚣! 平意与秋兰是我的人,即便要带走,也该是经过我的同意,你未经我允许便要将她们擅自带走,岂非不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你藐视天家威严,其罪当诛! 若我告诉圣人你在此如此欺辱于我,只怕你连员外郎都做不成,只能落到大狱里头等死罢!” 柳姒当真气极,她不过是被禁足而已。 这刑部员外郎便蹬鼻子上脸要来拿她身边的人。 这几日三司也有人来问过她一些与凶案有关的事,但俱都是恭恭敬敬,亲自来府上查问。 这刑部员外郎却敢如此不将她放在眼里,是真当她失势了不成? 亦或是他受何人指使? 不然他一个六品员外郎,借他几十个狗胆也不敢如此放肆。 想到此处,柳姒对秋兰道:“你速去请林显来。” 秋兰得令立刻跑向府门去请林显。 不消多时,林显带着两个士兵而来,走到柳姒面前对她拱手道:“贵主有何吩咐?” 柳姒看着地上的刑部员外郎,冷声:“此人藐视天家,对吾不敬。你将他带进宫问问阿耶,如今一个六品员外郎都可以随意欺辱皇室公主了么?” 林显听罢,便要上前将员外郎带走。 跪在地上的刑部员外郎见状,吓得腿直发软。 他本就是得了上头的令才敢如此,现下见自己要被金吾卫带走,当即朝柳姒求饶:“下官只是急于查案,并非有意,还请公主饶过下官吧!” 他方才在院中拉拉扯扯,命人要将平意他们带走时,可不是这个态度。 柳姒冷哼一声,不再看他。 而被金吾卫拖走的刑部员外郎如何也想不到,他本是来拿别人的,结果此刻却被别人拿走了。 - 凤阳公主府。 听荷脚步匆匆行至屋内,对凤阳禀报:“公主,听说何相公安排在刑部的那个员外郎,被圣人革职了。” 彼时凤阳正在梳妆,她这几日心情好,连着打扮的时候也多了。 闻言,凤阳插簪子的手一顿,蹙眉问道:“他犯了何事?” “听说是去怀淑公主府办事时,惹怒了怀淑公主,怀淑公主便令金吾卫将他带走了。” “蠢货!” 凤阳听罢,将手中的金簪往桌上重重一拍。 “这刑部员外郎真是无用,上次阿翁令他保住何林他也未曾做到,还让云讼那个贱民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何林给杀了,如今又来坏我好事!” 听荷问:“如今该怎么办?” 凤阳凤眸微敛:“过几日便是殿审,你去同阿翁和大兄说,让他们安排在朝中的人俱都上书,请求圣人赐死怀淑。” 这一次,她要怀淑再不得翻身! 接着她又道:“刑部员外郎既如此无用,便也不必留了,找人做成自尽的样子处理掉。” “喏。” 第156章 殿审 谢府后门。 谢暄站在通往府外的小门前,抬手欲将门闩拉开,半晌终是转身看着身后的王季纯,问道:“纯娘,这真的能行吗?” 王季纯站在阴影处,面色不明。 “今日裴御史来谈苍苑问了我话,其中意思似乎已经怀疑到我们了。” 她走到门边,替他将门闩拉开:“无论如何,夫君你先离开上京为好,莫不然被御史台的人寻到后果不堪设想。” 谢暄怕的也是这个,但他又舍不下谢府的荣华富贵。 毕竟谢迅死了,又没有其他儿子,剩下的所有东西都是他一人的。 见他犹豫,王季纯说出其中利害:“只是出去躲一阵子,等风声一过便很快回来,谢府这儿有我帮夫君你遮掩,不会有人发现。另外,城门外我已经安排好人接应,夫君莫要担心。” 听她这样说,谢暄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咬咬牙,拉开木门走出谢府。 一辆马车等在外头,他迫不及待地上去。 等马车驶离,王季纯才面无表情地将木门严丝合缝地关上。 - 正月初五。 宜消灾除厄。 印有怀淑公主府标志的马车从亲仁坊坊街驶过。 百姓们看着马车四周围着的金吾卫,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金吾卫?” 有人为他解惑:“今日是谏议大夫案殿审的日子,约莫这些金吾卫是押着怀淑公主去宫城吧。” 身边看热闹的百姓问道:“你们说这怀淑公主究竟有没有杀人啊?” “我听说怀淑公主性情纯良,应当干不出这种事吧。” 有人不屑:“谁知道呢,反正又不干咱们的事。” 人群中,一个牵着孩童的妇人目送马车离开,她摸了摸怀中藏着的布帛,缓缓朝皇城而去。 马车行至宫门口停下。 柳姒从上头下来,她看着表情肃然站在车旁的林显,道:“多谢林将军一路护送。” 林显拱手:“贵主言重,末将也是奉命行事。” 柳姒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他就是这般铁面无私的模样,到现在也不曾变过。 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或许下次再见街使,你就是金吾卫的中郎将了。” 林显目不苟视:“贵主抬举。” …… 宣政殿内。 今日殿审,文武百官俱都来齐。 只见柳姒发不戴饰,腰无佩环,一身素衣缓缓从殿外走进来。 行至陛台之下,柳姒跪下躬身行礼:“儿拜见圣人。” “起来吧。” 柳姒依言起身。 龙椅上的圣人垂眸看她:“六娘,今日大殿之上,你有何要说的话尽管说出来,朕定会还你清白。” 下一刻,柳姒不卑不亢的声音出现在大殿之上。 “回圣人,儿确实没有杀过谏议大夫。腊月廿五当日,我自寝屋去往谢夫人办的冬日宴,途中听见听涛阁有争执之声,走进去便看见谏议大夫受伤倒在地上。 后来有侍婢闯了进来,因着当时我手上有血,她便误会是我杀了人,可我进去时谏议大夫已身中数刀,此事于我,实在是冤枉。” 话毕,众大臣议论纷纷,可却无一人敢最先开口质问。 大理寺卿翻看案簿,问道:“可有人能证明公主进入听涛阁时,谏议大夫已然受伤?” “没有。”柳姒摇头。 “我从竹坞居出来后,发现手上的金镯不见了,以为落在了竹坞居,便叫平意回去取,因我平日不喜人多伺候,所以进入听涛阁时,只我一人。” 一身紫色官袍的何牧语气故作疑惑:“我怎么记得,那日闯入听涛阁的侍婢说,亲眼看见公主你将凶器刺进谏议大夫胸口处,后又拔出来呢?” 柳姒淡然:“当时我见谏议大夫胸口的伤血流不止,便上前想为他将伤口止住。或许是那侍婢太过害怕,一时看错也未可知。” 何牧冷笑:“是吗?怎就如此之巧,大理寺的验尸图结上说:谏议大夫的致命伤处便在胸口。怎么他几十处伤口,公主恰好便捂在最致命之处了?” “有何不可?”柳姒替自己辩解,“正因胸口处是致命之伤,出血也最多,所以捂住那处才最有救命之效。” 接着她反问何牧:“怎么?难道何相公遇见此事时,反而要去止那无关紧要处的血么?” 这话辩得何牧哑口无言。 向来好脾气的乔丰也在此时开口骂道:“何天放你这个老匹夫,实在是人头畜鸣,如此逼问公主一个柔弱女子,老夫都替你感到羞愧啊!” 何牧表字天放,乔丰骂的便是他。 乔丰官至国子祭酒,主管教书育人的国子监。 言行那自是不容置疑,可如今叫自己的宝贝外孙女儿被何牧这个老东西欺负,一时气极,才会说出这番话来。 与何牧是死敌的王礼也附和道:“是啊,人谢相都没着急,何相你急什么?知道的说你是热心肠,不知道的还以为谏议大夫是你亲弟弟呢。” 更难听的话王礼还没说。 其实他想说的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死人的是他何牧。 但他顾忌着谢运,终是换了个好听些的。 可再好听也好听不到哪里去,在朝为官哪个是真蠢笨? 何牧听说王礼之言,当即道:“王礼,你别太过分了!” 他二人这样斗嘴的场景日日都要在宣政殿上演,周围人都听习惯了。就连圣人也稳稳坐在龙椅上,丝毫没有要阻止之意。 等他二人骂累了才对一直沉默的谢运道:“谢相,你怎么看?” 谢运道:“是真是假,传当日侍婢,一问便知。” 候在殿外的寻幽被带了上来,她跪在地上:“奴婢拜见陛下。” 圣人:“便是你亲眼看见怀淑公主杀人的?” 寻幽一介奴婢,未曾见过天子,却有几分胆识,吐字清晰道。 “是,奴婢那日听见听涛阁中似有人在叫救命,但因声音模糊不清,奴婢最开始只以为是听错了。可后来那声音一直不停,奴婢便寻到听涛阁。一进去,便看见怀淑公主手里握着把匕首,刺在二爷的胸口。 不仅如此,公主发现奴婢后,还丝毫不慌张地将匕首拔出来,冲奴婢笑。奴婢当时只以为公主发了疯将二爷杀了,不然怎得公主杀了人还毫不心虚地冲别人笑? 害怕公主发起疯来也将奴婢杀了,于是便跑出听涛阁去寻人,后来的事便是大家都知道的。” 她说的话有条有理,其中细节清楚,丝毫不像撒谎。 何牧看向柳姒:“公主作何解释?” 柳姒摇摇头:“我无话可说。” 第157章 自辩 柳姒的话清晰地传入大臣们的耳中。 怀淑公主她这是…… 承认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此事要这般荒唐地结束时,便又听见柳姒的声音响起。 她看着寻幽,似乎很是失望:“我一向待下人不薄,不曾想从何时起,竟连下头人对我心生不满都不知,让你怨恨我到不惜冒着死罪都要来污蔑我。” 寻幽只当她在狡辩:“公主待我们这些下人确实很好,可一码归一码,奴婢方才所说句句属实,实不存在污蔑一说。” “是吗?”柳姒轻笑。 “既然如此,那我问你,你那日为何会路过听涛阁?我记得你是竹坞居中接送衣物的侍婢,怎会出现在听涛阁中?那里同浣房可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话毕,寻幽脸色有些难看。 她本就是刻意跟在柳姒身后想一探究竟,难道她还能把真话说出来,说她有意窥探主子行踪吗? 见她不答,柳姒一步步逼问:“怎么?不敢答吗?还是说你在忌惮着什么?” 听见“忌惮”二字,寻幽忙不住磕头,急中生智下,她道:“那日我见公主出竹坞居时神情有异,且又是一人,所以才跟了上去,却没想到会撞见公主杀人,还请圣人明鉴!” “撒谎。” 柳姒寻到她话中漏洞。 “我出竹坞居时身旁明明有平意跟着,如何就是一人?况且若你真是从竹坞居就跟在我身后,为何会撞见我刚好将谏议大夫杀死的那一幕? 要知道他身上可是有几十处刀伤,短时间内我如何能将他刺伤成那样?可见你根本就是在撒谎!” 她冷眼看着寻幽:“说!你究竟受谁人指使,来诬陷我!” 闻言,寻幽不动声色地朝何牧的方向看去。 她这一眼看得隐晦,却被柳姒捉住,她当即先发制人,急急质问:“你看何相公作甚!难道是他指使你来污蔑我吗!” 寻幽被她这话吓得一惊。 她本就是凤阳她们安插到竹坞居的奸细,目的就是为了监视柳姒的一举一动。当初柳姒引诱谢暄之事,便是她暗中传信告诉凤阳的。 而今见自己的真实身份被识破,寻幽惊恐万状。 可她看见柳姒在听涛阁中杀人又确实是真的,只能不停说道:“奴婢真的没有撒谎!” 一旁的何牧见柳姒将矛头转向自己,道:“公主慎言,本相同公主无冤无仇,为何要指使人来诬陷你!” 柳姒却笑:“是啊,我亦不知何处得罪了何相公,竟让你非要置我于死地。” 乔丰听出柳姒话意,对何牧道:“难怪你方才比谢公还要着急,我只当你是老不要脸,却原来是公报私仇,又添了几分蛇蝎心肠。枉你苦读圣贤之书几十余载,却全然读到犬肚子里去。岂不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何牧气极,指着乔丰道:“乔丰,你给本相住嘴罢!别以为本相不知,你就是有意偏袒怀淑公主,才在此处辱骂于我!” 乔丰不为所动:“是又怎样?” 闻言,何牧直气得面红耳赤,胸口起伏不定。 见状,太保兼太子太傅郭百里忙打圆场道:“二位明公有话好好说,勿需动怒啊。更何况今日是审理与怀淑公主有关的案子,说其他的做什么?” 这话将何牧理智拉回,于是他不再多言,只对着乔丰冷哼一声。 大殿之中安静下来,大理寺卿才又问道:“公主,下官有一事不明。” 柳姒:“寺卿但问无妨。” 大理寺卿:“竹坞居的下人说公主是辰时三刻离开的竹坞居。据臣了解,竹坞居到听涛阁至多一炷香时间,那么公主到听涛阁发现谏议大夫该是辰时五刻。 而婢女寻幽闯入宴席寻求帮助是巳正以后,听涛阁到宴席处只消一盏茶,推算过来也就是辰时七刻左右发现的公主。 那么下官想问,中间的两刻钟,公主在做什么?” 这个时间段完全是足够柳姒动手了。 柳姒坦然解释:“在找我的那对金镯,那对鸳鸯如意和合镯是驸马母亲送我的见面礼,我一直小心收着,直到那日才拿出来戴。 半路见腕上空无一物,便以为是丢了,沿路同平意找了许久。后来实在没找到,才叫她回去竹坞居,看是否一开始便没有带上。我怕宴席那边久等,于是便先过去。 而寺卿所说的那两刻钟内,我正在找那对镯子。” 这个理由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大理寺卿正沉吟间,便听柳姒道:“我也有问题想问问寺卿。” 大理寺卿一愣:“公主请问。” “我想问问寺卿,谏议大夫死时,屋中可有打斗的痕迹?” 大理寺卿摇头:“并无。” 大理寺的人到现场查验过,发现听涛阁并无打斗的痕迹,屋中一切陈设都是完好无损。 接着柳姒展臂又问:“那寺卿你看我,和谏议大夫谁壮谁弱?” 这还用说,自然是谢迅身材更加高大些,柳姒身形纤瘦,如何能比? 大理寺卿也是如此回答的,等他话说出口,他就猛然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屋中没有打斗痕迹,便说明杀害谢迅的凶手要么是亲近之人,要么是比谢迅身材更为高大魁梧之人,才能在不打斗间将谢迅杀害。 而大理寺的人问过谢府下人。 柳姒同谢迅根本就没见过几面,又何谈是什么亲近之人? 更何况伺候谢迅的小厮说。 当日谢迅是接到一张纸条后,独自一人前往听涛阁。 而那张纸条也被他看后烧掉了,根本无从查证。 见他神色微动,显然是明白了其中关窍,于是柳姒又道:“更何况我与谏议大夫素无往来,更无仇怨,我为何要去杀他?” 凡杀人者,必有动机。 这也是大理寺想不明白之处。 既没有仇与怨,身份尊贵的怀淑公主,享千户尊容,与驸马也是恩爱非常,为何要去杀人? 就在此时,一道女声自大殿外传来,带着胜券在握的自信。 “谁说六妹与谏议大夫并无仇怨的?杀母之仇,可是不共戴天啊!” 第158章 杀人动机 众人齐齐朝殿外望去。 凤阳身着绯衣从宣政殿外而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瘦高、皮肤黝黑的少年道士。 行至殿中,圣人蹙眉问她:“婠娘,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杀母之仇’?” 乔珠不是早在二十年前就被皇后一把火烧死了吗?怎会又是谢迅杀的? “这就要问问六妹了。” 凤阳转头看向身旁的柳姒,面色和悦地道:“六妹,假死欺君可是大罪,德妃当年假死出宫,后来却出现在你的府上,你不解释一二吗?” 此话一出,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响,满殿哗然。 众人皆知,先德妃当年是难产而亡,怎会是假死? “什么!” 其中反应最大的当属乔丰。 自己早亡的爱女竟然没死,他震惊地向上头的圣人看去,岂料圣人也是一脸凝重。 “究竟是怎么回事?”圣人沉声问。 凤阳道:“去岁二月儿出府上街,曾见一妇人同六妹在街上吃冰饮,行状亲昵,如同母女。而巧的是,那妇人与早逝的先德妃长得一模一样。 儿便去打听了下,方知那妇人名叫湖娘,早在温县时便与六妹认得,后来六妹更是将她认作女红老师,极为敬重。 儿暗想,若非是先德妃又活了过来,六妹怎会与她那般亲密?还藏在府中不让外人晓得。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妇人便是当年的先德妃。先德妃早产而逝其中亦有隐情,实则是假死逃出了皇宫,后又寻到六妹身边,以绣娘的身份待在她的府上。” 她这话还真是猜了个全部。 殿中唯有柳姒知道她说的不假,其他人皆是茫然,有人问:“如何能证明那妇人就同先德妃长得一模一样?” 凤阳早有准备:“当初湖娘是在洛州被玄虚真人所救,如今真人也已羽化,但三清观中有一小道长曾见过湖娘的长相。而先德妃逝世后,圣人为免思念之苦,曾下令将她的画像尽数毁去,唯留一幅藏于甘露殿中。是否相像,将画像拿于小道长一认便知。” 其实凤阳知道皇后手中也有一幅,同先淑妃的一齐挂在立政殿内室。 皇后每每气有不顺,便用小刀在那两幅画上用力划着。可不知为何,唯独乔珠的那幅,脸是完好无损的。 但凤阳不知道的是,乔丰手里亦有一幅乔珠的画像,是她进宫前画的。 乔丰二老思念爱女时便会拿出来。 柳姒当初在乔府一见画像心下一惊,只因画像上的阿娘,同前世在重华殿照顾她的女人一模一样。 且都叫珠娘。 柳姒那时方才得知,原来前世的珠娘便是她从未见过的娘亲。 后来在离河畔,她再见蒙面的乔珠,只一双眼睛柳姒便认出了她。 那样得柔和,仿佛能包容一切。 不是她的珠娘,又是谁? 而凤阳不知乔丰手上的那幅画像,私以为乔珠是为掩人耳目才装作失忆,实则暗地里早已主动与柳姒相认。 皇后与凤阳要杀乔珠,也是因为乔珠当年知道了先淑妃的真正死因,且其真相隐隐指向皇后。 为保万一,无论乔珠是否是真的失忆。 对于皇后她们来说,她都必须要死。 既然画像在甘露殿中,是否拿出来辨认,自需经过圣人同意。 而圣人亦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对武德正道:“你去朕的寝殿中,将先德妃的画像拿来。” “喏。” 画像很快被武德正带来,但是不止一幅,而是好几幅。他做事向来妥帖,既是要辨认,那自然是要准备许多幅让小道士辨认。 他命人将那些画都摆在凤阳带来的少年道士面前:“道人,请吧。” 这少年道士就是当日在三清观中那个害羞的小道童,名唤:清来。两年时间过去,他已变得高大,唯独那股子羞涩劲儿仍未改变。 清来本就是茫茫然被凤阳带来说是认什么人的,凤阳身份尊贵,他不敢拒绝,便傻乎乎地跟来。 等到入了皇宫他才发现事情同他想象得不一样,但也为时已晚。 他看着画像上神态各异,各有不同的女子,仔细辨认。 最后他停在一个身着青色宫装,容貌绝色的女子身前,道:“应当就是她,这画像上的人比湖娘子年轻些,但仍能看出是她。” 众人随他的视线看去,认得先德妃的人俱都大惊失色。 这少年道士所指的竟真的是先德妃! 凤阳红唇一扬,对着沉默的柳姒道:“六妹,如何?” 圣人也严肃着脸色问她:“六娘,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当年德妃真的是假死?” 众人的视线皆聚集在柳姒身上,生怕错过半点信息。 柳姒对周围人的目光毫不在意,泰然自若道:“只是相像而已,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当初在温县,正是因为湖娘与死去的阿娘长相相似,所以我才将她带回了上京,以解思母之情。” 她目光冷然,看向凤阳:“怎么?大姊连小妹的这点思母之情都不能满足吗?” 柳姒自小便没见过先德妃,乍一见与自己生母相似的妇人,这般做也是常事。 就当众人都以为不过误会一场,凤阳却道:“六妹自小便未见过先德妃,怎会一眼认得出她?难道是圣人曾将先德妃的画像给六妹看过?” 圣人在人前从不提起乔珠,又怎会将乔珠的画像拿给柳姒看?所以柳姒根本就是在撒谎! 果然,圣人一听,也凝眉看向柳姒,明摆着未将画像示于人前过。 就在这时,脑中乱成一团浆糊的乔丰出言道:“老臣有罪,但求圣人责罚!” 朝臣疑惑,不明白乔祭酒为何在此时说这种话,难道当年先德妃假死,也有他的一份? 接着又听乔丰说:“当年先德妃入宫前,曾留有一幅画像。老臣与内子每每思念她时,都会拿出来细细观看。后来先德妃早逝,圣人下令将画像尽数毁去,老臣心中不舍,便将手头那幅私留下。 后来先德妃祭日,怀淑公主与梁王在老臣府中小聚,老臣便将先德妃的画像拿了出来,给他们看过。所以公主能认得先德妃样貌,便是如此。” 他提起乔珠,老泪纵横,俨然一个思念早逝爱女的可怜老叟。而非宣政殿上,骂人亦中气十足的乔祭酒。 圣人叹息:“父母爱子,本为天性;乔老,朕岂会怪你?” 事已至此,凤阳也该到此为止,可她偏偏好似非要置柳姒于死地,不依不饶道:“即便湖娘非是先德妃,但湖娘被谏议大夫所杀,那是事实。” 她跪在圣人面前:“圣人,你可还记得去岁四月,六妹持剑闯入我的府中?那时便足以证明,湖娘此人对六妹来说极为重要。如此重要之人被谢迅杀害,她如何不会报仇? 所以,这便是六妹的杀人动机!” 第159章 鼓声 当日柳姒带着大帮护卫闯入凤阳公主府中,此事上京城的达官显贵,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 只是其中缘由并不清楚。 而今乍自从凤阳口中得知,俱都恍然大悟。 原是如此! 若湖娘真是谢迅所杀,那柳姒完全有理由对谢迅痛下杀手。 要知道谢迅的尸身可是被人捅了几十刀,听说肚子上的肉都被捅烂了,若非是恨之入骨,怎会下如此狠手? 朝臣们惊诧。 岂料柳姒比他们更惊诧。 她纤瘦的身影此刻站立不稳,好像受了极大的冲击一般,眼中满是悲伤与不可置信,一行清泪从她眼眶中落下,看着凤阳,她语气颤抖。 “竟……竟是如此吗?” 如此什么? 众人不明她的话意。 随即便见她冲到凤阳身前,悲伤地质问道:“大姊,你既知湖娘的死因,为何不告诉我?害我以为湖娘是失足掉进池塘中溺死,不能手刃仇敌!大姊,你真是瞒得六娘好苦啊!” 她语气中带着极重的悲苦,像是苦苦寻觅,最终方才知道真相后的仓惶自空。 凤阳看她做戏,刚想开口道她何时瞒她,却在下一刻极快地反应过来! 当初柳姒闯入公主府,凤阳为让圣人斥责柳姒,刻意说自己并不知湖娘下落。而今她却又说湖娘是被谢迅所杀,轮到柳姒装作茫然不知! 好她个怀淑! 不过何牧到底是官至宰相,反应比凤阳还快,当机立断对圣人道:“圣人,怀淑公主的说辞未免太牵强了些。如今杀人动机有了,证人有了。 后经大理寺查证,那把杀人的凶器就是怀淑公主的,证物也有了。且谏议大夫死时听涛阁中只有怀淑公主一人,所以臣认为此案无需再审,凶手就是怀淑公主!” 再这样下去,真是不知还会闹到什么时候,不如尽快解决,以免再有变故。 圣人额角微跳,语气不明地问何牧:“那何相以为此案该如何判?” 何牧:“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不过如是。” 他这是……要怀淑公主一命抵一命? 紧接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殿中的一些官员像是事先商量好一般,俱都异口同声道。 “请圣人赐死怀淑公主!” 这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久久不散。 满殿鸦雀无声,无人敢再开口,时间仿佛凝固般。 这场面是连王礼都没想到的,一时间殿中尚未表态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何决定。 而乔丰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至陛前,求道:“圣人,此案尚未查清,断不可如此草率!况且即便怀淑公主真的杀人,那也是情有可原,罪不至死,还请圣人慎重啊!” 这种情况下,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个,有人却胆大包天继续道:“圣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怀淑公主身为公主,却残害朝廷命官,若不严惩,日后人人群起而效仿。到时岂非上位者随意施暴,下位者人人自危、怨声载道!” 说话之人乃中书舍人——肖光。 至于圣人,他从龙椅之上起身,缓缓走下台阶,阴沉着一张脸地看着那一个个低头请求赐死怀淑的官员们。 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都有。 “好。”他不住地点头,“好啊!” “你们是在逼迫朕杀死自己的女儿吗!” 帝王之威降下,满殿之人皆齐刷刷跪在地上,惶恐道。 “圣人息怒!” 就在此时,裴简直起腰身拱手道:“圣人,臣有话要说。” 这个时候,这台院的侍御史裴去繁能有何话要说? 圣人揉了揉额角:“讲。” 裴简道:“臣这几日查寻线索,发现此案并非明面上那般简单,公主也非是杀人凶手,凶手另有其人,乃是谏议大夫之子,弘文馆直学士——谢暄。” 他的语气沉稳,说出来的话却并不令人觉得沉稳。 今日来观殿审的官员们算是看尽了热闹,心情大起大伏。 先是公主杀害朝廷命官,再是难产而亡的先德妃实为假死,后又说谏议大夫杀了旁人,再是众群臣上谏请求圣人赐死公主,如今又是亲子弑父的恶罪。 现下他们已能极快地平静下来,纷纷暗道:今年真是个好年啊,要是从前,哪儿有这么多皇亲国戚的热闹给他们看。 裴简的话总算是圣人想听的。 他道:“去繁,你接着说。” 裴简:“谏议大夫死时,手上曾握着一块玉佩,本以为是怀淑公主的,后来却发现,那块玉佩既非是公主的,亦非是谏议大夫的。那究竟是何人的玉佩,会被谏议大夫死前狠狠抓握着? 于是臣便去查,最后查到这块玉佩的主人乃是谏议大夫之子谢暄。奇怪的是,御史台的人去谢府欲要调查谢学士时,却被谢学士之妻王氏告知,谢学士早在前一日便离开京城。 谏议大夫尚未下葬,身为其子却在此时失踪,很难不让人怀疑。 于是臣又询问了谢学士的小厮,小厮说案发当日早晨,谢学士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满脸怒气地走出了谈苍苑,等到再回来时已是一个时辰后。 但那时谢学士的怒气全消,反而很是惊怕,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等到得知怀淑公主杀人的消息后,他又突然变了脸开始大笑。 由此可见,谢学士极有可能是在杀害谏议大夫后,因为害怕躲回了谈苍苑,但行凶时,腰间的玉佩被死者拽了下来握在手中。后来得知怀淑公主无意间闯入听涛阁,并被人错认成杀人凶手,才会高兴地大笑。” 他的话条理清晰,加之他向来铁面无私,被他所弹劾的官员数不胜数。 众人倒对他都很是信服。 圣人问:“那谢暄可曾抓到?” 裴简摇头:“并无,他离开上京后便踪迹全无,此刻不知逃到了何处。不过谢学士之妻王氏身上有可知线索,只是王娘子似有顾忌,无论臣如何问,她都不肯再多说半字。” “王氏现在何处?” 裴简答:“臣来时已命御史台的人去请王娘子,想必人此刻已在殿外候着。” “传。” 裴简依言便要让人将王季纯带进来,谁知御史台的人着急忙慌地凑到他耳边道:“裴御史,王娘子不见了!” 听罢,裴简心头一跳,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怎么回事?” 那人语气慌乱:“本来一路上都好好的,谁知进宫前王娘子突然说她想行个方便,我们又都是男子,自不便跟着,谁知在外头等了许久都未见人出来,才知道王娘子不见了。” 裴简急问:“是自己逃走还是被人掳走?” “应当是自己逃走了。” 闻言,裴简松了口气。 若是自己逃走她一个孤弱女子现在应当还在上京城中。 见他神色有异,圣人问:“去繁,怎么了?” 裴简拱手:“圣人,方才下头人来报,说王氏失踪了。” 忍了许久的何牧逮着机会讽刺:“莫不是裴御史方才所说压根便是子虚乌有,为了替怀淑公主脱罪才编出的说辞吧?莫不然怎么要传证人时,一个两个都不见了?” 话音落下,一道低沉响亮的鼓声传至宣政殿内。 有人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有经验的人一下就听了出来,大声惊呼:“是登闻鼓的鼓声!”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右监门卫从外头疾步行至殿内。 “圣上,有个女子在外头挝登闻鼓,说要状告自己的夫君!” 第160章 妻告夫 朝堂外。 登闻鼓前。 一人多高的登闻鼓被用力敲出响亮与可以直达云霄的声音,响彻整个皇城。 王季纯站在登闻鼓前,手持鼓锤一下又一下地击鼓,口中高声道:“妾身谢王氏,今状告妾夫谢暄,不道不义,大逆弑父!” 寒风吹动她的发丝与衣裙,身形瘦弱,往常病弱不能走动的她,此刻却似有用不完的力气,眼中带着难以忽视的坚定与决绝。 很快,入宣政殿禀报的右监门卫重新回来,将敲登闻鼓的王季纯带至宣政殿中。 王季纯端然走入殿内,在满朝文武百官的注视下,她跪在地上:“圣人,妾身谢王氏,今状告妾夫谢氏子暄,大逆不道,弑杀其父谏议大夫,且杀人后畏罪潜逃!” 圣人提醒她:“按大齐律令:妻告夫,虽得实,徒二年;诬告重者,加罪三等。谢王氏,你可想好了?” 按大齐律法,即便王季纯告谢暄弑父为真,依旧要被收监,受牢狱之苦两年;若是诬告,那更别说了,罪加三等。 这无论与否都对她并无好处。 可王季纯依旧说:“即便今日是死,妾也要将谢暄的罪行,公之于众!” “好。” 圣人问她:“你既说谢暄弑父,那可有证据?” “当日听涛阁中,妾身亲眼看见谢暄杀害其父,所以妾身便是人证。” 有人问:“你为何会出现在听涛阁?” 王季纯:“那日妾身与谢迅、谢暄同在听涛阁中,谢迅与谢暄起了争执,一怒之下,谢暄便用匕首将谢迅捅伤,当时谢迅捂着伤口倒在地上想要求救,可谢暄却像是疯魔一般,刺了一刀仍不停手,反而捅了无数下。 等谢迅将要断气时,谢暄却突然判若两人,将刀丢下傻傻的也不吭声。当时妾身见谢迅浑身是血,吓得不行,便想逃。谢暄怕我叫人来,便把我一路抓回了谈苍苑。 直到后来怀淑公主杀人的消息传来,谢暄才威胁我说:若我将此事说出去,便要让我死无葬生之地。 妾身害怕极了,生怕谢暄真如他所说将我杀了,便三缄其口。前几日,谢暄察觉到裴御史似乎有了直指他的线索,便趁夜逃出了上京城。” 有人寻出她话中漏洞:“为何你们三人会出现在听涛阁?又为何谢暄会与谏议大夫起争执?王娘子所言未免也太含糊了些。” 闻言,王季纯丢下一道惊雷。 “因为谢暄发现我与谢迅在听涛阁中做苟且之事。” 她不管众人是什么反应,话语仍在继续:“五年前,妾身嫁进谢家,本与谢暄只是对普通夫妻,却不曾想谢迅为人虚伪好色,竟在某一日将我强奸!后来又以此事威胁我与他媾和,那日在听涛阁中,便是谢暄发现我与谢迅的丑事,才会在勃然大怒下暴起杀人。” 闻言,立在一旁的柳姒轻轻垂目。 究竟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如此淡然地将曾经受过的伤,坦然地剖开摆在世人面前? 翁媳相奸的腌臜事并非没有,但都是高门大户闭起门来骂。 如王季纯这般摆到明面上的,还是头一个。 在这名声能压死人的世道,没有女子会拿自己的清誉与苦痛开玩笑。 更何况还是这种丑事! 王季纯的话一说完,众人都已信了大半。 仍有人怀疑:“如何可知你所说是真是假?更何况万一并非谏议大夫强迫,而是你蓄意勾引呢?谢大夫为人有目共睹,且其妻逝后,谢大夫也并未续弦,可见他品性清如冰壶,怎会做这等强迫女子之事?更何况你还是他……” 说到此处他似乎觉得难以启齿,顿了顿又道。 “即便你真是被强迫,为何不一早说出来?为何偏要等到现在?况且你被强迫之时,为何不就此自裁保全清白?” 此人的话一出,即便是凤阳也不由得讽刺一笑,对说话之人极为不爽。 柳姒再也忍不住,看着那位官员厉声质问他:“若你上朝路上被壮汉强迫,是否也要如你所说一般为了所谓的清白自裁?到时世人口诛笔伐,也怪你不该上朝路上勾引壮汉,你又该如何自处!” 官员被她这话羞得面红耳赤:“公主!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出乎意料的是,一旁的凤阳也对着那官员冷笑:“呵,对于别人来说就是清白大于生死,对于你来说就是强词夺理了?” 官员被她二人怼得哑口无言,只得默不作声。 王季纯更是早有预料。 你瞧。 翁媳相奸一事说出来,即便你再是被迫,他们也会揣测是否你主动勾引,是否是你品行不端。 他们会说你为什么不为了清白自尽,反而要屈辱地活下来。 对他们来说,女子的清白名声比性命更重要。 于是王季纯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 她当着满殿人的面,将衣带解开,上衣褪下,露出伤痕交加,丑陋不堪的背与胳膊。 “这便是证据!” 她浑身颤抖,一行泪落下,声音带着哽咽。 “谢暄那个畜生,其实早便知道谢迅对我的欺辱,只是碍于孝道,不得不软弱忍耐。他不敢对谢迅发火,便将怒气都撒到我身上,每每稍有不顺,就对我拳打脚踢。 我嫁进谢家时身子康健,但谢迅为了不让我怀上孽胎,便逼我喝下寒凉之药,将我的身子骨硬生生逼垮! 而今谢迅已死,谢暄戴罪潜逃,我岂能让那畜生逍遥法外!所以妾身今日,即便死在这宣政殿上,也要为自己讨个公道!让那谢暄受到应有的惩罚!” 当着满殿的人脱衣自辩,柳姒立马上前将她衣裳重新拉上,心疼道。 “你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王季纯对她摇摇头,示意她自己无事。 最开始她脱衣服时,本有些古板的官员忙抬袖遮眼,嘴里还说着什么“有辱斯文、不知羞耻”一类的话。 可等王季纯的话说完,殿中人俱都沉默。 王礼更是看着自己这个堂侄女儿,满眼复杂。 他将王季纯嫁给谢暄,本是为了两家姻亲和顺,岂料却是将自己的亲侄女儿推进火坑。 强迫欺辱,逼灌凉药,日日毒打…… 王礼看着王季纯,心中满是愧疚,悲声道:“纯娘,你为何不与伯父说?” 王季纯敛目:“纯娘自幼失怙失恃,由伯父照料长大,伯父对纯娘已是恩重如山,纯娘又怎能为伯父徒增烦恼。”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更是在王礼心头扎了两刀。 此等感人情景,总有人要来当恶人。 只听何牧语气不善:“哼!现下谢暄不知所踪,自然是你这个妇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一道清贵的身影在此时从殿外进来,柳承明如玉般的声音也传至众人耳中。 “谢相公此言差矣,本王这不是将谢暄带来了吗?” 第161章 血溅宣政殿 柳承明今日穿得鲜艳,夺目耀眼,一把象牙折扇被他随意挂在腰间,看起来又添几分散漫。 身后还跟着柳承安,他这几日心急如焚,但被柳承明压着不许扰乱柳姒的计划。 时隔多日终于看见柳姒,他冲到她身边担忧道:“阿姊,我可算见到你了。” 那头柳承明身后的须慎手中提了一个浑浑噩噩,神志痴呆的男人。 正是不知所踪的谢暄。 命须慎将谢暄丢到何牧跟前,柳承明笑道:“何相公,这是你要的人,喏,我给你带来了。” 言罢他对圣人行礼:“儿拜见圣人。儿今日在城门口处发现一个疯子,到处惊扰百姓,本想令金吾卫将他带走,不曾想走近一看,却是谢府的暄郎君。儿看他疯疯癫癫的就想将他送回谢府。半路得知暄郎君的妻子状告他弑杀亲父,便直接将人带来了,事从权宜,望圣人赎罪。” 这无疑是帮了大忙,圣人大手一挥:“哈哈哈哈,你将疑犯抓回,是大功一件,朕嘉奖你还来不及呢!” 听罢,柳承明唇角一勾看向何牧:“何相公,人已给你带到,审吧。” 何牧此时手忙脚乱,哪儿来的精力理他? 这谢暄也不知怎么了,看见人就疯疯癫癫地黏上去,嘴里还说着什么。 “我要药……给我药……我要……” 何牧扒开凑到他身边,涎水直流的谢暄,面色铁青:“贤王你这带的什么人!好好的怎么就疯了!” 柳承明立马双手一举,表情无辜道:“何相明鉴啊,本王可什么都没干,找到他时他就已是这副模样了!城门口的百姓可都能为本王作证。” 而谢暄依旧扒在何牧的身上,说着什么“我要……”。 有人问道:“这谢学士要的究竟是什么?” 很快就有人告诉了他答案。 “暄郎君要的,是药。” 柳承明从须慎手中接过谢暄的包裹,打开从里面翻出好些包小纸包,打开里面是白色粉末。 这是什么? 众人皆惑。 柳承明解释:“找到暄郎君时,他怀里紧紧抱着这个包裹,所以本王猜测,他所要的东西,就是这一包一包的粉末,至于里头究竟是什么,本王也不知。” 看着那粉末,圣人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道:“传太医署署令。” 许太医很快赶来,他行至柳承明身前,不动声色地瞄了这位祖宗一眼,只觉他手上的粉末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等他接过柳承明手中的粉末细细辨认后,大惊失色,连忙跪在地上回道:“禀圣人,此乃禁药‘寒食散’!” 众人震惊。 寒食散! 那可是禁药!当年连方子不都收缴后烧毁了吗?怎会出现在此? 此事事关重大,连圣人都不由急问:“许太医不会认错?” 许太医跪地垂首,惴惴然摇头:“臣从医多年,这种禁药是入太医署时便需会辨认的,断不会弄错。” 眼前这个“寒食散”可比之前柳承明给他看的“度寒散”药性强多了! 哎哟! 许太医想抬手擦擦额上的冷汗,但又想起此刻正在宣政殿,这动作太过明显,于是便又放下。 心想:这祖宗爷爷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既然涉及禁药,那此案便更加复杂了。 “寒食散”服用过多会致幻,长期服用更会使人神智痴傻。 所以谢暄如今这般模样,便是长期服用了“寒食散”的缘故? 但他已然疯了,如何能问得出结果? 于是圣人问:“负责谢暄衣食起居的小厮现在何处?” 既然是长期服用,那他身边的人一定晓得。 自上朝开始便候在外头的谈苍苑小厮被传了上来,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贵人,有些胆怯。 大理寺卿安慰:“你不用害怕,只要诚实回答几个问题便是。” 小厮低头:“奴定知无不言。” 大理寺卿将包着寒食散的小纸包拿到小厮面前:“这东西你可见过?” “有些眼熟。”小厮看了看,迟疑道,“像是我家郎君每日都要吃的东西。” “可否再说详细些?” 大理寺卿态度和善,小厮也放松不少,一五一十地说道:“这里头是一些粉末,我家郎君每日都要和着热酒服下。” 大理寺追问:“你家郎君服下后可有什么异常?” “有的有的。”小厮点点头,“郎君每每吃下后,便会冒一身的汗,所以他都是穿着夏日的薄衫后再服用,还要泡冷浴。奴怕他冬日泡冷水冻伤了身子,便也劝过,可郎君说这药服下后就得饮热酒,泡冷浴才行。而且郎君还说这药是仙药,吃了以后可以看见仙宫。” 他说的内容与寒食散服用后的症状几乎一模一样,全都能对上。 就在此刻,裴简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谏议大夫死的那日早晨,你家郎君可服用过这药物?” 小厮回忆片刻,肯定道:“有的。不过那日郎君服完药后就离开了谈苍苑,并未及时泡冷浴。” 他的话一说完,真相便摆在眼前。 那些案中所有说不通的地方也都能说得通了。 被谢迅握在手中的无主玉佩,并无打斗痕迹的听涛阁……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得到解释。 弑父的罪名不亚于谋逆,谢暄再是愤怒之下,也不敢将谢迅捅上几十刀。 可服用了“寒食散”后的谢暄敢! 面对强迫了自己妻子数年的父亲,在禁药的作用下,在亲眼目睹翁媳媾和的情境下,愤怒与药效足以冲昏他的头脑。 可如今仍有两个疑惑。 一是寻幽为何会说是亲眼看见柳姒杀人? 二是那把杀人凶器,又真真切切是柳姒的。 这个问题,别人能想到,何牧自然也能想到。 他问柳姒:“公主,你既说你是无辜,那为何那把杀人的匕首却是你的?” 柳姒毫不犹豫地承认:“确实是我的,可是那时我已然送给了王娘子。” 何牧步步紧逼:“你为何要将一把匕首送于谢王氏?” 柳姒直直对上他眼:“在之前,我曾见谢暄对王娘子施暴,同为女子,我自是不忍看见这一幕,于是将往日防身的匕首送给了王娘子。” 听罢,何牧再转头问王季纯:“谢王氏,公主送你的匕首,为何会被你带到听涛阁中?你是不是早就谋划好了要激怒谢暄,好借刀杀人?所以才会将公主送你的匕首提前带上!” 此话一出,王季纯心头猛跳。 这何牧太敏锐了,三言两语之间便猜到了大致真相。 但王季纯还是镇定道:“那日谢迅趁公主要去赴宴,便提前带消息给我,说想约我于听涛阁中一见。我一边苦于身份不能摆脱他的强迫,一边又想求得解脱,便将匕首带上,算是当个安慰。 当时谢暄闯进听涛阁后很是愤怒,直接就打了我一巴掌,后来推搡间他将我推倒在地,怀中的匕首也掉了下来。谢暄那时怒红了眼,拿起匕首二话不说就将人杀了,这便是此事的全部真相,信与不信全在诸公。” 凤阳状似无意地道:“既然如此,王娘子同六妹关系很是要好了?” 这话提醒了众人。 何牧方才说的话没错,此案完全有可能是王季纯设计借刀杀人。 而凤阳之前也说,湖娘是被谢迅所杀。 至于怀淑公主说她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吗?知与不知也只有她一人晓得。 如此看来,柳姒与王季纯二人算是对谢迅父子都是恨之入骨。 那完全有可能做下此计,将人杀害。 若真如此,那她二人真是好深的心机。 就在众人都带着怀疑的目光看向柳姒二人时,王季纯膝行至王礼身前,朝他行了个大礼。 “纯娘,你这是作甚?”王礼不明。 王季纯却一言不发,继而转向圣人,声音中带着莫名的情绪。 “圣人,妾身今日来此,一是状告谢暄弑父之恶罪,二是想为自己讨个公道,三……” 她看向柳姒,像是做了某种决定,而后接着道:“怀淑公主曾在妾身被谢暄殴打时,出手救过妾身,妾身一直铭记于心。妾身不愿见善者被冤,恶者逍遥法外,所以才挝登闻鼓。 妾身今日所说句句皆是实情,为证己身,妾愿以死明志!” 说罢,她猛地将发上珠钗拔下,咬碎了上头的珍珠,将里头的毒粉吞下。 这珍珠里头藏的毒粉奏效极快,几乎是刚一入口,便见一口黑血从王季纯喉间涌出,吐在地上。 她瘦弱的身影也如一只被射伤翅膀的孤雁般,直直倒在宣政殿大殿之上。 事发突然,众人都未反应过来。 王礼瞳孔一缩,急急上前跪在地上将人半抱在怀中:“纯娘!” 他语气害怕,不停地唤她名字。 接着又茫然无措地看向周围,大声喊道:“太医呢!太医!” 许太医冲到王季纯身前,可却为时已晚。 他并指探了探王季纯脖颈,再撑开她的眼皮观她瞳像,最后摇摇头叹息道:“人已经没了。” 听罢,王礼似乎不敢置信,自己的亲侄女儿就这么当众自尽于自己面前。 似乎真应了那位官员说的话。 为了清白而死。 可此清白非彼清白。 那种清白,是为约束女子所谓的“清白”;而王季纯所求的清白,乃是说清道明白自己苦楚的清白! 此刻,一朝宰相就这么抱着自己亲人的尸身,不顾仪态地孤坐在大殿之上,悲痛欲绝。 第162章 镇国公主 宣政殿上乱作一团,众人都在拦着目眦欲裂,要将何牧杀了的王礼。 唯有凤阳,她看着地上的黑血,看着王季纯的尸体,看着冷漠站在一旁的柳姒,心中清楚地知道。 这一局,她又败了。 她这个向来受人忽视的六妹,不知何时,已长成了难以拔除的对手。 其实凤阳与柳姒并无什么直接的仇怨。 但自兴庆宫中,圣人为了柳姒不仅斥责了永宁,还将皇后的六宫之权交给贵妃后,凤阳的直觉就告诉她,若不除掉柳姒,将来会很棘手。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对的。 无论是后来的洛州除疫,甘露殿的告发,还是近来的坊间施粥,都在告诉她,必须尽快除掉柳姒。 说到底凤阳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子,为了自己的性命。 皇后只有太子一个儿子,日后但凡不是太子登基,那无论是太子还是她,亦或是皇后,还是何氏,下场都不会好过。 所以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帝位,为了日后的性命。 只要一切能威胁到太子储君之位的人,都得除掉。 可如今,事情都在朝着她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王季纯为了自证死了。 如此,谁还会怀疑她之前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王季纯若真的是因掩罪而死,那她当日大可以与谢迅他们同归于尽,何苦等到现在才自尽? 所以,王季纯一死。 无论柳姒是否真的杀过人,都只会是清白的。 凤阳再次将目光落在柳姒身上。 只见她淡淡地看着王季纯的尸体,没什么情绪,似乎一个大活人为了她而自尽她都毫无触动一般。 此时此刻,就连向来心狠的凤阳都不免心中佩服。 怀淑是真的能狠得下心。 这也是她头一次如此忌惮与佩服一个女子。 若柳姒是友,那将是一大助力。 可偏偏她是敌。 若湖娘不死,凤阳或许还会有想拉拢柳姒的念头,但湖娘是必死的局面。 所以她与柳姒,也注定是敌非友。 至于谢运,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初一那日谢晏骤发高热,严重到连汤药都喂不下去,几乎丧命。 医者说是身上伤口未曾妥善处理,加之他近日心神大恸,五内郁结,才会引发高热。 后来养了几日总算是捡回一条命。 所以今日谢晏并未前来,但入宫前谢运曾对他说:若怀淑公主真是凶手,他不管谢晏是否同意,他二人都必须要和离。 他今日在朝堂上沉默少言,便是等着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没想到闹了半晌,杀害自己亲弟弟的竟然是自己的亲侄儿! 谢运看着殿中这荒诞不经的一幕,只觉身在梦中。 恍惚间,王季纯的尸体与王礼被带了下去;痴傻的谢暄被千牛卫死死按住,尽管如此他却还在说着要吃什么“药”。 柳承明则看着地上的寻幽,笑不达眼底:“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出你背后的主子是谁吗?” 寻幽像是骤然间回过神一般,爬到凤阳身前拽着她的裙摆哭求道:“公主救我!奴婢真的没有撒谎!奴婢真的看见是怀淑公主杀了人,公主救我啊!” 除了柳姒,这殿中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 至于凤阳,她垂眸无情地看着自己脚边的寻幽,话中另有深意。 “你真是糊涂了,你是六妹的侍婢,该求的是她,为何来求我?我与你有什么干系吗?” 泪眼朦胧间,寻幽对上凤阳冰冷的眸子,陡然明白过来。 她是颗弃子了! 一瞬间,她绝望地瘫坐在地。 柳姒冷眼旁观凤阳的惺惺作态,心中却在计算着什么,她望向殿外。 已经是这个时辰了,也该来了…… …… 半个时辰前。 宫门口。 宫里头传出消息说:中书令草草便要结案说凶手是怀淑公主,那些朝臣们也集体求圣人赐死怀淑公主。 一直守在宫门口的余娘听见这个消息,顿时面如死灰。 没想到还是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随即她摸着怀中的布帛,心中一定。 将布帛拿出,带着阿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地上,宫门前的百姓俱都疑惑,驻足看她。 余娘视若无睹,高举手中的布帛扬声道。 “公主怀淑,性纯良,国之善。先大疫于洛州,亲视民疾;后去岁大雪,上京民饥寒,主命诸坊间施散温粥,足见公主大善,非害性命之人也。妾身余氏,今携请命书,替洛州温县百姓愿,请使圣人究事,不使公主冤抑!” 她的话一出,瞬间打动了旁观的一些百姓。 他们或多或少都受过柳姒的恩惠,在此时此刻,他们看着余娘与阿有母子挺直的背影,与她铿锵有力的话语,心中触动。 也自发地上前跪在余娘身边,替柳姒求情。 这世间人就是如此,总要有一些勇敢的人开了头,剩下的才敢一齐上去。 可无论勇敢还是怯懦,他们能踏出那一步,便已是自成。 宫门口为怀淑公主求情的人越聚越多,已至上百。 这个消息被人传入宣政殿内。 很快,圣驾至宫墙上。 百姓们望见门墙上的圣人与他身旁的柳姒,求情声更大了。 “求圣人彻查命案,不使公主含冤!求圣人彻查命案,不使公主含冤!” 高大宫墙上的官员们看着宫门外那跪了一地的百姓,那震耳欲聋的呼声,似乎响彻整座上京城,听着那齐声为柳姒求情之言。 头皮发麻。 余娘手中的请命书被武德正小心捧到圣人面前。 书帛被展开,一个个鲜红的手印与签字密密麻麻落在众人眼中。 太令人震撼了! 他们俱都愣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噤若寒蝉。 有了这封请命书与今日跪在外头求情的百姓,谁敢治罪于怀淑公主? 有着如此民心与声势的怀淑公主,即便是圣人想杀她也需谨慎一二。 这一刻,无论是谁,看着柳姒的身影,都不由得在心中大大松了口气。 幸好怀淑公主只是个公主,若是个皇子,有着今日这一幕,那九五至尊之位岂非她的胜算最大。 而柳姒看着那等请命书,心中惊讶不比谁少。 百姓替她求情是她预想到的,毕竟舆论她向来利用得很好。 这也是她手中此局最后的底牌。 若是殿审之时圣人欲要将她放弃,那她又该如何选择? 所以她布下此局。 若圣人突然想顺应何牧之意杀她,那她自有应对之策。 她若只想报仇,其实很简单。 可她不仅要报仇,还要替圣人揪出何氏安插在朝中的人,又要瞒着让谢晏不晓得真相。 所以她要亲手杀了谢迅,让凤阳她们拼尽全力致她于死地。 毕竟凤阳又不傻,柳姒是否亲手杀人她们自然看得出。只有柳姒自身入局,将谢迅杀了,凤阳她们才会毫不犹豫地命自己人上书赐死柳姒。 此为其一。 其二,柳姒要在亲手杀死谢迅后,将自己从此事中摘得干干净净,又不让谢晏与她离心。 那就只有做成她是无辜闯入凶案现场。 至于为何偏要让谢暄捅上一刀,而非直接嫁祸? 三司的人又不傻。 若谢暄真是无辜他们查不出吗? 所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能迷惑人。 假作真时真亦假。 不过如是。 可余娘的这封请命书是连她都未曾想到的。 她看着下头一直在扬声为自己求情的余娘,鼻尖酸涩。 她记得,余娘不通文字。 所以这样一番话,她是费了多少精力才说出来的? 余娘确实不认得字,今日这些话也是温县读过书的人教给她的,她理解了好久,背了好久。 可她无怨无悔。 当时怀淑公主因杀人被囚禁公主府的消息一传出来,余娘便不可置信。 那个做尽善事的怀淑公主怎么可能会杀人! 所以她孤身赶回温县,将此事告知了温县百姓。 温县人得知那个照顾他们的六娘便是怀淑公主时,先是惊讶;待听得余娘所说杀人一事,也是与她一样的反应。 如今温县活下来的都是在那场瘟疫中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但凡是在那时帮助过他们的人,他们心中都是感激不尽,难以报答。 而今怀淑公主有难,他们写下请命书,又自愿在上头落下名字或手印。 此刻,那承载着温县上千百姓手印与签名的请命书,被余娘带回上京,交到了圣人手中。 圣人看着展示在自己眼前的请命书,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他这个六女做的。 可他没想到她会做得如此漂亮! 一行人又返回宣政殿中,圣人心情愉悦地看着下头一言不发的大臣们,问道:“众卿可还有话要说?” 谁还能说什么? 谁还敢说什么?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 怀淑公主民心有了,案子也查清楚了,还有什么话可说? 见他们这般,圣人真想畅快地大笑两声,可他没有。 毕竟还需要他收尾。 他看着痴傻的谢暄,目露厌恶:“谢暄大逆不道,弑杀亲父,着三日处以斩刑。” 谢暄很快被千牛卫带了下去。 接着圣人又看向柳姒,朝她招手:“六娘,到朕身边来。” 众人看着怀淑公主一身素衣,神情恭敬地走上陛台,走到圣人身边。 圣人执起她的手,对着文武百官道。 “朕之六女,秉性纯良,不仅仁爱百姓,更是曾为朕挡下刺客一刀,性命垂危,九死一生,实乃仁孝两全。今日朕便封怀淑公主为镇国公主,加实封两千户,赐‘丹书铁契’,昭告天下!” 加封两千户,那柳姒如今便是三千户。 这也就罢了,关键圣人还赐她可免死罪的“丹书铁契”! 要知道历朝历代可从未有过公主受“丹书铁契”的啊! 而这种情境下有人想劝阻也是有心无力。 如何劝阻? 外头现在可还跪着百姓呢! 如今的怀淑公主,不,该叫镇国公主了。 如今的镇国公主已是大齐开国以来,封户最高,身份最尊贵的公主! 柳姒谢恩的声音唤回他们的思绪,她跪在圣人足前,声音不卑不亢。 “儿,谢圣人隆恩。” 下头的朝臣们也齐刷刷跪地,呼声响彻整座宣政殿。 “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镇国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163章 相拜 闹了几日的大戏终于散场。 散朝后有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人脚步匆匆准备归家同妻儿好好分享一番,另有人想着今日午膳该吃什么。 许是此事一了,柳姒精神一松,眼前发黑差点在殿上倒下。 柳承明看不过去,也不顾众人的眼光抱着她走出宣政殿。柳承安则跟在他二人身后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待走下宣政殿前的长梯,只见一个清隽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他一身靛青色常服,脸色苍白,被梳得一丝不苟的冠上插着一支金缠玉的簪子,腕上戴着一根五色绳,食指上是一枚碧玺玉戒。 看着被柳承明抱在怀中的柳姒,谢晏声音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念念,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答应过她,要接她回去的。 他这几日因病昏昏沉沉,今日终于可以下地,于是他便立刻来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柳承明怀中的柳姒身子一僵,她看了一眼谢晏后,又极快地转眸。 低声道:“不用了,三哥送我回公主府就是。” 柳承安看出他与柳姒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对,试探问道:“阿姊,你同姊夫吵架了?” 接着被柳承明睨了一眼,随即噤声。 心中暗道:看来确实是吵架了。 那头的谢晏好似听不懂柳姒话中的拒绝一般,抿紧唇道:“念念要回公主府吗?那我同你一起。” 说罢,他走向她。 柳承明蹙眉,抱着柳姒后退两步,语气不善:“谢少卿听不懂六妹的话吗?她说她不用。” 谢晏听罢,脸色又是一白。 他抬眸冷冷看着柳承明:“与你何干?念念是我的妻子,我自是要同她待在一处。” 这番话让柳承明想起在麟德殿前,谢晏也是这样对他说。 柳姒是他的妻。 只是那时他底气十足,而今…… 柳承明低头看了看敛目不知在想什么的柳姒,心中恍然。 看来谢晏多半是知道了真相。 像是印证他的猜想,立马就听柳姒说:“谢竹君,你回去吧。等和离的圣旨一下,你我就再没有关系了。” 一瞬间,谢晏红了眼眶。 见状,柳承明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对谢晏提醒道:“我是六妹的阿兄,如何与我无干?谢少卿还是快些回府等着和离的圣旨吧,只怕用不了多久你就不再是六妹的驸马了。而我,却是她的兄长。” “永远。” 当初谢晏对他说的那些话令他如鲠在喉,而今柳承明终于寻着机会报复回来。 若非柳姒在此,睚眦必报的他只怕还要说上一些才肯罢休。 柳姒像是累极,抬手搂住柳承明的脖颈,将脸埋在他颈间,催促道。 “三哥,我有些累了,快回去吧。” 今日殿审,柳姒刻意没有戴任何配饰,那枚碧玺玉戒自然也被她取了下来。 看着她空无一物的指间,谢晏骤然怔住。 他指上的玉戒在此刻沉如大石,令他整个人沉重地喘不过气。 她没有戴那枚定情玉戒。 她不要他了。 她真的不要他了…… 见她要离开,谢晏抬手抓住她的衣摆,无措道:“念念,你说过等我接你回家的。” 柳承明不耐,冷眸看他:“谢少卿,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拦着六妹?要知道今日殿审你在哪里?你不是那么爱六妹吗?怎么如此重要的时刻你却不在?” 接着他冷笑:“你既护不住她,又何必再纠缠。” 闻言,谢晏指尖一颤,松开了她的衣摆。 是了。 他什么都没帮到她,也没护她。 他有何资格在这儿死皮赖脸地纠缠? 可没人知道。 除夕那夜,谢晏带着满心沧然回到竹坞居,他看着书案上那一张张写满真相的纸,麻木地将它们尽数投入火盆之中。 大理寺少卿的职责便是查清真相,还人清白,不使一人蒙冤。 而今他为了包庇自己的妻子,亲手将那所有的真相烧毁。 他违背了他入大理寺的初衷。 这一刻,他彻底不是那个世人口中端方高洁的谢大郎君了。 他在他的心上,亲自涂上了不可磨灭,不能原谅的污点。 …… 柳姒一行人走到宫门口欲上马车,却见外头仍站着许多百姓。 有认识柳姒的人见到她后惊呼道:“公主出来了!” 他们早在圣人下旨后没多久就等到了结果,得知柳姒不仅无事,还得封镇国公主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而今亲眼见到她平安无事后,众人都激动不已。 柳姒看着宫门口的百姓眼眶一热,她令柳承明将她放下,对着众人扬声道:“六娘谢过诸位今日相护之情。” 接着她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动作,只见她瘦弱的身躯缓缓跪在地上,对着百姓们稽首一拜。 从来只有位卑者拜位尊者,何曾有过皇亲国戚拜他们这些庶民的? 还是如此大礼。 顷刻间,无论是王爷,还是百姓,亦或是守宫门的兵卫,皆都齐齐愣住。 等回过神来后,百姓们热泪盈眶,也俱都跪在地上对柳姒而拜,口中呼道。 “镇国公主千岁!镇国公主千岁!” 角落里,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看着宫门口君民互拜的场景,摇头晃脑地念道。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 第164章 取东西 王季纯出殡的日子定在正月初九。 她死时仍是谢家妇,同谢暄并未和离,按理应当是在谢家停灵。 但有了宣政殿上的事,王礼说什么也不可能将王季纯的尸身放到谢家,于是在王家设了灵堂。 谢迅逼迫儿媳这种事早在殿审结果出来那日就传遍了整个上京。 一时间,斥骂谢迅品性低劣,猪狗不如的人数不胜数。 王季纯死得惨烈,许多人都赞她品行高洁,不过说她不知廉耻与家翁媾和的亦有。 但都不重要了,人都死了还管那虚无缥缈的名声做什么? 况且即便她活着,只怕也不会再在意了吧。 出殡的前一日,柳姒去了趟王家。 灵堂外挂着丧幡,三清观的道士在外头念经诵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钱燃烧过后的味道。 已被钉钉的灵柩摆放在灵堂中。 王季纯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亦无子嗣,无人给她戴孝,只有几个伺候过她的下人守在灵柩旁烧纸。 柳姒祭奠过后,悲伤地对王礼道:“王相公,我有一些话想对纯娘一个人说,不知可否方便?” 王礼拭了拭泪,声音沙哑道:“纯娘死前都还记挂着公主的恩情,她自然是愿意的。” 只是他迟疑地看着柳姒身边身形佝偻的老者:“这……” 柳姒解释:“这是我府中的哑奴。” 王礼点点头,随即将灵堂中的人都遣散,还贴心地将门关上。 等门合上,柳姒悲伤的表情一变,疾步走到灵柩前,对哑奴道:“快!” 那闭息丸能维持五日,但柳姒看着被钉严实的棺材还是有些担心。 而方才的哑奴也身形变换,化作了隐。 一个时辰后。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离上京城,窗纱被车内人撩起,赫然便是早已死在宣政殿上的王季纯。 此时她一改装扮,化作无名的山村野妇,深吸一口气,而后将帘布放下。 看着端坐于她对面的柳姒,王季纯再次谢道:“公主的恩情,我此生无以为报。” 柳姒浅笑:“我曾说过,我们之间不存在谁帮谁,而是平等的交易。” 她看着眉宇间郁郁之气烟消云散的王季纯,问道:“你可有什么打算?是继续用曾经的名字,还是改名换姓?” “王季纯已经死在了宣政殿,我如今只是纯娘罢了。” 王季纯是发自内心地高兴。 她被困在王氏女这个身份中多年,如今终是可以摆脱了。 那日竹坞居中,柳姒曾问她:“若想逃离谢家,你便要舍弃你的一切,无论是王氏女还是谢家妇的身份,亦或是那虚无缥缈的名声。” “你可愿意?” 几乎是这个问题一出来,王季纯便迫不及待地回答。 “我愿意。” 这些都有什么要紧的?反正她孤身一人,这几年在谢府的忍耐也算是偿还了王礼对她的养恩。 她没有什么舍不下的。 若说有遗憾,那便是不能亲眼看见谢暄的死状。 不过能不能亲眼看见也不要紧,反正谢暄已经疯了,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想到此处,她又释然,开始计划起接下来的安排:“我想先往北走,我从未离开过上京,往后余生,我想看遍大齐山水。” 柳姒想了想,还是将一封信交给她。 “你若是路遇困难,可前往丰州寻孙家大娘子,将这封信交给她,她便会帮你。” 孙家大娘子? 王季纯疑惑:“是荣国公家的那个吗?” 柳姒点点头:“我与她关系还算不错,只要不是什么棘手的事,她都能帮到你。” 她一孤弱女子,在外确实会遇见些意外,犹豫再三王季纯最终将信收下。 恰巧马车也驶到岔路口停下。 柳姒从马车上下来,对着掀帘看她的王季纯莞尔。 “纯娘,愿你我再见之时,你已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 此话一出,王季纯瞬间红了眼眶,她道。 “公主,后会有期。” 马车缓缓驶离,柳姒有些无聊地站在路边等待。 不过很快,另一辆马车出现在她面前。 她踏上马车,平意等在里头,问道:“公主,我们现在去哪儿?回府么?” 柳姒:“去谢府。” 她还有东西落在那里。 第165章 竹屋 往日本就雅静的竹坞居此刻安静得如一座荒院。 不过也是,一个女主人已不住在此处,一个男主人浑浑噩噩,能热闹得起来才怪呢。 不止竹坞居,整个谢府都死寂得可怕。 谢三看见柳姒的身影时,险些以为眼花,等定睛一看才发现竟真的是她,忙惊喜上前,问道:“公主是来看郎君的吗?” 岂料柳姒的回答令他大失所望:“我是来接大点去公主府的。” 她被禁足之时,大点并未随她一道,而是留在了竹坞居。 当初养大点是为了荣国公手中的兵权,但既然养了便要负责,所以柳姒此刻来接它。 大点见到柳姒显然也很是兴奋,摇着尾巴直往她身边转。 她抬手摸了摸大点的脑袋,喂了两块肉干给它,便牵了绳索准备离开。 待从垂头丧气的谢三身边路过时,她停下,像是不经意地问:“你家郎君这几日过得如何?” 谢三只隐隐知道自家郎君同公主吵架了,但具体发生什么他是一点也不清楚,不过他知道自己郎君的性子,最是高傲的一个人,就算受了伤也不会喊痛。 于是为自家郎君委屈:“公主不知道郎君这几日有多惨,九死一生,差点连性命都没了!” 闻言,柳姒握着绳索的手一紧,语气中带了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着急。 “怎么回事?” 怎么好端端的连性命都快没了! 谢三脸上的心疼不似作假:“就公主被金吾卫带走的第二日,阿郎动了家法,就为逼郎君与公主和离,郎君自是不肯,阿郎动了怒说要将郎君打死,要不是大娘子扑到郎君身上,只怕郎君当时真的便被打死了。 后来更是几天几夜没合眼,就为了找出真正的凶手,还公主清白。” 不过查没查清谢三是真不知道,他接着道:“除夕那夜,郎君见公主时身上有伤,又几夜没睡,奴看了真是心疼,这再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果不其然,第二日早晨郎君便起了高热,迷迷糊糊地念着公主的名字,嘴里说着别走什么的。郎君当时差点便熬不过来了,当真是令人后怕。 后来殿审那日郎君刚能下地,便急忙忙说要进宫接公主回来。 岂料独自回来后将自己一个人关在竹屋里头,也不吃东西也不说话,就那么呆呆地坐着。” 他的话没有半点添油加醋,真真切切就是那么个事,柳姒听来心都揪成了一块。 她涩然问他:“他如今,在哪里……” 听她这样问摆明了是心疼郎君要去见他,谢三大喜,朝竹屋的方向一指:“郎君还在竹屋里头,我带公主过去吧。” 这竹屋是后来修的,整个屋子都是竹子建的,冬日住在里头会有些冷,夏日纳凉刚好。 也不知谢晏为何会待在此处。 柳姒推门,竹门“吱呀”一声打开,她抬脚进去,脚下踢到一个酒壶。 她低头看去,接着一愣。 地上还倒着好几个酒壶,看样子都已喝尽。 谢晏向来克制,自认识他起,柳姒便从未见过他喝这么多的酒。 再抬眼,只见谢晏倚靠在榻上衣带松散,发髻微乱,单手支着头,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提着一只玉壶。 柳姒轻步上前将他手上的玉壶拿开放到一边,而后坐在榻边,静静注视着他。 他果然同谢三说的一样,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抬手,动作轻缓地掌住他的脸颊,微不可察地摩挲着,最后抬身,在他眼皮上轻轻落下一吻。 这一吻带着思念与愧疚,久久停留。 待离开些许,腰身突然被人掌住。 柳姒一惊,低头看去。 谢晏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满眼醉意地望着她,眸光晦暗,问道:“念念,你为何要偷亲我?” 柳姒有些尴尬。 明明是她说的要和离,如今却跑来这里偷亲他,算什么道理? 她轻咳两声,掩饰不自然:“你误会了,我是来拿东西的。” “拿什么?” 谢晏挑起她颊边的一缕碎发,漫不经心地问。 柳姒回答:“我来接大点回公主府。” 谢晏收紧胳膊,令她柔软的腰身更贴近自己:“错了。” “什么错了?”柳姒疑惑。 整个人被他抱在怀中,谢晏语气意味不明。 “念念的乖狗狗就在这儿,怎还去其他地方寻?” 下一刻,她眼前一花,被他按倒在竹榻上。 脸埋进柔软的枕头,腰肢塌下。 裙摆被掀开。 谢晏滚烫的呼吸凑近。 “唔……” 柳姒五指紧紧拽住身下的锦被。 他饮了酒,动作只比从前孟浪不止十倍。 琼浆玉液被他吞入口中。 似饮不尽的美酒般。 明明是寒意未尽的初春,柳姒却出了一身的汗。 还没缓过气,他的胸膛又贴上她脊背。 清楚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柳姒直起身往前爬,刚攀住竹榻旁的竹窗,便又被谢晏逮住。 他含住她的耳珠,含糊轻笑:“原来念念喜欢在窗边么?” 下一刻,终于与她更加亲近。 谢晏愉悦叹息:“念念,我们又在一起了。” 怕被人听见,柳姒紧紧捂住嘴,不让声音漫出来。 谢晏见状,带着醉意的眸子不悦。 他抬手,骨节分明的两指轻轻压在她的舌根处,逼得她呻吟尽出。 低首,从柳姒莹润的肩头一直舔舐到她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垂,声音低沉沙哑。 “念念,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柳姒承受不住,反手抵在他劲瘦的腰腹上。 谢晏以为她讨厌与他亲近,将她向后的胳膊转到她身前,取了松散的腰带,把她两只手绑在一起,打了个结。 被绑的双手只能抵在竹窗上,咯吱咯吱的羞人竹声传入柳姒耳中。 第166章 酒酿圆子 外间还有谢三守着,这声音太羞耻了,柳姒不想让人听见,于是抵着窗框向后退。 谢晏在她身后,她这般动作倒像是有意迎合。 可她嘴里说的却是:“不要,会被人听见……” 听她拒绝,心中怒气上涌,谢晏弯腰贴近她的背脊,一手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另一手抬起她的脸将她的嘴堵住,与他气息交融。 骗子…… 她这个骗子。 谢晏叼着她的红舌,吻得凶狠。柳姒扬起修长的脖颈,承受着他的亲吻。 短短须臾之间,柳姒又小死一回。 她想停,谢晏不让。 无法,她也不管会不会被人听见,攀着竹窗向前离开。 又被谢晏抓回去。 她只能另辟蹊径,哭道:“竹君,我膝盖疼。” 这竹榻再是铺了被子,在上头跪久了也确实疼。 谢晏笑声响在她耳边,而后抬起她的腿给她揉。 这个动作…… 柳姒更是哭了出来。 太过分了! 谢晏将她颊上的泪吻去。 …… 等谢晏酒醒后,头痛欲裂。 他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十分香艳的梦,那梦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几乎以为是真的。 可怎么会是真的? 眼前的竹屋干净整洁,远没有梦中那种欢好后的靡靡之气。 他看着这一切,讽笑摇头:她怎么会来此…… 竹门被人扣响,他道:“进来。” 谢三端着一碗酒酿圆子进来:“郎君醒啦?饮了酒想必现在肚胃空空,这圆子还是温的,郎君快尝尝。” 谢晏喝了那么多酒,此刻确实有些饿了,他接过食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下一刻,他浑身一僵,几乎是颤抖着端碗的手问谢三。 “方才可有谁来过?” 谢三打量着他的神情,缓缓道:“公主方才来过。” “啪嗒”一声,羹勺落回碗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晏将食碗随意放下,站起身急问谢三:“念念何时来的?” 问这话时,他眼中带着欣喜。 原来那不是梦,念念真的回来了。 谢三回道:“约莫午时吧。” “她去了哪里?” 谢三不假思索地答道:“公主去了主屋……”接大点。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见谢晏衣衫不整风一般地冲出竹屋。 他脚步凌乱,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念念,他的念念回来了。 主屋的门被他推开,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室内:“念念!念念!” 可是没有。 里间,浴房,书房,茶室,香房…… 到处都没有她的身影。 不是说她回来了吗? 为什么他找不见她? 此刻谢三也跟了上来,将方才未说完的话说尽:“郎君,公主回来是拿东西的,拿完她就走了。” 一瞬间,谢晏眸中的喜悦湮灭,耀眼的眸子也变得黯淡无光。 原来只是回来拿东西么? 他失魂落魄地打算回竹屋,却在看见短了一截的狗绳时愣住,他轻声问谢三。 “念念回来拿什么的?” “是大点。”谢三道,“公主说前些日子忘了接它了,所以今日特地过来接它回公主府。” 谢三的话似一把利剑,将谢晏的心刺得血流不止。 原来,他在她心目中连大点都不如吗? 她能特地来将大点带回去,却不愿再要他了吗? 她不是说过:他是她的吗? 既然来拿东西,为何不将他一齐带走? 是不记得。 还是压根不重要? 恍惚间,谢晏又回到了竹屋之中,他看着那碗酒酿圆子,彻底失了最后一点生气,心如槁木。 这碗酒酿圆子,是她做的。 圆子饱满,甜糟粒粒分明,枸杞点缀其间,看起来便知十分美味。 他方才在尝到第一口时,就吃了出来。 应该说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他都会认得出来。 酒酿圆子是谢晏幼时最爱吃的东西,每每生病难受时,海秦芳都会给他煮上一碗。 等他吃下后再哄他入睡。 谢晏喜欢吃它,并非因为它真的好吃,而是每每吃它时,就可以暂时得到母亲的柔柔爱意,所以后来即便他长成,难过时也会吃下一碗。 谢晏成婚后,海秦芳曾对柳姒说过一次其中缘由。 那时柳姒听罢只是笑他。 谢晏以为她不会记住。 可此刻,谢晏看着面前这碗酒酿圆子,心里清楚知道。 柳姒对他是真的有情。 可也是因为有情,他才会更加绝望。 若柳姒对他无情而骗他,谢晏还可以说是因为柳姒并未喜欢过自己,所以才那般欺骗。 可她是真的喜欢他。 但这份喜欢对于其他来说,无足轻重。所以可以随意地利用,随意地欺骗。 即便柳姒心中也与他一样难受,可她在复仇之事上不会犹豫。 其实有时候。 有情远比无情,更加得残忍。 谢晏看着这碗香甜诱人的酒酿圆子,绝望地想。 他与柳姒。 不会再有以后了。 - 卷二·完 第三卷:浮生若梦皆是空 永康二十六年。 谷雨。 窗外桃花开得正艳,室内茶香氤氲。 静仪看着榻上小憩的女子,无奈道:“怎么自年后你日日往我府上跑?是你的镇国公主府住得不舒服么?” 榻上女子缓缓睁开眼,尚有些睡意朦胧,她懒懒地翻了个身,背对静仪,娇声道:“五姐,好不容易清静一会儿,你就让我多睡会儿吧。” 自柳姒被封为镇国公主后,拜访她的人数不胜数,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起先柳姒还能敷衍敷衍,到后来入了春她懒乏倦怠,干脆躲到静仪府上图个清静。 静仪叹了口气,坐在茶案前碾茶。 柳姒趴在榻上注视着静仪,突然想到什么,好奇问:“怎么我在你府上待了两月,都未曾看见阿禾来过?” 她们从前可是时常一起的。 提起王季禾,静仪就不免幸灾乐祸。 “你也知道年初出了王家纯娘子那事,自那以后王夫人再给她相看人家,阿禾便以‘怕嫁混账夫’为借口,拒绝王夫人的相看。王夫人是气得不轻,可又不能不嫁女儿,但也怕真如阿禾说的那样所嫁非人,于是挑得更仔细了。”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但凡真心爱子女的,哪个会随随便便就将女儿嫁了出去? 都是要精挑细选后方才放心。 所以一个王夫人爱女,一个王季禾不想嫁,才像今日这般闹得这么久。 柳姒感叹:“这嫁人有什么好的?还不如一个人自在得很。” 静仪听罢,笑看她:“你这是嫌谢少卿让你不自在了?” 闻言,柳姒表情尴尬:“好端端的,提我作甚?” 她说着就搂了被子要再睡,静仪却来了兴致,起身走到柳姒身边,将她被子拉开。 “你同我说说,你与谢少卿到底是怎么回事?往日问你你都说你困得很没精神,今日你可是在这儿睡了两个时辰,也该有精神了吧。” 见避无可避,柳姒含糊:“也就那样吧。” 静仪追问:“那样是哪样?” 柳姒摆摆手,打了个哈欠道:“五姐,我真困了,不说了。” 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年初她去求圣人,说要与谢晏和离,岂料圣人毫无理由直接拒绝了。 后来柳姒一琢磨。 当年先帝欲削弱世家,令不少门阀士族不满。后来圣人登基,对那些旧士族极为宽待,才稍稍回暖。 而今柳姒与世家之首的谢氏联姻,那是可遇不可求。 圣人岂会让他们二人和离。 所以如今柳姒与谢晏夫妻的名义还在,但已是名存实亡。 一个住在公主府,一个住在谢府,自竹屋那一次欢好后,连面都不曾见上一回,当真是各过各的了。 想到此处,柳姒已然没了睡意。 她瞧着天色也不早,便打算离开。刚走出院子,却同静仪的驸马迟章撞上。 他目不斜视,对着柳姒行礼:“镇国公主万安。” 柳姒看着自己这个五姐夫,勾起一抹笑:“五姐夫客气。”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是刚从宫里回来么?” 迟章垂眸:“是。” “那想必是见到淮王了?” 迟章一顿:“淮王今日并未入宫。” 柳姒点点头:“原来如此。” 接着她便准备离开,待走出两步又想到什么,转身看他,像是随意闲聊般,道。 “五姐性情洒脱,不喜那些权力斗争,她与你成婚便是看中了你没有野心这一点,只希望迟驸马,不要让五姐失望。” 前世的静仪,自尽在了永康二十七年。 前世的永康二十七年,有人告发淮王结党营私,圣人震怒,将他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 贵妃听到这一消息后病重,没过多久便殁了。 淮王妃与世子也死在了流放的途中。 而告发淮王的,正是驸马迟章。 那时静仪没想到自己心爱的夫君会告发自己的亲兄长,两难之下,饮鸩自尽。 一年后,也就是永康二十八年。 柳承明扳倒太子,成为最有可能登上帝位的人。 若是没有那件事…… 只怕也不会有后面一连串的惨剧了。 柳姒回过神,也不管迟章是何反应,径直离开。 淮王府。 兵卫将整个淮王府围得严严实实,淮王看着府内手持利器,表情严肃的士兵,不可置信地问道。 “郭太保,你这是何意!” 谁给他的胆子竟敢带兵包围亲王府! 郭百里笑得和善:“淮王息怒,臣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谁的命!”淮王问。 他如今只是被圣人禁足在此,可从未说过可以任由旁人围困王府! “二郎!” 淮王妃带着惊怕的声音传来。 淮王转身,只见淮王妃抱着刚满两岁的世子,扑到他身前,泣声问:“二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人为何会闯入府中?” 她本抱着世子在屋中玩耍,听见外头吵吵嚷嚷地便出来看看,谁知却看见一群士兵毫无顾忌地闯入屋中,在翻找着什么。 将妻儿护在怀里,淮王看着郭百里,眸中冷怒:“本王也想问问郭太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音落下,一个士兵捧着东西疾步走来:“太保,东西找到了!” 郭百里抬手掀开盒子往里看了看,而后换上另一种严肃的表情,沉声道。 “来人!给我将淮王拿下!” 周围的士兵得令尽都拔出长剑指向淮王。 怀中的小世子被这场面吓住,扬声哭了出来;淮王妃一边抱着世子哄一边抓住淮王的衣角;淮王则怒声道。 “放肆!本王命令你们退下!” 无人动作。 下一刻,郭百里拿出一封圣旨,看着淮王缓缓道。 “淮王,还不快跪下接旨。” 淮王看着他手里明黄色的绢帛,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但圣旨在前,他如何敢不跪? 只能不安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淮王柳承泽,大逆不道,私藏龙袍,意图谋反。着,收押御史台狱,听候发落,钦此。” 圣旨念完,郭百里淡声。 “将逆臣柳承泽押送至台狱。” 周围的士兵上前要将淮王带下去,却被淮王一把拂开。 他不可置信。 私藏龙袍?简直荒谬! 他质问:“私藏龙袍?那龙袍在哪儿!” 郭百里往小兵手上捧着的盒子一指:“就在这儿呢,亲自从淮王府搜出来的,淮王还有什么话可说?” 听罢,淮王猛地看向那陌生的漆盒。 这东西…… 不是他的! - 镇国公主府。 几乎是淮王府出事没多久,柳姒便收到了消息。 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再问了一遍。 “你方才说淮王被人告发私藏龙袍?” 谘议参军点点头:“如今淮王已被押送至御史台了。” 柳姒自封为镇国公主后,圣人下令置官属,仪比亲王。 而今已是亲事三百余,账内六百余。 公主府傅、谘议参军、友、文学、东西阁祭酒、长史、司马、主簿等各一人。 真就与亲王府所置无异。 今日告诉她淮王府消息的,正是谘议参军。 他的话令柳姒心下一沉。 前世淮王不是被人告发结党营私吗?怎么这一辈子是私藏龙袍,还提前了整整一年? 不对! 今世因为她是重生,所以很多事都变了。 诬陷淮王的事提前了也不无可能。 她再问参军:“圣人呢?他是什么反应?” “听说圣人得知淮王私藏龙袍后,直接震怒,晕了过去,到现在还未醒。” 柳姒听罢沉吟。 而后她想到什么,疾声道:“立即入宫!” 又对参军吩咐:“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 东宫。 一个素袍羽扇的男人看着眼前的太子,目光闪过一丝诡色,他声音沙哑道:“殿下,只要淮王入狱后赐死的圣旨下来,我们便可带兵进宫,名正言顺地……” 后面的话他未说明,但聪明人都听得出来。 太子坐在案前,细细擦拭着手中长剑,阴鸷的凤眸微挑,看向屋中人。 “夏环,这次多亏你在淮王府布下的棋子,若非如此,淮王怎能如此轻易地被落台狱。” 说罢他双眼一眯,露出几分凶恶:“若非圣人偏心,迟迟不处置他,寡人又怎会亲自动手。” 自万寿节后,淮王的事一拖再拖,加上怀淑被封镇国公主,声势浩大,淮王又得助力。 且殿审过后圣人对凤阳的态度十分不如从前,隐隐有冷淡之意。 而他们在朝中的人要么被弹劾,要么因事被贬,几乎损了个大半。 所以太子才会心急,走下这一步。 如今圣人昏迷在甘露殿中,他得趁机将淮王,贤王处理掉,以绝后患。 - 甘露殿。 圣人昏迷在床,双眼紧闭,久久未醒。 许太医施针净手后出来见柳姒站在甘露殿外,先是愣住,而后行礼:“微臣见过镇国公主。” 柳姒垂眸看他:“圣人如何了?” 许太医见周围无人,才低声道:“圣人不像是骤怒昏厥,倒像是中毒。” 尽管心中早有猜想,但柳姒心中还是不免咯噔一跳。 果然如此。 太子是打算趁圣人中毒昏迷之际,将淮王彻底处理掉。 处理掉以后呢? 如今圣人昏迷,淮王落狱,下一个会是谁? 那自然是明面上追随淮王的柳承明,再然后会不会就是柳承安? 太子的这一步太险太突然了,令柳姒措手不及。 她问许太医:“你多久能令圣人清醒过来?” 许太医斟酌回道:“约莫需要三四日的时间。” 三四日? 时间足够了。 第168章 太子印 出了甘露殿,侍从候在外头,柳姒道:“你亲去三清观,请青云法师进宫。” 恰巧此时,皇后姗姗而来。 看见是柳姒守在甘露殿,她蹙眉:“怎么是你在此处?” 柳姒淡笑:“儿乃父亲的女儿,父亲有疾,儿自当来尽一尽孝心。” 皇后冷哼:“但愿你是真的有孝心,而非另有所图。” “娘娘教诲的是。” 柳姒神情恭敬不与她相争。 想到如今正是扳倒淮王的重要时刻,皇后也不欲浪费时间在她身上,只问一旁的许太医。 “大家如何了?” 许太医不动声色地看了柳姒一眼,而后答道:“圣人怒结于心才会骤然昏厥,臣已为他施针。” “那大家多久会醒?” 许太医摇头:“臣医术不佳,尚不知圣人何时醒来。” 闻言,皇后松了口气,只要醒不过来就好。 “你好好医治大家,其他的便须臾担心。” “臣遵旨。” 皇后转眸,见柳姒还杵在这儿,不悦道:“此处已没你的事,你便先回去吧。” “父亲尚未醒来,儿如何敢离开?”柳姒依旧是那云淡风轻的态度,“倒是娘娘身为一国之母,自是有大事要做,父亲这儿有儿守着,娘娘可安心离去。” “你是在命吾离开?”皇后语气不善。 “儿不敢。” 柳姒的话挑不出一点错处。 “毕竟儿不过一个公主,闲散惯了,可娘娘不一样,儿只是担心娘娘分身乏术。”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她一个公主,又不能夺嫡,只会弄点仁善的声势来谋些封户,那有什么用? 自古以来又没有女人当皇帝的。 想到确实还有要紧之事未处理,皇后警告她:“你最好安分些,别想翻出什么风浪来。” 等日后太子登基,她有的是时日收拾她。 接着她眼神示意身旁的女官:“你留在此处,有事立刻来报吾。” 说罢转身离开甘露殿。 柳姒欠身:“儿恭送娘娘。” 等皇后离开她神情一变,冷声道:“来人。” 殿外人闻声而入。 她看着殿中皇后留下的女官:“将她给我带下去,好好看守。” 话音落下,侍从上前欲将女官带下去。 那女官不可置信,似乎没想到柳姒便这么大胆打算直接将她绑了,挣扎着扬声道。 “奴婢是皇后殿下身边的女官,奉命守在甘露殿,公主怎能这样做!” 见柳姒眉宇间隐有不耐,机灵的侍从掏出一块帕巾将女官嘴堵住:“哪儿来的胆子在镇国公主面前喧哗!” 在一旁看见这一幕的武德正战战兢兢,低头如鹌鹑。 心中暗道。 这上京城怕是要变天了。 …… 许是事态严重,没到一个时辰李衡子便从城外的三清观赶到甘露殿。 他似乎也没想到圣人会突然昏迷,眼中还带着一丝惊讶。 殿内的人都被柳姒遣走,她对李衡子道:“把解药给我。” 李衡子也知道了许太医的中毒之言,以为柳姒是在问他要这个解药,摇摇头否认道:“这次非是贫道做的。” “我知道,这次的事与太子脱不了干系。”柳姒随意瞥了眼昏迷的圣人,声音仅她与李衡子可闻,“我是要可解圣人头疾的药。” 原来如此。 李衡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递给她。 打开,里面是纯白的药丸。 柳姒走到龙床前喂给圣人服下。 李衡子见状不解:“善信此举何意?” 圣人的头疾本就是李衡子他们下毒所致,目的是为了他的法师之位更加稳固。 但柳姒如今为何又要解毒? 等喂完药,柳姒方才低声同他解释:“许太医说圣人这次的毒不简单,混着你的丹药很有可能会性命不保。太子尚未被废,若圣人驾崩,他就名正言顺地登基,所以圣人还不能有事。” 至少在太子被废之前,他不能有事。 所以只能暂时将能致头痛的毒先解了。 不过柳姒召李衡子入宫并非只为解毒,她将一封信交给他:“你出城的时候,务必将此信交给贤王。” 她怕太子监视她将这信给劫了。 所有人都不知李衡子与他们的关系,所以这封信由他带给贤王最好,最稳妥。 等李衡子离开,她将武德正叫了来。 武德正恭恭敬敬地对她道:“公主有何事要吩咐奴婢?” 倒是个识时务的。 柳姒暗道:既然如此也不用她费心敲打了。 “吾确实要你去办一件事儿。” 武德正躬身:“但听公主吩咐。” “你亲自出宫去请安王入宫,便说圣人病重,想唯一的血亲弟兄陪在身边。” 不明白柳姒究竟要做什么,武德正擦了擦额上细汗,答应道。 “喏。” …… 李衡子出宫后,便马不停蹄地去了趟贤王府。 彼时柳承明正同淮王府幕僚商议下一步到底该如何走,乍然收到柳姒的信,他还有些愣怔。 待看过信中内容后,更是惊诧,直问道:“这真是六妹写的?” 李衡子点头:“公主亲自交到贫道手中的,不会有差错。” 闻言,柳承明揉了揉眉心,再次看向信中内容。 这上头写的计划,也太险了些。 不过如今也没有什么路可走了。 …… 甘露殿内。 安王再次看向自己这个亲侄女儿,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你要做什么?” 柳姒指尖在笔架上一点一点地滑动:“只是将威北大将军秘密召回上京而已,七叔不必这般惊讶。” 安王蹙眉:“如今圣人昏迷,淮王被囚,太子局势大好,而这庄别辛曾公然支持过太子,你如此做岂非为太子更添助力?” 到时谁还能拿太子如何? 接着他犹疑不定地打量着柳姒:“你不是曾说要太子性命吗?为何又要帮他?” 柳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七叔误会了,我将庄别辛召回上京可不是帮太子,而是为了帮你。” “帮我?”安王疑惑,“我可不认为你将庄别辛召回来是为了帮我。” 帮倒忙还差不多。 他本就打算借太子的手先扳倒淮王与贤王,等圣人死后,再以太子弑君、清君侧的名义杀入太极宫中,名正言顺地夺得皇位。 庄别辛手握重兵,若他回京,自己胜算还剩几何? 所以他实在不明白柳姒此举何意。 柳姒明白他的疑虑,缓缓道:“太子仍位至储君之位,圣人驾崩他便名正言顺地登基。但若庄别辛此刻无诏回京,岂非谋逆?到时再将太子废黜,七叔你的赢面不就更大了?” 而且庄别辛这个心腹大患也能处理掉。 安王行事多虑,他问:“既是无诏,又如何让他回京?” 柳姒提醒:“我记得夏环颇受太子信任,那太子印在何处,他定是知道的吧。” 顷刻间,安王便明白过来。 若是取得太子印,就可以太子的名义秘密令庄别辛速速回京。 既是秘密回京,那他定只带些亲信;到时安排人手埋伏,等他一入京,便立刻拿下。 那时再处理太子,便更合适。 不过安王向来多疑,他看向柳姒:“我记得你同贤王交好。” 谁知道柳姒此举是帮他还是帮自己? 可柳姒却道:“我只想报仇罢了,谁登基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但太子不行,我与他有血海深仇,他必须死。” 她说这话时眼里头恨意明显,不像假的。 安王疑虑稍减。 虽好奇太子与她到底有何仇怨,但只要他们的敌人是一样的,那就是可用的盟友。 于是笑道:“小阿姒此计,甚妙!” 听罢,柳姒眼中露出贪婪:“只盼到时七叔登基后,侄女儿能是比如今更尊贵的公主。” 原来如此。 人心不足,到底还是想要那荣华富贵。 听罢,安王笑得放肆,对她承诺道:“若是功成,七叔必不会让小阿姒失望。” 柳姒柔柔欠身:“那六娘便等着七叔功成那日。” - 凉州。 风沙滚滚,满目苍凉。 大营内,庄别辛看着手中的信拧了眉。 身旁的亲近见状,询问道:“将军,怎么了?” 庄别辛沉声:“太子要我即刻回京。” 亲近大惊:“怎么如此突然!” 庄别辛将信交给亲近看:“淮王谋逆,圣人病重,太子要我回京助他谋事。” “这信会不会是有人假传?”亲近问。 不然也太过突然了。 庄别辛摇头,肯定道:“不会,这信纸与蜡封都是特殊的,且上头还有太子印,不可能有假。” “那将军要回京吗?” 庄别辛沉吟,半晌道:“你召集一小队亲兵,叫上仪儿,我们连夜出发。” “喏。” 第169章 梨香 去岁万寿节上刺客一事还尚无定论,如今淮王又被人告发私藏龙袍,证据确凿。 圣人震怒昏迷不醒,太子监国,代管国事。 宣政殿上因淮王的事已吵了两日。 有人说淮阳大逆不道,意图谋反,应当处死;保守派则觉得圣人以仁义治天下,为免背道而驰,还是贬为庶人为好。 淮王党则说圣人还未醒,还是等圣人醒了再做决定。 这下太子党的人又不同意了。 那龙袍可是郭太保带人亲自从淮王府搜出来的,还有什么可等的?直接一旨赐死不就完了。 就因这件事在宣政殿上吵个不停。 最后太子当场杀了两个反对赐死淮王的朝臣,这才彻底安静下来。 像是刚意识到如今的形势般。 心下暗惊:只怕这次淮王是彻底翻不了身了。 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就是:淮王谋逆,理应赐死。 不过还要等各部草拟圣旨,审议盖章后方才执行,所以淮王如今仍被关在御史台狱中。 - 竹坞居。 自殿审后,这是谢运第一次踏进竹坞居。 他在书房并未看见谢晏,问了下人才知道,谢晏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香房里头。 于是谢运又转步去了香房。 推门进去,浓浓的梨香扑面。 谢运皱眉,看着坐在制香台前的谢晏。 一身靛蓝色衣袍,发髻不束,头发披散在肩后,随他锉香的动作落了几缕在身前,脸色依旧白得可怕。 听见动静,他抬头朝门口望来,看见谢运后他锉香的手停下,站起身行至谢运身前,拱手作揖。 “大人安。” 等直起身后便站在原地,垂目不言。 他这些时日一直是这个模样,什么都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起伏,好似又回到了从前那个高不可攀的谢大郎君。 可是谢运知道。 不一样了。 从前的他虽然清冷少话,可却不似如今这般,恍若一滩永远掀不起波澜的死水。 谢运心头一痛。 当真是世事无常。 当初他逼谢晏与公主和离,不过是觉得公主杀害自己亲弟,品行不端,与谢晏实在是不合适。 可结果却与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谢运叹息。 怪他,怪他。 若非他强逼谢晏与公主和离,他夫妻二人也不会走到同陌生人无异这个地步。 等他回神,想起今日来寻谢晏的目的,开口道。 “晏儿,如今时局动荡,圣人昏迷不醒,阿耶想让你入宫去看看圣人是否安好。” 谢晏连思考都没有,直接答应了:“是,儿明日便去。” 顿了顿,谢运又道:“镇国公主也在宫中照顾圣人,若是你不想与她相见,阿耶可以再换其他人去。” 其实他自己亲自去看是最好,可当他得知柳姒在甘露殿时,想了想还是决定让谢晏替他去。 这般做说到底还是想让他们夫妻二人重归于好。 毕竟谢晏成婚后的变化,谢运都是看在眼里的。 若能和好,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听罢,谢晏连眼都不曾抬一下,淡声道:“不必了。” 见状,谢运再一次叹了口气,抬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却终是放下。 转身离开。 屋子里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谢晏坐回制香台前,将台上的一切收拾好后,离开香房。 回到主屋,他拿出一粒新制的香点燃投进香炉之中。 片刻后,淡淡的梨香盈满整个寝屋。 走到床边,脱靴躺下。 他躺在床上,不知从何处翻出了一件桃色的衣裙,闭着眼埋进裙中深吸了一口气,混着幽幽梨香,仿佛柳姒便在他身边。 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此刻放松下来。 被中的手悄悄掀开袍摆。 面上潮红渐起,颊边是他偷偷留的一件柳姒的衣裳,鼻尖全是独属于她的梨香。 这样想着,他手上的动作更快。 “念念……念念……” 他这样叫着。 终于,不知何时,他浑身一松,喘着气。 清理好后。 阖上的眼也缓缓睁开,明明还残留着欲望,可却又是清醒一片。 无尽的虚空向他涌来。 谢晏抱着那件桃色的襦裙,蜷缩在床上,身子微微发颤。 眉头紧蹙,眼角带着湿润。 他有些想她了。 随后又有些窃喜:明日,他就可以再见到她了。 第170章 玉玺 这几日柳姒吃住都是在甘露殿侧殿,其余时间要么就是在计划下一步的行动,要么就是照顾圣人。 长乐的生母贤妃与谢淑妃倒是想看望陛下,可都被柳姒找借口挡在了外头。 如今皇后忙着收拾贵妃,根本无暇管理后宫,甘露殿更是只那日来过一次。 尽管贵妃擅长隐忍,对皇后的刁难多次忍让,但皇后仍旧视她为眼中钉,只因她的儿子是太子的阻碍。 从前贵妃还是黄婕妤时,皇后倒还不将她这个奴婢出身的后妃放在眼里。 反而是对贤王生母先淑妃,很是忌惮。 毕竟先淑妃谢迎背靠谢家,且又位至妃位,得圣人宠爱,那段时间皇后日日处在惶恐之中。 直到后来先淑妃死了,她才从谢迎所带来的阴影中走出。 而当初的黄婕妤则一步步从婕妤升至昭仪,再到如今的贵妃。其实皇后对贵妃倒不忌惮,她忌惮的是贵妃所生的淮王。 至于柳姒这个公主,她从始至终都只是看不顺眼,倒还不像凤阳那般在意。 此时此刻,柳姒正站在书案前,见上头并无自己想要的东西,转身看向候在一旁的武德正,问道。 “玉玺在何处?” 武德正闻言一惊,半晌没有答话。 玉玺可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东西啊,武德正晓得,是因为他是圣人近侍,可镇国公主要玉玺做什么? 直到柳姒轻飘飘却又极有威慑力的眼神传来,他才支支吾吾,指着一旁的书架道:“在,在那上头。” 柳姒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停在一个锦匣前头,抬手将匣子打开。 玉玺映入眼帘。 而后武德正便看见柳姒的手一点点向玉玺伸去,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然后,等柳姒的手彻底碰上玉玺时,他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就在他准备安排自己的后事时,却见柳姒只是随意摸了几下,嘴里说道:“原来玉玺长这样。” 转头,见武德正一脸惊魂未定,柳姒戏谑:“怎么?武公公以为我要做什么?” 武德正急忙摇头,干笑两声:“奴婢以为公主寻玉玺有用,原来是给它擦擦灰啊。” 她要做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差点以为自己小命不保。 正说话间,外头的宫人进来,说大理寺少卿谢晏欲问圣安。 柳姒一怔,没想到谢晏会在此刻前来,她并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于是命人允他进殿,接着又躲到了龙床旁的屏风后头。 脚步声渐起,珠帘被人撩开后又放下,透过屏风,柳姒隐隐看见谢晏的身影,往日合身的衣袍在此刻显得十分宽大,像挂在他身上一般。 不过两三月,他为何变得这样瘦了? 正想着,他像是察觉到了屏风后头她的存在,朝这边投来目光。 怕被他发现,柳姒赶忙垂目,屏息凝声不再看他。 屏风外的谢晏缓缓将目光收回,看向龙床上的圣人。 圣人这几日已有好转,想是没多久便该醒了,询问了太医一些事,谢晏便准备离开。 只是他刚走出两步,突然问为他引路的武德正:“公主呢?” 这话同样落入屏风后的柳姒耳中,接着就听武德正磕磕巴巴地答道:“这……公主她……” 柳姒心下不悦。 这武德正好歹也是三品内侍监,竟连这么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吗? 她撑到屏风上,想再听清楚些,下一刻,却不慎将屏风按倒下去,她一个不稳,眼前一花下意识闭上眼,整个人也顺着向地面倒去。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只觉有谁抱住了她,垫在她的身下。 两人一起摔在地上,身下人闷哼一声。 柳姒睁开眼,便见谢晏俊美的脸庞出现在自己眼前,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愣了一瞬后,柳姒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 谢晏见状有些失落,但也跟着站起身。 他没管自己,而是注视着柳姒,关切问道:“念念,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我无事。”柳姒摇摇头。 有他护着,她自然没伤到哪里,接着看他:“你有伤到哪里吗?” 方才两人摔到地上时,她好像听见他痛吟了一声。 听她关心自己,谢晏先是欢喜,后又蹙眉,好像真的在隐忍着疼痛,轻声道:“一点点而已。” 柳姒了解他,他都这样说了,那想必是伤得不轻。 于是她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许太医:“你替谢少卿瞧瞧。” 听见“谢少卿”几个字,谢晏眼中刚生起的悦色消失,低垂眼目,长长的睫羽投下几分阴影,看起来有些委屈。 甘露殿侧殿。 许太医站在谢晏身前,躬着身给他检查,脸上净是疑惑。 这这这,这谢少卿的胳膊看起来没事儿啊。 可待他目光落在谢晏脸上,又见那份痛色不像假的,于是头一次,许太医对自己的医术产生了怀疑。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怎么看不出来啊! 柳姒见他磨磨蹭蹭了半晌也没得出个结果,忍不住问道:“许太医,你到底看出了什么问题没有?” 许太医身子一抖,将谢晏放开,而后转身严肃着脸道:“谢少卿这胳膊伤得有些严重,需要好好休养几日。” 第171章 合适 柳姒心里头一个咯噔,没想到会连累谢晏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心下愧疚。 谢晏见状,看着她轻轻扬起一抹笑:“念念,我没事。” 只是说完之后,他眉头皱得更紧了,好像只是为了安慰她说的假话罢了。 柳姒按了按额角,心道:自己一开始就不该躲在屏风后头,好好地直接见上一面也就完了,现在害得人受了伤,不可能就这么将他赶回去吧。 叹了口气,她说:“你便暂时住到偏殿里头吧,这几日我都住在此处,不会有人打搅你养伤。” 谢晏望着她,乖巧地应了一声。 许太医便打算替他“上药”,柳姒则走到书桌旁,正在写着什么。 淮王的事还没处理完,她还不能松懈。 因为神情太过专注,所以错过了谢晏看她的目光。 那样得不舍,思念,纠缠,与欲念…… 他近乎贪婪一般,紧紧的,一丝一毫也不敢错过的注视着她。 看一眼,便少一眼,所以他格外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 许太医上完药后便退下返回正殿照顾圣人。 至于谢晏,他缓缓行至柳姒身旁。 察觉到谢晏的靠近,柳姒抬头看着他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胳膊,再一次怀疑。 那一下真的摔得有这么严重吗? 等回过神,却见谢晏目光落在她正在写的纸张上,她瞥了眼自己刚画好的地图,拿了新纸将它盖上。 岔开话题问道:“你怎么突然来甘露殿了?” 下头人不是告诉她谢晏这段日子除了大理寺便是谢府,其他哪儿都不去吗? 谢晏将视线重新转回柳姒脸上,回答道:“父亲要我入宫替他问圣人安好。” 他想起刚才看到的东西。 顺义门、安福门、含光门…… 这些都是靠近大理寺的几道皇城门,其中御史台还被柳姒用朱墨圈上。 所以她是打算做什么? “念念是想劫台狱,救出淮王吗?”他问道。 柳姒诧异,没想到他仅仅是看了一张皇城地图便猜出了她想做什么。 如今她也没什么可再瞒他的事了,于是承认道:“是。” 谢晏再问:“那念念想好让谁去了吗?” 柳姒没告诉他其中详情,只说道:“暂时还没有。” 其实在御史台外接应的人她早就安排好了,只是想要进到御史台里头将淮王带出,有点难。 就在此时,谢晏说:“我可以去。” “你?”柳姒直接拒绝,“不行。” “为什么?” 谢晏没与她争辩,而是又露出了一开始那委屈的表情。 柳姒扶额,看着他受伤的胳膊道:“你还受着伤,你不行。” 岂料谢晏三下五除二地就将许太医刚给他包好的绷布取掉,对着她甩了甩手道:“小伤而已,现下没事了。” 柳姒目瞪口呆,迟疑问:“真的没事吗?” 别是为了帮她而骗她的吧。 方才许太医不是还说他这伤很严重吗? 谢晏微笑:“许是许太医医术不佳,误诊了。” 若是许太医听到他这话,只怕得气死。 本以为这样柳姒便会让他去,可她依旧不同意:“即便你伤没事也不行,这样做太危险了。” 就是因为太危险,所以柳姒才在纠结到底让谁去做。 谢晏替自己争取:“谢家不支持任何一位亲王,不会有偏帮淮王的嫌疑。而我是大理寺少卿,我可以以将人提至大理寺狱为理由,把淮王带出台狱,到时候再安排人在途中劫下,谁都不会有危险。” 其实他说的一点没错。 谢家这么多年一直处于中立的态度,由谢晏这个谢家大郎君去台狱提人,台狱的人也不会怀疑他是想劫狱。 而他的身份又实在很是合适,除了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但谢晏提出要这样做,更多的不过是想让自己对于柳姒来说有用罢了。 即便被她利用,只要他能见到她,待在她身边。 他就满足了。 柳姒其实也早就有了答案,可谢晏一旦这样做,就是将整个谢氏推到太子的对立面,一旦太子功成,到时候谢氏的下场不会比王氏好多少。 她也是想到了此处,才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抛出。 而今她也拿这个理由来反驳谢晏:“若此事失败了呢?岂非是将整个谢家置于险境?” “不重要。” 谢晏肯定道。 “什么?”柳姒望着他不敢置信。 他这话是不在乎谢家的安危,还是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见她神情惊愕,明显误会,谢晏解释:“其实在很早之前,父亲便于我说过,我们谢家亏欠了贤王太多,无论怎样都要帮他。而今帮淮王便是帮贤王,就算是父亲知道了也会同意。” 他的话令柳姒震惊。 原来谢氏一直在暗中帮助柳承明吗? 前世她根本就不关注这些斗争,只一心追求谢晏,对这些毫不知情。 谢晏言罢,想像从前那样握住她的手,却指尖微动缓缓收回。 “所以,此事由我来做,是最合适的。” 第172章 凶险 最终在谢晏的游说下,柳姒还是采纳了他的意见。 她不知道,谢晏在听到她同意后,是怎样的庆幸。庆幸自己对她来说还有用,庆幸他还可以再靠近她一点点。 直到走出甘露殿,他脸上都是带着笑,仿佛整个人又有了一丝生气。 等谢晏离开,柳姒唤来平意,她问:“劫狱的消息已经透露给凤阳了吗?” 平意点头:“是,奴婢亲自做的,万无一失。” 听罢,柳姒沉默。 本想借此次机会令凤阳重创,可如今添了个谢晏,他与柳承明和淮王都不同。 他不会武功。 想到此,她道:“你传信给赵参军,告诉他计划有变,不用来甘露殿,直接去御史台。” 赵参军便是那日在公主府告知柳姒淮王出事的谘议参军。 平意担忧:“那甘露殿这边呢?” “这边有我一人,足矣。” 柳姒思索着今日许太医说的话,他说圣人明日午时之前,应当就能醒了,所以她只要在甘露殿拖到午时,就可以将一切顺利完成。 翌日。 一张纸条从上京城门口传到太极宫甘露殿中。 上头只写着两个字。 “已擒。” …… 沉重的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 殿外艳阳高照,光亮透过大开的殿门落入殿内手脚皆被束缚,嘴巴用帕巾塞住,缩在墙角的女官身上,她察觉到动静,缓缓睁开眼,却又被光刺得目眩。 待适应以后她看见一道淡紫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顿时神情激动,目眦欲裂:“唔唔唔!” 看着女官惊恐又带着愤怒的目光,柳姒开口道。 “让她说话。” 身后的侍从得令上前将女官口中的帕巾扯出。 被堵了几天几夜的嘴终于得到放松,女官心有怨气,目露怒火,声音沙哑:“奴婢乃是五品尚宫,公主将奴婢关在此处,实在是胆大包天!奴婢一定要告诉皇后殿下,让她惩治你!” 柳姒不为所动,淡笑道:“好啊,来人,将她给我松绑。” 手脚上的粗绳解开,女官似有些不敢相信她会就这么放了她,犹疑不定道:“你又要做什么?” “你不是说要同娘娘告状吗?我便给你这个机会,若再不离开,可就得死在这儿了。” 说这话时,柳姒语气意味不明,好像是真的就打算这么放了她。 听她说再不离开便会死,女官也不管其他,抬起因捆绑太久而发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跑出殿内。 不多时,整座宫城都喧闹起来。 乌泱泱一大群人朝着甘露殿而来,殿门被人用力撞开,皇后怒气冲冲地踏进殿内,巡视一圈没见到柳姒的身影后,高声道。 “柳姒,你给吾出来!” 至于柳姒,像是提早就知道皇后会来一般,缓缓走到外殿,对着她浅浅一礼:“儿见过娘娘。” 接着故作惊讶问:“娘娘这般生气地闯入甘露殿所为何事?阿耶尚未清醒,娘娘如此实在不妥。” 皇后凤眸凌厉,一身朱红色祥瑞锦绣凤袍衬得她气质威严。 她听了女官回禀的话后本就怒火中烧,再见柳姒此刻惺惺之态,怒不可遏。 扬手便要狠狠甩她一巴掌,同时口中骂道:“你这个目无尊长,无人管教的孽障!” 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在柳姒脸上,皇后扬起的胳膊反而被柳姒紧紧攥住,力道生疼。 皇后似乎不敢置信她一个公主竟敢这样抓住一朝皇后的胳膊,凝眉道:“以下犯上,柳姒,你反了不成!” 立政殿的人见状立刻要冲上来,却被甘露殿的内侍扣住。 顷刻间形势反转。 皇后没想到那女官说的话竟全是真的,如今这甘露殿中的人竟真的只听柳姒的话,丝毫不将她这个国母放在眼里。 她趁她不在的这几日里,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其实倒不是柳姒做了什么。 而是这甘露殿的人都是直接听命于圣人。这也是太子没有即刻掌控甘露殿的原因。 事发时他忙着处置淮王,柳姒见机立刻将公主府的人安插到甘露殿中,又敲打了武德正。 所以才会有如今这种情况。 武德正作为宦官之首,擅长揣摩圣意,自然知道圣人隐隐有废太子之意。 且柳姒自封镇国公主以后,圣恩正盛。 武德正好几次都见圣人将镇国公主召进甘露殿,密议政事。 只是外头丝毫不知罢了。 武德正作为圣人左右,那是瞧得清清楚楚。 许太医也说圣人即将醒来,到时这天下依旧是圣人的,可太子就不一定是太子了。 柳姒用力握着皇后的胳膊,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寒着脸:“无人管教?” 继而冷笑:“儿无人管教不都拜娘娘所赐吗?”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后心中一惊。 难道她已经知道乔珠的死因了。 下一刻,果听她说:“娘娘为了自己的地位,不是命身边的大监将我阿娘活活烧死了吗?只可惜娘娘做事不够干脆,殊不知斩草要除根。还得多谢娘娘当年不杀之恩,不然我哪有机会站在娘娘面前如你所说的这般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呢?” 言罢,满殿人皆鸦雀无声。 似都没想到当年先德妃的死另有隐情。 皇后定了定心神,喝道:“放肆!你竟敢污蔑皇后!” “是不是污蔑,娘娘心里最清楚。” 柳姒将皇后的胳膊狠狠一甩,甚至嫌她脏一般,还拿出帕巾将手细细擦净,再随手一丢。 这画面看得一旁的武德正眼皮直跳。 只见皇后胸脯起伏不定,气得浑身发抖,发髻上的金钗随她的动作轻颤。 “来人。”她道,“来人呐!将这个藐视尊上的孽障给吾拿下!” 可这满殿有谁听她的话? 就在此刻,太子阴沉的声音从甘露殿外传入众人的耳中。 “母亲不必因为一个逆贼动怒,拖下去赐死就是。” 随之而来的,还有披甲执锐的太子亲卫,尽数涌入甘露殿中,将柳姒团团围住。 殿中的内侍似乎都还没反应过来,依旧维持着扣住立政殿宫人的动作。 踏进殿内的太子见状,随手抽出一旁兵卫的佩剑,将自己近前的一个内侍一剑穿心。 “啊!” 直到人死了,那些内侍才反应过来将人放开,尽都四散逃开。 可连殿门都没踏出一步,就被人杀了。 尸体躺了一地。 拿着带血的剑,太子看着柳姒笑得诡异:“寡人这几日忙着清理淮王余党,竟将你给漏了,叫你白白钻了空子。” 接着他将剑指向柳姒:“逆臣贼子,还不快乖乖伏诛。” 身侧的平意与秋兰见状都挡在柳姒身前,但却反被柳姒护在身后。 即便是被剑指着喉咙,柳姒也毫不变色,笑着问道:“逆臣贼子?六妹竟不知太子此话何意?” 太子眼中兴味更盛:“六妹趁圣人昏迷,不仅把持甘露殿不让人随意进出,还囚禁皇后身边的女官,刚才更是对皇后大不敬,如此种种,实难不让人怀疑六妹有不臣之心啊。” 第173章 黄雀在后 与此同时,御史台。 台狱牢吏拦着欲要进牢房的谢晏,严肃道:“外人不得擅闯台狱,速速离去!” 谢晏将腰间象征身份的鱼符出示给他们:“我乃大理寺少卿,奉旨将淮王转监至大理寺狱。” 牢吏接过他手中的鱼符查看,确实是真的,于是态度柔和了些,只是仍有些疑惑道:“为何我们并未收到转监的消息?” 按理来说上头应当是会提前通知他们的。 “事态紧急,我也是刚收到旨意。”谢晏言罢,将文册拿出来,“这是转监的文书。” 牢吏接过看了看,上头只有帝印,却没有大理寺与御史台的批示,正当欲要询问之际,裴简出现在了台狱门前。 “发生了何事?”他问。 那两个牢吏认得裴简,见到他后立马恭敬道:“裴御史,这位大理寺的少卿说要将淮王转监至大理寺狱,可我们并未受到上头的示意,且这文书上也只有帝印,没有大理寺与御史台的盖章。” 裴简听罢抬手:“将文书给我瞧瞧。” 从牢吏手中接过文册,又打量了下站得挺直的谢晏,将文册合上,他道。 “此事我晓得,你们放谢少卿进去吧。” 裴简在御史台说的话无有不信,于是牢吏很快就放谢晏与他身后的两个人进去。 至于这两人应当是押送人犯的狱卒。 带着淮王离开前,谢晏对裴简轻声说了句。 “多谢。” 走出御史台,几乎顺利得可怕,谢晏只以为是柳姒安排好的,一步不敢耽搁地朝大理寺而去。 至于淮王,他察觉到一路上都未见几个守卫,警惕问道:“谢少卿,你究竟要做什么?” 谢晏沉默不言,直到走过卫尉寺,即将到大理寺时,他才停下脚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也就是一瞬间,几十个身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道上,将谢晏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来者皆身着普通百姓所穿的布衣,面覆黑巾。 为首的那人放言道。 “交出淮王,饶你们不死!” 谢晏抬眸看向那人,在与他对视以后心中都诧异横生。 来接应怎么会是他! 戴着黑巾的柳承明脑中思索,怎么接应的人会是谢竹君?他怎么会掺和到此事中来? 柳姒为了保险起见,并没有告知两边要接应的人都是谁,所以谢晏与柳承明相见后才会各自惊讶。 但来不及多思,对上暗号后双方开始敷衍地“打杀”一番。 就在谢晏他们快要“不敌”时,无数道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紧接着手持铁弓,肩背箭篓的弓手队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柳承明眼尖地看见他们衣角上都绣有特制鱼纹,心下一沉。 怎么回事? 为何太子手中那支百步之内百发百中的精弓手会出现在此处? 到底是谁泄露了他们今日的行动? 正当众人疑惑时,凤阳从人群中走出,一身绯衣的她在这压抑的大道上格外夺目。 看着蒙面的柳承明,她一双丹凤眼上扬,语气中满是胜券在握:“贤王,你胆大包天竟敢劫狱,今日我便为大齐,铲除你这个乱臣贼子!” “放箭!” …… 甘露殿。 面对太子的话,柳姒纹风不动:“把持甘露殿这种事,六妹可不敢做,太子莫要不辨是非将这等罪名安到我的头上。我之所以不让人随意进出甘露殿,是因为许太医曾吩咐,圣人的病需要静养。至于囚禁女官,那是因她行动鬼祟,我才将她关至侧殿。至于娘娘,她一进殿便不由分说地要掌掴我,六妹难道还不能自护一下吗?” 说罢她看向周围执剑的太子亲卫:“反倒是太子你,率兵闯入甘露殿,究竟又是何用意?” “不过诡辩。”太子冷笑,“寡人入殿,自是要清理你这不臣之人。” 一旁的皇后见状,声音尖利:“宣儿,莫听她废话,直接将她给吾杀了!” 话音落下,太子却并未动作,反而在犹豫着什么。下一刻,殿外有人进来,凑到太子耳边禀报。 片刻后,太子哈哈大笑,笑声传遍整座甘露殿。 而后他对着柳姒道:“六妹,你在此说这么多,又是激怒皇后,又是与寡人对峙,不过是想拖延时间,好让贤王将淮王从台狱救走吧!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寡人一早便知你的计划,于是将计就计把沿路的守卫全都撤了,不如你来猜猜,此刻他们两个,安危与否?” …… 大理寺前。 无数的箭雨密密麻麻射向柳承明他们,这些精弓手准度极高。顷刻间,柳承明带来的淮王府部下便死伤殆尽。 这些人都是效忠淮王,可以交托生死之人,一听柳承明说要劫狱,便马不停蹄地赶来。 而今却被凤阳带来的精弓手杀了个大半。 柳承明他们不敌,只能后撤:“撤退!” 等到顺义门前,众人皆都负伤,看着他们拼死挣扎的模样,凤阳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她拿起一把弓,上弦拉弓,直指淮王。 只要淮王一死,这些乌合之众能成什么气候? 五指一松,铁箭便如流星一般极速朝淮王射去。 守在淮王身侧的谢晏见状瞳孔一缩,下意识便挡在他身前。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答应了念念要将淮王救出,就必须要做到。 所以淮王绝不能死! 第174章 孰为黄雀? 凤阳得到柳承明他们要劫狱的消息后,便立刻告诉了太子,开始着手计划。 先是将一路上的守卫都撤掉,再让凤阳带着精弓手名正言顺地去截杀他们。 反正太子正愁淮王的罪名不够多,没想到他便将罪名自己送上门来了。 只是事情与太子预想的不太一样。 按理说柳姒听到自己计划败露后,应当是大惊失色,可她非但没有,反而还很是立得住。 只见她唇角勾起一抹艳丽的笑:“太子真以为我会只令三哥去御史台吗?我一人在此处这么久,却无人来相助,不若殿下也来猜猜,本该出现在甘露殿中的人,此刻会在何处?” 闻言,太子立马反应过来。 他原本以为柳姒拖延时间一是为了让人救走淮王,二是在等其他人来甘露殿助她。 毕竟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点底气如何敢以一人之力挡住太子亲卫,自然是留了后手,等谁来帮她。 却不曾想她竟不顾自身安危,将人手尽数都布控在了淮王那边。 太子神情阴沉得可怕:“你便不怕寡人一怒之下杀了你?” 柳姒戳破真相:“你不敢。” 一瞬间,太子脸色铁青。 接着又听她道:“殿下若想杀我,方才便动手了,何苦还等到现在?若我没看错,殿下方才是在犹豫吧。你在犹豫什么呢?让我猜猜。 殿下若能杀了我这个镇国公主,便也能直接杀上太极宫,何必还以圣人昏迷不能理政的名义来趁机除掉淮王呢? 可历来弑君弑父者,皆是下场凄惨,有谁能坐稳帝位?若殿下真走这一步,即便来日登上高位,也会被世人讨伐,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所以殿下,无故杀死一朝公主这种事,你不会做的。” 就如前世一样。 即便太子登基为帝后,也是以她祸乱朝纲为由将她处理。 更何况他如今还不是皇帝,而是储君。 这世间凡事最讲究名正言顺。 便是大齐的开国皇帝也是以清君侧为由杀入上京城,夺得前朝的天下;对于前朝皇室来说,他自然是乱臣贼子,可他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谁敢质疑? 所以非必要,太子没道理做到逼宫那一步。 此时此刻,太子心中的那点顾虑全被柳姒说了出来。 他也顾不上要对她做什么,转身准备离开甘露殿赶往顺义门将淮王截下,若真让淮王跑了,他这几日做这么多岂不白费。 岂料柳姒还不打算放他走,而是又道:“太子何故急着走,六妹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呢。” 太子脚步不停,头也没回。 而柳姒的声音也从甘露殿传入他的耳中。 “我今晨收到消息,说威北大将军无诏而归,在城门处被人拦了拿下。太子你说,这时候圣人病重,庄将军却悄悄回京,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话音落下,太子脚步猛顿,他转身,眼神凶狠地瞪着柳姒。 肯定道:“是你干的!” 庄别辛在凉州守得好好的,怎会突然回京?所以只能是柳姒做的。 可太子想不明白,柳姒是如何将庄别辛秘密召回上京的。 但此刻想这么多已是无用,他看向身旁的夏环,似乎是在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柳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个素袍羽扇的男人。她认得他,他就是安王安插在太子身边的奸细——夏环。 而后她又看见,夏环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朝太子说了一个字。 杀。 猛然间,柳姒想到什么。 不对! 她好像漏掉了谁! 她只顾着太子与凤阳他们,却忘了还有一个潜在的危险。 安王。 那日她对安王说:先利用庄别辛给太子冠上谋逆的罪名,等太子被废黜后,再做打算。 可今日这动静闹得这么大,安王又行事不定。 难道他便不知道趁机出手吗? 等太子将淮王与贤王处理干净后,他再以清君侧的名义杀入太极宫,岂不是更保险? 而方才夏环劝太子将她诛杀,不就是要让太子谋逆的罪名更加坐实吗? 安王敢这样做,便说明他手中已有足够的实力,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罢了。 说不定现在他已安排人潜伏在皇宫外,只等宫内的消息一传出,便名正言顺地坐收渔翁之利。 柳姒想来只觉心惊。 好险,差一步便要为他人做嫁衣了。 可心中又是不解。 为何前世她直到死都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安王篡位的消息? 今生他又提前了这样多。 究竟中间发生了什么,让他提前了计划。 太子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是黄雀,尚未可知。 既然安王将这水搅浑了,那不如她将这水搅得更浑一些。 回过神来,太子仍在考虑,一旦将柳姒杀了,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于是柳姒直接指着太子身边的夏环,先发制人道:“太子殿下,你与其想着如何处置我,倒不如想想怎样将你身边的细作杀了!” 她的话如此明显,直指他身边的夏环就是细作。 闻言,太子冷眼看向身旁的夏环:“你是细作?” 夏环心头一惊,没想到柳姒明明与安王结了盟,却又骤然反悔将他的身份暴露,再对上太子怀疑的目光,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强装镇定解释:“殿下,镇国公主不过是在离间我们,想拖延时间罢了,殿下切莫被她所迷惑……” 下一刻,他双眼怒睁,缓缓低头看着插入腹中的那柄剑。 就在方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把直指柳姒的长剑,最终会刺进自己的身体里。 长剑被太子抽出,夏环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临死之前他恨恨地盯着柳姒,似乎想不明白柳姒为何会拆穿他的身份。 太子向来另可错杀,也不放过。 无论夏环是与不是,他都不能再活了。 满殿寂然。 直到武德正磕磕巴巴的声音出现,在这安静的甘露殿中格外明显。 “大……大家,你醒了!” 众人陡然回神,顺着他的声音望去,果见圣人穿着明黄色的寝衣立在一旁,不知站了多久,都听了些什么。 “圣人万安!” 众人齐齐跪下,呼声震耳欲聋。 圣人的出现让整个甘露殿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柳姒垂着头,余光看见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停在自己不远处,接着,熟悉又带着威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朕不过病了几日,太子,你要反了不成?” 第175章 密信 圣人醒来后说的那番话令太子惶恐。 谋反这种罪名,谁能担得起? 太子只解释说是以为柳姒要对圣人不利,所以才贸然闯入了甘露殿中。 这个理由,端看圣人如何认为。 就在此时,柳姒却说她有东西要交给圣人。 于是屏退左右,只余她留在甘露殿。 至于太子,此刻正跪在甘露殿外的石砖上。 殿内,圣人看着自己这个六女,问道:“六娘,你要给的东西是什么?” 只见柳姒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交给圣人:“上次沛国公世子失踪,儿曾暗中去往过梁州,在找到世子的灵山上,发现了这个东西。” 圣人从她手中接过密信,打开看罢,问道。 “你想说什么?” 柳姒语出惊人:“儿后来查证,这上头的朱印,乃是安王的。” “什么!” 圣人脸色骤变。 当初幼童失踪一案,不仅牵扯了整个大齐失踪的孩童,更重要的是,有人在灵山里头私自炼金。 这事线索隐匿,大理寺一直没有头绪。 而今柳姒却说幕后之人乃是安王。 他一个亲王私自炼金要做什么?背后目的可想而知。 圣人刚醒没多久,正是虚弱之时,如今听了柳姒的话,只觉又将晕过去。 他闭目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问道:“你确定你没有查错?” 柳姒跪在床边,徐徐道来:“儿起初也不相信向来醉心修行的七叔会有谋逆之心,可后来再仔细一查,发现不仅是梁州,就连太子身边的谋士夏环也是安王的人。 而安王蛰伏了这么多年,只怕早已有了不小的势力。儿以为,他敢在太子身边安插细作,便是想将太子扳倒,好趁机对阿耶不利。” 本来何氏的日益壮大便令圣人忌惮,如今又来一个觊觎皇位的安王,当真是腹背受敌。 圣人当年也是从腥风血雨中杀过来的,自然知道其中凶险。 太子他已是不满,如今众子之中,唯有淮王可堪当大任。 他醒来后也听说了淮王落狱一事,于是问道:“淮王现在何处?” 柳姒听罢,并未回答,而是磕了个头道:“还请阿耶恕罪。” “怎么了?”圣人隐有不安,“难道淮王他已经……” 被太子杀了? 柳姒摇头,解释道:“儿觉得淮王私藏龙袍一事另有隐情,又怕太子在阿耶昏迷时将他处置了,于是便私下令驸马将淮王从台狱中救出。此事都是儿一人的主意,还请阿耶莫要怪罪他人。” 听罢,圣人沉默。 心中只道:她确实有勇有谋,思虑周全。 似乎做了某种决定,他从枕下拿出一个漆盒,打开将里头的东西递给她。 “你带着这东西,亲自去将淮王迎回。” 他的掌中,赫然是半枚兵符。 柳姒见状立马以额触地,骇然道:“这兵符如此重要,儿不敢擅用!” 圣人起身,亲自弯腰将她扶起,而后把兵符放在她的手中:“你是朕的女儿,朕说你用得,你便用得。” 听罢,柳姒再次跪下。 “儿定将二哥带回。” - 顺义门前。 谢七刚用佩剑帮谢晏挑开一支射来的飞箭,转头就看见他冲到淮王身前,欲要帮他挡下凤阳发来的那一箭。 见状,谢七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疾声道:“郎君!” 他今日伪装成押送犯人的狱卒跟在谢晏身后,本就是保护他的安全,若真是出了差池,他如何同谢相公交代! 可那支箭速度极快,顷刻间便到了谢晏跟前。 谢七呼吸一滞。 下一刻。 “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整条大道上。 只见淮王捂着被箭射中的右眼,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眼眶中流出,布满了整张脸与指缝。 原来是柳承明转头看见谢晏挡箭的动作后,直接将他推开。 而那支飞箭,直直射入淮王的右眼当中。 柳承明他们也彻底势颓,被凤阳带来的人擒住。 那头的凤阳见状,抬手令精弓手停下。 只是杀了有什么意思?好好折磨一番才算是真的痛快解气。 她走到柳承明几人面前,看着已然昏死过去,浑身血污的淮王,目露嫌恶。 接着再转眸看着面覆黑巾的柳承明,取了长脸将他面上的黑巾挑开,那张熟悉到厌恶的脸也终于暴露在凤阳眼前。 她“啧啧”两声,道:“身份尊贵的贤亲王为何要伪装成一市井小贼?” 说完她好似恍然大悟般:“哦,原来是要劫狱啊。” 而后她再看向一旁沉默的谢晏:“谢少卿还真是爱惨了六妹,为了她连假传旨意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只可惜,她对你却全然没有半分真心,尽是假意啊。” 话音落下,她站起身,将长剑架在柳承明的脖颈上,声音透着一丝诡异。 “三弟,今日大姊便送你上路。” 柳承明不为所动,只是蹙眉望着不远处的转角,仿佛在等待着谁。 已是这个时候了,为何还不见踪影? 难道是甘露殿那边出了什么事? 下一刻。 一大群人便从拐角处出现。 只见沛国公带着府兵出现在顺义门前,他身后还跟着镇国公主府的谘议参军。 柳承明定睛一扫,并未看见想象中人,心中不安。 眨眼间,沛国公他们已至凤阳五步之外。 凤阳欲要诛杀柳承明的动作一顿。 将剑从他脖颈处放下,转身看着沛国公与他身后的府兵,质问道:“沛国公,你这是何意!” 沛国公爽朗一笑:“凤阳公主,臣奉镇国公主之命,特来阻止公主肆意杀害亲王。” 肆意杀害? 凤阳蹙眉:“贤王劫囚,我如何不能杀他?” 沛国公捋了捋胡须:“即便贤王真的劫囚,那也得等圣人处置,更何况贤王乃是公主你的亲弟弟,你杀了他,是不是也太残忍了些啊。” 凤阳凤眸一眯:“与你何干?你不过一个外臣,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老夫可没有指手画脚,我是奉的镇国公主的命,要说指手画脚的也该是镇国公主。我只是一介武夫,听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 沛国公叉腰:“反正今日有老夫在,公主便别想伤贤王他们一根寒毛。” 他说着,走到柳承明面前,对着按住他的士兵道:“还不快给老子把贤王放开?” 他一个上过战场的国公,气势中带着杀气,把那士兵吓得一抖,忙将柳承明松开。 柳承明揉了揉肩膀站起身问沛国公身后的谘议参军:“镇国公主呢?她怎么没来?” 赵参军回道:“公主应当还在甘露殿中。” “什么叫应当?”柳承明蹙眉,“你们没去甘露殿吗?” 赵参军把柳姒的吩咐复述了一遍。 得知柳姒让沛国公直接来顺义门后,柳承明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此刻就她一人在甘露殿面对太子?” 见赵参军点头,他阴沉着脸,直接要往甘露殿赶。 见状沛国公他们只能跟在他身后。 而凤阳见他们这般目中无人,顿时怒火中烧,寒声喝道。 “你们今日休想离开!” 她指着柳承明的背影,命令道:“给我杀!一个不留!” 而沛国公带来的府兵见对面动起了手,也拔剑相对。 一时间,两方人马打得不可开交。 至于凤阳,她重新抽出一支箭,这一次,那箭头对准了一旁的谢晏。 都是因为柳姒那个祸害! 若不是她,自己怎会次次不如意。 她这么喜欢这个谢竹君,她今日便将他给杀了,让她痛不欲生! 凤阳红着眼,将铁箭直直射向谢晏。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凤阳会突然想杀了谢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箭飞到谢晏的身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羽箭穿过人群,将凤阳射出的箭从中截断。 速度太快,众人只看得见一道残影,地上便出现了断成两截的铁箭,而另外一支羽箭,钉入宫墙之中。 可见射箭之人箭术高超。 独属于甲胄的闷沉声在此刻响彻整个顺义门。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向来人。 无数披甲执锐的士兵从另一头涌来,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如同黑云一般将宫道吞没。 这是…… 羽林军! 若没有圣人的命令,谁人能调动如此多的羽林军? 难道圣人已经醒了? 众人面面相觑。 布满宫道的羽林军停下,而后从中让开一条两人宽的小道,一道淡紫色的身影从羽林军中走出。 她一身淡紫色牡丹宝相纹襦裙,头戴赤金镶玉宝冠,其中的一支粉蓝色春蝶簪子鲜艳无比;一手持弓,另一只手举起兵符道。 “兵符在此,尔等速速缴械,若有不从者,格杀勿论!” 第176章 干系 狂风乍起,吹乱了满城人的衣角与发丝;乌云遮日,隐蔽了耀眼的光芒。 “轰隆”一声惊雷响。 上京城的百姓抬头望天,喊道:“变天了,要下雨了!” 顺义门前。 电光照在柳姒晦暗不明的脸上,她周身气息幽然,恍若从地狱爬来的恶鬼复仇一般。 东宫的精弓手再厉害,如何比得上羽林军?几乎是连反抗都没有,便尽数被羽林军拿下。 凤阳被羽林军擒住跪在柳姒足前。 照她的性子她如何会愿意跪,所以她不住地挣扎,瞪着柳姒的眼中恨意滔天。 等余光落在柳姒手中的弓箭上时,她像是明白过来,讽刺地笑了:“哈哈哈哈!六妹,你当真是狠心啊!” 她转头看向一旁皆都负伤的柳承明与谢晏,笑个不停。 最后等停下来时,她眼中只余疯狂。 “成王败寇,输给你我凤阳心服口服!我不如你心狠,你连兄长、丈夫都能利用,当真是佩服!” 见那头的柳承明二人不为所动,她接着又道:“今日贤王要劫狱的消息,是你刻意泄露给我的吧。你如此做,便不怕我真将贤王与谢少卿杀了吗?” 说完她又是一笑:“哦,我忘了,你只在意那个死了的湖娘,其他人的性命你根本不在乎!” 凤阳说这番话本就是想离间他们。 可柳承明一早便知今日计划,自然毫无波动;至于谢晏,只要自己对柳姒有用,其他的他都不在乎。 所以二人皆是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柳姒更是垂眸冷漠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那眼神将凤阳彻底激怒。 “你凭什么瞧不起我!”她怒吼,“我乃天潢贵胄,圣人长女,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看我!” 她额头青筋暴起,眼中尽是血丝,双手撑地仰头望着柳姒,云鬓微乱,往日雍容华贵的她,在此刻如同市井泼妇一般。 柳姒一言不发,抬脚踩在凤阳的手背上,将左手的弓随意丢到一边,而后蹲下与她平视。 抬手将发间那支春蝶簪子拔出,轻轻握在手中。 下一刻,狠狠地将凤阳整个手掌扎穿。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整座顺义门。 粗钝的簪头扎进血肉之中,远比利刃还要更加折磨人。 凤阳疼得浑身发抖想将手掌抽回,可被柳姒踩在足下,她根本抽不回去,只能被迫承受着那钻心的疼,冷汗冒了一身。 簪子被拔出,柳姒看着凤阳流血的手掌。 方才她便是用这只手射箭,想杀了谢晏的么? 把簪尖上血迹轻轻擦到凤阳的衣裙上,柳姒站起身准备将所有人带回甘露殿,却听凤阳声音颤抖又带着恨意地说。 “你这么做,不过就是想替湖娘报仇罢了!呵……杀她的人可是谢迅,同我有什么干系?” 她不提湖娘还好,一提湖娘便仿佛触到了柳姒的逆鳞。她原本平静的气息陡然一变改,变得凶狠嗜杀。 弯腰,用力钳住凤阳的脸颊。 “同你没有干系?”柳姒声音低沉,“若非是你买通银心,命她来我府上假传我的命令,平意和湖娘又怎会被你引到王家?你敢说湖娘的死与你无关?你比谢迅那个畜生更可恨!” 说罢她将凤阳的脸狠狠一甩,冷声吩咐:“将凤阳公主,好好带回甘露殿。” 而后直接干脆利落地离开。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将目光落到除凤阳以外的任何人身上。 谢晏见状,捂着胳膊上的伤,神色黯然。 他颊上也有道伤口正在流血,那是方才替淮王挡箭时,箭贴近他的脸颊飞过时划伤的。 他低头看着地上已然昏死过去的淮王。 心头想:念念吩咐他的事,他办砸了…… 与此同时。 淮王府内一片混乱。 淮王被关入台狱,而淮王妃与世子则是被囚禁在王府之中。 今晨一群歹人突然闯入府里,肆意砍杀,指名道姓要寻淮王妃与淮王世子。 此时此刻,一条通向府外的隐蔽出口处。 淮王妃发髻凌乱,衣衫不整地将世子交给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 “去!快去王家寻阿耶!保护好世子!” 侍女将世子接过,哭道:“王妃同奴婢一起走吧。” 淮王妃摇摇头:“若是我们都走了,那些人定然知道我们逃出了王府,我得留在此处吸引他们的注意,才能为世子争取更多的生机。” 说话间,身后杂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她低头不舍地再望了望睡得香甜的世子,最后闭眼狠心将侍女推出淮王府。 “走!不要回来!” 像是预示到母亲的结局,原本熟睡的世子从梦中惊醒,骤然哭了起来。 侍女咬咬牙,将世子的嘴捂住,朝王家的方向奔去。 第177章 舍弃 柳姒一行人回到甘露殿时,庄别辛同其子庄慕仪也被五花大绑地扣在甘露殿外。 令人惊讶的是,整整一年都不随意出安福殿的永宁此刻也来了。不知她是担心皇后还是太子,站在阶上神情焦急地注视着跪在砖石上的人。 柳姒从庄慕仪身旁路过时,余光瞥见他腰间的玉佩,立时顿住。 那块玉佩,很是眼熟。 月牙状的如意,特殊的是,那玉佩也是只有半个。 当初柳姒在立政殿曾见永宁身上也戴着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 想到此处,她将目光移向永宁,顺着她的视线再看向跪着的众人,发现她的目光并非在太子身上。 而是…… 在庄慕仪的身上。 柳姒突然想起一桩旧事。 当年永宁突然被皇后送至缘觉庵清修了三年,其中原因无人能知。 难道是与威北大将军之子庄慕仪有关? 候在殿外的武德正见柳姒回来,忙上前恭敬道:“公主,大家已在殿内等候多时。” 柳姒回神:“知道了。” 殿内的圣人只见柳姒、柳承明与谢晏,并不见淮王,于是问道:“淮王呢?” 柳姒跪地:“儿有负阿耶所托,赶过去时,二哥已被大姊射瞎了右眼,昏迷不醒,儿只得先将二哥送往太医署医治。” 这话落在圣人身上犹如晴天霹雳。 他眼前一黑,身子站立不稳,向后急退了两步,像是被人抽了精气般,瘫坐在椅子上。 殿外“轰隆”一声巨响。 大雨骤至,草木被大风吹得沙沙作响,摇摆不定。 圣人望向殿外朦胧的雨幕,闭了闭目,颓丧道:“天命如此。” 青云法师的谶言似乎正一点一点地出现在圣人面前。 大齐当真,要在他的手上损失五十年的国运吗? 前有安王虎视眈眈,后有太子怀有异心。 而今淮王被射瞎了右眼,身有残疾,便说明再与皇位无缘;诸子之中,也唯有淮王能与太子抗衡,现下连这唯一的抗衡也没了。 废立太子乃是大事,在此刻若是这样做,更易动摇国之根本。 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得意。 得早做打算才行…… 圣人悄然看向一身布衣的贤王。 此刻他正恭敬地跪在殿中,身上还带着伤,流出的鲜血浸湿在衣裳上。 贤王能为了淮王做出劫狱这种事,便说明他是一个看重兄弟感情的人。 圣人此刻需要的,正是与太子那般心狠手辣截然相反的儿子。 要有能力,但也要有仁心。 贤王洛州瘟疫处理得那样好,便说明他有能力;为了淮王这个兄长不顾己身,便说明他有仁心。 但唯一不足的就是。 贤王并无能与太子和安王相抗衡的实力。 贤王的母亲谢迎虽出自谢氏,是谢相公的亲妹,但贤王与谢氏的关系也并不亲密,反而很是冷淡。 谢氏也无扶持贤王之心。 所以如今,太子还不能废。 等到他与安王相斗两败俱伤之时,才是扶持贤王的最好时机。 再回过神来时,圣人似乎已经做好了决定,他起身扶起柳姒:“不怪你,凤阳不顾兄弟姊妹之情对淮王下此狠手,是她的错,与你无关。” 接着他再走到贤王身前,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温和:“贤王,你私自劫狱,朕本该惩处你,但念在你一片护兄之心,朕便不再追究。” 柳承明叩头:“谢圣人。” 等直起身,他趁机道:“儿私自劫狱,是因不忍看二哥被人冤枉,含恨死在牢狱之中。” 圣人听罢蹙眉:“你是说淮王私藏龙袍是被人陷害的?” “是。” “何人陷害?”圣人问。 柳承明说了个谁都没想到的答案:“迟章。” “迟章?”圣人震惊,“他不是静仪的驸马吗?怎么会去诬陷淮王?” 要知道静仪同淮王可是亲兄妹! 迟章这个妹夫去陷害自己大舅子做什么? 柳承明解释:“事发后,儿暗中查出迟驸马实为太子的人,此次从淮王府中搜出的龙袍,便是迟章设计藏的。” 闻言,圣人正色,吩咐道:“将太子带进来。” 一身雨水的太子踏进甘露殿中,圣人问他:“此次淮王一事,是否是你命静仪的驸马迟章做的?” 正当太子欲要回答之时,皇后摆脱了宫人从侧殿奔来。 自圣人醒后,皇后便被圣人下令关在侧殿,此刻她冲到正殿,跪地扬声道。 “大家,淮王一事都是凤阳一人所为,不仅如此,就连去御史台截杀淮王也是凤阳的主意,太子丝毫不知,还望大家明查!” 太子没想到皇后会这样说,震惊地看向皇后,却被皇后用眼神示意。 她的意思是:舍了凤阳? 这个场面柳姒像是一早便预料到了般,她对圣人提议:“阿耶,不如将大姊带上来,一问便知。” 圣人点点头,同意了她的话。 兵卫将手掌仍在流血的凤阳带上殿,等兵卫放开,她整个人便无力地倒在地上,声音低不可闻:“儿拜见阿耶。” 凤阳终归是圣人曾经最宠爱的女儿,看着她手上的伤口,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此刻的凤阳已没了在顺义门前的嚣张,怯怯看了柳姒一眼,温顺道:“这伤是六妹刺的,阿耶切不要怪罪她。” 话音落下,柳姒便紧跟着接上:“确实是儿所为,但当时儿见大姊拿起弓箭欲要射杀三哥,情急之下才将她的手刺伤。” 听罢,圣人心中最后的那点怜惜之情也烟消云散。 冷着脸质问:“凤阳,皇后说陷害淮王与御史台截杀的事都是你一人所为,可是真的?” 话音落下,凤阳愣怔住,似乎没听明白圣人话中的意思。 过了片刻,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后,落下泪来。 顺义门前她被柳姒刺穿了手掌都不曾哭过。 此刻却因圣人的一句话落泪。 凤阳呆呆地望着并不瞧她一眼的皇后,心中绝望地想。 她的母亲,是要为了她的另一个儿子,而舍弃她这个女儿吗? 第178章 在乎 凤阳手上的伤口仍旧疼得令她发颤,可再疼也比不上亲人的背叛之疼,尤其这人还是她的生身母亲。 面对凤阳如炬的目光,皇后始终未曾分给她一丝的目光,将她视作无物。 凤阳心中凉到了极点。 当日她对柳姒说,要看着她众叛亲离的下场,却原来这结局是她自己的。 甚至就在方才,她还讽刺柳姒能狠心利用兄长与丈夫。 而今她就被自己的亲生母亲给抛弃了。 她如今,已是颗弃子了。 皇后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她身上,不过是想弃车保帅,毕竟太子可比她这个公主重要多了。 可她还是不明白。 他们都是皇后的孩子,为什么?无论是永宁还是她,都不是真正地得皇后喜爱,只有太子才是。 她想不明白,干脆便不去想。 而是慢慢从地上坐直了身子,脊背挺直,颤抖着手朝圣人行了个大礼,毫不辩解地便认下了这个罪名:“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儿一人所为,与娘娘,与太子殿下都毫无干系。” 言罢,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令她身旁的皇后眼皮一颤。 话音落下,圣人失望地看着她,最后道:“凤阳公主心术不正,诬陷亲王,残害手足;即日起褫夺封号,收回封邑,幽禁公主府,非死不得出。” 凤阳对这结局毫不意外,面上仍带着得体的笑:“儿,谢圣人不杀之恩。” 这场大戏终是以太子失权,淮王瞎眼,凤阳被废而落幕。 争了这么久,似乎谁都不是赢家。 太子并未被废,倒是在柳姒意料之中;可庄别辛父子却是着实令她意外。 探子带来的消息说庄别辛是带了一队亲卫回来的,可方才在殿上,庄别辛却说只有他父子二人单独回京。 至于原因。 说是家中出了要紧事,迫不得已才私自回京。 这个后果可大可小,最后圣人趁机将他留在上京,暂时不允他再回凉州。 柳姒与柳承明二人一同走出太极宫,身后还跟着可怜兮兮的谢晏。 谢七想扶他,却被他躲开。 只脚步紧跟在柳姒身后,目光追随着她。看着她不曾回望的背影,谢晏觉得身上的伤在隐隐作痛。 他没有办好她交代的事,所以她不想再看他。 可他不知道,柳姒将消息泄露给凤阳,本就是想借她的手除掉淮王。因为即便太子倒台,淮王也是另一个阻碍,倒不如坐山观虎斗。 谢晏在其中的作用只是让计划更加顺利而已。 这个计划柳姒知道,柳承明也知道。 所以他才会在谢晏要替他挡箭时,将他推开。 但是柳承明万万没想到的是。 柳姒为了谢晏,竟然将人手尽都布在了御史台,就为了谢晏那个不会武功的废物! 此时此刻,柳承明牵着柳姒的手,脚步极快地走在宫道上。 柳姒几乎要跟不上去。 她以为柳承明是在因凤阳说的“利用”一事生气,便也未曾挣脱开。 谢晏的脚步声紧随其后,柳姒记着他好似受了伤,想回头去看,就听柳承明不悦道。 “不许回头!” 柳姒从未见他面对她时生这样大的气,惊了一跳,脚步便也慢了些,身后紧跟不舍的谢晏也快追上。 柳承明回头冷眼瞥了谢晏一眼,当着他的面将柳姒打横抱起,目光近乎挑衅。 随即走出宫门,踏上一早便备好的马车。 徒留谢晏一人在宫门口,望着驶离的马车,身影寂寥。眼中最后的一点光又消散,他仿佛重新变回了从前那没有生气的傀儡般。 行尸走肉。 身后谢七担忧:“郎君,我们先回府吧,你身上的伤还需处理。” “滴答……滴答……” 鲜血从伤口流出,顺着谢晏胳膊蜿蜒到指尖,一点一点地滴落在石砖上。 “走吧。” 他轻声道。 …… 一路上,柳承明都是沉默。 至于柳姒,她想着甘露殿的事,想着接下来该怎么走,心思也不在他身上。 毕竟柳承明喜怒无常,她有时也看不透他。 见状,柳承明心中更怒了。 等马车停在静仪公主府,外头平意道:“公主,到了。” 柳姒回神,同柳承明道别后便打算下车。 下一刻,柳承明欺身而上,大掌握住她两侧的胳膊将她抵在车壁上,冷声问她:“柳姒,你究竟有没有心?” 柳姒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三哥,你这是做什么?放开我。” 憋了一肚子火的柳承明又怎会听她的,将她牢牢禁锢住。 “你令沛国公直接去御史台,是不是因为谢晏?” 听罢,柳姒沉默。 见状,柳承明心中有了答案。 他质问:“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在乎过我?” 按照计划,是沛国公先至甘露殿相助柳姒,最后再去御史台拿下凤阳。 可就因为谢晏,他不会武功也掺和进了此事,所以柳姒便不顾自己的安危,将人手尽数布控到御史台,就为了保谢晏安全。 她有没有想过,若太子真的一怒之下想将她杀了,她一个女子如何反抗? 她做事豁得出去,可也向来周密。 上次手刃谢迅,事后为保安全,她与安王结盟,又是登闻鼓,又是百姓请命,无论是何牧,凤阳还是圣人她都是算计好的。 谁都休想动她。 而今她为了谢晏安危,走得这么险,全然不顾自己安危。 叫柳承明如何不气愤? 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竟半点比不上谢晏那个伪君子吗! 谢晏到底有什么好的?只要他一出现,柳姒的心思便只在谢晏的身上,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不明白,于是同样问了出来。 “无论是卓不忘还是谢竹君,再不然卓江远、柳承安,你都在乎。卓不忘为救你成了病秧子,你便嫁给他照顾他;谢竹君更是值得你豁出性命去护他; 因为你对卓不忘愧疚,所以你便也对他的弟弟卓江远多加照顾,私底下也一直在帮助卓家;柳承安是你胞弟,你爱护他便也不说; 可是就连裴去繁那个陌生人,你也为他扫清障碍,助他入御史台。” 说到此处,他眸中不自觉染上一层水雾。 “那我呢?为何你每每见我总是不冷不热从不关心?我也是人,我也会伤心。每次我见你对他们和颜悦色,对我却冷淡至极时,我心中的难过你可知道? 我也是你的亲人,是你的兄长,你为何就不能看看我?也在乎在乎我?” 第179章 唯她 柳姒是真不明白柳承明是什么意思。 不在乎他? 若真的不在乎他,她怎会与他结盟助他夺位? 她有一个亲弟弟柳承安,若真想要荣华富贵想要报仇,柳承安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事成之后她也不止是镇国公主,而是更加尊贵的镇国长公主。 柳承安这么在乎她这个阿姊,到时把持朝政,独揽大权也不是不可能,整个大齐岂非她柳姒说了算。 可她没有,她选择了扶持柳承明。 一是柳承安性格单纯,并不适合掺和进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二是她在乎柳承明,前世也亏欠了柳承明。 如若不然,羽翼渐丰的淮王会是更好的选择。 她不明白,所以她疑惑地望着他,仿佛他在无理取闹一般。 当柳承明对上她眼中的困惑时,恍若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耳光,蓦然清醒过来。 他看着自己紧握住柳姒肩头的手,缓缓松开。 他在做什么? 这样不容于世的感情,你还要叫她也察觉吗? 到时她厌恶你,恶心你,离开你,你便满足了吗? 柳承明定了定心神,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即将汹涌而出的感情,也将即将扑出牢笼的猛兽关了回去。 不能吓到她。 他想。 得一步一步来。 于是他将那激烈的情绪褪尽,坐在柳姒身侧,轻声道。 “自我阿娘去后,我便在宫中受尽冷眼,皇后不喜欢我,永宁欺辱我,无人关心我。六妹,只有你,在这吃人的宫中给予过我善意。 你自卓不忘死后,便一直在暗中帮我,无论是李衡子还是那张以九光杏交换的方子,再或者投毒的文六,我都能察觉得出来,你在帮我。 我很感激,可也不明白。 为什么你一边帮我一边却又对我很是冷淡,若即若离好像在刻意疏远我。” 他温柔地捧起柳姒的脸颊:“六妹,你究竟在怕什么?” 怕什么? 柳姒愣住,呆呆地问:“你知道李衡子在暗中与我传信?” 柳承明苦笑:“怎会不知?他若真有那样的心机谋划,早就是大齐国师了,怎还会在三清观多年都只是一个小小的道士?” 他早就知道,只是不曾拆穿罢了。 “六妹,我只是想让你多在乎我一下,一下就好。” 他这话说得卑微又诚恳,令柳姒心头一颤。 她哑声:“静仪和广宁也是你的妹妹,她们……” 话未说完便被柳承明打断:“不是。” “什么?”柳姒不解。 他定定注视她,语气坚定:“她们都不是我的妹妹,只有你,小姒,在我心中只有你才是我的阿妹。” “唯你一人。” 柳姒听罢,心中难以言喻。 她从未想过自己对柳承明来说这样重要。 唯她一人。 柳承明说得对,因为前世的一些事,她一直对他有意疏远。 她怕会重蹈前世的覆辙,再害得他断腿,所以才一边暗中帮他,一边又对他冷漠。 但她从未想过柳承明会这样敏锐地察觉出来,更没考虑过他是否会受伤。 他此刻眸中满是悲伤与脆弱,同他方才说的一样,好像满心满眼都只是她一人。 这是曾经从未有过的。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刚才他若硬着来,她或许还心生逆反,可他这样望着她,叫她如何再狠得下心? 柳姒叹了口气,牵住他的手掌,说道:“是我不好。” 是她没有考虑到他的情绪。 闻言,柳承明粲然一笑,直直将她拥入怀中,心头涌进一股暖流,令他不住地高兴。 下颌抵在她的发上,柳承明想。 这样就好,他们的日子还长,不着急。 - 柳姒并未直接回镇国公主府,而是先去了静仪公主府。 早在柳姒入宫前便派了人将静仪看住,防止前世那样的惨剧再次发生。 迟章在察觉到风头不对时就逃出了上京。 而宫里的消息还没传到静仪耳中。 此刻她焦急地在院中徘徊,看着院门处守着的镇国公主府亲卫,心里发愁。 外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阿姒才会派人来守在此处。 正想着,柳姒的身影便出现在她眼前。 静仪急忙上前,问道:“你为何让人看住我,不让我进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今事都处理完了,柳姒也不再瞒着她,便先道:“凤阳被废了。” “什么?”静仪震惊。 凤阳可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皇后亲女,圣人怎么会突然废了她? “很意外是吗?”柳姒问。 静仪点头,接着便听她又道。 “凤阳指使五姐夫陷害二哥私藏龙袍,并将二哥的右眼射瞎了,所以被废,也是她应得的。” 这话比方才“凤阳被废”更令静仪震惊,像是接受不了这一事实,她眼前不住地发黑。 怎么可能? 她摇头:“不可能,阿章他为人良善,从不争不抢,怎会干这样的事?” 当初她就是看中迟章没有野心,才选他做自己的驸马。 而今柳姒却告诉她,自己最爱的枕边人陷害了她的亲哥哥。 可柳姒却残忍戳破假象:“迟章是太子的人。或许一开始他确实是不争不抢,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变了,变得不再是你的阿章了。” 她上前握住静仪的肩膀,逼她与她对视。 “五姐,如今淮王已然与帝位无缘,迟章尚在逃窜,贵妃卧病在榻,淮王妃和世子也被囚禁在王府里。如今这番情形你更不能自乱阵脚,要振作起来。 想想二哥,想想贵妃,想想那个背叛你的迟章,只有将他抓回来亲手杀了,才能为你的亲人们报仇。” 有时候爱并不能让一个人振作,可是仇恨却可以。 柳姒声音勉强唤回静仪的理智,她喃喃道:“对,还有阿娘,嫂嫂她们都还等着我。” 话音落下,一个府兵从外头跑进来:“公主,出事了!” 柳姒问:“什么事?” “今晨一帮歹人闯进了淮王府中,肆意滥杀,如今淮王妃身死,世子不知所踪!” 柳姒身边的静仪听罢,受不了这样大的刺激,眼前一黑,当即晕了过去。 第180章 立场 赶到淮王府时,淮王妃王季芸的尸身正摆在正堂之中,其他仆从的尸身则摆在院子里,哭声一片。 淮王妃死得惨烈,柳姒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府上的幸存者说:那些歹人一闯进来便要他们交出王妃与世子,摆明了是有所预谋。 究竟是谁?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宫中时,将手伸向了淮王府。 太子?还是安王? 如今淮王妃已死,可世子却下落不明。 在府中找了一圈也未见他的身影,他不过两岁,能跑哪里去? 就在众人都毫无头绪时,有眼尖地发现,淮王妃身边的陪嫁侍女不见了,院中也没有她的尸身。 所有人都猜测是侍女带着世子逃走了。 本以为侍女会带着世子去王家求救,可等众人赶到王家时,不曾想王家也没有她二人的身影。 她一个没有身契的奴婢,带着世子能跑去哪里?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只能吩咐人又去找。 等柳姒心力交瘁地回到镇国公主府时,却在大门处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张轻羽依旧是面戴素纱,一身蓝白色襦裙,鬓边的蓝色点翠蝴蝶色彩不减。 柳姒有些恍惚,当年端午初见,张轻羽也是穿的这身衣裳。 对面人朝她微微欠身:“镇国公主万福。” 从前的张轻羽从不对她行这些虚礼。 回过神,柳姒抬手:“起来吧,你在此处做什么?” 自年后,张轻羽不止一次来寻过她,但她都避而不见。 今日柳姒在甘露殿戳穿夏环身份一事,只怕已然传回了安王府,张轻羽是安王的人,这个时候来寻她做什么? 张轻羽浅笑:“妾身有些话想同公主说。” 事到如今,她二人还有何可谈的? “不必了,你我无话可说,张娘子请回吧。”柳姒提裙上台阶,却听身后的张轻羽唤她。 “六娘!” 她说:“你曾说你与我是朋友,而今,却连一句话都不愿意与我多说了吗?” 柳姒脚步一顿。 终是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她:“进来吧。” 下人在轩中置了茶点,柳姒倒了盏茶放在张轻羽面前:“这是圣人赐的茶,唯宫中才有,尝尝?” 张轻羽拿起,熟悉的茶香扑鼻。 她看着盏中的雨香普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原来是因为那日的一盏雨香普洱,柳姒才识出了她的身份。 将盏中茶一饮而尽,她问:“六娘可知道谏官张避?” 柳姒点头:“知道。” 这位张谏官在大齐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因他在圣人初登基时,在宣政殿上质疑圣人弑父杀兄,皇位来路不明。 后来直接被圣人五马分尸以儆效尤,张氏子孙一律处死,妻女没为官奴。提起此人,柳姒看着面前的张轻羽,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下一刻,果听张轻羽说:“他是我的父亲。” 柳姒问:“所以你跟随安王,就是因为你父亲被圣人所杀,你想报仇?” 张轻羽摇头:“朝堂之事本就瞬息万变,父亲性情刚烈,并不适合做一位谏官,他被杀,不过是因为做了替死鬼罢了。” 她说着,神情有些晦暗,像是在回忆什么极为害怕的事。 “六娘,你生来身份尊贵,不会知道奴婢的日子有多难过,尤其还是我们这些烟花之地的人。 我初入仙乐楼时不过四岁,楼中的老鸨调教那些刚入楼的女孩,先是威胁训斥一番,再是关到黑屋子里饿个几天几夜,最后若还有硬骨头,就用藤子打。 也不知她们用的什么东西,打在身上只是火辣辣的疼,却不会有疤痕,想来是怕留了疤日后不好卖个好价钱。 我最开始也害怕,想逃出去,可挨了几鞭子后,倒也听话了。 等驯服好后,老鸨就会将你从黑屋子里放出去,好吃好喝地哄着,毕竟那黑屋子又黑又冷,不听话就只有被关回去,所以你便心甘情愿地听她的话。 凡入仙乐楼的女子,必须学习乐理,我择了筝,终日苦练,手破了也不能停,直练到满意为止。 练个几年等到快及笄将要挂牌时,又会让你看那些春宫图,什么样式的都有,不仅要看书上的,还要看他们正在做的,说是观摩学习。” 说到此处,张轻羽似乎回忆起那些丑陋的躯体,目露厌恶。 “当真是恶心。” “在挂牌之前,他们会给你灌好多好多的凉药让你不能生育,这样就不用担心会怀上客人的骨血,很是方便。那药又苦又涩,喝了之后会痛一天一夜,你也只能生生挨着。 喝了凉药,才能真正地挂牌,被摆到楼中供客人挑选。” 她顿了顿,又道。 “我算是运气好,给我开苞的客人是一位读圣贤书的学生,没有那些特殊的癖好。 可与我一起在楼中长大的姐妹就没这么好运了,在侍候客人时被活活打死,最后被一卷草席裹着扔到了乱葬岗,连收尸的都没有。 其实我最初依附安王并非是想报仇,我只是想有一个安稳的日子,而非像从前那样随时性命不保。 你不知道,我自得到安王认可后,仙乐楼那些人的丑恶嘴脸变得有多快,就怕我会记恨同安王告状,而后处置了他们。 每每看见他们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中便觉得无比的痛快。” 她眸中带着水意,看向柳姒:“六娘,你为何便不肯再与我回到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说的日子? 我虽是替安王做过一些事,可我从来没有害过你,也从没有利用过你,你说对待朋友自是要真心,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的。 可你为何就不愿原谅我?” 张轻羽今日的一番剖白确实令柳姒触动,她看着盏中缓缓上升的雾气,道。 “我从始至终便没有生过你的气,所以并不存在原不原谅一说。” 张轻羽不解:“那你为何这些日子都对我避之不见?” 柳姒看着她:“安王与我的目的是一样的,他想要皇位,我也想,可皇位只有一个,因此我与他立场相对,而你是他的人,就注定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不见你,是不想日后我与他真正撕破脸皮时,你在中间难堪。” 得到回答,张轻羽怔住。 她本以为柳姒不见她是因为生气,气她瞒她。 可今日柳姒的一番话,令张轻羽万万没想到。 立场不同? 是啊,世间的分离并非要有个对与错,有时立场不同,便不能同路而行。 原来如此。 张轻羽心下茫然。 所以她与柳姒,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吗? 见状,柳姒将放置在桌上的一个锦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交给了她。 “这东西是你曾送给我的,如今我将它还给你,愿你日后安康顺遂。” 张轻羽垂眸,看着盒中那只已然褪色的香囊。 这是初见那日她赠给柳姒的,说是可以化浊驱瘟。 没想到柳姒竟还留着。 她拿起,贴近鼻端轻嗅。 里面的苏合香已经淡得闻不见了,就如同她与柳六娘一样,再也不是当初那样的心境了。 当真是。 世事无常。 第181章 胜败 凤阳,不,如今她已被褫夺了封号,再不是从前的凤阳公主柳婠了。 当初谢迅死时,柳姒送了他一程,如今柳婠是她的大姊,于情于理,柳姒也应当去送送她。 距离上次闯入柳婠的公主府,已是十一个月前了。 上次的凤阳公主府富贵大气,而今的公主府邸,却萧条冷清,是一座真正的牢笼。 如今柳姒身份已与从前不同,这次进柳婠的府上,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阳光照进阴暗的屋里,尘埃乍起。 尘灰味儿扑面,跟在身后的平意轻咳两声,用袖子扇了扇灰:“怎么这么呛人,也无人打扫么?” 榻上的人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 看清来人后,她手肘撑在榻上,坐直了身子,五指成梳艰难地梳理乱成一团的头发,而后又理了理衣裳,方才扬起一抹熟悉的笑。 “六妹来了,当真是稀客。” 她声音沙哑,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一般。 柳姒面无表情地看着柳婠撑在榻上生脓的手掌。 她特意吩咐看守府邸的士兵,不许任何人给她上药,看来底下人并没有违抗她的命令。 屋中弥漫着一股伤口发臭的怪味儿。 柳婠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垂下袖口将伤口遮住,企图维持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仿佛这样她依旧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凤阳公主。 可她如今披头散发,衣衫脏乱,面容憔悴,身上还散发着恶臭。 哪里能同从前的她比? 迎上柳姒无波的目光,柳婠轻笑:“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样子,好似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能将你击垮。” 她的话中藏着不甘。 “可是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却还是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卓池远是,安王是,贤王是,静仪是,就连与你相识不过几月的湖娘也是。” 柳婠再一次想起她在王家见到湖娘的那一日。 那个妇人她说:即便柳姒将她当作替身她也不在乎。 那是柳婠头一次那样地嫉妒一个人。 为什么,同是生在无情的天家,柳姒能比她们得到更多的爱? 说罢她想起一件旧事,又是一笑:“你还不知道吧,其实你幼时落水,是我做的。” 柳姒蹙眉,这件事她当时因为找不到凶手,所以只能说是自己贪玩,却不曾想在今日,柳婠自己亲口承认了。 她沉声:“为什么?” 柳婠呵呵笑个不停:“因为我看不惯你。谁叫你整日活得比我们都开心。你没有母亲,又不得阿耶喜欢,这样的你该是像贤王一样,活得跟见不得人的老鼠一样,可你凭什么可以活得那样肆意快活? 这也便罢了,你还整日在我眼前瞎晃,让我看见你脸上的笑便觉得刺眼恶心! 所以我才会将你推入冰池之中,想让你受些苦楚。可我没想到,你运气这么好,竟然让卓池远给救了,没让你死在那时,当真是可惜。” 若她当时知道柳姒日后会与自己作对,柳婠说什么也要将她杀了。 “只是因为这样?”柳姒走近,低头看她。 “是。”柳婠也不服输,丝毫不怯地回视她。 紧接着,“啪——”的一声。 柳姒扬手狠狠地甩了柳婠一巴掌,淡红的指印留在她的颊上。 被打了一巴掌,柳婠并不生气,反而是笑,眼中带着得意。 “你生气了?哈哈哈哈!你当真是恨极了推你的人吧,若不是你掉下冰池,卓池远又怎会因救你而短寿?只可惜你不知道凶手是我,日日处在对卓池远的愧疚之中,却又不能报仇。” 柳姒对卓池远的愧疚之情,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不然柳姒也不会固执地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一想到此处,柳婠心中便不住地高兴。 柳姒无视她的癫狂,抬手又甩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用力极重,柳婠整个人都被扇倒在榻上,刚理好的发也散落在她颊边,遮住了她的神情。 看着她这狼狈的模样,柳姒淡淡吐出几个字。 “当真可怜。” 这下,柳婠脸上的笑容消失,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最后一点尊严也轰然倒塌。 可怜? 任何人都可以这样说她,可唯独柳姒不行! 柳婠骤然暴怒:“你凭什么打我!是你自己在宫中洋洋得意,不知收敛,我不过是替娘娘教训你罢了,你有什么资格打我!你该感谢我,若非我推的那一把,你后来又怎会收敛锋芒,变得性情温顺? 你若一直像从前那样,即便我不杀你,也会有其他人想杀你!是因为我你才有今日,你凭什么说我可怜!” 柳姒不为所动,擦了擦手指:“你确实可怜,众叛亲离难道还不可怜吗?” 不止皇后和太子,就连柳婠的驸马,上官闻也在出事那日进宫请与柳婠和离。 丈夫,兄长,父母都舍弃了她。 任她在这公主府里,自生自灭。 难道还不可怜吗? 柳婠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但她仍不承认,抬手想将落在颊上的碎发撩起,却在看见掌心烂掉的伤口时,瞬间崩溃。 就在此时,柳姒又道:“如今,恐怕只有宫中的上官珍还会惦记着大姊吧。” 闻言,柳婠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上官珍是柳婠的女儿,当年柳婠生产时九死一生,所以她对这个独女爱护如宝,就连名字也是取珍贵之意。 但自柳婠被废后,上官珍就被接入宫中由太后抚养。 而今柳姒却在此时提起上官珍,是何用意? 柳婠声音恨毒:“珍儿是圣人的亲孙女儿,你休想伤害她!” 柳姒声音低沉:“珍儿也是我的侄女儿,稚子无辜,我不会将对你的恨报复在她身上,我只是想,你们母女此刻也很想见上一面吧。我来此前,进宫将她带了来,你不想见她吗?” 听罢,柳婠眼中警惕未减:“你会有如此好心?” “大姊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令六妹佩服。我可以让你同她见上一面,也能让她平安长大成人,但前提是,你必须答应我的要求。” 没有母亲护佑的孩子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柳婠心中是清清楚楚。 贤王贵为皇子,还不是被永宁欺负。 这个条件对柳婠来说十分诱人。 她迟疑:“你要我做什么?” 柳姒冷声:“我要知道当年先淑妃与我阿娘的真正死因,还有,我要湖娘死前所受的苦,你同样受一遍。” 第182章 投塘自尽 所有人都以为先淑妃是病逝。 可柳姒根据李衡子的父亲和年雪的话,猜出先淑妃的真正死因,与皇后有关。 而柳婠在皇后身边这么多年,定是会知道一些。 柳婠没想到柳姒竟会想知道这件事,看来她知道的远比她们想象得还要多。 再想起自己连连败在她的手上,次次上当,心中更是默认皇后与太子斗不过柳姒与贤王。 等到那时,谁能护着自己的珍儿? 上官闻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吗? 只怕他巴不得与珍儿毫无干系才是。 其实柳婠可以提醒皇后,但她刚被背叛,心中不说恨她们,至少不会再想为她们做事;二则,她已领教过柳姒的手段,她若真想对珍儿不利,又如何防范得了? 倒不如从根源上斩断。 她也算是了解自己这个六妹,她确实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不会对一个无辜稚子下手。 思及至此,柳婠答应了她的要求:“我可以全都告诉你。” 她又道:“但我要先见珍儿,反正她如今在你手上,你想怎样都行。但若我先告诉了你,你却不让我见她,我能怎么办?所以我必须见她一面。” “可以。” 说罢,柳姒就准备叫人将上官珍带进来。 榻上的柳婠又说:“等等!” 柳姒有些不耐:“大姊的要求未免也太多了些。” 看着自己一身的脏污,柳婠头一次对着柳姒请求道:“六妹,可否让人为我梳洗一番?” 她似乎很是难堪:“我不想让珍儿看见我这番模样。” 柳姒一愣,定定地望了她一眼:“行。” 见她同意,柳婠松了口气。 犹豫半晌终是低不可闻地说了句:“多谢。” 柳姒没有应她,转身走出房间。 绕过长廊来到一座院子里,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女孩正在院里玩耍,见到柳姒后她跑到柳姒跟前,乖巧行礼:“六姨母万福!” 看着已长到自己胸口的上官珍,柳姒抬手摸了摸她脑袋。 “珍儿,你几日不见你阿娘,想她了吗?” 上官珍点点头:“想!” 将她交到秋兰手中,柳姒道:“跟着秋兰走,就能见到你阿娘了,去吧。” 上官珍从没有离开过母亲这样久,听见柳姒的话后立马就同秋兰一齐离开。 一旁的平意不解问:“公主为何要让大公主同上官小娘子见上一面?” 望着上官珍雀跃离开的背影,柳姒道:“想要知道当年真相,从她口中问比自己去调查更方便简单。柳婠为人虽狠毒,可她对女儿却是珍之爱之。她如今身陷囹圄再不得翻身,没什么可害怕的,但唯有女儿的安危与将来,是她最担心的。所以为了上官珍,她一定会答应我的要求。” 不仅会答应,柳婠还不敢撒谎。 因为若说的是假的,柳姒一怒之下要拿上官珍出气,她又该如何? 说罢,柳姒转头看着院中开败了的花。 其实她这样做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还有一部分,是今日进宫给太后请安时,无意间撞见了失落念母的上官珍。 同曾经的自己很像。 计算着时辰差不多了,柳姒便准备去问柳婠那些有关先淑妃的事,没想到却遇到了不速之客。 今日带走上官珍时,柳姒是光明正大地走出兴庆宫。 所以永宁知道以后,怕她对上官珍不利,于是匆匆忙忙地就追到了这儿,想看看柳姒到底要做什么。 此刻,永宁看着柳姒身后紧闭的屋门,面色不善地问道:“你把珍珍带到这儿来是要做什么?” 柳姒一脸淡然:“自然是让珍儿与她母亲团聚了。” 永宁有些不相信她说的话,杵着拐杖绕开柳姒,抬手将屋门推开。 “哐当”一声,惊扰了正在屋中团聚的母女俩。 永宁一愣。 眼前的一切,竟真同柳姒说的一样。 柳婠见到永宁的身影,有些惊讶:“如娘,你怎么来了?” 永宁回神,道:“我有些担心你,便过来看看。” 她说这话时,神情有些不自在。 毕竟自她瘸腿以后,她同这个曾经亲密无间的大姊就再没有联系。 当初冬狩行宫里,她知道柳婠想杀她,后来就冷了心,也不再想追寻皇后的身影,也不再与大姊相近。 可终归是自幼一起陪伴长大的,到底还是不一样。 听她这话,柳婠心中复杂,没想到事到如今,只有这个幼妹还愿意来看她。 再抱了抱上官珍,她温声对女儿道:“珍儿,阿娘有话要同四姨母说,你一定要记住阿娘今日对你的嘱咐,知道吗?” 上官珍在柳婠颊上“吧唧”亲了一口:“阿娘,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天真,丝毫不知这个“改日”永远不会到来。 柳婠鼻尖一酸,应了一声:“嗯。” 目送上官珍离开,在征得柳姒同意后,柳婠才将永宁叫进屋内。 永宁则一脸茫然,不敢相信向来尊贵无比的阿姊如今想见自己这个幼妹还要征得柳姒的同意才行。 看出永宁的不解,柳婠也并未解释,只是道:“你也看到了,我落得这般下场是因为什么。” 永宁丧气:“连阿姊你都斗不过柳姒吗?” 柳婠摇摇头:“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我只是有些寒心,娘娘和大兄那样轻易地就将我舍弃了。” 那日甘露殿永宁也在,事情的头尾她看得清清楚楚,皇后从来没有将目光落到她们任何一个女儿身上。 此时此刻,看着憔悴不堪的柳婠,永宁心中头一回对皇后生出了怨恨,她红着眼眶道:“阿姊,我恨她。” 恨皇后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忽视,恨他们为了皇位可以随意舍弃自己的血亲。 闻言,柳婠轻轻地笑了。 恨也好,爱也罢。 都有什么要紧的。 她再一次看向永宁那双杏眼,抬手轻轻抚了上去,最后劝她:“日后你只顾好自己,你贵为帝女,若不参与党派之争,是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永宁突然哭了起来,扑进柳婠的怀中,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她这一生,只有柳婠是曾真正地爱护过她,尽管后来柳婠想借贤王的手除掉她,可她只怨过她,从未恨过她。 有时恨一个人,远比爱一个人还要难。 …… 红日将落,明霞染色。 池塘边站着几道人影,其中一道身穿白衣,脸颊上是狰狞可怖的刀口,一道一道划破血肉,此刻正在往外流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白净的衣裳上。 另一道浅紫色身影,发间的粉蓝色春蝶簪子在发间隐隐显现。 柳婠忍着脸上的剧痛,浑身颤栗,缓缓朝池塘中走去。 这伤口是她亲自划的。 她倒是狠心,为了女儿能对自己下得去手,就那么在颊上落下一道道食指长的伤口。 那惨叫声,直从屋内传到屋外,久久不散。 冰凉的池水覆在她的膝盖上,冷得她一激灵。 镇国公主府的府兵在不远处将整个池塘围住,确保不会有外人闯进来。 柳姒站在岸边,冷眼看着她:“大姊,再不上路就该误了时辰了。” 柳婠看着幽幽的池水,心中终是放心不下上官珍,她转身想再说些什么。 下一刻,一双手将她推倒。 她脚下一滑,便跌到水深之处,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始终有一双手按在她的头顶,让她站不起身。 求生的本能令她不断地挣扎,手中撕扯着,脚上摆动着,可不过徒劳。 模糊的意识里,她想起了柳姒的话。 只有她死了,上官珍——她的女儿才能活。 肺里火辣辣得疼,可柳婠却蓦然放弃了抵抗,由着那双手将她按入池中。 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恍然大悟。 明白过来那个妇人临死前想的是什么。 柳婠那时站在隐蔽处冷冷看着那个侍卫将湖娘摁进池水里,湖娘不停地挣扎,口中叫的却都是柳姒的小字。 当初的柳婠不明白,为何死到临头她叫的不是“救命”,而是“念念”。 如今她却明白了。 她和湖娘都一样,临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只有自己的女儿。 天边的最后一道光隐去。 池面平静无波。 平意拿了干帕子递给柳姒:“公主,先擦擦手吧。” 方才柳婠挣扎时将水都溅到了柳姒身上,如今还未入夏,风一吹难免会着凉。 柳姒接过干帕,细细将手擦拭干净,望着池塘沉默半晌。 最后才道:“明日去宫里告诉皇后,就说大公主不堪被幽禁之苦,投塘自尽了。” “喏。” 第183章 警告 翌日,柳婠自尽的消息传入立政殿。 听说皇后听到柳婠的死讯时,先是愣怔了许久,最后大病了一场。 等再醒来,精气也再不如从前。 柳姒倒也没管皇后如今心绪如何。 自年后,柳姒已有些日子没去乔珠的坟前打扫,今日得空,她便带着纸钱出城。 只是祭拜前,柳姒先去了趟三清观。 柳婠死前将先淑妃的真正死因告知了柳姒,连同李衡子的父亲,李太医一家当年的死,也尽数说了出来。 柳婠低沉的声音似乎仍旧在耳边响起。 “当年谢迎是自愿入宫为妃,娘娘说:谢迎就是世间最蠢的女人,爱上谁不好,偏偏爱上了无情的帝王,甘愿被困于深宫之中。 或许是因为谢家,又或许是谢迎真的讨圣人欢心,她进宫没几月就成了淑妃,宠冠六宫,谁都比不过她。 后来谢迎生下柳承明,有了儿子,地位更是稳固,而谢氏在前朝的势力也远比何氏要大。娘娘怕谢迎日后威胁到她的后位,更怕柳承明会威胁大兄的太子之位,便给她下了一种名叫‘醉红颜’的毒。 这毒不会很快要人性命,而是让人从内里开始衰败,最后一点一点地死去。因为中此毒者颊上红晕不散,宛如醉酒一般,所以叫这个名字。 ‘醉红颜’来自西域,中原没有几个人知道,所以即便是太医署的人也察觉不出,只以为是什么疑难杂症。 可这个时候,太医署的前署令告老还乡,于是便由另一位医术高超的李太医担任新署令。娘娘也没想到他竟认得这种毒,害怕他将谢迎医好,更害怕下毒的事暴露,所以娘娘便令何相公雇杀手,将李太医一家给灭了口。 而谢迎也没几日便殁了。 谢迎死时,先德妃已怀有几个月身孕,她与谢迎交好,便一直在暗中查探真相,只是不知她到底查到了什么,直接动了胎气,娘娘怕她告诉圣人,便趁她生产之际火烧了整座重华殿。” 事情的真相被柳婠一点点揭开,而今又被柳姒转述给了李衡子。 隔了二十多年,才知道了自己父母、阿姊死亡的全部真相,李衡子心中一股恨意弥漫。 直到念了无数遍清心咒,李衡子才得以平静,他对着柳姒掐了个诀:“多谢善信将真相告知。” 柳姒转了转指间的玉戒,意味不明道:“不知青云法师可有自信成为大齐的国师?听说仙人居住的蓬莱仙山在登州显现,若是法师能寻到长生不老药,这国师之位,只怕是唾手可得。” 李衡子立刻会意,轻声道了句:“慈悲。” …… 柳姒与李衡子谈事,从来都是速战速决,说完该说的,柳姒便打算去后山祭拜乔珠。 只是没想到,有人比她还先到。 乔珠的坟冢前站着一个身着浅色八卦鹤纹道袍的男人,手掌停在坟碑上,垂目不言,神情落寞。 听见动静他转头。 不知是否在回忆旧事,他头一次面上不是笑眯眯的,而是道不尽的寒凉。 柳姒对他能寻到此处并不意外,毕竟他已知晓湖娘就是乔珠。 提着装满祭品的竹篮,柳姒缓缓走到坟碑前跪下,对身旁的安王视若无睹。 柳姒拿出帕巾一边仔仔细细地擦拭坟碑,一边说道。 “阿娘,柳婠和谢迅我都替你亲手杀了,你也暂时可以安心些;至于皇后,她背靠何氏,比柳婠要难对付。不过你不用担心,等我再回上京,就是她的死期。 阿娘,等我报完仇,便带你去桂州。听说那处山水瑰丽,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擦拭完石碑,她点燃香烛,将纸钱一张一张烧尽,又待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七叔,日后不要再来了。” 这话是对站在她身后的安王说的。 听见她这句话,安王也终于开了口,只是说的却是其他:“你要离开上京?去哪儿?” 柳姒并未回答,将东西收拾好,提着竹篮转身与他对视:“七叔,我有时真是佩服你,心里头藏了那么多,面上却仍可以装得云淡风轻。在储君身边安插一个像夏环一样的细作很难吧,你问我要去哪儿,是在想接下来该如何对付我吗?” 最后的一层窗户纸戳破,她二人之间唯剩的一点叔侄相亲的假象也烟消云散。 安王注视着眼前的柳姒,眸色寒冷。 等目光落到她身后乔珠的坟冢时,又是一顿。 良久后,微微警告道:“看在珠娘的份上,夏环的事我不与你计较,可你若一直与我相敌,便也别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柳姒浅笑:“那恐怕要让七叔失望了,日后与七叔作对的时日,只怕还多着呢。” 安王眯了眯眸子,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其实柳姒仍可以像从前那样,假意与他结盟。可是夏环的死是她造成的,安王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柳姒之前曾拿他做了筏子。 倒不如将一切摆在明面上,日后应付起来也更得心应手。 之所以戳破夏环的身份,也是因为淮王倒台,太子便会打算对付柳承明,此刻将隐患更大的安王显现在众人面前。 这样尚不成气候的柳承明便不足为惧,太子也会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安王身上。 祭拜完乔珠,柳姒便准备下山,刚走到半山腰,便遇上下头人神色匆匆地寻她。 说淮王世子找到了,只是如今正被歹人挟持着。 第184章 一日夫妻百日恩 赶到城门口时,便见迟章挟持着淮王世子,将一把短刃抵在世子的脖颈上,正与闻声赶来的金吾卫讨价还价。 本以为迟章逃出了上京城,却不曾想他仍在城中。 那日淮王妃侍女带着世子逃往王家,不料在王家附近埋伏着同样的歹人,侍女见状只能在城中徘徊。 被同样在城中躲藏的迟章发现后,便将侍女杀了,把世子抢了过来。 而后以世子威胁城门将军放他离开。 此刻,迟章紧紧捏着匕首,威胁道:“给我准备一匹快马和足够的粮食银钱,如若不然,我便杀了他!” 他说着,手上的刀刃更贴近世子脖颈。 世子则哭得撕心裂肺。 听到消息从宫里赶来的静仪见状面色焦急,大喊道:“阿章不要!”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迟章一顿,转头看见泪流满面的静仪,不由得心头一颤。 到底是做过几年恩爱夫妻,那些相处的时光总不会是假。 待看到静仪慢慢向他靠近,他又蓦然回过神来,厉声喝道:“不要过来!” 见静仪脚步未停,他警告:“再过来我就杀了世子!” 闻言,静仪只好停在五步之外。 此时,柳姒拨开人群,对着迟章道:“迟章,你若放了世子,我可以在圣人面前替你求情。” 听罢,迟章冷笑:“别跟我扯这些,我只要快马和粮钱,再不拿来,我就与世子同归于尽!” 眼见世子哭得越来越厉害,柳姒淡声:“照他说的做。” 马匹和粮钱很快被人备好,柳姒道:“东西我已让人拿来,如今你也应当遵守承诺,放了世子吧。” 迟章环视周围的金吾卫与城门将士,道:“将城门打开,并让他们退后!我得出去后才会将世子放了。” 见柳姒欲要让开城门,静仪担忧:“阿姒……” 若迟章不守信用携世子而逃怎么办? 明白她的顾虑,柳姒冲她摇摇头,眼神示意她不要多言。 沉重的城门被打开,士兵们也退后,迟章抱着世子骑上马。 “驾——”一夹马腹,马儿便朝城门外跑。 等跑到城外足够安全的距离时,他才将世子往官道旁的草丛中一扔。 就在他将世子丢下以后,埋伏在暗处的一个少年圈指吹了个口哨,尖长的哨声响彻天际。 迟章胯下的马儿在听见哨声后,竟然调转了方向,重新朝城门的方向奔去。 “怎么回事!停下!”迟章用力勒紧缰绳想让马调头,却不过徒劳。 马儿跑得飞快,迟章看了眼隐隐又重新出现的城门,咬咬牙直接跳下了马背。 刚一落地,脚踝便是钻心得疼。 迟章也顾不得疼痛,一瘸一拐地朝反方向而逃,却被突然蹿出的几个人给擒住。 “放开我!”他怒吼道。 没多时,柳姒与静仪也追了上来。 而世子早已被暗卫给安全无误地带去给医者检查了。 看着柳姒,迟章斥骂道:“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卑鄙小人!” 柳姒不为所动,淡笑道:“我只答应给你马匹和粮钱,没答应说要放你走啊?怎么能叫不守信用呢?” 说罢,她看向身旁满眼复杂的静仪,将身旁士兵的佩剑抽出,走到静仪身前,将剑塞到她的手中。 凑到她耳边,轻声道。 “五姐,想想你的阿兄、阿娘,想想惨死的淮王妃,若不是迟章这个叛徒,又怎会有今日这般的惨状,只有亲手杀了他,才能报仇。” 低沉的话语传入静仪耳中,带着莫名的蛊惑。 她这几日一直待在宫里。 眼见贵妃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淮王的右眼瞎了,醒来听说淮王妃惨死后也一蹶不振;所有的幸福都似乎在一夜之间坍塌。 一直以来的枕边人却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静仪握剑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她提着剑,一步一步地朝迟章而去。 被扣住的迟章见静仪提剑而来,眼中闪着恐惧,往日俊美的脸庞在此刻狰狞不已,他乞求着。 “妙娘,不要杀我!一日夫妻百日恩,念在我们昔日的情分上,你饶了我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不停地摇头哭求,似乎想以此来打动自己的妻子。 可正是他的这一番话,让静仪做了决定。 她头一次带着恨意看自己的丈夫:“昔日情分?你陷害阿兄时,可曾顾念着我们的昔日情分?你挟持世子时,可曾想过昔日的情分!” 话音落下,她将手中的剑刺出。 “啊啊啊啊!!!”胸口的剑伤令迟章惨叫不已。 因为静仪从未亲手杀过人,所以她刺的深度与位置都不足以致死。 惨叫声令静仪指尖一颤,她欲要将手抽回,却被谁给重新按了回去。 一双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她将剑拔出,再干脆利落地刺入迟章的心口。 这一次刺得极准,没多时迟章就咽了气。死前仍睁着一双眼,死死盯着静仪。 静仪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王季禾,茫然唤她:“阿禾。” 王季禾将她拥入怀中,安慰道:“没事了。” 只这一句,静仪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强装的冷静瞬间消散,她埋进王季禾的怀中,痛哭起来。 至于王季禾,她抱着静仪垂眸看着地上迟章的尸体,眼中冰冷一片。 柳姒从一旁走来,对着王季禾道:“阿禾,好久不见。” 见到柳姒,王季禾软了眸子。 自淮王出事后,整个王氏也跟着被打压。太子在前朝不停弹劾王氏子弟,直到圣人醒后才停下。 但那时王氏已是遭到重创。 再后来听到淮王妃惨死的消息后,王夫人便一病不起,王礼也一夜之间好似苍老了十岁。 如今王相公的三个孩子,一个被流放黔州,一个死得惨烈,唯剩下个王季禾。 迫不得已下,向来喜欢逍遥自在,随性洒脱的王三娘,只能担负起整个王家。 是责任,也是枷锁。 好在她也算聪慧,在王相公的教导下做事井井有条,倒也让王相公欣慰不已。 因着连日来的劳累,王季禾脸上挂着浓浓的疲惫。 她笑:“好久不见,六娘。” …… 静仪心绪不佳,没多久便又回了宫里照顾贵妃;至于王季禾,她来此本就是为了清理迟章,事既已办完,她也该回王家。 这几日朝堂上的事也处理得差不多,算算日子,柳姒便打算回公主府收拾东西。 毕竟她即将启程,去往凉州。 前几日圣人下旨,出贤王柳承安为凉州刺史。 这消息一出,满朝讶然,俱都不明白圣人此举何意。他们倒是探过贤王的口风,可却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别看贤王对谁都温和的样子,其实不是个善茬。 至于柳姒,则以凉州景色宜人想一去游玩几月为由,求圣人允她与贤王同行。 其他人一听,镇国公主这不瞎扯吗? 凉州是什么地方? 风沙遍地的边疆之地,那是游玩的好地方吗? 更令人震惊的是,圣人他居然还同意了。 众人绝倒。 只道这镇国公主当真受宠,宠到睁着眼睛说瞎话圣人都信。 谢晏听到这个消息后,沉默了半晌,最终在贤王他们临行前去了趟公主府。 柳姒此去凉州得数月才归,他要等不知多久才能再看见她。 所以他想在柳姒走之前,再见她最后一面。 他穿戴整齐,提着柳姒最爱吃的碧玉一口酥等在公主府外,却被告知柳姒早在前一日便走了。 谢晏闻言良久才回过神来。 原来已经走了啊。 又站了一会儿,谢晏提着食盒便准备回去,却被公主府的赵参军叫住。 “诶?谢驸马,你怎么在这儿?” 谢晏闻声顿住脚步,不解看他:“你是?” 赵参军为人豪爽,哈哈一笑:“小人是公主的谘议参军,那日顺义门前,我们见过的!” 回忆了半晌,谢晏才想起。 确实是见过一面,那日就是这个谘议参军带着沛国公支援的他们。 想到此处,他将食盒交给身后的谢三,对赵参军作了个长揖:“那日多谢参军救命之恩。” 若非是他拖住了柳婠一些时辰,只怕等羽林军赶来时,他同柳承明已是命归黄泉了。 赵参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事小人没什么功劳,多亏了公主。” 第185章 画地为牢 “什么?”谢晏一愣。 他只知道要去御史台救淮王,至于其他的计划他一无所知,此刻听见赵参军的话他面露茫然。 见状,赵参军问:“驸马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赵参军:“那日原本计划沛国公先去甘露殿支援公主,然后再去御史台;可后来不知为何公主又改变了计划,叫我们直接去御史台,不必再去甘露殿了。” 他这话中的意思明显,一个不敢想象的答案出现在谢晏的脑海中,他听见自己问。 “公主改变计划是哪一日?” 赵参军没有隐瞒地告诉了他。 谢晏得到答案后,耳边一阵嗡鸣。 因为赵参军说的,正是谢晏进宫看望圣人的那日。 那日也是他提议让自己去御史台将淮王带出来。 赵参军的话还在继续:“驸马爷,公主对你真是喜欢,为了你的安危,将人手都布在了御史台,一个人在甘露殿面对那么多的太子亲卫,吾等这些大男人都没那胆量,想来当真是佩服。” 谢晏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谢府的。 他只是一路上都在想。 念念为了救他次次都不顾自己的性命,他又还有什么可胆怯的? 他日日躲在竹坞居,不就是害怕念念说的那些话应验吗? 害怕真到那一日,他无法在父母和妻子之间做出选择。 可是若连这点后果都无法承担,他又有什么资格说爱? 柳承明说的话没错。 他对念念的爱也不过如此。 其实真正背弃誓言的,是他自己。 是他无法踏出那一步,逼着念念将他放弃。 从始至终,都是他在画地为牢。 谢三看着谢晏脸色难看地回到竹坞居,然后开始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 他问:“郎君要去哪儿?” 他听见谢晏哑声说。 “凉州。” - 等静仪伺候着贵妃睡下,她便去了趟淮王住的寝殿,到时他正捧着淮王妃的遗物暗自伤神。 柳婠的那一箭令他的右眼再也不能视物,也让他失去了与太子争夺的资格。 静仪走到床边,叹了口气:“太医说你眼睛的伤还未好,不宜流泪。” 淮王闻言,抬头看向自己的阿妹,声音沙哑地开口:“阿妙,我该听你的话,不去与太子相斗的。” 静仪与淮王关系不睦,便是因为当初淮王想要夺嫡,而静仪不赞同。她知道皇后与太子的手段,与他们为敌根本不会有好下场。 可淮王听不进去,所以静仪才与他渐渐关系冷淡。 而今惨痛的后果摆在他面前,他才开始追悔莫及。 这一刻,兄妹俩才算真正地和解。 只是代价却是他们承担不起的。 静仪道:“日后你便只做你的淮亲王,不要再管那些争斗了。” 岂料淮王摇头:“不。” 他看着膝上淮王妃的衣物,眼前一片模糊:“我要替芸娘报仇。” 静仪气极:“事到如今,你还如何报仇?” 淮王意味不明:“我没有资格与太子争,可有人却有资格。” “谁?”静仪蹙眉。 “贤王。” 贤王能舍身将他从台狱中救出,便说明他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而今也唯有贤王,可能会有与太子相对的能力。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柳婠带兵围困他,便是柳承明与柳姒的计划之一。 只是柳婠说出此事时,他已然中箭昏迷,并不知晓。 第186章 先行 茶肆里。 “这镇国公主当真是受宠啊!” “诶,兄台何出此言?” “听说此次镇国公主北上凉州,光是随侍的就有上千人,还不加那些护卫的士兵,车驾出城时,长得一眼都望不到头。” “这么奢侈?那他们现在到哪儿了?要是能追上去看一眼就好了,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呢。” “现在哪儿还追得上去?听说都已经到原州啦!” 原州。 镇国公主的车驾停至原州州治平高县,原州刺史携众官员在城门处迎驾,见浩浩荡荡的车驾停在城门,立刻齐跪高呼道。 “臣原州刺史携平高县百姓恭迎镇国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大华丽的马车里隐隐可见一倩丽身影,女子的声音从中传出。 “刺史费心了,吾此次北上凉州,虽是观山游水,却也见一路世情百态。听说原州多有奇山异兽,不知刺史可否为吾引观?” 刺史听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镇国公主哪里是来游山玩水的,分明是替圣人视察来了。 脸上忙端起一抹讨好的笑:“能为公主介绍我原州的风物人情,是臣的荣幸。如今天色已晚,烦请公主下榻敝处。” “也好。” 与此同时。 凉州姑臧县。 两辆极为普通的马车悄无声息地进城,停至客店处。 马车上身形佝偻的车夫朝里唤道:“娘子,到了。” 车帘被人掀开,两个容貌倩丽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而后又是一身形更为纤瘦的女子,一身淡黄色襦裙,头戴帷帽。 柳姒抬头,隔着帷帽看了眼高悬的牌匾:陌上客栈。 从另一辆马车下来的张轻羽行至她身侧:“六娘在看什么?” 柳姒回神,淡笑摇头:“没什么?” 而后她视线落在紧跟张轻羽身旁的桓王世子柳恺身上,叹了口气:“其实你不用同我一起来凉州的。” 她悄悄离开上京城那日,遇见了在城门处等她的张轻羽,在得知她已从仙乐楼离开后,十分惊讶。 她是官奴,单靠自己如何能离开仙乐楼。 问及此事时,张轻羽只说她同安王做了交易,至于是何交易,她并未详说。 那时张轻羽一人站在马车前,望着她道:“六娘,我如今再不是安王的人了,我只是我自己,所以,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从安王手中离开哪有那么容易,只怕张轻羽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从他手中离开。 如今她已是无处可归,孑然一身。 她都追到此处了,柳姒还能将她赶回去不成? 只能默许。 至于柳恺,他听说张轻羽要走,便巴巴地跟了上来,美其名曰要保护她的安全。 柳姒想来只觉头疼。 若是桓王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跟着她来了凉州,不知又要怎样地大闹一场。 她此次来凉州,名义上是游玩,实际上是要替圣人整治凉州。 凉州虽归属于大齐,但其中鱼龙混杂,仍有隐患。 从前有庄别辛镇着,如今他被圣人困在上京,要想将他手中兵权收回,必须先将凉州收拾了。 如今“镇国公主”的车驾停在原州,而柳姒隐匿身份先至凉州试试深浅。 除了贴身伺候“镇国公主”的自己人,无人晓得真正的镇国公主早就来了凉州。 自封镇国公主后,柳姒便将整个公主府清扫了一遍,如今公主府的人都是绝对可信。 至于柳承明,他这个凉州刺史还要过些时候才能来上任。 那头的张轻羽听见她说的话后,莞尔:“我如今已是孤身一人,六娘若要赶我走,我绝无怨言。” 听罢,柳姒再一叹气。 只恨美色惑人,若张轻羽再长得丑些,她必定能狠得下心将她赶走,可偏偏她长得这样好看。 唉,谁叫她无论男女,只要长得好看的就狠不下心来对待。 …… 原州平高县。 穿着公主制式衣裳的女婢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身前站着面如寒霜的当朝驸马——谢晏。 那日决定追寻柳姒的谢晏交接完大理寺的事务,便向圣人告假,至于理由他也未曾隐瞒。 上次柳姒请与谢晏和离,圣人并未应允;而今听说谢晏要至凉州追妻,圣人那是心中暗爽,巴不得叫人去谢府告诉谢相公。 你的宝贝儿子要去追我女儿。 毕竟自先淑妃死后,他二人关系破裂,圣人每每看见谢运那张板着的脸就觉得生气。 如今儿女姻缘上扳回一局,叫他如何不高兴? 当即大手一挥允了。 只是换了个理由,以他外差为由遣去凉州。 谢晏听说柳姒车驾停至原州平高县后,快马加鞭赶到了平高,却不曾想这个“镇国公主”是假的。 而真正的公主柳姒不知何踪。 谢晏心中憋着一股气,又发泄不出来。 如今失了她的行踪,他又该如何去找她? 第187章 缴税 在凉州归属大齐之前,此处先后居住着羌族、月氏、乌孙等异族。 后来大齐开国皇帝命大将军将此地打下,纳入大齐版图,设为凉州。 如今的凉州,与雍州、扬州并为大齐最繁华的三个州。 雍州因有京畿之地——上京,为大齐第一;扬州富甲江淮,是运输南北粮草、盐、钱、铁的重要之处,排在第二。 而第三的凉州,是大齐与西域经济、文化交往的重要城池,异国商人云集之所,更是佛家兴盛之地。 不过再好,终归风沙漫漫,哪儿比得上上京。 所以不止上京城的人,就连凉州的人也想不通,为何贵为帝女的镇国公主会在此处游玩? 但不解归不解,排场还是要做好。 所以从收到消息的那日起,大齐的官员便在忙着安排。 听说公主停在原州后,更是卯足了劲儿要将公主住的府邸修缮至完美,什么奇珍异宝通通往里头搬,力求镇国公主见到时无比满意。 毕竟公主身份尊贵,若是伺候得好了,回京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那官位岂非想升就升。 可是既要修缮府邸,那这钱又从何处来? 所以柳姒刚从陌上客栈出来,便见路上官兵在与百姓推搡。 一个头发苍白,满脸皱纹的老翁跪在地上,不住地向官兵磕头,哭求道:“官爷,草民家中贫苦,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了啊!况且年前不是才交完税了吗?为何这么快就又要交了?” 一旁的税吏掏了掏耳朵,摊摊手无奈道:“上头的吩咐,我一个小小的税吏如何知道?况且也没说交了就不能再交啊,你若是拿不出钱,我只能将你拉去服役。” 那老翁听罢,老泪纵横:“我老头子已年过耳顺,如何还能服役。官爷,你就行行好,宽容这一会回吧!” 税吏冷哼:“我宽容了你,那别人也要我宽松怎么办?我还收不收税了!限你三日之内将税交齐,如若不然我只能将你带走!” 说罢,这税吏便要离开。 那老翁或许是真的没有钱,扑到税吏脚边抱住他的靴子求道:“官爷!我真的不能去服役,我婆姨病得不轻,若没有我照顾,只怕真的撑不住了啊!” 他手上有尘土,将税吏干净的靴子摸得脏兮兮的。 税吏见状大怒,指使身后的官兵道:“这老头子竟敢妨碍公务!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他身后的四个官兵得令,立马上前对那老翁拳打脚踢。 老翁被打得连连哀嚎,却无人敢上前帮忙。 税吏本也只是为了收钱,无心闹出人命,于是等见老翁被打得爬不起来,蜷缩成一团时,才朝他吐了口唾沫。 嫌弃道:“你个老不死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接着又去其他人家收税。 而有了老翁这个前车之鉴,周围人都极为有眼力见的将税钱奉上。 至于税吏,则数着钱笑开了花。 老翁躺在地上缓了许久才恢复一些意识,他捧着肚子,想慢慢爬起来,却一个失力又摔了回去。 就在他无助之际,一双手有力地将他扶坐起来。 他喘了口气,转头看向方才帮他的人,见是个年轻的和尚后,他立刻坐直了身子跪在和尚足边,双手合十虔诚道。 “多谢师父。” 和尚亦双手合十,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挂在虎口的檀木珠随他的动作轻晃着。 远处的柳姒将这一幕尽收入眼中,她缓缓靠近,低头问那坐在地上的老翁:“老丈,交税不是交绢、布或麻么?为何此处是交钱?而且每年交税都在秋后,而今才刚入夏就要交税,是何原因?” 第188章 凉州三姓 大漠风沙滚滚,满目皆是苍凉的黄色,阳光如烈火一般燃烧,络绎不绝的商队穿行,唯有姑臧城附近可见绿洲。 一座低矮的土房里,炊烟寥寥。 沈老翁将柴火吹灭,拿了帕子将烧开的水壶提起,往陶碗中倒上半碗水,而后端给屋中的三人。 柳姒坐在沾着沙尘的木凳上,抬手接过水碗:“多谢老丈。” 碗底还沉着细沙,入口带着微微的泥腥味儿。 普通人家的柴火都尚且精贵,更别说像沈老翁这样的穷苦人家了,能拿了柴火烧热水给他们喝,足见他为人厚道。 柳姒将碗中水饮尽,只剩沉沙还留在碗底。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身旁的光头和尚,发现他喝得连沉沙都不剩,此刻放了碗正捻动着手上的念珠。 再一打量他。 年龄约莫二三十岁,面容是异常得俊美,宛如天山雪莲般纯净无瑕,长睫透明似冰,琉璃般的瞳孔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的腌臜。 再加上他身上茶褐色的僧袍,与通身沉稳的气质,令人看一眼便心生敬服。 柳姒坐在他身侧,隐隐能闻见淡淡的檀香。 也不知是他手上的檀木珠散出的,还是从他身上传来的,很是好闻。 没想到在凉州还能遇到这样好看的和尚。 柳姒暗道。 比之谢晏都不相上下。 她每每见到长得好看的便要多看几分,更莫论如此绝色的和尚。 此刻她正盯着他目不转睛。 身旁的平意见状,连忙低咳两声提醒,没什么效果。 而那头的汝空似乎习惯了别人如此注视,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丝毫不受影响。 平意扶额,暗地里用手推了推柳姒。 心中腹诽:公主怎么一见到好看的便发了痴?从前的谢驸马也就罢了,如今见到这个和尚也这样。 在平意的提醒下,柳姒终于回神。 不过她可不是因汝空的美色而出神,而是在想。 这和尚到底是什么来历? 她虽不懂佛家之物,却也能看出他手中的那串念珠价值不菲,但他身上的僧袍又极为普通。 于是才心中不解,愣愣出神。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觉尴尬,将目光移向屋中的沈老翁,开门见山地问道:“老丈,如今你还欠多少税钱没交?” 他便是方才在街上被税吏殴打的老翁。 沈老翁叹了口气,说出一个数来。 那数目普通人家或许拿得出,可对他而言,那是万万拿不出的。 柳姒闻言看了眼平意,平意会意,拿出一个荷包递给坐在对面的沈老翁。 她道:“这是我家娘子的买水钱。” 沈老翁茫然地将荷包打开,待看见里头满满的钱币后,大惊失色,连忙将荷包退回。 “这东西我不能收,一点水而且,值不了几个钱。” 见平意没接,他将荷包放到柳姒面前的桌上:“娘子,这东西我是不会收的。” 他虽然穷,却也不傻。 一点水哪里值得了这么多个铜板,不是另有所图,便是人傻钱多。 但他看柳姒不像个痴傻的,所以只能是另有所图。 柳姒浅笑,将荷包推了回去:“老丈,这钱并非全是买水,而是我想知道,这姑臧城中的一些事儿。我刚来此处,人生地不熟,想打听点消息。老丈久居城中,必定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所以这钱,是打听消息的钱,无作他用。” 沈老翁半信半疑,问道:“娘子从何处而来?” “洛州温县。” 柳姒将传信拿给他瞧:“老丈若是不信,可以看看,这上头有我的身份。” 见她动作大方不躲躲藏藏,沈老翁当即信了,摆摆手道:“小老儿不识字,不过娘子为人诚恳,这传信看不看都无所谓。相识一场,娘子想知道什么问便是。” 说罢,他将荷包重新推到柳姒面前:“只是这钱,我便不收了。” 柳姒一愣。 她从前也不是没打听过消息,但这不收她钱的,还是第一次遇上。 见眼前的老翁虽年过耳顺,却精神抖饱满、目光炯炯,想来年轻时也是个人物。只是已然垂暮,再不如当时了。 柳姒将目光落在侧室里,低低的咳嗽声从遮盖的帘子内传出。 沈老翁的房子就一个两室的土房,外室是用饭之处,里室则是寝屋,沈老翁那病重的妻子便睡在里面。 想到此处,柳姒凑到平意身边低语几句。 平意听罢点点头,离开了屋子。 沈老翁心有疑惑,却没多问。 而柳姒则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强求。我想知道,为何今年的税提前这么早便要交?” 提到交税,沈老翁愁容满面:“还不是因为我们这姑臧县,要来一位大贵人。” “大贵人?谁?” “就是那个受宠的镇国公主。”沈老翁道,“这凉州的官爷一听说镇国公主要来,就到处收集奇珍异宝,还说要建一座神仙府给公主住。这建府的钱他们自己又不愿意出,就从我们这些老百姓的腰包里头掏,所以才说要提前收税。 这往年的税本来就高,勉勉强强交上去也就罢了,这公主一来,咱们又得再交。” “唉……”他叹了口气,“这镇国公主好端端的,来咱们凉州做什么?” 话音落下,柳姒神色严肃。 说什么要为她建“神仙府”而加税,实际上是凉州官员为满足他们自己的私欲吧。她人还没来凉州,罪名倒先多了一条。 她又问道:“既是加税,为何不交绢布,而是交钱?” 大齐朝廷征税,以收取谷物、布匹或服徭役为主,从未听说收钱的。 沈老翁解释:“这都是刺史下的令,说是为免咱们纺织之苦,不收绢布,只收同价的银钱。我们就是些什么都不懂的农民,自然是官爷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是交钱哪里就松快了,这麻布家家户户都会织,没什么难的,可税吏收的银子,是按市面上麻布的价格收的,那不就相当于比从前足足多了两倍不止嘛!” 柳姒闻言蹙眉。 朝廷历来都是征物,这征钱纳税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只是若是征钱,这应当上交的布匹又该从哪里来? 于是柳姒问了出来。 沈老翁将其中隐情娓娓道来。 原来这姑臧城分为内外两城。外城住着像沈老翁这样的平民;而内城则住着那些官员富商,里头的建筑与外城也是大相径庭。 柳姒住的陌上客栈便处于外城。 她进城时心中还有疑惑。 这凉州可是大齐排名第三的一个州,为何进姑臧城时所见皆是低矮土房,漫天黄沙? 这姑臧再不济也是凉州的州治,不该如此。 却原来还有内外城之分。 这外城有多破败,这内城就有多繁华。 而纵横整个凉州的三大世家,便住在内城之中。 这凉州三姓,安氏、贾氏、阴氏同气连枝,在凉州已经盘踞了数百年。 前朝时本是凉州六姓,后来被大齐开国皇帝给整死了三姓,如今就剩这三家。 三大世家又被戏称为凉州三霸,整个凉州没人敢惹。 曾有童谣曰: 宁惹官老爷,不惹老霸王; 惹官徒三年,招霸命三条。 这三霸之一的贾氏在内城建了一座丝织坊,里头光是绫机就有几百台,而这征到的税钱,就从这丝织坊中换取绢、布、麻,上缴国库。 听完,柳姒一边觉得棘手,一边又觉得心动。 棘手是因为这凉州比她想象得还要水深,心动是因为光听这座丝织坊,便知道这个贾氏有多富有。 前朝将一位大贪官给抄家后,原本亏空的国库直接给填满了一半。 如今想想,也难怪历朝历代的皇帝没钱了就敲打敲打富户,抄抄贪官的家,这不就相当于从别人的口袋直接装到自己的口袋吗? 又不用费时费力地赚,多方便啊。 若是能将贾氏的钱掏到自己的腰包里,只怕做梦都会笑醒吧。 柳姒光是想想。 便觉得心动。 第189章 沙风怪 等该问的问得差不多后,平意也带着人回来了。 跟在平意身后的中年男人背着个药箱,一进屋便说道:“病人在哪儿?这马上要变天了,我得快些看完赶回医馆。” 沈老翁听见中年男人的话后,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向柳姒。 柳姒微笑:“还是莫耽搁了,医者看完也好回去。” 言下之意是:先治病要紧。 沈老翁愣愣点头,而后引着医者进内室。 医者入内室给沈老翁的妻子看病,柳姒则起身行至门边,抬头望着天。 整座姑臧城此刻看起来黄蒙蒙的,好似蒙了一层黄色的纱,一眼望去再无其他颜色,风将外头的木架吹得嘎吱作响。 风越吹越厉害,其中的细沙直朝柳姒脸上扑来。 她从未见过这种天气,下意识后退两步。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阔步走到柳姒身前,将门给关上,插上插销。 看着近在身前的俊美和尚,柳姒低低道了声:“多谢。” 汝空双手合十,垂眸淡声道了句:“阿弥陀佛。” 言罢又走回桌边坐了下来。 似乎方才帮忙将门关上的人不是他。 此刻外头已是狂风乱沙,柳姒问:“这是黄霾么?” 她只在书上看过,说边疆沙漠之处多有黄霾出没,这外头沙尘滚滚,多半就是了。 诊治完从内室出来的医者刚好听见她这句话,见怪不怪地回答:“这是沙风怪。” “沙风怪?” 跟在医者身后的沈老翁瞧柳姒面有疑惑,解释道:“原先是叫黄霾,可是后来不知谁惹怒了老天,这黄霾变作了会吃人的沙风怪。” 柳姒:“大的黄霾会将人卷起摔死,倒确实与吃人差不多。” “非也。”正在写方子的医者否定了她的话。 他见变了天是不欲出诊的,可平意给得实在太多了。 没办法,他就来了。 本打算早点诊治完,早点回医馆,不过现下沙风怪出来了,他也只能待在沈老翁的家中避一避,所以此刻他空下来,也有时间为柳姒解惑。 他道:“从前的黄霾虽也卷人,可它没有灵性,无关男女老少,是人就卷;如今这沙风怪生了灵,但凡起沙风时还在外头的女子,它必定全部卷去。 有人说是惹怒了老天爷,所以才让黄霾生了恶灵,专吃女子。这说法明府和刺史都不信,还将说这话的人给关牢里去了。 不过沙风怪进不了屋子,好好待在家里的都不会被吃。如今莫说起了风沙,便是快要来之前,这街上的女子也是全都跑了个一干二净,躲回家保命去了。” 这事倒是新奇,哪儿有黄霾见了女子全都卷走的? 难不成还真生了灵智,能认得出男女? 沈老翁知道柳姒刚来姑臧县,于是好心提醒。 “恩人,你刚来城中,许多事都不晓得。这位医者说得不差,但凡这沙风怪快来时,真得赶紧找间屋子躲着,不然性命不保。” 他对自己的称呼倒是引起了柳姒的注意:“这‘恩人’是何意思?” 沈老翁听罢,看了眼身旁站着的医者,也不顾忌,直直朝柳姒足前跪了下去。 “恩人出钱为我婆姨治病,便是老小儿的恩人!” 第190章 签信 这沈老翁的妻子得的病其实就是风寒导致的肺热,后来因为没钱看病所以一直拖着,拖到如今成了肺病。 他二人无儿无女,就老夫老妻互相依靠着。 沈老翁因年迈而赚不到请医者出诊的费用,这病也就一直未治好。 方才他在内室问医者多少钱时,医者却说,请他出诊的那位娘子在来时就已将钱结了。 沈老翁听罢当即明白过来。 定是外室那位娘子见他不收银钱,所以才命人请的医者来为他婆姨看病。 他有些茫然。 自己这是遇上贵人了? 沈老翁是个退伍的老兵,年轻时也为大齐效过力,而今却落得连病都看不起的下场,委实令人唏嘘。 此刻,他跪在柳姒足前,湿润了眼角:“这恩情无以为报,日后恩人要小老儿做什么都行!” 柳姒弯腰将他扶起:“我确实有件事想请老丈帮忙。” “恩人你说。” “老丈方才说除内城人,其他人入内城均只能停留一日,那老丈可有办法让我在内城多留些日子?” 沈老翁提起内城时,曾说只有内城人方可在内城久留,其他无论是外城人或是外地人,均只能在内城停留一日。 所以大部分想进入内城的人,都只有在外城找个客店住下,然后再入内城。 若想在内城长留,只要拿到内城的签信,方可在城中长住。 而这签信十分难得,一般人无法获得。 更别说像沈老翁这样的穷苦人家了,他摇了摇头:“要想在内城长住只有拿到姑臧城的签信,可要拿这签信,就需得得到三霸王的认可,这谈何容易?” 说这话时他语气惋惜,似乎在为帮不到柳姒而感到遗憾。 一旁的医者突然想到什么,道:“不是还有白签吗?” 像是被医者点醒,沈老翁恍然大悟:“对!还有白签!” “除了签信可以让人在内城长留,还有一种白签,不过它只能停留七日,七日后时效一过,也只能离开。” 他所说的这种白签只在万物坊售卖。 与签信不同之处在于,它并非官方发行的签书,而是私制的。 因为签信难得,所以这种白签就应时而生。 一张白签售价极高,却也是供不应求。 至于为何会在万物坊流通,背后原因不得而知。 但既然存在,便说明制作他的人与三大世家是密不可分的。 而万物坊,则位于外城,从名字便可得知,是一座什么都卖的市坊。 上至皇帝便盆,下至头发指甲,均能买到。 柳姒倒是好奇,这圣人的恭桶万物坊是从哪儿来的?难不成就连宫中也有他们的人? 说到此处,沈老翁看了眼仍旧端坐在桌前的汝空和尚,斟酌开口:“其实还有一种方法,听说过几日内城之中将开一场法会,每位师父都可以带上信奉佛法的世俗中人,前往内城听法,若是这位师父愿意的话……” 毕竟万物坊鱼龙混杂,一张白签又价值千金,能为恩人省一点便是一点。 闻言,阖目捻珠的汝空停下动作睁开眸子,头一次将目光实实地落在柳姒身上,停顿半晌后,又转了回去。 他道:“阿弥陀佛,贫僧不愿意。” 第191章 舍利子 汝空拒绝倒也正常,毕竟他与柳姒素不相识,压根没有义务为她行方便。 不过柳姒也没想要汝空带她进城,因为她对沈老翁提及的万物坊,很感兴趣。 再加上她此行最不缺的,便是钱。 且不说她这半年从最穷的公主,一跃成了最有钱的公主,单是她来凉州前,圣人给她的那一笔,也是不小的数目。 即便一张白签价值千金,她也买得起无数张。 所以她压根不用为钱财的事担忧。 汝空拒绝得太干脆,一点面子都不留,令沈老翁有些尴尬。 正当沉默之际,柳姒笑道:“老丈可否告知我万物坊在何处?何时开坊?里头又有何禁忌?” 沈老翁也就年轻时去过一次,这么多年早就忘了万物坊里还有什么规矩,但他认识一个或许对她有帮助的人。 “街头有个叫‘八方财’的人,他长年混迹在万物坊,对里头的事情了如指掌。只是他这个人视财如命,找他做什么都要钱来换。”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问题。 柳姒道:“钱不是难事,只是要麻烦老丈带我去见见他。” 沈老翁连连点头:“等这沙风怪走了,我便带恩人去寻他。” 一旁的医者听见柳姒说“钱不是难事”时,心中感叹。 这真是人各有命,有人穷得响叮当,有人富得直流油。 没等多一会儿,外头的黄霾便停了。 医者背着药箱,将木门打开,黄沙从门框上抖落下来,落到他肩上。 他随手拍了拍,朝屋中众人拱手道:“医馆还有事,先回去了。” 说完就匆匆忙忙地离开。 见状,柳姒她们也站起身,准备去寻那个叫“八方财”的人。 沈老翁看着静坐的汝空,双手合十:“烦请师父在此处歇息。” 当时汝空将沈老翁扶起后,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在沈老翁邀请柳姒与他进屋做客时,径直走了进来。 如今亦是寡言地坐在此处。 除了那句“不愿意”外,从头到尾都未再插过一句话。 当真是个哑巴和尚。 几人至今连他的法号都不晓得。 他听见沈老翁的话后,仍旧是低低道了句:“阿弥陀佛。” …… 街上被风吹得杂乱,处处都盖上了一层黄朦朦的沙。 没走多久,几人便到了“八方财”的家门口。 沈老翁上前敲了敲门。 过一会儿,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屋内传出:“谁啊!” “是我,沈老头!”沈老翁回道。 言罢,屋内人说了两句什么,而后便是脚步声响起,最后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屋内一个青年胡子邋遢,面带睡意正揉着眼睛嘟囔道:“我睡得正香呢,你个老头儿找我干嘛!” 沈老翁指了指身后的人:“是这两位娘子要找你。” 青年打了个哈欠看向他身后人,瞌睡顿时烟消云散。 只见沈老翁身后站着两个年轻的女子,为首的女子容貌是数一数二得好看,明眸皓齿,国色天香。身上的衣裙也是江州薄绸做的,无论是头上的发饰还是指间的玉戒,都说明这女子非富即贵。 再观她身后的人,虽没有前一个那样通身贵气,但身上的衣料也不便宜。 见状,他眼中放光,态度立马变得柔和起来:“两位娘子找小人有何事啊?” 柳姒身后的平意拿出一锭金子给他:“我家娘子想请郎君带我们入万物坊。” 八方财哪里接待过一出手就这么大方的客人,贪婪地看着手中那沉甸甸、金光闪闪的金锭,检查发现是真的后,连忙揣到怀里,态度愈发恭敬。 “小人别的不会,可这万物坊那是闭着眼睛都知道在哪儿,保证让娘子们满意!” …… 等沈老翁从街头回到家中,却发现原本应当坐在屋中的和尚不知所踪。 他在家中找了找没寻到,以为和尚自己走了,有些遗憾。 这姑臧城中大部分人都信奉佛法,他自然不例外。 原本还想求求汝空,看能否为他夫妇俩赐福,如今看来还是没有那个缘分。 正准备进内室看看妻子,余光发现桌上摆着一块裹好的深褐色巾帕,因为颜色与桌色相近,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出。 他走上前打量了下,这巾帕看起来像是被人特意折好放在桌上的。 那和尚留一块帕子做什么? 沈老翁疑惑地拿起帕巾,感觉到似乎有东西裹在里面,于是打开。 一颗圆润的珠子映入他眼帘,尽管在室内也依旧五彩耀目。 这……这是! 舍利子! 舍利子乃是佛家至宝,常被供奉于寺庙与佛塔里头,有着无上功德。 除佛家之人外,也只有那些达官贵人手中才可能有那么一颗,且还讲究缘分。 他明白这舍利子是和尚特意留下的。 有些不敢置信,自己一个老头子,竟能得到如此至宝? 沈老翁双手颤抖,捧着舍利子朝门口的方向一跪,拜了三拜。 “多谢师父,小老儿定诚心供奉舍利!” 第192章 寻来 姑臧城,外城门。 十几个人纵快马于官道上,掀起尘沙滚滚,很快便至城门口。 为首的俊美男人勒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他抬头望了眼高悬城墙之上的“姑臧城”几个字,若有所思。 城门将军见这一行人瞧着眼生,例行查问:“什么人?若要进城,得先出示传信。” 俊美男人身侧的仆从从怀中掏出一块刻有“谢”字纹样的玉符与文书:“我家郎君乃是大理寺少卿,奉圣上旨意来凉州查案,尔等速速放行!” 将军半信半疑地上前接过仆从手中的信物,待细细辨认后脸色大变,朝着为首的男人拱手道。 “末将有眼无珠,还望少卿恕罪!” 接着抬手对其他士兵道:“速速放行!” 等一行人骑着马离开,城门将军召来一个机灵的小兵,吩咐道:“去通知使君与明府,就说镇国公主的驸马来了!” …… 万物坊的开坊时间与其他坊市不同,其他坊市都是白日开,夜间闭;可万物坊不同,它是亥时开,卯时闭。 因此柳姒与八方财约好戌时六刻在城西汇合后,便与平意径直回了陌上客栈。 她来这姑臧城已有两三日,这期间张轻羽与柳恺则负责打探城中消息。 回想起八方财与她说的话。 这万物坊与姑臧城一样,也有内外之分。外坊人人都可进,不拘身份,任何人都可买卖;内坊则只有当夜消费白银满五千两的,才可进入。 而白签,就在内坊之中售出。 除此之外,八方财还说:万物坊中有一条规定,那便是不许伤害佛家之人。 万物坊鱼龙混杂,有些抢了东西就跑,被万物坊的护卫逮到后,非死即伤。 但和尚例外。 因为整座姑臧城都信奉佛法,所以佛家之人即便在万物坊中盗窃,也不会被伤害,只会被赶出去。 姑臧城对和尚待遇不错,所以他们也不屑于行如此偷鸡摸狗之事。 但绝非完全没有,总还是能遇着一个两个的。 想到此处,柳姒看着桌上的脚铐手铐沉吟。 这镣铐是她听了八方财的话后,命车夫弄来的,质量极好,轻易不能挣脱。 接着她站起身指着桌上的镣铐,对站在角落的车夫道:“老隐,带上这家伙,我们去抓和尚。” 一旁的平意听罢,嘴角微微抽搐。 一路上听了多少遍“老隐”这个称呼,怎么还是适应不了。 她转眸看了眼背脊佝偻的车夫,此刻他正安静地候在屋中,似乎同整座屋子融为一体,听见柳姒的话后,他浑浊的眼珠微动,声音苍老沙哑。 “是,主人。” - 白日里凉州刺史与姑臧县令听说那位镇国公主驸马、世家之首谢氏大郎君、大理寺少卿谢晏突然来了姑臧城后,很是惊讶。 毕竟镇国公主的车驾如今停至原州,这驸马提前来凉州做什么? 慌慌忙忙将人安排在天禄驿站后,又让人打探原州的消息,看镇国公主有没有提前至凉州的想法。 等听说谢驸马来凉州实际是为查案时,又暗自松了口气。 谢晏当时被圣人派来出外差,大理寺的一些人也是一道来的。但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柳姒,就带着谢府护卫提前了一步至原州。 结果不巧的是,柳姒不在原州,踪迹未知;无奈,他又只能连夜赶至凉州。 毕竟柳姒此行目的为凉州,所以她一定会去凉州,自己只要在姑臧县等着,不愁找不到她。 一进内城,谢晏便令谢七带人去城中打探。 将至戌时,终于有了消息。 谢晏看着纸条上“万物坊”三个字,心中激动难言。 他道:“收拾收拾,我们去万物坊。” 第193章 入坊 姑臧城,城西。 戌时六刻。 等约定的时间一到,柳姒与八方财便在城西口汇合。 八方财看着她身后被镣铐锁住的光头和尚,目瞪口呆。 城中和尚的地位仅次于凉州三霸,柳姒竟然敢这么对待,真是令他大开眼界,他指着被束缚手脚的汝空,结结巴巴问道:“娘子这是……” 柳姒扬了扬手中的铁链:“本想请这位师父陪我一道去万物坊,可是他似乎不是很愿意,只得如此了。” 八方财听罢,心中极为震撼。 但柳姒是个出手大方的客人,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干笑两声以解尴尬。 而后拿出两个面具来,递给柳姒与老隐。 “这是做什么?”柳姒问。 八方财解释:“入万物坊都得戴上面具才行。” 这规矩倒是新奇,买个东西还得把脸遮住? 不过奇怪归奇怪,该戴还是得戴。 柳姒手中的是一个精致的红狐面具,狭长的眼角透出一股精明与妩媚,她夸道:“这面具倒是好看。” 八方财讨好一笑:“娘子喜欢便好。” 言罢他又看了汝空一眼,有些为难,毕竟他不晓得汝空也会来,便只准备了三个人的面具。 柳姒会意,微微勾唇:“无妨,想必汝空师父也不会在意这些。” 今日她只带了车夫老隐与她一道,平意她们被她留在了客栈。 戴好面具,几人去往万物坊,还未到亥时,坊门前已是聚满了人,乌泱泱的一片。 当看见柳姒牵着和尚后,俱都噤声,有人谴责道:“怎能如此对待佛家中人?实在不敬。” 柳姒充耳不闻,只转首看了眼身后的汝空,他正双手合十一个劲儿地念经。 她今日带着老隐去寻这和尚,找到时他正摸着一孩童的脑袋给他赐福。 当汝空听完柳姒想他去万物坊的来意后,直接摇头拒绝。柳姒也很干脆,大手一挥就要让老隐将他绑了。 这情形,倒同当初在阳翟县绑鬼道子时一样。 谁知这和尚与鬼道子不同,他竟会武功,当即同老隐打了起来。 柳姒惊讶想:难不成这和尚还是郑州少林的? 不过老隐还是技高一筹,毕竟是卓家培养出来的暗卫,一道迷药扑脸,汝空就没了力气。 后来便是镣铐加身。 如今连接镣铐的链子在柳姒手中,她往哪儿走,汝空只能跟着。 再反观汝空,他此刻面无表情,很是稳得住。 柳姒见状,倒是觉得他身上这沉稳气质,同某个人像得很。 人越聚越多,等到亥正之时,万物坊前有人扬声道:“亥时已到,开坊!” 坊门被人推开,沉重的大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众人一拥而上,挤得都冒出一身的汗。 八方财则跟在柳姒身旁,挡住那些要涌上来的人,免得将她磕着碰着。 踏进外坊,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大块空地,那些要卖东西的,净都争抢着好位置,以求卖个好价钱。 坊中摊位并不固定,先到先得,但无人因摊位大打出手,毕竟被坊中护卫发现,不仅要交纳罚金,还会被赶出万物坊,终身不得进坊。 所以那些卖家看见好位置被人占后,又跑到其他地方去,免得没了位置白来一趟。 若要进内坊,需得当夜在外坊消费满五千两才行。 只是外坊便已足够大,不知内坊又有多宽,柳姒牵着汝空,慢悠悠地在坊中逛着。 毕竟时辰还早,内坊得子时才开,她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来花掉这五千两。 刚走到一个算命的摊位前,那卦师见到柳姒身边八方财脸上的猪头面具后,眼珠一转,出声将柳姒叫住。 “这位小娘子留步!” 第194章 算卦 卦师的声音令柳姒驻足,她瞧了瞧周围,就近只她一个女子,于是问那卦师:“道人是在叫我么?” 卦师点点头,捋了捋胡须道:“我观娘子眉心隐有暗色,所以才出言叫住。” 柳姒闻言,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卦师约莫四十岁左右,一身靛青色大褂,头戴方巾,腰系八卦镜,长髯由下颌垂至胸口,眼中透露着一股精明,身后立着一面写有“生死有命”的布幡。 他道:“若娘子愿意,贫道可为你卜上一卦。” 柳姒来了兴致,牵着汝空坐到卦师的摊前:“既如此,那烦请道人帮忙看看。” 卦师勾唇一笑:“娘子想问什么?姻缘还是生死?” “生死。” 听罢,卦师问了她几个问题后,便拿起卜物开始算,嘴里念着什么,看起来神神叨叨的。 等卦象出,他酝酿一番后开始给柳姒分析:“从卦象上看,娘子乃是长寿之相,只是有些坎坷,还需度过两劫,方得圆满。一劫便在这两月,另一劫……” 他蹙紧了眉头。 另一劫怎么如何看也看不清? 他抬眸,瞟了眼柳姒似笑非笑的眼,吞吞吐吐道:“另一劫……” 这卦师在万物坊算了这么多年的命,还是第一次算不出来,他不停地捋胡须,想看清柳姒将来的命数,却如何也看不清。 柳姒早在卦师说出她是长寿之相时,便明白他不过是个江湖骗子,没什么真本事。 自己只有两年寿数了,如何来的长寿? 顿觉无趣,起身想走。 “娘子等等!”卦师不死心地又叫住她,讪讪笑道,“今日许是蒙了天眼,但贫道还能算姻缘,保管准确。” 反正也是无聊,于是柳姒又坐了回去,想看看他还能编出什么来。 “那道人这次可要好好算算。”她道。 卦师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又聚起精神来算。 这次他极为小心,将卦象看了一遍又一遍,才开口道:“娘子这姻缘,实在是不美满啊。” 他瞥了眼柳姒的脸色,见她没有发怒才继续道:“娘子是二嫁之身吧。” 柳姒挑眉。 没想到这次倒还算准了。 也不知是真有些本事还是纯粹瞎蒙的,她道:“道人继续。” 瞧她没有反驳,卦师松了口气。 “娘子前任夫婿本是卓尔不群之人,只可惜恶疾缠身,英年早逝;现任夫婿虽也是贞高绝俗之辈,可与娘子之间荆棘坎坷遍布,要想最终走到一起,实在是难啊。”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 这娘子的命格本是贵极,只可惜了。 此话一出,柳姒冷了脸。 这江湖道士算生死命不行,算姻缘倒是准得很。 她怀疑道:“你认得我?” 不然怎会连卓不忘的命都算得丝毫不差。 听她这样问,卦师便猜到自己算对了,又变回之前那老神在在的模样,微微得意道。 “贫道与娘子不过萍水相逢,如何认识?相逢即是缘,看在缘分的份上,贫道还可以给娘子些提示,只是这个缘分嘛……实在是难得,要看娘子能不能领悟了。” 这真是图穷而匕见。 柳姒拿出一锭金子掂了掂:“若道人说的能让我满意,这锭金子便是你的了。” 此话一出,不只是卦师,就连柳姒身后的八方财也眼冒金光。 这客人当真是大方,出手随随便便就是金锭子。 发了发了! 八方财不动声色地朝卦师使眼色,让他赶紧说点好听的,好把这金锭收入囊中。 卦师会意,轻咳两声道:“娘子虽姻缘坎坷,却也是柳暗花明,只消你与心爱之人任意一人愿意踏出一步,便可幸福圆满。卦象上显示,娘子的夫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或许今晚便能遇见。” 今夜能在万物坊遇见谢晏? 柳姒是不信的,几日前上京的探子来报,谢晏还在上京城,如今怎会在姑臧城? 虽然卦师说的她不信,不过她还是将那锭金子交给了卦师。 毕竟今夜可是要花满五千两的。 “道人所说,我记下了。” 得了金子,卦师眉开眼笑,而后拿出一张签纸,往上头盖了印章:“这东西娘子收好,若要进内坊,需得消费五千两才行,到时将这签纸拿给内坊的人看,便能让娘子进去。” 外坊的摊位租金乃是五五分,商贩五成,万物坊五成。 等到闭坊时,管理万物坊的人会挨个清查商贩当夜收入,等收完租金后才放他们离开。 而每个商贩开摊前会有人给他们签纸,客人消费多少,写下多少,盖上印章,一式两份;客人一份,商贩一份。 而客人凑齐五千两的消费签纸后,就去内坊门前兑换入内坊的通行券;签纸便会被万物坊的人收回,等到闭坊收租金时核对,以免有错漏。 只是一锭金子远远不足五千两,离开卦摊,柳姒闲散地逛着,待走到一处贩卖首饰的摊位前,她被一支花簪吸引。 刚触上那簪子,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侧也伸了过来,碰上她指尖。 柳姒适时移开,转头看去。 是一个戴着黑犬面具的男人,气质不俗,在这万物坊中鹤立鸡群。 没想到会同别人看上同一支簪子,于是柳姒道:“既然郎君也喜欢这簪子,我便也不夺人所好。” 第195章 买花簪 柳姒说完,便准备再看看其他的,岂料那郎君却出言道:“先来后到,娘子先请。” 男人的声音低哑,像是刻意压低了一般,听着有些别扭。 被他奇怪的声音吸引,柳姒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男人一身月白色锦袍,墨发被一丝不苟地梳成发髻,用玉冠束上,身材修长,通身气质沉稳,隐隐还有一股熟悉的香味儿萦绕在她鼻尖。 待看见他指间的戒指后,柳姒眉心微跳。 下意识揉了揉额角。 谢晏怎么会来姑臧城?方才那卦师究竟是提早知道,还是真的算准了? 认出谢晏指间的玉戒后,柳姒再打量身前人。 发现处处都透露着熟悉,无论是身形还是他身上熟悉的梨香,无一不在告诉柳姒,眼前这男人就是本该待在上京的谢晏。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也不知谢晏有没有认出她,应当是没有,不然他就不会称呼她为“娘子”了。 想到这儿,柳姒不动声色地将另一只手上的玉戒摘下捏在手中。 那头的摊主是个妇人,见谢晏穿着不俗,于是推荐道:“郎君是要给自己的夫人买这花簪么?我这儿的花簪样式可都是独一无二的,包管买回去你夫人喜欢得不得了。” 戴着黑犬面具的谢晏微微点头:“是。” 摊主听罢,笑着夸道:“郎君同你家夫人还真是恩爱,我在万物坊这么多年,像郎君这样富贵身份的见过不少,可对自己妻好的,却没几个。” 这次谢晏并未颔首,面具下的眸子有些黯然:“我对她并不好。” 不然念念也不会不要他。 摊主的笑僵在脸上,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将谢晏看上的那支簪子拿在手中为他介绍。 “不好不要紧,有错咱们就改。郎君将这簪子买回去,再是什么错,你夫人也会原谅你的。郎君你看看,这上头的绿松石色泽别致;再看这珊瑚色多正,可是内城的和尚大师开过光的……” 摊主将这花簪吹得天花乱坠,一旁的八方财听得嘴角直抽抽。 什么大师开过光,不就是个普通的珊瑚珠嘛! 谢晏将簪子接过看了看,转头将目光移向身旁的柳姒,似乎在询问她这簪子好看与否。 柳姒也没在意,只当他不懂女子喜好,所以才会问她这个陌生人。 她凑近看罢,评价道:“尚可。” 对于见惯了华贵首饰的柳姒来说,这簪子能评上“尚可”二字,已是极为不错了。 谢晏问摊主:“这簪子多少钱?” 摊主笑眯眯说了个数:“一百两。” “什么?一百两?花大婶,你抢钱呢!” 谢晏还未吱声,倒是八方财先跳了起来。 一支花簪卖一百两,可不就是抢钱吗? 摊主自己心里也清楚,她怕生意跑了,于是对八方财骂道:“你个死老财,你懂什么,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接着对谢晏解释道:“这小子跟我有仇,所以才故意这样说,他又没卖过簪子,他晓得什么?郎君别在意。” 八方财的猪头面具在万物坊中那是独一份,坊中人人都识得他的面具,所以他这面具戴与不戴差别都不大。 至于入外坊的商贩,戴不戴面具都可,但是入内坊,无论是谁,都需戴上面具。 被骂上一通,八方财撇了撇嘴。 贵不贵他能不知道吗? 不过谢晏也晓得这花簪不值这价,但他还是掏出银子将花簪买了下来。 那头的柳姒也没有想与谢晏相认寒暄的意思,拉了拉手中的铁链:“想必汝空师父也累了,前头有卖饮子的,正好可以歇歇。” 谢晏刚拿着被摊主包好的花簪,听见柳姒的话后,才注意到她还牵着一个手脚被束缚住的和尚。 等他将目光落到和尚脸上时,却是瞳孔骤然一缩。 因为那和尚的眉眼间,同死去的卓不忘竟有六七分相似! 第196章 猜测 第一次见卓不忘是什么时候谢晏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当初怀淑公主大婚时,新郎官并不高兴。 谢晏参加的喜宴也不少,可新郎像卓不忘那样的,倒是少见。 卓家昏礼上,他看见卓不忘牵着红扇遮面的怀淑公主,朝礼堂而去。 卓不忘脸上没有喜悦与激动,而是另一种很复杂的神情。 忧愁、悲伤、怜惜还有遗憾。 谢晏不懂,为什么卓驸马娶到与自己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的怀淑公主会不高兴? 直到谢晏与柳姒成婚后,他回想起卓不忘那时的眼神时,方才恍然大悟。 若是自己命不久矣,想起独留于世的柳姒,也会是这样的感觉吧。 担心、不舍、害怕…… 此时此刻,谢晏望着那与卓不忘有六七分相似的和尚,心沉到了谷底。 从前虽也吃卓不忘的醋,可谢晏时常对自己说:卓不忘一个死人,念念再喜欢,他还能活过来不成? 可如今这和尚是个活人,还就在念念的身边。 难道他不在的这几个月里,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抢了念念身边的位置吗? 谢晏不敢再想下去,五指紧紧地攥着,丝毫没有思考汝空此刻被柳姒用镣铐铐住,受着异常的待遇。 等他回过神,柳姒一行人已经走远。 掩下心中酸涩,谢晏远远跟在她们身后,既不会被发现,也不会跟丢。 走到方才所说的卖饮子的摊前,柳姒将细链丢给老隐,自己坐在摊前叫了碗木瓜渴水,又问老隐与八方财。 “你们想喝什么?” 老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渴。 而八方财则道:“娘子,我想吃葡萄酥山。” 这家的酥山奶香味儿浓厚,葡萄粒大汁多,他馋了好久,但因为价格问题都没吃上。 难得遇见一个大方的客人,不吃白不吃。 点好以后摊主很快就端了上来。 因戴着面具不方便,所以柳姒拿了芦管吸着喝。 汝空身上的药效还未散去,此刻仍维持着能走动,却无法使用武功内力的状态。 想了想,柳姒良心发现,也给他叫了碗沉香熟水:“想必师父也累了,饮些水解解渴。” 如今已然入夏,这和尚要是热中暑了,今晚她还怎么行事? 汝空捧着摊主做好的熟水,瞧了半晌后一言不发地喝了起来。 如今他都这样了,也不怕她下毒。 万物坊的东西卖得比外头要贵,但架不住是外城唯一的市坊,你不买,自有其他人愿意买。 饮子摊前人来人往,即便已过亥时,这坊中人也是多得很。 在人群之中,余光看见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不远处。 柳姒一顿。 谢晏跟着她做什么?难道他已经认出她了?还是此次他出现在凉州,便是特地来寻她的? 那边戴着面具的谢晏见柳姒往这边看来,立马转了个身,假装在看其他东西,动作简直掩耳盗铃。 那慌慌张张的模样令柳姒没忍住笑出了声。 一旁正吃酥山的八方财纳闷:“娘子看着什么有趣的了?” 闻言,柳姒唇角的笑意一僵,清了清嗓子道:“无事。” 她越是这样,八方财便越是好奇,于是也顺着柳姒方才的视线望去,待看见谢晏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在买花簪的时候八方财便打量过谢晏,他混迹于市井之间,有着毒辣的眼光,只一眼便看出谢晏的身份应当也不简单。 又见他长身玉立,气质不凡,能引得女子注目那是再正常不过。 此时此刻,谢晏身边不就有好几个路过的女子时不时地看向他吗? 只是他目光始终落在柳姒身上。 再想起花簪摊前,这郎君说自己已有妻子,且还惹了妻子生气。 至于柳姒,瞧着也不像未成婚的模样。 所以…… 八方财眼珠子一转,状似无意地朝柳姒问道:“娘子应当已经成婚了吧。” 柳姒飞快瞟了眼远处的谢晏,而后奇怪地看着八方财:“你问这个做什么?” 八方财嘿嘿一笑:“这不是瞧娘子淑质英才、容色倾城,必定求娶之人数之不尽,小人十分好奇,究竟是哪家郎君,能配得上娘子。” 他试探问:“娘子的夫君也是洛州人么?” 柳姒用帕巾擦了擦嘴:“是,若有机会,说不定你还能同他见上一面呢。” 八方财又问:“洛州距凉州千里,他也舍得让娘子独身而来?” 这话柳姒倒未回答,只淡淡瞟了他一眼。 八方财见状立刻噤声,但心中对自己的猜测越发肯定。 柳姒与谢晏方才在摊前那微妙的氛围,又是摸手又是问簪子样式好不好看,看簪子还靠得那么近…… 啧啧,说他二人没点什么鬼都不信。 听那郎君说,他貌似是惹了柳姒生气。 所以若自己能暗中让他们重归于好,这客人心情好了,岂不是会多多打赏他? 八方财想着,只觉得发财指日可待。 第197章 叫苦 “娘子,要不咱们还是买些贵的吧,这些东西太多,小人实在是抱不过来了。” 此刻八方财手上提着,脖子上挂着,怀里抱着,满满当当不知道有多少个包裹盒子,全是这一路上柳姒买的。 还买的都是些便宜的小东西,难拿得很。 等到集齐五千两,那得是什么时候了,八方财当真是叫苦不迭。 正述着苦,就见柳姒又将一袋栗子糕堆在他怀里,看着他怀中小山似的包裹,她轻笑。 “我这不看你闲得厉害,所以给你找点事儿做吗?抱稳了,若是掉下去一个,就用你的银子来赔。” 这些小玩意儿虽说不重,但要想全都拿稳不掉下去,也很是折磨人。 一个装着丝帕的小盒子眼瞅着就要落到地上,八方财若是伸手去捞,那就必须得将手上的东西丢了才行。 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嘛。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盒子往地上落,心里头在滴血。 他的三两银子啊!!! 绝望间,一只修长的手将那盒子稳稳接住,握在手中。 八方财见状,顿时又活了过来,看着自己的“恩人”,他感谢道:“多谢郎君救了我的三两银子。” 说罢他又凑到谢晏身前,微蹲示意他将盒子放回来。 谢晏打量八方财满是细汗的额头,犹豫再三还是说:“给我拿一些吧。” 八方财闻言,只觉他是救星降世,忙要拿些东西给他,却听柳姒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警告。 “八方财,你若是拿不住,就将钱都赔给我,我再雇人来拿就是。” 八方财一听哪里还敢让谢晏碰自己怀里的东西,立马往后疾退,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同时摆正脸色道:“多谢郎君好意了,为六娘子拿东西是小人的福气,小人心甘情愿!” 钱就是他的命根子,他要命不要钱,累点算什么。 谢晏有些无奈,转头看向戴着狐狸面具的柳姒,轻唤一声:“念念……” 岂料柳姒冷声:“郎君怕不是认错了人,这里只有六娘,没有你要找的念念。” 而后看向神情讪讪的八方财,冷哼一声朝前头走。 这八方财不经过她的允许擅自将谢晏叫来,只是让他抱些东西,已是她仁慈。 谢晏见她离开,立即跟在她身后,至于八方财,只有认命地抱着一大堆东西跟上去。 心中后悔不已。 早知道就不起要让他俩重归于好的念头了。 他当时同柳姒借口要离开一趟,实际上是私下去找谢晏,说自己知道他夫妻俩闹了矛盾。 谢晏晓得八方财是柳姒身边的人,因此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他只是问,跟在柳姒身旁的那个和尚是谁? 这事八方财也不是怎么清楚,但以他男人的直觉,知道谢晏肯定是吃醋了,于是半真半假道。 “郎君不用担心,你没看见那师父手脚都被铐住了吗?同六娘子之间肯定不是什么那种关系,况且有我在,你放宽了心就是。” 听他这样说,谢晏也只稍稍松了口气。 毕竟那和尚现在就在柳姒身侧,而自己却只能远远地看着。 方知近水楼台先得月,光是距离这一点,自己就输了大半。 八方财知道他的愁虑后,拍了拍胸脯:“这还不简单,到时郎君就说你也要去内坊,顺路一道就行。” 这个理由对陌生人来说不好用。 可谢晏与柳姒是夫妻,明面上过得去不就行了,哪里还有真计较的? “只是嘛,六娘子是我的客人,突然加一个人进来,我这也有风险不是。”八方财面上表现的为难,话里话外却都在暗示谢晏。 谢晏听出他的意思,将腰间一块上好的玉佩扯下。 “这个可行?” 这玉佩莹润,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八方财看得口水直流,忙将玉佩收下连连道:“够了够了!” 他倒是一点都不吃亏,两头吃。 等将人领到柳姒面前,事情却与八方财想得不大一样。 人确实是留下了,可六娘子当时却似笑非笑地望了自己一眼,那时他还不知道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直到如今抱着这一盒盒的东西,八方财真想回到半个时辰前,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叫你多事。 他欲哭无泪,老实地抱着东西。 至于柳姒,她同谢晏有时有种莫名的默契。 虽然都戴着面具,但对对方的身份那是心照不宣,压根不需要相认。在八方财将人领过来的第一瞬间,二人也没有开口问起身份的事儿。 至于为何不将谢晏赶走。 柳姒对他算是了解,他性子倔,真是来寻她的话,无论如何也都会跟着她。 即便将他赶走,他也会跟在后头。还不如放在身边看住,免得他出什么意外。 想到此处,柳姒又开始头疼得厉害了。 跟在她身后的谢晏见柳姒牵着汝空看都不看他一眼,心下酸涩。 望着汝空与柳姒之间三步远的距离,他下意识迈开步子,加快脚步。 等自己与柳姒隔着两步距离时,他方才满足地维持着这个速度。 察觉到谢晏的动作,柳姒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突然加快步子极为不解。 见柳姒朝自己看了过来,谢晏嘴角立马扬起一抹浅笑。 等柳姒将目光收回,谢晏嘴角的笑意又慢慢消失。 理了理思绪,他将注意力落在身后一步远的汝空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许是谢晏的视线太过明显,一直垂眸念经的汝空被扰了心绪,他抬眸看了眼戴着黑犬面具的男人。 有些烦躁地捻动着手里的檀木珠。 他被柳姒强制带到此处本就有些心烦,但自小师父教导他。 出家人不可妄动心念。 所以一路上他都在念经,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本来都快要成功了,结果这人一直紧盯着他做什么? 那模样跟自己抢了他夫人一样。 这样想着,汝空又收回目光念起经来,怎料那男人光是看自己还不够,还开口与自己搭话。 他说:“不知师父法号是什么?” 第198章 一券两人 谢晏能不知道汝空的法号吗? 当时在花簪摊前,柳姒就曾说过汝空的法号,谢晏这样过目不忘、事事详记的人,怎么会不清楚? 不过是借口想同汝空搭话罢了。 汝空闻言,停了念经的动作,双手合十朝谢晏颔首:“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汝空。” 谢晏又问:“不知汝空师父在哪座寺庙长住?” 这次汝空只说了四个字:“居无定所。” 那就是云游和尚了? 见汝空并无要与他交谈的意思,谢晏便也不再多问。 只是柳姒却有些纳闷。 他对一个和尚如此好奇做什么?难不成他二人还认识? 想着想着,一行人也走到了内坊门外。 内坊门与外坊门有些不同,坊门修建得富丽堂皇,上头刻着精致的图案与花纹。坊门外是一条长长的柜台,此刻站满了人。 八方财抱着东西同柳姒介绍那柜台:“六娘子,此处就是兑换内坊通行券的地方。” 这一路他们买了不少东西,五千两肯定是够了。 接着他又讨好商量道:“娘子,你看我抱着这一堆东西也不方便为你带路不是。” 柳姒想了想,八方财这一路上大包小包也算是受了磋磨,长了教训。但总不可能让自己和老隐来帮他拿吧,于是问道。 “是不方便,但你看这一行人谁又能帮你拿呢?” 谢晏和柳姒身份不简单,帮他提一些是不可能;老隐一个老头子,八方财怕别人说他虐待老头;汝空的和尚身份,在姑臧城那是受人尊敬的存在。 无论是谁都不合适。 不过八方财早有准备,这坊中有租售木车的商贩,为的就是赚像柳姒这种买的东西多又拿不住之人的钱。 他指了指不远处租售木车的小摊,看着柳姒的眼中带着不可忽视的期盼。 终于,这次柳姒大发慈悲地点头:“去吧。” 闻言,八方财抱着一大堆东西马不停蹄地朝木车摊而去。 不一会儿,他推着木车神清气爽地回来为柳姒带路。 内坊门前兑换通行券的是万物坊的人,负责管理记录,核对,售出等一系列事。 光是一个兑换台就长得望不到边。 八方财千辛万苦挤了一个空位。 万物坊中的人都认得八方财,兑换台的人也不例外,他看见八方财后打趣道:“老财,今夜又有生意啦?” 八方财摆了摆手:“快别说这些了。” 他拿出这一路上收集的消费签纸交给兑换人:“这是五千两的签纸,你点点。” “好嘞!” 不一会儿,签纸的数量就点齐。 兑换人将一张通行券递给八方财:“这是入内坊的通行券,拿好了。” 等八方财又从人群中挤出来,已是出了一身的汗。就在他兑换通行券时,子时已过,内坊门已开。 拿着通行券急急忙忙与柳姒汇合,一行人又至内坊门前。 将通行券交给坊门前的护卫,便打算带着柳姒他们进去,谁知却被护卫拦下:“一张通行券只能两个人进去!” “什么?”八方财震惊,“昨天不还可以带人进去吗?” 这通行券向来都是可以主人带几个友人或仆从进去,怎么今日却只能两人进去了? 护卫冷声:“今日刚改的规定。” “那为何没出告示?”八方财质问。 护卫指了指一旁小得不能再小的告示纸:“这不是吗?” 接着他不耐:“一张通行券只能两个人进,你们快点决定谁进去!” 听罢八方财转头,为难地看着身后的柳姒。 万物坊的规定他也没有办法改变。 这五千两的钱是柳姒出的,所以她要带谁进去,只能她自己决定。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等她说出一个答案。 第199章 安大娘子 其他人的目光也就罢了,尤其是谢晏,他的眸中带着不自觉的期待与盼望。 会是自己吗?念念选择的那个人会是自己吗? 他这样想,目光落在汝空身上。 还是说念念会选这个眉眼间与卓不忘相似的光头和尚? 被众人注视着,柳姒没有选择,而是问八方财:“若是不想买东西,但又想进内坊,该如何?” 八方财答道:“这个简单,拿五千两去兑换台那里换一张通行券就行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闲时在外坊买满五千两东西,面对这种情况,只要在兑换台用相同钱换就行。 不过内外坊开门时间相差一个时辰,大多数人还是会在内坊买些东西。 这样无论是对内坊、外坊还是摊贩都是有利的。 重新又换了一张通行券,柳姒将券交给老隐:“你自带一个人进去吧。” 而后又对八方财说:“既你对这万物坊如此熟悉,想必自个儿也有办法进去。” 说罢扯了扯手中的链子,就要牵着汝空进入坊门。 就在此时,内坊门前却喧哗起来。 只见十几个着装整齐、身材高大的佩剑男人从不远处而来。 他们围成一圈,拥着一个容貌娇艳的女子。 那女子瞧着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淡黄色襦裙,发髻之上坠满了珠饰,看着十分富贵。 入万物坊的客人皆戴面具,可这女子面不覆一物,神情傲然不屑,仿佛周围人都是些蝼蚁一般。 八方财在见到那女子的样貌时,就急忙提醒柳姒往边上靠,以免挡着路遭到刁难。 有人让路的速度慢了些,就被女子的护卫直接给推到一边。 被推的人竟也不生气,只当倒了霉,面色难看。 这世间竟然还有比永宁更嚣张的女子。 柳姒感叹。 她转首问八方财:“她是谁?” 八方财压低声音道:“她是安氏家主的爱女,安大娘子——安鸿月。” 安氏女? 那就不奇怪了。 八方财本来就是怕被安鸿月一行人听见才压低声音,结果当安鸿月从他们身旁路过时,却停下脚步,直直朝这边看来。 八方财顿时浑身一僵。 完了完了,不会是听见他的话了吧。 可他也没说啥啊! 正当害怕之时,却见安鸿月并非是朝自己而来,而是走向了柳姒身后的和尚。 安鸿月注视着汝空的脸,愣住了神。 这和尚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比她阿兄都还好看! 她原以为在这姑臧城中,没人能比她阿兄貌美,却不想如今竟遇到个恍若天神的人。 她望着汝空,痴痴问:“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 半晌没有回答。 汝空早在这一路上就被耗尽了耐心,也不管什么“勿动心绪”,心中烦躁得厉害,哪里还会回答安鸿月的话。 见汝空不理自己,安鸿月才发现他手上的镣铐。 又见他手足皆被铁链锁着,而链子的尽头就在柳姒手中。 她见状蹙眉,对着柳姒语气不善道:“你将师父锁着做什么?你这是对出家人的不敬!” 谢晏闻言下意识要挡在柳姒身前,却反被她一把护在身后。 柳姒打了个哈欠,笑道:“人家师父都未说什么,娘子怎么先动怒了?” 安鸿月因着她安氏女的身份,在姑臧城中从来都是横着走,除了她阿兄,她谁都不怕。 如今却被柳姒在大庭广众之下拂了面子,简直是怒不可遏。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她怒道。 说着就将身后婢女捧着的一根鞭子抢过握在手中,指着柳姒道:“在这姑臧城敢如此对我说话的,你是第一个,今日我便要你好看!” 说着就扬起赤红色的鞭子,要朝柳姒抽来。 佝偻着背脊的老隐欲要出手;被柳姒护在身后的谢晏也眼疾手快地将她抱在怀里,看样子是要为她挡下这一鞭;八方财赶忙闪躲到一旁;汝空则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就在鞭子将要落下时,一个清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月娘,住手。” 执着鞭子的安鸿月听见这个声音,猛地停了动作,不甘地看了柳姒一眼后,才看向来人。 低低唤了句:“阿兄。” 安庭序从内坊之中走出,一脸无奈地注视着安鸿月:“月娘,你出来时答应过我什么你都忘了吗?” 安鸿月闻言,原本嚣张的神情消失,悻悻答道:“记得。” 安庭序垂眸看着她手里的鞭子,问她:“既然记得,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自觉没趣,安鸿月将鞭子甩给身后的婢女,不动声色地瞪了柳姒一眼后,才上前挽着安庭序的胳膊,轻晃着。 “阿兄,我们快进去吧。” 自家阿妹撒娇安庭序如何抵抗得了? 他叹了口气:“罢了。” 第200章 内坊买卖 轻刮了刮安鸿月的鼻尖,安庭序才拱手对柳姒她们致歉:“舍妹年幼,还望诸位不要见怪。” 这种事柳姒经历得不少,早就习惯。 她只是在想。 她白日里派人调查过万物坊,背后主人不详;不像内城那座丝织坊,都知道隶属于贾氏。 这万物坊中井井有条,非是一般家族能开得上的,而安氏女在此如此放肆又是为什么? 难不成这万物坊是安氏的? 可是不是太明显了些? 她盯着安庭序沉吟,既忽视自己此刻还在谢晏怀中,又久久没有回应安庭序的话。 安鸿月见状沉不住气,凶狠道:“你再盯着我阿兄看,当心我把你眼睛挖了!” 安庭序警告她:“不得无礼。” 被自家阿兄斥责,安鸿月更是讨厌上了柳姒。 “阿兄,她被自己的夫君抱着还看别的男子,我说她有什么不对?” 方才谢晏护着柳姒的样子安鸿月不是没有察觉,见他们抱在一起还不撒手,便下意识猜出他们是夫妻。 柳姒闻言,才发现自己还被谢晏抱着,自然地将谢晏环着她的胳膊拿开,回应安庭序方才的话。 “令妹既年幼,便不要让她玩这样危险的鞭子,伤着自己倒没什么,若是伤着别人可就不好了。我这个人素来不爱计较,此次便也罢了,若是日后遇上个不好惹的,到时吃亏的不还是自个儿吗?” 她这话挑不出毛病,可听起来就是觉得不舒服。 安氏两兄妹自然也不例外。 果不其然,安鸿月听后轻嗤一声。 安庭序则尴尬解释道:“因害怕舍妹遭遇歹人,所以才将这鞭子给她防身,吓到娘子了。” 柳姒闻言,看着周围十几个护卫,语气疑惑:“带上这么多护卫也不放心么?看来是他们无用,不能使安郎君放心。既然如此,安郎君可得好好挑选些有用的护卫放在安娘子身边,不然到时候真遇上歹人,只靠安娘子的鞭子,是防不住的。” 安氏既然是凉州三大世家之首,府上的护卫自然是最好的。 柳姒这样说,可不是在暗讽嘛。 她说这话时不卑不亢,连语气中都能听出笑意。 躲在一旁的八方财心觉佩服。 又想起她说自己“不爱计较”,心下腹诽。 这六娘子若是不爱计较,那谁还敢说自己爱计较? 至于谢晏倒很是认同柳姒的话。 这安大娘子如此霸道,念念也只是告诫了两句,可不就是心善吗? 他回想起方才自己抱着念念,念念也没有嫌弃地推开,心头不由一甜。 谢晏觉得柳姒“心善”,可安鸿月却不觉得,对着柳姒轻蔑道:“关你何事?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我安家的事!” 闻言,谢晏心中不悦。 念念贵为帝女,却被一个世家女如此欺辱。况且就算念念只是个平民,这安鸿月也不该动辄用鞭子打人。 不过柳姒的事他从不干预,一是她的自由,二是怕打乱她的计划。 所以他走到柳姒身后,如果出什么意外,也好第一时间护着她。 也就是他这一动作,令安庭序再次注意到了他。 他方才见到谢晏的第一眼,就觉得熟悉,可却因为面具的原因,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而此时他余光瞥见谢晏指间的玉戒时,瞳孔一缩。 因为大理寺少卿谢晏突然至姑臧城,所以这几日三大世家都忙着招待这个谢少卿。 可谢少卿为人清冷,不喜欢那些歌舞宴会,只第一日入城后与凉州刺史、姑臧县令和三姓人见过一面后,就一直待在天禄驿站之中。 按理说凉州刺史官至三品,谢晏不过四品,无论如何也该是他去拜见刺史,但架不住谢晏身份特殊。 所以这刺史为了日后官路通顺,还是放低了姿态。 更何况这凉州刺史的位置马上就该是贤王来坐,自己要遣到其他地方去,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谨慎些总没有错。 而安庭序作为安家主的嫡长子,随安家主一起去拜见谢晏是再正常不过。 他虽只在天禄驿站见过谢驸马一面,但却记住了他手上那枚玉戒。 而今万物坊中,这个戴着黑犬面具的男人手上却戴着个一模一样的。 再看这男人万般呵护身旁女子的架势…… 安庭序心头不由得一个咯噔。 难道…… 可镇国公主不是尚在原州吗? 事关重大,安庭序不敢妄下定论,但态度变得更加温和,他对着柳姒端端正正地拱手一拜。 “多谢娘子教诲,某铭记于心。” 安鸿月不明白阿兄对这女人的态度为何变得这样恭敬:“阿兄,你对她行这样的礼做什么!” 安庭序轻斥:“噤声。” 最后他定定看着谢晏手上的戒指,再打量了柳姒一番,最后心事重重地带着安鸿月进了内坊。 等安氏兄妹俩离开,有人感叹:“这安大娘子说是姑臧城霸王也不为过,想打谁就打谁。” “那又有什么办法?谁叫她阿耶是安氏家主呢?我看叫什么姑臧霸王,说是凉州公主也不过分。” 有人打趣:“你当真是不要命,等镇国公主来了,听见你这话不叫你下到狱里去就算好的了。” 八方财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儿,好奇地问柳姒:“六娘子,你说到时候镇国公主这个真公主来了,她和安大娘子这个‘凉州公主’比,谁更厉害?” 镇国公主柳姒思考一会儿,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到时候等你见到公主,或许就知道了吧。” 八方财听罢,摆摆手:“我哪儿有那个机会见到镇国公主啊。不过我也好奇得很,听说三月里她手持兵符宛若天仙下凡,带领羽林军将陷害手足的凤阳公主拿下。 听说凤阳公主誓死不从,带着东宫兵卫同羽林军打得昏天地暗,上京城里那是风雨交加。光是想想,就觉得精彩啊。这样一个有勇有谋的奇女子,真不知长什么样子。” 柳姒听得眼皮直跳。 “这话你是从哪儿听的?” “说书先生那里啊。”八方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还听说镇国公主为护圣人安危,以一己之身挡在甘露殿中,替圣人出谋划策,最终成功擒住凤阳公主。”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见到一样。 听得柳姒都不由得脸红:“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 八方财不满:“你怎么知道夸张了?你又没亲眼见过。” 柳姒反问:“那你就亲眼见过了?” “没见过。”八方财失落摇摇头,随即眼里又带着向往,“但等我赚够了钱,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趟上京看看,听说那里比内城还要繁华富丽。” 柳姒见他那兴奋的模样,沉默半晌。 其实上京也没有他说得那样好。 不过最终还是道:“祝你如愿。” 八方财拱手:“多谢。” 在坊门前还是耽搁了不少时间,幸好白签要后半夜才会开始卖,所以来得及。 等回过神准备进内坊时,八方财才想起进坊前柳姒说的话,说是要让他自己想办法进坊。 他们统共就五个人,六娘子让自己想办法,那不就是在同老隐说:带另一位郎君进去嘛! 思及至此,八方财从幻想的幸福中脱身,心中哀嚎。 不过他在万物坊也不是白混的,托坊中的熟人拿了块牌子,也大摇大摆地进了内坊。 等进了内坊,柳姒问他:“你说内坊的买卖与外坊不同,那我若是要卖东西,该如何做?” 外坊想卖东西抢到一个摊位就行,但内坊必须得登记报名后才可以。 这内坊的买卖方式同民间的义卖有些相似,都是价高者得。 唯一不同的是。 义卖得到的钱都会捐出去做些善事;而内坊中卖出的钱,卖家得五成,剩下的五成归万物坊所有。 八方财解释完后,带着人去登记,等内坊录簿者问柳姒要卖什么东西时,她扬了扬手里的锁链,指着汝空道。 “我要卖这个和尚。” 第201章 坊规 录簿者听见柳姒的话后,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又问了一遍:“你要卖什么?” 柳姒耐着性子将汝空拉到录簿者面前,企图让他们看得更清楚:“我要卖的就是这位师父。” “什么!” 录簿者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八方财先目瞪口呆。 他走到汝空身前,将他仔细上下打量一番,视线不停在柳姒与汝空之间游移,最后不可置信地问道。 “六娘子,你真的要把这位师父卖了?” “怎么?有问题么?”柳姒淡然。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八方财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认真劝道:“六娘子,这和尚是不能买卖的啊!” 他原本以为柳姒将汝空带进万物坊是另有他用,没想到是想直接把人给卖了! 那头的录簿者也为难道:“娘子,这……只怕是不能卖。” “为何不能卖?”柳姒反问,“万物坊不是号称‘天下之物皆可卖’吗?怎么一个和尚反倒卖不了了?况且你们万物坊也并非没有卖过人,怎么?偏我这个就不行?” 柳姒说的话不假。 这万物坊中并非没有买卖过人,可那些歌舞倡伎、奴仆婢人都是有身契的,这卖和尚,倒是头一个。 况且若无身契,便算略卖,那可是犯法的。 万物坊倒也不怕这些,只是和尚的地位在姑臧城中不一般。 真卖了,到时候麻烦比略卖的还要多。 录簿者身上冷汗直冒。 这能入内坊的都是万物坊的重要客人,他也不敢随便把人给轰出去,只能商量道。 “这真卖不了,不然娘子你换一个卖?” 他说着指了指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老隐:“卖这个也行,就算他没有身契也卖得。” 柳姒怎会这样好说话? 她故作为难道:“可我就想卖这位师父,怎么办?” 录簿者擦擦额头上冒出的汗,下意识看向身旁的人,示意他去寻管事。 没多时,一位老者从一个方向赶来,他身后就是方才录簿者令去寻管事的男人。 显然这位老者便是万物坊的管事。 老者一身褚色锦袍,目光看起来炯炯有神,周身气质昭示着他并非一个小小管事这样简单。 他朝柳姒走来,恭敬地作了个揖:“娘子万福。” 这一路上他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等直起身后,他同柳姒解释道:“娘子,并非我们万物坊有意为难,实在是这位师父乃是佛门弟子,买卖出家人便是亵渎佛祖。我们姑臧城人人信奉佛祖,若是买卖佛门弟子,只怕会引起佛祖不悦,还望娘子见谅。” 柳姒笑道:“佛祖慈悲,普度众生。我手中拮据,卖这位师父并非作恶,而是渡己,想必佛祖也不会与我计较。” 再穷哪儿有卖和尚的? 管事一噎。 柳姒拿“佛祖慈悲”的话来堵他,他若是反驳,岂非在说佛祖不慈? 那不就是与自己方才说的话相悖吗? 柳姒又道:“况且你们万物坊自个儿立的规矩里,可没有说不许买卖出家人吧?” “是……”管事点头。 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可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会想到要这样做啊。 “既然如此,为何卖不得?既然卖得,你们却不让我卖,是何道理?那又请问:这万物坊中的规定是何人制定的?” 管事又答:“万物坊的坊规都是由坊主亲自制定的。” “原来是坊主制定的啊。”柳姒恍然大悟,话音又是一转,“要我不卖这位师父也简单,只要让我见见坊主就行,毕竟我很好奇,为何坊主制定的规矩,坊内的人却可以不遵守。” 管事闻言,面色一凝。 这位娘子说来说去,原来是想见他们坊主。可坊主身份尊贵,岂是谁都能见的? 明白柳姒是想闹事,于是管事冷着脸道:“坊主事忙不在坊中,娘子若是执意要为难我等,老夫只有命人将你赶出万物坊了!” 说着,他身后的护卫便准备上前。 就在此时,有个小厮从另一个方向疾步而来,行至管事身边低语两句。 管事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最后等小厮一礼离开后,他才重新看向柳姒,只是此刻神情带着数不清的恭敬。 他作揖赔笑。 “这位娘子,方才是老夫鲁莽了。娘子说得对,既然坊规不曾言明,那定然是卖得这位……师父的。” 他说着,让开一条路:“烦请娘子登记。” 本以为要被赶出万物坊的八方财见状,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 这位六娘子到底什么来头啊!连万物坊的管事都对她毕恭毕敬! 柳姒闻言挑眉。 虽不知这管事为何突然同意,但只要对她无碍就行。 她笑:“那就多谢管事了。” 至于被卖的汝空,从头到尾都没人关心他是否愿意。 第202章 伺候 直到登记完,谢晏都还有些恍惚。 原以为念念带着这和尚是因为他眉眼间与卓不忘相似,却不曾想,竟只是想将他卖了? 他定了定心神,目光落在柳姒身上,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他不明白柳姒为什么要这样做,也看得出汝空非是自愿,可他却下意识忽略了柳姒知法犯法的行为,心里甚至还有一点不堪的窃喜。 窃喜念念对汝空没有其他的感情。 同时心中又很是矛盾。 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晏心里有些难过,可更多的还是那种莫名的高兴。 他缓缓抚上胸口,掌下的心跳得猛烈,谢晏清楚地知道。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是他自己了。 无论是身心,还是从前那坚不可摧的意志、或是底线思维,都完完全全的,独属于柳姒一人。 永不改变。 …… 内坊分为两个部分。 一是位于一楼的展示台,当夜所拍的物品都会在展示台上给客人们展示,看中眼的加价就行。 二是展示台对面的客楼。 每一层客楼有五个房间,分为甲、乙、丙、丁、戊五个等级,每一间房都用帐幔遮上,外头看不清里面的人。在内坊中消费越高,坐的楼层越高,房间等级也越往前。 柳姒第一次来内坊,按理说只能在一楼或是二楼寻个雅间,可万物坊内的侍从却将她们引到了顶楼的丙字房里头。 八方财只去过一楼,还未在上过顶楼,一时间兴奋不已。 他摸摸这儿,看看那儿,好奇得很。 等侧边的帐幔被人撩开,八方财才装作镇定的模样,假装在屋中踱步。 几个容貌端正的奴婢鱼贯而入,端着东西齐齐对柳姒欠身:“娘子万福。” 柳姒看着她们手中的香锤,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为首的女婢温声答道:“回娘子,怕娘子夜间劳累,所以女婢们特来伺候娘子。” 这话引起柳姒的兴趣:“怎么个伺候法?” 女婢莞尔一笑,抬起藕臂似的胳膊,拍掌两下,下一刻,就有几个穿着舞服的女子走进来。 “娘子万福!” 这几个舞娘无论是身姿还是嗓音都比这几个奴婢要好看、好听,当真是尤物。 随着丝竹声响起,舞娘们开始翩翩起舞。 而候在一旁的女婢们,也行至柳姒身旁,一人给她揉肩按头,一人给她捶腿捏脚,一人凑到她身侧,奉了酒水果子喂到柳姒嘴边给她吃。 柳姒适应得很快,欣然接受。 也有女婢凑到谢晏与老隐身前想为他们按肩,但俱都被止住。 八方财在一旁看得大为震撼。 这……这伺候得也太好了吧!看得他都有些蠢蠢欲动了啊! 不过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能坐在一旁感叹。 有钱真好。 刚吃下娇软女婢喂来的葡萄,余光瞥见八方财羡慕的神情,柳姒轻笑:“怎么?你也想?” 感觉有机会,八方财猛地点头:“想想想!” “既然如此……”柳姒沉吟,而后对八方财招手,“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八方财两眼放光凑到柳姒身边,等听完她的话后,表情为难:“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如何不好?”柳姒饮下一口果酒,“你只按我说的做,好处少不了你的。” 这个好处是什么,不言而喻。 想到柳姒出手阔绰,又能坐在内坊顶层丙字房中,八方财深知她身份一定不简单。 想到未来的富贵,想到他去上京城的梦想。 他终是咬咬牙,答应了。 第203章 出价 内坊顶层,甲字房。 一个容貌俊美的侍从跪坐在一座紫玉珊瑚美人榻旁,手里捧着一本册子轻轻翻动着。 安鸿月躺在榻上,掀起眼皮懒懒看着侍从手上册子里关于今夜的卖品,册子被一页页地翻动着。 上头对每一样物品的来历、材质、样式等都标注得清清楚楚,配上画像更看得明白。 瞧了许久安鸿月都未瞧见满意的,她有些不耐道:“今夜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么一个能入眼的都没有!” 安鸿月不常踏足外城,对于她来说,住着穷苦百姓的外城就是腌臜城,踩在外城地砖上,鞋底都会沾上脏物。 八百年不来一次,即便来了,也是直奔万物坊。 结果今夜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却连能让她感兴趣的都没有。 她顿觉无趣,准备起身离开。 倚在她怀中的男奴见状,安抚道:“大娘子别急,听说今夜有个‘好货’呢。” “什么好货?”安鸿月蹙眉。 男奴接过侍从手中的册子,抬起修长莹润的五指将册页往后翻动,最终停在某一页。 “大娘子你瞧。” 安鸿月随意转眸看去,却在一瞬间定住。 册页上是一个穿着茶褐色僧袍的和尚,容貌妖异绝色,腕间挂着一串檀木念珠。 她抬手抚上画中人的脸庞,痴痴问道:“他怎么会在这册子上头?” 男奴解释:“听说是被一位客人给卖了,具体为什么,奴也不知。” 接着他执酒喂到安鸿月唇边:“不知大娘子对他可还满意?” 安鸿月将杯中酒饮尽,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画中人,眼里带着势在必得。 “十分满意。”她道。 闻言,男奴唇角勾起,娇柔地靠在安鸿月怀中。 这男奴是待在安鸿月身边最久的一个奴婢,也是最合安鸿月心意的一个。 无论去哪儿,安鸿月都会带着他。 他深知安鸿月喜欢美丽的东西,无论人或物,越完美、漂亮越好。 她的屋中堆满了买来的奇珍异宝,后院住满了绝色佳人。 无论男女都有。 她倒也不是要做什么,只是看着一大堆美人赏心悦目罢了。 安家主十分溺爱这个幺女,不仅不反对,有时还会送上那么一个两个。 他安朗的女儿那是金枝玉叶,买两个美人算什么?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摘得! 所以更纵得安鸿月嚣张跋扈、无法无天。 这男奴之所以能入安鸿月的眼,也是因为他最会揣摩她的心思。 他今夜特地打听到有这么一个容色不凡的,还是个新奇的和尚。 要知道安鸿月后院之中什么类型的美人都有,可唯独出家人没有,因此男奴知道,安鸿月一定会感兴趣。 更何况在内坊门前,这安鸿月可是盯着那和尚瞧了许久。 与此同时,丙字房中的柳姒刚拿下好几张白签。 今夜也有人想买下一两张白签,但顶层丙字房的人加价太猛,跟不要钱一样,但凡有人加价,丙字房的人必定跟上。 一张白签的价格比往日还要贵上一倍。 加之又是顶层的人,所以那些人只能望而却步,放弃与之争抢。 此刻柳姒坐在顶层,隔着一层帐幔往下头看。 谢晏见状,温声询问:“念念在等什么?” 柳姒闻言没理他,只自顾自翻了翻手中的卖品册子,等看到汝空在第四十五个卖位时。 下头展示台上也同时响起锣声。 “锃——” “接下来是卖品四十五号,一位名为‘汝空’的出家弟子,起卖价是五千两白银!” 话音落下,顶层甲字房的人便先加了价。 “五千五百两!” 第204章 加价 汝空站在展示台上,手链都被铐住,受着众人的目光,却依旧纹风不动。 艳红的唇上下开合,不停地念着心经。 心中的烦躁愈来愈盛。 客楼上的客人都还在惊讶今夜的卖场上竟出现一个和尚时,顶层甲字房的客人就率先出了价。 一楼展示台上,卖师口中唱道:“顶层甲字房五千五百两,五千五百两!还有更高的出价吗?” 其他人仍在观望,一是买个出家人回去没有什么用;二是让罗刹寺的那群秃头和尚知道了,又得闹上一场。 所以目前只有顶层甲字房的客人出价。 就在此时,一楼戊字房中有人举牌。 卖师见状唱道:“一楼戊字房六千两,六千两!还有更高的出价吗?” 随即就见顶层甲字房的立刻跟上。 卖师:“顶层甲字房六千五百两,六千五百两!还有更高的出价吗?” 众人还在想一个和尚哪里值六千多两时,一楼戊字房的人依旧举了牌。 “一楼戊字房七千两,七千两……” 两个房中的客人互相争抢着,但凡对方加了价,另一个必定跟上。 直到价格由五千两加到一万两时,所有人都不可置信。 再次打量展示台上那个和尚。 也就只是长得好看了些,哪里就值得一万两白银了啊! 一万两不知道能买多少个美人了,值得砸在一个和尚身上吗! 下一刻,又听卖师唱道:“顶层甲字房一万一千两,一万一千两!还有更高的出价吗?” 按坊中规矩,万两之上,加价的最低数为千两。 而客楼中的加价还在继续。 一万两千、三千、四千、五千…… 两万……三万……四万…… 五万、五万一千…… 坐在一楼戊字房中的八方财,听着唱师说的数字手都在抖,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老隐,犹豫地问道。 “还,还要再跟吗?” 要是对方不跟了,怎么办? 这可是五万一千两白银啊!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呐。 老隐佝偻着脊背站在他身旁,眼中平静无波,苍老的声音说着令八方财心惊肉跳的话。 “再加。” 与此同时,顶层甲字房外。 男奴凭栏而望,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一楼角落的戊字房。 这戊字房内的人到底是谁?不晓得内坊的规矩吗? 要知道能上客楼顶层的,都是姑臧城内无人敢惹的,更别说是顶层甲字房的人了。 这戊字房中的人却如此没有眼色,一直跟价。 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还是真有什么实力? 想到此处,男奴招来一个安府的小厮,吩咐道:“你去一趟一楼戊字房,对里面的人说:这四十五号卖品是我们安氏大娘子看上的,若是想在凉州混,便自觉相让。” 这话很快就由小厮传到八方财他们耳中。 八方财听罢腿都在打颤。 要是得罪了安氏大娘子,他就真的别想在凉州待了! 岂料老隐看着好欺负,却仍旧不松口,甚至还出言挑衅。 “这四十五号卖品我家主人也想要,万物坊中买卖各凭实力,安大娘子让你来说这话,是害怕拿不出足够的钱吗?” 要知道,激将法自古就是最俗套也最好用的。 本来对汝空志在必得的安鸿月听见小厮传回来的话后怒不可遏。 这姑臧城中竟然还有质疑她安氏钱力的人! 真是岂有此理! 她当即大手一挥,命令道:“给我加到十万!” 今夜的万物坊当真是精彩,只听见顶层甲字房中有人高声道:“我们家主人出价十万两!” 此话一出,满楼哗然。 一个和尚卖到十万两,那还真是闻所未闻。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一楼戊字房,想看看他们还是否会再次举牌。 第205章 小赚 与此同时,戊字房中的八方财也看向老隐,这都加到十万两了,真的还要再跟吗? 终于,这次他看见老隐缓缓摇头,示意他不用再跟。 霎时间,八方财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大大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他还能在姑臧城继续待着就好。 站在顶层走廊上的男奴见戊字房中久久没有动静,扬了扬唇,心中不屑。 嗤,他当是什么厉害人物,结果一听十万两便露了怯,退缩了。 展示台上的卖师见没人加价后,等了三个数就拿起锣锤敲响铜锣:“恭喜顶层甲字房的客人获得四十五号卖品!” 很快有人将汝空给带了下去,同时一楼戊字房中的烛火也熄灭下来。 万物坊中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所以坊中抽了五万两后,剩下的五万两也被交到了柳姒手中。 她看着刚拿到手的钱,微微勾唇。 没想到汝空那和尚这样值钱,来一趟万物坊不仅把之前花的都拿了回来,还赚了个几百两。 倒也不算亏。 等回过神,她才察觉到身侧人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于是不自觉问道。 “你盯着我做什么?” 刚才八方财和老隐离开后,屋中就剩她和谢晏两个人。 只是那时注意力皆在展示台上,所以倒也不曾觉得有什么,而今闲了下来,才觉得有些尴尬。 这算什么? 分居几月的夫妻又重聚了? 柳姒打了个激灵,狠狠地将这个想法从脑中甩出去。 什么夫妻不夫妻的,虽因为圣人的反对他二人没有真的和离,可她与谢晏对和离这件事都是心照不宣。 夫妻二人的关系不过名存实亡。 想到此处,柳姒骤然觉得之前以为谢晏是来凉州寻她这件事不过自己臆测,这次在万物坊中相遇也不过巧合。 以她对谢晏的了解,散了就是散了,他骨子里的傲气是不会允许自己主动求合的。 忽略掉心中的不适,她准备将目光收回,却听见谢晏说道:“我只是想一直看着你,念念,若是你不喜欢,我不看便是。” 说着,他轻轻垂下眸子,将目光从柳姒身上缓缓收回。 虽然隔着面具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柳姒下意识觉得他有些委屈,整个人看着可怜得紧。 她一顿,不知该如何回答。 难道不许他看?可眼睛长在他自己身上,你还能管别人看不看? 若是许他看就更奇怪了。 正当她思索该如何回答时,一楼的八方财他们也适时回到了丙字房内。 看着柳姒,八方财背后的冷汗依旧没有消去。 早知道六娘子是叫他同安大娘子抢人,说什么他也不会答应。 之前柳姒吩咐他,等轮到汝空上展示台后,无论对方是谁他只要一个劲儿地加价就行时,他是有些犹豫的。 更是不明白柳姒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毕竟汝空是六娘子要卖出去的,如今为何又要加价买回来?八方财当真看不懂。 但看不懂是一回事,在钱财面前,这些都不重要。 他只是有些心有余悸。 要是真把安大娘子惹恼了,你就是再有钱也没用啊。 那头的柳姒轻咳两声,理了理心绪后问老隐:“之前叫你喂给汝空的药喂了吗?” 老隐答道:“已经把解药喂给他了。” “那就行。”柳姒点头。 最开始抓汝空时,老隐直接撒的迷药。 那迷药会让人在十二个时辰内浑身无力,除了行走坐卧外,其他的都不能做。 这迷药专门针对像汝空这样会武功的人。而解药也要在服下的一个时辰后才会生效。 算算时辰,过不了多久汝空应该就会恢复力气了。 “笃笃”两声敲门声令屋内几人齐齐朝门口看去。 只见一个身影站在门外,轻声道:“我家坊主想邀娘子一叙。” 第206章 寡妇 层层纱幔飞扬,将来时之路一点点遮挡。 柳姒跟着万物坊的仆从去见那所谓的坊主,一路上都是不断的黄色纱幔。 人行走在其中,方向顿失。 想见这坊主一面当真是艰难,还必须得穿过一道长长的迷障才行。也不知这迷障到底有多宽多大,走了一盏茶都还未走到头。 若非仆从说坊主只见她一人,不然她必定将谢晏带上。 来时一路弯弯绕绕,她可不觉得只凭一己之力就能顺利走回去;但谢晏过目不忘,这点障眼法应当还是能轻易看破的。 终于不知在纱幔里头绕了多久,才停在一处厢房前。 仆从留下一句“坊主正在里头等候娘子”的话后,就消失不见。 周围十分安静,丝毫听不见内、外坊中的喧闹声。 柳姒抬手,将面前玄色的房门推开,又是一道道纱幔映入眼帘。 她不由揉了揉额角,心道:这万物坊的坊主到底是有多喜欢纱幔?几乎处处都是。 耐着性子将一道道纱幔撩开,终于看见藏在深处的内室。 内室里摆着两张茶案与蒲团,一座薄绸的屏风立在两张茶案中间,将其分开。柳姒抬眼望去,只能透过屏风看见其后一道模糊的身影,同她一样,也戴着面具。 这人想必就是万物坊的坊主。 柳姒行至蒲团前屈膝坐下,对面的人见状先开了口,声音沙哑,雌雄莫辨。 “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别人都唤我六娘子。”柳姒答道,接着反问,“不知坊主贵姓?” “某姓史。” 柳姒沉吟,似在思索大齐境内有何史姓的人物。 那头的史坊主又问道:“某听管事说,六娘子想见我,不知有何要事?” 柳姒也不搞那些弯弯绕绕,直说道:“我想拿到内城的签信,希望坊主能够相帮。” 隔着屏风,她明显看见对面人的身影一顿,接着就听他说:“要得到内城签信需经过安、贾、阴三家的同意,某不过外城的一个小小商贾,做些寻常生意罢了,哪有那个本事帮助娘子得到他们的认可,只怕娘子是寻错人了。” 坊主这话说得谦卑,不明真相地或许真以为万物坊坊主就是个普通商人。 可能在外城开出如此之大的万物坊,柳姒绝不相信他与安氏等没有半点关系。 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史坊主这话有些妄自菲薄了,连安氏的大娘子都时常来坊中照顾坊主你的生意,可见史坊主并非一个小小的商贾那样简单。 更何况我今夜见坊中各处井井有条,便可知坊主乃是大才之人;如此人才,无论是谁都不会拒之门外吧。所以史坊主说你没这个本事,我是不信的。” 坊主听罢沉默片刻,对她说的签信一事避之不谈,只是问道。 “还不知六娘子是哪里人氏?” 柳姒见他岔开话题并不意外:“洛州温县。” 坊主闻言立刻露出疑惑:“温县乃是下县,尽都是些辛苦劳作的百姓;可我见娘子今夜即便一掷千金也毫不在意,这模样不像是温县人,倒像是从上京那等富贵之地来的。” 他三言两语便猜出真相,好在柳姒也早有应对之策。 “我生地为温县,后来嫁给了洛阳一富户为妇,前些年夫君病逝,我福薄,不曾为他添个子嗣,所以在他去后,我一小小妇人便接管了他留下的家产。 先夫在世时曾教授过我一些经商之道,他去后我倒也赚了些微薄家产,虽比不得史坊主,但几万两还是拿得出的。” 她这说辞令史坊主很是意外。 没想到这六娘子竟是个寡妇?怎与他一开始猜想的不太一样? 他道:“六娘子虽为女子,却有男子的才干,史某佩服。” 柳姒却道:“才干一词非独属于男子,这世间人才济济,从不拘男女之分。” 史坊主闻言一愣,而后致歉:“是某失言,还望娘子见谅。” 也不知是察觉到柳姒的不悦,还是史坊主真的赞同她的话,这次他对签信一事并未避之不谈。 “六娘子想要签信,必定是打算在内城长住,可娘子既是洛州人氏,又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凉州?” 柳姒答道:“无人规定只能在一处做生意,凉州异国商人云集,所以我想来此试试。” “万事开头难,不知六娘子有何把握能在凉州立足?”史坊主问。 柳姒刚准备照着背好的东西回答,却听见外头突然一阵喧闹,接着有奴仆掀开纱幔,对着史坊主疾声道:“有人闯进了万物坊,郎君快随奴走!” 那奴仆也不管有外人在,直护着史坊主离开,徒留柳姒一人待在厢房之内。 对话骤然终止,柳姒看着他二人离开的背影,细细思索。 那奴仆方才唤史坊主为“郎君”…… 原来如此。 她原本还在奇怪,那万物坊的管事说坊主事忙不在坊中,为何后来坊主突然又说要见她。 她只当是借口,却不曾想与她相见的根本不是坊主,而是安氏的大郎君。 不过这安庭序虽不是坊主,但肯定与真正的万物坊坊主关系匪浅。 不然怎么能扮做坊主来见她。 这安大郎君话里话外都在试探她的身份。 她的传信是绝不可能让人看出破绽的,因为六娘子此人确实存在,也真真是温县人。 就算有人要查,也查不出什么问题。 可安大郎为何会怀疑她的身份?难道她在无意间暴露了? 正琢磨间,老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厢房内。 柳姒站起身理了理衣裙问道:“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有人闯入了万物坊,似乎是想要杀谁。” 听见是有人要行凶,柳姒蹙眉:“你在此处,那谢竹君呢?” 他今夜一直都是一个人,往日护在他身边的谢七并没有出现。谢晏不会武功,若是出事了怎么办? 老隐垂首:“谢少卿与属下一起来的,此刻就在门外。” 闻言柳姒放下心来。 她吩咐道:“走,我们先出去。” 主仆俩一起走出厢房,岂料却不曾看见谢晏的身影,柳姒顿觉不妙:“谢竹君人呢?” 老隐在周围找了一圈后,仍没发现谢晏的身影,这时他才慌了神,单膝跪在柳姒面前:“是属下无能。” 最开始柳姒去见坊主时,谢晏就打算同她一道,但传话的人说只能柳姒单独去,所以谢晏只能不安地守在丙字房中。 后来坊中乱了起来,他更是着急,生怕柳姒出什么事,立马跟着老隐寻了过来。 因为不知厢房内是什么情况,所以老隐便让谢晏在外头等着,他先进去探探路。 却不想一出来不见谢晏身影。 柳姒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拔出握在手中,吩咐道:“事不宜迟,先找人再说。” 第207章 恶鬼修罗 因为歹人的闯入,所以今日万物坊提前闭坊,无论内坊还是外坊的客人都在往外逃。 一片混乱。 唯独客楼顶层甲字房内的安鸿月还稳坐如山。 她看着眼前的汝空,眼中带着兴味。 缓缓凑近,一股檀香扑面而来,她柔若无骨地倚在汝空身上轻嗅:“师父,你身上好香啊。” 汝空不为所动,依旧双手合十,闭目不停念经。 安鸿月也不生气,红唇轻勾笑道:“师父为何不看我?我买下你,你日后就是我的人了,你的性命往后也都在我的手中。” 她白细的手抚上汝空的胸膛,五指微动,眼看就要往他衣襟里钻。 一直纹风不动的汝空也终于睁开了眼,琉璃般的眸子中并未留下任何人的身影。 见他睁眼停止念经的动作,安鸿月心下傲然。 这和尚看着是个硬骨头,实则也不过如此,三两句话就让他睁开眼看她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汝空俊美的脸,心头意动,正打算一亲芳泽。 下一瞬,她感到眼前一花,被一股力道狠狠地打了出去,整个人摔到墙上,撞翻一片桌椅屏架,掀起一声巨响。 紧接着肚子上就是一阵剧痛,仿佛被几十斤重的铁锤重重砸了一下般,疼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躺在地上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守在外头的人听见动静赶忙闯进来。 只见穿着茶褐色僧袍的僧人站在屋中,身缠锁链,眉宇间是深深的戾气,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而后他抓起身上两指粗的锁链,绷直一扯。 “啪啪”几声,他身上的锁链应声而断,掉在地上发出脆响。 这一幕将闯入屋内的安氏护卫都看呆了。 这,这看起来瘦弱无比的和尚竟然能徒手将两指粗的锁链生生扯断! 那可是铁锁链啊!怎么这和尚扯起来跟掰豆腐一样简单! 就在众人震惊之际。 一道愤怒中夹杂着痛苦的女声在屋内响起。 “给我……杀了这个秃驴!” 原来是终于有力气说话的安鸿月,此刻她正被男奴扶着坐在地上,怨恨的眸子紧紧盯着汝空,恨不得生啖其肉。 她刚才被突然恢复武功的汝空一掌打飞出去,此刻狼狈不堪,肚子又疼得厉害。 自她出生起,还从未这样丢脸过,一时间恨不得将汝空大卸八块。 安府的护卫也终于回过神,齐齐上前朝汝空攻去。 没想到他们的结果同安鸿月一样,都被汝空一掌一个打飞出去。 这也就罢了,等收掌后汝空还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这话直听得男奴嘴角抽抽。 这哪里是心怀慈悲的佛门子弟?这明明就是嘴上慈悲的恶鬼修罗啊! 在意识到他们只人数占优势后,男奴抱着安鸿月,急忙喊道:“快撤!先回安府!” 倒在地上的护卫们闻言赶忙爬起来,捂着胸口就跟着一块儿跑。 安鸿月却仍旧不甘心,在男奴怀中挣扎,口中大骂道:“天杀的!老娘要杀了那个秃驴!抱我回去!” 这话传入汝空耳中,他也置若罔闻。 心中戾气不断翻涌,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找到那个将他卖了的女人。 然后…… 杀了她。 …… 黄纱漫漫,无穷无尽。 看着眼前没有尽头的黄色纱幔,柳姒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同老隐走散了。 这些纱幔让她想起刚入凉州时,一路上那数不尽的黄沙,蜿蜒天际,仿佛能将人困死在里头。 就像此刻一样。 到处都是纱幔,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是。 她与老隐本打算去找谢晏,却不曾想出迷障时两人一个分神便走散了。 论她怎样喊都得不到老隐的回应。 在意识到茫然地乱走只会更糟时,柳姒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观察着周围的黄幔。 纱尾轻轻摆动着,无风自动。 柳姒凝神屏气。 终于,她看向某一个方向。 那边似乎有人过来了。 她放轻脚步缓缓靠近,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一张黄幔后头,看着那灰色的身影,柳姒开口试探。 “老隐?” 没人回答。 她又问:“谢竹君,是你吗?” 依旧没有人回答。 只是这次纱幔后的人有了动作,人影缓缓抬起手,手中握着个什么东西。 刺眼的银光闪入柳姒眼中,在看清人影手中的东西后,她瞳孔一缩,骤然转身往反方向跑。 下一刻,一把长剑刺破那张纱幔,露出其后人的身影。 那人蒙着黑面,身着玄衣,目露凶光。 见自己并未刺中柳姒,反而让她逃远以后,男人眸中闪过一丝狠厉,立刻追了上去。 柳姒撩开一层层纱幔不停地跑,那黑衣人在后头紧跟不舍。 握着手中的匕首,她并不觉得如果正面对上自己能打得过别人的长剑,所以只能拼了命地跑。 可她终归力气有限,眼看黑衣人越追越近,强大的求生欲令柳姒加快了速度,最终瞅准时机,矮身躲到了旁边的纱幔后头。 她捂着嘴,尽量放缓自己的呼吸,胸膛中的心怦怦直跳。 黑衣人在失去目标后也不打算再追,而是停下来观察柳姒到底躲在了哪里。 可满眼的黄纱迷了他的眼,他举起剑,愤怒地将周围的纱幔砍下,口中喊道。 “出来!” 见没有动静,他又阴恻恻地笑:“别躲了,我看见了你,你逃不掉的。” 蹲在暗处的柳姒心中不断猜测,究竟是谁要杀她? 这黑衣人明显是冲着她来的,说不定闯入万物坊中的歹人便是来要她性命的。 只是杀的究竟是六娘子还是镇国公主柳姒? 若是六娘子,她刚来姑臧,会与谁结仇?若想杀的是镇国公主,那就更有意思了。 她伪装入姑臧,只有身边亲近的人知道。 是原州那边出了意外,还是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养了个奸细在身边? 不过眼下这情况,多思无益。 能平安活下来找到老隐与谢晏才是首要的。 那边黑衣人已经砍出不小一块地方,纱幔散落一地,却始终不见柳姒踪迹。 最后他拿出一支火折子,大喊道:“如果再不出来,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能有个大名鼎鼎的镇国公主给我陪葬,也算是值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话,柳姒心中一惊。 这些纱幔都是易燃之物,一旦着了,那她就是必死无疑,根本逃不出去。 就在她犹豫是否要出去与黑衣人周旋时,一双有力的大掌自她身后按上她肩头。 虽然力道极轻,但对于神经紧绷的柳姒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惊吓。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惊叫出声。 也就是这一道惊吓声,令黑衣人极快地辨别出她所在的方向,他执着长剑,眼里满是兴奋。 “嘿嘿,找到你了!” 一道长剑破开层层纱幔,带着杀气直逼柳姒面首。 柳姒还来不及看清身后之人是谁,就被人抱进怀中死死护住。 她的鼻尖满是熟悉的梨香。 第208章 学武 这个怀抱令人感到温暖又安全。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毕竟黑衣人的剑尖只差一指长的距离就要刺穿柳姒的喉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铮”的一声。 一把长剑自柳姒身后而出,将黑衣人手中的剑挑开。 柳姒兀地转首抬头,入目是谢晏绷紧的下颌与冷硬又严肃的神情。 接着她被谢晏环着推到身后。 再定睛一看,谢晏已经同黑衣人打了起来。 他执着剑,奋力地与黑衣人打斗着,眉头紧蹙,看起来应付得有些吃力。 谢晏何时学会武功的? 柳姒惊讶。 他的一招一式虽不熟练,但明显可见是下了功夫的,练成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正因为他招式生疏,所以与黑衣人对上才落于下风。 看样子也撑不了多久。 周围的纱幔尽数被谢晏二人砍了个干净,人在何处一眼就能看见。 看着这一幕,柳姒灵光一现。 赶忙将发上一个月弯状的发饰取下,又从袖中掏出一小截弓弦,绑在那发饰尖尖的两头,看起来就像一把精致的弓簪一样。 而后将发髻上的簪子拔出搭在弦上。 等做完这一切,谢晏身上已经被黑衣人刺伤了好几处,正往外渗着血。 没了发簪的固定,柳姒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她举起簪弓朝黑衣人瞄准,手心不停地出汗。 谢晏与黑衣人打得难舍难分,若贸然射出去,伤到的是谁柳姒可不能保证。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终于,她稳定心神,找准机会大喊一声:“谢竹君,蹲下!” 与此同时,手中的簪子飞一般地射了出去。 那边谢晏在听到柳姒的声音后,一个下腰顺势躲开了黑衣人的一砍。 与此同时,那支金簪也如闪电一般从谢晏上空射过,直直插进黑衣人的胸窝之中。 直起身的谢晏见状,立刻上前补了一剑,将其一剑穿胸,动作干净利落。 “哐当”一声,黑衣人手中的铁剑落地。 胸前的剑被人拔出,他也没了气息地倒在地上。 赶来的柳姒蹲至尸体面前,将插在胸窝处的金簪拔出,擦了擦收好。 这些发饰是她特地命人打造的,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刚才被黑衣人追的时候没用,是因为这弓簪安装起来有些麻烦,周围又全是纱幔,她不一定能一射即中。 若是射不中,反将黑衣人惹怒,岂非得不偿失。 刚才也是有谢晏拖住黑衣人,她才能射出那一簪。 想到这儿,她转身看向谢晏。 此刻他正捂着右胳膊上的伤口,原本干净的月白色锦袍被染上血色,执剑的右手虎口处也在流血。 看样子是最开始挡下那一剑时震伤的。 见状柳姒用短匕割下一条纱幔,行至谢晏身前,一言不发地给他包扎伤口。 等包好伤口,柳姒再次看向他握着的剑,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使剑了?” 不过隔了一段时间没见他,他怎么就会点剑术了。 两缕碎发落在谢晏颊边,显出几分脆弱,他低头注视着柳姒,开口道:“你离开上京的第二日,我请了武师教我。” 言罢他看着被包好的胳膊,失落道:“学的时间太短,还不是很厉害。” 不然他就可以完全保护好念念了。 自从从赵参军那里得知柳姒为救他,又一次让自己置身险境后,谢晏就有些嫌弃他不会武功,总是拖累柳姒。 于是当即请了个武师学武。 教谢晏之前,武师便提醒他。 自己只能教他自保的剑术以及基本功,要想出色,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习武者大多都是幼时学起,像谢晏这个年纪开始学的,很是少见。 不过谢晏学东西又快又认真。 来凉州的这一路上将武师教于他的招式记了个完全,只是使起来不够流畅,遇到真正的武者,根本不够看。 柳姒听见他沮丧的话后,下意识安慰道:“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厉害了。” 谢晏只学了这么些时日就能和黑衣人打那么久,可见是拼尽了全力。 她对他学武这件事也很是赞同。 毕竟行走在外总会有些意外,若是再像之前那样被谁绑去囚禁个几月,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柳姒可不觉得别人待他会有自己那么宽容。 不过想了想,又觉得除了她大概也没谁会想囚禁谢晏。 她想起老隐说谢晏原本等在厢房外头,可她出去时却不见他。 于是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谢晏也同她解释。 最开始他确实等在厢房外,但老隐进去没多久,就有一个黑衣人从谢晏眼皮子底下闪过,他当即追了出去,但不见人影。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人刻意引来。 等到赶回厢房后,柳姒同老隐早已不在里头。后来他在迷障中寻了许久,才找到柳姒。 万幸他没有来晚,要是再晚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柳姒听完他的话后,问道:“那你还记得怎么从这迷障里头走出去吗?” 谢晏不负所望地点点头:“记得。” “那就好。”柳姒松了口气。 眼下黑衣人虽已死,但保不齐还会有同伙找到她,若再来一次,那自己真就是死路一条。 她道:“我们先出去再说。” 说着就准备让谢晏带路,却听见他道。 “等等。” “怎么了?”柳姒仰头看他。 只见谢晏抬手将她散在身前的墨发理至她身后,柔声提醒:“你头发乱了。” 他二人脸上的面具早在打斗时就不知掉到了何处。 此刻谢晏目色柔和似水,令柳姒一愣,颊边的痒意又让她蓦然回神,匆匆回了句:“哦。” 心中却是暗骂道。 柳六娘啊柳六娘,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贪色的毛病。 同谢晏最亲密的事都做过无数次,可每每看见他这张脸,柳姒都还是忍不住沉沦。 其实若非谢晏这张脸,她前世大概也不会看上他。 可谁叫他偏偏就长了这么一张脸。 若是谢晏知道她此刻心中所想,哪里还需使什么手段接近她,直接色诱一番就是了。 不过他无读心术,亦不知她心中所想。 柳姒唯一的金簪被拿来射死了黑衣人,那上头的血再擦也擦不干净,叫她戴在头上心里也膈应,绾了发却找不到簪的东西。 谢晏见状,将怀中的珊瑚花簪拿出来:“我来吧。” 这花簪是在外坊买的那支,原先装花簪的盒子早被谢晏给扔了,只留了簪子揣在怀里。 此刻正派上用场。 这时候也不是矫情的时候,柳姒不多思索就答应了。 她转身背对着谢晏,示意他帮她簪。 谢晏抬手,从柳姒手中接过那一捧乌黑柔顺的发,绾发的力道轻得不能再轻,生怕将她弄疼。 握着花簪,谢晏心跳都慢了半拍,明明只是简单地绾个发,他却紧张得不行,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面对柳姒时他装得平常,此刻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 也就错过了他眼中那对她极度的渴望。 第209章 静檀 竹屋里一场醉酒的情乱后,谢晏便时常在屋中燃着柳姒常用的梨香,抱着那件被他藏起来的桃色衣裳,伪装成她还在的假象。 在竹坞居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没有她的黑夜。 那时他还可以勉强忍耐住对她的思念。 可当他在甘露殿见过她一面后,他才知道,原来相思入骨是这种感觉。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她,替代她在他身边的感觉。 从宫里回来后,谢晏就将那件衣裙锁进了柜子里。 那上面的梨香与柳姒身上的再相似,也终究不是。 此时此刻,他被柳姒身上的梨香萦绕,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 他终于,又能靠近她了。 怕让柳姒察觉到异样,所以谢晏只为她绾了个单髻后,就自觉退开一步。 “好了。”他道。 这种事从前在竹坞居谢晏经常做,柳姒对他还算信任,抬手摸了摸发髻后,她转头对谢晏说:“走吧。” 他点头:“嗯,走吧。” 而后极为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带着她朝一个方向而去。 “等等!” 这下轮到柳姒停住脚步了,她低头望着自己被牵住的手,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带路就带路,牵她做什么? 岂料谢晏闻言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低声解释道:“这些纱幔变化不定,一不留神便会迷失在里头,我怕走散,所以才牵住你。” 他垂下眸子,微抿了抿唇:“若是念念不愿,我松开便是。” 嘴上说着松开,可手却没有一点要放开的意思。 他这不拘小节的模样倒显得柳姒有些心胸狭隘。 况且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如果再走散了,又是麻烦;只是牵牵手,她若真计较未免也太过扭捏。 于是道:“罢了,就先这样吧。” 闻言,谢晏淡定地转首牵着她朝前走,嘴角却忍不住偷偷上扬,如何也压不下去。 …… 有了谢晏的领路,两人很快走出迷障。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二人刚踏出迷障没几步,便见一道茶褐色身影站在外头,似乎已经等候许久。 那人正阖目念经,不停捻动手中的檀木珠。 察觉到动静后,他才缓缓睁开眼朝这边看来,目光直直落在柳姒身上。 无欲无波。 见状,柳姒心头直跳。 她方才只顾着黑衣人的事,竟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大杀器! 她才将他卖了十万两,依着这人的性子,见到她后必定会一掌拍死她报仇。 下一刻,果见汝空二话不说直直朝他们这边冲来,身上杀气腾腾。 柳姒赶忙牵着谢晏就往外坊的方向逃。 万物坊只有一个出口,要想从内坊出去,必须先经过外坊。而今夜有人闯入坊中,内坊的人必定都往外坊涌,此刻坊中的人也应当都在外坊里头。 柳姒只要往人群中跑,自有坊中护卫来拖住汝空。 她脚步不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 今夜,当真是精彩啊!!! …… 事实证明,柳姒也有算错的时候。 他们在迷障中耽搁了那么久,坊内的人早就全部离开,此刻外坊之中,无论摊贩还是商人都不见踪影。 偌大的外坊连个鬼影都没有。 身后的汝空又是自小习武之人,立刻便追了上来想抓住柳姒的肩膀。 谢晏则反应极快地用剑挡了一下,停在原地准备与汝空缠斗。 但汝空武功高强,连老隐抓他都需用迷药才行,谢晏与他对上就是以卵击石。 眼看谢晏就要被汝空一掌拍飞,危难之际,柳姒大喊道。 “静檀表弟,手下留情呐!” 凌厉的掌风扑面,掀起谢晏的衣角,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反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谢晏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不明白汝空为何突然就停了掌。 不过他怕汝空再改变主意,牵着柳姒极快地后退两步,打算趁汝空愣神间带柳姒离开。 不过还没走两步又被汝空拦了下来。 这次他并未一言不合就开打,而是看着柳姒念了句:“阿弥陀佛。” 谢晏蹙眉看他,打算直接绕开。 可他二人往哪儿走,汝空便挡在何处,还一个劲儿地盯着柳姒。 柳姒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干笑两声:“静檀表弟,怎么说我也算你嫂嫂,看在你池远表兄的面子上,让我们走吧,怎么样?” 闻言,汝空沉默半晌。 柳姒则是心中忐忑,她向来能屈能伸,这种紧要关头,放下面子求上一求有何要紧? 更何况眼前这个和尚不是一般的和尚,“出家人勿造杀孽”这种话对他根本没用。 其实柳姒在看到汝空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当初柳姒嫁进卓家后,卓不忘曾与她说过卓家的一些亲戚,其中就包括卓大娘子胡嫣的母家。 卓大娘子本姓胡,父亲在朝为官,品阶不高不低。 与卓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只是当年发生了一件事,致使胡家门庭凋落。 那就是卓大娘子的侄子、卓不忘的表弟胡静檀的降世。 胡静檀降世那日上京城中雷电交加,其母生了一天一夜都未将他生出来,直到一云游和尚停在胡府门前打坐念经后,胡母才将胡静檀生了下来。 那时胡父以为是老和尚的缘故,胡家母子才得以平安,于是亲至府门前将和尚请进府中感谢,并请他为刚出生的孩子赐名。 岂料和尚看着襁褓中的婴孩,说了句。 “此子琉璃皮肉,恶鬼心肠,天生孤煞之命。” 留下这句不祥的批命后,和尚便离开了胡府。 起先胡父并不在意,仍旧沉浸在得一爱子的喜悦之中。 可没过一个时辰,妻子突然撒手人寰。 这时胡父才意识到和尚说的话或许是真的,也方才知道那和尚竟是弘慈寺云游归来的妙法大师。 于是他带着刚出生不过几日的婴孩去弘慈寺求妙法大师解命。 妙法却说:只有将幼子留在寺中,一生奉佛,才能化解他的命数。 胡父就这一个孩子,如何会肯,当即拒绝。 妙法也只是叹了口气,道:命数如此。 胡父回去后,为孩子取名“静檀”,希望能缓解他的孤煞之命。 然而不过枉然,七年后,胡家仆从撞见胡父死在书房之中,杀人凶手正是只有七岁的静檀。 幼子弑父,闻所未闻。 当年妙法的批命之言也传了出去,众人都说胡家大郎君天生一双琉璃瞳,冷血无情。 先是克死了生母,后又杀死了生父。 实乃妖孽,理应烧死。 就在这时,卓家大娘子胡嫣将胡静檀这个侄子带至弘慈寺,求妙法大师收他为弟子。 就这样,世间再无胡大郎君胡静檀,只有弘慈寺的小沙弥——汝空。 第210章 姘头 汝空入弘慈寺时已有七岁,当年发生的事他都记得,也记得是卓大娘子这个姑姑护他一条性命。 若非胡嫣将他送入弘慈寺,只怕他真的就被烧死了。 至于胡嫣的长子,自己那个表兄卓池远他幼时也是见过的,因此柳姒提起池远表兄,汝空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只是他垂眸看着柳姒与谢晏紧紧相握的手,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你既是卓池远的妻子,为何又与他在一起?” 闻言柳姒将手从谢晏掌中抽出:“事从权宜,不必在意。” 谢晏则望着空落落的掌心,不知在想什么。 自一年前弘慈寺新殿坍塌后,整座寺庙的香火便不如从前那样旺盛,尽都被西郊山上的三清观抢了去。 加之汝空这些年仍旧参不透佛法内蕴,于是妙法大师大手一挥命汝空离开寺庙,游历大齐参悟佛法。 这一年内汝空从雍州出发,一路过岐、陇、泾、原、会五个州,走走停停。 直到上个月才到达凉州姑臧。 没想到就被柳姒给卖了十万两。 若是让妙法大师知道了,只怕得乐开花,毕竟他还从未见汝空吃过这么大的亏。 柳姒淡定地编着故事:“佛曰一切皆为缘法,我与静檀表弟能在凉州相遇便是有缘。实不相瞒,我在凉州的第一日曾遇见佛祖托梦,说他座下有位弟子在人间渡劫,此刻正在姑臧城中。 静檀表弟修为高深,周身佛光普照,我便猜出你肯定是佛祖说的那位弟子。又因佛祖说你正在渡劫,需历九九八十一难方能成佛,于是我才假意将你卖给别人。 若我真想将你卖了,为何要将解药喂给你?静檀表弟,你说是也不是?” 她将“佛祖托梦”这种说辞都搬了出来,且神情认真,令人下意识便想相信她。 岂料汝空只是道了句:“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汝空,并非檀越口中所说的‘静檀表弟’。” 接着他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他离开并非真信了柳姒的话,而是当初胡嫣护他一命,那份恩情他未曾偿还。 而今面对胡嫣的儿媳,他也只有不再追究,放她一马。 望着汝空离去的背影,柳姒心想:他说的倒也不假,胡静檀早已出家变作了汝空,既阪依佛门,那些前尘往事便再与他无关。 其实她确实没想真的卖了汝空。 汝空武功高强,又是和尚,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再一个安鸿月在姑臧城中横行霸道了那么多年,借汝空之手给她长长教训也并无坏处。 只是柳姒心中一直有个疑惑。 人人都说胡大郎君无心无情,连亲生父亲都杀得。 但一个尚才七岁的孩童,真的能将一个年近不惑的男子杀了吗?更何况那还是亲自将他抚养长大的父亲。 “六娘子!六娘子!” 一道声音将柳姒思绪唤回。 她顺着声源望去,就看见好些人正从远处往这边赶来,而出声唤她的正是取下面具的八方财。 至于他身后,则是安庭序与带着护卫的万物坊管事。 她刚想转头对谢晏说些什么,就见他突然靠近,环住她的腰身,头也一并埋进她的颈窝之中。 突如其来地亲近令柳姒不适,抬手想将他推开,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就出现在她耳边。 他说:“安氏大郎君安庭序认识我。” 这句话令柳姒推他的动作一顿。 既然安庭序知晓谢晏的身份,若是让他认出谢晏,岂非对自己不利? 柳姒隐藏身份而来,谢晏这个镇国公主的驸马却在她的身边,被看见了难免会有所怀疑。 思虑间,八方财已经跑了过来,他叉着腰,气喘吁吁道:“六娘子,你没事就好,我可担心死了。” 这么一个大财主若是出了事,那多可惜。 听他这话,想来身后那些人都是他叫来的。 柳姒夸赞:“还算有良心,知道找人来寻我。” 八方财听罢,拍拍胸脯道:“六娘子是小人的客人,小人自然要负责。” 转眸见谢晏一个大男人弯腰躲在柳姒怀中,他先是纳闷,而后了然。 想必是这郎君去寻六娘子时,二人真情流露,又和好了罢。 八方财露出个微妙的笑容。 这时安庭序他们也带着护卫赶了上来,他见到柳姒后一愣,等看清她的衣饰后明白她就是那位六娘子。 但他在厢房中是以坊主的身份与她相见,此刻他是安氏的大郎君,于是装作不晓得她的身份,沉默不言。 一旁的万物坊管事拱手致歉:“坊中闯入贼人让娘子受惊了,为表歉意,今夜入内坊的费用都由万物坊补偿。” 说罢身后的仆从端着东西上前,管事介绍:“这是一万两银票,在姑臧城的柜坊以及钱庄都可兑换;这些是小礼物,小小心意,还望娘子莫要嫌弃。” 柳姒进内坊花了两张通行券,所以一共是一万两;银票旁边的是一些蓝绿色的宝石,应是万物坊额外补偿的。 一旁的安庭序注意到一个男人紧紧抱着柳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将脸死死贴在柳姒颈窝间。 让别人看不见他的脸。 但他身上穿着的月白色衣袍暴露了他就是在内坊门前,护着柳姒的那个男人。 见他二人动作亲昵,安庭序又一次试探道:“这位郎君是受伤了么?我见他好像有些不适。” 柳姒淡笑着替谢晏回答:“小伤而已,多谢安大郎君关心。” 接着又听安庭序状似无意地问:“我瞧二位十分恩爱,想必这位郎君便是娘子的夫君吧?” 听罢,柳姒唇角的笑意更浓了。 她抬手掌着谢晏的后脑,像是安抚一般在他发上来回地轻轻抚摸。 那神情,恍若在对待什么心爱的玩物一样。 她道:“我一介寡妇,哪儿来的什么夫君,他是我新得的男奴,顶多算个姘头。今日出来久了他便有些闹脾气,让郎君见笑了,等回去我必定好好收拾他。” 第211章 怀疑 柳姒的话令安庭序震惊。 男奴?姘头? 这男人不是上京谢氏的大郎君吗?怎么会是一个寡妇的姘头? 他震惊,旁边的八方财也同样震惊。 什么?这郎君竟然不是六娘子的夫君! 老天爷啊,那他今夜岂非一直都搞错了。 他想起饮子摊前六娘子说:若有机会,说不定他还能同她夫君见上一面。 而此刻六娘子说她是个寡妇。 那…… 只一瞬间,八方财生出一身寒意。 他还是不要有和她夫君见面的机会了吧,他还想多活两年呢! 那头安庭序仍旧心有疑虑,打算找个由头看清谢晏的脸。 却见柳姒怀中的那位郎君耳廓与脖颈处绯红一片,而柳姒则轻笑着揉了揉他耳垂,面带宠溺地哄道。 “好好好,不说你就是了,我的好卿卿可别生我气。” 身材高大的郎君环着女人的细腰,蹭了蹭她的脸颊,似乎在回应着她的话。 见状,安庭序彻底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那位谢少卿他虽只见过一面,但他私下也打听过。 俱都说他为人高不可攀,清冷得跟块冰一样,又怎会像眼前这个郎君一样做出如此行径。 再观谢晏指间空无一物,已然没有了那枚玉戒的踪影。 安庭序只当他在内坊门前看花了眼,认错了人。 安鸿月院子里男奴众多,因此这种场面他也见怪不怪,又简单聊了两句便准备离开。 柳姒适时叫住他:“等等,安大郎君。” 安庭序停步:“娘子可是还有其他事?” 柳姒摇摇头:“倒也没什么事,只是想多谢安郎君的安排,若非如此,我怎能一来万物坊,便有机会坐上客楼顶层的丙字房呢。” 安庭序没想到柳姒会猜出是他的安排,又想起厢房内她说的那番话。 ——世间人才济济,从不拘男女之分。 头一次,安庭序认真打量起这位六娘子来。 或许她真的有能力,能在姑臧城中闯出一番天地。 他道:“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等安庭序离开,柳姒与谢晏就维持着这个别扭腻歪的姿势朝坊门而去。 刚走出万物坊,柳姒脸上表情一变,摸着谢晏的脸直接将他推开。 动作毫不留情,没有一丝犹豫,与方才抱着他哄着他叫卿卿的她判若两人。 她这动作令八方财愈发看不懂。 柳姒理了理衣裳,目不斜视道:“将至卯时,我也该回去了。” 说着就与不知何时出现的老隐一同朝陌上客栈的方向离去。 客人都走了,八方财也没有多待的道理,他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偷瞄一眼谢晏后,也径直离开。 一时间坊门前就剩谢晏一人。 天边隐隐浮出一层鱼肚白,晨风吹在谢晏身上,带起他的衣角与发丝。 不过他毫不在意,低头看着胳膊上包好的伤口,抬手抚了抚温热的耳垂,独属于柳姒的温度与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上头。 然后,轻轻地笑了。 …… 回客店的路上,柳姒总觉得颊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痒意,谢晏滚烫的呼吸似乎还喷在她的颈窝中。 他明明可以不做那蹭脸颊的亲密动作,可他偏偏就做了。 她有些气闷,不知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总觉得被占便宜了,可又找不出证据。 刚踏进客店,就见张轻羽与柳恺也恰好从外头回来,她问:“你们昨夜出去了?” 张轻羽神情不见疲倦,回答道:“昨日你离开后,世子听说城中有花灯,便带我去瞧了瞧,这一瞧就瞧到了现在。” 柳姒想到今夜黑衣人的事,问道:“你们俩一整夜都在一起?” 张轻羽听罢颊上生出两抹红晕,低低应了一声:“是。” 见她表情不自然,柳姒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话中的歧义,连忙解释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 黑衣人死前说:有镇国公主给他陪葬也算是值了。 说明今夜这人是冲着柳姒来的,有人知道她此刻不在原州,而是在凉州,所以想趁此将她除掉。 可这个人究竟是谁? 她要去万物坊的想法是昨日突然决定的,不存在有人提前布局。 那就只能是她身边人或是这两日见过的人。 昨日回客栈后,柳姒就一直同张轻羽待在一起,等到离开客店去抓汝空后,张轻羽又与柳恺出门看花灯去了。 时间太仓促,张轻羽不一定有时间布置杀手杀她。 其次张轻羽已离开仙乐楼,脱离了安王的控制,便更没有理由杀她了。 再者幕后之人一定对万物坊十分熟悉。 那黑衣人能闯入万物坊,成功进入到迷障中找到柳姒,便说明他对万物坊了如指掌。 所以那个黑衣人一定是一个知道柳姒真实身份,晓得她会在昨夜去万物坊又对万物坊内部了如指掌的仇家派来的。 柳姒想着,又把目光投向张轻羽身边的柳恺。 他神情疲倦,懒懒散散地半眯着眼正打瞌睡,察觉到柳姒的视线后,勉强睁开眼皮问道:“你昨夜去万物坊买了几张白签?” 看他这蠢样,柳姒当即没了怀疑的念头。 是谁都不可能是他。 桓王父子俩虽都姓柳,但并非圣人亲兄弟。 当初圣人登基,手足就剩个安王,其他的兄弟都被杀了。为免世人诟病,圣人就从宗室里头挑了一个封为“桓王”。 桓王也知道自己这个爵位怎么来的,于是只一心效忠圣人,又没有野心,所以很令圣人满意。 其子,也就是柳恺出生后,立刻就被封为了桓王世子。 所以桓王他们没有这个胆来派人刺杀柳姒。 毕竟享受这白白得来的爵位不好吗?干嘛偏要找死。 见想了半天没有线索,柳姒干脆先搁到一边。 将买回来的白签分给张轻羽他们后,直接回了客房。 等回到客房后,平意睡意朦胧:“娘子你回来啦。” “嗯。”柳姒轻轻应了声,“怎么起来了?我吵到你了?” 平意揉了揉眼:“本也刚醒。” 犹豫再三,柳姒问她:“昨夜羽娘什么时候出去的?” 平意想了想,回道:“娘子走了没半个时辰,张娘子就同世子也出去了。” 柳姒沉吟。 或许真的不是她。 垂眸看着手中的白签,她今夜入万物坊没有其他目的,只为了买下白签进入内城而已。 顺道试探一下万物坊背后同凉州三姓是否有关系。 她的目标从来不是外城的万物坊,而是内城那座据说有着几百台绫机的丝织坊。 - 几日后,一个容貌清丽的女人出现在丝织坊门前,她笑着说道。 “听说这儿招织娘,我想来试试。” 第212章 丝织坊 内城,丝织坊。 微风轻抚树梢,带着丝丝暖意。白云飘浮,树影摇曳,在窗棂上投射出一大片阴影。 “咯吱咯吱”的声音从屋内传出,配着树梢上的鸟鸣,平添几分祥和之感。 屋内摆放着几十张立织机,织娘们坐在绫机凳上认真地织着物。 一个穿着菘蓝色襦裙的妇人在屋内巡视,见到有出错的,便耐心指点。 妇人名唤周淑,是丝织坊中的织娘,主管立织机室里的一切事务。其中包括教导新来的织娘与成品织物的验收检查。 周淑停至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子身前,看着织机上织错的一片,她无奈道:“湖娘,这里又错了。” 女子容貌清丽,发上唯一的一支粉蓝色春蝶簪子色彩鲜艳。 她此刻正艰难地织着布,听见周淑的话后迷茫问道:“哪里错了?” 周淑指着一块松散的地方:“这里太散了,很容易便会破洞,那这块织物便算是废了。” 柳姒闻言有些气馁,这织布的技术她统共也就学了几日,实在是不够熟练,常常出错。 当初听说丝织坊招新的织娘,柳姒便打算以织娘的身份混进来,于是请了城中技艺精湛的织娘教她。 等学会最简单的织布后,柳姒便立马去丝织坊,给招织娘的管事塞了些银两后,就顺利地成为了丝织坊中一位普普通通的织娘。 丝织坊内织娘的月钱不仅多,还管吃管住,想入坊的人多了去。 所以柳姒塞包袱的这个行为并不令人意外。 丝织坊中分好几个织室,柳姒待的是最基础的一个。 隔壁则是提花绫机室、花罗机室、织锦机室等。 周淑坐在她身侧,教她如何补救,只几下过后,织布上原先那处松散的地方就重新变得疏紧适宜。 柳姒见状真心崇拜她:“淑姐姐,你真厉害!” 周淑笑着刮了刮她鼻尖:“这方法不难,你若认真学的话也会。” 周淑为人和善,面对这些新来的织娘也极有耐心,家中亦有一个妹子,比柳姒还要小上几岁。 所以她对这些新人就像对自己妹妹一样。 即便织错了也从不打骂,只耐心教导。 至于柳姒她嘴甜懂分寸,虽有时会出错,但周淑相信勤能补拙,多费些功夫教导就是。 这一室大多都是新人,所以周淑教完柳姒后,又去教其他的织娘。 看着周淑的背影,柳姒深吸了一口气。 她在这丝织坊也有几日了,要不是这位周娘子性情温和,她不知道得挨多少骂。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皮。 她如今用的是老隐为她制的假面,遇水不破,需用药水才能揭下。 就连她用的名字,也是“湖娘”,而非“六娘子”。 她不信这下还能有人找得到她。 丝织坊由贾氏掌管,其中坊内管事也是贾氏的家生奴才,赐了贾姓。 沈老翁说官家纳税不纳物,只纳钱。 纳到的银钱用来买丝织坊的绢或布,然后交于朝廷。 但买绢布真正花了多少,没人知道;剩下的钱又落进了谁的口袋里,却是可想而知。 只怕贾氏这些年靠着这个方法,与姑臧城的官员贪污了不少吧。 账本也至少有两种。 一种是真正的账本,另一种假的则用来应付朝廷。 柳姒要的,就是那本真正的账本。 - 是夜,安府。 安庭序看望完安鸿月后,便回了书房。 书房窗外“咕咕”两声,撑起窗框,一只信鸽站在窗沿上。 安庭序从信鸽腿上取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原州无异”四个字。 看罢,他将纸条烧掉。 自万物坊中安鸿月被汝空一掌拍飞后,她就哭闹得厉害,吵着说要杀了那个和尚。 安朗见自己宝贝女儿受了如此委屈,也很是愤怒,当即命人去城中寻汝空。 还贴了告示说要抓活的,满城悬赏。 安庭序作为兄长,自然也要出力,他不仅下令全城搜寻汝空的下落,甚至还命人暗中观察柳姒。 只是柳姒在进入内城后,就踪迹全无,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一边困惑,一边让人去了趟原州。 尽管心里头觉得那夜靠在柳姒怀中的郎君不是谢晏,但他心里总还是有个疑影。 如今看过纸条,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笃笃笃……” 房门被人扣响,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进来。”安庭序淡声。 弓腰低首的仆从走近书房,禀报道:“启禀大郎君,天禄驿站那边传来消息,说谢少卿明日要去丝织坊。” 安庭序一愣:“他去丝织坊做什么?” 仆从回答:“听说是与案子有关,其中详细奴也不知。” “知道了,退下吧。” “喏。” 第213章 等候 天不亮,丝织坊内的织娘们便被叫到后院里候着,说是管事有话要吩咐,都得认真听着。 柳姒站在人群之中,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 上头身量不高的贾管事正滔滔不绝地讲着:“那位谢少卿可是上京城来的大官,是圣人的女婿,镇国公主的驸马,一定怠慢不得。今日若是让我知道你们谁出了差错,冲撞了贵人,有你们好果子吃!” 听了半晌,无非就是说大理寺的少卿要来他们这丝织坊查案,务必得配合好了。 明明几句话就能结束,贾管事却说了将近一个时辰,唾沫横飞,中途水都不见喝一口,仍是精神十足。 下头听的人都累了,他还没有要停的势头,当真是令柳姒佩服。 终于从卯时讲到辰时过,贾管事才大发慈悲放她们去吃早饭。 柳姒随着织娘们一道去膳房,途中一群人谈论个不停。 无非是问这个谢少卿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来历,长得如何,身份又有多尊贵。 其中一个叫陈芳的织娘道:“听说那位谢少卿长得跟神仙一样好看,就是性情冷淡了些,不怎么爱说话。” 另一少女用胳膊肘轻轻怼了怼她,好奇问:“长得像神仙,那得多好看啊!诶,芳娘,你见过吗?” 陈芳摆摆手:“我哪儿能见到这样的人物,是我二兄他在天禄驿站做活,他同我说的。” 接着她转头问沉默不言的柳姒:“湖娘,你听说过那位谢少卿吗?” 柳姒神色自若地摇头:“没听说过。” 另一少女道:“想知道长什么样还不简单,等下午人来了,不就晓得是不是跟神仙一样了。” “也对,还是走快些吧,我都快饿死了。” 几人笑着加快步子,剩下陈芳与柳姒落在后头。 陈芳见柳姒自听见谢少卿要来后就面色有异,问道:“湖娘,你怎么了?” 柳姒回过神来解释:“今日起得早,还有些困。” 陈芳听罢附和:“贾管事向来话多,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而后她自然地牵住柳姒的手:“咱们也走快些,要不然你最爱吃的炸藕合就没了。” 这丝织坊累是累些,但好在这些织娘好相处,每日的饮食也都算不错,特别是后厨的一道炸藕合,可谓是柳姒心头最爱。 听陈芳说走慢了藕合就没了,她面色一变,急忙加快脚步:“那确实得走快些!” 柳姒运气好,最终还是抢到几块藕合。吃过早饭后,就又去织室开始学习,直练到午正,周淑才命她们回去休息。 回去之前周淑吩咐她们下午一定要穿着整齐,不可出差错。 将近申时,日头毒辣。 彼时柳姒已经站在太阳底下晒了半个时辰,她向来怕热,心中不由抱怨。 这谢竹君为何不上午来,偏要下午来;既下午来,为何又不早些来,害她们在院子里等候了许久。 穿戴整齐的贾管事则坐在檐廊下,悠闲地扇风。 与她们这些快要晒成人干的织娘们形成鲜明对比。 一直到申正,那位要来丝织坊查案的谢少卿才缓缓出现。 他一身烟藕色夏衫,头戴透色纱巾,腰系绦带,脚踩薄靴,看起来很是清爽。 贾管事一脸谄媚地领着织娘们对谢晏行礼。 “见过谢少卿,少卿万安。” 那位神情冷淡,高不可攀的谢少卿扫过贾管事身后晒得苦哈哈的织娘们,转首看了眼身后的谢三。 谢三会意,同贾管事道:“我家郎君来此是为查案,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只消寻个凉爽之所让织娘们待着就行。” 丝织坊中织娘上百个,真要一一看过,得费些时候。 如今正值夏日,日头猛烈,让她们站在太阳底下晒,那不得给人晒出事了。 贾管事闻言,忙点头道:“是是是,是小人思虑不周。” 说着就让织娘们回各自的机室去候着。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谢少卿开了口,他指着一个头戴粉蓝色春蝶簪子的织娘,声音清如碎玉。 “她们是哪个织室的?” 贾管事朝他指的方向看去,而后回答道:“回少卿,她们是前几日新来的织娘,如今在立织机室里头。” 谢晏收回手:“那就从她们开始吧。” “是。”贾管事打量着他的神情,“小人一早便在阁中备了茶点,就等少卿赏脸。” 谢晏淡声:“走吧。” 等贾管事引着谢晏一行人离开,柳姒方才松了口气。 方才谢晏指着她时,她心跳都慢了半拍,险些以为自己的人皮面皮出了问题,被他认了出来。 等他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走过,柳姒方觉得那不过是个巧合。 她换个身份无非是怕又被仇家找到,再面临上次那种险境;二是行事方便些。 既然谢晏都没认出她,那证明她这伪装还是很放心的。 陈芳她们排在前头,先被带去了阁中。 柳姒则与其他人留在立织机室里。 没多时,谢三就出现在织室里,他身后好几个人手里提着食盒。 他站在屋中,扬声道:“我家郎君说:酷暑难挨,麻烦娘子们配合查案,所以请所有人吃酥山。” 在屋中热得扇风的织娘们听罢,一改愁色,俱都聚到谢三身边,你一言我一句地夸着。 “谢少卿真贴心啊!不像那贾管事,就知道磋磨我们,自己坐在廊下喝茶,让我们在太阳底下晒着。” “谢少卿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就是个神仙,人长得好看心眼也好!” 这些酥山都是用冰块冰着装在食盒里,到现在还是冰冰凉凉的。 捧着属于自己的桃乳酥山,柳姒吃下一口只觉整个人都凉快了起来,那点燥意也烟消云散。 享受之余,她有些好奇,这谢晏来丝织坊究竟是查什么案。 为何她在丝织坊中待了这些天,也未曾听说坊中谁牵扯到什么案子。 于是她捧着酥山行至谢三身前,问道:“这位郎君,不知谢少卿今日来坊中,查的是什么案啊。” 第214章 独爱寡妇 听到柳姒的话时,谢三正在收拾食盒,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随意回答道:“这是机密,不能同别人说。” 这么神秘? 柳姒又状似无意地问:“那谢少卿此次来凉州,只是为了查案么?” 多年的经验告诉谢三,这个问题不止表面这样简单。 原本散漫的他顿时严肃起来,仔细打量起柳姒一番,警惕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柳姒抬手摸了摸鼻子:“有些好奇。” 见她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娘子,谢三蓦然想到一种可能,他正色:“我们郎君来凉州只是为了查案,等查完就会马上回上京。” “哦。” 柳姒应声。 原来谢晏来凉州不是寻她,而是查案啊。 见她若有所思,谢三对心中的猜想更加肯定。 他作为谢晏的贴身小厮,这种事在谢晏成婚前处理过不少。 许多爱慕谢晏的娘子都会递些手帕、情诗或是点心给谢三,希望他能转交给谢晏。 但谢三俱都礼貌婉拒,甚至谢晏从不知有人给他送过这些。 如今看着眼前这对自家郎君十分好奇,有意无意打探的织娘,谢三软了语气暗示道。 “我家郎君心中只有三件事,一是查案,二是孝顺大人,三就是与镇国公主长相守。所以等查完案,他就会马上回上京,至于其他的不做他想。” 他想:他这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位娘子应当明白他的意思了吧。 同时心中又自夸起来。 他为了郎君和公主的幸福,可是挡了不少芳心暗付的娘子,没有功劳那也有苦劳。 若是让郎君知道了,定是会感动坏了吧。 正暗自窃喜,却见柳姒莫名看他,像是没听懂他话中深意:“哦,然后呢?” 谢三唇角刚扬起的一抹笑僵住。 什么叫“哦”? 她为什么这么平淡? 往日其他的娘子听见这种话都是失落伤神,为什么眼前这个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这次自己遇上硬茬了? 还是说他刚才没说明白? 头一次,谢三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质疑。 他清了清嗓子:“我家郎君这辈子就喜欢公主一个,非她不可。” 柳姒掏了掏耳朵:“嗯,知道了。” 眼见面前人油盐不进,谢三就准备再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先去阁中配合查案的那几个织娘回来了,正好轮到柳姒被叫走。 见状,谢三叹了口气。 他说这些倒不是怕自家郎君会把持不住,而是怕这位娘子芳心错付,白费力气,到头来一场空梦。 所以才不停暗示,岂料人家根本没反应。 罢了,随她去吧。 …… 柳姒随着周淑来到谢晏所在的阁中,同行的还有其他几个织娘。 一进屋便是宜人的凉爽,屋中摆着放满冰块的大瓷缸,她们停在一层珠帘外。 柳姒低着头,听见周淑说:“谢少卿,人已带到。” 接着她听见珠玉相撞之声,似乎珠帘被谁掀开,恍若落了一地碎玉。那人从织娘面前挨个路过,最后停在她的面前。 柳姒看着视线中的那双靴子,放缓了呼吸。 他这是要做什么? 谢晏垂眸,沉默地注视身前人。 跟在他身后的贾管事极有眼色地开口:“这是新入坊的织娘,名唤湖娘。” 谢晏缓缓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在手中的册子上。 这册子上面记录着新入坊织娘们的全部信息。 ——乔湖,年二十四,凉州宣威县人,早寡…… 看过后,他毫无异常地从柳姒面前路过,向下一个人走去,等看完这一批织娘后,他走回珠帘后,示意贾管事再换人来。 中途除了在柳姒面前停留了片刻外,再无异样。 回到织室,柳姒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谁知戌时过后周淑来寻她,说是贾管事找她有事。 柳姒心下生疑:天都快黑了,贾管事找她能有什么事。 但怀疑归怀疑,去还是要去。 周淑带着她停在管事的屋外,神情欲言又止。 柳姒问:“怎么了?” 周淑犹豫再三,最后抬手理了理柳姒的衣襟,微笑道:“我在外头等你,去吧。” 见她心事重重却不欲多说,柳姒也不再问,转身进了屋子。 屋内的贾管事正在看记录着织娘来历的册子,见到她后脸上扬起一抹诡异的笑。 他身旁坐着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中年女人,眼尾下垂,不笑时瞧着骇人得很。 柳姒认得她,她是贾管事的正妻,人称梅妈妈,掌管丝织坊内的所有织娘。 在这丝织坊内,若说贾管事是老大,那这梅妈妈就是老二。 梅妈妈此刻正用她那双倒三角的眼睛紧紧盯着柳姒,那眼神,仿佛柳姒是什么货物一样,令人极为不舒服。 柳姒强忍着心中的不适,问道:“管事有何吩咐?” 贾管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女子容貌顶多算得上小家碧玉,除了身姿纤细柔美,一双眸子含情勾人外,好像也没什么出色的。 他问:“你叫乔……湖?” 柳姒点头:“是。” “可曾嫁人?” “嫁过。” “乔湖”的信息那本册子上都有,贾管事这样问不过是看她实不实诚罢了。 “你入坊时同我说你丈夫死得早,一个人无依无靠,想找个活做,所以我才心善地将你招进来。如今我这儿有个能飞黄腾达的机会,你可愿意把握住?” 贾管事的话另有深意。 柳姒适时面露疑惑:“妾身有些不明白管事的话。” 贾管事:“今日那位谢少卿你可见到了?” “见到了。”柳姒点头。 “那位可是人中龙凤,谢氏未来的家主。如是不出意外,日后恐怕同他父亲一样,官至宰相,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的人物,任凭谁都想与之交好,咱们家主也不例外。 只可惜谢少卿无欲无求,来姑臧的这几日多次婉拒了家主的邀约,令家主很是发愁。 若是有人能在谢少卿身边替家主美言几句,想必家主一定很感激,日后荣华富贵那是享之不尽。” 听到这儿,柳姒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贾管事是想让她去勾引谢晏,然后再吹吹枕头风,为贾家主说些好话? 荣华富贵柳姒倒不心动,但若能与贾家主接触到,说不定对查找账本有帮助。 柳姒贝齿轻咬朱唇,略略迟疑道:“可是妾身自知不过蒲柳之姿,怎入得了少卿的眼?” 贾管事似乎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你可知道镇国公主?” 闻言柳姒一愣,怎又扯上她了? 接着点头:“知道,听说她与谢少卿是夫妻。” 贾管事意味不明道:“那位镇国公主在与谢少卿成婚前,也是个寡妇。” 柳姒疑惑:她柳六娘是个寡妇不是人尽皆知吗?但这与他们现在谈论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等等…… “也”是个寡妇…… 人都知镇国公主在与谢少卿成婚前有过一个驸马,只是命不好驸马死了,让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而今“乔湖”也是个寡妇。 思及至此,柳姒心中有了一个荒诞的猜测。 下一刻,果然听见贾管事道。 “今日那么多织娘,可谢少卿唯独在你身上前留了许久。你相貌在坊中不算出色,又不聪明,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可值得谢少卿多看一眼的资本。 不过也难怪,这嫁了人的女人独有一番滋味儿,如此想来倒也算说得过去。” 第215章 勾引 什么是离谱? 柳姒想:约莫就是现在吧。 原来这贾管事不仅是话痨第一人,还是癔症中的翘楚。 谢晏喜欢寡妇? 这跟从前京中传她强抢哑巴入府有什么区别?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以为当时已经够离谱。 却不曾想还有高手。 柳姒陷入凌乱之中,贾管事则为自己的英明感到自信。 他今日在阁中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谢少卿看乔湖的眼神可不只是表面上那样简单。 他们都是男人,心里想的什么还能不清楚吗? 没想到这谢少卿看着正经,却原来还有如此癖好。 难怪在众多帝女中选了个最不起眼的公主,原来是喜欢寡妇啊。 贾管事越想,越觉得自己智谋无双。 一旁的梅妈妈则有些不耐烦,她起身走到柳姒身旁,抬手捏了捏她的腰肢,勉强满意。 “还算柔软。” 她这动作太过突然,柳姒一时不察让她得逞。等她再抬手要摸上柳姒胸脯时,被柳姒不动声色地躲开。 见状,梅妈妈不悦:“躲什么?” 柳姒冷脸:“梅妈妈是否太冒犯了些?” 听罢,梅妈妈抬手就想给她个教训,坐着的贾管事提醒道:“梅娘,她同那些人不一样,别忘了分寸。” 闻言,梅妈妈冷哼一声,坐了回去。 贾管事脸上则依旧是那副笑:“怎么样?这荣华富贵的未来摆在你面前,你想要还是不想要?” 柳姒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装作犹豫不决,一边渴望荣华富贵,一边又有些胆怯。 最后挣扎一番,她轻声道:“妾身但凭管事吩咐。” 贾管事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今日他费尽口舌才好不容易让谢晏在丝织坊留宿,既然乔湖同意去勾引谢晏。 那事不宜迟,就安排在今晚。 免得等回了天禄驿站,就再难找机会了。 - 月上中天,虫鸣遍地。 谢晏带着倦意回到贾管事为他安排的寝屋内。 今日为着案子的事忙了整整一日,直到此刻才好不容易闲下来。 他将外衫脱了搭在架子上,又从随身带着的香袋里取出一粒香点燃,很快淡淡的梨香便盈满室内。 等沐浴完,他行至床边准备撩开床帐睡下,却在下一刻眉头骤然蹙起。 暖色帐幔掩去床上的春色,变得朦胧模糊。 一道曼妙的身影侧躺在床上,薄薄的夏被盖在腰间,红色的衣衫薄透无比,衬得其下肌肤胜雪,一头墨发随意地铺散在金丝缠枝鸳鸯枕上。 即便女人背对着谢晏侧躺在床上,也不难看出她玲珑有致的身姿。 整个屋子因这点春色添上无尽的暧昧。 谢晏不为所动,周身气息反而冷如冰窖。 自记事起,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爬他的床。 这贾管事,真是好得很呐!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披上外袍走出内室,冷着声朝屋外唤道:“谢三!” 未多时,谢三便推门而入:“郎君,怎么了?” 谢晏坐在桌边,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床上是怎么回事?” “床上?”谢三茫然。 “你自去看。” 察觉到谢晏语气中不可忽视的冷怒,谢三心头一惊,赶忙冲到内室,待看见床上的女人时,他惊叫出声。 “你是何人!” 柳姒被洗刷干净穿上单薄得不能再单薄的寝衣后,就被人给悄悄送到了谢晏的寝屋内。 她在屋子里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人,又困得不行,干脆直接上床睡觉。 却不曾想睡得正香时,被一道难听的尖叫声吵醒,她将腰间的被子扯到头顶盖住,睡意朦胧地嘟囔道:“谁家的鸭子跑出来了?快点抓回去。” 站在床帐外的谢三更怒了。 究竟是谁!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爬上了他家郎君的床! 直到帐幔被人撩开,一张熟悉的脸落入他的眼中,他又是一惊叫:“怎么是你!” 他白日里刚劝诫过这位娘子,暗示她不要打自家郎君的主意,没想到她晚上就爬人床上来了! 执行力竟恐怖如斯! 柳姒坐在床沿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抬手间香肩半露。 谢三如烫到一般赶忙捂着眼转身,喊道:“这位娘子你快把衣服穿上出去吧!” 谢晏房中没有女婢,尽都是些男子,谢三也不好直接上手去将人扯下来,只能无能狂吼。 坐在外室的谢晏听见谢三吵吵嚷嚷的声音,额头青筋直跳,起身准备离开。 刚站定,余光瞥见一道红色的身影从内室冲出来,直直朝他怀中撞来。 谢晏冷着眸子闪身躲开,却在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间,伸臂将人给捞了回来。 暖玉温香撞了个满怀。 怀中的人儿一双眸子含笑,如星子般明亮;素发散在肩后,与他的胳膊绕在一处;松松垮垮的衣衫随意穿在她身上,那一抹白隐隐约约落入他眼中。 恰巧此时,内室的谢三也追了出来。 见状,谢晏立刻抬起另一只胳膊罩在柳姒头顶,宽大的衣袖将她整个人都盖住。 刚踏出内室的谢三看见这一幕,目瞪口呆。 他震惊地揉了揉眼,在发现自己没有眼花后,呆若木鸡。 他,他真的没有看错吗?? 郎君竟然抱了除公主以外的女人! 就在他震惊之余,他看见自家郎君怀中的女子将脑袋从衣袖中探出,转首看了他一眼后,柔柔地靠在谢晏怀中,头抵在他胸口。 声音娇得仿佛能滴出水。 “郎君,你的人好生粗鲁,一见到妾身就要动手将妾身赶出去,可把人家吓了一大跳呢。” 听着她这话,谢三急忙举起双手以示清白。 “郎君,奴没有动手。” 是这娘子突然就从床上跳下来冲进郎君怀中,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做什么,也没打算做什么! 谢晏揽着怀中人的纤腰,无奈道:“谢三,你先下去吧。” 谢三不甘地瞪了柳姒一眼,而后听话地出了屋子。 等房门被人关上,谢晏看着柳姒赤裸的双足,此刻正踮着脚趾头踩在他的鞋履上。 叹了口气,将她打横抱起,朝内室走去。 眼见离床榻越来越近,柳姒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气。 她今日本就是来勾引谢晏,可真等到轻易就将人勾上手时,她又不满意起来。 枉她真以为谢晏对自己一往情深,却原来也是假的。 别的女人一投怀送抱就把持不住了。 这不,急不可耐地就要往床上去了呢! 还有,万物坊里她自以为谢晏是来寻她的,结果呢,谢三说了,人家来凉州只是为了查案,其他的不做他想,等查完案就马上要走的。 亏她还自作多情起来。 想到此处,柳姒眸中发冷。 等被人放到床上,她便立刻揽住谢晏的脖子将人往床上带。 声音带着莫名的蛊惑。 “郎君,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才好……” 她说着,指尖从他后颈缓缓滑至他心口,停在那里轻轻地打着圈,有意无意地撩拨。 谢晏眸色漆黑,捉住胸前作怪的手,啄吻着她的指尖,哑声问。 “如何才算不辜负?” 听罢,柳姒笑着解开他的衣带,伸进他寝衣之中,手落到他紧实的后腰上微不可察地挠了挠。 “哼……” 隐忍的闷哼声自男人喉咙中漫出,腰腹上的肌肉骤然绷紧。 察到他的反应,柳姒轻笑。 打算将手收回,却被人又按了回去,接着某人便顺势将她按倒在床上。 身下是触手生凉的夏被,上方是将她牢牢禁锢住的谢晏。 往日一双柔和的眸子此刻含着深深的欲望,幽深又惑人。 感受到掌下的肌肤越来越滚烫后,柳姒抬身,假意要与他亲吻。 实则心里在想:若是谢晏今夜敢把持不住,她就把他杀了。 佳人主动索吻,谢晏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俯下身打算吻下去。 下一刻,他的吻落空,印在了佳人的唇角上,紧接着他整个人被狠狠推开。 柳姒从他怀中挣脱出,莹白如玉的足抵在他的胸膛上,趁机踢了他一脚后将整个人从头到脚缩进夏被中。 语气闷闷:“我有点困了,先睡了。” …… 暧昧的气息骤然消散。 一室安静。 谢晏眼中带着不相符的茫然,胸前柳姒留下的微微踢痛还残留着,但始作俑者却已如老僧入定般盖上被子,背对着他闭眼睡觉。 某人撩拨后却又不负责,感受着还未消退的欲望,谢晏叹了口气,脱了鞋履掀开被子躺在柳姒身旁。 女人修长的脖颈白得晃眼,只看了一眼,谢晏就猛地将眼闭上。 他怕他再看下去,今夜就睡不了了。 可闭上眼,那些旖旎的风光就不断从脑海中冒出。 不知过了多久,等身旁人呼吸平缓睡着后,他才妥协地睁开眼,悄悄靠近。 喉结微动,近身吻上他肖想已久的肌肤。 但也只是轻轻贴了上去,滚烫的唇印上微凉的后颈,他心里头不由得满足地喟叹。 另一只手伸进衣摆。 他的呼吸也随着时间越来越沉重、滚烫。 只是他也越来越贪心,不再满足于轻轻地吻,而是在她的颈肩烙下一个个红痕。 虔诚地舔舐吮吻着。 到最后,他带着思念与欲望地唤出那个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名字:“念念……” 他阖目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因此没注意到枕边人在听见这个名字后,身子僵住。 接着一道清醒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他听见自己的心爱之人问他。 “你在做什么?” 下一刻,他的衣袍被人掀开,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握住他。 谢晏呼吸一滞,猛地睁开眼,直直对上柳姒清醒的双眼。 那双熟悉的眸子带着无法忽视的恶意。 “谢少卿,你是在自渎吗?” 第216章 奖励 其实柳姒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她嘴上大度地说着让谢晏另寻新欢,但若他真的这样做了,她只怕会真的把人绑在自己身边让他不能离开她。 前世当她得知谢晏和孙颜心定亲后,之所以没有做什么,不过是因为自己尚且身陷囹圄,哪儿还有精力去对付别人。 而今,当她试探出谢晏如此容易便变心时,顿时失去了兴致,翻身盖上被子就打算睡觉。 心里却在盘算该如何收拾他。 直到迷迷糊糊间,她察觉到身后人在偷亲她的后颈时,心里有了答案。 将人阉了约莫就老实了。 正在想该挑哪种刀才能切得干净时,她听见谢晏轻唤道。 “念念……” 顿时浑身一僵。 原来某人早就认出了她。 于是转身想问个清楚,却发现他在…… 自渎? 柳姒敢对天发誓,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干这种事。 于是怀着捉弄般,她故意问道:“谢少卿,你是在自渎吗?” 也就是这一句话,让谢晏再也克制不住地将她抱入怀中,埋首在她的颈窝舔舐着她的锁骨,喃喃唤她:“念念……念念……” 一声又一声,声声入耳。 他握住柳姒的手背。 同时讨好般亲亲她的鼻尖,含住她的耳垂,不停地喘着粗气。 那吻从耳侧移到她的唇角,正准备贴上她嫣红的唇瓣时,却被柳姒抬手抵着脸推开。 她语气不悦:“听话才有奖励。” 与此同时,她将手抽了回去。 原本只像方才那样便已让他感到愉悦,但他总贪心地想要从她身上索取更多。 却不曾想惨遭拒绝。 于是他退回身,侧躺在她身边,期待地等着她的奖励。 见他如此听话,柳姒红唇微勾,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松散的衣襟被挑开,露出男人带着薄红的胸膛。 谢晏喉结滚动,胸膛起伏不定,仰头看着身上的人儿,哑声道:“念念,让我亲亲你好不好?” 对上他灼灼的目光,柳姒俯下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后又直起身,摩挲着他的唇瓣。 “这是听话的奖励。”她道。 说罢她再次低下头印在他唇上,只是这次非是一触即分,唇齿之间紧紧纠缠着。 谢晏也顺势揽住她的腰身,将她紧紧贴近自己,密不可分。 屋中气氛暧昧火热。 他吻得太急,柳姒有些喘不过气想退开。 他却紧追不舍地追上去,叼住她的唇仿佛要将人吞吃入腹。 你追我赶。 渐渐的,两人位置互换,变成柳姒躺在下头。 这下就是想躲也躲不开。 她只能仰颈启唇,被亲得双颊酡红。 男人的大掌也重新覆上她的手背。 闷哼声不断加重,灼热的气息相互交缠。 就在将要攀上巅峰时。 她却坏心地不让。 顷刻间,谢晏红了眼尾。 他难受地蹙起眉,耳根憋得通红,漆黑地眸子里带着点点委屈。 轻轻地蹭了蹭她脸颊,企图让她高抬贵手。 柳姒低声蛊惑着他:“晏郎,你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如你所愿。” 谢晏压抑着发泄不出的欲望:“念念要问什么?” 抬手勾住他垂落的长发,绕在指间漫不经心地问。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第217章 难耐 谢晏自知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于是手落在她的腰上,轻轻摸索着,企图分散注意力。 “今日见到念念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柳姒有些郁闷:“怎么认出来的?” 亏她还自信地以为自己的易容效果不错,却原来人家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感觉。”谢晏答道。 在一众织娘里,他一眼就认出了柳姒。 等看见她发间的春蝶簪子后,就更肯定了。 但这种感觉谢晏也解释不明白。 柳姒不信:“那为何方才你没认出我?” 那时谢三说:他家郎君命他将她赶出去。 可不就说明没认出她来嘛。 闻言,谢晏有些尴尬。 那时他满心疲倦,又隔着一层帐幔,根本没有看清床上的人是谁就直接走了出去。 更何况他以为柳姒既然换了个身份,那必定是不想与他有所交集,更不会半夜睡在他的床上。 所以他压根就没有将床上的女人与柳姒联系在一起。 但他忘了,当初在公主府,柳姒可是就敢半夜去竹园爬到他床上,抱着他、挤着他睡。 这么多年,也只有柳姒一个人敢这样做。 所以除了她又能是谁? 谢晏想:一定是念念也想他了,所以才会半夜来找他。 思及至此,他心窝暖得发涨。 鼻尖蹭了蹭她的,动作亲昵:“我错了,念念原谅我好不好?” 其实自知道谢晏认出她后,柳姒便没有生气了,如今见他这样,她压下欲要上扬的嘴角,故作正经道。 “别动手动脚的。” 说着她拍开腰间作怪的手。 得不到放松,谢晏越来越难受。 知道再这样下去,得给人憋出毛病来,于是柳姒准备把手放开。 谁知谢晏比她更快,大掌将她的手重新抓回去。 可不知是否憋得太久的缘故,这一次如何也得不到疏解。 他求助般看向柳姒,眼眶发红:“念念,你亲亲我好不好?” 谢晏本就长相俊美,此刻寝衣解开露出如玉般的紧实胸膛,往日冷硬的眉眼也染上欲色,更是卑微地哀求着她。 只是想让她亲亲他罢了。 柳姒就算是神仙,此刻也难忍住。 她心头意动,抬身吻上他凸出的喉结,喉间的痒意蔓延至其他地方。 谢晏浑身肌肉绷紧,低头叼住怀中人脖颈上的嫩肉,轻轻舔舐着。 良久之后,他紧紧抱着柳姒,呼吸粗重。 随着一声低吼,终于攀上顶峰。 ……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 谢晏滚烫的呼吸将柳姒也热得出了一身汗,她嫌弃地擦在他衣摆上,娇气道。 “我要洗手!” 缓过欲望的谢晏耳郭通红,一言不发地下床去打水。 等端着盥盆回来时,他已换了身寝衣,见到床上的人后一愣。 只见柳姒平躺在床沿边,面朝床内,全身上下用夏被裹得死死的,只留了一只手垂在床外。 想到自己方才用这只手做了什么,谢晏顿时觉得面热。 听见动静,柳姒语气不耐:“快点给我洗,我要睡了!” 自知理亏,谢晏走到床边将盥盆放在足踏上,将打湿的帕子拧干后给她擦手。 等手被擦净小心地塞回被中后,柳姒立刻翻身滚到床内,背对着谢晏说了声。 “睡了。” 然后再没动静。 收拾好一切,谢晏重新掀被上床。 这次他并未隔着距离,而是直接将人搂进怀中。 过了一会儿,怀中人不满地推搡他,埋怨道:“别抱着我,热死了。” 闻言,谢晏不仅不放,反而还更加凑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后。 顿时又没了动静。 只是那抹雪一样的耳珠渐渐变得绯红。 他凑到柳姒耳边,轻轻问道:“念念,鱼泽轩送了我一本新的避火图,想试试吗?” …… 没得到回应。 接着他又问:“我特地挑了念念最喜欢的学,真的不想试试吗?” 话音落下,柳姒紧闭的眼睑上长睫轻颤。 见状,谢晏轻笑。 这下,某人不只是耳垂,连带整个脖颈都变得通红。 毕竟她知道谢晏笑是为什么。 他所谓的她最喜欢的是什么,她也知道。 眼见没有被明确拒绝,谢晏再接再厉,以退为进:“其实是我想试试,可以吗?” 这次柳姒不再沉默,羞恼开口:“你想试就试,问我做什么!” 说罢,她将被子盖住脑袋,只余墨黑的发留在外头。 得到准允,谢晏吻了吻她雪白圆润的玉肩,然后整个人缩进被子里。 第218章 印记 柳姒素手攀着床架,闭眼蹙眉,贝齿轻咬朱唇,轻轻哼着声。 谢晏说的新避火图果然厉害,花样不少。不过几下,她原本干爽的额发就渐渐被汗打湿。 可终究还是太过火了些。 艳红的裙摆盖住男人的脸,隐去他俊美的面容。 “唔……” 她眸含水雾。 下意识低头看去,入眼是衣摆上刺眼的红。 她暗自庆幸,幸好这次膝盖下的是软枕,比上次那竹榻柔软了许多。 正想着,她浑身一颤,整个人无力地下坠。 又怕将他给憋死,于是想要直起身。 却被按了回去。 柳姒哪里受得了这个,抖着声道。 “谢竹君,别吸。” 可她越是这样,越被里外吃了个干净。 随意披在肩头的红衫滑落,露出圆润的肩头,鲜艳的裙摆下藏着无尽的春光。 引人遐想。 终于,她娇软的呻吟变了调。 想阻止他,但却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算是明白方才谢晏的感受了。 当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等小死一回后,她整个人失力,软软地向后倒去。 却在背脊将要贴近床榻时,被一双胳膊揽住。 余光瞥见谢晏下巴上的东西,她眸光轻颤。 余韵还未消散,只能红着脸躲在他怀中,不停地抽噎。 好生可怜。 谢晏温柔地理着她乱湿的鬓发,知道她嫌弃自己,于是擦干净后才低首一下一下地吻着她。 轻拍她的肩背,耐心地等她缓过来。 看着眼前男人衣襟上痕迹,柳姒抓住他的衣裳,羞耻地哭出了声。 “都怪你!” 谢晏不由轻笑,吻着她的额发承认道:“是,都怪我,卿卿不要生我的气。” 他的声音低沉,令柳姒耳根发麻。 本来就是他的错! 哪有让人坐他脸上的! 看着满床的凌乱,她不忍直视:“这还怎么睡!” 况且她又热得出了一身汗,更是难受,于是指挥着谢晏抱她去沐浴。 等沐浴完,床上已经被收拾干净,屋中也重新燃起了熏香。 将人抱着放回床上,谢晏便起身将屋中的灯都吹灭,而后摸黑回到柳姒身边,将她抱入怀中。 柳姒就那么一件裙子,方才脱下来也没有换洗的,就随便挑了件谢晏的寝衣给她穿。 只是大了许多,拢在身上总是不舒服,加上谢晏又抱着她,她索性就把寝衣脱了,就这么光溜溜地躲在他怀里。 谢晏知道胡闹了那么一阵她也累了,于是只抱着她,企图让自己心无杂念。 可柳姒却又睡不着了,她躺在他的臂弯里,一下一下地玩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察觉到她的动作,谢晏睁开眼,借着月色望她。 “睡不着?” “嗯。”柳姒应了一声,接着问他,“你们白日在查什么案?怎么会与贾氏的丝织坊有关?” 她白日里就问过谢三,只可惜他口风紧,问不出来。 提起案子,谢晏也没了睡意。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肩头,道:“念念知道姑臧城中人尽皆知的沙风怪吗?” “知道。” 这件事她听沈老翁说过,说是那沙风怪生了灵,专卷女子。 谢晏:“这次我来姑臧,便是查有关沙风怪一事。起先姑臧城中并没有什么风怪吃人的传闻,只是有些女子失踪罢了。因失踪之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久而久之便成了悬案,归档于大理寺中。 后来发现这些女子失踪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那就是都在起黄霾时失踪。所以才会有风怪生灵,专吃女子的说法。” 应天时而生的黄霾如何会生了灵智,其中必定有蹊跷。 大理寺卿不信鬼神之说,一听说圣人将谢晏派来凉州出外差,就将这桩案子交给了他。 而谢晏在这几日的查探中,发现其中一条线索,似乎与丝织坊有关。 柳姒问:“是什么线索?” 谢晏也不瞒她,直说道:“有位女子失踪时,留下了一根带血的帕子,因为被卡在石缝中,所以并没有被吹走。 而那根帕子上,恰好有丝织坊的印记。” 第219章 告状 最开始“风怪吃人”这个传言出现时,姑臧城的百姓都不以为然。 毕竟黄霾卷人是常事,只要小心些就是了,哪里又同什么风怪扯上了关系。 可直到有一日一个商队遇上黄霾,里头的大男人俱都平安无事,唯独其中的两个女子,在黄霾停后消失不见。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从那以后,众人才开始慢慢相信黄霾生出灵性,变作沙风怪吃女人的传言。 也是从那时起,姑臧城中渐渐不再有女子失踪。 然而就在一个多月前,又有一名叫音娘的女子在黄霾之中失去踪迹,失踪前她留下了一方沾血的丝帕,那上头绣着两朵兰花和独属于贾氏丝织坊的标记。 经查证,这帕子是丝织坊织娘才会用的。 至于那上头的兰花,是否音娘自己绣的尚未可知。 织娘们都是住在丝织坊里头,所以若是有织娘不在坊中,管事们一定会知道。 可奇怪的是,丝织坊并没有将织娘失踪的消息上报,反而是那位织娘的知己好友去报的官。 也因为这一奇怪之处,贾氏丝织坊成了疑点重重之所。 听完谢晏说的这些,柳姒好奇:“那你们今日在坊中查到了什么?” 查了一下午,总该有些线索吧。 谢晏下颌抵在她发顶:“暂时还没有。” 他看过贾管事给的关于所有织娘的册子,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究竟是真无辜,还是深藏不露? 因为毫无线索,所以谢晏才会在贾管事邀他留宿时点头同意。 他想再找找还能否有有用的线索。 不过他有些庆幸,若非留了下来,自己又怎么有机会同念念在此同床夜话。 想到此处,他心口发热:“念念,你今夜能来找我,我好欢喜。” 天知道当他看清房中女子是念念后,心中有多欣喜若狂。 念念能主动来寻他,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闻言,柳姒才知道他误会了,犹豫再三还是打算解释清楚。 她道:“其实是贾管事命人将我送过来的。” “什么意思?”谢晏不解。 柳姒轻咳两声:“白日里贾管事发现你对我态度特殊,以为你看上了我,就让我来勾引你,好为贾家主牵线,我答应了。” 原来是这样。 不过谢晏还是很高兴,毕竟能见到柳姒就已经很满足了,哪里还管是什么原因。 只是他问她:“念念,如果贾家主叫你引诱的人不是我,你还会答应吗?” 空气中沉默了半晌。 接着柳姒转了个身挪出他的怀抱,背对着他,闷闷道。 “睡了。” 见状,谢晏唇角蓦然勾起一抹笑。 沉默便是最好的答案。 他厚着脸皮贴上去,却被一胳膊抵开。 “热。” 她道。 谢晏也不气馁,耐心地哄着、求着:“夜里天凉,是我怕冷,念念这么心善,让我抱着取暖好不好?”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不抱着她就要在这夏夜里被冻死一般。 过了一会儿,感受到抗拒的力道消失,谢晏便立刻将人拥入怀中,无声地喟叹。 …… 难得不会被人在天不亮就叫醒,所以这一觉柳姒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未起。 等她午时醒来,谢晏已经跟大理寺的同僚商量完案子回来了。 见她抱着被子在床上来回打滚,他坐在床边笑道:“哪里就这么高兴?” 柳姒停下动作,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你不知道,我好几日都不曾睡得这样舒坦了。” 坊中都是好几个织娘睡在一起,床板又硬,柳姒十分不习惯。 要不是为了账本,她何需同陌生人挤在一个房间。 而贾管事那边知道她在“伺候”谢晏,自然也不会不懂规矩地来打扰,所以她这一觉睡得实在是舒坦。 她欢喜,他亦欢喜。 毕竟他也同她一样,好久都未曾睡得这样踏实了。 想她睡到这个时辰一定饿了,于是谢晏问道:“要起身吗?我一早就命人备了你爱吃的,如今刚刚好。” 听他这么一说,柳姒方觉肚胃空空,于是点点头。 等她准备掀被子下床,才发现昨晚她早已将不合身的寝衣脱了,此刻身上不着一物。 谢晏知道她的犹豫,起身从衣架上拿了一套淡紫色的衣裙。 看着他手里的裙子,柳姒疑惑:“哪里来的?” 谢晏将她从被中捞出抱坐在腿上,一边给她穿衣服一边回答道:“想着你昨夜来时的衣裳也穿不了,就亲自去给你买了一套,喜欢吗?” 颜色是她常穿的淡紫,上头的花纹也是她最爱的,从上到下都是十分的合身。 让她说不出一点不喜欢。 等替她穿好衣裳,他又拿了东西给她洗漱。 做完这一切,他弯腰将她从床上打横抱起,走出内室。 外室桌上已摆满了吃食,都是柳姒爱吃的。 走到桌边,谢晏并未将人放在凳子上,而是直接抱着她坐了下来。 柳姒坐在他大腿上,只着袜衣的脚一晃一晃的,不满道:“我要坐凳子上,放我下来。” 谢晏面不改色:“屋里没有适合你穿的鞋,这样方便些。” 昨夜贾管事直接把她“打包”送了过来,连双鞋都没留,以至于她后来下床找谢晏时,都是光着脚的。 而今听了谢晏的话,她不悦:“那你早晨买衣裳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顺便买双鞋?” 谢晏夹了团鲜虾酥喂给她,柔声道:“不小心忘了。” “哦。” 含着鲜甜的虾酥,柳姒也没多计较。 等吃完后,她指着最边上的脆藕,有意刁难:“我要吃那个。” 那盘凉拌脆藕放在最远处,谢晏若想夹到只能站起来,但他怀里又抱着柳姒,想抱着她将菜夹回来,确实麻烦。 不过谢晏另有应对之策。 他开口,朝屋外唤道:“谢三。” 谢三进来,飞快瞟了眼自家郎君腿上的女人,而后低首问:“郎君有何吩咐?” 谢晏道:“将那盘脆藕端过来。” “喏。” 眼见那盘脆藕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被送到近前,柳姒才想起谢晏还有谢三这么个帮手。 她目光落在一脸颓丧的谢三身上,有些好笑。 也难怪他会这个样子。 任谁昨日刚警告了别人,今日就见这个人就坐在了自家主子的腿上后,也会是这个表情。 她起了玩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捞起谢晏的袖子就哭唧唧地假装擦泪。 谢晏停了夹藕的动作,放下筷箸关切问:“怎么哭了?” 听他关心,柳姒将袖子随意一丢,抬手揽住他的肩膀,靠在他怀中哭得可怜兮兮,而后指着一旁的谢三,开始告状。 声音娇柔不已。 “晏郎,这位郎君昨日与我说,你只会喜欢镇国公主一个,非她不可;还说你查完案子就会马上回上京,其他的不做他想。他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晏郎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我? 你昨晚在床上明明说的只喜欢人家一个,你分明就是骗我的!” 第220章 仗势欺人 柳姒肩膀微微颤抖,好似真的哭得很伤心,可是她光打雷不下雨,眼眶红了半晌也不见落泪。 偏偏谢晏还像看不出来一样,轻声哄道:“怎么会?我喜欢的只有卿卿一个。” 一旁的谢三直看得目瞪口呆。 这郎君一定是假的,他家郎君怎么可能抱着其他女人说这种话! 正当他怀疑人生时,便又听见那个女人说:“晏郎如此喜欢我,若是让公主知道了,她会不会吃醋,容不下我?” 谢三想:他家郎君和公主是两情相悦,公主定然不会允许郎君身边有别的女人。 可谢晏却道:“知道了也无妨。” 一边说着一边盛了碗汤耐心吹着。 “可是我还是好怕。”她说。 “那卿卿觉得该如何?” 柳姒思索片刻,有了主意:“你将公主休了,这样便不用担心她会容不下我了。” 闻言,谢晏这次没有配合地回应她。 反而静静同她对视,似乎是想看清她是真的想借口和离还是只是玩闹。 谢三则将他的沉默当作不悦的拒绝。 心头暗自得意。 大齐从未有过被休的公主,顶多就是与驸马和离,所以这位娘子的算盘一定会落空。 那头柳姒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低求道:“好不好?” 谢晏叹了口气:“若我与公主和离,谁还会要我?卿卿会要我吗?” 柳姒一愣。 他谢大郎君哪里还怕没人会要吗? 见她逃避不欲回答,谢晏也不逼迫,端了温度刚好的汤喂她:“来。” 柳姒愤愤张口,见谢三站在一旁偷笑,她眯了眯眼,又问谢晏:“晏郎,那人家如今是你的什么人?” 谢晏一边拿帕巾给她擦嘴,一边泰然自若地回道:“自然是我最爱的卿卿了。” “那你的东西也就是我的东西,对吗?” 谢晏点头:“所有都是你的,包括我。” “既然如此……”柳姒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的衣角,而后转首看向谢三,“那我也是他的主子么?” 话音落下,谢三如临大敌。 这女人不会是因为听了他昨天说的那番话后,就记仇了吧! 他下意识求助般看向自家郎君。 岂料郎君被女色所惑,回答道:“自然。” “那我能要他到我身边伺候么?” 谢晏没有犹豫,点头答应:“可以。” 一瞬间,谢三心如死灰,如丧考妣。 不要啊!他不要有这么一个主子啊!谁知道这女人会不会因为记恨而折磨他,他不要离开郎君啊! 还有郎君,你怎么这么轻易就变心了啊! 你忘了你还在原州的公主了吗! 不要啊!!!!! 思及至此,谢三只觉人生无望。 他扑到谢晏脚边,抱着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起来。 “郎君你不要赶奴走啊!奴自小就在你身边伺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让奴一直留在你身边吧!呜呜呜……” 谢晏没料到他会如此抗拒,有些哭笑不得:“你先起来。” 谢三猛地摇头:“奴不要!” “哈哈哈哈哈……” 坐在谢晏身上的柳姒见状,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谢三见她笑得这样开怀,一时都忘了哭,可在见到谢晏脸上也是明显的笑意后,心中更悲伤了。 他家郎君失了智,不仅同其他女人欢好,还要将他也抛弃了。 呜呜呜,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等柳姒笑得眼泪都出来后,她才停了想继续逗弄谢三的想法,解释道:“逗你玩的,你家郎君才舍不得不要你呢。” 谢三听罢,抹了抹眼泪:“真的?” “当然是真的。” 听柳姒这样说,他又期盼地看向谢晏,在见他点头后,终于转悲为喜。 忙将抱着谢晏大腿的胳膊松开。 他就知道,郎君不会这么狠心地就抛弃他。 至于其他的,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悻悻望了柳姒一眼,不再多言。 以后大不了咬咬牙忍忍就是了。 柳姒方才说那么多虽都是玩笑,但她确实找谢三有用,于是说。 “眼下我确实有件事情用得上你,只好同你家郎君借你几日了。” 比之方才,这只是调他过去伺候几日那可真是愿意多了。 他耷拉着眉眼:“娘子有何吩咐?” 柳姒笑着问他:“你会仗势欺人吗?越嚣张越好。” - 未时的姑臧城一片安宁,百姓俱都在家躲着毒辣的日阳,乘凉打扇。 丝织坊内自然也不例外。 贾管事悠闲地睡在躺椅上,旁边的女婢给他打着扇子,旁边摆着霜白的冰块,里头冰着果酒。 想喝了就让女婢倒上一杯喂给他,清凉又解渴,当真是好不快活。 正当他昏昏欲睡时,屋门被人从外头用力踹开,“哐当”一声巨响将紧闭的木门直接踹飞半扇。 刚被声音吓得困意全无的贾管事一睁开眼就看见半扇门朝自己飞来。 他当即惊得从躺椅上滚了下去。 又是一阵响声,门板便直直压到躺椅上,砸得躺椅都差点散了架。 贾管事躺在地上看着摇摇欲坠的躺椅,惊魂未定。 随即朝门外怒吼道:“谁谁谁!是谁胆大包天,竟然将本管事的门都踹烂了!” 话音落下,一道熟悉的女声清晰地传入屋内,带着敷衍的歉意:“哎呀呀,谢六,你怎么如此粗鲁将人家贾管事的门都踹烂了,你瞧瞧,人家贾管事都生气了,还不快同人道歉。” 第221章 嚣张 正当贾管事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时,就见一道淡紫色的身影自屋外悠悠而来。 柳姒手持一把象牙柄雕花骨扇,头戴金簪步摇,一边打扇一边不满道:“这外头的天当真是热死了,还是贾管事这里凉快,一进来便凉爽扑面。” 跟在她身后的谢三一脸盛气凌人:“还不快把东西备上!若是怠慢了娘子,回去郎君定要狠狠责罚你们!” 话音落下,立刻就有仆从上前将躺椅上的狼藉收拾好,再铺上镶金的玉席,屋中熏好香后,才悄然退下。 柳姒极为自然地坐到刚铺好的玉席上,像是才看见贾管事坐在地上一般,捂嘴惊讶。 “管事怎么摔地上了?还不快将人扶起来。” 仆从上前准备搀扶,但贾管事却因为十分茫然震惊而站不起身。 加之方才那一扇扑面的木门,着实让他吓得腿软。 见他不起,柳姒又道:“谢六,定是你方才吓到管事了,快同人家道歉才好。” 闻言,贾管事将目光落在一旁的一个女子身上。 只见那女子身材比一般的要高大些,一身黑衣,腰佩长剑,冷脸肃然,杀气腾腾。 光是看上一眼都怵得慌,贾管事哪里还敢让她道歉,爬也似地站起身。 “这倒也不必。” 柳姒点点头:“既然不必,那便算了。” 她这一出看着很是威风,贾管事捉摸不定,只能捂着摔疼的屁股,斟酌开口。 “湖,湖娘,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认得出谢三,昨日他一直跟在谢少卿身边,是他的心腹,如今怎么会在乔湖身边? 正想着,谢三便厉声斥道:“大胆!娘子的名讳也是你能说的吗!” 贾管事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得一抖,立马改口道。 “小人知错,还望乔娘子原谅。” 柳姒喝了口奉上来的花茶,不紧不慢地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晏郎说他很喜欢我,叫我今日来多谢贾管事的一番好意。” 贾管事擦了擦额上冒出来的汗,心中暗骂道。 这死娘们还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得了谢少卿的欢心,就得意忘形地敢来磋磨他了。 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说的又是另一回事。 只见他拱手作揖,面带喜色道:“那真是恭喜娘子了!” 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自己讨得了贵人的欢心。 柳姒笑道:“也不是什么大喜事,还要多亏了管事提点,若非如此,我怎能有今日呢?” 贾管事闻言一噎。 但他没忘记最初的目的,于是隐晦地提醒道:“娘子能记得小人那是再好不过了,要是不忘当初咱们说的那件事,就更好了。” 柳姒唇角的笑意更深:“那是一定。” 接着她话音一转:“如今天儿这么热,也不知道织室里的姐妹们难不难受,若是她们也同贾管事一样能如此凉爽的话,想必做起事来也更卖力些。” 见她目光落在瓷缸的冰块上,贾管事会意。 不过他未立刻答应还是拒绝,而是说:“这冰块价贵难得,开支上若是突然多出来一大笔账,只怕家主会责问于我,但若是家主同意的话,想必事情就要好办得多了。” 如今夏日,富贵人家都会取冰块纳凉。 至于平民百姓,穿着清凉的夏衫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坊中的支出由贾管事负责,他为人吝啬,怎么会给织娘们用冰块取凉? 甚至于连一碗避暑的绿豆汤都不愿意给。 只让织娘们忍忍也就过去了。 柳姒在坊中这几日,便听说有好几个织娘中暑的事儿。 但贾管事却是安逸快活,在屋里自顾自地享受。 昨日也是,他在廊下纳凉,不管其他人死活,就让她们那样晒着。 她们又不是贾氏的奴婢,而是签了契聘来的织娘。 况且就算是奴婢,那也是人,哪儿有这么磋磨的。 第222章 贾辞徽 其实贾管事迂回拒绝倒也正常。 一是他认为将冰块用在织娘身上着实不划算;二是柳姒如今只是刚得谢晏喜欢,其中价值尚未让他瞧见,如何就要对柳姒言听计从? 柳姒自然也知道,可她并未与贾管事硬着来,而是突然红了眼眶,委屈地说。 “管事莫不是嫌我只是晏郎身边无名无分的女人?所以才一口一个家主,以此来提醒我身份低微?” 这次她并非光打雷不下雨,而是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可怜。 谢三见状,心中感叹。 实在是厉害啊,这眼泪说掉就掉 ,还哭得赏心悦目。 但他还要配合她的戏,于是立马替她出头:“娘子可是我们郎君心尖尖上的人,贾管事这么瞧不上娘子,莫非也是瞧不上我们家郎君!” 贾管事:? 他说什么了?怎么就突然看不起你家郎君了? 他还什么都没说啊! 见他不答,谢三步步紧逼:“我们郎君身份贵不可言,岂是你一个小小的管事就能轻视的?你轻视郎君就是轻视谢氏,轻视谢氏就是轻视看重谢氏的圣人!你有几个脑袋,敢藐视天家!” 一旁的柳姒心中佩服,若非要端着样子,她真想拊掌叫好。 往日见谢三为人顺从,却不曾想耍起威风来,倒是有模有样。 至于贾管事,他也反应过来这明摆着就是刁难,正准备开口反击,却见坐在玉席上的柳姒突然起身,朝门外的方向冲去。 “晏郎,你可算来了!” 转首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两道身影,一道身着烟藕色夏衫,头戴玉冠,此刻正抱着一个女子轻哄。 另一道…… 看清来人后,贾管事变了脸色,立马上前拱手:“奴见过家主,家主万安!” 贾氏家主贾辞徽,约莫四五十岁,身量不高,心宽体胖,为人和善,面上总是带着祥和的笑。 他此刻正站在门外,望着屋内的混乱,又瞥了眼谢晏怀中的女子后,面色不悦。 “怎么回事?”他沉声。 贾辞徽往日脸上都是笑呵呵的,此刻发起怒来倒令人胆寒。 贾管事当即跪在地上欲要解释,却被柳姒抢先了一步。 只见柳姒倚在谢晏怀中,俨然一副红颜祸水的模样。 声音娇柔不已。 “晏郎,贾管事他嫌我不过一个织娘身份低微配不上你,又无名无分的,话里话外都在有意无意地提醒妾身谨记身份。 可是出身不高又怎样,只要晏郎你能喜欢我就好,妾身不奢望能与晏郎长相守,只盼能得一点点欢喜就好。” 谢晏闻言亦冷了脸,抱着她温柔地替她将泪擦净后,才对贾辞徽道。 “贾家主,不知你怎么看?” 贾辞徽冷眼看着贾管事,道了句:“丢人现眼,还不快滚下去!” 贾管事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也不敢替自己辩解,忙不迭就退下。 接着就见贾辞徽一改方才的怒色,变得和颜悦色。 他看向屋内的谢三和带剑的谢六他们,神情不解:“这是?” 谢晏面色平静:“卿卿性子活泼,我怕她遭遇不测,便拨了些人伺候她。” 倚在他怀中的柳姒似乎惊魂未定:“幸好晏郎智谋无双有先见之明,不然妾身只怕就要被贾管事生吞活剥了呢。” 看着他二人一唱一和的样子,贾辞徽轻笑。 “谢少卿还真是宠爱这位娘子啊。” 第223章 选屋 谢晏早在用过午膳后,就应柳姒的要求,接下了贾辞徽前几日送来的请帖。 所以贾辞徽今日来丝织坊,就是接谢晏去贾府。 至于做什么,那便是他们的事了。 走之前贾辞徽似乎跟贾管事说了些什么,等他们走后,贾管事便讨好地跟柳姒道歉。 柳姒作为一个连通房都算不上的女人,自然要“懂事”地留在丝织坊,等谢晏回来。 她寻了个凉亭坐下,贾管事则在一旁殷勤地给她打扇。 想着贾辞徽吩咐他的话,贾管事战战兢兢道:“方才是小人不懂规矩冲撞了娘子,娘子心肠善良,是慈悲菩萨,还望娘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莫为了小人这无关紧要的奴才,气坏了身子。” 柳姒此刻已没了最开始那哭唧唧的模样,而是坐在石凳上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酥山,面对贾管事的歉意也不说话。 等到银碟中的酥山吃尽,她才意味不明地感叹一句:“这酥山如此好吃,只可惜坊中姐妹不仅享用不到,还要忍受酷暑在织室里织物。” 这次贾管事像是突然开窍了一样,立马回答:“娘子放心,小人早就安排好了,不仅都分了饮子,还在织室里摆了冰块。” 柳姒挑眉:“哦?是吗?” 没想到这贾管事办事速度还挺快。 贾管事笑道:“娘子可要亲自去看看?” “如此也好。”说完她便起身朝织室的方向走去。 贾管事身旁的小厮见她身后随着一大群人,不解地问道:“管事,不过一个无名无份的暖床女罢了,何故这样给她面子?” 贾管事心中不顺,剜了他一眼后才道:“你懂什么?她是谢少卿的女人,代表的是他的脸面。你没看见她身后跟的那都是谢家的奴婢,说明她确实很得少卿喜欢。 咱们轻视她那就是轻视谢少卿,若是将少卿惹怒,把家主的计划打乱了怎么办?” 他是贾氏的奴婢,自然要为家主的利益考虑,所以只能忍耐。 但他终究有气,暗自咬咬牙道:等他找着机会,定要好好收拾那个女人一番。 …… 这次一踏进织室,迎面而来的不再是让人难受的闷热,而是沁人心脾的凉意。 织娘们正捧着冰镇的紫苏饮你一言我一句地讨论着今日的事。 她们俱都好奇为何一向吝啬的贾管事会突然变得如此大方,难道转了性了? 待余光瞥见柳姒穿着不凡地走进织室后,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她们整日和布匹打交道,自然认得出柳姒身上衣服的料子价值千金。 这这这,这还是湖娘吗? 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 有人回过神小声议论:“怎么回事?乔湖今日怎么穿得这么好看?” 往日同柳姒住在一个屋子的陈芳亦是惊讶,她走上前问:“湖娘,你昨夜去哪儿了?我在寝屋里等了你一晚上都没等到你回来。” 昨夜陈芳见柳姒久久未回寝屋,就去禀报了梅妈妈,结果梅妈妈却不耐烦地叫她不要多管闲事。 她心中有不好的猜想,在床上辗转反侧。 却不曾想一夜未见的人突然出现在织室,还模样大变。 见陈芳神色担忧,柳姒安慰道:“我有事出去了,昨夜来不及同你说,让你担心了,索性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跟上来的贾管事凑到柳姒身边,谄媚道:“娘子你瞧,我说的没错吧,这些冰块都按你的吩咐摆在屋里了,保证凉快。” 柳姒略略打量:“不错。” 见状,其他人都心下震惊。 这往日高高在上的贾管事,怎么今日在乔湖面前却是低三下四的? 还有,听他话中之意,这些冰块和紫苏饮似乎是乔湖让人安排的。 究竟怎么回事啊? 就连一向不多好奇的周淑也将目光落在柳姒身上。 似乎若有所思。 柳姒懒懒打了个哈欠:“现下倒是有些乏了。” 贾管事会意:“我给娘子准备了歇息的阁楼,娘子可要去?” 柳姒摇头:“你准备的我不太喜欢,我想自个儿挑。” 将昂贵的冰块给织娘用这种事都做得,只是想挑个合适的房间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贾管事当即同意:“这点小事,自然是行的。” 等柳姒与贾管事离开,安静的织室里顿时又叽叽喳喳起来。 “湖娘怎么回事?怎么变得这么威风了?” 有人不屑:“一夜未归,说不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看她那一身衣服,指不定勾搭上什么有钱人了。” 闻言,陈芳不动声色地看向周淑,在发现她神色没有什么异样后,又将目光悄然收回。 挑个屋子确实是小事。 可是贾管事却忘了柳姒折腾人的本事不小,这挑屋子硬是挑了一个时辰都没挑到她喜欢的。 她带着人将屋子选了个遍,看了个遍都不曾满意。 贾管事跟在后头出了一身的汗,反观柳姒身上仍是清爽得很。 他为难道:“这坊中的屋子都看完了,娘子这……” 柳姒点点头,思索道:“好像确实都看完了。” 她身后的谢三适时提醒:“不是还有贾管事的房间没看吗?” “啊?”贾管事无措,“这这这,小人的房间哪儿入得了娘子的眼啊!” 但柳姒却觉得谢三的话不错:“贾管事怎能如此说?你是这坊中的管事,你住的屋子那自然是最好的。” 接着她吩咐:“走,我们去贾管事的屋里瞧瞧。” 见状,贾管事只能苦哈哈地跟在后头。 贾管事的屋子是丝织坊所有寝屋中最大的一个,他同梅妈妈感情一般,所以梅妈妈另有住处。 她中午来的时候只顾着做戏,不曾好好地观察他这房间,如今一瞧,当真是奢侈啊。 而那扇被踢烂的门以及躺椅也被修复如初。 她在屋中绕了一圈,上下打量。 贾管事的心就随她的身影而紧张跳动。 保佑保佑,千万别选中这间屋子。 可天不遂人愿,他听见柳姒说:“嗯,不错,就这间吧。” “轰隆——” 晴天霹雳。 贾管事想着自己放在屋中的许多重要物件,咽了口唾沫道:“娘子,要不你还是再挑挑?” 柳姒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还挑什么?管事方才不是说坊中屋子都看完了吗?恰巧我挺喜欢这间的。” 接着她像是明白过来:“哦~原来管事是舍不得啊?既然如此,那我问问贾家主,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真是风水轮流转,之前贾管事以家主威胁她,如今轮到她来威胁他了。 贾管事还记着贾辞徽走之前的警告,只能被迫点头同意。 他刚一点头,就被谢三他们带了出去,说是柳姒要休息,叫他别扰了。 而他那“想收拾些东西”的话,也被堵了回去。 等房门被关上,屋中只剩柳姒一人后,她才立马站起身,在屋中仔细寻找。 她想:像账本这么重要的东西,贾管事会藏在哪儿呢? 第224章 名录 柳姒在屋里翻翻找找了半天也没找见与账本有关的任何东西,不过她倒也不意外,毕竟这东西这么重要,若是让她轻易找到,那才是奇怪。 虽然没有找到账本,但她找到了另外一样东西。 “贾氏丝织坊织娘名录……” 柳姒看着册面上的几个大字。 这东西被放在一个极为隐蔽的盒子里,柳姒有些不解,不过名录而已,为何要放得这么深? 她又瞧了瞧,右下角写着“永康二十五年收录”。 永康二十五年,也就是去年。 她将册子打开,随意翻了翻,名录上写着,去岁春日新聘织娘五十二名,坊中共计织娘四百九十三名。 去年招的织娘户籍大多都是姑臧或是邻县。 张梦、扶芷、周淑…… 待看见周淑的名字后,柳姒一顿。 没想到淑姐姐竟然是去年入的丝织坊,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她就从资历尚浅的织娘,变成了可以教授新织娘的前辈了。 当真厉害。 再往后翻,就是永康二十六年聘入坊的织娘信息。夏日新聘织娘三十五名,坊中共计织娘五百零七名。 乔湖、陈芳……这样熟悉的名字跳入眼中。 这些都是今年入坊的织娘,其中大多数人的来历柳姒都清楚,所以也就没了再看的兴致。 她将册子复原,重新放回去。 搜寻一圈无果后,柳姒便没打算再找账本。 她坐在屋中思索。 若真要查丝织坊的账是否有问题,那就还要对比姑臧去岁的税收收入。 想到此处,柳姒就觉得头疼。 凉州这个烂摊子这样大,就在一人应付着实有些分身乏术。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让柳承明尽快来凉州上任为好。 想办法将消息传回上京后,已是将近戌时,但谢晏仍不见要回来的影子。 于是召来贾管事问:“你知道晏郎如今在什么地方吗?都等了这么久了,他为何还没回来?” 贾管事不知她要做什么,只斟酌道:“如今约莫在月影轩谈事?” 柳姒倚在美人榻上,无聊地勾了勾头发:“月影轩?那是酒楼么?” “不是。”贾管事欲言又止。 他这模样倒让柳姒起了兴致:“不是酒楼,那能是什么?” “是……花楼。” 柳姒勾头发的手一顿。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沉声。 “刚过酉时七刻。” 快两个时辰了,很好。 眼见柳姒没什么反应,贾管事迟疑:“娘子有什么吩咐?” 她打了个哈欠,懒懒翻了个身睡下,声音朦胧:“没什么事,我困了,你下去吧。” “是。” 等贾管事走后,屋里安静下来。 …… 片刻过后,柳姒缓缓睁开眼:“谢三!” 她不悦地唤道。 守在门外的谢三推门而入:“怎么了?” 柳姒坐起身,皮笑肉不笑:“我今日乏得很,想先睡了。你去月影轩告诉晏郎,就说我想吃柿子糕,叫他回来的时候记得带点。” 想吃糕点叫他们买就是了,为何还要让他特地去告诉郎君,让他带回来? 谢三不解,但也照做。 正准备离开,又听她吩咐。 “对了,我觉浅听不得一点儿声音,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下头人进来。” “喏。” 等夜幕降临,柳姒方才换了身衣裳,悄然离开丝织坊。 第225章 花郎 内城,月影轩。 夜幕低垂,红烛高照;锦天绣地,丝竹缭绕。纸醉金迷,衣香鬓影;蝉衫麟带,梦死醉生。 一个身影修长的郎君坐在阁顶,神情略微烦躁。 对面的贾辞徽从出丝织坊开始,便一直不道明约他的目的,只与他说些有的没的。 若非情况特殊,谢晏当真想找个由头离开。 “笃笃——”房门被人从外头敲响。 谢晏看去,见到谢三后他一愣,以为是柳姒那边出了什么事,朝贾辞徽致歉后,才起身对谢三道:“你怎么来了?念……卿卿呢?” 谢三行至他身前,做了个揖:“回郎君,娘子命奴来带话,说她想吃柿子糕,让郎君回去的时候带些。” 闻言,谢晏松了口气:“知道了,她怎么样?” “一切安好,只是娘子今日有些疲累,奴离开丝织坊时娘子已经睡下了。” 谢晏点点头:“知道了。” 谢三并未多留,传完话后就准备打道回府,谁知刚走出房间,便听见身后有人唤他。 “谢三!。” 他闻言停住脚步,心中奇怪。 这花楼里能有谁认得他? 转身,待看清站在他身后的人时,脸色大变。 “平……平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见他慌慌张张的模样,平意有些好笑:“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不是,就是被人突然叫住,吓到了。”谢三心中直跳,“平姐姐,你怎么也在这儿月影轩?” 平意回答:“我们做奴婢的,自然是主子在哪儿我们便在哪儿了。” 说罢她打量谢三:“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也在这儿?难道谢少卿也在?” 谢三脑中警铃大作。 “哈哈,我来这儿是有些私事儿。” “哦~”平意了然,接着她问,“那你的事办完了么?” 谢三点头:“办完了。” “既然办完了,那便随我走吧,娘子想见你。” “啊?” “怎么?你不想见娘子吗?” 谢三猛地摇头:“不是不是。” 平意蹙眉:“既不是,那就快些同我走。” 谢三心如死灰,不停地想:公主为何会在姑臧城?又见他做什么?完了完了,不会是知道郎君同乔娘子的事,来找他兴师问罪来了吧! 不要啊! 他还不想死啊! 可再是惊怕也只能同平意一道去见柳姒,一路上他腿都在发软,好不容易见着柳姒后,他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声音颤抖:“镇国公主万福。” “啪嗒”一声,坐在罗汉榻上的人信手落下一子。 “起来吧。”她淡声。 “喏。” 谢三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拱手轻问:“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棋盘旁的人目不苟视,似乎注意力都在棋局之中:“你方才见过你家郎君了?” 谢三点头:“是。” “那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她问。 说的是什么谢三自然不敢说,他擦了擦额上冷汗,回道:“是案子里的事,奴也不明白。” “是吗?” 柳姒停了落子的动作,转首后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三头低得更低了:“奴生性愚笨,不懂那些奇难异怪的案子。” 话音落下,柳姒轻笑:“既然如此,那你便先退下吧。” “喏。” 等谢三退出房间,恍然才想起自己对平意说:他来月影轩是为私事。 可方才公主问他话,他却因为慌张无意间就漏了馅。 正在想该如何补救,便见月影轩的老鸨面带喜色地朝这边儿走来,她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模样俊美的男子。 最后停到柳姒的房门前,轻叩两下房门后才扬声朝里面唤道:“六娘子,妾身将人带来了。” 房门被人从里头打开,老鸨带着人进去。 谢三见状也顾不得纠结漏不漏馅的事,随意扯了一个端酒的小厮,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客人?怎么招了这么多花郎?” 小厮以为他是轩中客人,便与他解释。 “听说是洛州来的商人,人称六娘子,今夜一进店便是大手笔,指明要将长得好看的花郎都包了。” “啊?都包了啊?”谢三讪讪。 小厮朝紧闭的房门口努了努下巴:“是啊,妈妈方才才带了人进去呢。” 除去正在接客的,剩下的十几个都被叫进去了。 等小厮走后,谢三马不停蹄地返回谢晏所在的厢房。 心中呐喊:郎君啊!奴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 厢房内。 安庭序看着满屋子的花郎,迟疑问道:“六娘子,这……是不是人太多了些?” 坐在他对面正享受着花郎贴心捏肩的柳姒,神色坦然:“有什么不妥吗?” 握住肩上柔若无骨的手,她笑得轻佻:“燕奴,你说是不是?” 身后的花郎容貌冷俊,眸中非是一般的俗媚,反而带着些许自傲。 他勾唇一笑:“燕奴虽只是一介漂泊无依的男郎,但也知道何该听,何不该听,安大郎君只管放心便是。” 闻言,安庭序再次打量着这名唤“燕奴”的花郎。 他总觉得燕奴身上的气质,同谁有些相像,可又不知是谁。 等回过神来,柳姒已经将房内的花郎都遣了出去,只留燕奴一个。 她看着棋案上还未走完的局,问他:“今日相遇即是有缘,不如安郎君同我一道将这盘上的残局下完?” 安庭序应声:“正有此意。” 他这几日一直没有柳姒的踪迹,本打算将探查的人手先收回来,没想到今日在内城却是又遇见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 而柳姒见到他后也表现得很是惊讶,二话不说就将人带到了月影轩。 说是请他喝茶。 第226章 绮梦坊 请安庭序喝茶的人不少,将他邀到花楼也很常见,可请客之人是女子的,只有柳姒一个。 因而他出了趟厢房回来看见满屋子的花郎时,说不惊讶那是假的。 不过他家中有个更厉害的安鸿月,所以他很快也就适应了。 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柳姒笑道:“这月影轩倒是修得丹楹刻桷,比我见过的许多花楼都要富丽堂皇,想必说是凉州第一花楼也不为过吧。” 她身后的燕奴柔柔道:“娘子此言差矣,若说凉州第一花楼,应当是昌松县的绮梦坊了。” “哦?是吗?”柳姒好奇。 既然是凉州的第一花楼,为何她在凉州从未听说过? 对面的安庭序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解释道:“那是从前。自从绮梦坊被一把大火烧了以后,就不复存在了。” 柳姒问:“谁会放火将一座花楼给烧了,有什么意义么?” 这不算什么密事,因此安庭序将自己知道的说与她听。 “两年前的一个夜里,绮梦坊中突然燃起了大火,将坊中的管事老鸨都烧死在了里头,花娘客人也死了不少,可谓是损失惨重。后来经官府调查,这把火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绮梦坊的东家只以为是敌商眼红,才烧了这把火,可苦于没有证据,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吃了这个闷亏。 绮梦坊出事后,贾家主就在内城开了这么一座月影轩,企图复制当初红极一时的绮梦坊。 可终究是望尘莫及。” “原来这月影轩是贾家主开的?”柳姒恍然大悟。 难怪他会将谢晏约到这里头来。 安庭序点头:“正是。” “那这么看来,贾家主似乎很擅长经商之道?”她问。 安庭序疑惑:“六娘子见过贾家主?” 不然怎么只凭他这些话,就知道贾辞徽是个怎样的人? 柳姒坦然:“我既想在姑臧长留,那这些事情自然是要打听清楚的。” 闻言,安庭序来了兴致:“那不知在六娘子的耳中,安某是个怎样的人?” 柳姒停下落子的动作,抬眸看向他,目色清亮。 最后她道:“姑臧百姓眼中的安大郎君温文尔雅,可六娘眼中的安大郎君却非如此。” “何出此言?” “不说。”柳姒故意卖关子。 安庭序一愣:“为何?” 柳姒目光落在棋盘上:“人性复杂,非一朝一夕可知,我与郎君不过见过两面,如何就能知郎君究竟是怎样的人?” “所以?”安庭序渐渐明白她话中之意。 “六娘不擅骑射,对城西的一家马场很是感兴趣。后日巳时,六娘想去练马,可是缺个老师。所以……不知安大郎君可有时间?” 说完柳姒也不急,只慢悠悠地将手中之子落在盘上,等他回复。 看着她手中白子落子之处,他轻声提醒:“六娘子,你输了。” 柳姒似乎不怎么在意输赢,附和道:“嗯,输了。” 见状,安庭序失笑。 正准备开口回应,门口处却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接着就听见候在外间的平意惊呼:“何人如此不知礼数!” 屋内的二人齐齐转头看去。 安庭序凝眉率先下了罗汉榻,朝外头走。 柳姒则懒懒穿鞋,不慌不忙,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哎呀呀,等了这么久,可算是来了。 第227章 燕奴 厢房在一片嘈杂后,又变得安静下来。 安庭序看着眼前这位通身寒意、下颌紧绷的郎君,略微一顿后恭敬地作了个揖道:“见过谢少卿。” 谢晏只瞧了他一眼后,目光在外室巡视一圈,欲要略过他朝内室而去,便见隔断内外两室的珠幔被人从里头撩开,一道身影款款而出。 那人对上谢晏暗沉的目光,轻轻一笑:“这是安郎君的朋友么?长得好生俊俏。” 因她这句话,谢晏也顿时停住了脚步。 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身上。 一旁的安庭序不知二人之间的隐秘,上前为她解释:“这位是从上京来的大理寺少卿,谢少卿。” 闻言,柳姒面露歉意:“六娘不知,冒犯了谢少卿,还望少卿原谅则个。” 谢晏声音低沉:“无妨。” 话音落下,屋中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安庭序见谢晏紧盯着柳姒,蓦然想到白日里听到的消息。 这位六娘子也是位早寡的可怜人…… 于是乎,他不动声色地挡在柳姒面前,隔开谢晏的目光。 站在他身后的柳姒挑眉。 这又是何意? 至于谢晏,在察觉到他的动作后,往日清冷俊逸的面容染上晦涩。 就在气氛莫名僵硬之时,跟在后头的贾辞徽终于追了上来,他喘着气道:“少卿脚步真快啊。” 也不知道这谢少卿是怎么了,方才听了小厮的话后疯了似的从厢房里头跑出来,他在后头追都追不上。 接着他看向屋内的另外两人,笑呵呵道:“安贤侄也在这儿啊。” 安庭序适时拱手:“贾家主。” 而后他对贾辞徽介绍柳姒:“这是六娘子,小侄的……朋友。” 不知为何,此话一出,离谢晏最近的贾辞徽莫名打了个寒颤,觉得屋中温度比方才更冷了几分。 明明是夏日,怎会有这种感觉? 他正疑惑,那头的柳姒态度热拢:“这位便是贾家主吧,百闻不如一见,家主果然如六娘听说的那般气度不凡,令人敬服。” 贾辞徽谦虚:“哪里哪里。” 而后就没了交谈。 因为他更好奇谢晏为何会跑进这座厢房之中?难道他和安家这小子认识? 这个问题,安庭序也同样疑惑。 但这次他并未将原因往柳姒身上猜。 因为自上次万物坊回来后,他派人去过原州,那边一切正常,并无异样。 所以这就说明,这位六娘子不可能是那位圣恩正浓的镇国公主。 两人都在思索,唯有谢晏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柳姒身上。 见她毫不犹豫地对上来,谢晏眸色黯淡。 良久后他开口:“走错了房间,娘子勿怪。” 贾辞徽与安庭序:? 走错了? 只见谢晏面不改色心不跳:“方才想起一件与案子有关的事,情急之下走错了房间,抱歉。” 安庭序自然不会在意,于是他转首望向柳姒。 柳姒亦不介意:“小事罢了。” 见今夜的目的达到,她对安庭序说:“时间不早了,六娘也该回去了。” 话音落下,珠幔内传来一男子如玉般的声音:“娘子走了,燕奴可怎么办?” 珠帘声响后,一直待在内室的燕奴走到柳姒身旁,眸中柔色无边:“娘子今夜包下了燕奴,按规矩,娘子去哪儿,燕奴就要去哪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牵住她的手,做足了花郎的姿态。 这一幕如一根刺一般扎在谢晏的心里,胸中的妒火一直烧到眼中,生疼刺目。 他开口,声音冰冷:“你叫燕奴?” 只一句话,一旁的贾辞徽脸色大变。 这位谢少卿姓谢,名…… 晏。 燕奴。 晏奴。 他立马开口斥道:“滚下去!” 贾辞徽是月影轩的东家,按理说他的话燕奴自然要听,可燕奴却依旧站在柳姒身边,不为所动。 见一个花郎竟不听自己的话,贾辞徽心中勃然大怒,但他碍于旁人在场又不好发作,沉着脸正准备说什么,就听柳姒开了口。 “我今夜既包下了你,自然会带你走。” 看着燕奴,她眸中在笑:“只是,我喜欢听话的,明白吗?” 燕奴身子一僵,放开了擅自牵住她的手。 这话也同样传入谢晏耳中,他只觉在暗示着什么。 听话的…… 他这样不顾她隐藏的身份,闯入厢房之内,算听话吗? 该是不听话的吧。 可他克制不住。 他听见谢三的话后就失去了一贯的理智与克制。 他没办法让自己不在意。 所以他只能冒着二人关系暴露的风险,闯进来。 可是念念喜欢听话的…… 谢晏眉心微动,强迫自己压下汹涌的妒意。 他不能让念念厌弃他。 于是谢大郎君面上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等手上的力道消失,柳姒才看向贾辞徽:“贾家主,六娘今夜包下了这花郎,不知可否将他一起带走?” 抛开她是安庭序友人的身份不谈,她还是今夜月影轩的客人,于情于理,燕奴她都能带走。 贾辞徽声音僵硬:“这个自然。” 将眼前一切尽收眼底的安庭序总算知道燕奴身上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这燕奴同谢少卿,有五六分相似。 特别是那点清冷傲然的感觉。 只是谢晏是他本身性子就冷淡,加上他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尽管他为人并不张扬,可骨子里的傲然是抹不去的。 而燕奴,是月影轩特地培养出来的花郎。 有些客人就喜欢这种清冷孤傲、难以征服的类型。 但估计燕奴本身的性格又与之大相径庭,所以他身上才会有那种冷傲又讨好的违和感。 回过神来,柳姒已经带着人离开,谢晏与贾辞徽也不见踪影。 安庭序走回内室,走到那盘白子颓败的棋局前。 待目光落在某处后,他目光一凝。 执白子落于一处,整个白子的局势顿时起死回生。 …… 柳姒带着燕奴和平意离开厢房后,坐上马车径直离开。 谢晏则站在月影轩前,不知在想什么。 贾辞徽以为他在为燕奴的名字介怀,但若贸然说出口又怕显得对方小肚鸡肠。 于是不知从何开口。 这头几人各有所思,那头柳姒的马车停在一处茶馆前。 这茶馆是入内城后,柳姒想办法盘下来的,张轻羽她们便暂时住在这里。 她们手中的白签总有到期的一日,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在这座充满权力与交易姑臧城中。 没有什么是用钱办不到的。 柳姒目前的身份,就是这座茶馆的东家。 将燕奴带回茶馆,柳姒就换了身衣服,变换容貌离开。 毕竟丝织坊的事还没有进展,她暂时还需以乔湖的身份待在那里。 至于燕奴,秋兰自会处理。 只是回去的路上,她总感觉有人跟在她身后。 这种感觉越靠近丝织坊便越明显。 于是她走进一条无人的巷子,周围安静无声,而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空无一人的巷口,开口道。 “跟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第228章 赏月 夏风卷起巷角的黄沙,黑夜的星月被乌云遮盖。 漆黑的巷口出现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人在夏日也穿着厚厚的纯黑色斗篷,戴着兜帽,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 柳姒身后是严实的围墙,唯一的出口就在斗篷人的身后。 她看着那道身影,开口道:“安氏正满城搜寻,静檀表弟竟还敢出现在内城,当真是胆大。” 话音落下,斗篷人抬脚朝她靠近,最终停在五步远之处,摘下兜帽露出光秃秃的脑袋以及俊美熟悉的脸庞。 他双手合十,阖目念道:“阿弥陀佛。” 柳姒问:“静檀表弟跟了我一路,意欲何为?” 汝空开门见山:“贫僧无处可去,想请檀越收留。” 能想到来寻她帮忙,想必这些日子也是吃尽苦头了吧。 柳姒有意戏弄,面露苦恼:“可是我也无能为力啊。” 听罢,汝空沉默,半晌后只说了四个字:“镇国公主。” “等等。” 柳姒兀地抬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 腹诽道:这和尚倒还学会威胁人了。 她轻咳两声:“帮你也可以,我有条件。” 汝空念道:“阿弥陀佛,檀越但说无妨。” “有件事,我需一个武功高强之人帮我去做,但这人选我苦寻不得;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静檀表弟应当不愿看我为此苦恼吧。” “阿弥陀佛,这是自然。” 同爽快之人说话就是方便,两三句就搞定。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柳姒扬声:“老隐,把静檀表弟好生带回去吧。” 一道佝偻的身影自黑暗中出现,他走到汝空身前:“师父,走吧。” 兜帽被重新戴了回去,汝空略一躬身后随老隐消失在巷子里。 又解决了一件烦心事,柳姒心情也不免好了许多。 她哼着小调,一路走到丝织坊从西角的狗洞又爬了回去。 这狗洞位置隐蔽,也是她无意间发现的。 一边爬,她一边感叹。 想她好歹也是个帝女,就这样钻狗洞,真是有辱斯文啊。 若是让公主府那些亲事知道了,不知该是如何得痛心疾首。 艰难爬过狗洞正准备站起身,头顶传来一道幽幽的男声。 “念念。” 这道声音在这安静的夜里突然出现,吓得柳姒脚下一个趔趄,朝前一扑双膝兀地跪地,手撑在柔软的草地上,惊魂不定。 接着猛地抬头,怒气冲冲地瞪向吓她之人。 却见谢晏一身夏衫,提着盏灯,面容模糊地站在两步之外,正面带歉意地朝她而来,看样子是在为自己吓住她而愧疚。 离得近,柳姒看见他衣摆被夜露打湿,似乎已经站在此处有一阵子了。 她心中愠怒。 要不是他突然出声唤她,自己怎么会被吓一跳? 于是乎刚想发怒,却感觉左手掌心下有什么软绵绵、黏糊糊的东西。 柳姒想到什么,脸色一僵。 她记得今日从这个狗洞爬出去时,在这附近看到了一坨黑褐色的不明物体。 好像,就是她此刻手按住的地方。 …… 时间仿佛静止。 柳姒深吸了一口气,整个左手都在不由得颤抖。 以她这个姿势,要是站起来,左手的东西必定被人看见。 所以她是起来还是不起来? 起来就意味着她要将手上的污秽现于谢晏面前。 可她堂堂公主,被撞见钻狗洞已是丢脸,若再被知道沾上了狗屎,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可若是不起来,难道她要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死吗! 偏偏某人看不懂她此刻尴尬的处境,提着灯弯腰伸手道:“来,我扶你。” 柳姒并不回应,低垂着头像要将身下的草看出花来。 终于,谢晏察觉到不对劲,于是蹲下担忧问道:“怎么了?崴到脚了吗?” 就在他再靠近一点就会察觉端倪时,柳姒抬起她干净的右手,阻止道。 “等等!” “怎么了?”谢晏停住。 柳姒再次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天,表情沉醉而怀念。 “你不觉得今夜的月色很美吗?” 谢晏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着乌云遮月的天…… 沉默。 柳姒干笑两声:“哈哈,刚刚还有的,许是被云给遮住了。” 谢晏低头:“念念是想赏月吗?我知道城外有座风波亭,改日可以带你去。” “不必了。” 说话间,柳姒换了个姿势,侧身坐在杂草之中。 只是按在地上的左手始终没有离开。 慢条斯理地捋了捋鬓发后,她道:“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谢晏只以为柳姒不想瞧见他,抿了抿唇并不答话,也不离开,就这样沉默地站在她身侧。 久久没有动静,柳姒纳闷。 转首看见谢晏孤零零站在夜色中,一盏薄灯照不尽他周身的萧瑟。明明周围是恼人的虫鸣,他却像是与这闹声隔开,在这天地之间,孑然一身。 无边孤寂。 柳姒心中莫名,下意识问:“怎么了?今日同贾辞徽聊得不愉快?” “嗯。”谢晏轻轻回应。 她蹙眉:“贾辞徽同你说什么了?” “没有。”他摇首,然后提起袍摆便打算就这么坐在她左侧。 见状,柳姒急忙用右手拍了拍自己另一侧的位置:“别坐这边,坐这边。” 谢晏动作顿住。 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她说的做。 等谢晏端正坐下,柳姒只觉得幻灭。 谁像他俩这样,大晚上坐在狗洞边聊天? 这事荒谬到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可偏偏就是此刻正发生的事。 但她此时的困境还未解决,所以也没什么精力多想,只借着姿势挡住自己的左手。 同时翻开掌心往上头一看,顿时两眼一黑。 竟然真的是! 如果可以,她真是连手都不想要了。 “念念,你在看什么?”谢晏的声音近在耳边。 柳姒急忙回头,指着他身侧的草打岔:“你看这草,真绿啊!” 谢晏看着地上平平无奇的矮草,有些落寞。 如今,念念同他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吗? 不然怎会连矮草都比他有看头。 他想起今夜月影轩的那一幕,终是问道:“念念很喜欢那个花郎么?” “什么花郎?” 正在想从什么角度砍手才不会痛的柳姒茫然。 “燕奴。”谢晏提醒。 “尚可。”柳姒敷衍回答。 尚可…… 那就是喜欢了。 谢晏垂下眸子,心口发疼。 “他应该很听话吧。”他接着问。 毕竟她说过,她喜欢听话的。 柳姒含糊应声:“倒也不是很听话。” 那个花郎当时故意在人前与她模样亲昵,她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能看得出,他在利用她。 闻言,谢晏更难受了。 不听话也喜欢吗? 他抬眸,看着眼前柳姒心不在焉的侧影。 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身侧那小片矮草上,眉眼间带着焦急与厌烦。 是在厌烦他吗? 借着微弱的灯火,谢晏才敢让自己汹涌的情绪现于人前。 于是,向来端方的郎君偷偷靠近他心爱的女子,笔直的身影一点点向左偏移。 慢慢的,浅浅的。 终于停在咫尺之间,近得心跳声似乎都在交织。 他说:“念念,其实我比他更听话,所以,可不可以……” 不要喜欢他,喜欢我。 话未说完,他心爱的女子就猛地转头。 谢晏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他比她更快地坐了回去。 似乎一切都从未发生。 只见柳姒一脸严肃地望着他,说道:“谢竹君,我们玩个有意思的,怎么样?” 第229章 似真似幻 “什么?”谢晏茫然。 柳姒:“你用衣带将眼蒙上,我再告诉你。” 蒙上眼睛,是要做什么? 谢晏喉结微动,低头,长指挑开轻柔的衣带。被理得整齐的衣襟顺势敞开,露出里头纯白的里衣。 等他将衣带遮在眼上后,柳姒才松了口气。 动作轻缓地从草地上站起来。 被蒙上双眼的谢晏久久等不来她的下一步动作,喉头紧绷地唤她:“念念。” 正准备溜之大吉的柳姒脚步一顿,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 “等等,一会儿就好。” 直到声音从头顶传来,谢晏才晓得她已在不知不觉间站起身,于是乎他寻着声音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去哪儿?” 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 柳姒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被他抓住的左手,浑身僵硬。 谢晏也感受到了不对劲,他抬起另一只手将衣带摘下朝她看去。 只见她一脸麻木地盯着自己的左手看,一副心死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 待看见她手上的脏污后又是了然。 原来如此。 柳姒抬头望天,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无声地坠入地里。 遮掩了这么久,没想到还是暴露了。 她已经能想象到那些人该如何嘲笑她。 诶,你知道吗?镇国公主偷钻狗洞的时候摸到了狗屎! 说不定私底下一边议论,一边表情嫌恶。 偏偏谢晏还不将她的手松开,声音无奈地说:“念念,你手心沾上脏东西了。” 柳姒:“哦。” 接着又听他说:“这泥巴有些干了,可能得用水才擦得干净。” 柳姒:“哦……嗯?泥巴?” 她转头,就见谢晏正用帕子在给她擦手。 “这不是……”她疑惑。 谢晏将地上的灯提起靠近她的左手,上头黑褐色的泥巴已经干掉,在白皙的掌心中变成了浅褐。 方才没有光,柳姒只以为是狗屎,而今烛火离得近,可以确定这确实只是一点泥巴。 此时此刻,柳姒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她道:“是泥巴啊,泥巴好,泥巴好啊!” 谢晏问:“念念以为是什么?” 柳姒神情坚定:“当然以为是泥巴了。” 等手上的泥巴被谢晏擦得差不多,她欣慰道:“夜也深了,先回去吧。” “嗯。”谢晏应声,提着灯准备跟在她身后。 但方才腰上的衣带被取了下来,如今衣襟敞开着,这样回去若是遇见了人,倒是不妥。 知道是误会一场,柳姒心情大好,见谢晏一手提着灯不方便,于是上前。 “我来吧。” 谢晏一顿,而后浅浅勾唇:“好。” 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看她为他系上衣带,而后打了个轻巧的结。 这结他第一次见,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问道。 “念念,这结叫什么名字?” 柳姒脱口而出:“飞云结,我之前教过你的,你忘了吗?” “是吗?”谢晏向来过目不忘,若是她真教过他,他该知道的。 可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系好衣结的柳姒刚想笑话他记性不好,却在下一刻想到什么,猛地怔住。 她确实教过谢晏系飞云结。 可她教的不是今生的谢竹君,而是前世的谢晏。 飞云结系法复杂,但瞧着轻巧大方。 前世柳姒特地学的,但重生以后,她就再没用过了。 想到飞云结,便想到了前世那些痛苦的回忆,她也没了多言的兴致,只说道:“走吧。” 谢晏能感受得到她的不悦,可他不知道为何。 就如当初被囚禁在公主府一样,他能看出柳姒在通过他看另一个人。 可他不知她在看谁。 他就是他,还能是谁? 那时他不屑于去知道,后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少,渐渐的他也就不想知道。 而今,这种感觉再一次的出现了。 念念说她教他系过飞云结,可他不记得,亦或者是她记错了。 所以,念念教的人是谁? 反正不会是他。 想到此处,他低头再次看向衣带尾端那枚飞云结。 这枚衣结他第一次见,却让他有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所有的一切都像谜团缠绕着他,让他有种无法挣脱的无力感。 到底是为什么? 他怀着满心疑惑地回屋睡下,直到在梦境里,再一次地见到了那枚飞云结。 - 其实自除夕以后,谢晏就时常在做一种梦。 梦里有念念,有他,有着现实中的所有人。 梦境很真实,有时梦醒之后,谢晏甚至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而如今,他又再一次入梦。 …… 再一睁眼,谢竹君便看见一个锦袍郎君立于乱军之中,周围是披甲执锐的羽林军,尽都拿着武器对他做戒备之态。 可那郎君却浑不在意,只一动不动地朝某个方向望去,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等谢竹君看清这郎君的容貌后,心头一跳。 因为这郎君同他长得一模一样。 或者说,那就是他。 是他,可又不完全是他。 只这一下,谢竹君知道,他又做梦了。 因不是第一次入梦,所以谢竹君已不像最开始那般茫然,而是站在一旁,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很快,另一道万分熟悉又夹杂着令他极为陌生、冰冷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谢竹君,你若识相的话,就让开。” 这声音令谢竹君猛地转身。 身后,那道淡紫色的身影骑于高马之上,手持一把长弓,漠然地向“他”看来。 “念念!” 看见柳姒的身影后,谢竹君惊喜地唤她姓名。 却在下一刻,看见她抽箭搭弓,直直向他的方向瞄准。 应该说是向他身后的“自己”。 一直沉默的“谢晏”也终于开了口,他声音沙哑,决绝地说了两个字。 “不让。” 骑在马上的柳姒似乎有些不耐,凝着眉道:“贤王谋逆,证据确凿。谢竹君,你若是个聪明人,便该知道作何选择,弃暗投明才是你身为谢家大郎君该做的。” “谢晏”沉默,毅然决然地站在原地。 柳姒似乎有些不耐:“阿兄,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这话不是对着“谢晏”说的。 这时谢竹君才发现,“谢晏”身后还护着另一个人。 那人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只是形容十分狼狈,身上的剑伤还在不停地流血。 他从“谢晏”的身后走出来,笑道:“小姒,你是要杀了阿兄吗?” 这声阿兄并没有使柳姒动摇,她只是时不时朝某个方向张望,像在等待着什么。 一旁目睹一切的谢竹君想:念念在等什么? 终于,无数马蹄声从柳姒身后的方向传来。 而她在听见这马蹄声后,眉头一紧,毫不犹豫地射出了手中那一箭。 画面也在此刻破碎虚幻,最后变作一片黑暗。 等谢竹君再睁开眼,他已身处另一座院子里,正站在一座院门前。 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抬头,题有“无尘清”三个字的牌匾映入眼帘。 门柱上写着两句诗。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是他的竹坞居。 不过很快他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应该说这是他成婚前的院子。 他正疑惑为何会梦见自己从前的居所,却见身着紫色官袍,腰佩金鱼袋的“自己”,脸庞冰冷地朝他走来,而后直直穿透了他的身影。 谢竹君大概知道梦境中的人看不见自己,于是下意识跟在“谢晏”身后。 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此刻的天时也从阴云狂风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 眨眼间,就从深秋变作了寒冬。 “谢晏”脚下未着足靴,只穿着一双纯色的锦袜踩在雪地里,印下一个又一个足迹。 谢竹君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推开主屋的房门。 于是谢竹君也跟了进去,随他一道进入内室。 他看见“谢晏”停在两座灵牌前,燃香作揖。 待看清灵牌上的字后,谢竹君瞳孔一缩。 因为那上头写着“先父谢运之位”。 再看另一个。 ——先母海秦芳之位。 怎么回事? 梦里他的父母为何会逝世? 一道身影自黑暗中出现,那人面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疤,一直从左眼延伸到右颊。 谢竹君认识他,他是一直守在父亲身边的贴身护卫——谢大。 只听谢大也走到灵位前燃香作揖,面容寒冷,声音沙哑。 “郎君今日去见那个女人受杖刑了?” “谢晏”望着灵位,神情是同样的冰冷:“是。” 谢大轻笑:“郎君舍不得了?” “谢晏”沉默。 见状,谢大表情骤然变得狠厉:“郎君别忘了,是阿郎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才换得谢氏太平!你莫要忘了这一切都是谁造成了,若非她与她弟弟背叛贤王投靠当今圣人,我们又如何会一败涂地!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谢晏”开口:“我没忘。” 闻言,谢大表情才稍稍缓和:“奴知道你同她曾有一段情,可她因为权势背弃了你,你就不该对她心软。” “谢晏”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痛苦的回忆,眉头紧锁地阖上目。 再睁眼,又恢复了那冷漠无情的模样。 “我今日去重华殿,只是想亲眼看她受刑而已,她薄情寡义、自私虚伪,这是她应得的下场。而我与她之间的过往种种,早在她带兵逼杀时就已烟消云散,所以‘舍不得’这几个字,永远不可能出现在我和她身上。” 见他话语间是对那人的厌恶与仇恨,谢大才满意地点头。 “郎君能明白就好。” 一旁的谢竹君不明白他们说的“那个女人”是谁。 难道是念念? 不,不会的。 谢竹君在心中否认。 下一刻,眼前的梦境又再次破碎、虚幻、黑暗。 再然后,他出现在一座牢房之外。 这次,他看见“谢晏”站在牢房外,愤怒地问牢房之内的人。 “你再说一遍!” 牢房内瘫坐着一道身影,听见“谢晏”的话后似乎很是快意,疯狂地大笑。 “谢相公,你根本配不上公主的爱。若非为了保下你与贤王,她怎会被圣人记恨,落得个惨死的下场!你与孙二娘子浓情蜜意,她却受着非人的折磨! 都是因为你!你若是真的恨极了她,大可将她一刀杀了干净,可你却上请圣人,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猜猜,她的尸身被扔在哪里了?乱葬岗!哈哈哈哈!如今只怕已经被野狗给分食殆尽了吧!” 谢竹君看见“谢晏”在听见牢房中人的话后,面色惨白,却仍是不相信地反驳道:“你胡说!” 下一瞬,画面再次破碎、消失。 这次谢竹君出现在一处荒地外,眼前是无数的孤坟野冢,乌鸦盘旋飞舞,鸦叫渗人。 这难道就是方才提到的乱葬岗? 下意识,谢竹君觉得梦境里的“自己”也会在这儿。 果不多时,他便看见“谢晏”在乱葬岗中寻找着什么。 周围跟着谢三与谢七。 谢竹君走上前,看见“谢晏”翻动一具又一具尸身,每翻一具,便说一声。 “不是……不是……” 乱葬岗中无人收殓的尸骨不知几何,“谢晏”翻了好半晌都未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他渐渐崩溃:“怎么会没有……” 突然,他想到那句话。 ——“你猜猜,她的尸身被扔在哪里了?乱葬岗!哈哈哈哈!如今只怕已经被野狗给分食殆尽了吧!” 不会的……不会的…… “谢晏”眼眶发红,几近癫狂地在乱葬岗中寻找。 终于,他停在一具被啃咬得惨不忍睹的尸身前,神情怔愣。 而一旁的谢竹君在看见尸身衣带上那熟悉的飞云结后,心口剧痛。 几乎是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他抬手拭泪,看着指尖的泪珠,不明白为何在梦里他还会如此伤心。 在泪眼朦胧间,他看见“谢晏”抱着那具尸身,绝望恸哭。 来不及多想,整个梦境便骤然终结。 谢晏从梦境中脱身,一睁眼便是满目的黑暗。 这次的梦境比以往的都令他难受,他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悲伤中脱身,心一抽一抽得疼,眼眶也不由得湿润。 他能肯定他最后看到的那浑身上下被啃食得惨烈的尸骨,是念念的。 念念……念念…… 空荡的臂弯里没有她的身影,谢晏心头一惊,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待看见身侧缩在床角的人时,骤然神定。 不是梦,他的念念没有死,还好好的在他身边。 他凑近,将她紧紧抱住。 还好,那只是一场梦。 因为热而睡在角落的柳姒想再从他怀中躲开,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她烦躁地喃喃道:“热……” 谢晏却只将她抱得更紧,依恋不已。 “念念,你在就好。”他轻声说。 柳姒白日里忙了一天,如今困得不行,骂了他一句就又睡了过去。 谢晏听见她的骂声,却更觉得安心。 他抱着她,庆幸那就是场梦。 毕竟梦都是假的。 第230章 二十一 乔珠的祭日是在四月,所以柳姒用过早膳,便出坊寻了个有水的地方,请人为她做了场法事。 等回到丝织坊,无意中撞见一个人。 赶巧的是,那人也在燃烛烧纸。 看着那人熟悉的侧脸,柳姒出声唤她:“淑姐姐,你这是?” 正在烧纸的周淑转头,看见是她后忙擦了擦泪站起身来遮掩笑道:“湖娘。” 柳姒低问:“淑姐姐是在祭拜谁么?” 闻言,周淑神情落寞:“是我的姐妹。” 她每月只离坊回家看望幼妹一次,因此今日便在坊中寻了个地方简单祭拜。 这种事柳姒自然也不好多问,于是添了把纸作完揖后,才与她搭话。 “话说,我还不知道淑姐姐是哪里人氏呢?” 周淑回她:“我老家是灵州的。” “灵州?”柳姒好奇,“那为何会来姑臧?” 对此周淑似乎不欲多言:“家中出了些变故,几经辗转才来了凉州生活。” 柳姒想起周淑是去年入坊,孤身一人来到姑臧,能在丝织坊做到如今位置,自是厉害,于是她夸赞。 “淑姐姐不过入坊一年,就已能够教授我们这些新来的,着实令我钦佩。” 周淑闻言有些羞涩:“往年的织娘都是要学个三年才会教新来的织娘,我才学了一年,勉强会些简单的,没什么厉害。” 柳姒好奇:“为何是三年?” 周淑解释:“丝织坊三年才招一次织娘,都是上一届教授新一届,可不就是要学个三年嘛?” “三年?那为何今年又招了织娘?”柳姒不解。 “往年确实是三年一招,可今年不知为何,说是坊中织娘人手不够,就破格多招了。” 人手不够?柳姒疑惑。 去年坊中有四百九十三名织娘也依旧人手不足吗? 柳姒突然想起她昨日看的那本有关织娘的名录。 等等! 今年同她一起进坊的织娘有三十五个,那这么说,如今坊中所有织娘该是五百二十八名。 可她明明记得昨日那名录上写着,如今坊中织娘只有五百零七名。 那剩下的二十一个织娘呢? 她们去哪儿了? 谢晏说丝织坊或与沙风怪一案有关…… 想到此处,她旁敲侧击问。 “我听说之前有织娘被沙风怪卷走了,可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人手不够的?” 却见周淑摇头:“我也不知,但应当不是。毕竟当初被风怪卷走的织娘只有一个,所以不可能是因为这个。” 周淑说的应当就是谢晏所说的失踪的音娘了。 柳姒又问:“坊中除了被风怪卷走的织娘外,便再没有其他的织娘失踪或者离开丝织坊吗?” 周淑仍是摇头:“未听说过。” 见她也不晓得其中隐情,柳姒便转了话茬。 将近晌午,柳姒回了谢晏的寝屋。 彼时谢晏正坐在案前翻阅案簿,眼见她回来后,起身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竹篮子,问道:“你去哪儿了?我找你不见,问了谢三他也不晓得。” 因着谢迅的原因,柳姒并不想在他面前提起乔珠,于是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出去办了些事,怎么了?” 一边说,她一边挽了袖子净手。 谢晏走到她身前,给她递了块胰子:“你昨夜说想寻些香料,我便想今日带你去铺子里挑,只是上午寻你不到,也就罢了。” 他素擅制香,于是柳姒昨夜睡前便提了一嘴,说是想要味幽不易散的香料。 柳姒用帕巾将手上的水擦净,目光落在他身后的书案上:“你晌午过后可有空?” 谢晏沉吟片刻:“我等会儿还需回趟驿站,恐怕得申正以后。” “也好。”柳姒点点头,“那等你申时得空了,我们再去选香料也不迟。” 接着又道:“丝织坊中除了你上次说的那位叫音娘的织娘失踪外,可还有其他织娘下落不明?” 谢晏不解:“此话何意?” 柳姒坦白:“我昨日借机去了趟贾管事的屋子,在里头找到了一本被锁在匣子里的名录,是同坊内的织娘有关。 那上头说去岁坊内共有织娘四百九十三名,今夏新聘三十五名织娘后,坊内还剩织娘五百零七名,你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么?” 谢晏立刻反应过来:“除去失踪的那名织娘,还差了二十名织娘。” “对。”柳姒道,“我刚才问过周淑,她似乎也不是很清楚。可这就是奇怪之处,这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二十个人,就这么消失在丝织坊中,其他人竟一点不知缘由么?” 既不是被风怪卷走,又不是解聘离开丝织坊,那又会去哪儿了? 此时此刻,谢晏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念念,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那位织娘失踪后,丝织坊并没有立刻报官,反而是她的知己好友最先报的官吗?” “记得,怎么了?”柳姒不解。 “其实那位报官的女子你认得。” “我认得?谁?” “陈芳。” - 柳姒重新回到织娘住的寝屋时,陈芳刚从织室回来,正坐在床沿边盯着一方帕子在瞧。 见到柳姒出现在此她很是惊讶。 毕竟坊中人都在传柳姒攀上了大理寺少卿这个高枝儿,身份不再是简单的织娘了。 自然不会再与她们挤在一间屋子里住。 所以陈芳没想到柳姒还会回来。 她起身:“湖娘,你回来了?” 柳姒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她手中的帕巾后,方才笑道:“回来看看你。” 她将手中拎的东西放在桌上:“这是我特地给你带的,你瞧瞧。” 陈芳看向桌上的东西,是一些簪子衣裳。 上头的花饰纹样都是她喜欢的。 还未等她开口,便有人“噗嗤”笑出了声。 “噗嗤,哈哈哈哈!” 柳姒二人转头,只见两道身影从屋外走进来。 一高一矮两个女子,其中矮的那个一身栀色襦裙,正一脸讽刺与不屑的笑。 “哟~这是谁回来了?原来是攀上高枝儿的乔娘子啊!啧啧啧,瞧瞧这身行头,只可惜再是穿得好看,山鸡也只能是山鸡,变不了凤凰的。” 闻言,柳姒目光一凛。 见状,女子笑得更大声了:“瞧瞧,还生气了呢!不过说你两句有什么好计较的,终究是小家子气,登不了大雅之堂。” 她身旁那个高个女子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阿芫,要不还是别说了吧。” 名唤阿芫的女子不耐地抽回衣角,嫌弃道:“怕什么?她连谢少卿的外室都算不上,不过就是个无名无分的暖床婢罢了!谁知哪日人家腻了,就将她给甩了!” 说罢她还嫌不够,走到柳姒为陈芳准备的礼物面前,贬低道:“这都送的是些什么?也真好意思送得出手么?” 岂料她这话说完刚一转身,就眼前一花,被一股力道打在脸上狠狠打偏了头。 “啪”的一声。 满屋寂静。 杨芫捂着脸,只感觉脸上火辣辣得疼,一时不能回神。 而柳姒甩了甩发疼的手心,道:“当真是脸皮厚,竟将我手都打疼了。” 听到这话,杨芫才骤然回神,一手指着柳姒不可置信道:“你竟敢打我!我耶耶可是这丝织坊的管事,你不想活了吗!” 柳姒轻笑:“管你耶耶是谁,即便你耶耶是当今圣人,我也照样敢打你。” 此话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道这乔湖当真是胆大包天,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得出口。 可她说的是实话。 永宁与死了的凤阳贵为公主,不照样被她掌掴过。 杨芫只是丝织坊管事的女儿,又是她出言不逊挑事在先,如何就打不得? 可杨芫自小被贾管事和梅妈妈宠爱长大,在丝织坊的织娘中,无人敢惹她,横行霸道。 而今被一个外地来的织娘打了,简直就是将她的脸面按在地上。 她愤怒抬手,想将这一巴掌还回去,却反被比她高一个头的柳姒拽住胳膊。 而后又挨了一巴掌。 柳姒冷声:“道歉。” 杨芫胳膊被拧得直抽抽,却还是硬着骨头:“你不过一个暖床婢,有什么资格让我道歉!” 瞧这模样,死不悔改。 不过柳姒最擅长的就是收拾这种嚣张跋扈之人。 既然不听话,那就打到听话为止。 须臾间,杨芫又挨了几巴掌。 原本同杨芫一起来的高个儿织娘名唤康娘,她本还想上前阻止,待见到柳姒干脆利落的几巴掌后,直接吓得不敢上前。 至于杨芫,也被这几巴掌吓得从一开始的嘴硬,再到后来的求饶。 她哭着道:“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 柳姒停了掌掴的动作,揉了揉手:“杨娘子方才不是还说我就是个无名无分的暖床丫头,配不上你的道歉么?” 杨芫哭得直抽抽,生怕再挨几耳光,忙道:“配配配!乔娘子是巾帼豪杰,景星凤凰,自然是配得上我道歉的,方才是我猪油蒙了心,才一时出言不逊,乔娘子快快放开我罢!呜呜呜……” 柳姒悠悠哉问:“还有呢?” “还有?”杨芫顶着高肿的脸震惊。 说了这些还不够吗? 但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要是不说,万一又被打几巴掌怎么办? 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他的,于是朝一旁的康娘投去求助的目光。 康娘会意,忙道:“乔娘子是璞玉浑金,惠心妍状,必定能和谢少卿琴瑟和鸣,长长久久,只盼高抬贵手,放了阿芫吧。” 听罢,柳姒放开杨芫的胳膊:“滚罢。” 话音落下,杨芫扶着被拧疼的胳膊跑到门边。 眼见自己离柳姒有着一定距离后,她又一改方才怯怯道歉的模样,重新变得嚣张起来。 指着柳姒放言道:“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哎哟!” 一个不注意,扯到了脸上的伤,又是疼得龇牙咧嘴。 见状,柳姒柳眉一挑,作势又要上前打她。 吓得杨芫一个激灵,连忙逃走。 等杨芫走后,柳姒才抬手吹了吹自己发疼的手心。 暗骂道:疼死她了。 目睹全程的陈芳脸色复杂:“湖娘,你当真是变得不一样了。” 没想到向来温和从容的柳姒发起火来,会是如此得厉害。 她在一旁险些看呆。 柳姒漫不经意:“杨芫仗着自己是管事的女儿,在坊中横行霸道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今日打了她,那些往日里被她欺负的人指不定私底下如何拍手叫好呢。” 从前漠不关心,不过是因为没惹到她头上。 而今杨芫主动招惹她,柳姒岂有放过之理? 原本还有些担忧的陈芳想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又记起柳姒如今已是谢少卿的女人,即便做了些什么,也总会护着她。 倒没了忧虑。 至于柳姒,她原本是想寻陈芳问些有关音娘失踪一事。 没想到被杨芫这一闹,已将近申时。 想着她同谢晏约好申时以后去选香料,也只能计划再寻个日子来问。 便对陈芳道:“我还有些事,改日再来看你。” 等她回屋换好衣裳,谢三已经备好马车。 昨夜柳姒出门之所以钻狗洞,是因为她要让人以为“乔湖”一直在丝织坊内,这样才不会有人将她与其他人扯上关系。 今日她是以“乔湖”的身份出门,自然没了这些顾虑,于是坐上马车大大方方地离开丝织坊。 因她说过香料这事不想让丝织坊中的人晓得,所以谢晏才提议将她带到铺子里去挑。 等柳姒到香料铺子时,谢晏已经在铺外等了一会儿。 戴着幕篱的柳姒下马车见到站在车旁的谢晏后一愣。 握住他停在身前的手顺势下了马车,柳姒问:“怎么不在里头等着?外头日头不小,你也晒得?” 谢晏浅笑:“我想早点见到你。” 听罢,柳姒不答。 只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店铺招牌——寻芳。 再观店外挂的旗幡,写着“谢记”两个大字。 柳姒心下了然。 还未进店,便已闻到幽幽的茶香。是茶香,又与一般的茶香不同。 等进入店中,耳闻一阵琴声。 柳姒寻声望去,只见琴声是从二楼阁楼的纱幔后传出。 若隐若现,沁人心脾。 一个中年男子态度谦和地上前朝谢晏二人拱手。 “小人见过大郎君,乔娘子。” 等见过礼后,才又对谢晏道:“大郎君,小人已按你的吩咐备好了香料。” 听罢,谢晏牵住柳姒的手:“走吧,卿卿。” 察觉到他的动作,柳姒也未吱声。 毕竟她如今在外就是个“暖床丫头”,郎君要牵她,她还能“反抗”不成。 只能就这样同他一道朝雅室而去。 第231章 往生咒 进了雅室后,柳姒便将手从谢晏掌心抽出。 内室里摆满了各色各样的香料,尽都是她要的味道清淡,不易察觉的。 她用木夹夹起一块凑到鼻尖轻嗅,随意问道:“这香铺是你们谢氏的?” 谢晏在她身旁站定:“是,兰疏在凉州亦有些生意。” “那贾辞徽找你难不成便是因为这个?” 贾辞徽爱财如命,除了想与谢氏有生意金钱上的往来,柳姒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可能。 谢晏点头:“是,贾辞徽一直想与兰疏合作,但兰疏知他不是个合适的商友,不曾答应。贾辞徽知我是兰疏兄长,便想让我为他搭线,顺便借助谢氏的关系,为他方便门路。” 只是在凉州做生意已让贾辞徽不满足了,他想将贾氏往大齐其他地方扩展。 而谢氏门客遍天下,若是能搭上这条线,那将来行事将会容易得多。 谢晏与他弟弟不同。 谢旭是个商人,自然是喜欢大大方方地谈生意,言合作,至于其中价值那是另说。 而谢晏不同,他淡泊名利,与谢旭所追求的又有所不同。 贾辞徽害怕他一上来便说明来意,反而会引人反感。所以那日才会带他在内城游玩,却又不言明究竟要做什么。 约莫等过些时日,时机差不多了,他便会委婉暗示自己的目的。 柳姒想起这一路上见到不少店铺都挂有“谢记”旗幡,于是问:“那这一路上挂了谢记旗幡的店铺都是谢氏开的么?” 谢晏再一点头:“是。” 听罢,柳姒面上不显,心下却道。 想不到这谢兰疏还挺有本事,能在安贾阴三家横行的姑臧也做了不小的生意。 等柳姒挑了满意的香料后,便同谢晏一道打算回丝织坊。 只是车夫却并非原路返回,隐隐有出城之意。 她望向身旁的谢晏:“天都快黑了,出城做什么?” 谢晏淡笑:“念念稍后便知。” 等出了城,马车停在路边。 柳姒又被带着下了马车,然后与谢晏同骑一匹骏马之上,离开官道上了黄沙遍地的戈壁。 等到天边晚霞隐去,谢晏才收紧缰绳令马儿停下。 翻身下马,他朝马背上一脸茫然的柳姒伸手:“来,念念,我扶你。” 柳姒不知这么晚了他将她带到城外做什么,却还是侧身借着他的力道下了马。 她环视周围,除了他二人和一匹马以外,便只有前方小坡上的一座石亭,以及不远处的小湖。 而小湖旁的水岸上却点着一盏盏地灯,将挂在地灯上方的布幡照得明亮。 柳姒望着那一排排飘荡的布幡,问道:“那是什么?” 谢晏问:“念念要去看看吗?” 柳姒心下了然。 知道谢晏将她带到此处,多半是想让她看什么东西。 于是她朝水岸边走去。 她走到那用细绳悬挂起的一片片布幡前。 那上头写满了金色的字,柳姒看着那上头的字,缓声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 这是……往生咒? 柳姒再看其他的布幡,上面全都是一遍又一遍的往生咒,而那字迹也十分熟悉。 正是谢晏的。 她隐隐猜到什么,转身。 谢晏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注视着她。 柳姒喉间紧绷:“你抄这些往生咒做什么?” 那清隽温润的郎君走到她身前,对她说:“念念,今日是湖娘子的忌辰,你如今身在凉州不方便祭拜,所以我抄了这些往生咒,聊表心意。” 谢晏不晓得柳姒早在上午便已祭拜过乔珠,只以为她如今顶着乔湖的身份,行事不便。 加上乔珠是为谢迅所杀,他心中有愧。 所以花了好几日抄下这些往生咒,在今日挂上。 柳姒看着那些经幡:“即便要抄,也该是我来抄,你抄做什么?” 谢晏听罢,犹豫着似乎不知该从何开口。 少顷,他说:“念念,你还记得除夕那日你曾问我:若来日父亲知道你的所为,我该如何自处吗?” “还提这个做什么?”柳姒下意识逃避。 谢晏深吸一口气,眼底带着紧张:“如今我的回答是:念念,我会同你在一起。” 闻言柳姒眸底微动,她抬眸:“你的意思是,你要抛下谢相公他们么?” “不。”谢晏摇头,“他们是我的父母,生我养我,赐我骨血精肉,自是比我的性命都还要重要,我不会抛下他们。” 他顿了顿,望入她眼:“但是,你也与他们同样重要。 他们是我的责任,而你,是我心之所向。 我知道当初你说要与我和离,是怕我承受不住那些真相,所以才会说下那些话。我那时也质疑了你对我的感情,认为你只爱过卓不忘,对我不过是利用。 可你为了救我连性命都可以舍下,无论是那次坠崖,还是顺义门前,那些都不是假的。你对我的感情,又怎会是假的? 而我却一味地自囚在当时的表象,不愿清醒,是我的沉默逼你迫不得已做下选择。 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念念。” 柳姒平静地听完谢晏的话,心头反而有种大石落地的感觉。 其实这几日她心底能感觉到谢晏在向她靠近,她没有戳破。 亦没有推开或接受。 她只是在想:就这样糊涂地走一步看一步算了。毕竟他们之间隔了两条人命,又如何算得清。 可今日他将话挑明了。 柳姒叹了口气:“我杀了你亲叔叔,你也不在意吗?” “在意。”谢晏没有骗她。 谢迅是个混账,可他在谢晏这个亲侄子面前向来是装得和蔼正经,所以柳姒杀了谢迅,要说谢晏没有难受那是假的。 柳姒听他这样说,身子一僵:“既然在意,那还说这些做什么?” 她转身,望向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反正你我不过做了短短四个月的夫妻,哪里就非对方不可了。” 话音落下,谢晏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不,我非你不可。”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近到咫尺之间。 “谢某此生,非柳六娘不可。” 夜风吹过,将平静的湖面吹起一层层涟漪,也吹动了柳姒的衣摆与发丝。 而他的话还在继续。 “阿叔的死我确实难过,可再难过,那也是我该承受的。因为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我做错了事,也该受到惩罚。 其实早在冬日宴之前,我就该察觉到的。你暗示过我那么多次,我却都不曾明白,这是我的错。” 她曾问过他:若是她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他会原谅她吗? 那时他说,他不知道。 他怨她骗他。 可他若值得她坚定地信任,她还会骗他,瞒他吗? 他看着她一动不动的背影:“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资格怪你,是我对你不起,念念。” 两年前,卓不忘的死已让她肝肠寸断。 后来她在乎的湖娘又被残忍杀害,死在了那个夏日里。 她背负着仇恨,独自承担了这么久的痛苦,终于大仇得报。 他作为丈夫却只怪她骗了他,在她被禁足公主府,危机四伏,深陷疑罪的时候,丢下了她。 是他背弃了誓言。 是他。 思及至此,谢晏已不忍再想下去。 那时她该有多难过。 后来的殿审之上,她以一己之身面对何相那些久经官场的老狐狸,又该是怎样得艰辛。 可这些她最艰难的时刻,他都不曾陪在她的身边。 他又有什么资格说他没有错? 谢晏走到柳姒身前,轻轻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 “念念,即便日后父亲知道了真相,我也会同你在一起,若是我连这些后果都不能承受,我又有何资格说爱你?” 其实有一件事谢晏想得没错。 柳姒带着前世的仇恨与苦痛,背负着今生湖娘的死,在这世间踽踽独行,无处停泊,无人可倾诉,无人可分担。 费尽心思,用尽心机,从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女,变作了如今的镇国公主。 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 她与谢晏是夫妻,可从未真正交过心。 她不曾将自己的仇恨告诉过他,就连湖娘的真实身份,谢晏至今也不知道。 而谢晏,因为那三个月的囚禁,害怕去探知柳姒身上那些秘密。 他害怕背后的真相又是欺骗。 因为他再也承受不住了,所以他放任。 可病根不拔除,终成祸患。 这个道理,是谢晏在后来一个又一个黑夜中悟出来的。 他害怕自己悟得太晚,所以选在今日坦白。 他说:“念念,你还记得镜月轩中,你说过的那句话吗?” 赐婚圣旨传下的那一日,柳姒为了大婚顺利,曾邀谢晏至镜月轩,说了一些半真半假的话。 那夜她说了那么多,自然记不得他说的是哪一句。 正疑惑间,便听谢晏念道:“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其实我亦是。” “什么?”这下柳姒是真的愣住。 下一刻,她听见他说:“早在当初弘慈寺后山,你跳那一支‘安魂’时,我便已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那日的晚霞那样美,可他眼中却只有她一人。 正因为心动,所以他才会反常地躲在高石后头,似小人一般偷窥着。 即便后来他曾克制不让自己对她心动,可终究还是抵不住。 思绪回笼,谢晏从怀中拿出一支簪子。 那簪子亦是金缠玉样式,与柳姒送他的那支有些像,却又不一样。 玉竹变成了玉柳。 他将簪子双手奉到柳姒面前:“念念,你曾送过我一支金玉簪,而今,我也想送你一支。 日后你要复仇也好,亦或是争太极宫里那人上人的位置也罢,我都想陪在你身边。 所以,念念,可以再给我一次站在你身边的机会吗?” 柳姒垂眸,盯着他手中那支精致的金玉簪。 当初她送他的那支,曾是碎过后又修复的;而眼前这支,一瞧便知是完整的玉柳。 破镜不能重圆,其实玉簪也是。 即便修复得再好看,也难以掩盖它曾经的裂痕,就像他们之间。 更何况,她还剩两年寿数,即便再在一起,两年后还是会死别,更添苦痛。 于是她道:“你知道的,许太医说过我有心症,没几年可活了,你又何必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听她提及此事,谢晏反而沉默了。 除夕那夜他已将带着噬心蛊的心头血混着药粉喂给了她,所以这心症早就好了。 但当时他二人关系破裂,所以谢晏一直未曾将真相告知柳姒。 见他沉默,柳姒便准备将手从他掌心抽回,但还没成功,就听见他问。 “念念,自除夕以后,你可还时常会心痛难忍?” 柳姒细想了想。 除夕以后,她确实未再心痛难忍过,她只以为是春夏季节之因,而今谢晏这样一说…… 她突然想起除夕那夜,谢晏强喂给她的那瓶东西。 她当时只以为是毒药…… 柳姒猛地抬头,对上谢晏平和的目光:“是除夕夜的那瓶药?” 见谢晏点头,她不解:“你那时不是未曾寻到苏心草么?” 又如何治得好她的心症? 谢晏解释:“南诏确实没有苏心草,可鬼神医擅蛊毒,他有一种蛊毒可医心症,但需六十日方才蛊成,所以我才会直到除夕那夜将蛊药给你。” 他说完,便无措地抚上柳姒的面颊,轻哄道:“别哭。” 原来柳姒早在他还未说完时,便落下泪来。 她当时还以为他是想毒死她,甚至说下那些诛心的话,却原来那是可救她性命的药。 那时他已经知道了真相,却还是将药给了她。 此时此刻,柳姒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中,呜咽不止。 谢晏顺势将她抱在怀中,动作轻柔地安抚着她的背脊,恍若绝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柳姒用力揪着他的衣襟,语气恨恨:“都是你的错!” 他们明明分开了这么久,他却偏要说这些话,让她再对他狠不下心来。 谢晏心揪成一团,声音沙哑:“是我的错,该早些告诉你的。” 他捧着她的面颊,低头一下一下从额发吻到眼角,将她颊上那些苦涩的泪尽数吻去。 月华如水,披洒肩头,头一次彻底照进他二人的心中。 第232章 风波亭 黄沙漫天,悠远而寂寞,只余孤亭为舟,青湖作伴。 柳姒在谢晏怀中哭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她带着鼻音看着谢晏手中的玉柳簪,道:“这簪子既是送给我的,那你便替我戴上罢。” “好。”谢晏温声。 抬手,将那簪子插入她发间,玉色的温润配上金的耀目,相得益彰。 “好看。”他说。 柳姒摸了摸发间簪子,傲然道:“本公主国色天香,自然好看。” 谢晏唇角荡着清浅的笑。 “公主绝世无双。” 他牵着柳姒走向不远处的石亭,将香烛纸钱拿到湖边烧。 既是要祭拜,自然少不了这些。 被夜风吹得摇晃的火光映照在谢晏柔和的侧脸上,柳姒望着他,不由自主道:“等回了上京,我带你去祭拜一下湖娘吧。” 柳姒从未带他去过乔珠的坟前,乔珠死前虽见过谢晏,却也不晓得他后来会是自己的女婿。 而今事情都说开了,柳姒想:等回了上京,便带谢晏去阿娘坟前。 算是见过这个女婿。 谢晏闻言,添纸的动作一顿,转首注视着她,眸光微颤。 “好。” 他说。 墨色的灰堆芯隐隐约约燃着猩红的火光,经幡飘荡在戈壁之上,如同一张张魂书。 湖边小坡上立着一座石亭,亭上题“风波”二字。 两道身影并肩坐在亭中,抬头望月。 眼中是闪烁的星子,身旁是熟悉的气息,柳姒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她用胳膊肘挤了挤谢晏:“明日你同贾辞徽去一趟内城西边的马场。” 谢晏垂首看她:“何时?” “巳正过后便行。” “念念想骑马?”他问。 “非也。”柳姒摇头,“明日我同安庭序也要去马场,你将贾辞徽带过去,我有其他计划。” “好。”谢晏应声。 少顷,他突然说了句。 “安家大郎君似乎还未成婚。” “是,怎么了?”柳姒莫名。 谢晏抿唇不答。 片刻后,柳姒轻笑:“你吃醋了?” 本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他说:“是,我吃醋了。” 柳姒倒觉新奇,从前他未曾这样直白地说过。 她朝他招招手:“你低头来。” 谢晏听话地凑近。 下一刻,“啵”的一声轻响,颊上被人印上一个吻。 始作俑者笑道:“你是我的驸马,还怕什么?” 谢晏耳郭通红。 柳姒捏了捏他滚烫的耳垂:“谢大郎君怎么还害羞了?方才你说那些话时,不是还厉害得很嘛?” 什么情不知所起,什么满堂兮美人…… 她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起身站在他身前,掐着他的脸一脸严肃道。 “你方才说早在弘慈寺后山时,你便有些喜欢我,那怎么后来你又对我那样冷淡?还有,堂堂少卿,竟偷看别人跳舞!” 往日板着脸的谢晏被人捏住颊肉,少了一些高不可攀,多了些许可爱。 特别是当他听了柳姒的话后,耳上的红晕直接蔓延到了锁骨。 他搂住她的腰身,撇开眼:“可以不说么?” 柳姒残忍拒绝:“不行!” 还将他的脸掰正,与她对视:“必须说!” 要知道当初为了戏弄他,她最开始可是先丢了脸皮引诱。 因为前世他同孙颜心定亲的缘故,她便以为他喜欢那样俏皮的女子,所以有意无意地模仿。 没想到他压根不吃那一套,于是后来她直接将他关了密室。 而今他却说在弘慈寺时他便对她有些动心。 要知道那可是她囚禁他之前,其中缘由柳姒自然要弄清楚。 知道躲不过,谢晏只能一一道来。 当初那一曲“安魂”,让谢晏确实有些心动,不然后来淮王世子的百日宴上,他也不会在看到柳姒跌倒后,给她递那一方帕子。 但那时的心动,全在柳姒将他囚禁到公主府后,便被他彻底压至心底。 他明知柳姒性情顽劣,不该是他爱慕的对象,却还是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 这件事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柳姒听罢,沉默半晌。 谢晏不知她这反应是何意,又听她道:“原来当初谢大郎君抵死不从,是在害怕喜欢上我啊。” 被她揶揄,谢晏羞恼唤她:“念念。” 柳姒笑着捧他脸颊,在他唇上用力亲上一口。 “怪只怪我魅力无边,引得晏卿心动神摇。” 说罢她懒懒倚进他怀中,打了个哈欠:“我困了,你背我回去。” 谢晏叹气,将她扶正后才弯腰蹲在她身前:“来。” 她矮身趴在他背上,胳膊搂紧他脖颈,感受到身下人站起身,她道:“背稳了,可别将我摔下去了。” 接着她指着前方,扬声道:“起驾!驾驾驾!” 谢晏配合:“微臣遵命。” “诶,这马怎么办?” …… “你一边背着我,一边牵马能行吗?” ……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 “谢竹君,你高兴吗?” …… “我也高兴,就是有些饿了。” …… “那我要吃汤饼……对了,我昨日叫你带的柿子糕呢?你是不是忘了?” …… “那你明日给我买回来,我要吃。” …… “谢竹君,你看,今夜星子真亮啊!” 第233章 马惊 城西,马场。 还未至巳时,日头便已有些烈。 柳姒坐在马场旁的阴棚下,秋兰在一旁为她打着扇子。 看着越来越热的天时,平意愁道:“娘子,这安大郎君还会来吗?” 在这儿等了这么久,连个鬼影儿都没看见。 “急什么?”柳姒将晾凉的茶递给她,“先喝些水。” 说着也给秋兰递了一杯。 平意接过茶走到柳姒身旁:“倒也不是奴婢心急,只是娘子一贯怕热,要是中了暑又得难受。 ” 柳姒听罢,朝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喏,这不是来了。” 她将茶杯放下,起身朝那道穿着褐色骑装的身影走去,略一欠身:“安大郎君万安。” 安庭序亦是作揖:“六娘子万福。” 等他直身后,带着些许笑意问道:“娘子怎知我会来?那日我可并未应约。” 柳姒:“郎君确实未曾应约,可若我来了,郎君定是会来,所以我便来了。” 安庭序先是一顿,而后失笑:“确实。” 接着他又是一个长揖:“娘子聪慧,庭序多有冒犯,还望娘子原谅则个。” 柳姒抬手虚止他这一揖:“无妨。” “毕竟安郎君说过,我们是朋友。” 话音落下,安庭序眼底波光微转:“是,某与六娘,是朋友。” 不明所以的平意悄声问秋兰:“这好端端的,安大郎君道歉做什么?” 秋兰低声解释:“你还记得我们刚入内城时,监视我们的那伙人吗?” 平意点头:“记得,娘子不是说不用管吗?” 秋兰:“那伙人是安大郎君派来的。” 平意恍然大悟。 方才柳姒话中隐隐透露了她知晓安庭序派人监视她一事,所以安庭序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致歉。 如此多的弯弯绕绕,她只听着就觉得头疼。 “哎哟!这不是安贤侄嘛!” 一道声音传来,寻声望去,几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赫然是前日才见过一面的贾辞徽,此刻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安庭序二人;他身后还跟了个珠圆玉润的妇人,一身桃色骑装,看起来神采四溢。 柳姒认得这妇人,是贾辞徽的夫人,听说是将门出身,厉害得很。 至于另一道身影…… 只瞧了一眼,柳姒便心中纳闷。 这谢竹君今日打扮得这么俊俏做什么? 她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却发现谢晏同样在看她,目光温柔。 她恍若被这目光烫到,飞快地收回视线。 明明是正经夫妻,怎么搞得跟偷情一样心虚? 那头安庭序同贾辞徽已寒暄完,想着相请不如偶遇,于是便提议一起赛马。 他听说谢晏骑射俱佳,也好借此拉近关系。 若是平时安庭序自然没有异议,但他记得与柳姒的约定,便想委婉拒绝。 可柳姒先他一步:“贾家主的提议不错,人多更热闹些。” 她问安庭序:“安郎君觉得如何?” 她都这样说了,安庭序也就没有再拒绝的道理,顺从应下。 选了匹温顺的马后,安庭序便让柳姒坐在马背上,自己则牵着缰绳带她在场地中转悠,让她先提前适应在马背上的颠簸感。 远处是贾夫人骑马的身影,肆意快活的笑声时不时顺着风传入柳姒耳中。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牵马的安庭序,开口道:“郎君,不若你将缰绳给我,我试试?” 安庭序闻言并不赞同:“你初学第一日便牵绳,万一马儿发了性,会有危险。” 柳姒:“只让我牵一下?反正有你在我身边,不会有什么危险,就让我试试吧?” 见她实在想得很,安庭序无奈,令马停下后将缰绳递给她。 “你只轻轻握着,别收紧。” “好。” 握着缰绳,柳姒像是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指着一个方向好奇问:“诶?你看那是什么?” 安庭序闻声望去。 柳姒则趁着他转头的间隙,一夹马腹,同时拍了下马身。 马儿得令,直接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什么都未看见的安庭序一转头,便见一道残影从自己身边掠过,同时惊怕声传入他耳。 “唔!安郎君救命!” 只见柳姒身下的马儿不受控制地在马场中乱跑,而坐在马背上的她随着马不断颠簸,看起来随时都会被甩下去,葬身马蹄之下。 安庭序见状瞳孔一缩,立刻厉声喊道:“马惊了,快救人!” 而坐在看台上的贾辞徽在听见惊呼声的下一刻,便看见原本还坐在自己身侧的谢晏,突然跑下看台,选了匹就近的马骑上,朝柳姒的方向奔去。 马背上不断呼救的柳姒,眼中却带着截然不同的镇静,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贾夫人,求救道。 “夫人救我!” 原来贾夫人早在听到柳姒的呼救声后,便立刻打马朝她的方向而来。 眼见受了惊的马与自己擦肩而过,贾夫人立刻调头又追了上去,与其并行。 看着被吓得花容失色,面色惨白的柳姒,她安慰道:“别怕,我这就来救你!” 两匹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贾夫人深吸一口气,翻身一跃,成功从一匹马上跳到另一匹马上。 听得柳姒一声惊呼,她再次安慰:“别怕。” 而后抓住缰绳顺利将马控制住。 等马停下,贾夫人看着怀中眼眶发红的小娘子,轻声道:“马已经停下了,不必害怕。” 她翻身下马,又将柳姒扶了下来。 几乎是一落地,柳姒便腿软般跪坐在地上,贾夫人顺势抱住她。 只听柳姒感激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不然六娘今日只怕要交代在此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贾夫人是个爽快人:“人平安就好,说什么恩不恩的。” 恰巧谢晏也骑马赶了过来,他疾步至柳姒身前,蹲下握着她的肩膀,眼中满是担忧:“怎么样?可有受伤?” 柳姒与他对视,给了他一个无事的眼神后,才躲开他的手,垂眸回道:“多谢少卿关心,妾身并无大碍。” 见她态度生疏,谢晏才陡然清醒,掩下心头后怕,将手收回。 “无事便好。” 将这一幕尽收入眼中的贾夫人只当没看见。 唤人来帮忙的安庭序也在此刻出现,令三人回神,他凑到柳姒身前,关切问道:“六娘,可有哪里不舒服?” 眼见自己目的达到,柳姒虚弱地捂着额角:“许是受了惊吓,现下有些头疼。” 慢悠悠赶来的平意二人听罢,连忙道:“奴婢扶娘子去看郎中!” “好。”柳姒点点头,被她二人一边一个扶着离开。 安庭序跟在后头。 谢晏则对姗姗来迟的贾辞徽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而贾辞徽只顾着关心贾夫人,将人恭敬送走后才重新回到马场。 见贾夫人一味发呆,他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你方才真不该去救那六娘子,万一自个儿出事了怎么办?” 贾夫人敷衍笑道:“我没事儿,只是在想些事情。” 贾辞徽:“什么事儿能有你的安危重要?” 此话一出,贾夫人轻捶了他一下,笑骂道:“油嘴滑舌!” 贾辞徽假意吃痛,捂着胳膊哄道:“这不是关心夫人嘛。” 第234章 闹事 郎中给柳姒把过脉后,随便开了点安神药便离开。 安庭序倒很是愧疚,觉得若非他大意,也不会出这些意外。 将人安全送回茶馆,安府的人就寻上了他,说是府中出了事,家主叫他快些回去。 所以安庭序连茶馆的门都没进,便匆匆离开。 他走后,柳姒那点头疼不适也消失殆尽,理了理衣裳进门。 结果刚一跨过门槛,入目就是满店的狼藉。 被掀翻的桌椅,摔碎一地的茶盏,凌乱的柜台…… “发生什么事了?”她蹙眉。 正在摆正桌椅的柳恺闻声,转头见是她后,调侃道:“哟,东家回来啦?回来得正好,快来帮忙吧,还有一大堆活要干呢!” 平意和秋兰见状上前帮忙。 看着撒了一地的茶叶,平意心疼道:“这是遇上劫匪了?” “哪儿家劫匪只砸东西不抢东西的?”柳恺吊儿郎当。 旁边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丫头解释:“方才一伙人趁郎君不在,突然闯进来把店砸了,店里就张姐姐和我们几个,哪里打得过?后来还是郎君回来,那些人才离开。” 说话的丫头名唤青芽,是张轻羽聘来店里帮忙的。 茶馆里平时除了张轻羽他们,还有其他几个伙计,负责端茶做杂活。 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平日有柳恺拿着把剑震着,倒也没什么人敢闹事。 今日他们瞧着柳恺出去办事,便带着人闹上门来,将店给砸了。 “你们可知那些人是哪里来的?”柳姒问。 “还能是哪儿来的,我不用猜便知道定是街头那家陶然居干的!”柳恺神情不屑,“他们见生意没我们的好,就来砸店,实在下作!” 柳姒她们新开的茶馆叫“半日闲”,大部分时间由张轻羽负责管理,柳姒只负责出钱。 张轻羽练得一手好筝,加上为人和善,长得又美,不少人慕名而来。 短短几日,“半日闲”便在东阳街出了名。 而东阳街街头亦开了一座茶馆,名叫陶然居,在此之前几乎将整个街的茶饮生意垄断。 突然出了这么个“半日闲”,还将他们生意抢走大半,陶然居自然不爽,所以才会有今日这一幕。 可做生意本就是各凭本事,哪有生意不好便上别家打闹的? 说罢柳恺又有些埋怨:“大东家,不是我说,你让老隐带回来的那是个什么人?出事了他还稳稳待在后院里头,连出来帮忙都不肯。” 老隐听柳姒的吩咐将汝空带回来后,他便一直待在后院里,并不见人。 即便今日有人在前堂闹事,他也未曾离开房门半步。 想罢,柳姒准备去后院瞧瞧,正巧同从后院而来的张轻羽撞上,看样子她正准备出门。 柳姒叫住她:“羽娘,你去哪儿?” 张轻羽见是她,连忙扬起一抹笑:“六娘,你回来啦?” 接着将手摊开露出趟在手心上的一截断了的丝弦。 “方才来了一伙人闹事,将我的筝给摔了,弦也断了,我正准备出去瞧瞧有没有合适的。” 闻言柳姒遗憾:“你一直宝贝着那筝,若是就这么坏了实在可惜,可要我陪你去?” 张轻羽摇头:“所幸只是弦断了,板子无恙,我一个人去便行。” 想着下午还有事要做,柳姒点点头:“那你小心些。” “好。” - 等回到丝织坊,已是酉时。 柳姒手中提着茶馆的点心准备去寻陈芳,不曾想路上遇到个不速之客。 杨芜脸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整个脑袋臃肿得厉害,看起来好笑得很。 她看见柳姒,脸上带着得意,正准备奚落一番。 却见柳姒好似没看见自己一般,直直从她身边走过。 见自己被无视,她脸上的得意也变作愤怒,转身厉声道:“乔湖你给我站住!” 见自己的话不起作用,她又说:“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只怕过几日便是你的死期了!” 此话一出,不想与她计较的柳姒停住脚步。 见状,杨芜又得意起来,两三步跑到柳姒身前,幸灾乐祸道:“你还不知道吧,镇国公主的车驾已经离开原州,想必不日便要到姑臧,若是让公主知道你与谢少卿的事,你的下场不过一个死!” “哦?是吗?”柳姒挑眉,“那我还要谢谢杨娘子特意赶来提醒我喽?” 西落的斜阳照得晃眼,她下意识抬手想遮阳,哪曾想杨芜见她抬手直接一个激灵,就往后退。 柳姒反应过来,故意问道:“杨娘子怕什么?我又不会打你。” 杨芜站定冷哼:“你不过一个寡妇,能与少卿相好两日已是你烧了高香,若是不想死,便乖乖离开。” 柳姒浅笑:“娘子还是关心关心自家人吧。” 杨芜不解:“你什么意思?” 柳姒靠近,低声道:“我为何能在驸马身边,杨娘子该是心知肚明。你说,若公主知道是贾管事将我送给驸马,他的下场,会不会比我好呢?” 杨芜心头一紧,下意识反驳道:“我耶耶是为家主办事,尽心尽力,公主看在家主的面子上也不会责怪他!” “是啊,贾管事是为了贾家主办事,公主确实不会对家主做什么。可管事却不一样了,他只是贾氏的奴婢,身份比其他奴婢尊贵些赐了贾姓,又有房产地契,还管理着这偌大的丝织坊。 但公主要是真计较起来,你说家主会不会将管事推出来?以此平息公主的怒火?” 柳姒说的话不假,杨芜越想越害怕,却还是嘴硬道:“你休想吓我,我耶耶对家主忠心耿耿,家主不会这样做的!” 柳姒淡然点头:“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杨芜说不过她,只愤愤叫她好自为之。 解决完杨芜,柳姒提着糕点慢悠悠地走进陈芳的屋子,见到屋中的两道身影后,她惊讶。 “淑姐姐,你也在这儿?” 周淑表情有些不自然道:“我寻芳娘有些事儿。” 接着她对坐在桌边一脸冷意的陈芳道:“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吧。” 说罢便准备离开,却被柳姒出声叫住。 “淑姐姐!” 周淑脚步一顿,转身看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怎么了?” 柳姒将手上提着的两包点心分她一包:“我刚买的松仁奶皮酥,淑姐姐尝尝。” 周淑闻言,神情一松,婉拒道:“不必了,你吃吧。” 岂料柳姒却将那包点心直接塞她手中:“这是我去东阳街一家叫做半日闲的茶馆买的,听说是他家出的新品,淑姐姐只管尝尝便是。” 手中的油纸包还散发着温热,浓厚的奶香味儿夹杂着松仁的油香萦绕在周淑鼻尖,她爱吃甜的,这味道只闻着便觉得好吃。 见柳姒态度诚恳,周淑的馋虫被香味儿勾了出来,她咽了咽口水:“那我便收下了?” “这有什么,收下便是。”柳姒道。 第235章 音娘 等周淑离开,柳姒才提着另一包点心走到陈芳面前,见她眉宇间带着愁色,关切问:“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同我说一说,说不定我能为你解愁呢。” 陈芳苦笑:“你怕是不能。” “如何不能?”柳姒不服气,“少卿还夸我聪慧,连案子里的事都与我说呢。” 这话引得陈芳好奇:“真的?不是说这案子很重要么?我去寻了好些人,他们都不肯透露一星半点,你竟晓得?” 柳姒昂然:“晏郎喜欢我,自然什么都同我说了。” 陈芳问道:“那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柳姒坦然回答:“晏郎说,他这次来姑臧,是奉圣人之命,彻查沙风怪一案的。” “什么!” 话音落下,陈芳猛地站起身,眼中带着激动:“湖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柳姒点头:“自然是真的,我可会骗你?” 陈芳下意识摇头。 她们相处的日子虽短,可她却知道乔湖的为人,更何况她也没有理由去骗自己。 就在此时,柳姒却叹了口气。 陈芳的激动一止:“怎么了?” 柳姒面露苦恼:“只可惜因为没有证人,所以案子并未有什么进展,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妖邪吃人不成?” 陈芳立刻回她:“不可能!” “嗯?”柳姒疑惑,“芳娘,你为何如此肯定?” 听罢,陈芳心下游移不定,似在纠结什么。 半晌,她问:“你确定谢少卿来姑臧,是为了查清沙风怪一案吗?” “当然。” 她又问:“那少卿可说过,查清真相后又会如何?” “自然是将那些失踪的女子都寻回来。” “若是已经死了,又如何寻回?” 柳姒目光坚定:“即便是不幸而逝,也要将她们的尸身寻回来,好生埋葬。” 陈芳心头一颤,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她说:“湖娘,你既在谢少卿身边,可否让我同他见上一面?” “这是为何?”柳姒故作不解。 陈芳坦白:“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未曾告诉你。” “什么?” “我入丝织坊做织娘,并不是为了什么优厚的待遇,而是为了寻一个人。” “谁?” “她叫音娘,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曾是丝织坊中的一位织娘。” …… “音娘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三月初六那日,我二人约好一同上街,却不曾想遇着了黄霾,于是想找个地方避一避,等黄霾散了再出去。 谁曾想,那日黄霾来势汹汹,我与音娘尚来不及寻一避所,便陷进风沙之中。 幸好我与她紧紧贴在一处才没有被卷走。 可便是此时发生了怪事,我听见音娘向我求救,待我再睁开眼时,就看见一道人影将她掳走。 黄霾散后,我便立刻跑去县衙报官,可明府他们对沙风怪一说深信不疑,只认为我在胡说,将我赶了出去。 但音娘失踪时我虽是被黄沙遮眼,却是真真实实地瞧见音娘就是被一个人影掳走了,绝不是什么妖怪。 奈何县衙就是不信我。 后来我死缠烂打,县衙烦了,才接了案子,不过也是不了了之。” 等陈芳将来龙去脉道完,柳姒问道:“那你来丝织坊是为何?难道你的友人失踪与丝织坊有关?” 提到此事,陈芳也很是发愁:“当初我第一次报官,县衙并未受理,第二次报官又隔了两日,一直到县衙真正接了案子时,已是过了好几日,可丝织坊却无半点动静。 好似对于他们来说,一个织娘的失踪无足轻重。 我确实觉得此事与丝织坊有关,可我亦没有证据,不过我在丝织坊这么多日,却一直遇到一件怪事儿。” “什么?” “教我们织布的周淑姐姐似乎看出了我的来意,她一直有意无意地在阻止我查这件事,就连方才她来找我,也是警告我不要再多管闲事。 所以我怀疑,音娘的失踪或许与她有关。” 柳姒蹙眉,实不敢相信那个向来待人温和的周淑会与此事扯上关系。 这件事,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 翌日,贾府迎来了一位稀客。 坐在书房的贾辞徽听见外头吵嚷嚷的,便招了下人来问:“外头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热闹?夫人呢?” 下人回道:“有位自称是东阳街茶馆东家六娘子的客人上门拜访,说是要谢大娘子救命之恩,此刻大娘子正在前厅会客。” “六娘子?”贾辞徽沉吟,“可是昨日马场上惊了马的那位娘子?” 下人点头:“回家主,正是。” 贾辞徽将手中的笔搁下:“你随我前去看看。” 还未入前厅,便听见院中时不时传来喝彩之声。 走近了才发现,贾夫人握着一把红缨枪,在院中耍得出神入化,英姿飒爽。 柳姒则站在一旁称赞:“好!夫人真厉害!” 贾辞徽没忍心打破这难得的场景。 自他与夫人成婚,已有许多年未见过她舞枪了。 今日一见,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年少时他那一面,她也是拿着一把红缨枪,惊为天人。 许久过后,贾夫人才收枪。 经过一番试弄,她更是对柳姒送的这份谢礼爱不释手,她擦了擦汗饮了杯水后才笑着问:“六娘子,你怎知我喜欢这些兵器?” 柳姒大方回道:“夫人昨日马场上救人的英姿令六娘见之不忘,便猜出夫人定是会些功夫的。后来又一打听,得知夫人成婚前最喜舞枪,我便寻了这杆枪,当做谢礼赠与夫人。 所幸也只有此等宝器,才配得上夫人。” 贾夫人也不推辞:“难为你费心,我很是喜欢。” “夫人喜欢便好。” “啪啪啪——” 躲在一旁偷看的贾辞徽适时出现,抚掌赞道:“夫人身手不减当年呐!” 第236章 闯荡江湖 贾夫人姓叶,闺名丹凝。 当年贾辞徽在宴会之上被叶丹凝舞枪的英姿折服,没过几日便上叶府提亲。 只可惜他身量不似寻常男子那般高大,勉强与叶丹凝相当。 叶家是武将人家,叶父有心寻个武功高强,身材高大的女婿与自家女儿相配,所以对贾辞徽提亲一事一口回绝。 但贾辞徽在众人面前立下誓言,此生只与叶娘子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有相负,便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且以半身家财作聘,只为求娶叶丹凝为妻。 叶父最终被他所感,将女儿嫁与他。 二人成婚后,贾辞徽确实如他当初所说那般,对叶丹凝言听计从,二人恩爱有加,数十年如一日。 只可惜这么多年,二人始终无所出。 倒算是一桩憾事。 柳姒接近叶丹凝,也是存了利用的心思。 只是一日相处下来,她发现叶丹凝确实如传言中那样无甚心机,甚至可以说被贾辞徽保护得很好。 坚韧而又纯粹。 柳姒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她在贾府陪叶丹凝待了整整一日,回到丝织坊已是日落西山。 彼时谢晏仍在书案前处理公务,见她回来方将笔搁下,从桌上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可用过晚膳?” 柳姒接过水杯,饮了一口:“在贾府用了才回来的。” 她看了眼书案上比之前几日还要多的案沓子:“你今日见过芳娘了吗?” 谢晏点头:“见过了,若非她之所见,案子恐怕还不会有什么进展。” 接着他又道:“念念愿意帮我,才会如此顺利。” 柳姒摆摆手:“这些又算得什么?你我夫妻一体,帮你便是帮我。” 更何况若丝织坊真与沙风怪案有关,那贾辞徽也脱不了干系。 她想起交代他的事:“我叫你帮我调的香呢?可调好了?” 谢晏点头,走到一个柜子边,从里头拿出一个小匣子递给柳姒:“我按你所说调制的,应当是你想要的味道。” 柳姒将匣子打开,一块深红色的香映入眼帘,凑近轻嗅。 淡淡的香味儿飘至鼻尖,久久不散。 谢晏道:“这香若是沾在衣袖上,可十日不散。” 十日?足够了。 将香收下,柳姒问他:“你今日在衙里,可有听到谁来报案,说自己被人打了?” “是有一个自称是东阳街茶馆东家的人来衙里报案,说他昨夜回家之时,被人闷了头一顿痛打。” 谢晏说罢便反应过来:“是你叫人打的?” 柳姒摊手:“他叫人砸了我的店,我自然得还回去不是?” 谢晏建议:“既然如此,可要派些人手去店里护着?” 柳姒拒绝:“那倒不必,柳子畅那小子守在店里寸步不离,想必不会再出那样的意外了。” 只是她心下腹诽:这应棠竟然还敢报官,她得通知汝空,叫他再给他收拾一顿。 柳子畅? 谢晏疑惑:“桓王世子也来凉州了?” 闻言,柳姒有些无奈:“他随我一道来的,如何赶也赶不走,索性便叫他替我做些事儿。” 谢晏难得打趣:“若是桓王知道了,只怕得杀到凉州来。” “为何?”柳姒不解,“难道桓王不知柳子畅的下落?” 谢晏点头:“我还在上京时,听说桓王世子留下一封信,说是要闯荡江湖、归期不定后,便消失无踪。将桓王气得不行,在府中放言:若是让他寻到世子,定要将他腿给打断。 后来我离开上京,王爷还在寻人。若他晓得世子如今在姑臧,怕是真得赶来,将世子腿给打断。” 听罢,柳姒震惊。 柳恺同她说他已留了封信,不必害怕桓王担心,没想到,竟是这么留了封信? 闯荡江湖? 他一个世子闯荡什么江湖? 可不是要将桓王气死才肯罢休。 柳姒扶额。 这柳子畅怎么还同幼时一般如此令她头疼? 她这边是烦恼了,可柳恺那厮却得意得不行。 只因这些日子他日日跟在张轻羽身旁,一心一意,倒是令张轻羽有些触动。 更何况她如今已脱离了安王控制,再不如当初那般身不由己,所以为表这些日子他对她的照顾之意。 她便将自己的一块玉佩送于了他。 柳恺一得玉佩,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处处炫耀。 这不,柳姒一进半日闲,便看见一块玉佩吊在自己眼前,旁边是柳恺那欠揍的脸,正龇着个大牙乐。 柳姒将玉佩随意拂开:“你拿着个玉佩笑甚?” 柳恺摇头晃脑:“羽娘送我的,没见过吧?” 听罢,柳姒瞟了眼一旁柜子上的细棍:“是啊,没见过。” 柳恺拿起玉佩在她面前晃动展示:“羽娘没送过你吧!” 柳姒接着点头:“确实不曾送过。” 而后她话音一转:“既然你如此高兴,我今日便也送你一样东西。” 说罢,她抄起细棍狠狠打在他身上。 细棍破空之声响在柳恺耳边,等被打之处泛起细细密密的疼,他才疾退两步,满眼不可置信,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人给打了。 “你竟然敢打我?我阿娘都没打过我!” 柳姒捋了捋袖子,冷笑道:“我今日不仅要打你,还要替你阿耶收拾收拾你!” 说罢,又是一棍。 这棍子又细又软,打在身上不会伤了皮肉,却是实打实的疼。 柳姒是女子,身份又尊贵,况且他们幼时一起玩耍时,自个儿也是被她“欺压”到底。 所以无论如何柳恺都不能还手,只能躲闪着哀嚎道:“来人啊!大东家打人啦!” 第237章 凉州狱 哀嚎间,柳恺已从后院逃到了前堂,一边跑还一边不忘告状:“羽娘啊!大东家要打死我啦!哎哟!” 说罢,他又挨了一棍。 听见动静,张轻羽忙从茶室出来。 见状,柳恺捂着胸口倒在她怀中,用力憋出两包泪来:“羽娘,你再不来,我就要叫大东家打死了!” 张轻羽见柳姒拿着细棍追来,问道:“怎么了这是?” 柳姒停下脚步微喘着气,指着柳恺道:“你自问问他干了什么好事?” 岂料柳恺委屈得不行:“我就给她瞧了瞧你送我的玉佩,她便突然要打我!” 他抬手用力揉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可怜,望向张轻羽:“谁知大东家是不是嫉妒羽娘你只送了我,没送她?” 张轻羽知道柳姒不会为了一块玉佩便打他,于是道:“六娘不是那样的人,是不是你做错了事,自个儿却不晓得?” 听她维护柳姒,柳恺是真要哭了:“羽娘,你不信我!” 一旁的柳姒冷笑:“你既记不得,我便帮你回忆回忆。你随我等来凉州前,我曾问过你,可向家中交代好了。你当时如何回答我的?” 柳恺答道:“我不是同你说了,我留了封信,叫他们莫要担心嘛?你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是吗?那你在信上都写了什么?” 闻言,柳恺脸色一僵。 “怎么?是忘了还是不好意思说?” 柳恺嘴硬:“谁不好意思了!” 柳姒讥讽:“柳子畅,你真是好大的本事,闯荡江湖,呵!你要怎么个闯荡江湖?你现在立刻给我写信寄回上京,报个平安!” “不行!”柳恺求道:“大东家,不写行不行啊!” 柳姒残忍开口:“不行。” 接着吩咐一旁看戏的青芽:“去拿纸笔来。” “好嘞六娘子!” 未几,纸笔便被拿了来。 柳姒将纸拍在桌上:“给我马上写!” 柳恺握着笔愁眉苦脸,却如何落不下一个字。 他若是往家中去了信,桓王定能查出他在哪儿,到时他还如何与羽娘待在一处? 可柳姒又凶恶得很,求情不得。 他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到张轻羽身上:“羽娘……” 张轻羽眼中亦是不赞同:“子畅,你该同家里报个平安的。” 这下连最后的希望都没了。 柳恺只能认命,拿起笔含泪地写下这信。 唯一庆幸的便是:幸好此时尚是清晨,茶馆还未迎客,不然满店的客人看着他挨打,那得多丢脸啊! 等柳恺的家书写好寄走,茶馆也开始迎客。 柳姒难得地站在柜台前招呼客人,这种事她从前未干过,一时倒也新奇。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一个熟人。 周淑提着食盒走进半日闲内,便见一个貌美的娘子笑着迎上来:“这位娘子是要吃茶还是听曲儿?” 这种场景周淑有些不适应,她迟疑问:“你们店里可有一种叫松仁奶皮酥的点心?” 柳姒笑道:“有的有的,这是我们的新品,整个凉州只我们一家有卖,别的地方都没有。” 知道自己个儿没走错地儿,周淑松了口气:“我想买两份,可能替我热乎装好?” 说着她将手中的食盒递出去。 柳姒接过食盒:“带走是吧?我这就差人给你准备。” 她叫来伙计:“青芽,这位客人要两份松仁奶皮酥,你替她小心装到这个食盒里。” “好嘞!”青芽拿起食盒,便直奔后厨。 柳姒则将周淑引到一张桌旁:“这奶皮酥还需些时候,娘子稍坐,饮些茶。” “多谢。” 周淑依言坐下,顺道将肩上挎的包裹放下,摆弄间露出里头的东西,是一些衣物。 眼尖瞧见,又见她打扮得比以往周正,柳姒状似无意问:“娘子这是要去哪儿?怎带这么多衣裳?” 周淑不疑有他,解释道:“我去看望我的一位朋友。” “原来如此。” 不多时,青芽提着食盒从后厨出来:“娘子,这奶皮酥好了。” “多少钱?”周淑问罢便准备掏钱。 柳姒摆手:“我们店有个规矩,每日第一个点奶皮酥的客人分文不收,娘子来得巧,刚好是首个,所以娘子的这两份奶皮酥,不要钱。” “这怎么行?”周淑执意要给钱,柳姒却将她手按住,“这是我们店中规矩,娘子不必推辞。” 闻言,周淑也不好再说什么:“既如此,那多谢娘子了。” 青芽望着周淑离开的背影,疑惑问:“六娘子,咱们店中什么时候有这规矩了?新出的么?” 柳姒面不改色:“是新出的,不过我现在又取消了。” “啊?”青芽算是长了见识,“还能这样么?那那两份奶皮酥的钱怎么记账?” 柳姒抬手,点了点她额心:“等会儿去找平意姐姐要,她给。” …… 老隐回到半日闲后,直奔后院的一座厢房之中。 甫一推门,一股幽幽香气便闯进鼻尖。 房中摆着一座半人高的红珊瑚,其色艳红如血,其状分如枯枝,紫檀木做底,雕如意祥云。 老隐朝那座红珊瑚旁的身影行礼:“主子。” 柳姒拿了毛柄往珊瑚上刷香粉,听见老隐的声音后,淡声问:“可见到她去哪儿了?” 老隐回道:“奴随周娘子一路往城边儿去,见她进了凉州狱。” “凉州狱?”柳姒动作一顿,“你确定没有看错?” 那地方关的都是些犯了大罪,却又不判死的囚犯,周淑去哪儿作甚? 与此同时,凉州狱。 周淑将包袱里的衣裳拿出来给眼前人披上:“阿芷,这狱里头当真是冷,幸好我带了些衣裳,你穿着也免得受寒。” 狱中比外头要冷上许多,明明已是盛夏,却还异常阴冷。 坐在干草上的扶芷无奈:“你带的这些东西,牢吏不会让留下的。” “啊?”周淑茫然,“那该如何?我怕你不够穿,还带了不少呢!” 扶芷将那些衣裳都原原本本地装回去:“你带回去给笑儿穿吧,她如今正在长身体,正是费衣裳的时候。” “哦,那好。” 周淑听话地点头,接着又将食盒中的点心拿出来:“既然用的不让留,那吃的总能吃吧?” 扶芷忍俊不禁:“这个确实可以,这次你给我带了什么?” “松仁奶皮酥。”周淑试了试还热着,“快尝尝。” 扶芷拈起一块,赞道:“好香!” 她尝了一口果真不错,奶香扑鼻。 “何处买的?怎么从前不曾吃过?” 周淑回道:“是东阳街新开的一家茶坊里的,丝织坊的织娘给我吃过一次,我觉得好吃,便想着也给你尝尝。” 听她提起丝织坊,扶芷眉宇间有些隐愁:“我叫你走,你总是不听……唉,你如今在坊中如何?可有人欺负你?” “没有。”周淑摇头,“她们都待我不错,没什么人欺负我。就是从前的姐妹不在,你也被关在此处,我一个人有些孤单。” 听罢,扶芷稍稍宽心,而后却听周淑又道。 “就是音娘的一个朋友进了丝织坊,似乎在查音娘失踪的事,我怕她查到什么,便警告了她,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 闻言,扶芷刚松了的眉头又拧紧。 她谨慎叮嘱:“你不擅长这些,便也莫要管了,该是如何全是她们的造化。那些人想了法儿的也不过判了我三年,等我出来,就带着你和笑儿离开凉州,再不踏足这魔窟半步。” “好。” - 是夜。 柳姒白日里得知周淑要看望的人在凉州狱后,便着手开始调查。 终于在丑时之前,查到了一些线索。 原来当年同周淑一起入坊的还有一个叫扶芷的织娘。 她们关系要好,在坊中形影不离。 直到去岁扶芷犯了件事儿,被县令判徒三年,关入凉州狱。 而扶芷的罪名是: 散布谣言,扰乱民心。 第238章 赔罪 柳姒也不怕别人笑她脸皮厚,这几日一得空,便上贾家寻叶丹凝。 叶丹凝最开始因着那把红缨枪的缘故,只将柳姒当做普通客人一般相待。 后来相处了几日,倒是真心实意喜欢上了她。 柳姒毕竟是在宫里长大的,想与一个世家主母交好,也不算难。 可贾辞徽却留了个心眼,看出柳姒接近自家夫人别有所图。 就在柳姒第四日上门拜访时,贾辞徽支开叶丹凝,提前一步寻到了她,看着站在堂中的女子,他语气不善。 “六娘子,你来敝宅已有几日,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同你道谜语,你直说罢,接近我家夫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柳姒浅笑:“家主爽快,既如此,那我便也直说了。” 她略一作揖:“请问家主,东阳街陶然居里,有个叫应棠的管事,他可是你的手下?” 贾辞徽稍稍回忆:“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怎么了?” 提起应棠,柳姒似还有些害怕。 “家主有所不知,他前几日派人砸了我的茶馆,还吓了我店里的伙计,我伙计说要报官,可应郎君却说他是家主的人,不怕什么官不官的。 家主你也晓得,我初来姑臧,人生地不熟,只想开个茶馆赚些度日的钱,应郎君这般做,不是要将我逼上绝路么?我自知一个小小商妇不能与贾氏这样的高门大户相抗衡,所以只能寻了这么个蠢办法,借着救命恩情与夫人相处。还请家主高抬贵手,让我能在姑臧有个安身之所。” 听罢,贾辞徽讶然。 没想到竟是如此? 不等他开口,一道身影便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对着贾辞徽道:“你还在此坐着干什么?还不快找人告诉那应什么的,叫他不许再欺负我的六娘了么?” “夫人,你怎么来了?”贾辞徽站起身。 叶丹凝冷哼:“我若是不来,还不知道六娘竟受了如此大的委屈!都是你御下无方!” 原来她见人都不在,便寻了过来,却无意间将他二人的话听了个完全。 见叶丹凝发怒,贾辞徽连连点头:“是是是,夫人说的是,只是我也方才知道,我这就派人去传话。” 如此,叶丹凝才算消了些气,她走到柳姒身前,牵起她的手心疼道:“六娘,你受苦了。” 柳姒抹了抹眼角:“丹凝姐姐不怪我么?毕竟我是有事相求。” 听她这般说,叶丹凝更心疼了:“你我女子在世上本就难过,你又没了夫君,更是难熬,如今只是为了能够平安度日罢了,我又有什么好怪你的?” 见柳姒似仍有愧疚,她问:“我只问你,你这几日待我可是真心的?” 闻言,柳姒立刻答道:“那日马场之上,姐姐的救命之恩,六娘铭记于心,后来虽是不得已利用了姐姐,可我对姐姐之心,不曾有假。” 说罢她三指朝天:“姐姐若是不信,我可对天发誓。若我对姐姐之心有假,便叫我……” “诶!”叶丹凝食指轻抵住她唇,“你的心意我已晓得,不必再发誓了。” 有了贾辞徽的命令,应棠当即带了几箱子歉礼前去“半日闲”。 门口迎客的青芽见他又来,立刻拿了扫帚喝道:“你这歹人,竟还敢来!” 说罢便朝店内扬声唤道:“郎君快出来,陶然居那伙人又来闹事了。” 话音落下,只见一道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把长剑,二话不说便抽出对准阶下的应棠:“你来做什么?可是找死来了?” 这次应棠一改上次的嚣张气焰,正准备替上次的事作揖致歉,却不知看见什么,脸色大变。 柳恺提着剑纳闷:“你见到鬼了不成?这般害怕。” 等应棠回过神,他道:“郎君息怒,郎君息怒,小人这次是送礼来了。” “送礼?”柳恺偏头瞧了眼他身后的几个箱子,“呵,黄鼠狼给鸡拜年!” 应棠讪笑:“上次多有得罪,还望郎君勿怪。” 他瞟了眼店内:“不知六娘子可在啊?” “你找她做什么?”柳恺眸光一转,“难道你又来找她的事不成!” 应棠连忙摆手:“哪里哪里!小人岂敢!” “这是谁来了?”柳姒摇着把团扇从店内走出来。 她看着鼻青脸肿,脸上还带着伤的应棠,掩唇轻笑:“想必这位,便是陶然居的应管事吧。怎得是这副容貌?” 应棠恭恭敬敬作了个长揖:“小人担不起娘子一声管事,娘子只叫小人应棠就成。” 他摸了摸还疼着的脸,解释道:“前几日夜里归家,不知遇上什么歹徒,竟将我蒙头一顿好打,实在可恶。” 柳姒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那可得小心些,别哪日归家路上又遇上这等歹徒了。” 说罢她转了转扇柄:“不知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闻言,应棠脸上立马扬起一抹滑稽讨好的笑。 “小人不知六娘子是大娘子的朋友,前几日失礼冒犯,所以今日特地带了歉礼来,还望六娘子能原谅小人的鲁莽无知。” 恰巧平意端了凳子,柳姒便悠悠然坐下。 “那你带了什么歉礼?”她问。 应棠赶忙命人将箱子打开,呈到她面前:“小人知道娘子开这茶馆辛苦,所以特地将店中上好的茶叶拿来,送给娘子赔罪。” 而后又指了指另一箱子里的银两:“这是赔偿。” 银子便不用看,柳姒瞧了瞧那茶成色,倒真是不错,她招手:“把这茶叶抬到后院去吧。” “好嘞!” 收下东西,柳姒又开了口:“今日见你也是诚心,我便也不计较。只是那日你们将张娘子的筝给摔坏了,是否该同她也作个揖啊?” 站在她身侧的张轻羽眸光微动,似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事儿。 应棠有些疑惑。 他只记得那日叫底下人摔茶碗桌椅,不曾摔那劳什子的筝啊。 不过疑惑归疑惑,他只当是弟兄们打砸上头顺带给砸了,于是两三步又行至张轻羽身前。 “小人有错,还望娘子原谅则个。” 张轻羽侧开身,敛眸回道:“既已知错,便记着下次不要再犯。” “是,小人记下了。” 应棠求得原谅后,似有什么十分要紧之事,匆匆忙就离开了。 柳姒则去了趟后院寻汝空。 推门而入,只见汝空盘腿坐在蒲团之上,一动不动地阖目念经。 见状,柳姒在屋中闲走了一圈,最后停至另一蒲团前,与他对坐。 她也不管是否会扰了他,直开口道:“我叫你别打那应棠的脸,你怎只打在他脸上?” 念经声止,对面人停下动作,睁开眼对她行了一礼:“阿弥陀佛。” 他道:“夜黑风高,失手也是常事。” “静檀表弟这手,失的也太偏了些。”柳姒摇着团扇,瞧着也不是真在意,“也罢,你且在这静室里头住着,过几日还需你办件事。” 说罢她便起身朝门外走去,只是刚将门拉开一条缝隙,便听道:“阿弥陀佛。” “檀越为何不让那位会武功的老者出手相助?若是如此,应棠也不会将店砸了。” 第239章 玲珑心肠 屋中安静了片刻。 而柳姒开门的手也停在半空,“咯嗒”一声,刚照进屋内的阳光也被重新关在了外头。 她转身,望着盘腿而坐,纹风不动的俊美和尚。 突然巧笑道:“当年妙法大师曾为静檀表弟批命,言道:琉璃皮肉,恶鬼心肠。我却觉得不对,明明该是‘琉璃皮肉,玲珑心肠’才对。” 汝空念道:“阿弥陀佛。非是贫僧玲珑心肠,只是闹事那日,老者明明就在店中,却不出手。若非受了檀越之命,贫僧再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他是知道老隐会武功的,可应棠砸店那日老隐却袖手旁观。 汝空也罢了,他身份特殊不便现于人前,老隐又是为何? 柳姒大方承认:“我确实有意放任陶然居闹事,但那又如何?店是我的,是何模样我亦乐意。” 汝空捻珠不言。 她所言不假,店是她的,她乐意让人砸,旁人还管得到不成? 只是他不明白,她让人砸店的意义又在何处? 见他沉默,柳姒重新坐回他对面的蒲团上。 “静檀表弟此次来凉州,是因为参悟佛意不透,被妙法大师赶出来的吧。”她道。 汝空依旧不言,只是捻珠的动作更快了。 柳姒见状轻笑:“出家人向来以慈悲为怀,可静檀表弟心中常含戾气,长此下去,恐难修正果。” 而后她话音一转:“不过你遇着我算是你的福气,我早年间曾读过一本经书,那上头的佛法,或可助你参悟圆满。” 话音落下,屋内也彻底安静下来。 柳姒也不急,只等他回答。 汝空想起他离开弘慈寺前,师父曾对他说过的一番话。 ——“汝空,你此去或遇一有缘人,能否果成,皆在于此。” 弥弥梵音似从千里之外的弘慈寺传入他耳。 他抬目,浅色的眸子对上她的。 他想:师父说的有缘人,便在眼前吧。 少顷,他变了盘腿的动作,双膝曲跪于蒲团之上,朝柳姒叩首,神情虔诚而祥和。 “阿弥陀佛,烦请檀越指点迷津,赐贫僧一条修成正果之路。” “咚——咚——咚——” 浑厚的钟声响彻整座姑臧内城。 是罗刹寺的钟声。 柳姒端坐于蒲团上,生生受了汝空这一礼,她道:“这有何难?只是我过几日要离开姑臧城一趟,届时还需静檀表弟帮我一个忙。” 汝空双手合十:“檀越但说无妨。” 柳姒微笑:“我要你在那时,先其他人一步,找到我的下落。” …… 应棠一离开半日闲,便马不停蹄地朝贾府奔去,岂料门子将他拦下。 “诶!应棠,你真是愈发没规矩了,怎得乱闯?” 应棠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好哥哥,劳烦给范管事带个话,便说应棠有急事要禀报。” 门子不慌不忙:“知道了。” 良久,门子才回来放应棠进去。 应棠也直奔范内所在之处,“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大哥!你可要救救小弟的性命啊!” 范内是贾辞徽的心腹之一,应棠便是他的手下。今晨刚得了训斥心中不快,见到应棠更是有气。 于是范内蹙眉斥道:“你在这儿大喊大嚷的做什么?我不是叫你给半日闲的东家道歉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擦了擦额上的汗,应棠道:“小弟我是去送礼道歉了,可我却瞧见了……” 瞧他面色惨白,范内不由嗤笑:“瞧见什么了,能将你吓成这般模样?” 应棠似乎很是忌讳,环视左右后才凑到范内耳边低语几句。 “什么!” 听了他的话后,范内顿时脸色大变:“那位如何会来凉州!你莫不是看错了?” 想起此事,应棠仍心有余悸:“那模样当初小弟记了许多遍,决计不会看错。” 他愁道:“大哥你说该怎么办?我砸了那位的店,若是计较起来,只怕是个死啊!” 越想,应棠越觉祸到临头。 哎哟!当初他就不该鬼迷心窍去闹事,这下惹了位祖宗,该如何是好啊! 如此大的事,范内也拿不定主意,只能道:“我去禀报家主,看他能有什么法子。” - 收下应棠歉礼的第二日,柳姒就带着自己的谢礼登上贾家。 贾辞徽给了她个人情,她自要回礼不是? 看着正堂那被红绸系着,足足有半人高的红珊瑚,贾辞徽两眼放光,目不转睛。 “这,这是何处得来的大珊瑚?当真是绝世珍宝!” 柳姒道:“这是先夫生前从东海无意中求得的,当时本有两株,分为子母。母的那株足有三尺高,颜色更是鲜艳无比,被当地刺史献给了圣人;而那子株,便是眼前的这个……” 柳姒将这珊瑚吹得天花乱坠。 贾辞徽又是个识货的,自然看得出这东西好与不好。 等听到柳姒说,要将这珊瑚赠与他时,更是喜上眉梢,假意推拒两番后,才将其收下。 而柳姒,也因为这株珊瑚,更是进出贾府畅通无阻。 这一切都顺利得令柳姒有些怀疑。 不过很快,她便被另一件事给吸引了注意。 那日她带叶丹凝去罗刹寺上香,不想在寺中却遇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她下意识转首看向身旁的叶丹凝。 却见她脸色惨白地望着不远处佛殿外的三道身影。 妇人乖顺,孩子活泼,男人温柔,好一个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只可惜,那男人不是别人。 正是贾氏家主——贾辞徽。 而叶丹凝清清楚楚地听见那孩子称贾辞徽为: 耶耶。 第240章 调虎离山 “诶,你听说了吗?这贾家主有个儿子了!” “我记得他不是没有子嗣吗?怎么又有了?难道贾夫人有身孕了?” “这贾夫人都年过四十了,哪里还有什么身孕啊。是昨日贾夫人去罗刹寺上香,撞见贾家主抱着个孩童,那孩童还唤他阿耶呢!这儿子,就是贾家主养在外头的女人生的!” “啧啧啧,瞧着他们夫妻二人挺恩爱的,没想到也会在外头偷腥啊。” “这话就不对了,贾夫人嫁进夫家十几年都不曾为贾家诞下一子半女,若是我早便休了,只是在外头生了个孩子,已是不错了,好歹留了个香火不是?” “唔……这样想来,倒也是。” “这贾夫人脾气还大得很,昨日撞见贾家主和那外室上香后,二话不说就回娘家去了,如今贾家主还在叶府跪着呢。” “什么?跪着?哪有夫跪妻的道理?干脆直接休了算了!” 茶馆客人那些闲谈的话传入正准备出门的柳姒耳中,她问身旁的老隐:“汝空那里准备好了吗?” 老隐佝偻着背:“已准备好了。” “行,那走吧。” 高大华贵的府门前倚着一个门子,懒懒地打着盹,听见渐渐靠近的马蹄声,他一个激灵睁开眼。 待看见停在阶下的马车上下来的人影后,他上前拱手道:“六娘子是来寻大娘子的么?真是不巧,她现下不在府中。” 柳姒捏着手帕掩了掩唇:“我不是来寻丹凝姐姐的,只是昨日在府里落了样东西,今日特地过来找。” 听罢,门子侧身为她引路:“那娘子请先入府稍坐,我这便叫人为娘子找。” 贾府的两个主子都不在,便唤了范内来待客。 他一入前厅,对柳姒略一作揖:“不知娘子丢的是什么东西?是何模样?我等也好方便寻找。” 柳姒从袖中掏出一支小巧精致的鬓钗:“这钗子原是一对,是我夫君生前送我的心爱之物,昨日不想丢了一支,管事若能寻到,必有重谢。” 范内将鬓钗小心接过,仔细端详一二后又给了身后的奴婢们瞧,命她们在府内寻找。 下人端来茶点,柳姒饮了一口,随意问道:“家主今日不在府上么?” 范内回道:“家主与大娘子一同回叶府看望叶老将军了。” “哦。”柳姒点点头,“那可说了几时回来?” “这个便不知了。” 柳姒瞧了瞧外头的天时,正是炎热。 赤乌的光,似乎化作一团团火焰,落在贾府偏院的干草地上,被日阳晒得干枯的草地与灼热的火融在一起,瞬间燃了起来,呛人的白烟也飘至上空,予人警示。 “走水啦!” 有人喊道。 前厅的人自然也听到了动静,柳姒搁下茶盏:“怎么了这是?” 小厮顶着粘满烟灰的脸跑进来:“范管事,后头走水了!” “啊!这可如何是好?”柳姒被吓得捏紧了手帕。 坐在一旁的范内神色凝重:“娘子莫慌,小人先去瞧瞧。” 柳姒颔首:“快去吧,救火要紧。” 等人都至后院救火,柳姒方才沉声对站在她身后的老隐道:“去吧。” “喏。” 人影消失,她重新端起茶盏,悠悠品着。 前院安然无恙,偏院却已火光冲天。 好不容易将火扑灭,只见一道茶褐色的身影站在被烧得焦黑的废墟之中,岿然不动。 范内看着突然出现的僧人,立时做戒备之态,厉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为何出现在此!” 汝空双手合十,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范内一眼便瞧出这僧人来者不善,当即叫来府中护卫,将人团团围住。 只是大刀利剑相逼,那和尚仍面不改色,还在念他的经。 刚救了场火,范内已是没了耐心,他拿着刀对汝空道:“你这僧人,再不说话,我便动手了!” 话音落下,原本还在念经的僧人突然一跃而起,眨眼间就来到了他眼前,一手执佛珠,一手合掌朝他拍来。 一声闷响过后,范内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打得后退了好几步。 直到脚抵在大石之上,他才堪堪停下。 捂着胸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护卫们见状赶来扶他:“管事,你没事儿吧!” 范内闻言,狠狠瞪了说话人一眼。 废话!他都吐血了,能没事儿吗! 将扶他的人用力甩开,范内指腹将唇边血迹擦尽,下令道:“来人!将这擅闯的和尚给我拿下!” 一得令,那些护卫便拿起武器砍杀上去,却尽都被汝空降服。 范内当即拿起大刀,想趁汝空分身乏术之时偷袭。 却不料这和尚跟有天眼一样,一个侧身就躲开了他那一刀。 鸟鸣声起,汝空收起掌力,越墙而逃。 没抓住人,范内心有不甘:“给我追!” 前厅。 小厮快步至厅中,对着坐在客位的柳姒道:“六娘子,方才有贼人闯入了府中,为保娘子安全,只怕得先请娘子回去。” 知晓因果,柳姒也表现得很是配合:“既如此,那便改日再来。” 转首对身后人说:“老隐,我们走吧。” …… 贾府失火的消息很快传入贾辞徽的耳中,他也顾不得什么夫人不夫人,当即赶回贾府。 等听了范内的禀报后,心中不安。 连忙去了密室之中,却发现在满屋子宝贝里,最为重要的一样东西不见了。 他怒不可遏,转头便一脚踹在跪地的范内身上,大骂道:“你这蠢货,你这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范内脸色惨白,伏跪在地,不住地磕头:“奴有罪,还请家主责罚!” 贾辞徽一甩衣袖:“我责罚你有用什么用,若不将账本找到,莫说是你,便是我也性命难保!” 他坐回太师椅,怒而拍桌:“我离开府后究竟发生了何事,给我细细讲来!” 听罢,范内哪儿还敢耽搁,直将晓得的全都说出来,连晌午吃了几碗饭都一一道尽。 待听到柳姒入府寻钗后,贾辞徽抬手:“等等!你是说六娘子来府上没多久,便走了水?” 范内点头:“是,当时下人们去找钗子没多久,偏院就走水了。” 听罢,贾辞徽蹙眉:“那钗子可找到了?” “没有。”范内摇头,“当时起了火,奴婢们便都去救火,是以替六娘子寻钗子的事忘在了脑后。等奴追了那和尚回来,六娘子已然离开了。” 见家主听了自个儿的话沉默,范内斟酌道:“其实有件事,奴还没来得及告诉家主。” “什么事?” “昨日大娘子原本是想去赏花,是六娘子说想去罗刹寺上香。会不会是她……想借此引开家主?” 第241章 冷落 听完此话,贾辞徽已然猜出个七八,勃然大怒道:“好她个六娘子,竟敢同我玩心眼!范内,你速速传唤府中护卫,随我一道去找那六娘子算账!” 想到有人能帮自己抵罪,范内立马去召集人。 只是贾辞徽刚走到院门口的石子路上,便被什么给硌了脚。 他借着火光定睛一看,地上躺着的赫然是一支闪着金光的钗子,只是被踩了一脚,有些变形。 范内脱口而出:“这不是六娘子的金钗吗?” “你确定?”贾辞徽问。 “奴白日里仔细看过,不会有错。”范内回道。 捡起那金钗,贾辞徽沉思。 难不成这六娘子真的只是来寻钗子的? 就在此时,他蓦然想起范内曾禀报于他的一件事。 他说那一位此刻正住在“半日闲”里头…… 方才怒昏了头,如今被这夜风一吹,贾辞徽才清醒过来。 当即变了主意:“罢了,夜已深,还是等明日再去。” - 是夜。 柳姒穿着单薄的寝衣坐在梳妆镜前,自顾自地抹着香膏,她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汽,发尾的水珠一滴滴坠下。 她从城外回来后天已尽黑,本以为谢晏早回了丝织坊,没想到将近子时还未回来。 她坐在镜前,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出神。 看了这副样貌这样久,没想到还是有些不适应。 她今日偷了账本,明日只怕还有一番难应对的。 要说计划能如此顺利,谢晏功不可没。 毕竟撒在珊瑚上的香粉是他制的,贾辞徽有个儿子的消息也是他发现的。 叶丹凝曾同她说:贾辞徽喜欢将宝贝重要之物都放在一处。 所以她才会将那红珊瑚送于他。 贾辞徽爱财如命,定会收下与其他宝贝藏在一处。 而珊瑚上味久不散的赤色香粉,就起到了大用处。 以贾辞徽的手段,这账本在谁的手中,谁便有性命之忧。 宁可错杀,也不容放过。 所以六娘子这身份,暂时是不能再用了。 正思索间,外间传来动静。 柳姒回过神,走出里间,果然是刚从县衙回来的谢晏。 他似乎没想到她还未睡下,柔声问:“怎还未歇息?” 柳姒走过去,抱住他腰身仰头看他:“等你呢。” 谢晏眸子一暖,低头便想亲她。 却被她用手止住:“你还没洗漱呢。” 见她嫌弃,谢晏老实地放开她去浴房洗漱。 等收拾好后,柳姒已经躺在床上,手里翻看着一本簿子。 还未干透的发在枕上印下水痕。 片刻后,柳姒只觉自己长发被人拢在一处,细细擦拭起来。 晓得是谢晏在为她绞发,她也不管,仍看着簿子。 谢晏见她看得入迷,不由问道:“在瞧什么?” “茶馆的账簿。”她答。 “哦。” 某人应了一声后,没了声响。 过了一会儿,柳姒想起还有事儿没说,开了口:“你可有能进凉州狱的手令?” “有的。”谢晏手上动作不停,“念念可是要去见扶芷?这几日她一见寺中之人,便是戒备之态,难以问到什么线索。” “是,后日我要带芳娘一同去。” “为何不是明日?”他问。 “明日还有些事要处理。” “哦。”谢晏闻言,神情有些落寞。 柳姒纳闷:“怎么了?” 他今夜似乎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谢晏不答,只将绞干的发散在她肩上,脱了鞋躺在她身侧,将她搂进怀中后,才道。 “这几日你时时都在茶馆或是贾府,我都不曾见你几次。” 他语气平常,可听着却透出几分委屈之意。 柳姒恍然大悟,打趣道:“谢大郎君是嫌我冷落你了?” 谢晏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吻:“是,公主冷落微臣了。” 她顺势在他唇角摩挲几下,笑道:“那少卿想如何?” 与她对视片刻,谢晏近身凑到她额上亲了亲,声音微哑:“念念,我想……” 话还未说完,便见柳姒将手中的账簿随便一丢,蒙了被子缩在床角。 “唔……我有些累了,改日再说吧。” 话落,她又将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支到他面前,贴心建议:“不过若你实在是想……我可以还将手借给你。” 闻言,谢晏没反应过来,面露茫然。 等想起自己上次也是在这床上,借她的手“胡闹”时,才明白过来她这是在捉弄自己。 当即眸子一暗,耳根通红地靠近她。 薄被被人掀开又合上,掩去满室春色,只余天边月儿羞得云遮了面。 - 心头有事记挂,所以柳姒早早起身,困倦不已地去“半日闲”。 昨夜谢晏顾忌着她的身体,也没真对她做什么,只稍稍教训了一下,就抱着她一同入眠。 但本就睡得晚,所以一路上都在打着瞌睡。 只是这瞌睡在下了马车后便烟消云散。 心中叹道:她起得早,有人却比她起得更早。 整个“半日闲”都被贾府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张轻羽她们则被逼坐在凳子上,不得动弹。 贾辞徽坐在堂中,手中执一茶盏,盏中还在冒着热气,见到柳姒后,他赞道:“六娘子这店中的茶果然名不虚传,别有一番滋味。” 柳姒对他的夸赞浑不在意,只看着周围带剑的护卫,问道:“不知贾家主这是何意?” 贾辞徽将茶盏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我平素出门喜欢多带些护卫,想必六娘子不会介意吧。” “爱惜性命是好事,我怎会在意?”接着柳姒话锋一转。 “只是这些护卫的佩剑未免也太长了些,你瞧,都抵到我伙计的脖子上了。” 第242章 讨要 东阳街上倏而刮起大风,飞沙走石,迷惑人眼,唯街上的一座茶铺不受影响,安静异常。 柳姒走到故作镇静的青芽身前,抬手捏住抵在她脖颈上的锋利剑刃,向外移开两分。 看着执剑的护卫,道:“利器无情,这位郎君还是小心收起为好。” 说罢转身看向贾辞徽:“家主觉得呢?” 贾辞徽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片刻后抬手:“将剑都收起来,免得吓到娘子们。” 话音落下,护卫们齐刷刷将剑收入剑鞘。 原本被挟制住的张轻羽她们,也立刻站起身疾步行至柳姒身侧,对贾辞徽怒目相视。 至于柳恺,直接指着他鼻子大骂:“你们贾氏欺人太甚!前些日子应棠来闹事也就罢了,没想到你们今日直接围了店,是又想做什么!” 贾辞徽的贴身护卫见状立刻又要拔剑。 却听贾辞徽沉声:“住手。” 护卫听令止了动作。 他撇头,示意身后的范内将东西拿出来。 很快,一个锦盒便被搁到桌上。 贾辞徽将锦盒推到柳姒面前:“贾某今日来此是为归还此物,六娘子莫要误会。” 柳姒瞥了眼那精致的锦盒,微笑道:“什么东西需要贾家主亲自送来?” “六娘子何不打开看看?” 少顷,锦盒被人打开,露出里头孤零零的一支金色鬓钗。 柳姒挑眉。 没想到东西还真让他们给找到了。 正想着,便听贾辞徽又道:“昨日府上出了些意外,害得六娘子未寻到这钗子,所以我便亲自送来,以表诚意。只是我既将东西物归原主,那六娘子是否也该将我的东西归还于我?” 说话间,他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柳姒身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只可惜柳姒听了他的话后,一脸茫然:“什么东西?我这里不曾有过贾家主的东西啊。” 见她装聋作哑,贾辞徽也不免冷了脸。 “六娘子,事到如今便也不要再做戏了,将东西拿出来,你我也好相安无事。” 可柳姒咬死了说不晓得。 贾辞徽被磨得没有耐性,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下一刻,周围的护卫又齐齐将剑拔出,对准了柳姒几人。 柳恺想挡在她几人身前,却被柳姒一把拂开:“此事与你无干,凑什么热闹。” 若是他出了事,自己如何向桓王交代? 贾辞徽似乎也有所顾忌,不明所以地说了句:“此事是我与六娘子的私事,其他人等可自行离开。” 不过没人听懂他的暗示,反而更护在柳姒身侧。 他不由讥讽:“六娘子的朋友倒是有些胆气,只可惜胆气再足也比不过刀剑利器。我实话告诉你,若不将东西交出,你今日休想平安!” 柳姒无奈:“贾家主,你说了这么久也不告诉我你要的是什么东西,我又如何拿得出来呢?” 闻言,贾辞徽哑然。 沉默半晌,他走到柳姒身前,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那账本在你手中,你若将账本交出,我留你一条性命;若是不肯,你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言罢,他直起身,等着她将账本拿出。 柳姒一脸恍然大悟,扬声道:“原来贾家主要的是账本啊!” “你!” 贾辞徽被她这突然的举动气得矮胖的身子直发抖。 他方才刻意压低声音,便是不想让别人晓得,可这六娘子却直接大声说了出来! 真是气煞他也! 但话都说出来了,焉能收回去? 当即将她身旁的张轻羽一把抓了过来,剑架在脖子上威胁道:“你若是不将账本交出,我便杀了她!” “别别别!” 见张轻羽被胁迫,柳姒也没了逗弄的心思,她连忙说:“我给还不成吗?家主何必动怒?” 她招来秋兰:“你去将我梳妆台上第二个屉子里的账本拿来。” “喏。” 贾辞徽怒色稍减:“早如此便是了,何必偏要闹到撕破脸的地步?” 账本很快被秋兰拿了过来,柳姒拿着账本,对他道:“账本在此,家主是否该将人放了?” 贾辞徽伸手:“先将账本给我。” 柳姒商量:“贾家主,你命人将我这半日闲围得水泄不通,即便你将人放了我们也逃不出去。可我若将账本给你,你言而无信不放人,我又该何处哭去?所以家主还是先将人放了,我才好将账本还给你。” “先把账本给我。”贾辞徽依旧道。 见他半步不退,柳姒直接掏出一个火折子,对着账本:“家主,若不把人放了,我便将账本烧了!” 贾府护卫想持刀上前,却被她欲烧账本的动作吓得停住。 “等等!”贾辞徽恨得牙痒痒,从没觉得这六娘子如此难缠,开口道,“把人放了!” 被束缚住的张轻羽又被推了回去。 贾辞徽不耐:“这下可以将账本还给我了么?” “自然。” 说罢,柳姒将账本扔了过去。 贾辞徽堪堪接住,正打算翻开瞧瞧真假,却见一小厮疾步走到他身侧,躬身道。 “家主,使君与其他二位家主邀你去青藤阁共议事宜。” 听罢,贾辞徽往下翻账本的动作一顿。 除非是大事,否则不会将其他家主也叫上。 他不动声色地朝人群中的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今日到此为止。 随意翻了前头两页发现账本没有问题后,他道:“我们走!” 堵在“半日闲”中的人群终于散去。 柳姒心下腹诽:这么这样久才将消息传来,害她拖延了好久。 转身对张轻羽她们说:“快些收拾东西,即刻离开内城。” “去哪儿?”张轻羽蹙眉。 柳姒解释:“贾辞徽必定还会再回来,你们先离开内城,去外城寻一个叫八方财的人,他自会晓得该如何安排。” “那你呢?”张轻羽问。 柳姒:“我还有事,不必管我。” 她将目光落在柳恺身上:“务必保护好羽娘,不然我便叫你阿耶将你带回上京。” 柳恺撇了撇嘴:“不用你说,我也会保护好羽娘。” 趁着她们去收拾东西的功夫,柳姒先把店里伙计们的月钱以三倍之数给提前结了。 大多人拿了钱离开,只有青芽不走。 她说:“我无依无靠,若娘子不嫌弃,我想跟着你们。” 青芽在店中这些日子为人勤快,人也机灵,留在身边也无不妥。 于是柳姒暂时安排:“那你先跟着张姐姐,其他的以后再说。” 第243章 抛弃 青藤阁议事完毕,天已剩尽头的一点霞光。 贾辞徽从阁中出来,正好撞见阴氏家主阴辛,他脸色立时沉了下来,冷哼一声转头不愿瞧他。 阴辛也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恍若他是个如何晦气的人一般,离得远远的。 将这一幕落入眼中的安朗叹气:“你二人这气都生了两年了,也该消了吧?” 贾辞徽讥讽:“呵,除非他阴辛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否则贾某永远不会与这等小人做朋友!” 不远处的阴辛不屑:“谁要与你这等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做朋友?还不如杀了老夫!” 二人对视一眼,又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安朗只觉头疼。 谁知道这贾辞徽发的什么疯,两年前将阴辛的宝贝儿子蒙头打了一顿,以至于二人到如今都关系僵着。 若非他从中时时劝和几下,只怕现下连站在一处的机会都没有。 贾辞徽这两日乱事缠身,哪里还有闲心在这儿同他们说那些陈年往事,板着一张脸打道回府。 等他回到贾府,仔细翻看账本,却发现里面竟是“半日闲”的账本。 更是气得两眼一黑,差点晕死过去。 缓过神后,他当即招来范内交代事宜。 范内听罢,很是犹豫:“若是让坊主知道了,只怕他会不高兴。” 贾辞徽:“管他什么坊主,也不过是走狗一条。可若账本之事被上头晓得了,你我便是抄家灭族之罪。” 范内想罢咬咬牙道:“奴这就去办。” …… 子夜时分,本该熟睡之时,东阳街却是异常喧闹。 大火烧得响声噼里啪啦,火光冲天,几乎照亮了整条街。 外围看热闹的百姓感叹:“昨日贾府走了水,今夜这‘半日闲’又被烧了,天干物燥的还是得小心些。” 有人咋舌:“我看不像是意外。上午这贾家主才带了人围了茶馆,这半夜就起了火……你们说,会不会是……” 身旁人连忙捂住他的嘴:“住嘴!你不要命啦?竟敢说那些人的不是,当心听到了给你关牢里去!” “我听那边说,这茶馆东家被烧死到里头了,当真可惜,多年轻啊。” “是啊,可惜了。” 百姓议论纷纷,无人注意街角停着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窗纱被人撩起一片,露出一张清丽的脸。 滚烫的热浪仿佛顺着风飘到柳姒脸上,她看着周围毫发无损,独独被烧得惨不忍睹的茶坊。 神色冰冷。 放下窗纱,她道:“回丝织坊吧。” 翌日杨芜一听到谢晏要搬回天禄驿站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去看热闹。 彼时柳姒正攀着谢晏的衣襟,哭道:“晏郎,公主一要来你就走,你好狠的心呐!” 一边说着,她还一边用力捶打他的胸膛控诉着。 “我晓得你嫌弃我是个寡妇,可我与你这几日总归是夫妻一场,你就要弃我而去,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啊!” 谢晏冷着脸将她轻轻推开,轻咳两声道:“你我缘分已尽,莫要纠缠。” 柳姒见他说这话时表情僵硬,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这个谢竹君,连做戏都不会。 那头谢晏已然将衣角从她手中扯落,头也不回地离开。 背着包袱的谢三见状,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这女人虽说是厚脸皮了些,可对待郎君也是真心实意。 他叹了口气,将自己身上带的几两银子塞到她手中,好心劝道:“郎君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这几两银子你拿着,你孤身一人多些银子傍身总不会有错。” 说完心里头又有些不满。 这郎君也太吝啬了些,连个银钱都不舍得送点给乔娘子。 上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为了脸面哪个不是送几张地契,送几个铺子给那些个外室?再不济也会打发些银两。 可郎君却是连一枚铜板都不曾留给乔娘子。 谢三想来都替柳姒感到委屈。 自家郎君何时变得这样抠搜了? 偏偏这乔娘子也是真心一片,人都走了还要巴巴追上去。 你瞧。 一边追,一边嘴里还在喊着“晏郎、晏郎”的。 好不可怜。 主子的主他谢三也做不得,只能狠狠心撇开眼不看,当做什么都不晓得,任由人在后头追着。 躲在院门口看戏的杨芜见到柳姒这可怜样,直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我还当是谁在这儿大喊大叫,原来是你啊。人家谢少卿都不要你了,你还没脸没皮地追上去,当真是不要脸。” 柳姒见是她,表情一变,停了追赶的脚步故作倔强道:“与你何干?” 杨芜得意挑眉:“如何与我无干?你是丝织坊的织娘,丢的是我丝织坊的脸面,我若是你,羞也羞死了。” 柳姒似被她的话刺到,脱口而出:“你就是嫉妒我能同少卿在一起,而你不能,才多次为难于我!” 话音落下,杨芜脸色大变。 藏在心头的秘密就这样被柳姒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她先是无措,待看见周围人鄙夷的目光后,更是羞臊不堪。 她脸色涨红:“你你你!你胡说!” 柳姒步步紧逼:“那你可敢对天发誓,说你对谢少卿绝无半点男女之意?若有,便叫你不得好死!” “我……”杨芜结结巴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她冲上前,做手就要打人:“我撕烂你的嘴!” 柳姒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顺势将她整个人扯到身前,目色沉沉地看着她:“只是撕烂我的嘴有什么意思?你若是能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 说罢,她一把将人推到地上,无视杨芜怨恨的目光。 走之前还不忘最后再刺激一下她:“像你这样的人,我多看一眼都嫌短命。” 而坐在地上的杨芜满脑子都是柳姒说的那句。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喃喃。 而后兀地站起身,跑向梅妈妈的院子。 紧闭的房门被她推开,她一头扑进梅妈妈的怀中,痛哭起来。 梅妈妈心疼地抱着她,问道:“我的儿,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杨芜从她怀中抬起头,哽咽不已:“都是那个乔湖,她害我方才在人前丢脸!谢少卿不要她,我不过说了两句,她便咒我不得好死!呜呜呜……” “什么!岂有此理!”梅妈妈神情狠厉,“这个贱人,竟敢如此欺辱我儿!” 她望了望窗外的天时,一双倒三角眼透着诡异。 “今日,我便要叫她再也嚣张不得!” …… 柳姒假意追着谢晏一路出了丝织坊,上了大道后。 就寻了个机会蹿进一条小巷,绕了几个拐角,终于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陈芳在巷子里等了半个时辰,差点都以为她不来了,谢天谢地,好在是来了。 她看着眼眶发红的柳姒,问道:“你怎么哭了?” 柳姒抬手拭去眼角残泪:“不用管,方才走得急,被风迷了眼。” “哦。”陈芳又问,“你将我叫出来究竟要做什么?神神秘秘的,问你也不说。” 柳姒瞟了眼拐角处的一道人影,牵起陈芳的手朝巷子外走。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你便知道了。” 陈芳应声:“那走快些,估计等会儿要变天了。” 第244章 扶芷 空气中弥漫着糜烂的味道,壁上的烛火晃动着发出微弱的光,沿着细窄的小道一路延伸。 凉州狱建在地底下,要想进去,必须先走过一条长长的梯道。 昏暗的环境令陈芳差点踩空摔一跤,幸好身边人扶了她一把:“小心!” 她拍了拍胸脯,缓了口气:“若不是你拉住我,就要摔下去了。” 柳姒牵住她的手:“这里头灯暗,小心些。” 约莫下了百步长梯,拐了十几个弯,才见平坦。 入口有带剑的牢吏把守,将她们拦下:“你们是什么人?” 柳姒将谢晏给她的手令拿出:“我奉大理寺少卿之命,特来见犯人扶芷。” 牢吏将手令接过。 这几日时不时便有那些上京来的人要见扶芷,所以牢吏看过手令真假后,就将其还给柳姒。 “娘子这边请。” 陈芳隐约觉得“扶芷”这个名字很是熟悉,她问:“湖娘,这扶芷是谁?” 已经到了凉州狱,柳姒也没打算瞒着她,直说道:“扶芷便是散布‘风沙怪’传言的人,后被使君判刑,关到了此处。” “见她做什么?”陈芳不解。 正在此时,引路的牢吏停在一座牢房前,指着里头背对着众人的瘦弱身影道:“她就是扶芷。” 柳姒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给他:“我们有些事要问她,你先下去吧。” 牢吏得了银子,笑眯眯地将牢门打开:“娘子只管问,小人在外头守着,不会让任何人打搅。” 牢吏离开,柳姒才踏进牢房之中,她看着面朝墙壁的扶芷,开口唤了声:“扶芷。” 没有人应声。 坐在地上的那人更是连起身的动作都没有。 柳姒似乎早已料到会是这般场景,她也不拖延,开门见山:“扶芷,若你能将沙风怪的事告诉我,我可让你和周淑,平安离开凉州。” 话音落下,牢房中安静了片刻。 少顷,一道轻笑声出现在牢房之中。 只见那道身影慢慢站起身,随她的动作,隐约可闻铁链声从她囚衣之下传来。 她转身,一旁的陈芳在看清她的模样后,率先惊叫出声,后退脚步,神情惶恐。 “啊!你是人是鬼!” 无他,只因扶芷的左脸光洁无瑕,容貌恍若仙子;而右脸颊上却有着一块拳头大小的骇人疤痕,微微向内凹进去。 看样子像是被人连皮带肉剜走了一块血肉后,勉强愈合,却也恐怖异常。 扶芷对陈芳的反应见怪不怪,轻笑道:“我若是鬼,早便逃出去了,如何还能被困在此处?” 这时陈芳才发现,原来她的脚踝被沉重镣铐锁住,连走上一步都很是困难。 于是陈芳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扶芷没再看她一眼,反而将视线移到一旁的柳姒身上。接着缓缓走近,故意把自己颊上丑陋的疤痕展现在她眼前,声音带着恶意。 “我这里当真是热闹,前几日大理寺的人来了不下十回,今日又来了个说大话的。只是祸从口出,免得到时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柳姒平静地与她对视:“我既说得出,便做得到。” “哈哈哈哈。”扶芷当听了场笑话,笑出了泪来,“我被囚困在此,都是贾辞徽那个畜生的意思。想放我走,除非你比他还厉害。只可惜安贾阴三家在凉州称霸多年,早已根深蒂固。只凭你,是斗不过他们的。” 她直起腰,凶狠道:“我见你们是女子,便也不说其他的,只好心提醒一句。 沙风怪的事不要管,不然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陈芳见她态度不善,扯了扯柳姒的衣袖:“湖娘,我瞧她不像是愿意同我们说音娘失踪之事的样子,要不还是先回去?来的时候我看外头要起黄霾了,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听见“音娘”二字,扶芷语气一变:“你是陈芳?” “你认得我?”陈芳疑惑。 扶芷似在回忆什么:“我如何会认得你,只是有个傻子同我说起过你罢了。” 她回过神来,神情放缓了些:“既要起黄霾了,就早些回去吧,不然那风里的妖怪便会将你们抓走,生不如死。” 陈芳下意识反驳:“胡说,掳走人的明明是人,我亲眼所见,根本没有什么沙风怪!” 扶芷听罢一愣:“你见过风里的东西?” 陈芳答道:“音娘失踪那日,我就在她身旁,亲眼看见她是被一个黑衣人掳走,并非是什么妖怪。所以你散布那些谣言,究竟有什么目的!” 岂料扶芷听了她的话后,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疾声问道:“你见过风里的东西?” “见过又如何?”陈芳被她抓得生疼,“你放开我!” 扶芷充耳不闻,只问她:“这事其他人可晓得?” 陈芳将胳膊用力从她手中扯出:“自然,音娘失踪当日我便报官了,将看到的全都告诉了明府他们。” 被甩开手扶芷也不在意,只喃喃道:“怎么可能……你看到了黄霾里的东西,怎么还会没事……” 一旁的柳姒反问:“你觉得,她该有什么事?” “她明明也该被那些人掳走的!”扶芷脱口而出。 柳姒立马寻到她话中关键:“那些人,是谁?” 听她这样问,扶芷也冷静下来,她眯了眯眼:“你想套我话?休想!” 她指着柳姒她们,语气中带着愤恨:“我是不会相信你们任何一个人的!你们同贾辞徽都是一伙的!” 柳姒面不改色:“你先听我说完,再来说这些话也不迟。” 扶芷浑身戒备:“你要说什么?” 柳姒:“我且问你,这天下是谁的?” 扶芷莫名:“自然是圣人的。” “确实。”柳姒点点头,“那我再问你,贾氏和圣人,谁更大?” 一旁的陈芳不解道:“自然是圣人最大,湖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柳姒不答,只问面前的扶芷:“你觉得呢?” 扶芷错开眼:“你究竟想说什么?” 柳姒朝她靠近:“我想说的是,即便贾氏再厉害,这天下也是圣人的天下,贾辞徽无论如何,也翻不了天去。” 说罢她挡住陈芳的视线,与扶芷之间面对面仅隔一步,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给她看。 待扶芷看清她掌心的东西后,脸色一变,不可置信道:“你是……” 柳姒点点头,将东西又收了回去。 “这下,你能相信我了么?” 见扶芷沉默,她又道:“我来凉州,便是帮你们这些可怜人,脱离苦海。” 闻言,扶芷自嘲一笑:“呵,可怜人,我不过是个妖言惑众的囚犯,算什么可怜人。” “不。”柳姒摇头。 抬手,轻轻抚上扶芷右颊上那狰狞的疤痕:“扶芷,你散布那些传言,是为了救人吧。” 话音落下,扶芷瞳孔一缩,呼吸猛然凝滞。 柳姒的话还在继续:“只有百姓们惧怕黄霾,才会减少在黄霾中失踪的女子,你说,我说得对吗?” 扶芷垂眸不敢看她:“你都知道了?” “是。”柳姒点头,“可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发现那些失踪的女子并非被黄霾吹走,而是被人掳走的? 如今,可以告诉我了么?” 第245章 风起 “城中有女子失踪,是从去年开始的,我原本也只以为是被黄霾卷了去,可后来我无意中发现,此事与丝织坊的梅妈妈有关。 那日我照常去她房中禀报事宜,却听见她同人说:那些抓来的女子要尽快送走,不然会被发现她们不是被黄霾吹走的。 知道真相后,我有心想帮忙,却也知道自己不能与贾氏抗衡;刺史与县令是他们的走狗,报官更是不行,所以我才在城中散布谣言,让那些女子在黄霾之时不敢出门。 所幸确实有用,城中失踪的女子减少了许多。 但也正因此,我才会被贾辞徽记恨,于是他串通县令他们,将我下了狱。” 扶芷的声音幽幽回荡在牢房中,直到停下,陈芳还有些不能回神。 接着恍然大悟:“所以周淑姐姐叫我不要调查此事,是为了我好,怕我卷入其中?” “是。”扶芷点头,“音娘失踪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二。” 柳姒问她:“那你可晓得,丝织坊不止有音娘一人失踪?还有其他二十个织娘不见了踪影?” 扶芷听了她的话后,重新走到角落坐了回去,神情颓然:“我知道。准确来说,失踪的应该只有二十个。因为那多出来的一个,就是我。” “你?”柳姒蹙眉。 便见扶芷抬手摸上自己颊边的伤疤:“你们知道我这个疤是如何来的吗?” 她抬眼,直直对上二人的目光:“这是我自己亲手剜下来的。” 说着,她唇边勾起一抹诡异的笑:“那日,狗县令也像你们这样来找我,说他可以帮我申冤。 我自然愿意,以为他和贾辞徽那等畜生不一样,可没想到他将我骗到房中,想强迫我。 所以我直接拿东西将我的半张脸给挖了下来。 他无非是看中了我这张脸,既然如此,我就将它毁了。 你不知道,那狗官看见我脸上的血坑后,直接吓晕了过去。 呵呵,当真痛快。” 她抚上自己另外半张完好的脸:“这脸生得太好看,便是累赘,是祸害,倒不如不要的好。” 一旁的陈芳听得心里直发毛。 有人竟然能亲手将自己脸给挖下那样大一块,其中疼痛她想都不敢想。 不知是被这狱中的冷风一吹,还是吓着了,她觉得背后发凉。 柳姒不被影响,继续问:“那二十名织娘都被送到了哪里,你可知道?” 扶芷扯了扯嘴角:“无非是同之前那些女子一样的去处,不过我也不晓得到底是哪儿,但一定不在这姑臧城。 因为我那谣言的缘故,梅妈妈他们抓不到人,就将主意打到了丝织坊中的织娘身上。 只是我那时已被困在此处,帮不上什么忙。” 她看向陈芳:“所以音娘她是生是死,我也不晓得。” 宽大不合身的囚衣像套在扶芷身上一般,空荡荡的;再配上她脸上的疤与晦暗的神情。 整个人像是从地狱逃出来的怨鬼一样,令人心惊。 她看了眼牢房外的某个方向,走到柳姒身前,随意摸了摸她发上的金簪,目露羡慕。 “这簪子真好看,我从前住在昌松县时,也戴过这样的簪子。” 柳姒眸光微动,抬手将簪子取下戴在扶芷脏乱打结的发上:“送你。” 得了簪子,扶芷似乎很高兴地笑了笑。 她说:“你们该走了。” 离开牢房回到最开始的入口处,为她们引路的牢吏似乎没什么异常,依旧站在原处。 见到她们后还笑着打招呼。 可柳姒知道,方才她们在牢房中说的所有话。 他都知道。 从黑暗的台阶上到地面,天已经变得黄朦朦的。 陈芳拉住要出去的柳姒:“看样子马上要起黄霾了,我们还是等黄霾走了再回去吧。” 柳姒低头将腰间的荷包系紧,开口唤了声:“老隐。” 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她们面前,直吓了陈芳一跳。 “看好她,出了事唯你是问。” 留下这句话将陈芳一把推到老隐身边后,柳姒径直走入风沙之中。 “湖娘!” 陈芳被她这一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就要追出去,却被老隐一把拉了回去。 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姒的身影慢慢消失。 风越来越大,整座姑臧城死一般寂静,所有东西都被蒙上一层黄沙,街上无一人走动,除了凉州狱前,一道淡紫色的身影。 站在风沙之中,决然不动。 坚硬的沙砾刮在脸上生疼,柳姒抬手用袖子挡脸,尽量让自己好受些。 旗幡被吹得鼓鼓作响,她扶着一旁半人粗的木柱,让自己不被风吹走。 心头骂道:那些人怎么还不动手?难不成还要让她跑到他们面前吗? 仿佛老天爷听见了她的心声。 终于,她在无尽的风沙中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朝她靠近。 终于来了! 正准备将手中的东西丢出去,却听见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湖娘!” 下一刻,她的手被人抓住。 一转头,陈芳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柳姒心头一跳。 她不是叫隐把她看住吗?她怎么会出来! 正想着,陈芳的声音顺着风传入她耳中:“你快跟我回去!外面危险!” 柳姒准备开口,却感觉颈间一痛,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还不忘将手中的东西丢出去。 许久过后,黄霾散去,只剩一颗赤色的香石孤零零躺在地上。 - 天禄驿站。 宋明洛坐在罗汉榻上,对案边的谢晏道:“少卿,这丝织坊中失踪的二十名织娘,都是些无依无靠的孤女,这是为何?” 谢晏头也未抬:“正因无依无靠,才不会担心有亲人察觉。” “原来如此。” 宋明洛又看了看那些织娘的年岁:“那为何失踪的都是二十以下?” 这次谢晏没有立刻回答。 恰巧此时,屋外有喧闹声响起。 像是谢三在与谁争执:“郎君正在里头处理案子,你不能进去!” 隐隐有男子哭泣:“你就让我进去吧,我家中出了要紧事,只有少卿能帮帮我了……” 门被人从里头打开,谢晏问堵在门口的二人:“发生了何事?” 被谢三拦在门外的男人约莫三四十岁,看见谢晏后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求道。 “谢少卿,方才有人同我说,我那在丝织坊的小妹被沙风怪卷走了!还请少卿帮帮忙,将我小妹寻回来啊!” 听见“丝织坊”三字,谢晏拧眉:“你小妹叫什么名字?” 男人擦了擦泪:“小妹是丝织坊中的织娘,名叫陈芳。” 谢晏听后神色大变,而后猛地厉声问道:“在何处失踪的!” 男人似乎被吓住了,怔了一怔才说:“那老者说他看见我小妹在凉州狱前被卷走的,听说当时她身旁还有另一个女子,也不知……诶!少卿去哪儿?” 只见谢晏脸色冷峻,匆匆离开驿站。 像是为了印证男人的话,刚出驿站,就见一个小孩儿将他拦住。 “你是谢竹君吗?”孩童稚嫩的声音令谢晏止步。 小孩儿又道:“有一个叫乔湖的娘子吩咐我将这个东西交给你。” 谢晏低头,看着孩童手中那块赤色的香石,忽然冷静下来。 他想: 又一次。 念念又一次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只是这一次…… 她将生的希望交给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从孩童手中拿过那块香石,紧紧握在手中,转身回到驿站。 谢三他们刚好追了出来。 谢晏看着眼前眼眶通红的男人,沉声问。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弯腰拱手:“小人陈树,是天禄驿站的伙计。” 第246章 前世:白骨新娘 前世。 建安二年。 - 五月初六,正值仲夏。 陈树提早下值回家,路过朱雀大街时,见一路吹吹打打,百姓议论纷纷,他不免好奇,随便扯了个人问。 “这是谁家的喜事?这样热闹。 ” 那路人答道:“还能是谁家的,青云巷谢家的呗。” “那真是喜事,也不知这谢家主要娶的是哪家娘子?” 路人摆摆手:“什么谢家主,娶亲的是谢家主他哥哥,那个疯了的谢晏。” “啊?”陈树惊讶。 几个月前他还在城西见过那谢晏一次,当时他瞧着不是还痴傻得很吗? 怎么突然就成亲了? 他问:“这谢大郎君不是疯了吗?难不成好了?” 否则谁愿意将自家女儿嫁给一个疯子。 那人回答:“听说前几日是清醒了,只是清醒以后突然就要成亲,也不晓得为什么。” 旁边一个壮汉不屑道:“还能是为什么,我看他这疯病压根就没好。” “这位兄台何出此言?” 壮汉压低声音,神神秘秘:“你们知道这新娘子是谁吗?” “不知道。” “没听说过,难不成是同他退了亲的荣国公幺女?” 壮汉表情狰狞,像是想起了极为可怕的事:“这谢晏要娶的,是个死人!” “什么!死人?” 不止是其他人,就连陈树也十分震惊:“他娶一个死人做什么?” 壮汉摇摇头:“这个我倒不知了,可你们想,要是没疯,他能娶一个死人吗?我听说那死人是去岁谢晏从乱葬岗里带回来的,回来之后人就疯了,天天抱着那尸体不离手。 走路睡觉都要带着。 哎呀呀,那场面想想,我都直起鸡皮疙瘩。 这谢家主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将尸体藏了起来,谁知这谢晏满大街找,见人就问看见他夫人没有。 我还撞见过好几次。 后来也是没办法了,谢家主只能把尸体又还了回去。 这谢晏倒是老实了,也不到处乱跑了。 如今说是疯病好了,但一清醒过来就要和一个死人成亲,所以我看这疯病压根没好!” 有人猜测:“会不会是谢晏去乱葬岗时被孤魂野鬼,山林精怪什么的上了身,迷了心智?不然这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疯成这样?” 另一人附和:“我看也像。” 壮汉摸了摸下巴:“我听说可以去观礼,不然咱们去看看这谢晏娶的到底是不是死人?” “诶,这个主意好,那咱们快走!” 按捺不住好奇的陈树随着众人一道去平康坊,等到谢府门前,已是黄昏。 谢府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红绸,红得渗人刺目。 陈树恍惚一看,只觉那挂的不是什么红绸,而是沾着人血的白布。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正堂观礼的人并无多少,反而是外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他站在堂外,看见司仪郎唱道:“吉时已到——” 话音落下,身着红色澜衫,头戴纱冠的新郎官出现在堂中。 他容貌俊美无俦,往日木讷涣散的眸子此刻清澈而明亮,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清冷孤傲的谢家大郎君。 只是奇怪的是,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青色襦裙,头戴赤色宽帕,将她的面容遮住,从头到脚都看不到一丝一毫。 只是身量却是奇怪得很,单薄瘦弱到近乎有些诡异,好似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衣裳。 堂中无论是宾客还是谢家主都面色有异,只有新郎目色平静柔和,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似乎对今日这场昏礼很是期待。 司仪郎唱道:“一拜天地——” 新郎子抱着怀中人朝天地一拜。 “二拜高堂——” 转身,又朝高堂上的两尊牌位一拜。 “夫妻对……” 说到一半,司仪郎略显犹豫。 这新娘子被新郎抱在怀中,还如何对拜? 正思索该如何开口,便听新郎官说:“无妨,你照常就是。” 司仪郎松了口气,正准备将未说完的话唱完。 “等等!” 堂外,一个锦衣男子带着七八个小厮闯了进来,他看着一身喜服的新郎官与他怀里的人,脸色阴沉。 他说:“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这不是乔家大郎君乔叶荣吗?他怎么来了?难不成来抢亲的?” “这乔大郎君都有夫人了,还抢什么亲?” 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堂中的新郎官好似没听见一般,对着司仪郎说。 “继续。” 变故横生,司仪郎也不知该不该唱下去。 反倒是谢家主谢旭从位置上站起身,他走到乔叶荣面前,略略拱手:“乔郎君,今日是我阿兄大喜的日子,有什么事还是等改日再说。” 乔叶荣冷笑:“改日?我偏要今日!” 他指着谢旭身后的人大骂道:“谢竹君,你这个伪君子!你害她惨死,如今却连她的尸骨都不放过!你究竟要纠缠她到什么时候!” 正堂中的那道身影纹风不动。 只是乔叶荣的骂声不止,这场礼便成不了。 半晌,他低头隔着宽帕亲了亲怀中人,温声道:“念念,我去去就回。” 等他将那讨厌的人赶走,他们再接着拜堂。 说罢,他把人小心放到一旁的宽椅上,理了理她衣裙后才起身朝外走。 乔叶荣见谢晏出现,讥讽出声:“谢大郎君终于不做缩头乌龟了?你快些将我表妹还给我,否则我叫你整个谢家都不得安生!” 谢晏淡淡开口:“念念是我的妻子,与你这个外人有何干系?” “妻子?”乔叶荣简直要被他的无耻气笑。 “你二人可过过庚帖,合过八字?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既都没有,她如何是你的妻!” 谢晏不言,只是从袖中拿出一张迎书放到他眼前:“这是迎书,聘书与礼书你可还要看?” “什么?” 乔叶荣不可置信,将迎书抢到手中细细观看,发现竟不是假的。 待看见上头“柳姒”二字后,他更是怒不可遏。 一把将迎书撕掉,斥骂道:“你这个怨鬼,她都死了你还要逼她与你合个迎书!来人啊,给我砸!我今日倒要看看,这礼能不能成!” 说罢,他便冲上去一拳打在谢晏脸上:“我今日就打死你这个畜生!” 嘴角被打出了血,谢晏也只平静地将血迹擦掉,然后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长剑,声音冰冷。 “今日,谁都不能阻止我和念念成亲。” 霎时间,堂上乱成一团。 打人的打人,砸东西的砸东西,拉架的拉架。 宾客四散而逃。 慌乱间,不知是谁将坐在椅上的新娘子碰倒,宽帕飘落,露出下头的真容。 “啊!” 有人尖叫:“新娘子怎么是这般模样!” 众人顺着他的话看去,发现一副森森白骨外套着一件精致的嫁衣,细看之下,还能发现那骷髅头上,有着像被野兽啃食后留下的痕迹。 这副白骨,赫然就是今日的新娘子。 这场面诡异又骇人。 在这盛暑之日,激得众宾客出了一身冷汗。 谢大郎君要娶的竟是一副尸骨! 众人不寒而栗。 站在外头看戏的壮汉眼尖,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陈树:“你瞧,我说的对不对?这新娘子就是个死人!” 礼堂上,倒地的“新娘子”不知被谁还给踩了几脚,鲜亮的嫁衣上蒙上了灰。 正与乔叶荣交手的谢晏见状,瞳孔一缩,手中长剑落地。 兀地跑到那尸骨面前,将她小心抱在怀中:“对不起,念念,是我不好,他们一定踩疼你了吧,对不起,对不起。” 说罢,他吻了吻齿痕遍布的骷髅头,小心贴在自己颊边。 喃喃道:“别怕,我在我在……” 他想要抱着那副白骨离开,却被赶来的乔叶荣迎面又是一拳。 一时不察被打倒在地。 可他这次并未还手,而是将白骨护在身下,沉默地承受着一拳又一拳。 打着打着,乔叶荣像是觉得无趣,想要将他身下的尸骨夺过来。 可谢晏护得严严实实,他连碰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只能气得跳脚:“你这个杀千刀的,把我表妹还给我们乔家!” 谢晏沉默。 狼狈地趴在地上,整齐的喜服被扯得稀烂,颊上也是被打出来的伤痕。 可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身下一人。 乔叶荣恨得不行,当即就要拿椅子将他砸死,终于被忍无可忍的谢旭叫人拦下赶了出去。 被谢府护卫架着离开谢府时,乔叶荣嘴里还在骂道。 “谢竹君,若老天有眼,就叫你明日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第247章 前世:同葬 原本喜气洋洋的正堂被人打砸得不成样子,谢旭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 他走到地上那人身前停下,神情复杂:“阿兄,这堂还是不拜了吧。” 那人没有动静,可谢旭知道他听得见。 半晌,他吩咐仆从:“将这些都撤走!” “不……” 微弱的声音传来,谢晏拖着满是伤痕的身躯费力地站起身,抱着白骨走到一张宽椅旁,对躲在后头瑟瑟发抖的人道。 “司仪郎,继续吧。” 躲在椅后的司仪郎怯怯抬头,见到谢晏怀中的白骨先是一抖,而后又看向他身后的谢旭。 待见谢旭朝他点点头后,才回道:“好,好……” 桌椅红绸重新被恢复如初。 新娘子端“坐”在椅上,头颅低垂,风吹动她宽大的袖袍,譬如亡魂哀嚎。 终于,司仪郎唱完了最后一拜。 “夫妻对拜——” 话音落下,谢晏跪在新娘子足边,弯腰一拜。 虔诚而认真。 “礼成——” - “无尘清”中,新人入洞房,红烛泣泪,无人恭喜。 二人相拥坐于百子床内,盖在新娘子头上的宽帕被人掀开。 看着她骨上的踩痕,谢晏心疼地仔细擦去。 “念念,你最是爱美,我晓得你定不愿让人瞧见脸上的疤,所以才给你遮上帕子,只是还是被他们看见了,你可会生气?” 说罢又绞了帕子给她擦手:“不过我的念念变成怎样都还是这样好看。” 一会儿又亲亲她脸上的齿痕。 “那些畜生咬你时一定很疼吧,你那么怕疼,也不知哭了多久。” “念念,今日累了一天,我替你换身松快些的衣裳。” 精致繁重的嫁衣被他脱下,一副白骨出现在眼前。 那白骨干净漂亮,一看便知是有人细细打理,日日擦拭。 唯二不足之处,就是有些残缺。 头骨上的齿痕是其一,其二便是那腰骨之上,有旧伤的痕迹。 谢晏也知那腰骨上的旧伤从何而来,兀地停了自言自语,拥着白骨神情怔忡,不知在想什么。 架上的红烛突然熄灭,屋里暗了下来,床上的活人也回过神。 “原来已经子时了。”他说。 为妻子重新穿上嫁衣,他换了身喜服,戴好纱冠,才抱着妻子漏夜出门。 不知谢晏如何出的城,只知道他抱着枯骨爬上西山时,月已偏西。 穿行在林溪之间,爬过陡坡,跨过深沟,终于在天亮之前到达山顶。 山顶之上,立有一块无字石碑,石碑后是早已被人挖好的土坑,坑中摆着一副空棺。 谢晏停在空棺前,将白骨靠坐在石碑上。 下了土坑将棺盖推开,而后抱着石碑旁的白骨,一齐躺进棺材之中。 瓷瓶中的毒酒被他饮尽,最后再看了眼静静躺在他身侧的妻子,才合上棺盖。 棺内是一方安静的天地,独属于他们两个,再不会有人打扰。 一片黑暗中,他寻到她的衣带,与自己的拼在一起打着结。 “那个老道士说:若生前同系衣带,来生还会再见。希望他没骗我。” “等我系好了,下辈子,你就再也休想离开我了。” “念念,你从前说:等我们成了亲,便去看遍大齐山水,做一对逍遥快活的夫妻。只是抱歉,我得食言了。” “自清醒以后,我太想你了,迫不及待想早些见到你,所以你千万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此处风景绝佳,你应当会喜欢。” 一口血从喉间涌出,他抬了手擦去,依旧系着那个结。 “这飞云结是你亲手教给我的,你瞧,我如今已经能打得很好看了。” 等飞云结系好,他满足地与她拥抱,握着她冰凉的手骨和她十指相扣。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念念,如今我们也算是同老了吧。” “咳咳……” 又一声咳嗽,毒血吐了出来。 腹中的疼痛令他浑身颤抖,意识越来越模糊,他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用力扬起一抹浅笑,说。 “念念,我终于能永永远远的,同你在一起了。” “真好。” …… 月落日升。 在天边升起第一抹旭光时,那土坑新棺中再无一丝动静。 仿佛一切都归于寂静,唯听山林鸟鸣,溪水潺潺。 第248章 前世:国破 一扇贴着略有褪色的福字木门被人从外推开,陈树提着一尾鱼走进小院,朝屋里唤了声:“我回来啦!” “耶耶!” 一个头顶梳着两个花苞髻的丫头听见动静跑了出来,一把扑进陈树怀里:“耶耶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陈树笑着将关丫头单手抱起来,掂了两把:“耶耶去看别人娶新娘子了,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他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在家有没有听阿娘的话啊?” 关丫头小脑袋点个不停:“听了!” “哟,当家的回来了!”李霜儿从灶房走出来,接过陈树手中的鱼,“还买鱼啦?” “今天日子特殊,所以买点鱼回来尝尝。”陈树用胡子蹭了蹭关丫头脸颊,蹭得她直咯咯笑。 李霜儿也明白今天是什么日子,笑道:“那我马上去做。” “好。”陈树应声,抱着女儿坐在院子里玩。 他从袖中拿了个东西握在手中:“猜猜耶耶给你带什么了?” 关丫头掰着他的拳头闻了闻,两眼放光:“是兔儿糖!” “丫头真聪明。” 陈树摸了摸她脑袋,将她从膝上放下来:“你先去玩吧,我同你阿娘说说话。” 见关丫头拿着兔儿糖蹦蹦跳跳地离开,陈树才走进灶房。 买回来的鱼已经被杀好,就等着下锅。 李霜儿见到他后,往锅里加了瓢水:“树哥,来添把火。” “好。”陈树坐在矮凳上,往火里添柴,沉默不言。 见他这模样,李霜儿问:“想芳儿了?” 陈树揩了揩湿润的眼角:“嗯,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叹了口气,李霜儿放下锅铲用袖子擦了擦自家丈夫的脸:“等会儿多准备些,她总用得上。” 接着又回到灶台边,挥了挥手:“菜快好了,你快出去准备东西。” 吸了吸鼻子,陈树站起身往外走。 拿了大竹箩将饭菜都装在里头,端到小屋里。 走到院子对树底下玩虫子的关丫头喊道:“丫头,洗洗手吃饭了。” 关丫头将树枝上的蚂蚁丢下,跑到井边洗了手后才回到小屋。 小屋内,陈树已将蜡烛点上,燃了三支香后拜了三拜才插到香炉中,将纸钱元宝点燃投到火盆里。 懵懂的关丫头被牵到写着“亡妹陈芳之位”的牌位前:“丫头,给你姑母作揖。” “好。” 关丫头脆生生应了一声,而后跪在地上朝牌位作了三个揖:“侄女儿陈关给姑母磕头。” 等关丫头磕完,陈树从袖中拿出一颗兔儿糖摆到灵案上。 “芳儿,今日是你的忌辰,阿兄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兔儿糖。” 他往火盆里投着纸钱,嘴里絮絮叨叨:“一晃你已经走了五年了,丫头也长到五岁了,若是当初……” “阿兄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杀害你的凶手究竟是谁,你在下头一定会怪我吧。” 陈树是建安元年来到的上京城,在那之前,他带着妻儿已经在大齐流离了四年。 遥记永康二十六年,也就是五年前的秋末。 一直蠢蠢欲动的突厥终于暴露了狼子野心,自凉州宣威县开始,一路攻打至姑臧。 仅花了短短一两个月时间便攻下整个凉州,顺利得可怕。 凉州失陷,大齐皇帝派使者议和,最终广宁公主远嫁突厥。 也就是那一年,陈树离开了生活了一辈子的姑臧,开始向会州逃亡。 几经辗转,最后来到上京。 中途太子被废,贤王掌权,再到贤王谋反,圣人驾崩,废太子登基。 先帝六子六女,最终死的死,废的废,如今除去当今圣人,竟只剩三个。 当今圣人登基后,虽大修行宫,暴戾无道,却勉强还算安定。 可陈树没想到的是,几年后,他会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建安七年,突厥新可汗即位。 年轻的可汗雄心壮志,在即位后的第一个月,处死了广宁公主,向大齐宣战。 自丰州开始,一路南下,先后吞并了数座城池。 圣人下旨,令桓王与世子领兵十万,攻打突厥。 五个月后,桓王世子战死。 一年后,突厥被赶回丰州以北之地,俯首称臣。 而就在此时,有人不满圣人暴政,自循州起义,号称“大将军”,一路北上,直逼上京。 荣国公孙启鸣见势不妙,不战而降。 迫不得已之下,圣人只能逃至升州。 而攻占上京的“大将军”即位于宣政殿,改国号为“吴”,年号开平。 同年,以谢氏为首的世家以圣人德不配位为由,将其绞杀,拥立幼太子登基,定都升州。 同月,幼帝封谢氏家主谢旭为左相,尊为帝师,改升州为金陵。 第二年,身处金陵的幼帝反攻,命左相领兵伐吴。 两年后,齐军大败吴军于汴州。 吴帝派使者议和,岂料左相直接斩杀使者,一路攻回上京。 孙启鸣长女孙颜心不忘旧国,与左相里应外合,助其夺回旧都。 吴国皇帝见大势已去,率残部狼狈逃窜。 最终在荆州被诛杀。 幼帝也自金陵回到上京,改年号为“天授”。 然而,经历了内忧外患后的大齐也不过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在左相谢旭死后的第三年,建国两百多年的大齐,终究覆灭。 第249章 前世:眷人坟 已年过百岁的陈树在预感自己将要归去后,连夜回到了上京城。 他站在西山顶上,眺望远方。 那里是依旧繁荣的上京城。 只是山河依旧,故国不在,太极宫中的主人也改了名,换了姓。 尚才十岁的曾孙扶着他,好奇问:“曾翁,你在瞧什么?” 陈树缓缓将思绪收回,浑浊的瞳孔转了转,他说:“我在瞧家在哪儿。” “家?”曾孙不解,“我们家不是在金陵吗?” 听罢,陈树哈哈大笑,皱如老树皮的脸上已不见年轻时的活力。 他抚了抚雪白的长髯:“是啊,曾翁老糊涂了,走吧,咱们回家。” 祖孙俩挑了条风景不错的小道下山,路遇一块无字石碑时,曾孙惊讶:“咦?这坟怎么只立碑不刻字?” 陈树顺着他的话望去,只见一座孤坟立于西山顶上,周围风景绝秀。 因他们来时走的另一条路,所以没有发现这建在西山东边的坟冢。 他拄着拐杖走过去。 石碑经过风吹雨打已有了不平的棱角,透露出岁月的痕迹,只是周围不见杂草,碑前也供了香烛果子。 像是有人祭拜打扫。 陈树猜测:“或许是座空冢吧。” 西山之下有酒肆说书人,祖孙二人恰好口渴,便停下吃茶。 而店中的说书人也才起了个开头。 “话说这西山顶上,有一座有碑无字的‘眷人坟’。 眷人坟,思故人。 传说几十年前,前朝的一位公主爱上了个世家子弟,那世家子眼高于顶,无人能入他眼。 公主执念深种,只一心想要嫁与他,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遭拒多次,公主也只能暗自神伤。 就在这时,这世家子的父亲给他定了一门婚事,正是另一国公的女儿。 得知心爱郎君将娶他人,公主伤心之下自尽而死。 岂料世家子得知公主死讯,方才知晓心中所爱,悲痛之下一病不起,醒来后神志不清,变作了一个痴儿。 这与国公女儿定的亲,也只得作罢。 公主魂魄见世家子为她伤心至此,于是求了阎王,许她回人间与心爱之人再见一面。 可人鬼殊途,阎王又岂会答应? 于是公主便日日跪在忘川河旁,啼哭不已,而这一跪就是三百多年。 要知道人间一日,地府一年。 阎王终是被她诚心所感,许她重返人间五日。 只是这五日的代价却是,魂飞魄散。 公主听罢,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等回到人间,公主便马不停蹄地去找寻心爱之人,皇天不负有心人,时隔一年,这对痴人终是再见。 世家子见到公主后,痴傻之症竟就此好了。 他对从前不知己心与公主错过一年岁月而感到遗憾,于是立刻便要与公主结为夫妻,恩爱一生。 公主知自己所剩时日不多,将婚期定在第五日。 终于到了大婚之日,二人拜堂洞房,做了真正的尘世夫妻后,公主方才了去前尘执念。 就此魂飞魄散,化作一捧枯骨。 世家子见新婚妻子一夜之间变作白骨,也终于明白了一切。 带着公主的尸身爬上西山,合葬在此。 所以那坟,便也称作‘眷人坟’。 传闻两心相悦的爱侣若是上眷人坟前拜上一拜,可保一生恩爱顺遂,白头到老。 反之,则终成怨侣。” 故事毕,碗中的茶也适时饮尽,祖孙俩接着上路。 路上,茫然不知情爱的曾孙对那茶肆里听的故事似懂非懂。 他问陈树:“公主明知回到人间会魂飞魄散,为何还要回来?重新投胎不好吗?” 陈树未答,曾孙接着道。 “说书先生说:上眷人坟拜上一拜就能白头到老。可世家子和公主自己都没有白头到老,又怎么保佑别人呢?” 这次陈树并未沉默,而是思索片刻,悠悠答道:“或许这故事,本身就是假的吧。” 当年那一场荒唐的昏礼,他没有看到最后;而今却在几十年后,听到了故事的结尾。 当真是世事轮回。 “假的?那说书先生竟骗人!哎哟!” 曾孙哀嚎一声,龇牙咧嘴地捂着被打了一巴掌的后脑勺:“曾翁,你为何打我?” 陈树轻哼:“休要废话,等你回去晚了,看你阿爹不抽你屁股。” “哦。” …… “那曾翁,咱们下次可以带些香烛去祭拜一下公主和世家郎吗?我总觉得他们有些可怜。” “……” “曾翁,行不行?曾翁,曾翁,行不行,你说话啊。” “去去去,真是个讨债的。我这一把老骨头,也不知哪一日就折腾得不行了。” “曾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还要再活百年呢!” “那不成个老妖怪了!” “曾翁是老妖怪,那我就是小妖怪。” “哈哈哈哈哈……” 第250章 醒来 初夏之末,荷叶轻晃。 丝织坊内。 梅妈妈将一本薄薄的名录递给对面的人:“这是这次的身契。” 身段婀娜的妇人将那名录接过,随便翻看了下,咂咂嘴道:“这次的还算勉强。” 闻言,梅妈妈有些不满:“红姨,你也是知道的,我这可不比你那儿,招的本就是织娘,你若想要顶顶好看的,就自己去寻。” 见她愠怒,红姨连忙变了笑脸:“好姐姐,别生气啊,这不是上头要得紧,我也没办法嘛。” 梅妈妈不理,端着茶盏姿态高傲地吹了吹:“老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红姨见她这模样,暗自翻了个白眼,而后吩咐人将东西抬进来。 “这是两万两,好姐姐你点点。” 梅妈妈走到那几箱子银子前,拿起一块随便咬了咬:“嗯,不错。” 她将银块儿一丢:“行吧,你可以走了。” 红姨迟疑:“那货……” “照例给你送过去。” 红姨顿时眉开眼笑:“好嘞,多谢好姐姐!” 窗外池塘的蜻蜓落于孤荷之上,被红姨出门的身影一惊,兀自飞到了青瓦上。 寻着清风,它又飞过高墙,跨过城池,穿过戈壁,历经百转,终停在绿林里的一处小水洼上。 远处疾驰的车马驶来将它惊走,那愈来愈近的车轮也终是从水洼上碾过。 “哐啷”一声。 沉睡中的柳姒被摇晃的车厢惊醒。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四周封闭又黑暗的环境中,又闷又热,一股难闻的气息蔓延在她鼻尖。 手脚被束缚,嘴里又被塞了东西,她动弹不得,只能猜测自己约莫是被装到了什么大箱子里。 恰巧此时,箱子外头有人在说话。 “还有多久到啊?”这声音隐有不满,听着像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另一年老些的说:“急什么?还得半日呢。” 年轻男子:“这又累又渴的,等办完了差事,可得要些赏钱。” “哈哈哈,那是自然。” “诶,我听说这次送的货里有一个是梅妈妈指明要好生招待的,听说得罪了梅妈妈,梅妈妈气得不行呢。” 年长些的附和:“是啊,红姨的手段你又不是不晓得,落到她手里哪儿还有好的?只怕是惨喽。” 柳姒听着:觉得他们说的那个可怜鬼想来就是自己。 想不到梅妈妈竟这样好心,还特地让人好好“招待”自己。 也不知他们说的红姨是何人,届时又该如何应付。 正想着,身侧有女子的嘤咛声传来。 “唔……” 这声音在她左侧,且十分熟悉。 柳姒心头一惊,害怕被外头的人发现她们醒了,于是手腕扭了两下就从绳索中解脱。 这方法还是从前隐教她的,想不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她拔掉嘴上的塞布,摸黑凑到女子身边,借着车轮的响声,在她耳边低声问:“你是陈芳的话就点点头。” 身侧人一顿,接着猛地点头。 感受到她的回应,柳姒方松了口气,抬手将她嘴上的塞布扯掉。 恼人的塞布去掉,陈芳缓了口气,也压着声音问:“湖娘,咱们现在在哪儿?” 下一刻,她听见柳姒快速回道:“别说话!” 而后一把将塞布重新塞回她嘴里。 原来不知何时车已经停下,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箱子外头。 男子的话传入二人耳中:“我怎么听见了说话的声音?是不是有人醒了?” “不会吧,红姨下的药量挺重的,能保证到地儿之前都不醒啊。” “以防万一,咱们还是打开看看。” “也好。” 第251章 惊吓 “一、二、三……” 磊子站在箱子旁,朝打开的箱子里头数着数,对了对发现依旧是六个人后,放下心来。 里面的女子除了两个穿着不一样外,其他四个身上都是丝织坊织娘的衣裳。 皆双眼紧闭,手脚束缚,嘴里堵着塞布。 怎么看都不像是醒了的样子。 恰巧头顶有鸟鸣飘过,他怀疑:“是不是咱们听错了?” 另一个男人拍了拍一个女人的脸,见没什么反应后将箱盖重新盖了回去。 “这山林里头多有走兽,或许真是听错了。” 车子再次启动,柳姒方才又睁开眼,入目依旧是一片黑暗。 听那男人数的数,这木箱之中加上她应当有六个人,不知为何她与陈芳会提前醒来。 陈芳用胳膊肘怼了怼她,令柳姒回神。 知道如今不是交谈的时候,于是在她手心里写了四个字。 见机行事。 …… 又过半日,日将落时,一辆拉着大箱子的马车驶入一座城池之中。 穿过街巷,停在一处僻静的院落门前。 紧闭的后门被人叩响。 少顷,木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一条细缝,一只浑浊的眼睛透过门缝朝外看,声音沙哑低沉。 “什么人?” 磊子环顾四周后,才低声道:“姑母让我来送好货。” 那眼睛瞧了瞧他身后载着箱子的马车,打量几番后:“进来吧。” 木门被大大打开,门后站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翁。 柳姒只觉箱子被谁从马车上搬动下来,然后经过了漫长的摇晃后,才被人放下。 还不等她多想,头顶的箱盖被人打开,她赶忙放缓呼吸继续装晕。 下一刻,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将她衣裳打湿了大半。 “唔……” 身旁有其他女人清醒过来。 柳姒配合着,也假装被凉水惊醒。 “这是哪儿?”有人问。 柳姒睁开眼,发现她们正身处一间阴暗的屋子里,周围站着五六个身材魁梧,凶神恶煞的壮汉。 沙包大的拳头仿佛能将她们一拳打死。 同样假装清醒过来的陈芳不动声色地与柳姒对视一眼,然后下意识往她身旁靠了靠。 那些壮汉声音粗犷:“全都给我出来站好!” 茫然害怕的女人们被吓得一抖,缩在箱子里瑟瑟发抖没有动作。 壮汉们不耐,直接上前如提溜小鸡崽一般,将人给提了出来。 柳姒见状,牵着陈芳从箱子里主动走出来。 自己走出去可比被人提着出去好受得多。 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箱子里六个女子都听话地在屋子里站好。 刺目的火光照在她们身上,她们像货物一般,供人评价挑选。 为首的男人问送货的磊子:“这次就这么几个?” 磊子立马解释:“这次分的三批走,还有两批货应当也快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不多时房门便被人打开,三个相同的大箱子也被人抬了进来。 打开,里头是像她们一样的人。 有丝织坊中些许熟悉面孔,也有衣着不一样的陌生女子。 柳姒猜测:其他人约莫是像她和陈芳一样,被这些人借着黄霾掳了过来。 而那些织娘,应当同梅妈妈有关。 有个年岁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被这一切吓得缓不过神,哭出了声。 “这是哪儿?你们快放我回去!” 一边哭着,她一边往门口跑,妄图在满屋子人的注视下冲出去。 结果自然是被抓了回来。 不过她仍不放弃,继续往前冲,嘴里喊着:“我要回家!放我回去!” 其他女子见状,也纷纷效仿。 屋中啼哭叫骂声遍布。 为首的男人见状,皱起了眉,直接拿起一把大刀将最开始哭闹的那个女子捅了个对肠穿。 “啊!!!” 见死了人,女人们都被吓了一跳。 惊恐地看着挂在刀刃上死不瞑目的尸体,鸦雀无声。 沾了血的大刀被抽出,尸体应声而倒,鲜血染红了铺在地上的干草。 男人漠然地舔了舔刀刃上的血,眯了眯眼:“还吵吗?” 没有人说话。 因为她们知道,谁要是再想逃出去,下场就跟地上躺的尸体一样。 就在这时,一道妩媚的女声自屋外传进屋内。 “刘老大,你把人给我杀了,我到时候怎么给上头人交代?” 话音落下,一个身着玄色襦裙的妇人踏进屋内,她手持一把白毛羽扇,身姿婀娜,眉眼间满含风情,眼角的一颗小痣更是衬得她夺魄勾人。 见到地上的尸身后,她捂了捂鼻子,目露嫌弃:“哎呀,脏死了,快些处理掉,我这绮梦坊可不留脏东西。” 刘老大将刀擦干净后收回刀鞘中:“红姨,你也不必吓我,这等货色即便送到上头去,也不过是喂狼,又有什么区别?” 红姨走到他身边,抚了抚他结实的胳膊:“妾身不过开个玩笑,哥哥怎么还当真了?” “别碰我!” 刘老大蹙眉,毫不留情地拂开她的手。 红姨也不生气,摇着羽扇将目光落到那群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身上。 笑得亲近:“好妹妹们,不必害怕。刘老大只是长得唬人了些,其实心肠软得很。” 有人怯怯道。 “可是他刚还杀了人……” 听罢,红姨捂着嘴娇笑:“那是因为她不听话,这不听话的人可就得受到惩罚,娘子说是不是?更何况我见娘子是个性情和顺的,自然不必害怕这些。” 那惨死女子的尸身已被人搬走,就连被血染红了的干草都被清理干净。 若非屋中那微不可察的血腥味儿尚在,只怕人都以为这屋子里不曾死过人。 见红姨语态温和,有些单纯的便以为她是个好人,也有了开口的胆子。 一个丝织坊中的织娘上前求道:“这位娘子,你定是菩萨心肠,求求你放我走吧。” 红姨摇摇头,表情为难:“非是我不放你走,实在是你被人卖给了我,签了身契。我若放你走,我这买人的银子谁来赔给我啊?” “卖了?”那织娘不可置信,“不可能,我无亲无故又是良籍,谁能卖我?” 红姨无奈,拿出一张身契来:“我可没有骗你,这白纸黑字的,娘子一瞧便知是真是假。” 第252章 身契 织娘一把将身契夺过,看那上头的名字与手印,竟真是自己的。 当时便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不可能,这不可能……” 又听红姨接着道:“不止你一人,如今各位妹妹都是我绮梦坊的人了。” 闻言,那织娘看了看周围曾一起在坊中织过布的姐妹,又低头瞧了瞧手中的身契。 顿时恍然大悟:“是贾管事!贾管事将我们都卖了!” 其他织娘再是愚笨也立马明白过来。 明白自己是被贾管事给卖了! 好在有人神智还算清醒,问道:“这绮梦坊是什么地方?做什么的?” 红姨笑了笑:“我绮梦坊自是醉生梦死,蚀骨销魂之处。” 有些未经人事的听不懂她话中之意:“什么是蚀骨销魂之处?” “就是花楼。”一旁看戏的柳姒回答,“咱们都被贾管事他们卖到花楼里了。” 得知这个真相,织娘们只觉天塌了一般,各自痛哭起来。 这哭声扰得红姨头疼,她瞪了眼站在角落的柳姒:“你叫什么名字?” 说着她眯了眯眼:“我怎么觉得你这么眼熟呢?” 柳姒摸摸鼻子:“我长得普通,娘子觉得眼熟也是常事。” “不对。” 红姨掏出梅妈妈给她的名录翻开来看,待看到“乔湖”这一页后,将名录猛地合上。 表情奇怪:“你就是乔湖啊。” 柳姒摆摆手:“不是不是,娘子认错人了。” 红姨走上前,将她挡脸的手一扯,抬起她的下巴略略打量了下。 “还算清秀,只是可惜了。” 为何可惜,柳姒当然晓得。 送货的那两个男人路上可是说了,这个叫红姨的老鸨手段厉害,落到她手里只有一个“惨”字。 看了眼红姨身后五大三粗的壮汉,柳姒商量道:“不可惜不可惜,娘子留我一命自有好处。” “哦?”红姨挑眉,“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柳姒点头:“自然。” “我之前不过无意得罪了梅妈妈的爱女,她便记恨我到骨子里,这次更是要借娘子之手收拾我。” 她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自夫君去后,我好不容易找了个丝织坊的活计,能勉强度日,如今又被带到这不知何处。 也罢,我见娘子是个能干人,能死到娘子手上也是值得。 只是死之前我还有话想说与娘子听。” 红姨刚准备问是什么话,便见有人进来,一脸喜色。 “红姨,有人找到了个好货,你一定喜欢。” 她正为这次的货样貌一般而烦忧,听见他的话后,激动道:“那还不快带我去?” 房门被打开又关上。 柳姒隔着门板,听见外头有女子说:“妾身见过红姨。” 来绮梦坊的女子哪个不是先一哭二闹三上吊?所以红姨乍见这样识时务的女子,当即便十分满意。 再看她是个若空谷幽兰般的美人,更是满意了。 她侧头问身旁人:“何处寻来的这等好货?” 身侧人回道:“听说是在姑臧城外带回来的。你瞧,我说得没错吧,是不是好货?” 红姨满意地在那女子周身绕了一圈,捏捏她腰肢:“这身段,这嗓子,当真是不可多得。” 她好奇:“寻常人来这地方都是害怕得厉害,怎么你反倒面不改色?” 对面人欠身一礼:“妾身从前也是花楼里的乐娘。” 那不就是老本行嘛? 红姨放下心来,整个凉州也只有她绮梦坊中花娘的待遇最好。 若是个聪明的自然晓得该如何做。 她问:“不知娘子芳名?” “轻羽。” “好名字。”红姨赞道。 “来人,带轻羽娘子下去好生歇息,不可怠慢。” 屋内的柳姒听到张轻羽的声音后,就将她认了出来。 一个陈芳已让她分心,如今羽娘又来了…… 可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只能等寻个机会,再细细详问。 得了个容貌一等一的娘子,红姨心情也愉悦起来,见到柳姒也不由得顺眼。 想起她还有话要说,于是大手一挥:“将她带到我屋里去。” 昌松县位于姑臧东南方向,来去也需花上三日。 红姨折腾了几日累得不行,看见柳姒便又想起梅妈妈在丝织坊里对她那轻慢的态度,于是仇全记到柳姒一人身上。 她掏了掏耳朵:“你要说什么快些说,等说完了,我也好安心动手。” 柳姒迟疑地看了眼屋内的两个壮汉:“这话是关于梅妈妈的。外人知道了怕是不好……” 红姨蹙眉:“交代个遗言还整这么多幺蛾子作甚?” 抬了抬自己被绑住的双手,柳姒坦然:“娘子你瞧,我这手和脚都被绑住了,做不了什么。我只是曾无意间发现了梅妈妈的一些秘密,我与她有仇,能在死之前将这些秘密告诉别人,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红姨与梅妈妈暗地里不对付了许久,如今一听柳姒手中有梅妈妈的秘密,红姨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她犹豫片刻,最终将人从屋子里挥退。 一时间,屋内就剩柳姒与红姨两个。 柳姒努努下巴:“娘子靠近些,我告诉你。” 红姨撇撇嘴,朝她靠近。 下一刻,她听见柳姒说:“那个秘密就是,你死定了。” 红姨听罢心头一惊,反应过来刚想呼救,却感觉后颈一疼,整个人晕了过去。 身体软趴趴倒下,露出站在她身后的一道黑色身影。 隐依旧是一身黑衣,沉默寡言。 “给我把绳子解开。”柳姒示意。 隐得令,立刻上前将她手脚的绳子解开。 转了转发酸的手腕,柳姒没好气地朝地上昏迷过去的红姨身上踢了两脚。 等出了气后,她问隐:“那和尚如今到哪儿了?” 隐恭敬答道:“他与主子一同入的昌松城。” 柳姒有些惊讶。 没想到这汝空本事还真不小嘛。 竟然这么快就寻了过来。 她没忘正事,问完话后蹲下身将红姨身上的衣服扒下来。 …… 半个时辰后,红姨的房门被重新打开。 执着白毛羽扇的红姨走出来,嫌弃说道:“真是没趣,轻轻吓一吓就晕过去了。” 她对守在门外的两个壮汉说:“去将人带到刑室里,我要好好招呼招呼她。” “是。” 壮汉们进去,很快就把晕倒的乔湖拖了出来打算往刑室走。 “等等。”红姨叫住他们,“这女人太聒噪了,记得给她把嘴堵上。” “是。” 第253章 风水轮流转 昌松地处凉州东南,与突厥相邻,虽比不得姑臧繁华,却也是座不错的城池。 夜幕降临,一座宛如建在天上的阁楼点起了灯,恍若夜中启明,闪烁在整座昌松城的正中。 这座黯淡了两年的天阁,竟在今日重新点起了灯。 阁下路过的行人纷纷抬起头朝天望去,心中不免疑惑。 这绮梦坊不是被烧了吗?怎么又重新点灯了? “噔噔噔噔——” 有人拿着铜锣在街上来回地敲,吸引了行人的注意。 “绮梦坊明日重新开坊!各位郎君娘子届时可入坊捧场!” 他的话令众人却步:“什么?绮梦坊要重新开张了?” “不是两年前被一场火给烧了吗?怎么还能开得起来?” “管他的,等明日看看不就知道了。” 绮梦坊,刑室。 此时此刻,一个穿着浅紫色襦裙的女人被绑在刑架上,头颅低垂,正昏迷着。 周围是各式各样的刑具,有些上头还残留着之前受刑者的血迹,因为时间太久而变得发黑。 看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哗啦!” 一盆水浇下去,被绑女人醒了过来,打了个寒颤,继而咳嗽起来。 “咳咳咳……嘶……” 后颈上的隐痛令她皱眉,她无力地抬眸,待看见对面女人的容貌后,猛地一怔。 “你是谁!”她失声问。 站在对面的玄衣女人扇了扇羽扇,语气慵懒:“我是红姨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听罢,刑架上的人立刻反驳:“你撒谎!明明我才是红……” 说着说着,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儿。 因为往日好听的嗓子在此刻变得沙哑不堪,好似破锣嗓子一样难听。 这声音,不是她的! 红姨突然想起她昏迷前的场景。 那个可恶的乔湖对她说:她死定了…… 思及至此,她骤然明白过来:“你是乔湖!” 柳姒挑了挑眉:还算不蠢。 她走到红姨面前,用羽扇将她的下巴抬起,垂眸看着那张属于“乔湖”的脸:“从前是你将别人绑在这里,如今风水轮流转,你也该上上这刑架上才是。” 她方才进入这刑室时,看见刑架上绑着的是另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上伤痕累累,连一块好肉都没有。 因为柳姒顶着红姨的脸,所以女子在看见她之后,眼中更是带着不可忽视的害怕与怨恨。 柳姒不用去猜,便知道那女子定是同样被掳到此处的。 张轻羽曾同她说:花楼里的手段大致相同。 先吓唬两下,关上几日,最后等你害怕了再好言相劝,若是实在冥顽不灵,直接用些非常手段。 一般不出十日必定屈服,有些硬骨头的,打死一两个给其他女子示示威也就罢了。 红姨从前便是这样调教那些刚入坊的女子。 只是那时她可有想过,将来自己也会被绑在这刑架之上? 柳姒从刑具架上挑了挑,最后选了个带倒刺的鞭子,拿在手里掂了掂。 还挺趁手。 红姨见状,心中暗道不妙。 “你要做什么?”她问。 柳姒对着空气舞了两下短鞭,笑道:“你这么聪明,看不出来我要打你吗?” “你敢!”红姨威胁,“这绮梦坊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若是被他们发现你假冒我,你就完了!” “是这么个理儿。” 柳姒点点头,似乎颇为赞同,接着她话音一转:“不过你似乎忘了,我才是红姨啊。” 说罢,她便扬起鞭子狠狠地打在红姨身上。 “啊!!!” 鞭子上身,立刻便有血迹渗出,染红了衣裳。 红姨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还不等她喘过气,便又是一鞭。 接连的惨叫声响彻整间刑室,声声不绝于耳。 柳姒还有事需要红姨来做,所以打了三四鞭子让她吃些苦头后,也就停了下来。 可虽只有三四鞭子,却也让红姨疼得不停喘着粗气,身上的襦裙被打得稀烂,伤口往外渗着血。 柳姒见状“啧”了一声。 这裙子可是谢竹君给她买的,可惜了。 疼得差点晕过去的红姨感觉自己的嘴被人撬开,紧接着一颗苦涩的丸子塞进她嘴里。 她心中一紧,想吐出来却为时已晚。 丸子已经化作了一滩水滑进她肚胃之中。 当即也不管身上疼不疼,表情惊恐地看着柳姒:“你给我吃的什么!” “毒药。”柳姒坦然,“这毒名唤‘五日仙去’,服下后五日之内若没有解药,便会肠穿肚烂,神仙也无救。” 这世上不畏死之人不少,可红姨偏偏是畏死的那一类。 一听说五日后就要肠穿肚烂,她当即求饶道:“好娘子,我错了,我不该听梅妈妈的话说什么要收拾你的话,那都是我鬼迷心窍,实在是我不敢得罪梅妈妈,只能听她的话。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给我解药吧!” “急什么?” 柳姒捋捋头发:“等你为我办完事,我自然会将解药给你。” 听她这话,红姨松了口气。 这话中之意,乔湖似乎并非想刻意收拾她,而是要借她的手做什么。 她表态:“娘子要我做什么,我一定照做。” 柳姒:“我且问你,你们将那些女子掳到此处,除了逼她们为娼外,还做了什么?” 她观察过这绮梦坊,要是花娘最多也不过百个左右,可失踪的女子却不止这么多。 那么剩下的,究竟又去了哪里? 总不可能全都杀了吧? 为保性命,红姨不敢隐瞒:“除了留下一批在坊中,剩下的都会送出去。” “送去哪儿?” “送到海子滩镇上的一个村里。” “送去做什么?” 红姨摇摇头:“好娘子,这个我也不晓得,只知道他们让我把人送到那里,其他的我都不晓得。” 柳姒沉吟片刻,想她所说是真是假。 少顷,她又问:“那可有说叫你何时送过去?” 这次红姨点头:“每次时间都不固定,我只晓得下一次是下月初一。” 下月初一,那不就是三日后嘛。 第254章 认错 等再将其他问题问完,柳姒只觉来这一趟可算是来对了,不然她也不会知道,原来这绮梦坊背后真正的东家,竟是贾辞徽。 按红姨的话说:贾辞徽这些年一直在帮一个人做事。 相应的,他也会从那人身上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报酬。 至于报酬是什么,红姨不得而知。 毕竟她只负责昌松县,姑臧那边的事她也不是很清楚。 昌松这边,红姨主要是负责经营绮梦坊与向海子滩镇送二十岁左右的女子。 两年前,绮梦坊被一把无名的大火烧毁。 背后证据都指向阴氏家主阴辛,奈何阴辛始终不承认。 于是为了报仇出气,贾辞徽就派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将阴辛的宝贝儿子给一顿痛打。 爱子如命的阴辛自然去贾家讨要说法,却反被一顿嘲讽。 说他是个小人,只知道耍些下作手段,敢做不敢当。 本就一头雾水的阴辛怒不可遏,直骂贾辞徽就是自己生不出儿子嫉妒他,所以才打他的儿子。 而绮梦坊作为凉州第一花楼,曾经收入一直很可观。 一把大火害得贾辞徽损失惨重,又暂时不能向海子滩镇继续送人,上头逼得又紧。 于是才想出个办法,利用黄霾将那些女子掳走。 岂料出了个扶芷,一个“沙风怪”的流言害得他们又没了能送的人。 被逼得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把主意打到丝织坊的织娘头上。 而柳姒发现的名录上少的那些织娘,很有可能就是被秘密送到了昌松。 选些无亲无故的织娘送来,也是因为不必担心那些女子的父母寻上来,徒惹麻烦。 红姨不是个善茬,但柳姒暂时也没想让她死,于是对外便说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当个奴婢。 反正她如今是“红姨”,这绮梦坊中没人会忤逆她的意思。 处理好红姨回到房内,柳姒方才想起另一个头疼的人物。 她召来婢子:“你去将轻羽娘子请来。” “喏。” 吩咐完,转首见红姨站在床边表情狰狞。 柳姒蹙眉:“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红姨苦笑:“好娘子,你方才打了我几鞭子,如今伤还疼呢。” 她商量:“能不能给些伤药擦擦?” 柳姒想罢,觉得她说的也对:“你屋中可有?” 红姨点头:“有的有的,就在梳妆台的屉子里。” 柳姒打量了她片刻,勾了勾唇:“既然如此,那我替你去找。” 她刚走到梳妆台前,恰巧有人敲门。 “红姨,轻羽娘子来了。” “进来吧。”柳姒翻找药屉,头也未转地应了一声。 房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红姨瞧着走进来的张轻羽,眼神复杂地与她对视了一眼。 张轻羽径直走到她身边,轻声问:“你没事吧?” 红姨一顿,继而摇头。 然后朝梳妆台旁的身影努了努下巴,比了个手势。 张轻羽见状,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将发上簪子拔下握在手中,朝柳姒悄然靠近。 柳姒站在屉子前假意翻找药膏,实则是想瞧瞧红姨会搞什么幺蛾子。借着铜镜却瞧见张轻羽站在她身后一步之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刚想转身与她相认,便见她抬起握着簪子的手,面无表情地朝她刺来。 柳姒见罢心中一跳,飞快侧了身闪过,堪堪避开那朝她刺来的簪子。 躲闪间无意中将台上的匣盒碰倒,里头的东西落了一地,发出响声。 张轻羽见一刺不中,正要再来,却被柳姒握住了手腕。 她疾声道:“羽娘,是我!” “发生了什么事!”话音落下,守在门外的护卫听见动静便要闯了进来。 红姨见张轻羽没有将柳姒擒住,顿时暗道不妙,刚想开口说什么,便见柳姒转头冰冷地看着她。 两三步便到她身前,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同时骂道。 “贱人!竟想杀我!” 这一幕刚好被推门而入的护卫瞧见,以为是她想行凶,当即上前将红姨拿下。 “是小人疏忽,险些让这女子伤了红姨。” 柳姒甩甩手:“她方才想偷袭我,若非我躲了开,只怕会被她得手。” 护卫问道:“可要将她杀了?” 柳姒摇头:“那倒不必,你且拿根锁链来给她锁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跪在地上的红姨一脸不可置信。 看了看张轻羽,又看了看柳姒,再看了看护卫,一时百口莫辩。 她什么都没做啊! 动手的是轻羽,抓她干嘛啊!!! 她对着护卫大喊道:“不是我干的你抓我干嘛!是那个叫轻羽的人干的啊!” 护卫闻言,下意识看向柳姒。 只见柳姒冷声:“竟还想污蔑轻羽娘子,你若再敢胡言,我便叫人将你舌头割了。” 听罢,红姨顿时闭嘴。 因为她相信乔湖真做得出这种事。 更何况她顶着别人的脸,即便说什么也没人信,干脆闭嘴。 不多时,她便被人拿锁链锁住,一脸欲死之态。 张轻羽站在屋中沉默着,半晌问柳姒:“你是六娘?” 柳姒无奈点头:“是。” 她如今模样是红姨的,可那眼神却实实在在是她自己的。 张轻羽不疑有他,立刻相信了她的话,愧疚道:“我方才以为那人是你,见她身上有伤便有些昏了头,又以为你是红姨,才会想拿簪子刺你。” 即便她不说柳姒也能猜到。 不然好端端的,一进屋便杀她做什么? 她问道:“你怎么会在昌松?我不是叫你们待在外城吗?” 提起此事,张轻羽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我听说你失踪后想来寻你,不料刚出了城便被一群黑衣人带到了此处。” 她颊上漫上两抹红晕,似乎为自己做的蠢事感到脸红。 接着她抬眸,与柳姒对视:“不过幸好是寻到你了。” 听了她的缘由,柳姒心里柔成一团。 没想到张轻羽竟是为了寻她才被掳到了这儿。 那伙人多半是见她样貌不凡,便起了歹心,不然怎会在不起黄霾时将她掳走? 她握住张轻羽的手:“下次可不许这样,你自己的安危最是要紧。” “嗯。”张轻羽笑着应她。 像条狗一样被锁在一旁的红姨一脸惊恐。 这这这,这女人打她的时候跟个恶鬼一般可怖,竟也会露出这样温柔的表情。 当真可怕。 …… 昌松城内。 一个身着茶褐色僧袍的和尚行走在街上,他一手拿佛珠,一手持一块赤色香石。 走两步便停一下,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他来到一座高阁之前,望着那牌匾上“绮梦坊”三个字。 轻念了句:“阿弥陀佛。” 第255章 计划 四月廿八。 “点灯!开坊——” 随着龟公尖锐的声音响起,暗淡的绮梦坊在天边最后一丝霞光隐去之前,挂上了红灯,正式开坊。 绮梦坊位于昌松城正中,建在两座巨大的阁楼之中,犹如连廊一般将两座阁楼连接着,好似悬浮在半空。 因此绮梦坊还有个名字,叫做“天阁”。 传闻是请的大齐最有名的大匠与机关师拟图纸建造,上京中那座最高的揽月阁也是出自他们之手。 而姑臧城中贾辞徽后来新建的那座月影轩,就是仿建的绮梦坊。 时隔两年,绮梦坊的坊门被重新打开。 一时间人满为患,有来享乐的,也有来看热闹的。 绮梦坊的开张准备了好几个月,因此即便红姨不到场,也不会出差错。 将招待客人的事交给龟公去办,柳姒只管站在楼上笑。 幸好之前在“半日闲”也干过一两次迎客的活,不然柳姒只怕还应付不过来。 对于这种事,她掌握了两点诀窍。 一是:看见客人只管笑就行; 二:客人若与你搭话你只管点头,嘴里说些“好好好,是是是”的话就成。 虽做不到完美,但也能不露出破绽。 这样的方法柳姒曾在公主府办荷花宴的时候用过,屡试不爽。 听说之前坊中的花娘、龟公与老鸨都被烧死了,如今的这些都是新换的。 红姨从前一直跟在前任老鸨身边,学了不少东西,所以出事之后,贾辞徽就将绮梦坊交给了她。 而今这些花娘,也不过是些可怜女子。 正想着,张轻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柳姒身边。 见状,柳姒松了松笑得僵硬的嘴角,将人带到一处偏僻之地。 确认周围没有什么人后,她才低声道:“你问得如何?她们可愿意配合?” 张轻羽点点头:“她们有些一年前便被关到了此处, 只是逃不出去才对红姨妥协,说愿意留在楼中,而今有逃出去的机会,自然是愿意的。” 柳姒既知道了真相,自然会想办法将那些被逼为娼的女子救出去。 可单凭她一人是不可能的,也需要那些花娘配合才行。 只是她身份不便,就让张轻羽去暗中询问。 要想将花娘带出绮梦坊,其中危险自不必说,柳姒有些犹豫是否真要将张轻羽牵扯进来。 她好不容易自仙乐楼那个魔窟中脱身,何必又再淌这一摊浑水? 于是她犹豫道:“羽娘,要不你今夜便离开?这坊中处处都是打手,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张轻羽听罢,想也没想就抬手抵住柳姒的唇。 “这话切莫再说。”她道,“你在此处我怎能丢下你不管?” “况且我也曾是花楼里的乐娘,知道这里头的女子究竟有多身不由己。我命好,已从泥泽中脱身,自当对其他人伸手相帮。 仙乐楼中的姐妹我势单力薄救不得,而今绮梦坊我却能出力帮上一帮,既然如此为何不帮?更何况我即便逃了,日后夜里梦回,我也良心难安。” 她的话明明轻柔得仿佛一片羽毛,却实实地飘进柳姒心头,令她浑身一颤。 这身处黑暗之人,往往对世间抱有或多或少的厌恶或逃避;能有幸走到光里来,便再不会想对从前的事有所谈及。 便如柳姒一般。 前世的那些痛苦她连去回忆的勇气都没有。 更莫说置身险地去帮助也处在黑暗中的人。 柳姒重新打量着张轻羽。 她依旧是那样得平和从容,一如当初她站在京兆府中为惨死的屠金灯作证时一样。 ...... 今夜绮梦坊确实热闹,可被锁在屋子里的红姨就惨了。 身上的伤暂且不提,肚子也饿得咕咕叫,这些忍一忍也就罢了。 可她腹中难受,想去茅房得很,奈何行走不便,叫她溺在身上更是万万不可能,只能一忍再忍。 正当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一道身影推开房门,救她于水火。 红姨看着进屋的男人,也顾不得其他,直说道:“吴生,快救救我!” 本听见动静进来查看的吴生看着被锁在角落的陌生女子,皱眉问:“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红姨在原地急得直跺脚:“你这个呆子,连我都认不出来了?你小时候尿了裤子还是我替你收拾的呢!” 闻言,吴生先是黝黑的脸一红,而后再是一愣,走到红姨身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迟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尿过裤子?难不成......” 红姨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便听他说:“难不成是红姨偷偷告诉你的!” 吴生握了握拳头,颇为气愤:“她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听罢,红姨两眼一黑,差点就这么驾鹤西去。 她拿起锁住她手脚的锁链就朝吴生身上打去:“你这个呆子!连你红姨都认不出来,看我不打死你!” 吴生见状,向后退着躲开:“你胡说,红姨明明在外头招呼客人!” 红姨见他不信,气得不行。 但怕柳姒突然回来,于是赶忙将只有他二人知道的事说与他听。 这下吴生震惊得张大了嘴,才勉强相信。 红姨急道:“你快给我拿个恭桶来!” 她实在是憋不住了。 吴生愣愣点头,出门去给她拿了个恭桶。 方便后,红姨方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而吴生问她:“不对啊,你为何不叫我将你放开,顺便去将冒充你的那个女人杀了?” 此话一出,他头上又挨了一下。 红姨骂道:“你个蠢货!解药还在她手上,杀了她我怎么活?” “哦。”吴生愣愣点头,接着又道,“那我去把她绑起来?” 这次红姨有些犹豫,似乎也觉得他这个办法可行,但半晌后她又否决了。 “不行不行。”她说。 吴生不解:“为何?” 红姨想起这两日柳姒的行为压根不像是一个普通女子。 哪儿有寻常女子被掳到花楼后,反将老鸨给绑起来的?还一点都不害怕地冒充她。 更妄论她脸上这张别人的面皮,她曾用水搓了好几下都没搓掉,如此便说明这个乔湖是有备而来。 再往深些猜,或许她早就等着这一刻,等着那些人将她带到这绮梦坊来。 红姨能感觉到柳姒的目的在于海子滩镇的那些人身上。 自己就是一个做皮肉生意的老鸨,实在没必要为贾氏拼死拼活,顾全自己的性命才是最要紧。 想通了这一点,她对吴生招招手。 “你过来......” 二人在屋内聚精会神地说着接下来的计划,全然不知屋外站着一道身影,将他们的话尽数听了过去。 第256章 坊主 绮梦坊说到底也曾是凉州第一花楼,所以即便隔了两年再次开张,也还是有不少从前的老主顾来捧场。 只是那些男人沾了些酒便忘乎所以,拉着个花娘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欲行禽兽之事。 绮梦坊虽做的就是这档子生意,可众目睽睽之下,也太不合适了。 龟公见状上前赔着笑:“郎君喝醉了,小人命人扶你回房歇息吧。” 男人将龟公一搡,不耐道:“滚滚滚!别打扰本郎君的好事。” 接着转头将身下花娘的衣裳扯开大半,露出里头水红色的小衣。 今日第一次开张,这花娘也是首次陪客,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当即大声喊叫,祈求有人帮她。 周围人看着这一幕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对着那醉汉道。 “杨郎君你行不行啊?人家娘子都在叫救命了,你还不快救救她啊哈哈哈哈!” 话语中带着数不尽的下流与调笑。 杨郎君见自己被人笑话,也恼了,身下的花娘又在不停挣扎,他当即一巴掌扇上去。 “你个贱人装什么?你不就是卖这个的吗?难不成还装起良家女子来了?” 说罢就又将她身上的衣裳撕掉一件。 旁边看热闹的男人恨不得花娘被撕光了才好,纷纷在一旁助威。 “对对对,就是这样!!!再撕再撕!哈哈哈哈!” “杨郎君快点儿啊!我要看的还在那下头呢!” 那些充满恶意的淫笑声围绕在花娘的耳边,听得她头晕目眩,恶心欲死。 眼看身上最后一件遮羞之物也要被扯下,她绝望地闭上眼,准备咬舌自尽。 下一刻,身上却是一轻。 她猛地睁开眼,只见原本还压在她身上的醉汉不知被谁给一掌打飞,将桌椅酒盏都打碎了一大片。 花娘正欲看清帮她的是谁,一件宽大的茶褐色僧袍就将她兜头盖住,从上到下遮得严严实实。 紧接着耳畔传来一声。 “阿弥陀佛。” 汝空一身深褐色里衣站在堂中,平静无波地看着倒地的杨郎君。 杨郎君躺在地上,被这一掌打得也醒了酒,捂着胸口站起身质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坏我好事!” 汝空双手合十:“贫僧只是个出家人。” “我呸!”杨郎君一口唾沫吐了出去。 “你一个和尚来花楼做什么?难不成也想开开荤,破个女戒?” 众人听罢,纷纷大笑起来。 汝空充耳不闻,只捻动手中的佛珠。 见他跟块石头一样挡在花娘身前,杨郎君想起刚才那一掌心头有点发怵。 大喊道:“龟公呢!” 龟公连忙上前:“郎君什么事儿?” 杨郎君听罢,一口血沫啐在龟公脸上:“什么事儿?老子都被打出血了你问我什么事儿?你这绮梦坊里头的客人被打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不赶快给这和尚赶出去!” “这事儿恐怕得红姨才能做得了主。”龟公将脸上的唾沫擦去,为难道。 “红姨?那红姨在哪儿呢?给我出来!”杨郎君嚷嚷着。 “郎君,妾身在这儿呢。” 一道妩媚娇柔的声音自二楼传来。 众人看去,只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倚在漆栏上,素手执着把白羽扇子轻轻扇着。 站在人群之中的汝空也抬眸望去,直直对上柳姒幽深的双眼。 她淡淡回望,而后修长的手朝他轻轻一指:“来人呐,将这个不知礼数的和尚给我绑起来。” 话音落下,一群拿着棍子的壮汉不知从何处出现,朝汝空而去。 这次汝空并未还手,而是有意往人群中蹿。 那些客人见状立刻四散而逃。 “哐当”一声,桌椅被棍棒打翻。 柳姒“哎呀”一声:“你们小心些,别将东西打坏了!” 汝空在坊中上蹿下跳,那些壮汉根本追不上他,反倒被戏弄了好一番。 而他所到之处必是客人站立之地,似乎借此让壮汉们不敢放开了追。 坊中的客人也发现了这一点,为了不被误伤,干脆全都离开了绮梦坊。 龟公拦都拦不下来,一个儿劲儿地赔礼道歉。 等到汝空终于跳窗而逃,才发现原本宾客如云的绮梦坊,如今连一个外人都没有。 那些客人尽都走了! 龟公坐在地上拍着大腿直哭:“哎哟,我的银子哟!这人都走了,哎哟!那该死的和尚诶!” 柳姒走下二楼,掏了掏耳朵:“吵死了。” 龟公听罢偷瞄了她一眼,继而抹着眼泪:“红姨,你怎么还不慌不忙的?坊主可是说了,今日开坊的事要是办砸了,我们全都得完蛋啊!哎哟哟!” 坊主? 柳姒一顿。 这绮梦坊不是就红姨在负责吗?哪儿还来的坊主? 像是为了印证龟公的话,下一刻,有人匆忙跑进来:“红姨,坊主来了!” “什么!” 龟公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来回踱步嘴里念叨:“遭了遭了,坊主定是知道了,完蛋了,这下真的完蛋了……” 还不等他找柳姒商量对策,便见几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那些人俱一身玄袍斗篷,面上戴着恶鬼獠牙的面具,诡异感扑面而来。 他们走到堂中停下,侧身从中间让开一道两人宽的小道。 一道身影缓缓而至。 那人与先前的几人有所不同。 一身玄金色暗纹斗袍,面上是一副鹰式的金色面具。 这与众不同的气势,一看便知他就是坊主。 柳姒顺着绮梦坊中的人跪在地上齐声道:“见过坊主。” 坊主的声音沙哑,雌雄莫辨:“一群废物。” 众人头更低了,惶恐道:“坊主息怒。” 他掀了袍摆坐在宽椅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龟公爬到坊主足边,战战兢兢回道:“回坊主,方才有个和尚突然闯进来闹事,手底下的人都打不过他,这才把客人都给惊走了,还望坊主恕罪!” 坊主转了转指间暗戒:“那和尚长什么模样?” 龟公回道:“那和尚长得极为好看,小人见过这么多人,能与他容貌相当的不过一二。” 坊主听罢,沉默半晌。 少顷,他将目光定定落在柳姒身上:“红姨。” 柳姒连忙应声:“在。” “你可知道那和尚的来历?” 柳姒斟酌:“妾身前几日在姑臧时听说贾家主府中也闯入过一个模样俊美,武功高强的和尚,莫非……” 坊主沉声打断她的话:“姑臧城的和尚如何会来昌松的花楼闹事?除非,是有人指使;亦或是,这绮梦坊中…… “出了奸细。” 话音落下,整个绮梦坊中鸦雀无声。 他站起身,缓缓地走着,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所有人的心都随他的脚步紧绷着。 柳姒垂眸,看着他的足靴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她的面前。 站定。 闭了闭目,小心地深吸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柳姒在想:如果暴露以后,带着张轻羽与陈芳全身而退的机会有多大。 最后她得出的结果是:没有机会。 这个突然出现的坊主是她始料未及的。 毕竟据她调查,绮梦坊中并未有过什么坊主,那这个坊主又是从何而来? “红姨。”低沉沙哑的声音响在她的头顶。 她听见坊主问:“二十个祭口可都备好了?” “全都已备齐。” “很好。”坊主拿出一块铜牌交于她,“明夜,你便亲自派人将那些祭口送到老地方。” 柳姒握着铜牌的手一紧:“不是说的初一么?为何改成明日了?” 岂料坊主说的话却令柳姒心头不安。 只听他说:“坊中已有人浑水摸鱼溜了进来,未免夜长梦多,还是提前些好;那边我也会打好招呼,你只管安心去就是。” “是。” 交代完要事,坊主径直离开绮梦坊。 柳姒看着手中画着老鹰纹样的铜牌,陷入了沉思。 因为红姨曾对她说: 所有被送到海子滩镇的女子都有另一个称呼。 叫做“祭口”。 第257章 十二花神录 月末之夜,便是天上的月也全然不见了踪影,仿佛墨一样浓黑的天将城池笼罩。 丑时夜深,绮梦坊中人皆睡下,唯有一盏孤灯亮起。 柳姒护着灯火小心地穿过长廊行至后院,时不时两声虫鸣令她更加放缓了脚步。 终于,她停在茅厕旁的一间小屋前,轻轻敲响了房门。 “笃笃”两声过后,便是死一般的宁静。 坊主走后,她便回屋想着接下来的计划,岂料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纸条。 上头写着几个字: “吴生知真假”。 这纸条昨日她尚未发现,只能说明是给她的。 而那字歪歪扭扭,像是有意不想让柳姒晓得送信人是谁。 纸条柳姒看罢便烧了,等到熄了灯以后,她独自来了这里。 许久过后,屋门才被打开。 一个身型佝偻又瘦弱的女人站在门内。 借着微弱火光,柳姒看见女人的整张脸上都是烧伤的疤痕,在这夜里看起来触目惊心。 女人看见柳姒后,眼中惊讶,而后侧开身无声地示意她进去。 屋门被重新关上,屋内点起了灯。 柳姒站在屋内,环视一圈。 这小屋约莫三丈长,三丈宽,屋中摆着一张小床、一个木柜、一张桌子以及两张矮凳。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 女子拿了张矮凳给柳姒坐。 “多谢。”将灯搁在桌面,柳姒坐在矮凳之上。 那女人用手朝她比划了一番,柳姒见状面露疑惑。 女人比划的双手一顿,倒了碗清水沾在食指上,就在桌上写了起来。 【娘子寻我何事】。 柳姒看完桌上的水痕后,问道:“那张纸条可是你写的?” 女人点了点头,又写道。 【娘子如何晓得】。 柳姒坦然:“那纸条上有独属于茅厕的气息,我也问过别人,你曾进过我的屋子。” 女人名唤阿三,是这绮梦坊中洗刷恭桶的下人,一直住在茅厕旁的小屋里。 因为面容有损,又是个哑巴,所以从不与人打交道。 阿三似乎没料到是这个原因暴露了自己,沾了水写道。 【你的身份我不会告诉别人】。 柳姒抬眸看她:“你为何要帮我?” 阿三只简短地写了两个字。 【报仇】。 “你想我帮你?” 阿三点头:【你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帮她报仇么? 只是既有仇恨,为何不说明实情? 一个容貌尽毁的哑巴,一定不像她说的那样简单。 柳姒问:“所以你究竟是谁?” 阿三听罢,起身走到衣柜旁,打开柜门从里头取出一样东西。 她将那用布包起来的东西轻轻放到桌上,打开。 几幅卷轴出现在眼前。 打开了来看,画上是一个穿着赤色襦裙的女子,容貌气质都有种俏皮之感,裙摆上绣的石榴花更是活灵活现。 画卷的右上方题着几个字。 《十二花神录》——绮梦坊 丹若。 只见阿三在桌上写道:【这便是我】。 柳姒有些惊讶。 画上人从头到脚都带着一股活泼开朗之态,可眼前的阿三却如同槁木般,跟一具活着的尸体没有分别。 阿三也看出她的疑惑,于是同柳姒解释。 原来阿三曾是旧绮梦坊中的花娘。 旧绮梦坊中最有名的便是“十二花神”,艳丽无双,各有千秋。 是撑起绮梦坊的招牌。 而阿三花名为“丹若”,乃是十二花之一的石榴花。 两年前的大火中丹若幸运捡回了一条性命,可惜容貌尽毁,嗓子也被浓烟所伤。 红姨见她可怜,就将她留在坊中,做个刷洗恭桶的下人,改名为阿三。 阿三只将自己原本身份告知了柳姒,至于其他的,她只字未提,似乎有意逃避。 将画卷重新卷好后,她写道:【我听红姨与吴生计划等你送完祭口后 就对你动手】。 说完,画卷被阿三放回布包,准备放回衣柜。 只是夜里灯暗,她失手将一幅画卷落到了地上,恰好滚到柳姒鞋边。 柳姒弯腰,将散开的画卷捡起,却在看见画上人面容时瞳孔一缩。 画上人一身藕色襦裙,身姿纤细,衣袂飘飘,容貌更是雍容华贵;特别的是,她右颊上有一朵盛开的牡丹,仿佛生来便有一般,十分契合。 柳姒看着那女子熟悉的左脸,陷入沉思。 因为那张左脸,同被关在凉州狱中的扶芷一模一样! 她往画卷右上方瞧,那上头同样题着几个字。 《十二花神录》——绮梦坊 天香。 …… 再回到寝屋中,蜷缩在地上的红姨依旧睡得正香。 柳姒坐在桌边静静看着她。 少顷,她站到红姨面前,蹲下身将锁链往她脖子上缠了一圈。 接着握住两端,缓缓收紧。 红姨是在一阵窒息中惊醒的。根 她睁开眼看见柳姒蹲在她面前拿了铁链要将她绞死。 求生欲令她张大了嘴拼命喘气,同时伸手去掐柳姒的胳膊,企图让她松开。 不过却是徒劳,见这方法无用,她又用力拍打着地面,想引谁进来救她一命。 无论是谁都好。 可深更半夜的,谁会来? 胸中的空气越来越少,她眼前慢慢开始发黑,挣扎的手也渐渐变得无力。 瞳孔不自觉往上翻,视线最后是柳姒面无表情的脸。 冰冷又可怕。 她不知道这女人为何突然发了疯要杀她。 她只知道自己真的快死了。 这样想着,她逐渐绝望,手也失了力滑到地上。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命绝于此时,脖颈上的束缚突然消失。 救命的空气争先恐后地闯入口中。 红姨趴在地上,连胆汁都快吐了出来。 “咳咳咳……”她咳嗽着,泛着泪花的眼猛地看向某个杀人凶手。 刚想破口大骂,却在对上柳姒冷若冰霜的神情后,顿时噤声。 她揉了揉脖子,忍着怒气道:“你做什么?大半夜的想杀了我不成?” 柳姒站起身,垂眸看着狼狈趴在地上的红姨。 动了动脚用鞋尖将她的下巴抬起,神情轻蔑:“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你想杀我。” “所以我便醒了,来寻你报仇。” 红姨听罢,不由心中暗骂。 疯子! 自己做了噩梦好端端拿她撒气做什么?还想杀了她! 她心中想着,越觉得等到了海子滩镇,定要报仇雪恨! 面上不显道:“好娘子,梦都是反的,这大半夜的,还是先睡觉吧。” 说罢就将脸从鞋尖上移开,换了个地方准备睡觉。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躺得离柳姒远远的。 红姨眯着眼睛躺了半天,才感觉那疯女人走回了床边。 本以为终于能松口气时,却听见那女人说。 “今夜送祭口,你也跟我一起去。” 第258章 出发 四月廿九。 诸事不宜。 从昌松城到海子滩镇约莫需要三个多时辰,因此酉时刚过,柳姒他们便从绮梦坊出发。 路上也是同之前一样,分做三波走。 这次的二十个祭口有从姑臧抓来的那些织娘,也有从其他地方掳来的。 陈芳所在的那一车队由柳姒护送,另一个则是柳姒第一日遇见的那个拿大刀杀人的那个壮汉管。 最后一个,柳姒交给了吴生。 她今日方才知道,这吴生跟红姨自小在一起长大,他幼时发了场高热,好了以后人就有些呆傻。 但好在块头够大,所以一直跟在红姨身边做事。 至于张轻羽,则同吴生那车队在一块儿。 为保安全,柳姒让隐暗中保护张轻羽。 只是这样一来,若是遇到了危险,柳姒只有靠自己。 路上山林座座,花了两个时辰车队才到古山村,过了古山村便是戈壁黄沙,因此车队便在古山村停下,等歇歇脚再走。 从木车上下来,柳姒坐在路边拿了块饼啃。 一旁的红姨看了直流口水。 她被锁住双手绑在车上跟了一路,早就又饿又渴,见到柳姒手中的菜饼后,吞了吞口水。 她说:“好娘子,要不你也给我吃一口吧。” 柳姒似笑非笑:“我瞧你半夜不是挺怕我的吗?怎么,又不怕了?” 红姨讪讪笑道:“我的性命早就握到娘子手中了,怕与不怕都不要紧,只求娘子给口吃的,毕竟还要走两个时辰呢。” 柳姒吃饼的手一顿:“不是说到海子滩镇只要三个时辰么?如今走了两个时辰,为何还要两个?” 红姨商量道:“娘子给我个菜饼,我就告诉你。” 听罢,柳姒起身便要走。 红姨连忙叫住:“等等等等,我说就是。” “这货确实是送到海子滩镇,可不是镇上,是它周围的一个叫冰草湾的地方。” 得到答案后,柳姒掰下一块饼扔过去,正准备往木车边走,却又退了回来。 她问红姨:“昨夜来的坊主姓什么?” “姓史,怎么了?”红姨嚼着菜饼。 史? 很熟悉,可柳姒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听过。 她走到装着织娘的木车边对看守的人说:“把箱盖打开。” 看守人有些犹豫:“红姨,这怕是不好吧,之前都是到了地方才开箱盖。这半路上,要是人跑了怎么办?” “这么多汉子你还怕什么?”柳姒摇了摇手中水壶。 “况且天这么热,这么久她们都没喝水,若是渴死一个两个,剩下的你来补?给我打开!” 看守人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将锁着的箱盖打开。 那些个织娘都被换上了漂亮的衣裳躺在箱子里,胆战心惊了一路。 箱子骤然被打开,她们害怕得抱在一处。 只有陈芳独自坐在一边。 把她嘴上的塞布取掉,柳姒随意地将水壶递给她:“喝点水吧。” 陈芳并不晓得眼前人便是柳姒,只以为还是那可恶的红姨。 抬眸狠狠瞪了她一眼,抬手打掉水壶。 “不喝!将你的脏东西拿开!” 柳姒收回被打得通红的手背,也不恼怒,只低着头自顾自地将腰间的荷包系紧。 陈芳不晓得她打的什么主意,打算将视线收回,却在看见那荷包后一愣。 她记得在凉州狱前,湖娘也这样将腰间荷包系紧过。 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两个荷包都是一样的。 她心下生疑,偷偷瞟了柳姒一眼。 结果正好与她对视,心虚得连忙将视线重新收回。 柳姒拾回水壶,淡声道:“既然不喝那就暂且忍着吧,等到了地方往南走也有水喝。” 她留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 绮梦坊。 仅仅开张了一日的绮梦坊在第二日就被官府的人给封了。 坊中所有人都被聚到堂中。 龟公跪在地上,悄悄抬头看了眼为首的那个玉面郎君。 昨日他还说能与那闹事和尚容貌相媲美的没几个,却不曾想今日就见到了一个。 只听那俊美郎君开口:“坊中所有的人都在此处了?” 龟公拱手回道:“回这位官爷,都在此处了。” 谢晏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后,并未找到自己想要的身影,他沉声。 “来人,给我搜。” 龟公听罢,瞪大了双眼:“官爷,不知犯了何事?竟要搜店?” 那些个掳来的女子还藏在后院里头,万万是搜不得的啊! 谢晏身后的宋明洛回道:“有人告发绮梦坊拐卖妇女,逼良为娼。” 龟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心问道:“不知这位官爷在何处任职?” 若是个可以疏通关系的,自然是好。 岂料他听见宋明洛说:“我是大理寺录事宋明洛。” 说罢又介绍身旁的谢晏:“这位是大理寺少卿。” 听见大理寺几个字,龟公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要说凉州之内的官,那塞点包袱了事再简单不过。 可、可、可,可来的却是上京大理寺的官。 龟公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昌松县令,却见他安如鹌鹑,连与他对视都不敢。 这下龟公更是慌得不行。 红姨也不在。 怎么办?怎么办?这下才是真的完了啊! 等到听见士兵禀报,说在后院发现一些陌生女子时。 龟公更是心头一个咯噔,两眼一翻就这么吓晕过去。 八九个女子被士兵从后院带了过来,她们见到官府的人后自知得救,皆抱头痛哭。 而那逼良为娼等罪名也在坊中花娘们的作证下坐实。 那头昌松县令见龟公晕了过去,顿时松了口气。 实在不怪他不帮,而是这次来的官比他的大,听说就连刺史也是十分地恭敬对待,他不过一个小小县令,哪里敢说什么? 只能装作看不见。 可他没发现,脚边跪着的一个相貌丑陋的女子眼里闪着诡异的暗光。 她握住袖中短匕,突然暴起朝县令刺去。 县令一时不察被刺中手臂。 昌松县丞见状立刻道:“快将这妇人拿下!” 行凶者阿三很快被拿下,县令捂着流血的胳膊愤怒道:“你是何人?竟敢行刺本官!” 阿三哈哈笑道,两年未开过口,声音沙哑难听:“狗官,你被绮梦坊的龟公与老鸨收买,对他们逼良为娼,拐卖妇人的罪行视若无睹,我替天行道杀你,有何不可!” 听见“收买”二字,县令立刻慌张地掩饰:“一派胡言,本官何时被他们收买了!你这是污蔑!” 有花娘啐了一口:“是不是污蔑你心里清楚!” 谢晏淡淡瞥了他一眼,县令便浑身一抖。 “驸马爷,这都是诬陷,万不可听他们的啊!” 谢晏如今只关心柳姒在何处,至于这县令自有人会来处理。 他问:“坊中的老鸨为何不在了?” 知晓内情的阿三立刻回道:“回少卿,老鸨此刻正将从别处抓来的女子送往城东百里外的海子滩镇。” 谢晏听罢,疾声道:“准备人马,即刻出城!” 人很快离开绮梦坊。 不一会儿,谢七走到阿三面前:“烦请这位娘子带路。” 第259章 冰草湾 将近子时,车队才到达海子滩镇,因为是深夜,所以镇上没有几家人户还点着灯。 之前杀人的壮汉名叫楚光,柳姒他们前脚刚到镇外,后脚楚光的车队就跟了上来。 夜深人静的,也不怕会有人发现什么异样。 车队在镇外停下,等着与吴生他们会合。 明明是一齐出发,柳姒他们在镇外等了半个时辰都不见吴生的车队来。 眼看就要错过约定的时辰,楚光提议:“红姨,不如我们先走。吴生那小子带过好几次车队,熟练得很,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 柳姒望了望平静的路口:“走吧。” 车队重新行驶起来,约莫又走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到红姨所说的冰草湾。 此处多生冰草,冰草湾因此而得名。 冰草湾相比于镇上,只住着零零散散几户人家。 楚光敲响最东边的一户人家的屋门。 里头立刻有年轻男人应声:“谁啊?这么晚了!” 楚光回道:“兄弟,借两盏灯好往北去。” 屋内人回道:“灯没有,借着月光走也是一样的。” 话音落下,屋门被打开,几个拿着大刀的男人从屋子里出来。 为首的男人脸上有条刀疤,粗声粗气问道:“腰牌呢?” 楚光看向身后的柳姒。 柳姒会意,将史坊主给的铜牌拿出。 刀疤男接过铜牌,将自己的与其一对后,方将铜牌还了回去:“跟我来吧。” 一行人走到石壁沟槽之地,两边高大的石壁将柳姒她们围绕,深深的压迫之感袭来。 石道狭小,更是易进难退,木车在其中只能勉强调头。 若有人从前头攻来,或是从头顶的石壁落下滚石,只怕是想活着也难。 在石道中走了没多久,便见前方停了一群骑着高马的人,手里燃着火把,将昏暗的石道照得通明。 走近了才发现,那些人头顶皆戴着毡帽,身上穿着土色衣裳。 罗尔骑着马到柳姒她们身前,开口问道:“祭口呢?” 柳姒盯着男人灰绿色的瞳孔,心底不由一沉。 这些人果然和她想的一样,都是突厥人。 她回过神,指了指身后木车上的大箱子:“在那里头。” 罗尔扬扬下巴,示意手下去查看。 不一会手下回来,到罗尔耳边禀报了什么,罗尔听罢眉头一蹙。 语气不善道:“为何只有十四个?其他六个呢?” 柳姒解释:“还有一个车队在后头,应当很快就来了。” 岂料罗尔二话不说就将腰间的佩刀拔出,抵到柳姒的脖颈上:“差了祭口就会耽搁祭祀,惹怒神灵的下场谁来承担?” 楚光上前欲要为柳姒说句话,却见她对他摇了摇头。 而后不慌不忙地说:“郎君何必心急?即便你现下杀了我,我也不能立刻将人给你送来,倒不如先等等,若真耽搁了祭祀,你再杀了我也不迟。” 罗尔自然知道她说的话不假,况且他本就是吓唬她的。 他罗尔,从不杀女人和孩子。 他将刀抽走:“若是耽误了祭祀,我便将你杀了喂狼。” 柳姒微笑:“若真耽误了祭祀,悉听郎君处置。” 她是不急,可绑在车后的红姨急啊。 若是罗尔真将乔湖杀了,她的解药怎么办! 她心下骂道:那个呆子,究竟在磨蹭什么,怎么还不来?再等下去你红姨姐姐就要一命呜呼了啊! 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呼唤。 下一刻,吴生的木车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 红姨惊喜道:“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抬眼望去,吴生驾着木车急速朝这边驶来。 她正高兴自己性命暂且保住时,却看见二十几个举着剑的黑衣人从两边的石壁上跃下。 正疑惑吴生为何不听她命令就擅自动手时,却看见那些黑衣人胳膊上无意露出来的黑色纹身。 这不是她的人! 红姨暗道不妙,连忙缩在车后。 那群黑衣人落地后径直朝柳姒攻去,目标很是明确。 可最靠近柳姒的罗尔以为那些黑衣人是想杀他,拔了刀冷笑道:“没想到他还没放弃,今日就叫你们有来无回。” 说罢就提着刀迎上去,他带来的那些手下也加入战斗。 楚光见势不妙,拉了柳姒想跑,却被黑衣人拦住。 无奈,也只能拿了武器砍杀。 几方人马乱成一团,死的死,伤的伤。 无人在意,远处的木车飞速朝这边驶来,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架势。 被绑住的红姨见吴生驾着车过来,原本还在高兴,正想叫他停下车给自己解了锁链。 谁曾想却看见那木车上只有吴生和一个大箱子。 本应当跟在木车旁的其他人踪影全无。 随着木车越来越近,红姨也终于发现。 木车并非是人在驾驶,而是惊了的马儿自己在跑,坐在车上的吴生也被人捆了手脚、堵住嘴绑在车上。 此刻他双眼怒睁带着惊恐不停地挣扎。 来不及思考,就见木车直直朝人群中冲去。 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响彻整座冰草湾。 红姨只觉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掀翻在地,等再起身一看,手中的锁链竟不知何时断开。 石道之中浓烟四起,火光冲天。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狠狠呆住,回不过神来。 虽然柳姒早就提前做了防备,可还是被这炸开的声响震得耳朵疼。 想不到李衡子配的这硝石粉威力如此之大。 她躺在地上捂住脑袋好半天缓不过神,周围也全是同她一样倒地不起的人。 她躺的地方好巧不巧,刚好有具黑衣人的尸体。 看着那尸体,恍惚间,一段记忆从她脑中跳出。 ——“不知坊主贵姓?” “某姓史。” ——“昨夜来的坊主姓什么?” “姓史,怎么了?” …… 同样是坊主,同样姓史,同样戴着面具。 更重要的是,同样有黑衣人想来杀她。 绮梦坊……万物坊…… 所以,那坊主根本不是绮梦坊坊主,而是姑臧城万物坊的坊主! 柳姒突然想通了这一关窍。 史坊主从始至终都知道她的身份。 万物坊中是,绮梦坊中是。 他给她铜牌,将她引来此处,就是如上次一样,想趁机杀了她! 柳姒脑子里乱得厉害。 因为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必是她身边的人。 谢晏、张轻羽、平意、秋兰、柳恺、隐…… 她想来想去,最后竟只有两个人可怀疑。 桓王一贯对圣人忠心,让柳恺杀她的意义在哪儿? 除非是圣人想要除掉她。 可是不会,圣人还要利用她制衡太子,暂时不会对她动手。 那就只有…… 柳姒想到此处,头疼得闭了闭眼。 第260章 挡剑 浓烟渐渐散去,仅剩的黑衣人摇晃地站起身,甩了甩脑袋。 即便这样他们还是不放弃自己的目标,艰难地向柳姒攻来。 柳姒见状心头不由得苦笑:羽娘啊羽娘,还真是半点不留情。 你究竟是仍在为安王做事,还是有什么其他秘密? 她缓缓站起身,握紧手中的毒粉,只等黑衣人靠近便撒出去。 一步、两步…… 那剑越来越近,眼看便要刺到柳姒心口时。 一道身影突然从一旁冲出来挡在了她身前。 “噗呲……” 是长剑穿透血肉的声音。 柳姒看着身前人的侧脸,瞳孔骤缩, 与此同时,赶来的隐一剑挑开黑衣人手中的剑,割断他的喉咙。 长剑抽出,面前单薄的身影无力地滑了下去。 “羽娘……”柳姒恍然回神,将张轻羽失力的身子抱住。 茫然地捂着她胸前不停往外渗血的伤口,哑声道:“你帮我挡那一剑做什么?” 明明,明明她可以躲开的啊。 张轻羽躺在她怀中,眉头紧蹙,血色尽失。 喉间涌出一口血,她费力地勾起一抹笑来:“六娘,别……别哭,你没事……就好……” 柳姒摇摇头:“你别说话,我去替你找郎中。” 想将她打横抱起,却恍如骤然失了力一般,完全没有力气。 只能扬声将与黑衣人打斗的隐唤回来。 把张轻羽递给他:“你速速将羽娘带去医治!” 隐担忧道:“主子,那你怎么办?” 柳姒站起身擦了擦颊边眼泪:“谢竹君应当快来了,你不必担心。” 主命不可违,隐咬咬牙,将自己随身的佩剑交给她,而后带着张轻羽消失在石道之中。 黑衣人已被最开始那场爆炸和隐除掉了不少,只剩最后一个黑衣人拿着剑满身是血地看着柳姒。 柳姒也拿着剑,静静望着他。 今日这场爆炸,是她计划之中的事。 只是没想到,会出了张轻羽这个变故。 柳姒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更不明白张轻羽既想杀她,又为何要再救她。 她看见黑衣人举着剑脚步不稳地朝她袭来。 柳姒面无表情地拿出毒粉撒了出去,黑衣人顿时浑身一僵,也就是这一瞬,长剑插进了他的心口。 黑衣人断气倒下。 柳姒将剑拔了出来擦拭干净。 鲜血与脏污沾染她身,整条石道中,唯她依旧站着,岿然不动。 幸存的罗尔与楚光至今仍被那场爆炸震得昏迷不醒,除了红姨抱着死去的吴生在哭。 早在浓烟消散后,红姨便奔到气若游丝的吴生身边,抱着他痛哭不止。 吴生最后留给她的一句话是。 “那个女人……杀我……” 那个女人。 除了乔湖,还能是谁? 红姨抬眸,怨毒地看着不远处拭剑的柳姒。 她方才看见,那个叫轻羽的女子替她挡了一剑。 她们两个认识,乔湖也是故意将轻羽与吴生安排在同一个车队的! 吴生丢了性命,都是因为那个叫乔湖的女人! 此时此刻,红姨脑中没了解药,没了保命,有的只是要替惨死的吴生报仇。 她缓缓站起身,拿出一枚哨子,吹了起来。 细长尖锐的哨声在这安静的石壁峡道中格外明显。 不多时,埋伏在周围的人手出现,俱都拿着武器对准柳姒。 红姨指着她,恨恨道。 “给我杀了那个女人,碎尸万段!” 柳姒听见红姨的话后,轻笑一声。 忙活了半天,倒是忘了还有一个小麻烦。 她笑道:“静檀表弟,若我死了,可就再没人给你说那经文佛法了。” 话音落下,她的发丝似乎被风吹动。 下一刻,一道茶褐色身影挡在她的身前,汝空双手合十,低头念道。 “阿弥陀佛。” 念完这一声,他便身影一动主动攻向那些人。 有了人帮她,柳姒自然有空收拾其他喽啰。 她转身,举着剑朝红姨走去。 红姨没想到柳姒还有帮手,见她朝自己走来,转了身就跑。 只是还没跑多远,她便感觉头皮一痛被揪住了头发,整个上身向后扬。 她反手扯住头发,被迫地一步步向后退。 最终被按在石壁上,抓住后脑勺朝石头上撞去。 柳姒并未留手,因此这一下是实打实得疼。 红姨眼冒金星,温热的血从她额角流出,挂在颊边。 抓住她后脑勺的手移到她的脖颈处,柳姒五指缓缓收紧,平静地看着她无力挣扎。 她说:“你是想杀了我吗?” 红姨抠挖着她的胳膊,挣扎着,长长的指甲在上头留下血痕,终归无济于事,只能狠毒地瞪着她,艰难道。 “贱人……只恨我不能……杀了……你……” 柳姒恍若未闻,只轻轻问她:“方才,你是用哪只手指的我?” 红姨身子一僵,挣扎得更厉害了。 “是这只吗?”剑尖在红姨右臂上划过,“还是这一只?” 锋利的剑刃在她胳膊上划开一道口子。 预感到要发生什么,红姨终于感到恐惧,颤抖地说:“不要,不要!” “啊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从她右肩上传来,她愣愣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一只胳膊,猛地尖叫出声。 “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啊啊啊啊!!!” 红姨发了疯,坐在地上不停地吼叫着,看着那只断臂失去了理智。 柳姒却蹲下身捡起那只断臂,带着恶劣的笑,将那手臂塞到红姨怀中。 “呐,你的手,给你。” “不要,我不要!”又是一声尖叫,红姨将断臂从怀里扔开。 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起来:“哈哈哈哈!啊!!!” 柳姒没再管疯了的红姨,站起身看向奋战的汝空。 但凡有想靠近她的,都被他一掌打飞。 还有几个未收拾干净,柳姒准备趁机去将罗尔杀了。 却在此时听见马蹄声纷至沓来,扬起一阵尘沙;无数根火把犹如点点繁星,在这夜里如潮水般涌来。 一道端正的身影骑在高马上,自火光中疾驰;那人白袍墨发,眉眼凌冽,恍如夜中之月,直直闯进柳姒眼中。 长弓被他握在手中,修长的五指拉开弓弦,对准柳姒蓄势待发。 “倏”的一声,那羽箭如闪电般射向她,而后掠过她的耳畔,朝她身后而去。 与此同时,一道茶褐色身影闪身至她身旁,与那道箭影同时碰上她身后欲要偷袭的黑衣人。 黑衣人被一掌断气。 汝空身上独属于他的檀香瞬时将柳姒包围。 她转眸,对上他琉璃般的双瞳。 只这一眼,冥冥之中,似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 第261章 阿史那罗尔 往日安静的冰草湾在夜深人静时突然发出一声通天巨响,顿时鸡鸣狗吠,惊得熟睡的百姓纷纷披衣出门查看。 冲天的火光自远处的沟槽传来,映在他们茫然的侧脸上。 有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打雷了?” “瞎说,这万里无云的,打什么雷?更何况什么雷能把石头沙子给劈着了?” “算了算了别管了,等明儿一早再去看看。” ...... 狭道中,昏迷了好半晌的罗尔终于清醒过来,恍惚中瞧见大批人马朝他而来。 昏沉的意识蓦然清醒。 他迅速站起身朝那群人相反的方向而逃,翻上停在几丈之外的马匹背上,一夹马腹逃了。 听见动静,柳姒收回与汝空对视的目光,猛地回头,看到的只有罗尔从拐角消失的背影。 她转身,骑着马的谢晏也将至身前,她二话不说朝他伸手,疾声道:“谢竹君,追上去!” 谢晏会意,握紧缰绳侧身将她捞上马背,揽坐到身前。 马儿也载着两人追了上去。 谢晏一手抓紧缰绳,一手圈住柳姒的腰不让她摔下去。 柳姒则将谢晏方才用过的那把长弓拿在手中,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 她微喘着气,指挥道:“竹君,再快些,一定不能让他跑了。” “好。”谢晏闻言操纵着马加快速度。 不一会儿,罗尔的身影便缓缓出现在眼前。 马儿也穿过峡道,跑上平坦的戈壁。 两匹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柳姒立刻拉开弓弦,对准罗尔的背影,找准时机一箭射了出去。 只可惜罗尔也有所防备,一个趴身躲开了那一箭。 见状,柳姒再抽出一支羽箭射了出去。 只是这一次那箭并未射到罗尔身上,而是射到了马屁股上。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发起了狂。 本就被爆炸震得头晕目眩的罗尔被甩下马背,滚到沙地之上。 眼看柳姒他们便要追了上来,他连忙爬起身朝某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待跑到一处石崖前,他停下逃跑的脚步,紧追不舍的两人也来到他的身后。 罗尔转身,看着马背上的柳姒眯了眯眼:“你为何要杀我?” 柳姒看着他,冷声道:“阿史那罗尔,你买卖我大齐女子,人人得而诛之。” 听她叫出自己的名字,罗尔心头一凛,目光狠盯在她身上。 “你究竟是谁?” 送祭口的那伙人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自然是送你去见天神的人。” 言罢,柳姒拉开弓瞄准他的心口。 岂料就在这时,罗尔猛一甩臂,将手中的飞刃射了出去。 “小心!” 谢晏抱着柳姒跃下马背,躲开暗刃;而罗尔也趁着这一空隙,跳下了石崖。 等柳姒从谢晏怀中抬头看去,罗尔的身影已消失在崖上。 她心下一沉,从谢晏的怀中起来跑到崖边,探头往下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她抬眸,目光落到几丈远的对崖上。 那边,是突厥的领地。 谢晏站在她身后,将她从崖边小心拉回来:“崖边风大,莫跌下去了。” 柳姒回过神,叹了口气:“没能借这个机会杀了罗尔,当真可惜。” 这样好的机会,不知何时才会有了。 谢晏若有所思:“他是突厥王子?” 阿史那是突厥王族才会有的姓氏。 他记得突厥可汗有个很宠爱的儿子,便是罗尔王子。 柳姒点头,为他解释:“我进入绮梦坊后,才知道那些失踪的女子会有两个去处。 一是挑出二十名女子送到这冰草湾来,卖给突厥人做祭口;剩余的则留在坊中,被强迫着做花娘。 而我无意中发现,这买家竟是突厥王子罗尔,他与我说这些女子都是买来祭祀所用。” 柳姒之所以认得罗尔,也是因为前世广宁远嫁突厥可汗,是这罗尔来大齐接的亲。 有过那一面之缘。 她问谢晏:“你可知道突厥有什么祭祀会拿活人女子入祭?” 谢晏沉吟片刻:“这个我却不知,不过宋明洛对外邦异族有所研究,或许他能知道一二。” “那宋明洛在哪儿?” 这话刚问完,便听见有人扬声喊道:“少卿!少卿!” 转了头看去,远处骑着马朝这边赶来的人正是宋明洛。 就在此时,谢晏握住她的手。 “念念。” “怎么了?”柳姒疑惑。 谢晏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声音清润:“面具可要摘下?” “哦。”这时柳姒才恍然想起,脸上还顶着红姨的面皮。 她准备拿出药水卸下,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既戴着人皮面具,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这次她可不是乔湖的模样,而是红姨。 谢晏笑道:“若是我认不出你,如何有资格做你的驸马?” 柳姒假嗔了他一眼,赶在宋明洛到达之前将面具摘下,露出真容。 宋明洛骑到石崖边,先是朝谢晏作揖,感叹道:“少卿,你骑得可真快啊。” 等目光再落到柳姒身上,他浑身一抖,立刻就要跪下行礼。 柳姒看了眼同宋明洛一齐赶来的其他人,话有深意问:“宋郎君,这是做什么啊?” 宋郎君? 宋明洛先是一愣,后恍然大悟。 他站起身拍了拍袍摆上的尘沙,瞥了眼身后的其他人。 那里头有姑臧的官吏,也有昌松的。 自然也有大理寺的。 有些曾见过柳姒,认得她;但因为柳姒方才的话都只当不晓得她的身份。 宋明洛哈哈两声,掩饰道:“方才马骑快了腿有点软。” “现在呢?”柳姒问。 “好了!现在好了!” 他用力甩甩腿给她看。 谁知却听柳姒道:“既然好了,那你便带人去这崖底下找人,方才我与谢少卿追击疑犯让他逃到了崖底。 你带人去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过她估计什么都寻不到,因为罗尔敢跳下去便说明下头有可以逃跑的暗道。 宋明洛听了柳姒的吩咐,严肃了神情:“是,谨听娘子吩咐。” 因为带路而一直跟着宋明洛的阿三突然扯住他的衣袖:“官爷,你带我也去吧。” 宋明洛疑惑:“你去做什么?崖底危险不知,你还是待在上面罢。等回了昌松城,还需问你些口供呢。” 说着就要将袖子从她手中扯落。 但阿三力气极大,固执地要跟他一起。 正为难间,宋明洛听见柳姒说:“让她去吧。” 柳姒看着阿三那张被大火烧毁的脸,想起她看到的画有扶芷的那幅画。 轻轻说道:“说不定她是要寻什么。” “所以,让她一同去吧。” 至于她为何会说话的事,柳姒也不多问。 阿三闻言松开了拽着宋明洛的手,对柳姒低低道了声:“多谢。” 等众人下了崖底,崖上开始刮起了风。 一股难言的味道从崖底飘了上来,臭味中夹杂着腥味儿。 令人排斥又恶心,却令柳姒似曾相识。 好像,前世死前曾在乱葬岗闻到过相似的味道。 她问谢晏:“竹君,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谢晏点点头,自然也闻见了这被风顺势带上来的气味儿,他神情凝重,漆黑的眸子看向石崖底下。 这味道,像是…… 尸臭。 第262章 万艳坑 柳姒她们在崖上等了一会儿,等来的却是面色难看的宋明洛一人。 他脸色铁青,脚步虚浮地走到柳姒面前,刚张开口还没说出一个字,便“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柳姒不免有些困惑:“怎么了这是?” 难不成那罗尔在崖下摔成肉泥了? 宋明洛弯着腰摆了摆手:“我不行了,公主你自己去看看吧,呕!” 见状,柳姒与谢晏对视一眼,沿着小道下到崖底。 越靠近宋明洛说的地方,那臭味儿越强烈。 到最后甚至是刺鼻。 柳姒有些恶心,扯了块袖子将口鼻遮住,稍稍好受些。 “呕!!!” 只见一个大理寺的官员扶着石壁吐了起来,看见谢晏二人后,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劝道:“还是别去看了,实在是……” 他说不出口。 而柳姒已经看见了令他们反应异常的东西。 她站在一个巨大的土坑之上,看着坑底的场景,浑身冷了个透底。 约莫十丈宽,三丈深的土坑里,堆满了尸体。 那些尸体尽是赤条条、浑身不着一物的女尸,脖颈处俱有一条两指长的伤口,或仰或趴、或蜷缩或伸直、或站立或蹲坐。 各式各样堆满整个土坑。 唯一相同的便是,从她们面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们死前无不带着惊恐与害怕。 无一例外。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谢晏温热的大掌遮在她的眼前。 他说:“念念,别看。” 柳姒却沉默地将他的手拿开。 怎么能不看? 那是一个个逝去的生命。 最底下的已经化成白骨,上面的却还显有绿斑。 整个尸堆从上到下,仿佛展示了尸体化成白骨的全部过程。 张大的嘴像漆黑的深渊,无尽地呐喊;扭曲的四肢如枯死的老枝,回溯着她们求生的渴望。 所有人都在回避这一幕,唯有阿三,她下到土坑里,抱着那些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原本啃食尸体的野狼被宋明洛他们的到来惊吓逃走。 天边盘旋的黑秃鹰落在尸堆上,尖锐的喙将眼珠啄碎,叼出血淋淋的整个眼珠吞入腹中。 终于,柳姒再也忍不住,与所有看着这座尸坑的人一样,呕了出来。 谢晏轻拍着她的背,眼中心疼:“念念,还是先上去吧。” 见惯了尸体的他看着这尸坑都尚且承受不住。 重新回来的宋明洛尽管已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差点又吐了出来。 好不容易快从一年前的阴影中脱身,今日之后,他只怕是连半点生肉都看不得了。 等那恶心感消失,柳姒才问一旁的宋明洛:“你可知道突厥有什么祭祀需要用活人女子做祭品?” 他对这方面有所研究,未过多时便答道:“有的。” “突厥人崇拜天地山川、草木神灵,更将天神奉为最高的信仰。他们相信活人入祭是与天神最快沟通的方式,因此常常会将活人放血剥皮、挖心掏肝,混入酒中饮下,以此来获得天神庇佑。” 说到此处,他明白过来。 “所以,这些尸体都是突厥用来祭祀后丢弃的!” 其他人听罢,面上皆是愤愤之色:“这些突厥人实在太可恶了!竟用我大齐的百姓来行这等邪恶之事!” 一时间,崖底尽是斥骂唾弃之声。 唯有坑底是不止的哭声,柳姒走到坑边,看着土坑里头哭得几近昏厥的阿三。 “将她带上来。”她说。 “那这些……尸体呢?”宋明洛问。 看着那一具具尸身脖子上的刀口,柳姒道:“派人去昌松县报信,让城中的官吏来此将她们……带回去。” “所有吗?” “对,所有。” 此处是大齐与突厥交界,这崖底更是两弃之地。 它能是邪恶之地,能是罪恶之底,却绝不能是那些惨死女子的埋骨之地。 带回去,都带回去。 带回大齐的土地上,带回她们的家去。 然后,好好埋葬。 …… 临走之前,柳姒最后再看了一眼石崖对岸。 远处随风摆动的旗帜上画有突厥的图腾。 这片看似宁静的土地,其实早已蠢蠢欲动。 前世柳姒在上京闻听凉州失陷的消息时,第一个反应便是不可置信。 突厥再厉害,可也不至于在一两个月之内便拿下有重兵驻守的凉州。 因凉州是边防重地,所以此地驻扎了一支北卫军,由庄别辛在此镇守。 几十年来一直安稳,所以柳姒不相信凉州会失陷得这样快。 不止柳姒不信,就连朝廷中的那些文武百官也不相信。 可这就是事实,是真真切切摆在眼前的事实。 后来有人分析,凉州丢得这样快,或许是有内奸。 有人与突厥里应外合。 而这个猜测,在柳姒来到凉州以后,得到了彻底的证实。 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所有的不通之处也都有了解释。 为何凉州三霸会有恃无恐、只手遮天,为何贾氏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贪污税物,为何失踪了那么多的女子官员却无所作为…… 一切的一切,都在今日。 有了答案。 凉州之地,已生异心。 与突厥买卖人口的事柳姒不相信贾辞徽不知道,所以贾辞徽一直暗中在与突厥有所交易。 他与贾氏,是前世凉州失陷的罪魁祸首之一。 柳姒将目光缓缓收回,落在大齐的国土上。 天边隐隐泛白,夜终将亮起,那些埋葬已久的罪恶,也终将暴露在阳光下。 是时候,该回姑臧处理一些恶瘤了。 第263章 公主入城 那日爆炸时,因为装祭口的箱子是绮梦坊特制的,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专门防止她们逃跑。 所以反倒成了陈芳她们的避难之所。 箱子外的铁锁被炸毁,陈芳趁乱带着其他十三个女子往南逃。 不多时就看见一个和尚等在道上,身后还有准备好的马车与另外六个女子。 果然同她猜测的一样,柳姒那句莫名的: “到了地方往南走......” 是在暗示她。 陈芳本打算就这么离开,可她想起“红姨”腰上的那只荷包后,鬼使神差地又倒了回去。 那时“红姨”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狭道中除了满地的尸体外,还有一些陌生人。 瞧那模样像是官吏。 她在石壁旁找了到已经昏厥过去的“乔湖”,看见她断掉的手臂后,没忍住掉了眼泪。 谁曾想哭到一半,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肩膀。 “芳娘,别哭了。” 她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站在她身后的美丽女子。 女子衣裳是“红姨”的,可脸却不是。 看着柳姒腰间的荷包,她没忍住打了个哭嗝。 原本相貌平平的友人突然变得顶顶好看起来,是什么感受? 陈芳不知道。 她只记得那日回昌松城的路上,她盯着柳姒瞧了一路。 引得同路的谢少卿都忍不住侧目。 回到昌松后,城内乱成一团。 凉州刺史默矢已从姑臧赶去了海子滩镇。 昌松县令在冰草湾看见那一座尸山后,当场晕了过去,郎中说他是惊吓悲伤过度才导致的昏迷。 人都以为他是受不了那尸山直观的刺激。 可县令自己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即将结束的仕途而感到悲伤。 大批的官吏去往冰草湾,一具具尸体被抬了出来,略数了数,足足有三百多具。 最上面的还好,还能完整抬下来;可下面的已经与土坑粘在一起,无奈,只能拿铁锹连尸带土铲起来。 尸体被运回昌松,摆满了城外临时搭建的停尸棚。 罗刹寺的大师被请来诵经超度了好几日,处处都挂满写着往生咒的经幡。 有些尸身被亲人带了回去。 有些无人认领的,最后一齐被埋在了城外几里远的山上,取名:万艳冢。 曾经的凉州第一花楼,重新开张了仅一日的绮梦坊被永远封停。 幸存下来的女子寻回了家去。 昌松县令因为收受贿赂、玩忽职守等被革职查办。 这些柳姒都并未亲眼看见,因为她返回昌松的当日就离开了,如今正在回姑臧的路上。 一路上百姓们都在议论两件事。 一件是昌松的冰草湾尸山; 另一件则是,镇国公主车驾到姑臧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柳姒刚将藏在风波亭下的账本挖出来。 走到城门口,官兵已经清道不许百姓出入城池,只能等公主的车驾进城后才能正常通行。 柳姒与所有人一样被士兵拦在外面。 刺史、姑臧县令、县丞、安贾阴三姓家主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所有官员都穿戴整齐在城门口迎候。 隔着帷帽,柳姒看见贾辞徽似乎比之前憔悴了许多。 尽管绮梦坊的龟公没有供出背后东家是贾辞徽,可他上下打点也花了不少钱财与精力。 想来绮梦坊的事还是给他造成了影响。 可再有影响也不大。 毕竟那些被拐的女子碍于名声,都不愿意作证指认。 因此就连丝织坊的贾管事与梅妈妈都未受牵连。 只绮梦坊的龟公与老鸨顶了罪。 身旁有人说道:“来了!来了!公主来了!” 柳姒顺着话抬眼望去,一条长得一眼望不到边的队伍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 仪仗、侍卫、奴婢、公主府亲事、帐内......加起来足有上千人,如同一条黑龙,盘旋在官道上。 宽大华丽的马车经过一个多月终于到达姑臧。 从昌松连夜回来的刺史领着众人行礼参拜:“臣凉州刺史默矢,携凉州官员、百姓恭迎镇国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道外的百姓也纷纷下跪行礼,齐声高呼:“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马车四周都帐幔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头人一丝一毫。 等车驾进了城里,外城门才允许百姓正常通行。 一路上有人窃窃私语:“本以为能瞧瞧公主长什么模样,却不想连片衣角都未看见。” “是不是公主长得太丑,不好意思露出真容?不然那马车遮那么严实做什么?” “别瞎说,我听说是公主染了风寒不易吹风,所以才叫围了起来。” “反正公主要在凉州待上那么久,你还愁没有机会见到?” 柳姒不动声色地听完几人的话,正准备去寻人,却不曾想在路边看到一个熟人。 八方财正心疼自己借的袍子被人踩了一脚,转身就差点同一个小娘子撞上。 立马拱手作揖:“娘子勿怪,我不是故意的。” 岂料那小娘子却笑道:“你撞坏了我的衣裳,只怕得赔一两金子才行。” 什么? 一两金子! 八方财只以为自己遇上个讹人的,抬头刚准备开骂,却对上柳姒含笑的眼。 将骂出来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咙里,他目瞪口呆,指着柳姒结巴道。 “你,你,你,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 “你不是死了吗?”八方财震惊。 那日有四女一男来找他,说是六娘子在内城做生意得罪了人,被报复烧死了。 如今她们没有去处,想来此寻个帮助。 八方财认得平意,又想起柳姒是个不错的主顾。 于是便将张轻羽她们安置到了外城的一处院子里。 后来张轻羽失踪,柳恺直接去驿站寻了谢晏。 那日他本来是要同谢晏一道去冰草湾的,可在将至地方的时候,有人给他传信,说张轻羽受了伤,已经送往昌松城。 所以柳恺半道又回了昌松。 等到张轻羽情况好些后,就将人带回了姑臧。 如今正在院子里养伤。 得知柳姒身死,八方财暗地里还偷偷哭了几场,没想到如今会又遇见她。 柳姒闻言戏谑:“是死了,不过又活了。” 死人自然不会又活过来,八方财微微抱怨:“六娘子,你惯会拿小人取笑。” 说着他想起什么,猛地将人拉到一旁,看了看周围才低声道。 “这青天白日的出来,娘子不怕仇家寻上你又找你报仇吗?” 柳姒将撩开一角的帷帽放下:“你说的有理,既然如此你带我去找平意她们吧。” 第264章 试探 八方财此人虽好财,但人品还是没问题,听了柳姒的话后,也不担心是否会连累到自己。 立马带着她去寻平意她们。 张轻羽她们所住小院不大,三个房间。 柳恺一间,平意与秋兰一间,张轻羽与青芽一间。 柳姒与八方财进院子里,青芽正在扫地,看见她后惊喜道。 “六娘子回来了!六娘子回来了!” 说罢她丢下扫帚进屋报信。 平意与秋兰听见动静也赶忙走到柳姒身边,一脸笑意:“娘子平安回来了!” “是。”柳姒亦笑着回应,意味不明道,“公主的车驾方才已进城了。” 闻言秋兰点点头:“奴婢晓得。” 提起公主,八方财神情有些沮丧。 听说公主至姑臧,他特意花钱借了身好看的衣裳,不曾想被人踩了一脚。 当真心疼坏了。 见他面色不佳,柳姒问起缘由,听他解释后,平意忍俊不禁。 八方财郁闷:“平娘子笑什么?弄脏了衣服,小人还不知道那押金能否退回呢。” 平意敛了敛唇角,瞥了眼柳姒后才道:“我只是笑你为了见公主得不偿失。” 八方财却摇头:“公主举世无双,气魄非凡,远远看上一眼已是小人福气。所以得不偿失这话我不认同。” 柳姒安慰:“也莫烦恼,说不定过几日你便又见到公主了呢。” “但愿如此。”八方财期待。 “六娘回来啦?”耳边传来张轻羽虚弱的声音。 转了头看去,青芽正扶着她站在屋门边。 她望着院中有说有笑的几人,眸色不明。 青芽离得近,瞥见张轻羽用力抓着门框而至发白的指尖,没有吱声。 柳姒走上前,轻声道:“你伤还未好,怎么出来了?” 张轻羽皱紧的眉头在听到她这句话后松开,低低咳了两声。 “听青芽说你回来了,一时高兴。” “外头风大,先进去吧。”柳姒上前接替青芽的位置扶住她。 二人入了屋内,青芽刚倒了杯水给柳姒,就听她说:“青芽,我和你张姐姐有些体己话想说。” “哦。”青芽应声,出了屋子。 屋内安静了片刻,半晌又响起张轻羽咳嗽的声音。 柳姒将她扶到床上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 张轻羽兀自握住她的手,眉眼低垂:“六娘,你回昌松以后怎不去看我?” 她中剑伤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听柳恺说柳姒已经离开了昌松。 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听她这样问,柳姒说没有愧疚与心虚那是假的。 可因为黑衣人的事儿,她心头总有个疑影。 她不是没想过是否是假公主那边出了纰漏,毕竟知道她身份的不止张轻羽她们。 可是说不通。 即便是那边将消息给了史坊主,可她去万物坊和昌松的事他们不知,又如何能及时派人杀她? 就像万物坊那日,她的决定是当天做的,不可能那么快传到原州。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身边人出了问题。 她收回思绪,再次看向床上的张轻羽。 因为受伤而显得虚弱,所以更引得人怜惜,此刻她正一错不错地盯着柳姒。 盼望着她的一个回答。 柳姒回握住张轻羽的手,撒了谎:“那日我还有事,所以迫不得已先行了一步。是我不好,你可会怪我?” 闻言,张轻羽眉眼舒展开,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你是有要紧事,我怎会怪你?” 她心思向来敏感,自然能察觉出柳姒的变化。 六娘待她,好像有些不同了。 不过她并未点破。 毕竟她只有六娘一个朋友,可六娘却有好多好多。 她不想失去六娘这个唯一的朋友,所以张轻羽选择假装不知。 她这模样,当真叫柳姒看不出一点破绽。 她虽怀疑羽娘,可也不解。 如果真是羽娘要杀她,那为何还要替她挡下那一剑? 岂不多此一举? 柳姒想不通。 所以那日回到昌松,她站在医馆外,得知张轻羽没有性命之忧后,就径直离开了。 从屋内走出来,柳恺还未回来。 方才进院子里就不曾看见他的身影,听平意说他出去了。 柳姒倒也不曾在意。 只是青芽无意间的一句话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听见青芽说:“郎君这几日天天都出去,也不晓得在忙什么。” 他如此喜欢羽娘,羽娘受了这样重的伤,他却还日日往外跑,可不叫人奇怪嘛。 于是柳姒问青芽:“郎君这几日出去做了什么你可晓得?” 青芽摇摇头:“不知道,每回都是神神秘秘的。不过我那日偷偷跟着郎君看了一眼,发现他上了贾府的马车。 之前去店里闹事的那个应棠不就是贾氏的人吗?他们那样欺负我们,郎君还跟他们在一起做什么?” 话毕,半晌得不到回应,青芽才发现不知何时柳姒面色难看。 “娘子怎么了?我可是说错话了?” 柳姒问她:“你可还记得,瞧见他上贾府马车的那日是什么时候?” 青芽想了想:“就是张姐姐失踪的第二日。” 当时她们正为张轻羽失踪的事感到心急,见柳恺出门,青芽心头生疑,才会跟了上去。 不曾想恰好撞见那一幕。 张轻羽失踪的第二日? 那个时候,柳姒已经身处绮梦坊。 而史坊主,也是在那以后出现在绮梦坊中,将铜牌交给了她。 柳姒心烦地揉了揉额角。 不论结果是柳恺还是张轻羽,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好巧不巧,柳恺回来了。 看见柳姒以后他还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柳姒看他:“我来不得?” 柳恺挠了挠脑袋:“今日公主进城,我以为你……” 他看了眼青芽,没再往下说。 柳姒问他:“你去哪儿了?这么久才回来。” 闻言,他面色一僵,而后敷衍答道:“整日待在院子里闷得很,出去随便逛了逛。” 说罢他提起手中买的菜:“顺道买了点东西。” 柳姒戴上帷帽:“我先走了。” “去哪儿?” 帷帽下,她神色冰冷,语气无异。 “我今夜要去趟罗刹寺,贾辞徽的账本还在我手中,我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柳恺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那你早去早回。” “好。” 第265章 夜闯罗刹寺 罗刹寺位于姑臧城北, 分为上中下三院,前有牌楼、山门、天王殿。 其中最着名的便是寺中的一座古塔,塔下埋葬着前朝一位得道高僧的舍利子。 当初大齐开国皇帝命大将军西征,大将军路过此地见宝塔顶上有佛光照耀,恍若万佛降世,当即入寺礼拜。 大将军得见古塔心生敬意,于是下拨银钱修缮寺庙,耗时一年终于完工。 而今尚在夜间,宝塔之光无幸得见。 不过柳姒夜里来罗刹寺的目的也不在于观赏塔顶佛光。 寺内隐有僧人的念经声传出。 她一身黑衣,怀中藏着个东西,在紧闭的寺门石狮子旁左顾右盼,鬼鬼祟祟。 瞧着像在等什么人。 一阵夜风吹过,带起细细尘沙,迷了她的眼。 等再回过神,面前已站着几十个黑衣人。 柳姒不由挑眉。 来这么多人,倒挺看得起她。 眼见黑衣人又是二话不说就攻来的架势,她掏出一直护在怀里的东西——一个装着硝石粉的铁球。 而后拿出火折子,将铁球外的引线点燃,直直丢向身后紧闭的寺门。 躲在石狮子身后,她捂着耳朵大喊道:“小心了!” 黑衣人被她这话弄得面面相觑,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得轰隆一声巨响。 “砰——” 沉重的寺门被炸开倒在地上。 寺前浓烟四起。 柳姒轻咳两声,捂住口鼻逃进罗刹寺中,一边跑一边口中大喊道:“来人啊!杀人啦!” 刚喊完,身后的黑衣人便追了上来。 好巧不巧,罗刹寺中的僧人听见动静也匆忙赶来。 看见柳姒一个弱女子被黑衣人追杀,罗刹寺方丈见状疾声道:“快去救人!” 僧人听命,抄起僧棍与黑衣人相斗。 而柳姒趁机躲到老方丈身旁,喘着气道:“多谢方丈救小女子性命。” 方丈低念了句佛号才问她:“如此夜深,檀越为何会遇见这些歹人?” 柳姒捂了捂怀中的包裹,解释道:“小女子本是这城中商妇,半夜关了店归家,谁知路上遇到这些歹人要抢我包袱里的钱财,见我不依一气之下竟将寺门都踹倒了。 这夜深人静的,我也不知往何处跑,只能逃入寺中,给师父添麻烦了。” 她言辞大方,有条有理,方丈二话不说信了她的话,安慰道。 “檀越莫怕,我寺中弟子都有些本领在,定能将歹人赶走。” 柳姒松了口气:“多谢大师。” 那边与僧人缠斗的黑衣人见柳姒与方丈说话时,时不时摸着手中包袱,心头有了怀疑。 想将她那包袱抢过,奈何与他们相对的僧人越来越多,始终没有机会。 就在这时,一群佩剑的官兵举着火把闯入寺中,为首的郎君沉声道。 “都被本官拿下!” 黑衣首领心头一惊。 罗刹寺靠近天禄驿站,想是方才的响声将驿站的人给引了过来。 黑衣人也不顾任务是否完成,大手一挥道:“快撤!” 他们撤得虽快,可还是有几个黑衣人被擒拿住,带到谢晏面前。 谢晏随手拔出一把剑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面巾挑落:“你是何人?三更半夜在城中行凶有何目的?” 黑衣人听罢,心头一狠就要将藏在嘴里的毒粉咬破。 一旁的谢七见状,眼疾手快地将他下巴卸了。 黑衣人一声闷哼,没有自尽的能力。 可其他黑衣人已经将毒粉咬破,顷刻间没了性命。 谢晏将剑收回剑鞘,眉眼冷冽:“带走!” 黑衣人被士兵押回驿站后,谢晏并未离开,而是走到柳姒身边。 他先朝一旁的方丈颔首,再对柳姒拱手:“这位娘子,我乃大理寺少卿,可否行个方便,随我回天禄驿站做个文录?” 他神情严肃认真,态度疏离,仿佛与柳姒真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只是柳姒却看见了他眼底的无奈,一时不由好笑。 抬手借着擦泪的动作掩了掩微勾的唇角,等再放下手,也是装得正经。 欠欠身道:“既是少卿之命,莫敢不从。” 这头柳姒被“带”回了天禄驿站,那头贾府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她竟然没死!” 贾辞徽听见范内的话后,犹如晴天霹雳。 范内跪在地上,满头大汗:“奴本以为那日将六娘子烧死在了‘半日闲’,却不料方才那位递信儿,说六娘子没死,不仅没死,还带着账本去了罗刹寺。” “她去罗刹寺做什么?”贾辞徽蹙眉。 “说是要将账本交给寺中的什么人。” 听罢,贾辞徽怒而拍桌:“废物!” 范内骇得浑身一抖,大气都不敢喘。 而贾辞徽气得胸膛起伏不定,直揉着眉心咬牙切齿。 和尚,和尚又是和尚! 上次一个光头和尚放把火偷他账本,如今又跟罗刹寺扯上了关系。 他不耐烦地问:“这么说那个女人如今在罗刹寺?” 听他这么问,范内更害怕了,吞吞吐吐道:“不,不在。” “那她在何处?” “那位提前知道六娘子的下落后,就派了人去清理,谁知动静太大,将大理寺的人给惊动了,如今人已被谢少卿带回了天禄驿站!” 话音落下,范内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被踹翻在地,心窝不住发疼。 他却不敢喊疼,忙又爬起身跪在贾辞徽脚边磕头:“家主息怒,家主息怒!” 可贾辞徽如何息怒? 如今柳姒人在天禄驿站,那地儿跟“半日闲”可不一样,随便一把火烧了就行。 上京派来查案的官员在本地若出了差池,整个姑臧的官员都得被问罪! 更何况谁知道柳姒会不会将账本的事告诉谢晏,万一说了,那他私吞税物的事儿被查到了,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只可惜如今柳姒已经在驿站里头,无论她说没说,贾辞徽都要做两手准备。 而账本的事,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想到此处,他阴狠的目光落在范内身上。 此刻他依旧在地上磕着头,丝毫不知自己性命堪忧。 他沉声唤道:“佘令。” 一道纤细的身影走进屋中:“主人。” 贾辞徽眼神阴冷:“将他带下去。” 地上的范内听罢,脸色骤然惨白,接着他听见家主说:“处置了。” “喏。” 等到被佘令提着衣襟拖出去,范内才如大梦初醒般,哀嚎道:“家主饶命,家主饶命啊!!!” 片刻后,求饶声戛然而止,佘令穿着沾血的衣裳进到屋内。 贾辞徽擦了擦手,将帕巾随意扔在地上。 “你去,帮我办一件事。” 第266章 情浓 天禄驿站。 仅剩的一个黑衣人被牢牢看押起来,至于谢晏所说的让柳姒做个文录也就是走走过场。 最后以夜深为由,将人留在了驿站。 柳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夜黑衣人的事已告诉了她答案。 日后行事只怕又多了思虑。 她心头烦,这夜里又热得厉害,气是叹了又叹,最后她披着外衫下了床,摸黑去了谢晏的屋子。 这种半夜偷偷摸摸的感觉,实在是太久远了。 不曾想去到他房间,灯还亮着。 谢晏披着薄衣坐在案边,还在整理从黑衣人那里得来的口供。 人是他亲自审的,只可惜嘴严得很,问不出有用的东西。 反而是那黑衣人好几次要寻死,都被谢七给及时阻止住。 如今只得派人守在那里,免得人死了得不偿失。 柳姒开门的动静很轻,谢晏以为是谢三便不曾放在心上。 等到眼上被一只手蒙住,熟悉的梨香闯入他鼻尖,他才晓得来者是谁。 只听站在他身后的柳姒粗着声音道:“猜猜我是谁?” 谢晏喉结微动,轻笑道:“念念。” 柳姒松了手,靠在他肩头,胳膊搂着他肩膀:“在瞧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谢晏侧头蹭了蹭她脸颊:“在看黑衣人的口供,只可惜没什么结果。” 转身,将人揽在怀里坐他膝上:“我正打算一会儿去找你,你就来了。” 柳姒顺势搂住他脖颈,笑道:“那不是心有灵犀。” 她有些无聊,便挑着他尚且湿润的发尾一圈一圈玩着。 “黑衣人的事我估摸着也查不出结果,反正咱们的目的也不在这上头。 只是贾家那边今夜有得忙了,贾辞徽知道我没死必定会有所动作;而我如今在驿站里头,他不敢明着来,私底下不知会想尽千方百计来对付我。 约莫明日他便会试探你的态度,看你是否知道账本的事。” 谢晏下颌抵在她发顶:“那念念想我怎么做?” 柳姒沉吟片刻:“你只管装作不知道,其他的事我来做。” 闻言,谢晏垂眸看她。 被他这样盯着,柳姒不自在得很:“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岂料谢晏认真对她道:“念念,可否与你商量件事?” “什么?” 他说:“那日得知你在凉州狱前失踪,我心神难安,后来那孩童将香石给我,我才知道这又是你计划之一。 虽是勉强松了口气,却还是心惊得很。直到在冰草湾瞧见你平安无事,我才是真的安心下来。 我知你决定了的事不会更改,也知你的为难,若不身陷险境,有些计划便也无法完成。 我不求其他,只愿日后你再有这种事时,能提前与我说一声。 可好?” 柳姒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她做事确实喜欢以身犯险,也不在乎是否有人会担心。从前是,这次昌松的事亦是。 留下块香石让谢晏去猜。 亏得他不笨,知道借着香石与柳姒荷包中香粉的气味来寻她。 换做别人,还以为是留了块遗物让他睹物思人。 他这要求柳姒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毕竟他也是担心她。 于是抬身亲亲他嘴角:“谢驸马之命,小女子焉敢不从?” 谢晏心下泛软,低首追了上去。 两人嬉戏一番,柳姒才顶着艳红水色的唇瓣倚在他胸口,熟悉的香气将她萦绕,没忍住问道。 “我一直好奇,为何你这次来凉州,身上用的香与我是一样的?” 除去从前在公主府那段日子外,她并未再给他用同一味香料。 可这次来凉州,她总是能闻见他身上与她同样的味道。 那香是特制的,他又是从何而来? “念念不喜欢吗?”谢晏避重就轻想去亲她,却被拒绝。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她不满。 不让他亲,他就安静抱着她,与她紧贴,好似如何都亲近不够一般。 缓缓道:“自你离开竹坞居,我便觉得屋子里空落落的,所以制了与你一味的香点在屋中,久而久之,就觉得你还在我身边。” 柳姒听罢倒没说什么,毕竟他擅制香。 只是却解了他的衣带,偷偷伸了手进去。 谢晏不防,清润的声音突然透着紧绷与沙哑。 在得见她眼中藏着的捉弄与得意后,握住她作怪的手。 迷迷糊糊间,小夫妻俩宽了衣衫闹作一团。 上次丝织坊虽是亲密过几次,可也未曾真正的有什么。 几个月未有,柳姒身子紧绷成一张弓,蹙着眉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谢晏人瞧着斯斯文文,可身上其他地方倒与之相反。 她难受,抬了脚便踢在他结实的侧腰上。 他会意,握着她光洁的小腿俯身亲亲她鼻尖,而后滑入薄被中。 渐渐的,她紧张的身子软成一团。 哼哼唧唧地叫个不停。 那人将搁在他肩上的足握住,侧头吻上她踝骨。 而后是腿根、腰窝、锁骨、指尖、耳侧…… 最后他覆了上去。 水乳相合。 柳姒攀住他的肩背,双颊愈发滚烫,半阖的眼也含着朦胧醉意。 她只觉自己像湖中小舟,晃动着、缠绕着……身上人微凉的发落在她湿濡的颊上,她探了手去抓,扑了个空。 心头不服,哭着唤他表字:“竹君……” 竹君、竹君、竹君…… 一声又一声,声声入耳。 谢晏抱着她坐起身,一遍遍吻着她眼角的泪,回道。 “我在、我在……” 她仰着头看他,朱唇微张、恍恍然说了两个字。 他贴近了去听,听见她低哑的声音将那两个字灌入他耳。 她说。 给她…… 他眼神微暗,听话地循她意。 可过了会儿,她又不愿意起来,咿咿呀呀喘着、哭着。 说她不要了。 无奈,只能抱着她躺下,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可她在房事上向来娇气,稍有不如意便会发脾气。 于是舍了他,自己侧躺着,背对他。 谢晏又如何肯。 当即厚着脸皮追上去,结实的胸口与她脊背相贴,一会儿亲亲她肩头,一会儿摸摸她胳膊。 处处点火。 察觉到她气消后,才又抬了她的腿,就这样与她亲近。 因为背对着他,所以柳姒也就错过了他眼中呼之欲出的欲念。 如何亲近都觉得不够。 他想。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好像只有看见她才会心安。 可他们日日忙碌,在一起的时辰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 又如何能让他心安满足? 他甚至已经不满这一世了,他贪心地想着:下一世,下下世,生生世世,他都想和她在一起。 折腾了许久才消停。 清理后换上干净的寝衣,柳姒躺在谢晏怀中昏昏欲睡。 他拥着她,握住她的手,与她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翌日。 天不亮谢晏便醒了,当他起身看见自己与柳姒相缠的衣带后,沉默不言。 那衣带上的飞云结是他昨夜打的。 而今,他看着柳姒沉睡的侧颜,鬼使神差地将那结解开。 好似潜意识里,不想让她知道他会打飞云结一样。 第267章 青藤阁 将近端午,姑臧百姓都在忙着包粽子、挂艾草。 驿站内,柳姒睡到日上三竿方才悠悠转醒。 昨夜她心烦,刚开始还有精力缠着谢晏,后来受不住了,老老实实讨饶才被放过。 守在外间的谢六听见动静,走到帐帘后问道:“娘子可要起身?” “嗯。” 柳姒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不一会儿谢晏进屋,撩开床幔坐在床沿边,轻捏了捏她掌心。 “醒了?” 柳姒转身看他,眯着眼睛点点头:“饿了。” 谢晏笑着将她抱起身给她换衣裳:“早就准备好了,走吧。” 伺候着她洗漱完,谢晏坐在她身侧给她布菜。 柳姒舀了勺汤喝下才感觉腹中有了着落,她问道:“贾辞徽可给你递帖子约你了?” 谢晏回道:“递了,约的戌时去青藤阁品琴。” 柳姒点点头表示晓得。 半晌后又突然道:“这些日子忙着丝织坊和昌松的事,许久都未曾陪你。今日青藤阁我与你一道,可好?” 听罢,谢晏唇角顿时漾起笑意来。 如今在姑臧不用请安上朝,所以他每日卯时都要练一个时辰的武,洗漱完毕再处理公务,晌午用过饭歇息一两刻钟后与同僚商议案子的事。 得等到酉时过,他才会有自己的时间。 这样算来,比从前在上京还要忙些。 在上京他下值后通常会回府陪着柳姒,而现在柳姒自个儿也在忙自个儿的事,所以他二人每日真正能相处的时辰也没多少。 如今听得她说想多陪陪他,谢晏自然高兴。 用过饭后连那一两刻的午憩也省了,提前一个时辰便回到屋内更衣梳发。 等柳姒梳妆好,看着一身绯色夏衫,头戴玉冠,明显打扮过的谢晏,愣了愣。 他往日穿的都是浅色的袍子,今日却穿得这样显眼,少了些一贯的清冷,多了许多妖异,别有一番风味。 她再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同样是绯色的襦裙,就连袖口上的并蒂莲花绣样都是一样的,她迟疑。 “这衣裳你特意准备的?” 谢晏面不改色:“念念不喜欢吗?” 柳姒摇摇头。 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出个门而已,他特地打扮得这么好看做什么? 言罢又想到什么,满意地勾了勾他腰间的玉佩:“不错。” 谢晏耳根微红:“念念喜欢就好。” 岂料柳姒夸道:“竹君,你真是聪明,我如何就没想到这一招。” 这话听来谢晏只觉一头雾水:“什么?” 下一刻,他听见柳姒说。 “先从气势上震慑,高,实在是高。等去了青藤阁,贾辞徽见你打扮得这样有气势,必定先忌惮三分,人一旦瞻前顾后,投鼠忌器,就会失去决断,到时候应付起来,也是轻松很多。” 话音落下,屋内安静异常。 柳姒纳闷,抬眼望向谢晏:“难道我说错了?” 谢晏面色难看,心中恨得不行。 这柳六在男女之事上也不是个傻的,当初忽悠他忽悠得那样厉害,怎么今日倒是糊涂起来? 什么气势上震慑敌人? 他知柳姒平日最喜欢的便是他这张脸,所以今日特地打扮些想让她看着悦目。 一是免得她看久了,会腻; 二是好不容易同她出去,这样的好日子,穿得好看些又有何不可? 谁知她竟说震慑贾辞徽。 谢晏气极。 当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眼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还透着幽怨与委屈,仿佛她是个怎样过分的负心女一般。 柳姒摸摸鼻子。 暗道:这谢竹君又是发的什么脾气?难道她又得罪他了? 她表情困惑,丝毫不知他变脸的原因。 少顷,谢晏深深叹了口气。 谁叫他妻是个时而精明,时而糊涂的,罢了罢了。 他平静下来,委婉道:“这衣裳是江州送来的料子,我想着做了夏衫特地穿给你看,喜欢吗?” 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柳姒再反应不过来只怕要将谢晏气死。 她恍然大悟,忙道:“好看好看!晏郎绝世无双,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又忽而拊掌:“我便说方才是怎么了,原来是卿卿太俊,将我这脑子都看得晕乎了,实在该打该打。” 两句话下来,谢晏哪儿还有什么气? 压了压嘴角,红着俊脸牵她手:“走吧。” ...... 柳姒似乎有意让人知道六娘子与谢少卿的关系。 驿站中二人相处毫无避讳不说,便是出门见贾辞徽,也再没戴那人皮面具。 除了陈芳,丝织坊的所有人都以为“乔湖”死了。 二人到青藤阁时,尚未至戌时,便且先在雅室里坐着。 阁内侍婢奉了茶点,柳姒浅尝一口,味道比不得上京的饶记铺子,略吃了一块便没再动。 虽说青藤阁的茶点一般,可这琴声却是幽婉动听。 当初柳姒与永宁她们一道学琴,许是多些天赋,在一众皇子公主中出类拔萃。 柳姒好学,教琴先生也爱才,因此时常给她开小灶。 渐渐的,在琴之上无出其右。 因此她听了这琴声,赞道:“这琴声悠扬婉转,清冽空灵,无有凝滞,可见抚琴者技艺不俗。” 她阖目听了一会儿。 进曲时意境碧波荡漾、烟雾缭绕;好似见潇水浇山,云水奔腾...... “不对。”她缓缓睁开眼。 谢晏琴技上佳,却也比不过柳姒。 于是求解:“如何不对。” 她道:“只闻琴音,不见情音。” 不过《潇湘水云》本就难,当初她也是练了许久才满意。 就在此时,琴声戛然而止,雅室外传来喧闹之声。 柳姒与谢晏相视一眼,起身出去。 室外,两个大汉拖着一个灰袍老者就要赶出青藤阁:“哪儿来的老头,别在这儿闹事!去去去!” 被人架着胳膊,老者也不在意,只望着五步之外因惊吓而抱着琴站起身的琴女,道。 “错了错了,琴意不对。” 琴女站在一旁虽未说什么,眼中却不难看出蔑视。 大汉嫌弃道:“你个儿老头懂什么琴?如娘子可是咱们姑臧最有名的琴师,有你指点的地儿嘛!” 老者不在乎什么琴师有不有名,他只是说着。 错了、错了...... 在姑臧受向来人尊崇的如妙善还是第一次被人质疑琴技,更何况还是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老者。 心中不悦,却也未曾表现出来。 反而温声道:“他也是个可怜的老人家,好生将人带出去就是。” 说罢还走上前,蹲在老者面前,拿了几块银子塞到他手中。 “拿去买些吃食吧。” 周围特地来此听她弹琴的仰慕者见状,纷纷赞道:“如娘子真是善良啊。” 如妙善听后,也只腼腆一笑。 老者很快被带出去,她抱着琴走回台上,却无意间与楼上看热闹的柳姒对视。 也只那一瞬,她便又将目光轻飘飘地收回,重新坐下理琴弹奏。 第268章 妾室? 看完热闹,柳姒也准备回雅室,却在走廊上碰见了另一个人。 安鸿月还是同在万物坊初见时那样,一身淡黄色襦裙,发髻坠满珠饰,随从众多。 万物坊中,柳姒与谢晏都戴着面具,因此此刻一见,她压根不认得他们。 可她喜欢这世间完美、漂亮之物,一身绯衣的谢晏自然引起她的注意。 安鸿月如当初看见汝空一般,痴痴又惊艳地走到谢晏面前,轻声问:“郎君叫什么名字?” 还不等谢晏他们反应,一旁的谢三便跟遇见鬼一样,拔高音量道:“我家郎君是大理寺少卿!” 说完还偷瞄了眼柳姒。 暗道:他在这里,除了公主,谁都休想靠近郎君一步! 听罢,安鸿月面色有一瞬间扭曲。 大理寺少卿? 那抢起来可是有些麻烦了。 她是听说前些日子城里来了个美如冠玉的谢少卿,可也未曾见到过。 况且安朗警告过她,说是城里的男子谁都可以带回府上玩,除了她阿兄和那位住在驿站的谢少卿不可冒犯。 不过…… 她将目光落在一旁的柳姒身上。 这位是大理寺少卿,那这位难道是…… 能与谢晏关系如此亲密的自然是公主,可柳姒穿着瞧着普通,身后也不曾跟着随侍,怎样看着都不像那个深受皇宠的镇国公主。 她迟疑:“这位娘子是?” 柳姒轻轻一笑:“我不过城中小小商妇而已。” 安鸿月震惊:“那你怎么同驸马在一起?” 还,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手牵着手? 柳姒顺势将头靠在谢晏臂上:“晏郎喜欢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反观谢晏,倒是一脸淡然。 直看得安鸿月目瞪口呆。 大齐的驸马虽说并未明禁不许纳妾,可大部分因为忌惮妻子帝女身份,所以真正纳妾的驸马少之又少。 顶多私底下偷偷摸摸尝个鲜。 更莫说带着妾室如此光明正大地出门了。 不过安鸿月自个儿也是个嚣张惯了的,很快便收回了惊愕的神情。 离开后,她身边的男奴见她似有疑惑,于是解释道。 “奴听说公主进城后,这位谢驸马不曾去拜见过,公主也未曾遣人去驿站,莫非是琴瑟不调?” 琴瑟不调? 那倒有些意思,毕竟安鸿月她们在姑臧听说的可都是镇国公主与驸马如何如何恩爱。 没想到却是假象么? 她这边震惊,那头姗姗来迟的贾辞徽看见柳姒与谢晏关系亲密后,也同样震惊。 不过他想起丝织坊的贾管事曾说:这位谢少卿似乎独爱寡妇。 无论是娶的公主还是暖房,都是寡妇。 这样想罢,贾辞徽觉得谢晏能同六娘子有染,也属正常。 同时心中鄙夷。 什么受人尊崇的谢大郎君,也不过是个好色的尘世俗人罢了。 谢晏向来不管名声这种东西,管别人如何想,他只要能同柳姒在一起就行,因此面色坦然大方,丝毫不见扭捏。 至于柳姒,她将面前的糕点嫌弃地推了推,而后挽着谢晏的胳膊晃了晃:“晏郎,这阁中的点心一点儿都不好吃,我方才见楼下有卖荷花酥的,你给我买些好不好?” 谢晏会意,温声道:“那卿卿等我。” 说罢又对贾辞徽颔首,离开屋子。 等谢晏一离开,柳姒懒懒地抚了抚鬓发:“贾家主今日见谢少卿,是想做什么啊?” 贾辞徽亦变了脸色,冷哼道:“想不到六娘子竟有如此本事,这么快又攀上谢驸马了,只是公主已然进城,你又能嚣张几时呢?” 柳姒轻笑:“嚣不嚣张的就不劳家主操心了,有这个精力还不如多想想账本的事儿。听说昨夜罗刹寺失窃,是家主干的吧?是想找那本账本在哪儿吗?” 贾辞徽眯了眯眼:“你费尽心思偷取账本,却又无所作为,究竟有何目的?” 本以为她偷了账本会告他一状,谁曾想她并未动作,反而在他面前毫不忌讳地提起账本的事。 究竟是要做什么? 柳姒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岔开话题:“那账本我瞧过了,刺史、县令……好像都在上头有名字,哎呀呀,我一个商妇也看不懂这些,莫不然家主告诉我,这些名字代表着什么?” 贾辞徽眼神森冷:“你在威胁我?” “小女子岂敢?只是好心提醒家主,公主已至城内,若我将这账本交给公主的话,家主下场会如何? 贿赂官员,贪污税物……如何想,下场似乎都不会太好。” 原来她这么久都不曾有动作,是为了等这一刻? 她脸上表情得意,直激得贾辞徽面目狰狞,想就这样杀了她。 可是不行,这样只会引火烧身。 蓦然,他想到什么。 她说将账本交给公主,既然如此,便说明她暂时没有将其公之于众的想法,更何况…… 他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谢少卿很喜欢六娘子么?” 柳姒抬手,特意将腕上的金镯子展现在他面前:“那是自然。” 见状,贾辞徽笑意更深了。 谢晏是个什么货色他还不知吗? 丝织坊的乔湖在昌松下落未明,他连一句关心的话都不曾有。 这样薄情寡义之人,又能与她相好几时? 这样想着,他胸中戾气尽消:“既然如此,那我便等着六娘子的好消息,看看我贾某究竟会是怎样一个下场。” 说罢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袖:“时候不早了,告辞。” 等贾辞徽离开,谢晏方才进屋。 “聊完了?”他问。 柳姒点点头,看见他手上的芙蓉酥后笑道:“怎么还真买了?” 谢晏将其递到她面前:“尝尝?” 柳姒尝过一块儿后也给他喂了一块:“明日就是端午,听说这几日城中都有灯会,如今天色恰好,可要去看看?” 谢晏接过她手中的芙蓉酥,牵着她手:“自然愿意。” 第269章 收账 五月初五,端午。 陈芳一大早便帮着陈母洗糯米包粽子。 自从昌松回来后,她就从丝织坊辞了工,平日在家帮陈母干些活,得了空就出门找活。 前几日她从丝织坊辞工,梅妈妈拿出入坊时织娘们签的契,让她赔付三年的工钱。 丝织坊的织娘进坊时都要签一份工契,上头说明每个织娘在丝织坊做工的时间最少是三年;若要提前解契,就必须赔付三年的工钱。 因为丝织坊的月钱高,所以进坊的织娘无一不是爽快地签了。 可经历昌松的事后,陈芳再不想在丝织坊待着,就只能赔付三年的工钱。 梅妈妈给了她三日的期限,若三日拿不出,她就还得在坊中待满三年再走。 当初一起被拐到绮梦坊的其他织娘因为孤苦无依,拿不出钱,只能继续待在坊中。 而陈芳有兄长父母帮衬,所以勉强能将契解了。 今日是最后一日期限,丝织坊必定会派人来收钱,当院门被敲响时,陈芳只以为是丝织坊来人了,不曾想却是柳姒。 她戴着帷帽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个食盒,身后还站着佩剑的谢六。 陈芳惊喜:“湖娘,你怎么来了!” 陈母的声音自屋内传来:“芳儿,是谁啊?” 陈芳扭头,扬声回道:“是我丝织坊一起的姐妹!” 她将另外半扇门打开,侧身道:“快些进来吧。” 柳姒进门,她身后的谢六则将手中提的猪肉、鱼、米、面一股脑塞到陈芳手中。 陈芳手中一沉,抱了满怀,当即推拒:“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不要不要。” 柳姒将帷帽取下,笑道:“听说你新得了个侄女儿,这东西送来略表心意。” 说着她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将里头画了红字的鸡蛋取出来:“这是红蛋,我听说坐月子的女子都得吃这个。” 灶房里的陈母听见动静洗了把手出来迎客。 陈芳时常在她面前提起柳姒,是以陈母对柳姒印象十分不错,看着她一脸笑意盈盈。 陈父与陈树事忙还未回来,得等到午后才会空闲。 李霜儿生产不足十日,身子还虚弱着,躺在床上正给孩子喂奶。 她是上月底生产的。 按郎中说原本应当这个月,可当时她得知陈芳失踪的消息后,一时激动动了胎气,幸而母女平安。 未满月的孩子本不应见外客,但陈芳说过:柳姒是她的救命恩人。 因此孩子就被抱来给她瞧瞧。 粉粉嫩嫩的婴儿吃饱了奶睡得香甜,柳姒刚从外头进来怕身上不干净,于是也只浅浅看了一眼。 脸上是止不住的笑:“真可爱,可取了名字?” 头上包着巾帕的李霜儿答道:“孩子她爹说是叫关丫头,大名就叫陈关。” “关者,重也,好名字。”说罢柳姒拿出一个平安锁交给陈芳,“小孩子嫩得很,我手脚粗笨,你来替关丫头戴上吧。” 李霜儿婉拒:“这怎么行?今日你已是破费,怎还能收这个?” 柳姒道:“芳娘是我姐妹,那我便也是这孩子的姑母,姑母给侄女儿的心意,又有什么破费不破费的?” 其中自然又是一番推拒。 不过最终这平安锁成功戴在关丫头身上就是了。 不多时,院门又被敲响,陈母以为是陈父回来了,忙出去开门,谁知来的却是几个生面孔。 杨芜带着丝织坊的护院踏进陈家,捂着袖子咳嗽着。 “这是什么穷人家的院子,到处都是土。”她低头看了看绣花鞋底上沾的黄土,一脸嫌弃。 过会儿又扯着嗓子朝屋内嚷:“陈芳呢!快点出来!” 陈母见来者不善,跑进屋内道:“芳娘,这外头来了好几个歹人,说要寻你,这可怎么办!” 屋内其乐融融的场景被她这话打破。 陈芳脸上笑意消失,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吩咐她们待在屋内后,自个儿快步走了出去。 只见杨芜站在院里,似乎无处下脚,眉梢眼角都透露着不耐,见到陈芳后她尖声道。 “你是死人吗?叫这么半天才出来!” 陈芳怀着警惕上前,看了眼她身后的护院,问道:“你来做什么?” 杨芜翻了个白眼,摊手道:“东西拿来。” “什么东西?”陈芳蹙眉。 “自然是你解契该赔的银钱啊。” 陈芳疑惑:“梅妈妈明明规定的三日之内,为何今日便要给?” 杨芜撇了撇嘴:“阿娘说的是第三日交齐,那也就是今日,若是你今日拿不出钱,那可就只有回坊织三年布喽!” 陈芳怒道:“胡说!那日梅妈妈明明说的三日期限,从哪里又来的第三日!” 其实若有钱给倒也罢了,可偏偏陈父出门便是想办法凑钱去了,现下陈芳压根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杨芜也懒得与她争论,掏了掏耳朵:“我管你那么多!你只说能不能给?” 陈芳撇头:“现下没有,但明日之前定能拿得出来。” “也就是拿不出喽。”杨芜听罢吹了吹指甲,而后摆手:“给我把她绑回丝织坊!” 眼见杨芜骤然发难,陈芳下意识后退。 那几个壮实的护院得令就要上前将她带走。 下一刻,却被一把剑鞘抵住胸口,硬生生推了回去。 一身玄衣的谢六冷着脸站在陈芳面前,等护院一步步退开五步之外,她才收回剑沉默着。 杨芜看着谢六:“你是何人!” 谢六依旧是沉默。 倒是从屋内走出来的柳姒道:“娘子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跑人家院子里强抢民女了?” 不知怎得,杨芜虽不认得柳姒这张脸,可瞧见她心里头就有些莫名的发怵。 不由得后退一步:“你又是何人?” 见状,柳姒心下有了算计,轻笑一声:“娘子不认得我了吗?” “该认得你什么?”杨芜咽了口唾沫。 柳姒行至她身前,直直地与她对视,声音低沉。 “我是乔湖啊,娘子不是派人将我杀了吗?你忘了?” 听见“乔湖”二字,杨芜仿佛被钩了魂魄一般,整个人呆傻住:“你,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柳姒轻勾朱唇,目光幽深:“是啊,我是死了,可我一想到是谁害我惨死,我便不甘心,想着一定要找她报仇,于是我又活了过来。” 她的声音寒凉又夹杂着诡异,仿佛真是从地府爬出来的怨鬼一般。 而当杨芜对上柳姒那双眼睛后,整个人腿一软,瘫坐在地。 这个女人的眼睛,同乔湖那个贱人的竟然一模一样! 正当她内心恐惧心虚不知所措时,柳姒却收敛那恐怖的神情,“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她讥讽:“你这个蠢货,竟连鬼神之说这种话都信么?” 杨芜听罢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自己被人耍了,怒不可遏地站起来。 “你竟敢戏弄我!” 柳姒摇摇头:“是你自己蠢,连这种话都信。” 说罢她便凑到陈芳耳边低语几句。 也不知说了什么话,陈芳一改方才怒意,看着杨芜的眼神中带着轻蔑。 她道:“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出去取钱。” 也不管杨芜是什么态度,直接拉开门同柳姒走了出去,一边走还一边时不时回头看向杨芜,窃窃私语,捂嘴偷笑。 杨芜本想发火,可又觉得不对。 且不说陈芳哪儿突然来的钱; 再者,另一个女人怎么知道乔湖的死与她有关? 她心下生疑,当即偷偷跟了上去。 却不想在一个巷角遇见她二人。 陈芳手中握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一脸担忧道:“湖娘,这样真的行吗?万一让别人知道你就是乔湖,那该怎么办?” 柳姒宽慰她:“无妨,谢少卿宠爱我,不会让我有事。” “可谢少卿再好也是驸马,若让公主晓得你与少卿的关系......公主身份尊贵,岂是你我能对抗得了的?” “怕什么?这事只有你我知道,公主又如何晓得?况且晏郎巴不得公主早些死了才好,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同我在一起了。 至于贾氏那边,晏郎说:他手里头有贾辞徽的罪证,只待合适的时机就可以扳倒他,到时候谁还能威胁得到我?” “罪证?什么罪证?” “我听说是与绮梦坊的事有关。” “那我可能帮得上什么忙?”陈芳问。 柳姒犹豫片刻:“莫不然你帮我去劝劝那些被救出来的女子?若有她们指证贾辞徽是绮梦坊东家,那一定能事半功倍。” 陈芳听罢点点头:“那好,这事且交给我吧。” 躲在一旁听了个完全的杨芜一脸震惊,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 这个女人竟然真的是乔湖! 并且她和谢少卿还想对公主和家主不利! 杨芜心慌得厉害。 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家主!绝不能让她二人的奸计得逞! 这样想着,那边柳姒二人也准备返回陈家。 杨芜连忙离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提前回到陈家。 等从陈芳手中接过钱袋子,杨芜便风一般往丝织坊跑,迫不及待要将她知道的秘密告诉贾管事。 第270章 子女 交代完事柳姒从陈家离开。 离开前陈芳说那解契赔付的钱是借的,等她阿耶凑齐回来便还给她。 柳姒听罢也只笑了笑,没说叫她还,还是不还。 回天禄驿站的路上一直听人在谈论外城的事,说镇国公主初至姑臧,见外城百姓贫困凄苦,便于今日端午在外城施粽。 凡是外城百姓,家中一丁者可领三粽,即便是两年内有人丁去世的,也可凭凭证去领一个。 只是极为严格,想要领粽子的必须是外城人不说,还得登记住所,年龄,家中人口等等。 不过即便有些麻烦,可外城百姓大多是贫民,家里头揭不开锅的不在少数,自然不会在意麻烦与否。 反而领粽之地排满了长队。 对此,有人称赞公主果如传闻中那样仁德;也有人抱怨为何只在外城施粽,不在内城。 这些话“公主”自然听不见。 因为今日刺史在府上设宴,特邀公主入府品粽。 各家宝粽让人评选,选出来的“粽王”便献给公主。 那些粽子也是想尽办法、费尽心思包出来的,力求能得公主青睐。 因感染风寒不宜吹风,于是“公主”面覆白纱座于上位。 贾辞徽坐在下头有些心神不宁。 他来的时候听说公主与驸马关系不睦,只等寻到驸马错处便与其和离。 他尚有些犹豫,摸不准公主是什么态度。 毕竟内城那座为公主而翻建的“神仙府”公主并未住进去,反而住进了其他空闲的府邸。 这拒绝的举动究竟只是表面上不便受用,还是意味着拒绝了他们的示好? 不仅贾辞徽,就连刺史、安朗他们也同样猜不透。 精致的粽王被呈到“公主”面前,那是贾氏用纯金打造的金粽,上头镶满宝石,耀眼夺目。 听到“公主”夸赞“不错”时,贾辞徽面上的笑意才真诚起来。 - 回到驿站,柳姒照常下马车。 却见驿站内的人时不时看向她,欲言又止。 身后的窃窃私语她充耳不闻,只是进屋前对谢六吩咐:“你去将谢三叫来。” 很快,惴惴不安的谢三挪着步子进屋。 “奴见过公主,公主万福。” 柳姒未言,净了手坐在桌前端起凉饮喝了一口。 “晓得我叫你来是为什么么?” 谢三谨慎回道:“奴晓得。” “那你说说,你都晓得什么?” “奴有罪,奴不该欺瞒公主!”他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惶恐。 柳姒阖目,指尖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 谢三会意,便接着往下说。 “奴不该欺瞒公主,其实之前在丝织坊,郎君曾和坊中一个织娘举止亲密,同吃同住……” 他顿了顿,抬眸观察柳姒的神情后才又道。 “不过郎君和那织娘没几日便断了关系,后来那女子运气不好死在了昌松。” 柳姒轻问:“那今日这城中传的又是什么?” 提到此事,谢三愤愤。 今日清晨不知为何城内开始有些风言风语,说谢晏不修私德,借着职权与丝织坊的某位织娘关系不清不楚。 如今更是在驿站堂而皇之地养起了女人。 这位谢大郎君向来清名在外,何曾有过这样的事传出? 因此城中百姓只当听个乐子,不至晌午便传得满城都晓得了。 有些好奇的去问驿站中人。 清楚的因为忌惮柳姒身份三缄其口;不清楚的也不过一顿瞎猜。 所以更是坐实了那传言。 难怪进驿站时众人都目露异色。 没想到这贾辞徽动作还挺快,这么快就将风声放了出来。 谢三见柳姒沉思,以为她是动了怒,更是噤声。 岂料她只是轻飘飘地让他离开,就连迁怒的话也未说一句。 - 谢晏照例处理了公务后回来陪柳姒。 如今那些因“沙风怪”而失踪的女子都已找到,按理来说再过些时日收了尾,就该返回上京。 因此谢晏缠人得很,得了空便与她粘在一处。 云雨初歇,月上中天。 柳姒躺在谢晏怀中,肩头,臂腕上都是隐隐的梅痕。 这种时候,不免会想到子女缘上头。 她记起白日里瞧见的白白嫩嫩的关丫头:“我今日去瞧了陈树刚出生的女儿,看起来可可爱爱的,真招人喜欢。” 谢晏摩挲她侧脸:“念念很喜欢孩子?” 柳姒摇摇头:“谈不上喜欢与否,只是瞧着小小的,可爱得很。” 她一顿:“竹君喜欢孩子么?” 与其是在问他是否喜欢孩子,更莫说是在问他是否想要一个孩子。 谢晏自然听懂她的话。 回应道:“我与你一样,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更何况我私心里不想要孩子。” “为何?” 这话引得柳姒好奇。 世间男子都重子嗣,谁都不能免俗。 她撑在他胸膛上,仰头望他:“你不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么?” 谢晏俯身吻了吻她眉心,笑道:“与你在一起的时光已是那样得少,我私心里不想再多一个人分走。更何况生育的苦是女子来受,所以愿不愿意要孩子不该问我。” 他看她:“念念,你想要孩子么?” 柳姒自然不想要,她趴回他身上,倾诉道。 “我自小见多了那些因生孩子而死的女子,都说生孩子跟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一般,所以我也害怕,不想生育。 孩子不是物件,生下来定要费尽心力照顾,给予她爱,很是麻烦。 我没有耐心,亦害怕负担。 如此想来,倒不如不生。” 夫妻俩想法契合,自然高兴,她抬手点了点谢晏的唇瓣,笑道:“你去将梳妆台上放着的荷包拿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谢晏掀被下床。 东西很快拿了来,柳姒拿着荷包神神秘秘:“你把眼闭上。” 谢晏照做。 少顷,他觉得腕上被系上什么东西,柳姒含笑的声音也响在他耳边:“可以了,睁开眼吧。” 谢晏抬眼,对上柳姒如缀满星辰般明亮的眸子,他听见她说。 “竹君,端午安康。” 轻握着他的手腕,她问道:“你瞧瞧,好看吗?许久没编了,也不晓得同之前一不一样。” 谢晏垂眸。 洁白的腕上系着一根五色绳,色彩鲜艳,一点都不像他藏在竹坞居里那根黯淡。 她的话还在继续:“从前那根那样久了,戴出去也有损你谢驸马的身份,如今有了新的,戴着也好看些。 我说过,我在你身边,你就不用舍不得了。日后每年端午我都给你系一根,这样旧的丢了,也省得你还跟宝贝一样藏着。” 她的声音在此刻已经飘忽不定。 手腕上的五色绳明明轻无重量,却沉重得令他抬不起手。 心口又涨又麻,顷刻间令他红了眼眶。 她依旧毫无察觉地说着。 说他们的现在,说他们的未来,说他们未知的幸福。 她的眼那样明亮,唇角的笑意那样柔和,握在他腕上的指尖也那样得温暖。 烛火暖黄的暗光照在她身,照在他心。 她根本不知道这样的话,在几个月前对他来说是有多么得奢望。 她的以后里有他,对他来说又是怎样的意义。 他注视着她,怎样都觉不够。 等到柳姒惊慌地抬手为他拭泪,他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竟落了泪。 “怎么哭了?”她问。 谢晏回神,蓦然将她抱住:“念念,我好欢喜。” 柳姒好笑地回抱他:“一根五色绳而已,怎么就高兴得哭了?” 谢晏并未回答,他只是在心中祈祷。 祈求老天能让他们的愿望成真,就这样长久幸福下去。 直到永远。 第271章 玉梅 凉州狱仍如第一次来时那样阴冷,壁烛昏暗,仿佛未有变化。 只除了把守入口的牢吏不知不觉间被换成了生面孔。 若说是何时换的?大概是公主入城那日。 牢吏态度恭敬地为柳姒引路,扶芷依旧在角落干草之上,面壁而坐。 “扶芷。” 听见动静,扶芷慢慢转身。 看清柳姒的脸后,她变了表情冷声问:“你是谁?” 柳姒踏进牢房,笑道:“不过隔了几日没见,就不认得我了?” 她走上前,将手中玉符拿了出来:“这下认得我了么?” 扶芷看清她手上的玉符后一顿,待目光移到她与上次不同的容貌后,神情诧异。 “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柳姒挑眉:“周淑没同你说‘乔湖’死了么?” “说过。”扶芷点头。 乔湖的死讯传回丝织坊后,周淑还难过了一场。 扶芷从她口中得知这件事倒是不信。 事实也果然如她所料。 “乔湖”没死。 柳姒粗略解释一番:“那个身份不能用了,所以换了一个。” 扶芷不免好奇:“你们御史台查案都这么神神秘秘的吗?” 一个身份不行了就换另一个。 那日柳姒忽悠她,说自己是御史台新上任的八品监察御史。此次巡查至凉州,就是为了肃清凉州不法之风。 还拿出能证明自个儿身份的玉符。 扶芷当即信了。 心中虽然疑惑大齐何时出了个女监察,但也正因为柳姒是女子,她才会就这样相信她。 “这个不重要。”柳姒摸摸鼻子,岔开话题,“我来是要问你另一件事。” “我这次去绮梦坊,遇见了一个人,她说她叫丹若。” “丹若?”扶芷一愣,“哪个丹若?” 柳姒念道:“白日出扶桑,流光丹若木。” 听罢,扶芷喃喃:“丹娘竟还活着。” “是活着,不过跟死也差不多。我见到她时,她整张脸都是烧伤后的疤痕,嗓子也哑了,被绮梦坊的老鸨留在坊中刷恭桶。” 昔日姐妹落得这般下场,扶芷心神大恸。 只是尚不等她难过,柳姒又给了她一道霹雳惊雷:“丹若的房中,存着许多画像,其中一幅画中人的名字,叫天香。” 柳姒注视着扶芷右颊上那一块深疤,问道:“我该叫你扶芷,还是绮梦坊花魁——天香?” ...... 其实从一开始,扶芷对柳姒说的关于“沙风怪”的真相就有所隐瞒。 她不想让人知道她与淑娘的来历,更不想撕开伤口回忆曾经的噩梦,于是她用半真半假的话,给柳姒提供了她能提供的线索。 扶芷在改名前,是绮梦坊的花娘。 她四岁被卖进坊中。 因为隐显国色的容貌,被老鸨带到一座院子里受着特殊调教。 而院子里像她这样的女孩,还有二十三个。 那时的绮梦坊还不是凉州第一花楼,但为了能在昌松,乃至整个凉州都闯出名头。 老鸨四处搜寻容貌绝佳的女孩,带进坊中。 计划培养出十二个“花神”,以此成为整个凉州所有花楼都无法超越的存在。 丹若与她,都是十二“花神”计划中的一个。 这二十四个女孩不仅要学习普通花娘的媚术,还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上至史论国策,下至淫词艳语,都要涉猎。 被特殊调教的那几年时光,早已在天香的记忆中淡去。 就连午夜梦回她都不想梦见。 她只记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地追赶,生怕落下别人一丝一毫。 在那座四四方方的小院里,重复着枯燥乏味的学习。 若说唯一让她高兴的,就是在那院子里,她结识了两个挚友。 周淑和玉梅。 那时天香因为出众的容貌和极高的天赋备受老鸨喜爱。 而周淑不过是院子里的一个小奴婢,因为饥饿偷了厨房的半个馒头,所以被厨娘打了个半死。 被打时她还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紧紧护着怀中的半个馒头。 更是趁厨娘不注意将馒头塞进嘴里,即便噎得双脸通红也不曾吐出来。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的天香觉得好笑,半个馒头而已,哪里值得以死相护? 于是她将周淑救下,收到房中当个丫鬟。 说是丫鬟,其实不过是天香觉得院子里的日子太无趣,收的个宠物养着玩罢了。 事实证明,周淑确实给她枯燥的日子带来了些许的色彩。 她总是叽叽喳喳在她耳边说个不停。 说后院的母鸡生了几个蛋,说今日谁同谁又因为一支钗子吵了起来,说她晌午吃了几碗饭,说等她攒够了钱离开绮梦坊,要出去吃好多好吃的。 天香也不晓得这些事有什么好讲的。 母鸡一日不过就生一两个蛋,还能生几个? 谁同谁吵架并不是因为一支钗子,而是她们早有龃龉; 她晌午吃了几碗饭天香自然也知道,毕竟晌午有周淑最爱吃的板栗鸡,她足足吃了三大碗饭才停下。 肚子撑得滚圆还嚷嚷着明日再吃; 至于离开绮梦坊...... 天香心中嗤笑:真是个蠢的,这女子凡入了绮梦坊,如何还出得去?更何况她是她的人,是她的奴婢,她一个奴婢怎么能离开主子? 可是周淑不晓得,她是个傻的,在天香房中没心没肺地待了几年,只以为还有机会再出去。 而天香与玉梅的相识比周淑更早。 玉梅也是那二十四个受特殊调教的女孩之一。 她不像天香那样高贵又目空一切,她孤傲倔强,即便入坊这么多年也依旧向往有朝一日能逃离这里。 小院里的日子很快结束,二十四个女孩变作十八个,最终只留下了最优秀的十二个。 老鸨为她们一一赐名,在她们脸上刺下终生无法摆脱的刺青,最后挂牌,正式接客。 十二“花神”的出现,令绮梦坊成为凉州最有名的花楼。 老鸨与龟公赚得盆满钵满,笑得合不拢嘴;女票客也高兴,因为有了更好的花娘供他们亵玩。 天香顶着颊上的牡丹成了坊中花魁,在不同的男人中游走;周淑依旧是天香房中无忧无虑的小奴婢;唯有玉梅,在这看似繁华的背后,消散了灵魂。 独留躯壳。 她向往自由的梦破灭了,她知道她永远也出不去了。 最后下场就像那些被淘汰的花娘一样,如花泥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她在这绝望的泥沼中挣扎,直到一个男人的出现,拯救了她空荡的灵魂。 那是一个落榜的学子,阴差阳错玉梅与他相识。 他身上那种书生气与其他客人的酒臭味不同,玉梅只第一眼就沦陷了。 学子也是。 于是他二人水到渠成地交合在一起。 辗转反侧,抵死缠绵。 玉梅觉得自己躯壳被重新填满,她又活过来了。 她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天香,说那学子予她许诺,等中榜后就来赎她,娶她为妻。 蜜糖般的诺言让她忘了良贱不婚这一残忍的事实。 可天香却警醒着,她不信这世间所有男人的承诺,也不信学子的话。 她第二次失去冷眼旁观的态度,开口劝了玉梅。 但玉梅一意孤行。 她太渴望能有人救她出泥潭了,于是她强迫自己相信,甚至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交给学子,供他读书。 她沉浸在轻易就能破碎的幻梦中无法自拔。 直到,她有了身孕。 所有入坊的花娘都会喝下凉药,玉梅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身孕,但她觉得这是老天的恩赐。 她怀着喜悦之情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学子,得到的却是学子惊慌离开的背影。 那一瞬,玉梅晓得,她的梦醒了。 梦醒之后她就要重新回到那个魔窟,接受着一个又一个男人在她身上发泄。 她好累。 可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那是一个新的希望。 于是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她用束带缠着腰身,一日瞒过一日,直到终于快要瞒不住的时候,她去求了天香帮忙。 求她帮她逃出去。 这一次,天香沉默着答应了。 而逃跑的计划也在意料之中的失败了。 玉梅被抓回绮梦坊关了起来,协助她的天香也第一次受到了老鸨的冷脸。 入坊这么多年,天香头一次被关了禁闭。 等再出来,得知的就是玉梅离开绮梦坊的消息。 周淑哭着对她说:老鸨将玉梅带回绮梦坊后就给她灌了碗落胎药,将快要足月的孩子落了下来。 玉梅也因此伤了身子,再不能为老鸨赚钱。 于是老鸨将玉梅送走了。 送到了哪里,天香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她入坊起,老鸨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坊中的女子。 那些女子样貌都是坊中下乘,并不能为老鸨赚来多少。 于是这些女子统统被老鸨送到一个地方,换回来的,是老鸨脸上的笑以及手中数不尽的银两。 天香曾打听过那些女子都去了何地,老鸨只说她们去了个好地方。 老鸨口中的好地方能有多好,天香可想而知。 她心中微凉:玉梅究其一生都想离开绮梦坊,如此也算是如愿了。 可令她震惊的是,玉梅那个被药打落的孩子没有死,而是被丹若偷偷救了回来。 丹若与玉梅向来不睦,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天香不明白丹若为何要救玉梅的孩子。 丹若寻到她时,说:她那时偷偷去瞧孩子是何模样,却发现孩子浑身冻得青紫,奄奄一息。 鬼使神差的,她将孩子抱了回来,没日没夜地照顾中,终于将她救活。 丹若虽然救下了孩子,可她不想引火烧身,所以她寻了天香。 无论天香是想将孩子丢掉还是养着,她都不再过问。 而天香看着襁褓中笑着看她的瘦弱女婴,给她取了个名字——笑儿。 第272章 一梦天香 笑儿的存在是坊中所有花娘都心照不宣的事,可却始终无人提起,仿佛默认都不晓得此事一般。 老鸨和龟公丝毫不知坊中多了个孩子,依旧笑弯了眼数钱。 一切都没有改变,可又有什么在冥冥之中发生了改变。 多个孩子对天香来说没什么大的影响。 她依旧在不同的男人之间游走,等到空闲下来她看着笑儿,总是愣愣出神。 周淑不晓得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天香会望着笑儿喃喃道:“可惜了,可惜了。” 在笑儿能说能走的第二年,出了一件事。 那是一个夜里。 被送出绮梦坊的花娘跑回来了一个。 女人满身是血地倒在天香怀中,临死之前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 “都死了……都死了……跑,离开这儿。” 跑?为什么要跑? 老鸨不是说她们都去了好地方吗?为何会浑身是血地逃回来?为何会叫她跑? 天香看着女人身上的血,恍惚间想起了玉梅房中摆着的一株矮梅。 那梅在前年入了春后,就无声无息地枯萎了。 仿佛就像玉梅一样,悄无声息地凋零。 不知名的情绪令天香迫切地想知道玉梅究竟被带去了哪里,那些隔一段时日便会被送出去的女子下场又是什么。 最终,她在老鸨的房中找到了答案。 原来那些被送出去的女子连名字都不配有,被统一称作“祭口”。 一个“祭口”五千两。 二十个,便是十万两。 那个逃回来的女人说:“都死了……都死了……” 原来玉梅死了啊。 天香怔怔地想。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脑海中产生,于是她将那封代表着罪恶的信件带走,缝在了笑儿的衣裳里头。 过后她依旧若无其事地看着忙碌迎客的老鸨与龟公;看着那些女票客花天酒地;看着玉梅托付真心的学子回到坊中,用她供他读书的钱财嫖妓,接着哄骗其他的花娘…… 直到她打晕老鸨,在她屋里放了把火。 那把火越烧越旺,整座绮梦坊被付之一炬。 包括龟公、花娘和醉生梦死的嫖客。 天香清楚,只凭她那把火是烧不死这么多人的。 有的花娘逃出生天,有的花娘与嫖客同归于尽…… 她们默许天香的那一把火,就像这些年来一直默许笑儿的存在一样。 绮梦坊没了。 天香带着周淑和笑儿逃离了昌松。 她们花了钱,谎称是洛州逃难的百姓换了个身份。 她掩盖颊上无法消退的刺青,她为自己改名叫扶芷。 她们去到了一直以来都向往的姑臧城,去到了仅靠织布就能赚钱生活的丝织坊。 她们以为她们逃离了苦难,来到了仙境。 殊不知,却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大量的女子失踪在城内引起惶恐,只有扶芷看见了黄霾背后罪恶的本源。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或许与绮梦坊有关。 可绮梦坊已经烧毁殆尽,如何还能同姑臧有所关系? 扶芷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梅妈妈的房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字迹。 那字迹同被缝在笑儿衣裳里的那封密信字迹一样。 扶芷终于知道当初玉梅的感受了。 那种想逃离却又始终摆脱不了的感觉,在玉梅死后的数年,终于出现在她的身上。 扶芷在犹豫,在恍惚。 在想究竟要不要出手帮一帮那些女子。 她们如今终于逃脱了曾经的噩梦,没人知道她们的真实身份,她们可以在丝织坊以新的身份继续待下去,无人能察觉。 可最终,扶芷还是在城中散播了“沙风怪”的传言。 后来在凉州狱的数个日夜里,扶芷始终在想:当初是否该这样做? 这世间的罪恶是杀不尽的,就像烧死了老鸨,还会有红姨,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像她们一样无法逃脱苦难的女子。 这样一个个救究竟有何意义? 扶芷只能安慰自己:能救一个是一个。 那些百姓不知她散播谣言的目的,他们只知她妖言惑众,其心可诛。 他们唾弃,他们辱骂…… 但转眼以后,他们又会忘记。 毕竟这样一个女犯在他们的心目中无足轻重,他们只是生活太枯燥乏味,想寻个乐趣罢了。 而县令看中了扶芷的美貌,他将她带到房中,诱骗她:若她从了他,他可以将她从牢里捞出来。 但扶芷没有妥协。 她将自己右颊上的脸肉挖去,连同藏在下头的牡丹刺青,一起从自己身上剥离下来。 扶芷不信任何男人。 她之所以能被县令骗到房中,是因为他是县令,是姑臧的父母官。 扶芷信的是他身上的官袍,而非其他。 无论是将她卖到绮梦坊的父亲,还是甜言蜜语的学子,亦或是想强占她的县令…… 都在告诉她,这世间男子无一人可信。 她只信她自己。 直到那个与寻常无异的白日里,凉州狱来了一位“女监察”。 扶芷相信了她。 就像当初的天香,相信其他花娘不会将笑儿的存在透露给老鸨一样。 - 从公主居住的府邸出来后,贾辞徽神清气爽。 想不到这镇国公主竟如此好说话,一听说了谢晏与那个女人的事后,便答应会帮他。 看来传闻果然是真的。 这公主与驸马当真是一对怨侣。 真是天助他也。 刺史和县令那边他已通过气,他们惧怕账本的事传出去对官运有损,只能帮他。 再加上税本上已经动了手脚。 如今那个账本不过是个废本,根本没用,即便六娘子要告发他,也不过死路一条。 如此想来,贾辞徽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丝毫不知内城某条街上,已经乱成了一团。 百姓们堵在道上,纷纷看着街上拦住大理寺少卿车马的女子。 只听那女子语气铿锵有力:“妾身要告发承恩侯贾辞徽掳拐妇女,残害百姓!” 第273章 衙外开堂 当安朗得知有人当街拦了大理寺的马车要告贾辞徽时,他正陪着安鸿月玩投壶。 听了手下的禀报,他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三姓之中,唯有贾氏扯上的官司最多,这么多年安朗都习惯了。反正最终也不过草草了事,打点些银钱,翻不起什么风浪。 谁知安庭序得知告发之人乃是柳姒时,直觉此次非同一般。 便对安朗直言:最好静观其变,做两手准备。 安朗听了他的话后倒很是惊讶。 毕竟自己这个儿子向来不过问贾氏的事,他能这样说必有一番缘由。 于是问其原因。 当得知柳姒先是入万物坊被追杀;再是马场之上被叶丹凝所救,与其交好;最后被贾辞徽一把火烧了茶馆后,也拧紧了眉。 种种看来,此女是有备而来,目标直指贾氏。 于是从心底打消了最初的不在意。 安、贾两家利益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贾氏出了事,安氏必定会受影响。 其他的倒也罢了,可唯独丝织坊的事,无论是安氏还是阴氏都是得了好处的。 安朗揉了揉额角叹气。 安鸿月见状问道:“阿耶为何叹气?不过一个贱民罢了,还能有什么棘手的?若不放心,遣人去县衙瞧瞧就是。” 安朗听后觉得不错,于是叮嘱安庭序去走一趟。 谁知安鸿月也要一同去。 她前几日见过谢晏后,又对他起了心思,后来几次想去驿站寻他,谁知大门都没让她进就被拦了下来。 如今有机会见面,又有热闹瞧,她如何肯缺席? 这点小事安朗也不在意,大手一挥便同意了。 - 那头,贾辞徽得知柳姒直接拦了大理寺的马车后,笑得直不起腰,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蠢妇,当真是蠢妇。” 在听到大理寺一行人正往县衙走,瞧着就要审理此案时,更是感叹。 本以为来了个强劲的对手,却不曾想是自己高看了。 他心中得意,以至于府衙来人传他去县衙时,极为配合地就去了。 外城。 不过一个时辰,内城的消息便传至外城。 八方财听到消息急忙通知了张轻羽她们;张轻羽则不顾自己伤口,坚持要去寻柳姒;至于柳恺,他清楚知道柳姒不会出事,但张轻羽执意要去,他也只能陪着一起。 - 贾辞徽到县衙时,堂外凑热闹的百姓已经围得满满当当。 对着堂上的柳姒与谢晏指指点点。 见状,贾辞徽不由轻笑,走到堂上对刺史、县令以及谢晏一一作了个揖后,方才悠悠问道。 “诸位明公,不知急急唤贾某来,有何要事?” 县令下意识看向刺史,刺史则瞥了眼谢晏后,才咳嗽两声:“贾公,有人向大理寺少卿告发你掳拐妇女,残害百姓。” 贾辞徽闻言很是惊讶:“贾某的为人诸位都是晓得的,这残害百姓的罪名万万担不起,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而后他又问:“不知这告发者是谁啊?” 刺史指了指站在他身侧的柳姒:“便是这位妇人。” 听罢,贾辞徽转身,待看见柳姒后,一副了然之态,叹了口气道:“原来是六娘子,你我之间虽有些不愉快,可也不至于让你这样诬告于我,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知道他是在做戏,柳姒笑道:“诶,贾家主,是否诬告且等开堂后再说。你一来便给我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又是何用意?” 堂外的百姓听罢,窃窃私语。 贾辞徽嘴角的笑意微凝,不过很快又恢复平常,他看向堂上的一众官员:“既要开堂,那不知是何人来审?” 满堂的官员面面相觑,最后俱都望向谢晏。 只见谢晏二话不说地朝着县令身旁公案桌的方向走去,明显是打算做今日的断案官。 “等等。”贾辞徽提出异议,“这案子若由谢少卿来审,怕是不妥吧。” 县令抽了抽眉毛,配合道:“有何不妥?” 贾辞徽扬起下巴,斜视柳姒:“不知六娘子手中可有县衙开出的‘不理状’?” 按理说柳姒即便要告发贾辞徽,也应当先至县衙,由县令审理;若对县令的审理有异议,则由县衙出具一份“不理状”,再至州府上诉。 如若不然,州府以上不得受理。 若越诉,上诉人及受理官员都会受到惩处。 柳姒坦然:“自然没有。” 闻言,贾辞徽故作为难:“既然如此,只怕谢少卿审不得此案啊。毕竟没有这‘不理状’,六娘子就是越诉。” 他问县令:“明府,越诉若是被受理,该如何惩处啊?” 县令立刻回道:“按齐律,越诉者及受者,各笞四十。” 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谢晏后,他意味深长道:“只是少卿身份尊贵,我等自不敢用刑。” 同贾辞徽一道而来的贾管事莫名道:“奴听说谢少卿与六娘子关系匪浅,只怕也是要避一避嫌才好。” “关系匪浅”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明白。 毕竟城中这几日都在传这位的少卿八卦,还有谁不晓得? 堂外的百姓赞同地点点头:“是啊,确实是该避避嫌才好。” “谁知道这少卿会不会包庇......” “如若是谢少卿以权谋私,冤枉了贾家主可怎么好......” 这些话尽数传入公堂上的众人耳中。 贾辞徽笑对谢晏:“为保公正,只怕少卿不能做今日的断案官啊。” 一直沉默的谢晏终于转首,他看着贾辞徽,目光幽深:“谁说本官要审理此案?” 贾辞徽一顿,似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下一刻,便见谢晏从袖中抽出一卷状纸递给公案桌旁的县令。 “这是黎氏的诉状,本官方才已看过。既是姑臧的案子,自当由本地县衙先行审理,本官绝不过问。” 这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什么? 他竟不打算审理这桩案子么! 究竟是临时改了主意,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过这样的打算? 县令惶恐接过状纸,满头大汗。 好似手中拿的不是一张状纸,而是一块极为烫手的山芋。 他下意识看向贾辞徽,却见贾辞徽正面露不善地望向柳姒。 至于柳姒,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眼观鼻,鼻观心,只盯着脚上的绣花鞋瞧。 倒是刺史打破尴尬,对县令说:“既然谢少卿这样说,那此案便由你来审。” 县令拱手:“是,下官遵命。” 而后将状纸递给身后的县丞,扬声道:“一个时辰后开堂!” “慢着!”柳姒开口。 县令不耐:“黎氏,你还有何疑问?” 柳姒如今的身份是洛州黎氏商妇,这黎氏便说的是她。 她作揖:“诸公,贾家主方才说为保公正,此案当由明府来审,妾身却以为如此还不算完全的公正。 贾家主毕竟是圣人亲封的承恩侯,身份尊贵。若到时审理的结果有异,岂非有损贾家主的清名?” 贾辞徽不仅是贾氏家主,还是圣人亲封的承恩侯。 可他从不许人唤他侯爷。 这其中还有一些缘故。 贾氏祖上也是出过好些个宰相和大将军的,只是到了后来,逐渐没落了。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是没落那也是凉州数一数二的世家。 圣人登基初,为安抚各世家,就给贾辞徽封了个承恩侯。 虽是侯爷,但就是个虚爵。 没什么用处,还不如不封。 这对于贾辞徽来说,非是荣耀,反而像是耻辱。 所以他不喜别人叫他侯爷,更喜欢别人唤他贾氏家主。 如今听到柳姒提起“承恩侯”三个字,他更是厌恶。 至于刺史,听了柳姒的话后蹙眉:“你待如何?” “妾身愚见,为保贾家主清名,当寻个宽阔之地设案开堂,由城中百姓旁听。想来众人见证之下,无论最终审理的结果如何,都不会有人质疑,也更显得明府公正严明。”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在公堂之外开堂? 这可是整个凉州都未曾有过的事。 堂外看热闹的百姓自然乐意,毕竟在哪儿看都一样,外头宽敞些还更方便。 但堂上的官员们却都沉默。 若是答应,岂非显得他们被一妇人牵着鼻子走? 可若不愿意...... 更显得他们有什么猫腻。 毕竟这黎氏都说了,她是为了此案的公正,是为了承恩侯的名声。 这些官员懈怠惯了,都想着谁能大发慈悲先开口。 无论是以扰乱公堂的罪名惩治这黎氏,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怎样都好。 可千万不要让他们接了这块火石。 而作为被告的贾辞徽自然也看出了柳姒的目的,他清楚这些官吏的德行,也没指望能有谁替他开口,只能咬咬牙说。 “贾某自然没有异议。” 听他这样说,众人都松了口气。 县令连忙道:“既如此,那便在衙外的石台上设案,一个时辰后开堂!” 第274章 假证 时辰到。 石台上,开堂问案。 石台下,站满了旁听的百姓,整个姑臧万人空巷。 姑臧县令坐在公案桌前,看着站在下头的柳姒,一拍惊堂木:“下站何人?” 柳姒作揖:“妾身黎氏,洛州人士,今状告承恩侯贾辞徽,掳拐妇女,残害百姓。” 话毕,贾辞徽被带了上来。 县令照例问他姓名,籍贯等,贾辞徽一一作答。 少顷,县令看向柳姒:“黎氏,你既要告发承恩侯,那可有证据?” 他翻翻状纸:“这状纸上说:你友人陈芳在上月被黄霾卷走,醒来后却身处昌松的绮梦坊之内。只因为陈氏是贾氏丝织坊的织娘,你便怀疑绮梦坊的东家乃是承恩侯,是否太过牵强了些?” 柳姒答道:“是否牵强,明府可传妾身友人细问,她知道一些详情。” 县令:“将陈氏带上来。” 陈芳很快被衙吏带上石台,她第一次上公堂为人作证,心中不由紧张。 但看见柳姒坚定的背影后,她又平静下来。 不为了她自己,就算为了惨死的音娘,她也要出面作证。 她依礼欠身:“妾身陈氏见过明府。” 县令沉声:“陈氏,黎六娘说你能证明绮梦坊的东家乃是承恩侯,将你晓得的都细细道来。” “是。”陈芳定定心神,开始娓娓道来,“上月廿五,我与丝织坊的另一位织娘在凉州狱前遇上黄霾,本想寻个地方躲一躲,却不曾想被两个黑衣人打晕。 之后再醒来,就出现在昌松的绮梦坊之中。 绮梦坊的老鸨说丝织坊的梅妈妈签了身契,将我们卖给她,白纸黑字,抵赖不得,要我就此留在坊中。” 县令听罢问道:“既如此,那身契现在何处?你又如何证明身契就是梅妈妈签的?” 陈芳摇摇头,神情沮丧:“身契在何处妾身也不晓得,猜测应当在老鸨的手中;而与我一同被拐的女子看过身契上的签字,与梅妈妈的字迹一模一样。若能寻到身契与梅妈妈的字比对,自可证实真假。” 听陈芳提起梅妈妈,一旁的贾管事比贾辞徽还着急,立刻讥讽出声:“既寻不到身契,那自然是你这妇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这话不假。 若无身契比对,如何就能证明是梅妈妈将她们卖到绮梦坊的? 仅凭陈芳一面之词不能作数。 正当众人以为线索生生断了时,柳姒开了口:“这有何难?将那些被拐的女子寻来,再与梅妈妈的字迹辨认一二不就知道了?” 此话一出,台下的百姓纷纷不赞同。 不为其他,只因绮梦坊的案子除了调查此案的官员外,其他人都不晓得从绮梦坊中救出的女子都有哪些。 大理寺为保受害女子的名声,也为免她们再受伤害,于是隐去了她们的消息。 百姓只知绮梦坊中有获救的人,却不知那些人都是谁。 而今柳姒要那些人出来作证,不就是将她们暴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嘛! 一时间,反对之声乍起。 可柳姒充耳不闻,一意孤行。 “明府,证人此刻就在台下,只要传唤上来辨认一二,就可证实陈氏所言不假。” 县令正愁寻不到她错处,眼见民愤愈来愈浓,他毫不犹豫道:“既如此,就传上来吧。” 又吩咐衙吏去丝织坊将梅妈妈带来。 闻言,台上的贾管事不动声色地看了贾辞徽一眼。 似乎在说:一切放心。 梅妈妈很快被带来,连同写有她字迹的纸也一并拿了过来。 县令看着台上俱都戴着面纱的女子,她们便是柳姒所说的证人。 他问道:“想必方才黎氏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 女人们点点头。 衙吏将几张纸放在她们面前:“那你们便认一认,哪一张是梅妈妈的字。” 岂料那些女子似是茫然,俱都齐刷刷摇头,说她们不认得。 梅妈妈的字明明就混在里头,这些女子却纷纷不认识,县令当即质问柳姒。 “黎氏,这些证人可都是你带来的,如今她们认不出梅妈妈的字迹,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一旁的陈芳得知这一结果似是不敢置信,为何她们的回答会与一开始商量好的不一样。 无人发现,贾管事唇角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得意。 亏得芜娘提前知道这两个女人的计划,他才能让应棠顺着陈芳寻到那些女子,威逼利诱一番。 没有了人证,看她们又能有什么花样? 早有预料的贾辞徽更是抢在柳姒之前开了口,他说:“明府,贾某有些问题想问问这几位娘子。” “可。” 得到准允,他指着陈芳,问那几个覆面的女子:“你们可认识她?” 这次女人们齐刷刷点头:“认得。” 贾辞徽又问:“如何认得的?”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回道:“前几日这位娘子曾来寻我,给了我一笔银子,说若是有人问我什么问题,我只管说是就行。” 此话一出,再配合着辨认字迹的事,众人如何还不明白? 分明是陈芳提前寻到这几个女子,给予钱财,叫她们在公堂之上做假证! 贾辞徽又接连问了其他几个女子,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 县令立刻发难,猛地一拍惊堂木:“大胆陈氏,你竟敢串通他人做假证,意图陷害承恩侯,还不快从实招来!” 陈芳似乎被这惊堂木响震得吓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泣声道:“妾身一个小女子怎敢陷害承恩侯,还请明府明鉴。” 贾辞徽适时出声,话中带着意味深长:“贾某确信陈娘子不会陷害于我,所以,会不会是受什么奸人蒙蔽……”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望向柳姒,意有所指。 跪在地上的陈芳似乎真被吓到,对着柳姒求助道:“娘子可要帮我,我都是为了你啊!” 此话何意,不言而喻。 贾辞徽更是望着柳姒痛心疾首:“六娘子,你与贱内也算是知己好友,却不曾想你竟恨我如此,派人来诬陷于我。” 说罢他朝县令一拜,声泪俱下:“这六娘子曾在东阳街开了间茶馆,叫‘半日闲’,因生意不比贾某的‘陶然居’,她便与贾某有些不快。 俗话说和气生财,贾某便让‘陶然居’的管事去给六娘子道歉,也好缓和缓和关系。谁知六娘子竟恨我至此,如今更是诬告于我,实在是令贾某痛心。” 他哭得伤心,眼泪一串一串地沾湿了衣襟。 好像真被冤枉得十分委屈。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些人见他一个大男人哭得这样伤心,加上蒙面女子暗示陈芳令她们做假证的话,当即信了贾辞徽是清白的。 也信了是柳姒有意诬告。 皆在台下愤愤:“这女人太过分了,竟然这样诬陷承恩侯!” “我就说贾家主一定是清白的!” “女子嫉妒当真可怕!” 坐在公案桌前的县令冷哼一声:“黎氏,你因生意上的不顺,便因此产生妒恨,更是想方设法诬告承恩侯,实在可恶!” 他厉声质问:“黎氏,你可知罪!” 第275章 谁真谁假? 县衙外的高台上气氛紧张,随着县令的话毕,空气中最后一丝风也终于消失。 柳姒仰头看着高坐公案桌上的县令,似是不解:“妾身所犯何罪?还请明府明示。” 见她冥顽不灵,拒不承认,县令道:“那些女子已指认是陈氏命她们做假证,陈氏也承认是帮你做事,人证在此,你还想抵赖吗?” 贾辞徽也好意提醒:“六娘子,你方才也听到了:是陈娘子给了这几位娘子银两,吩咐若是有人问她们问题,只管说是就行。” 岂料柳姒轻笑:“是啊,贾家主你也说了,‘若、是、有、人’,这个‘人’是谁?是你?还是我?难道一定就是今日公堂之上的明府?莫不然家主你亲自问问她们,这个‘人’究竟是谁?” 贾辞徽不悦:“你不必跟我咬文嚼字,这其中意思为何,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自欺欺人?” 而柳姒讥讽道:“家主不问,莫不是在害怕?” “荒谬!”贾辞徽甩袖,“既你不死心,那我便问上一问,让你心服口服!” 他走到最开始那个胆大的女子面前,柔声问道:“严娘子莫怕,你告诉明府,是否是陈氏利诱你做假证?”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严娘并未承认,而是否认道:“并没有,陈娘子那日只说:若她走后有人上门问询,无论问什么,只管说是就行。” 什么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 什么叫陈芳走后? 她走以后又有谁会上门问询? 这话听得众人一头雾水,却令得贾管事心惊肉跳。 他自然清楚谁会上门问询。 下一刻,他便听柳姒说:“明府,我这有一人,或许严娘子她们也认得。” 贾辞徽瞥见贾管事铁青的脸后,心下猛然一沉。 隐隐已经猜到了柳姒所说的人是谁。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可能阻止传唤此人。 他也终于明白了柳姒要在衙外开堂的目的了。 在整个姑臧百姓的目光下,他们连一点临时的手脚都不能做。 从开堂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筹码都已固定,再不能改变。 而他看着被带上来的应棠,彻底阴沉了脸。 只见柳姒像方才的他一样问严娘:“严娘子,你可识得此人?” 果然,答案跟他预想中的一样。 “识得。”严娘点头。 “如何识得?” 严娘回忆半晌才道:“那日陈娘子走后,这位郎君便带着一群人闯进我家,问我陈娘子交代了些什么,我一一回答。 过后这位郎君便说:若有官府的人来问绮梦坊的事,我只管说不晓得。如若不然,他就要将我赶出姑臧。” 其他女子的回答也与严娘说的大差不差。 众人疑惑,这男人是谁?为何也要让严娘子她们作假证? 下一刻,柳姒便告诉了他们答案。 “贾家主,我记得此人叫应棠,好像是你的手下吧。” 什么? 这下不仅是百姓,就连台上旁听的官员都听得晕头转向。 这这这,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是说这黎氏收买人做假证吗?怎么如今又变成承恩侯的手下威逼利诱别人做假证了? 究竟谁说的真的?谁说的假的? 县令被台下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吵得头疼,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肃静!” 台下顿时安静下来。 他拧着眉毛,歪着嘴问柳姒:“黎氏,本官是叫你言明你自己的事,你扯到别人身上做什么!” 柳姒一脸无辜:“明府明鉴,妾身正是在为自己辩驳啊。” 县令听罢只觉头都大了,恨不得赶快结束这桩案子。 叹了两口气,他问:“那你将此人带上来是何缘由?” 柳姒略略一拜,指着应棠道:“妾身友人陈芳寻严娘子时,此人一直跟在后头鬼鬼祟祟,妾身害怕他是什么歹人,便将他扣了下来。 询问中得知,他是奉了贾管事之命。但凡芳娘问过谁,进过谁的家门,他都要等其离开后再去问一遍,而后威逼利诱一番。 只要有人不愿答应他的要求,他便言道要将人赶出姑臧城。” 县令心中顿感不妙,瞥了眼阴晴不定的贾辞徽后,才将目光放到应棠身上。 问他:“应棠,黎氏说的可都是真的?” 第276章 推罪 一直沉默的应棠似乎在犹豫什么。 方才严娘她们指认他的话他都听见了,事实如此,无可辩驳。 他看着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的贾辞徽,蓦然想起了无故消失的范内。 竟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范内跟在贾家主身边十几年,一直是忠心耿耿,可贾家主竟然眼都不眨地将人给处决了。 想到此处,应棠心中无望。 左右都是绝路,他咬咬牙承认道:“小人确实是奉贾管事之命跟踪陈芳,但凡她寻到一个女子,便要她们指认陈芳做假证。”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什么?这黎氏竟然是冤枉的?” “难不成贾家主真的......” 贾管事听了应棠的话后,一个健步冲出去,指着应棠的鼻子怒目圆睁:“胡说!我何时命你这样做了!” 应棠苦笑,无奈道:“贾管事,我说的是真是假,你心中有数。” 眼看贾管事急了眼,还要上去拉扯应棠,本就一肚子火的县令实在忍无可忍,斥道。 “谁若再扰乱公堂秩序,本官便将他痛打十大板!” 因心虚而面红耳赤的贾管事这才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待在贾辞徽身边。 丝毫没有察觉,贾辞徽听见应棠的那句“奉贾管事之命”后,眸中闪过的一道暗光。 而县令则问应棠:“应棠,你既说是奉贾管事之命,那可知他为何会命你这样做?” 应棠点点头,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 原来贾管事不知从何处得知,柳姒她们正在调查绮梦坊的事,且打算寻被拐获救的女子,劝她们能出面作证,以此揭露贾辞徽的罪行。 而这个时候,贾管事却让应棠去威胁那些女子...... 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在心虚害怕什么。 只见柳姒看着贾管事,问他:“贾管事,你可能和众人说说,你为何要让应棠逼迫严娘子她们?你究竟是在害怕什么事情暴露?还是在替谁隐瞒什么!” 贾管事被问得哑口无言,不由得后退两步。 他如何也想不到,所有的罪证最后竟会指向他的头上! 严娘子她们异口同声说应棠逼迫她们做假证,而应棠又将他交代他的事吐露个干干净净。 什么人会如此害怕柳姒她们调查绮梦坊? 自然是与绮梦坊有瓜葛的人啊! 若非贾管事心虚,害怕他与绮梦坊的交易暴露,他吃饱了撑的让应棠去做这种事? 上头的县令逼问他交代实情,身旁的家主却是漠不关心。 贾管事哆哆嗦嗦地想回话,却有心无力。 绮梦坊牵扯了那么多人,又死了那么多人,就连昌松县令都被革职下了大狱,他一个小小的丝织坊管事,若坐实了与绮梦坊有牵扯的罪名,如何能有好下场? 瞧家主的架势,也是打算让他自个儿分辩。 贾管事脑中转过许多念头,等他看见严娘她们后,突然有了答案。 他抖着腿脚回县令的话:“回明府,小人之所以会派人去寻严娘子她们,是因为小人见娘子们自昌松获救后日子艰难,因此心生怜惜;恰好丝织坊正缺织娘,便想请她们入坊。 并非是六娘子所说的什么害怕事情暴露。 我丝织坊与绮梦坊一个是织坊,一个是花楼,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如何会有什么瓜葛?” 说罢他又看向应棠:“至于底下人如何去办的,小人自是不清楚。 只是这应棠从前并非小人的手下,而是与家主身边一个叫范内的奴婢交好。 后来范内犯了错被家主报了官府后处决,莫不是应棠对家主处决范内之事不满,心生怨恨?” 待目光落到柳姒身上后,他又是灵光一现。 “我记得这位六娘子开茶馆时,应棠还曾上门送过不少东西,想来他二人应当关系不错吧。” 这事东阳街的一些百姓也有印象,纷纷附和。 “我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好像那日这应棠带着好多东西去‘半日闲’,还在门口嚷嚷着‘来送礼’什么的。” “诶,你这么一说,我也有印象,瞧着还和和气气的。” 站在人群之中的张轻羽她们气极。 这贾管事竟如此颠倒黑白,什么关系不错! 那明明是仇人! 若非应棠先去“半日闲”闹事,又如何会有后面的送礼。 可贾管事却颠倒因果,变黑为白! 眼见周围百姓越说越离谱,青芽急得不行,当即辩驳,可无人在意。 张轻羽更是捂着胸口解释,可声音被周围的议论声淹没。 八方财则指着台上的贾管事骂骂咧咧。 至于柳恺,他隐约猜出她另有计划,出言安慰张轻羽:“六娘她有分寸,你先别着急。” 柳姒看着添油加醋的贾管事,问道:“贾管事,你既说你是要请严娘子她们入坊织布。那我问你,绮梦坊被救女子的下落已被大理寺封锁,外人不得而知。 你又是从何处知道的消息? 你分明是想凭借芳娘寻到那些女子,好掩盖你与绮梦坊的关系,却还说什么邀人入坊。 你就是在撒谎!” 她这话辩得贾管事张口结舌。 那些被救女子的消息,他一个普通的丝织坊管事如何会知道? 其中蹊跷一猜便知。 正当他惊惶不安之际,一旁的贾辞徽终于开了口。 他看向柳姒,神色疑惑:“既然这些消息除大理寺外无人能知,那六娘子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说着,他目光移向端坐上首的谢晏,轻笑道:“也是,谢少卿这样喜欢六娘子,即便透露一些案中关键,也是无妨的。” 第277章 反转 有了贾辞徽的暗示,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 对啊,不是说那些女子的身份都保密吗?为何这黎氏会知道? 待想起她与谢晏的关系后,有些本就可怜同情被拐女子的百姓难免愤愤。 这谢少卿以权谋私,竟然将不该对外透露的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姘头,实在可恶! 男人们则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柳姒,流连在她腰肢脸颊上。 嘴里尽是污言秽语。 “想来这黎氏有些本事,不然怎么将上京来的官儿都给迷得神魂颠倒的?” “什么本事啊?” “嘿嘿,你说还能是什么本事?”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台上的贾辞徽后,突然面带愤怒地扬声道。 “这黎氏水性杨花,和好几个男人都不清不楚,更是叫谢少卿以权谋私。这样品行不端之人,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借口‘伸张正义’!下去!下去!下去!” 他的话引得好些百姓赞同,俱都义愤填膺地喊道。 “黎氏下去!下去!” “安静。”县令假模假样地警告了两句。 似乎也忘了方才是在审问贾管事,也将矛头对准柳姒:“黎氏,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千言万语加身,柳姒依旧泰然自若。 她朝县令作揖:“明府,妾身还有话想问贾管事。” 县令点头:“问罢。” 柳姒语调清晰,看起来似乎并未受那些辱骂之言影响:“贾管事,我只问你最后一遍,你确定你寻严娘子她们,是因为觉得她们是被拐女子,心生怜惜,所以想请她们入坊做织娘么?” 目睹百姓对柳姒的不满后,贾管事已失去了最开始的惊慌,此刻扬了扬下巴,肯定道。 “自然,严娘子她们受了不少苦,我心善,见不得她们继续受苦罢了。” 话音落下,柳姒轻笑着点头:“很好,很好。” 县令不解:“黎氏,你笑什么?” 明明目前形势对她不利,她怎还笑得出来? 柳姒收敛笑意,神情骤然变得严肃起来,整个人仿佛一把蓄势待发的弓,终于寻到了自己的时机。 她对着县令拱手:“明府,贾管事方才已承认了他指使应棠,威逼严娘子做假证一事!” 贾管事疾声道:“我何时承认了!” 柳姒并不看他:“明府,妾身在得知贾氏与绮梦坊私底下有钱财往来后,便开始怀疑那些城中失踪的女子或许与丝织坊有关。 于是妾身故意放出要寻被拐女子作证的消息,看看谁会因心虚而有所动作。 果不其然,应棠便奉贾管事之命对严娘子她们威逼警告,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妾身能将贾氏的罪行公之于众! 而妾身早猜到贾管事会另有借口掩盖他的罪行,所以便与芳娘演了一出戏。” 她顿了顿,转身看向面覆白纱的严娘她们。 “其实严娘子她们根本不是什么从绮梦坊中救出的女子,只是城中几个普通的妇人罢了! 而贾管事却说他知道严娘子她们的身份,所以才寻上门。 哪儿有这么巧的事?芳娘接触了几个娘子,贾管事的人便也立刻寻了过去。 可见贾管事方才根本就是在撒谎! 贾氏的手下应棠已经交代了所知一切,贾管事为了撇清嫌疑,才撒下这个谎。 说明他根本就与绮梦坊一事脱不了干系!” 她指着贾管事,言语犀利。 “贾管事,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辩驳!” 柳姒的话一出,台上台下安静一片。 似都没猜到严娘子她们根本不是什么被拐女子! 只是个障眼法罢了。 一切反转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俱都看着这一切屏住呼吸,生怕再错过一丝一毫。 察觉到一道刺骨的视线。 柳姒转眸,恰好对上贾辞徽阴冷如毒蛇一般的目光。 好她个黎六娘,竟然在这儿给他下套。 一招引蛇出洞便将贾管事给暴露了。 若是之前贾管事不解释,如今还可以再寻个其他说辞。 偏偏他承认自己知道严娘子她们的“身份”,这个黎六娘又问了足足两遍。 如何都抵赖不得。 这下算是坐实了贾管事指使应棠的事实,也证明了他与绮梦坊确实脱不了干系! 而贾辞徽的一句话,更坐实了这一点。 只见他看着贾管事,伤心不已,口中说道:“想不到你竟同绮梦坊背后有所牵连。” 他抬袖擦了擦眼角,对着县令一礼:“明府,我贾氏的管事竟犯下这样的蠢事,实在是贾某管教下人不力。” 轻飘飘的“管教不力”,便将自己轻易从其中撇清干系。 贾管事闻言猛地瘫坐在地。 有了贾辞徽的这句话,他只能认下,不让此事再牵扯到整个贾氏。 可他仍旧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结果,于是他质问柳姒:“即便我与绮梦坊有所联系又如何?这也不能证明什么!” 柳姒冷眼看他:“不能证明什么? 你与梅妈妈为了从绮梦坊中获利,利用黄霾将落单女子掳走,而后将其卖给绮梦坊的老鸨红姨。 一个女子一千两,你每次都会给绮梦坊送上二十个,一次就是两万两。 且你与绮梦坊交易不止一回,如今只怕赚的白银都满屋子了罢! 被拐女子最后会被送到何处,落得什么下场,你再清楚不过。 你享受着那些女子性命换来的银子时,可会想到海子滩镇那一座潜藏多年的尸坑!可会想到昌松城外一块块无名的坟碑!可会想到被拐女子的亲人又有多么得痛苦! 你妄图消灭罪证,颠倒黑白。 殊不知老天有眼,你做的一切恶事,都将在某一天大白于天下。 而今日,便是你安逸日子到头了!” 随着柳姒一句句话说出,贾管事脸上的血色也渐渐消失,最后他只结巴地说了一句。 “口,口说无凭……” “口说无凭?”柳姒冷哼,又对县令道,“明府,你可派人去丝织坊搜一搜,那些贾管事拐卖女子而得来的钱在哪儿,一搜便知。 更何况,妾身还有人证,能证明妾身所说句句属实。” “何人?” “此人便是凉州狱女犯——扶芷。” 第278章 真实身份 此话一出,台上的所有姑臧官员都变了脸色。 只因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个扶芷究竟是何人。 贾辞徽听罢蹙眉,飞快地朝台下某个方向使了个眼神。 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脱离他的掌控,再这样下去或许会发生什么令他难以预料的事,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而台上的贾管事在听到“扶芷”二字后,瞳孔一缩。 来不及思索他便失声道:“不必多言!小人认罪!小人认罪!” 贾管事的骤然认罪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而清楚知道扶芷此人的县令迟迟没有下令传唤扶芷。 那个女人有多可怕,他是见识过的。 一个能直接将脸肉给挖下那样大一块的疯女人,他只听听名字都觉得起鸡皮疙瘩。 众目睽睽之下,不下令却又显得有猫腻。 直到他对上贾辞徽晦暗的眼神后,才略略一顿,将卡在嘴里的话说了出来。 “既然如此,那便派人将犯人扶芷带来。” 从凉州狱提审犯人需费些功夫,县令便先停堂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内,石台上的众人各自心怀鬼胎。 刺史默矢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始终沉默;县令还在想着如何能将此案快些了结;大理寺的人看起来漠不关心; 贾辞徽不停地盘算着柳姒接下来的举动;已经认罪的贾管事瘫坐在地上,哭着计算自己的死期; 陈芳依旧跪在地上,只是神情已变得平静;戴着白纱的严娘她们站在角落,仿佛事不关己。 台下的八方财他们见情势反转已安心下来;旁观一切的安庭序望着柳姒目光复杂;他身侧的安鸿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晏,神情痴迷; 百姓们在终于察觉或许冤枉了黎氏后,俱都沉默。 唯有梅妈妈,她指着柳姒和严娘她们,神情扭曲。 “即便我夫君有罪,难道黎六娘你们便没有罪吗!你们串通着欺骗明府,隐瞒身份,难道就没有罪吗!” 县令也反应过来:“诶,黎氏,虽说你们是为了让贾管事认罪,可也欺瞒了使君与本官,该当何罪?” 严娘朝他欠身一礼,解释道:“明府,妾身并不敢欺瞒。方才在堂上,妾身与其他几位娘子所说的句句属实。” 确实是句句属实。 她们说认不得梅妈妈的字迹。没有见过身契,自然也就认不得。 至于欺瞒身份。她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自己是被拐到昌松的女子,又何来的欺瞒? 细细品味过来的县令脸色难看,刚准备说什么,就见从凉州狱回来的衙吏身后空无一人。 县令不由得问:“不是叫你们去提人吗?人呢?” 衙吏拱手禀报:“回明府,牢吏说女犯扶芷被镇国公主的人带走了。” “啊?”县令惊讶。 这公主带走一个女犯做什么?况且他总不能去将人要回来吧? 他想了想,突然一拍惊堂木,指着下跪的贾管事,正色道:“贾管事,既然你已认罪,此案便不必再审。” 他吩咐衙吏:“将人押下去,听候发落。” 这明显是要草草结案的模样令得柳姒皱眉,她问道:“证人扶芷尚未传来,为何突然就要结案?” “贾管事已然认罪,何必再审?”县令不满,“况且本官才是断案官,你一个小小妇人可是不服?” 柳姒目光冰冷:“自然不服。我今日状告的是承恩侯贾辞徽,即便贾管事认罪,也不代表承恩侯便无罪。” “哦,说的有理。”县令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承恩侯,你管教下人不力,致使出了这样大的差错,本官便判你赔付已逝之人家中各白银百两,十日内付清,你可有异议?” 这样的处罚对于家财万贯的贾辞徽来说,根本就是不痛不痒。 贾辞徽自然没有什么异议,还假惺惺地说:“贾某必定按明府所判,在十日内凑齐赔银。” 这明显包庇的举动,看得柳姒额角直跳。 想不到在姑臧城百姓的注视下,这县令竟还敢草率结案。 柳姒心中冷笑:真是姑臧的好父母官呐。 她阖目强迫自己压下怒意,深吸一口气,再睁眼她扬声说。 “此案明显有蹊跷未明,县令却急着结案,分明是有意包庇承恩侯!你为姑臧父母官,不听百姓之声,消极失职,还有何脸面坐在这断案官的位置上!” 有些看出问题的百姓也点头:“是啊,这案子还没断清,怎么就能结案呢?” 被当众驳了面子,县令也终于怒道:“大胆黎氏,你屡次三番质疑挑衅本官,实在可恶! 来人啊,将黎氏带下去,痛打十大板!” 衙吏眼见便要上前拿人。 下一刻,一列列带剑的士兵从远处走来,将围在石台周围的百姓分隔开,露出一条宽阔的道来。 随即一辆高大华丽的车驾驶来,而后有人高声道。 “镇国公主到——” 华盖四角鸾鸟衔铃,马车行走间“叮铃”作响,半人多高的车轮缓缓停下。 除了贾辞徽,没人料到公主会来。 刺史连忙领着官员从石台上下来,行至车前垂首作揖,态度谦卑。 “下官见过公主,公主万福。” 周围的百姓也一齐跪地叩首,呼声震天。 透过飘逸的风帘隐隐可见马车内公主端坐的身影,半晌却没有指示,也未曾命他们起身。 维持着作揖姿势的刺史不明公主是何态度,心下惴然,开口道。 “不知公主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公主恕罪。” 精致的风帘被侍婢撩开,戴着面纱的公主出现在众人眼前。 “都起来吧。”她说。 众人依言起身。 县令讨好问道:“公主亲临此地,可是有何吩咐?” 公主转眸看了他一眼,县令被这目光看得心惊一跳,忙又垂首不敢再言。 刺史见状,不动声色地瞪了县令一眼。 至于公主,她将目光收回后,径直落到石台上的柳姒身上,语气不明道:“我听说有人状告承恩侯,特地过来看看。” 刺史回道:“是有此事,不过方才已经结案了。” 一旁的贾辞徽则笑道:“不过误会一场,多谢公主垂问。” 其他人见此,若有所思。 听这承恩侯的话,难道公主是来替他出头的? 一念至此,众人不由看向石台上立得笔直的两人。 周围的人要么作揖要么叩首,唯有黎六娘与谢少卿始终站得端正,连要行礼的架势都没有。 未免也太嚣张了些,见到公主竟连跪都不跪,还那样显眼。 偏生贾辞徽还在一旁添油加醋:“想必是谢少卿记性不好,忘了教六娘子见到公主该如何行礼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等着看戏。 他们差点忘了这谢少卿还是镇国公主的驸马呢! 驸马给公主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不拜公主,下场是什么,已可想而知。 只怕今日过后,这黎六娘连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果然,公主似是不悦,面无表情地走到石台上,行至柳姒身前。 看模样是准备发作。 见承恩侯有公主撑腰,县令更是不再犹豫,当即呵斥柳姒。 “大胆黎氏!见到公主竟敢不拜!” 贾辞徽看起来十分通情达理:“诶,明府有所不知,六娘子有谢少卿护着,大胆些也无妨的。” 他们太过得意,因而没有发现大理寺的人面色有多古怪。 知道柳姒身份的张轻羽与柳恺不免松了口气,唯有八方财替柳姒狠狠捏了把汗。 虽说他很是佩服公主,可那毕竟是个遥不可及的贵人,六娘子却是真真切切同他相处过些时日的。 孰轻孰重,八方财还是清楚。 又见张轻羽他们并无半分担忧,着急道:“这公主都要问罪了,你们怎么还不慌不忙的!方才不是还担心得很嘛!” 柳恺摸摸鼻子,轻咳两声:“稍安勿躁,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这又是卖得什么关子? 八方财不解。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接着担忧,于是重重叹了口气,重新将目光落在石台上。 众人都在猜测公主会如何惩罚无礼的黎氏。 站在人群中看好戏的杨芜更是得意。 这乔湖再嚣张,遇见了公主还不是死路一条。 她这样想着,猜测乔湖等会是会跪地求饶,还是抱头痛哭,心中愈加期待。 众人也想象公主该是如何发怒,如何惩治这个妇人。 可是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他们反而看见了令他们无比震惊的场景。 只见公主将腰间的一块玉符取下捧在手中,而后双膝跪地,缓缓将那块玉符奉到黎氏的面前。 神情谦卑又诚恳。 台下百姓:? 不是应该惩治黎氏不敬之罪吗?怎么公主反倒跪下了? 众人看着这一切仿佛置身梦中,县令更是惊掉了下巴,磕磕巴巴道:“公主,你,你这……” 无人在意他的失态,俱都聚精会神地看向公主与黎氏。 所有人的震惊都不比他少。 公主依旧跪地,她垂首,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奴婢月痕,拜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话音落下,石台下的士兵一齐跪地,异口同声道:“镇国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止他们,就连那些大理寺的官员也适时跪地,朝柳姒叩拜:“镇国公主万安!” 呼声响彻云霄。 过后便是死一般得寂静,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得说不出话来,久久不能回神。 唯有大理寺少卿、镇国公主驸马谢晏走到柳姒身前,长揖俯拜。 “臣,拜见公主,公主万安!” 他清冷沉稳的声音令人回过神来。 他们看着跪地的“公主”,看着叩拜的大理寺官员,看着伏跪在黎氏足边的驸马。 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若说之前“公主”的行为令他们不解,那眼前的这一切还不能明白过来吗! 这个状告承恩侯的妇人竟然才是真正的镇国公主! 这个事实恍若一道惊雷劈在众人头顶,也劈在所有姑臧官员的头顶。 率先反应过来的刺史目光在同僚之中游走了一圈,而后朝柳姒行了个大礼。 “臣凉州刺史默矢拜见镇国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其他的官员听罢方才如梦初醒,也纷纷下拜。 而刚才还要命人杖打柳姒的姑臧县令面如死灰,“噗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 “见,见过公主……” 梅妈妈与贾管事更是目瞪口呆,脑中一片空白。 这个女人怎么会是镇国公主!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寡妇嘛! 等等!寡妇? 若是没有记错,这镇国公主也曾是个寡妇啊! 想通了这一点,他二人骇得浑身冰冷。 镇国公主柳姒却是淡然。 她垂眸,看着月痕捧在手中象征着公主身份的玉符,轻轻拿起挂在自己腰间。 抬眼,目光从一众官员头顶掠过:“起来吧。” “谢公主!” 一身公主制式衣裳的月痕悄然退下。 刺史起身擦了擦不知不觉间满头的冷汗;县令软着腿站起身,不小心撞在贾辞徽身上。 转了头看去,发现贾辞徽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事到如今,贾辞徽如何还不明白。 这镇国公主竟将他们所有人都耍了一道! 算算时日,只怕从原州开始,那个所谓的“公主”便就是个假的,真的早已潜进姑臧,静待时机。 换了一身衣裳的月痕重新出现,此刻她摘了面纱,目不斜视地站在柳姒身后。 方才乍一看倒不察觉,而今再看,才发现柳姒与月痕眉眼间有着五六分的相似。 贾辞徽看着侍婢装扮的月痕,彻底地慌了神。 最开始他以为谢晏与“公主”之间琴瑟不调,互有隔阂;再加上贾管事的女儿那番话,他下意识觉得“公主”想除掉谢晏。 于是想借“公主”之手,制衡谢晏,令黎氏她们忌惮。 可如今“公主”是假的。 这也便罢了。 关键真公主偏偏是那个可恶的黎六娘! 而账本,如今就在黎六娘,也就是镇国公主的手中。 之前他有恃无恐不过因为晓得刺史会保他,偌大的贾氏也不是一个妇人能影响的,背后又有“公主”相帮。 可如今呢? 他冷眼看向身侧吓得面色煞白的县令,以及惊惶未定的姑臧官员。 他们都已自顾不暇,如何还会护他? 而镇国公主此次潜藏身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寻到贾氏的错处。 她是镇国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 不是那个商妇黎六娘。 若说一个商妇对贾氏无所影响,那一个有备而来的镇国公主呢? 这一次,贾氏才是真正的岌岌可危。 第279章 女监察 旁人或许不明白镇国公主究竟有多得宠,可那些为了迎接公主做足了准备的凉州官员心中却是清清楚楚。 镇国公主不仅是开国以来封户最高的公主,圣人还允她置官署,其下幕僚近千人。 随意进出甘露殿、商议政事这些特权不必多说。 在凤阳公主勾结驸马迟章,诬陷淮王时,也是公主带领羽林军将其捉拿。 她身负冤案时,上京与洛州百姓集体为她请命,可见她亦得民心, 更加可怕的是,在两年前,她还只是个不受宠爱无权无势的公主。 短短两年就有了如此权势,若说镇国公主没有些城府与手段。 打死那些人都不相信。 也就下面的百姓真信了公主如传闻中那样高风亮节、仁爱百姓。 而贾辞徽常年备着一份丝织坊的假账,以备不时之需。 得知镇国公主来凉州游玩,他连担忧的情绪都未曾出现一丝一毫;倒是听说贤王出为凉州刺史后,他还惊了一跳,心中有所提防。 后来公主先至原州,贤王连前来上任的消息都没有,他便又放下心来。 毕竟镇国公主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公主,是个女人。 到时候明面上哄着,讨好着,又有什么忌惮的。 可他没想到,公主来了一招偷梁换柱。 一个假公主让他们所有人都疏于防范,直接被抓住了把柄。 虽说不至于将在凉州称霸多年的贾氏连根拔起,但受到重创却是十分可能的。 贾辞徽再次看向柳姒。 镇国公主自恢复真实身份后,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他们,仿佛他们不过不入眼的蝼蚁一般。 她脚步沉稳地走到石台边,望着下头仍震惊不已的百姓们,开口道。 “来凉州之前,我曾与圣人打了个赌。言道我若是乔装入城,可会有人发现我的身份;若有,赏金百两。 只可惜这有缘之人未等到,倒是见到了一些令我寒心之事。” 她看着某个方向,问道:“监察御史何在?” 监察御史? 什么监察御史?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道青色身影越众而出,行至台前。 女人拱手作揖:“臣监察御史苏黎生,见过公主。” 柳姒将当初忽悠扶芷的那块监察御史的玉符还给她:“方才这台上的情形,苏御史可都瞧清楚了?” 苏黎生将玉符接过挂回腰间:“回公主,瞧清楚了。” 她看向双拳紧握,脸上写满恐惧的姑臧县令,正色道:“本官乃是新上任的八品监察御史,奉圣人之命,随镇国公主巡察凉州。” 什么? 这监察御史竟是个女的! 众人面面相觑。 大齐虽有女官,但只管后宫事宜,并不干预前朝政事。 这女监察,当真是闻所未闻。 刺史倒不是很惊讶,他确实听说前些日子公主举荐了一个妇人,当上了监察御史,只是没想到会随公主前来凉州。 一听说苏黎生是奉圣人之命巡察凉州,惶恐不安的县令好不容易站直的双腿又软了力,直直跪在地上。 监察御史虽品秩不过八品,可权限甚广。 掌管纠察百官、巡视地方州县、纠正刑狱等事务。 颇为百官忌惮。 即便这苏黎生是个女人,可也是正儿八经的官职在身。 御史台每岁都是春秋两季发使,这苏黎生奉圣人之命出现在此,只怕不止那么简单。 苏黎生年过四十,端正的五官带着难以忽视的凛然正气,她看着跪地的县令,面孔冷峻。 “姑臧县县令,你未等传唤证人,查明案情,便猝然结案;断案失职、玩忽职守,你可知罪?” 县令听罢,竟如方才的贾管事一样,被吓得魂飞胆散,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姒瞧着心烦,开口道:“将他带下去。” 士兵得令上台将县令带走,而其他士兵并未就此停下,反而涌上石台将刺史与贾辞徽他们团团围住。 被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士兵围住,那些官员不由得出声。 “这,这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就因为方才县令要打公主十大板,她便记恨得要将他们也处置了? 柳姒转身,走到公案桌前,从签筒中抽出一支令签。 “慌什么?” 令签握在手中,她随意转了转。 此时此刻,独属于高位者的威严气场才真正散发出来,令人不觉心生敬畏。 她沉吟:“我记得方才那案子还未断完吧?” 刺史连连点头:“是。” 虽说县令是判了承恩侯赔付受害者银钱,可还没有真正结案,算不得断完。 更何况都这个时候了,即便断完,那些个官员也只会说没断完。 柳姒听罢点点头:“很好。” 她走到公案桌旁的圈椅前坐下:“既没断完,那便继续吧。” 继续? 这断案官都被押下去了,还怎么继续? 谁来接着断? 这么大个烂摊子,刺史可不想接过来。 他不想,其他的官员也不想。 谢少卿又说过绝不过问,更何况也没到让大理寺出面的地步。 刺史只能硬着头皮问道:“这断案官没了,该让何人来接着审理此案?” 岂料柳姒直接问他:“你身为刺史,断不得此案么?” “我?”刺史失声。 他支支吾吾:“下官,下官......” 见状,柳姒恍然大悟:“使君既不愿意,那再寻个人就是。” 刺史听罢吐出口浊气,刚有放松,便见柳姒拿起手中令签在人群中游移。 大有指到谁,谁便来做这个断案官的架势。 那些个官员都只当是缩头乌龟,埋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刺史提心吊胆,飞快地在脑中筛选合适人选,希望赶快将其推出来挡了事。 可想了一圈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只当他看见站在角落,默不作声的苏黎生时,突然灵机一动,开口道:“公主,下官觉得苏御史可担此任。” “是吗?”柳姒挑眉。 刺史忙不迭点头:“苏御史是圣人钦点的监察御史,必定刚正不阿、执法无私,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柳姒看向他身后的其他人:“你们也这样认为吗?” 众人齐齐点头:“是是是,臣等没有异议。” “既然你们都说由苏御史接着审理此案更合适,那......”柳姒看向五步之外的苏黎生,“苏御史,你上前来。” 苏黎生目不斜视地走上前。 柳姒将手中的令签递到她身前:“你便做这断案官,务必查清真相,不要让百姓失望。” 苏黎生接过令签,恭敬道:“臣遵命。” 第280章 巡狩天下之宝 这案子原本是柳姒告的,可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了镇国公主,再做苦主自是不行。 不过却也不影响这案子继续审下去。 停堂一个时辰,再次开堂已是申时二刻。 苏黎生换了身深青官袍,坐在公案桌前。 柳姒说扶芷可做人证时,县令他们怕事情真相败露,便妄图结案以此蒙混过去。 却不曾想杀出个真假公主。 如今换了断案官,这人证自然要被传上来,一早就被月痕从凉州狱提出来的扶芷此刻站在堂上,手脚皆戴着枷锁。 照例问过姓名、籍贯等,扶芷便开始交代她所知道的。 从如何进入绮梦坊,讲到发现“祭口”的存在;而后又从如何逃到姑臧城,再到散播流言。 只是她隐瞒了火烧绮梦坊的事。 众人都以为她是趁乱从绮梦坊逃出来的花娘。 有同情,亦有鄙夷。 扶芷神情淡淡,仿佛并不在意:“我当初从绮梦坊逃出来前,曾在老鸨的房中发现一封密信,上头写明了绮梦坊真正东家与老鸨的书信往来,以及与买家的利益交往。 后来我又在梅妈妈的房中发现了同样字迹的信,而那上头的落款不是别人,正是承恩侯贾辞徽。” 苏黎生问她:“那密信现在何处?” “我拿到信害怕被老鸨发现,便将它缝到了一件衣裳的夹层里头。后来那衣裳我一起带到了姑臧,如今正藏在家中立柜的最底下。” 苏黎生吩咐衙吏:“你们寻着扶芷交代的地方,将那封密信搜来。” 闻言,一直一言不发的贾辞徽终于有了动作,他看向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衙吏,眸色微动。 有了镇国公主的存在,那些衙吏的办事速度也快了许多。 不一会儿从扶芷家中返回,一起来的还有周淑。 她与扶芷一直便住在一处,后来扶芷落狱,便是笑儿一个人在家中,周淑得空了回家看望。 巧的是,那些衙吏搜信时,周淑正巧在家,就一起过来了。 只是当苏黎生问起密信时,衙吏却是回道:“禀御史,我等并未在扶芷所说之处搜到密信,就连其他地方也都找过了,俱都没有。” 听见并未找到密信,扶芷当即反驳:“不可能!那密信我缝在衣裳里头,一直藏到立柜底下,从未动过,不可能不见了!” 衙吏却说:“小人不敢欺瞒,四处都找过了,确实是没有。” 贾辞徽见扶芷一脸茫然疑惑,不由得冷笑:“东西既藏得好好的,如何会不见了?或许那密信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根本便不存在!” 扶芷听罢,骤然看向贾辞徽,了然道:“是你!一定是你提前一步将密信藏了起来!” 贾辞徽不屑:“我一直便在这公堂之上,如何能做得了手脚将信藏起来?” 寻不到密信等于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便无法证明贾辞徽有罪。 况且扶芷本就曾因谣诼而获罪,话中可信更是少了三分。 就在此时,旁听的柳姒突然“咦”了一声。 众人看去,见她摸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像在寻找着什么? 坐在她身侧的驸马关切问道:“公主在寻什么?” “在寻我手上的镯子。”柳姒似乎有些焦急,“那镯子是圣人赏给我的,是御赐之物,若是遗失,只怕会得怪罪。” 一听圣人御赐的镯子丢了,众人不免跟着慌神。 立刻满地寻找起来。 贾辞徽则觉得十分荒谬。 这审着审着案,发什么疯找镯子? 他这样想着,突然脸色大变。 下一刻,便见柳姒身旁的月痕指着一个衙吏,疾言厉色道:“我方才见你站在公主身后鬼鬼祟祟的,是不是你将镯子偷了!” 偷窃御赐之物这样的大罪衙吏如何敢担,当即解释:“娘子明鉴,小人方才并未靠近公主啊!” 月痕显然不信他的话:“方才明明有一衙吏站在公主身侧,行动鬼祟,你还敢狡辩。” 而那些带剑的士兵也打算将衙吏拿下,见状衙吏慌了神,指着身侧身形瘦长的衙吏道:“是他!是大勇!小人方才见他在公主身边!” 被指着的衙吏,也就是大勇眼神闪躲,目光飘忽不定。 他咽了咽口水:“公主,他,他冤枉小人。” 月痕看出他的心虚,立刻指着他命令道:“来人,给我搜他的身!” 听罢,大勇跪在地上求道:“公主,小人冤枉啊!小人方才去扶芷家中搜密信,如何能偷窃东西!小人实在是冤枉啊!” 可不管是柳姒还是月痕都对他的话置之不理。 大勇只能被士兵架住手脚,眼睁睁看着他们搜身。 等到藏在胸口的密信被搜出时,他脸色一白。 士兵将密信呈到柳姒面前,她素手微抬,拿起信后漫不经心地打开,扫了两眼又重新折上。 轻掀眼皮,语气平淡:“不是说没搜到密信么?这是什么?” 大勇看着她手中的信,心下绝望:“这,这,小人……” 柳姒:“私藏物证,依律当徒。” 她看向大勇,另有深意道:“不过若非主谋,倒可以从轻处罚。” 听罢,大勇连忙道:“公主恕罪!是有人塞了张纸条给小人,要小人在搜寻物证时,将它藏起来的!公主恕罪!” “那人是谁?” 大勇转头看了眼贾辞徽,怯怯道:“是贾府的佘护卫。” 他同其他衙吏去扶芷家时,中途被一个女子撞了一下,接着手中便多了张纸条。 纸条上说:命他找机会将密信销毁。 大勇虽趁机将密信藏了起来,可压根没有机会把它毁了。 于是只能藏在身上,等退堂后寻个机会。 岂料这时候公主的镯子竟丢了,害他暴露。 听了他的话,众人齐齐看向贾辞徽。 他依旧稳如泰山,看起来似乎不慌不忙。 可他心里头却是恨极了。 所有的计划与筹谋都被这个镇国公主破坏,偏偏她还命人将佘令带了上来。 身材纤细,眉眼阴鸷的佘令被押上石台,柳姒问大勇:“你说的那人可是她?” 大勇看过后,点头道:“就是她,这纸条就是她塞给我的!” 一切了然。 柳姒命月痕将信拿给苏黎生:“苏御史接着审吧。” 却不料就在这时,瘦弱的佘令竟挣脱开衙吏的束缚,冲到月痕面前将她手中的密信抢过,而后囫囵塞入口中,顷刻间就吞进腹中。 眼见物证被销毁,苏黎生厉声道:“还不快将她拿下!” 已将密信吞入腹中的佘令毫不挣扎地就被擒住。 贾辞徽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密信他找了许久,终于给他寻到机会毁了。如此也攀扯不到他身上,顶多治罪佘令。 佘令此刻被人死死按在地上,毫不畏惧。 柳姒想起她方才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得轻笑:“一张废纸而已,你吃得那么急做什么?” 闻言,一直淡然的佘令脸上终于有了变化。 变得凶狠挣扎起来:“你什么意思?” 柳姒“啧啧”两声:“你与承恩侯不愧是主仆,都是一样的蠢笨。” 坐在公案桌前的苏黎生适时开口:“本官早知会有人将密信销毁,所以从一开始就用一封假密信与之掉包,目的就是为了引蛇出洞,至于真的密信……” 她看向台下的周淑。 周淑也缓缓走上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奉在身前。 “苏御史,密信在此。” 这次不仅是佘令,就连贾辞徽也按捺不住想上前抢夺密信,却被双双扣住。 柳姒故作疑惑:“承恩侯,你这是做什么?损毁物证,可是罪加一等呢。” 而上头的苏黎生也已将密信看完,少顷她一拍惊堂木:“来人,给本官将承恩侯拿下!” 待又翻了翻案卷,她道:“承恩侯,你拐卖女子,残害百姓,证据确凿!现今本官判你死罪,你可有异议?” 随着这几个字落下,台下的百姓也再次躁动起来。 “想不到贾家主竟真是这样的人!” “害死了那么多人,亏我方才还那么相信他,实在可恶!” …… 贾辞徽挣开要上前拿他的衙吏,厉色道:“本侯是圣人亲封的承恩侯,谁敢放肆!” 可苏黎生的声音却冰冷无情:“王子犯法,与庶民同。即便你是承恩侯又如何?你残害百姓,德不配位,人人得而诛之!” 下头百姓附和:“苏御史说得对!这样的畜生,就该杀了!” 贾辞徽亦不是软柿子:“此处不是京兆府,即便判死也要先上报大理寺与刑部,你有什么资格便判我死罪 !” 话刚说完,他脸色却难看起来。 苏黎生自然有资格判他死罪。 因为她是监察御史。 其他地方的死刑都需上报大理寺与刑部,可监察御史却有直接审判的权利。 刺史没想到这监察御史如此不给面子,直接给贾辞徽判了个死罪。 他走到柳姒身前,躬身道:“公主,这判决只怕不妥啊。” 柳姒反问:“有何不妥?” “承恩侯身有爵位,所犯也非十恶之罪,这判死是不是太重了些?” 刺史瞥了眼台下的百姓,轻声道:“况且他背后是贾氏,又与安、阴两姓关系密切,真将人杀了,只怕会不好办啊。” 他话里话外都在说贾辞徽身份有多厉害,杀了他以后后果又有多严重。 丝毫不提及他拐卖妇女,从中获利之事。 柳姒轻笑:“谁说他所犯非十恶之罪?” 这次轮到刺史震惊:“还请公主明示。” 这贾辞徽不就是卖了几个良籍妇女吗?怎么又与十恶扯上关系了? 一旁的谢晏开口道:“经大理寺查证,昌松一案的买家为突厥人,且绮梦坊的老鸨一直知晓。” 他拿出一纸案书:“这是老鸨红姨的口供,使君可以瞧瞧。” 刺史惊疑不定地接过案书,囫囵看完后满脸震惊。 这,这承恩侯私底下竟一直与突厥人有所交易! 通敌叛国这个罪名,可比残害百姓大的多啊! 只见柳姒站起身,从士兵腰间抽出一把长剑,缓缓走向被扣押住的贾辞徽,漠然地垂眸看他。 “承恩侯,你勾结突厥,拐卖我大齐女子,残害百姓,罪无可恕!今日,我便当众行刑,将你就地正法!” “什么!” 贾辞徽目眦欲裂,挣扎着便要扑向她,却又被士兵按了回去,他怒吼:“你凭什么杀我!即便判我死罪,也不该由你来动手!你区区一个公主,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 他目光怒恨。 若是可以,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她破坏他与叶丹凝的感情,让他夫人如今还在叶府不说;更趁他不在府上,偷窃账本;后又断他财路,如今更是要拿剑杀了他。 这叫在凉州叱咤了半生的贾辞徽如何肯服? “资格?” 柳姒沉声:“既然你问我资格,那我便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她吩咐月痕:“将东西拿来。” 很快,月痕便捧着一个锦匣出现。 那明黄色的精致锦匣令所有人都隐隐不安。 匣子被打开,露出里头的玉印来。 那宝印有拳头大小,通身青色,钮式为威严无比的龙头,印面刻“巡狩天下之宝”六字。 除了百姓,在场的所有官员都认得这宝印,待看清那印面所刻之字后,骤然变得鸦雀无。 没有半分犹豫,齐齐下跪叩首。 只见柳姒高举宝印,周身带着泰山压顶般的威仪,扬声道。 “帝玺在此!见此玺如见圣人!” 第281章 皆可斩 大齐皇帝有十二宝玺,可大赦天下,调遣军队,昭告四方,训示敕封等,常年放于甘露殿中。 其中一块,乃是皇帝外出巡察时所用,上刻:“巡狩天下之宝”六字。 见此十二宝玺,如见圣人。 而如今,那如帝亲临的宝玺却出现在镇国公主的手中。 作为大齐的官员,自然是认得帝玺,纷纷跪在地上,行叩首大礼。 生怕慢了一步,便被扣上“大不敬”的罪名。 唯有贾辞徽站在原地瞳孔紧缩,看着柳姒手中的帝玺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圣人怎会将帝玺交给一个公主? 除非...... 除非镇国公主此次打压贾氏,是圣人授意! 想清楚这一点,贾辞徽蓦然看向柳姒。 夏风悄无声息地弥漫整座姑藏城,尘沙贴地而滚,旗幡随风飘荡。 只见她衣带微动,神情肃然:“吾来凉州之前,圣人赐吾帝玺。命吾若遇贪污受贿者,斩; 杀人枉法者,斩; 谋逆叛乱者,斩; 兼并纵暴者,斩。 论你是皇亲国戚,还是黠吏豪宗,皆可斩!” 她垂眸,问道:“承恩侯,你说,吾可有资格杀你?” 此时此刻,贾辞徽才终于惊怕起来。 悬在他头顶的锋利长剑被柳姒举起,冷然的剑光划过,映出他恐惧的脸庞。 “今日,吾便为海子滩镇那枉死的三百哀魂做主,斩你这不忠不道,辜负皇恩之辈!” 话音落下,那长剑径直朝贾辞徽头颅砍来,他被士兵牢牢按住,不停挣扎。 长剑近在咫尺,他似不相信自己就这样命丧于此,怒吼道:“不!!!” “不要!” 另一道哀戚的女声闯入众人耳中。 那把长剑也骤然止住,停在贾辞徽脖颈三寸之外。 劫后余生之感令他心脏飞速跳动,手脚发软,一身冷汗。 而方才那道突然出现的女声也再次闯入他的耳中,只听那人说:“六娘,恳请你看在昔日情分上,饶他一命吧!” 这声音贾辞徽听了十几年,不用猜便知道是谁的。 他奋力地挣扎,转头。 待看见跪在石台下不住求情的叶丹凝后,顿时红了眼眶。 他着急道:“夫人,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叶丹凝恍若未闻,仍旧跪在地上望着台上的柳姒祈求道:“六娘!无论他犯了何罪,但求你饶他一命吧!” 柳姒提着剑,沉默地注视了她片刻。 “法不容情,我放了他,谁来放过那些惨死的女子?” 闻言,叶丹凝却是泣不成声。 她这十几年来一直被贾辞徽保护得很好,他做的事她也从不过问。 所以当在叶府得知他所犯诸多罪行时,叶丹凝只觉晴天霹雳。 虽说她这些时日,因为贾辞徽的背叛对他避之不见,但她从未想过他会干出这样的恶事来。 更不曾将昌松那惨死的三百多名女子的事与他联系在一处。 她曾对柳姒说:“女子在世上本就难过。” 可她的枕边人却干着令女子日子更加艰难的事,目的只是为了从中获利罢了。 叶丹凝一想到自己往日穿的衣裳或许就是用那些女子性命换来时,便羞愤欲死。 而今听得柳姒质问,她更是哑口无言。 她知道贾辞徽所犯之罪不容饶恕。 可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 到底夫妻十几载,叫她冷眼旁观贾辞徽去死,她难以做到。 今日旁听的百姓里有不少惨死女子的亲人,乍见叶丹凝为贾辞徽求情,纷纷怒不可遏。 “凭什么放过这个畜生!” “这样的恶人竟还有人为他求情,说不定就是一伙的!” “杀了贾辞徽!杀了他!为我女儿报仇!” “我苦命的孩子啊!都是这个杀千刀的害你死得那样惨!呜呜呜......” 一时间,怒骂、哭声将叶丹凝缠绕,令她无法解脱,只能跪在地上哽咽痛哭。 若非周围士兵拦着,只怕那些迁怒于她的百姓会将她生生活剥了。 贾辞徽见状,爬到柳姒足边,哀求道:“公主,一切都是我做的,于我夫人无关,还望公主不要怪罪与她!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求求公主!求求公主!” 贾辞徽此人,恶是真,喜欢叶丹凝是真,与别的女人有了外室子也是真。 如今为叶丹凝求情,希望柳姒不要迁怒于她,还是真。 柳姒冷漠地看着贾辞徽眼角的泪,心中并未有什么感触。 只是觉得推己及人,刀子落到自己头上,他们才会觉得疼。 她开口:“将叶娘子送回叶府。” 说罢,她重新举起了剑。 这一次,贾辞徽并未反抗,而是最后再瞧了眼叶丹凝,坦然地阖上目。 凌厉的银光闪过。 顷刻间,人头落地。 百姓们看着贾辞徽头身分离的尸身,拊掌叫好,欢呼雀跃。 叶丹凝却看着那永远闭上眼的头颅,木然坐在地上,眼前发黑。 耳边传来柳姒模糊的声音:“将此人头颅悬挂于城门口,以儆效尤。” 她恍然回过神来,站起身踉跄地跑上石台,跑到那具尸身前,伏在尸身上阻止那些前来抬走尸体的士兵。 “不要!不要......” 见自己丝毫不能阻止,她爬到柳姒身前,攀住她的裙摆,哭道:“公主,求求你不要这样做。你把他尸身给我,让我带回去好不好......” 柳姒移开眼:“还不快将叶娘子带走!” 眼见有人来扯她,叶丹凝又跑回贾辞徽的尸身旁,抱着他死死不放手。 人当真是奇怪。 活着时脑子里记得都是他的不好;等到人死了,想的却又都是他的好了。 就如此刻的叶丹凝一样,全然忘了贾辞徽背叛誓言的事实,满脑子回忆的都是他们这么多年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她不松手,士兵顾忌她的身份不能动粗。 只能双双僵持不下。 直到两鬓斑白的叶将军匆匆赶来,替自己女儿求情。 “小女这几日忧思过度,有些神智失常,给公主添麻烦了,还望公主切莫要怪罪。” 柳姒蹙眉:“叶将军既然来了,便将叶娘子带回去吧。” “是。” 叶将军害怕自家女儿悲伤下再干出什么失智的事,命人三五两下将人带了回去。 临走前,他看着地上贾家主的尸体,心中不寒而栗。 第282章 镂骨铭肌 本以为今日会以贾辞徽的死了结,不曾想贾氏那些个宗亲子弟听说贾辞徽被柳姒当众处死后,纷纷赶来。 贾父更是在看见自己儿子的尸身后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他杵着拐杖怒道:“镇国公主,你仗着皇恩残杀我儿,老夫要进京告御状!” 本想柳姒听了会害怕,却不料她擦了擦被溅上脏血的脸颊,不甚在意道。 “我奉圣人之命斩不忠不道之人,贾公却说我残杀,岂非在质疑圣人不该放权给我?” 贾父一噎,被她的诡辩震惊。 岂料她不要脸的还在后头,只见她下令:“贾公质疑圣人,有谋反之心,来人,给我拿下!” 士兵领命,将他们团团围住。 眼见柳姒两句话便给贾父安上了谋反的罪名,其他人目瞪口呆。 有个贾氏子弟更是驳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主你飞冤驾害,陷害忠良必有报应!” 这次柳姒连话都懒得说,烦躁得蹙了蹙眉:“聒噪。” 下一刻,那个叫骂的贾氏子弟便被侍卫首领一剑穿心。 “啊!” 贾氏众人惊骇。 “辱骂公主,罪加一等。” 柳姒将手中染血的巾帕随手一丢,轻飘飘便落到贾辞徽还未冷透的尸身上。 直到两具尸身明晃晃摆在他们面前,贾氏宗亲才清楚意识到什么。 安静地闭上了嘴。 贾辞徽的头颅被士兵提走,瞧那方向是准备往城门口去。 路过百姓时,有些胆大的还往头颅上吐着唾沫。 贾父见状再也撑不住,当即晕了过去。 剩下目睹一切的凉州官员亦人人自危起来。 在凉州称霸了多年的贾氏家主都被杀了,他们这些官吏若被抓住把柄,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安逸享乐多年的官员们纷纷思索着该如何销毁自个儿的罪证。 这场案子一直从上午审到黄昏才终于结束。 百姓们四散离去,官员们惶恐地将真公主带去“神仙府”安顿。 这次公主并未拒绝,而是大大方方地接受。 临走前她去到依旧站在原地的张轻羽面前,看着她与柳恺相依相靠的身影,开口道:“桓王世子,走吧。” 闻言,柳恺心虚地瞥了眼神色各异的官员们,稍稍放开张轻羽后,才对柳姒拱手作揖。 “是,公主。” 接着,柳姒目光又落在八方财身上。 此刻他腿脚都在发软,整个人轻飘飘地仿佛踩在云上,低着头看都不敢看她。 柳姒打趣:“怎么?不认得我了?” 听到这话,八方财才一点一点抬头,等看见柳姒以及她身后乌泱泱的官老爷后,又猛地将头低下。 “认得是认得,就是没想到……” 没想到自己想一睹芳容的公主竟然早就见过,还一直就在他身边! 一想到他曾在柳姒面前述说自己对镇国公主的崇敬,还问她有没有见过公主时,八方财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难怪那时候柳姒会是那副神情,敢情她就是镇国公主啊! 柳姒见他这模样,开口道:“别装了,想看就看吧。” 话毕,八方财才又抬头,一眼不错地盯着她,如何都看不够。 良久,他打量了下她身后的驸马,斟酌道:“那个,公主,草民,草民能摸摸你吗?” 柳恺拍了拍他后脑勺:“你这个没出息的,至于吗?” 八方财捂着脑袋,反驳道:“你懂什么?” 说罢又想起他也是个桓王世子,就又闭上了嘴。 柳姒却是忍俊不禁,抬了手到他面前:“摸吧。” 八方财听罢两眼放光,忙擦干净手伸向她,更是紧张得不停咽唾沫。 最终,他的指尖落在她的衣袖上,一触即分。 “好了,多谢公主。”他笑得开心。 柳姒心中微讶,但到底没说什么。 只是摸摸柳姒的衣角八方财便已经很高兴了。 镇国公主是他心中的太阳,他崇拜她,更崇敬她。 只是摸一摸衣角就好。 他不敢亵渎她。 后来柳姒问他可愿随她一道去府邸,八方财却是拒绝。 他是外城的人,如今黄昏已至,他该离开内城了。 对此柳姒倒未强求,带着张轻羽与柳恺他们去了刺史所言的“神仙府”。 一直躲在暗处的安庭序目送柳姒的身影消失。 知晓了柳姒真实身份的他一面惊讶,一面猜测她来凉州真正的目的,以及该如何令安氏从贾氏的风波中全身而退。 因为太过认真,全然忽略了他身边神情异样的安鸿月。 她望着柳姒的背影,只觉肌肤下的血液在不停地沸腾、叫嚣,胸口的心也在剧烈地跳动着。 这是从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她喜欢完美之物,可她在凉州从未见到过真正完美之人。 渐渐的,她只在乎皮相,越美越好。 反正这些人的心都是脆弱肮脏的,那就只要求皮相好了。 汝空与谢晏的皮相无疑都是完美的,可却远远不及柳姒方才利落斩杀贾辞徽的身姿。 此时此刻,安鸿月的心到达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她眸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痴迷与疯狂,她迫切地想得到这位镇国公主。 无关情爱。 - 按理说扶芷应当在凉州狱再待上两年。 可她将那封写着贾辞徽罪证的密信拿了出来,提供了重要线索,戴罪立功。 再加上她之前散播谣言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于是,背负着妖言惑众这个罪名的扶芷,终于从凉州狱中放了出来。 得见天日。 一得自由身的扶芷带着周淑与笑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座姑臧城。 她们身上有从柳姒那儿求来的手实,她们再也不用因为逃妓的身份东躲西藏了,她们可以真真正正地过属于她们自己的生活。 只是没想到,出了城后,早有人站在官道边将她们拦住。 扶芷看着那一众陌生的女人,下意识将周淑与笑儿护在身后。 “你们是谁?”她警惕地问。 但女人们却默不作声,只是将一个包袱递给了她们:“收下吧。” 扶芷不知道她们打得什么主意,只想将包袱扔回去,却被周淑阻止。 周淑看了眼站在人群中的一个女人。 她认得她,她是丝织坊中的一个织娘。 也是,“沙风怪”一案的受害者。 周淑朝扶芷摇摇头,轻声道:“收下吧。” 听她这样说,扶芷才将包袱收下,而后带着笑儿她们匆匆离开。 那些女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们,直到彻底消失,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 走了一里外的扶芷发觉不对劲,她快速地将包袱打开。 里面是银两、干粮、衣裳…… 还有一方巾帕。 巾帕上只绣着四个字。 ——镂骨铭肌。 扶芷隐隐明白了什么,她回身。 那座浩大的姑臧城依旧伫立在黄沙之中,与两年前初次见到时没有任何分别。 可扶芷知道,这座城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变得不一样了。 她转身,牵住笑儿,微笑地望着身侧的周淑。 哑声道:“咱们走吧。” 第283章 清剿 柳姒刚到凉州没几日就当众斩杀承恩侯的消息传回上京后,一封又一封弹劾的奏折递进甘露殿。 无非都是些说她越权之类的话。 可那些弹劾的奏折也不过是石沉大海,其中一位上奏的官员更是被调职。 圣人这摆明着偏袒的举动,令朝臣们惴惴不安。 尤其当侍中谢运为镇国公主辩驳后,更是不可思议。 要知道谢氏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参与党派之争,如今公然为镇国公主说话。 朝臣们私底下不免猜测,谢氏是否有参与夺嫡之心。 毕竟淮王身残,太子失宠,贤王已有起势;而谢相公之妹又是贤王的生母。 加上何氏宿敌王氏,以及镇国公主外家乔氏都在朝堂上为公主说话,到最后,那些弹劾不满之声倒是渐渐消失了。 上京的明争暗斗并未影响到柳姒,她如今坐在凉州官员为她修缮的“神仙府”中,倒是闲适得很。 进府那日,饶是见惯了世面的柳姒也不由得被府中华丽吸引。 奇珍异兽,金屋玉柱;雕梁画栋,曲水流觞,应接不暇。 难怪在外城那些百姓会如此不满她的到来,原来她一来那些搜刮去的民脂民膏都挂到了她的头上。 不过因为她当众斩杀了贾辞徽,那些怨愤之声倒是小了些。 姑臧城内今夜乌云遮月,无风无星。 柳姒嫌屋子里闷,便与谢晏在小轩中添了灯,摆了棋盘。 轩外是开得正盛的花,幽幽暗香沁人心脾。 按理说这花香四溢,盛暑天气最容易招小虫子,可他二人在轩中坐了许久,也没觉得有虫子扰人。 柳姒不由感慨:“这默矢为官虽是昏庸些,可在这贪玩享乐之上倒是精细。也不知添了什么,竟连半只虫子都未闯进这轩中。” 谢晏解释:“我见外头每隔十步便栽一株千里香,约莫是如此缘故。” 只是千里香味道浓烈,这花香中却并未闻得,倒是奇怪。 “难怪。”柳姒说着落下一子,“今夜沉闷,怕又是个不眠之夜了。” 谢晏淡笑:“有你在,还怕什么?” “哎呀呀,这谢大郎君何时也会说起这等阿谀奉承之话了?”柳姒打趣。 某人坦然:“恭维讨好方是奉承,我所言皆是实话,如何算是阿谀奉承?” 柳姒也不客气,兀自认下:“确实不必害怕,只是费神费力,难免有心力交瘁之时。” 说罢她有些抱怨:“三哥也太磨蹭了些,等到他来,只怕贾辞徽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听她提起柳承明,谢晏嘴角笑意微敛。 他想起贤王对自己的敌意,以及那不容于世的感情,欲言又止。 念念对贤王的态度明晃晃就是兄妹之情,可贤王...... 他的异色落入柳姒眼中,她问:“怎么了?” 谢晏回神,重新端起一抹笑来随口问道:“我在想贾氏虽是三姓之一,却不如安氏根基深厚,念念既要打压世家,为何不挑安氏下手?一举震慑,以绝后患。” 柳姒摇摇头:“一则安氏却如你所说根基深厚,但也不好下手。安氏祖上有位开国功臣,太祖皇帝在时曾说:安氏有开国之公,世代可享荫庇。 我等作为太祖子孙,自不可违先祖圣言。 况且安氏与贾氏略有不同。 安家主安朗在凉州颇有贤名,受百姓爱戴,唯一被人所诟病的不过他那个嚣张乖戾的女儿。 二则,挑贾氏下手是最合适的。 毕竟安氏不能轻易动摇;阴氏最末,即便打压,带来的影响也不如贾氏;而贾氏不首不末,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况且柳姒也没真打算将三姓都连根拔起。 天方夜谭不说,她的目的也只在于庄别辛里的那支北卫军。 稍稍给其他两家一些警告就好。 而柳姒杀贾辞徽,也有一些其他原因。 冰草湾那座尸坑终究还是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话毕,柳姒疑惑地看向谢晏:“你在朝为官,这种事该是晓得,今夜为何问起这个来?” 不说谢晏在朝中官职不低,他也是世家子,还是世家之首的谢家子。 这样的话,不该他问出来。 谢晏未答,执子落在棋盘上:“叫吃。” 因他这两个字,柳姒思绪重新落回棋局上。 直到最后略胜谢晏半子,她才懒懒打了个哈欠,笑道:“我赢了。” 谢晏抬眸,注视她,目光柔和:“是,念念赢了。” 她的进步谢晏都看在眼中,从前还是与他下个平局,如今却能毫不费劲地赢下半子。 就像仅仅一个月,就能将贾氏打压得不能喘息一样。 她越来,越像一位合格的掌权者了。 这样安静对弈的时光很快被人打破,平意疾步走入小轩,一脸严肃:“公主,都准备好了。” “叮......” 一声轻响,棋子被丢回棋罐中。 柳姒盥手后站起身,对着谢晏摊开掌心:“驸马,随我去看场好戏如何?” 谢晏抬手与她相握:“乐意之至。” - 子夜时分,人皆安定。 大门紧闭的贾府被人从外头撞开,无数举着火把的士兵闯入其中。 尚在梦中的贾家人惊醒,披了衣下榻。 院外,亮如白昼。 一个个贾氏宗亲被人从屋中提了出来,随意丢在地上。 贾辞徽的叔父,也就是贾父之弟贾叔父惊慌地看着周围举剑的士兵,妻儿的哭声响在他耳,他质问道:“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贾府!” 话音落下,一道纤细的身影从院外缓缓走来,一身以金丝织就的碧罗笼裙在这夜间依旧耀眼夺目。 而贾叔父看着那道身影,面露惊骇:“公主,你,你这是做什么......” 贾辞徽的头颅依旧悬挂在城门口警示众人,这个时候镇国公主带兵闯入贾府又是要做什么? 柳姒执着把骨扇散漫地扇着:“贾迎商带兵包围了‘神仙府’,犯上作乱,图为不轨。我自是来此清缴你们这些余党的。” 什么! 贾叔公震惊。 好端端的这贾迎商怎么会犯上作乱! 贾辞徽刚被正法,镇国公主仁心,并未治罪他们这些宗亲。 只将贾辞徽的亲信尽数杀了,贾父关在牢中还未治罪。 贾辞徽犯下那样的恶罪,公主还能留他们这些人已是法外开恩,这贾迎商这样做,不是要致他们整个贾氏于死地嘛! 看着周围冷然凌厉的士兵,贾叔父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儿与自己直接被带离了贾府。 第284章 求情 “神仙府”内。 贾辞徽之弟贾迎商在两刻钟前带着私兵杀进“神仙府”,打算活捉镇国公主与驸马。 谁曾想闯进来却发现整个“神仙府”空无一人,跟个鬼府一样。 只剩些花草在无声摇动。 贾迎商满身杀气腾腾本想替兄报仇,结果却扑了个空。 他怒道:“人呢!” 手下回道:“整个府上都搜遍了,没有!” 听罢,贾迎商立刻反应过来中了计,带着手下匆忙离开。 谁知刚走出府门,便与公主守卫正面迎上,双方厮杀起来。 贾迎商今夜抱着决心而来,不成功便成仁。 想他贾氏能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多半来源于手下豢养的府兵。 在这世道,没有兵马是难以有立足之地。 柳姒之所以能将贾辞徽斩杀,不外乎就是打了贾氏一个措手不及。 趁着贾迎商不在姑臧,无人调动府兵,先下手为强。 等到贾迎商回来,已尘埃落定。 只是柳姒将贾氏逼上绝路,他们自然要绝地反抗。 所以贾迎商选在今夜准备拿下公主与驸马,将他二人伪成自杀,为兄报仇。 只是没想到竟然被算计了。 贾氏带来的府兵抱着必死的决心与公主守卫交手,守卫很快不敌,渐显颓势。 贾迎商心中不屑。 一个女人仗着皇恩耀武扬威,可终究是个妇道人家,不足为惧。 本以为必胜,谁知不知从何处涌来一大批人马,个个都是精英。 所到之处府兵皆丧。 识得兵甲的贾迎商脸色大变。 他明明打探过了,这镇国公主带来的守卫不过几百,安氏与阴氏又不可能会借兵给镇国公主,那这些精锐又是从何而来! 眨眼间,局势反转,府兵被杀了个大半。 骑在马上的贾迎商有心想逃,却被远处一个同样身骑宝马,身穿盔甲,年过五十的老汉长枪一挑,打到了马下。 贾迎商眼前一花,从马背上跌落在地,再一回神,已被一把把铁剑抵住。 身穿盔甲的老汉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从马上一跃而下走到贾迎商面前。 看着他狼狈模样,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儿,身手也不过如此嘛!” 接着转身,中气十足地对还在拼打的府兵喊道:“贾贼已败!尔等降者不杀!” 那些府兵见贾迎商被擒,又听“降者不杀”四字,皆都丢了兵器束手就擒。 擒住逆党后,老汉在人群中看了看,问道:“公主呢?贾贼都被本王绑住了,她怎么还没来?” 话音落下,便听一道带着戏谑的声音传来:“堂叔,这么着急只怕是想着其他人吧?” 只见柳姒带着衣衫不整的贾氏宗亲出现在众人眼前。 而贾迎商看见自己的叔父们也被抓后,瞋目切齿。 自知已败,下场必不会好过的他当即对着柳姒骂道:“你这妖妇!挟势弄权,不得好死!” 而贾叔父在听见他这番话后,更是两眼一黑,哭丧道:“你这逆子,快快住嘴罢!真要让贾氏满门覆灭吗!” 贾迎商反驳道:“阿叔,即便我等安分守己,来日这妖妇也会再寻个由头治罪贾氏,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胜败乃兵家常事。 反正也是个死,早晚而已。 一旁的柳姒挑眉:想不到这贾迎商如此了解她。 而被谢晏请来的刺史他们,看着满地的尸体一脸茫然:“这,这是怎么了?” 等听了贾迎商的光荣事迹后,更是大叹。 这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也保不住贾氏了啊! 一旁的安朗看着一身甲胄的老汉,心下生疑。 看样子是这老汉带兵围剿的这些府兵。 这又是何人,为何从未见过? 不过很快他就有了答案,只见谢晏对那老汉拱手道:“下官见过桓王。” 这老汉竟是桓王? 桓王不是远在上京吗?怎会出现在此! 桓王叉着腰问柳姒:“柳恺那小子呢?他老子来了他还不出来吗!” “阿耶!!!” 一道凄厉的哭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转了头看去,只见柳恺泪流满面地扑到桓王面前,悲伤程度如丧考妣。 “阿耶啊!你怎么才来啊!你不知道儿这些日子都受了什么苦啊!” 桓王脸色一黑,一巴掌拍在柳恺脑门上:“孽障,你是要将你老子的脸丢尽吗!” “哎哟!”柳恺捂着脑门,见周围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神色各异。 这才停了做戏,轻咳两声。 而桓王则肃了脸色:“等回去再收拾你!” “哦。” 柳恺怯怯应了一声。 那头安阴两家都面上难看。 这贾迎商今夜带兵围困“神仙府”的事他们早已知晓。 只是故作不知罢了。 想着能就此给个教训,或是借他之手除掉镇国公主都是两全其美之事。 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桓王。 有人自要问了,这桓王带兵闯入姑臧,是否有圣人授意? 对此桓王却道: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失踪,他上奏圣人请求离京寻子,不曾想寻到凉州刚好见贾迎商谋反叛乱,就出手镇压。 刚好? 桓王你的意思是说:你刚好带着一千兵马寻到了姑臧?刚好城门口无人看守,你悄无声息地入城?刚好寻到公主府邸?刚好撞见贾迎商意图不轨?刚好出手将他镇压?刚好桓王世子也在城内? 这些话也亏得没问出来,若是问了,只怕桓王还真能厚着脸皮说是。 贾迎商犯上叛乱,证据确凿,接下来只等着该如何处置。 岂料公主却拿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贾氏宗谱说:“自然是将这上头的人尽数杀光就是。” 这话不止贾氏宗亲,就连姑臧的官吏世家们都变了脸。 全杀了? 按那宗谱杀至少得杀上千人吧! 岂非是真要让贾氏绝子绝孙不成? 还不等那些个世家出面阻止,驸马谢晏倒是先开了口。 说贾氏兄弟虽犯逆罪,可其下妇孺却是无辜。 听罢,公主改了主意。 只将嫡系一脉成年男子斩首,妻女幼子贬为庶人;旁支如有违法乱律者,皆绞。 见状,安、阴两家皆看向谢晏。 他们倒是忘了,这位谢驸马,也是世家子。 - 翌日清晨。 城门口来了位骑驴的男人。 士兵照例盘问,而那男人却说: “我是前来赴任的凉州刺史。” 第285章 含沙射影 昨夜下了场大雨,屋檐残存的雨珠顺着土瓦一溜溜落下,滴在地上积存的水洼里;天边泛起朦胧亮,行人衣角沾霜露,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 进出城门的百姓无一不望着路边一个骑驴的男子瞧。 男子一身布衣,腰间坠了把折扇,侧身骑坐在驴背上,正悠闲地吃着葡萄。 身下的灰色毛驴烦躁地甩了甩蹄子,试图将身上人甩下去,却在闻到葡萄果香后两眼放光,安静下来。 柳承明摘了颗葡萄喂给毛驴,而后笑着摸了摸它脑袋。 “都驼了我一路了,怎么还这么认生?你若再这样不听话,我今夜也只有吃烤驴肉了。” 听罢,毛驴浑身一僵,转头歪斜着眼瞟他,一动不敢动。 瞧它这模样,柳承明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驴背上摔下去。 余光瞥见从城内出来的一道身影,他眼中笑意更深,从驴背上跳下来朝那身影而去。 一边走一边展臂:“六妹,一月不见可有想念阿兄啊?” 说着就要给她一个拥抱。 柳姒淡然地往旁移开两步,露出站在她身后的谢晏。 她这个动作太突然,柳承明差点没刹住脚抱在某个讨厌鬼身上。 他用力止住步子,看着近在咫尺的谢晏,嗤笑道:“哟,谢少卿不是奉圣人旨意来凉州查案吗?怎么不去县衙待着,倒有空来这儿了?” 柳姒知道他们这两个表兄弟见面就得明争暗斗一番,有心缓和,于是出言解释:“竹君听说你来了,便与我一道来接你。” 柳承明似不相信谢晏会这样好心,斜视一眼,冷笑出声。 谢晏却是配合着柳姒的话,缓缓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看她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意,薄唇轻扬。 “昨夜剿灭逆党直到寅时,念念只堪堪睡了一个时辰,甚是疲劳,所以我得陪着她,莫让她太过辛苦。” 柳承明盯着他二人紧紧相握的手,眸色微凉。 他淡声:“和好了?” 柳姒想起她离京之前同谢晏还有隔阂,不由得双颊泛红,不自然地应了声:“嗯。” 闻言,柳承明盯着谢晏的眼神恨不得要将他活剐了一样。 “那真是恭喜了啊,想必谢少卿一定费了不少功夫才又讨得六妹欢心吧。” 这个贱人!不知又使了什么手段迷惑了小姒,趁着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捷足先登! 柳承明愈想,愈是咬牙切齿。 若非柳姒在场,他或许真要给谢晏脸上来上两拳。 叫他仗着皮相勾引人! 他这样想着,全然忘了谢晏与柳姒是过了三书六礼的正经夫妻。 而谢晏这个正牌驸马对柳承明的暗讽不为所动,十分大度道:“多谢贤王关心,臣爱重公主,无所谓讨好与否,只要她能欢喜就好。” 他看向面色阴沉的柳承明:“臣似乎记得,离京之前圣人正在替贤王择选王妃。不知今岁可有幸喝到王爷的喜酒?毕竟当初臣与公主大婚,王爷便是来了的。” 说罢,他还不忘贴心地询问柳姒的意见。 “念念,你说是吗?” “啊?” 柳姒被他这一长串的话震得回不过神。 谢晏往日惜字如金,怎么今日话多不说,还处处含沙射影,有失风度啊。 那头的柳承明可真是气得七窍生烟。 本是想着终于能见到柳姒了,高高兴兴来赴任,不想遇到个伥鬼不说,还被明嘲暗讽! 啊啊啊啊!!!! 成了亲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柳承明气得立马反击:“谢少卿还真是心善,还记得关心本王的婚事。不过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吧,你比六妹本就要大上五岁,莫等两年过了而立,人老珠黄,到时候六妹就不要你了。” 谢晏淡然:“多谢贤王关心。为了公主悦目,臣定好生保养皮肉,不叫公主看着烦心。” 他二人这话说得她跟个色中饿鬼一样。 柳姒心虚地摸摸鼻子,象征性安慰道:“竹君你放心,便是日后你老得掉了牙也依旧是我的驸马,不会有人越了你去。” 谢晏欢喜,执起她的手与她相望:“公主此言,臣永世不忘。” 一言至此,柳承明气得眼前一黑,差点就这么倒在城门口。 幸好一脸疲惫的刺史赶来,令他几人之间的紧张气氛缓和许多。 刺史身着紫色官袍,眼下的乌青是藏都藏不住。 他先是对柳姒见礼,而后才对柳承明一拜:“下官疏忽,有失远迎,还望贤王恕罪。” 余光见柳承明脸色难看,刺史以为他是在对自己失礼有所不满,更是心力交瘁。 他这几日被镇国公主吓得好几夜不能安生,今日又得罪了贤王。 一时只觉仕途无望,能安生些平平安安地辞官返乡就谢天谢地了。 正心中忐忑,不料却感觉自己被谁给扶了起来。 抬了头看,竟是一脸和颜悦色的柳承明:“明公快快请起,你在姑臧为官数十载,德高望重。本王只是蒙受天恩做了这刺史,日后若有不明白之处,还要多多请教明公呢。” 这态度,与刚才的他判若两人。 刺史甚至怀疑是否自己近日太过劳累,所以一开始看花了眼。 再看柳承明一身布衣,骑的也是毛驴,又没有什么架子,心中祈祷能是个好说话的。 切莫像镇国公主一样,是个动不动就要杀人全家的主。 刺史想到此处,暗中落下两行浊泪来。 新官到任都需先到城外的城隍庙斋戒三日,在州府官员与当地耆老的指引下,祭拜神明,念诵祝文。 等祭礼结束,再至府衙香案前行叩拜大礼,以示皇恩浩荡。 礼毕,与同僚耆老饮尽牲酒后,到任仪式才算结束。 所以柳承明连城门都没进,就被带去了城隍庙。 礼房吏随行,届时会告知当地旧规,以及祭礼的流程。 只是临走前,柳承明还不忘暗自瞪了谢晏几眼。 引得柳姒侧目。 第286章 谋算 等回到“神仙府”,正撞见柳恺被桓王倒吊在树上狠狠抽打,鲜红的血液自衣袍下渗出,凄厉哀嚎声更是响彻云霄。 也亏得这府邸够大,不然只怕声音都得传到外头去。 叫人以为谁家提前几月就杀年猪了。 桓王一边抽,还一边中气十足地问道:“你这孽障,还敢不敢闯荡江湖了!” 鞭子声应声而响。 桓王也狠得下心,鞭鞭落在实处,也不怕真将人给打废了。 挨了一鞭,柳恺叫得凄惨,可也不曾求饶,依旧嘴硬道:“就要!我下次还敢!” 他昨夜本来想卖卖惨好蒙混过关,谁曾想这老头子一点情面都不留,直接把他吊树上打。 柳恺如今只能庆幸张轻羽不在,没有瞧见他这惨状。 见他不服,桓王又抽上一鞭,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也不知道你这臭脾气随谁了!老子不就是不同意你和那个乐伎在一起么,你就给我玩离家出走这一套!要知道你这些招数老子年轻时都用腻了,你还想唬你老子?” 一听自家阿耶提起张轻羽,柳恺就急了:“不许你说羽娘! 我是你儿子,我这臭脾气还不是随了你!你当初还不是到阿翁面前哭着喊着要求娶阿娘!如今我想娶个心爱女子怎么不行了!就要娶!就要娶!” 年轻时的陈年往事被逆子就这么明晃晃抖落了出来,桓王老脸一红。 瞥了眼憋笑的柳姒后,他撸起袖子准备使出十成功力来抽打柳恺。 幸而柳姒出面阻止:“堂叔,打了这么久想必也累了,喝喝茶歇一会,这是今岁新贡的顾渚紫笋,你尝尝。” 打了这么一会儿桓王倒确实渴了,于是接过柳姒手中的茶盏,丢了鞭子坐在一旁歇息。 柳恺只以为柳姒在帮他,不由欣慰道: 不亏是年少玩伴,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而休息的桓王仍是不停嘴,碎碎念道:“要不是公主于我说你在凉州,我还不知道你跑这么远来了!你当真是有本事啊!” 柳姒扶额。 这桓王怎么就这么把她给卖了? 柳恺听罢,似是不可置信,浑身发抖。 直愣愣看着柳姒,两行清泪倒着流了下来:“你,柳六娘,你竟然背叛我。” 若是他站着还好,可他此刻倒吊着,那两行泪汇聚在额头,滑稽得很。 柳姒没忍住打趣,问身侧人:“竹君,你看他像不像只飞鼠?” 偏偏谢晏还认真地打量,然后点评:“是有一些。” “哇!!!!” 柳恺不堪其辱,直接哭出了声。 他哭得唧唧哇哇惹人烦,桓王茶也不喝了,当即捡回鞭子挥舞着。 见人被打得差不多,柳姒才又阻止道:“堂叔,我还需柳子畅替我办事,真将人打残了可就没这么合适的人选了。” 桓王听罢停了动作:“办事?什么事?” 自己不是已按圣人的意思帮她处理了贾氏的余孽吗?还有什么事要做? 早在柳姒察觉到姑臧的问题后,便写了封信快马加鞭送回上京。 信中说:有突厥细作混进了凉州,且与世家官吏有所勾结,恐对大齐不利。 圣人之前就因那场几十年难遇的大雪而十分忌讳有损国祚之事,如今一听有突厥细作会对大齐不利。 当即派了桓王,以寻桓王世子的名义前往凉州。 遥想当年圣人掌控太极宫也不过动用了几百府兵,这次却给了一千,虽并非全是精锐,但也出乎柳姒意料。 看来圣人是真的很在意李衡子所掐算的那句谶言。 柳姒似乎也不打算瞒着桓王,直言道:“我怕宣威县会因贾氏出现异动,但我暂时脱不开身,驸马也将回京述职。左思右想手下竟无可用之人。” 她看向树上已经止住哭声,正偷听的柳恺:“子畅虽年纪尚轻,可我晓得他的秉性,在大事之上不会马虎,此事交给他我还算放心。” 柳恺听她这样夸自己,不免暗自得意,正准备勉为其难答应,却见自家阿耶竟幽幽哭了起来。 “这,只怕是不行啊......” 桓王抬了袖子抹着眼泪。 柳恺闻言抗议:“为何不行!公主都说了我能去!” 桓王偷偷瞥了柳姒一眼,接着光打雷不下雨地“哭”道:“我就这么一个逆子,宣威那地儿是要塞,处处凶险,只怕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见柳姒不为所动,他接着道:“想你叔母生这逆子时难产,九死一生呐!我之一脉就这么个独苗,只怕是去不得,去不得啊......” 他在这儿哭着,那头树上的柳恺着急得很,生怕柳姒反悔。 拼了命喊道:“我要去!我要去!公主别听我阿耶的,我去我去!” 桓王本哭得尽兴,却一直被这逆子打断思绪,最后装也懒得装了,放下袖子对着柳恺骂道:“你老子在给你争取机会呢!你再嚷嚷一句试试!” “好了。”一旁的柳姒终是开口道,“堂叔,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子畅出了力又不讨好。” 自己的心思被坦露,桓王也不扭捏,承认道:“明人不说暗话。桓王这个位置本不该我来坐,只是承蒙圣人恩典,侥幸得了个爵位。 不过也因着这位置,我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 你与恺儿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也信你不会害他。 可为人父母,总要为他多计算着。 来日太子登基,恺儿这个世子莫说袭爵,能否善终都未可知。所以我得在我有生之年,为他谋个前程。” 说罢他看向柳姒,等她答复。 柳姒叹了口气:“即便堂叔不说,我也是会的。事成之后,我会替世子向圣人讨要封赏,以保他此生荣华富贵。” 桓王终于松了口气:“荣华富贵便也罢了,只要能平安顺遂就好。” 不过柳姒终归是柳姒,答应人的同时还要谈条件:“不过我在姑臧行事艰难,堂叔总得给我些底气不是?” 底气? 这底气是什么,不言而喻。 桓王迟疑:“你要多少?” 柳姒缓缓比了个数。 桓王见罢大手一挥:“五十兵马,好说好说!” “五百。”柳姒残忍开口。 “啥?五百?”桓王心头一跳。 他这次统共就带了一千兵马,这公主狮子大开口,一下就要一半啊! 他摆手:“不行不行,太多了。” “那方才答应堂叔的事,只怕是……” “你威胁老夫!”桓王瞪圆了眼,“你不答应我让恺儿不去不就成了嘛!” 他还能怕她不成? 岂料柳姒微笑:“我瞧世子想去得很,即便堂叔不答应……” 她朝柳恺的方向扬扬下巴:“世子忠勇,也定会想尽办法去的吧,说不定又要来一次行走江湖。 堂叔可防得住?” 桓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倒挂在树上的柳恺眼神坚毅,一副打定了主意誓不罢休的模样。 桓王当即脸色一黑。 逆子啊!逆子!!! - 贾氏财力丰厚,光是抄家就抄了几天几夜。 那些金山银山,奇珍异宝自不必多说。 可其中一样东西却是十分要紧。 听说从贾辞徽的密室里搜出一份账本,上头记录着关于丝织坊这些年的收入明细,以及人情往来。 听说有好几位官员的名字都在上头。 消息一传出,立刻在姑臧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第287章 查账 那本被查抄出来的账本最终落入了镇国公主手中,得知这个消息,拜访柳姒的帖子纷纷递进了“神仙府”。 只可惜公主称病,拒之不见。 另辟蹊径想求求驸马,却被驸马以公务繁重为由,也推拒了回去。 那些官员直急得跳脚。 如今眼看贤王已至姑臧,只等祭祀结束就是真正的凉州刺史。 而前任刺史默矢已经卸任,只等吏部的任命文书下发;不过他还有事务尚未交接完毕,所以如今仍在府衙内待着。 若说其他官员心急如焚,那默矢就是彻底心如止水。 他为官本就庸碌,这些年在三姓的压制下,也不曾有过什么功绩。 所以账本的事一爆出来,他这几日已经在变卖田地,准备把之前贪污的税钱凑齐凑齐,看能不能保下一条小命。 很快三日斋戒之期到。 那些官员战战兢兢地在府衙与柳承明答礼后,就接到了镇国公主的请帖。 上头说为替贤王接风洗尘,特邀众人明日至“神仙府”一聚。 - 翌日。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神仙府”中歌舞升平,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只是席座上的客人心思各异,望着主位上的人,欲言又止。 这镇国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将他们叫来究竟只是为了替贤王接风洗尘,还是要提账本的事? 若是账本,那为何他们来了这么久话也不说一句,好歹给个痛快,别一直吊着,跟软刀子磨似的。 他们在这乐声中足足煎熬了一个时辰,终于等来了救星。 贤王姗姗而来,一见他们便热络地笑着,挨个儿见礼,还贴心地送上见面礼。 众人受宠若惊,纷纷回礼。 原本沉闷的气氛也一下热闹起来。 有些官员不免热泪盈眶:瞧瞧人家贤王多会来事啊,这才是真正的为官之道啊。 哪儿像镇国公主,跟个夜叉似的,一不高兴就要砍人脑袋。 柳承明送完礼后,才悠悠走到柳姒面前,也给了她一份:“六妹,这是我新得的弓,你试试可还趁手?” 主位上的柳姒终于开了口,她拿起弓掂了掂,大赞道:“当真是绝世好弓!” 凉州长史见她心情不错,有意奉承:“久闻公主箭术非凡,不知下官可否有幸,能一观公主风姿?” 当日她在顺义门前救下驸马的那一箭人尽皆知。 柳姒斜睨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笑:“既如此,那便如你所愿。” “取箭来!”她扬声。 羽箭很快被呈来,柳姒素手抽出一支,搭在弦上。 那羽箭同寻常的有些不同,箭尾之处坠了一条写着字迹的布条。 还不等众人看清那布条上写的什么,便见柳姒拉开长弓,缓缓瞄准方才开口的凉州长史。 长史见状脸色大变,立马跪在地上求饶道:“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不是,这还啥都没说啊,怎么就要开始杀人了! 众人纷纷求助般望向柳承明。 而柳承明也一脸为难地看向柳姒:“六妹,这长史犯了何错告诫下便是,何苦要这样吓他?” 柳姒似乎很是听劝:“既然三哥这样说......” 说着她就要将弓箭放下。 跪在地上的长史吐出口浊气,以为自己保住条小命,扶着桌案刚要站起身。 谁曾想下一刻,那羽箭便离了弦,直直射向长史。 “铮”的一声,箭头紧挨着长史的手指死死钉在桌案上,箭尾颤动。 紧接着又是“咔嚓”一声,长史便看见自己手下的桌案顺着那箭头,裂开一条长缝。 长史瞳孔一缩,额上豆大的冷汗滴在手背上,那箭头的冷似乎透过肌肤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主位上的柳姒缓缓收弓,轻笑道:“长史怕什么?我不过是想给你看样东西罢了。” 她吩咐:“看到那布条上的字了吗?念出来。” 长史抖着手擦了擦汗:“是,是。” 小心将箭尾上的布条取下,抻开。 待看见布条上写的字后,他更是恍若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一样,面若死灰。 偏偏上头人还在催促:“磨蹭什么?我耐心有限,说不定等会儿便又是另一个主意了。” 见状,其他人不免好奇那布条上写的什么。 长史咽了口唾沫,声音颤抖:“于,于凭山,三万七千五百二十二两;江风,一万八千七百七十六两;阴佩和,十万三千五百七十二两.....” 一张布条念完,又会立马有人奉上另一张布条。 念到后头长史的声音都沙哑了:“默,默矢,三十万八千九百五十两......” 等到布条上的字终于念完,已是一个时辰后,整个宴席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这上头的数字代表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可也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没有人敢开口。 乐伎早已退下,空气中只闻得见幽幽花香,可这花香在此刻,却如勾魂蚀骨的恶臭般,令人头晕目眩,战栗不已。 偏偏新上任的凉州刺史还问道:“六妹,这布条上的人名和数字都是些什么意思?” 柳姒兀自倒了杯酒,腥红的葡萄酒在那琉璃杯中宛若鲜血艳丽,候在她身侧的赵参军回道。 “回使君,这是前几日查抄贾府时,从逆贼贾辞徽的密室中搜到的账本,上头写了些人名与数字;公主说她这几日身体不适不愿费这个精力来看,便召集诸位明公,共同商议这些数字都是些什么意思。” 第288章 杀鸡儆猴 一听这数字是出自账本上,那些装鹌鹑的官员更低下了头。 柳承明走到长史面前,拿起一张布条随口念道。 “阴佩和,十万三千五百七十二两。” 念罢他看向坐席间的某人:“阴司马,这上头好像写的是你的名字吧?” 凉州司马阴佩和回道:“下官也不知这上头为何会有下官的名字。” 这话他说的理直气壮。 听罢,柳姒又拿出一本录簿:“这是去岁姑臧县上交的税簿,诸位瞧瞧,可有什么不妥?” 而后她又拿出一本册子:“巧的是,端午那日我命人在外城施粽,却发现手下人记录的外城百姓的人户,年龄等,均同府衙内收录的户籍对不上。 病的这些日子无聊我便又算了算,发现若按我手上这本册子算出来的年税,同贾氏这本账本中记录的账对得上,可与府衙中收录的税簿对不上。 你们说,这是为何?” 一身常服的默矢已是心如死灰,只等着接受审判。 而长史却还浅浅挣扎一番:“莫不是,莫不是录事写错了......” “是吗?既是写错了,那多出来的税物在哪儿去了?” 她凌厉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移:“莫非都被你们拿了?” “臣等惶恐!” 前任刺史都不开口,底下的县丞他们更是咬紧牙关打定了主意不张口。 想着咬死也不认下这件事。 可柳承明却不按顺序来,直接帮他们认了这个罪名:“想必他们也不是有心贪污那些税款,六妹你便也不要太过降罪于他们,只让他们将那些贪污的钱还回来就是。” 众官吏:? 他们都还没认罪呢! 怎么突然就叫他们把贪污的银子还回去了? 柳姒沉声:“既然使君替你们求情,那你们只要将贪墨的税钱还回来,我便当做此事从未发生过。” 阴司马没忍住开了口:“公主没有证据,凭何就说是吾等贪墨税银!” 其他人正准备附和两声,却见镇国公主骤然发怒,将案上的酒杯猛地掷在地上。 杯中的酒液倾洒一地,碎裂的琉璃片四处飞溅。 随着杯碎声响,一大批士兵涌入水榭之中,将那些个官吏团团围住。 见这架势,背靠阴氏的阴司马丝毫不惧。 他是阴氏家主阴辛的侄儿,仗着阴氏的权势做了这凉州司马。 他怒道:“公主你仗着帝女的身份在城中大肆砍杀世家宗亲,已是越权,即便有圣人帝玺,你也不过一介妇人。 自古便没有女子掌权的道理!若是换了贤王来问罪倒也罢了,你一个公主,凭什么干预政事!” 话音落下,默矢合眼不忍再看。 心中叹息:又得死人了。 果然,下一刻,那阴司马就被公主府校尉给杀了。 连多余的话都没再说一句。 而柳姒依旧稳坐主位,髻上的步摇纹丝不动。 “凉州司马阴佩和贪污税银十万三千余两,事败畏罪自尽。将尸体送回阴府,给阴家主瞧瞧。” 等尸体被带下去,柳姒才漠然地瞥了眼其他人,淡声问道:“还有人有异议吗?” “臣等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签了字按下手印,三日之内将那些税银凑齐交上来,如若不然,我也只好告诉圣人,看看你们究竟该是治什么罪。” 说罢,便有侍从拿出纸张等他们签字摁印。 这一次,早已有所准备的默矢心中大石落地,为着保住一条小命而高兴,迫不及待地上前签了字。 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 等所有人都签完字后,柳姒才命人将东西收起来,而后拿出账本。 “既然诸位如此有诚意,那我亦不会言而无信。为表承诺,我将这账本当众烧了,从今以后,便一笔勾销。” 一旁的柳承明抚掌叫好:“那真是两全其美,再好不过了!” 可有些精明的知道一个账本烧了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毕竟他们刚刚才摁了手印,填了应上交的银两。 而公主烧账本,不过是给互相一个安心罢了。 …… 阴佩和的尸身送回阴家后,阴家主立刻就将那十万余两白银送到“神仙府”。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百多万两一并送了过去。 这一百多万两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消息很快传至安府,安氏此刻也在清点银钱。 丝织坊的事他们也有所参与,这些年来吞掉的税钱比之阴氏只多不少。 这一招杀鸡儆猴,杀的是一个凉州司马,儆的实则是他们。 安庭序看着院中一箱箱银子沉吟,他问安朗:“父亲,你觉得公主此举何意?” 令他们缴齐银子,却又将账本烧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安朗冷哼:“什么意思?她与贤王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三言两语就让那些蠢货签了字,实实在在拿住把柄。如今我们也只有像他们一样将钱交上去,不然指不定又得想什么办法来对付我们。” 其实一个镇国公主根本不足为惧,重要的是她背后是圣人授意。 这么些日子他们也早就看清楚了,镇国公主明面上是来游玩,实际上就是来整治他们这些豪宗的。 不然圣人怎么会将帝玺都交给了她。 安朗只觉得头疼。 这几日但凡有异议的,都被柳姒以谋逆罪论处。 要么斩首要么落狱。 城内又有精兵把守,当真是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偏偏她又不是滥杀,皆是有正当名头,且只杀闹事的。 乖乖听话的,她反倒不动。 那些人见此,俱都听命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就是想激起众怒都寻不到破绽。 …… 那些官员的速度很快,三日内就将税银交齐。 而集齐的银两足足有一千多万两,毫不夸张地说,那一箱箱的银子直堆满了“神仙府”的院子。 而这贪墨税款的罪名,自然是落在了已死的贾辞徽与阴佩和头上。 同时顶罪的还有掌管户籍档案的官吏,以及收税的税吏。 这个消息传回上京后,朝野震惊。 要知道大齐一年的税收换成银两也不过才几千万两。 这贾氏竟就贪污了一千多万两? 一箱箱的白银被护送回上京,填充国库。 那个掌管户籍的官吏也被凌迟处死。 而那本被当众烧毁的账本竟悄无声息地又出现在甘露殿中。 若是让那些签了字的官员晓得,只怕得气得吐血。 不是说烧了吗?怎么还是偷偷交给圣人了! 经过此事,前任凉州刺史默矢递了辞呈,请求告老还乡。 而被查封的贾氏丝织坊里的几百织娘也全都返回家乡,那进坊时签的契也被当众销毁,俱不做数。 - 贾氏贪墨税款的当日,姑臧出了一件大事。 新任凉州刺史更改旧规。 消除姑臧城内外两城之分,拆除内城城门;另颁布诏令:废除纳税只纳钱,不纳物的规定。 日后官府纳税,百姓可自行织布上交。 此令一出,姑臧百姓欣喜若狂。 第289章 闲适 自贾氏贪墨税款的事被揭发后,姑臧一直被“三霸”遮蔽的天似乎也晴朗起来。 街上孩童口中所唱的童谣也不再是“宁惹官老爷,不惹老霸王”,而是改成了赞颂公主威武与使君贤明的歌谣。 那些往日称霸凉州的黠吏豪宗们,也真正老实起来。 似乎在冰冷的刀与剑面前,那些灰暗的斗争都不足为惧。 镇国公主在处置了贾氏后,也没了什么动作,与驸马整日待在“神仙府”里头。 不晓得是真安歇下来,还是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若是让柳姒晓得他们这样猜测,只怕要大呼冤枉。 这几日她可是真遇上了头疼之事。 柳承明既是刺史,按理说就该住在府衙里头,可他偏偏要搬来“神仙府”,美其名曰她这府邸更宽敞,住着舒坦。 其实这倒也罢了。 关键是他见着谢晏,便跟个好战的公鸡一样,处处挑刺。 谢晏刚开始倒还会搭理他两下,到了后头却是将他视作无物。 只是柳姒看着谢晏默不作声的模样,竟觉得他十分可怜。 有时实在过意不去,还会出言制止两下。 每当这个时候,柳承明又一改嚣张气焰,总是用异常委屈的目光盯着她,嘴里说什么。 “六妹有了驸马,也就忘了阿兄了。” “罢了罢了,六妹既重色轻兄,阿兄走就是。” 柳姒扶额,只觉心力交瘁,比那些官场上的老狐狸还难应付。 柳承明虽处处瞧谢晏不爽,但也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毕竟他暗地里背靠谢氏,仗着谢运对他和对先淑妃的愧疚,办成了不少事。 前世是在谢氏帮助贤王废掉太子后,柳姒才晓得他们之间一直有这么一层联系。 那时她也只以为谢氏是后来才扶持的贤王。 重生以后柳姒方才得知,谢氏从一开始就在暗中相助。 当初先淑妃病逝后,谢氏骤然退出了党派之争,明哲保身;尚是昭仪的黄氏被册为贵妃,宠冠六宫。 不过六岁的柳承泽被封为淮王,圣人更是将王氏女许给他做未来王妃。 之后就是长达十几年的何、王两党之争。 一直被永宁欺辱的柳承明在此期间韬光养晦,终于在永康二十四年那场洛州的瘟疫里,正式崭露头角。 至于谢运究竟是如何暗地里帮助贤王的,除了柳承明与谢运本人。 无人可知。 就连亲儿子谢晏,谢相公也是三缄其口,不曾详细透露。 而谢二郎君谢旭,则是一直以经管谢氏田铺的名义,在收敛财富。 不过听谢晏说:是谢运一厢情愿想帮助柳承明这个外甥。 柳承明因为当年谢氏对先淑妃的死袖手旁观,这么多年心中一直有隔阂。 无论是在外人眼里还是私底下,他对谢晏这个表兄都从未有过好脸色。 但谢晏因为自己是兄长,加之他性子本就冷淡,所以极少与柳承明争辩什么。 也只有后来在柳姒的事情上,才会戳他痛处。 柳姒也曾问过谢晏可对柳承明有过厌烦,谢晏却是摇头。 一则他们是血亲,柳承明虽然乖戾,但对谢氏从未有过恶心;再则当年先淑妃之死谢氏本是可以出手相救的,但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谢氏最终选择了袖手旁观。 这是谢氏欠柳承明的,是事实。 不过后来谢淑妃谢晗入宫并非谢相公授意,而是在一场宫宴上,谢晗献舞被圣人看中,因此召入宫中。 只是在外人眼中,是谢氏想重获圣恩,才将谢氏女献给圣人。 等再从谢晏口中得知这些陈年往事后,柳姒对她这个三哥倒更多了些怜惜。 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尚才四岁的孩童,母亲一朝病逝,外家见死不救;在宫中遭受其他皇子公主的欺凌;无情的父亲也漠不关心,在这天地间无依无靠。 柳姒幼时对她这个三哥也很是好奇,毕竟同去书房读书,众皇子公主中,唯有他是隔三差五身上就带新伤。 那时柳恺是皇子伴读,柳姒常带着他与柳承安摘果子吃。 广宁公主的生母姚婕妤喜爱侍弄花草,她院子里种着许多千奇百怪的草植,树上结出来的果子也比别处的好吃些。 所以柳姒她们经常逃学去摘,柳承安望风,柳恺爬树,她在树下接。 姚婕妤喜欢孩子,也不曾计较。 夫子那里则有静仪打掩护,好几次下来都未被人发现。 直到有一次她撞见正下学的柳承明,他脸上依旧顶着伤,向来面无表情的脸唯有看见他们三个抱着一捧果子后,露出了惊讶。 似乎没想到他们还能这样胡闹。 柳姒怕他告密,忍痛分了他两个。 柳承明也收下了。 可没想到他收了果子,第二日还是告诉了夫子。 夫子知道后气得吹胡子瞪眼,将他们三个狠狠罚了一顿。 事后,柳姒顶着被包成猪蹄的手想去找柳承明算账,却不曾想见到永宁领着人正在欺负他。 见他被人欺负也一声不吭,向来有一颗行侠仗义之心的柳姒叫自己“小弟”们将人救下。 那真是好一场混战。 如今柳姒都还记得永宁的头发都被她给拽下来好大一把。 而结果自然是他们四个又被罚了一顿。 也是这件事过后,太后将柳承明养在自己宫中,庇护着他。 他的日子也才真正好过一些。 挨了两次罚后,柳姒再也不对她这个三哥好奇了,虽然时常遇见,也是绕着道走。 直到两年前的宫道上,她再次撞见了被永宁辱骂的柳承明。 前世她出手相帮,她与柳承明的关系也因此亲密起来;重生后她有意疏远,却不曾想还是躲不过。 此时此刻,单方面争嘴了几日的柳承明终于安定下来,老老实实坐在棋桌前与谢晏“心平气和”地下棋。 棋盘上的黑白两方厮杀激烈,柳恺趴在一旁的贵妃榻上看得入迷,一时也忘了身上的伤。 张轻羽则坐在廊下绣着香囊。 自柳姒搬进“神仙府”后,就辟了间幽静的院子给张轻羽养伤,上好的药材也是日日往她那处送,这几日她的伤已好得差不多,能出来吹吹风。 柳姒见她绣得认真,搁了手中的茶碾,问道:“你伤才好怎就急着绣这香囊?我见你这几日都在绣它,一刻也不曾停手。” 张轻羽抬首,温声回道:“上次你还我的香囊旧了,我本寻思端午再送你一个,只是一直养着伤,如今好了便想加紧绣好给你。” 说话间,她耳畔的一缕发落了下来,垂在颊边。 “诶,别动。” 柳姒见状抬手给她藏回了发间。 等理好后,张轻羽道:“六娘若不帮我,我一人倒是手忙脚乱的。” 她耳垂上的绿松石耳坠随她这动作轻晃。 柳姒顺手抚了抚那坠子,笑道:“这耳坠倒是衬你,只是从前不曾见你戴过。” 本是个普通的耳坠,却引得张轻羽颊边爬上两抹红云。 柳姒纳闷:“这是怎么了?” 话毕,张轻羽更羞了,她瞥了眼正在观棋的柳恺,轻声道:“这是子畅送我的,想着正配这身衣裳,就戴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青白色的襦裙,配上这绿松石耳坠确实恰到好处。 那头的棋盘上局势正值关键阶段,就连看棋的柳恺都不由得紧张得冒汗。 可观棋不语,他也不能指指点点。 等到最后瞧见谢晏险胜半子后,他颇为惋惜,直拍大腿道:“哎呀,当真是可惜了!” 他感叹:“连六娘都能赢上谢少卿半子,贤王你怎么还输了!” 他这一句话得罪了三个人。 等到其他四人都齐刷刷望向他时,他才反应过来,干笑道:“这,这棋无定式,输赢亦无常,哈哈哈......再下,再下。” 输了棋本就烦躁的柳承明瞪了他两眼,而后捡了棋子看样子准备再战。 只是将近午时,等下了没多久估计便要传膳,柳承明想要扳回一局的想法也只有往后等等。 未多时,下人在小轩旁的屋子里摆了饭。 柳姒他们移至屋内坐下。 因就他们几个,所以也就不言什么分席不分席的话。 只是坐的位置却是十分得微妙。 谢晏与柳承明分坐在柳姒两侧,张轻羽在她对面;至于柳恺,他身上有伤不能坐着,便在罗汉榻上设了小桌趴在上头,侍从服侍着。 刚开饭,那棋局上的厮杀似乎也蔓延至饭桌上来。 谢晏伺候柳姒是伺候惯了的,因此也不避讳地当着众人的面给她布菜。 他拿筷箸夹了块乳酿鱼,剔除软刺后才放到柳姒的碗碟中。 柳承明见状,立刻也舀了勺虾仁给她。 柳姒看着碗中色泽鲜亮的虾仁,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往日他从不做这些动作,今日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棋局上的胜负欲还未消散? 柳承明则回以标准的微笑。 “念念,尝尝这绣丸汤,开开胃。”还不等她多想,左侧的谢晏又盛了碗汤给她。 “六妹,你爱吃的清拌脆藕。” 一眨眼,碗里又多了两片脆藕。 柳姒沉吟,顾忌着自己的食量,便只吃了碗里的藕,将那绣丸汤先放到一旁。 见她不动那碗汤,柳承明唇角微勾,眉头一挑睨了眼谢晏。 谢晏却也只是将那汤撤了,放在一边,并无什么反应。 饭桌对面的张轻羽将这一幕落入眼中。 她看着柳承明眼中那不自觉露出的情绪,又瞧了瞧谢晏眉宇间暗藏的隐怒,以及坐在中间努力吃碗碟中堆得冒尖的菜的柳姒。 若有所思。 随着两人越夹越多,柳姒看着碟中都快堆到她下巴的菜,左瞅了瞅谢晏,右瞅了瞅柳承明。 迟疑道:“吃不下了,要不……还是别夹了?” 话毕,暗自叫劲的两人好似才骤然回神,看着她碗碟中高如小山的菜。 俱都目露不自然。 柳承明轻咳两声,将她面前的碗碟端起来:“罢了,还是别吃这里头的了,拿去喂狗吧。”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罗汉榻旁,将手中的瓷碟放到柳恺面前的小桌上。 “吃吧。” 柳恺:? “你不是说喂狗吗?”他问。 柳承明面不改色:“是啊。” …… 半晌,柳恺看着面前的碗碟,胸膛起伏不定。 这贤王分明是在报私仇! 下一刻,他眼里含了包泪看向柳姒:“公主你看他!人家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贤王还骂人是狗!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他那泪欲落不落,跟那日光打雷不下雨的桓王简直一模一样。 倒真不愧是亲父子。 柳姒实在没忍住,也顾不得饭桌上的什么礼仪,笑得捂住肚子倒在谢晏怀中。 就连向来守规矩的张轻羽也不免抬了袖捂唇。 …… 用完膳,柳姒拉着谢晏回房。 他夫妻俩都有午憩的习惯,如今天热,就更容易犯困了。 柳姒散了发,穿了身素白色的单薄衣裙躺在凉亭中的竹榻上。 谢晏侧睡在她身侧,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拿了把蒲扇为她打扇。垂眸注视着怀中的妻子,唇角微漾。 张轻羽的那只香囊本就还剩一点,在午膳前就已绣完,等用完膳后她回屋填了香料就急忙忙送来。 此刻,柳姒手里拿着那精致的香囊闻了闻,里头依旧是熟悉的苏合香的气息。 余光见谢晏看她,便拿起香囊作怪地往他脸上凑。 “香吗?”她问。 谢晏接过,细嗅了嗅。 闻出里头都是些安神静气的香,于是道:“张娘子对念念似乎很是用心。” 当初柳姒离京,张轻羽义无反顾地同她一道;后来为了寻失踪的柳姒,被拐到昌松;再然后为救她,替她挡下那一剑。 如今伤一好,又急忙给她绣着香囊。 要说不好,那自是假的。 柳姒也颇为赞同地点头:“我与她本也是端午那日初遇,如今她送了我这香囊,情意深重,我却不知拿什么还她了。” 谢晏思索片刻:“你从前与我说张娘子喜欢诗集,我那儿有两本白乐天的珍本,想来张娘子应当会喜欢。” 这个礼物却好,柳姒当即道:“那你得了空给我,我好送给她。” 说起礼物,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你过几日便要回上京,我备了些礼物给谢相公和母亲,到时你一并帮我带回去,也替我问一声安。” 她与谢晏既存了做恩爱夫妻的心思,那他的父母她也当敬重。 备些礼叫他带回去,也略显她的心意。 谢晏拢了拢她散在他臂腕上的发,有些不舍:“这次回上京估摸着很快也就回来了,你每日莫要太过劳累。” 自来姑藏后,他时常见她忙到深夜才睡,当真心疼。 可为了大业,这些都是无可避免的。 莫说她,就连柳承明院里的灯也是点到子时以后才灭;天未明又要上衙。 所以每日处理完公务,谢晏便给柳姒按头揉肩,时常劝诫她不要太辛苦。 夜里还会叫了热水给她泡脚解乏。 只是他回上京后,府中没有能监督她的人,想来她又不会爱惜自己身子了。 柳姒笑着在他胸口蹭了蹭:“知道了,驸马爷。” 谢晏知道她的性子,嘴上答应,可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 也只得心中叹气,想着尽快处理完京中事宜,再赶回来。 第290章 宴会 驸马即将回京的前两日,安府递来帖子,说是为感谢贤王与公主对姑臧百姓的付出,以及为驸马送行,将于明日在府中设宴,愿能赏脸。 这帖子送了三份至“神仙府”。 柳姒与谢晏、柳承明、柳恺各一份。 这次柳姒接下了帖子。 等到赴宴当日,她穿了身简单的绯色连珠小团花纹褙子配绿罗裙,并不有多华丽。 只髻上簪的柳枝金玉簪耀眼夺目,与谢晏冠上那支一看便知是一对。 她展臂在谢晏面前转了一圈:“今日这身怎么样?” 谢晏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抬手将她鬓边的翠玉钗子取下,换成两支珍珠钗。 “这样更合适了。” 柳姒摸摸鬓边的两支珍珠钗,走到镜前照了照,发现确实比先前的翠玉钗子更好看后,笑道。 “你比卓不忘那厮强多了,从前我问他,他都只会说好看;你却能给出些建议来。” 闻言,谢晏唇边的笑意微凝。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一个劲儿地对着镜子摆弄头上的珠饰,似乎并无什么异样,仿佛提起卓池远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后。 心中才莫名地松了口气。 这样大大方方地提起卓不忘,谢晏反倒觉得没什么。 若是柳姒扭捏,他才是会觉心中不安。 毕竟他做不成她唯一的驸马,那就要做她心中最重要的驸马。 一念至此,柳姒已牵起他的手:“走吧。” 谢晏回握住她,唇角的笑意重新漾起:“好。” - “神仙府”离安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 乘上马车就两刻钟的路程,眨眼间便到了安府。 说实话,柳姒尚是黎六娘时虽与安庭序有所往来,但大多时候都只在内城的歌楼茶坊中相会。 至于安府,她从未踏足。 一则是安庭序未曾邀请过她,二则也没有去的必要。 毕竟当初与安庭序有往来也只是为了更好地接触贾辞徽,目的本不在他身上。 马车停在正门,安府人早已等候多时。 一见柳姒下了马车后,便跪地齐拜。 “起来吧。”她道。 安氏明明比贾氏更显赫,贾府的大门是高大奢华,可安氏府邸的大门看起来却内敛大方。 正准备入府,便听见一道闲适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哎呀,安公这府邸竟如此低调简朴,真不愧是整个姑臧人人都敬重的郑国公啊。” 这郑国公说的便是安朗。 顺着声音看去,柳承明依旧骑着他入城时骑的那只小毛驴,缓缓而来。 一行人又是急忙见礼。 柳承明跳下驴背,安府仆从立刻就要将驴牵到马房去拴上。 可那灰驴犯了倔,动动耳朵、甩甩脑袋就是不肯抬贵蹄半步。 这是柳承明的坐骑,那仆从又不好踢踹打骂,只能站在原地急得一身汗。 撩了袍子正准备进府的柳承明见状摆摆手:“这驴儿脾气倔得很,想是不听你们的话,我来我来。” 他转身走到灰驴面前,牵起套在它身上的绳索,准备让它走上两步。 哪曾想它也不给他面子,依旧四平八稳地站在原地。 柳承明顿时脸色一黑。 好家伙,他们好歹也是一起来姑臧的情分,这驴子又耍什么脾气? 扯了许久那毛驴依旧站在原地,柳承明咬牙道:“取两串葡萄来。” 仆从听命取了葡萄,那毛驴见着后两眼放光,终于高抬贵蹄。 柳承明将葡萄甩给下人。 这下终于能轻轻松松就将驴子牵去马房。 今日的宴席,安府除了邀请“神仙府”的人,还请了阴氏、叶氏等名门望族。 一进席厅,早已来齐的宾客纷纷行礼。 一身素衣的叶丹凝站在席末,脸色苍白,毫无精神。 按理说叶丹凝是贾家妇,她的夫家被抄家,她也当受罪。 可叶家却说早在贾辞徽有外室子的事泄露以后,贾氏与叶氏两家便已和离,互无干系。 因此叶丹凝并未因贾辞徽受到任何牵连。 和离之事究竟是叶家为了撇清干系所说的借口,还是真有其事。 无人可知。 又或许是在柳姒的默许下,叶丹凝终究是平安无事。 而今看她面容憔悴,整个人形销骨立,好似风一吹便倒了。 柳姒叹了口气。 到底是她利用了她。 原本打算入座的步子一转,朝叶丹凝走去。 柳姒走到她面前握住她微凉的手,态度自然:“丹凝姐姐,许久不见,你倒是瘦了许多。” 叶丹凝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敛眸欠身:“多谢公主关心。” 被人拒绝,柳姒也不恼怒,只对着身后的秋兰吩咐道:“等会儿你叫人将安东都护府进贡的那只千年山参拿来给姐姐,她病了一场,该好好养着。” 闻言,叶丹凝也神情淡淡,谢了恩后就不再开口。 叶将军连忙解释自己女儿今日心绪不佳不爱说话,生怕柳姒怪罪。 柳姒浅笑:“无妨,我与姐姐的关系,自不必在乎这些。” 周围人见此,对叶丹凝的态度倒有所转变。 柳承明乃是亲王,又是柳姒兄长,因此今日的尊位理当他来坐;柳姒与谢晏则坐在另一侧的位置上。 安府给柳恺也是送了帖子的,但他不喜欢这种场面,况且安府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也没有去的必要。 只待在“神仙府”陪张轻羽。 席面上,安鸿月异常热情。 她举着酒杯站起身,声音甜腻:“公主,妾身一见你便觉得十分亲近,想敬你一杯,不知公主可否赏脸,饮下月娘的这杯酒?” 柳姒看向打扮得艳丽无比,耀眼夺目的安鸿月。 她今日身着浅紫色织金襦裙,光是胸前的金玉压襟便精巧绝伦、价值不菲;更莫论她髻上的花枝步摇,宝光流转;颈上、腕上也都戴着掐丝嵌宝的金饰。 此刻,她正一脸期待地望着柳姒,好似柳姒喝了她敬的酒对自己来说是多大的荣幸一样。 柳姒举起酒杯,遥遥一敬。 而后随口赞道:“安娘子今日的打扮很是好看,艳而不俗。” 见柳姒喝了自己敬的酒后,安鸿月本就高兴,谁知竟还意外得了句夸奖,更是惊喜。 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裙子,乐得合不拢嘴:“能得公主喜欢,就是这身衣服的福气。” 也不枉她费尽精力打探公主喜好,得知柳姒往日喜欢穿紫色的衣裳后,就特地备了这么一身裙子。 她想着既然公主夸了她,那她也要还礼回去,于是开口:“只是月娘姿浅,不及公主万分之一,公主虽着素裙,却依旧难掩倾城国色。” 她本意只是想夸柳姒,可安朗听后却脸色大变。 只因尊位上,无论是柳承明还是柳姒,亦或是谢晏都穿的十分简单,看着并不像什么王公贵戚,只像是寻常富户人家。 只因周身气派不凡,所以没人觉得不妥。 他们三位身份尊贵的人穿着都尚且如此简朴,安鸿月一个国公之女却穿得如此华丽…… 安朗正准备替安鸿月解释,却听柳姒先一步开了口。 “安娘子也觉得我这一身素裙不错么?” 安鸿月头点个不停:“自然自然。” 柳姒掩唇轻笑:“这两年大齐天灾不断,圣人为体百姓民苦,崇尚节俭,我等为人臣子,自是要顺应君、父之命,所以非是必要,简装即可。” 话毕,众人起身拱手:“圣人仁德,我等必当顺君意,自省其身。” 落座后,安朗便暗地里唤安鸿月将身上那些金银首饰换了,重新梳妆打扮。 等再回来,安鸿月已换了身再简单不过的衣裳了。 只是她脸色不佳。 原先那身衣裳明明公主都说好看了,为何还要给她换了! 真是气愤。 坐在她身侧的安庭序则是心下生疑。 他这幼妹最是目中无人,管你是什么皇亲国戚,身份有多尊贵,只要不喜欢那就是不喜欢。 可今日她夸奖柳姒的那番话却是真心实意。 到底是骤然转了性子,还是公主真入得了她眼? 只是当初在万物坊她就对戴着面具的公主百不顺眼,怎么如今倒又喜欢起来了? 她二人又未曾接触过。 安庭序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丝竹声响,舞姬进场。 那些个曼妙舞姿柳姒倒是有兴趣看,对着身侧的谢晏时不时点评几句。 此刻正是一段剑舞,主舞者却是一个男子。 舞郎一身红衣面戴白纱,露出肩膀、腰腹、大腿的健美肌肉来,手持两把断刃,赤足在厅中舞蹈,动作凌厉中又带柔美,刚柔并济。 腰上悬挂的铃铛随他动作轻响。 柳姒被他目光所吸引,她看着舞郎那双自傲的眸子,陷入沉思。 而她身侧的谢晏见她盯着个舞郎瞧得目不转睛,不由捏了捏她手心。 “怎么了?念念?” 柳姒回神,朝他笑了笑:“无事,只是这舞郎身姿优美,看入了迷。” 她目光重新落回舞郎身上。 发现他有意无意地往她这边瞧,似乎很是惊讶。 见罢,柳姒计上心头,沉默着将舞看完。 一舞毕,舞郎准备退下,却听柳姒开口道。 “等等。” 安朗见状轻勾了勾唇,他解释:“公主,此郎乃是小女房中的舞伎,因剑舞得不错,所以特地唤他来献舞一曲,不知公主可还满意?” 柳姒看着那舞郎的一双眼睛,开口道:“你瞧着有些眼熟,走上前来。” 穿着清凉的舞郎迈开步子上前,头颅低垂,恰好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看着惹人怜惜。 “抬起头来。” 站在食案前的舞郎应声抬头,倔强的眸子里带着几分讶然与激动。 柳姒抬手,将他面上的白纱轻轻扯落,熟悉的容颜撞入她眼,她肯定道:“我见过你。” 舞郎欠身:“奴曾在月影轩与贵主有过一夜之缘。” 看好戏的安鸿月适时道:“这奴婢曾是月影轩的花郎,后来月影轩被查抄,我见他可怜,又会舞得一手好剑,就将他带回了府里,给他容身之所。” 其实哪里是看他可怜,分明是那时她的目标还是谢晏,见这舞郎与谢晏容貌有五六分相似,就从贾辞徽手里将人要了过来。 后来她看上了柳姒,就把他丢在后院再未过问。 今日知道谢晏也要来赴宴,就将人叫上来献舞,特地想恶心谢晏一把。 这不,她故意大声唤那舞郎名字:“燕奴,还不快给公主奉酒?” 燕奴?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谢晏与燕奴。 这样看着,倒觉得驸马与这花郎确实有些相像。 只见燕奴怯怯看了谢晏一眼,而后挪了步子走到柳姒身旁,修长的五指执起酒壶为她身前的空酒杯倒满酒。 两手托着杯底,跪到她足边小心奉上:“请六娘子……唔,请贵主饮下此杯。” 柳姒盯着他静默两刻。 男人姿态低微,浑身上下处处都是精心修饰过,令人看不出半点不完美之处。 她倏而轻笑一声,抬手想将燕奴手中的酒杯接过,岂料身旁另一只手比她更快。 谢晏大掌越过她将那盈满酒液的杯子夺过,二话不说仰头喝下。 空了的杯盏被他不轻不重地搁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喉结滚动,沉声道。 “公主身子不适,不宜饮酒。” 他唇上沾着残留的酒渍,显出潋滟水色,为他绝世的容貌更添艳色,只是漆黑的眸子带着明显的怒火。 任谁都能看出驸马因这个与他容貌相似的花郎发了怒。 而燕奴听他这样说,立刻伏在地上,惊怕道:“奴不知贵主身体不适不能饮酒,还望贵主恕罪!” 柳姒转首看了眼动怒的谢晏,在他即将与她相视的前一刻移开了目光,随意地理了理挂在臂腕上的披帛。 “不知者无罪,起来吧。” 这话是对跪在地上的燕奴说的。 见状,谢晏下颌紧绷不再看她。 下头的人神色各异,而尊位上的柳承明冷笑:“奴婢不知礼数,拖下去打两棒子就是,谢少卿又何必与这等贱奴吃醋?” 在他眼中,谢晏之所以是威胁,是因为他身份确实配得上柳姒。自己虽然嘴上看不起谢晏,但心底里却并非这样想。 所以他才会每每看见他与柳姒恩爱,就嫉妒得要命。 可燕奴不过一个下贱的奴婢,根本就入不得他眼。 他实在不明白谢晏方才生什么闷气? 要是他,直接叫人拖下去私底下处死了。 而燕奴听了他这话,跪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无助地看向柳姒。 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怎得,眼中蓄着泪,欲落不落,可怜得紧。 偏还故作坚强地唤她:“贵主,奴……” “好了。”柳姒开口,“不过不小心罢了,三哥何必跟一个奴婢计较?” 说这话时她看也没看柳承明一眼,而是朝地上的燕奴伸手:“起来吧。” 泪眼朦胧的燕奴见罢受宠若惊,身份尊贵的公主能愿意伸手扶他,对他来说确实是莫大恩赐。 他正准备借着她的手站起身。 “念念。” 一道冰冷得不能在冰冷的声音响在他头顶,他抬了头看去。 驸马原本带着怒意的眸子此刻尽是冷意,他看着燕奴像在看什么死物一样。 只听他说:“贤王说得对,奴婢做错了事拖下去就好。来人,将燕奴带下去,杖打十大板。” 第291章 争吵 驸马下令要杖打燕奴的话一出,燕奴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小厮上前就要将他带走。 他挣脱开,爬到柳姒脚边,声音颤抖。 “贵主,奴真的是无心之失,还望驸马饶命!” 杖打十下,那不得残了! 若是再遇上个有手法的,将他活活打死都是有可能的啊! 这下燕奴当真是真情实感地落下泪来,却也依旧哭得梨花带雨。 柳姒眼中闪过一丝嫌弃,她轻咳两声,看着谢晏有些不满:“燕奴已说了是无心,你这是做什么?” 谢晏面无表情:“此人蓄意勾引公主,其心可诛!” 听罢,燕奴表情委屈,哽咽道:“驸马明鉴,奴只是曾有幸伺候过贵主一次,绝无什么勾引之心啊!” 柳承明在旁讥讽:“既非勾引,那你穿得这样单薄做什么?卖弄风骚。” 此话一出,燕奴才是真的百口莫辩。 他一个舞郎,这衣服本就长这样,难不成他还要里三层外三层裹成粽子来跳吗! 底下人听着这话俱都捂嘴偷笑。 燕奴更是臊得脸红。 唯有席座上的镇国公主夫妻俩脸色阴沉。 柳姒深吸一口气,正色道:“燕奴,你起来。” 谢晏:“来人,将此人带下去!” 在大庭广众之下三番四次被人拂了面子,柳姒也有些怒了,她站起身对着谢晏警告道:“驸马,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谁都看得出镇国公主一直在给驸马台阶下,只可惜驸马性情倔强,不懂得退步,依旧道。 “公主若是觉得臣所言不对,尽管治罪于臣,臣绝不多言。只是此人包藏祸心,蓄意勾引公主,臣为公主驸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人接近公主!” 话音落下,整个席厅鸦雀无声。 柳姒胸口起伏不定,明显被气得不轻。 她下意识望了望底下那些暗地里看好戏的人,又瞧了瞧足边隐忍着哭声的燕奴,再看了看强硬直傲的谢晏。 兀自被气笑了,连连点头道:“好,好啊,你真是我的好驸马啊。我为公主,是君;你为驸马,是臣!你身为驸马却屡次忤逆于我,这便是你的为臣之道吗!” 听罢谢晏站起身,礼仪端正地朝她作了个长揖,义正言辞道:“正是因为为人臣,所以才要时时劝诫公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主贤明,若与这种居心叵测之人相近……” “放肆!” 他的话尚未说完,柳姒便厉声打断了他,她直直扬起手,看样子是要亲自掌掴驸马。 只是到最后却在半空停了下来。 离得最近的燕奴分明看见柳姒的手在颤抖着,好似这一巴掌无论如何也扇不下去。 可驸马并不害怕,只是稍稍顿了顿,又接着道:“若是公主与这等居心叵测之人相近,只怕会被有心之人诟病,言公主是个不辨黑白之人!” “谢竹君!” 柳姒怒声唤他姓名:“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吗!” 话至此处,所有人都瞧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谢驸马竟慢慢红了眼眶。 他紧抿着唇,抬首望着镇国公主,眸子里是满是受伤,声音也变得沙哑。 “臣,受着便是。” 这句话他说得极轻。 就连看他不顺眼的柳承明都不由皱紧了眉。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了个奴婢竟然吵成这样? 还有那谢竹君。 他往日不是最顺应小姒心意的吗?今日怎么处处与她作对? 这两人都疯了不成! 镇国公主夫妻俩能为了个舞郎吵成这样也是安鸿月没想到的。 她本意只是想让燕奴去恶心恶心谢晏,没想到竟达成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过终归对她有利就成。 想到此,她唇角暗自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来。 而上头的柳姒在听见谢晏的话后,竟心神一颤。 半晌她开口道:“好,既然如此,那我今日便成全你!” 说着那个巴掌就要落在谢晏的脸上。 就在此时,有人越众而出,跪在地上阻止道:“公主不可!” 柳姒的手顺着这话停了下来。 似是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开口阻止,众人循声望去。 一个捧着几本书册的灰衣男人跪在地上,他相貌普通,目不斜视,姿态端正,瞧着约莫不惑之年。 柳姒将停在半空的手放下,垂眸看着跪在下方的人,淡声问。 “你是何人?” 男人把手中书册小心放在地上,抬手朝柳姒叩拜:“下官姑臧县主簿陶清都,见过镇国公主。” “哦?姑臧县主簿?”柳姒语气喜怒不明,“那不就是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官么?” 她凌厉的目光扫在他身上:“竟也有胆子敢阻止我?” 所有人都不由得为这小小主簿捏了一把汗。 一个连品阶都没有的主簿,竟敢当众阻止镇国公主掌掴驸马,真是大胆。 姑臧县丞更是对其出言斥责道:“还不快退下!” 岂料镇国公主对这胆大包天的主簿很感兴趣:“你一个主簿既有胆量阻止我打人,想必也是有一番道理的吧。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若解释得好,重重有赏;若解释得不好……” 她抬手,直直指向陶清都,勾了勾红唇:“那你就是以下犯上,吾即刻命人杀了你。” “下官遵命。” 跪在地上的陶清都直起身,不卑不亢道:“下官之所以阻止公主,是为了公主与百姓着想。 公主自来姑臧,先是除作恶的承恩侯,再是清查贪污纳贿的官员,为姑臧百姓计,尽心尽力;自可看出公主是心怀天下,福泽百姓的女君。 而谢驸马身为大理寺少卿,恪尽职守,查清凉州多年悬案‘沙风怪案’,还凉州百姓一个公道,还黄霾阴影下一个清明之象;亦可看出他是精明能干、洞察秋毫之臣。 大齐有这等足智多谋、德才兼备的君与臣,当是幸事。 若今日公主与驸马为一小事而生嫌隙,不仅是己身之憾,更是百姓之祸。” 他再一叩首:“公主是明辨是非之君,下官相信公主定能辨明忠奸,再省己身。” 话音落下,有些人倒不由佩服起这陶清都来。 他不仅有胆量,更有见识。 两句话把公主捧成个智谋双全的仁德之人,她若是发作,倒显得自个儿不占理,小肚鸡肠。 所有人都看向柳姒,似在思考她会作何反应。 不过应当也是顺应陶主簿的话,就此作罢。 只是他们却忘了,这镇国公主本就是个放纵不羁之人,你永远也不晓得她下一刻究竟要做什么。 只见镇国公主瞧着那主簿轻笑一声,一脸不屑。 “凭你也敢管我的事?来人,将他绑回‘神仙府’,我倒要看看,把他舌头拔了以后,他还能说出这些个话来么?” 闻言,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公主二话不说就要将人舌头拔了! 还不等他们如何震惊,又见柳姒对这谢晏冷眼相待:“我今日不想看见你,给我滚回去!” 驸马听了这句话后身形一晃,却还是将礼端端正正行完。 “臣告退。” 说罢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安朗见状有心想拦,却被柳姒喝止:“谁敢拦他,后果自负!” 有了这句话,那些想劝一劝的人也都止住想法,眼睁睁看着驸马又怒又气地离开。 而那“以下犯上”的陶清都被公主府校尉无情地带回了“神仙府”。 原本这场宴会是有替驸马送行的意思。结果却因为一个舞郎致使他夫妻二人吵得不欢而散。 这等场面,不是明晃晃在打安氏的脸吗! 不过公主连驸马的脸面都不给,安氏在她眼中又算什么? 一场好好的宴会匆忙结束。 安氏举办此次宴会的真实目的也因这场闹剧而胎死腹中。 …… 安鸿月本想趁着机会跟柳姒亲近亲近,没想到连机会都没有,一时有些气恼。 向来揣摩她心思的男奴似看出什么。 斟酌道:“大娘子好像很喜欢公主?” 方才那宴席上,她眼中那向往的神情男奴看得清清楚楚。 “喜欢?” 倚在贵妃榻上的安鸿月扔下手中如意,撩了撩头发:“什么喜欢?” 男奴一愣。 虽说安鸿月后院里的美人不少,可男奴清楚她对他们都只是像对待物件儿一样。 喜欢是有,但只是对心爱的物件儿那种喜欢,并非是对人那种喜欢。 男奴也从未见过安鸿月对除家主和大郎君以外的人,有过在乎。 直到今日的镇国公主。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大娘子为了一个人费尽心思地打扮。 况且那人还是个女人。 他平日用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伎俩,自然知道这世间并非只有男女之情。 还有,磨镜之好…… 难不成大娘子她…… 思及至此,男奴思虑着解释:“喜欢就是随时随刻都想拥有她。” 拥有? 安鸿月沉吟。 她确实挺想拥有柳姒的。 听说南诏有种蛊术,可以将活人制成听话的人偶。 她想“拥有”了柳姒以后,把她做成人偶,随时随地带在身边。 于是她点头:“我确实想拥有公主。” 听罢,男奴心里一个咯噔,他怕自己表达得不准确,又道:“喜欢就是见不到一个人时挠心挠肺地想念。” 挠心挠肺地想念? 她确实挠心挠肺地想把柳姒做成人偶。 于是安鸿月又点头:“是这样。” 男奴不信邪,接着道:“喜欢就是光是想起她,心中就觉得激动难耐。” 激动难耐? 安鸿月一想到要把柳姒做成人偶,心里头就战栗不已,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 她再次点头:“是。” 男奴誓不放弃:“喜欢就是想将好东西都送给她。” 这次,安鸿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犹豫起来。 见状,男奴勾起一抹胜券在握地笑。 他就说大娘子好好的怎么会有磨镜之好,一定是一个误会。 误会。 下一刻,他听见安鸿月说:“好东西算什么?只有天上日月才配得上公主!” 男奴脸上的笑意彻底僵硬。 完了。 完了。 真的喜欢公主啊? 家主要是知道大娘子有磨镜之好,不得把他剁成肉酱吗? 男奴只觉命不久矣,恨不得去求神医开两副药来给大娘子治一治。 偏生安鸿月还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你不是鬼点子多吗?这次你帮我想想,如何才能让公主为我所有?” “我?” 男奴指着自己缓不过神。 他去帮大娘子搞定公主? 连贾氏家主那样的人物都搞不定,他去? 大娘子是被公主迷晕了头吧! 况且不是都说了他“鬼点子”多吗?那“鬼点子”能随便乱用吗! 安鸿月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一味沉浸在日后做人偶的幻想里。 她笑得明媚:“你若不愿意,我就把你皮剥了做人鼓。” 男奴顿时坚定刚毅地说:“奴一定不负大娘子所托!” - “神仙府”。 日落月升,撒下一地清辉。 主屋内,柳姒看着床榻上仅用一袭薄纱遮盖腰腹之下的男人,面无表情问道。 “你是如何进得来的?” 燕奴跪坐在床上,玄色薄纱隐可见其下风光;长顺的墨发披散在身后,一点碎发垂在颊边,将他颈上坠着铃铛的银环掩去三分;半开半合的合欢花从腰侧一直蔓延至颈窝。 他俯着身子,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无声落在榻上。 “奴白日里无知,引得贵主与驸马有所龃龉,所以国公爷将奴送来,任凭贵主处置。” “任凭处置?” 淡漠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原本五步之外的身影近至眼前,身影将他牢牢笼罩。 燕奴抬眸,大胆地直视柳姒一瞬后,又缓缓移开目光:“是,任凭贵主处置。” 柳姒看着他:“我不喜欢别人在我床上。” 燕奴会意,立刻动作优雅地下了床,赤足重新跪在地上。 柳姒略过他坐在床上。 燕奴便随着她的动作跪在她的足边,不远不近,姿态谦卑。 “当真是我见犹怜。”柳姒抬脚,将他低垂的头颅轻轻抬起,“不知你想我如何处置你?” “奴身份低微,不敢多言。即便贵主要杀了奴,奴也绝无怨言。” 当真是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了。 柳姒突然笑着招手:“你近前来。” 燕奴应声,爬到她腿边。 感受到他在微微发抖,柳姒故作疑惑地问道:“你虽衣衫单薄,可如今正是暑夏之日,你抖什么?” 不等燕奴回答,她又恍然大悟。 “哦,你在怕我。我长得很可怖么?如若不然你这般怕我做什么?” 燕奴惶恐:“贵主天姿,怎会可怖。奴只是被公主威严气息所震慑,故而有些害怕。” 柳姒似乎有些惋惜,摇摇头道:“你如此胆小,却还敢半夜来爬我的床,你真不怕驸马将你一剑杀了吗?” 话音落下,燕奴猛地抬首。 在望见柳姒眼中的可惜后,他浑身一震,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心中蔓延。 似是证实柳姒的话。 下一刻,房门被人从外头用力打开,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屋中。 那人一身水蓝色薄衫,面如冠玉,目含怒意,提着把锋利的长剑直指于他。 冷声道:“你竟还敢纠缠公主!今日,我便将你就地正法!” 第292章 交代 凌厉的剑光直直朝跪在地上的燕奴刺来,他手脚并用地躲开,锋利的剑刃就贴着他的脖颈将那垂在颊边的两缕碎发削断。 看着轻飘飘落在地上的断发,燕奴瞳孔一缩。 意识到谢晏是真要杀他以后,他急忙爬到柳姒身侧,大喊道:“贵主,贵主,奴错了!奴错了!救命啊!!!” 柳姒掏了掏耳朵,恍若未闻。 而谢晏的动作也不停,干净利落地绕开身前的柳姒,刺向躲在她身后的燕奴。 燕奴见躲在柳姒身后也是无用后,当即往门边跑。 求生欲令他脚下逃跑的速度飞快,未几步便到了门前。 他来不及多想为何原本大开的房门此刻紧闭,抬了手就想将门打开逃出去。 却发现房门像是被人从外头锁上了般,从里头根本打不开! 也就是这一耽搁,那提剑的驸马已近至身后。 下一刻,“铮”的一声,长剑刺进门缝中,剑鸣声颤。 燕奴后背牢牢贴在门上,感受着脖颈上的刺痛,浑身发冷。 他抖着手摸上脖子,待看见指尖的鲜血后,眼前一阵阵发晕。 真,真要杀啊? 腿上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柳姒从内室缓缓走出来,看着地上的燕奴,她幽幽问道:“不过破了点口子,至于怕成这样么?” 破了点口子? 燕奴一愣,又仔细摸了摸伤口,发现确实只是破了一点皮,流了一点血后,他才身子回暖。 原来是吓吓他啊。 他松了口气。 怯怯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谢晏后,他慢慢爬到柳姒身边。 “贵主,奴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奴说就是了,你别让驸马吓奴了。” 天知道方才他差点吓得溺了出来。 柳姒戏谑:“不装了?” 燕奴头摇头跟个拨浪鼓似的:“不装了,不装了!” 再装,他是真怕驸马把他杀了。 毕竟方才驸马眼里头是真起杀意了啊。 见他总算老实,柳姒吩咐:“竹君,把剑收了吧。” 谢晏闻言,手腕一转将剑收至身后。 不知是否燕奴错觉,他竟觉得驸马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遗憾? 没能杀他驸马还很遗憾是吗! 眼见柳姒转了身坐在外间的罗汉榻上,燕奴收回思绪站起身跟了上去。 榻上的柳姒随意理了理衣带:“你倒是说说,我想知道什么?你又能说出些什么?” 燕奴定了定心神,开口道:“奴确实是国公爷送来献给贵主的。” 话音落下,他感觉屋子里凭空冷了下来。 他打了个寒颤,接着道:“国公白日里见贵主为了奴同驸马争执,便将奴安排进了‘神仙府’,让奴趁着驸马回上京的这段日子,取得贵主的信任,离间贵主与驸马的关系。” 谢晏明日便要回上京,且不言他是否会再回来,单是汇报“沙风怪”的案子都需费些时日。 所以安朗想利用这段时间,安插一个奸细到柳姒身边。 不仅可以随时获得一些消息,还能令镇国公主夫妇二人离心。 两全其美。 只是他没想到燕奴这么快就出卖了他。 柳姒听罢若有所思:“安朗叫你来引诱我,你便同意了?” 燕奴急忙摆手:“奴也是犹豫了的!” “一则,贵主与驸马恩爱,人尽皆知;二则,贵主身份尊贵,奴也没有把握能一定成事。 所以尽管宴席上贵主与驸马争执,可奴也不觉得贵主就会真的对奴有什么不同。 可国公说:这天底下无论男人女人,都好面子。 驸马在大庭广众之下令贵主下不来台,即便贵主再是性情温和之人也会恼怒,并因此疏远。 更何况贵主……” 说到此处,燕奴欲言又止。 “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性情温和之人,对么?” 柳姒将他未说完的话接上。 燕奴尴尬地笑了笑。 柳姒倒也不与他计较,问道:“那安朗又是如何将你安排进‘神仙府’的?” 燕奴有些犹豫:“奴怕说了,性命不保。” “你不说,才是死路一条。” 听罢,燕奴感觉脖子上的伤口又痛了,他急忙回答:“那是因为这府上有国公爷的人。 听说那些人一直想找机会接近贵主,只是贵主贴身伺候的都是心腹,所以一直探听不得贵主的消息。 国公爷嫌那些人无用,就将奴安排了过来。” 那些人? 柳姒挑了挑眉:倒还不少嘛。 “既是想探听消息,那又是想知道些什么消息?” 燕奴再摇了摇头:“这个奴便不知了。” 他本身就只是一个花郎,而非安氏的奴婢,所以有些关键他压根没有知道的机会。 柳姒看着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方才又怎知驸马并非是想杀你,而只是吓一吓你?” 闻言,燕奴瞥了眼坐在柳姒身旁的谢晏,抖了抖嘴角,理清思绪道:“方才奴见驸马握剑的姿势必定是习过武的,习武之人在这距离里不说一击即中,至少三招之内能刺中。 可驸马次次都不曾伤到奴,就连脖子上这处伤口也不过是破了皮。 所以奴推测,驸马只是想吓吓奴,并非真的想要奴性命。” 不过他若是坚决不交代,燕奴也不确定谢晏会不会真的杀了他。 所以他为保性命,才将实情抖落了出来。 燕奴穿的单薄,闹了这么久又是深夜,加之心中惊怕。 因此他跪在地上不可控制地发抖。 柳姒扶额,懒得再看他。 况且问的也就这些,她挥挥手:“你暂且退下吧。” “喏。” 燕奴起身,身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柳姒循声看去,那脖颈上环着的银铃小巧精致,同大点脖子上戴的倒是相似。 大点当初也随月痕她们一并来了凉州,这几日正在后院疯玩。 “神仙府”修缮得华丽,大点处处好奇,这些日子倒也不黏着她了。 想着想着,竟不自觉盯着燕奴那颈铃瞧了许久。 等到他离开了屋子依旧未曾收回视线。 直到自己被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温热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她才骤然回神。 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后,男人声音沙哑地问道。 “念念在瞧什么?” 下一刻,她整个人被男人抱坐在大腿上,手被牵着,按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五指被带着悄无声息地钻进男人的衣襟里,覆在他微微跳动的胸口处。 掌心下的肌肤逐渐滚烫,她听见他轻声问。 “公主不想瞧瞧,那个刺青还在不在吗?” 第293章 臣服 树影铺地,夜风微漾。 屋内似静似动,气氛暧昧。 柳姒一身轻透的素色寝衣,隐隐透出她衣衫下曼妙的身姿来;她侧坐在谢晏腿上,腰身被结实的胳膊环住,贴近。 衣袖积在臂弯,白玉凝脂般的小臂被人带着藏在男人水蓝色的衣襟里。 掌下是跳动逐渐剧烈的胸膛,肌肤滚烫的热度沿着指尖似乎蔓延到柳姒脸上。 谢晏低头注视着她,从前淡漠的眸子如今只装得下她一人。 问道:“我明日便要走了,念念不想瞧瞧那刺青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了么?”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令柳姒颊上生热。 美色当前,她竟害羞起来,轻轻移开视线道了句:“那柳枝是我亲自刺下的,还瞧什么?” 只是刚移开不过一瞬,脸颊被人温柔又坚定地转了回去,不许她逃开分毫。 谢大郎君声音带着醋意:“那念念瞧那个花郎做什么?他长得比我还要好看么?” 原来是为着这个。 柳姒恍然大悟。 她正色:“天地良心,我看的只是他脖子上的银环。” “那也不行。” 谢晏一边说,一边引着她的手将他的衣带解开。 原本只是有些凌乱的衣襟因这一动作彻底松散开。 二人相叠的手亦从紧实隆起的胸口略过,点在他的颈窝,肩头。 单薄的水蓝色衣衫也被无声地褪下,露出他光洁的上身。 因这些时日的练剑,他本就完好的身型更添几分健美,恰到好处到令柳姒更加喜爱。 心口微微跳动的青绿色柳枝旁,是一片叶尾上翘的翠绿色竹叶,看似依附,实则将柳枝紧紧缠绕,难舍难分。 那鲜艳的翠绿撞进柳姒眼中,她不由得抬手覆上那竹叶:“我记得......” 她记得当初她只刺了一支柳枝,这竹叶又是从何而来? 心中已有答案,可她却有些不敢相信。 自古便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所以这一般良人是断不会在身上留下刺青的。 除非是一些特殊的犯人,会在脸上刺字;亦或是像天香那样的贱籍。 可后来,扶芷不也是宁愿在脸上留下一块巨大的伤疤,也不愿再让那标志着耻辱的刺青存留着吗? 更莫论像谢晏这样的人,这柳枝他不曾洗去已是令人震惊,又怎么会...... 可他偏偏很快就将答案告诉了柳姒。 “我新添上去的,念念喜欢吗?” 柳姒听后,在那竹叶上用力摁了摁,一两颗细小的血珠破出。 不难看出这刺青就是这一两日添上去的,还在泛着红。 面前人也因着动作闷哼一声,颤栗不已。 柳姒近身,轻吻上那竹叶,张口将血珠卷走。 胸口细密的痒令谢晏喉头紧绷,他更紧地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掌住她的后脑,不住地喘着气。 只是被她触碰着,他就已觉极乐。 这种身心相近的感觉,令他着迷、沉沦。 他向来聪慧,这些日子以来的梦境也越来越真实,一些无力阻止的东西或许会在某一日破土而出。 他能预感到在那一日,他可能会失去念念。 他爱她,害怕失去她。 所以他要让她也爱他。 即便那爱比他的少也无妨,只要他是她心中最重要、最特殊、最难以放下的那个男人就好。 是她先招惹的他,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即便用尽手段,丢下脸面、廉耻,他也要缠着她。 他知道怎样做会让她高兴,他也向来做得很好。 只是要忍受一些刺青的疼而已,那又何妨? 只要念念喜欢,高兴。 付出疼痛所得到的回报,对他而言,无比值得。 怀中人感受到他的情绪,带着染血的唇仰头看他,眼中是他早有预料的愉悦。 她声音喑哑:“我很喜欢。”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尘埃落定。 或许是柳姒自己都不曾察觉的。 随着手中权力的积累,她越来越喜欢那种掌控人生与死,喜与悲的感觉。 这是所有上位者的通病。 此时此刻,柳姒也如尘世中的所有凡夫俗子一样。 爱上谢晏臣服于她的感觉,她掌控着他的爱恨嗔痴,掌控着他的一切。 他们之间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谢晏逃不脱柳姒为他设下的枷锁,他心甘情愿地归顺于她,所以只有奢求,讨好。 他们无可救药,却都不想病愈。 虽然谢晏知道柳姒会喜欢,可真听见又是另一回事。 他带着她,与她唇齿相接,将她唇上的血色全都含住,吃尽。 这却也不够,还要与她死死缠着,勾着。 带着她的手抚上他的身躯。 他知道,她也喜欢的。 衣摆撩起又合上。 侧坐的姿势倒是头一回。 别有另一番趣味儿。 谢晏惯会用己身美色引她动情,便如此刻。 柳姒衣衫完好,半点看不出不妥。 谢晏上身却不着一缕,只有他二人知道看似整齐的衣摆下是怎样得荒唐。 他一开始还束得一丝不苟的发不知何时披散在了身后;两缕青丝因律动垂在身前,遮得他胸前刺青若隐若现;唇色潋滟,朱红不褪;目色情动,欲念难消。 这便也罢了,他还时不时在她耳边说:“公主,你摸一摸臣,好不好?” 明晃晃的勾引。 柳姒再忍得住就是圣人了,可她只是勾人夺魄的魔妖,不会忍耐。 她眯了眯含着朦胧水意的双眼,双臂圈住他的脖颈令他矮身靠近,在他耳畔落下一句话。 谢晏听后竟一顿,似不敢相信柳姒会说出这样的荤话来。 这话也是柳姒无意间在话本上瞧见的。 他们欢好的时日不少,但这样露骨的话却是不曾说过。 因此谢晏才这样惊讶。 柳姒被他看得颊上更热,恶狠狠地在他胸上咬了一口:“叫你......勾引我!” 力道不小,撤开时已在上头印下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 “你是我的。”她说。 听罢,谢晏眸中的惊讶转做悦色,他执起她的手背摸上胸口新鲜的牙印。 轻笑道:“臣永远是公主的。” 话毕,便又是一个到底。 柳姒眼中得意还不等维持多久,立刻小死一回。 泄了气老老实实坐在他腿上。 她一时觉得呼吸困难,张口仰了头喘息着。 下一刻又被掌住侧颊,与他额头相贴,气息交融。 谢晏凑近将她唇角的银丝舔去,转舌又推进她口中,与她勾缠。 柳姒只觉自己如水上浮萍,轻荡着。 她软绵绵抬手攀上他后背,指尖触上一道道伤疤。 还不等她迷糊的脑子去想那疤,恍惚间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着重新覆上男人光洁无瑕的胸膛。 察觉到他的逃避,柳姒倒也没固执地再去碰他背后的疤。 只是心中在想:原来饶是像谢晏这样的人,也会在意有疤留身吗? 不过很快她也没精力去多想,只被谢晏拖着,一同沉沦进温柔乡中。 第294章 陶清都 许是要走了,谢晏也不管回京路上的辛苦,一味缠着柳姒到天亮。 他起身时,柳姒睡得正沉。 谢三早已候在屋外,听见动静轻推了房门等在外间。 直到谢晏披了件衣衫出来,他才捧了衣袍伺候谢晏更衣。 谢晏胸前红痕一道又一道,谢三习以为常,只是看见自家郎君背后那一条条疤后,十分心疼。 “这么些个月了,这疤也只消了一点,奴看着都觉得疼。” 当初谢晏违抗圣人口谕被谢相公狠狠抽了一顿,背后的疤狰狞骇人,这么久也只消下一些。 谢三每每见着都觉得心疼。 当初他家郎君这身皮肉要多完美有多完美,如今却是白玉微瑕。 只是谢晏本人看起来倒不是很在意,他淡淡道:“消不消得下随缘便是。你一会儿去趟书房,把我写好放在架子左边第三格上的本子交给秋兰,嘱咐她每日按那上头写的照顾公主。” 他知道柳姒是个对自身不上心的,所以提前将一些往日里照顾柳姒的琐碎写在纸上。 秋兰心细,交给她谢晏倒也勉强放心。 收拾好后,他才重新回到床边。 撩开床帐,沉默着坐在床沿静静望着柳姒的睡颜。 就这样独坐地看了她许久,直到谢三在外头轻敲了三下门,催促他该启程后,他才俯身吻了吻柳姒的额头。 终究不舍地离开。 ...... 这一觉柳姒直睡到将近黄昏才醒。 两人昨夜胡闹到天亮方停歇,后来又拥在一起温存叙话了许久。 她不喜欢那种送别的场面,总觉得看着人离开心头闷闷的,所以约好了谢晏走时她便不送。 反正过些时日也要回来,不差这一时。 等到晚膳时分,平意才敲响房门,问她醒了可要起身。 柳姒想着府上还有个麻烦,便拖着懒散的身子洗漱穿戴。 填满肚胃后,她带着人去了趟后院的柴房。 昨日那个从安府带回来的姑臧县主簿陶清都被关在里头一天一夜,再怎么也得去看看人家不是? 紧闭的柴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还算干净整齐的柴房内坐着一个灰衣男人。 听见动静,他缓缓睁开眼看向来者。 橙黄的霞光打在那人碧落色的裙摆上,显出几分柔色。只可惜她眉眼冷厉,瞧着不怒自威。 坐在地上的陶清都看清来人,站起身理整衣衫,对着柳姒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下官姑臧县主簿陶清都,拜见镇国公主,愿公主长乐万福。” 话音落下,仆从端了张椅子置在屋中。 柳姒提裙而坐,抬眼看向跪在地上以额触地的男人。 淡声道:“一会儿便要割你舌头了,竟还这样恭敬,起来吧。” “喏。” 陶清都面不改色地起身,而后垂眸低首,沉默不言。 与那日莽撞上谏的模样大相径庭。 很快便有人捧着一个木盘上前:“陶主簿,公主仁慈,许你自选刀具割舌,请吧。” 那木盘上摆着十几种锋利的刀刃刑具,每一件都泛着冷意,叫人不寒而栗。 可陶清都见罢也只是随便挑了一把看起来最锋利的短匕,连求饶都不曾有。 “谢公主。”他道。 柳姒:“我这府邸里头都是些手笨之人,动作粗鲁难免下手狠些,所以陶主簿还是自个儿动手,也免得多添几分痛苦。” 话音落下,陶清都再拜。 礼毕,他抬手从木盘中拿起短匕握在手中,只是始终不见他动手。 似乎在犹豫什么。 柳姒支颐着,懒懒问他:“可是怕了?” 陶清都摇头:“下官非是害怕,只是今日割舌,日后口不能言;可下官心中却仍有未尽之语,不知公主可否允下官这一小小要求?” 这个时候能有什么话说?不过是些求饶的话罢了。 柳姒不耐:“若是想让我收回成命,便不必再开口了。” 陶清都仍是摇头:“贵主一言,驷马难追,下官未尽之语与此无关。” “既然如此,那便说吧。” 陶清都拱手,说出一句令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话:“请公主赐死燕奴。” 空气中安静了一瞬。 男人不亢不卑,仪态端正;在这柴房中独自待了一夜,身上的衣袍与发丝也依旧是一丝不苟,分毫不乱。 更莫论他神情自然,丝毫不觉得自己所言不妥。 见柳姒没有回答,他再道:“燕奴之流,心怀暗鬼,恐对大齐不利;所以下官恳请公主,能赐死燕奴,以绝后患。” 这次柳姒终于有了反应。 她抚了抚鬓边的海棠花,笑道:“我改变主意了。” “只是割了你舌头有什么意思?杀了你才算解气呢。你既如此喜欢说些我不爱听的话,那便自个儿割了喉咙吧。” 此话一出,陶清都竟目露失望。 他叹了口气:“公主执意如此,下官无话可说。” 下一刻,他拿起匕首,干脆利落地就要往脖子上一抹。 候在一旁的谢六见状立刻抬剑将他手中的匕首挑飞。 短匕落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陶清都欲要自裁的手停在半空,有些茫然不解。 “倒是有些胆量。” 柳姒开口。 陶清都立刻会意,俯身一拜:“谢公主不杀之恩。” 柳姒从椅上起身,行至他近前,垂眸看他:“你家中尚有父母妻儿,如此举动,岂非令他们无所依靠?陶清都,你当真是不孝不仁。” 闻言,一直古井无波的陶清都浑身一震。 他闭了闭目,道:“下官为大齐子民,先国后家。若能使一人而令公主回心转意,与驸马合心,是下官之幸。 虽死无悔。” 此话听来字字铿锵,亦带决绝。 可柳姒只是讥讽地吐出两个字:“愚蠢。” 有关陶清都的一切,下头人早在昨夜之前便已调查清楚,呈给了柳姒。 此人古板固执,性情孤僻,不善讨好奉承,因此这么多年也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县衙主簿。 不过这是缺点,也是优点。 在一些时候,柳姒需要一把这样的刀,来替她做一些事。 她开门见山:“给你三日时间处理好家中事宜,三日后来‘神仙府’,我府上尚缺一录事参军,到时你便不再是姑臧县的主簿,而是镇国公主府上的六品参军。” 她转眸,对上陶清都复杂的双眼。 “只是一样,从今往后你再不能在人前说一个字。如若不然,我就叫你真成一个哑巴。” 第295章 无名经书 今夜月朗星明,想来明日又是好天气。 往日这个时辰身侧总有谢晏陪着,如今他回了上京,倒凭空多出几分寂寥之感。 柳姒散了发倚在美人榻上,手中捧着本无名经书在瞧。 秋兰站在身后为她绞干湿发,见她夜深了还在看书,劝道:“驸马走时吩咐奴婢要照顾好公主,如今已至子时,看久了书伤眼,还是明日再看吧?” 柳姒听罢将书合上搁在腿间,闭目养神。 见她如此听劝,秋兰一时只觉新奇。 手上加快了速度,未多时便将绞干的发梳顺理好,又在屋中点了安神香,正准备离开,却听柳姒吩咐。 “你出去时在廊下点一盏灯。” “喏。”虽不知半夜在外头点灯是做什么,但秋兰还是照做。 屋内随着秋兰离开而变得昏暗,外头反倒是挂上了灯。 幽幽烛火透过窗棂照进屋内,模糊了柳姒的身影。 “咯哒”一声响后,她缓缓睁开眼坐起身,及臀的长发随她动作垂在腿间的经书上。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隐约的身影,半晌才拿起经书下了榻。 推开房门。 屋外是撒着月华的院落,虫鸣做伴,花香怡人。唯东边廊下点着一盏明亮的灯,在这夜里宛如指明之星。 灯旁立着一道人影,那人依旧是一身纯黑色的斗篷,戴着兜帽,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 只是藏在下头的茶褐色衣角暴露了他的身份。 他摘下兜帽,对着柳姒双手合十,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柳姒颔首:“静檀表弟,别来无恙。” 汝空声音轻浅:“自檀越损毁罗刹寺大门后,安氏的人便将目标落在了罗刹寺身上,贫僧自是无恙。” 当初柳姒为引出黑衣人的身份,半夜去罗刹寺将人寺门给炸了,害得那些日子罗刹寺都是个无门之寺。 原本追杀汝空的安家人因这一动静将汝空同罗刹寺联系在了一起。 前有贾辞徽为了账本时常派人搅扰,后有安氏暗中试探,罗刹寺也不是没有气性的,凡是瞧见安、贾两家的人,通通让护寺僧人打了出去。 若是其他僧庙倒还可以来硬的,偏偏是在凉州地位崇高、信徒遍地的罗刹寺。 所以即便被特殊对待,也只能吃下这个暗亏。 而安氏怀疑上罗刹寺后,汝空的日子自然也要轻松许多。 他也不闲话,直截了当道:“贫僧已完成了答应檀越的事,檀越也当信守承诺。” 夜已深,柳姒也没有戏弄他的意思,当即拿出一本经书。 正是方才她瞧的那本。 递给汝空:“你要的东西。” 汝空双手接过,见页首无名无姓后,问道:“为何这经书没有名字?” “无书名,却有署名。静檀表弟瞧瞧此书何人所着?” 汝空闻言,将书翻开一页,上头写着“月无”二字。 柳姒:“静檀表弟既为佛家子,必定听说过月无大师此人的事迹吧?” 汝空听后一顿,低念了句佛号。 月无乃是前朝的一名武僧,出自嵩山少林,武功高强。 前朝微末之际,太祖攻至郑州,因手下一运筹帷幄、军政纵横的谋士相助,一路大胜。 乾朝皇室司马氏见势不敌,给嵩山少林下了道表檄,命其寺中弟子拖住齐军,以等援军相助。 为保家国,少林方丈以大弟子月无为首领,带领寺中百名弟子前去抗齐。 只是再是武功高强,也难敌重兵铁骑。 那百余名僧人在登封城守了十几日也未曾等来援军,最终大败。 太祖感其英勇,欲意招抚。 可月无和尚誓死不降,道了句“家国不在,安能苟活”后,便自尽而亡。 其他弟子见状,也纷纷跟随。 太祖痛惜,下令将其尸身带回少林,好好安葬。 后来太祖在上京登基为帝,为表仁政,特写了篇悼文,感念月无和尚及其子弟们的忠勇,字字诚恳,痛惜叹惋。 虽是敌人,却值敬佩。 也是这篇悼文,令“月无”之名传遍大齐。 凡是佛门子弟,无一不曾听说过“月无”。 所以当汝空得知这本无名经书乃是月无所着后,十分惊讶。 毕竟月无战死时尚不及而立,且未曾听说他有书籍留于世间,柳姒手中这本又是从何而来? 像是知道他心中疑惑,柳姒解释:“这本是当初太祖无意中得来的,乃是未完之作。一直藏在书阁之中,后来圣人赐予我,我便一直收着。” 见他迟疑,柳姒又道:“你若是不信可以往后翻翻,后半本并无一字。” 汝空依言往后翻阅,发现却无一字。 柳姒:“你所求之道,便在其中。” 汝空将经书小心收好,朝她作揖:“多谢檀越。” 说罢转身欲走,柳姒出言将他叫住:“等等。” “我前几日翻阅经书,见一句佛偈,似有不通,因此想问问师父,可能为我解惑?” 闻言,汝空脚步一止,转身与她相视,沉默着示意她说。 柳姒也直直迎上他的目光,巧笑道:“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师父可曾听过?” 或许只有提及这些,汝空那琉璃般的双眸才会有些许变化。 他正色:“百因皆有果,念善得善,思恶得恶,如是尔。” “师父明白便好。” 柳姒敛眸抬步,看向廊外亭亭玉立的花木,声音在这夜里也听起来飘忽不定:“静檀表弟随我身后一道去的昌松,可见过那万艳坑?” 她岔开话题,自顾自说着:“三百多条性命,尽丧于突厥手中,他们欺杀大齐子民,十恶不赦,本该血债血偿。只痛恨国中出了奸恶,与其暗中勾结,我即便是有心也无力。 月无大师骁勇,可憾非我齐民;若是我大齐能有像大师那般忠义之辈,想来区区突厥也不足为惧。” 话毕,她望向汝空:“静檀表弟,你说是也不是?” 第296章 虚伪? 话音落下,空气中安静了一瞬,捻珠声随即而至。 汝空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眉心微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带着冷然。 捻珠声越来越快,预示着他心中躁意。 良久后他终是开了口:“从外城初遇那次,檀越便已预想到今日之果了吧?” 柳姒依旧笑着:“静檀表弟此话何解?” 俊美僧人闻言,竟抬了步子朝她缓缓靠近,熟悉的檀香渐渐将她缠绕包裹,窒息难挨。 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只隔一步之遥,近到似乎连呼吸都融在了一处。 柳姒也不甘示弱,仰头与他对视,唇角带着势在必得的笑。 汝空垂眸,冰透长睫下是能洞穿世间一切腌臜的琉璃双瞳,此刻那瞳中倒映着柳姒不羁的神情。 他目光凌厉:“檀越将贫僧卖至万物坊,便是想令贫僧被安氏追杀,好迫不得已向檀越求助。姑臧城中,豪宗势大,唯吾类身份可不受其约束。所以檀越一早便做好此局,只等利用贫僧的身份,帮檀越行事。” 汝空的身份特殊,以他做局,安、贾两氏的人根本不会怀疑到上京去,只会以为是他们自个儿凉州出了问题。 柳姒正好浑水摸鱼,方便行事。 “檀越又言突厥十恶不赦,该血债血偿,想必不过几月,大齐与突厥必有一战。 如今赠贫僧月无大师的经书,是想让贫僧似大师那般帮檀越对付突厥?还是替檀越劝说罗刹寺中同样武功高强的僧人,让他们也来相帮? 只可惜檀越算计人心,凉薄虚伪,不知真心何意。” 他将收在怀中的经书拿出,目露讥讽:“这经书既是孤品,檀越为何会带至凉州来?又如此之巧,恰好于贫僧有用? 所以檀越是在来凉州之前便算计好了,知道贫僧身在凉州,特地带来,予我所用。 贫僧是弘慈寺的弟子,代表弘慈寺的立场,檀越与太子党派之争日渐激烈,需一个世外之身替你笼络民心,顺应天命。 便如当年,太祖皇帝顺应了一句‘真龙之命’的天言,所以才得民心顺服。 檀越做这么多,不过是想将弘慈寺也拖入那些争斗之中,不是吗?” 自古上位者总是会寻些方外之人替他们造势,讲些什么“天命所归”,好愚弄百姓。 汝空是妙法大师的弟子,若他真听了柳姒的话,只怕在外人眼中,无论是他还是弘慈寺都会被打上贤王一党的印记。 即便弘慈寺无此心,可逼迫之下,最终也会如柳姒所愿。 若是今日汝空没有一怒之下说出这样一番话,只怕过不了多久。 弘慈寺佛子汝空在凉州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凉州与上京。 那时汝空才是真的毫无退路。 正因柳姒利用他与背后的弘慈寺,汝空才会这样愤怒。 她说什么为了大齐百姓,其实也不过是一己私欲。 贪权夺势,不外如是。 汝空的话字字清晰,也处处戳到柳姒的痛处。 凉薄虚伪,算计人心? 被这样讥讽,柳姒眼中的笑意也彻底消失。 她冷眼看他,承认道:“即便我是有私心又如何?太极宫的位置太子争得,我们便争不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若不争,只有死路一条,难道我连争一条活路都不许? 况且你虽是和尚,却也是我大齐的子民,食着大齐百姓的供奉,就该为他们做事! 佛门不是常说: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么?” 她更近一步,彼此的心跳声仿佛都能听见:“我于夹缝中求生,苟全性命,佛祖如何就不能度一度我?” 她虽玩弄权势,却也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如何到了他的口中便成了个为了权势毫无良心之人! 他二人的距离太近,以至于她身上的梨香飘至汝空鼻尖,令他蓦然清醒过来。 下意识退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檀越身份尊贵,贫僧只是一了却红尘俗世的出家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着准备离开,却猛然被柳姒握住了手腕。 她紧攥住他的手腕,冷笑道:“胡静檀,你尘缘未消,同我在这儿装什么出家人? 当初若非卓大娘子将你送入弘慈寺,只怕你已成灰烬,还有什么机会在这儿同我讲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 听罢,汝空浑身一震,寒着声欲要挣脱她的桎梏。 “放手!” 岂料柳姒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步步紧逼:“你说我虚伪,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你父之死尚未查明,姑母之恩也未偿还,我若是你早便羞愧得抹脖子了,有何脸面遁入佛门,六根清净!” “放手!” 话音落下,柳姒只感觉自己整个人被用力掀开,攥住汝空的手也因此脱离,眼前一花就要毫无防备地向地上摔去。 她方才的话如一把刀狠狠捅在汝空心口,加之她一直握住他的手。 向来不曾与女子触碰过的汝空心中烦躁,盛怒之下用了半成力气甩开她。 岂料还是力气过大,将人掀了出去。 眼见柳姒便要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汝空也顾不得出家人的忌讳,疾步上前揽住她。 察觉到腰身一紧,柳姒也下意识搂住眼前人的肩膀。 等到两人都回过神来,才发现彼此的距离十分之近,宽大的黑色斗篷将二人牢牢罩住,只露出紧紧相贴的暧昧衣角。 汝空看着近在咫尺的姝颜,瞳孔一颤。 下一刻。 “哎!” 汝空一松手,柳姒便坐在地上,摔了个结实。 隐隐痛意传来,她心下愠怒,偏生始作俑者却还站着,阖了眼不停地捻珠念经。 柳姒听得心烦,当即斥道:“还不给我滚!看见你就烦!” 说罢,柳姒低头揉了揉磕疼的手肘。 一阵微风吹过,捻珠念经声连同那幽幽檀香一并消失。 廊下只剩坐在地上的柳姒。 直到汝空离开,平意与月痕才出现。 见柳姒掌根微红,平意不免心疼:“公主做戏便做戏,怎么还将自己给伤了?” 柳姒拍了拍手,毫不在意:“只要汝空能听进去我那番话,破点皮算什么?” 平意迟疑:“汝空师父瞧着挺生气的,能听得进去吗?” “谁知道呢?”柳姒喃喃,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她突然问:“平意,你不觉得汝空同他很像么?” “谁?”平意疑惑。 “卓不忘。” 平意了然:“汝空师父长得与卓驸马确实有几分相像,许是表兄弟的缘故?” 柳姒却是将目光收回,淡然一笑。 长得是有几分相似。 可她在见到汝空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不是他。 回过神来,她看向站在一旁沉默着的月痕。 自她随手将月痕救回府中起,月痕便一直是这般少言寡语的模样。 当初她见月痕声能仿万物,将其留在了身边,后来果真派上了用场。 一根面纱,几分相似的声音,便足以变成镇国公主。 她问:“燕奴那边怎么样了?” 月痕开口回道:“回公主,除了晌午时分燕奴遇见桓王世子后,莫名吵了一架外,其他并无异样。” 同柳恺吵了一架? 柳姒面不改色:“继续监视着,我倒要看看,他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喏。” 第297章 交锋 姑臧城内。 街头的一户人家被人敲响了房门,“笃笃”两声,良久过后小小的木门才被人从里头打开。 青年随意套了件深色外衫,站在门内懒懒打了个哈欠:“谁啊?” 门外的女子戴着帷帽笑道:“是我,不认得我了?” 听这声音,八方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你是……” 女子点点头。 见罢,八方财警惕地瞧了瞧屋外,见没有陌生人后才问道:“平姐姐,你来做什么?可是公……她……” 八方财欲言又止。 平意拿出一锭金子给他:“我家主子想托你办件事,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这金子在日光照耀下耀眼夺目,可这次八方财却没有像从前那样迫不及待地接过,他迟疑:“娘子这次要我办什么事儿?” 非是他不愿。 只是柳姒如今身份不同,加之他近日也听说了不少她的“事迹”,惩办了许多贪赃枉法的官员。 百姓对她倒是满口夸赞,可其他人便不一定了。 所以八方财自然要问清楚是什么事儿。 若是些铤而走险的,他宁愿不接这活儿。 平意自然明白他的顾虑,回道:“小事而已,不必担心。娘子说了,这事儿只有你能做。” 只有他能做? 八方财疑惑:那会是什么事儿? - 是夜,人皆安定。 “神仙府”内。 两道身影站在无人角落密谈。 一道身材纤细,赫然是已死的贾辞徽的手下——佘令。 另一道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只听模糊的声音传来:“镇国公主正四处搜寻你的下落。这个时候你来找我做什么?不要命了么?” 当初柳姒本想将佘令一并处置了,谁知却叫她逃走。 为免祸事,她派了人手在城中搜寻,始终不见下落。 佘令目光阴沉地看着眼前人:“你欠我一件事,如今我来讨要。” 对面人沉默半晌,良久才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说罢又是一顿:“杀了镇国公主不行。” 佘令像是早有预料,嗤笑一声:“她杀了我主子,这仇自然是我自己报得才算痛快。更何况,你如此懦弱,我也不奢求你能做什么。” 说着她话音一转:“我要你帮我寻到能接触她的机会。” 面对她的讥讽,对面人似乎也不在意,只说道:“她明日会去万物坊,其他的,你自己安排。” “知道了。” 话音落下,佘令消失不见。 只留站在阴影中的一人,神色不明。 - 自从消除了姑臧内外城之分后,外城百姓的生活要比从前安逸许多,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万物坊,颇受影响。 当初它依靠白签吸引了不少客人,敛了不少财。 如今内外城之分消失,白签再无用处,万物坊的生意比之从前自然差上许多。 加上城内又开了另一家义卖坊,佣金只收一成,比万物坊的五成少了足足四成,且在白日营业。 这样一来,有了竞争,万物坊的生意更差了。 其实做生意有竞争也是难免的,兀自改进争取就是。 可万物坊却偏偏相反,不仅无所作为任由客源流失,还闭了坊,说以后只在每月初五、十二、十九、廿六这四日开坊。 眨眼间又到了廿六,万物坊在亥时准时开坊。 沉重的坊门被打开,八方财随着众人一道入坊。 他之前一直靠着外坊赚些跑腿钱,后来万物坊骤然闭坊,他便只靠着之前的老本生活。 与上次的热闹不同,这次坊中无论是商贩还是客人都少了一半。 只有些老主顾与摊贩依旧待在此处。 他熟稔地走到一个算卦摊前,坐在长凳上翘着二郎腿。 穿着靛青色大褂的卦师本以为是生意来了,待看见八方财脸上的猪头面具后撇了撇嘴。 “老财,可有些日子没见了吧?” 八方财一条腿踩在长凳上,随手拿起摊上的签筒,抽了根签后嫌弃地甩到一边:“我今日可不是来跟你叙旧的。” 被扔了卦签卦师也不恼,捡回签子插进竹筒中,莫名道:“那你来做什么?好不容易开坊你不去揽生意,别等没钱了又跟我哭穷。” 八方财听罢,突然猛一拍摊桌,扬声道:“嘿!我今日就是来跟你哭穷的!” 这声音引得周围人都向他俩看来。 卦师只觉得八方财莫名其妙。 他二人关系不说多亲近,但至少也是睡过一个窝的,平时不曾红过脸,今日这是怎么了? 发了什么疯来他这儿闹事儿! 他蹙眉:“老财,你喝酒了不成?” 八方财瞥了两眼周围,深吸了口气后才吼道:“你欠了我钱,还不快点还给我!” 卦师也是个要脸的,被这么诬陷,不免生了怒:“放屁!你把话说清楚,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 只可惜八方财懒得再与他争辩,直接拿起摊桌上的签筒就朝卦师身上砸去:“还钱!” “哎呀!” 卦师眼疾手快地一挡,签筒砸在他袖子上,里头的竹签也散落一地。 见人动了手,他也不甘示弱,当即抄起桌上的龟壳甩了出去。 二人你来我往,有来有回。 顿时间,一个卦摊就被打砸得一片混乱。 周围人有意想拉架,但因他二人打得火热都不敢近身。 有反应快的立刻去寻坊中的护卫。 那些护卫来得很快,三两下就将八方财二人给拉开了。 为首的护卫凶神恶煞:“坊中不许闹事!忘了规矩吗!给我将他二人丢出去,再不许进坊!” 手下人听令,架着八方财他们就准备拖出去,却听见人群中有人惊呼。 “官爷来了!” 下一刻,几十个腰间佩剑的衙吏冲进来:“让开让开!” 他们将八方财连同那几个护卫一起围住。 有人疑惑:“官府的人怎么来了?” “许是知道有人斗殴闹事,所以来了?” “不对吧,这万物坊的人都刚来,官府的人这么快就知道消息了?” 还不等他们多想,又有几道身影自人群中出现,为首的一男一女气质不凡,鹤立鸡群。 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失声道:“是使君和镇国公主!” 众人连忙行礼参拜。 柳承明一身紫色官袍,神情肃然:“听说此处有人当众斗殴,本官身为刺史,特地过来瞧瞧。” 他目光环视四周:“斗殴之人何在?” 衙吏立马将八方财与卦师押到柳承明面前:“回使君,就是这两人。” 柳承明收回目光:“既然人已抓到,那便……带回衙门吧。” 说罢他沉声问道:“这万物坊的东家何在?” 姗姗来迟的万物坊管事闻言赶忙疾步上前:“回使君,小人是这坊中管事,东家事忙,不在坊中。” “哦……”柳承明点点头,接着摆了摆手:“一并带走。” 见衙吏便要上前将他架走,管事脸色一变:“使君这是何意?” 柳承明掸了掸袖口:“你管束不力,致使坊中发生斗殴之事,一样有罪。” 说罢转身欲走,就在这时,人群中冲出一个身型瘦弱的女子,她扑到柳姒两步之外便被侍卫拦下。 “何人造次!” 那女子布衣素发,面容普通,此刻被侍卫拦着柔弱地倒在地上哭泣不已,口中念道:“求公主替妾身做主,妾身有冤要诉……” 周围人了然:原来是想申冤的人啊。 镇国公主心怀仁德,想必定会为这女子做主。 果然,公主抬手示意侍卫放开那个女子。 她抬步走到女子面前,垂眸看她:“你有何冤要诉?” 女子听罢抹了抹泪,站起身来:“妾身要告……” 就在此时,变故横生。 只见原本还哭得引人怜惜的女子突然目露凶光,随即从袖中抽出一支匕首,朝柳姒刺去。 面目狰狞道:“去死吧!” 那女子离柳姒极近,眼看便要刺伤她。 有人捂眼不忍见血,有人焦急想要相帮,却因为距离太远而有心无力。 就在众人都以为公主即将被刺时,柳姒身后早有防备的谢六一剑挑开那近在咫尺的匕首,接着抬脚踹在女子腰腹上,将她踹飞十步之外。 侍卫立刻上前将人擒住。 女子嘴角带血,头发微乱,喘着粗气狠盯着柳姒。 柳姒走上前打量了她一番,待看见女子那阴鸷的眼神后,轻笑一声。 处处都变了,可唯独这双眼睛,看人的时候一点儿都没变。 她道:“我记得你叫佘令,对么?” 被押在地上不得动弹的佘令听罢瞳孔一缩。 她吐了口血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柳姒啧啧两声:“当真是忠仆,当初本想处置了你,却不想转眼让你逃了。只是你这一逃倒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还得谢谢你了。” 佘令蹙眉:“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帮了她一个大忙? 柳姒不语,只勾了勾唇,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而后佘令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难看:“你算计我!” “你想杀我,我难道还不能算计你么?”柳姒无奈。 侍卫问她:“公主,此人该如何处置?” 柳姒看着愤怒挣扎,满是不甘的佘令,淡声道。 “杀。” 她抬眸,看着周围惊疑不定的商贩,以及警惕不已的万物坊众人,扬声道。 “万物坊包藏刺客,其心可诛。来人,给我搜!” 话音落下,柳承明带来的衙吏以及公主府的侍卫通通闯入内坊搜查。 而那些商贩也即刻被驱离万物坊。 被衙吏架着的万物坊管事目眦欲裂,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衙吏将万物坊翻个底朝天。 柳姒走回平意身旁,摸了摸身型瘦长的大点:“乖宝宝,今夜可是你出力的好时候。” 被平意牵着的大点吐着舌头,乖巧地坐在地上,水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柳姒。 似乎在回应她的话,轻轻地汪了一声。 …… 万物坊刚开坊不过一个时辰,便以“包藏刺客”的罪名被下令搜查。 作为一个号称“万物皆可卖”的市坊,万物坊里头的奇珍异宝自不必多说,更莫论内坊中那些伺候客人的奴婢舞娘。 零零碎碎搜出来有上百人,只可惜都不是柳姒想要的。 不过天遂她愿,很快侍卫便来禀报:说在后头发现一间厢房,厢房中藏着一间上锁的密室。 侍卫引着柳姒一行人朝密室而去。 走到中途,柳姒看着周围漫无边际的黄色纱幔,兀自握紧了袖中的东西。 还真如她所想,这万物坊有意将她单独引开。 不过眨眼间,她便与柳承明他们走散,再次被困在这阵法里头。 这次她干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她所料。 很快,一道高大的身影自漫漫黄纱中出现,他一身玄金色暗纹斗袍,面上戴着鹰式的金色面具。 而手中,握着把杀气腾腾的长剑。 柳姒看见他这身熟悉的打扮,红唇微勾:“别来无恙啊,史坊主。” 她双手背在身后,又故作疑惑道:“或许我应该叫你,阿史那坊主?” 那三个字一出,坊主握剑的手一顿。 沉默着抬剑指向她。 柳姒丝毫不惧,反而还抬步向他靠近,一只手碰上锋利的剑刃,意味不明道:“坊主是想杀我么?” “既然想杀,那便让你杀好了。” 她仰头,似乎打算就这样束手就擒。 坊主不知道她又打的什么主意,蹙着眉头,声音沙哑:“你在挑衅我。” 柳姒笑着,一脸无辜:“非是挑衅,只是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 话音落下,坊主眼中闪过一丝暗色,他将剑收起:“你如何便知道,我不会杀你?” “你们还要利用我来达成你们的目的,所以暂时,是不会要我性命的。”柳姒的声音在这黄纱中听起来带着几分诡异。 “自从入了姑臧城后,我便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那就是,一切都太顺利了。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想要我发现什么,直到绮梦坊中我遇到坊主。 你轻易地便将那块铜牌给我,我便更加肯定了。” 她对上坊主带着惊讶的目光:“突厥的罗尔王子与凉州官员暗地里有所勾结。这便是你家主子想要传达给我的消息吧?” 只可惜因为重生一次的缘故,柳姒早便猜到了。 此话一出,她明显感觉到对面人呼吸一乱,接着便听他问:“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多少,又怎会轻易告诉你呢?”柳姒故意卖关子。 “更何况我很好奇,你家主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做了这么大一个局却始终藏头露尾。” 她走近,声音低不可闻:“到底是身份太过神秘,还是……身份太不方便?” 说罢她也不管坊主到底有多震惊,摊开手心道:“好了,把东西给我你就可以走了。” “什么东西?”坊主一愣。 “自然是你家主子交代你给我的啊?难不成他这次将我引到此处,便是让你与我闲话的么?”柳姒坦然。 坊主一噎,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这是可以打开密室的钥匙,里头有你想要的东西。” 原本计划是想假意打斗一番,然后再“无意”中将这把钥匙落下,好顺理成章地引镇国公主去查。 谁曾想人家直接来这一招。 “我家主子还有一句话命我带给公主:我们对公主,绝无恶意。” 绝无恶意? 柳姒挑眉:那几次刺杀难不成不是他们指使的? 便在此时,层层黄纱之后传来几道焦急的声音:“公主应该就在这边了吧!” “快找快找!” 坊主循声看去,见那黄纱被人层层撩开,眼看就要到他们面前,不由得震惊。 这阵法非高手不能破,这些人竟这么快就找到他们了! 忽然他想到什么,下意识看向柳姒。 却在转眼间看见一道银光闪过,下一刻,腰腹上传来剧痛,他头皮发麻,紧紧捂住伤口向后退开。 是一把短箭射入了他的皮肉里。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箭! 待余光看见柳姒袖中的东西后,他咬牙切齿道:“卑鄙!竟然暗算!” 柳姒淡然将袖箭收起:“是你自己轻敌,如何还怨我卑鄙?” 她朝另一个方向扬扬下巴:“还不快些逃?再不走,可就没机会了。” 坊主气急,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捂着伤狼狈逃走。 他走后,牵着大点的柳承明他们也很快寻到了柳姒。 柳承明眸色阴沉,在看见柳姒后才稍稍放松,他疾步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肩膀,问道:“小姒,你受伤没有?” 第298章 是敌是友? 肩上温热有力的触感令柳姒觉得别扭,却又说不出到底何处不妥。 她向后轻退一步:“我没事。” 察觉到她的躲避后,柳承明双手僵直地垂在身侧,心口微凉。 柳姒不曾看出他的情绪,将得来的钥匙拿给他瞧:“我找到一把钥匙,或许与密室有关,先出去吧。” 一行人在大点的引领下走出迷阵。 细犬嗅觉本就灵敏,大点又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凭借着柳姒身上的味道,轻易便在迷阵中寻到了她。 出了迷阵,未多时就来到侍卫所说的那间厢房前。 柳姒一瞧,正是上次安庭序假扮万物坊坊主时,约她见面的那一间;而密室就藏在当初安庭序所坐方向的背后,由一个立柜遮挡住。 此刻立柜已被移开,露出其后一人高的沉重铜门,铜门与墙壁严丝合缝,毫无缝隙,只有一个锁眼。 衙吏正在用力打砸,但却不见半分变化。 柳姒见状,将钥匙递给柳承明身后的须谨:“打开。” 须谨接过钥匙,走到铜门前插进锁孔,“咔嚓”一声,铜门应声而开。 入目的,是一片漆黑的甬道。 准备叫人进去搜查,临了柳姒却犹豫起来,她在衙吏中环视一圈后,凑到柳承明耳边低语几句。 听罢,柳承明点点头,吩咐道:“须谨,你随我们进去,其余人守在外头。” 那些衙吏都并非是自己人,里头有无眼线尚未可知,还是谨慎些好。 柳姒同样也只带了谢六。 谢晏走时将谢六留给了她,毕竟隐与公主府校尉都是男子,虽也能近身护卫,但终归不如身为女子的谢六方便。 暗道里头没什么机关,几人点了火把穿过甬道,进到密室里头。 将角落的烛台点上,密室瞬间亮了起来。 等看清密室中的东西后,柳姒与柳承明皆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凝重。 只见密室的上空雕刻着一幅精致的狼图腾。 “狼王祭日。” 柳承明瞬间念出石刻之意:“突厥人崇拜太阳与狼,‘牙帐东开、敬日之所出’。这狼王乃是阿史那氏才能用的图腾,所以这万物坊背后,是突厥王室的人。” 他眉头紧蹙,头一次这样严肃:“想不到突厥的手竟已伸到了姑臧各处。” 本以为只贾氏暗中与突厥人有生意往来,却不想姑臧城大名鼎鼎的万物坊背后,也是突厥的人。 待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舆图后,更是震惊。 身为皇室中人,柳承明他们自然认得这舆图是何处的。 那是整个大齐的舆图。 北至黑水,南达琼州;东临明州,西去沙州。 虽比不得官家精细,却也不容小觑。 而大齐舆图的右下角是一张凉州的地图。 其中昌松县边境峡口处,与宣威县边境的沙漠处都被人做上了醒目的标记。 柳姒走到那地图前。 所以突厥是打算从这两处进攻么?她记得前世突厥便是从宣威开始发起进攻。 看到这些,她不免头疼。 若说叫她使些阴谋诡计,那自然是手到擒来;可这排兵布阵,带兵打仗却非她长处。 不过她不擅长,自有人擅长。 思及至此,她看向身侧一脸肃然的柳承明。 作为一个前世成功算计了太子、与皇位仅有一步之遥的亲王,柳承明在兵法一道上不说是天下无双,至少也算是精通。 更何况即便柳承明不擅长也不要紧,因为她心中已有了一个可出谋划策的更好人选。 柳承明这么多年藏锋守拙间学到了不少东西,只一眼他便看出了突厥的意图。 只可惜柳承明虽为刺史,却无多少兵权。 凉州都督一职空闲,凉州的兵权都由都督府的长史掌管,而那长史,似乎还是中书令何牧的学生。 不过是何牧的学生又如何? 这都督一职,不是还空着么? 几人心思复杂地将那两幅舆图小心收起,在密室内又仔细翻了翻。 这密室明显被人提前带走了些东西,除去这两幅舆图外,柳姒几人还找到一副坊主同样式的斗袍与鹰式面具。 以及一封用突厥文写的信。 上头没有署名与印章,只落有日期。 柳姒不懂突厥文,将信交给柳承明,等出去了让他寻个靠谱的翻译翻译。 除此之外,这密室里头再没有有用的东西。 历朝历代都有规定,民间不许私藏舆图,一旦发现,轻则受牢狱之灾,重则抄家灭门。 而万物坊中却发现两幅,且还刻有突厥的图腾。 柳承明当即下令将万物坊管事及其亲信尽数抄家斩首,查抄出来的钱财奴婢一律充公变卖。 其余人等,落狱、流放…… 赫赫有名的万物坊便这样因两个不起眼的人聚众斗殴而起,以至最终陨落。 此时此刻,“罪魁祸首”却待在“神仙府”内尽情享受。 本该被押送至衙门的八方财一手拿一个鸡腿,吃得满嘴流油,一边吃还一边不忘同身侧的卦师炫耀。 “老邢,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说了带你吃香的喝辣的,没骗你吧?” 卦师,也就是老邢擦了擦嘴边的油,灌了口酒,咂咂嘴道:“好兄弟,真仗义啊!有福你是真带我享啊!” 八方财一脸得意:“那是,你也不看看咱们是什么?过命的交情!” 老邢看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嘴里的话脱口而出:“要是老曹还在……” 话至此处,他脸上的笑骤然僵住。 赶忙看向身旁的八方财,见他仍旧大口大口地吃着手里的鸡腿,好似不曾听到他说的那两个字后,才松了口气。 接着掩饰般笑了笑:“接着吃,接着吃!” - 柳承明做事的速度一向很快,那封被翻译好的信天不亮就送到了柳姒屋中。 她也顾不得少眠而致的头疼,披了件衣裳便匆匆下床。 拿了月痕手中的信,走到书案旁,就着刚点好的灯细细读着。 被翻译好的信只有短短的十三个字。 ——“镇国至,假、奇孟弃,桓音,速撤,勿留。” 末尾的日期为:四月十五。 柳姒将信纸搁在案上,揉了揉额角。 这“镇国至”:约莫是说她来了姑臧。 “速撤,勿留”:应当与字面意思相差不大。 可“假、奇孟弃,桓音”,这六字何解? “假、奇孟弃……” 柳姒合眼,缓缓念道。 假……假…… 贾。 突然,她灵光一闪。 假、奇孟弃——贾、绮梦弃! “假”便是贾,指的是贾氏;“奇孟”便是绮梦,指的是绮梦坊。 这四字意思就是:贾氏与绮梦坊可弃之。 不对,不对…… 她再次睁开眼,看向写这封信的日期。 上书四月十五。 那时她已换了个身份潜入丝织坊,尚不曾以黎六娘的身份接近贾氏。 此事除了平意秋兰,隐与谢晏外,无人可知。 便是连羽娘和柳恺都不知她消失以后去了何处。 写这封信的人又如何会提前这么早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看着那日期。 四月十五……四月十五…… 忽然间,她问道:“平意,你可还记得四月十五那日发生了何事?” 站在一旁打着哈欠的平意略略一想,回忆道:“奴婢记得,那日公主随安家大郎君一同去了马场,还险些被惊了的马给摔下去,幸好叶娘子出手相救。” 她顿了顿,又道:“对了,那日陶然居的应棠也去了半日闲闹事,给店里砸得稀烂,连张娘子的筝都给砸坏了呢。” 话音落下,一道亮光闪过,将柳姒的脸照得晦暗不明,紧接着“轰隆”一声,惊雷响彻天地。 片刻后,大雨骤至。 天如同破了个窟窿般,倾盆大雨落下,飞溅的雨水顺着被吹着哐当作响的窗飘进来。 平意连忙走到窗前将其紧闭上:“哎呀,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 电光闪过,屋内又重新暗了下来,只有一盏孤灯被吹得摇摆不定。 柳姒心中微凉。 自冰草湾再遇那些黑衣人后,柳姒本以为是张轻羽将她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毕竟她曾效忠安王,假意脱离仙乐楼潜伏在自己身边也未可知。 可后来青芽的一番话又让柳姒另起了疑心。 她故意在柳恺面前说她要将账本带去罗刹寺藏起来,结果果不其然,当夜就在寺前再遇那些黑衣人。 不过这也不足以令她肯定柳恺便是奸细。 直到佘令意外逃脱。 佘令忠于贾辞徽,即便逃走也不会就此离开,必定会寻个机会找柳姒报仇。 只是她的身边护卫重重,佘令连接近她的机会都没有。 平意去寻八方财那日,柳姒本想派隐在万物坊中闹出点动静,她就顺理成章地搜查。 可平意无意间的一句话却令她注意。 当时平意寻完八方财后回府复命,她无意间说道:她在出府前遇见了正要去看望张轻羽的柳恺。 而好巧不巧,昨夜佘令果然出现在了万物坊。 如今平意又说。 四月十五正是柳姒初次以黎六娘的身份接近叶丹凝,也是应棠来半日闲闹事的日子。 写信人仅凭马场上她假意惊马这一件事便知道了她的目的是什么。 实在是,对她的品性脾性了如指掌。 而柳恺,是与她自小一同长大的朋友…… 四月十五那日,张轻羽的筝被人摔坏,她拿着断弦出门,确实有机会写下这封信送到万物坊。 可是别忘了,那日应棠他们正是趁着柳恺不在半日闲,才能成功将店给砸了。 所以,柳恺那日去做了什么? 只可惜已过了这么久,即便有心想查也查不出真相。 柳姒再看向纸上的另外两个字。 桓音…… 又是何意? 桓难道是桓王?音呢? 阴氏? 柳姒颓丧地靠在椅背上。 自来姑臧城后,一切线索看似浮在水面,清晰可见,实则底下一团乱麻。 便如万物坊坊主,并不是固定的某一个人,他能是安庭序,也能是绮梦坊中遇见的那位坊主。 更有可能,昨夜给她钥匙的那个人也不是真的坊主。 昨夜那人说:他们对她,绝无恶意。 能肯定的是,潜伏在她身边的人,与阿史那罗尔绝不是一伙的。 她们似乎有同样的敌人。 毕竟这一路上柳姒能如此顺利,暗地里有不少坊主的推助。 但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只是这其中仍有柳姒想不通之处。 若柳恺真是幕后之人,那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又是何时与突厥人有所联系的? 他从未来过凉州,贾氏的人又是如何与他联系上的?是什么凭证还是暗号? 在一切都尚不明确前,柳姒不会轻易下手。 她择了新纸,提笔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 最后盖上朱印,装入封纸,滴上蜡交给平意:“快马加鞭,传回上京。” 这场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屋外阴云散开,云雾中晨光渐露。 思虑了这么久,柳姒早已困意全无。 她起身走到窗前轻轻一推,小窗露出外头生机盎然的院景来。 潮湿的雨珠抚上她面,带起点点凉意,她抬手,仍有残雨飘进檐下落入掌心。 “替我梳妆,一会儿去瞧瞧桓王世子的伤如何了。” …… 本以为能在柳恺的院子里寻见他,不曾想下人却说他一大早就去找张轻羽了。 转道去张轻羽的院子里,他二人正在用膳。 张轻羽见到她来,搁了筷箸站起身:“六娘,这么早怎么来了?” 柳姒轻扶着门框,歪头回道:“我见今日天气凉爽,想约你出去走走,谁知有人比我脚步还快。” 她看向正往张轻羽碗碟中添菜的柳恺:“你伤好了?” 柳恺在凳上坐得纹丝不动,囫囵回道:“差不多了。” 一旁的张轻羽见柳姒穿得单薄,上前握住她手,察觉到手背冰凉后将人牵进屋内:“今晨天凉,怎么不多披一件?” 柳姒回握住她:“我喜凉,你是知道的。” “可用了早饭?” 柳姒摇头:“这倒是没有。” 张轻羽立刻扬声:“青芽,再添副碗筷来。” 三人在饭桌上倒是少言。 饭毕,柳姒净了净手,看向对面一言不发的柳恺,突然道:“子畅,既然伤好了,那你先前答应我的事儿,可就得去做了。” “啊?”柳恺仿佛心事重重般,没缓过神,接着点点头,“哦噢,知道了,我后日便出发。” “去哪儿?” 端着茶盏的张轻羽问。 “去宣……”柳恺的话未说完,就被不小心打翻在身上的茶水打断。 原来是张轻羽从他身旁路过时,不知怎得,手里的茶盏不小心滑落,里头的茶水尽数泼在了柳恺腰上。 瓷盏顺着他腿摔在地上,碎成几块。 张轻羽惊呼一声,拿了帕子去擦,慌乱间碰上他腰腹处。 只听柳恺一声闷痛。 张轻羽动作一顿:“怎么了?” 柳恺笑着摇摇头:“没事儿,就是昨日出门不小心伤着了一块儿。” 闻言,张轻羽更担心了:“可上了药?” 柳恺温柔安抚:“没事儿,小伤而已。” 二人温情脉脉。 唯有柳姒看着柳恺受伤的位置,沉默不语。 因为昨夜她用短箭射伤万物坊坊主时,那伤口,就在同样的位置。 第299章 举棋不定 说要与张轻羽出府也并非是柳姒借口,来姑臧快两个月,她们还不曾一道上街走走。 姑臧城的街道与上京不同。 因为异族商人云集,因此别有一番异域风情。街上女子身着襦裙,胡服,男衣的比比皆是。 只是昨夜才刚清扫了万物坊,柳姒又如何能够清闲下来? 这不,出门未多时,便有人禀报:安家大郎君递了帖子想入府拜访。 不用想也知道他来是做什么。 往日安氏与万物坊关系密切,如今万物坊与突厥牵扯上了关系,安氏的人自然急得火烧眉毛。 马不停蹄地就派了安庭序来寻她。 柳姒也不急,在外头晃悠了大半晌,再回府已是两个时辰后。 只是安庭序也是个有耐性的,就这么在“神仙府”的正堂里坐了两个多时辰,大有见不到柳姒便不罢休的架势。 柳姒想罢,吩咐道:“将安郎君引到棋室,我换身衣裳便去。” 她衣裳繁多,皆是穿过后赏给别人,除却一些御赐之物供在她私人的衣室外,其余未穿过的夏裙也有上百件。 往日不喜复杂,所以大多都是秋兰挑些她喜欢的伺候她穿上。 只是今日她拒了秋兰备好的衣裙:“你去把那件碧罗笼裙拿来。” 等到去棋室,又是半个时辰后。 听见动静,端坐于椅上的安庭序连忙起身行礼,待看见她裙上金丝织的山水云纹后,又是一愣。 柳姒略过他坐在棋案前方才出声:“过来坐吧。” “是。” 安庭序应声,撩袍坐在她对侧。 柳姒勾唇轻笑:“昨夜事忙以致今日总是困倦,因此不想谈他事,只手谈几局如何?” “但听公主吩咐。”安庭序抬手,将手边的白子罐移到她面前,“公主先请。” 岂料柳姒却将棋罐推了回去:“不必,安郎君先请。” 公主之命,安庭序一个国公之子自不好再推拒。 上次柳姒有意藏拙败给他,这次认真以待,不过半个多时辰,白子已是颓败。 虽说安庭序早看出柳姒上次实为藏拙,可短短半个时辰就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颓丧道:“是臣输了。” 见他认输,柳姒将手中黑子扔回罐中,伸手拿了颗白子随意道:“当真输了么?” 她将手中白子落在一处,原本呈现死相的白棋竟有了起死回生之意。 再落一子,已是枯木逢春。 安庭序看着棋面上顷刻间反转的局势,有些不可置信。 而柳姒的声音缓缓出现在棋室中。 “白子其实生路良多,只是安郎君想左右兼得,反而因小失大丢了赢机。这做人若也这般举棋不定,那后果可就不是输一盘棋这样简单的了。” 她神情淡然,好似真的只是在说一局棋一般。 可安庭序清楚,这话中另有深意。 只见柳姒抬手按了按额角:“天已黑,想必安郎君另有要事,我便也不多留你了。” 安庭序会意,站起身朝她拱手作揖:“臣告退。” 在将要直起身时,又听她道:“庭之,那夜月影轩中你曾同贾辞徽说:你我是朋友。我虽生性凉薄,却也不愿见有与朋友刀剑相向的那一日,你可明白?” 话音落下,向来礼仪周全的安庭序竟身形一顿。 等他再抬身,柳姒已然扶额靠在扶手上,阖目养神。 安庭序放轻脚步,悄然离开棋室。 屋外,安府小厮迎上来:“大郎君怎么在里头待了那样久?” 安庭序并未回答,只是突然说道:“我记得今岁初春,蜀地上贡了两件单丝碧罗笼裙于宫中。” 小厮不解:“这有什么不对吗?” 各地每年都会上贡各种奇珍异宝入宫,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大郎君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安庭序道:“这碧罗笼裙是以金丝织就的,细如发丝,上头的织纹鸟子只如黍米大小,却眼鼻嘴甲俱成。” “那不敢想得有多华美!”小厮感叹。 安庭序:“可公主府中,这样华美的碧罗笼裙就有两件。” 贾迎商犯上作乱那夜,柳姒穿的也是件碧罗笼裙,可那上头的织纹是花鸟纹;而今日柳姒穿的这件,却是山水云纹的。 蜀地上贡的两件碧罗笼裙圣人尽数赐给了镇国公主。 当真是集宠爱权势于一身。 - 上京城。 甘露殿外。 近来上京总是雨水不断,淅淅沥沥下个没完。虽是盛夏,但在清晨也不免令人打个寒颤。 谢晏候在甘露殿外的廊下,穿着身绯色官袍微弯着腰,身姿板正,眉眼低垂;细雨沾湿他的袍摆,却依旧纹丝不动。 “咯哒”一声,面前的朱色殿门打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内而出,那人身着深绿色官服,行至谢晏身前朝他作揖:“下官见过谢少卿。” 谢晏抬眸,朝他微微颔首:“裴御史。” 双方似乎并无要违心寒暄的意思,略略点头便擦身而过。 除了风动,好像并未在谁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甘露殿内,圣人正坐在书案前看着从凉州快马加鞭传回来的信件。 看罢,他将信搁在案上,蹙眉揉了揉额角。 武德正见他似有疲乏,重新添了茶水。茶盏放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令圣人回神。 他捏捏眉心,沉声问:“谢晏呢?” 武德正回道:“谢少卿正在殿外候着呢。” “传他进来吧。” “喏。” 圣人拿了茶饮下提神,谢晏也恰好进殿,他跪在地上:“臣大理寺少卿谢晏,拜见圣人。” “起来吧,你是六娘的驸马,便是朕的女婿,一家人而已。”圣人吩咐道,“赐座。” “谢圣人。” 圣人将信纸搁在一边,拿起案上的一本奏折:“谢竹君,朕看过你的奏折,‘沙风怪’一案,你办得很好。” “圣人夸赞,臣愧不敢当。” “只可惜没能成功抓住阿史那罗尔,不然必定将他挫骨扬灰!” 无论凉州发生什么,都会立刻传回上京让圣人晓得,所以突厥一事,圣人早已从柳姒的回信中得知。 先是有贾氏与突厥王子串通杀害齐民,如今又从万物坊搜出大齐舆图。 圣人看完柳姒分析利害的那几页信纸后,觉得心力交瘁。 一时间头疾又有了隐隐发作之兆。 自三清观的青云法师去登州求取长生不老药后,身边少了服侍之人,圣人总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贵妃虽也可心,但淮王身残后她就彻底病倒,如今两三日不下榻,静仪时时侍奉在侧。 加上柳姒又在凉州,满宫中连能同他说说贴心话的都没有。 帝王九五之尊,临到耳顺,竟有种孤寂之感。 他突然感叹:“朕终究是老了。” 圣人搁下奏折,目光落在谢晏身上:“谢竹君,若不论身份贵重,朕这六子之中,你觉得谁最有才干?” 谢晏拱手:“圣人是至圣至明之君,所生之子自也是人中龙凤,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是吗?”圣人笑道,“既如此,那你觉得在朕百年之后,谁可堪当大任?” 第300章 升官 此话一出,就连武德正都不免替谢晏捏了把汗。 在大家百年之后,谁可堪当大任? 其中深意即便是个蠢人也明白,可也就是明白才难以回答。 不回答自是不行,但若是回答又要如何回答? 毕竟圣人已立太子,若是说什么淮王,贤王的,不仅不对,还会有结党营私的嫌疑;重要的是,既然立了太子,圣人还问这话做什么? 难不成只是想听你夸一夸他立的太子有多称心优秀么! 殿内安静,圣人也不催促。 坐在殿侧的起居郎鱼泽轩却急得出了一身汗,恨不得冲出去替他回答。 这个谢竹君,往日里不是瞧着挺聪明的嘛?怎么今日倒是哑巴起来了! 终于,谢晏站起身来,朝圣人躬身又是一拜:“回圣人,臣身为人臣,只知如何为君效命,做个愚臣;这等社稷大事,该是圣人与天下百姓共虑。” 说罢他话音一转:“不过知子莫若父,陛下所选必定是最合适、最众望所归的。” 圣人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反而将柳姒写的那封信拿起又瞧了一遍。 殿中安静只闻翻阅之声。 鱼泽轩则抖着手在起居注上记下几个字。 谢晏自个儿倒是不慌,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 时间悄然而逝,翻阅声终是停止,圣人从书案中抬起头:“坐吧。” 听罢,鱼泽轩大大松了口气。 圣人将信纸折好,与谢晏所写的那封奏折放在一处:“你离京已有一月余,想必谢相公与你母亲也很想念你。你先回去,等明日再入宫来见朕,说一说你在凉州的所见所闻。” “臣遵旨。” 谢晏退下后,另有宦官来报:“圣人,桓王已在侧殿等候多时。” “宣。” - 听说那日圣人在甘露殿先后召见了裴简、谢晏与桓王后,便下了道旨意。 升大理寺少卿谢晏为正四品兵部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加封淮安郡公。 这消息一出,要说最高兴的,当是海秦芳。 她夫婿已是位极人臣,她也得了顶天的诰命,唯独两个儿子,一个光杆杆的从四品少卿,另一个小的更是连个虚衔都没有。 后来谢晏尚公主,得了个五品驸马都尉,却也没什么用。 如今好了,圣人大手一挥,不仅由从四品升做正四品,还封了个郡公的爵位。 这其中虽多多少少有柳姒这个镇国公主的缘故,毕竟柳姒这样得宠,驸马官职小,脸面上也说不过去。 但若非凉州那桩案子谢晏办得好,他自个儿有能力,圣人也找不到给他升官的理由。 柳姒手头有了实打实的权力后,确实有想帮衬谢晏的想法。 但一则那时他二人关系尚有隔阂,柳姒也低不下那个头还去暗中帮他; 二则,谢晏为人自恃清高,柳姒也不知他愿不愿意吃这碗软饭。 后来在凉州,缠绵过后的小夫妻俩无意间提起这事儿。 柳姒才发现原来谢晏这人脸皮也是厚得起来,对于她想要找机会给他升官的想法,谢晏本人很是认同,毫无一点不愿意的模样。 看样子是有打算吃软饭,做柳姒身后贤内助一辈子的想法。 自成婚以后,某人的脸皮似乎在公主的磨炼下,慢慢地长成了铜墙铁壁。 柳姒倒有些怀念谢晏从前一被调戏就脸红羞恼的模样了。 只是她不晓得。 谢晏要吃软饭也只吃柳六娘这一碗,旁人的即便给他,他也不要。 谢氏这边高兴,可有些人却该彻夜难眠。 谢晏这个驸马借着镇国公主的光,一下子得了个爵位,得令多少人眼红。 要知道驸马与驸马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先帝那一朝便暂且不提,本就是父子相争,兄弟阋墙的时候,庶民中一飞冲天,封侯拜相的也不是没有。 当初先帝有意削弱世家而废了圣人太子之位。 圣人心中虽有怨怼,但登基之后,也慢慢晓得先帝的苦心。 因此在选拔官员之上,慎之又慎。 只讲究“权衡”二字。 像先帝那时一样一飞冲天的,不仅庶民中没有,就连世家之中也没有。 自圣人登基这二十六年来,哪一个不是勤勤恳恳努力向上爬,才得个一官半职? 除去何、谢、王氏这几家在朝中能稳占一席之地外,其他哪一个不是顷刻间轰然倒塌? 就连曾骁勇一时的卓家,如今不也是日薄西山了么? 这些世家尚且如此,更莫论一个公主的驸马了。 当初凤阳那样受宠,她的驸马上官氏也只有虚衔,而无实权。 所以像谢晏这样官至兵部侍郎的驸马,自永康元年以来,只他头一个。 不过从永康二十四年开始,先是一个破落道观的道人一夜之间做了盛名上京的青云法师,再是外放的探花郎默然回京,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侍御史。 又是不受宠的公主变作大名鼎鼎的镇国公主。 这其中无一不在告诉别人,机会便在眼前,只看你能否把握得住。 - 凉州,姑臧城。 “神仙府”。 一大早,小厮便喜气洋洋地疾步至主屋同秋兰禀报:“秋兰姑姑,大喜大喜事啊!” 见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旁的平意笑道:“什么大喜事?也值得你这样急匆匆的?” 小厮眉开眼笑道:“一大早上京那边便传来消息,说圣人封了驸马为淮安郡公,升为兵部侍郎、银青光禄大夫!” 听罢,平意二人也面露喜色:“当真!” “千真万确,是上京公主府的人来传的信,错不了!” 平意与秋兰对看一眼:“这样的喜事,可得告诉公主!” 书房内,柳姒正同赵参军在商议事宜。 见平意二人喜不自胜的模样,不由纳闷:“这是怎么了?笑得这样高兴?” 平意让小厮进来如实禀报一遍。 赵参军听罢拱手笑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圣人这是对驸马另眼相看呢!” 柳姒与谢晏夫妻一体,谢晏能升官,柳姒自然也面上有光。 她勾了勾唇,对着报喜的小厮道:“自个儿去管事那儿领赏吧。” 得了赏,小厮欢天喜地地退下。 柳姒又道:“秋兰,去同大家伙儿说:驸马升官,全府各赏一年的月钱。” 赵参军见其他人都有赏,不由得睁大了眼搓搓手:“公主,可别忘了属下啊。” 柳姒戏谑:“赵参军劳苦功高,我又怎会忘了你们呢?” 当即也赏了府僚中人各半年的俸禄。 这样的好事发生,她也没了议事的心思,当即大手一挥给赵参军放了一日的假。 她转身走到书案前:“平意,给我磨墨,我要传信给竹君。” 第301章 第一氏 六月初一,小暑。 今日柳承明休沐,柳姒便约了他去青藤阁。 好生打扮了一番的柳承明见她身后抱着琴的平意,问道:“带着琴做什么?” 这么大一个物件儿,怪累赘的。 柳姒隔着帷帽回道:“自是有它的用处。” 二人坐上简易的马车去了青藤阁,青藤阁的东家认得柳承明,于是恭恭敬敬地将人引到了雅室里。 今日阁中未闻琴声,招了伙计来问方才得知:如娘子有疾,不能来阁中抚琴。 原本青藤阁是派了其他琴师,只是那些客人是如妙善的拥趸,听惯了她的琴声后,只觉其他的不堪入耳,于是将琴师给撵了下去。 只说:若如娘子不在,其他琴音也不必入耳。 柳姒戴着帷帽站在阁廊上往下望了望,果不其然,那日匆匆一见的灰袍老者果不在其中。 她眸光一转,便在平意耳边低语几句。 平意听罢点了点头,下了楼往青藤阁东家的方向而去。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东家听后有些为难,但想着与其一道的柳承明,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坐在室内的柳承明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他问从外头回来的柳姒:“六妹,你这又是想了什么鬼点子?” “怎么能算是鬼点子?”柳姒将帷帽摘下,嗔了他一眼,“妹妹这可是在帮你呢?” “哦?” 柳承明嘴角挑起一抹懒散的笑:“你倒说说如何是在帮我?” 柳姒自顾自倒了杯冰饮子:“三哥可知当年太祖身边的一位谋士?” “六妹说的可是人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谋士——第一闻?” “正是。”柳姒点点头。 柳承明:“这与你今日所做有何干系?” “自然有干系。当初太祖称帝,这第一闻本该官至宰相,前途无量;可却突然隐居田园,再不问政事。即便太祖亲自请其出山,也坚然而拒。 太祖皇帝十分痛惜,曾与众臣垂泪相对,言:‘朕失闻卿,犹断一臂’。” 这些都是当初在宫中一同上学时,夫子讲过的史事,柳承明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柳姒接下来的一段,却是他未曾听过的。 原来第一闻隐居后,有人不愿见第一氏的谋术就此隐匿,便寻到第一闻,想拜他为师。 第一闻也有意收徒,但却对所有来拜师的人道:习了他的谋术,非天下大乱时,不可出世;不可贪权夺势,意图高位,凡有此心者,皆不可拜他为师。 许多人听了第一闻这要求,纷纷望而却步。 毕竟大多都是冲着习了他的谋术好挣得高位的,如今却说:非天下大乱时,不可出世。 如今“齐”已立,正是太平之年,又何来大乱一说? 自然皆是悻悻而归。 唯有一痴儿,答应了第一闻的要求。 第一闻也将其收作弟子,为其改名为第一红。 第一红学成后,也收了弟子,为第一氏第二代弟子;到如今,闻人氏已有了第十六代弟子。 秉承着第一闻的训导,这么多年来闻人氏都是避世不出。 世人大多以为第一氏已不存于世,但仍有少数传闻尚流传于民间。 柳姒道:“这第一氏的第十六代弟子第一微,如今便在这姑臧城内。” 柳承明不知第一微,但他却知第一氏。 传闻第一氏弟子所学谋术天下无双,其中兵道更是冠绝天下。 若有第一氏的相助,他们在凉州会更加顺利。 柳承明已隐隐猜到什么:“这第一微莫不就在青藤阁内?” 只见柳姒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 “何解?” “那日我与竹君来阁中喝茶,也是意外之中才晓得第一微在此处。后来我命人来查,方才得知他每日都要来这阁中听琴师抚琴,今日琴师不在,便也未曾见到他。” 柳承明有些好奇:“第一氏向来不闻于世,六妹又是如何认得第一微的?” 柳姒淡然一笑,只反问道:“三哥可还记得良夫子?” 良夫子是宫中琴师,负责教授皇子公主的琴艺,后来年纪渐长便自请出宫。 “自然记得。” 对于教授过自己的老师,柳承明一直铭记于心。只是他琴技一般,实在愧对良夫子的悉心教导。 “第一氏的事,都是良夫子曾私下与我提及的。” 柳姒对柳承明还算信任,况且这种事也没有瞒他的必要。 于是徐徐说来: 良夫子本名不晓,宫中人只尊称她一声“良夫子”。 良夫子在入宫前本是密州的一个琴女,后来受人点拨决定离开密州四处求学。 中途遇见了恰好出师的第一微。 第一氏子弟在学成后都会离开师门,山高路远,师徒再不相见。 与其说是离开师门,倒不如说是外出搜寻下一代弟子。 因为第一氏一人只收一个弟子,若一直待在那一亩三分地,难不成这徒弟还会自己送上门? 其实也有人不解,既然如此为何不多收几个? 在最开始第一氏确实是收好几个,但听说到了第七代时,同门中有一个在天下太平之时想出世拜相,这与拜师时的训诫截然相反。 自然受到了同门的反对,于是那弟子便叛出师门。 其他师兄弟前去阻拦,皆被残杀。 没办法,于是第一氏第六代弟子,也就是他们的师父亲自出山大义灭亲。 最后定下规矩:第一氏往后只许收一个弟子。 临到最后,如今的第一氏只剩下第一微一人,连他师父是否还在都尚未可知。 年少的良夫子遇上的便是出师选徒的第一微。 第一微爱琴却不擅琴,在路边见到抚琴的良夫子后当即有了想收她为徒的想法。 只是良夫子志不在此,坚然婉拒。 第一微虽可惜,但也不强求。 得知良夫子是要四处求学后,便与她一道。 慢慢的二人成了琴中知己,可谓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后来第一微测算天象,发现三十年内关内、陇右必有大变,天下大乱,于是与良夫子分道扬镳,这么多年一直守在凉州。 那时良夫子已然学成,琴技超然脱俗。 却不知为何,在第一微去往凉州后,她悄然入宫做了个教琴的夫子。 话毕,屋外传来喧闹之声。 随从将侧边的小窗推开,外头的声音立刻清晰传入屋中。 似乎是东家在宣布什么事儿。 只听见他扬声道:“方才有位刘娘子说想与如娘子比试琴技......” 话未说完,下头便有人嗤笑:“什么比试?怕不是来自取其辱的吧!哈哈哈哈!” 其他人听罢,附和着调侃取笑。 不怪他们这样说,只因从前也有人想与如妙善比试,但最后皆是惨败。 长此以往,阁中客人对于想来挑战之人,无一不抱有轻视之态。 只是等青藤阁东家将接下来的话说完后,其他客人全安静下来。 东家说:“这位刘娘子说:若她今日输了,便将这把独幽琴赠给如娘子。” 客人看着东家身后伙计小心怀抱的独幽琴,先是一齐沉默,而后异口同声连连赞叹。 “当真是把好琴!” “这琴失踪百年,想不到竟能在姑臧遇到,当真是有福气。” “管他福不福的,反正这琴肯定是如娘子的了!” “若是有这独幽在手,如娘子的琴音只怕是更上一层楼啊!” 有人却在此时问道:“不是说今日如娘子身体不适吗?既然不适,又如何能来比试?” 他这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人都不在,比什么比? 有人不屑:“这什么刘娘子怕是明知如娘子不在,故意说要比试的话吧!” 毕竟这样一把古琴,谁愿意轻易舍了去。 东家办事还算周全,他解释:“各位郎君、娘子莫急,小人早已派伙计去请如娘子,只静候佳音即可。” 听罢,众人才算安静下来。 阁楼上,将这些尽数听入耳中的柳承明了悟:“所以六妹是想借此,引那第一微出现?” 柳姒点头:“第一微踪迹不定,自然是要让他心甘情愿现身。” “那六妹想让阿兄做什么?”柳承明笑着看她。 将他叫来总不是为了看戏吧? 柳姒看向他身后的须谨须慎:“那第一微狡猾得很,我的人次次跟丢。一会儿三哥便让他俩监视着,千万别让他跑了。” ...... 听说又有人要与如娘子比试,加之赌注是百年不闻于世的“独幽”,一时间青藤阁人满为患,俱都是来看热闹的。 而东家看着这么多客人,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阁中伙计忙里忙外。 就在众人等得都有些不耐烦时,一身银白色襦裙的如妙善终于姗姗来迟。 她面色有些苍白,似乎真病了般,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上系着青色的丝绦,长发被一支玉簪绾在脑后,怀里还抱着把琴。 “如娘子来啦!” 原本心生不耐的客人在看见她这模样后,那点不满也烟消云散,尽都化作怜惜。 一个爱听她弹琴的妇人上前道:“早知娘子病成这样,说什么也不该让娘子来的。” 如妙善长睫微颤,笑得可怜:“我没什么大碍,只是不忍见有人暴殄天物,毁了一把好琴。” 有人拱手问道:“还请娘子解惑,暴殄天物是何意?” “方才东家派人与我说:有人想与我比试琴技。我本无意这些名利,更何况身子不适,本不愿来。但听说对方用‘独幽’做赌注,我便强撑着来了。” 如妙善的目光落在台上那把琴身古朴的“独幽”上:“‘独幽’这样千年难遇的好琴,但凡是懂琴之人必定爱惜,更莫论拿它来与人做赌注。这样的好琴落在不懂它的人手中,可不正是暴殄天物么?” 她说到此处低咳两声,弱不禁风。 而旁人听了她的一番话后,俱都钦佩:“娘子病得这样都坚持赶来,实在是大义!” 相比于“不爱”琴的柳姒,病体之身赶来的如妙善要讨人喜欢得多。 如妙善对别人的夸赞早已习惯,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随后看向阁楼之上。 “我已来赴约,还请娘子也现身吧。” 话音落下,阁顶的一间房门被人打开,一道戴着帷帽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般神神秘秘,如妙善心中不免烦躁。 又是一个想踩着自己出名的人。 她对着阁顶略略欠身:“娘子万福。” 阁顶之人见状只微微颔首,并不回礼。 “实在无礼狂放!”有人怒道。 如妙善似乎毫不在意,问道:“既是比试,总要择个先后,娘子有何意见?” 帷帽之下的人开口:“抽签,谁点数大,谁先。” “好。” 伙计拿来摇签的筒,为表公正,东家代抽。 最后抽出如妙善的点数为大。 她提起裙摆上台,台上已摆好了那把“独幽”。 东家解释:“刘娘子说:若有‘独幽’配上娘子的琴技,想必更能还原娘子妙音。” 如妙善依言坐在琴桌前,爱惜地抚上“独幽”,轻试了试音色后,眼中更带着势在必得。 这样的琴,只有她才配得上! 第302章 茅屋 台下众人皆屏息以待,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如妙善,生怕错过一丁点儿绝佳的好音。 终于,沉厚亮透的琴音自如妙善指尖流出。 在场之人无不如痴如醉,沉迷其中。 直到琴音消失,仍有人回不过神来,若非身旁人拍手叫好,只怕依旧沉浸在其中。 一曲弹完,如妙善已是胜券在握。 她今日虽有些许不适,但因“独幽”的缘故,她比从前还要发挥得更好。 她看向不知不觉间从阁顶下来的柳姒,起身让座。 “娘子,请。” 即便是上台展示,柳姒也依旧戴着帷帽,似乎有多见不得人一般。 她悠然坐在琴桌旁,待到指尖抚上琴弦后,整个人气息恍然大变,好似人琴一身。 素指轻拨。 熟悉的调子落入如妙善耳中,她一顿。 是《潇湘水云》。 随着琴音缓缓响起,她原本不甚在意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 如妙善闭上眼,试图在琴声中寻出一丁点的停顿与破绽。 可是什么都没有。 这曲子好似天生便该如此弹奏一般。 不只是她,就连台下的其他人也都收起了轻视的神情。 他们不是没有听过如妙善弹这首曲子,可是...... 可是如娘子的琴声在这位娘子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无人发现,角落里的某个灰袍老者神情复杂。 这琴声,太熟悉了。 当年他第一次见到良瑜时,她穿着一身豆红色的衣衫坐在路边,弹的正是这首《潇湘水云》。 不曾想时隔二十多年,他在凉州竟听到了与她如此相似的琴声。 他满心感慨,因此未曾发现阁顶的两道身影正悄然监视着他。 一曲毕,老者悄然离开。 而须谨与须慎也立刻跟了上去。 客人们能听见如此绝佳的琴声,自然高兴。 可如妙善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她脸色难看地望着从台上下来的柳姒,半晌才开口道:“我输了。” 外人或许听不出,可她学了这么多年的琴,一下便听出了二人的差距在哪儿。 即便她再学个十年,恐也追不上别人。 柳姒本意也不在赢了她,只是为了引第一闻出来,余光见须谨须慎追出去后,她抱着“独幽”对如妙善颔首。 打算就这么从她身边而过。 被人打败后又遭忽视,如妙善难免挂不住面子,她看着柳姒的帷帽,脑中过了个念头,接着不动声色地朝外伸了脚。 等柳姒抱着琴看见突然出现在自己足前的一只绣花鞋时,已是来不及。 而她身旁的如妙善便借机喊道:“娘子小心!” 一边喊,一边暗地里将柳姒戴着的帷帽扯下。 等帷帽被摘下,如妙善看清柳姒脸上的东西后,瞪大了双眼。 只见柳姒脸上还戴了一张素色的面纱! 如妙善不可置信。 盛暑天气,这女人竟然在帷帽之下还戴了层面纱! 遮得这么严严实实! 她惊讶,其他好奇柳姒真面目的人也惊讶。 有人猜测:“难不成这位刘娘子其貌不扬......” 身旁人用胳膊肘怼了怼他:“别胡说。” 柳姒那一曲《潇湘水云》,一时间还是令许多人生出好感,替她说话。 因为身旁人好心扶了柳姒一把,因此她并没有摔到地上去。 抱着琴堪堪稳住后,她转头看向如妙善,眯了眯眼。 那头,当如妙善对上柳姒那双带着寒意的眸子后,浑身一震。 这双眼睛,她见过...... 如妙善突然想起,月初她在这阁中见到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 那女子的那双眼睛,同眼前的这个。 一般无二。 尚来不及多想,便听柳姒道:“我似乎忘了一件事。” 如妙善心下不妙,下一刻果听她说:“既是比试,那双方都得有赌注才行。开始前,我曾说若我输了便将这把‘独幽’赠给如娘子;而今如娘子输了,又该拿什么来做赌注呢?” 本是她先提起比试一事,所以即便如妙善不下赌注,她也没打算强求。 但如妙善却在输了以后做这些小动作,那她也没必要给她留什么脸面。 比试前,如妙善不曾说她的赌注,是因为她自傲地以为自己不会输。 可如今结果已摆在她面前,她想逃也说不过去,反而是更加丢脸。 她看向往日那些拥护她的人,却见他们皆都移开了目光,似乎不打算替她说话。 如妙善心中微讽,忍住欲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开口道。 “愿赌服输,从此以后,我再不来青藤阁弹奏便是。” 谁知柳姒却摇摇头:“如娘子琴技高超,这阁中许多人都很是喜欢娘子的琴音,若是日后再不来,怕是要让许多人失望。 更何况我见如娘子时常来青藤阁,想必心里头也舍不得。 不如这样好了,只要娘子日后能再赢了我,这青藤阁,娘子还是能再来的。” 如妙善今日虽输了琴,但她往日那些拥趸者仍在。 方才不为她说话,不代表日后便不想再听她弹琴了,于是纷纷附和。 “刘娘子这话不错,如娘子,我们还是舍不得你的啊。” “对啊对啊!” 岂料如妙善却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立刻红着眼冲出人群,离开青藤阁。 柳姒对她这反应似乎早有预料,捡起地上的帷帽后,平静地戴好。 同样离开了青藤阁。 只剩阁中人,依旧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方才的琴音。 柳承明早已坐在马车里等着柳姒。 上了马车,柳姒将“独幽”小心放回琴囊里。 见状,柳承明想起方才她弹琴时的认真模样,笑道:“等回京后,我将贤王府里那几箱子琴谱拿给你,都是些前朝的孤本,想必你也未曾见过。” 柳姒纳闷:“你素来不爱弹琴,藏那么多琴谱做什么?” 柳承明微哂:“从前学琴时太后给我的,后来建了府,便一齐带出了宫。” 柳姒来者不拒,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给我。反正留了你也是蒙尘。” 说罢她问:“须谨须慎呢?可追上第一微了?” “比试开始前第一微便出现在了阁中,后来许是发现我们在监视他,自个儿跑了。不过须谨须慎一路留了记号,咱们沿着记号过去,应当有收获。” 第一微既是天下第一谋士的子弟,自然也擅长隐匿之术,轻易是抓不到的。 不过须谨须慎本事也不弱就是了。 ...... 凉州东北为沙漠戈壁,西南则有山脉密林。 马车顺着留下的记号,出了城后一路朝西南而去。 等到了一大片种着尚未成熟庄稼的田地旁,马车被突然出现的须谨须慎拦了下来。 柳承明掀开车帘:“如何了?” 须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茅屋:“那位老者就住在那里。” “下车吧。” 车内的柳姒闻言道。 柳承明听后取了佩剑跳下马车,转身将柳姒的琴接过,顺道抬手把人扶下马车。 柳姒跳下马车低声道了句谢后,吩咐道:“你们在此处等着。” “喏。” 而后伸手要将柳承明怀中的琴接过。 却被他一个侧身躲开:“你我兄妹,何必在乎这些?” 这琴虽不重,但也很是麻烦,柳姒想罢也不计较。 兄妹二人朝茅舍而去。 茅舍建在山坡之下,面临一片池塘,其中鸭鹅相游,戏水捉鱼;将茅屋半围起来的栅栏里圈养着几只鸡,院内还躺着一只正在假寐的大黄犬。 听见脚步声,那黄犬懒懒地睁开眼,待看见陌生的二人后,突然清醒过来,站起身冲着柳姒他们汪汪狂吠。 惊得鸡鸭乱窜。 屋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一个灰衣老者踏出茅屋,念道:“大黄叫什么呢?” 定睛一看,见栅栏外站着衣饰不凡的一男一女后,立刻脸色大变,抄起地上还在吠叫的黄犬便冲进屋内。 “哐当”一声,屋门被死死关上,震得门框上的尘沙都抖落下来。 柳承明纳闷:“六妹,你从前见过他?” 不然怎么见着他俩跟看见鬼一样。 “今日是第一次见。”柳姒也很好奇。 难不成这第一微晓得他二人的身份? 黄犬的吠叫声隔着屋门清晰地传到屋外,柳姒看着紧闭的房门,并不意外。 她指了指茅屋后的那片绿林:“三哥,我们去那儿等着,一会儿他自然会主动来寻我们。” 第303章 魔音 兄妹俩绕过茅屋,走进绿林里。 郁郁葱葱的高木将烈日的暑热遮挡在外,寻了块大石坐下,柳姒把“独幽”放在膝上。 柳承明撩袍坐在她身侧:“六妹是想在此弹一首么?” 柳姒眼波柔软,眉宇间带着风华:“此处风景闲适,三哥觉得弹什么好?” “那便《忘忧》吧。”他略略思索。 话毕,悠扬的琴声弥漫在山林间,顺着风声好似传入了山坡下的茅屋内,连那隐隐的犬吠声也随着琴音的响起而变得消失不见。 葱白指尖在琴弦间游走,柳姒神情认真,精致的侧脸随着微风融入半寸光景之中。 风吹起她的发带,缠绕在柳承明垂于身侧的指间,泛起一阵痒意,传进他心口。 他喉间酸胀,想抬了手悄悄将发带绕在指尖。 下一刻,风却停了。 发带也飘然回到原位。 斑驳光影投射在二人的身上,他看向她的侧脸,有些恍然。 他们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安静地独坐在一处了? 好像...... 从来没有过。 即便有,也是带着目的的。 他们之间的话题很少,要么是淮王,要么是太子,再或者就是朝堂之上的那些事。 她与他,也从来没有什么可以叙的话。 不像谢竹君,他们之间总有那么多话说,那是旁人插不进去的。 她的目光不会在他的身上,就像幼时,即便自己故意从她面前经过。 她也是刻意地躲着他,唯恐避之不及。 若说他与她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却也有些不尽然。 毕竟柳恺与她是隔了不知多远的亲戚,但她依旧会护着他,就像护着柳子宁那样。 柳承明素来敏感,幼时知道她有意躲着自己后,便也再不往她跟前过了。 整个人好似又回到从前那样,百无聊赖地在太后的庇佑下读书,直到那年宫道上,他又遇见了她。 倘若在洛州时,自己没有察觉出她有暗地里帮他的心思,或许如今他对她,也同对静仪她们没什么两样。 ...... 不,或许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三哥。” 熟悉的声音令他回神。 不知何时琴声早已结束,柳姒正静静望着他:“三哥,你在想什么呢?” 柳承明掩饰般笑了笑:“我在想幼时的事。” “哦?”柳姒起了兴趣,“三哥幼时有什么趣事?也说与我听一听?” “我能有什么趣事?”柳承明失笑。 他幼时无非便是一边受着永宁的欺负,一边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读书到深夜。 这样的日子实在枯燥得很,能有什么有趣的? 说罢他想起什么:“倒是你,总带着柳子宁他们到处爬树摘花,实在比我那日子有趣多了。” 听他提起这事儿,柳姒倒是记仇,打趣道:“若非某人偷偷去找夫子告状,只怕我那日子还要自在得多呢。” 柳承明听罢,竟有些不自在地微红了脸。 柳姒见状只觉新奇,她指着他俊红的脸颊:“三哥,你这是害羞了吗?” 堂堂贤亲王竟会因为重提幼时之事而害羞,简直不可思议。 被她指出,柳承明更是红透了脸。 往日妖异的俊脸因这几分羞色更添艳色。 他清咳两声想赶快掩饰过去,谁知柳姒却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大石上摔下去。 幸好柳承明眼疾手快地将她揽抱住,不然也得跌疼了。 看着笑得倚靠在自己肩上的人儿,柳承明的眸中也染上几分笑意。 林中气氛一时轻快。 只是笑归笑,正事却也未曾忘记。 柳姒坐直了身子擦擦眼泪,下意识看向茅屋。 那处什么动静也无。 她也不气馁,按着良瑜当初教她的又重新弹了几首曲子,谁知皆是毫无作用。 看来第一微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出来了。 柳姒静坐一刻,眸光一转又有了主意。 她转首对身侧的柳承明提醒:“三哥,你先把耳朵堵上。” 柳承明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但还是听话地拿东西将耳朵塞上。 见他有了准备,柳姒也放下心来。 接着疼惜地摸了摸膝上的“独幽”,忍痛道:“只能牺牲你了。” 说罢她将琴身立起,琴额搁在膝上,单手掌住琴腰。 而后,就这么弹奏了起来。 茅屋内,第一微正捂着狗嘴聆听屋外传来的悠悠琴声。 谁知听着听着,悦耳琴音竟变作难以入耳的魔音,震得他浑身一颤,下意识松开了手。 大黄犬脱离主人的桎梏后,立刻冲到朝向绿林的小窗边吠叫起来。 难以言喻的琴声伴着大黄的吠叫,别有一番风味儿。 也吵得第一微头疼。 他快步走到窗边往外一瞧,柳姒“糟蹋”古琴的模样就这么映入他眼。 第一微顿时两眼一黑。 口中不停念道:“暴殄天物,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他有心想出去,可顾忌着师祖的训诫,只能捂着耳朵在屋内来回踱步,试图将那魔音堵在耳外。 可却不过枉然。 气得他胡子直发抖。 最后他放下双手,怒道:“我受不了啦!” 绿林里,弹奏的柳姒自个儿听着这杂乱无章的琴声都觉刺耳。 可是没办法,谁叫她弹了好几首,第一微都不出来呢? 正当她想要不要再乱一点时,几声犬吠由远及近,第一微的身影也缓缓出现在她们面前。 只见他牵着大黄愤愤朝她而来,怒目道:“停停停!别弹了!” 柳姒依言停下,假做无辜地看着他:“前辈可是不喜欢这首《高山》?若是,那晚辈再另换一首。” 第一微眼皮直跳。 若她不说,谁能听得出方才那弹的是《高山》? 他气道:“阿瑜怎么会有你这样顽劣的学生!” 原来上午在青藤阁,他便凭着那独一无二的琴声,猜出了柳姒是良瑜的学生。 “阿瑜?”柳姒反应过来,“原来夫子名唤阿瑜啊。” 她将琴放在石上,朝他作了个长揖:“晚辈柳姒,见过第一前辈。” 早已取下耳塞的柳承明也同样行了一礼。 第一微撇头,抱臂冷哼:“叫使君与公主同小老儿行礼,实在是愧不敢当啊。” 柳承明便更别提了,当初上任时,他可是在整个姑臧百姓前露了脸的,这姑臧百姓大多都认得他。 即便住在城外的第一微也不例外。 柳姒:“师者尊也,前辈既是良夫子的知己,那自然是我二人的长辈,后生同长辈行礼作揖,有何不妥?更何况夫子私下常同我说前辈是有大才之人,晚辈平生最敬重有才之人,十分仰慕。于情于理,这礼前辈都受得。” 听罢,第一微没忍住飞快瞥了她一眼,而后凶巴巴问道:“别说这些奉承话!有什么事快些说,我还等着去地里干活儿呢!” 闻言,柳姒也彻底变得严肃起来,她朝着第一微又是一拜:“晚辈想请前辈入世!” 虽早有预料,但第一微还是不免失望。 他沉着脸:“此事我是不会答应的,若非看在阿瑜的面子上,我压根不会见你这一面。” 说罢他转身欲走。 “前辈留步!” 柳姒两三步疾行至第一微面前:“前辈旦听晚辈说几句话再走也不迟。” 可第一微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怎样也不停下。 柳姒正准备追上去,却听身后有人失声道:“六妹小心!” “铛——”的一声,长剑挑开飞射而来的暗器,那暗器被这么一拦,射进一旁的树干上。 是一支飞镖。 风吹动柳承明的衣袍,他一手持长剑,一手执短剑挡在柳姒身前。 意识到危险,柳姒二话不说将两步之外的第一微拉到身旁。 层层树冠瑟瑟而动,十几道身影突然出现在三人面前。 面对将他们团团围住、来势汹汹的刺客,柳姒沉声问:“三哥可有把握?” 她记得柳承明武功还算不错,只是不知带上她与第一微,还能否有把握全身而退? 柳承明眼神肃然,唇边却是一如既往的笑:“有阿兄在,六妹还怕什么?” 第304章 恐怖威力 远处鸭鹅嬉戏,闲适祥和;茅屋后的绿林中却是带着肃杀之气。 柳承明手持双剑与刺客缠斗在一起。 那两把剑是特制的,一长一短。长剑上锻日纹,一锋阳刚;短剑上则是月纹,一锋阴柔;日月双合,正对了他的名。 剑气翻涌,眼花缭乱。 这十几个刺客对柳承明来说其实不难解决,但他又得分神护着柳姒她们,因此短时内难以尽快脱身。 好不容易将这一批杀完了,谁知又来另一批。 兄妹俩很快意识到对方是准备磨掉他们的气力后再一举杀之。 “小心右边!” 柳姒话一出口,对敌的柳承明便将手中长剑一转,捅杀了从右背后袭来的刺客。 而柳姒提醒完,深知再待下去只会给柳承明增添负担。 于是寻见突破口,拉着第一微便朝绿林外跑,意图去寻须谨须慎他们。 暗卫被她安排去做了其他事,加之她与柳承明一道,所以便不曾带上护卫。 只是没想到有人在这儿留了一手,想把他们兄妹俩一锅端了。 刺客见她们逃走,立刻分成两批。 一批与柳承明相斗,一批去追柳姒与第一微。 感受到身后迫近的杀意,两人一刻都不敢停下,加紧了步子在林间飞奔。 第一微毕竟年近耳顺,渐渐地有些体力不支,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柳姒。 “你这是要往哪儿跑啊!” 柳姒虽也有些微喘,但比他还是好上许多,只快速回道:“去找帮手!” 说话间,身后凌厉杀气越来越近,眼看便要触及她二人。 千钧一发之际,柳姒只能回身将藏在袖中的暗箭射出去。 暗箭射出,正中刺客胸口。 柳姒在箭头上涂了见血封喉的毒,因此那刺客当场毙命。 只是这暗箭虽方便,但只能带两支,非到万不得已,柳姒不会用它。 呼吸之间又将另一支箭射了出去,两个刺客倒地,留了半分喘息之机。 只是用处不大,毕竟身后穷追不舍的刺客有十几个。 如今身上唯一可伤人的东西用了,身后的刺客又越追越近...... 不对! 她还有一样! 想罢,柳姒连忙将东西掏出来。 她身旁的第一微见她掏出个铁疙瘩,不由怒吼道:“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玩球啊!” 柳姒回头看了眼五步之外的刺客,又转首瞧了瞧十步之外的一座大石,有了主意。 这可是那群人新搞出来的玩意儿,正好趁这次机会试一试。 她没有回答第一微的话,而是拿出火折子吹燃。 猩红的火芯朝铁球外的引线靠近。 柳姒算准时候,就在即将要跑到大石旁时,立刻将引线点燃。 随后草率地朝身后一丢:“小心了!” 说完她拉着第一微便躲在大石后,大吼一声:“捂住耳朵!” 下一刻,“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半山坡被震得树枝晃动,雀鸟惊飞一片。 候在马车旁的几人自然也听到了这动静,面面相觑后俱都脸色一变,朝茅屋的方向而去。 就连正与柳承明对打的刺客都被这声音震得耳朵生疼,凝滞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间,柳承明寻到破绽,将他们尽数杀了。 那头,尘灰烟雾将躲在大石后的二人笼罩。 尽管已经提前捂住了耳朵,可柳姒还是被这响声震得耳芯发疼,一阵嗡鸣,半晌都缓不过神来。 她扇了扇周围的烟气,咳嗽不止。 透过烟雾勉强看见趴在她身旁的第一微张着嘴在说什么,却听不清半个字。 她恍然开口:“前辈,你在说什么?” 第一微:“我怎么听不见了!” 柳姒:“什么!前辈你说什么!” 第一微:“怎么回事!我不会聋了吧!” 柳姒:“什么!” 第一微:“老天啊!我徒弟都还没收怎么就聋了啊!” 须谨须慎他们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两道身影站在浓烟之中,大声地对对方说话,你一言我一句,自顾自说着。 “小姒!” 柳姒正疑惑耳朵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感觉自己被人拥进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中。 她茫然抬头。 是神态微乱的柳承明。 他眉头紧锁,满是担忧,同样是张着嘴说话,她听不见声音。 看来自己好像真的聋了。 柳姒暗道。 她掌心拍了拍耳朵,发现依旧听不见后放弃挣扎,对着柳承明一字一句道:“刺、客、呢?” 也不管自己说没说清楚。 不过瞧柳承明的模样,是听清楚了。 因为她看见柳承明张口说了几句话,遗憾的是,依旧听不见。 于是她指了指耳朵,朝他摆摆手道:“听、不、见!” 闻言,柳承明眉心皱得更紧了。 他一把将柳姒打横抱起,准备朝马车的方向而去,带她回城医治。 但他似乎忘了还有一个聋子也需要救治。 只见第一微拉着柳姒袖摆大声喊道:“老夫耳朵聋了,休想走!” 柳姒似乎也不打算就这么离开,攀在柳承明肩膀上,艰难道:“不、能、走!前、辈,还、在、这、儿、呢!” 见柳承明脚步不停,她又说了两遍,挣扎着就要从他怀中下来。 怕她摔着,柳承明只能妥协,放她下来。 一落地,柳姒歪歪扭扭朝第一微的方向跑去,去到他身前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一微见那笑容后,生生打了个寒颤。 接着柳姒想起什么,走到大石旁准备去看看那些刺客如何。 却发现原本杀气腾腾的刺客此刻都倒在地上,死状痛苦。 柳姒蹲在尸体旁观察,那些刺客皆是耳窍流血,身上好几个有大小一致的小孔样伤口。 这次这铜球的威力竟然这么大? 柳姒震惊。 上次她炸开罗刹寺大门用的便是这种装了硝石粉的铁球,这次她不过是往里掺了些铁珠,竟然可以同时杀掉十几人! 这硝石粉的配方是她闲来翻阅阿娘那本日录时看见的。 心下好奇便让李衡子他们试了试。 结果把三清观的丹炉都炸烂了好几个。 而第一微也是看着一旁被炸烂掉一半的大石块震惊不已:“这这这!” 那小铁球竟有这样大的威力吗! 他猛地看向柳姒,心头明白这样的东西若是应用得当,会给大齐带来怎样的惊喜与震撼!又会给别国带来如何的惶恐! 这个想法,柳姒同样也明白。 因此她朝随从招招手:“将这些人带回去!” 这尸体可得叫人好好研究研究。 吩咐完后猛地站起身,却又是一阵耳鸣头疼。 时刻关注她状态的柳承明连忙抱住她,拧了拧眉后再不犹豫,将人横抱着大步流星朝马车方向而去。 柳姒也不强撑,捂着头靠在他肩上,又暗示般拍了拍他肩膀。 柳承明低头瞧她,只见她不动声色地指了指仍在尸体旁研究的第一微。 当即会意,于是沉声道:“将前辈带回‘神仙府’,好生医治。” 第一微听觉暂失,等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架着走时,为时已晚。 第305章 拷打 炸开的铜球虽令柳姒与第一微听力有损,但召了府医来瞧,只说是暂时的,过几日便会慢慢恢复。 除去日常交流有些麻烦外,其他的并无影响。 幸而平意她们是一直伺候她的,最懂她的心意,有时不用张口,一个眼神就明白主子的心思。 自柳恺去了宣威以后,府里头就冷清了下来。 身边少了个叽叽喳喳的人,张轻羽也似乎有些不习惯,时常来柳姒院中寻她。 昨日听说她受了伤,更是寸步不离,生怕她再出什么事。 后来也是在柳姒的劝说下,才决定回屋休息;临走前仍不忘对着秋兰她们千叮咛万嘱咐。 张轻羽走后,第一微便追着柳姒问那铁疙瘩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二人虽耳不能闻,但手却没断,还能写得下来,因此第一微便写在纸上问她。 柳姒看出他对那东西很是好奇,因而故意拿乔,说这配方十分保密,只与自己人说。 言下之意是:若他愿意答应她之前的要求,那硝石粉的配方她自会告诉他。 第一微虽好奇,但也有自己的底线,看完柳姒写的话后,当即头一扭就要离开。 只是柳姒又怎会轻易放他? 自是又被恭恭敬敬地请了回来。 不过第一微也知道柳姒对他并无恶意,自个儿生了闷气后,就去了后院停放那几具刺客尸体的地方分析尸体伤口。 刺客身上并未搜到能证明他们身份的证据,但还是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中看出他们并非是凉州与突厥人。 更像是上京那边派来的杀手。 既是上京,不是太子便是安王。 看来谢晏升为兵部侍郎后,上京的人已经按耐不住要动手了。 前日谢晏那边传信,说太子最近似乎疲于应付。 也不怪他如此。 一边要监视着在凉州声名渐起的弟弟;一边还要时刻提防心怀不轨的亲叔叔;加上圣人对他也有不满。 若是太子能游刃有余那便也不会有今日的柳姒他们了。 所以昨日的那批刺客很有可能就是太子安排的。 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将这可恨的兄妹俩给杀了。 反正他们人在凉州出的事,即便要查也查不到他一个东宫太子的头上,圣人反而会问罪于凉州官员。 出了昨日这一遭,柳承明心中不安,下值后立刻赶回府想要陪着柳姒。 只是他的担心似乎多余,某些个没心没肺的,自个儿同第一微在后院忙得不亦乐乎。 只见两人站在几具尸体前,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什么,柳姒时不时送给第一微一个赞许的目光。 第一微则自傲地仰头哼笑。 其中没有一点交流,全靠手势与眼神,再配上一旁死状痛苦的尸体。 这气氛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柳姒正将一颗颗从尸体中取出来的铁珠洗净,一个转身就撞上一堵坚实的软墙。 下意识往后退,腰身却被人掌住。 她捂着额头抬眸,正撞上一双如墨玉般的眼睛,宛若秋日深潭。 后腰的大掌很快移开。 “三哥。”她张了张口。 柳承明低头看向她手中木盘里的铁珠,露出个疑惑的神情。 柳姒明白他想问什么,将人拉到摆满纸张的桌旁,挑了一张给他瞧。 看着纸张上头画的铁球,柳承明不解。 这不是李衡子那群道士一直在研究的硝石粉吗? 正想着,又见柳姒拿起一颗铁珠往纸张上画的铁疙瘩一放。 这下他顿时了然,正想开口问什么。 又想起她听不见,于是拿起笔写了下来。 【所以昨日威力那样大,是因为往里头加了铁珠?】 柳姒看罢点点头,随后也拿起笔写了起来。 【若是这东西用在战场上,以一敌百绝不是问题。】 只是有些地方还需要改进改进。 柳承明看罢不由眼尾上扬,自然地抬手想摸摸她的脑袋,但半道却落在她的肩上,将不小心停在上头的合欢花拂去。 他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五个字。 柳姒努力辨认他的口型,好像是: 小姒……很厉害? 不等她确定,一旁窜进来的身影挤在她二人中间。 第一微不满地朝她撇了撇嘴,那表情似乎在说:有什么关于“铁疙瘩”的小秘密不同他知道? 他将桌上的纸捡起来瞧,看罢后又重新陷入沉思当中。 柳姒有信心让第一微答应为他们做事,因而那纸上头的内容,他看便看了。 更何况关键的东西并不在上头,即便看了也没用。 忙活了一阵,柳姒也觉疲累,正准备回主屋歇歇,却见月痕拿着东西快步而来。 她想到什么,将月痕呈来的纸打开瞧了瞧,草草看罢后张了口对柳承明道。 “三哥,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 当初建这座“神仙府”时,并未有什么密室之类的房间。 柳姒住进来后,就在最偏院辟了间暗室,用来关人。 至于关的什么人…… 当柳承明踏进偏院屋子里,看见绑在刑架上的人时,面上有一瞬的惊讶。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一旁的月痕走到刑架旁的水盆前,舀了盆水泼向那人。 “哗啦——” 冷水混着干掉的血迹哗啦啦往下滴。 刑架上的人受了刺激幽幽转醒,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向站在门口的两道身影,张了张口,声音低如蚊蝇。 “贵主……奴……真的不是……奸细……” 声音虽小,却清晰地传入除柳姒以外所有人耳中。 柳姒走到他跟前,指尖轻挑起他无力低垂的下巴。 往日俊美的俏脸,如今遍布伤痕。 她啧啧两声:“当真可怜。” 说罢她放开手,任由男人的脸再次垂下,接过月痕递来的丝帕嫌弃般擦擦手:“燕奴,这么些天了,还是不愿交代你究竟是谁派来的奸细么?” 燕奴听罢,怯怯地抬眸看她:“奴……真的……不是……” 柳姒听不见他说什么,但从他的面色中看得出,说来说去约莫还是从前那套说辞。 于是轻笑一声:“倒真是个硬骨头。” 这燕奴被她关在这儿受了这么些日子的刑,却还是不肯开口,当真忠心。 她拿起匕首,挑开他腰腹处的血衣,露出下头的伤口。 但凡懂些兵器的,便能看出那是一处箭伤。 只是好巧不巧,那处箭伤与柳恺身上那处是一样的位置。 冷厉的匕首没有一丝犹豫地扎进燕奴的箭伤中,冷刃与血肉相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燕奴闷哼一声,身体不住的发抖。 这几日的拷打已让他对疼痛的感知降低,可饶是如此,伤上加伤也实在是令人难挨。 温凉的血溅在柳姒脸上,她面不改色再一次问道:“既然你不是奸细,那这箭伤从何而来?” 清查万物坊那日夜里,月痕同她禀报了燕奴的异样。 发现半夜时分原本安静的院子有了些动静,不过很快又消失。 听了月痕的话后,柳姒心头已有了盘算。 于是悄无声息地将人绑到刑室里。 只是燕奴嘴硬,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个结果来。 若非他腰上明摆着的铁证,只怕都要被他骗过去了。 燕奴痛得昏沉,恍惚间他听见柳姒说:“你主子已去了宣威,你现下已是颗弃子,没什么用处。与其白白丢了性命,倒不如为我效命,我可保你一条性命。” 此话一出,他心头一跳,预感到主子交代他的事就快达成,浑身的血液不由发凉。 他定了定心神,表情有些颓废,绝望地抬眼看柳姒:“贵主所说……是真的?奴……” 一言至此,他掉下一行泪来。 月痕见状立刻道:“是真是假,等你交代完一切出去后,自然知晓。你命都在公主手中,公主还需骗你么?” 燕奴闻言,安静了一瞬。 良久后,他张了张口,认命道:“是桓王世子……是他命奴接近贵主的……” 第306章 看望 柳姒听不见,自然不知燕奴说的什么,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倒是她身后的柳承明,神色微变。 他即便最开始不知柳姒为何要将燕奴关在此处,但后来在此待了这么久,,听了这么多,也该晓得来龙去脉了。 整座“神仙府”内,都是他们从上京带来的随从。 特别是主院与柳承明的院子,皆是心腹。 说句密不透风也不为过。 可即便防范至此,也依旧因为一些人的缘故,会有消息走漏。 “神仙府”里有奸细,这是柳姒兄妹俩都心照不宣的事。 只是柳承明未曾想到,这个人会是柳恺。 震惊之余,又听燕奴说:“世子知道贵主不会轻易信任奴,便叫奴潜伏在安府,借安氏的名头接近贵主,再主动交代安氏的目的,以此打消贵主怀疑。” 柳承明明白柳姒此刻不方便开口,于是问道:“柳子畅要你取得公主信任做什么?” “世子说:叫奴取得贵主信任后,盗取她的私印伪造一封贵主与贤王欲要谋反的密信。” 听罢,柳承明讥笑,显然不信:“柳子畅一直在公主身侧,又深得信任,为何不自个儿偷取私印?而要让你一个花郎来偷?岂不是自寻麻烦?” “因为......”燕奴欲言又止。 “你如此吞吞吐吐,只怕所言不实。” 见柳承明不信自己,燕奴脸色一变,余光见柳姒听他说了这么多也仍是一脸漠然后,更是心中忐忑。 难道他什么地方露了破绽? 他理了理思绪,接着道:“并非奴遮掩,只是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奴不敢说。” 月痕斥道:“你若是不说,一样性命难保!” 燕奴似乎很是惜命,听了她的话后,终是道:“因为桓王与太子暗中勾结,意图对圣人不利!” “大胆!竟敢污蔑储君!” 燕奴被这一声呵斥吓得浑身一颤,继而苦笑道:“事到如今,奴怎敢欺瞒贤王?桓王为人谨慎,与太子来往从来只有书信,是以无人察觉。那时世子为了身份不因此暴露,所以才派了奴来行事。只是没想到,贵主绝顶聪慧,轻易便识破了奴的计划。” 他的话虽看不出什么破绽,但柳承明也不会因此尽信。 问道:“既然你的主子是柳子畅,那万物坊的事你又如何解释?莫不然桓王他们与突厥也有所勾结?” 燕奴点点头:“奴虽知道的不多,可也晓得世子此次来凉州,一为借机除掉贵主;二为与突厥人秘密联系。” 他说完,再次看向柳姒。 却见她依旧是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燕奴顿时自疑起来。 桓王世子好歹也是镇国公主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为何公主听了他的这番话如此无动于衷? 连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因为听不见,所以柳姒只能看见周围人张张合合的嘴,却无法听见声音。 等她神游回来才发现被绑在刑架上的燕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幽怨到了极点。 周围人也都将目光投向她。 她明白燕奴应当是交代完了,于是轻飘飘将目光从燕奴身上收回,对着柳承明道:“三哥,我们走吧。” 走? 燕奴彻底愣住。 敢情他说了大半晌,公主你是一点反应都不给啊! 见她真就转身打算离开,燕奴扯着嗓子尽力喊道:“贵主,奴说的都是真的!贵主!” 无论他如何撕心裂肺地叫喊,那道身影依旧无情残忍地离开了刑室。 房门被重新关上,燕奴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也不知镇国公主究竟有没有信。 他方才竟一点都猜不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实在是深不可测。 难怪来时主子与他说镇国公主不容小觑。 那头,柳姒离开偏院后,小厮来报:安、阴两家主母,以及叶家娘子听说她受了伤,特地前来看望。 镇国公主遇刺以致耳聋这种事不可能完美的掩饰过去,所以“神仙府”只对外说公主受了小伤,需要静养。 至于耳聋一事,只字未提。 安阴两家遣人来看望,倒也说得过去。 平意将小厮的话传达于她后,柳姒略略思索一番,而后回道:“将人带到主屋去,我在那里见客。” …… 安阴两家主母以及叶丹凝被女婢恭敬地引到主屋偏厅。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儿,几人寻着位置坐下,下人贡上茶点。 隔着屏风看不见里室的模样,只能见其后有人影晃动,而后又是低低的咳嗽声。 接着听见人说:“怎么将窗户打开了?公主有伤吹不得风,快些关上!”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栗色衣裙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来,朝偏厅内的几位夫人欠身。 “公主有些不适,让夫人们久等了。” 安氏主母曹萍香将手中茶盏搁下,站起身来笑道:“原也是我们打搅。” 秋兰解释:“府医说公主轻易吹不得风,所以只能委屈了夫人们,隔着这屏风说说话了。” “公主的病当是要紧。”曹萍香面不改色地回道。 倒是坐在她身侧的阴氏主母李氏,朝屏风那头投去好奇的目光。 至于叶丹凝,依旧是那般淡漠的神情。 自从贾氏势败,这姑臧城中的贵妇人们极少与她有所往来,到底身份尴尬,少接触些便少招惹是非。 所以曹萍香今日来“神仙府”只先邀了李氏一道。 可又想起那日宴席上柳姒对叶丹凝的特殊对待,于是便也往叶府递了帖子。 叶丹凝自从贾辞徽死后,很少与人往来。 本以为她不会同意,不知怎得也来了。 而今叶丹凝抬眸往屏风后瞧了一眼,就没再看过。 盯着桌角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盏茶后,屏风后头才传来柳姒低沉的声音,虚弱中带着些许异样:“原也是我身子弱吹不得风,府医叮嘱能不见客便不见客。只是安公、阴公与叶老将军都是我大齐的重臣,几位夫人娘子也都贤名在外,也不好辜负了你们的一番心意......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将她的话打断。 屏风外的曹萍香与阴夫人相视一眼,想着自家夫君交代的话,曹萍香道。 “公主这话委实是客气了,公主千金贵体初至姑臧那日,妾身们本就该来拜见的。听说公主不喜人多繁琐,所以才一直拖到今日。” 屏风内,她的话被人一字不差地写在纸上递到柳姒面前。 柳姒散了发髻靠在软枕上,无聊地拿着本棋术在瞧,分心见了纸上的话后,她开口:“劳各位夫人费心了,本也是些小伤,调养几日便是。” 曹萍香想再说些什么,一旁的阴夫人却先开了口。 阴夫人有心想在柳姒面前得脸,话里带着热络:“公主没什么大碍就好,妾身昨日一听公主遇刺的消息可是吓得不行,今晨赶忙叫了曹姐姐来拜访公主。 只是虽无大碍也要好生调养,要知道失聪可不是小事,稍有不慎日后难免头疼的。” 第307章 唯念卿卿 阴夫人的话一出口,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而她身旁的曹萍香更是骤然变了脸色。 心中气怒:早知道这李氏是个蠢的,来之前便嘱咐过不要说错了话,谁知第一句就露了破绽! 就连一直沉默无言的叶丹凝都不由抬眼看向阴夫人。 更别提屏风后的秋兰她们,面面相觑,神情严肃。 待柳姒看见纸上阴夫人说的话后,微微愣神。 她将手中的书放在一旁,过了好一会儿后才轻笑道:“失聪?这又是从何处传出来的话?我竟不知?” 公主病弱的声音中带着点闲趣,似乎对阴夫人的话并不在意,只当做笑谈。 曹萍香心下略微松了口气,见阴夫人又要张口回答,立马眼神警告了她。 阴夫人在看到她的目光后,也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不再多言。 怕柳姒起疑,曹萍香先行解释:“想是阴夫人从别处听来的谣传吧。公主这一受伤,城中关心的人数不胜数,自然这话也就不同了,听岔了也是有的。” 她话一说完,柳姒的声音便从屏风后传了出来:“若是听错了那倒无妨,只要不是有心就好。” 曹萍香出府前,安朗特意叮嘱她要注意公主的一言一行,看看是否真如他们知道的那样闻有残缺。 而今听公主对答无异,那失聪之言自是不攻自破。 她急着回府将自己所闻告知安朗,加之有个嘴上把不住门的李氏,多留无益。 便寻了借口与柳姒告辞。 出了“神仙府”,曹萍香不动声色地看了叶丹凝一眼。 见她仍是神情淡漠,也不再管她,径直回了安府。 只是在她们走后,叶丹凝突然寻小厮要了张纸,写了几个字。 写完后又像是不满意般,任意丢弃在角落。 一炷香后,那张被人丢弃的纸团被小厮拾起,呈到了柳姒面前。 柳姒看着上头熟悉的字迹,一愣:“何处来的?” 小厮答道:“是叶大娘子留下的,她说想写些东西,就问奴借了张纸。可后头她似乎又不满意,就把这纸丢了。奴想着或许叶大娘子是有什么话想说,就把这纸拾了回来。” 等柳姒看了秋兰转达的话后,她才拿起那张纸瞧。 上头写着:“漫天谣花何处安?” 看罢,她将纸合上,对小厮道:“下去领赏吧。” 小厮听罢谢恩告退。 门子走后,月痕将方才刑室里,燕奴说的话原原本本誊在纸上呈给她。 柳姒看完情绪倒没有多大的起伏。 毕竟就在方才,她心中已有了肯定的答案,看与不看都无甚要紧。 燕奴说的话必定是几分真里掺杂几分假。 有些东西,或许还能信一信;可有些,不过障眼罢了。 她命人拿来火盆,将那些纸尽数烧掉。 幽幽火光照在她冰凉的侧脸上,仿佛在预示着一些谜团已浮现暗角。 - 一觉醒来,果如府医所说,失聪之症已有缓解。 翌日柳姒已能隐隐听见些声音,只是还有些模糊朦胧,但多听几遍也不是问题。 又是一碗浓浓的汤药下肚,她将药碗递给秋兰,蹙着眉含了块果脯。 见她这模样,秋兰难得打趣:“公主倒是什么都不怕,就是从小就怕吃药。” 闻言,柳姒嗔了她一眼。 等口中苦药味儿淡去,她才道:“虽说良药苦口,但这药太苦,也是难以下口。” 身旁的平意将湿帕递给她擦手,还不忘道:“要奴婢说也是医者医术不精,不然怎不开出味甘的方子?这样公主吃药也不必如临大敌,奴婢与秋兰也少些愁事了。” 柳姒没好气地将帕子丢给她:“就你会说。” 随后又问道:“今日可有驸马的传信?” 平意点点头:“有的,月痕一早就放在书房了。” 谢晏回京后倒是三两日就会写信传到凉州来。 其实也没什么要事,大抵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以及询问柳姒近日如何。 不过这样无聊的信,一个愿意写,一个愿意看。 也就随他去。 听罢柳姒起身:“那我去瞧瞧。” 书房就在主屋的侧边,穿过一条长廊便到。 想着也没什么外人,柳姒只叫秋兰给她随意挽了个髻,簪上一支珠簪了事。 信被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上。 柳姒拿起,信封上头写着苍劲有力的四个字:“吾爱念念亲启”。 打开来瞧,依旧是些熟悉的话。 “念念: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时值夏晚,木樨满堂,闻窗外雀鸣竹摆,残荷片片,唯道相思迢迢,时切葭思。 别经数日,思何可支。提笔夜书,不知其从何言。 独问卿可食、休以时?汝身素不善,吾不任此时,亦不得太劳,须念身体。 吾寓皆安,汝不须虑。 只是汝不在左右,孤夜难眠,辗转反侧。恨莫如风,随行千里,轻抚眉宇。 欲早从凉,但惜圣人尚有所属,难以分身。及寻此时,不过一月,复能相见。 凉险数重,吾虽知汝之应,心无日忧,惟以书忧之。 唯思卿卿,唯念卿卿,情思之所托,尽在佳影。 盼得,盼得,愿与早见。 ” 看罢,柳姒将书信放置案上,择了纸动笔回信。 不过几个字的事,很快写完唤人来将信传回上京。 半晌过后,她重新坐回书案前,认认真真又写了封信。 这次她招来平意:“你命人将这信秘密送到上京安王府去。” 平意听后有些惊讶:“安王?公主与他不是已经撕破脸了么?” 柳姒未答。 当初因为东宫谋士夏环的事,她与安王确实彻底敌对。 可只要太子仍在,他们真正的敌人就只有一个。 一旦中途圣人出了什么事,那太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大齐君主,他们这些人就是“乱臣贼子”。 仅凭这一点,安王就会将大部分的精力投入到太子身上。 更何况柳姒传信与安王并非求和,而是另有目的。 平意走后,月痕推门而入。 柳姒坐在书案前,抬眸见是她后将头重新埋了回去,问道:“何事?” 月痕:“有件事要请示公主。” “说。” “刑室的燕奴如何处置?” 只见柳姒头也未抬:“杀了便是。” “诺。” - 眼见日渐正中,柳姒去寻了第一微。 他与她一样,今日已能隐隐听得见声音。 不过他对这些漠不关心。 昨日柳姒应付曹萍香她们时,柳承明则在“对付”第一微。 也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今日第一微看起来似乎萎靡不振,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般,蹲在院子里研究爬虫。 柳姒走到他身边,见他将硬甲虫捉在手中详观。 感慨道:“前辈还真是博识,竟连这虫子都有涉猎。” 第一微听见动静,转首瞥了她一眼后,又恹恹地转了回去。 柳姒见状有些惊讶,问了院内的小厮,小厮却也不知。 只说今晨起来第一微便是这个模样。 听罢,柳姒倒有些好奇柳承明昨日同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才能让他受到如此打击。 恰巧此时,第一微已站起身,看着她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后回了屋。 这是...... 柳姒与身侧的平意莫名相视一眼,皆是茫然。 待得午后,小厮来报:有位名唤“如妙善”的娘子想求见公主。 彼时柳姒正在午憩,这话自然是传到了平意她们处。 平意听后想起那日在青藤阁中,如妙善的小心思,挥了挥手道:“不认得,叫她走吧。” 小厮得令回到府门前,对着阶下抱琴的如妙善道:“走吧走吧,公主说不认得什么‘如妙善’!” 如妙善有些不信,只道:“郎君是不是听错了?公主怎会不认得我?” 小厮不耐:“我难道还骗你不成?说不认得就不认得,别在这儿碍眼了!走走走!” 见他语气不似作假,如妙善只以为是公主不记得了。 她将手上玉镯取下塞给小厮:“劳烦郎君再去禀报一声吧,就说是前几日在青藤阁中与公主比过琴的如妙善。” 若是平意没有说那句话,小厮兴许也就收下东西了,可平意说了不认得,再去也是惘然。 他将东西还给如妙善:“你还是走吧,公主事忙哪里记得那么多人?更何况我从没听说公主同谁比过琴。” 小厮手一挥:“快走快走!” 被这样驱赶,向来要脸面的如妙善也不好受,见周围已有人看她,她裹紧了帷帽抱着琴匆匆离开。 第308章 天命两分 本以为第一微的颓丧得维持好几日,不曾想这样的情况只到傍晚后就停止。 当第一微去书房问柳姒,她之前说的话可还算数时,说她心中不惊喜那是假的。 但她很好地掩去了面上喜色,面不改色道:“自然。” 第一微终是无奈摇头:“好吧,我答应你。” 至于答应什么?自然是指答应柳姒之前请他入世的话。 可柳姒有意捉弄:“前辈要答应我什么?” “你!”第一微愤愤瞪眼,“你这小娘子就莫要再逗弄我这老头子了!” 柳姒也知过犹不及,适时从书案前站起身,走到书架旁翻出一本册子,递给第一微:“既然前辈答应了晚辈的请求,那这东西对前辈来说自然也不是秘密。” 这册子里头记录的都是有关硝石粉的东西,是柳姒特地从乔珠的日录中誊抄出来,再加上李衡子他们的试验后总结的这一本。 第一微迟疑地接过册子:“你便不怕我带着这东西跑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寻了前辈,自是信任前辈的。” 第一微闻言目露满意。 他将册子翻开,草草略过。 而后问道:“这倒像是道家秘法,不知制出这方子的可是道家中人?” 柳姒摇头:“非也,这乃是我一个已故的亲人所撰。” 听见已故二字,第一微心下憾然。 若有机会,他还想与那人相谈一二呢。 “不知这方子可有名字?”他又问。 当初乔珠那本日录中曾提到过这东西的名字,于是柳姒答道:“火药。” “什么!” 此话一出,第一微竟脸色大变。 他失声:“你是说这东西叫火药?” “是。”柳姒有些疑惑,“可是有何处不妥?” 只见第一微着急询问道:“你那位已故的亲人,可是叫‘阿珠’?” 阿珠...... 乔珠。 柳姒听罢也不由得正色:“实不相瞒,此方是我阿娘所撰,她乃是国子监祭酒之女——乔珠。所以前辈所说的‘阿珠’,约莫便是我阿娘。” “乔珠......阿珠......”第一微喃喃。 见他神色有异,柳姒问:“难道前辈认识我阿娘?” 第一微叹息:“认得,也不认得。” “此话何解?” 第一微抬步缓缓走出书房,抬头看向布满星子的夜空,苍老的声音似乎与二十多年前的青年重合。 “二十多年前,我与阿瑜曾至上京停留数月,遇到过一个十分特殊的小娘子。古灵精怪,潇洒大方,有着非她那个年纪该有的精明。 而这“火药”一词,便是阿珠曾说过的。 当初阿瑜与她一见如故,二人很快便以朋友相称。 那时我见阿瑜与她那样相合,心中还有些不满。 后来与阿珠接触得多了,倒也明白阿瑜为何会那样喜欢她。 对了,阿珠还有一个叫嫣儿的密友,与她形影不离,日日见她二人都在一处。” 说到此处,他面上似有怀念,感叹道:“在上京的那几月,许是我们几人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吧。 后来上京宫变,我算出关内、陇右三十年内或有一劫,于是动身来到凉州。 临走前我为阿珠算了一卦,卦象上显示:她命途多舛,时乖运蹇。 阿瑜知道后很不放心,就留在了上京。” 第一微转首缓缓看向柳姒:“若你是阿珠的女儿,那我当初也为你算过一卦。” “我?”柳姒惊讶。 若按第一微所言,那他们遇见阿娘时,圣人尚未登基,阿娘也未曾进宫,如何会算得出她来? 第一微点点头:“我观阿珠子女因缘,算出阿珠有一女,将来天命两分。若得缘法,便是这女子之中贵极之人;若不得,便是万难加身,不得好死。” 听得“不得好死”这几个字后,柳姒浑身一震。 天命两分? 若说前世,她倒确实是不得好死了;不仅不得好死,还死无葬身之地。 她回过神来,摇头笑道:“我不信这些。” 闻言,第一微先是一愣,继而爽朗一笑:“哈哈哈!不愧是阿珠的女儿!当初我将卦象说与她听时,她也是这样回答。其实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时命如何,不过由己。 不过对第一氏算出来的卦象嗤之以鼻的,你是第二个。” “那第一个是我阿娘么?”柳姒笑问。 第一微点头大笑:“是也,是也!” 与小辈聊起曾经的旧事,第一微心中暂觉重回往昔。 但见天色已晚,也不便多留。 等他拿着册子离开,柳姒才看向站在角落的身影。 “三哥打算在那儿站到什么时候?” 柳承明自阴影中走出:“若不站在这儿,怎会知道这些前辈们的往事呢?” 柳姒抬眸看他:“那三哥都听到了些什么?” 柳承明将坠在腰间的骨柄折扇打开轻摇,莞尔道:“约莫是从第一前辈推门而出之时吧。” 那就是听了个差不多了。 想到什么,柳承明笑意微敛:“六妹相信那什么卦象之言么?” 柳姒低首理了理袖口,而后才看他:“三哥是知道的,我如今只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倒是至明之言。”柳承明赞同,接着他话音一转,“只是传闻第一氏的谶言从无错漏,六妹心中当真没有半分动容? ‘女子之中贵极之人’,六妹以为这天底下女子之中谁算是贵极之人?” 见她不答,柳承明一一算来:“太后?还是皇后?” 他双眼紧盯着柳姒,不想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她则对上他如炬的目光,十分坦然:“三哥是糊涂了么?” “什么?”柳承明一怔,心跳就此漏了半分。 柳姒的目光没有一丝波动,却令他下颌紧绷。 心中害怕她已隐隐察觉出什么,笑容勉强:“为何这样说?” 只听柳姒道:“我姓柳,如何能当得上太后或者皇后?所以我说三哥糊涂。” 此话一出,空气中的气氛凝滞了半刻。 半晌后,柳承明才扶额失笑:“是,是三哥糊涂了。” 随后又听她道:“其实第一前辈所说也不无道理。” 柳承明不解:“你方才不是还说你不信这些么?” 柳姒打趣:“来日三哥登上帝位,赐我个‘贵极’之位,不也就应了前辈的话了?” 这话令他二人之间的气氛莫名一松。 听罢,柳承明眸色诚然:“若真如六妹所言,等到那一日,阿兄定会让第一前辈所言成真。” 究竟能不能成真也得等到那一日才晓得。 不过提起第一微,柳姒倒是想起一件事。 “听说三哥昨日寻了第一前辈,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到底是什么话,才能让第一微沮丧了整整一日? 对此,柳承明解释:“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了前辈一句话。” “什么话?” “我问他:‘何为天下大乱?’” - 上京,竹坞居。 从凉州飞回来的鸽子停在窗棂旁,“咕咕”两声后,立刻有人将窗打开,取下鸽子腿上的纸条。 房内,谢晏搁下手中笔,接过谢七递来的两张纸条。 第一张展开来看,上头只有四个字。 ——念君,勿忧。 他指尖细细摩挲那上头熟悉的字迹,满含思念。 少顷,他拿着第一张纸条起身走到床榻旁,将放在枕边的锦匣打开,把纸条小心放在里头。 锦匣里除了这张纸条外,还有其他许多,皆保存完好。 从字迹中不难看出,皆是一人所书。 关上锦匣后,谢晏回到案前,展开另一张。 仔细看后,倒是神情严肃。 他对候在一旁的谢三道:“你替我去准备一份谢礼。” 谢三好奇:“郎君准备谢礼做什么?” 谢晏淡然回道:“上次在凉州能清剿贾氏多亏了桓王相助,三日后休沐,我们去一趟桓王府,拜访桓王。” 说罢他收回思绪,重新择纸磨墨。 这纸配上他制的香,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荷香;就连那墨里也添了金粉,写起来流光隐隐。 全是他闲暇下来的巧思。 谢晏唇角含笑:不知念念收到这些信时,可有嫌他唠叨? 第309章 不同 叶丹凝那日虽留下了一句貌似好心提醒的诗,可她似乎并无有要与柳姒重归于好的想法,在那之后依旧同从前一样,互不打扰。 只是柳姒耳边时常能听到关于叶丹凝的消息。 比如她将自己这些年存的体己拿出来,补偿那些因贾氏而受害的女子。 至于她从何处查到大案中受害女子身份的暂且不提。 这城中憎恨贾辞徽的人不说全部,至少也有九成。 更莫论那些因他而受害的女子及其亲人,心中对他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掘坟鞭尸,挫骨扬灰。 叶丹凝从前与他又是夫妻,她这样亲自上门给予补偿,不被打便已是万幸,又如何讨得到一丁点儿好脸色。 大多人都将叶丹凝视作腌臜,俱是冷面唾弃,对于她补偿的银两更是弃若敝屣。 而有些人觉着人都不在了,不要钱才是傻,于是将补偿的银两收下。 但要说给她好脸色那是绝不可能。 至于叶丹凝做这些本意也不在于要求得谁的原谅,所以尽管许多人辱骂她,她依旧自行其道。 此刻她站在一户人家前,被狠狠推倒在地。 站在门内的妇人将一袋银两砸向叶丹凝,眼中含泪道:“拿着你的臭钱滚!别在这儿假惺惺!除非你能把我死了的孩子还回来,否则我永远也不想看见你们贾家的人!” 说着,妇人把放在角落装满水的木桶提起泼向叶丹凝,接着重重地关上木门。 那一袋银子被妇人砸到叶丹凝额角,顿时破了皮,再加上那一泼废水,浑身浸湿,狼狈不堪。 随叶丹凝一道的老妈妈心疼地将人扶起,抬手捋了捋叶丹凝额边湿发,看着她流血的伤口,叹息道。 “大娘子,你这又是何苦?” 老妈妈姓王,原是叶母身边的侍婢,后来叶丹凝嫁去贾家,叶母就将她指去伺候叶丹凝。 贾氏获罪,奴仆悉数变卖,除了叶丹凝带去的陪嫁奴婢,其他的无一幸免。 这些日子叶丹凝做的一切王妈妈都看在眼里。 是非对错她无法评说,只是每每看见那些人对大娘子的态度,心头难免酸涩疼惜。 叶丹凝麻木地合了合眼,弯腰将地上的银袋子捡起来拍去尘泥,对王妈妈摇摇头:“妈妈,不必多言。” 知道说什么也没用,王妈妈看着她湿了的衣裳无奈道:“虽是夏日,但淋了水只怕还是会着凉,奴婢出来时也没有多备衣裳,要不还是先回去吧?” 低头瞧了瞧自己狼狈的模样,叶丹凝抬首看向紧闭的木门,正要开口同意,却听身后传来一女子的声音。 “我这儿恰好有身未穿过的新衣裳,不若这位姐姐穿我的吧?” 主仆二人转身,见一个气质高雅的年轻女子站在不远处,怀中抱着一把琴,正巧笑地望着她二人。 叶丹凝见是副生面孔,迟疑道:“这位娘子是......” 她虽不认得,可她身旁的王妈妈却识得:“好像是青藤阁那位姓如的琴师。” 王妈妈声音不算小,是以五步之外的如妙善听得清清楚楚,她解释道:“这位妈妈好记性,只是我如今已不在青藤阁做事了。” 如妙善抱着琴抬步向叶丹凝靠近:“我今日去城东吴府抚琴,吴夫人赠了我一件新衣。叶姐姐身量与我相近,不若就先穿我这件吧?” 说着,她让随行的女婢将装着衣裳的锦盒递到叶丹凝身前。 如妙善身型纤瘦,若是早一两个月,她定说不出叶丹凝与她身量相同这种话。 毕竟叶丹凝在贾府的这些年里,身材不说宽大,但也算得丰腴。 如今短时间内瘦了下来,柔和的五官倒是比从前凌厉了不少。 叶丹凝虽未见过如妙善,却听别人提起过此人,依稀记得是个善琴的女师。 又见她怀中抱着把琴,于是有了答案。 她对着如妙善微微颔首:“原来是如娘子。” 言罢,她垂眸瞧了眼锦盒中的衣裳,样式确实是城中如今时兴的。 她收回目光:“多谢娘子好意,只是不必了。” 说罢便打算带着王妈妈回府。 谁知如妙善却笑盈盈将她们拦住:“承恩侯从前时常去青藤阁听琴,也算对我颇为照顾,一件衣裳而已,叶姐姐何必客气?” 听她提起“承恩侯”三字,叶丹凝眸色一冷,停下脚步直言道:“贾氏已经获罪,如何来的承恩侯?更何况我与贾辞徽早已和离,既是他对你颇为照顾,与我又有何干系?” 她的话毫不客气,却令如妙善惊讶。 听她言辞之中似乎并不想与贾辞徽再扯上关系。 可又为何...... 如妙善不解地看向叶丹凝身后紧闭的木门。 既然再无关系,那叶家大娘子又为何要寻那些受害女子给予补偿?难道不是在为死去的贾辞徽赎罪么? 想到这儿,她面露疑惑。 叶丹凝读懂她心中所惑,并不打算解释,冷着脸想走。 只是天不遂人愿,另一道声音将她叫住。 “叶大娘子!” 叶丹凝蹙眉看去,却是一愣。 平意从远处行至她身前,欠身一礼:“叶大娘子万福,马车上已备好干爽的衣裳,娘子请随奴婢来。” 见是她,叶丹凝这次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必。” 平意早料到她会这样干脆地拒绝,浅笑道:“娘子莫急,且听奴婢将话说完再做决定也不迟。” 叶丹凝虽不想与镇国公主身边的人扯上任何关系,但到底身份摆在那儿,她也不好真就这样甩脸子走人。 于是转眸看她,示意她开口。 平意则道:“我家公主说:此处离叶府尚远,即便是有马车回府,穿着湿衣也难免受风;其他倒也罢了,只是一来一回甚是耽搁时日;再若是受了寒,又是白白几日。娘子既要再寻其他人家,就莫要在这些小事上犹豫。换了衣裳,过后娘子只再做自己的事便是。” 她的声音平静,说的话却正中叶丹凝要害。 若非夏日衣裳单薄,就这样湿着太不体面,叶丹凝也不会想浪费时间来回跑一趟。 毕竟她今日还有其他人家要寻,也不止这单单一家。 她抬眸,缓缓看向平意身后华贵大方的马车。 那日得知柳姒的身份后,她便晓得当初柳姒以黎六娘的身份接近她不过另有所图,从前的情谊也都是含着目的与虚假。 她虽性格爽朗,但也有自己的骄傲,不可能毫无芥蒂地继续同柳姒做什么知己朋友。 是以石台之上一面过后,叶丹凝有意无意地避开柳姒。 而柳姒也察觉出她的疏远,并未主动找过她。 二人像是心照不宣般,互不打扰。 只是既然如此,今日又为何要来帮她? 难不成是因为她留的那句诗? 思及至此,叶丹凝将目光收回。 王妈妈见自家娘子一直沉默,以为她又会拒绝,不曾想这次她垂眸道:“有劳平娘子。” 平意得到回复后暗自松了口气,侧身为她让路:“娘子请。” 几人朝马车走去。 被忽视的如妙善依旧站在原处,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烦躁。 若非她打听到镇国公主在姑臧城中唯对这位叶大娘子有些特殊的话,她也不会将主意打到叶丹凝身上。 只是没想到这叶大娘子一样的不好接近。 眼见马车驶离,如妙善忍下心中躁意,认命地跟了上去。 ...... 叶丹凝踏上马车前是带着紧张的,等到发现马车里空无一人,并无柳姒身影后,她倒有些说不清的失落。 马车中给她准备的衣服并非寻常女子穿的,而是“神仙府”中女婢的衣饰。 王妈妈问过平意,平意也只说是公主的安排,还递了方面巾给叶丹凝,说是一会儿要戴上。 叶丹凝本就心绪繁杂,被泼了一身水后更是心力交瘁。 没得闲暇的心思去想柳姒这样安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换上衣服,戴好面巾。 马车行过一刻钟后悠悠停下。 叶丹凝下车见到身处之地,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 此处是从前的外城,比之辉煌的内城破旧了不知几何。 自内外城之分消除后,众人私下都以北城来称呼从前的内城,南城来称呼从前的外城。 南城百姓身上穿的大多都是粗布麻衣,驾的也都是牛车。 尘沙漫漫,叶丹凝轻咳两声。 南城她不是没来过,毕竟好些受害女子都住在这里。但即便来过许多次,她还是十分不习惯。 此处与北城差距太明显,在北城生活了数年的她自是不适应。 马车停在一扇普通的屋门前。 叶丹凝下车,见门前站着三人。 其中一个衣裙富贵,叶丹凝只凭背影就认出那人是柳姒。 柳姒对面则站着一老一少的祖孙俩,俱都满含热泪地对她说着什么。 至于叶丹凝为何晓得那一老一少便是祖孙俩,自然是因她来过此处。 那年轻女子叫越迎春,也是那场大案中的受害者之一。 叶丹凝低首屏气随平意的脚步朝柳姒她们靠近。 每近一尺,她的心便更紧张一分。 若是越迎春见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是像上次那样眼带憎恶地唾弃叱骂她,还是顾忌着他人在场隐忍不发? 这样想着,她与柳姒几人之间的距离已是不过三步之内。 而屋门前交谈的三人也恰巧注意到她与平意,正将目光投向于她。 暗暗窥视的叶丹凝赶忙收回视线。 临到此时,她竟害怕对上越迎春的双眼,害怕那里头装的又是憎恶与厌弃。 这么多日,她头一回生出胆怯的情绪。 想退缩,想逃避。 想找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永永远远地躲起来。 可这世上哪里有如此安逸的事? 她只能走到柳姒她们面前,听着越迎春的祖母越婆婆带着疑惑地“咦”了一声。 只这一声,叶丹凝心沉到了谷底。 是又要骂她吗? 像上次那样,祖孙俩互相搀扶着哭骂她吗? 时间仿佛格外漫长,叶丹凝也像是认命般,头颅越来越低,埋在胸口前接受着她们再一次地审判。 下一刻,苍老的女声清晰传进她的耳中。 “这两位娘子是?” 听见这话的叶丹凝脑子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她猛地抬首,正好对上越迎春带着好奇的目光。 那目光没有憎恶与厌弃,有的只是陌生与温和。 她听见柳姒说:“她们是我的侍女。” “哦哦。”越婆婆和善地点点头。 搀扶着她的越迎春视线平静地从叶丹凝身上掠过,对着柳姒道:“说了好一会儿公主定是渴了吧,不若咱们去屋里坐?” 越婆婆也连忙附和道:“老妇也是糊涂了,竟让公主在门前站了这么久。” 柳姒笑着应道:“说了这会儿子话确实有些渴了,既然阿婆邀请,那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罢,祖孙俩皆抬袖擦擦眼角的残泪,将柳姒迎进屋内。 作为“侍女”的叶丹凝自然也得跟着进去。 她看了眼自己藏在袖中微微颤抖的双手,抬脚跨过门槛。 第310章 越迎春 越家除了越迎春祖孙俩,还有在北城做零工的越父,今日一早就上工去了,是以如今不在家中。 南城百姓住的大多都是土墙建的房屋,越家也不例外。 一整间大土房打成三间。 西边的用来存放柴火粮食;中间是正堂,摆着饭桌和香案;东边则是寝屋,用布帘隔成里外两室,祖孙俩睡在里室,越父一人则睡在外室。 至于灶堂就搭在土房外头,上头搭个小茅棚防止日晒雨淋。 踏进正堂内,入目便是神案与饭桌,斑驳土墙上挂着簸箕一类的农具,还有些晒干的农物。 桌凳上落着几点尘土,走在前头的越迎春见状连忙上前用袖子将尘土拂去。 知道柳姒身份尊贵,住的都是干净的大宅子,怕她嫌弃,于是脸红着解释道:“今日起得晚,倒忘记擦了,公主千万别嫌弃。” 柳姒弯腰触上凳面残余的灰尘:“若无这些泥尘,如何种得出庄稼结得出果实?人食五谷杂粮靠的就是这些,又何来嫌弃一说?” 见她神情话语都无嫌恶,越婆婆心中更是触动,侧身对孙女儿道:“阿春,你去烧水吧。” “好。” 越迎春听罢去西屋挑了柴火走外头烧水,越婆婆则留在屋里待客,话里话外俱是感激。 “公主身份尊贵却能来看我们这些百姓,实在是令老妇......”说着,她眼角又湿润起来,半晌后她才拭泪道:“我这个老妪嘴笨,让公主见笑了。” 柳姒抚上越婆婆手背:“使君更改政令已有近一月,故我来瞧瞧百姓们过得如何,阿婆只当寻常便是。” 几番交谈下来,越婆婆也知道柳姒身上没有那些达官贵人的傲慢,便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直言道:“自从使君和公主来了咱们姑臧城,我们这些底下的百姓,日子比从前好了不晓得多少。” 话音落下,越迎春恰好端着烧好的热水进来。 听见越婆婆的话后附和道:“是啊,没了贪官污吏,那些税吏也不敢再找什么由头向咱们收税钱了。这铜板都留在自己手上,也有闲钱置办些东西。” 她朝放在角落的一张新木柜扬扬下巴:“公主你瞧,那柜子就是前几日我阿耶从集市上新买回来的呢。” 说罢,越迎春将壶里的热水倒入干净的陶碗里,端给柳姒。 “公主小心烫。” 接着又给叶丹凝她们各自倒了一碗。 平意自然是接下,只是叶丹凝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水碗愣神。 “怎么了?”越迎春笑问。 叶丹凝闻言,下意识对上她含笑的眸子,而后又飞快垂眼。 抬手接过水碗,哑声道:“多谢。” “娘子客气。” 轻量的水碗在叶丹凝的手中仿佛重若千斤,她眨了眨眼,转身飞快撩起面巾将水囫囵饮下。 滚烫的热水被她急促吞入腹中,激得目中生出一层雾气。 “咳咳......” 呛得她咳嗽不止,双眼通红。 匆匆戴好面巾转身将水碗还给越迎春,还来不及抚平心中杂绪,便听见越婆婆与柳姒聊起越迎春的亲事。 越迎春在被拐之前曾与一姓廖的孤子定了亲。 廖家与越家邻近,廖郎君自小也是越家看着长大的,所以两家在许多年前就为孩子们定了亲。 后来廖郎君双亲去世,越父更是将他当做亲子对待。 越迎春与廖郎君也有青梅竹马的感情,两情相悦,本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姻缘。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越迎春在一场黄霾中被拐至绮梦坊。 而越家苦寻女儿无果,两家亲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 后来越迎春获救归家,第一件事便是要与廖家退亲。 廖郎君自是不愿,死活要问个缘由。 为让他死心,越迎春便将自己的遭遇尽数告知廖郎君,还说她是家中孤女,若要成婚,需他入赘。 越迎春说这些本意也只是想逼廖郎君放弃。 谁知第二日廖郎君却将自己全部身家交给越迎春,留下一句“五月廿二宜聘,可使媒人至廖家过礼。”后,匆匆离开。 大齐男子入赘皆是女家带媒人上门提亲,廖郎君这话何意不言而喻。 越家家底并不比廖家富裕多少,所以廖郎君此举是存了真心。 如今两家过了礼,只等月底吉日一到,越迎春便将廖郎君赘进门。 提起廖郎君,越婆婆很是满意,越迎春则难得红了脸。 柳姒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越家祖孙俩身上移向叶丹凝。 只见她正望着越迎春嘴角的笑,神情怔忡。 察觉到柳姒的目光,叶丹凝转眸看去,却又只瞧见她的侧脸。 听见柳姒笑着问越婆婆:“哦?那不知是什么时候?若得空,我一定前来观礼。” 越家祖孙俩受宠若惊,连连将日子告诉她。 柳姒在心中记下日子,碗中的水也恰好饮尽。 越迎春见状想再为她添些,却被止住。 柳姒开口:“叨扰已久,我也该回去了。” 越婆婆扶着桌沿起身:“将至午时,公主不若用了饭再走?” 越迎春也道:“是啊,我方才让廖郎去备了菜,要不公主吃了午饭再走?” 柳姒摇头婉拒:“若是平日我定要留下尝尝越娘子的手艺,只是今日还有他事,不便久留。” 说罢她看向平意。 平意会意,掏出一个钱袋子递给越迎春。 沉甸甸的银两入手,越迎春想也没想就将其推了回去:“公主能来看我们已是万幸,如何还能收这个?” 早知会被拒绝,柳姒无奈解释:“这银子是从官家拨的,是你该得的。” “该得的?”越迎春不解。 “我晓得你们当初在昌松受了不少苦。这银子是从贾氏查抄的家产里头分出来的,用以补偿当初因贾氏而受迫的女子。不止是你,其他人也有。” 柳姒握上越迎春逐渐颤抖的双手:“其实我今日来此的目的,是为了看看你,看看你们,过得如何。” 听见“你们”二字,越迎春顿时哭得泣不成声。 大理寺虽将关于绮梦坊的案录隐藏,但天底下便没有不透风的墙。 越家失踪了几个月的女儿突然回来,还恰好是绮梦坊罪行被揭发的同一时刻。 即便越家人不吐露,周围邻坊也会有所察觉猜测。 在这世道里,遭受了这种事要想完全不受指点那是假的。 即便你是受害者,也难以逃脱。 那些人嫌越迎春做过花娘,不管她是否被迫;说她是因狐媚勾引才会被花楼的人看上拐走,将罪魁祸首完美隐去。 越迎春只能假装自己对那些流言满不在乎,但实则心中总有这么一个疙瘩。 特别是当叶丹凝上门送什么补偿时。 她一看见这个曾经的贾氏主母,便会想到贾辞徽那个始作俑者,想到她在绮梦坊中那无数个痛苦的日子。 她知道叶丹凝或许是无辜的,可她无法不迁怒她。 因为她看见与贾氏有关的所有人,就会想起曾经的痛苦。 她永远记得叶丹凝上门的那一日,周围邻里像是心中猜测终于证实一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于是她怒恨地将叶丹凝赶走,连同那些银两也一起丢开。 她已经有自己的生活,她不想再沉浸到过去的痛苦中,人总是要向前的,而叶丹凝的出现无疑是让她停留原地。 其实不止是她,那些所有的受害女子及其亲人都是如此。 看见叶丹凝,心中痛苦便多一分。 可被愧疚蒙蔽的叶丹凝却想不明白。 于是这便像是一场轮回,双方都无法得到救赎。 而柳姒今日来越家却不会有人怀疑,因为外人都以为她只是来巡视南城,没人会觉得她会特地来看望那些受害女子。 就连越迎春都以为柳姒另有原因。 可万万没想到,柳姒今日来此是因为她,因为她们。 城中的一举一动都在柳姒的监视之中,所以那些流言自然也传入她的耳中。 她看着泪如雨下的越迎春,温声道:“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不必为此害怕不安。该害怕的应是那些恶者,而非你们。” 那袋银子被放进越迎春手中:“而这,也是你们应得的。” 柔和的声音与温热掌心仿佛令越迎春一直以来缠绕在心中的阴霾散开。 这次,越迎春紧紧攥着手中钱袋,站立不稳,哽咽道。 “谢谢你……公主,谢谢你。” 第311章 苦心 马车离开越家驶入北城。 叶丹凝坐在角落,靠着车壁望向窗外。 路上行人来往,各自繁忙;吆喝叫卖,络绎不绝。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马车行驶的方向并非是“神仙府”或叶家。 她看向车内闭目养神的柳姒,第一次开口问她:“你又要带我去何处?” 车内安静,无人回答。 自觉无趣,叶丹凝也不再询问。 良久过后马车停下,平意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公主,陈家到了。” 话音落下,柳姒缓缓睁开眼。 “走吧。”她道。 说完,她便兀自下了马车,徒留尚且呆愣的叶丹凝一人。 少顷,叶丹凝才跳下马车,跟了上去。 柳姒提着东西踏进陈家时,恰至午正。 一进门,便见院中摆着一桌席面,陈芳正站在桌边摆弄碗筷。 余光见柳姒身影,她将手中碗碟放下,笑迎上前:“我正念着你呢,你就来了。” “去了趟南城,所以晚了些。”柳姒将手中的东西给她,“这是给你买的兔儿糖,喜欢吗?” 陈芳将东西接过,隔着油纸嗅了嗅,果是一股兔儿糖的味道。 她惊喜:“你怎么晓得我喜欢吃这个?难不成是心有灵犀?” 从陈母处得知陈芳喜好的柳姒打趣:“你我好姐妹,自是心有灵犀了。” 说罢她朝陈芳拱手做了个长揖,嘴里念道:“六娘祝芳娘子花灿金萱,萱花挺秀,婺宿腾辉,生辰安乐。” 恰巧此时,陈母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饼从灶房中走出来,见着院子里的二人后又笑着退了回去。 陈芳见状面上羞得厉害,抬着柳姒的胳膊嗔道:“六娘,真真是要笑死人了!” 她是小辈,上头长辈尚在,本不应过什么生辰。 寻常吃个汤饼、鸡蛋也就是了。 只是母亲兄长想着她死里逃生,今岁的生辰就置桌席面,热闹热闹,冲冲晦气。 这院子里虽没有什么外人,但柳姒这样作揖贺寿,也是真将陈芳羞得个大红脸。 她环视一圈见无人看来,心下松了口气。 却仍旧不好意思道:“你快些起身,被别人瞧见多不好!” “这有什么?” 虽是这样说,但柳姒还是依言站直身,将藏在袖中的海棠步摇趁机插到陈芳发间。 “我便晓得这步摇配你。”柳姒扶着她的肩膀欣赏一番后,连连赞道,“本还想送你一双耳环,只是见你并未穿耳,也就作罢。” 大齐女子不多穿耳,陈芳也不例外。 陈芳今日穿了身水红色的襦裙衬得面有气色,人若桃花;如今再加上发间的一支海棠,更是锦上添花。 她摸了摸鬓间海棠,入手是微凉的玉料感。 知道是柳姒的一片心意,她也不推辞,大方收下。 陈家人见着时机合适,也全都从屋内出来,李霜儿抱着陈关给柳姒见礼。 柳姒也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小娃娃,于是小心翼翼地抱了抱。 小孩子软趴趴的,她生怕给跌着,动作十分别扭滑稽,引得人忍俊不禁。 众人落座,挨个敬酒,热闹非凡。 饭毕,柳姒召了陈树单独说话,陈母同陈芳则在灶房里头收拾碗筷。 将孩子哄睡的李霜儿见自家夫君与公主谈完事后,好奇问道:“树哥,公主寻你是做什么?” 陈树神情仍带着凝重:“公主问我是否愿意去她身边做事。” 如今镇国公主在姑臧威势不小,他一个驿站的小小伙计能在公主身边做事自是可遇不可求。 李霜儿闻言虽也心动,但还是问道:“那你答应没有?” 陈树点点头:“能有这样的机会,我自是不会拒绝。” 李霜儿听后本还有些高兴,但见自家夫君眉宇间愁意尚在,于是迟疑道。 “公主将你调到她身边,会不会是因着芳儿的缘故?从前不晓得公主身份,心里头也不觉得有啥,如今相处起来,倒是多了几分不自在。幸好公主是个好相与的,比起从前也没有多少分别。” 她想了想又道:“要不还是同公主辞了这差事?免得叫人以为咱们是有意攀附。” 其实陈树也不是没有这个顾虑,但他既然答应也是经过深思熟虑。 知道自家妻子也是担心,于是宽慰道:“既然答应了,就没有突然反悔的道理。况且此事是公主主动提及的,便不存在我们攀附的意思。” 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公主与我说,如今凉州动荡,她身边正缺人手;公主于我们陈家有恩,我更不能袖手旁观。” 话毕,他拍拍李霜儿的手背:“你且安心就是。” 安抚好妻子,陈树将公主所提之事告知陈母,正准备再寻陈芳,却得知她与柳姒已出了门。 ...... 罗刹寺。 再临此地,被炸毁的寺门已重新修缮完毕。 相较于上次的唐突闯入,这次被方丈亲自迎进寺内可要体面得多。 罗刹寺为海子滩镇的三百多芳魂立了往生牌位供在大殿之内,此处常年受香火,那些芳魂得了供奉,也可保早日投胎转世。 柳姒上过香后,将位置让给陈芳。 当初陈芳入丝织坊本就是为了失踪的音娘,后来阴差阳错被拐到昌松,发现了黄霾之中的秘密。 那座尸坑她虽未亲眼见过,可她却在被摆了满地的尸体中,寻到了音娘的身影。 昔日好友如今变作一张冷冰冰的牌位,其中酸楚也只有她自己晓得。 留下陈芳一人在大殿之中,柳姒带着叶丹凝去了寺中的一处凉亭里头。 得知镇国公主要来,寺内的其他香客早已被清走;凉亭中安静,隐隐可闻从远处传来的靡靡梵音。 柳姒踏上凉亭,一把红缨枪笔直地立在亭中,她缓缓靠近,抬手触上枪身。 沉默不言。 跟在她身后的叶丹凝瞧见那把熟悉的红缨枪后,整个人一震,蓦然闭上了眼。 自去了陈家以后,叶丹凝便再未说过半句话。 而今这凉亭之中只她们二人,她终是忍不住,再睁眼,已是带着难言的情绪。 涩然道:“你今日带我瞧了这么多,究竟是要说什么?” 柳姒抚在枪身上的手停下,并不答她,只莫名说着。 “我还记得我送你这杆枪时,你十分高兴,爱不释手。还感叹着:若是你未曾嫁人的话,只怕会做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士。” 她转身,正视叶丹凝,问道:“如今,你可还有此心?” 此心? 何心? 一颗行侠仗义之心么? 叶丹凝自嘲道:“我将至不惑,万罪加身,今生的罪孽都难以赎清,又何谈什么行侠仗义?” 说到此处,她深吸一口气,像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抬眸对上柳姒的双眼。 “事已至此,我只问你一句:马场上那次意外,是否你有意为之?” 话毕,一阵清风传来,带起她二人的衣角。 面对她的话,柳姒沉默半晌,眸色沉沉。 见状,叶丹凝又是一讽:“公主若是不想回答也可,只是你我之间已无话可说,就此别过。” 言罢,她转身欲走。 就在此时,身后却传来她想知道的答案。 “是。” 仅一个字,便让叶丹凝停下脚步。 而声音的主人还在继续:“我接近你,确实是为了抓住贾辞徽的错处,好一举扳倒贾氏。贾氏在凉州称霸多年,是心腹大患,我必须将贾氏除掉,才能在圣人面前占尽风头,成为他心中旁人不可替代的存在。” 只有这样,她才能夺取更多的权力,更好的报仇。 得到了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叶丹凝心中反而没有多少快悦。 她轻笑一声,开口道:“果然如此。” 决计再不与柳姒有任何瓜葛,她提步朝凉亭外走。 下一刻,手臂被人从身后狠狠桎住,被迫转过身去,面对某人。 不想让柳姒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叶丹凝垂眸冷声道:“公主这是做什么!放开我!” 柳姒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轻易便想走么?我也不怕你恨我,实话告诉你,我今日寻你,是要你离开姑臧城。” 听罢,叶丹凝不可置信,一直以来压抑的怒气再也克制不住,厉声质问:“凭什么!即便你贵为公主,也没有这样就将我赶走的道理!” “道理?”柳姒大发慈悲,“既然你想知道为何,那我也便告诉你。” “因为你再留在城中,只会让大案中的那些女子更加痛苦。你以为你补偿她们银两就是弥补心中罪恶,为了她们好吗? 愚蠢!你曾是贾辞徽的妻子,她们每每看见你只会更加地痛苦憎恨!那些所受的伤害就永远也无法消散痊愈! 我若是你,就将银子悄悄地给了她们,然后永远地消失在她们面前,再也不出现。” 柳姒步步紧逼,一步不退:“你今日也瞧见了,没有你那自以为是的补偿,越迎春她们也可以将日子过好。 若你再这样一意孤行,不仅无法偿还贾辞徽欠下的罪恶,还会使别人更加痛苦。 所以,你最好听我的话,离开姑臧。 对你,对别人,都好。” 话音落下,叶丹凝一直以来伪装的坚强也终于被人打破。 这一路看来,她早已明白了柳姒的用意。 那些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越迎春即将和青梅竹马的廖郎成婚,陈芳也与亲人和和美美...... 唯有她,还停留在原地。 她心中明知柳姒说的话不假,可这个时候又如何听得进去? 只得倔强甩开柳姒的桎梏,像发了疯般,朝她吼道:“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我做这些根本不是为了求得谁的原谅,也不是为了贾辞徽赎罪! 我只是一想到我在贾家所拥有的一切都可能是用那些女子性命换来的,我便觉得自己恶心! 我知道这一切是贾辞徽做的,与我无关;可我也知道,我也是其中的受益者。 我每晚做梦,都会梦见身上穿的衣裳突然变成了人皮,喝的水化成了血;一转头,就能看见她们的魂魄来向我索命。 可是为什么? 明明不是我的错,她们为何会来向我索命? 所以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我心中愧疚。” 说到此,她正视柳姒:“是,我是愚蠢。可你又好到哪里去了?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在此同我说这些!你一贯玩弄人心,说不定这又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又要利用我做什么其他事!” 此话一出口,叶丹凝心头一痛,待去看柳姒,发现她眸中也带着难以察觉的难过。 于是撇开眼不去看她。 可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听得见。 柳姒带着受伤的话语不可阻挡地传进她耳中。 “是,我确实如你所说,玩弄人心,薄情寡义,自私虚伪。这样的话不止你说,其他人说的也不少。 可若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你在城中这些日子想必听到关于贾辞徽的事也不少。 他所做恶事远非绮梦坊那一桩。这一个月来,上衙门伸冤的百姓数不胜数,俱都是因他贾辞徽。 他贾辞徽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你说我玩弄人心不假,死在我手上的人也不少,可有哪一个是无辜的?有哪一个又是不该杀的?” 她杀贾辞徽,一是因为圣人,二是因为他该死。 况且她已仁至义尽。 贾氏宗族她并未赶尽杀绝。 其实这一路走来,她听得最多的话并非是说她:冷血无情。 反而是说:她一个女人,凭什么...... 就连贾辞徽死前也因为她是女人而蔑视于她。 呵,女人又如何? 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还不是尽数死于她的手中? 敌人轻视她是一个公主,是一个女人;又庆幸她只是一个公主,只是一个女人。 却不知女人这个身份,既是她的短处,也是她的长处。 正因为她只是一个女人,圣人才放心将权力交到她的手中。 不然此次前来凉州,圣人为何不将帝玺交于贤王?为何不让监察御史与贤王随行? 因为在他们心目中,男人才有机会登帝掌权,柳姒一个公主,即便手握滔天权势,难道还能做皇帝不成? 最后下场也还是要将权力还给男人。 正是因为他们的轻视,才让柳姒更有机可乘。 柳姒从来便知圣人顾虑,她也晓得如何让自己的短处变作长处。 她一个公主,圣人用起来无所顾虑,而她行事也能更肆无忌惮。 至于下场如何,未到结局,谁敢肯定? 她与叶丹凝即便一开始相遇是因为一场骗局,可其中相处的感情却并非是假。 柳姒深吸一口气,终是放缓了语气,上前一步道:“丹凝姐姐,我知你如今是在气头上,说的话也并不过心,可我所言句句肺腑。 要你离开姑臧并不是赶你走,而是为了你好。 往事既定,何必苦苦沦陷,无法自拔?” 说着,她将那杆红缨枪提起握在叶丹凝手中:“你说你想做行侠仗义的侠士,如今离开姑臧,自可去实现心中所愿。” 她望着痛苦不堪的叶丹凝,声音轻若鸿羽:“好不好?” 柳姒心中期望她能答应,只是注定要令她失望了。 只见叶丹凝将那杆红缨枪推回到柳姒怀中后,便落荒而逃。 看着叶丹凝离去的背影,柳姒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少顷,一股无法抗拒的头疼袭来,她揉了揉额角,默然地承受着。 平意寻来,见柳姒眉头紧蹙,快步上前问道:“公主,可是又头疼了?” 柳姒点点头,而后将红缨枪交给她:“你命人将此送到叶府去。” 平意暗自记下,又见柳姒头疼依旧不减,迟疑问:“公主,先回府命府医瞧瞧吧。你这些日子头疼越来越厉害,奴婢心里头总觉得不对劲儿。” “也好。” ...... 那头,叶丹凝匆匆离开凉亭。 从大殿前路过时,正好撞见自殿内出来的陈芳。 柳姒说的那些话犹在耳畔,此刻再见陈芳,她心神大乱,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便要摔倒在地。 幸而离她不过两步远的陈芳上前将她扶住:“叶娘子小心!” 这话一入耳,叶丹凝浑身一震。 她今日身份是镇国公主的侍婢,而今陈芳却称她为“叶娘子”。 一时间,叶丹凝不敢再想下去,站定后失态逃离。 从一开始便将叶丹凝认出的陈芳则站在原地,心中叹息。 第312章 中毒? 夜幕渐渐罩下,天云染上一层紫红色,日阳落于山腰之上,留下一片炫彩。 屋内,荀益将细如毛发的银针从柳姒头顶一点点拔出来,借着光亮详观针身无异后,将针收回袋中。 他抚了抚长至胸前的胡须道:“公主这头疼来得蹊跷,不像是上次失聪后的残余之症,不过我已用针刺为公主缓解头疼,想来短时间内应无大碍。” 柳姒一身素衣,散开发髻侧靠在小榻上,眉头微蹙:“荀医者瞧着,我这模样可像是中毒?” 这一月来,她时不时便会头疼。 最开始是疼那么个一时半刻,也还招架得住;后来疼上一宿也是有的。 原先她只以为是公务繁忙,太过劳累而致,可罗刹寺中平意却提醒了她。 这症状来势汹汹,不像是积劳成疾,倒像是因外物所致。 当初她令李衡子下毒,才让圣人因头风而器重李衡子;如今她有了同样的症状,不得不多一个心眼。 闻言,荀益道:“公主这症状确实像中毒,可方才老朽为公主施针验毒,并未发现异样。” 言罢,他撩袍跪地:“是老朽医术不精,不能为公主解忧。” 柳姒捏了捏眉心:“这世间可有什么毒是验不出来的?” 荀益摇头:“凡是毒,皆可验出,只是有些毒验法不同。” 他叹气,有些颓丧:“说到底,还是老朽无能。” 听罢,柳姒抬手虚扶道:“世间疑难杂症千万,荀医者尽心便是。” 见事无进展,站在榻边的秋兰问道:“荀医者,若是寻出毒源,可能医治?” 荀益点头:“若是晓得是什么毒,那自然医治起来要方便得多。” 只是如今棘手的便是:不晓得究竟是否中毒,又中的什么毒。 不过秋兰的话倒是给了荀益启发:“若公主真是中毒,必要接触过才行。而公主的头疼之症已有一月,想必定是长久接触。” 他转头看向秋兰:“秋娘子贴身伺候公主,这一个月来可有什么异样?” 秋兰努力回忆半晌,而后摇头道:“公主的吃食都是我与平意她们亲自验过的,平日所穿的衣饰也都是细心检查,绝无半点疏漏。” 说着,她视线无意落在窗台上的一盆木樨上,幽幽暗香随着风传进屋内。 她走到那盆木樨旁,迟疑问:“要不医者瞧瞧这些花?” 世间毒有千万,而下毒的手段也不计其数。 有时花香之间相克而致中毒的比比皆是。若是上头涂些毒,公主日夜闻着即便中毒也无人察觉。 荀益依言走到那盆木樨前细细查探:“这上头无毒。” 秋兰的话为柳姒提了个醒,她开口道:“不若劳烦医者将这屋内的东西都瞧瞧,免得有所疏漏。” “也好。”荀益点点头,将屋内的大大小小物件,乃至床角系的香囊都细细看过,结果却都是无毒。 眼见一无所获,柳姒猜测:“折腾了这么久,想来问题确实不在这些东西上。” 她抬头望向窗外:“也罢,夜已深。荀医者,你先回屋歇息吧。” 荀益拱手:“那老朽明日再来为公主施针。” 等荀益离开,已是戌时一刻。 柳姒本想看会儿书后就寝,不想老天一刻闲暇也不予她。 月痕拿着状纸入内时,柳姒正读着《六韬·选将》。 知道月痕无事不会寻她,所以柳姒将书合上,问道:“何事?” 月痕把手中状纸呈给她:“公主,这是方才几个老翁递到门子那儿的。” 柳姒将状纸接过,仔细看后眉眼间染上几分怒气。 她沉声:“这些东西不该是由县衙受理吗?为何会递到‘神仙府’来?” 月痕办事妥帖,早问过那几个老翁:“他们说县衙并不受理,还将这状书退了回来。” “那三哥那边呢?” 提到此处,月痕低声:“奴婢派人去问过了,好像这状书被阴氏的人暗中拦了下来,所以并未交到贤王手中。” 听罢,柳姒冷笑:“当真是瞌睡了送枕头来,我正愁没机会收拾阴氏,他们倒自己将把柄送了上来。” 她转眸问月痕:“递状书的老翁呢?” “奴婢晓得事关重大,所以让他们先在外头等着。” 柳姒从榻上起身:“将人带进来,另外,你去把陶清都召来。” “喏。” 月痕得令准备退下,又被叫住。 “等等。”只见柳姒沉吟,“你再去一趟南城,将八方财也一并带来。” “是。” 月痕离开,平意入内为她梳妆。 看出柳姒眼底的疲惫,平意心疼道:“如今夜已深,公主何必急着处理这些事情?明日再来也不迟啊。” 柳姒拿出一盒提神的香膏抹在眉尾处:“日久易生变故,早些处置了,我也早些安心。” 晓得自个儿劝不动,平意不再多嘴。 想起中毒之事也一无所获后,她有心想令柳姒开怀,于是道:“荀医者虽未查出头绪,但只看公主气色便知应无大碍,公主也莫要太过忧心。” 她将桃色的腮粉比在柳姒颊边:“公主你瞧,便是不上这些脂粉,也是姝丽无双。” 柳姒抬眸,望向镜中自己。 虽不着脂粉,素面朝天,但颊上自生的两抹红晕却让她多了几分精神。 她抬手,止住平意想要为她上妆的动作:“罢了,夜里光暗,为我绾个髻就是。” 换好衣裳挽好发髻,月痕还未回来,柳姒索性趁这机会倚在小榻上养养神。 平意退出寝屋将屋门掩上,转身对站在廊下等候的秋兰摇摇头。 秋兰会意,朝屋内望了望,而后低声道:“便知道公主不会顾忌自个儿的身子,若是驸马在,公主兴许还会听上两句。” 只可惜驸马如今远在上京,能不能来凉州还是一说。 闻言,平意眸子发亮,心中有了主意:“不如咱们......” 秋兰摆摆手:“不可,若是擅自传信给驸马,只怕公主会生气。” 她们只是奴婢,断没有替主子做主的道理。 平意叹气:“也罢,咱们好生伺候就是。” 余光瞥见守在屋外一言不发的谢六,她上前打趣:“公主不是叫你去歇息吗?怎得还守在这儿?” 一身玄衣的谢六转眸看了她眼,依旧没有说话。 知道谢六是什么秉性,秋兰笑道:“谢护卫也是听命于驸马,保护公主安全。” 她拉起平意的手:“走吧,随我去看看公主的药熬得如何了。” 等两人离开,一动不动的谢六才悄然召来一只夜鸟,往它腿上绑了什么东西后,将其放飞。 第313章 做主 书房内,三个年近耳顺的老翁局促地坐在椅上。 这屋中一切都价值不菲,干净整洁。他们三人身上却是灰扑扑的,若是给贵人弄脏了,倒是叫人笑话。 王麻只觉屁股下的椅子像是有针扎般,坐立不安。 他站起身来,问身旁的李嗣:“李老兄,咱们就这么把状书递到公主这儿来,能成吗?” 李嗣是三人之中唯一能稍微沉得住气的人,他无奈道:“我们已将状书递了过来,就是急也无用,你还是先坐着吧。” 坐在对面的张山拿着下人摆上来的糕点,咬了一口后惊呼道:“这面粑还真好吃啊!” 他将自己面前的糕点端到二人面前:“你们快尝尝!” 为事跑了一天的王麻也有些饿了,他见张山夸的那模样,半信半疑地拿起一块儿。 “一块儿面粑能有这么好吃?” 说着便送入口,香甜软糯的糕点在唇齿间漫延,王麻双眼发亮:“这,这还真是好吃啊!” 接着拿起一块儿又囫囵吞了下去。 见碟子里的糕点两三下就要被王麻吃完,张山连忙护住:“你自己也有,你吃你自个儿的啊!” 王麻也不与他争,坐回自己椅子上吃着糕点。 待得糕点吃完,门外传来动静。 柳姒一身素色襦裙踏进屋内,李嗣见她气质高贵,府内下人又对她恭恭敬敬,于是连忙拍了拍王麻,然后伏跪在地高呼道。 “草民李嗣见过镇国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麻与张山也顶着还粘有糕点碎的脸拜见。 柳姒上前两步将人扶起:“老丈请起。” 没料到公主会亲自扶他们,李嗣连连退让:“怎敢劳烦公主?” 说着他站直身,态度恭谨。 柳姒则走到书案后坐下,开门见山道:“你们的来意我已知晓,既要状告阴氏,那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于我听听。” 俨然是三人中主心骨的李嗣闻言徐徐道来。 原来他们三人都是南城的百姓,因没什么学识与门道,平日里只能做些力气活。 三年前阴氏招工,说是要在城郊建一座扬州山庄样式的别业,占地千亩,耗资巨大。 得知这个消息,李嗣他们便去做工。 结果辛辛苦苦干了两年,一直被拖欠工钱,半个铜板都没见着。 家中快揭不开锅的李嗣他们想着这样也不是办法,于是就从阴氏辞工,决定另谋生计。 虽是辞了工,但这拖欠的工钱总是要讨回来。 谁知讨要了一年多,阴氏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恐吓威逼。 到最后直接耍起赖来,两手一摊就是没有。 被逼无奈的李嗣他们只能报官,可与阴氏蛇鼠一窝的衙门如何会受理? 李嗣他们连县令的面都没见到便被赶出了衙门。 而阴氏在得知他们报官后,不仅带人去李嗣他们上工的地方闹事,逼得他们丢失生计;还威胁他们的家人,打伤了他们的妻儿。 若他们孤身一人倒也罢了,偏偏家中还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孩童。 李嗣他们见求告无门,心中也歇了心思,只当吃个亏。 可这个时候镇国公主他们却来了。 心中咽不下这口气的三人斟酌再三,还是重新写了状书,决定再试一试。 听完李嗣的话后,柳姒将那张状纸拿出来,问道:“这份状书是你们亲自写的么?” 李嗣回道:“回公主,草民年轻时只识得几个字,这份状书是草民所写。” 柳姒将状纸放在书案上:“你们今日所说与这状纸上的内容,可是属实?” “句句属实。”话至此处,李嗣又撩衣而拜,“若非迫不得已,草民也不会想到深夜来惊扰公主。” 一旁的张山附和:“那县衙的官爷与阴氏沆瀣一气,不接我们的状纸,我们与李老兄也是无奈才找上公主的。” 王麻也跪地道:“还请公主为我们做主啊!” “是啊!做主啊!” 秋兰上前弯腰将三人扶起:“老丈不必难过,公主既召见你们,定是会为你们做主,只管安心便是。” 坐在书案后的柳姒开口:“你们所言我会派人去查,若阴氏真如你们所说有此恶行,我定不会轻饶。” 闻言,李嗣心中松了口气,王麻与张山也面露喜色。 “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柳姒吩咐:“今日天色已晚,几位老丈便先在府中住下,明日或许还有地方需老丈们帮忙。” 李嗣叩谢:“草民定当全力配合。” 身旁的秋兰会意,将三人带下去,顺道将门合上。 等书房门关闭后,柳姒才看向一直站在角落的陶清都:“方才他们的话,陶参军可听清了?” 依旧一身灰衣的陶清都从角落中走出来,沉默着点点头。 见状柳姒轻笑:“此处无人,陶参军只管开口就是。” 话音落下,陶清都沙哑的声音出现在屋中:“谢公主。” 柳姒懒懒将案上的状纸扔给他:“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召你来的目的。” 陶清都弯腰捡起地上的状纸:“此事事关重大,下官只怕不能胜任。” “我说你能,你就能。”柳姒转眸看他,唇角微扬,“当日在安府你不是那样大胆吗?只消将你那日的胆子拿出来,又有什么是办不好的?” 一块象征着身份的玉符被她修长的玉指轻勾着,来回晃荡:“我只给你三日时间,查得好,重重有赏;反之,后果自负。” 话已至此,陶清都如何还能推辞? 只能上前双手将玉符接过。 “此外,我还给你寻了个帮手。”柳姒朝站在屋外的那道身影扬声道,“别站在外头偷听了,进来吧。” 半晌过后,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八方财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内,对着柳姒讪笑道:“哈哈,公主,你怎么知道是我?” 柳姒睨了他一眼:“除了你,还有何人敢如此大胆?” 八方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公主,你这么晚叫我来,是有什么事?” 将事情三言两句告诉他,柳姒才说:“我晓得你聪明,点子多。此案你便同陶参军一起去查。” “啊?”八方财为难道,“还是别了吧,上次大闹万物坊我都怕被人记恨,如今又叫我去查阴氏的把柄?” 他连忙摆摆手:“不去不去,公主你还是换个人吧,这个忙我可帮不了!” 被他了当拒绝,柳姒竟大方道:“既然如此,那你走吧。” 本以为会被挽留一番的八方财松了口气:“多谢公主!那我便先走了!” 说罢转身准备离开,可还没走出半步,便听见柳姒又道:“只是你方才偷听到了我属下的秘密,八方财,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啊?” 八方财朝外走的脚步顿时一转,直挺挺地就那么跪在地上,眼神刚毅,语气坚定无比。 “公主寻我办事是对我的器重,我怎能令公主失望?八方财定不负公主所托!” ...... 那头,秋兰领着李嗣他们离开主院。 王麻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府邸,一路上左顾右盼;身旁的张山则问道:“这位贵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秋兰听罢掩唇笑道:“老丈客气,我只是公主身边的侍婢,哪儿算得什么贵人?只管叫我秋兰便是。” 而后又解释:“公主说几位老丈忙碌了一日,现下定是饥肠辘辘;偏厅里头已备好了饭菜,老丈们用过饭后再安寝也不迟。” 三人酒足饭饱后,本该是睡意沉沉,可李嗣却睡意犹浅。 相较于另外两人的放松,他则要忧虑得多。 身侧被他叹气声吵醒的王麻朦胧道:“李老兄,你怎么还不睡?别想了,快睡吧睡吧。” 说完他呓语两句,再次沉沉睡去。 李嗣却心中暗叹:这叫他如何安睡? 今日见这“神仙府”中处处奢华,焉知镇国公主不是像阴氏那般欺榨百姓之人? 只是事已至此,他们别无退路。 只能祈祷公主真如他所听到的那样贤明吧。 想到此处,李嗣困意来袭,渐渐睡去。 翌日,他们三人被一位不能说话的陶参军“询问”了一些详情后,便离开了“神仙府”。 临走前,公主身边的侍女秋兰将他们叫住。 各自塞了一袋银两与一包被油纸包着的东西,说是公主的心意。 李嗣没管那银两,只将那袋油纸包的东西打开,独属于糕点的奶香味儿飘进鼻尖。 看着尚有余温的糕点,他双手微微颤抖。 一旁的王麻惊讶道:“这不是昨晚在书房里吃的面粑嘛!公主送这个给我们干嘛?” 张山则捻起一块就送进嘴里:“管他的,说不定是公主见我们爱吃,特地给的呢!” 余光瞧见身子发颤的李嗣,他纳闷:“李老兄,你哭什么?” 李嗣笑着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高兴,高兴。” 王麻打趣地拍拍他肩膀:“一包面粑,你就高兴成这样了?等来日公主为我们讨回工钱,你不得哭成什么样!” 将糕点小心包好,李嗣点点头,语气肯定:“是,公主一定会为咱们讨回工钱的!” 第314章 安排 上京,竹坞居。 主屋被人推开,谢七拿着从姑臧传回来的信走进屋内。 里室中,正将官服脱下的谢晏见他进来,解衣带的动作未停:“何事?” 谢七开口:“回郎君,是谢六那边传信了。” 闻言,谢晏一顿。 当初他将谢六留在念念身边护卫她的安全,命她若是念念出事,定要传信于上京。 他离开凉州的这些日子以来,谢六从未传过信。 此刻收到谢六的消息,便说明...... 谢晏心头一跳,也不管半敞的衣襟,疾步走到谢七身前,将他手中的纸条夺过。 展开看罢,眉间染上沉沉怒气,一片冰凉。 竟有人敢对公主下毒? 信上说念念头痛难忍,已到了需得就医施针的地步;可往日他二人的书信中,念念却从未提起过。 思及至此,谢晏心中不可谓不心疼。 他想起昨日他在桓王府书房中看到的那些信件,心下更是一沉。 燕奴说桓王早依附于太子,柳姒心中怀疑,便让谢晏前去证实。 谁曾想昨日谢晏去桓王府,竟真在桓王的书房中发现了他与太子密切来往的信件! 若桓王真是太子一党,那柳姒之前从他手中讨要的五百兵马,将会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而今姑臧的那些豪宗对柳姒虎视眈眈,背后又有桓王的兵马潜在身侧,埋伏在“神仙府”的奸细也已经迫不及待地朝她下毒。 手中纸条被碾成粉碎,谢晏神色冷峻,他开口,声若寒冰:“通知凉州的暗桩,该动手了。” 他必须尽快回到念念身边。 如若不然,他心难安。 - 姑臧,神仙府。 后院之中一片繁花盛开,香气迷人。大点就躺在花丛中,同第一微的大黄犬嬉戏打闹。 第一微搬进“神仙府”后,曾回过他那小茅屋一次,将自己养的鸡鸭鹅还有大黄犬统统带了过来。 鸡鸭鹅他圈了地方养在院子里,至于大黄...... 大点在公主府时一直没有玩伴,都是特地护养它的下人带着它散步游玩,如今府中多了个同类,自是惺惺相惜。 柳姒见它们玩得来,干脆便让它们住在一处。 此刻大点与大黄躺在花丛中,懒懒地晒着太阳,睡得四仰八叉。 柳姒蹲在它们身前各自摸摸肚皮,随手摘下两朵小花插在它们头顶;两个小家伙也不动,就任由她作怪,头顶着鲜花,看起来有趣得紧。 等到自个儿发间也被人簪上朵兰花,柳姒才发觉身旁站着一道高大的人影。 她仰头望去,男人颀长的身影将头顶阳光遮挡,投下一片阴影。 柳承明垂眸看着蹲在地上的人,素衣墨发,明眸皓齿,浑身上下不着半点珠饰,鬓边的一朵黄色兰花更是恰到好处。 “你蹲在这儿做什么?”他笑问。 嫌仰头的姿势累,柳姒扶着膝盖站起身。 岂料这个动作令她眼前蓦然发黑,便要一头栽到花丛中去。 幸而柳承明眼疾手快才将她拦腰抱住。 这动作很快,等柳姒缓过神来,腰间的手臂已然离开。 她扶着尚且发晕的脑袋勉强笑了笑:“多谢三哥。” 说罢准备低头整理裙摆,身前人却轻按住她的肩膀:“等等。” “怎么了?”她茫然看他。 柳承明抬手,将她鬓间那朵摇摇欲坠的兰花扶正,才满意道。 “好了。” 柳姒好奇他弄了什么在发上,想抬了手去摸,却被他顺势牵住手:“你不是说要同我看什么东西吗?走吧。” 想着议事要紧,柳姒忽略掉心头的异样,跟着他的脚步朝屋内走去。 房内,柳姒将刚从上京送来的信拿给他看:“这是竹君去了桓王府后寄来的信,三哥瞧瞧。” 柳承明接过信纸,从头到尾看罢。 原本散漫的神色也变得端正:“六妹是何打算?” 柳姒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书案上:“太子尚在上京,倒不必忌惮,我只是怕桓王留在姑臧的那五百兵马。” 当初以为桓王忠心圣人,所以柳姒才大胆地向他要来兵马,有备无患。 如今倒成了棘手的东西。 若是突然将其遣回去,又会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所以这五百兵马必须暂时留在姑臧。 柳承明将信纸放下:“索幸这批兵马是由桓王掌控,并非直接听命于太子,只要我们制衡住桓王,捏住他的软处,他便不敢轻举妄动。” 柳姒沉吟:“只是桓王的软处又是什么?” 桓王此人不慕权势,对金银珠宝、高位厚禄一贯无意,除了对其妻儿爱护有加外,还能有什么在意的? 等等!妻儿? 思及至此,柳姒猛然抬首,对上心中同样有了主意的柳承明,兄妹俩异口同声道。 “柳子畅!” 柳姒:“桓王就柳子畅这一个独子,若我们控制了他,桓王定会投鼠忌器。” “若是利用得当,还可以用他来制衡太子。”柳承明赞同道,随后又问,“只是我一直不曾问你,你将柳子畅派去宣威又是为何?可是另有安排?” 闻言,柳姒移开目光,似乎不愿提及:“原本确实另有安排,可后来因为燕奴的话我又改了主意。我骗柳子畅说:安插到突厥中的眼线得到了一些十分要紧的消息,让他去宣威城外的城隍庙去接应。 本是想试他一试,谁知竟半点破绽都看不出。” “那后来呢?”柳承明问。 “后来?”柳姒看起来漫不经心,“后来我让暗卫将他绑了,如今应当在宣威哭鼻子吧。” 说罢她走到书案前,铺了新纸磨墨动笔。 柳承明走到她身旁,看清她写的内容后迟疑:“六妹是打算直接告诉桓王,柳子畅失踪了?” 柳姒点点头:“如今桓王远在上京,柳子畅在宣威失踪他鞭长莫及,只能求助于我们。只要柳子畅下落不明,爱子心切的桓王便只能按兵不动,不敢轻易下手。” 又因为柳姒对他们早有防范,将孤身一人的柳恺遣到宣威对其下手。 如今柳恺在她手上,桓王能否找到爱子便全在柳姒的计算之中。 见她落笔无有凝滞,柳承明神色复杂。 方才提起柳恺时,她眼中的那一瞬间恍惚并未作假,他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本以为她会对柳恺心软,不想她动起手来比他想象得还要快。 沉默半晌,他终是问道:“若有一日,必要时需杀了柳子畅,你可会心软?”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 笔尖滴出的墨落在纸上洇出一片痕迹。 柳姒盯着那点显眼的墨迹,闭了闭眼。 重生以来,她对敌人向来毫不留情,该杀杀,该算计算计;可从未想过朝自己身边人下手的那一日。 将柳恺遣去宣威的前一夜,她不是没有犹豫过。 可她从前便因为犹豫错失过很多机会,失去过自己在乎的人。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缅怀、难过。 要想成就大业,就必须牺牲一些东西。 这是她从一开始便明白的事。 再睁开眼,她将染上墨的纸拂落在地,重新择纸落笔。 就在柳承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她淡声道。 “若真有那一日,或许我会难过,但我绝不会心软。”说着她声音愈加低沉,“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我报仇。 谁若阻我,我便杀谁。” 这话说完,东西也恰恰写好。 她将墨迹尚未阴干的纸拿在空中来回晃荡,沙沙的脆纸声在屋中响起,一同响起的,还有柳承明微不可察的声音。 “那若是谢竹君呢?” 顷刻间,纸声停下。 只见柳姒转首看向站在她身旁的兄长,目光坚决,语气笃定。 “他不会。” 迎上她沉沉的目光,柳承明心头微滞。 她对谢竹君,便这般信任? 他张了张口,想问那人若是他呢? 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还是像信任谢竹君那样信任他? 可这话未说出口,他便心中失笑。 不会有那一日的。他与小姒的目的一样,他永远不会是阻碍她的人。 想到此,他心头不免庆幸。 察觉出屋内气氛因他方才的话而生出尴尬,他转移话题。 “我见你这几日气色不错,可是阴氏那件事有了进展?” 今日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想必陶清都那边应该也有了进展,于是柳姒道:“今日陶清都去了阴氏修建别业的地方,想来傍晚之前便会回府复命,咱们且等着就是。” 说罢她摸摸脸颊:“我自己倒不觉得,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夸我气色好?” 往日擦了腮粉倒也罢了,这几日她没什么心思,便不曾上妆,可说这话的人却不少。 柳承明揶揄:“是啊,六妹这脸就像是喝了壶酒一样呢。” 听他打趣,柳姒也有些不好意思,刚准备回嘴,却突然想到什么,脑子里嗡的一声,瞳孔紧缩。 她望着柳承明,轻声问:“三哥方才说我像什么?” 见她脸色苍白,柳承明敛起笑意,正色道:“我说你这脸像是......喝了酒一样。” 柳姒并未将中毒一事告知他,是以现下见她脸色难看,下意识关切:“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坦?” 说着上前就要查看。 柳姒则倚着他伸过来的胳膊,愣愣道:“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凤阳死前曾与她说:贤王之母先淑妃便是因中了一种西域奇毒,才不治而死。 “醉红颜”此毒难以察觉,中毒者会被慢慢耗去精元而死,但面上却是一日比一日有精气,特别是颊上宛若醉酒一样殷红。 如今柳姒气色一日比一日好,可精神却大不如从前,而荀益也查不出她有丝毫中毒迹象! 可不正如当年中毒的先淑妃一样吗! 那头,扶着她的柳承明见她愣怔不说话,心中着急,当即就要唤府医来为她诊治。 恰好此时有人进来禀报,面色同样凝重。 “禀公主,有人在城外抓到了个突厥细作!” 第315章 归云子 一个时辰前,城郊。 阴氏别业并未修建完成,但在一个月前已然停工,其中原因暂且不明。 所以当陶清都他们带着手下到达别业时,才发现竟只有几个护卫守在门口。 阴氏护卫见一大群陌生人乌泱泱地来到此处,惊慌不已:“你们是谁!此处可是阴氏的地盘,你们竟敢造次!” 跟在陶清都身后的八方财懒洋洋地掏掏耳朵:“我们奉镇国公主的命令前来调查,怎么能叫造次?” “镇国公主?” 阴氏护卫中的首领喃喃,继而脸色大变,对身旁人道:“快去禀告家主!” 首领看了看嚣张的八方财,又望了望他身后那一大批公主府兵卫以及气势汹汹的众多百姓。 陶清都调查的这两日,发现并非只有李嗣他们没从阴氏手中拿到工钱,当初去阴氏做工的许多工人都不曾拿到应有的工钱。 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心中不服便与阴氏的人动手,反而叫给打死了。 此事发生在前任县令尚且在任之时,前县令当时也只是草草了事,叫阴氏赔了苦主银子作罢。 所以今日出城前,八方财将李嗣他们一并带上,并鼓动其他工人随他一道出城。 说是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如今公主府的兵卫加上那些心含怨气的工人堵在门前,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阴氏护卫首领见状心中发怵,咽了口唾沫问:“你、你们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八方财吊儿郎当道,“你们阴氏拖欠工人银钱,如今我们自是要将欠的钱讨回来喽。” 身后的工人听罢,皆愤愤附和道:“还我们的工钱!还钱来!” “阴氏拖欠工钱不还,必遭天谴!” “阴辛你不得好死!” “还我儿命来!血债血偿!” 一句句怒骂仿佛逮着皮肉的血蛭般附在耳畔,难以挣脱。 其中一个护卫被骇得后退两步,迟疑着问首领:“头儿,他们人多势众,只怕是挡不住啊,要不咱们还是先跑吧?” 本就胆怯的首领一听这话,彻底没了底气,思索再三颤声道:“对对,还是先走!” 说着不等别人反应,撒腿就跑,其他护卫见状也纷纷紧随其后。 八方财看他们狼狈逃窜的模样,嗤笑一声,准备让人把别业的大门打开,不料负责此处的管事匆匆赶来。 眼见修缮精致的大门被他们用力打砸,管事连连怒道:“住手!快住手!你们这是要强闯不成!” 只可惜管事刚说一句,就被架住了手脚。 有工人上前啐他一口唾沫:“我呸!你这个阴氏狗!平日就是你克扣工钱,向你讨要你还带着你的狗子狗孙打人!今日公主为我们做主,你再也嚣张不得了!” 话音落下,原本牢固的大门也终于被撞开。 “哐当”一声巨响,随着管事的心一起砸在地里。 管事有心想拦,奈何势单力薄,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人闯入其中。 大门倒下,将其后的场景铺展在众人眼前。 众人看着眼前奢华精致的院子,先是一愣,而后眼中尽都漫上怒火。 这宅子虽未修缮完毕,可也大差不差;其中假山流水,花鸟奇珍应有尽有。修得这样华丽,可阴氏却连该付的工钱都不愿意付给他们。一时间,众人的怒火冲天,似要将整座别业裹挟。 偏偏这个时候,八方财将柳姒那块玉符拿出来,勾在指尖把玩,嘴里说道:“既然阴氏无法付清拖欠工人的工钱,那就把这座别业抵了,当做赔偿。” 管事听罢,着急道:“不可,不可啊!” 八方财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兀自下令:“都给我搬!阴氏欠你们多少工钱,你们便搬多少!” 此话一出,原本还满是愤怒的工人一窝蜂地涌入其中,将目所能及的东西全都搬走。 不过半炷香,好好的一座宅院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当初搜刮民脂,克扣工钱的管事如何会想到今日这般情形? 他瘫坐在地,看着满目疮痍的宅院,指着八方财他们控诉道:“强盗!你们这是强盗啊!” 说着一边捶胸一边哭骂:“还有没有王法了啊!光天化日之下竟做出这般强盗之事啊!” 这个时候他不被打一顿都算众人克制,还有谁会在乎他说的这些话? 等清扫一空,工人们脸含笑意满载而归。 徒留管事坐在地上哭天喊地。 等阴辛赶到,看着被损坏了大半的别业气得直发抖。 阴辛之子阴昌怒道:“父亲,这镇国公主实在嚣张,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带人将此地搬空了!” 恰巧此时,一阵风吹过,将摇摇欲坠的屋门吹倒在地,更显凄凉。 管事则从地上爬起来告状:“家主,你是不晓得,这镇国公主的手下跟群山匪一样,二话不说就闯进来抢东西,老奴是如何拦也拦不住啊!” 即便他不说,阴辛看着眼前景象也能想象出当初场景。 “镇国公主!”他气红了脸,一字一句道,“老夫要给圣人递折子!!!” 只可惜他状告镇国公主的折子还没写完,朝堂上已有人上奏弹劾阴氏家主阴辛僭越建筑、惑世欺民、包庇下属等罪名。 圣人听后,当即下令彻查。 - 姑臧,“神仙府”。 柳姒看着眼前这个被五花大绑,宛若稚童的少年,迟疑道:“你是说,他是突厥派来的细作?” 站在她身后的精壮男人恭敬答道:“回公主,正是。” 柳姒摸摸下巴:“看着倒像是我们大齐人。” 精壮男人:“小人问过此人,他确实有汉人血脉。” “哦?”柳姒眼中生出几分兴味,“既是汉人,为何帮突厥做事?” 听出她语中轻蔑,地上的少年没忍住反驳:“你才帮突厥做事呢!我是帮我家主人做事!” “你家主人?是谁?” 少年不屑:“我为何要告诉你!” “不告诉我?”柳姒吩咐一旁的公主府校尉,“马校尉,将他杀了。” 得令,马校尉便要拔剑将人处置了。 本以为这少年年岁尚小,会被唬住,谁知他胆子倒大,两眼一闭头一撇:“杀就杀,谁怕你!” “等等。”柳姒开口,止住马校尉的动作。 而后蹲在少年面前:“倒是有几分胆气嘛,你可有名字?” 少年依旧是那桀骜的模样:“我为何要告诉你!” 柳姒戏谑:“只怕是没有,所以不敢说与别人。” 不知这是激将,少年瞪圆了眼:“你才没有名字呢!只是我名字太好听,你不配知道!” 柳姒摇摇头,看起来不信他的话:“你不说与我听,我又怎知你名字是否好听?” 闻言,少年沉思。 似乎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半晌他扬扬下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吧。” 少年清咳两声:“你听好了,我叫归云子。” “归云子?可有出处?” 这话显然问到了归云子的短处上,他挤眉弄眼想了会儿,才磕磕绊绊道:“好像是‘归路云外去,青湖想......见行’?” “不对不对。”说着又摇摇头,神情苦恼,“汉妃念的诗太长了,我记不下来。” “汉妃?”柳姒寻出他话中关键。 “你主人是突厥可汗的阏氏?” 此话一出,归云子脸色一变,抿紧唇不停摇头,企图掩耳盗铃。 见状,柳姒轻笑:“看来我说对了。” 这下,归云子更是连眼都闭上,一副打定主意不会再开口的模样。 少年看似马虎,但关键之事警惕得很。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柳姒站起身掸了掸袖口:“将人带下去,严加看管。” 等马校尉将人带下去,柳姒才看向抓住归云子的精壮男人。 将他细细打量后,问道:“这孩子既有汉人血脉,又精通汉话,你又怎知他是突厥派来的奸细?” 男人面对柳姒的疑惑并不显慌乱,只将一块带有谢氏印记的玉牌呈到她面前。 “回公主,这都是大郎君的安排。” 将玉牌拿在手中打量一番,柳姒问:“驸马可与你说过这样安排的目的?” 男人:“驸马说:只有突厥时有异动,朝廷才会派人来凉州。” “知道了。”柳姒将玉牌还给男人。 谢晏吩咐的事办完,男人准备离开,却听柳姒说:“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 话?什么话? 男人茫然片刻,才想起柳姒一开始问他的话。 他答道:“大郎君离开凉州前曾在各个关口安排了人手,吩咐若见行踪可疑之人必得留心。那少年虽像汉人,可行为怪异,又是从海子滩镇突然出现,是以小人多有留心。 直到他方才在城外,独身时竟无意说出几句流利的突厥话。小人上前试探,发现他神情躲闪,便更加肯定。于是直接将人抓了来。” 说完,男人似又想起什么,将一封信交给柳姒。 “这是方才从少年身上搜出来的,小人还未打开。” 等男人离开,柳姒垂眸看着手中封蜡完好的信件。 将信打开,依旧是突厥文,依旧没有署名与印章,只落有日期。 将信折好,她想起少年方才说的那句诗。 轻声念道:“归路终知云外去,晴湖想见镜中行。” 归云子...... 想来这位可汗的汉人阏氏在大齐也有十分想念牵挂的人。 柳姒开口:“告诉月痕,查查这位阏氏。” - 御史台奉圣人命调查阴氏,不想阴辛被弹劾的罪名不仅属实,还不止于此。 城郊修建别业的那块地,原本住着十几户百姓。 当初阴辛看中后想要买下,但此地百姓不愿搬离居住了几十年的故地,于是拒绝。谁知阴辛直接令手下威逼恐吓,强制令他们离开。 搜刮民田,奢侈无度。百姓有冤无处诉,怨声载道。 此类之事不少,清查下来足足有几十桩。 证据确凿,阴氏无可避免地被查抄家产;当初本以为贾氏已是家财万贯,不想阴氏不相上下,同样堆金积玉。 阴氏一族尽数被流放琼州,子孙后代永世不得为官。 两月之内,“凉州三霸”中的两霸竟都轰然倒塌。 众人不由将目光投向依旧屹立不倒的安氏,猜测多久以后镇国公主又会对安氏下手。 此事一出,姑臧乃至整个凉州的官员世家皆风声鹤唳,战战兢兢,全都歇了躁动的心思,安分守己。 就在凉州百姓俱都欢心之时,一封由“神仙府”秘密传回甘露殿的信件正摆在圣人的书案上。 “砰”的一声巨响自书案上传来,圣人拍案而起,双眼含怒:“大胆突厥!竟真有此狼子野心!” 密信被武德正拿给谢晏与桓王。 两人看罢,谢晏面不改色,一旁的桓王失声道:“突厥竟打算三月后攻打宣威?” 圣人烦躁地坐回龙椅上:“六娘抓到的突厥奸细招供,说突厥正在囤积粮草,准备在秋末之时趁我大齐不备,一举拿下宣威。” 桓王为人谨慎,迟疑道:“如此机密之事怎会轻易被截获?其中是否有诈?” 谢晏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先前突厥已与贾氏串通在凉州布下许多眼线,苦心经营多年的细作被公主一朝铲除,难保突厥不会心急; 再者突厥可汗已然年迈,若是一朝薨逝,突厥必有内乱。 趁突厥王室尚且安定,老可汗选在此时进攻并非毫无可能。” 桓王思虑一番,仍旧道:“事关重大,调配军队粮草并非小事,若公主得到的消息是突厥给的障眼法,岂非得不偿失?” 谢晏纹风不动:“防范于未然怎叫得不偿失?突厥欺辱我大齐子民,令人发指;如今这情形,突厥与大齐必有一战,只是早晚而已。 既如此,何不早做准备?” 桓王对他的话显然不赞同,欲要开口再辩。 “好了。” 圣人抬手,阻止道:“桓王不必再言。竹君说的不无道理,突厥杀了朕那么多子民,朕也实在难以忍耐,这一战,在所难免。” 他看向谢晏:“谢竹君,你是兵部侍郎,对凉州又颇为熟悉。朕便命你前往凉州,突厥若敢打,便叫他们有来无回!” “臣遵旨。” 离开甘露殿,桓王依旧神情沉闷。 谢晏无意道:“我见王爷心绪不佳,可是在为世子的事忧心?” 闻言,桓王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那孩子从小便令我操心,如今他踪迹全无,我又身在上京轻易去不得凉州,实在是寝食难安呐。” 谢晏神情淡淡:“公主回信与我说:她与世子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世子一事,她会尽心。” 桓王听罢,眉宇间的愁意依旧不减:“公主对那逆子自是真心,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只是怕......” 说到此处,他欲言又止。 “也罢,只叫他能平安无事,其他的我也再不奢望了。” 第316章 五味毒引 是夜。 姑臧,神仙府。 主屋内带着些许诡异的安静,一身常服的李衡子褪去道服后,不过是个并不起眼的中年男人。 他蹲在小榻旁,用银针将柳姒的掌根刺破,鲜血争先恐后地从针眼涌出,凝成一颗血珠。 拿过一旁燃着莫名草灰的陶瓮,李衡子将血珠滴进陶瓮中。 “呲啦”一声轻响从瓮中传出,片刻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异香弥漫在屋中。 李衡子抬掌将香气扇入鼻尖,凝神细辨后肯定道:“确实是‘醉红颜’。” 猜测得以证实,柳姒心中厌烦:“你可有把握解开此毒?” 赶了几天几夜的路,李衡子衣角尚带夜露,他将陶瓮收起点点头:“当年家父制此毒解药时,贫道曾从旁协助,因而此毒可解。” 当年正是因他出城去采解毒的草药,才侥幸逃过一死。 不曾想兜兜转转,他又遇上了此毒。 闻言,柳姒心中松了口气。 她问:“若解此毒,法师需要几日?” “下毒者似乎有意留手,善信中毒不算太深,十日即可。”李衡子答道。 他将所需药材写在纸上交给秋兰,接着又道:“此毒由毒蛇虫蝎的精血混以药石制成,知者寥寥。其中朱砂,蜜陀僧,白芨,雄黄,檀香是五味引子,必不可少。善信可仔细想想,何处接触过这五味?” 话音落下,屋内的主仆三人皆沉吟。 平意与身侧的秋兰对视一眼,迟疑道:“公主日常用的药藻豆中倒是有白芨,只是这东西并不服用也能对身体不利吗?” 李衡子摇摇头:“若只是如此并无影响,需得配上其他几味。” “对了。”秋兰想起什么,“公主用的梨香里头不就有檀香嘛!这香公主喜欢,长年累月用着也没什么问题,不想有人会以此做文章!” 她这话叫平意也有所回忆,她走到梳妆台旁,从屉子里拿出一个瓷瓶递给李衡子。 “法师看看,这可是你说的蜜陀僧?” 李衡子将瓶盖打开,里头是黄色的细粉,他闻了闻。 “正是此物。” 他问柳姒:“蜜陀僧盛产于波斯,大齐少有,这一瓶善信是从何处寻来的?” 坐在榻上的柳姒颊上绯红不散,她凝眉:“这是驸马之弟从波斯带回来的,说是磨成细粉,配上乳蜜热敷于面,可使肌肤如玉镜生光。” 如今白芨,檀香,蜜陀僧都有了,至于朱砂与雄黄...... 这些东西她接触起来更是少之又少。 夜风顺着内室半开的窗棂拂过,带起轻柔的床帐;系在床角的银铃与香囊被吹得幽幽作响。 柳姒静坐榻上不知瞧到了什么,望着无声飘荡的床帐愣愣出神,蓦地遍体生寒。 这样精细的功夫,只为要她的性命。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秋兰轻声唤她:“公主,怎么了?” 柳姒回神,转眸看向李衡子:“法师身份特殊,这几日便待在府上不要让外人瞧见,若有需要的物件,便告诉平意与秋兰。” 说着她顿了顿:“下毒之人我约莫也猜到了,法师只管替我解毒,其他的不必操心。” 听出她话中之意,李衡子掐诀:“慈悲。” 他离开没多久,柳承明也来了。 如此夜深来她的院子,为着什么自然不必多想;李衡子从登州来到姑臧,自然瞒不过柳承明。 所以中毒之事,他应当也是知晓了。 夜色沉沉,柳承明轻推开屋门,望着坐在灯下出神的人,他不由放缓脚步靠近。 昏黄的烛光下,是柳姒绯红的双颊与眼底明显的疲惫。 这样的情景,仿佛与他记忆深处的一道模糊身影相重合。 二十多年前,清冷的宫殿内,他的阿娘也是这样披散着如墨似的长发,坐在灯下怔怔出神。 人人都说先淑妃谢迎宠冠六宫,风头无两。 可柳承明却清楚记得,年幼的他午夜醒来,总能看见阿娘暗自垂泪,颊上的泪珠刺痛他眼。 阿娘那样喜欢圣人,若真是宠冠六宫,又怎会时时独自一人落泪? 那眼底的悲伤那样明显,好似一把尖刀在他心头刻下深深的痕迹。 即便他对阿娘的模样已经模糊,可那情景他却仍旧清晰记得。 阿娘死后,怀有身孕的先德妃顾忌他年幼怕他伤心,将他接到重华殿居住。 她与阿娘一样,总是偷偷地哭。 不过阿娘是为圣人而哭;而先德妃是为了阿娘哭。 他记得有一夜,先德妃抱着装睡的他啜泣低语。 说她根本不想待在这吃人的宫中,她想出去,却又无可奈何;她说他阿娘是被人害死的,她会查明真相替他阿娘报仇;她还说皇后必定会对她下手,若到那时,她未出世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只可惜,没过几月,她也死了。 也不知她死前可看过她的孩子一眼? 偌大的皇宫之中,好似只剩下柳承明一个。 他仿佛代替先德妃,在暗处看着她拼死生下的儿女长大,那样的肆意快活,逍遥自在。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可他也清楚:他身上背负着阿娘的仇恨,他与柳姒姐弟俩不同,他得为阿娘报仇。 所以他只能像个小偷一样窥视着他们。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明媚的小娘子脸上不再洋溢着笑,而是冷漠;眼底也不再有快悦,而是同他一样的仇恨。 柳承明有时心头在想:天底下再找不出比他们兄妹俩更般配的了。 同样的功于心计,同样的心狠无情...... 他见过她最单纯的样子,也看过她后来的阴暗。 而她也是。 他们就该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 只是此时此刻,柳承明看着坐在五步之外,手中捧着个精致香囊沉默不语的柳姒,心头莫名发疼。 他站在她身后,像是玩笑般,轻声问道:“在看什么?这样入神,连阿兄来了都不晓得。” 柳姒抚了抚香囊上精致的绣花,一针一线仿佛都是绣者心血。 她并未回头:“你都知道了?” “嗯。” 察觉出他情绪不对,柳姒深吸一口气,脸上漾起一抹微笑后,才转头望他:“难为三哥这样关心,如此夜深还来看我。” 她将手中香囊放下,故作轻松地站起身:“小事而已,又不是快死了。” 一边说,一边朝窗边走。 窗外月色如水,仿佛将万物蒙上一层薄薄的银纱。 “况且李衡子也说了,此毒可解。”她转身面对身后的柳承明,“不过十日之后......” 话未说完,便见柳承明疾步朝她走来。 而后,紧紧将她抱入怀中...... 第317章 至亲兄妹 周遭恍若无穷寂静,窗外的虫鸣蛙叫瞬间消失般,耳边只有两人的心跳。 一快一慢,一前一后。 这怀抱冰冷又桎梏,柳姒只觉自己像坠入了一面平静的湖水中,不得挣扎,将她紧紧束缚。 也只有这时她才发现,柳承明身上冷得刺骨,像是在什么地方站了许久般,衣袍上还沾着露珠。 她抬手想将他推开,却发现环住她腰身的双臂好似在微微发抖。 只这一瞬间,她要推开他的动作一顿。 在她心目中,她这个三哥同样是个冷漠之人,这样的场景,也就她与谢晏大婚的前一夜有过。 想到此处,她心头一软。 双手鬼使神差地落在他结实的后背上,轻轻拍着。 感受到她的动作,柳承明浑身一僵,双臂缓缓收紧,将她更牢地抱在怀中。 见她依旧没有抵触后,他像个胆小又贪心的孩童般,弯腰垂首将头抵在她的颈侧,埋入其中。 仅仅只是一个拥抱,他便心尖发颤。 窗外的月光投射到他二人的身上,将他们相依的发染白。兄妹俩维持着这个姿势,站在屋中默契地没有说话。 温情流淌在二人之间,时间也在悄然流逝。 终于柳姒先坚持不住,动了动僵硬的脖颈,拍着他的背脊失笑道:“想不到三哥这样在乎我。” 原本伤感的气氛被她无情打破,柳承明埋在她颈侧的面上难得出现赧色。 怕一抬头更被她发觉嘲笑,他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咬牙切齿道。 “我这是怕你死了,以后就没人气我了。” 说完,他猛地将她放开,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时转身背对她。 等柳姒探究着要去看,他已将面上情绪整理好,挂上了一如既往的笑。 看着身前的人儿,他没忍住,抬手捏了捏她颊肉:“总有一天,你要将阿兄气死!” “哎哟!” 柳姒故作吃痛地捂着面颊,假意哭了起来。 见状,柳承明面上气闷尽散,怕是自己没控住力道,着急地低头去看:“弄疼了?我瞧瞧。” 就在此时,柳姒捂着脸的手一松,抬首冲他笑道:“逗你的。” 柳承明一噎,自知被她戏弄,无奈抬手在她额上轻弹一下:“你呀......” 兄妹俩闹完,柳承明方说起正事:“下毒之人是谁你可有头绪了?要不要我替你去查?” 话至此处,他眸中闪过一丝暗色。 当初他阿娘便是死于“醉红颜”,如今他心中最重要之人又中了此毒。 一股戾气从他心头涌出。 柳姒摇摇头:“冤有头,债有主。这种事我自己处理就是。” 她既这样说便是不想自己插手,柳承明将心思藏下。 只是想起她所中之毒,仍觉心有余悸:“这样的事,你不该瞒着我的。” 柳姒浑不在意:“本就觉得是小事,所以没打算告诉你。” 听罢,他深深看她,眼中满是不赞同:“与你有关的事便不是小事。” 她不明白她于他的意义是什么。 柳姒打趣:“哪儿有那么夸张?” 但见柳承明神情严肃:“不是夸张。” 他拂了拂她额间碎发:“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未曾同你说。” “何事?”柳姒看他。 他语气难得温柔:“当初我阿娘逝世后,先德妃将我接到她的寝殿居住。那夜的月色也如今日一样,她握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腹上,说:等阿妹出生,我就是大哥哥,我们一定要相亲相爱,互帮互助;就像她和我阿娘一样。” 当年的情景仿佛与此时重合。 柳承明牵起柳姒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她说:你我之间一定不要像圣人与其他手足一样,互相残杀,自相鱼肉。” 其实那时他不明白,宫中女子都想生下皇子母凭子贵,为何先德妃偏偏就想要女儿? 总是逗他说:肚子里的阿妹如何如何。 后来他想:约莫是先德妃见惯了皇室的尔虞我诈,相较于皇子之间的夺嫡之争,倒不如是个公主平平安安过一生来得好。 掌下的心跳沉稳有力,听人提起乔珠,柳姒尤为触动。 她不动声色地眨眨眼,将眼泪憋回去。 对他说:“我与三哥,永远是至亲兄妹。” - 李衡子解毒的这几日,柳姒难得让自己清闲下来。 恰逢越迎春婚期至,柳姒如约前往越家。 她一反常态地用上了最华丽宽大的车驾,像是在为越迎春挣面子般,浩浩荡荡的随侍停在挂满红绸的越家门前,引得百姓驻足观望。 因是入赘,廖郎君今日穿着绿色襦裙,头上簪着红花,看起来真似个娇俏的新娘子;越迎春则是一副新郎官的扮相,落落大方。 这样的扮相,若是从前那些个周围邻居少不了指指点点。但或许是顾忌着柳姒在场,又或是其他,从头到尾都不曾听见那些个闲言碎语。 柳姒坐在尊位观礼,看着一身喜服气定神闲的越迎春,心中真正地感到宽慰。 想来那日的那番话,确实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礼毕,柳姒将贺礼亲自送给越迎春后离开了越家。 回“神仙府”的路上她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重生以来,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复仇,她都帮过不少人,也见过许多前世未曾了解过的阴暗。 灵山上残杀男童的灵女,仗着权势作威作福的何林,为了欲望乱人伦的谢迅,逼良为娼残害人命的贾辞徽...... 柳姒有时在想:若是她没有重生,这些真相是否会被永远埋葬下去? 是否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男童被杀?被伪成灵鹿肉卖给那些欲意长生的人? 是被凌辱致死的屠金灯只能无辜死去?还是云讼依旧会寻找机会手刃何林? 是王季纯永远逃脱不了兽欲熏心的谢迅,最终悄无声息地病死在谈苍苑?还是终有一日反抗着为自己做主? 是那些作为“祭口”的女子永远回不了家?还是在某一个平常的日子里被人发现,然后长眠故土? 最开始柳姒高高在上地想:若是没有她来拯救,这些真相永远不会有人揭开。 可后来当她遇见一个又一个在苦难中反抗的人后,她才明白: 没有她,也会有别人;她从不是什么救人于苦难的神明,能救别人的只是他们自己。 就像深入灵山只为寻找幼弟的蔺蒙;京兆府堂外作证的烟娘;牺牲名声也要自救的王季纯;明明可以冷眼旁观,却仍旧涉险的扶芷...... 她们借着柳姒的权势为自己、为别人寻求公道;同样的,她们也为柳姒带来了权势与民心。 叶丹凝曾说:女子在这世上本就难过。 柳姒如今身为上位者,若再不帮她们,只会更加难熬。 思及至此,她有些自嘲地想:当初只是想着报仇以后就远离喧嚣,却不想如今却是身不由己了。 因为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的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个需要她帮助的人。 就像凉州狱中扶芷说的:能救一个是一个。 马车骤然停下,接着有人惊呼。 她思绪回笼问道:“发生了何事?” 撩开纱帐,只见如妙善抱着一把琴被士兵拦在马车外,嘴里喊着:“妾身想求见公主!” 第318章 求学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拦镇国公主的车马,因此百姓都不由驻足,朝如妙善这边看来。 平意见又是她,眼中不免厌烦:“公主,此人求见多次,上次还想借着叶大娘子接近你,实在居心叵测。” 柳姒听罢,目光落在如妙善的身上。 周遭百姓议论纷纷,向来好面子的如妙善难免窘迫,但依旧固执地想见她一面。 柳姒淡声:“叫她过来。” 士兵得令放开如妙善,她也得偿所愿地接近柳姒。 一行至车旁,她便双膝一弯跪在车前,扬声道:“妾身听闻公主琴技超凡,想请公主教授。” 此话一出,周遭有人嗤笑。 “公主身份尊贵,怎会随意教授别人?” 这话毫无意外地传入如妙善耳中,她面上难堪,却仍道:“听闻公主是爱才心善之人,妾身自知身份卑微,又曾得罪过公主,却仍想尽力一试,因而斗胆拦了车驾。若公主愿意教授妾身,自是天恩;若是不愿,能得见公主天颜亦是无憾。” 除了如妙善,其他人也在等着柳姒的回答。 食指轻敲在窗沿,柳姒静静看着她,鬓边的步摇微晃,一下一下似荡在如妙善的心上。 她跪在高大的马车旁,忐忑地等着。 终于,她听见这位权势滔天的公主说:“你是谁?我见过你么?” 这话仿佛一道惊雷般,响在如妙善的耳边。 公主……不记得她了? 自那场比试后,她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柳姒,即便梦中也有她的身影;自己千辛万苦见到了公主,却不曾想得来了一句: 她是谁? 她脑中一片空白,讷讷开口:“当日青藤阁中,妾身......” 话未说完,便听柳姒道:“青藤阁?想必娘子记错了,我从未去过。” “怎么会!”如妙善脱口而出,“明明那日......” 待她目光触及周围的其他人后,突然想起:那日青藤阁中与她比试的是“刘娘子”,而非大名鼎鼎的镇国公主! 她定定心神,心中游移不定。 公主究竟是真记不得她?还是大庭广众之下不方便将当日之事说出? 只是来不及她思考,又听柳姒道:“只是你说得对,我确实是心善爱才之人。” “啊?” 如妙善眼中还带着未散的茫然,显然没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 她仰头,看见公主垂眸看她,仿佛像在看一个蝼蚁一般,浑不在意。 “我虽认不得你,但看在你如此求学的份上,我便教你一教,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 车窗的纱帐被人放下,公主的声音模糊地传入她耳。 “回府。” - 漫不经心的琴声自亭中传来,如妙善跪坐在琴案前,百无聊赖地弹着最基础的指法。 她抬眸望向池边的那道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烦躁。 公主那日虽答允要教她琴,可只留下一本画着最基础指法的琴书给她,命她练习。 其他的再未多说。 如妙善对自己的指法十分有自信,自觉不需再练。 但她摸不准柳姒的脾性,便没有贸然开口,单以为练上一两日公主便会教她其他的。 谁知这一练就是好几日。 她寻柳姒没什么其他目的,只是不甘心青藤阁中就那样输给了她,因此真心实意向柳姒求学,然后再与她比试一场。 将自己输了的面子挣回来。 她向来好学,当年学琴之时便刻苦努力,不愿落下别人半步。 师父也赞她天赋异禀。 学琴十几载,她也只在柳姒身上跌了这一跤。 因此她执着得很,极想打败柳姒,所以才会想尽办法见她一面。 只是没想到柳姒将她晾在一边,让她不停地弹孩童才需练的指法。 这般想着,她渐渐没了耐心,一个分神指下弹错了一个音。 杂乱的琴音将池面觅食的游鱼惊走,柳姒看着四散逃开的鱼儿,“啧”了一声。 “可惜了。” 她放下鱼食走入亭中。 坐在亭中的如妙善似不敢相信这样简单的指法自己都能弹错,抬首望着柳姒欲言又止:“公主,我......” 柳姒并不在意,坐在美人榻上接过平意手中的请帖,头也未转地道:“继续。” 少顷,亭中再次响起琴声,只是这次要比方才稳了许多。 柳姒将请帖看罢,就这么倚在美人榻上阖了眼。 小憩一炷香后,她方才睁开眼,对如妙善说:“明日的赏花宴,你同我一道去。” - 如妙善以为柳姒带自己赴宴本是兴起,可那日赏花宴回来后,凡有宴会,柳姒都会带上她。 最开始如妙善不明白柳姒这样做的目的,可渐渐的她也不想去探究。 因为她已经沉迷其中。 那些贵人急于攀附上镇国公主,这些日子见柳姒赴宴身边时时跟着如妙善,便以为公主看重于她。 于是私底下给了如妙善不少好处,想借此拉拢。 往日高高在上,将自己视作玩物的贵人们如今低三下四地求她办事,如妙善心中动摇。 她清楚那些人为何要这样对她,也清楚自己在镇国公主心中无足轻重。 但她看着那些精致靓丽的衣饰,听着那些阿谀奉承,沉默地接受了。 她不想再枯燥地坐在亭中重复着那无聊的指法,也不想只能做一个琴师。 她见过那些达官显贵的奢华,她也想变成那样的人。 所以她没有解释自己对于镇国公主是怎样的存在,她默认那些人讨好她。 她以外出有事为由欺骗柳姒,去赴那些贵人的邀约;她忘了她最开始接近柳姒是为了什么。 那把她用了数年,无时无刻不带在身边的琴被她遗忘脑后。 又是一个白日,如妙善坐在镜前精心装扮着自己,余光透过镜子瞥见放在身后桌案上的琴。 她没有在意,只是淡淡将视线从琴上移开。 心里想:等她多攒些钱,便将这把琴卖了。 毕竟如今,它已经配不上她了。 - 从马车上下来,柳姒迎风打了个寒颤。 她抬头望了望天时,如今正值夏末,但今岁好似要冷得早些。 也不知是变了天,还是身在凉州的缘故。 她收回心绪,望着面前破烂的屋门问月痕:“你说的那位曾服侍过汉人阏氏的妇人便住在此处?” 月痕扶着柳姒,点点头:“消息准确,不会有错。” 柳姒吩咐:“去叩门。” 随侍上前将屋门叩响,几声过后,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从内将门打开。 她探出半边身子警惕地望着站在外头的一众人,问道:“你们是谁?” 旦听门外人说:“我们是公主府的人,想来向大娘打听一个人。” 第319章 琴心?初心 姑臧城的天黄蒙蒙的,好似罩着一层黄沙。行人匆忙,店前的旗幡也被吹得狂摆。 一辆马车行在街上,纱帐轻撩起一个角。 柳姒透过窗看向不远处的一道身影,她问身旁的平意:“如妙善这几日经常出府么?” 平意凑到她身旁望了过去,而后厌恶地收回目光:“这几日城中的那些夫人时常邀她,想来她也是乐在其中吧。” 看着并未带琴的如妙善,柳姒沉吟:“等回了府,就叫她离开吧。” 她已彻彻底底失了琴心,再回不去当初了。 这样想着,柳姒打算将纱帐放下。 行在街上的如妙善便在此时蹲下,似乎从地上抱起了什么东西。 马车同一时刻从她身旁经过,她从地上抱起的东西也映入柳姒眼帘,令柳姒放下纱帐的手一顿。 如妙善的怀中,是一只瑟瑟发抖的狸猫。 正窝在她的胸前,怯怯地叫着。 那叫声连同如妙善的声音,顺着风清晰传入柳姒耳中:“可怜的小家伙,跟我一起走吧。” 马车从如妙善身边没有一丝停顿地经过,纱帐也悄然放下,将外头的风沙隐去。 柳姒坐在车内,突然想起前世她在重华殿中亲手杀死的那只小狸猫。 也是那样得可怜。 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说:“如妙善……就先让她留在府中吧。” - 如妙善依旧找借口出府,每次都十分顺利;可今日难得的,她被拦了下来,带去平日练琴的亭中。 柳姒站在一把落了些许灰的琴前,对她道:“你在府中练习了这么久,想必已有所成,今日我便来考考你。” 如妙善犹豫:今日吗?可是吴夫人约了她去游湖,若是考完只怕会迟了。 于是她开口:“妾身今日有极为重要的事,不若改日吧?” “就今日。” 见柳姒态度坚决,如妙善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同意。 她坐到琴案前,垂眸看着身前落了灰的琴有些尴尬。 只见一块巾帕从旁丢到她的琴上:“你这琴都生了灰,还是擦擦吧。” 此话一出,如妙善面上更是臊得羞红。 堪堪将琴擦完,便听柳姒说:“开始吧。” 少顷,如妙善指尖落在琴上,拨动琴弦。 她想着游湖之事,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从前得心应手的指法在此时竟变得生疏。 终于在又一个走神间,“嗡”的一声刺耳,琴弦断开。 看着断掉的琴弦,如妙善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蓦然变得苍白,接着急切地对着柳姒解释道。 “公主,妾身今日身体不适,心绪不佳,还请公主再给妾身一个机会!” 这话不知是在对柳姒解释,还是在对她自己解释。 柳姒像是早有预料,什么也没多说,只道:“你走吧。” “什么?” 听得这话,如妙善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起身跪到柳姒身前祈求道:“公主,妾身真的只是一时失神,还请公主不要赶妾身离开!” 她在公主府中住得安逸,外头眼看也混得风生水起,这个时候若是被赶出“神仙府”,岂非叫人嗤笑于她? 她在柳姒身前哭着,求着,可柳姒依旧无动于衷。 身份尊贵的公主垂眸俯视于她:“你琴心已无,再不配弹琴了。” 此话一出,如妙善浑身顿住,似是不解地望着她。 琴心,琴心...... 琴心究竟是什么? 当初师父将她赶走时,也是像这样对她说:“妙善,你琴心已无,为师再教不了你了。” 那时她心中不屑,只以为是师父技穷,再无可教授于她。 于是她离开师父,凭借自己的琴技在姑臧城中照样混得小有名气。 她在青藤阁中受人追捧时,也曾突然想到过师父所说的话,可那时她不曾深思。 而今柳姒却同样对她说: 她琴心已无...... 不过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令她这些日子以来被积压的情绪破开了一道口子,终于向外涌出。 她收起泪意,竟就这样笑了起来:“呵,什么琴心不琴心的,这分明就是你的借口!” “明明说好了要教授我,将我带回府中却又只让我学这些小孩子才学的指法,把我丢在这亭中不闻不问。我不过只是弹错了一个音而已,便说我琴心已无! 什么琴心!分明便是见我身份卑贱,不想教我!” 所有的恨意,怒火,屈辱,怨气,都被她毫不留情地发泄给柳姒。在这一刻,她忘记了柳姒的身份,忘记了这样做的后果,不顾一切地控诉着。 而柳姒冷眼旁观,甚至连情绪都不曾有一丝的波动。 这样的眼神,轻而易举便将如妙善彻底击垮,她抱着自己断了弦的琴哭笑起来。 心头在想:完了,她彻底完了。她骂了镇国公主,她小命不保了! 这样想着,如妙善哭得更厉害了。 泪眼朦胧间,她听见柳姒的声音传来,没有怒气,也没有怨恨,十分平淡。 她说:“你可记得第一次听见琴音时,你心中所思么?” 第一次听见琴音? 如妙善的哭声渐渐停止。 她用力回想着,早已被她遗忘脑后的记忆。 那是一个冬日,她被父母抛弃在街上,衣衫单薄;家中贫苦,她下头又有两个弟弟,所以身为女儿的她被父母毫无意外地舍弃了。 那时她腹中饥饿,无人施舍,赤着脚走到一个墙角蜷缩着,希望金乌快些出来,好暖化她冻僵的身躯。 可惜金乌并未出现,反而是鹅毛般的大雪从天上飘了下来。 她冻得意识模糊,只以为自己是要死了。 直到一道幽幽琴声自院墙内飘出,将她模糊的意识唤醒。 在那轻柔的琴声中,她觉得自己身上暖了起来,在陷入黑暗之前,她想:要是能日日听见这声音就好了。 她很幸运,没有在那场大雪中死去。 那道飘出琴声的墙院内,是一座琴园,她被琴园内的琴师救了下来。 那琴师姓如,为她取名妙善。 她从大丫变成了如妙善,她在琴园中长大,日日听着琴声,仿佛那个冬日里她许的愿望成真了。 可慢慢的,如妙善厌烦了琴声。 日复一日地在琴园里练琴实在太枯燥了,她想出去,去看看琴园外是何模样。 她的心思不在琴上,练琴时时走神,师父看出她心不在焉,头一次狠狠惩罚了她。 如妙善也难得生了脾气,她只是想出去看看,又不是不回来了,为何要这样严厉地责怪她? 她开始找借口偷溜出琴园,去见那所谓外面的天地。 她以为这样不会有人发现,谁知一个无常的夜晚,师父对她说:“妙善,你琴心已无,为师再教不了你了。” 教不了她? 什么意思?师父要赶她走么? 如妙善不解:她不过偷溜出去玩而已,为何便要赶她走? 师父只是叹了口气:“你的心在更广阔的天地,为师的琴园太小,已经留不住你了。” 就这样,如妙善离开了琴园。 离开的那夜,她在心中立誓:她将来一定要做整个凉州最有名的琴师,她要让师父知道赶她走是怎样错误的决定。 她从青藤阁中一个无名的琴师,变成了青藤阁中最有名的琴师,后来她在整个姑臧也小有名气。 事情好像渐渐正在朝她预期的方向发展,成为凉州最有名的琴师指日可待。 想要的一切在慢慢实现,可为何如妙善的心却越来越空旷? 她从离开琴园,再到在姑臧小有名气只花了短短一年,可她在青藤阁中却已经待了整整五年。 余下的这四年来,她就像一个傀儡,将自己架在青藤阁的高台上,受着拥趸者的赞誉,日复一日地沉迷其中。 她困在自己亲自编织的樊笼中,忘却了初心,再难前进一步。 一念之间,师父的话语犹在她耳:“妙善,你琴心已无......” 如妙善恍惚间想:原来,这就是琴心么? 第320章 桓音 如妙善走了。 她带着那断了弦的琴,和那只在路边捡到的小狸猫一起离开了“神仙府”。 听说她将这几日收到的礼尽数还给了那些贵人。 贵人们晓得她离开“神仙府”后,也毫无挽留地把东西收了回去。 一切仿佛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只有如妙善自己知道:她再也碰不了琴了。 即便那断了的弦被她换上新的,也变不回从前了。 这个消息对柳姒来说毫不意外,早有预料;之所以要多管闲事插上一脚,大概是因为那只小狸猫。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日她从那个姓唐的妇人身上得到的关于那位汉人阏氏的消息。 永康元年,唐氏曾被突厥人掳去伺候那位阏氏。 那位阏氏是大齐人,因长相貌美被突厥可汗看中,从大齐强掳至突厥。 因并非自愿,阏氏最开始的那几日并不与人说话,只望着南边的天发呆。 无论可汗将什么奇珍异宝奉到她面前,她都不曾笑过,可汗为此十分苦恼。 后来有人提议:许是阏氏不习惯在突厥的吃食生活,叫人去掳几个大齐女子伺候相伴,慢慢地或许能打开心结。 唐氏便是因这个原因才被迫去到阏氏身边。 或许是事已至此,又或许确是因唐氏她们的到来,反正那位阏氏开始会对可汗说上一两句话。 即便只是一两句,可汗也十分高兴,对阏氏也比从前更加珍爱。 一年后,阏氏生下一女,取名阿史那环吟。 又三年,这位环吟公主因病而逝。 爱女心切的阏氏为此大病了一场,险些丧命。 病愈后又回到了刚来突厥时的模样,也不再与人说话,只闷在帐中写诗。 唐氏至今都还记得那位阏氏写的一句诗:“归路终知云外去,晴湖想见镜中行。” 后来唐氏实在想家,便求了阏氏放她回家。 回到凉州后,唐氏再未听到过有关那位阏氏的消息,只是晓得可汗身边已有了其他新人。 关于那位阏氏从前的身份与名字,唐氏都不晓得,阏氏也从未说起过。 但见阏氏举手投足间十分有礼,并不像是普通的大齐百姓;且精通诗词,又写得一手好字。 她只猜测约莫也是什么富贵人家,书香门第。 这其中乍一看只是一个苦命女子的过往,可柳姒却寻出其中关键。 那就是那位早夭的环吟公主。 这些日子以来,柳姒手中除了在万物坊找到的那封突厥密信外,还有其他几封。 都是手下寻到的。 而那日归云子身上搜到的那封,柳姒看过,译成汉文便是: “汗非病危,镇国杀,桓音速归。” 日期为抓到归云子的前几日。 柳姒与第一微他们将手中所有密信拿来一一分辨,发现其中人或物名都用同音字代替,其他的则照常。 不过柳姒的“镇国”二字好像依旧未变。 若是按第一微他们推断的来看,那归云子这次所要传递的消息便是:“汉妃病危,杀镇国,‘桓音’速归。” 柳姒一直不明白这个“桓音”究竟指的是什么,甚至最开始她还猜测是否在暗指“桓王与阴氏”。 直到那日唐氏说:阏氏曾经生的那位小公主,名叫“环吟”。 所以柳姒猜测,这个“桓音”可能是环吟公主。 事后她让人去调查环吟公主是否假死,结果却发现在永康五年,也就是二十二年前,这位环吟公主确确实实是死了。 唐氏并没有骗人。 一个三岁的孩童,有什么理由假死? 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线索到此处,似乎又断了。 不过能肯定的是:有一位“桓音”此刻正潜伏在姑臧城中。 无论是万物坊中的黑衣人,还是出现在绮梦坊的史坊主,都听命于这位“桓音”;而此人也在利用柳姒来达成一些自己的目的。 按目前来说,柳姒的存在对“桓音”已有威胁,所以密信上才会说要杀了“镇国”。 最近城中的暗探来报,一些行踪鬼祟之人正在悄悄撤离。 看来“桓音”是打算离开姑臧了。 究竟是因为那病危的汉妃?还是又有了其他计划? 思及至此,柳姒不免想到叶丹凝。 听说那日她从罗刹寺回去后,病了一场;病愈后只对叶老将军说:她想离开姑臧一段时间。 叶老将军什么也没说,直接答应了。 听说叶丹凝离开的日期,便在两日后。 叶丹凝选在辰时离开,柳姒原本想着在城门处悄悄送她一程,却不想前一夜正是解毒的关键时刻,第二日她直睡过了头。 等巳时匆匆赶到城门,环视一圈也没瞧见人影。 周围行人往来,柳姒站在原地凝望空旷的城门口。 她想:果然迟了。 转身准备回府,却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六娘。” 那声音一如从前,令柳姒离开的脚步一顿,而后猛地转身看去。 叶丹凝站在城门旁,一身绯色劲装,头发用赤色发带束成高马尾,脚踏皮靴,腰系革带;那把柳姒送她的红缨枪被她带在身侧。 她行走如风,站定在柳姒身前,笑着对她说:“你终于来了,我可等了你许久。” 第321章 药汁 柳姒呆呆地望着身前的叶丹凝,愣愣道:“你,你怎么没走?我还以为你走了。” “知道有人会来,所以特地等上一等,不想真让我等到了。”叶丹凝温声打趣,“幸而没走,不然某人该哭鼻子了。” 柳姒抬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闷声道:“谁哭了,我这是被沙子眯了眼睛。” 叶丹凝语气宠溺:“好好好,没哭没哭。” “其实我等你是想将一样东西亲自交给你。”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这是当初贾辞徽交给我的,说是十分重要之物,叫我务必保管好。” 将玉佩交给柳姒,她道:“这玉佩样式独特,想必对你会有所帮助。” 柳姒接过玉佩,看了眼上头的纹样——一朵白色的曼陀罗。 这玉佩十分眼熟,她似乎在何处见过。 怀着疑惑将玉佩收下,她嗔道:“我还以为你生我气,早走了。” 闻言,叶丹凝唇角笑意收敛,不过神色依旧温和:“那日若非你将我骂醒,我只怕还执迷不悟,又怎会怪你?” 她有些感慨:“说到底我大你一轮有余,有些事却反没你看得透,倒是惭愧。” 想到什么,她看柳姒的目光带着心疼与愧疚:“那日在罗刹寺中,我对你说出那样的锥心之语,是我不对。” 她说柳姒玩弄人心,可她自己也未必就好得了多少。 贾氏成年男子被斩,贾辞徽那个外室子被贬为庶人惨遭流放。 在那之前贾氏宗亲曾来求她,说想要她救下贾辞徽唯一的血脉,毕竟她膝下无子,又是那孩子的嫡母,于情于理都该救上一救。 可叶丹凝没有救。 虽说幼子无辜,可叶丹凝难免不恨那个孩子,恨他的母亲,更恨始作俑者的贾辞徽。 若这孩子一开始便存在,即便不是亲生,叶丹凝也不至于毫不留情地袖手旁观;可这孩子是欺骗的象征,是贾辞徽违背誓言的罪证,她凭什么去救? 后来她在病中,听说那孩子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她心里头反而有种大石落地的感觉。 好像那些杂乱的前尘往事都终于与她无干了。 罗刹寺那日叶丹凝说的那些话,柳姒虽然难过,却也并未往心里去,不然今日也不会想来偷偷地送她一程。 两人之间的隔阂说开,柳姒心中松快,她叮嘱道:“这次你离开姑臧,路上一人,万事小心。” 叶丹凝却道:“谁说我是一人了?” 她微微侧身,将站在不远处的一道人影显于人前:“此次出行,她与我一道。” 柳姒看着那道素白色的身影,不免惊讶:“如妙善?她怎会与你一道?” 如妙善一身素衣,包裹着琴囊的琴被她背在身后,手中正牵着两匹白马;见柳姒看来,她窘迫地移开了目光,似乎还在为那日的事感到尴尬。 叶丹凝解释:“前日她找到我,说是听说我要离开姑臧,想与我一道。我想着路上一人也是无趣,便同意了。” 就这么简单。 “她可有与你说她去做什么?” “说了。”叶丹凝点头,“她说她想去寻她师父。” 师父? 想着之前调查关于如妙善的背景,柳姒放下心来:“也好,两人路上也有个照应。” 她最后再看了眼叶丹凝带在身旁的红缨枪,莞尔:“想必日后该称丹凝姐姐为叶大侠了。” 叶丹凝抚了抚枪上的缨穂,缓缓念道:“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 说罢,她道:“六娘,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叶丹凝回到如妙善身边,利落地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她最后再看了柳姒一眼,朝她扬起一抹笑来。 “走了!” 两声嘶鸣声响,叶丹凝与如妙善策马离开。 柳姒站在原地,望着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渐渐消失在尘沙之中。 官道旁的高树被风吹过,落下一两片叶。 柳姒抬手,接住欲要落地的黄叶,泛黄的叶边预示着夏日即将离去。她翻手,叶片轻轻地从她掌心滑落,躺在地上最终被行人踩踏成泥。 她想:夏去秋来,她也该离开姑臧了。 - 在姑臧待了几月,柳姒倒没忘记自己来凉州的真正目的,毕竟镇国公主此次是来“游山玩水”的,怎能只待在一处? 听说宣威“风景秀丽”,所以公主打算前往宣威。 因着前两日她参加了不少宴席,认识了许多城中的贵妇人,所以此次前往宣威,她还邀了那些夫人一道。 如今临近秋日,正见漠上银河星云,是以随公主一道的夫人们倒是不少。 柳姒既准备前往宣威,那张轻羽自要随其一道。 刚踏进她院中,便见她在收拾衣物,见柳姒来,她站起身迎上去:“来了?” 柳姒侧身看向床上的那一行物件:“都收拾好了?” 张轻羽点头:“我东西不多,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柳姒走到床前,摸了摸那些件单薄的衣裳:“听说漠上白日里热,夜间却冷得很,你只带这些可不行。我特地给你带了几件斗篷,路上正巧用得上。” 跟在她身后的侍从将几件轻薄的斗篷捧到张轻羽面前。 “这是下头供上来的料子,轻巧又挡风,最是合适。” 说着,柳姒突然抚了抚额角,似有些不适。 张轻羽见状问:“怎么了?” 柳姒站定,扯出一抹笑来,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屋内正在收拾东西的青芽:“不碍事,只是这些日子总是头疼得厉害,也不晓得是否太累的缘故。” 张轻羽见她神色有异,不知想到什么,对青芽道:“青芽,你先去瞧瞧我的药熬得如何了。” “是,娘子。” 等青芽离开,柳姒也对身后的侍从说:“你们也下去吧。” 屋内只剩她们二人,张轻羽方才正色:“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了外人,柳姒也没顾忌,将中毒之事告知于她。 张轻羽听完她的话,尤为着急:“这样的事你为何现在才与我说?” 柳姒轻拍拍她的手,安抚道:“你且听我说完。此毒虽难解,但好在荀医者已找到解毒之法,明日是解毒的最后一日,只要再服了解药,这毒便也算是解了。” 恰巧明日启程,临走之前将此事了了,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张轻羽听罢,才算是放下心来。 - 翌日,药房。 秋兰天不亮便守在此处,等着柳姒的药熬好端过去,她打了个哈欠,盯着火候。 药房中就她一人,正觉无聊,便见青芽捧着包草药进来,她随意招呼:“青芽,又给张娘子煎药呢?” 张轻羽一直在吃补药,青芽也每日都会来给她熬上一副。 青芽弯着眼回应:“秋兰姐姐这么早就来啦?” 她凑到近前,好奇问道:“你这熬的什么?公主身子不妥么?” 秋兰似乎不欲多言,找了个借口随便掩饰过去。 此时平意却从房外跑了进来:“秋兰,药熬好了吗?” “还差一会儿呢!”秋兰扬声回应,见她面色着急,问道,“怎么了?忙里忙慌的?” “驸马送公主的那支簪子不见了,叫我问你是不是放哪儿去了?” “没有啊,不一直收在宝匣里头的吗?” “那可遭了,那簪子是公主最喜欢的,丢了可不得了。”平意走上前,扯住秋兰,“快别管药了,同我一道去找簪子吧!” 秋兰听后正想去,却又想起什么,摆摆手:“不行不行,这药可是荀医者吩咐了,出不得一点错,我得盯着。” 两人正为难之际,青芽开口:“要不我来看着吧,这煎药的活儿我最熟了,保管不会出错。” 秋兰与平意相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同意:“也好,那你瞧着,我一会儿便回来。” 话毕,随平意一道匆匆离去。 药房内剩青芽一人,安静只闻火水之声。 青芽放下手中药材,朝正煎着的药罐走去,静静瞧了片刻后抬手将罐盖打开,而后从袖中掏出个小纸包。 那纸包中的赤红色药粉被她毫不犹豫地投入罐中,很快与翻滚的药汁融为一体。 罐盖被重新合上,恢复如初。 第322章 崖上惊雷 “羽娘,若非你细心,只怕这簪子就得丢了。” 主屋内,柳姒坐在镜前一边说着,一边将金玉柳簪插在髻上。 站在她身后的张轻羽唇角微扬:“小事而已,幸而我在小道上瞧见了。” 说罢,她目光落在柳姒腰间的香囊上:“今日怎么将这香囊戴上了?” 柳姒寻声看向自己腰间,莞尔道:“这些日子头疼,夜里总睡不好;你不是说这香囊有安神之效吗?我便寻思戴在身上更有效用。再者这是你亲自绣的,总挂在床角也是白费了你的一番心意。” 她问:“可是有何不妥?” 张轻羽神色如常:“往日见你腰间佩的都是玉,故而一问。” 未及,秋兰端着温热的药入内:“公主,该喝药了。” 见到那深褐色的药汁,柳姒不免发愁,朝张轻羽倾诉:“我见了这药就头疼,怕得紧。” 嘴上虽这样说,但还是端起药碗,将那药汁喝得一干二净。 蹙眉含了颗蜜饯,她对张轻羽道:“一切都准备妥当,走吧。” 两人踏出房门,正见月痕拿着封信呈到柳姒面前。 见状,张轻羽自觉:“六娘,我去前头等你。” 等她离开,月痕方道:“是安王府的回信。” 那日柳姒将一封不知写了什么的信送到安王府,这么久了都无消息,她还以为等不到了。 意识到信里写的什么,柳姒接信的手迟迟未曾抬起,直到月痕出声唤她,她方才将信接过。 不让自己有一丝犹豫地打开信。 …… 信被看完,外头也刮起了一阵风。 浓云阴霭,天色沉沉。 她开口:“要下雨了,你替我拿件披风来。” 城中夫人们的马车并不与柳姒一道,约莫都在城外候着;“神仙府”前,一长溜随从安静地等待,标志着柳氏皇族身份的旗帜在空中飞扬。 柳姒行至府门前,看见张轻羽的身影就在不远处,风吹动她发上青羽与蓝色裙摆。 身姿单薄,孑然而立。 缓缓朝她靠近,柳姒将肩上缀着珠玉、织着金线的披风脱下,披在她身上。 而张轻羽似乎也在出神,直到冷风被披风遮挡在外,身上回暖,她才察觉柳姒的靠近。 转身,只听柳姒道:“起风了,别着凉。” 她牵起她的手:“路上也是无趣,你我同乘可好?” 张轻羽一顿,而后回握。 “好。” 长长的车驾从北城出发,往城外而去;百姓跪在地上,夹道相送,高呼着“公主千岁”。 车驾出城,踏上官道,隐隐可见两抹绿意,在无边的漠上犹如点缀。 车内,落子的清脆声配合着车轮马鸣,别有滋味。 不过一炷香,张轻羽又输一局。 柳姒将盘上的黑子一颗颗捡回棋罐中,似是无意:“我记得羽娘的阿耶擅棋,不想羽娘竟未习得半分。” 这是柳姒第一次提起张轻羽的父亲,那位被圣人处死的谏官张避。 听得“阿耶”二字,张轻羽有一瞬的凝滞,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道:“阿耶死时我尚才一岁。” 张避是在永康元年获罪被杀。 “一岁么?”柳姒沉吟,“我从未问过羽娘年岁,这般算来,羽娘如今该是二十有七了?” “约莫吧。”张轻羽淡淡。 或许是张氏获罪时她年岁尚小,所以每每提起与张氏有关的事,她都很是冷漠。 将棋子收好,两人接着再来。 “听说羽娘还有个阿姊,比你要大上许多。” 张避有两女,一个是张轻羽,另一个便是她的阿姊——张大娘子。 张避死时,张大娘子也不过十七八岁,姊妹二人都因父罪被没为官奴。 柳姒道:“可我好似从未听羽娘提起过你那位阿姊。” 话音落下,车内顿时安静。 坐在对面的张轻羽垂眸看着棋盘上的黑白两子,沉默了许久。 再抬首,她神情伤感:“阿姊早在二十六年前便殁了。” 这个回答与柳姒最开始查到的一样:那位张大娘子红颜薄命,在永康元年便死了。 柳姒轻轻落下一子,声音低不可闻:“是么?” 张轻羽向来敏感,这一路上柳姒的怪异她自然察觉,而今见她又提起往事,心中有了猜测。 她开口:“我......” 话未出口,“嗖”的一声响,一道银光破开窗纸从二人中间穿过,牢牢钉在了对侧窗棂上。 待二人看去,只见一支箭钉在窗木之上,尾羽颤动。 猛然意识到什么,张轻羽脸色一变,朝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下一刻,车外慌乱的声音传入二人耳中。 “有刺客!保护公主!” 很快,门帘被人掀开,秋兰探入其内语气严肃:“公主,千万别出来!” 外头很快响起厮杀声,柳姒与张轻羽不会武功,只能暂且坐在车内。 掀开窗纱朝外头看去,一大群黑衣人与公主府护卫相斗,剑光明暗交错。这群黑衣人正朝马车逼近,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镇国公主柳姒。 呼吸之间,又一支羽箭从暗处射向马车!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意识到这样下去公主必定受伤,马校尉来不及多想,当即驾上公主所在的马车离开。 马车快速行驶在道上,坐在车内的二人颠簸不定。 棋盘被掀翻,棋子落了一地。 柳姒抓住窗沿,对着身侧凝眉的张轻羽安慰:“他们的目标是我,别怕。” 听得这话,张轻羽似乎更害怕了,抓着柳姒的手愈发收紧。 马车穿过戈壁,驶上谷道。 身后紧追不舍的黑衣人被渐渐甩开,就在三人都以为安全时,意外发生了。 马车被藏在土沙中的粗绳绊倒,顿时人仰马翻;结实的车厢被摔断了车辙,再不能使用。 柳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与张轻羽就被甩了出去。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护住了张轻羽。 幸而沙地柔软,二人摔在上头除了疼痛并无外伤。 身后的黑衣人紧追不舍,眼看越逼越近,马校尉不顾身上沾着的沙土,将剑拔出,疾声道:“公主快走!” 事有轻重,柳姒也顾不得疼,站起身去扯身侧的张轻羽:“羽娘,快起来!” 却发现张轻羽正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黑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令张轻羽蓦然回神,她像是骤然清醒般爬起身,拉着柳姒朝与黑衣人相反的方向而逃。 天色欲浓,二人竟莫名跑到一处陡崖边。 张轻羽喘着气,牵着柳姒站在崖边向下头望去。 深不见底的崖底预示着绝无生路,她心下一沉,只得转身对柳姒说:“六娘,我们往回......” “走”字尚未说出,她只觉腹上一阵剧痛传来,令她站立不稳,顷刻间跪倒在地,而后又是刺入骨髓得冷。 “轰隆——” 一声惊雷仿佛贴着崖边响在耳畔,雷云压地,闪电划过天空,也照亮了崖边两人的身影。 一站一跪,一紫一蓝。 张轻羽单手捂着腰侧伤口,指间渗出鲜血,刺痛了她的眼。 她缓缓抬首,看着近在身前的柳姒,看着她手中那把仍在滴血的匕首,轻声问道:“为......什么?” 见那人不答,她又费力地抬起胳膊,攥住柳姒握着匕首正在不停发抖的手,再一次问。 “为什么......” 柳姒垂眸,将张轻羽的手一点点扯开;而后抬脚,向后一步步退着。 直到退至八九步之外,她才开口,声音冰冷刺骨。 “你究竟是谁?” 第323章 阿史那环吟 “轰隆——” 天边又是一声惊雷。 随之而来的,还有带着公主府卫赶到的马校尉。 此刻的马校尉脸上并无方才的严肃惊慌,而是十分镇定,他跪在柳姒身前朝她拱手:“回公主,刺客已尽数诛灭。” 这话传入柳姒耳中,也清晰传入跪在崖边的张轻羽耳中。 此时此刻,她如何还不明白? 这是柳姒设的局,一个特地为她而设的局。 她捂着伤口睫羽微颤,轻轻阖上了眼。 而另一边,柳姒手中的匕首被她随意丢弃在地,看看张轻羽,她声音依旧寒冷:“你,究竟是谁?” 跪在地上的那道身影单薄,身上的披风轻易将她整个人牢牢盖住,她恍若毫无生气,一言不发。 柳姒似乎早有预料,先替她开了口。 “我是该叫你张轻羽,还是......阿史那环吟?” “轰隆——” 终于,伴随着这道惊雷,大雨从天破开的口子倾泻而出,淋湿了所有人的衣裳。 像是尘埃落定般,跪在地上的人睁开眼,她捂着伤口缓缓站起身,声音沙哑晦涩:“我不叫阿史那环吟,我叫......张环吟。” “你父亲是突厥可汗。”柳姒肯定。 张轻羽,也就是张环吟听后,情绪依旧淡漠。 她抬起沾血的手,将额边打湿的发拨开:“或许吧。” 什么父亲不父亲的,那样的男人,也配称作父亲么? “你是突厥公主。”柳姒又道。 张环吟摇头:“不,我不是突厥公主,我是张环吟。突厥的环吟公主早在二十二年前就死了。” 事已至此,没有再伪装的必要。 她抬眸看着柳姒,眸色晦暗:“六娘,你比我了解的还要聪明,没想到我做了那么多,竟还是被你看破。” 不仅发现了她的异样,还查到了她的真实身份。 这样的人,必须尽早除去;只她犹犹豫豫始终没有下死手。 可惜了。 再也寻不到之前那样好的机会了。 她开口,声音在雨中忽明忽灭:“我可以问问,我是何处露了破绽么?” 她晓得柳姒会怀疑自己,便故意留下“证据”,件件指向柳恺。 无论是青芽“无意”间的一番话,还是罗刹寺那夜的黑衣人,亦或是莫名出现在万物坊的佘令......都在告诉柳姒,那个“奸细”是柳恺。 但只是这样还不足以令柳姒确定,所以燕奴出现了。 桓王与太子的关系是张环吟尚在仙乐楼时,无意间发现的。 柳恺那个蠢货对她毫无隐瞒,什么都与她说,心思缜密的张环吟自然能够察觉。 所以她让燕奴用半真半假的话去迷惑柳姒,只有这样柳姒心中才会埋下怀疑的种子,去调查事情真假。 等到她发现桓王确是太子的人后,那之前所有的怀疑都会变成现实。 柳恺自然也就成了“真正”的奸细。 只是如此这般还能露出破绽,实在令张环吟费解。 眼见柳姒不欲回答,张环吟低首看了眼自己被血染红的裙摆。她清楚晓得,腰上的伤口在不停流血,若不尽快医治,她只怕是会死在这儿了。 她强撑着力气站直身,自嘲一笑:“六娘,我自知败局已定,命不久矣;可即便你要杀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这话令柳姒眉心微动。 良久,她将腰间的香囊取下,把里头装着的雄黄、朱砂、白芷、苏合香......一并倒了出来。 朱砂和雄黄被她筛出,躺在掌心之中。 顷刻间,张环吟便已了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就像当初仙乐楼中,她只因一杯雨香普洱,就暴露了身份。 既能发现这朱砂与雄黄,那柳姒也必定是晓得了下毒之事。 果然,下一刻,便听她问:“带着朱砂与雄黄的香囊,配上蜜陀僧的乳蜜、掺了白芨的药藻豆、由檀香制成的香料......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谨慎的功夫害我性命;张环吟,你就这样想杀我?” 被雨淋着,即便披着柳姒亲自给她系上的披风,张环吟身上也是犹坠冰窖。 模糊的声音传入她耳,张环吟嘴角扯出一抹笑来,说出的话却令人心寒:“不是我想杀你,是你必须死。” 她的声音渐渐融入雨中:“太子、何牧、安王、贾氏、阿史那罗尔还有突厥可汗都想杀你。 你杀了夏环破坏了安王的大计,他恨你入骨。 所以当初我离开仙乐楼的交换便是:安王给我自由身,而我要寻个机会杀掉你。” 只是她这一路上都没有彻底地狠下心来。 而这也是柳姒的疑惑之处,她问:“既要杀我,那冰草湾中,你为何要替我挡那一剑?” 之前数次黑衣人刺杀,以及后来的下毒都是张环吟所为不假;可冰草湾中,她挡下那差点丢掉性命的一剑也是真。 即便后来晓得了真相,柳姒也想不透张环吟为何要替她挡那一剑。 她猜不透,张环吟自己也猜不透。 她喃喃:“是啊,我为何要挡那一剑......” 这话消散在了惊雷之中,而张环吟同样浅笑着问:“那方才摔下马车,你又为何要护住我?” 既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护她做什么? 这个问题,柳姒也同样回答不出。 雨越下越大,张环吟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六娘,你还不知道我为何会来大齐吧。” 突厥的环吟公主因病早逝,数年后却突然出现在了上京之中,成了仙乐楼的妙乐娘子,仍谁也想不透其中关键。 而张环吟却像是交代遗言般,将这些隐藏了数年的秘密吐露出来。 她说:“我的阿娘,就是谏官张避的长女——真正的张家大娘子。” 第324章 落羽 世人都以为张家大娘子死了,其实真正死的,是那个尚才一岁的张二娘子。 二十几年前,突厥可汗还是个年轻人,满怀雄心壮志企图吞并大齐;打着知己知彼的想法,可汗掩藏身份来到上京,在这里他遇上了已是官奴的张大娘子。 好似许多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可汗对张娘子一见钟情。 可张娘子并不喜欢这个长相粗犷的异族男人,对他的示爱视若无睹。 于是,可汗将张娘子掳到了突厥。 后面的事情也如唐氏所说那样,张娘子在突厥思念着故国,思念着她夭折的亲妹,日复一日。 直到环吟的出生,令张娘子心中有了些许色彩。 人人都称环吟为阿史那环吟,但张娘子却时常在私下唤她张环吟;她教她汉文,教她汉话,教她孩童学的诗句。 而张环吟也很聪慧,那些五岁孩子开蒙才会背的诗,习的字,环吟三岁便会了。 可也是这样的聪慧,才有了后来的坎坷。 永康五年,安王突然秘密来到突厥,要与可汗达成一桩交易。 没人知道他们在帐中都说了什么,那些人只知可汗答应了安王的交易。 而安王在临走前,看见了正躲在帐外偷偷背诗的张环吟。他向可汗提出了一个请求,想要将这个孩子带走。 可汗毫不犹豫地同意。 反正他有那么多阏氏,那么多孩子,舍弃一个没什么要紧的。 尽管他宠爱张娘子,可在大业面前,一个女人无足轻重。 张环吟被安王带到大齐,成了早已逝世的张二娘子,成了谏官张避的幺女。 活着的张大娘子“死了”,而早已夭折的张二娘子出现了。 从此,世上再无突厥的环吟公主,只有仙乐楼中的小花娘——张轻羽。 听完张环吟的话,柳姒想起归云子的那封密信,想起了他名字的来历——归路终知云外去,晴湖想见镜中行...... 那一句句诗,都是张娘子对爱女的思念。 而如今,那位张娘子好像快死了。 柳姒的目光重新落在张环吟身上。 她站在崖边,神色从容;大雨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帘幕,将她二人分隔开来。 张环吟也同样望着她:“六娘,你恨我吗?” 柳姒曾经真心将她当做朋友,而她却利用她,还想杀了她。 闻言,柳姒垂首看向手中那枚绣纹精致的香囊:“或许恨过吧。” “那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张环吟问。 攥紧的手莫名松开,香囊顺着柳姒的指尖落在地上,沾染肮脏的雨水:“从今以后,你我只能是敌人。” 听罢,张环吟像是快要坚持不住般身形晃动,站立不稳地后退两步。 “朋友......敌人......” 她摇头苦笑:“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裙摆上的血水越来越多,渐渐要将她蓝色的裙摆尽数染红。 远处的柳姒见罢,凝眉道:“将她带回去,别让她死了。” 马校尉得令便要上前捉人。 而离深崖只差一步的张环吟却蓦然向后,又退了一步;此刻只要再轻轻向后踏出,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她说:“六娘,我这一生向来身不由己。无论是幼时在突厥,还是后来在仙乐楼,我的命从来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利用你,我很抱歉; 可我不后悔。”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闪过。 “好冷......” 她抬手,将身上的披风裹紧,好似这样就能暖热她冰冷的身子。 而她仍在坚持地说着:“安王虽恨你,可他更恨皇帝;桓王依附太子,可他也曾同样投靠过淮王;万物坊、绮梦坊都是安王当年与突厥可汗的交易;而安王除了梁州的灵山外,还有......” 话未说完,张环吟再也支撑不住,吐出一口黑血来。 她抬手抹了抹唇角的血渍,侧腰的剧痛提醒着她方才遭遇了什么,她笑得凄凉:“六娘,你当真是狠。” 方才刺她的那把匕首上,竟还淬了毒。 这样想着,她将要说出口的话收了回去。 罢了罢了,本想大发慈悲将安王的事告知六娘,如今她却改变主意了。 就让六娘自个儿去猜吧。 柳姒望着张环吟身后的悬崖,神色依旧冰冷,只是脚下却不自主地朝前一步。 喉间紧绷,她道:“这些话等我拷问你时再说也不迟,你若乖乖跟我回去,我可以考虑为你解毒。” “不。”张环吟摇头,“前半生我命不由己,如今总要变上一变。” 抬首望天,冰凉的雨水拍打在脸上,她心中是前所未有地松快,声音也在雨中飘忽不定。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说罢,她合上眼,毫不犹豫地直直向后倒去。 眼前是一片黑暗,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以及一道熟悉又夹杂着惊慌的呼喊。 “不要!” 狂风呼啸,惊雷贴地。 下一刻,张环吟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紧紧攥住。 下坠的失落感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手臂拉扯的剧烈疼痛。 似乎意识到什么,她猛然睁开眼。 入目,便是柳姒发红的双眼,以及她堪堪挂在崖边的半个身子。 原来柳姒一直暗中注意着,见张环吟欲要坠崖,来不及多想便冲到崖边,恰好抓住了她的手腕。 强烈的下坠感令她随时便要与张环吟一同掉下去。 幸而赶来的马校尉他们将她堪堪抱住。 抓住张环吟的整个手臂都开始发疼发麻,可柳姒依旧紧紧抓着她,声音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别松手!” 整个身子悬空在崖边的张环吟仰头,看着因用力,整张脸都憋红了的柳姒,再一次问道:“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了岂不更好?” 柳姒死死抓住她,恨声道:“我还没折磨你、报复你,你休想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滂沱大雨倾泻在身,打湿了她的衣裳和发髻,冰凉雨水顺着她的眼眶落到张环吟的颊上。 感受到颊上滚烫的水滴,张环吟突然释怀地笑了。 笑容从她沾血的唇角一点点漾开,她语气肯定:“六娘,你才舍不得我死。” 语气亲昵,好似还如从前般。 崖边的马校尉死命抱住柳姒腰身,对着身后的公主府卫扬声道:“往后拉!” 挂在崖旁的几人似乎在一点点被拉扯回去,柳姒攥住张环吟的手更紧了,察觉到她有挣脱的痕迹,当即厉声道:“不许松开!” 只见张环吟抬手,将自己发上的一支嵌宝金蝴蝶步摇取下,握在手中。 “六娘,当日上京的公主府中,你说得对:立场不同,果真不能同路而行。” 她将那支步摇一点点地塞到柳姒手中:“烦你将此物还给他,告诉他:我对他,从未动过心。” 柳姒的手指被她一根根掰开,张环吟的身子也在慢慢往下坠。 就在彻底松开的最后一刻,张环吟说。 “六娘,长乐安康。” 而后,她整个人犹如一支青色的羽毛,向下坠落,直到消失在雨雾之中。 第325章 惊喜 大雨渐渐停歇,熹微的光自云层中破出,照在鸦雀无声的崖上。 柳姒坐在崖边,呆呆望着手中那支步摇,上头的金丝蝴蝶还在颤动。 马校尉斟酌再三,还是上前问道:“公主,可要去崖下搜寻尸身?” 闻言,柳姒阖了阖干涩的眼。 “不必。” 人都死了,寻不寻尸身又有什么要紧的。 将步摇收入怀中,她动了动泛酸的双腿,僵直着站起身。 未干的雨水顺着她的动作淅淅沥沥滴在地上,她望着同样淋湿了身子的马校尉以及公主府卫们。 “你们诛杀刺客有功,当赏。” 那些士兵闻言,跪地拱手:“谢公主!” 想起张环吟死前的那番话,柳姒对马校尉道:“挑两个刺客的头颅砍下,一个送给安王,一个送给突厥可汗。” 那日她用一些东西同安王做了个小交易,信中问及有关“张轻羽”的真实来历。 安王回信上并未多说,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张大生突厥,张小死上京。” 人都说张大娘子死在了永康元年,而那位汉人阏氏却也是永康元年出现在突厥,再加上柳姒的一些怀疑,张轻羽的身份渐渐浮出水面。 带着账本去罗刹寺的消息是柳姒有意透露给柳恺不假,可当时除了柳恺,青芽也在身侧。 张环吟自以为她的障眼法绝无错漏,可她却不知:所有证据都指向柳恺一人,才是最大的破绽。 那些证据仿佛送到身前一般,在告诉柳姒,柳恺就是那个奸细。 实不相瞒,燕奴透露的桓王一事确确实实是迷惑了她,不然她也不会依旧将柳恺派去宣威。 若她不知“醉红颜”,只怕直到迷迷糊糊死了,都不晓得真相。 这般算来,凤阳倒是帮了她大忙。 回到车队,刺客的尸首已被处理干净,马车也修缮妥当,随时准备出发。 五花大绑的青芽被月痕带到柳姒身前:“公主,此人如何处置?” 早在刺客出现之前,青芽就被月痕绑了起来。 原本安静的青芽也在看见柳姒空无一人的身后后,情绪激动起来:“唔!唔唔!” 柳姒示意:“让她开口。” 口中巾帕被取下,青芽心中有些惶恐:“娘子呢?” 她听别人说:娘子同公主一起离开的,怎得只有公主一人回来! 柳姒残忍将真相告诉她:“她死了。” “怎么会......”青芽瞬间红了眼眶,继而明白什么,“是你杀了娘子!” 柳姒并不否认:“她是突厥派来的细作,该杀。” 青芽瘫坐在地,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随后她又想到什么,看着柳姒的目光中满含恨意:“你杀了娘子,你也活不了多久。” “你是说那碗药么?”柳姒坦然,“想来你手中的鹤顶红并无效用,不然这么久了,我为何还未毒发身亡?” 青芽惊疑:“你一早便知道?” 柳姒显然不欲与她多言,只问:“你想死还是想活?” 以为她想用性命要挟自己,青芽不屑一笑:“娘子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若要杀我,只管动手就是。” “很好。”柳姒点点头,“来人......” “给她松绑。” 闻言,青芽赴死的表情僵在脸上。 下一刻,旦听柳姒问:“归云子,你可认识?” 归云子?那不是阏氏养在身边的那个孩子吗? 青芽警惕:“你提他做什么?” “他如今在我手上。”柳姒也不绕弯子,“我放你离开,你回去告诉那位张家大娘子,若想救归云子,就拿些东西来换。 如若不然,我只能将他当做刺客杀了。” 原本打算随张环吟而去的青芽歇了心思。 归云子自小在阏氏身边长大,对她来说十分特殊,不然也不会为他取这样一个名字了。 正想问些什么,柳姒不耐的声音传来:“快些走吧,或许过一会儿,我便改变主意了。” 来不及多想,被松绑的青芽就忙不迭地离开。 平意担心:“青芽在我们身边待了有些时日,这样放她离开,难免横生祸患。” 若是将知道的消息带回突厥,岂非对她们不利? 柳姒轻声:“我要的,就是她将消息带回去。” - 张环吟死后,一路上风平浪静。似乎随着她的离去,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也变得束手束脚,再不敢轻举妄动。 为免耽误时间,路上并未多做停留,直朝宣威而去。 宣威在姑臧以北偏东,同昌松一样与突厥邻接,庄别辛手中的那支北卫军便驻守在此。 若说昌松绿林与沙地各分一半,那宣威大部分都是黄沙。 难得的几分绿洲只在宣威县的中央,而宣威城便建立在此处。 车驾行过漫长的沙漠,终于顺利到达宣威城。 宣威县令出城迎接,为其安排住所。 不知是否有贾氏这个前车之鉴,宣威县令为柳姒准备的府邸倒算得上是清雅别致。 府内的布置也很迎合柳姒喜好,没有一处不满。 原本以为是下头人特意为之,直到她在院中看见一道清隽的身影后,才恍然明白。 那人一袭鸦青色直身锦袍,映着晨熹恍若一捧银华笼在周身,容止端净,神态温和,满园光景黯然失色。 似是有所察觉,他转过身。 待目光看见柳姒后,他清冷的眸子染上暖意,唇边盈着的笑意柔和从容。 “念念。” 他唤道。 第326章 小别 柳姒站在远处,看着本该仍在上京的人出现在此处。 她怕这是一场幻觉,便一眼不错地盯着他;脚下不自觉地抬步向他靠近,先是慢步,而后疾行。 最后,她如归林的燕儿,直直朝他奔去。 那站在院中的郎君也展臂迎她。 和煦的微风被她带起,混着幽幽梨香,终于撞入他怀中。 “竹君。”柳姒心口发胀,紧紧抱住他的腰身,“你终于来了。” 谢晏也贪婪地将她环住,像是拥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妄图融进自己骨血。 “是,我来了。” 分别不过月余,他却好似孤身度过了数年。 如今终于将她纳进怀中,谢晏不安的心方才平静下来。 他心中一声喟叹,无声地向她述说着思念。 天地肃然,小别的夫妻俩互相依偎。 周身被他熟悉的气息环绕,柳姒脑中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放松,就这么卸了力道,在他怀中兀地昏睡过去。 ...... 柳姒昏迷后,荀益来为她诊过脉,说是心神大恸,太过劳累而致。 毕竟她不久前中过毒,加之崖上淋的那场雨以及张环吟的死,所有事情加在一起,即便是个铁打的人也挨不住,更何况柳姒身子本来就弱。 这一觉,她直睡了一天一夜。 夜里迷迷糊糊醒来,她感觉自己被人从身后紧紧抱着,结实的手臂将她腰身环住。 男人平缓的呼吸轻打在她耳畔,带起一阵痒意。 柳姒动了动身,身后的男人很快醒来,声音有些沙哑:“醒了?” “嗯。”柳姒轻声应他,脑子还有些迷糊。 谢晏搁在她腰间的手上移,大掌触上已经退温的额头,兀自松了口气。 “你睡了整整一日,可要用些水?” 听他这样说,柳姒才觉着自己喉间干涩,转过身来对他点头。 掀开盖在两人身上的锦被,谢晏起身给她倒水,顺便再添几盏灯,屋内慢慢亮了几分。 端着水坐在床沿,他先将床上人扶起,靠在自己怀中,而后才将水递到柳姒唇边:“小心。” 尚且温热的水触到唇瓣,勾得柳姒口中愈干,迫不及待地将水喝尽。 还不等她吩咐再来些,谢晏已贴心为她续上。 荀益白日里说她约莫半夜会醒,所以屋中早就备了温水,方便她醒来口渴。 等喉间的干涩消失,腹中又传来轻鸣,在这安静的屋内十分明显。 柳姒难得面上羞赧,她看向谢晏:“有些饿了。” 谢晏失笑,朝屋外唤道:“秋兰。” 在外室值夜的秋兰闻声入内,见到醒来的柳姒后喜道:“公主醒啦。” 谢晏开口:“秋兰,去备些饭菜来。” 柳姒刚醒也食不得油腻荤腥,只在床上置了矮几,端些白粥小菜。 热腾腾的粥菜下肚,她又懒懒地躺回榻上。 帐外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烛光在这深夜之中倒显出几分温馨。 柳姒睡在谢晏怀中,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在他胸口:“你怎么突然来宣威了?” 谢晏双臂环住她,下颌抵在她发顶:“圣人看了你那封信后,命我前来凉州,时时观察突厥的动向。想来圣人是打算打这一仗了。” 兵部侍郎职责多在于协助尚书,选兵用人,参与决策;特殊时刻才会被调往前线。 “那圣人打算让谁来打这一仗?”柳姒问道。 她传回上京的信中,提到突厥可汗打算秋末动兵。 但这只是她依据前世所发生之事而写,并非真从归云子身上探出。 与突厥的这一仗确实要打,但谁来打却是个问题;毕竟大齐已有几十年未曾打过仗,谁有这个实力尚未可知。 谢晏回她:“圣人对此也有些犹豫。” 如今临近秋日,必得早做准备,无论是粮草调兵都是大事,若不选出合适的将领,恐军心涣散。 荣国公孙启鸣因恐水之症已成了废人; 庄别辛常年驻守边疆,表面看来他是不错人选。奈何他支持太子,加上前世凉州就是折在他的手上,如今更是不能重蹈覆辙; 淮王因残废,心智也不如从前坚定; 这般算来,好像就只有桓王了...... 柳姒此次来凉州,便是为了北卫军,若叫桓王领了功劳,于她不利。 与突厥交战,赢了倒也罢了;若输了,百姓日子难过。她不能为了权势,置百姓安危于不顾。 所以,必得想个折中的法子才行。 这样想着,她渐渐沉默。 谢晏也察觉出她的情绪,他想起在上京时的一些事,不由开口:“其实桓王未免不是个合适的人选。” “为何?”柳姒问他。 “我在上京与桓王接触时,发现他对太子并不十分忠心。无论是淮王还是梁王他都有意交好,倒像是在为自己留退路。” 退路? 柳姒沉吟。 张环吟死前同她说:桓王依附太子,也曾同样投靠过淮王。 之前姑臧城中,桓王对她与贤王态度亲近;圣人那处,他看起来也很忠心。 若是这般,他似乎有意在与所有能有希望继承皇位的人交好。 只是他所图谋的究竟是什么? 这般想着,柳姒只觉自己好不容易清醒的脑子又开始隐隐作痛。 将这些烦事从脑中暂时抛去,柳姒仰头对上谢晏漆黑的眸子:“既你提前来了凉州,为何不先知会我一声?” 谢晏低首,额头抵上她的:“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念念见到我时,不欢喜么?”他问。 柳姒抬身,捧着他的俊脸在他唇上用力亲了两下,眉眼弯弯:“当真是欢喜得都晕了头了。” 一见面就晕在他的怀中,可不是欢喜得晕了头? 她躺在他的臂弯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中宁静:“竹君,有你在身边,真好。” 谢晏吻了吻她鬓发:“我亦是。” 第327章 悔恨 宣威城外,城隍庙。 因地处大齐边境,此处的城隍庙难免有些破败荒凉,庙中寥寥不见人影。 “吱呀——”一声轻响,带着黄沙的禅门被人从外打开。 睡在烂床板上的柳恺听见门口的动静,连身都未曾翻一下,只耳郭微动。 那人从门口行至他床边,停了下来,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 许久等不来动静,柳恺渐渐没了耐心,背对着那人先开了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他似乎习惯了对方的沉默,自顾自道:“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得回姑臧一趟,你就通融通融放我离开。至于你家公主那儿,你找个借口敷衍过去不就行了嘛!” “隐大哥,你说你怎就如此死板?真是要气死小爷了!” 那人依旧未曾搭理他,柳恺也不打算再废嘴皮子,欲要闭嘴。 却听那人问他:“你有何重要之事?也说与我听听?” 话音落下,屋内安静了片刻,接着躺在床上的柳恺猛地转身想看清说话之人。 却因动作太大,将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床板掀翻在地,他连人带板一起摔在地上。 而他的面前,是一双精致的锦鞋。 他抖着嘴皮往上一点点看去,等到那熟悉的容颜落入他眼后,他像个怒目的蛤蟆,从地上跳了起来。 指着面前人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 那人冷笑:“不认得我了?” “你怎么来了!”柳恺咽了口唾沫。 柳姒嫌弃地踢了踢脚边的床板,抬头环视屋内四处漏风的窗户,讽刺道:“住得不错嘛。” 柳恺气极:“要不是你叫人将我关在此处,小爷至于这么惨嘛!” 她这个始作俑者竟然还有脸嘲笑他! 时间紧迫,柳姒开门见山道:“张轻羽之前给你的那块玉佩呢?” 柳恺一顿:“在我身上,你问这个做什么?” 柳姒摊手:“给我。” “你是强盗吗?”柳恺不可置信。 哪儿有两手一摊就朝人要东西的? “我没心思同你玩笑,你若不给,我便只有抢了。” 晓得她的脾性,柳恺最终还是将东西给她。 拿过玉佩,柳姒把叶丹凝临行前给她的那块玉佩也拿了出来,将其放在一处比对。 上头都刻着相同纹样的白色曼陀罗。 柳姒心下一沉:果然一样。 那日她便觉得这朵曼陀罗十分眼熟。后来一想,之前在“半日闲”,柳恺曾将张环吟送的玉佩拿到她面前显摆过。 余光见柳恺面色有异,她道:“你当初便是用这块玉佩,同贾辞徽联系上的?” 此话一出,柳恺脸色大变。 见状,柳姒嗤笑:“蠢货。” 若是往日这样被骂,柳恺早就跳脚了,可今日他却沉默着接受。 柳姒心中有气,不打算予他好脸色。 将怀中的步摇给他:“还你。” 接过步摇,柳恺迟疑:“这不是......” 这不是他之前在仙乐楼送羽娘的那支吗?为何会在柳姒手上? 柳姒将张环吟最后说的那番话告知于他:“她叫我还你的。”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她还叫我告诉你:她对你,从未动过心。” 听得这话,柳恺脸色难看。 尽管心中早有猜想,但真到这步,又是另一回事儿。 握紧步摇,他轻问:“即便要还,也是她亲自来,怎得叫你还我?羽娘如今在哪儿?” 柳姒沉默一瞬,而后答道:“她死了。” 闻言,柳恺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羽娘怎么会死!她不是......”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又兀自闭嘴。 而柳姒见他这模样,冷着脸上前,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重重打在柳恺脸上。 “知道我为何打你吗?” 柳恺红着眼眶点头:“知道,因为我骗了你。” 其实他在应棠去“半日闲”致歉后不久,就隐隐怀疑到了张轻羽的身份异常。 贾辞徽他们私底下一直有意无意地暗示,讨好他;他能察觉出是因为羽娘送他的那块玉佩。 为了弄清真相,他瞒着所有人,私下同贾辞徽往来。 而他不知道,这一切都被张环吟看在眼里,更被青芽“无意”说与柳姒知晓。 清查万物坊的那日,他出门为羽娘买东西,路上却被人在腰间撞了处伤口;等第二日羽娘将茶水泼到他身上后,他才渐渐明白过来什么。 他猜出羽娘或许就是柳姒她们一直在找的奸细,但他因为私心,下意识将其瞒了下来。 也放任张环吟利用诬陷他。 他欺骗了柳姒,如今她打他,也是他活该受的。 岂料柳姒却道:“我打你,并非因为你骗我,而是因为你包庇阿史那环吟。” 那名字一出,柳恺脸色更加苍白。 “若她只是安王的人,倒也罢了;可她是突厥公主,是大齐的敌人。你身为大齐的桓王世子,不该为了男女情爱包庇一个敌国细作。” 若能早知道张环吟的身份,他们在凉州不会如此被动,也不会牺牲一些无辜的人。 “这些年来,突厥蠢蠢欲动,在凉州设下如此多的眼线,你不是不知。若双方开战,突厥轻而易举就能拿下凉州。 届时我凉州子民只能任其宰割。 我本以为你只是性情单纯,却不想你在这等大事面前如此拎不清,实在是令人失望。” 话音传来,柳恺耳中嗡鸣不止,脸上也彻底没了血色。 这些话振聋发聩,仿佛一道道利剑刺在他的心口,让他站立不稳,心神俱散。 柳姒撇过眼,侧身将敞开的禅门让开:“你不是想走吗?如今我放你离开,你自去吧。” 期盼了数日的自由就在眼前,可柳恺却难以迈出一步。他看着柳姒,眼泪止不住地流,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悔恨。 “六娘,我不走。”他摇头,“我犯了这样大的错,我要弥补我的罪过。” 而柳姒等的也是他这句话,她放软了语气,对他道:“子畅,你我幼时一同长大,我一直将你当做亲弟一样对待。我知事情发生到今日这个地步非你所愿,可既然你要赎罪,便该拿出你桓王世子的魄力来。 就算不为你自己,为了大齐的子民,为了凉州百姓,你都要这样做。” 柳恺倔强地擦了擦眼泪:“六娘,我该怎么做?” 柳姒提醒:“你阿耶留下的那五百人马,还在姑臧城中。” ...... 离开城隍庙,想着谢晏还在府中等着,柳姒便令车夫快些回府。 只是巧的是,半道马车停下,平意指着不远处的身影道:“公主,那不是驸马嘛!” 柳姒朝马车外看去,谢晏正站在一家糕点摊旁,似是在选哪种糕点更合柳姒胃口。 这倒是巧事。 想着两人也有些时候不曾一同上街闲逛,柳姒走下马车,将一众侍从打发后,只留下平意与马校尉。 她脚步轻快地悄然朝谢晏靠近,打算从他身后吓他一吓。 不想有人捷足先登。 只见一女子笑着走到谢晏身旁,道:“那日郎君走得匆忙,我还不曾报答郎君的救命之恩呢!” 第328章 立秋 街上行人匆忙,柳姒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的两人,眯了眯眼。 与谢晏搭话的女子身着栗色襦裙,头顶的百合髻上簪着两朵米色珠花;高额英眉,双目澄澈,细润若脂的颊上点着两枚梨涡,看起来亲近怡人。 女子见到谢晏似乎很是高兴,笑起来眉眼弯弯。 明明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长相,却给人春风拂面之感。 糕点摊前的谢晏听见女子的声音后,转首朝她看去。 少顷,他回道:“娘子认错人了。” 站在他身前的管皎儿笑容依旧:“郎君不认得我了吗?” 眼见他神色茫然,似乎真不记得自己,于是提醒:“那日我在原州路遇劫匪,还是郎君出手相救呢。” 闻言,远处的柳姒轻挑了挑眉。 哟,还是个英雄救美的戏码呢。 而那头谢晏在管皎儿的提醒下,似乎想起什么,眉头微蹙:“娘子误会,那日是我的贴身护卫出手相救。” 说着准备离开。 可管皎儿却不动声色拦住他的去路:“若非主子下令,只怕郎君的贴身护卫也不会救小女子性命,所以这恩情当还于郎君。” 话语间,她抬脚朝前一步。 谢晏见状,冷下脸来,直直后退。 他身侧的谢三也适时挡在自家郎君身前,状似随意道:“哎呀,今日的风可真大。郎君,让奴给你挡挡风。” 管皎儿瞧见主仆二人的动作,脸上有一瞬凝滞,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朝谢晏欠身一礼:“小女子名唤管皎儿,不知郎君身份?” 看着眼前这个居心不良的女子,谢三语气不忿,扬声道:“我家郎君可是......” 话未说完,便听身后有人清咳两声,继而说道:“娘子,今日天朗气清,哪儿来的什么风啊?” 众人看去,只见平意抬首望天,似乎真在找谢三所说的风在哪儿。 她身旁,正是一脸看好戏的柳姒。 谢晏见到柳姒,脸上藏着的不耐散开,提着手中油纸包好的糕点朝她而去,唇角微扬。 “念念,事情办完了?” 柳姒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谢三面前的管皎儿,戏谑道:“若非我提早完事,只怕还听不见这么一出英雄救美的往事呢。” 听得这话,谢晏神色不变:“救她的不是我,是谢七。” 语气平淡,仿佛只在同她解释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不过此事对他来说确实无关紧要。 毕竟在原州那时,换成任何一人被劫匪胁迫,谢晏都会叫谢七出手。 他只是随手做了件好事,况且出力的又是谢七,有什么好躲躲藏藏,惊慌害怕的? 清者自清,他不觉心中有鬼;而念念也不是不明是非之人。 不重要之事被谢晏一语盖过,他将手中的如意糕提到柳姒面前:“刚买来的,念念可要尝尝?” 柳姒看着那如意糕,调侃道:“今日风大,想必这糕点都被吹凉了,我才不要吃。” 一旁的谢三闻言摸摸鼻子。 谢晏则牵住柳姒的手:“前头还有家卖浮元子的,念念可要去?” 如今将近酉时,柳姒也有些饿了,她勉为其难道:“既然如此,那走吧。” 话毕,两人朝前而去,目不斜视地从管皎儿身侧经过。 站在原地的管皎儿看着动作亲昵又自然,将她完全忽视的夫妻俩,面色平静。 ...... 谢晏所说的卖浮元子的人家就在前头不远处,由木棚搭的个简易小摊,摊主是个约莫而立的妇人,褐衣灰裙,长发被一支银钗绾在脑后。 身旁跟着个叽叽喳喳的女童,黄发垂髫。 见柳姒她们站在摊前,妇人笑问:“客人要吃浮元子吗?” 干净的木案上摆着做好的生元子,圆圆胖胖可爱极了。 柳姒略略数了数人,而后回道:“来五碗吧。” “好嘞。”妇人往灶膛里添了把柴,“随便坐。” 等待的时间总觉漫长,柳姒将目光落在行人身上。 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沐浴在霞光之中。 见好些人手中都挎着木篮,里头放着香纸,柳姒不免好奇:“为何他们都拿着纸钱?这是要去哪儿?” 谢晏闻声望去,为她解释:“今日立秋,想必是去土地庙吧。” 百姓为向土地神表达感激之情,都会在立秋之日前往土地庙祭祀土地神,庆祝丰收。 宣威雨水并不丰沛,更是靠天吃饭,此地百姓对土地的敬仰更胜它处。 闲话间,浮元子也已煮熟。 妇人将热腾腾的浮元子端到几人面前:“趁热吃。” 柳姒低头望向碗中,见一个个胖圆圆的元子底下,还有个鸡蛋,于是出声叫住妇人。 “娘子是不是弄错了?我这里头怎还多了个鸡蛋?” 她用羹勺将那鸡蛋舀起,又去瞧谢晏和平意她们的,却发现他们碗里头也有一个。 被叫住的摊主闻言笑道:“立秋当食鸡蛋。所以今日的食客我都送了一个,娘子只管安心吃就是,不多收你钱。” “那便多谢娘子好意了。”柳姒也笑着应下。 今日城中百姓大都去了土地庙,是以此处客人寥寥,食摊旁是一对买酒的夫妻,闲聊时的话无意传到柳姒她们耳中,想不听都难。 只听那年轻的妻子说道:“听说庄小将军的夫人夜夜梦魇,瞧着人快要疯了。” 丈夫似乎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惊讶问:“你听谁说的?我前几日去庄府送酒时,怎未听人提起?” “这主人家的阴私,人怎会告诉你?这还是我那在庄府的姐妹偷摸告诉我的,听说庄老夫人找了多少郎中来看,都没用。” “我记得当年庄小将军的母亲不就是这样疯了的嘛......” 说到这儿,丈夫咽了口唾沫:“难不成这庄家还有令人梦魇的妖物?” “保不齐就有,不然你说这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疯成那样?”妻子压低声音,“好像眼瞅着,没几日可活了。” 第329章 入庙祈福 正吃着浮元子的柳姒听完卖酒夫妇二人的话,对平意使了个眼色。 平意会意,从食摊前站起身,朝那对夫妻走去。不多时,便打听完消息回来。 也带回一段往事。 二十几年前,威北大将军庄别辛突然请旨前往凉州,驻守边疆,庄家举家搬往凉州。 后来永康十九年,太后大寿,庄别辛携妻与子入京为太后贺寿。 两月后,庄将军一家突然匆匆返回凉州,原因不知。 据宣威百姓所说,回到凉州后,庄将军对庄小将军动用了家法,差点打了个半死。并且还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匆忙成婚; 而庄将军的夫人,也就是庄小将军的母亲,在庄小将军成婚后没多久便疯了。 几个月后,庄夫人死在了梦中。听人说是被魇住,生生吓死的。 而几个月前,也就是庄将军与庄小将军秘密回京时,庄小夫人竟也开始夜夜梦魇,症状同当初的庄夫人一模一样。 庄将军的母亲,庄老夫人为其找了无数医者都没有用。 听说如今庄小夫人时日不多,庄家都在开始悄悄准备后事了。 听完平意的话,柳姒想起一件事。 三月里,秘密回京的庄别辛父子被五花大绑至甘露殿前,那时永宁还偷偷去殿前看过。 而曾经柳姒在皇后殿里,发现永宁身上曾有一块月牙状的如意玉佩,与庄小将军庄慕仪戴在身上的那块几乎是一对儿。 永康十九年......进京贺寿......突然返回凉州......动用家法......匆匆成婚...... 柳姒沉吟。 当初永宁被皇后送到缘觉庵清修,好像也是永康十九年。 似乎有什么秘密在一点点被抽丝剥茧显露出来...... 所以,永宁当年被送去缘觉庵,是因为庄慕仪? 若按这样来说:那就是永康十九年庄小将军上京时,与永宁互生情愫,玉佩定情。 但两个月后,因一些缘故,此事被皇后和庄将军知晓,极力拆散了他二人。 一个被送到女庵,一个被带回凉州。 庄小将军就此匆匆成婚,永宁依旧宝贝着那块月牙玉佩,多年未嫁。 只是柳姒不明白,若庄慕仪与永宁当真两情相悦,皇后为何不干脆与庄家联姻?岂不两全其美? 为何要将他二人分开? 更奇怪的是,庄夫人在儿子成婚后竟就此疯了;数年后,庄慕仪的妻子也同样有了此症状。 柳姒是不信什么妖物梦魇,反而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或许该寻个时机,见一见这位快疯了的庄小夫人。 碗中的浮元子被她渐渐吞入腹中,天边浅金的浮云也变得发暗。 摊主是个热心人,听柳姒她们的口音像外地人,于是好心提议:“今夜土地庙附近设了灯会,郎君娘子们可以去逛逛,顺便入庙祈福,图个好意头。” 这个提议不错,柳姒当即决定: 今夜便去土地庙! - 夜幕降临,土地庙前人声鼎沸。 杂耍,叫卖,说书,舞狮,踩高跷……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在街边,照得恍如白昼。 柳姒被谢晏护在怀里,于人群中穿行,还未入庙,便生生挤出了一身的汗。 路过喷火的杂耍时,她被眼前窜天的明火惊了一跳,却笑着转身撞上谢晏胸口,有意逗弄。 谢晏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如玉般的笑意在他眼中荡漾。 十指紧扣,穿行而过。 一人闹一人笑,慢行至庙前。 若说来的路上是人山人海,那土地庙里便是摩肩接踵。 幽幽香火萦绕在庙宇四周,好似神明降世。 庙门的两边门柱上写有对联: 上联:头上有青天,作事须循天理; 下联:眼前皆瘠地,存心不刮地皮。 相携入庙,燃香祈福。 庙中有一颗千年的银杏,主干粗大,需得好几个壮汉才可合力环抱到底。 如今时机未到,听说每岁九月,满树的银杏叶恰似点点碎金,远远看去,恍若冲天金光浮在庙顶。 这棵千年银杏是庙中珍宝,许多人都会在上头系上写好心愿的红布条,以此祈求心愿成真。 见人人都在树下祈愿,谢晏将一早吩咐谢三买好的红布条拿出,递给柳姒。 拿起笔墨将心愿写在上头,柳姒侧身凑到谢晏身前,笑问:“谢郡公写了什么心愿在上头。” 谢晏大大方方将红布条上的字给她看,声音清澈:“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他看向柳姒手中的:“念念写了什么?”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柳姒说完,看向站满了人的银杏树下,有些发愁:“人这么多,怎挤得进去?” 跟在身后的马校尉开口:“公主,属下去将人群散开。” 柳姒抬手止住:“今夜这庙中可没有什么公主,况且百姓自得,何苦扫他们的兴?” 眼见实在挤不进去,平意提议:“娘子,既是入庙祈福,想必这庙中的高树都能灵验。此处人多,其他地方说不定清净。” 一旁的谢三附和:“土地神每日看这么多凡人心愿,也不定看得过来。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寻个高处将这布条挂上,说不定还更灵验呢。” 原本有些犹豫的柳姒听罢,也觉得有道理。 她叹气:“既然如此,那我们另寻个地方。” 只是离开前,她再回头望了望那棵千年银杏,有些遗憾。 而她的这些情绪,也尽数落入谢晏眸中。 几人在庙中闲逛,终于在一处角落寻到一棵略微高壮些的树。 百姓都聚在土地殿和银杏树旁,此地倒是清净。 为表诚心,这心愿自要亲自挂在树上;又要寻求灵验…… 柳姒看了看自己,又打量了下头顶的树梢。 好像……她够不到啊。 将目光落在谢晏身上,半晌她仍旧摇摇头,对着谢晏说:“竹君,随便寻个矮枝挂上去就算了。” 谢晏猜出她之所思,沉默片刻。 而后低首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听罢,柳姒下意识看向平意与马校尉他们,接着目光又转回到谢晏身上,迟疑着问他:“这……能行么?” 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谢晏抬拳掩唇,轻咳两声:“无妨。” 只是说这话时,他耳郭微红。 见他发窘,柳姒掩饰心中笑意,面上却故作勉为其难道。 “也罢,只得如此了。” 第330章 星光 月明星稀,微风荡漾。 土地庙的一处偏僻角落,不时传出女子的惊呼与笑声。 高树下,柳姒握着手中红布条,仰身看着近在咫尺的树梢,提醒道:“竹君,再往左些!” 身下的谢晏扶住她的小腿,往左稍稍移了一步。 只是这样还是差了些。 骑在他肩上的柳姒不满,拍了拍他侧颊:“笨蛋竹君,再往左些啊!” 谢驸马无奈,只得又往左移步。 远处看着这景象的平意与身侧的马校尉时不时点评两句。 谢三则为了自家郎君的清名与形象,跳着挡在她二人身前:“不许看!不许看!” 岂料平意毫不留情地一把将他拂开:“你别挡眼。” 马校尉则回复着平意方才的话:“确实是稀罕。” 被撇到一边的谢三看了看仍旧看戏的平意二人,又望了望远处被公主骑大马的淮安郡公,不由捶胸顿足。 心中痛惜:想他从前那个端方高洁,不近女色的谢大郎君到底去哪儿了啊! 要是再往前两年,谢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家郎君会纵容别人骑在他脖子上。 当真是没眼看呐! 树下,柳姒抬身将红布条艰难地系在树梢,看着迎风摆动的布条,她满意道:“放我下来吧。” 话音落下,谢晏缓缓蹲身将她放了下来。 脚尖尚触到地面不久,她整个人又被他抱了起来。 只是这次却是面对着面,像大人抱幼童一般,将人抱坐在他的臂弯里头。 “诶!” 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她惊呼,她下意识弯腰抱住谢晏的肩膀:“你做什么?” 男人的眸光乌黑深邃,在融融夜色中显出几分岁月静好:“念念方才,是在笑我愚笨吗?” 柳姒察觉出危险,兀自移开眼。 待余光瞧见远处捂嘴偷笑的平意后,顿时脸红起来。 将头埋在他的玉冠旁,她羞声催促:“你快放我下来。” 谢晏不动,声音中藏着笑意:“念念还没回答我呢。” 自觉若是承认,等回府后只怕会被“收拾”一番,柳姒拍拍他肩膀,示意道:“你先放我下来,我告诉你。” 怕某人不信,她面色真诚不已:“不骗你。” 见他久久未有动作,柳姒心中着急,仿佛平意的偷笑声已经传入她耳中,只得求情。 “好竹君,你就放我下来吧。” 见状,谢晏一声轻笑,清润的笑声直逗得柳姒颊上更红。 见她确实害羞,谢晏方才将她放下。 等一落地,柳姒先理了理衣裙,抬眼偷瞄了身侧人一眼,朝他招手:“你过来,我悄悄与你说。” 谢晏依言弯腰凑到她身前,但听她道。 “谢竹君…… 是个大笨蛋!” 说罢,还不等他反应,她便逃也似的从他身前逃开。 而谢晏在听到她的话后,微微一愣,少顷也追了上去。 见两人离开,平意与马校尉也适时跟上。 唯有谢三扶额叹息:郎君竟然笑着与人嬉闹,还不顾仪态地追跑。 他抬头望天。 谁能还他那个从前清高孤傲的郎君啊! …… 柳姒笑着逃到土地庙外的小坡上。 此处清风徐动,正是夜色绝佳之地。 她抬首望天,看着遍布夜空的星子,不由放慢脚步。 身后把持着距离的谢晏两三步行至她身后,将她打横抱起。 “在瞧什么?”他问。 柳姒指着天边,那两颗紧紧相依的星子,问道:“你瞧,那两颗星像不像你和我?” 谢晏望去,目光柔和。 “相依相近,永不分离。”他垂首对上柳姒的双眼,“我们比它们,还要亲近。” 秋夜月色如练,洒下万点星光。土地庙的喧嚣消散,天地万物唯剩他与她。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姝颜,突然道:“真好。” 真好?什么真好? 柳姒正想问他何事真好,下一刻,便听他说。 “日月与共,相携天明。” “真好。” 她揽着他的脖颈,看着他清冽纯良的眼眸中唯她一人,天地之大,却再容不下其他;清隽高华,明秀神仪。 心口微动,柳姒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缓声念道:“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说罢,在他颊上用力落下几个吻。 直到他白净的侧颊沾着女儿家艳红的口脂,她方才停歇。 像是报复般,捏住他两边颊肉:“谢竹君,我有时真恨你这张脸,净惹些桃花来!” 不仅如此,还每每令她“色令智昏”,实在可恶。 直到此刻,她才提起白日里的管皎儿。 那时看见有女子与谢晏搭话,说不在意那是假的,但她之所以没什么反应。 一是因为她身为公主,即便谢晏真有异心,她的高傲也不许她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 二则,经历了之前在丝织坊半夜爬床的事后,她倒还是相信谢晏。 想起今夜不过是抽出空来陪他逛了逛,他便欢喜成这样,柳姒心头酸涩。 “一年。”她对谢晏说,“给我一年时日,等一切尘埃落定,到时我日日陪着你,只怕你都腻烦了。” 谢晏听出她话中之意,心口发涨。 但不想她因自己而有压力,于是道:“无论多久都好,只要我们在一处,其他的都不要紧。” 柳姒将头靠在他肩上:“听说扬州水乡之地,别有风趣。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便去扬州。”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似乎与另一道相同的声音重合,一齐出现在谢晏的脑海之中。 ——“等成婚以后,我们便去看遍大齐山水,做一对逍遥快活的夫妻,再不管这些宫中斗争。” …… ——“竹君,你再教我射箭吧!” ——“你从前说愿与我成婚,如今还作数吗?” ——“求你……杀……了我。” …… 这声音仿佛一道道挥不去的执念,涌进他的脑中,怎样都挥散不去。 柳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曾注意到他的异样。 谢晏阖目,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才让自己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 垂眸,看着怀中妻子,目光缱绻而迷茫。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第331章 验毒 宣威城,将军府。 因庄小夫人近月时常神志不清,所以她的院子也被暂时关上,平日只几个伺候的下人进出。 将紧闭的院门推开,院中草叶因秋日而开始泛黄,安静之下显出几分萧瑟。 下人打开庄小夫人的屋门,一旁拄着拐杖的庄老夫人开口,对柳姒道。 “公主请。” 踏进屋内,浓烈到刺鼻的汤药味传进鼻尖,柳姒微微抬袖掩鼻:“钟娘子呢?” 庄小夫人钟氏的贴身丫鬟回道:“娘子今日人瞧着还是有些迷糊,还在里头睡着。” 几人走进内室,厚实的纱帐将床包围,看不清里头模样。 床帐被撩开,一个面黄枯瘦的女子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额冒细汗;双手无意识抓握着,口中呓语。 柳姒走近了,方听见那女子在说:“不要......不要杀我......” “她这样子有多久了?” 丫鬟回道:“自从郎君走后,娘子便这样。起初只是夜里睡不着,后来就开始梦魇,如今十日有八日都是睡着。” 听罢,柳姒对身后的荀益示意。 荀益点头,提着药箱朝床边走去。 余光见庄老夫人若有所思,柳姒笑道:“庄小将军驻守边关多年,劳苦功高;昨日听闻庄小夫人大病,便想着带府医为小夫人瞧瞧。” 闻言,庄老夫人垂首一礼:“公主仁善,老身替钟娘谢过公主好意。” 随后又道:“外头备了热茶,还请公主移步。” “也好。” 柳姒应下,离开前不动声色地与正为钟氏诊脉的荀益相视一眼。 回到外室,下人奉上茶点。 柳姒坐在尊位,开始打量着庄府。 庄老夫人就庄将军一个独子,而庄将军也只生了庄慕仪一个;庄慕仪与钟氏成婚多年,也未有子嗣。 庄别辛父子俩留在上京后,府中只剩庄老夫人与钟氏两个女主子。 偏偏两个女主子一个病了,一个又已年迈,是以整个庄府看着十分冷清,没得些许人气。 将目光收回,柳姒开口:“听说当年庄夫人也像钟娘子这般,夜夜梦魇,不得安寝。” 庄老夫人不知她提起往事是何用意,只得应道:“是。” 候在柳姒身旁的平意闻言,似乎有些害怕:“奴婢听人说有些妖物可扰人心智,庄夫人和庄小夫人都是如此,会不会......” 话未说明,却意有所指。 庄老夫人蹙眉,正准备开口,却听柳姒先她一步训斥道:“住口!庄将军他们都是春秋鼎盛,百邪不侵之人,这将军府怎会有妖物!” 说罢,她朝庄老夫人致歉:“这小妮子平日叫我惯坏了,不守规矩,让老夫人见笑。” 她这样一说,倒叫人不好发作。 还不等庄老夫人说什么,柳姒却又道:“只是我见这府中冷清,两位夫人也都是多病之人,况且我听说庄小将军与钟娘子成婚多年都未有子嗣,是否这府中风水不适宜人?” 大齐百姓不信妖邪,但风水一说却是深信不疑。 特别是越富贵的人家,越信这些。 庄老夫人面色难看:“这府中布置都是辛儿当初请的大师来瞧,一一摆设;至于子嗣......慕仪那孩子常年随他父亲住在军帐里,夫妻俩难得一见。” 庄慕仪和钟氏原来分居多年...... 那便是琴瑟不合了。 想着时辰也差不多,柳姒端起手边的茶盏打算饮上一口,却被平意制止。 “公主,还未试毒呢。” 此话一出,屋中气氛微妙。 柳姒平素出门,奴婢确实都会为她试毒,无事后才放心入口。 这都是众人心中默认之事,你自个儿验了也就是了;可像平意这样放在明面上说,就差将“怀疑庄家”下毒几个字刻在脸上的,却是少之又少。 抬眼望去,庄老夫人果然冷了脸。 若非顾忌柳姒身份不好发作,只怕她早将人轰出去了。 柳姒尴尬地打着圆场:“老夫人手下都是伶俐的丫头,想必不会有事。” 平意难得固执:“公主,这是规矩。” “这......”柳姒为难地看向庄老夫人。 而庄老夫人忍了又忍,目不斜视道:“这位娘子只管尽责便是。” 少顷,为柳姒试毒的奴婢拿出银针,拨了些茶水来验。 本以为相安无事,谁知却横生变故。 只见验毒的奴婢举着手中慢慢发黑的银针,惊诧道:“此茶有毒!” “什么!” 柳姒闻言,当即将手边的茶盏拂落在地,面色愠怒:“竟真有人敢下毒!” 茶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发出一声脆响。 平意扬声:“保护公主!” 下一刻,马校尉带着公主府卫冲进屋中,将庄府的丫鬟婆子团团围住。 杀伐之气在屋中漫延,将一屋子的奴婢吓得瑟瑟发抖。 而平意指着方才奉茶的杏衣婢女,厉声喝道:“大胆奴婢!竟敢下毒谋害公主!” 这样大的罪名扣在头上,那杏衣婢女骇得伏跪在地:“公主明鉴,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 原本心生不耐的庄老夫人此刻心中惊疑不定,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奴婢,又看了看验毒女婢手中那根明显发黑的银针,脸色大变。 “公主,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柳姒一改方才的温和,整个人凌厉起来,对着庄老夫人冷笑道:“我倒也希望是误会,只是人证物证俱在,叫我也不得不信呐。” 这谋害公主,罪名不小。 庄老夫人心中正思索对策,偏偏平意此刻拱火。 “公主,这奴婢说自己冤枉,想必此事确有蹊跷。她与公主素不相识,又如何有胆子敢谋害公主?所以此事是否有人指使?亦或是有人想借一个小小奴婢之手,谋害公主?” 这下,庄老夫人当真是面色铁青。 什么受人指使!这分明是暗指下毒之事是她授意! 如今这情形,若真是个奴婢下毒,将她拖出来顶罪倒也罢了;可平意却暗指庄老夫人想谋害柳姒。 那性质便大不相同了。 镇国公主在她庄家若出了事,阖府都要受牵连。 况且庄别辛父子如今又被圣人留在上京,情况不明。 这个时候,庄家绝不能出事。 想到此,庄老夫人狠下心来:“此事另有蹊跷,当请明府前来调查。” 在此之前,她便听说镇国公主不是善茬。 今日突然前来为钟娘治病本就令她生疑,如今又来个什么中毒,焉知不是镇国公主自己的手段? 所以干脆将宣威县令唤来,当着众人的面查清,也免得她暗地里另做手脚。 柳姒在听到她的提议后,当即同意:“好,我也想看看究竟是谁想杀我。” 她扬声:“来人,去将县令请来。” 第332章 梦魇之因 往日清净的庄将军府如今被镇国公主府卫包围,行人欲要停下脚步窥视一二,被凶恶的士兵吓得飞快逃离。 宣威县令匆匆赶到将军府时,庄家的奴婢已尽数被召集出来,跪了一地。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坐在尊位,一言不发的柳姒拱手:“下官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柳姒淡淡瞥了他一眼:“自知来迟,还不快将功赎罪,将事情查清?” “是是。”县令连连点头。 当即令手下盘问府中奴婢,又将地上碎掉的茶盏拾起,叫人查验里头是什么毒。 只是查来查去始终找不出下毒之人是谁。 直到柳姒渐渐不耐:“查了这么久都没头绪,商县令,你这官是不想做了么?” 这话惊得县令心头一颤。 一旁的平意好心提醒:“明府既查不出是谁下毒,便将这府中好生搜查一番,谁手中有毒,谁便是凶手。” “多谢娘子提醒。” 县令朝平意致谢后,才对庄老夫人说:“庄老夫人,本官也是秉公办理,只得得罪了。” 庄老夫人:“只要能查清真相就是。” 府衙的人将庄府里里外外搜了个干净,终于在钟氏院中贴身丫鬟白露的房中,找出了一些东西。 衙吏将一包用草纸包好的白色粉末呈到县令面前,县令看罢,肃声问白露:“这是何物?” 被人扣住,跪在地上的白露看着那包粉末,神情尤为不自然,说话战战兢兢:“回......回明府,这,这......” “还不快如实招来!” 这声厉喝将她吓得声音发颤,眼珠乱转,她回道:“这,这是娘子往日里吃的药。” “既是钟娘子吃的药,你为何如此慌张,吞吞吐吐?” 说罢,柳姒示意身侧的荀益:“荀医者,去瞧瞧这是何物。” “是。” 荀益走上前,将那包药粉细细看过。 “回公主,这里头有天仙子种子的粉末,若是寻常人服用,可催眠迷幻。长此以往,人困在梦中,真假难辨,久而久之便会疯癫。” 话音落下,白露脸色惨白,显然是知道这药粉的效用。 催眠迷幻,使人疯癫? 庄小夫人不就是夜夜梦魇,快要疯了吗? 柳姒拊掌轻笑:“好一个奴婢啊,竟敢谋害主子。原来钟娘子的病,是你这奴婢下药所致。” 她看向一旁阴沉的庄老夫人:“老夫人,你这府中的下人倒是忠心。” 庄老夫人被她这样讥讽,气得浑身发抖,只得用力握着拐杖,对白露骂道:“你这贱婢,往日竟看不出你有这样的蛇蝎心肠!” 柳姒适时提醒:“奴婢害主,按律,当绞,还不快将人拖出去处置了。” 言罢,便有人要将白露带下去。 眼见大难临头,白露也顾不得其他,手脚并用地爬到庄老夫人面前,涕泗横流:“老夫人救救奴婢,奴婢也是为了庄家啊!” 庄老夫人冷哼:“你心术不正,如何是为了我庄家?” 众人本以为这话不过是白露为了脱罪的借口,不曾想,听她说:“奴婢都是按将军的命令办事啊!” “什么!” 听得这话,庄老夫人惊怒不已:“事到如今,你竟还攀诬辛儿?当真是该死!” 白露见庄老夫人如此不留情面,索性破罐子破摔,对着柳姒与县令扬声道:“公主、明府明鉴!此事都是庄将军吩咐奴婢这样做的!奴婢也是迫不得已!” 霎时间,屋中人议论纷纷。 眼见事态严重,庄老夫人也不管白露的话是真是假,疾声道:“还不快将人拖下去!” “慢着。”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柳姒开口,“老夫人这是做什么?既然事情另有隐情,何必急着将人处置了?总得先问清楚再说。” 庄老夫人:“这奴婢失了心智,一心攀咬他人,公主切莫相信。” “是否攀咬总得问了再说。”柳姒对白露道,“你既说是庄将军指使你毒害钟娘子,那总要有个前因后果才行。” 白露抬袖擦擦眼泪:“奴婢也不知将军为何要害娘子,只知将军离开宣威前,曾将那药粉交给奴婢,让每日下在娘子的饮食里。 顾忌着将军之命,奴婢不敢不从,只能照做。 吃了这药,一开始娘子只是贪睡,后来就开始成宿做噩梦。 奴婢自知此事一旦泄露,便必死无疑,但奴婢也是照吩咐办事,绝无虚言!” 话已至此,众目睽睽之下,庄老夫人无话可说。 县令也觉颇为棘手,转首看向气定神闲的柳姒:“公主,这......” 柳姒淡然拢了拢袖口:“看我作甚?如今当务之急自是先为钟娘子解毒,才能更好地查清真相。” “是是是。”县令清咳两声,正色道:“来人,将这奴婢带回衙门,听候处置。” 柳姒则看向荀益:“你可有把握让钟氏醒来?” 荀益点点头:“能,只是钟娘子油尽灯枯,老朽最多能使其清醒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那足够了。 柳姒起身,行至庄老夫人身前:“老夫人,我想带府医为钟娘子解毒,想必你应当没有异议吧。” 事到如今,庄老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侧身,让开路来:“公主在我庄府闹了这么大一出,还有什么是不能的?老身怎敢有异议?” 柳姒莞尔:“老夫人能明白就好。” 本意讽刺,镇国公主却蹬鼻子上脸,差点将庄老夫人气得七窍生烟,驾鹤西去。 ...... 钟氏寝屋内,躺在床上原本噩梦不醒的钟氏嘤咛一声,自睡梦中醒来。 她望着床顶,意识难得清醒,恍如隔世。 视线缓缓落到床边的荀益身上,声音低哑:“是医者救我性命吗?” 荀益摇头:“老朽是奉镇国公主之命,为娘子诊治。” 镇国公主? 直到此刻,钟氏才发现屋中还站着许多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其中一个一身紫裙,雍容华贵。 想必这便是医者所说的镇国公主了...... 钟氏欲要下床谢恩,又无力地躺了回去。 见状,柳姒走上前,坐在床沿,笑意温和:“钟娘子不必起身,躺着就是。” 无力勉强,钟氏只得朝她颔首:“妾身谢过公主。” 柳姒开门见山,将自己来意告知于她:“我今日来此不为其他,只是想向娘子询问一些事儿。” 第333章 一夜一心死 白露奉庄别辛之命下毒一事,被柳姒全数告诉了钟氏。 钟氏听后,面上倒没多少不可置信,只是语气讽刺:“我早该想到的。” 好好的人突然得了怪病,不是天命,便是人为。 听柳姒说白露已被关进县衙,自己今日也难得清醒,她心中对柳姒不由感激:“公主想知道什么?妾身必定知无不言。” 柳姒打量她的神情,斟酌开口:“娘子可晓得庄小将军身上那块月牙如意玉佩,是何来历?” 听人提及那块玉佩,钟氏神情顿时复杂起来。 她抬眸,对上柳姒双眼,语气肯定:“公主问我那块玉佩,定是晓得什么事了吧。” “是有些猜测。”柳姒也不瞒她,“不过还需一些证实。” 听罢,钟氏难得露出一抹笑来,眼中带着对谁人的怨恨,那笑意夹杂着嘲讽。 “呵呵,枉你庄慕仪藏得这样深,还是露了破绽,当真是老天有眼。” 她抹了抹眼角泪水,对柳姒娓娓道来。 “当年我十七岁嫁进庄家,以为此生有了个好归宿,不想也不过一场空梦。 我与庄慕仪是奉父母之命成婚,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嫁进来之前,以为同他做个相敬如宾的夫妻了事,只是他对我弃若敝履,连我的院门都不肯进。 婆母还在世的那几月,庄慕仪尚住在将军府中。 等到婆母去世,他便马不停蹄地去了军帐,往后数年日日住在那里。 即便回到庄家,也不与我同房。 我也不是那等矫情的女子,得不到夫君爱惜,我自落得个清净就是。 直到三年前的那个除夕。 那夜他好像很是高兴,在饭桌上多饮了许多酒,最后醉得不轻。 我命人将他送回房中,临走前,他拉住我的手,抱着我叫我不许走,不许离开他。 我以为他转了性,想与我做真正的夫妻,便没有扭捏,留了下来。 一切水到渠成,我和他行了敦伦之礼......” 说到这儿,钟氏神情悲伤:“我从未见过他那样温柔的样子,好像他有多爱我一般,直到他伏在我的耳边,迷糊地喊着一个名字。” 她看着柳姒,笑问她:“公主知道庄慕仪他喊的什么吗?” 柳姒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下一刻,果听她说:“如娘。” 事情过去了这样久,久到她都忘了当时躺在庄慕仪身下,听他在她耳边轻唤这个名字时,自己心中是何感受。 她只记得她身上好疼,好冷。 夜又长又黑,长到她在想为什么天还没亮;黑到她看不清身上人的身影。 他在她耳边唤了一夜的“如娘”,而她也在煎熬中度过了整整一夜。 “那夜醒来,庄慕仪也很是懊悔,后悔不该喝醉将我当做其他人。 也是那夜过后,他不再住在军帐里,而是回到了庄家,只是仍不与我同房就是。 一个月后,我有了身孕,孩子便是除夕那夜有的。 我私心里不想有这个孩子,毕竟它阿耶阿娘并不恩爱,孩子生下来也不过受苦。 可我也狠不下心打掉,于是这孩子留了下来。 庄慕仪不喜欢我,可他很喜欢孩子。 自从我有了身孕,他就搬到我的院中,照顾我,陪我散心,陪我说话,陪我做之前从未做过的事。 可是越与他接近,我越发现他有什么秘密。 我心中不甘,就去调查,发现他心中藏着另一个人。” 她声音低沉:“永宁公主,名唤如娘。 原来他那夜唤的,是永宁公主的名字。 而他心中藏着的那个人,就是永宁公主;他随身戴着,十分宝贝的玉佩,也是他与公主的定情信物。 知晓此事后,我便去质问庄慕仪,他果然承认。 我一时冷了心,孩子就在那时流掉了。” 提起孩子,她目色迷茫中带着庆幸:“那个孩子没了也好,本就不该出现,自个儿去了倒是清净。 我晓得他喜欢永宁公主后,心中仍有疑惑未解。 既然他在与我成婚前便与公主相爱,为何不争取一二?而是同我草草成亲,误我一生。” 说到此,她眼中带着极度的恐惧,像是发现了什么十分害怕之事。 “于是我便去查,查到此事与婆母,与庄别辛有关。” 那是一个隐藏在庄家的巨大秘密,如今想来,她仍觉寒颤,似乎不愿亲口说出,她从床头的箱匣中,取出一个上了锁的匣子,将其打开。 她对柳姒说:“我在嫁进庄家之前,曾听人说婆母对庄慕仪十分疼爱,自小如珠如玉般照料长大。 婆母去世的前几日,意识难得清醒,本该唤庄慕仪在旁伺候。 可那时她极其厌恶庄慕仪,连多看一眼都不愿;不仅如此,她还不愿见到庄将军。 那时我身为儿媳自得亲自照料婆母,见庄慕仪跪在院中请见母亲最后一面,心中不免触动。 便劝婆母见上一面,全其孝道。 可婆母说:她没有庄慕仪这样的儿子。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婆母都没有见庄慕仪。 原先我只以为婆母狠心,直到后来,我从婆母娘家的贴身丫鬟那里,得到了一封信。 一封婆母疯癫之前,写给庄将军,并未送出的一封信。” 钟氏将匣子打开,取出里头泛黄的信,交给柳姒。 “待公主看了这信,便会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 ...... 那封信最终被柳姒带走。 等人离开,屋中安静下来,钟氏看着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似乎意识到什么。 她唤来下人:“这屋子里冷得很,你去给我添个火盆来。” 添上火盆,脚底塞上汤婆子,钟氏仍觉身上凉得厉害。 她将原先那个匣子打开。 里头净是小孩子的东西:拨浪鼓、小肚兜、平安锁、虎头鞋还有一卷诗稿。 那卷诗稿抻开,上头娟秀的字迹还是几年前的,如今她是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 红颜感暮花,白日同流水。 思君如孤灯,一夜一心死。 害她的那包毒粉是否也有庄慕仪授意,钟氏已不愿费神去猜。 尚未凝成的爱意早在几年前随着那个孩子的逝去而消散,后来心中有的,不过是怨恨罢了。 那卷诗稿被她投入火中,一点点烧成灰烬。 而如今,那点怨恨,也将随她一起埋进土中。 抱着匣子里的小肚兜,手中握着平安锁,钟氏的意识一点点模糊。 好冷...... 她想:就像那个除夕的夜里一样。 值得庆幸的是,从今以后,她都不会再觉得冷了。 屋外枝头残叶落下,许久未听见动静的奴婢推门而入,发现钟氏的手脚已然冰冷,人也落了气。 娘子,殁了。 第334章 沙匪 清晨听说柳承明已到达宣威城外,柳姒准备起身出城迎接一番,不想却在府门前又撞见了管皎儿与谢晏。 许是有意蹲守,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的管皎儿一见从外归府的谢晏,便上前想与他攀谈。 只是动作突然,弄得谢晏措手不及。 柳姒去时,正巧撞见管皎儿提着一个食盒,欲要撞上拿着书稿的谢晏。 谢晏见状,堪堪侧身闪过,手中书稿无意落在地上,散落一地;而管皎儿手中的食盒也从手中滑落,里头的汤食洒出,泼在了那书稿之上。 将其上的墨迹晕染开来。 这场景是管皎儿未曾想到的,她本意只是想将亲手做的汤食送给谢晏,以偿救命之恩,谁知会弄得这样遭。 她看着被热汤淋坏了的书稿,打心底里可惜。 不等谢晏动作,先他一步蹲在地上,将那些书稿小心拾起,动作轻柔。 淅淅沥沥的汤汁从书页间流出,管皎儿心疼道:“这样好的纸张书墨,当真是可惜了。” 她抬首看向谢晏,满脸歉意:“这书多少?我赔给郎君。” 一旁的谢三愤愤:“赔了又如何?值钱的可不是这几张纸,而是上头的文墨!” 闻言,管皎儿心中对那书稿的惋惜更是难以止住。 抬眸望去,只见谢晏眉头紧蹙,语气冰冷:“不管你有何用意,还请立刻离开。” 说罢,也不管她是何反应,径直回府。 谢三看着管皎儿手中的书稿,问谢晏:“郎君,那这些书稿呢?” 谢晏头也不回:“扔了。” 跨过门槛,便见柳姒矮身躲在大门后,显然是在看热闹。 乍见她的身影,谢晏愣住,脸上冰冷的表情一变:“念念?” 他环视一周,问道:“怎么在这风口站着?” 柳姒解释:“我正准备去城门口接三哥呢。” 随后又问:“你去过都督府了?” 何牧的学生,凉州都督府长史窦章,如今就住在宣威。 “是。”谢晏点头。 他身为兵部侍郎,自然要去见见这位窦长史。 “哦。”柳姒抬脚跨过门槛,“那我走了。” “念念。”想到什么,谢晏开口将她叫住,“要不我同你一道去接贤王?” 柳姒打趣:“看来你同三哥关系有所缓和嘛,如今都愿意主动去接他了。” 谢晏面色一僵,没管她怎么想,兀自牵住她手:“走吧,再晚些贤王该进城了。” 那头,府门台阶下的管皎儿见谢三真要将书稿扔了,不免提议:“这位郎君,这书扔了也是可惜,不若给我吧。” “给你?”谢三迟疑。 “是。”管皎儿点头,“我会修复些字画,不若将这书给我带回去试试,若能修复也是好的。” 见她眼中爱惜之情不似作假,谢三想罢,将书稿给她:“也罢,送你吧。” 接过被淋湿的书稿,管皎儿爱若珍宝:“多谢郎君。” - 镇国公主柳姒前脚刚来宣威,后脚刺史柳承明便也同样赶来。 而来此的理由则是:巡视治下郡县,考核官员。 宣威地处边防要处,极为重要,是以从此地开始并无不妥。 许是早有准备,宣威的官员倒未被柳承明逮出大不妥,只几个芝麻小官私德有亏,其余的也挑不出错处。 那头柳承明来到宣威开始“照顾”下属同僚,这头柳姒带着随她一路而来的夫人们简装出城赏景。 北边一望无际的漠上虽无青山秀水,却也观其浩瀚辽阔。 原本并无意外,可临到返程时,吴夫人与其女突然失踪,护卫一路的守卫遍寻不见踪迹。 这吴夫人就是之前曾邀如妙善入府弹琴的那户人家的夫人,住在姑臧城东。 其夫君身有官位,靠祖上功勋得的个荫官。 官员女眷失踪,还是同镇国公主外出游玩时失踪的,此事可大可小。 奈何带人找了一日,也始终没有音讯。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城门士兵却收到一支飞箭,箭头上钉着一方带字的血帕。 帕上写着:若要救人,就带上五万两银子,于三日后城北大窖山下换人。 经辨认,那方巾帕正是吴夫人的爱女,年仅十三的吴小娘子的。 听宣威县令说:城北百里外有一帮沙匪,神出鬼没,凶神恶煞。最喜欢截杀路过的商队,和掳拐孩童妇女。 县令曾派人前去剿匪,奈何沙匪嚣张凶悍,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这么多年,百姓出城大多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沙匪掳走。 听得这个消息,柳姒便想着让柳承明带兵前去救出吴家母女,借此机会清剿沙匪,也算是为百姓除掉一害。 正当众人准备好五万两银子,准备按血帕上所写,先去大窖山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发生了。 那个年仅十三的吴小娘子,竟自己骑马逃了回来! 被人发现时,她已累得精疲力竭,趴在马背上昏迷不醒。 等人醒后,才知来龙去脉。 原来她那日与吴夫人在沙漠中意外被沙匪掳走,那群沙匪见她们衣着不凡,便以为是普通富户家的夫人女儿,后来得知宣威城在满处搜寻,才最终晓得她们的身份。 不过知晓是官眷他们也依旧无所畏惧,毕竟之前宣威县令不是没有派兵想剿杀他们,最后不还是无功而返? 贪欲在前,他们用吴小娘子的手帕写下血书。 只是没想到,吴小娘子会有胆量劫了马逃走。 吴小娘子也算是个人物,年纪轻轻单闯出匪窝不说,还能识得路安全回来。 而柳承明他们在知道吴小娘子识得路后,也不犹豫,当即带兵出城,准备杀那些沙匪一个措手不及。 沙匪的老窝在大窖山几十里外的牙爪山里。 那些沙匪不相信吴小娘子能平安无事地走出沙漠,在没追上人后,心头并不在意。 是以柳承明他们带兵前去时,他们还在山上尽兴喝酒,沉醉梦中。 刺史柳承明在军师第一微的帮助下,顺利将牙爪山上的沙匪剿灭。 首领被押送回城,那些被掳拐的妇女幼童,以及截杀商队而得到的财物也被带回。 经此一事,柳承明这个刺史在宣威也算是名声大噪,深得百姓信服。 那几个主事的沙匪被处以极刑,其中一个文弱的年轻书生,倒是被留下一命。 据吴小娘子所说,自己就是在这书生的帮助下,才得以成功逃离匪窝。 书生名唤令狐诗,曾是被那些沙匪掳到山上的,只是后来沙匪见他是个文弱书生,又懂些兵法,就将他强留在山上,做个军师。 令狐诗见吴小娘子是个有勇谋之人,于是便助她逃走。 被官府抓到后,令狐诗将所知之事吐露干净。 柳承明见他并非有心作恶,且能知悔改,又熟知宣威四周的地形,就将他给留了下来。 此事过后,柳姒与柳承明决定立刻动身,前往北卫军驻扎之所。 第335章 白亭海 宣威南北几百里之外各有两处大片的沙漠,是真正的了无人烟之地。 这些年来,两处的沙漠在逐渐向宣威扩散,但因有白亭河的尽头白亭海的存在,所以宣威至今还没有完全被沙漠掩埋。 白亭海古称鱼海子,因水色洁白,故而得名。 北卫军位于白亭海东岸,与东湖镇相临近;北边还有一青玉湖,两湖相邻,使其成为水草丰茂,有着广袤草原之地。 到白亭海时,天色渐暗,众人歇在东湖镇,准备明日一早再去北卫军军营。 夜幕降临,白亭海的风吹向东湖镇,初秋夜里,透着一股凉意。 柳姒坐在草地上,静静望着远处的白亭海。 难得幽静。 肩头被人披上一件外衣,将湖风挡去。 柳姒转头,谢晏撩袍坐在她身侧,轻握她发凉的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柳承明正同东湖镇的老镇长他们坐在火堆旁闲话。 她一个人坐在别处,倒显出几分寂寥。 听谢晏这样问,柳姒冲他一笑:“心头有事,所以想一个人静静。” “念念是在担忧北卫军吗?”谢晏看出她的苦恼。 “是。”柳姒回他,“庄别辛驻守边关多年,北卫军对他极为信服。况且我们与太子相对,此番巡视军队,那些人心中必定不满。 我猜测,只怕明日入了军营,他们便会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好叫我们知难而退。” 微风带起她颊边碎发,谢晏伸手为她掖在耳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说军营中有位姓彭的副将,忠心于庄别辛,是个棘手人物。 若要收服北卫军,必先解决他。” 听罢,柳姒倒未说什么,只是倚在谢晏肩头,与他十指相扣。 不远处的荧荧火光在这辽阔无垠的草原上犹如明星,火堆旁的老镇长正在同柳承明他们讲述着属于此处的传说。 “几百年前,此处还不叫白亭海,而是名唤休屠泽。” 镇长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银须白发,肩膀宽阔,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他指着东北处的一座小山:“看见那座苏公山了吗?” 众人闻声望去,一道山影静静睡在那里:“几百年前,那还是座无名小山,一位姓苏的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 匈奴欲使其降,苏公宁死不从,便将他赶到此地牧羊;还放言‘若公羊生子’,方可令苏公回归故国。 公羊生子实乃天方夜谭,苏公不归故国,只得留在此地十九年,持节牧羊。 后来,苏公牧羊的那座山,便取名为苏公山;羊群在草地上踩出的羊肠小道,便叫做羊路。” 镇长看着白亭海岸边的芦苇,从身侧草地下挖出一枚细小贝壳来。 洁白的贝壳象征着一个弱小生命的逝去,老镇长眼中带着莫名的悲伤:“曾经,我们脚下的这片草地,也是白亭海的一部分。” 这话令众人疑惑,他们看着远处的白亭海,不解问道:“即便白亭海枯水,也不该下降这么多啊。” 柳承明低头,与老镇长一样,看着身侧草地上,藏着的一枚枚贝壳,密密麻麻,遍布整个草地。 心中似有了猜测,他瞳孔一缩,猛地望向老镇长。 只见老镇长将草地上的贝壳一点点拾起,湿润了眼眶。 “白亭海,正在慢慢枯竭。” 遍布皱纹的手掌轻拍了拍身侧草地:“我年少时,白亭海的水岸在这儿。” 说罢,他又望向远处映着星月的水岸,沉默着不再开口。 话不说明,众人已然明了。 白亭海与青玉湖滋养着宣威百姓,将南北两边的沙漠隔绝,水草茂盛,牛羊肥美。 与气候恶劣的沙漠相比,此处恍若仙境。 同样,也引来了突厥的觊觎。 这样一块肥地,谁人不喜欢? 而这些年白亭海与青玉湖的慢慢枯竭,正在告诉他们,许多年后,这里或许也会变成沙漠。 如今的仙境,也终将不复存在。 为了后辈更好的生存,也为了更加的富有。 突厥只能将目光投向地大物博的大齐。 而吞下凉州,就是他们的第一步。 老镇长苍老的声音顺着风传入柳姒耳中,她再一次望着白亭海,蓦然说道。 “凉州,我一定要守住。” - 翌日,众人离开东湖镇,前往北卫军军营。 军营大门前,并无人前来迎接,只有几个士兵在偷懒打盹。 见状,柳姒与柳承明相视一眼。 须谨与须慎上前将打盹的士兵叫醒,从美梦中醒来的士兵脸上还带着不耐:“哪个狗胆的敢打扰小爷睡觉!” 等士兵定睛一看,就见军营前站着乌泱泱一群人,画着柳氏皇族图纹的旗帜在空中猎猎作响。 还不等他想来者是谁,但听打头的一个壮汉喝道:“使君与公主驾到,还不快速来迎接!” 使君?公主? 听罢,士兵的瞌睡顿时烟消云散。 下意识看向人群中骑在马背上的几人。 一个身着紫色官袍,腰佩金鱼袋的男子,目光凌厉,身上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与霸气。 另一人是身着紫裙的女子,头戴凤簪,腰挂玉符,似笑非笑,贵气十足。 只被马上的两人轻轻一瞥,士兵竟腿一软跪在地上:“见,见过使君,见过公主。” 柳承明蹙眉,看着空无一人的军营大门:“此处何人领事?现在何处?” 士兵答道:“彭,彭将军此刻……” 话未说完,便听远处传来喧闹。 军营外,一匹赤红色的马自远处狂奔而来,形态癫狂,像是发了疯。 下一刻,果听有人惊呼着提醒道:“马惊了!快让开!快让开!!!” 第336章 驯马 疯马自远处狂奔而来,在人群中引起骚乱。除了护卫的士兵外,其他随从与官员都被吓得四散逃开。 最开始提醒马惊的男人正追逐在马儿身后,看见惊慌失措的人群,他朗声笑道:“一匹马而已,诸公何必害怕?” 说罢他脚下一点,两三下骑到马背上,勒紧缰绳,不多时就将那疯马制住。 听见动静从军营中出来的北卫军士兵见状,朝马上的男人齐声喊道:“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好了。”男人抬手示意,那些士兵便齐齐噤声。 而后男人跳下马背,朝柳承明他们走去,单膝跪地拱手道:“末将彭英见过使君,见过镇国公主。” 坐在马背上的柳姒打量着地上的男人。 粗眉大眼,身材高大,袖子向上挽起一节,露出小臂结实有力的肌肉,古铜的肤色显得他阳刚又性感。 收回目光,柳姒看向身后的狼藉。 惊慌的人们将手中东西随意丢弃,旗帜坠地,杂乱无章。 还没进军营,便让他们出了这么大一个丑,当真是有意思。 收回目光,发现彭英也在同样看向那群惊魂未定之人,眼中藏着得意,似乎对眼前这一幕很是满意。 察觉到柳姒的目光,他转首直直对上,丝毫不将她放在眼中。 眼神侵略,可嘴上却笑着说:“这野马难驯,公主金枝玉贵,没将你吓着吧?” “野马难驯?”柳姒轻笑着摸摸身下马匹,“我正嫌这畜生太过温顺,没有烈性配不上我。” 她看向不远处士兵正在极力驯服的野马:“彭将军若肯割爱,就将此马赠予我如何?” 彭英笑容加深:“能得公主喜爱,自是此马福气,只是它不愿认主,末将也是花了好一阵才让它安分些,若是无意伤了公主,岂非更添罪过?” “无妨。” 柳姒翻身下马,朝野马走去,话语中满是傲气:“再厉害,也不过是个畜生,还能翻了天去?” 这话大有深意,彭英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站在马前,柳姒抬手摸了摸马首,马儿不耐地扬扬蹄子,眼中含着同她一样的桀骜不驯。 这匹马全身赤红,没有一点杂色,马毛顺滑光亮,柳姒越看越喜欢。 接着她目光一定,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 几乎是在骑上去的一瞬间,马儿一声长鸣,抬起前蹄欲要将柳姒掀翻在地,然而骑在马背上的身影纹丝不动。 见左摆右晃都不能将人甩下,马儿又是一声长啸,扬起蹄子飞奔而出。 剧烈地颠簸令人几乎要被摔下马背,围观的众人一声惊呼,谢晏不动声色地握紧手中缰绳,准备随时救人。 彭英见马儿未被驯服,扬了扬唇角,故作担忧道:“末将该多劝劝公主的,若真是被甩下去,可怎么了得啊。” 话音落下,便齐齐收到好几道冰冷不善的目光,彭英面上的表情顿时一僵。 只听柳承明冷声道:“彭将军有时间亲自驯马,不如好好管教手下的兵将,若再让本官看见值岗士兵松懈打盹,军法处置。” 闻言,彭英下意识看向看守军营大门的那几个士兵,见俱都心虚躲闪,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不知是否柳承明那句话起了作用,彭英当真住了嘴。 众人的注意也净都投到驯马的柳姒身上,她已然适应了最开始的颠簸,开始与马儿较劲,双方谁也不让。 观看的过程格外漫长,众人的心随着一人一马七上八下,提心吊胆。 终于,一声嘶鸣声传来,那匹马渐渐安静下来,停止躁动,而那道淡紫色的身影也骑着马缓缓而归。 行至军营前,马儿眼中的桀骜未褪,只是面对柳姒时多了些许温顺,抚摸它的身躯也不再烦躁扬蹄。 公主这是......驯服了? 公主府的人见柳姒归来,也扬声喝彩:“公主威武!公主威武!” 气势比之方才的那些士兵有过之而无不及。 柳姒翻身下马,接过谢晏递来的巾帕,拭了拭额上细汗。 走到彭英面前,她问:“彭将军,如何?” 彭英面色铁青,似没想到她这样一个看着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真能驯服这匹烈马,只得低头道:“公主威武。” 得了一匹好马,柳姒心中高兴:“此马可有名字?” 牵马的士兵答道:“回公主,这马一直未曾认主,所以没有名字。” 听得这话,彭英脸色愈加难看。 他驯了几日都未驯了,柳姒来一个时辰未到便驯服了,可不得脸色难看嘛。 “好。”柳姒沉吟,“既然如此,此马从今以后便叫‘赤影’。” “啪啪”打了彭英的脸,柳承明心中也觉畅快,看着军营内扬声道:“进营!” - 大齐兵役以一年五番轮流执役,如今军营中在役不过几千。 与柳姒她们来之前想的完全不同,整个军营之中军心涣散,士兵无精打采,看着懒懒散散。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年弱体残的年轻人偷来玩耍,一点没有正规军的样子。 柳姒心中不由发怒:难怪前世突厥轻易就将凉州攻破,这样的状态,如何能全力应敌? 恐怕只听见敌人的杀喊声就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柳承明与谢晏同样意识到事情严重性,一齐商议做了个决定:从今日起留在军营,振奋士气,操练军队。 务必要在突厥进攻之前,练出北卫军应有的样子。 这个消息传出,那些安逸了许久的士兵俱都面露不满,嚷嚷着“凭什么”! 见众人不服,柳姒道出他们心中所想。 “你们不满,无非是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应敌的要求,不需要再练了,是吗?” 士兵虽沉默不言,但已表态。 他们心中就是不满,他们又不归刺史和公主管,凭什么一来就指挥他们? 对此,柳姒也早就给了他们另一个选择。 她指着马校尉:“若你们谁能打赢他,便说明已是一个合格的士兵,谁就可以不用受操练之苦。” “这个选择,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看着马校尉跃跃欲试。 擂台上,一个又一个人上台与马校尉对打,却俱都败了。 十个,百个,千个...... 他们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个耗尽马校尉的体力,他还能迎战,心中俱都有些崩溃。 柳姒若是知道他们的想法,只怕得仰天大笑。 笑话,她公主府中精挑细选,一等一的校尉,岂是他们这些军心松懈之人打得过的? 见时候差不多,柳姒开口:“输了的,明日乖乖接受操练;还没比的,也明日再来。” 这样也给马校尉些休息喘息的时间。 有些在见识到马校尉的英勇后,自知能力不够,干脆放弃;有些心中不甘,只等明日再来。 而柳承明回搭好的军帐前,还不忘走到脸阴沉得能滴出水的彭英身旁,开口刺激:“原来这就是彭将军带出来的兵啊。” 第337章 总领军政 几日后,等着一场场比试结束,那些士兵对马校尉可谓是心服口服,面上也没有什么不满,每日开始乖乖的操练。 整个北卫军军营倒才算是真正有了个军营该有的样子。 无常的一个清晨,一支正在训练的队伍中出现骚乱。 只见柳姒这个镇国公主穿着并不合身的士兵衣裳,站在他们的队伍中,随他们一起训练。 见有人疑惑看来,她则解释。 “我虽为公主,可也是大齐的子民,若大齐有难,我理当尽责。从今日起,在这军营中我不是镇国公主,而是同你们一样的兵卒。 不仅如此,我每日还会与你们同吃同睡,共同训练!” 什么!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用震惊的目光看着她。 且不说她公主身份,单凭她一个女子,如何同他们一帮大老爷们同吃同睡? 不仅是公主,就连从公主府带来的那些随从,也都换了衣裳,站在公主身旁开始训练。 见状,原本对柳姒颇有异议的人,心中开始微微发生改变;不过尚有人觉得柳姒是在做戏给人看,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哭爹喊娘地要回她那安逸的公主府。 但终究是要令他们失望了,整整半个月,柳姒都在履行她的话,就真的同他们吃,同他们睡在大帐里,同他们一同操练。 连一声苦都没叫。 而柳承明同谢晏也凭借着他们的才干和精湛的箭术武功,夺得了一些人的心。 营中的质疑之声慢慢消失,这一切都被人看在眼里,包括彭英。 他心中顿觉大事不妙,立刻修书一封传回上京。 几日后,他并未等到回信,而是等到了一道从上京传来的圣旨。 当传旨官从上京快马加鞭赶到军营,看见挥汗如雨,正对着稻草人用力劈砍的柳姒时,险些以为自己眼花。 传旨官的目光太过惊讶,以及他与此处格格不入的衣饰引起柳姒注意。 之前赐婚的圣旨也是他传的,所以柳姒认得他。 放下手中木剑,柳姒喘着气问他:“你怎么来了?” 传旨官收回惊讶的目光后,朝她行礼,接着开门见山问:“不知贤王如今正在何处?还请他速来接旨吧。” 一炷香后,所有人整齐衣衫,跪在拿着圣旨的传旨官面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贤王柳承明,俊秀笃学,颖才兼备;仁爱百姓,治理凉州,剿灭沙匪有功,宜承重任。特封为凉州都督,总领军政大事,钦此。” “臣,领旨谢恩。” 将圣旨呈到柳承明手上,传旨官面带喜色:“恭喜贤王,贺喜贤王,这可是皇恩浩荡,天大的喜事啊。” 如今柳承明身兼凉州刺史与都督的职位,手中握着军政大权,成为凉州可只手遮天的人物。 日后巡视北卫军,调遣军队,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看着手中那道加盖了数道印章的圣旨,柳承明宠辱不惊。 因为他的目标,从来不止于此。 圣旨降下,军营中难得放松一日,众人围在火炉边,闲话,玩笑,吃着热腾腾的锅子,别有一番惬意。 汪小儿拿着一块烫手的菜饼子,小跑着递给柳姒:“还热乎着呢,公主快尝尝!” 说罢,他肩头被人重重拍了两下:“你小子,怎么不给我拿一个?” 仰头看去,姚健壮硕高大的身躯就站在他身后,轻轻一巴掌将汪小儿瘦弱的肩膀拍得一矮。 汪小儿拿着菜饼,疼得龇牙咧嘴:“姚健,你这手劲儿能不能轻点!” 姚健心虚地摸摸鼻子:“我也没用力啊,是你自个儿太瘦了。” 他身材高大,在军营里头算是独有的一个;而汪小儿恰恰与他相反,身形瘦弱,比寻常女子还要矮上几分,但因体态轻盈,就留在军中当个打探情报的踏白。 嘴里嘟囔两句,汪小儿还不忘将手中菜饼拿给柳姒。 柳姒接过热腾腾的菜饼,咬上一口:“倒真是香啊。” 她这些日子体力耗费大,从前吃不惯的东西如今吃着也是香的。 说话间,姚健与汪小儿手上打了两个手势,悄然离开。 一块饼下肚,柳姒拍拍手准备回帐子。 那头谢晏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去哪儿?” 柳姒闻了闻自个儿身上:“去洗个澡。” 谢晏在她面前摊开手:“把手给我。” “做什么?”虽这样问,但她还是把手给他。 执起她的手,往日嫩白的掌心多了薄茧,还有几道细小的口子。 “怎么不上药?”他心疼地问。 柳姒满不在乎:“这算什么?过几日就好了。” “那也不行。”谢晏不赞同道。 他从怀中拿出一罐膏药,打开替她在伤口处抹上,幽幽的药香在鼻尖蔓延。 柳姒吹了吹抹好药膏的一只手,作怪地将未干的药膏抹在谢晏脸上。 察觉到她的动作,谢晏瞥了她一眼,颇为无奈。 “你最近教他们射箭,教得如何?”柳姒随意问。 “尚可。”他回道。 他剑术一般,但箭法绝佳,当个射箭老师再好不过。 抹完药,谢晏将那罐药膏塞在柳姒怀中:“记得要擦。” 他苦口婆心。 虽是在一个军营里,但他二人一天也很少见上一面,只得自己多嘱咐两句。 “知道了。”将药膏揣好,柳姒准备离开,却又被牵住。 转头,谢晏看了看她的手:“可要我帮你?” “帮我什么?”柳姒莫名。 药不是都上好了吗? 只见谢晏脸不红心不跳:“帮你洗澡。” 听罢,柳姒下意识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到后,才松了口气。 “你真是不害臊。”她低骂。 “从前又不是没有过。”他淡然。 原来在谢府,每次欢好后她累得无力,都是他替她洗的。 “好了好了。”怕他再说些什么,柳姒赶忙止住。 真是怕了他了。 “真走了。” 见他还依依不舍地望着她,柳姒叹气:“弯腰吧。” 闻言,谢晏眸中漫起笑意,顺从地弯腰,将脸颊凑到她面前。 “啵”的一声脆响,男人颊上被落下一吻。 “好了吧?”柳姒擦擦嘴角。 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被人看见。 想罢,就见谢晏捧着她的脸,在她额上轻柔落下一吻,方才满足道。 “好了。” 第338章 东湖镇 洗完澡从帐子里出来,柳姒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余光见几个熟悉的身影躲在角落鬼鬼祟祟。 她走上前,拍了拍汪小儿的肩膀:“你们躲在这儿做什么呢?” 正在偷偷密谋的几人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将准备好的东西藏了起来。 柳姒见状摊手:“什么东西?给我瞧瞧?” 汪小儿犹豫:“公主,给你看行,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啊。” “拿来吧。”柳姒点头同意。 听罢,汪小儿准备将东西给她,却被一个身型瘦高的男人制止,他看着柳姒的目光里藏着厌恶。 “别给,公主一定会告诉别人的。” 听出他话中情绪,柳姒朝他看去。 她记得他,他叫曹守,一直以来对她都有些有意无意的敌意。 听了曹守的话,汪小儿也在迟疑。 直到听柳姒威胁:若是不将东西给她看,她才是会告诉别人。 无法,只得咬咬牙将东西给她。 是一节钩绳。 柳姒戳破:“你们想逃出军营?” 听罢,汪小儿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们只是想回镇子里看看。” 原来汪小儿家中有个聋哑的老母亲,就住在东湖镇里头,前几日一封家书传来,说家中的老母亲摔断了腿,所以他才想趁着这机会回去瞧瞧。 柳姒听后看向姚健:“那你呢?出去做什么?” 姚健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我好久没见我婆姨了。” 他也住东湖镇,家中还有两个孩子,这些年也不知长多高了。 “你呢?”柳姒又问沉默的曹守。 见曹守不答,汪小儿机灵地替他答道:“今日是他阿兄的忌辰,曹大哥也是想去祭拜一下。” 听完他们的话,柳姒有意吓唬:“私自出营,可是要按军法处置的。” 想到什么,汪小儿浑身一抖:“公主,你可别吓我们了,我们不去了还不行嘛。” 柳姒挑眉:“真想出去?” 汪小儿与姚健用力点头,连曹守眼中也带着渴望。 一刻钟后,柳姒拿着从柳承明那处求来的手令,对呆愣的三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哦哦!”三人回神,随她一道大摇大摆地离开军营。 白日里的东湖镇安静祥和,还没进镇子,就有人认出了汪小儿:“汪小,你怎么从军营里回来了?” 汪小儿牢记柳姒的交代,只回道:“有公务出来一趟。” 说罢直奔家中。 汪小儿的家在镇子最西边,一个用篱笆围成的小院,院里圈着几只羊。 在羊圈旁喂食的年轻妇人见着汪小儿一行人十分惊讶:“小郎,你怎么回来了?” “嫂嫂。”汪小儿打声招呼,“这几个是我营里的朋友。” 一一介绍后,他朝屋里走去:“我阿娘呢?” 汪嫂子回道:“阿娘在床上睡着呢,郎中说这腿断了动不得,得养着。” 留汪小儿在屋中叙话,柳姒与曹守待在外头。 至于姚健,在进镇子时,就迫不及待回家去了。 篱笆外,一个独腿老头拄着拐杖敲敲院门,汪嫂子听见动静后,拿了个饼子给那老头。 老头接过饼子,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吃着,等吃完后,他又走到其他人家去敲门。 人们见到他,都默契地从屋里拿出些吃食给他。 见柳姒盯着那独腿老头瞧,汪嫂子叹了口气:“这老丈也是个可怜人。” 柳姒好奇:“嫂嫂何出此言?” 不等汪嫂子说,身侧的曹守就先开了口:“老丈年轻时也是个兵卒,一场战事里头被敌人砍断了腿,从此就成了个废人。 后来他家中小子服役参了军,一场意外也死了,就剩他孤家寡人一个。” 东湖镇的百姓见他可怜,常常施舍他,老人也就这样一日日过着。 更糟糕的是,像他这样晚景凄凉的老兵不止一个。 汪嫂子感慨:“年轻时好歹也是个英雄,晚年却落得如此潦倒。” 柳姒蹙眉:“朝廷不是每年都会下发抚恤银吗?” 虽不多,但也不至如此下场。 曹守听后,没忍住嗤笑道:“谁晓得那抚恤银落入了谁的腰包中?反正该有的人是一分没得到。” 听了他的话,柳姒恍然大悟。 难怪初进军营时,士兵们志气全无。 若是将士自身得不到应有的待遇,家人得不到安抚,谁还会愿意上阵厮杀,守卫疆土? 想到此,柳姒隐隐有些明白曹守对她那莫名的敌意了。 从屋内出来,汪小儿眼眶中尚带着湿润。 离开汪家,前往曹守兄长的坟冢。 清风伴晚霞,站在兄长的坟前,曹守的眼中难得出现一分脆弱与柔软。 上过香后,柳姒与汪小儿将独处的时间留给曹家兄弟二人。 姚健牵着马,带着妻子准备的大包小包出现在几人面前,笑得腼腆。 三人心愿已了,准备离开镇子,临走前却被百姓拦住。 他们拿着瓜果,拿着新鲜的羊奶...... 挤在几人前,将东西一股脑塞进他们怀中:“你们平日里辛苦了,拿着拿着。” 中原安定,可边境却时常有异族骚扰,若非千万个戍边将士,又怎有他们的安逸日子? 盛情难却,看着百姓们充满笑意的脸庞,几人只得收下。 也因此耽误了时日,直到天黑才回营。 本以为有柳承明的手令便会相安无事,谁知彭英还是逮着他们的错处。 说是归营时间太晚,也当惩罚。 不仅如此,他还刻意恶心柳姒,阴阳怪气地说着她身份尊贵,罚便算了,但姚健他们三个必须受罚。 这不明摆着挑拨离间嘛? 若柳姒真应了他的话,那真是会令其他人心中不满。 于是乎,四个人站在营中最显眼的地方扎马步。 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马步整整扎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几人才抖着腿瘫倒在地。 双腿酸麻得厉害,躺在地上的几人却相视着笑了。 - 翌日,一道急报打破了清晨的平静。 突厥自南边无人的沙漠穿行,绕过北卫军军营,突袭了东湖镇! 第339章 突袭 这道消息太过突然,无异于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所有人的头上。 柳承明当即召集士兵分成三队,一队随他去追赶逃窜的突厥人,一队留守大营,另一队前往东湖镇。 队伍还没出发,一道白色的身影便先他们一步,离开了军营。 柳姒骑在马上,心中是没由来的慌乱,冷风像一把把利刃割在她的脸上,她恍若未觉。 终于到了东湖镇,冲天的火光与哭喊声遍布小镇。 她看着眼前一幕,耳边一阵嗡鸣,脸上血色尽失。 茫然地翻身下马,行走在小镇之中。 火,到处都是火。 冲天的火光像是巨浪要将她席卷其中。 那些突厥人在夜里闯入镇子,抢夺了镇里的粮食金银,砍杀无辜的百姓后,还放了把火。 倒塌的房屋,烧焦的柱壁,坐在地上无助哭喊的孩童,苟延残喘的伤者,血肉模糊的创口...... 一瞬间,柳姒从头凉到了脚。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不停喃喃。 明明突厥应当在秋末才会进攻的,如今才七月,为什么...... 为什么? 柳姒想不明白。 明明一切都在她算计之中的啊。 从军营中出来得急,她甚至没有穿鞋,赤着脚行走在狼藉之中。 “这孩子不行了,快让开!”幸存的百姓抱着一个烧焦了手臂的幼童,从她身边疾行而过,巨大的力道撞在她肩上。 因一夜的马步本就酸胀的腿一软,她整个人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脑中一片混乱,直到一道哭喊声将她惊醒。 “救救我,救救我......” 她抬眸,一个被柱子压倒在废墟中的男人朝她呼救:“娘子,救我,我不想死!” 听着这话,柳姒又恢复神智,重新站起身跑到那男人面前,将他身上的柱子费力搬开。 一个,两个,三个...... 她像其他人一样,顾不得悲伤,奔走着去救更多的人。 匆匆赶来的谢晏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没有开口,而是跟在她身后,同她一起帮忙。 直到太阳西落,柳姒才终于停下。 这一日她救了三十七个,其中十一个死了,还有三个是在她怀中咽的气。 百姓都被救了出来,无论是活的还是死了。 直到此刻,那些幸存的人们好似才察觉到悲伤,扑在已逝的亲人怀中痛哭着。 从大营赶来救援的士兵也已精疲力竭,他们看着满地的尸身,赤红着眼。 东湖镇与大营相邻,镇上百姓与营中士兵互相熟识,极为亲近。如今看着他们倒在地上全无气息,心中悲愤交加。 有几个年轻的已按捺不住,怒吼着要去寻突厥报仇,却被身形高大的姚健他们一一拦了回去。 他算是最幸运的,妻儿躲在柴堆里,活了下来。 可汪小儿却遭了殃,家中无论是兄嫂母亲,俱都死于突厥刀下。 如今他正发了疯,要去找突厥报仇。 柳姒站在人群中,静静地目睹这一切,喉间像堵了一块白叠子,如何都发不出声。 回到大营,柳承明他们也无功而返。 突厥这次明显有备而来,来得快,去得也快。 就是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柳姒坐在谢晏的帐中,脑中不停地回想白日里的事情。 突厥为何会提前整整两个月? 为何会选在北卫军大营后的东湖镇? 柳姒之所以如此相信突厥会在秋末动手,无非是因为这是前世确切发生的事,且之前无论是洛州水患,还是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全都照着前世应验。 今世因为她的重生,许多事都发生了改变。 可那些十分重要的大事,依旧按着原本在发展。 所以柳姒才会如此相信,相信突厥会挑在秋末动手,以为自己的时间还很充足。 可这次她发现她错得离谱。 洛州水患会应验是因为那是人力无法改变的天象,而这次却是人力可改的事实。 贾氏的覆灭令安王不安,也令突厥王室不安。 所以他们抛弃了原本最佳的时机,选择在柳姒她们还没有准备好之前动手。 东湖镇的遭难,就像突厥的一次挑衅,一个警告,在告诉柳姒,枉她机关算计,也难以抵挡应有的结果。 即便凉州的眼线被拔除,他们依旧可以夺下凉州。 而这个意外,最直接影响的,就是柳承明。 凉州的军政大权刚交到他手上不久,突厥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偷袭了一个镇子。 世人会以为贤王不可堪当大任。 这样严密细心的算计...... 只让柳姒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对自己了如指掌的人,一个半月前刚死在她眼前的人。 阿史那......环吟。 脚上的刺痛令她回神,她低头,看着蹲在身前为她擦脚的谢晏,轻声说了句:“疼。” 伤痕遍布的双足被他轻柔地捧在掌心。 谢晏想起白日里在镇中见到失魂落魄的她,心中忍不住发疼。 那时她披散着发,一身纯白的里衣,赤着脚站在街上,无论自己怎么喊她,她都不应,只一味奔走救人。 即便后来为她穿上了鞋,最开始烫出的伤也已然在上头。 这伤口不能碰水,谢晏只能绞干帕子,一点一点为她将脏东西擦去,再抹上药膏。 “别擦了。”柳姒开口。 谢晏动作一顿,憋着一股气给她将药上好。 “第一微呢?”她问。 “在贤王的营帐中议事。” 突厥这次只偷袭东湖镇,说明大军还未到,派些前锋探探深浅。 偷袭东湖镇的成功,预示着北卫军的疏于防范,更说明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 大齐召集军队赶来宣威需要时间,而这个时间就是突厥进攻的绝佳机会,所以他们一定会赶在大齐的援军赶来之前,彻底发起进攻,抢占先机。 柳承明他们目前要做的,就是以北卫军几千的兵力,守住此地,不让突厥踏进一步。 想到此,柳姒也不顾刚擦好药的脚,径直走下榻。 谢晏见她这模样,再也忍不住,将要出营的她一把打横抱起。 声音中夹杂着压抑的怒气:“念念,你这是要做什么!” 柳姒只道:“我要写信。” 见状,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缓语气劝道:“即便要写,你也顾忌着自己的身子,把鞋穿好,我替你磨墨,好吗?” 他眼中的担忧明显,柳姒没有拒绝,沉默着容许他替她将鞋穿上。 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她突然开口:“谢竹君,你是生气了吗?” 这话听得谢晏心头一痛,他抬首,就见挂在她颊边的一颗泪直直落下,打在他的手背上。 一瞬间,心中的怒气消散,他叹了口气坐在她身侧,将她抱坐在自己膝上,轻拍着她的脊背:“你该爱惜自己的。” 柳姒靠在他胸口,语气沉闷:“我今日救的那些人里,好些都是我昨日见过的,那时他们还拿着东西要送给我......” 转眼间,就成了尸体躺在地上。 “替我磨墨吧。”她道。 不能再耽搁了,必须要尽快将信送到丰州。 第340章 火神营 当探子来报,说突厥的十万大军正在向边境靠拢时,整个军营陷入了死寂。 以五千敌十万,那是谁都不敢轻易妄想的事。 若真对上,顷刻间整个北卫军就可被踏平。 阴云笼罩在军营之中,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士气,也在得到消息的瞬间烟消云散。 第一微他们在帐中议事整夜没睡,所有人面上都带着凝重。 柳姒坐在帐外揪着身侧的草根,姚健与汪小儿坐在她身侧。 “公主,我们都会死在这儿吗?” 经历了母兄的惨死,汪小儿似乎在一夜间长大了,说这话时眼里没有对死亡的惧怕。 柳姒看他一眼:“我不知道。” 如今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之外,她是真的不知道结果。 汪小儿眼眶通红:“就算是死,我也要多杀几个突厥狗。” 身旁的姚健见柳姒心绪不佳,对汪小儿比了几个手势。 这些手势柳姒时常瞧见:“我一直没问,为何你们交流多用形语?” 姚健解释:“汪小的阿娘不能言语,所以他就特地学了形语,这样即便不言,也能知晓其意。” 不言也能知晓其意...... 柳姒问汪小儿:“那你会的形语多吗?” “简单的都会。” 脑中灵光一现,柳姒突然振奋精神。 刚站起身,便见远处几个人被押着进军营。 其中一个人嘴里还在嚷嚷着:“我真是镇国公主的人啊!放开我啊!” 那人见到柳姒后,惊喜道:“公主是我呀,我是八方财呀。” 柳姒心道:当真是来得及时。 听见动静的柳承明也从帐中出来,见是八方财后,他挥挥手:“自己人,松绑。” 被松绑的八方财揉揉手腕,对着柳姒挂起一抹谄媚的笑:“公主,我可是给你把事办得妥妥帖帖的。” 被松绑的陈树也走到她面前:“属下已按公主吩咐,将城中的火中精、炭块、硝石等全都买了下来。” 他指着被士兵当成可疑之物押回来,一个个装满东西的木车:“全都在这儿了。” 闻着熟悉的气味儿,第一微走到木车旁略略打量了一番,而后双眼发亮,他看向柳姒,神情激动:“公主这是打算......” 柳姒点头:“是。” 听罢,第一微就这么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若得此神器,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营中士兵听了他这话,皆倒吸一口凉气。 以一敌百? 他们又不是神将,如何以一敌百? 见众人不信,柳姒看向跟在陈树身后,一个穿着大褂的道士:“清净,你给他们试试。” 这道士名唤清净,是三清观的道士,李衡子的师侄。 当初李衡子在三清观研制火药,便有他的从旁协助。 这次来凉州,柳姒将他从观里讨了来。一路上清净就跟在她身边,默默改良火药;在神仙府时,他同第一微倒颇有些志同道合。 清净依言拿出制好的火药装进铜球之中,留出引线,吹燃火折子。 点燃前还不忘好心提醒:“善信们且将耳朵捂上。” 还不等他说完,吃过一次亏的柳姒与第一微便捂住耳朵。 其他人见罢纷纷照做。 点燃引线的铜球被清净往军营外的空地用力一抛,落在一块大石旁。 见铜球还没发出声响,有人心中不耐,正准备说些什么。 下一刻,“嘣——”的一声巨响,那块大石顿时被炸得四分五裂! 一阵风吹过,军营前是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久久回不过神,直到有人结结巴巴开口:“这,这是什么神器!威力竟如此之大!” 这话像是打开了话匣的开口,士兵们开始议论起来。 就连彭英,看着那块分裂的大石,眼里头都带着震惊。 这东西若用在战场上,以一敌百真不是天方夜谭! 火药的试验,让原本颓丧的士兵心中燃起一抹希望来。 柳姒走到人群之中,高声道:“噤声!” 闻言,士兵们俱都安静下来,激动地望着她:“此物名为火药,威力强大,只需一点,便可伤多人性命。若往里加上铁珠,效果更是惊人。 可时间有限,即便我命人将城中所有的原料买下,也不足以令我们击退突厥的十万大军。” 士兵眼中的光还来不及暗淡,便又听她道:“所以我有意从军中挑选一些将士,组成一营,负责火药的制用。” “火神营”就这样在匆忙中诞生。 ...... 主帐内,令狐诗指着沙盘上的一处平地道:“若按探子所说,那突厥可汗的大帐应当就驻扎在此。” 说着他又指向大帐右边几里外的一处地方:“右营的主将是突厥可汗最爱的儿子,突厥王子阿史那罗尔,偷袭东湖镇就是他所为。” 八方财摸了摸下巴:“那这右营是不是比左营的粮草要更多?” 上次阿史那罗尔抢了东湖镇的粮食金银,那些东西如今应当还在右营里。 “按理应当如此。”令狐诗回他,随后猜到什么,“难不成你想偷袭他们的右营?” 见所有人都望向自己,八方财讪讪一笑:“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们别当真。” 要知道右营起码驻扎了有一万人,且不是东湖镇一样的妇孺,如何偷袭得了? 只是听了他的话,众人若有所思。 见状,八方财忙道:“你们不会真这么想吧!那可是一万人啊!” 柳氏兄妹俩相视一眼,心中有了主意。 柳承明询问第一微:“若是配上火药,派千人可能拿下此营?” 几个北卫军的小将听了这话不由胆寒,以千敌万,贤王可真敢想啊。 偏偏第一微还认真思索:“若按火药的威力,理论上可行。” 可这也只是理论,谁也不能保证就一定行。 听了他们的主意,彭英似乎很不赞同:“漠上有什么动静都一览无余,只怕还未近身,便被发现了。” 有人问询:“那夜里行动呢?” 彭英怒目:“你当突厥人是傻子吗!” 第一微笑道:“我昨夜观天象,发现两日后会有大雾降临。” 彭英显然不信:“漠上降雾,少之又少。若没有,将士们岂不白白送了性命?” 柳姒开口:“这点能力,第一前辈还是有的。” 之前在神仙府,哪日有雨第一微都是算得清清楚楚,毫无错漏。 “简直儿戏!”彭英冷哼。 见无人支持,他拂袖而去。 几人对他的发怒视若无睹,继续商议起来。 柳承明:“若是偷袭右营,突厥必定立刻发起进攻,届时即便有火药,一时半刻也无法全部抵挡。” 且不说装填火药需要时间,等到营中火药用尽,又该如何? 听得此言,帐中又安静了片刻。 半晌,第一微沉声:“那便只有退至宣威城。” 宣威四处黄沙,只有一处城池,周围没有庇护之地;只有退至宣威城中,有了城池抵挡,还可拖上几日。 其实即便不偷袭突厥右营,他也早有此打算。 “援军还有多久能到?”柳姒问道。 柳承明:“最快也还要六日。” 这还已是最快的了,若中途有了耽搁,行军速度还会减慢。 听后,谢晏附和:“宣威城中还有几千兵力用作防守,零零总总加上,也有万人。” 权衡利弊下,柳承明决定:“好,就退至宣威城。” 幸而宣威四周都是沙漠,居住的百姓不多,东湖镇的难民也在前几日全都迁往他地。 就在此时,八方财弱弱开口:“既要偷袭突厥右营,那谁去?” 这样危险没有把握的事,柳承明作为主干,他不能去。 眼见柳姒神色微动,谢晏脱口而出:“我......” “我去!” 第341章 箭光 谢晏终究慢了一步,只见柳姒道:“我熟悉火药,火神营也听命于我,所以此战我去。” “不可!” 谢晏与柳承明异口同声地反对。 谢晏蹙眉:“念念,你没有作战经验,如何能去!” 柳承明话语中也带着不容置喙:“你好好待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许去!” 其他人也纷纷面露不赞同。 见人反对,柳姒解释:“我去并非意气用事,而是我刚得到一个消息,此次随突厥可汗一同出征的,并非只有可汗的两个儿子,还有一女——阿史那环吟。” 她将张环吟的真实身份,以及如何潜伏在自己身边的事告知众人,只是其中隐去了安王的存在。 “此女深不可测,难以应付,但我与她交过手,对她还算了解,所以此战我去最为合适。” 明白柳承明他们反对的原因,她看向令狐诗:“漠上地形多变,还得劳令狐与我一道。” 他曾与沙匪实战过多次,缺他不可。 只是没想到,即便自己这样说了,柳承明与谢晏依旧反对。 就在气氛紧张时,一道声音从帐外传来:“都别争了!我去!” 话音落下,帐幕被人从外头撩开,风尘仆仆的柳恺大步走进其中:“你们不是选不出合适的人选吗?此战我去最为合适。” 他径直走到柳姒面前,单膝跪下,神情虔诚:“臣已按公主吩咐,将姑臧城中的五百精兵带来,旦听公主差遣!” 精兵比之普通的士兵之间亦有差距。 不等众人反应,柳姒便弯腰将柳恺扶起:“好!此战,你随我一道!” 争了半天,最终还是柳姒赢了。 就由“火神营”中的四百人,配上柳恺手中的五百精兵,两日后对阿史那罗尔所在的营帐,发起突袭。 - 听了最终决定后,其他人倒没什么反对,唯有彭英觉得他们疯了。 九百人对一万,不是疯了是什么! 他再一次打开从上京传回的密信,眼中做了什么决定。 心腹见状,面色凝重:“彭将军,我们真要这样做吗?这可是......” 不等他说完,彭英抬手:“不必多言,贤王他们如此儿戏,我们又何必留情,等时机一到,便开始动手!” - 两日后,子夜。 计划制定,军营中的士兵便开始分营向宣威城撤离,如今营中所剩无几。 谢晏看着身着深棕色盔甲,准备出发的柳姒,下颌紧绷:“为何不要我陪你?” 她总是这样,遇到危险总是宁愿独自面对,也不要他陪着;这次也是,无论如何也不要他同行。 柳姒抬手,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因为你要替我,守住宣威城。” 谢晏喉头发紧,死死攥住她的手:“我不要替你,你自己回来守。” 他难得说这样孩子气的话,手上的力道生疼,她恍若未觉:“我知道,你会的。” 怕说再多也是不舍,她狠下心将谢晏的手掰开。 临到转身离去,他几近破碎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念念,我等你回来。” 柳姒死死掐住手心,才让自己没有转头,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她看着整装待发的将士,厉声道:“出发!” 那道深褐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柳承明见着谢晏那要死不活的模样,终究叹了口气。 走到他身旁,眺望远处。 “小姒做了的决定,你我谁都不能改变。” 其实他心中有时在想:小姒远比他还要更适合做一位君主。 因为她比他,多了一点仁心。 这与他那装出来的虚情假意不同。 只可惜从古至今,没有女人能做皇帝。 - 大雾悄然降临,盖在连绵的黄沙之上,平添几分神秘。 柳姒趴伏在细沙上,不远处朦胧火光映入眼帘,那是突厥右营的方向。 她的身后,是一道道埋伏的身影,被这浓雾笼罩在阴暗之中。 身型矮小的汪小儿从远处走来,趴在柳姒身边,沉默着打了两个形语。 身侧的柳恺见状,同柳姒点了点头。 得到示意,柳姒挑起一根特制的羽箭,搭在弦上;其他士兵见状,也纷纷效仿。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柳姒发出一箭,便开始行动。 浓雾带着冷气令她呼吸困难。 那日东湖镇的哀嚎似乎响在耳畔,柳姒拉弓的双手也越发沉稳,目光凌厉,吐出一口浊气,箭上的引线被彻底点燃。 不再犹豫,弦上的箭被她彻底射了出去。 夜半时分,突厥右营中将士安静而眠,只有火把燃烧的啪啦声不时响起。 看守营门的士兵正有些犯困,余光见远处的雾中亮起一小点模糊的光亮,正准备看清,就见那道光迅速地射向军营。 紧接着,浓雾之中又亮起无数道火光,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那一道道光也如最开始那道一样,急速朝军营之中射来。 一道光恰好落在突厥士兵脚边,待看清那是一支羽箭后,他瞳孔一缩,正准备警示。 “嘣——”的一声巨响。 就见那火箭突然炸开,士兵还来不及呼喊,便被炸伤在地。 爆炸声将营中熟睡的士兵惊醒,等他们匆忙跑出营帐,便见无数道宛若流星的光从天空急速落下。 “嘣嘣嘣!” 一道道响彻天际的爆炸声接连而起。 听见声音出来的突厥士兵还来不及反抗,便被炸伤;有些甚至连帐子都没出,就被炸死。 无数道哀嚎声在夜里重合。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东西,整个营中乱成一团。 阿史那罗尔刚走出营帐,一条被炸飞的手臂就落在了他的身前,看着那条断臂,罗尔意识到不妙。 可大雾之中,根本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披好衣裳的张环吟看着这一幕,眼中凝重,想到什么,她猛地朝一个方向看去。 疾行至罗尔身边,她用着略微生疏的突厥话与他道:“是齐兵!” 顷刻间,罗尔便反应过来,跑到战鼓前准备集合士兵。 可士兵们早已被这火药吓破了胆,在营中慌忙逃窜,见人就杀,不管友敌。 等营中将士镇定下来,已是死伤无数,除去被炸死,炸伤,友军砍伤,炸聋的士兵外,身不带伤的士兵竟只剩几百! 等听了士兵的汇报后,罗尔目眦欲裂,将用以藏身的架子踹飞:“是谁这样可恶!” 可惜不等他发泄,又一支羽箭从浓雾中射出,即便上头没有火药,也将罗尔身侧的士兵胸膛射穿。 看那精湛的箭术,张环吟脸色一变。 是她! “杀!!!” 下一刻,冲天的厮杀声从浓雾中传出,齐军举着长刀从雾中冲出。 伴随着一道万分熟悉的声音直直闯进张环吟耳中:“砍下阿史那罗尔首级者,赏金千两!” 第342章 断臂 浓雾之中,火光冲天。 看着将残余突厥兵砍杀了个七八的齐兵,罗尔只有一个想法。 逃! 一定要逃回可汗大帐,将今夜的消息带回去! 见罗尔要走,张环吟立刻跟在身后。 齐军的厮杀声由远及近,她看着自雾中出现的两道身影,瞳孔震颤。 往日爱笑的少年此刻穿着盔甲,拿着长剑,一脸嗜杀,浴血的他恍若夜中修罗。 他的身后跟着一道深褐色的身影,女人神情冰冷莫测,似乎察觉到了张环吟的目光,淡淡转眸,朝她看去。 而后抬起手中的弓箭,毫不犹豫地对准她。 一瞬间,崖上残留的冷意在此刻蔓延张环吟全身,令她打颤。 这次,柳姒是真想杀了她! 这股杀意,令走在张环吟身前的罗尔也同样察觉。 他停下脚步,将张环吟护在身后,拿起刀准备挑开柳姒射来的那一箭。 “噗嗤——” 两道冷刃扎进血肉的声音接连响在罗尔耳边,他低首望着射进胸前的羽箭。 还有…… 那自身后捅来的冷刃。 缓缓转头,便见张环吟将手中的血剑从他体内拔出。 “哐当……” 他跪倒在地,怒目圆睁:“你——” 若非她这一剑,自己本可以挡下柳姒那一箭的! 张环吟冷眼看他:“要怪就怪可敦害死了我阿娘。” 可敦——突厥可汗的嫡妻,也是阿史那罗尔的母亲。 说完,她转身离开。 这一幕尽数落入柳姒与柳恺的眼中,方才张环吟在罗尔身后偷袭时,可是没有一点犹豫。 这个女人,临难之际还能寻着机会报仇。 同从前一点没变。 “子畅。”柳姒望着张环吟逃走的背影,“你去亲自将她抓回来,这一次,不要再让我失望。” 柳恺神色不变:“臣遵命。” 有了火药的神助,营中的突厥兵已被杀了个干净,剩下的也不过苟延残喘。 柳姒提剑走到还剩一口气的阿史那罗尔面前,无视他眼中恨意,漠然抬脚踩住他的头颅。 银光闪过,突厥的罗尔王子顿时头身分离。 大雾渐渐散去,鲜血将地染成红沙。 柳姒举起罗尔死不瞑目的头颅,对着大齐的士兵扬声道:“敌首已死!大齐必胜!” 士兵们举着兵器,精神振奋,随她一起呐喊:“敌首已死!大齐必胜!敌首已死!大齐必胜!” …… 整个万人的军营,只有张环吟骑马逃了出来,而身后的柳恺却越追越近。 匕首被人射出刺在马臀上,张环吟的坐骑吃痛,将她掀翻在沙地。 等从地上爬起,堪堪站定,柳恺已追到了身前。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再无一丝温情。 “你想杀我?”张环吟强迫自己冷静。 柳恺下马,冷漠道:“公主叫我抓你回去。” “回去?”她冷笑,“然后再杀了我吗?” 柳恺不言,显然不欲多说;接着对她举剑,看那架势是准备将她手脚砍去然后带回去。 看见他的动作,张环吟捏紧手中的剑。 自己武功不敌,对上必输无疑。 冷刃被柳恺高高举起,映着月光,悬在头顶。 就在他准备将剑朝张环吟砍下时,刃上的光照在了她耳畔的绿松石上。 看着那熟悉的绿松石耳坠,柳恺冰冷的神情微怔,手中的剑也在此刻顿住。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张环吟找准机会动手,朝他的右手砍去。 “啊啊啊啊!!!!” 一瞬间,痛苦的惨叫声响起,柳恺的整个右手臂连同上头的剑,一齐掉在了地上。 剧烈的疼痛令他站立不稳,顷刻间摔倒在地。 肩头的断口血流如注,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断臂,眼前一阵阵发黑。 张环吟模糊的声音传入他耳中:“我也不想伤你,可你想杀我,就不要怪我。” 自小的经历让她晓得斩草要除根,她走到柳恺面前,看着面色苍白的他,打算结束他的痛苦。 一支金蝴蝶步摇从柳恺的衣襟里头滑出。 看着那支步摇,张环吟沉默几息,最终还是扬起了剑。 ...... 残存的突厥兵被清理干净,柳姒开始清点人数,方才拼杀时死了一两百个将士。 时间紧迫,只能让人割下他们的袍带带回去。 士兵们在搬运军营中可用的粮草,柳姒迟迟不见柳恺回来,心下一沉。 正准备派人去寻,就见一个将士捧着只断臂回来。 看着那断臂,柳姒心中不安:“世子呢?” 捧臂的将士姓葛,是桓王手下,也是那五百精兵的首领,当初也不知柳恺用了什么方法,才让葛将军听命于他。 如今他神色悲伤:“世子不见了,末将只寻到这一只手臂。” 他找到这只断臂时,周围只有一匹伤马,一把长剑和几根碎布条,除了满地的血迹,不见世子踪影。 闭了闭眼,柳姒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速速撤离!” - 北卫军军营。 彭英与他的心腹被五花大绑至柳承明面前,看过截下的书信后,柳承明目光狠厉:“你是打算烧了粮草?” 彭英不答,视死如归。 一旁的谢晏一语道破:“是太子叫你这样做的。” 闻言,彭英猛然睁开眼:“与太子无关!是我看不惯贤王刚愎自用,不顾将士性命!” “彭将军,你!”昔日追随他的那些将士不免寒心。 烧毁粮草,等于断了他们的生路。 最终彭英被一剑处死。 而柳承明看着微明的天色:“立刻出发,前往宣威城!” - 突厥,可汗王帐。 回到王帐,张环吟将右营发生之事尽数告知可汗。 当听说齐军偷袭,砍杀了自己最爱的儿子罗尔时,可汗勃然大怒,当即决定立刻出兵,攻打大齐。 张环吟带着人赶到只剩一片狼藉的右营,柳姒已经撤离,一块写着汉话的旗巾挂在最显眼处。 上头写着一个地名,还有一个名字:归云子。 想起自己那二十几年未见的母亲,临终前的唯一嘱咐,竟是叫她一定要救出归云子那孩子。 张环吟冷眸:“带上一对人马,随我去换回归云子。” 青芽迟疑:“公主,可要告知可汗?” 张环吟摇头:“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何须外人插手?” 她与柳姒明来暗去多次,总要分出个胜负才行。 青芽听令,匆匆离去。 可汗的另一个儿子,阿史那木社见到她匆忙的神色后,若有所思。 第343章 交换 柳姒带着将士行至宣威二三十里开外后,便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她命火神营运送粮草先回宣威城,剩余的火药留下;她则同葛将军带着其他将士去往约定地点,救出桓王世子。 火神营的将士一听柳姒要分道而行,立刻要随她同路。 经历了一夜的并肩作战,如今他们心中对柳姒的认可达到了顶点。 特别是汪小儿与姚健,说什么也要同她一起。 但俱都被柳姒否决。 昨夜拼杀时,火神营的伤亡要比葛将军他们重,这个时候不能再对上有备而来的突厥兵。 最好的方法就是他们带着粮草先回城中报信。 况且葛将军本就听命于柳恺,救下自己的少主也算是理所应当,与柳恺素不相识的火神营没必要涉险。 见其他人依旧不同意,柳姒只道:“这是军命。” 最终令狐诗带着火神营先行离开,柳姒则与葛将军前往约定好的沙谷。 手中剩余火药不多,只能凭借沙谷的地势设下埋伏。 一切准备好,柳姒躺在地上咬了口干粮,现下,只等张环吟来了。 - 宣威城。 前两日接到要退守宣威城的消息后,城中便开始设下防守。 城门上的士兵见令狐诗带着火神营归来,打开了城门。 右营储备的万人粮草仅仅他们几百人根本带不走,所以能带多少带多少,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掉。 几百人换了万人,稳赚不赔的一战。 即便最后令狐诗他们带回的粮草不多,但也聊胜于无。 见到令狐诗,谢晏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始终未见柳姒身影后,他心头发凉。 抓着令狐的手臂,疾声道:“公主呢!” “桓王世子在突厥营帐中被擒,公主带着葛将军去救人了。”想起柳姒交代的话,令狐又道,“公主说:叫驸马不要着急,且在城中等她回来。” - 宣威城外,沙谷。 终于等到黄昏时刻,张环吟的人马才缓缓出现在视线里。 狭窄的谷道中,柳姒孤身骑在马上,看着张环吟身后的几百人马,扬起一抹笑来:“环吟公主还真是看重这小子,为了救他,竟带了这么多人来。” 她手中握着一截粗绳,粗绳的另一头是个被捆住双手,堵住嘴的少年,一身齐制的里衣上沾着灰,头发散乱,看不清面容;腰间挂了块刻有白色曼陀罗的玉佩。 看见那玉佩,青芽朝张环吟点点头,低语了几句。 见状,柳姒唇边的笑意更深:“柳子畅呢?” 骑在马上的张环吟摆摆手,面色苍白的柳恺被带到人前。 看着柳恺被包扎好的伤口,柳姒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张环吟一眼。 “可以把人给我了吗?”张环吟静静看着她。 “急什么?”柳姒不紧不慢,“你人多势众,还怕我跑了不成?” 也不是张环吟急,只是对面的人是柳姒,若是换个人来,她倒不怕对面耍什么花招。 只听柳姒说:“你先让柳子畅过来,等安全了,我自会将归云子还给你。” 张环吟并未听柳姒的话立刻动作,而是在想此事的可行性。 清醒的柳恺浑身上下死气沉沉,断了右臂对他来说打击不小,他看着柳姒,眼中死寂。 “六娘,不必与她做什么交换,我如今已是废人一个,根本不值得。” 这话听得柳姒眉头紧蹙。 “够了。”对面的张环吟像是不耐烦般,“给他松绑。” 柳恺手上的桎梏被松开,他抬眸,在对上柳姒的目光后,顿了顿。 垂眸,看向五步之外沙地上的细微痕迹,他慢慢抬脚朝她走去。 “放人。” 身后的张环吟语气强硬。 见柳恺跨过那道痕迹后,柳姒松了口气,将手中的粗绳松开。 那个被堵住嘴的少年也立刻跑向张环吟。 而张环吟见少年被放开后,当即下令:“给我将他二人抓住!” 与此同时,骑在马上的柳姒朝柳恺伸手:“快!” 柳恺会意,伸出左手给她。 等两人坐稳,胯下的赤影撒开蹄子往身后的深谷奔去。 突厥人收到张环吟的命令,也打马追上;只可惜刚跨过谷口。 “轰隆——” 沙地中似乎埋了什么东西,在他们踩上去后瞬间炸开。 “有埋伏!” 闻着熟悉的火药味儿,张环吟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青芽指着那个披头散发的少年:“他不是归云子!” 什么! 离得近了,青芽才看清那个少年根本不是归云子。 张环吟也认出了少年,他是之前右营中的一个兵卒! 其实随便一想便知,柳姒怎会将归云子带到战场上来? 还不等她反应,偷偷跟来的阿史那木社的笑声从身后方向传来:“哈哈哈哈!不愧是有汉人血脉,就是怯懦!” 他举起长刀:“天神庇佑!勇者无畏!给我冲!” 说着就骑马通过谷口,向深谷中追去。 柳姒手中所剩火药不多,在谷口埋的火药也只有一处,目的只是为了虚张声势,让张环吟以为谷中还有埋伏,不敢前进。 没想到会遇上木社。 木社没见过火药的威力,初生牛犊不怕虎。 张环吟明白过来,马不停蹄地追上。 可惜她还是错估了柳姒。 刚走到沙谷中途,巨大的落石便从谷崖上落下;配合着埋在道上的火药,威力巨大。 木社还来不及撤退,便被这剧烈的爆炸声震得耳芯生疼。 “这是什么东西!”他怒骂道。 来不及解释,张环吟令手下撤了出去。虽是撤得及时,但还是被乱石砸死了不少。 木社却是惨了,在里头被吓得面色铁青,才恍恍惚惚地逃出来。 那头柳姒二人已骑着马逃到一处岔路口,一侧有无数脚印;另一侧十分干净,好像有人特意掩盖过痕迹。 柳姒想也没想,就踏上脚印无数的小道,丝毫不管是否会留下踪迹。 等阿史那氏兄妹俩追上来,木社看见布满脚印的小道后,立刻就要往那处走,却被张环吟叫住。 她看着另一个被人特意掩盖了痕迹的岔路口,开口道:“往这边走!” 只可惜追了一会儿,她才发觉不对,意识到自己反被柳姒耍了一道后,面色难看。 柳姒早知她心机深沉,故意不留痕迹。 果然上当。 不过尽管如此,也只拖延上一时半刻。 在与葛将军汇合不久后,还是被张环吟追上。 彼时张环吟微喘着气,看着柳姒的目光中带着怒意:“六娘,你还是像从前一样狡猾。” 柳姒毫不示弱:“彼此彼此。” 木社捂着自己被碎石砸得青紫的脸颊:“废什么话?把这女人抓回去邀功!” 看着木社身后仍旧还有几百人,柳姒心中叹息。 如今火药也用完了,只得硬拼了。 葛将军明白她的用意,提着剑挡在她与柳恺身前:“公主,你与世子先走!” 岂料柳姒摇摇头:“战场之上,岂有主将丢下士兵独自逃命的道理?” 她将柳恺放在一块大石后:“你在这儿好好待着。” 柳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包好的伤口也开始往外渗血:“六娘,我们会不会死在这儿?” 柳姒喉间干涩,擦去他眼角的泪水:“你要是怕死,就睡上一觉,睡醒了就好了。” 说着她站起身,重新回到队伍前头,拔出腰间的佩剑,高声道。 “大齐将士,长胜不败!” 身后的将士们也似被她的情绪感染,赤红着眼:“大齐将士!长胜不败!” “杀!!!” 第344章 攻城 呐喊声似乎与天地融为一体,一支支利剑自耳边呼啸而过,乱肢飞舞,鲜血飘洒;空气中只闻得见浓重的血腥气,万物在这一刻都化为了血红。 刀光剑影,危险密布。 柳姒觉得自己挥砍的右手早已麻木,喉间像是烧了一块炭,连呼吸都是痛苦。 残破的尸骸零落满地,仿佛没有止境。 明明只有几百敌人,可柳姒却觉得对面好似千人。 乱刀砍下,在身上落下一道道伤口,柳姒再也坚持不住,手中的长剑飞落,跪倒在地。 敌人的剑无情的悬在头顶,就要将她头颅砍下。 看着那剑,时间仿佛格外漫长,柳姒无力地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看来是真要死在这儿了。 她想。 一道劲风从她耳边闪过,预期之中的死亡并没有来临,反而是一声远自天边的佛号。 “阿弥陀佛。” 柳姒猛地睁开眼。 只见那道茶褐色的身影站在她身前,容貌俊秀,眉眼慈悲。 转眸看去,上百个僧人从远处而来,拿着手中长棍与突厥兵拼打在一起,还有自宣威城赶来的救兵。 顷刻间,局势出现反转。 柳姒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就这么疲惫地躺倒在地,静静望着夜幕将至的天。萦绕在她耳边的厮杀声愈来愈远,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一双修长的手伸到面前,腕上挂着的佛珠串轻轻晃动。 汝空严肃的脸近在眼前,柳姒轻笑:“你不是说我凉薄虚伪吗?还救我作甚?” 想到离开那夜自己说过的话,汝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正准备将扶她的手收回,柳姒便已大方握住他手,一瘸一拐地站起身。 “多谢了,静檀表弟。” “公主!”汪小儿与姚健跑来,身后还跟着曹守,“你没事吧?” 柳姒捂着臂上流血的伤口:“一点小伤,阿史那环吟呢?” “跑了。”曹守答道。 他们回城禀报后,恰好遇见入城前来帮忙的罗刹寺僧人,于是带着其他弟兄,二话不说赶来相助。 这场战斗厮杀到最后,葛将军手下的兵死得只剩二三十个,若非汝空与姚健他们来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阿史那木社在见到形势不妙后,毫不犹豫地撤退。 就当众人都以为松了口气时,却得来消息:突厥大军已行至十里之外! 柳姒当即下令,即刻回城! - 翌日,宣威城全城戒备。 城门之外,是突厥一望无际的军队,黑压压的士兵恍若潮水向宣威城靠近, 城门之内,是一脸肃穆的百姓与将士。 柳姒站在城楼上,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士兵,不由捏紧了手中的剑。 吹来的寒风被谢晏近身挡住,他握着她执剑的手,态度是不同以往的强硬。 “我来。” 他道。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柳姒对上他漆黑的眸子,并没有舍剑,而是重新抽出一把长剑塞入他掌心。 “我们一起。”她道。 风停滞片刻,最终男人温和的声音响起。 “好。” 城楼之下,身骑宝马的突厥可汗扬言道:“汉人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你们寡不敌众,何必负隅顽抗?打开城门投降方是上策。 若你们此刻投降,本汗可以许诺留你们性命;但若你们抵死反抗,等本汗攻下宣威,便立即屠城,一个不留!” 这话传入城上的将士耳中,而传入城中百姓耳里。 面对几万大军以及屠城的恐惧,柳承明纹风不动:“我大齐皆是有风骨之辈,岂是你们这些蛮憨可比?” “誓死不降!” 话毕,他身后的将士们皆齐声道:“誓死不降!誓死不降!” 见对方态度坚决,突厥可汗也不打算多言。 战鼓响起,开始攻城! 护城河前设有障碍,趁着突厥清理,城楼上备好的投石车开始投射火药。 之前偷袭右营时的火药虽已用完,但八方财他们这几日也想方设法地买下更多原料,在昨夜运进城内。 火药将清理护城河的突厥兵炸死,奈何敌军人多,炸死一个就填上一个,炸死百个就填上百个。 耗费精力渡过城河,突厥将吊桥绳索砍断,抬起巨木开始攻撞坚固高大的城门。 门后的将士们费力抵挡,抱着必死的决心坚守。 城门久攻不破的同时,突厥也带着长梯准备攀上城墙,抢占高处。 城楼上,早已备好烧得滚烫的粪水,只等突厥兵爬上长梯,便直直泼下。 若有侥幸爬上来的,也立刻被齐兵砍死。 敌人一轮又一轮的进攻,皆被齐兵牢牢守住。 时间一点点过去,齐军神经紧绷,生怕一点懈怠便万劫不复。 残肢乱飞,尘烟四起。 突厥可汗看着城墙下堆得仿佛小山一般高的尸体,听着一声声响彻天际的爆炸声,不由恼火:“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究竟是何时,大齐竟造出了这样可怕的兵器! 吃过一亏的阿史那木社看向张环吟:“你不是在大齐待了二十几年吗?怎么从未告诉我们,他们手中有这样的兵器!” 闻言,可汗亦看向她,目光似有责怪。 张环吟确实在大齐活了二十几年,可火药也是这几年才从柳姒手中研制出来,她又怎会知? 况且有些事情柳姒连自己亲近之人都瞒,自己更是不知了。 可她如今在突厥王室地位微弱,面对木社的质问,只能咽下这口气。 “回父汗,是女儿无能。” 张环吟看着久攻不下的宣威城,提议:“他们有神兵在手,只怕轻易不能攻下,还需从长计议,再寻时机。” 可汗还在犹豫,那头木社已经反驳:“我们十万大军在手,还怕他们区区一万?怯懦!” 这话说到了可汗的心头。 攻城讲究速战速决,攻其不备。 他们发兵十万,首战便不敌而退,只会令士气萎靡。 想起安王发来的那封密信,他道:“再攻!” - 姑臧城,安府。 安朗看着眼前这一个个噤若寒蝉的人,沉声问:“你们的意思是,想临时撕毁盟约?” 这些人中有官员、富商、将军...... 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深衣男人试探开口:“并非是我们想毁约,只是我们母亲妻女如今都在宣威城里,若真随安公行事,只怕她们性命不保。” 堂中人听罢,皆附和着点头。 想起镇国公主临走前随行的那一众夫人,俱都是姑臧有头有脸人家的女眷。 安朗沉吟,眼神慢慢变冷。 好啊,原来镇国公主早就防着他们呢! 他看向那些目光飘忽不定的“盟友”,事到如今他们倒是留有退路,而自己的身份早已在柳姒那里有所暴露。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面上缓缓扬起一抹笑,态度变得和缓:“既然如此......” 拿起桌上的茶:“既然诸公不愿,安某也不好强求,只得以茶代酒,日后好聚好散。” 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见状,刚松了口气。 便见安朗将手中茶盏掷地,瓷盏碎裂,埋伏在堂外的府兵涌入堂中。 众人惊疑不定。 转头看去,安朗冷声:“诸公不善,某也只得先送你们上路。” 话毕,府兵便举起兵器,将堂中众人杀害。 鲜血尽染,安朗开口:“即刻行动!” 第345章 资格 姑臧始终未有消息传来,宣威又久攻不下,突厥士气渐渐萎靡,可汗见状,只能咬牙下令先行撤兵。 城楼上精疲力竭的将士见突厥暂时撤退,松了口气。士兵抓紧机会喘息,以备再战。 柳姒走下城楼,前往伤坊。 突厥以兵将的性命做盾攻城,是以城中受伤的士兵也不少。 伤坊中都是士兵疼痛的呻吟,荀益背着药箱在伤患之中来回游走。 伤者被不断抬入伤坊,柳姒只能借着曾经在温县学的皮毛,为他们清理伤口。 烈酒浇下,伤口中的箭头被生生挖下。 士兵咬着衣襟,额头青筋暴起,不让自己痛喊出声。 取出沾着碎肉的箭头,柳姒手指微微发抖。 她强迫自己冷静,沉着着替人包扎。 松开衣襟,士兵出了一身的汗,无力地对柳姒说了声:“多谢公主。” 柳姒忍声安慰:“你是个英雄。” 得到赞誉,士兵勉强一笑。 伤坊中还有许多伤者,柳姒正准备处理其他,葛将军从远处走来,欲言又止。 见状,柳姒随行至他处:“何事?” “世子他......”葛将军不知从何开口。 柳姒一语道破:“他想寻死是吗?” 葛将军沉默点头。 昨夜柳恺醒来,始终不愿接受自己断臂事实,不肯喝药,也不肯进食,几欲求死。 葛将军实在没办法,才来寻柳姒。 看着葛将军身上的伤口,柳姒轻拍拍他肩膀:“我去看看他,葛将军也注意自个儿的身体。” 闻言,葛将军鼻头一酸:“末将遵命。” 踏进柳恺屋中,正见一个士兵端着清粥站在床边,满眼无奈与着急。 见到柳姒后,他眼中带着不自觉地尊敬:“公主,还请劝一劝世子吧。” “知道了。”柳姒接过粥碗,“你先去忙吧。” 她端着粥,走到床边坐下,看着靠坐在床头心如槁木的柳恺,舀起一勺清粥:“吃点东西吧。” 柳恺一动不动:“我已是个废人,还有什么资格活着。” 听罢,柳姒将手中粥碗重重放在床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想死?”她冷笑,“你有什么资格死?” 这话似乎唤回了什么记忆,柳恺的眼眶慢慢发红。 “为了救你,葛将军的手下死得只剩二十八个,如今你却说想死?有什么资格!”柳姒毫不留情。 “若真想死,便将那几百将士的性命还来,届时自无人管你是死是活,任你哭爹喊娘也无人会救!” 话刚说完,柳恺便痛哭起来。 柳姒也不管他缓不缓得过,将粥碗端起递到他唇边:“自己吃!” 可怜柳恺如今只有一只手,端着粥碗也不用勺子,囫囵喝了起来。 豆大的眼泪从他颊上滑落,他一边哭,一边喝粥,时不时还要用胳膊擦擦眼泪。 柳姒板着脸:“要哭就哭,做什么扭捏的腔调?” 柳恺啜泣:“男人有泪不轻弹。” “胡说!”柳姒斥道,“眼泪不过是高兴、难过、伤心以后,眼睛会流出的水,什么眼泪是懦弱的象征不过瞎说,像你这般逃避,才叫懦弱!” 听后,柳恺哭得更凶了。 “外头忙得脚不沾地,自个儿吃完了再好好想想要不要寻死,白得浪费我精力。” 说完,柳姒起身离开。 这话不假,外头那么多伤者,若非看在她与柳恺昔日的情分上,自己何必舍出时间过来? - 翌日,突厥重整旗鼓,再一次发起进攻。 这一次突厥似乎意识到有火药在,便难以攻下,于是进攻不久便又撤退。 两次的成功防守令宣威城中士气大涨,特别是在听到后方传来的军报,说援军还有两日到达宣威后,更是信心十足。 相比于宣威城中的兴奋,突厥营帐中气氛就要低迷得多。 本以为可以趁齐军还未筹集军队之前,以十万之力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宣威,不想攻了两日都没攻下。 士气衰竭,在没有妥善准备之前,轻易不能再进攻。 - 是夜。 突厥又一次发起进攻,只是这次却是一小队人马,似乎有意在城门处挑衅骚扰。 城内,一道身影怀揣着什么东西,悄然行至城墙角落。 借着绳索翻上城楼,不知是否幸运,一路上竟无人发现。 以同样的方法翻出城外,黑影握紧怀中的东西,朝城外跑去。 这可是他千辛万苦才偷来的一点火药。 他在宣威潜藏多年,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一定要将这东西带给可汗! 或许就能制出对抗此等神兵的关键。 不远处,一小队突厥兵借着夜色与那黑影汇合。 百丈......十丈......越来越近。 黑影拿出怀中小心护好的火药,准备递给对面的突厥兵。 一支燃烧的飞箭从城楼上直直射出,刚好射在那包火药上,火焰顿时燃起。 几息过后,那包火药粉并未爆炸,而是伴随着巨响发出了一道绚丽的光亮。 光照亮了那道黑影,也照亮了接应的突厥兵脸上惊恐神情。 与此同时,原本黑暗的西角城楼亮起了火光,无数箭雨从城楼上射出,将那偷火药的细作与突厥兵射死。 正门处,有意掩护的突厥兵察觉到计划失败,准备撤离。 白日紧闭的城门却在此刻打开,齐兵从其中涌出,与其厮杀在一处。 半个时辰后,齐兵押着突厥兵返回城内,城门重新关闭。 ...... 翌日,当突厥看见城楼上悬挂的突厥人头颅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偷火药的计划失败,意味着他们只能顶着火药的威力硬拼,而大齐的援军也即将赶到。 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突厥又一次发起了进攻。 这一仗直到天黑,仍旧没有分出胜负,双方尽显疲态,可谁也不敢放弃。 但好消息是:援军明日就会到。 想到这儿,宣威百姓将士的脸上又升起了希望。 他们知道,这一仗马上就要赢了。 第346章 死守 突厥的人海战术与齐军的火药攻势相对,等待援军的希望令齐军激昂。 可这种激昂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散去。 百姓们从早等到晚,依旧没有等来援军的身影。 他们所有人心中都疑惑地在想:为什么援军还没有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说好的援军两日后到吗?为何直到此时还没有来! 众人心中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却谁都不敢开口询问。 因为他们怕问来的,是他们不想听到的答案。 他们在等待中艰难渡过。 一日,两日,三日...... 百姓脸上最开始的期待与希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与绝望。 援军不会来了。 一个残酷的答案在他们脑中浮现。 月落日升,天再一次亮了。 这一次,百姓们站在城门前,看着城楼上满眼疲惫,浑身是伤的宣威县令,问出了口:“援军是不是不会来了?” 县令看着底下的百姓,喉头紧绷,沉默着闭了闭眼。 若按军报上说:援军早该在三日前便到,可如今整整过去了三日,连半点动静也没有。 在这一刻,一向擅长安抚百姓的县令却说不出话来。 长久的安静令百姓心中摇摇欲坠的希望土崩瓦解。 “为何不答!”他们质问。 “不是说再守两日援军就会来的吗!为何我们苦苦守了五日,援军还是没来!” 他们崩溃,他们哭喊:“援军不会来了!朝廷抛弃我们了!” “突厥说要屠城,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儿!” “我们都要死!” “不会有人屠城。”在一片哭声中,柳姒镇定的声音尤为明显。 百姓们停下了眼泪,齐齐看向她。 她穿着擦拭干净的盔甲,面色惨白:“只要撑到晌午,突厥就会撤军。” “谁能证明!”有人质问。 “我能证明!” 话音落下,柳承明自人群中走出,站在柳姒身侧:“方才传来军报,援军晌午之前就会到达,我们只要撑到晌午,就都能活下去。” 若是从前,他的话自会有人信,可在经历了三日的空等后,百姓对他们的信任已经消失。 “三日前也是这样说,可援军来了吗!若这次援军依旧不来,后果谁担!” “我担!”谢晏走到人群之中,拔出腰间佩剑。 百姓们见他拔剑,纷纷后退:“你想杀了我们不成!” 谢晏摇头,双手捧着剑递到方才领头质疑的壮汉前:“我乃圣人亲命的兵部侍郎,若援军晌午不到,诸君尽可用此剑,斩下我的头颅。” 看着那锋利无比的剑,百姓面面相觑,似在怀疑他话中真假。 就在这时,有人越众而出,怯怯接过了谢晏手中的长剑。 是个不过十岁的女孩,花猫似的脸上嵌着一颗宝石般的眼睛,有些害怕地看着谢晏:“若援军不至,我就用它砍下你的头颅。” 显然力气不够,她拿剑的手还在颤抖,剑尖触地,但脚却未后退一步。 对上女孩清澈的双目,谢晏温和一笑:“好。” 就在百姓们出神之时,一个怀孕的妇人走到那女孩前,将她手中的剑丢弃,斥责道。 “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女孩听着母亲的责骂,望了望谢晏身后的柳姒:“公主阿姊这几日不眠不休地守城,照顾伤坊里头的病人,她是个好人,我想相信她。” 童言无忌。 可百姓们心中都在下意识地认同女孩的话。 只因她说的不假。 柳姒这几日并不轻松,白日里突厥进攻,她便站在城楼上指挥;夜里入伤坊照顾伤者。 不止是镇国公主,无论是使君还是谢侍郎,亦或是明府,都在不停地奔波操劳。 他们都在想尽一切办法地守住宣威城。 而援军久久不至,也并非他们所愿。 “我相信......”人群中有人先开了口。 这点声音像是撒进热锅里的水,令百姓沸腾起来。 “我相信公主和使君!” “我也相信!” 见民心稳定,柳承明并未放松,而是更加严肃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们。就在昨日,火药便已用尽了。” “若要守住宣威,必须拿起武器,共同抵抗!这样我们才可以都活下去......” 不等他说完,城楼上便又警戒。 “突厥来了!” 沉默一瞬,那些百姓赤红着眼道:“守住宣威!” 说罢四散开来,去拿目所能及中,所有能用的武器。 柳承明他们也当即踏上城楼。 城外,突厥已集结完毕。 眺望远方,柳姒深吸一口气,问柳承明:“今日并没有军报传来,你为何要帮我?” 什么援军晌午会到达的话,都是假的。 柳姒根本不知援军何时抵达,她那样说不过另有缘由,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大事,柳承明会帮着她欺骗百姓。 柳承明看着城外的突厥兵,并未转首:“因为我信你。” 听罢,柳姒转头看向谢晏:“那你呢?你可是答应了他们要舍弃头颅的。” 谢晏与她对视,目光深沉:“你说过的,要守住凉州。” 所以无论她做什么,他都支持。 微风拂过,三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突厥似乎也知道了齐军援军不至,这一次来势汹汹,从正、东、西三门同时发起进攻。 柳承明与谢晏守在正门,汝空同罗刹寺僧人守住西门,柳姒则带着姚健他们赶往东门。 却不想有人比她们先到,是当初独自逃出沙匪窝的吴小娘子。 此刻她领着一群百姓,守在东城门前。 见到柳姒,也只对着她颔首,便专心投入战斗中。 没有火药,对敌能力大大降低。 幸而前几日已杀了突厥不少将士,不似从前的十万抵一万那样令人胆寒。 城门被撞得阵阵作响,看起来摇摇欲坠,众人只能抱着粗木抵在门后,不让最后一丝防线被攻破。 到处都是鲜血厮杀,混着难闻的腥臭味,令人绝望。 究竟还要坚守多久? 百姓们看着日渐正午的天空,迷茫地想着。 却仍不忘将手中的利器,向敌人砍去。 各路城门已有突厥兵趁着空子钻进来,齐兵与百姓也只能见一个杀一个。 城门之间的缝隙也越来越大,百姓将自己与敌人用断剑扎在门上,即便是死也要做着最后的牺牲。 曹守挥剑砍下面前的敌人,却忽视了身后,正当敌人要偷袭时,八方财拿着剑将其砍杀。 看着八方财的身影,曹守有一瞬的恍神。 好似自己的兄长就在眼前。 最终八方财冷硬的话将他唤醒:“不要走神。” 突厥所有的主力都聚在正门,谢晏带着手下不停地杀掉冲进来的敌人,身上的盔甲染成了鲜红。 无论是他还是柳承明,都渐渐感到吃力。 眼中只有血红一色,所有人杀红了眼,城门后的尸体堆积如山,敌人却依旧不停地从缺口爬进来。 快要被攻破了…… 众人怔怔地想着。 就在城门即将沦陷,所有人绝望之际,一道清脆响亮的钲声自城外传来。 正准备入城的突厥兵听着这熟悉的钲声,俱都面露疑惑。 接着一个骑着高马的突厥兵自可汗大帐而来,用突厥话扬声道:“王都受困,速速撤离!速速撤离!” 正在进攻的突厥兵听罢,面色大变。 敌人如潮水般退去。 宣威的百姓与士兵看着撤离的敌人,茫然不已。 他们本来都要败了,突厥为何突然撤兵? 柳姒看着慌乱离开的突厥兵,抬首望天。 刺眼的阳光悬在正空,投射出的暖意驱散了濒死的寒凉。 像是为了解惑,军报急传而来。 “报!丰州出兵围困突厥王都!突厥可汗已撤兵回都!”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都似还未回过神来。 什么意思? 他们这是……守住了? “哐当——” 一个老者手中的残刀滑落,抱着身侧的孙子老泪纵横:“我们守住了……” 刹那间,无边的喜悦充斥着。 众人抱着亲人、知己、战友开始痛哭起来。 看着这一幕,柳姒从心底里迫切地想见到谢晏。 她褪下笨重的盔甲,不顾身上的伤口,一瘸一拐地朝正门跑去。 快些,再快些。 她从未像眼下这样想念他。 柳姒在城中不顾一切地奔跑着,终于到城门时,缓缓停了下来。 往日颀长清贵的身影,此刻跪在一众尸堆中,浑身浴血,右手抵着剑才让自己没有倒下,听见动静,他抬首看向来人。 “念念。” 他开口,声音沙哑微弱。 柳姒缓缓跪在他面前,捧着他流血的脸颊,艰涩道:“竹君……我们赢了。” 谢竹君费力地扬起一抹笑来:“我们守住了。” 那夜临行前,她让他替她守住宣威城。 他做到了。 没有让她失望。 柳姒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抱住,眼泪止不住地流:“是,我们守住了,我们赢了。” “吱呀——” 身后沉重的城门被人从外打开,柳姒抱着谢晏,朝来者看去。 城外,是穿着盔甲的士兵,黑压压一片好似要将人吞没。 印有柳氏皇族图纹的旗帜迎风摆动,猎猎作响。 援军,终于来了! 第347章 战无不胜 众人坚守了整整七日,终于在一个晌午,桓王带着集结的十万援军,赶到了宣威城。 彼时桓王看着满城惨状,震撼到无言。 他只能走到众人面前,苍白无力地解释迟来的缘由:就在前几日,郑国公安朗突然把持姑臧城,带头反了。 援军因此耽搁了前进时日。 在最后一刻,幸而安朗之子安庭序亲手砍下自己父亲的头颅,开关放行。 若非柳姒提早把持着那些贵夫人的性命,只怕随安朗造反的人会更多,援军抵达宣威的时间也会往后推延。 若没有丰州军围困突厥王都,再晚一步,宣威城所有人都会死在突厥刀下。 宣威沦陷后,紧接着就是姑臧、昌松,再然后就是整个凉州。 一切只会重蹈前世覆辙。 而丰州之所以会这样行动,全靠柳姒那一封加急传到孙悦怀手中的密信。 突厥举力攻打凉州,突厥王都的防守兵力大大减弱,正是偷袭的绝佳时刻。 已然掌控整个孙家以及其父手下所有兵力的孙悦怀,按柳姒密信所言,自丰州出兵,不费吹灰之力围困了突厥王都。 柳姒在辰时收到丰州传来的捷报,若按时辰来算,突厥可汗最晚在晌午也会收到消息。 在宣威久攻不下,王都受困,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撤兵回王都支援。 所以柳姒才敢肯定地说:最晚晌午,突厥必定撤兵。 …… 宣威府衙内,桓王看着柳恺那只空荡的右袖,嘴唇颤抖。 沉重走到儿子面前,他颤声问:“你这个孽障,怎会将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话未说完,他眼中的泪便已流出。 葛将军跪到桓王身前:“王爷,若非公主带着属下拼死救出世子,只怕世子如今性命不保!” 他将来龙去脉一一说给桓王听。 桓王听后十分感激,竟就这样直直跪在柳姒面前,老泪纵横道:“多谢公主救恺儿性命。” 柳恺见自家父亲跪下,也带着伤跪在一旁。 柳姒身为晚辈,按理说这一跪她承受不起,可她并未惶恐地扶起桓王,反而叫屋中其他人悉数退下,只留桓王父子两人。 桓王见状,心头隐隐不安。 下一刻,便听柳姒开口:“堂叔,三月里圣人昏迷不醒一事,是你做的吧。” 这话听得柳恺心惊肉跳,下意识看向她。见她面上严肃,并无玩笑后,又看向桓王。 只见桓王脸色一变,并未立即开口反驳。 柳恺不可置信:“六娘,你在说什么?我阿耶怎会......” 话未说完,便被桓王出声打断:“恺儿,不必多言。” “当初行事时,便想到会有今日,不曾想这一日来得这样快。” 圣人那时昏迷并非急火攻心,而是他用药将其迷晕。 他与圣人最为亲近,也最好下手。 柳姒问道:“我自知堂叔并非那等贪慕权势之人,所以我实在想不通,堂叔为何要替太子办事?一心效忠圣人岂不更好。” 事到如今,桓王索性也不再隐瞒,将其中缘由一一告知。 当年圣人登基,朝中仍有残余逆党难以拔除,却又不方便亲自动手。于是便从宗室子弟中,选了一个合适的人,来替圣人做那把刀。 而桓王,就是那把被选中的刀。 这样又可显圣人仁政,两全其美。 这些年来,许多圣人无法出面的事,都由桓王暗中代劳;因此他也遭很多人暗地里记恨,可也多亏了圣人庇佑,他才能依旧平安无事。 但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圣人身子一年不如一年,来日新帝登基,自己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何况他还有个全无城府的儿子。 为了柳恺,他必须择出最合适的人选扶持,有了从龙之功,下场也不会凄凉到哪儿去。 但多年来太子与淮王实力相抗衡,贤王也有了兴起之象,实在难以做出选择。 既然做不出选择,那干脆不做。 于是桓王做了个十分大胆的决定:那就是谁都帮,谁也不得罪。 圣人就这么几子,总有一个最后能登基称帝,只要他做得隐秘些,不让他们各自发现就是。 所以桓王在帮太子的同时,又讨好贤王他们,明面上也依旧效忠圣人。 可惜,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这般左右逢源,终要露出破绽。 而桓王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最终都在看见柳恺残缺的右臂后,土崩瓦解。 如今他什么也不求,只求柳恺能活下一命就好。 他抬首,眼中带着祈求:“此事是我所为,但与恺儿无关,还望公主念在昔日的情分上,能保下他一条性命。” 柳姒听后,深深叹了口气。 弯腰将桓王扶起,她道:“父母爱子,人之常情。六娘如今只求堂叔能看清局势才好。” “方才来府衙的路上,想必堂叔也瞧见百姓对贤王的态度了吧。” 桓王点点头。 这城中百姓对贤王,无一不是敬服。 想罢,他猛然一顿。 接着就听柳姒一字一句,将野心与傲气毫不掩饰地展现出来:“民心所向,天命所归。太子心狠手辣,全不顾手足之情,并非明君之选; 可贤王仁善,爱民如子。 堂叔若能明辨是非,方知谁才是真正的可随之君。” - 自突厥慌乱撤军后,大齐开始迅速发起反击。 一个月内,先后夺下了突厥数座城池,所到之处战无不胜;特别是军中一名曰火神营的小队,制出的火药令敌人闻之色变。 突厥军心涣散,几乎是一听齐军名号,便缴械投降。 终于在九月中旬,突厥可汗奉上降书,愿割让数座城池,欲以求和,俯首称臣。 自此,这场维持了两个多月的战争,就此结束。 - 宣威城外,白亭海边,魂幡飘荡。 深秋之末,宣威已开始下起小雪,一眼望去,苍茫一片。 无数钱纸撒进白亭海中,哭声阵阵。 柳承明站在高台之上,一身素衣,低念祭文。 亡去的将士魂魄尽归白亭海,宣威的百姓站在岸边,思念着战死的亲人与朋友。 突厥俘虏被押在岸边,以作人牲;利刀铡过,洁白的河水被染成浅红。 罗刹寺僧人盘腿坐在岸边,念诵经文。 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被带到百姓前,神色惶恐。 柳姒拿起祭祀过的长剑,走到那官员身侧。 对着下头不明所以的百姓道:“朝廷每年都会下发抚恤银,用以安抚退伍将士及其亲眷。 我初至宣威,却闻那银两不见踪迹,曾经保家卫国的英雄,晚景凄凉到要靠乞食为生。 索性一查,才发现银两都落到了此人腰包之中。 将士们忍饥挨饿,他却胖如豚物,实在该杀!” 明白了前因后果,百姓们愤声道:“杀了这狗官!” 柳姒冷眼看着那跪地求饶的官员:“今日我便将你当众斩杀,以祭故去的将士们在天之灵。” 话音落下,官员身首分离,百姓拊掌叫好。 突厥可汗的降书已传回上京,柳姒即将启程回京。 临行前,她亲自去了城内每位将士的家中慰问,关心那些年老病残,无人照料的老兵。 这些,都是庄别辛从前从未做过的事。 看着这样一位体贴民生的公主,百姓们方才明白她是真的配得上“镇国”二字。 她所立处,民心向尔。 第348章 蒲草之光 临走前,柳姒收了个义妹。 就是那日勇敢接下谢晏长剑的孩子。 柳姒时常在伤坊中见她帮忙,只晓得她叫明草儿,其他的一概不知。 收她作义妹是因一个意外。 往日看着康健的孩子,在白日里突然倒地,面色紫青。 荀益诊断后才知,明草儿有自娘胎里带来的心疾,轻易劳累不得。 可这孩子从未与人说过,坚持了两个多月后,终于病倒了。 这病来势汹汹,几欲要了孩子的性命,连荀益都断定草儿活不过当夜。 明草儿昏迷之际,嘴里一直叫着“阿娘”;柳姒晓得这恐怕是孩子的最后一面,便派人去找明母。 谁知明母却以怀有身孕,害怕伤心惊动为由,不肯来看。 原来明家一早就知明草儿的心疾,这么多年并不关心,只想着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不知是否老天有眼,明母多年未有身孕,即便有也必定小产。 直到年初才好不容易怀上现在这个孩子,眼看即将生产,明母害怕看见女儿逝世伤心动气,便不欲来看。 最后只有明父曾来瞧过一眼。 柳姒听后怒不可遏,不敢相信世上竟真有这样狠心的母亲,连女儿最后一面都不愿见。 下人传回这些话时,被昏昏沉沉的明草儿听了去。 不知是哀莫大于心死,明草儿也不再唤“阿娘”,只紧紧抓住柳姒的手,偷偷流泪。 柳姒抱着这孩子,陪了一夜。 幸而老天有眼,草儿撑了过来。 柳姒曾问过她可想回明家,但草儿对亲人已然失望,不愿回去。 见她也无处可去,自幼的病又需名贵药材养着,索性收作义妹养在身边。 反正她偌大的镇国公主府,也是养不起。 离开前,柳姒命人给了明家银两,从此明草儿与明家再无瓜葛。 她也不再叫明草儿,而是改名为——明灿。 - 离开的前一夜,管皎儿求见了柳姒。 想起之前在府门前,管皎儿见到书本被打湿,眼里那真切的心疼,柳姒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彼时管皎儿拿着那本被修复如初的书稿,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她想求柳姒给她一条生路。 管皎儿本籍扬州,原是一农户家的女儿,后被一富户人家看中,做了那家郎君的妾室。 原本大字不识的她,在此间学会了认字。 皎儿一名本为娇娇儿,是那富户给她取的小字。 认了字,学了些道理后,管娇儿自个儿给改成了皎儿。 皎皎之月,如是耳。 管皎儿认的字,读的诗越多,越不想只做男人的附庸;于是她逃出了扬州,前往边境之地凉州。 富户人家的郎君倒是真喜欢她,自己的爱妾逃了还派人来找。 管皎儿逃到原州时,遇上了谢晏,见他衣着富贵,又是个好心人,便想借其逃离那些追来的下人。 奈何谢晏是个铜墙铁壁,她压根攻不破,连靠近的机会都十分渺茫。 后来庄家看她与谢晏有些瓜葛,又见她身陷困境,便与她做个交易。 说她若是能偷些谢晏的字迹出来,庄家便可将那些自扬州寻来的下人赶走。 管皎儿别无办法,答应了。 书稿是得到了,只是交出去时又有些犹豫。 这位谢驸马瞧着倒是好人,庄家命她做的事指定不是什么好事,轻易将东西给出去,万一害了人怎么办? 这一来二去,就耽搁到打仗。 那些扬州来的下人见起了战事,便退到会州。 如今战事一过,庄家也早已忘了还有管皎儿这个人物,富商的手下又重新追了来。 管皎儿走投无路,才求了柳姒。 她将书稿小心放在桌案上,眼中并无邪念。 她说的话与柳姒最开始查到的倒是一样。 偷窃谢晏字迹拿去也没什么用,即便要伪造信件,也要私印才行,管皎儿自然不懂。 柳姒只是问了她一句:“为何来求我?便不怕我直接杀了你?” 管皎儿却说:她来的路上经过姑臧,城中女子对镇国公主都很是钦佩。 她想:能得这么多女子都信服之人,总不会是坏人。加上宣威一战,已能证明一切。 看着直到此时,仍旧十分爱护书本的管皎儿,柳姒破例将她留在身边,侍弄文墨。 这样的差事,对于爱书的管皎儿来说,当是个美差。 第349章 飞灰 终于等到镇国公主出行,一路上,数万人相送。 柳姒站在凉州与会州交界之处,饮下了百姓奉上的酒:“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柳承明身为凉州刺史,暂时还需留在此处。 不过想必等不了多久,圣人就会寻个由头将他召回。 他端起酒杯,也朝柳姒一敬:“让为兄再送你一程。” 听罢,柳姒失笑:“再过几里就是会州了,三哥还嫌送得不够远呢?” 柳承明笑骂:“小没良心的,你当谁都值得我送?” 柳姒巧笑:“也罢也罢,三哥既要送,便送吧。” 说着转身登上车驾。 此次回京,曾经北卫军剩下的将士并入火神营,随柳姒一道进京受赏。 队伍开始行进,曹守转首看了眼人群中的八方财。 犹豫片刻,还是走到八方财面前:“你若得空,便去东湖镇西边的矮树下,替我阿兄上一炷香。” 八方财随意笑着:“知道了,快走吧。” 他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好像所有的过往伤痛都能被他掩埋在心中。 “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未曾与你说。”曹守开口,“阿兄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不怪你。” “他替你挡那一剑,心甘情愿。” 说罢,曹守也不管八方财是何反应,转身回到队伍中。 等人走后,八方财才动了动早已僵硬的身子,从衣襟里掏出一片沾有血迹的衣角。 “傻子。” 他笑着,泪落在衣角上,阴湿一片。 …… 凉州与会州交界于黄河,如今深秋黄河静静流淌,再过一月,河面就会结冰。 柳姒撩开厚重的车帐,对着与她并行骑在马上的柳承明道:“荀益说灿儿大病初愈,不宜挪动,她便先住在神仙府中,等开春了我再命人接她。 你可得替我照看好了,不许她出什么意外。” 柳承明戏谑:“怎不见你关心关心阿兄?” 柳姒撇撇嘴:“你又不是小孩子,要我关心做什么?等来日你替我娶个嫂嫂,有得是人关心。” 听罢,柳承明笑意微敛。 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的谢晏不由握紧了柳姒的手。 察觉到动静,柳姒关切:“怎么了?我见你这几日都有些心不在焉。” 特别是那日,安氏获罪,安庭序捧着安朗头颅时,谢晏的脸色尤为苍白。 好像木匣里头装着的不是安朗,而是谢相公的头颅一般。 “无事。”谢晏摇头。 这几日他总能回想起那场景。 恍惚中自己好像曾亲手将父亲头颅砍下,一步步捧入太极宫中。 那温热的鲜血残留于指尖,久久不能散去。 有什么记忆开始松动,渐渐要让他想起。 临至两州交界,车驾缓缓停在黄河边。 车门被叩响,谢七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郎君,有人求见。” 谢晏回神,对柳姒道:“念念,我去去就回。” 等车中只剩柳姒一人,她对着窗边的柳承明招手:“三哥,你上来,我有话与你说。” 见她正色,柳承明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秋兰看着车内的亲兄妹俩,头皮发麻。扯着平意与月痕站到一边,尽量听不到车内的动静后,才掩饰道:“快瞧快瞧,这黄河之景回了上京可就看不见了!” 这般异样,倒引得平意与月痕侧目。 马车上,柳姒有意压低声音:“我们在凉州揪出了不少奸细,可万物坊真正的坊主却始终未曾露面。 三哥在姑臧还需小心,我怕他们会趁着我们松懈之时,对你下手。” 柳姒在万物坊遇见的两个坊主,一个安庭序,一个燕奴,都是假扮的。 真正的万物坊坊主是那个出现在绮梦坊的史坊主。 可叹自那一次后,就再未有过踪迹。 无论人是否还在凉州,都需多个心眼。 “我明白。”在大事面前,柳承明向来知道分寸,“这次回上京,太子只怕又会使其他手段,你也留心。” “嗯。” 马车外,谢晏走到谢七所说的求见之人面前。 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面容普通到看过一眼都会立刻忘记。 “你是何人?”谢晏问道。 余光瞥见男人藏在腰间的白色玉佩,他蹙眉。 这玉佩……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下意识转首看向不远处的马车,心中没由来的有些不安。 等他回神再去看男人,却发现男人已转身离开。 挂在腰间的玉佩也又一次闪进眼中,那上头刻的,是一朵…… 白色曼陀罗! 抬眼追去,男人已然消失不见。 心中的不安在此刻达到了顶点,谢晏猛地转身,看向柳姒所在的马车,抬脚朝其跑去。 就在离马车仅十步之遥时。 “轰隆——” 冲天火光伴着巨响在谢晏眼前炸开,镇国公主的车驾就这么轰然炸成碎裂。 他被爆炸产生的无形波浪撞倒在地,耳中一阵嗡鸣。 等他缓过神,便见裂开的车驾燃起了大火,滚烫的热气扑面。 “念念……” 看着这一幕,谢晏脑中一片空白。 头痛欲裂,耳窍流血,他站起身就要冲进火光中。 却在将近的前一刻,被谢七死死抱住:“郎君,危险!” 谢晏耳边模糊,隐隐只听见有人在说:“贤王……公主……还在车里……” 公主……念念…… 还在车里…… 念念还在车里! 他浑身冰冷,奋力挣扎着谢七抱住他的手:“放开我!念念还在里面!我要去救她!我要去救她!” 火势这样大,里头的人必死无疑,谢三他们怕他冲动,纷纷将他拦住。 谢晏只能绝望地看着,看着大火将车驾烧毁,看着车里的人被大火一点点吞噬。 半个时辰后,大火终于被扑灭。 谢晏看着那一地的灰烬,哑声道:“可以放开我了吗?” 谢三望着自家郎君赤红的双眼,松开了手。 经历了爆炸与大火,整个车驾已看不出原本的痕迹,更莫论脆弱的肉身,在这大火之中也烧成了灰,一片衣角也不留。 隐隐暗光从那片废灰中发出,谢晏蹲下身,缓缓拨开灰烬,露出藏在下头的东西来。 是一支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金玉簪。 玉体已被烧得发黑,唯剩融化的金子,死死缠绕在玉柳上。 看着那支被烧得残缺的金玉柳簪,一股腥黏的液体自喉间涌出,滴滴答答将谢晏天青色的衣襟染红。 胸口的窒息令他浑身痛得痉挛,他握着那支簪子,双手不住发抖。 为什么会这样…… 谢晏茫然地想。 明明说好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们就去扬州的啊。 喉间哽咽着,却哭不出声。 他不该离开念念的,这样即便是死,他也能陪着她的。 无数的记忆自他脑海中涌出,前世的,今生的,绝望的,甜蜜的…… 统统都在这一刻浮现。 那些所有的不解,茫然,无措……也都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 他也又一次的,失去了她。 第350章 前世:祸起 前世 - 永康二十九年,深秋。 贤王府。 柳姒替谢晏拂去肩上落叶,眼中含着不安:“我总有些害怕,你们进宫万事小心。” 谢晏看出她的担忧,握住她手,轻声安慰:“不过是些废太子的旧部,掀不起什么风浪,你在府上等着。最多酉时,我与贤王也就回来了。” 一旁的柳承明看着他们二人这腻歪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暗色,不过很快又挂上一抹散漫的笑。 “又不是一去不返,谢大郎君差不多得了。” 说着他又看向柳姒,神情一贯委屈:“小姒当真是偏心,只担心你的谢竹君,就不担心担心阿兄吗?” 柳姒被他说得脸红,嗔道:“阿兄智谋无双,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柳承明握着剑,走到她身前捏捏她颊肉:“算你说得好听。” 三人的温情,显得角落中的柳承安格格不入,他看着柳承明对柳姒的亲密举动,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 似乎有一股怒气在他胸间翻涌,几欲令他作呕。 “子宁。” 柳姒温和的声音令他回神,他看着阿姊,应声道:“怎么了?” “你确定消息准确吗?柳承宣真的打算正午时分带兵包围太极宫?”柳姒问他。 柳承安攥紧了手:“是我亲耳听到废太子与心腹密谋,消息不会有错。” 闻言,柳姒松了口气,她理了理他的袖口,神情温和:“阿姊知道你与外祖家的表妹情投意合,等过些时日,我便去为你求道赐婚的圣旨。 你已二十有五,是该成婚了。” 见柳承安看她的目光出神,柳姒打趣:“怎么?高兴得昏了头了?” 柳承安摇摇头,深吸了口气:“阿姊,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对吗?” 柳姒失笑:“当然了,你是我的亲弟弟,在这世上只有你与我是血溶于水的亲人。” “那就好……” 他微不可察道。 “别耽搁了,走吧。”柳承明在旁提醒。 几人离开,唯剩柳姒一人留在院中,枯叶飘落,透出几分萧瑟。 一年前太子被废,圣人仁慈并未要他性命,而是将他幽禁在宫外别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相安无事。 前几日,柳承安带回消息: 说他去别苑看望废太子柳承宣时,无意听见他与心腹密谋,打算于今日逼宫。 这个消息对柳承明来说大有助益,废太子不死,终究是个祸患,正好借此将他彻底铲除。 在查证此消息为真后,柳承明决定率领府中精兵埋伏于太极宫外,等废太子有所行动,便立刻镇压! 一切都该尘埃落定。 可柳姒抬首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总觉得心中不安。 这份不安一直到晌午过后,有了答案。 下人从宫中带回消息:贤王柳承明举兵闯入太极宫意图逼宫圣人,幸而被废太子及时镇压。 贤王府一千精兵尽数被困杀于太极宫前,逆贼柳承明与谢氏子谢晏狼狈逃窜出宫! 怎么会这样! 听得这消息,柳姒宛如晴天霹雳。 不是废太子意图逼宫吗!为何会变成贤王! 可既定的事实已摆在眼前,在圣人与世人眼中,确实是贤王谋反,而非废太子! 他们中计了! 柳姒立刻想明白关键。 想到什么,她脸色惨白。 怎么会……子宁为何要欺骗他们? 宫中乱成一团,柳承明与谢晏逃出宫外,她能做些什么…… 半晌,她对着平意疾声道:“备车,去卓家!” 第351章 前世:断情 柳承明与残余手下堪堪逃到城门口,却发现早有人埋伏在此处。 披甲执锐的羽林军将他们团团围住,羽林将军林显一脸肃穆:“奉太子之命,捉拿叛贼柳承明。” “太子?” 在太极宫前经历了一场厮杀的柳承明嗤笑:“太子已废,何来的太子?” 林显面不改色:“末将也是奉命行事。” 柳承明提着剑,拇指将唇角的血擦去:“不必废话,动手就是。” 贤王府一千精兵尽都死在他的眼前,柳承明心中恨极,明白多说无益准备动手。 却在此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听声音约莫几十人马。 众人转首看去,便见一道淡紫色的身影骑于高马之上,她的身后跟着卓江远及其手下。 看着那道身影,柳承明举剑的手一顿。 小姒怎么来了?他不是已派人去贤王府传信,叫她寻机会逃吗! 身侧的谢晏看见柳姒,目露担忧。 人群渐渐靠近,柳姒勒紧缰绳,停在了几人面前。 谢晏正欲上前,便听骑在马上的柳姒开口道:“吾奉太子之命,诛杀逆贼。” 这话听得众人眉头紧蹙,包括守在城门前的林显。 怀淑公主此话何意? 她是打算亲手诛杀柳承明? 可她不是向来与贤王交好吗?为何会有此举动? 与太子联手的是梁王柳承安,所以对于柳姒的话,林显只是半信半疑,静观其变。 谢晏站在马前,有些茫然,好似听不懂她的话:“念念,你在说什么?” 怀淑公主眉头紧蹙,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避之不及的厌恶,好似谢家大郎君是什么脏东西般。 “不要这样叫我,我听着只觉恶心。” 此话一出,谢晏脸色苍白,面上的血色尽褪。 高高在上的怀淑公主还在继续:“为了太子功成,我只得委曲求全接近你,谋取你与贤王的信任,如今想来当真是恶心得紧。” 说这话时,她声音极大。 不知是真的想起与谢晏的回忆就厌烦,还是有意说与其他人听。 “好在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子宁带回的假消息让你们掉以轻心,眼下大局已定,太子特地派我来亲手了结了你们。” “不......” 谢晏缓缓摇头,眼中带着希冀:“念念,你是故意这样说的,对不对?” 一边说着,他一边朝她靠近。 却被她厉声呵止:“别过来!” 秋风萧瑟,带起无边寒意。 周围兵刃相对,他却浑不在意,只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柳姒显然也不打算与他多言,拿起一把长弓,搭箭对准了人群中的柳承明。 “阿兄,不要怪我狠心。” 就在箭将离弦时,一道身影挡在了柳承明面前。 是谢晏。 “要杀他,先杀了我。”他开口。 柳姒指尖一颤,手中的箭差点就直直射了出去。 阖了阖目,掩下眼底情绪:“谢竹君,你若识相的话,就让开。” 对上她漠然的双眼,谢晏声音沙哑,决绝地吐出两个字。 “不让。” 柳姒凝眉:“贤王谋逆,证据确凿。谢竹君,你若是个聪明人,便该知道作何选择,弃暗投明才是你身为谢家大郎君该做的。” 只可惜她说了这么多,谢晏依旧纹丝不动。 一想到太子的人即将赶到,柳姒心中焦急,只能看向谢晏身后的人:“阿兄,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闻言,柳承明从谢晏身后走出,虽是形容狼狈,却依旧带着一如既往的笑。 “小姒,你是要杀了阿兄吗?” 听着那声“阿兄”,柳姒垂眸。 就快来了吧...... 没有时间了。 终于,无数马蹄声自身后响起,不消多时便会到城门前。 不能再等了! 柳姒凝眸,毫不留情地朝柳承明射出那一箭。 羽箭如闪电般朝他射去,最后准确命中他的右腿。剧痛传来,柳承明几乎是瞬间跪倒在地。 那一剑射中了他右腿的经脉,从此以后,他就是个废人了。 见状,林显眼中惊疑不定。 难道怀淑公主真是太子安插到贤王与谢氏子身边的奸细? 见柳承明倒地,柳姒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语气意味不明:“你如今只是废人一个,活着才是痛苦,死了倒是解脱。” 话刚说完,一道冷意落在她喉间,利刃及肤,再近一步就是血溅当场。 男人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她身后,昔日温情褪去,余留刺骨寒凉:“让他们打开城门。” 柳姒缓缓转首,对上谢晏古井无波的双眼。 明明这一切早有预料,可柳姒依旧心口发疼。 男人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却是对着林显说的。 “打开城门,不然我杀了她。” 凉意沁骨,柳姒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没事的,谢竹君他不知真相,才会挟持自己。 不怪他,不怪他的...... 这样想着,她心中才能好受些。 可为何眼前还是一片模糊? 她闭眼,尽量让自己眼中的泪不被任何人发现。 可颤抖的指尖还是出卖了她。 远处的人终于赶来,柳承安看见谢晏的动作后,心惊肉跳。 “谢竹君,不要伤我阿姊!” 他停着马靠近:“此事都是我一人......” 话未说完,便被柳姒厉声打断:“子宁!” 柳承安下意识看向她,只见她双眼发红:“柳承明如今已是废人一个,再没有威胁,你让林将军把城门打开,阿姊就能活下去了。” 听罢,柳承安当即对靠近城门的林显道:“听见了吗!快打开城门!” 林显态度坚决:“不行,太子说过不能放他们走!” 似乎想到什么,柳承安也目露犹豫。 见状,谢晏手中的剑刃更近了一分,几乎下一刻就要将柳姒喉咙割破。 疼痛自喉间传来,柳姒已分不清究竟哪里更痛,却仍不忘对柳承安做戏:“子宁,救救阿姊,阿姊不想死。” 活脱脱一副贪生怕死的小人之态。 柳承安着急,逮着林显的衣襟怒吼道:“你还在犹豫什么!我阿姊都快没命了!快打开城门!” 柳姒也极为害怕地求着:“柳承明就是个废人,再与皇位无缘,即便放他离开也再无威胁。” 眼见林显略微动摇,她使出最后的手段:“林显,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条命!” 话音落下,林显猛然抬头看向她,对上她眼中的悲伤与哀求。 几乎是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 望了望跪倒在地的贤王,又看了看正挟持着她,一脸冰冷的谢氏子。 原来如此。 他沉沉抬手,开口道:“打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被打开一道窄小的出口,柳承明被扶着一点点退至城外。 柳姒也被谢晏胁迫着,走向城门。 眼看二人即将退出城门,柳承安咬牙切齿:“城门已开,谢竹君你快放了我阿姊!” 走出城门的柳承明看着柳姒颈间微红的印记,恨声道:“带小姒一起走!” 即便她真的背叛了他,她也只能待在自己身边。 而谢晏一言不发,依旧将剑抵在她喉间。 眼看他们都退出城门,柳姒挣扎道:“放开我!” 她不能跟着他们一起离开! 剧烈挣扎间,颈间的利剑差点将她脖颈划伤,谢晏瞳孔一缩,下意识将剑移开。 林显当即下令:“不能让他们跑了!” 羽林军听令,俱都要追出去,贤王的部下立时挡在窄小的城门口:“快带贤王离开!” 须谨须慎捂着伤口,狠下心来将柳承明带走。 那头谢晏死死抓住柳姒的手臂:“柳姒,你负了我,休想这样逃开!” 谢三劝道:“郎君,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贤王部下支撑不了多久,羽林军随时都可能冲出城门。 手臂上的力道重得发疼,柳姒用空余的手拔出腰间匕首,反身朝谢晏刺去。 “别碰我!” 匕首扎下,本以为他会放手,可他仍紧握她的手臂不放。 锋利的匕刃将他手腕刺穿,鲜血瞬间染红他的袖口,他固执地看着柳姒,双眼通红:“柳六娘,你负我。” “你这个骗子......” 柳姒将他冰凉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别碰我......” “我嫌脏。” 闻言,谢晏浑身冰凉,噬骨的钻心之痛令他指尖一松。 而柳姒趁着机会甩开他,转身跑回城内。 窄小的城门内是一片厮杀,谢晏看着她的身影在眼前消失。 手腕上的伤口涌出鲜血,顺着他颤抖的指尖一滴滴落下,他却毫不在意,眼里是一片死寂。 第352章 前世:保全 柳姒跑进城内,贤王的部下死了个干净,卓江远正带着人拖住羽林军。 柳承安见她回来,忙迎上前:“阿姊,你怎么......” “啪——”的一个耳光,将他要说的话重重扇了回去。 只听柳姒冷声:“不要叫我阿姊。” 脸上火辣辣的疼,柳承安被扇得偏过头去,颊上一片绯红的印记。 “阿姊。”近乎是无措的,他想去牵柳姒的手,却被她后退着躲开。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柳承安脸色惨白:“阿姊,我错了,你不要这样。” 她不是说过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吗?不是说他做什么她都会原谅他的吗? 为什么真到这一步,她却说: 她没有他这样的弟弟? 反正柳承明已经逃了出去,柳姒也不再伪装,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道。 “你背叛柳弥月,就是背叛了我;如今大局已定,你自是扶持太子登基的有功之臣,还认我这个阿姊作甚!” “今日众人见证,我怀淑从此与你,再无干系。” 说罢,她径直离开。 - 柳承明逃出上京的消息传回宫中,太子怒不可遏。 奈何如今圣人病危,他分身乏术,只得先处理完宫中之事,再行商议。 临到半夜,圣人终于撑不住,临终前当着众朝臣的面,恢复了柳承宣的太子之位。在他去后,太子于柩前即位,以日易月,替其守孝。 不过一夜,大齐就换了位君主。 怀淑公主府内,柳承安也在柳姒屋前跪了整整一夜。 直到宫中圣旨传来,他方才知道太子已然即位。 柳姒昨日有意放走柳承明,新帝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今日便传旨,将柳姒押入御史台狱,听候处置。 听了宦官的传旨,柳承安想入宫求情,却见面前闭了整整一夜的屋门终于打开。 柳姒似乎早有预料,卸了装饰,一身素衣走出屋内。 “阿姊......” 看见她,柳承安上前,却被她冷然的目光震得后退一步。 见她如此识趣,宦官也懒得多费口舌,派人就要将她带走。 柳承安自然不肯,动手阻拦。 宦官尖锐的声音响起:“梁王,这可是大家的圣旨,你可不要抗旨。” 柳姒开口:“不必理他,我与他已恩断义绝,公公只管听命办事就是。” “阿姊。” 柳承安拉住她的衣袖:“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柳姒将袖口扯出:“不必。” 见人离开,柳承安欲要追上去,平意适时将他拦下:“公主有话命奴婢告诉你。” “什么?” “公主说:若梁王良心未泯,便设法保下卓家。” “阿姊她竟不为自己求情?”柳承安不解,“昨日阿姊为何不随柳弥月一起走?” 这样总能活下来。 平意眼中责怪:“梁王真以为公主她不想走吗?她留下来,都是因为你!” “怎么会......”他愣住。 “公主若只想救贤王,大可随他们一走了之;可她却留下来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你以为昨日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你恩断义绝是真对你伤心吗?她是想让所有人以为此事是她一人所为,这样新帝才不会迁怒于你。 公主为你着想,你却背叛了她,做出这样令她两难之事。 她想要你们都活下去,只有牺牲自己。 可惜你对她的苦心,丝毫不知。” 像是对他失望,平意说完这话便离开了。 徒留柳承安失魂落魄地站在院中,悔不当初。 - 申州。 当日柳承明逃出皇宫时,曾给柳姒和谢府都提了醒。尽管谢运提前逃了出来,但谢晏的母亲海秦芳却死在了路上。 谢运与柳承明在城外汇合后,向东逃亡。 最后在申州,被谢运的子弟收留,暂时得以喘息。 郊外的一座别苑中,谢晏伏在谢运的床边,听着父亲为他最后的嘱咐。 谢运躺在床上,面容憔悴。 往日意气风发的谢相公,短短几日便老如病去枯木。 “晏儿。”他轻声唤着,“砍下为父的头颅吧。” 谢晏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迷茫又脆弱:“大人,我做不到。” 谢运早预料他会这样说,无力地笑了笑:“傻孩子,为父命不久矣,整个谢氏都要靠你来担起。趁着新帝守丧这二十七日,带着为父的头颅回京,将一切罪责推在我的身上,可保下谢家几百条性命。” 他谢运虽败,但谢氏子弟仍遍布大齐。 无论如何,那些人都会保下谢氏,保下谢晏。 而新帝刚刚登基,根基不稳,不会轻易对谢家动手。 只要谢家大郎君亲自砍下其父头颅,戴罪立功,就还有转圜之地。 谢运艰难地将其中利弊告知于他,希望他能动手;可谢晏做不到,病态苍白的脸庞上沾着泪水,悲伤弥漫。 看着自己的孩子难过至极,谢运也落下泪来。 “别哭,晏儿,阿耶只是去陪你阿娘了,你不要伤心。” 谢晏这些日子也像变了个人。 除去逃亡赶路,就是愣怔出神,好像从内到外都被掏空了灵魂,只有一副皮囊。 他与柳姒之间的事,谢运从前不曾干涉,如今临到这一步,终究是问出了口。 “晏儿,你与公主……” 谢晏睫毛轻颤:“大人,她……” 话至嘴边,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该说什么? 说她负了他?还是说她骗了他?亦或是用带着怨毒的话语辱骂她? 都不是。 谢晏只觉无话可说。 爱上她是自愿,识人不清也是他的错。 又有什么怨的? 见他沉默,谢运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晏儿,忘了她吧,忘了那些伤心的事。” 谢晏没有回答。 因为,他做不到。 知道谢晏一旦认定一个人,必定执拗,谢运只能狠下心来,替他作出决定。 他握紧谢晏的手,一字一句道:“晏儿,忘了公主,与荣国公的幺女成婚。” “大人?” 谢晏眼中错愕:“儿与孙二娘子素不相识,如何能成婚?” “这是父命,你若不同意,为父九泉之下,也难以安息。”谢运只逼他。 “答应我。” 要他与孙家结亲并非只是想他忘记怀淑,还有一个原因:当初荣国公曾有意无意提过这门亲事,但谢运见谢晏对怀淑情有独钟,便假作不知。 如今谢孙两家联姻,于他孙家也有助益,荣国公不会拒绝。 谢运话说得这样重,谢晏身为孝子,与柳姒也断了情谊。 他别无选择。 见谢晏最终点头,谢运吐出口浊气,心愿已了,再无牵挂了。 他瞳孔慢慢涣散,手脚渐凉,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轻声说道。 “晏儿……好……好……活着……” 第353章 前世:苦衷 御史台狱比之其他地牢还算干净整洁,不过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 柳承安走到牢门前,便见那道瘦弱的身影静静站在牢房内,抬首望着窗外的碎雪。 他开口:“阿姊。” 那道身影听后身形一僵,并不回头:“不要这样叫我,我不是你的阿姊。” 柳承安喉间凝涩:“阿姊,圣人看在卓老将军的份上,留卓江远一命。但夺了他的爵位与官职,从此以后,他就是个庶民了。” 牢房内的柳姒听后,闭了闭眼,心中大石落地。 能活着就好。 她睁眼,语气淡淡:“知道了,你走吧。” 柳承安看着她的背影,哽咽道:“阿姊,我错了,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能看我一眼,好不好?” 她恨他,打他,骂他都行。 这样将他当做陌生人,漠不关心,实在是令他心如刀割。 柳姒闻言,缓缓转身:“看过了,你可以走了。” “阿姊,在你心中,柳弥月和谢竹君就这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为了他们豁出性命,对我这个胞弟却视作无物?”他看着柳姒冰冷的目光,控诉着。 明明他同阿姊才是真正的亲人,凭什么柳弥月那个不顾人伦的畜生却与阿姊更加亲近! 听着他这话,柳姒忍不住道:“那你又为何要骗我?明明柳弥月登基在望,你却连同柳承宣骗了我们所有人。” 她似是不解:“难道我对你不好吗?让你做出这样的事来!” 柳承安眼眶通红:“阿姊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可自从你与卓不忘成婚,你就再不像从前那样关心我;后来他死了,阿姊你又将所有目光放在谢竹君身上。 世人都说圣人狠辣,可他却是除了阿姊以外,第二个关心我的人。 阿姊你根本不知道,世人称赞的贤亲王柳弥月,其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 他对你......” 话至此处,柳承安顿时住口。 只见柳姒蹙眉:“他对我如何?” “他对你......” 柳承安欲言又止。 他突然想起初夏里,他在怀淑公主府见到的那一幕。 世人眼中仁善的贤亲王,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三子柳承明,竟如一个登徒子般,偷亲了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怀淑公主! 那个吻悄悄地落在了小憩的柳姒眉间。 那样得温柔,那样得缱绻。 好似一对普通夫妻午后亲昵般。 柳承明眼中那深重的爱意,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柳承安的身上。 贤王不顾人之大伦,爱上了自己的亲妹妹! 这样的皇室丑闻,一旦传扬出去,便是万劫不复。 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柳承安终于明白为何阿姊与谢竹君谈笑时,柳弥月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横插一脚;为何柳弥月已然二十有八,却始终不曾娶亲...... 一切的一切,都在看见那个额间之吻后,有了答案。 他看着柳弥月的那个偷吻将阿姊惊醒;看着他掩饰自己永远无法明示的爱意;看着那个枉顾人伦的畜生,借着兄长的身份,一次又一次接近阿姊! 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令柳承安几欲作呕。 他清楚明白,若柳承明继承大统,以他那虚伪的本性,绝不会让阿姊姻缘美满。 届时世人口诛笔伐,受伤害的只有无辜的阿姊。 他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发生。 事情都按着他一开始的计划进行着,柳承明政败,柳承宣登基。 可柳承安却看着柳姒的双眼,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他不明白。 柳承安心中绝望,站在牢房之中,毫不顾忌地痛哭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将他衣襟沾湿,他看着一身囚衣的阿姊,失声道。 “为何会这样?阿姊,我不想这样的,为何付出代价的人会是你?” 他像幼时一般,在阿姊面前诉说着。 而柳姒伪装的冷漠,也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小一刻钟的胞弟,泪如雨下。 终究还是心软,她走到牢门旁,握住他攥紧牢门的手,温声道:“你如今是风头正盛的梁王,柳承宣顾及与你的情谊,不会因我而迁怒你。 你只要老老实实做你的梁王,不为我求情,便可平安无恙。” “我不要。” 柳承安泪眼朦胧,回握她:“子宁要和阿姊一起。” 柳姒痛心,却还是勉强扬起一抹笑来:“出去后,就忘了阿姊,过你自己的生活;无论我下场如何,你都不要再管。” 她将手从他掌心抽走:“你若不应,我便立刻自戕于此。” “你自分辨吧。” “阿姊......” 便在此时,一道焦急的脚步声从外传来,来者行至柳承安面前:“主子,谢晏回来了!” - 宣政殿前,羽林军将一道白色身影团团围住。 那人一身孝衣,头戴孝帽,手捧深红色木匣,姿态端正,一步一步踏在大殿前的台阶上。 新帝闻讯从先帝灵柩前赶来,看着殿下的男人,凤眸微眯:“谢晏?你倒有胆子自投罗网。” 谢晏不言,在离新帝十步之外时,被千牛卫拦下。 只见他将手中匣盒放下,对着新帝行跪拜大礼:“罪臣谢晏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状,新帝轻笑:“朕还以为在谢家大郎君心中,只有逆贼柳承明一位君主呢。” 他身旁的宦官指着地上的匣盒,尖声道:“这木匣里头装的是何物?” 谢晏敛眸:“罪臣今日,特来请罪。” “请罪?”新帝饶有兴味,“说来听听。” “臣父大逆不道,伙同逆贼柳承明意图逼宫,幸而圣人未卜先知,才不让此等小人得逞。罪臣受奸人蒙蔽,行差踏错,终是及时醒悟。” 说着,谢晏双手缓缓将地上的木匣举过头顶,一字一句道:“为赎己罪,罪臣亲刃父首,献与圣人。只求圣人仁慈,放过谢氏无辜之人性命。”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谢晏竟亲自将父亲的头颅砍下,献给圣上! 有人怀疑:究竟是为保下谢氏,还是他自个儿贪生怕死? 新帝看着那木匣,脸上的兴味更盛:“把匣盒打开。” 千牛卫接过谢晏手中的匣盒,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里头的东西瞬间映入眼帘。 众人看清后,俱都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匣盒里头,一颗头颅双眼紧闭,神情安详,熟悉的容貌,赫然便是谢侍中本人! 想不到这谢晏竟真的大义灭亲,手刃贼父! 看着那颗头颅,新帝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谢相公真是养了个深明大义的好儿子啊!哈哈哈!” 他看着面容苍白如玉的谢晏,意味深长:“谢晏,你比你父亲,可要更识抬举得多。” “既然谢卿能及时悔悟,朕也不好赶尽杀绝,便如你所愿赦免谢氏无辜,还望你不要再让朕失望啊。” 藏在袖中的掌心几乎要被攥出血来,谢晏面上云淡风轻:“臣,谢圣上隆恩。” 第354章 前世:赠衣 先帝驾崩后的冬月里,上京又出了件大事。 有着从龙之功的梁王,竟与卓家的小郎君谋反!幸好被谢氏子谢晏察觉,亲自出手将梁王与其同党拿下。 新帝痛心,却只能按律将梁王押进御史台狱中。 谢晏捉拿逆贼有功,新帝开恩予他侍中之位。 这与曾经的谢相公相同的官位,对于谢晏来说,不知是恩赐还是讽刺。 ...... 审讯完柳承安,谢晏本想直接离开;可临到台狱门前,脚下却转了个弯朝柳姒的牢房而去。 等转过一个墙角便能见到她时,他才蓦然回过神来。 心下微讽:谢晏,你这是在作甚?你忘了大人临终前的嘱咐了吗?忘了她在城门前的那一句句锥心之语吗? 这样想着,他转身想走,却听细微的交谈声从墙角那头传来。 令他脚步顿住,就这么站在原地。 “六娘,你真打算什么都不做?我听朝臣们说:有人主张将你赐死。” 乔叶荣的声音在安静的狱中尤为清晰,他对面的人似在沉默,并未搭话。 “世人都说你与子宁先背叛了贤王,如今又谋反背叛了圣人,是狼心狗肺的姊弟俩,可我看着你们长大,断不相信你们是这样的人。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否有何苦衷?” 墙角那头的谢晏闻言,放缓了呼吸。 少顷,那熟悉又带着沙哑的声音传来:“没有苦衷。” 女人轻笑一声:“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迫不得已,成王败寇,只是输了而已。” 谢晏听罢,闭上了眼。 牢房内,柳姒开口:“你可知子宁为何要谋反?” 她不明白:柳子宁好好地享受他的荣华富贵不行吗?为何偏要造反?卓江远又为何会与他联手? “我也不知,只听说事发前一日,他与圣人在甘露殿大吵了一架。” 此事缘由,众朝臣也十分好奇,可圣人下旨不许人议论,是以乔叶荣亦不知为何。 “你可能救下卓江远?如今想来,他终究是受我牵连。” 想到什么,柳姒语气低迷:“我本就欠不忘一条命,如今他弟弟若再因我而死,那我欠卓家的,此生也还不完了。” 乔叶荣摇头:“并非我不愿帮你,只是圣人因着子宁的缘故,连带冷落了乔家,实在是无能为力。” 得此答案,柳姒叹了口气,接着又有些释然:“罢了,还不完便还不完吧,反正我欠下的债也不止这一桩,来日化作黄土,谁还管欠不欠的?” 见她眉宇间的愁意,乔叶荣沉吟:“不如,你去找谢竹君?” “何氏一党当初被贤王拔除了不少,圣人如今手中无人,正需一个像谢氏这样根深蒂固的世家扶持。若谢晏愿出言保你,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谢晏?”柳姒笑出了声,“我与他已恩断义绝,他现在恨我都来不及,又怎会帮我?” “谢竹君倒不是那等十分狠心之人,即便你们之间......”乔叶荣岔开话题,斟酌道,“我听说这几日谢晏在准备贽礼,想必是要提亲;他只与你有过情,我想:这贽礼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柳姒听见自己轻声问。 “会不会是想与你......” 这个理由太过牵强,乔叶荣说到一半再说不下去。 当日柳姒在城门前的举动众人皆知,所有人都晓得她背叛了贤王,也背叛了谢竹君。 如今谢晏又怎会不计前嫌,想与她成婚? 看出乔叶荣脸上的尴尬,柳姒呆愣了一瞬,而后突然兀自笑了起来。 恍若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弯腰捧腹,连眼泪都笑了出来。这笑声混在寒风中,恍若渗人的哭声在狱中久久回荡。 半晌,她才停歇下来。 抬手,将眼角的泪擦去:“即便他要娶我,我还不屑于嫁给他呢。当初若非觉得他皮相不错,谁愿意同他有所瓜葛。 你是不知,我初遇他时,他整个人冷冰冰的,十分无趣;就晓得说什么礼义廉耻......” 她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声音渐渐微弱:“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傻的人?被骗了还死抓着我的手不放。” 乔叶荣感慨:“也罢,你便当我方才的话没说过。朝中的事,我与阿翁都会尽力。” 此地不便久留,他准备离开。 转身听见她说:“不必救我与子宁,尽力救下卓江远就是。” 她与柳子宁有罪,罪有应得;可无辜之人,不该枉死。 - 在圣旨最终降下之前,柳姒被带出台狱,押着前往甘露殿。 说是圣人想见她一面。 一路上北风凌冽,吹打在柳姒衣衫单薄的身躯上,冷得针扎般疼。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 只有移开注意,身上的冷意才能稍稍消退些,偏偏押送她的士兵还不时推搡着:“走快些,小爷要冻死了。” 一个踉跄,柳姒差点摔在地上。 堪堪站直身子,一道身影挡在面前——是个捧着一袭墨色大氅的男人。 瞧着衣饰像是谁家的奴婢。 在海站在士兵前,掏出几两银子递给他们:“我家相公说:公主身份尊贵,冬日衣衫单薄有损威仪,还望郎君们能通融通融,让我将这大氅给公主穿上。” 为首的士兵颠了颠银子:“动作快些,圣上还在甘露殿等着呢。” 厚重的大氅加身,将寒风挡去。 身上渐渐回暖,柳姒问道:“你家相公是何人?” 在海低首:“回公主,我家相公是中书侍郎平章事裴简。” 裴简…… 柳姒低念了声,而后抬眼望去。 不远处,一道紫色身影站在风雪之中,长身玉立,看不清容貌。 见她看来,那人对她微微颔首。 她收回目光:“告诉裴相公:多谢。” 第355章 前世:不愿相见 为免不必要的麻烦,柳姒在进甘露殿前,将裴简赠的那件大氅脱下。 往日只听说裴简此人刚正不阿,却从未见过,如今仅凭他给素不相识的自己赠衣这一举动,便看得出他倒担得起这个名声。 踏进殿内,暖意袭身。 内殿烧着旺炭,将殿外的寒冷褪去。 从前的太子,如今的新帝背手站在龙椅前,随意抚摸着扶手上的金色龙头。 如今他已是大齐的主人,这皇宫中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 曾经可望不可求的至尊之位,也终被他夺得。 殿门紧闭,内殿中只有他二人。 柳姒缓缓跪地,朝新帝跪拜:“妾身拜见圣人,圣人万安。” 龙椅前的新帝转身,漫不经心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身影。 发髻凌乱,背脊瘦弱,灰色囚衣仿佛挂在她身上般,极不合身,偏偏她行礼的姿势端庄得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新帝走到她面前,抬足将她低垂的下颌挑起,目光在她脸上打量。 “六妹装得人畜无害,却有胆子假冒朕的名义,放走柳弥月。”他收回脚,蹲下身来,“只可惜他们并不领你的情,如今心头正恨着你呢。” 柳姒闻言,目不斜视,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新帝见罢凤眸阴沉,气息狠厉,抬手在她脸上狠狠掌掴:“贱人!” 他骤然怒道:“若非是为救你,柳子宁怎会背叛朕,朕待他不薄,他却因为你这个女人与朕离心!” 他这一巴掌并未留手,柳姒顿时被扇得侧身趴倒在地。 还不等她喘口气,新帝似仍不解气,上前揪住她的头发,又狠狠落下几巴掌。 口中骂道:“贱人!贱人!你们姐弟俩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似乎是嫌打着手疼,他终于停了下来,将柳姒丢在地上。 顷刻间,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帝王架势:“朕明日便下旨,将柳子宁五马分尸,挫骨扬灰;而你...... 有意让她听清,他一字一句道:“谢晏恨你入骨,提议要让你生不如此才算满意;朕便如他所愿,对你施以杖刑。” “不仅如此,朕还要让谢晏做监刑官,亲眼看着你在他面前痛不欲生。” 想着,他脸上露出癫狂的笑来,方才的怒气尽散,蹲在柳姒面前,轻声道:“你说,若谢晏知道你没有背叛他,而是为了救他的话,会是何反应?” 谢晏悔恨的模样好似就浮现在眼前,新帝期待不已。 “只可惜他不会知道真相的,那日城门前除了林显,其他人都被朕杀了。” 世人只会以为怀淑公主贪生怕死,放走了逆贼;后又贪心不足,与梁王密谋造反,是一对真正忘恩负义的姐弟。 千万年后,在后世眼中,污名加身;真相被掩埋,而他们则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他站起身,展臂笑道:“而朕,会是名扬万世的君王!” 一念至此,新帝心中愉悦,看着柳姒大发慈悲道:“看在你也是先帝血脉的份上,朕便开恩,予你一个心愿。” 柳姒趴在地上,颊上生疼,可脑中只有新帝方才说的那几句。 子宁是为了救她,才会造反...... 他要被五马分尸了。 她起身跪在地上,膝行至新帝足边,颤声道:“求圣人放过子宁,不要杀他。” 新帝淡淡摇头:“这可不行,背叛了朕的人,都该死。” 得了拒绝,柳姒颊上的伤更疼了,她突然想起在狱中,乔叶荣的那番话。 ——“不如,你去找谢竹君......若谢晏愿出言保你,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此,她将口中的血腥气艰难咽下:“我想......再见谢晏最后一面。” 如今,只有求求他了,求求他救下子宁。 新帝听后,倒很是赞同:“想不到你对他还余情未了,也好,他如今就在殿外,朕便派人问上一问。” 柳姒听后,松了口气。 新帝唤来宦官,令其去问谢晏。 等待的时间仿佛格外漫长,柳姒跪在地上,两只手捏得死紧,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下响在耳边。 一定要答应,一定要答应。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谢竹君不是那样狠心之人,只是见她最后一面而已。 会同意的吧...... 半晌,殿外才传来脚步声,柳姒立刻转头看去。 在只看见宦官一人后,紧握的双手突然松了开来。 下一刻,便听见宦官道:“回大家,谢相公说他与怀淑公主已无话可说,不愿相见。” 无话可说......不愿相见...... 柳姒反复重复这两个词。 是啊。 她心道。 该是这样的,她骗了他,他该不愿见她的。 新帝假模假样地可惜:“六妹,非是朕不同意,是谢晏他自个儿不愿见你,想来你这心愿怕是完不成了。” 柳姒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好累,她好想睡上一觉。 她听见自己轻声说:“我想回重华殿。” 回到那个最初的地方。 “重华殿?”新帝沉吟,“你终究也算是公主,朕也不好太苛待你,传出去总让朝臣说朕刻薄。” “这既是你的心愿,那朕便将你幽禁重华殿,非死不得出。” ...... 殿门打开,寒风扑面。 那人站在长廊下,身穿紫色官袍,眉眼疏淡,碎雪拂肩,化开的雪将他肩头衣袍沾湿。 这是自那日城门分别后,柳姒第一次见到谢晏。 他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就这么站在廊下,垂眸而立,目光不曾分给她一丝一毫。 柳姒又想起那句:不愿相见。 他好像真的做到了,连看她一眼都不愿。 士兵押着她,缓缓从他身边经过,一直到彻底走出殿廊,他依旧不曾转眸。 好冷...... 踏进雪地里,柳姒感到彻骨般寒冷。 雪一点点自天空飘下,她头一次有些厌恶这洁白无瑕的雪。 又冷又湿,有什么好的? 可这想法只在她脑中转过一瞬,又被她抛出。 雪本无意,只是她心境不同罢了。 第356章 前世:谎言? 新帝倒并未食言,真按柳姒心愿将她关入重华殿中。 圣旨也在第二日降下:怀淑公主柳姒祸乱朝纲,于国不利;褫夺封号,幽禁重华殿,并施以杖刑。 逆贼柳承安与其同党卓江远五马分尸,以儆效尤。 圣人不想他们活过除夕,行刑之日便都选在腊月廿五。 比起台狱,空旷冷清的重华殿要好得多。 平意不知寻了什么法子,自请入宫前来照顾她;柳姒入狱前给她安排了去路,可平意不愿丢下她。 乔家塞了银子给看守殿门的侍卫,派人送来了些过冬的衣物,柳姒穿着那些衣裳,心里头的冷好像才终于散去了些。 离行刑期还有十几日,柳姒待在重华殿中开始回忆起幼时的光景。 靠着这点闲事,一点点等待自己的死期。 直到腊月十三,新帝登基大典这一日,她被士兵带去了一个偏僻的竹亭,在那里见到了她以为再不会相见之人。 谢晏显然是从大典上匆匆赶来,一身官袍,语气冷淡:“听说公主想见我一面,有何事便快些说了吧,大典刚结束,某还需尽快回去。” 见他? 在重华殿被关了不知几日的柳姒脑中混沌,她何时说过想见他? 在甘露殿时她倒是想见他一面,可谢晏已然回绝,柳姒也不会想到那处。 跪坐在茶案后的谢晏见她面露茫然,冷了眸子:“不是公主同圣人说想见我吗?怎么?公主又忘了?” 原来如此。 柳姒不明白他为何改口同意,不过既能见上一面自然是好。 毕竟行刑之日将至,再在此时拖延,子宁与卓江远便再无生还可能。 她想起乔叶荣曾说:谢晏在准备贽礼。 明白谢晏恨她,若直接道明来意更会令他反感。 想罢,她斟酌开口。 “你从前说愿与我成婚,如今还作数吗?” 话音落下,亭中安静得可怕,谢晏看着茶盏中袅袅上升的雾气,冷然地闭上眼。 谢晏,你究竟在期待什么? 台狱中乔叶荣与柳姒的话,仿佛萦绕在他耳畔。 ——“......这几日谢晏在准备贽礼,想必是要提亲......这贽礼会不会......” “若谢晏愿出言保你,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即便他要娶我,我还不屑于嫁给他呢。” “我本就欠不忘一条命......” “不必救我与子宁,尽力救下卓江远就是。” 明明暗暗,仿佛与方才的话重合:“你从前说愿与我成婚,如今还作数吗?” 谢晏心头微讽:事到如今,她竟还想利用他! 再睁开眼,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朝竹亭外走。 见他准备离开,柳姒急急扯住他的袖袍:“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看得出谢晏在发怒,却还是固执地将他拦下。 并非只是想为子宁求取生机,还有一点,是柳姒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她想知道:谢晏准备的那份贽礼,究竟是给谁的。 即便心里头清楚明白不可能是给她,可她还是在妄想着:万一呢,万一谢晏知道真相了呢?万一他想娶的人是她呢? 即便这个“万一”十分渺茫,柳姒也想知道。 可若谢晏想娶的另有他人呢? 柳姒不敢想。 她知道谢晏感情执拗,爱上谁便绝不撒手;即便他不爱她,恨她也好。 至少是曾爱过的证据。 可若他另娶他人,便说明这么多年柳姒追逐他,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不过是一场空梦。 在谢晏心中,她其实也不过如此。 甚至于她负了他后,他可以转身另娶他人。 而她这么多年,想与他相守的努力,俱都毫无意义。 她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是何分量。 可她这些想法无人能知,谢晏看着她眼中的焦急,心头发冷。 圣旨已下,她就快死了;可如今她只急着利用他救下卓江远,对自己的性命满不在乎。 他看着她,终究问出了口:“你为何想嫁与我?” “自然是心中爱慕于你。” 柳姒下意识答道。 可她又想起自己如今只是想求他救人。想到此,她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连带拉着他袖口的力道都小了些。 见状,谢晏嘲讽一笑。 还在骗他。 他抬手,死死捏住她的手腕,将自己的袖口一点点从她手中抽走,就像那日城门外,她一点点将他的手掰开一样。 声音冰冷刺骨:“某已有婚约,还望公主自重。” 这话仿佛一道惊雷响彻天际,令柳姒耳边嗡鸣不止,身上的血液恍若凝固,柳姒听见自己轻声问他。 “什么婚约?” “家父已为我与荣国公幺女订下婚约,三月后便是婚期。” “哦。” 她喃喃。 原来那贽礼,确实不是给自己的,是要送给孙二娘子的啊。 她想笑着恭喜,脸却像是冻僵了般,怎样都笑不出来。 于是开口:“那到时,记得请我去喝杯喜酒。” 可刚说完,她又顿住。 婚期定在三月后,那时已经开春,是个成婚的好日子。 不过等到那时,自己多半也死了吧。 应当是去不成了。 听她说还要去喝杯喜酒,谢晏差点气笑:他便不该心软,来见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像是彻底对她冷心,谢晏准备离开,却被她又重新拉住。 脚下步子一顿,他听见她问。 “你能不能退亲?” 仿佛不可置信般,他转身,蹙眉望着她。 她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你可不可以和孙二娘子退亲?同我成婚?” 一旦开口,后面的话好似也就没那么难出口了,柳姒故作轻松地笑道:“其实那日城门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你的,我是想救你和阿兄,才会故意那样说。 要不是我,你们怎么可能逃得出上京?说到底,你还得感谢我呢。 你是不知道,台狱好冷,我在里面都吃不饱,穿不暖,晚上还有老鼠吵得我睡不着。 看在我这样牺牲的份上,你能不能......” 她的声音随着谢晏越来越冰冷的目光,而渐渐低弱。 她也从未见过谢晏这样,好似千年不化的寒冰般,令人遍体生寒。 他头一次带着憎恶的眼神看她:“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你以为我还会愚蠢到相信你的话吗?” 若非他在台狱听到了她与乔叶荣的交谈,自己此刻恐怕真就被她所骗,信了她拙劣的谎言。 他抬脚,缓缓朝她靠近,残忍戳破真相:“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利用我救卓江远和柳子宁。 柳姒,我告诉你,你休想。 从前是我识人不清,才会落入你们的圈套;可从今以后,我再不会相信你,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留下柳姒一个人站在雪地里,面色惨白。 第357章 前世:锥心一字 腊月廿五,雪。 诸事不宜。 自那日竹亭一见,往后十几日柳姒都在重华殿等死。 听说受杖刑的人,大多活不过一月,俱是活活疼死。只要熬过一月,便能完全解脱,想到这儿柳姒倒也不害怕了。 可真到那小臂粗的大棒打在腰背上时,柳姒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快些死了吧。 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不会这么疼了。 剧烈的疼痛一下又一下传来,直到二十下结束,柳姒浑身汗湿。 “公主,你怎么样了?”平意心疼地将她从刑凳上扶起。 柳姒艰难摇头,想安慰她自己没事,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刚踏出一步,心口又突然疼得厉害,像被针扎般,难以忍耐。 脚下失力,她就这么狼狈地跌倒在地,趴在雪里。 眼前发黑,意识模糊。 世人都说双生胎之间互有感应。 那无法言说的心痛,令柳姒已然察觉到了什么。 若按时辰来算,子宁那儿已行刑完毕了吧。 一瞬间,她趴在冰凉的雪地里有些想哭,周遭是宫人们的窃窃讥笑,她却恍若未闻。 她没有弟弟了。 她想。 这世上真正与她血脉相亲的人也终于没有了。 寒风刮过,耳边的私语之声渐渐停下,一双精致的官靴停在两步之外。 不用抬头,柳姒便知来者是谁。 好想就这么死了...... 死了就什么都不用忍受了。 谢晏这么恨她,一定会很想杀了她的吧。 自己只要求一求他,是不是就可以摆脱这些痛苦了。 这样想着,她拖着残废的身子,撑在雪水里,一点一点地朝那双靴子爬去;抬手想抓住他的衣角,最后却只无力地握住他的足靴。 满是血渍的手,将谢晏干净到一尘不染的靴子弄脏,落下刺眼的痕迹。 “求......求你......”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感受到她的动作,谢晏低眸俯视。 曾经那个在他面前总爱笑的小娘子,如今裙摆全是血的倒在地上,嘴里艰难地呢喃着。 谢晏蹲下身,下颌冷硬,开口问她。 “什么?” 半个时辰前,柳子宁连同那个卓江远已然丧命。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求他的? 只见地上人咳嗽不止,最终吐出一口血来,慢慢抬首与他相望。 “杀......了我。” 她道。 这话清晰传入他的耳中。 谢晏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下。 上次她想求他救下柳子宁,如今,她是想求他杀了她吗? 休想。 谢晏在心底对自己说。 她背叛了他,休想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他一遍一遍,在心中重复:她还不能死,他还没有报复她。 她休想。 可为何她在哭? 他看着她颊上晶莹的泪水:她为何要哭? 这样狠心无情的女人,也会哭,也会落泪吗? 长指一动,轻触她颊上的泪。 是热的。 谢晏身后,圣人派来监督的宦官看着这一幕,有些狐疑。 谢相公在做什么?难不成他还对此人动了恻隐之心? 终于,谢晏站起身,看着足靴上那刺目的血迹,手腕上已然愈合的伤口在此时隐隐作痛。 连同那日柳姒说出口的话,一下下响在心头。 ——“别碰我......我嫌脏。” 像是报复般,他淡淡吐出一个字。 “脏。” 这个字顺着风声飘进柳姒耳中,她尚来不及明白话意,便见谢晏脱下足靴,穿着锦袜踩在雪地之中,转身离开。 而靴面上,是被她无意沾染的血污。 “好疼......” 一瞬间,她趴在地上蜷缩着身子,紧紧捂住心口。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雪中,转瞬消失不见。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在台狱里,还是甘露殿中新帝对她那一下又一下的掌掴,亦或是方才的杖刑。 都不及谢晏这一个字,来得令人发疼。 只是一个字而已,为何像是顷刻间就能要人性命? 好想就这么死了。 柳姒再一次奢求着:谁杀了她?来世她一定做牛做马报答。 ...... 谢晏穿着锦袜,自重华殿一路回到谢府。 这里的一切同从前都没有两样,只除了往日的两个主子,如今变成了两尊冷冰冰的牌位。 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仿佛要将整座上京城掩埋在雪地之中。 谢晏照例给谢运与海琴芳上香,耳边是谢大不停的告诫。 谢运死后,谢大对柳姒姐弟的厌恶达到了顶峰,他害怕谢晏对她旧情复燃,于是时时刻刻在他耳边重复。 重复柳姒对他们的背叛,重复海琴芳惨死之状,重复谢晏亲手砍下父亲头颅那日的景象。 而谢晏,不知是在安抚谢大,还是告诫自己。 总是会在牌位前坚定自己的决心。 谢运死了,柳弥月残了,他与孙家的亲事也定下了,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回头。 他只能逼自己对柳姒狠心。 毕竟他的身后是整个谢氏,他再不能心软。 祭拜过父母,他回到寝屋,眼里充满厌烦。 躺在小榻上,脑中一片凌乱。 在申州的情形仿佛就在昨日,他手中沾着父亲粘稠的血,握着冰凉的长刀,天地间一片阴暗。 那血的颜色,比今日柳姒裙摆上的还要暗些,还要冰凉些。 回不去了。 腕上的伤疤又在发疼,他抬手抵住双眼,宽大的袖袍投下阴影,将他整张脸盖住。 一切都回不去了。 等再睁开眼,屋内已是阴沉沉一片,他起身走到一张漆柜前,将里头的衣裳拿出。 衣裳都是女子样式,厚实暖和。 谢晏一件件整理好,唤了谢三进来。 “老规矩,将这些衣裳偷偷送到重华殿去。”他声音沙哑。 谢三迟疑:“还是以乔府的名义送去吗?” “嗯。” 谢三应声:“喏。” 准备离开,又听谢晏说:“别让谢大知道了。” 第358章 前世:迷惘真相 重华殿。 殿内冷清得没有一点生气,柳姒趴在冰凉的床榻上,望着窗外的飞雪发呆。 那日受刑过后,她便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有人给她嘴里灌下苦涩的汤药。 等醒来,便听人说:平意在她受刑后的第二日死了。 被那些宫人活活打死的。 听到消息,柳姒又吐出口血,几欲去死。 谁知那些人铁了心不让她死,任她如何抵抗,也要把救命的药给她喂下去。 柳姒不喝,便掰开她的嘴强灌。 在这样的煎熬中,她不但没按预期那样死了,反而腰上的伤在一点点愈合。 不过再是愈合,也回不到从前。 伤势太重,她的下半身没有知觉,只能瘫在床上苟且偷生。 平意死后,新帝派了两个宫人入重华殿伺候。 说是伺候,监视还差不多。 监视她别就这么死了,监视她活着再多受些折磨。 那两个宫人,柳姒不晓得她们的名字,想来她们也不屑于告诉她这个废人。 一个长脸的宫人叫品画,总是瞧她不顺眼,说起话来也是凶巴巴的,好像恨不得把柳姒吃了一样。 这些倒也罢了。 最烦的便是,她们总站在殿外闲聊。 内容也多是谢晏今日同孙二娘子又去何处游玩了;亦或是他在朝上又如何想办法,阻止那些上奏要处死柳姒的人。 当然最多最多的,还是骂她总是将污秽之物弄在裙摆上。 每每看着品画嫌弃的模样,柳姒都很抱歉。 毕竟她自己也没办法控制,谁叫她下半身残了。 另一个圆脸的宫人叫玉屏。 对她倒还算是和颜悦色,不过柳姒总觉得玉屏看自己的目光时不时带着可怜。 确实也该可怜。 像她这样半死不活,想死又死不成的人,能不可怜吗? 后来玉屏与品画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珠娘。 珠娘对她真好,就像阿娘一样。 虽然她也不知道阿娘是何模样,可柳姒就是想依赖她,亲近她。 可后来珠娘也消失了。 整个重华殿就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有只腐烂了的小猫。 因为太过寂寞,柳姒时常在殿内自言自语,唱着珠娘曾给她唱过的小调。 偶尔有太监隔个一两天来送饭,但她已然吃不下了。 她清楚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真好啊。 终于要死了,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好久好久。 建安元年,三月底的一个日子里。 柳姒再也撑不住。 送饭的太监看她奄奄一息地趴在殿门后,低骂了声晦气。 怕她身上的烂疮染病,太监找了两个人用一卷草席,把她抬到城外的乱葬岗。 那日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烟雨朦胧,倒是个好日子。 乱葬岗乌鸦盘旋,腐烂弥漫。 柳姒也不害怕,躺在尸堆中,静静地望着天。 有些想吃珠娘做的饭菜了。 她无聊地想着,手上挑起衣带,慢慢打着结。 几天没吃饭,人也没什么力气,好几次衣带都从她指尖散落;柳姒只能耐着性子从头再来。 一边打,她嘴里一边慢慢悠悠地哼着。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其他来丢尸体的人听见这声音,吓得头皮发麻,等发现是个半死不活的人在作怪后,又朝她嫌弃地吐两口唾沫。 嘴里还不忘骂道:“疯子!” 柳姒也不在意,嘴角扬起轻快的笑:“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对我......嘻嘻笑......” 意识渐渐消散,她抖着手,终于将那飞云结打好。 心里头又开始恨起谢晏来。 恨他对自己的无情,恨他发现不了真相的愚蠢,恨他能转头就与别人定亲,恨他不让自己去死。 想着,她恨起自己来。 恨自己当初为何要去救他们,袖手旁观岂不更好。 可恨到最后,她又谁都恨不起来。 只是心里在想:若有来生,必定要让谢晏也尝尝她这几月里所受的苦。 毕竟那一个个夜里是那么得黑,那么得冷,那么得痛苦。 可是不会有来生了,死了就是死了;一捧黄土埋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想罢,她又自嘲一笑。 只怕连给她收尸敛骨的人都没有,只会被野狗叼去吃了。 不过吃了也好,至少还能给它们饱饱肚子。 也算是有些用处。 天色愈来愈暗,她没了气息。 赶路的行人催促同伴:“快走快走,脏死了。” - 谢晏从申州回来,接到了玉屏自宫内传出的信,日期是五日前。 信上说:柳姒死了。 看到这短短几个字后,谢晏好似还没回过神,脑中一片空白。 谁死了? 他茫然地想着。 好像是柳姒。 哦。 柳姒死了啊。 他站在书房中,浑身僵硬,信纸从指间滑落。 她怎么会死? 明明那个叫珠娘的女人把她照顾得很好;明明只差最后一步他就可以把她从重华殿中弄出来;弄出来后,将她关在自己身边,这样她就再也背叛不了他了。 反正她腿也残了,想逃也逃不掉。 若她能悔悟,他可以考虑同意她之前的请求,娶她做谢夫人。 毕竟在一个月前,他便与孙家退亲。 孙二娘子喜欢上了裴简,要与他退亲,正好他也早有此意。 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 为何她却死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颊,以为自己会哭。可什么都没有,连眼角都不曾湿润。 心中连悲伤的情绪都未有一丝一毫。 弯腰想把地上的信纸捡起,如何也拾不起来。 几次尝试无果,他索性放弃,走到书案后拿起书册,准备写上什么。 握起笔,往日端正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手腕上的伤疤不停地发疼,他死命捂住。 笔尖的墨汁滴落,将册纸污浊。 他看着那墨滴,静默半晌。 突然猛地掀翻了书案。 哗啦一声巨响,案上的东西散落,墨汁倾洒,满地狼藉。 ...... 谢晏入宫,想将柳姒的尸身找回来,打扫重华殿的宫人俱都摇头不知。 他听后脸色阴沉,欲要发怒。 御史台的人寻到他说:林显想见他。 自除夕过后,谢晏便暗地里令新帝猜忌林显,最终他被落狱。如今这时候,林显想见他一面,无非是些发泄唾骂。 谢晏回绝:“不见。” 岂料御史台的人道:有些与柳姒有关的事,林显想告诉他。 牢狱昏暗,火把跳动。 林显看着眼前这个满眼血丝,浑身戾气的男人,轻笑出声。 “谢相公。”他讥讽唤道,“逼死自己心爱之人的感觉,一定很难受吧。” 谢晏半阖着眼,并不看他。 林显也不在意,自顾自说着:“若公主知道她牺牲性命救下的人,是这样的狼心狗肺,不知在地底下,可会后悔。” 这次,谢晏终于有了反应,抬眸冷冷看他:“什么意思?” 牢房内的人讽刺道:“哦,差点忘了,谢相公还不知道真相。” “也对,圣人将那日所有知情之人统统处死,你当然不会晓得......”林显一边说,一边与他对视,“公主其实是为了救你,才被圣人记恨,落得这般下场。” 四周久久安静,林显就这么盯着他,目光毫不躲闪。 而牢房外的谢晏沉默了许久,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在听。 半晌,他想到什么,眸光一震。 “你再说一遍!” 林显对他这反应很是满意,瘫坐在牢房中,放肆地大笑着,直到笑出泪来,他才说道。 “现在知道着急了?当初报复之时,可有想过今日!”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谢晏面前,贴着牢柱将那些锥心之语连同真相尽数说与他听。 “谢相公,你根本配不上公主的爱。 若非为了保下你与贤王,她怎会被圣人记恨,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你与孙二娘子浓情蜜意,她却受着非人的折磨! 都是因为你!你若是真的恨极了她,大可将她一刀杀了干净,可你却上请圣人,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猜猜,她的尸身被扔在哪里了?” “乱葬岗!”他声音凄厉,“哈哈哈哈!如今只怕已经被野狗给分食殆尽了吧!” 谢晏突然打开牢门,大步冲进牢房中,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道。 “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其实谢相公用心一查便知。圣人瞒得再深,总会有蛛丝马迹。 更何况公主已死,我还骗你作甚? 难道能将公主换回来不成!” 谢晏紧盯着林显,仔仔细细打量他的神色,可无论如何看,都从里面看不出半点谎言。 揪在他衣襟上的手开始发抖。 下一刻,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一步。 林显的话还在继续,像是死不罢休般:“宫变那日,我早有疑心。 为何圣人一开始派的梁王去城门截杀,最先来的会是公主,我只以为计划有变,相信她真是圣人派到贤王身边的奸细。” 不只是他,柳姒把所有人都骗了。 在她对柳承明毫不犹豫地射出那一箭后,便彻底坐实了她的谎言。 “谢相公还不知道,你们逃出上京后,又都发生了什么吧。 公主为了所有人不受牵连,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当着众人的面与梁王恩断义绝。” - 城外,乱葬岗。 谢晏站在尸堆中,翻动一具又一具尸身,每翻一具,便说一声。 “不是……不是……” 究竟在哪儿? 那个太监不是说就在乱葬岗吗?怎么会没有! 尸体腐烂的味道刺鼻难闻,连带衣袍都沾染着臭味,恍若挥之不去的阴霾,久久不散。 上百具尸身被他一一翻过,可都不是。 他找不到她了。 谢晏看着那些尸身,双眼猩红,形容骇人。 究竟在哪儿?为什么没有! 脚下被无意绊住,他爬起身准备再找,却在低头的瞬间,整个人顿住。 日光照在他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显得愈发苍白,几乎白得透明。 他看着不远处的一具尸体,神情怔愣。 那女尸衣裙破烂肮脏,像是被尸水沤了许久般,发褐发臭;面皮被野兽撕咬了一半,露出下头狰狞的骨肉。 身形扭曲,可怖骇人。 在那衣带上,系着一个飞云结。 尸身死前应是没了多少力气,系出来的结也歪歪扭扭,看着滑稽得很。 他走到尸身面前,看着那枚衣结,缓缓蹲下。 微张着唇,浑身颤抖,往日冰冷疏淡的眉眼痛苦拧紧,眸光水色闪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找到了…… 他将已然开始腐烂的尸体紧紧抱在怀中。 嘴巴嗫嚅着,却吐字不清,只能发出嘶吼般的哭声。 绝望的恸哭混着凄厉鸦叫,在乱葬岗中令人头皮发麻。 天色渐暗,谢晏抱着尸身,一步步爬出尸坑。 双眼空洞无神,可看向怀中腐烂的尸体时,却格外温柔。 他低首吻了吻尸身青灰色的肌肤:“念念,我带你回家。” 而谢三与谢七看着这一幕,眼中震惊。 郎君他……疯了! 第359章 番外:竹生花 ——“我今晨起来,瞧见大郎君院里的竹子开了花,瞧那模样,估摸着也要枯死了。” 谢氏大郎君自出生起,便按着谢氏未来家主的标准教养。 行走坐卧,一言一行,都需得守规矩。 而同为谢相公的儿子,谢大郎君的胞弟,则要离经叛道得多。 他不用守着那些繁琐的规矩,可以在母亲膝下亲昵撒娇,可以痛了就哭,高兴了就笑,可以做许多自己想做的事。 相比来说,谢竹君的日子就要枯燥得多。 不过他并不嫉妒谢兰疏。 毕竟每个人肩上都有自己的担子,而他谢竹君的担子,便是在合适的时机,替父亲背负起整个谢氏。 二十几年来,他一直这样一日日过着。 直到那个春日,他在弘慈寺的后湖,出声唤住了一个欲要寻死的女子。 她是圣人的第六女——怀淑公主。 初次见她时,是在卓大郎君的灵堂上,她当着吊唁来客之人的面,哭得数次晕死过去。 那时他便觉得,她应当是一个十分重情之人。 后来他去弘慈寺上香,遇上了正准备寻死的她。 她站在湖边,眉宇间是散不去的愁意。姝丽的侧颊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显出几分洁净。 谢竹君想:这样干净又重情的女子,不该悄无声息地死在这片湖水中。 于是他出声将她叫住,劝她生命可贵,还是珍惜为好。 幸运的是,她好像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临走前还笑着冲他道谢。 后来好几次,谢竹君总是能与她相遇。 宫道,朱雀大街,香料铺…… 起先他以为缘分使然,后来便猜出,这位新丧的公主应是看上他了。 她与其他爱慕他的女子不同,即便表达爱意也是落落大方,从不扭捏。 对他示好时,一双眸子带着耀眼的期待看着他,让人不忍心拒绝。 那是谢竹君头一次主动收下女子的示好。 那种感觉,好像也不错。 可谢竹君不是轻易动情之人,他怕这只是公主的一时兴起,若自己轻易沉沦,而对方却及时抽身。 后果他不敢想。 于是谢大郎君头一次生出了退缩的想法。 趁着一切都还没开始,及时斩断也好。 那日她递上帖子,约他后日去游湖,他收下了,却没有赴约。 这样委婉的拒绝,心性高傲的公主总能明白。 可是他坐在书案后,听着窗外滂沱的大雨,看着手中早已熟记于心的书文,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她会去吗? 这样大的雨,若是淋湿了,该怎么办? 鬼使神差的,他放下书去了湖边。 街上行人三三两两,雨意朦胧,他在岸边并未看见她的身影。 释然之间又有些失落。 好像下意识的,他在期待着她的到来。 于是老天听见了,转身离去之时,他看见桥下蹲着一道可怜的身影。 那人浑身淋湿,冷得发抖,却还是抱着肩膀没有离开。 她显然也看见了雨中的他,带着怒气地冲进他伞中。 然后狠狠地…… 抱住了他。 她没有责怪他的爽约,也没有抱怨自己的惨状,只是在他怀里委屈地说。 “你再这样欺负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那时谢竹君是怎样回答的? 他记得那时,他好像也越了界,回抱住了她,轻声说: 不要不喜欢他。 他想:他应当是喜欢上她了。 后来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们守着最后一分礼节,在无数个无人的角落相拥,相爱,互许誓言,私定终身。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即便有变化,也不过是越陷越深而已。 只可惜造化弄人,一切终究是不得圆满。 谢竹君没想过念念会背叛他,不过即便背叛了他,她也休想轻易离开。 他要将她锁在自己身边,让她再也逃离不开他。 新帝虽予他侍中之位,可对他却并不放心。 他的身边,到处都是新帝的眼线。 要想让她能留一条命,谢竹君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人前述说着他对她的恨。 朝堂上那些人想杀她,他便据理力争,将一个个上言的奏折挡回去。 重华殿中,他安排了信得过的太医为她诊治,保下她的性命;又安插玉屏在她身边伺候。 不记得是哪一日了,他站在重华殿的宫墙外,想着她如今在做什么。 只差一点便进去了,最后新帝出现在眼前。 问他是否对她旧情未了。 谢竹君只能说:他是想来瞧瞧她过得有多痛苦。 与孙家的亲事,谢竹君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的打算。 他看得出孙二娘子不喜欢他,他也看得出荣国公只是想利用谢氏好谋求更多的利益,恰好谢氏也需要休养生息。 于是这场他与孙二娘子都不愿意的亲事,定了下来。 在外人眼中,他与孙二娘子是一对神仙眷侣。 实则每次出游,他都会拉上孙二娘的心上人——裴去繁。 几番下来,孙二娘倒是乐在其中,邀他的次数越来越多;只是苦了裴去繁,一个无心男女情爱的人,被他拉来当挡箭牌。 在此期间,一个叫珠娘的妇人寻到他,自请入重华殿照顾柳姒。 谢竹君同意了。 他从那个妇人身上没有感受到任何邪念,她应当,可以把她照顾得很好。 一日日过去,谢竹君的计划即将成功,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将柳姒困在自己身边,永生永世只能陪着他一个。 就算她不喜欢也不行,谁叫她主动招惹的自己。 可惜还是出了意外。 扬州出了一桩大事,他被新帝派去处理。 回来后,柳姒死了。 他那时只觉茫然:他还没有把她绑在自己身边,报复她,她怎么就提前死了? 不过就算是死了,她的尸骨也只能是自己殓葬。 他马不停蹄地入宫,却从林显的口中,得知了所有事情的真相。 柳六娘没有背叛他,她所做的一切,反而是为了救他。 为何会这样? 谢竹君想不明白。 若林显所说为真,那他这些日子以来,所做的一切,都算什么? 他用那些字字锥心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她。 即便她在竹亭前,曾将真相亲口告诉过自己。 而那时的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他再不会相信她,相信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她听到那些话时,应当很难过吧。以至于后来她毫无求生之意,几次寻死。 她痛苦得已经活不下去了,可他却让人一次又一次救活她。 让她在这样的痛苦中煎熬了数月。 若说从前这样,是为了报复;那当所有的仇恨都是假的,他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林显说的没错:是他亲手逼死了她。 他是个罪人。 在彻底疯掉之前,谢竹君最后去了一趟申州。 将调查出来的所有真相都告诉了柳弥月。 知道一切都是误会后,柳弥月倒没多大反应,毕竟在他心目中,柳姒背叛与否都无关紧要。 毕竟大局已定,事无转圜。 可当他得知了她的死讯后,却发了疯。 质问谢竹君:不是说好的会从新帝手中保下她,为何没有做到? 谢竹君无法反驳,毕竟柳弥月说的是事实。 他不仅没有保下她,还亲手逼死了她。 他是个罪人。 第二日,柳弥月随他一道回了上京。 他说反正小姒也死了,这样苟且偷生地活又有何意义?倒不如光明正大地活一回。 尽管也只活得了短短几日,也是好的。 不过柳弥月回到上京后,连第二日都没活下来。 因为那个疯子服了毒,跑去甘露殿刺杀新帝。怒得新帝当日就将他的尸身烧了,挫骨扬灰。 所有人都死了。 谢竹君也疯了,他抱着柳姒的尸身,将谢氏这个担子丢给了谢兰疏。 这么多年,难得逃避。 可惜后来疯也没疯彻底,半路又清醒过来。 想了想还是死了算了,于是他将自己与柳姒合葬在西山顶上。 以为这一生也就这么结束了。 没想到,还真有来世。 那个老道士倒没诓他:若生前同系衣带,来生还会再见。 不枉他在棺材里头系了那么多个衣结。 只是这一次,他清醒得太晚了,直到清醒过后才发现。 他又一次地失去了她。 第360章 鳏夫 “镇国公主死啦!” 上京城中大街小巷都纷纷在议论此事。 那个高风亮节,爱民如子的镇国公主,死在了回京的路上,听说贤王当时与公主一道,被藏在车驾下的火药炸死了。 尸骨无存。 消息一出,凉州百姓披麻戴孝自发为公主与贤王扶灵。 送灵队伍近万人,浩浩荡荡从凉州一路至上京。 据传,那一路白纸飘洒,哭声不止;一望无际的白在这冬日里平添无尽的悲凉。 装着骨灰与衣冠的灵柩运回上京时,圣人亲至城门迎接,伏在贤王与公主的棺上哭了许久。 回宫后,罢朝三日。 镇国公主府。 柳姒没有子嗣,便由驸马与她的胞弟梁王戴孝守灵。 前来吊唁之人数不胜数。 静仪公主与乔祭酒夫妇在灵堂中哭成泪人。 反观驸马谢晏,也不知是悲伤至极,还是压根哭不出,在灵边一滴泪都不曾流。 是夜。 七日吊唁结束,只等选好下葬之所,便能将故人入土为安。 公主府中的奴婢看着灵堂中,跪在蒲团上烧纸钱的那道身影。 一身孝衣,面容俊朗,火盆中的光令他的脸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只除了赤红得吓人的双眼外,再无一点悲伤的痕迹。 府中的下人为柳姒不忿:“如今公主死了,驸马却连哭一下都不曾,当真是无情。” 身旁人朝她摇头,示意她莫要多言。 人各不同,一些人亲人逝世,哭得肝肠寸断;另一些人反倒是哭不出来。 一直等下了葬,在寻常的一个时刻,才会放声痛哭。 驸马他,或许便是后者吧。 篓中的纸钱渐渐烧完,秋兰适时上前添满,见谢晏眼底的血丝,她叹道:“驸马去歇歇吧,你已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不必。” 他开口,往火盆中不停地添着纸钱。 棺旁的平意肿着一双眼,吸了吸鼻子:“此处有奴婢和秋兰守着,驸马安心去歇上一会儿。若是公主晓得驸马这样不爱惜自己,想必也是会伤心的。” 说到最后,她又落下泪来。 那日黄河边,秋兰拉着她与月痕远离了马车,方才逃过一劫。 如今想来,倒不如当时就随公主去了。 听她提起柳姒,谢晏眸光转动,丢下手中纸钱站起身,声音低哑。 “是,念念若是知道,会伤心的。” 说着,他恍若行尸走肉,离开灵堂朝主屋而去。 公主府的一切都保留在柳姒离开上京时的模样,处处是她的身影。 谢晏踏进主屋,满身萧索。 行至床边坐下,久久未有动作。好半晌才抬手触上锦被,试图从其中感受她残余的气息。 可惜只有无尽的悲凉。 褪下足靴,翻身上床,他蜷缩着,将自己埋进被中。 好冷…… 前世念念一个人在重华殿时,也是这样冷吗? 夜又冷又黑,好似无尽的深渊,令人如何都挣脱不开。 枕上落出两点泪痕,最后多得渐渐濡湿一片。 他将手伸到枕下,贪婪得想攫取更多,指尖却碰到了什么。 缓缓探手将枕下的东西抽出。 是一沓信。 借着月色,谢晏看见封纸上隐约写着“谢府,驸马”一类的字。 黑暗的寝屋中点起了盏昏暗的灯,烛光映在信封上,他将里头的信纸抽出,展开。 “永康二十六年,二月初六。 驸马寅时上朝,巳正归府,问父母安。 书房理事至午时用饭,心绪不佳,食不知味。 午憩两刻,制香至酉时。 饭毕,问父母安。 亥时于竹屋抚琴三刻,琴声闻有悲意。” 拿着信纸的手隐隐发抖,谢晏又拆开一封来看。上头依旧是他每日的起居饮食,悉数记录在其中! 那日竹屋中醉酒欢好后,谢府每日都会有人记录,然后送往公主府,一直到三月里,柳姒离开上京。 每封信纸边角都略有卷曲,看得出阅信之人反反复复读过多次。 一瞬间,谢晏心口陡然一阵钝痛。 在这冬日里,痛得他满身冷汗,几近痉挛。 原来念念一直都在暗中关切他的行踪,表面看似冷淡,其实她比谁都要思念他。 只是从来不说罢了! 他看着那一封封展开的信纸,抓住衣襟的指骨泛白,撕心裂肺的绞痛令他额角青筋暴起。 为什么…… 谢晏头一次如此憎恨自己。 前世他对念念那样残忍,可今世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对他这样好。 林显说得对:他根本就配不上念念的爱。 她带着前世的记忆复仇,却在最后仍旧对他心软。 那时谢晏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要囚禁自己,直到如今,他才恍然大悟。 这都是他罪有应得。 他是个罪人,理应受到惩罚。 临到后半夜,幽幽琴声自主屋内传出,凝滞的琴音传遍整座镇国公主府,直到东方既白,才堪堪停住。 谢三站在屋前,欲要敲门,房门自内而开。 看着穿戴整齐的谢晏,谢三微讶:“郎君要去哪儿?” “入宫。” 这几日朝堂上对柳姒究竟该下葬何处,争论不休。 有人说柳姒已嫁做人妇,当另择墓穴,而驸马百年之后也能与其合葬,;而有人却说,柳姒乃是圣人血脉,又有功德在身,当入皇陵。 谢晏颓丧了这么多日,这等时刻,总要为念念争上一回。 她一直为国为民,奔波操劳,就该葬入皇陵,奉入皇室宗祠,受后人供奉! 不仅如此,还要为她立碑修着,将她的事迹名扬天下,乃至子孙后代万世敬仰。 寒风凛冽,他自谢三身旁行过。隐约间,几缕银丝晃入谢三眼中。 他微怔,等明白那是什么后,满眼震惊。 郎君他...... 竟在一夜间,长出了白发。 大地素白,雾意茫茫;北风碎雪,墨发染霜。 - 卷三·完 第四卷:爱恨嗔痴尽消亡 永康二十六年。 小寒。 南诏,药谷。 北地白雪皑皑,此处却开着满谷的樱桃花,艳红欲滴,花态可人。 柳姒坐在樱桃树下,看着远处嬉戏玩闹的两道身影。 一大一小,眼中都带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大的那个约莫二十六、七,容貌妖冶;脸上透露着不符合他年岁的坦率自然。 柳承明把手中的樱桃花瓣摘下,修长的手指捏着鲜艳的花瓣,放在他面前的幼童头顶。 “呐,给你。” 那幼童刚满周岁,堪堪会走路,圆润的脑袋顶着几撮软黄的胎毛。 见柳承明将花放在自己头顶,他嘟着嘴将脑袋上的花瓣扫在地上,吐字不清道。 “坏!月月坏!” 见花瓣落地,柳承明也不气馁,继续揪下几瓣放幼童头上。 二人一放一扫,玩得不亦乐乎。 看见这一幕,坐在树下的柳姒又深深叹了口气。 心中发愁。 两个月前回京的路上,她与柳承明本在车中商议,却隐隐约约闻见了什么奇怪的味道。 二人刚撩开车帘准备询问,整个车驾便在眼前炸开。 剧痛之间,柳姒被柳承明死死护在怀里,跌入了黄河之中。 那声爆炸太过突然,以至于柳姒她们借着刺目火光跌进河中时,根本无人发现。 柳承明抱着她坠入水中,脑袋撞上了河石,昏死过去。 二人顺着河流一路飘下,最终在与凉、会两州相邻的灵州被鬼道子的徒弟——祝舒所救。 说来也是缘分,凉州起了战事,鬼道子与徒弟出谷救人,他去了凉州,祝舒去了灵州。 出诊的路上,在黄河边上发现了昏死过去的二人。 幸而入了冬,河水比之平常要缓慢许多。不然只怕等不到祝舒,柳姒他们便已命丧黄泉。 有柳承明相护,柳姒伤得倒是不重。 可柳承明却是危在旦夕,祝舒身上也没有可用的药,只能将二人带回药谷。 并传信给鬼道子,让他回谷救人。 一路上,祝舒给柳承明吊着口气,不让他死了。 等到鬼道子赶回,看见柳承明背后的烧伤,以及额上的伤口后,撇了撇嘴。 倒真是找对人了,就这伤势,别人都救不了,只有他能救。 不过要想救人,就得用蛊。 鬼道子手中有两枚双生蛊,一雌一雄,同命双生。 种下此蛊后,以一人精气供养续命,等到另一方醒来,便算蛊成。 只是双生蛊有些特殊,种下后二人性命相连,同生共死。 一方受难,另一方也必定遭殃。 除非喝下解药,解了这蛊。 不过坏事便是,这解药鬼道子还没研制出来。 柳姒听后当即同意种蛊,柳承明人都要死了,还管什么解药不解药的。 种下双生蛊后,柳承明确实是被救活了,不过这其中...... 出了些意外。 远处孩子的哭声令柳姒思绪回笼。 草庐中的鬼道子听见动静,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将地上嚎啕大哭的幼童抱起。 “阿福,你又哭什么呢!” 这孩子名唤祝福福,是祝舒生下的孩子。 看着阿福,柳姒神色复杂。 没想到祝舒逃出王家时,已怀有身孕,后来回到药谷,她便将这孩子生了下来。 倒也是段孽缘。 不过孩子是孩子,他父亲王季康所犯下的恶,都与他们母子二人再不相干。 被鬼道子抱在怀中,阿福指着柳承明哭道:“月月,坏!” 听着这哭声,鬼道子一个头两个大,从前怎么不知,这养孩子竟比研制蛊药还要劳心劳力! 他觉得自己脸上的皱纹又要更多几条了。 叹了口气,鬼道子抱着孩子走回草庐。 那头柳承明见阿福被自己弄哭,很是高兴,在樱桃树上折了漂亮的花枝,走到柳姒面前,将那花枝簪在柳姒发上。 随后满意笑道:“好看!” 见柳姒看着自己的目光深沉,他嘴角的笑意微敛,坐到柳姒身旁,将她的一只胳膊抱在怀中,与她贴近。 “小姒怎么了?不高兴吗?” 声音宛若幼童一般单纯。 可偏偏他的身型又是成年男子,长着一张妖娆的俊脸,与幼童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 柳姒扶额。 谁能算到,柳承明醒来后,心智竟只有孩童一般大! 鬼道子说:这应当是他脑后那个撞伤所致。 如今他们是幸运活了下来,可柳承明却心智不全! 何时能恢复神智,就连医术高超的鬼道子都不晓得,他替其针灸至少也有上百次,可就是没有一点效用。 唉。 柳姒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若让太子晓得,只怕做梦都会笑醒吧。 那头柳承明见她不答,趁其不备抬身在她紧蹙的眉心亲了一下:“小姒别不高兴,有月月陪在你身边。” 柳姒抬指抵住他的唇瓣,严肃道:“你我之间,不可这般亲密。” 闻言,柳承明委屈:“为什么?小姒是嫌弃月月吗?” 柳姒实在是见不得她的三哥露出这样的神态,揉了揉额角,吐出口浊气,然后耐着性子与他解释。 “小姒不是嫌弃你,只是你我是兄妹,兄妹之间可以相帮相助,却不可以做这样亲密的举动。” 奈何柳承明摇头:“月月不知道什么是兄妹,可月月知道:我喜欢小姒,想和小姒永远在一起。” 柳姒试图说明:“兄妹就是你阿耶,和我的阿耶,都是同一个人。” 柳承明困惑:“什么是阿耶?” “就是生下你的人。” “我为什么是人生下来的?不能是花儿草儿生下来的吗?” “因为你是人,当然不能是花儿草儿生的啊。” “什么是人?” “......” “小姒怎么不说话?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 只见柳姒抬首望天,两行清泪自眼角流下。 从前只知道三哥难缠,如今却是真真切切体会了一把。 见状,柳承明侧头抵在她颈窝,一下一下玩着她如玉的指尖。 他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又有双生蛊的加持,对她的依赖难以轻易剥离。 柳姒只能安慰自己:或许等到他恢复神智,一切就都会好了。 微风拂过,将枝头的樱桃花吹落肩头。 她抬手捻去他颊上的花瓣。 柳承明就这么乖巧地望着她,长长的羽睫如蝶翅颤动。 真听话啊,好像能随意任她摆布一样。 柳姒心头暗想:若他一辈子都恢复不了心智,那自己只能养他一辈子了。 第362章 万分之一 “你做什么?” 柳姒坐在床上,看着站在床边一身单薄寝衣的柳承明,板着脸问道。 察觉出她语气不对,柳承明手指绞着衣角:“我一个人睡害怕,想和小姒一起睡。” 柳姒木着脸,指着门口:“回去。” 柳承明垂眸:“我害怕。” “怕什么?” 柳承明借着机会往床边小挪了一步:“老头说这山谷里头有狼,我怕它们。” 这老头,自然是说的鬼道子。 额角青筋跳动,柳姒忍耐:“他骗你的,你别信他。” 这次,柳承明直接半坐在床沿边:“可我刚才真的听见了狼叫。” 狼叫? 这山谷周围到处都撒了驱赶野兽虫害的药粉,哪儿来的狼。 见他整个人已经准备掀开被子钻进来,柳姒推他:“不行,你回去自己睡。” 等明日她定要把鬼道子胡子薅下来一把! 半晌没听见动静,柳姒抬眼看去,就见昏暗烛光下,似有一两颗水滴自柳承明眼角落下。 屋内安静片刻。 她软了心,凑上前:“只是叫你自个儿睡而已,哭什么?” 柳承明吸吸鼻子:“好疼,背上好疼。” 柳姒沉默。 那时柳承明为了护她,背上被炸伤了一大片,如今伤口刚刚结痂。 她叹息着拍了拍身侧:“你趴下,我给你瞧瞧。” 说着她下榻穿鞋,在屋中又添了几盏灯,拿出鬼道子配好的伤药来。 一转身,就见柳承明上半身已脱得一丝不挂,躺在床上,幽深的黑眸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柳姒表情僵硬。 两三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将他及腰的长发撩到肩头,狰狞的伤口浮现眼前,深色的伤痂周围红肿一片。 拿起药膏替他擦,刚一触上,指下的肌肉微动。 凉凉的痒意在肩背蔓延,柳承明想反手去碰。 幸而柳姒眼疾手快地拦下,拍了拍他作怪的手,严肃道:“趴好了,别乱动!” “痒。” 他回首望着她,眼角泛泪:“小姒,好痒。” 柳姒蹙眉:“不是刚说还疼吗?” 他委屈:“疼,也痒。” “那也不许动。” “哦。” 两三下上好药,柳姒将他的衣衫丢在他身上,嫌弃道:“穿好衣裳,回你屋去。” 柳承明讨好地牵住她手:“月月害怕,想和小姒一起睡。” 见她欲言又止,他立马可怜兮兮道:“背上也疼。” 往日凌厉的眉眼此刻耷拉着,眼角还泛着泪光,轻抿着唇,看起来像只受伤的小狐狸,引人怜爱。 只是这狐狸不是小狐狸,而是一只勾魂夺魄的狐妖。 柳姒将手从他掌心抽走,然后睡回床上,侧躺着朝内。 见状,柳承明以为她生气,坐在床边有些无措。 下一刻,便听床上的她闷闷道:“站着做什么?一会儿着凉了又得照顾你。” 听罢,柳承明原本黯淡的眸子一亮,一翻身就钻进被子里。 刚准备近身靠近她,便听她凶巴巴道:“老老实实睡着,不然我就把你赶出去!” “哦。” 他应声,就这么躺在她身侧,双手放在腹上,躺得板板正正。 只可惜睡得再老实,等天亮柳姒醒来瞧见二人的姿势,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只见柳承明像个八爪鱼一样,双手双脚将她抱得死死的,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头靠在她肩上,灼热的呼吸打在颈窝泛起层层痒意。 柳姒只觉头皮发麻。 在心里不停安慰自己“他什么都不懂,别生气,别生气”,良久才平静下来。 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试图将他打醒,可柳承明只在她颈窝蹭了蹭,而后又睡了过去。 又是一巴掌上去。 柳承明终于悠悠转醒,他揉了揉微痛的脸颊,声音中带着茫然睡意。 “小姒,方才好像有人打我。” “松手。”柳姒将他的手用力掰开。 柳承明放开手,呢喃道:“难道是做梦?” 柳姒用力踹了踹他大腿:“今日鬼道子还要给你施针,快些回屋去。” 等用完早饭,鬼道子照例给柳承明施针。 其他几人则站在屋外。 祝舒正带着阿福在玩小蛇。 阿福日后必定要继承她二人的衣钵,所以这孩子刚满周岁,师徒俩便让他开始接触着无毒的蛇虫鼠蚁。 柳姒看着这一幕,打了个寒颤。 这医术一道,果不是一般人能学的。 祝舒整个人比之几年前要沉稳许多,再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娘子了。 见柳姒站在樱桃树下出神,她走上前:“再过几日,你们就能出谷了。” 柳姒听后迟疑:“月月的伤……” 若非为了柳承明的伤能好得完全,他们不会在药谷耽搁这么久。 “师父说:约莫就这几日,月月便能恢复神智。” “那就好。”柳姒心中大石落地。 见她若有所思,祝舒问道:“柳阿姊是在想他吗?” 柳姒:“是有些担心,不过既然鬼神医开口,那想必不会有大碍。” 祝舒摇头:“不是月月。” “那是谁?”柳姒不解。 “之前我在柳阿姊府上,瞧见的那个男人。” 公主府? 柳姒沉吟片刻。 之前祝舒在她府上时,有一夜给腹痛的她诊治,曾见到过她与谢晏举止亲密。 想来她说的应当就是谢晏。 柳姒莞尔:“是有些想。” 她与柳承明失踪,谢晏一定心急如焚吧。 “去岁冬日,他来过药谷。” 祝舒的话令柳姒回神。 想起自己的心症还是鬼道子的蛊毒所医,她感慨:“之前鬼神医用蛊毒救了我一次,如今又是一次。这恩情倒不知怎么还了。” 祝舒开口:“行医者本就只为救人,无所谓恩不恩情,况且上次得多亏了那位郎君,那蛊毒才能成。” 多亏了谢晏? “此话怎讲?”柳姒疑惑。 她本以为是谢晏拿了蛊毒救她,至于主要功劳还是靠鬼道子,可如今听祝舒这话,似乎另有她不晓得之事。 只听祝舒说:“噬心蛊种下后,六十日蛊成。但这六十日需有人用心头血喂养才行,且时时会受噬心之痛,损伤精血。 若只有蛊虫,而无人愿用心头血养蛊,也是毫无效用。” 话音落下,柳姒怔在原地。 “这蛊,比双生蛊还疼吗?”她问。 祝舒点头:“双生之痛,不及噬心十万之一。” 便是因此蛊痛不欲生,恍若剜心,所以才名曰“噬心”。 这么疼吗? 柳姒喃喃。 可谢晏在凉州告知她时,却从未提过。 一瞬间,柳姒想立刻回上京与他重逢。 这想法一直维持到鬼道子施针结束,他擦擦额间细汗走出草庐。 柳承明依旧神情单纯,他走到柳姒身边:“小姒,月月好疼。” 柳姒抬身摸摸他脑袋:“再坚持几日就好。” 等他恢复神智,便立刻回京。 第363章 大幸 雍州。 自南诏走到雍州边境时,已是腊月。 出了药谷,她方才晓得原来在世人眼中,她这个镇国公主与柳承明已在那场爆炸中被炸死了。 这样想来,要是自己与柳承明突然出现在上京,岂不会把别人吓死? 谨慎起见,她一路上并未透露身份。 毕竟谁知道会不会被有心之人加害,彻底坐实镇国公主已然逝世的事。 马车停在上京城几里外的一家茶舍前。 柳姒戴着帷帽将同样遮面的柳承明牵下马车,东家给他们上了壶茶和一碟子点心。 她将点心推到柳承明身前:“吃吧。” 他擦了擦手,捻起一块喂到柳姒嘴边:“小姒先吃。” 她张嘴时,唇瓣不小心与他指尖相触,刚想拿起帕子给他擦擦,便见他自然地又拿了一块送入口中。 按鬼道子的话来说:他应当在前几日便恢复神智,可这么多日了,依旧没有恢复。 眼看就要除夕,不能再在药谷中耽搁,柳姒只能带着他离开。 一切等回京再作商议。 邻桌的几个男子正在闲聊。 “听说淮安郡公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将中书令的门生都给得罪了个干净。” “为何?” “还能为何,还不是为着镇国公主的事儿。这中书令觉得公主一介女流,不配入皇陵;但谢郡公不肯啊,不仅要公主葬在皇陵里,还要奉入皇室宗祠里头。两边就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圣人是什么态度?” “能有什么态度?两边都不好得罪,干脆由着他们吵。” “那这几日城中又在查什么?我见好些个从凉州来的生面孔。” 提到此事,那人压低声音:“听说镇国公主和贤王的死与凉州那边有关,是有人故意暗杀,如今宫里头正在查呢。” “这些事儿跟咱们老百姓也没啥关系,毕竟天塌了还有皇帝顶着。” 听罢,柳承明碟子里的点心也恰好吃完。 柳姒重新戴好帷帽,牵起他的手:“走吧。” 一个时辰后,马车缓缓驶入城内。 柳姒问他:“我吩咐你的事,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他点头,“能不开口绝不开口。有人问起来,就说伤还没好,身子不适……” 还有些需谨慎的,柳姒一并都教给了他。怕他不记得,这几日反反复复提醒了许多遍。 经过东市时,马车正驶过福居楼。 熟悉的声音透过车帘传入她耳中:“我们是守护大齐的有功之臣,你凭什么这般看轻!” 这声音……是姚健。 掀开车帘抬眼望去。 福居楼前站着几个男子。其中三人一个身材魁梧高大,一个瘦弱矮小,另一个冷着一张脸,面露嘲讽。 正是姚健,汪小儿和曹守。 三人对面是一个穿着华贵的男子,身后跟着十几个护卫,个个凶神恶煞。 华衣男子姓上官,是凤阳从前的驸马,文安侯上官闻的弟弟。 此刻看着汪小儿三人,满脸不屑:“一群粗鄙武夫,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如今镇国公主都死了,你们的靠山也没有,还有什么厉害的!” 听他提起柳姒,三人眼中都闪过一丝狠厉。毕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气质到底不同。 杀意弥漫,上官下意识后退一步,咽了口唾沫。 意识到自己露怯后,竟恼羞成怒,指挥着身后的护卫:“给我打!” 护卫听令,上前动手。 可姚健他们也不是吃素的,相视一眼便与护卫殴打起来。 曹守则是个聪明的,晓得擒贼先擒王,绕过护卫两三步上前抓住上官的衣领就是一顿胖揍。 而姚健与汪小儿配合着将护卫们拦住。 等打得差不多了,官衙的人也来了。 上官见状,立马捂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面颊,对着赶来的官吏控诉。 官吏认得上官,知道他是文安侯的弟弟,于是也不听姚健几人辩解,就要将其拿下。 见状,姚健三人正想着要不要反抗,便听一道声音从旁传出。 “住手。” 这声音平静又含着威严,令众人纷纷转首看去。 只见一个头戴帷帽,身穿素衣的小娘子从一辆普通的马车上下来。 府衙的官吏打量了来者一番,随即蹙眉:“你是何人?竟敢妨碍本官执行公务!” 站在官吏身后的上官也附和道:“是啊,这女子胆大包天,不若一起抓回衙门。” “不许你们伤害小姒!” 话音落下,一道颀长的身影也从那马车中走出。 男人头顶木色斗笠,身穿玄衣,面戴黑巾,只露出一双眼来,正张开双臂挡在那女子身前。 曹守看见男人熟悉的双眼,变得震惊,随后猛地看向他身后的女人。 他们是…… 柳姒叹息着将柳承明挡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放下,仅二人可闻地说了声:“听话。” 柳承明这才放下双臂,厌恶地看着上官他们。 官吏渐渐不耐:“再不报上名来,当心本官将你抓回衙门。” 柳姒冷笑:“我的名字,你还不配晓得。” 此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倒吸一口凉气。 这难不成又是哪个乔装打扮的贵人? 这声音越听越熟悉,更加证实了曹守心中的猜想,他神情激动,眼角湿润。 下一刻,便见女人撩开帷帽,露出下头姣好的容貌来。 “公主,你还活着!” 身旁的汪小儿比曹守还要激动,两三步跑到柳姒面前,哭道:“我们都还以为你死了。” 人群中有人眼尖亦认出了她,惊呼道:“这不是镇国公主吗!” “什么?镇国公主!” “公主竟然没死,太好了!” 听着这话,官吏和上官都脸色大变。 姚健三人更是朝柳姒拱手行礼:“公主平安归来,实是大幸!” 柳姒看向面如死灰的官吏:“你说,我可有资格过问?” 官吏半天答不出一个字。 柳姒也不想与他多言,只道:“他们三个是我的人,若要捉拿,先来问过我再说。” 话毕,她放下帷帽,转身回到马车内。 而柳承明则乖乖跟了上去。 汪小儿对着上官冷哼一声,与其他二人也紧随其后。 …… 镇国公主府。 下人面带喜色,匆匆跑进书房,朝书案后埋头处理公务的男人扬声道。 “驸马,公主回来了!公主回来了!” 第364章 好好照顾 雪后,院中坠满霜雪的树上粘满冰晶,好似一根根银条挂在枝丫,晶莹剔透。 原本死寂遍布,挂着白稠的镇国公主府,也因一个人的到来,而热闹起来。 平意与秋兰听到消息赶忙跑到正堂,待见着檐下那道熟悉的身影后,俱都红了眼眶。 “公主!” 平意冲进柳姒怀中,抱着她哭道:“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没死,真好。” 秋兰站在一旁暗自落泪,就连情绪淡漠的月痕也带着笑。 最高兴的当属大点,围在柳姒身边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一味地往她身上扑。 “汪汪!” 一声狗吠吸引了众人注意。 第一微牵着大黄,瞥眼望着堂中一幕,冷哼道:“你这小女娃活着怎么不派人报个信,害得小老儿......” 说着他吸吸鼻子。 柳姒放开平意,擦了擦眼角残泪:“事出有因,让前辈担心了。” 第一微傲娇侧头:“谁担心你了,我只是怕之前的苦心都白费了。” 毕竟他愿出山帮柳承明夺嫡,也是下了决心的。 柳姒与柳承明“逝世”后的这一两月里,他倒不知要做些什么,正准备打算后日便回凉州。 老天保佑,这两个气人的没死。 昔日亲近之人如今都围在院中,柳姒环视一圈,并未瞧见那道身影,刚想开口询问,便听一道声音从堂外传出。 “郎君,等等奴啊!” 众人转首看去。 只见一道黑白色的身影自堂外而来,身披风雪,发丝迎风而乱,眸中宛含模糊水色。 男人急促的身影在看见柳姒后,缓缓停下立在几步之外,不敢再近一分。只站在原地,凝望着她,眼中情绪翻涌。 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庞,柳姒鼻尖一酸,抬脚走到他身前。 “愣着做什么?”伸手触上他冰凉的面颊,“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温热的掌心相贴,谢晏才发觉这不是梦。 风雪骤停。 他蓦然拥住身前的人,低哑道:“念念,我好想你。” 柳姒抬手回抱:“我也是。” 众人见状,都不由触动。 可就在这温馨之际,一双意料之外的手,抓住了谢晏环抱柳姒的胳膊,然后用力扯开。 察觉到疼痛,谢晏抬眸看去。 只见柳承明站在他身侧,握着他的手青筋暴起,望向他的目光中带着显然的厌恶,以及浓浓的占有。 “小姒是我的,不许你抱她!” 重逢的喜悦被他这话冲淡,谢晏眉头紧锁,眼中冰冷:“与你何干?” 说话间,暗自用力,一点一点将胳膊又放回柳姒腰上,毫不避讳地宣誓主权。 看着谢晏那双碍眼的手,柳承明瞳孔紧缩。 心头有股无法言说的怒意翻滚,他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个抱着小姒的男人,是十分可憎之人。 气氛在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我叫你放开!”柳承明脸色阴沉。 谢晏与他相视:“不放。” 堂中人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了?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之际,一双素白的手按在两人较劲的手上,她出声:“月月,你先放开。” 闻言,柳承明双眼睁大,满脸的委屈与不可置信:“小姒,你竟然帮他!” 柳姒头疼:“再不听话,我要生气了。” 听她这样说,柳承明愤愤地将放开手,还不忘朝谢晏重重哼了一声。 不过几句话,谢晏便已看出柳承明的异样。 他看向柳姒,有些震惊:“贤王他......” 柳姒没有回答,只是低声道:“去书房说。” 书房内,第一微扒着柳承明的脑袋,翻来覆去瞧他脑后的那道伤疤。 随后砸吧砸吧嘴:“看来是真傻了。” 他这样扒拉,贤王竟都没黑脸,看来不是装的。 柳承明还在生闷气,抱着手坐在一旁,气鼓鼓地背对众人。 柳姒已将来龙去脉告知他们:“离谷前,鬼道子吩咐我带三哥去从前的地方多走走,看看能否想起什么。” 第一微正色:“那你打算怎么跟皇帝交代?” 本来他们的死讯对圣人来说打击就大,如今晓得贤王没死,但却心智不全。 这样想来,倒不如死了得好。 “只能先瞒上一阵。”柳姒说出自己的想法,“鬼道子说三哥这症状,恢复只是时间长短。在此期间,得先散布三哥失踪,而非身死的消息,稳住人心。” 不然即便等柳承明恢复神智,贤王府的部下群龙无首日久,生出异心,反而得不偿失。 第一微点头:“现下只得如此了。” 一旁的谢晏开口:“太子这几日,已有要渐渐起势之状。” 这话在柳姒意料之中。 毕竟她与柳承明都“死”了,圣人力不从心,也要重新考虑储君一事。 不过既然她回来了,便不会让太子得意。 该说的事说完,第一微极有眼力劲儿地离开,将时间留给柳姒夫妻俩。 至于另一个没眼力劲儿的,依旧待在书房,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架势。 听见关门声,柳承明转首看向柳姒。 睨了眼谢晏后,他站起身走到柳姒身前,牵住她的手,一下下玩着:“小姒,我们可不可以离开这儿?” 这儿一点都不好,有人会同他抢小姒。 “不行。”柳姒摇头,“此处是我们的家,以后我们要一直住在这儿。” 见他二人的手交握在一处,动作亲昵自然,显然是做过许多次。 谢晏眸中晦暗。 当即牵住柳姒另一只手,语气淡淡:“念念是我的妻子,烦请你将手松开。” 他不说还好,一说柳承明便像个炸了毛的狐狸。 不仅要牵手,还弯腰抱住柳姒,将脸贴在她颈窝:“什么旗子、起子的,听不懂,我只知道小姒是我的,才不是你的!” 柳姒推了推颊边的脑袋:“好了,竹君也是你的家人,不可以吼他。” 话刚说完,便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柳承明眼中流出,挂在颊边欲落不落,他扬声控诉。 “小姒,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明明我们在山谷里头,就什么都可以做,可以亲你、抱你,夜里还一起睡......唔唔......” 话未说完,柳姒便赶忙抬手捂住他的嘴:“别乱说!” 下意识朝谢晏看去,便见他眉心紧蹙,胸膛起伏不定,看着柳承明的眸中冰冷。 柳姒解释:“竹君,你别听他胡说,他如今就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这事谢晏当然明白,可就是明白才怒极。 虽说柳承明方才所言大有夸大之意,不过若他说的这些都没有过,一个孩童心性的他又如何凭空捏造? 但瞧这模样,多半是柳承明这个祸害强迫。 念念心善,只能由着他。 没想到他都这样了,还贼心不死,对念念有非分之想! 突然,他想到什么,顿了顿。 孩童心性...... 柳姒怕谢晏误会,准备再说些什么,便见他目光回暖,看着柳承明...... 竟然笑了出来? 只听他开口:“贤王既孩童心性,便当及时教导,我一会派个可靠的人来教他。” 一抹莫名的笑容自他唇角漫出,他看向柳姒,带着心疼:“念念死里逃生,这一月里必定心力交瘁,照顾贤王这等劳心劳力之事,还是交给我来,你好生休息才是。” “这......你行吗?” 看着他唇角那抹笑容,柳姒将信将疑。 谢晏握了握她手:“你还不相信我吗?” 这倒不会。 柳姒下意识摇头。 谢晏做事还是十分可靠的。 “也好。”柳姒将柳承明交给他,“那你定要照顾好他。” 谢晏看向柳承明:“这是自然。” 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第365章 呕吐 是夜。 主院侧室的温泉里头,雾气弥漫,将室内罩得朦胧不清;只隐约瞧得见衣衫凌乱一地,男人衣袍与女子的心衣交缠,暧昧不止。 柳姒背靠在池壁,藕臂轻抱住男人停在她胸前的脑袋,水下脚趾蜷起。 室内热气蒸腾,令她眸中雾气更浓三分。 因为情动,她指尖贴着谢晏的发根缓缓摩挲,几缕银丝隐约晃入她眼。 指尖微顿,她怜惜地挑起那发,凑到唇边落下一吻。 察觉到她的动作,谢晏抬身,将她笼在自己怀中,声音喑哑:“只是些白发而已。” 柳姒掩下眸中情绪,笑着打趣:“谢驸马若是满头白发,我便不要你了。” “不许。” 他矮身,霸道地吻住她唇:“我是你的人,你不许不要我。” 她挑着那缕银丝,打着圈:“你这头发恍若绸缎,就这么白了,岂不可惜。” 听出她的心疼,谢晏无言地亲上她脖颈,再是锁骨,肩头。 然后慢慢往下...... 柳姒攀住他肩,大腿在他侧腰蹭了蹭。 感受到他绷紧的肌肉,她一声轻笑。 可惜不等她嚣张多久,小腿便被大掌握住。男人抬眼,眸底翻涌着压抑的迷乱。 下一刻。 “唔......”柳姒眉头微蹙。 修长的脖颈后仰,唇瓣微张,咬住泛白的指节,颊上红晕滚烫。 好喜欢...... 她意识渐渐朦胧:好喜欢这种感觉...... 奖励般亲亲他侧颊,柳姒开口:“竹君,我还要......” 谢晏抚上那两抹白,予她极致。 唇齿相接,他呢喃。 “都给你。” 这样肌肤相亲,爱意绵长。 他想要日日夜夜,永生永世,至死不休。 两心相通下,柳姒很快就到了。 不过这次谢晏不等她喘息,又将她拖入欲望沉沦中。 沉沉浮浮的温泉水令柳姒似乎站立不稳,只能被迫与他更加贴近。 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粗重。 柳姒也慢慢承受不住,指甲在他肩背抓出浅浅痕迹:“竹君……” 可惜谢晏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低首堵住她唇,凶狠得仿佛要将她吞吃入腹。 很快,柳姒连出声的力气也没有。 一个时辰后,地方又从浴池换到寝屋。 谢晏缠人得很,思念伴着失而复得的欲望,让他不想轻易停下。 直到最后柳姒哭得喘不上气,他才堪堪餍足。 寝屋还算好些,特别是那浴池,惨不忍睹。 池边都是两人荡出去的水渍,混着相缠的衣衫,被谢晏抱着走出去时,柳姒只看了一眼便脸红得不敢再看。 一场欢好累得她此刻腹中饥饿,谢晏晓得后便穿了衣裳去后厨。 她躺在床上,眼神迷蒙,唇角含着一抹浅笑。 视线飘散,慢慢落到它处。 微暗烛光晃动,床侧衣架上挂着一件白色外袍,垂落衣带上的飞云结随着烛光摇曳。 望着那枚衣结,柳姒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屋中静默片刻,她从床上起身,走到那枚衣结前,凑近细看。 衣结轻巧大方,精致平整,一看就知道系此结者十分熟练。 刹那间,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虑与恐惧攥紧她的胃腹,握着飞云结的手开始不由颤抖。 想起方才与谢晏的抵死缠绵,柳姒突然觉得想吐。 强迫自己将那感觉压下,可她却仍旧不停发抖。 好冷…… 好像前世在重华殿中,那透骨的冷意又重回于身,仿佛无尽阴霾,久久不散。 柳姒抬手,看着自己越来越颤抖的指尖,看着白皙如玉的臂腕上那一个个梅痕。 这是…… 方才谢晏留下的。 一瞬间,她再也克制不住,猛然呕了出来。 恶心感蔓延全身,她跪在衣架前不停地吐着,因为腹胃中没有食物,所以只能吐出清水来。 眼泪顺着涎水一起落在地上。 听见屋内的动静,平意在外室轻唤:“公主,你怎么了?” 久久没有回应,只有一味的呕吐声传出。 她察觉异样,踏进内室便见柳姒跪坐在地,不停地吐,像是要将心肺一并呕出来。 她急忙上前:“公主!” 可柳姒仿佛听不见般,脑中只有谢晏衣带上的那枚飞云结,还有无尽的恶心感。 跪在地上的双腿紧绷痉挛着,她几乎瘫坐在地。 正巧回屋的谢晏看见这一幕,瞳孔一缩,快步走到柳姒身前,蹲下刚想靠近。 只见柳姒猛然将他的手挥开。 “别碰我!” 第366章 破绽 其实柳姒也跟普通人一样,不过是个怕黑,怕冷,怕寂寞的小娘子。 她的前半生在对卓不忘的愧疚中度过,遇上谢竹君后以为终于可以有新的开始,却又不得如意。 重生后,她尽量不让自己将前世的因果套在谢晏身上。 可如今,他却也重生了。 柳姒耳中像蒙了一层纱,听不清任何东西。 ——“公主,你怎么了?” 是谁在说话...... 好吵。 好冷。 好恶心。 她试图拨开那层纱,却不得其法,越缠越紧;缠得她窒息难捱,恶心加重。 泪眼模糊中,男人蹲在她身前。 夹着银丝的发,熟悉又清冷的面容,穿得一丝不苟的衣衫,以及脖颈间浅浅的吻痕。 是谢竹君...... 她的目光重新落向衣架上的那枚飞云结。 不。 他不是谢竹君。 ...... 他是谢晏。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向她,好像是想触碰她的脸颊。 不要。 好恶心。 她猛地清醒过来,将他的手用力挥开。 “别碰我!” 伸出的手被毫不留情地打开,泛起细细密密的疼,谢晏看着柳姒眼中避之不及的厌恶,指尖微不可察地轻颤。 “念念,我是竹君啊。” 他放轻声音,说得小心翼翼。 “竹君......”柳姒看着他。 确实像谢竹君,眼中神情,对他的爱护担忧,就连往日细微动作,都丝毫不变。 柳姒转眸看着那衣结。 可是这衣结,谢竹君不会,前世的谢晏才会。 她盯着飞云结久久出神。 谢晏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没人发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乱。 他起身,上前将那件衣袍取下:“念念可是不喜欢这衣衫?” 柳姒不言。 一旁平意开口:“奴婢这就丢到外头去。” 说着就要动作。 可柳姒却眸光一沉,她问:“这衣结,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谢晏蹲下,保持着不让她抵触的距离:“之前在凉州你为我系过,我觉得喜欢,便私底下学了。” 他对上她眼,似乎极力想让她相信。 “念念,你忘了吗?” 凉州...... 柳姒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打量着眼前人,想从他身上寻出破绽。 可什么都没有,他神情无比自然,没有一点谎言的痕迹。 绷紧的身子慢慢放松,她合上眼,让自己冷静下来。 谢晏见状,试探着握住她手:“我在这儿,没事的。” 见她不再如方才一般强烈抵触,他更近一步,抬袖擦去她嘴角的狼狈。 心却在滴血。 念念害怕他...... 他轻柔地将人放到床榻上,而后也脱靴陪她。 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抚她背脊。 “好亮,你去熄掉几盏灯。”怀里的人沙哑开口。 谢晏照做,起身将屋中灯尽数灭掉。 黑暗笼罩于身,柳姒耳边是他跳动异常的心。 跳得很快。 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 咚咚咚...... 气氛安静到诡异。 柳姒睁开眼,于黑暗中不知在瞧什么。 “竹君。”她突然轻唤。 谢晏应她:“我在。” 她说:“什么时候,你再带我去吃城西街口老徐家的酒酿圆子?” “你若想吃,等天亮了,我便带你去。” 话音落下,谢晏覆在她背上的手猛然顿住,开始渐渐颤抖。 他暴露了…… 谢竹君从未带她去吃过老徐家的酒酿圆子,真正带她去吃的人,是前世的谢晏。 他暴露了。 他要失去念念了。 念念那么讨厌他,一定会不要他的。 他完了。 谢晏如坠冰窖。 想开口牵强地解释什么,却像是被热炭烧坏了嗓子,如何也发不出声。 躺在他怀中的柳姒久久未有动作,只是说。 “谢相公。” 谢晏耳中蓦然一阵嗡鸣。 “重华殿好黑......” 他紧紧抱住她同样发抖的身子。 “好冷......” “......对不起。”他忏悔。 “身上好疼......” “对不起。” “为什么不让我死。” “对不起。” 他抱着她,一声声地说着“对不起”,喉间哽咽凝滞。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可柳姒无动于衷,任由他抱着自己,忏悔他的罪过。 他的泪混着她的,早已分不清谁是谁。 他的胸膛是热的,手是颤抖的、冰冷的,怀抱是恶心的、令人憎恶的。 她也知道如何说会更加诛心。 模糊的声音重叠着前世与今生:“谢相公已有婚约,还望自重。” 声音清晰传入谢晏耳中,他无声悲泣,哀求着。 别说了…… 本是尊称的这声“谢相公”,也在此刻无比讽刺。 她还在继续。 “大婚时为何不请我喝杯喜酒?是忘记了,还是嫌我会脏了你的喜宴?” “祝谢相公与谢夫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不,不是的,他没有同别人成婚。 他奢求解释,心中却知无力回天。 也终于明白前世念念在他面前说出真相的那一刻,用尽了多大的勇气,丢掉自尊与面皮,换来的却是他冰冷眸光。 他只能抖着唇,一点点吻去她颊上冰凉的泪水,妄图用自己暖化她。 柳姒闭上眼,脑中回荡着重华殿外那两个宫人的话。 ——“听说昨日谢相公同孙二娘子一起泛舟游湖了......” 消停的恶心感随着他的吻再次涌上心头。 不要碰她...... 好恶心。 往日亲近的吻在此刻变成了阴湿、黏腻的蛇信子;他的怀抱也化作蛇尾,将她死死缠住。 快要窒息了。 她推开他,趴伏在床沿边,再次呕了出来。 仿佛只有离开他的怀抱,才得以喘息。 黑暗隐去他二人俱都苍白的脸,谢晏下床点起灯,还不忘倒杯水想让她饮下好受些。 却被她一把拂落在地。 杯盏摔在地上,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楚。 她抗拒着他的一切,抗拒他碰过的一切东西。 意识到这一点,谢晏的脸更加苍白透明。 这屋子处处都是他的气息,连她的身上也全都是。 那是他们曾亲密欢好的痕迹。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柳姒觉得自己要疯了,她不想待在这个令人厌恶的屋子里,她要逃出去。 于是乎,在谢晏尚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她猛然掀开被子,下床冲了出去。 “念念!” 谢晏疾声,当即追上,却与她的衣角失之交臂。 柳姒跑出内室,满脸泪痕,单薄的寝衣挂在她身上;她像一只急速飞冲的乳燕,钻进建有温泉池的侧室。 然后毅然决然地跳进池水中。 “哗啦——” 水花四溅,柳姒却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 温热的泉水将她包裹,灌入口鼻,洗去她身上恶心的气息,隔绝那些冰冷与黑暗。 第367章 一直是他 柳姒浸没在温暖的池水中。 好想永远待在这里,这样就不会疼痛了。 可惜这样的奢望不过维持了半刻,她就被人抱回了岸上。 两人衣衫湿透,湿哒哒黏在身上,透着一股凉意,狼狈不堪。 谢晏抱着她,满心无措与绝望:“求你......念念,你不要这样。” 她打骂厌恶他都无妨,只求她不要这样伤害自己。 柳姒推开他,望着他的目光十分平静:“你把谢竹君还给我。” 我就是啊...... 谢晏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该怎样解释? 前世的谢晏是他,今生的谢竹君也是他。 一直都是他。 他早就随她一起,来到了今世,只是一直不曾恢复记忆。 在弘慈寺对他一见倾心的,不是今生的谢竹君,而是失掉记忆,同样重生了的他。 他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柳姒依旧说着:“你把谢竹君还给我,我不要你。” 不可以。 谢晏妄图靠近:求她,别不要他。 没有她,他会死的。 柳姒随着他的动作后退:“把他还给我。” 一瞬间,谢晏竟开始嫉妒起曾经失忆的自己,开始厌恶起如今的他来。 为什么要恢复记忆。 为什么要再次给念念带来伤害。 一念至此,谢晏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抬手,拔下髻上的玉簪来。 湿发顺着他的动作贴在白皙的颊上,长睫还坠着水滴,眼角微红,透出脆弱与悲伤。 玉簪是他一开始忘了摘下来的,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跪爬到柳姒面前,他将玉簪塞入她掌心,带着她的手,将锋利的簪头对准自己的心口。 “念念,如果我的存在让你难受,便杀了我吧。” 靠近她,会令她痛苦;离开她,他也不能存活。 能死在她手里,他很是欢喜。 他将衣襟散开,簪头抵住他赤裸胸膛上,那扎眼的刺青。 叶尾上翘的竹叶紧紧缠着那柳枝,不死不休。 柳姒握着簪头,毫不犹豫地缓缓下压,刺破他的肌肤,鲜血争先恐后地流出,蜿蜒经过那朵刺青下,微不可察的一个细小疤痕。 那是...... 她执着玉簪的手一抖。 ——“双生之痛,不及噬心十万之一。” “叮当——” 手上失力,玉簪掉落在地。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偏偏在她知道噬心蛊背后秘密时,让她晓得这残酷的真相。 她坐在池边,蓦地痛哭出来。 谢晏察觉到她的心软与挣扎,轻轻将她抱住。 胸前的鲜血将她二人衣衫染红,他们亲密而又绝望地拥在一处。 ...... 等二人都冷静下来,天已微亮。 柳姒坐在镜前,由着平意给她梳洗。 她死而复生的消息早在昨日就传到宫中,昨夜便有内侍入府,召她今日与驸马一同进宫面圣。 只是这样憔悴的一双容貌,如何面圣。 平意拿了细粉想将她眼底的疲惫盖住。 “不必。”柳姒制止。 镜中女人容貌依旧艳丽,只是红肿的双眼与眼底的乌青,显得十分疲倦。 她开口:“这样就好。” 越是憔悴,便越能引得人怜惜。 透过铜镜,她瞧见站在身后的清冷身影。 敛眸,又是吩咐:“将谢晏的东西都搬出去,我回府后,不想看见有关他的任何物件。” 话音落下,身后的那道身影轻晃,似乎站立不稳。 “喏。”平意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谢晏,没有多言。 出府前,遇上兴奋摇着尾巴的大点,柳姒伸手摸了摸它脑袋,唇角挂着一抹浅笑。 谢三见自家郎君落寞地望着公主和大点,竟有些迟疑。 瞧郎君这模样,倒像是...... 在羡慕大点? 他晃晃脑袋,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 他一定是疯了,才觉得郎君竟会羡慕一条狗。 一路上,柳姒都未与谢晏说过一句话,甚至于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他。 直到在甘露殿前,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身一脸温和地走到他面前,抬手拂去他肩头碎雪:“瞧你,也不晓得仔细些。” “念念......” 谢晏眸光微动。 “公主万福。”一道声音传来,只见武德正从檐下走来,“能亲见公主无碍,奴婢也就放心了。” 柳姒莞尔:“多谢武公公关心。” 瞧见她二人举止亲昵,武德正又是感慨:“公主与驸马还真是恩爱啊。” 说着,他侧开身:“大家已在殿内等候多时。” 听罢,柳姒转首对谢晏温和一笑:“竹君,走吧。”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十分温馨的一幕,只有谢晏瞧见了,她转瞬即逝的笑。 踏进殿内,圣人坐在椅上有些焦躁不安。 “儿拜见阿耶,阿耶万安。” 一见柳姒身影,圣人便疾步上前,亲自将她扶起:“不必多礼,快让朕瞧瞧。” 柳姒顺势站起身,将自己略施粉黛的脸展现在他眼前。 上下打量了一番,圣人眼角湿润:“大半年不见,你瘦了许多。” 这胳膊捏起来都没什么分量。 柳姒勉强一笑:“边塞苦寒,儿想着阿耶重托,不敢掉以轻心。如今又死里逃生,惦记着快些回京见到阿耶,所幸老天保佑,让六娘能再有机会承欢阿耶膝下。” 说着,她眼眶发红。 圣人感慨:“能回来便好。” 接着又道:“朕听武德正说:此次只你一人回京,你与贤王一同受难,不知他……” 柳姒早知他有此一问,便将自己如何侥幸逃过一劫的过程告知于他,只是与柳承明有关之事,做了更改。 “儿与三哥一同坠入黄河,想必他也吉人自有天相。回京后儿已派人去灵州探寻,既不见尸身,想来人定还活着。阿耶暂且宽心,不过多时,必能寻回。” 之前众人都以为她二人死在了大火之中,所以寻不寻得见尸身都不要紧。 如今晓得并非葬身火海,自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没有寻到尸身,就是最好的消息。 圣人绷紧的弦因她这话而略略放松:“如此便好。” 见她眼底疲惫不减,圣人也未多问,略叙话片刻便放她回去,临走前还让谢晏好生照顾她。 等离开甘露殿,谢晏想牵她,却被她躲开。 只听她冷声:“如今特殊时节,我不想让人晓得镇国公主夫妻不顺。外人面前我自给你脸面,可私底下,还请郡公自重。” 在凉州时,她与谢晏的情意有目共睹。 若她一回京,便与他和离或是闹出闲话,难免让人觉得她为人刻薄,不堪为主。 所以人前,她尽量装得没有异样。 可这不代表她能毫不在意地与他重修旧好。 谢晏听后,心头竟重重松了口气。 还好,念念没有打算不要他。 他不由窃喜:即便是假的也无妨,只要能在她身边就好。 第368章 兄妹,夫妻? 回府后,柳承安与静仪先后来了公主府看望她,姐弟姊妹们相叙后,又是两眼汪汪。 临到傍晚,几人方才离开。 府中清静下来,柳姒也没了用饭的心思,兀自回屋准备早些歇息。 平意已按她的吩咐将谢晏的东西一并挪出主屋,不过没丢出府去,而是搬到了其他院子。 柳姒听后没说什么,反正眼不见为净。 她在屋内乐得清闲,却不晓得屋外又是一番明争暗斗。 柳承明抱着软枕来到柳姒的寝屋前,发现有人比他来得还快,看着站在廊下的谢晏,他语气不善:“你在这儿做什么?” 闻声,谢晏转首看他,待瞧见他怀中的枕头后,眸光一冷。 他沉声:“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陪小姒睡觉啊。”柳承明坦然答道,说着又气愤起来。 “昨夜要不是你让人拦住我,我也可以过来的!” 谢晏微眯了眯眼,抬步朝他靠近,淡淡吐出一个字。 “滚。” 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柳承明如此情绪外露。 眼中寒芒尽显:反正念念现下也不在,自己又装给谁看,将这个贼心不死的柳弥月赶走才是要紧事。 “不。”柳承明迎上他冰冷的目光,“你是小偷,想抢走我的小姒,该走的是你。” 他如今孩童心性,与他争辩才是可笑。 谢晏显然也不欲与他多言,抬手攥住他怀中软枕:“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柳承明用力拉扯:“我凭什么走!要走也是你走!” 接着又大声嚷嚷:“我可是听说了,小姒让人把你的东西都丢了出来!她不要了你,你还在这儿待着!你不要脸!” 这句话可谓是戳到了谢晏肺窝子上。 没想到柳弥月脑子不好,还晓得戳他痛处。 霎时间,谢晏被气笑,冷笑着要将他怀中软枕一把丢出去。 柳承明又怎么肯,便与他用力拉扯。 就在这时,身侧传来开门声,“吱呀”一声轻响,里面的人将屋门打开。 谢晏看见柳姒的身影,眼中欣喜,正想说些什么。 随即便感觉手上力道一松,耳边传来一声痛呼。 “哎哟!” 转首看去,便见柳承明摔在地上,捂着手肘,眼含泪花地望着门边的柳姒,指着谢晏告状。 “小姒,他推我!” 看着手中孤零零的软枕,谢晏额头青筋直跳。 好熟悉的招式。 之前冬狩时,自己也用过这一招,不想如今又报应在他身上。 刚想解释误会一场,柳姒便已疾步上前将柳承明扶起来,语气温和:“可摔到哪儿了?” 柳承明靠在她肩上,也没了方才嚣张的架势,反而可怜巴巴道:“小姒,月月手疼。” 说着,他将衣袖撩开,露出发红的手肘。 确实是红了一片,想来他没有撒谎。 柳姒无奈:“好好的,和一个外人动什么气?摔着也是活该。” “外人”两字一出,谢晏心口钝痛,抿紧了唇望着她。 柳姒并未回眸,而是牵着柳承明:“进屋去,我给你上药。” “哦。” 柳承明跟在她身后走进屋内,经过谢晏时,偷偷朝他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 看着那几近挑衅的笑容,谢晏眸底暗色翻涌。 屋内,兄妹俩坐在小榻上。 柳姒拿着药膏给他上药,柳承明乖巧地坐在身侧,盯着她也不转眸。 察觉到他的视线,柳姒轻笑:“你这样傻瞧着我做什么?” 岂料他语出惊人:“小姒,你能做我妻子吗?” 闻言,柳姒擦药的手一重,差点就这么戳个窟窿。 她用力轻咳两声:“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个?” 柳承明答道:“那个坏人说你是他的妻子,我问过秋兰,秋兰说你们是夫妻,我也想和小姒做夫妻。” 坏人自然指的谢晏。 柳姒没好气地弹了弹他额头:“你知道什么是夫妻吗?” “知道啊。”他点头,“秋兰说:两个人相爱,就可以做夫妻。夫妻是世间最亲密的人,我也想和小姒做最亲密的夫妻。” 柳姒无奈一笑:“你什么都不懂,你我之间是不能做夫妻的。” 兄妹之间,怎能做夫妻?岂不乱了人之大伦。 可柳承明却不解:“我爱小姒,小姒也爱我,怎么就不能做夫妻了。” 他高大的身躯压下,靠在她颈窝,用力蹭了蹭:“我不管,我就要和小姒做夫妻。” 独属于他的气息萦绕在身侧,所幸他不过稚童,倒也没什么不自在。 摸了摸他脑袋,手感极好,就像狸奴一般,软乎乎的。 从前她不敢,如今趁着他失忆,可不得赶紧摸两把:“不做夫妻,我和月月也是亲爱之人。” 她耐心解释:“这世间不止男女情爱,还有血缘亲情,知己友情。每一个都很独特,但唯有血脉之情,是轻易斩不断的。月月觉得,比起夫妻,做兄妹亲人岂不更好?” 柳承明费劲想了想:血脉之情,轻易斩不断。 “那我想和小姒做兄妹夫妻。” 为什么非得选一个?两者都要不行么? 闻言,柳姒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这都什么同什么,敢情说半天他压根没听进去。 她转移话题,拍了拍身下小榻:“你今夜就睡这儿,明日随我去个地方。” 柳承明目光落在屏风后的床上:“为何不能和你一起睡?” 柳姒对他这个要求已然习惯,只瞪了他一眼:“再敢多说,我就把你丢出去!” “哦。” 似乎真害怕被赶出去,他应了一声后就钻进小榻上的厚被中,只露出一颗脑袋。 半晌,他又开口:“那你能和我一起睡吗?” 既然他不能和她睡,那她总能和他睡吧。 柳姒替他掖了掖被角,盖住他眼睛:“闭眼。” “你还没回答我呢。” 睫毛在掌心眨动,泛起酥麻痒意,柳姒残忍拒绝:“不行。” “哦。” 第369章 不一样 离开南诏前,鬼道子吩咐:若想柳承明尽快恢复记忆,便带他去熟悉的地方多走走。 可惜柳姒将他带去贤王府转了又转,也没唤起他半分记忆,反而还引得须谨须慎绝望地看着自家主子。 他们绝顶聪慧的主子,怎么成了个傻子了。 眼见依旧没有恢复,须谨便提议:不如进宫试试。 柳承明幼时也是在宫中长大,说不定瞧见幼时熟悉的场景,能想起些什么。 说干就干。 柳姒当即给柳承明乔装一番,以给太后请安的名义入宫。 先淑妃逝世后,柳承明由乳母照料,一直住在偏殿里;后来被太后抚养,就搬去了兴庆宫。 那几年太后对柳承明算是用心教养,付出了真情,生出些祖孙情谊来。 贤王出事,她也伤心了一场,如今在兴庆宫中更是少见外人,一律请安一概免了。 柳姒给她请安,太后本是不打算见。 也是晓得柳姒九死一生,又与柳承明感情深厚,所以才全了她的孝心。 太后如今病得越发重了,只是与人说了会子话,便耗费许多精神。 柳姒伺候她喝完汤药后才离开。 临走前与太后心腹秦姑姑问了两句太后近况,就借口想去后殿赏雪景,带着乔装的柳承明离开。 如今宫中除太后外,贵妃也是病得卧床不起。 听说下头人已经在准备喜木,给两位主子冲一冲。 柳姒领着柳承明,直到一路走出兴庆宫,他都没有半点反应;只能又带着他打算去太液池。 途径姚婕妤从前住的宫殿红墙时,他却停了下来,望着一簇伸出宫墙的树枝瞧。 见他发呆,柳姒顺着望去,随即明白过来。 这棵树,是她幼时逃学带着柳承安他们爬的那一棵;每到夏日,上头结的果子又大又甜。 姚婕妤爱惜草木,搬到别宫时,特意吩咐别动此树;圣人后妃不多,大多宫殿都荒废着,因此这树一直活到现在。 只是如今入了冬,枝头光秃秃的,连片绿叶都没有。 望着那树,柳承明眉心微蹙。 见状,柳姒试探:“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柳承明艰难回忆:“我好像瞧见了树上有人。” 闻言,柳姒略微激动,牵着他跑进院内。 走到树下,她问:“你再想想,能想起什么吗?” “有点难。” 想起儿时回忆,柳姒看着身侧的树,咬咬牙爬了上去,假意做出摘果子的动作。 “现在呢?想起什么没?” 他迟疑:“摘果子?” 对了! 柳姒几乎要喜极而泣。 跑了大半日,总算有些反应了。 这样想着,她准备下去,却无意踩到树干上积存的冰雪。 脚上一滑,就这么摔了下去。 “小姒!” 柳承明失声,两三步上前要接住她。 结果自己也是个蠢的,走得太急,同样摔了个四脚朝天,正好垫在柳姒身下。 “嘶......” 柳姒扶着腰,痛吟一声。 幸亏有柳承明接了她一把,不然指不定腿都得摔断了。 镇国公主爬树摔断了腿,这要是传出去都得招人笑话。 她手撑在柳承明结实的胸膛上,还不忘问他:“月月,你怎么样?” 半天得不到回应,她抬眸与他对视,便见他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里带着不可置信与失而复得的欣喜,还有一些复杂的情绪。 “怎么了?” 她抬手摸摸他额头,暗自嘀咕:“难道摔得更傻了?” “小姒......”他眼眶慢慢发红。 柳姒只以为他摔疼了,拍拍他脸颊,失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至于摔了一跤便哭鼻子......” 话未说完,她便觉腰上一紧,被他狠狠抱着趴在他怀中。 “你这是......怎么了?”她怀疑,“你是不是恢复神智了?” 禁锢着腰身的手臂轻轻颤抖,越收越紧,紧到他二人贴近得几乎毫无缝隙。 他的体温甚至隔着衣衫传到她的身上。 柳姒有些别扭,想强行摆脱他的怀抱,却听他一声闷哼:“唔......” “怎么了?” 她蓦然僵住。 半晌,身下人才沙哑道:“小姒,你碰到我伤口了。” 伤口? 柳姒忧心:“你摔伤了?” 怕再伤到他,她只能僵硬住身子,不敢再动。 柳承明抱着她坐起身,脸上依旧是一贯的坦率纯真:“月月受了伤,小姒要负责。” 他声音比之方才要更加低哑,咬着最后两字,说得十分暧昧。 柳姒觉出不对,可看他神情却没发现半点异样。 不免失望:“还是没好。” 她站起身,拍拍衣摆,朝他伸手:“起来吧,回府让荀益瞧瞧。” “哦。” 柳承明握着她的手,借力站起身后,却不松开。 扬了扬交握的双手,柳姒示意:“牵着怎么走?” 听罢,他立刻耷拉着眉眼:“我受伤了,不牵着走不动。” 十分孩子气。 “行吧。”柳姒叹气,“等见到人,可得松开。” “好。” 她转身走在前面,因而错过了他唇角那餍足的笑意。 ...... 回到公主府,荀益便给柳承明瞧了瞧。 只是后腰摔红了一小片,没什么大碍,拿些药酒揉揉就是。 偏某人开始作怪,缠着就要柳姒给他揉药酒,若柳姒拒绝,他便开始装可怜,说自己是为了接住她才摔伤的。 柳姒没法,只能在心中默念他就是个孩子心性,然后给他揉。 等她真如他愿,柳承明竟又害羞起来。 毕竟是从未近过女色的人,被触碰这样亲密之处,揉捏化瘀,素手轻搭在精瘦的后腰上。 一点一压,泛起层层痒意。 惹得他双耳泛红,周身都粉烫起来。 感受到掌心下越来越滚烫的身躯,柳姒也纳闷,抬了头去看,柳承明已是个大红脸,埋在臂腕里,显然是个害羞的。 等明白过来,柳姒哈哈大笑。 笑得他更恼羞成怒。 夜深人静,原本熟睡的柳承明蓦然睁开眼,他望着半空,耳边是柳姒轻缓的呼吸声。 黑暗中,他悄然下榻,绕过屏风站在床边。借着窗外幽暗月光,安静注视着她的睡颜。 天知道白日里他恢复神智时,心头的欢喜。 临死前,他看着柳承宣愤怒的神情,心中无比畅快;除此之外,还有对曾经的懊悔。 那日城门前,他便该坚持带她走的。 倘若知道她会受那么多苦,他绝不会留下她一人。 所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目光仿佛有了实体,在她颊上慢慢游移。 直到这无人的时刻,他才敢让自己对她的爱意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 失去神智时经历的这些记忆,他都有。 他动作轻缓地上床,却不敢离她太近,与她隔开一掌距离。 他们之间的身份,注定他不能主动靠近。 克制,压抑,掩藏…… 他奉她做神灵,只敢短暂地偷视她,不敢真正触碰;就连亲吻,也只是最珍爱的额间吻。 那包含欲念的唇吻,他从不奢求。 柳姒似乎被他的动作吵醒,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滚进他怀中,倚在他心口。 神灵主动靠近了他。 一瞬间,柳承明浑身僵硬,连呼吸都放缓了。 他怕一动作将她吵醒,这样他的美梦就消失了。 等她的呼吸再次平稳,他才松了口气。 翌日清晨,柳姒觉得自己睡在火炉里头,全身热得厉害,好像有谁抱着她,连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睡意朦胧,腰间又硌得厉害,她动了动。 “谢竹君,把你的东西拿开……” “嗯……” 沙哑的闷哼声响在耳边,令她的意识清醒了些,指尖动了动,她突然僵硬。 这个开彡状,好像……不太一样。 不对! 她猛地清醒过来。 谢晏早被她赶到了其他院子,怎么会同她睡在一起! 昨夜睡在她屋中的人是…… 一瞬间,柳姒汗毛乍起,头皮发麻。 第370章 糟糕 窗外碎雪已停,雪化时分尤为寒冷;屋内烧着的暖炭燃成灰烬。 床上的两道身影,带着些许暧昧与禁忌。 男人将女人抱在怀中,耳尖泛粉,下颌绷紧,浑身滚烫;若是仔细去瞧,便能发现他眸中压抑克制的欲望。 可惜躺在他臂弯中的柳姒脑子乱得很,连看他一眼都不敢,注意力全都在自己指尖上。 不会有比此刻还糟糕的事了吧。 这样想着,她僵硬的指尖一颤。 只听得耳边又是男人的一声闷哼。 柳姒脑中一片空白,残存的理智令她慌乱撤开手,一只大掌适时将她手腕握住,周身满是柳承明的气息。 喑哑的声音响在发顶:“小姒,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话一出,柳姒脸颊通红,直从耳根热到了脖颈。 挣扎着抬眼,便撞入他茫然好奇又带着压抑的黑眸,这个时候,他还不忘语出惊人:“肿了。” 肿了肿了肿了...... 这两个字仿佛钟声般,不停地在她脑中回荡。 柳姒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甚至不曾去想他怎会出现在自己床榻上,将半张脸埋进被中,只露出一双眸子。 “那个......”她妄图解释,“不小心……碰到了。” “是吗?”柳承明看着她,“我还以为小姒偷偷摸我。” 听罢,柳姒脚趾蜷起。 太尴尬了。 怎会有这样尴尬的事情。 一觉醒来,她又和柳弥月睡在一处不说,还...... 等等! 昨夜他不是睡在小榻上的吗!怎会爬到她床上来?明明是他自己做的孽,竟让她窘迫了好一会儿。 想到这儿,她一把将被子掀开,反客为主道:“你半夜偷爬我床上,竟还怪我!” 说着,她朝他大腿狠踹一脚:“给我下去!” 被她拆穿,柳承明眸中闪过一丝心虚,顺着她的力道滚下床,跌坐在地。 再抬眸,眼里盈着泪花:“昨夜太冷了,一个人睡怎样都不暖和,所以我才想挨着小姒睡。” 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却就是半天落不下来。 他容貌生得妖艳,是个实打实的妖精模样;此刻坐在地上,寝衣半开显出内里紧实精干的胸腹肌肉,朦朦胧胧,引人遐想。 柔软的墨发披散在肩,几缕垂在胸前,倔强地抿着唇,巴巴望着她。 又是这招。 柳姒扶额:到底谁教的他。 这话倒真真是冤枉人了,须知有些东西并非是后天学的,许是天生的也说不定。 她撇开眼:“自己起来。” 知道见好就收,柳承明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挪了步子走到她身侧。 挑了挑她指尖:“小姒,你生气了吗?” “是。”柳姒坦然。 这话弄得他心头发紧。 “月月,有些事情别人做得,可我们做不得。你我应当有自己的分寸。从前的事我由着你,可像今日这样的事,不许再发生。 若再让我晓得你偷爬到我床上,便回自己屋子睡去。” 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沉默。 柳承明并未像从前那样应声,而是站在原地,垂眸不言。 见状,柳姒只以为自己语气太重,心头又是一软。 他如今就是个孩子,又哪里懂得这些。 她放缓语气:“洛州刺史进贡了几株姚黄,等晌午过后我带你去看可好?” “好吧。” 柳承明坐在床沿,靠在她肩上,一副乖巧模样。 心中却是自嘲:谁愿意同她只做兄妹。 继而又有些悲凉:可若非如此,只怕她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吧。 - 临近除夕,圣人想着宫里头热闹一番,顺便给柳姒冲冲晦气,便在麟德殿给她办了个接风宴。 这场宫宴,来的人不少。 这几日许多人都给镇国公主府递了帖子,想拜访公主;可除亲近之人外,俱都被公主给退了回去。 如今有了机会,众人都想瞧瞧镇国公主近况如何。 只见她外披玉色暗金百花纹袖衫,内搭烟粉襦裙;罩身的白狐大氅在进殿时便脱了下来。 这场宴席的主角虽是她,但她在圣人面前大多低调内敛,是以穿得很是素雅。 如今刚打了仗,国库不充盈。 圣人瞧见柳姒这一身装扮后,随意夸赞了两句。 席座上,太子与皇后都在,柳姒没能身死,令他们很是失望。 听说她正派人去灵州搜寻柳承明下落时,东宫暗地里也派出人马,想赶在柳姒之前找到贤王,斩草除根。 只是柳承明如今就在公主府,他们再找也是失望。 太子的席位旁坐着淮王。 淮王瞎了眼,面上戴着特制的眼罩,世子则坐在他身侧。 自淮王妃惨死,他怕再出意外,对世子像眼珠子一样小心照护,寸步不离。 静仪坐在淮王右侧,驸马迟章死后她颓丧了好一会儿,幸而在王季禾的陪伴中走了出来。 毕竟只是一个背叛了自己的男人,难过两日也就是了。 说起王季禾,她与谢旭的亲事已是板上钉钉。 王氏被太子打压后元气大伤,急需休养生息;王季纯假死,王谢两家联姻作废,如今又需新的结盟。 王季禾与谢旭年岁相配,门当户对,是最合适的人选。 估摸着等年后,趁着太后还在,两家就会将喜事给办了。 说起亲事,又不免让人想到柳承安,他前世与乔家小表妹,乔叶荣的胞妹乔花盛两情相悦,只是不知这一世...... 想到此,柳姒目光望向柳承安。 只见他盯着一个方向目不转睛,时不时痴笑两声。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对面之人果然是乔花盛。 乔家小娘子人长得娇俏,看着文静端庄,实则同柳姒一样,也是个胆大包天的。 在这宫宴之上,坐在乔夫人身侧与柳承安眉目传情,看着灵动得很。 察觉到柳姒的目光,她才收了机灵的神色,乖乖坐着,却又按捺不住,像只小兽一样偷瞄。 见乔花盛看向自己身侧,柳承安方才注意到柳姒,对上她戏谑的目光,他不自然轻咳两声。 “阿姊,我、我和花盛表妹闹着玩呢。” “是吗?”柳姒故作正经,“你年岁渐长,也该成婚了,明日我便奏请圣人,让他为你择一门婚事。” 话音落下,柳承安便着急道:“不要!” 柳姒颇为不解:“子宁既无心上人,又何必这么急着反对?” 明白她话中之意,柳承安一改方然羞容,正色道:“阿姊,我喜欢花盛表妹,此生非她不娶。” 听他这样说,柳姒方才满意点头:“那她呢,也心悦你么?” 提到此事,他也颇为苦恼:“我不知,我不敢问她。” 他怕若是戳破了那层窗户纸,人家却不喜欢他怎么办? “那我可帮不了你。”柳姒摇头,“你若连表达心意的勇气都没有,又怎配娶别人?” “勇气......”柳承安喃喃。 突然间,他茅塞顿开,目光坚定。 “等明日我便去问问花盛表妹,若她对我无意,我自不会再打搅她;若她也心悦我......” 说到这儿,他颊上微红。 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圣人身份尊贵,所以他这亲事,自然要柳姒这个阿姊带着媒人上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柳承安看不出乔花盛是否也心悦他,可柳姒这个局外人方才却瞧得清清楚楚。 她想:若是准备得快些,这婚事说不定能与王谢两家赶在一起。 第371章 引诱 今夜平安无事,难得太子他们没有作妖。 只是按着他们的性子,怕是又在暗地里琢磨着什么,哪里会有这样安分。 宴席散去,坐在柳姒身侧的谢晏想与她搭话,却被她忽视。 如今旁人大多离开了麟德殿,她也没得装恩爱的心思,头也不回地抛下谢晏,兀自离开。 谢三瞥了眼自家站在原地的郎君:“郎君,咱们不跟着公主吗?” 谢晏摇头:“走吧。” 去宫道上等着就是。 那里是出宫的必经之路;在那里等,他也可以少惹念念厌烦。 出了殿门,柳姒一眼瞧见带着上官珍回安福殿的永宁。 现下太后身子不好,也无力照拂上官珍,皇后便将这个外孙女丢给了永宁。 永宁索性无事,又念着与故去凤阳的姊妹情谊,就接了这个摊子。 想到宣威庄家,那个悄然而逝的女子,柳姒跟上去将永宁拦在了半道上。 几个月没见,永宁气色瞧着倒是比柳姒离京前好了不少。 想来也是。 庄慕仪的夫人钟氏死了,永宁与庄慕仪的可能性便更大一分;加上庄氏父子仍在上京,她隔个三五日就能瞧见,可不是身心愉悦嘛。 “四姐,别来无恙啊。” 柳姒笑着开口。 看着拦路的她,想起凤阳临死前的嘱咐,永宁将上官珍护在身后,满眼戒备:“你要做什么?” “四姐何顾这样大的敌意?”柳姒不动声色地看了上官珍一眼,“更何况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儿,关于庄慕仪,四姐不想听听吗?” 提起庄慕仪,永宁神情一顿。 半晌,她吩咐宫人将上官珍先带回寝殿。 寻了个偏僻之所,她开口:“你想说什么?” 柳姒开门见山:“四姐,你想庄慕仪做你的驸马么?” 永宁瞳孔一缩:“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真的不知?”柳姒朝她靠近,抬手按在她心口。 那衣衫下头,藏着一块月牙如意玉佩。 “玉佩定情,四姐与庄慕仪两情相悦,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却被别人抢了先。如今钟氏已死,四姐再不争取,只怕这庄小夫人的位置又是别人的了。” 她声音低沉中夹杂着蛊惑:“我可以帮你。” 永宁知道她不会这样好心,可她所说之事诱惑太大。 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等庄慕仪,本以为此生再无期望,没想到钟氏那个女人死了。正如柳姒所说,若她不及时争取,慕仪或许又会是别人的。 皇后对她与庄慕仪之间极其反对,若没有别人帮助,仅凭她自己,根本毫无可能。 她迟疑:“你的条件是什么?” 岂料柳姒摇摇头:“我没什么条件。只是见四姐这些年苦苦等待,总该修成正果才是。” 闻言,永宁冷笑:“你会如此好心?” 多半又在使什么诡计,想要陷害娘娘与大兄,她才不会蠢到上当! “多谢六妹好意,不过我的驸马,我自个儿会争取,不劳你操心。” 话毕准备离去,临走前她还不忘狠狠剜柳姒一眼。 柳姒倒不是急性子,反正等过几日,永宁就会主动求她帮忙。 耽搁了半晌,时辰渐晚,想着在重华殿将就一夜也罢。 至于谢晏,他多半是出宫了。 吩咐秋兰去重华殿等她,柳姒带着平意打算再去太液池逛逛,她今夜饮了酒,也好散散酒气。 太液池无论四季,风景绝佳。 这样的夜景,自然不止她一人观赏。 只是柳姒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安鸿月。 她不是应当在凉州吗?怎会来上京? 直到安鸿月行至身前,给她行了一礼,她才回神。 对上她惊讶的目光,安鸿月掩唇轻笑:“圣人仁慈,念在妾身兄长及时醒悟,将功补过,所以并未迁怒兄长与妾身,还赐了兄长清水县子的爵位,允其长住上京。” 原来如此。 不过安朗虽里通外贼,但对安鸿月却是极好。瞧她这神情,似乎一点也不为父亲逝世感到伤心。 而安庭序弑杀亲父,众人还骂不得他一句,还要褒奖他大义灭亲。 这样想来,安氏一家子尽都是些疯子。 安鸿月上前两步,亲昵地挽住柳姒胳膊:“公主,妾身兄长有话想说,就在前头不远的偏殿里,妾身带公主去吧。” 安庭序?他有什么话与她说? 柳姒迟疑:“夜已深,还有何话可说?” 安鸿月撇撇嘴:“兄长一贯有自己的主意,妾身也不晓得。” 见柳姒半天没动静,她扯了扯她衣袖,软身撒着娇:“公主,你就同妾身走吧,这皇宫之中,还怕妾身会害你不成?” 这声音甜腻得仿佛要将人溺死,不知怎得,柳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瞧见她眼中急迫,柳姒起了兴致,不动声色地给了平意一个眼神后,她开口。 “也好,那你在前头带路,我随你一道去见见你阿兄。” 安鸿月面上闪过一丝欣喜:“那公主可要跟紧妾身了。” ...... 秋兰按柳姒吩咐,先一步回到重华殿。 只是等她瞧见乔装的柳承明正站在殿中时,被狠狠吓了一跳。 贤王? 她欠身:“奴婢见过王爷。” 那道身影转身,睡意朦胧,揉了揉眼:“秋兰,小姒呢?她在哪儿?” 秋兰担忧:“王爷不是在公主府吗?谁带你来的?” 柳承明打着哈欠:“我见小姒许久都没回去,就自己寻来了。” 闻言,秋兰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可有人瞧见了?” “什么人?”柳承明略略回忆,“我让须谨须慎偷偷带我进来的,应当没人瞧见吧。” 听罢,秋兰才松了口气。 他又问:“小姒呢?她在哪儿?我要去找她。” 秋兰安抚:“公主出去散心,王爷且在这儿等着,一会儿便回来了。” “哦。” ...... 那偏殿确实如安鸿月所说,就在太液池前头没多远,瞧着幽静怡人。 安鸿月走在前头,脚步轻快:“公主,就在这儿了。” 她抬手将殿门推开,对身后的婢女吩咐:“你们在殿外等着,我在里头伺候公主就行。” “喏。” 踏进殿门,甜腻的香气撞进鼻尖,粉色的纱帐在空中飘荡,烧热的旺炭熏得人脸热。 安鸿月将柳姒引到内殿,此处摆着一张铺了兽皮的小榻,一张茶案,还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跪坐在茶案后,安鸿月巧笑:“公主尽管坐就是,此处不会有人打扰你我的。” 打扰? 柳姒蹙眉:“不是安庭序要见我么?” 安鸿月不答,只端起酒壶倒了一杯,失落道:“月娘陪着公主不好么?” 她执起酒杯,走到她身旁:“良宵苦短,就让月娘伺候公主可好?” 说着,她将杯沿抵到柳姒唇瓣边:“请公主饮尽此杯。” 她眸生媚态,望着柳姒的目光中带着勾人的欲望。 柳姒看后,生生打了个激灵。 怎无人告诉她,这安鸿月竟有磨镜之好! 自己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安氏女引她来此,是为了勾引她。 一瞬间,她将唇边酒拂落在地,厉声道:“放肆!” 深吸口气:“看在你兄长的份上,今夜之事我只当不知,你好自为之。” 说着她准备离开,却被安鸿月拉住手。 脚下莫名发软,竟顺着她的力道跌坐在身后的小榻上,柳姒突然发觉周身热得厉害,只想将衣衫褪尽。 那香! 一念至此,安鸿月已顺势欺身上前,坐在她怀中,在她耳边吐气如兰:“公主~” 她娇声唤道:“那些个臭男人有什么好的?肮脏的魂魄配着丑陋的皮肉,看一眼都嫌恶心,哪儿比得上公主清白洁净?” 她带着柳姒的手,摸上自己腰肢:“公主摸摸,月娘腰肢是软的,胸脯也是软的,不比那些硬邦邦的臭男人好?” “公主想要的极乐,月娘也能给。” 之前虽没同女子试过,但在此之前她可是翻了好些书,绝对能让公主满意。 柳姒身上渐渐滚烫,口干舌燥,手脚发软,看着怀中香肩半露的女人,愣愣出神。 胸脯是软的,腰也是软的。 垂眸盯着安鸿月嫣红的唇瓣。 那这里,也是软的么…… 见她看着自己发呆,安鸿月唇角笑意更浓,她素手撑在她肩头。 唇瓣也一点一点,靠近她的。 …… 谢晏看着宫道中越来越少的人影,在月色中岿然不动。 念念似乎,依旧没有出来。 被他派去打探的谢七回来禀报:“郎君,奴听公主府的人说:公主今日留宿重华殿。” 不回去了么? 谢晏收回目光:“走吧。” “不过……”谢七欲言又止。 “什么?”他转眸。 谢七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听罢,谢晏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攥紧,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厌烦。 这个柳弥月…… 他脚下步子一转:“去重华殿。” 第372章 迷情香 红绸飞扬,满室馨香。 柳姒半倚在小榻上,意识渐渐沉醉温柔乡;怀中的小娘子轻抚她耳垂,嫣红唇瓣缓缓朝她靠近。 就要亲上了...... 那小娘子激动得浑身战栗:“公主......” 下一刻,柳姒蓦然清醒过来,将她一把推开:“滚!” 安鸿月毫无防备地被推倒在地,屁股摔得生疼,不等她反应,一股窒息的力道攀上脖颈。 柳姒单手掐住她,面上潮红,眼中却缀满冷意:“安鸿月,你真是找死。” 一股股情潮吞噬着她,无数欲望企图将她拖入水中,她对脸色涨红的安鸿月说:“解药呢?” “没......呃有......” 安鸿月抓着她的手,痛苦挣扎。 手上力道加重,柳姒冷声:“交出解药,不然我杀了你。” 断断续续的字从安鸿月口中吐出:“真的......没......” 这解药是她让身边男奴寻 来的,药力极强,她手上也没解药。不过要什么解药啊,公主和她欢好一夜,这毒不自然就解了嘛! 胸腔中的空气越来越少,她眼前发黑,面色开始变得紫青。 又一股药力袭来,柳姒松开了手,软身坐在榻上。 都死到临头了,安鸿月还不交代,看来她身上确实没有解药。 “咳咳咳!”脖上力道消失,安鸿月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缓过神来,她却又爬到柳姒足边,抱着她的腿哭道。 “公主,月娘是真心喜欢你,你就赏月娘一个伺候你的机会吧。” 姑臧城中,柳姒斩杀贾辞徽那利落潇洒的身姿,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中。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人。 绝美的皮相配上高贵的魂魄,仿佛看你一眼都是恩赐。 真是令她欲罢不能。 她感觉只是想一想,就热得手脚发软。 柳姒一脚将她踢开,对着殿外疾声道:“平意!” 话音落下,平意带着人闯进来。 “把安鸿月给我绑起来!”柳姒吩咐。 听罢,安鸿月赶忙又扑到她脚边:“公主,这迷情香药力强劲,轻易解不开,就让月娘给你解吧!” 那香她也闻了,此刻欲火烧身,同样难受得紧。 此话一出,殿内的宫人俱都噤若寒蝉。 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老天奶啊,这清水县子的胞妹竟然勾引镇国公主!这可是天大的热闹啊! 平意更是满脸震惊。 柳姒不用去看众人反应,便知道她们心里想的什么,当即怒道:“愣着做什么!把她绑起来!” “哦哦!”平意回神,指挥着宫人动手,而后扶着柳姒走出殿内。 见她眼神都开始飘忽起来,于是提议:“公主,要不奴婢给你找个男子来?” 那安娘子说了这香轻易解不开,还是得找个男子先解了药才行。 柳姒勉强开口:“召许太医去重华殿。” 平意迟疑:“公主,这怕是不妥吧。许太医都年近不惑,又有妻儿,要不奴婢去找驸马来,公主将就将就?” 闻言,柳姒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我是叫你召许太医来解药!” 什么年近不惑又有妻儿? 她是那等饥不择食之人么! “哦!对哦!”平意一拍脑袋,“奴婢先送公主回重华殿。” 等到重华宫前,柳姒的意识仅剩残存的一星半点,模模糊糊间,她好像瞧见一道清隽的身影站在重华殿的宫墙外。 身侧的平意很是惊喜,说着什么:“驸马......公主......中迷情香......” 接着自己就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她本有些抗拒,但在闻见那人身上熟悉的梨香后,又安静下来。 谢晏身上的凉意传入她身,散去了些药力带来的燥热。 她伸出手臂,攀上他脖颈,企图得到更多的凉爽。 “好热......”她喃喃。 “念念。” 谢晏捉住她往自己衣襟里钻的手,将她打横抱起,朝重华殿走去。 见状,平意又按柳姒吩咐去寻许太医。 踏进重华宫大门,还得绕过院中景致才能到寝殿。 谢晏抱着人刚走上一道四角亭,柳姒作怪的手就已解开他的衣带,衣襟散开,露出里头白玉似的胸膛。 亭中并未点灯,只有遮蔽雨雪的风帘,挡在四角亭的两侧。 正中石桌上,还摆着一个许久未用过的棋盘。 如今虽是夜深,但还是得小心谨慎。 将怀中人轻放到石桌上,他低首去系衣带,结果却被她素手按住。 柳姒半阖着眼,面色潮红:“还系这玩意儿作甚,反正一会儿也要脱了。” 说着,她将滚烫的脸颊贴到他冰凉的胸膛上,无声喟叹。 谢晏喉间紧绷:“念念,我们先回寝殿。” “我不要。” 柳姒望着幽暗的四角亭,轻咬唇瓣,有些期待:“就在外头也不错。” 眼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她恨声骂他:“谢竹君,你之前不是还厉害得很嘛!如今又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不愿意,自有其他......唔!” 话未说完,她的唇就被狠狠堵住。 如她心愿,她顺势抱住他肩背,配合着。 可只是如此却不够,药力越来越强,上身衣裙半遮半掩,堪堪挂在身上。 她引着他,覆在自己心口。 声音蛊惑。 “竹君,吃一吃呐......你不是最喜欢了吗?” 这话弄得谢晏呼吸一滞,不过半刻后。 他的吻下移。 高挺的鼻尖抵在莹润上,抵出浅浅软窝。 狼吞虎咽般。 柳姒眸中的水雾更重了。 吻再次往下。 腰肢顿时紧绷,她踩在他肩头的脚趾轻颤。 好像一块饴糖,被含在嘴里吃着,不尽的糖水被他喝下,那丝丝甜令两人都身心愉悦。 四角亭里头终究太冷,谢晏用白狐大氅将她从头到脚裹住,避着人走到寝殿廊下。 殿外黑暗一片,柳姒拖着他,靠在漆柱上深吻。 她的热情令谢晏沉沦其中,由着她倚在廊下,亲密无间。 直到他感受到一道冰凉刺骨的目光,动作一顿。 抬眸看去,便见一道身影隐在暗色中,妖冶的容貌,僵硬的身躯,冰冷的眸光,以及唇边危险无比的浅笑。 是柳弥月。 想到怀中人衣衫不整,他将她拥进怀中,用衣袍遮住。 而后毫不避讳地对上柳弥月的目光。 第373章 其心可诛 因为柳承明的到来,重华殿的宫人都被秋兰遣散,寝殿内外一片黑暗。 危险的气息仿佛惊涛骇浪在其中漫延,柳承明看着衣襟松散,脖颈布满红印的谢晏,眼中杀意四起。 手中新摘的腊梅枝被他无情碾成粉碎。 好想......杀了他。 察觉到他的杀意,谢晏纹丝不动;幽暗眸中带着残存的情欲,墨色翻涌,凉意侵身,他突然心惊。 若自己今夜没来,那此刻拥着念念的,又会是谁? 只瞧柳弥月的神色,便晓得他已恢复神智,可他却仍装作稚童在念念身边待着,夜夜同她共眠。 当真是......其心可诛。 意识到自己暴露,柳承明也不慌乱,唇角挂起一抹冷笑,抬步朝他二人走去。 谢竹君晓得又如何,只要小姒不知便是。 可惜他刚走出两步,便瞳孔一缩,骤然停下。 只见漆柱前,谢晏怀中的人伸出一双赤裸的白臂,缠上他颈间,声音沙哑又带着不耐。 “谢竹君,再亲亲我啊。” 这声音清晰传入柳承明耳中,他心头钝痛。 而谢晏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后,就抱着人走进寝殿。 他站在廊下,自虐般听着暧昧不清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滴答滴答......” 一股鲜血蜿蜒着自掌心流出,他垂眸,冷眼看着。 半晌,兀自发出一声嗤笑。 ...... 等平意带着许太医匆匆赶来,廊下已空无一人。 她扯着人就要闯进去,却被许太医拦住:“等等!” 他屏息倾听殿内动静,片刻后,一张老脸通红,对着身旁的平意问道:“谁还在里头?” “驸马也在,怎么了?” 许太医“啧啧”两声:“驸马在,你还找我来做甚!” 现成的解药在里头,他不是白跑一趟嘛! 感叹两声准备离开,见平意傻傻站在原地,他无奈:“你还想闯进去不成?驸马正在里头解毒呢,进去不是打搅公主好事嘛!” 闻言,平意才突然反应过来。 对啊!驸马都在里头了,她还找许太医做什么,当真是被急得昏了头了! 殿内,柳姒站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眸里雾色更深。 光滑的锁骨上落满了梅痕,浑身泛着情欲的粉,额发被汗濡湿,贴在颊边,发尾垂在身前,晃着、荡着。 她撑在妆台上,腿打着颤儿,腰也打着颤儿。 小死了一回又一回,柳姒的神智总算清醒了些。 可那迷情香还在,意识清醒,可身体却贪心不足。 透过铜镜,她瞧见身后的谢晏,与她耳鬓厮磨,一下一下地吻她。 吻她的发,吻她的肩,吻她颈窝,吻她耳珠...... 似乎不满她的出神,他又捏着她的下颌,攫住她的唇。 覆上她按在镜前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他好像比她还似中了情药之人,怎样都嫌不够,比她还沉沦其中。 将她移到床榻上,紧紧纠缠在一起。 精致的雕花木床“吱呀吱呀”地响着,柳姒看着伏在她身上的谢晏,突然起了坏心思。 她吻了吻他滚烫的耳根,他便更加情动,在她耳边声声唤她。 “念念......” 她轻笑,也在他耳边唤道:“不忘。” 一瞬间,身上人猛地僵住。 她依旧抱着他,像他方才一样,在他耳边喊着卓不忘的表字。 最初的缠绵被她打破,这声音恍若梦魇,在谢晏耳边缠绕。 他在她的身边,与她做着最亲密的事,可她却喊着别人的名字。 尽管中了迷情香,柳姒也没忘记报复他,她要让他知道:今夜不过是解药而已,她不会原谅他的。 本以为他会暴怒着离开,可他却直起身。 望着她的目光仍是柔和,只是情欲消退,里头含着数不清的暗色。 而柳姒半眯着眼,唇角挂着一抹讽刺的笑,想瞧瞧他究竟要做什么。 于是谢晏垂眸,望向她白皙的小腹,大掌轻按在一处上。 第374章 疯子 接着谢晏欺身靠近,将柳姒的双手扣在枕边,与她十指紧握无法逃离。 缓缓说出一句。 “念念,卓不忘到过这里吗?” 话音落下,柳姒嘴角的讽刺蓦然消失,像是经受不住刺激般瞳孔一缩。 “念念,他这样过吗?” “那这样呢?” “唔......” “念念,为什么不回答我?” “别走神。” “念念,看着我。” “告诉我,我和他谁更厉害?” “念念,你喜欢这样吗?” “念念,说话......” “念念......” 男人并不生气,只身体力行地问她,想从她嘴里知道答案。 可柳姒死咬着唇,坚决不开口,像是要同他坚持到底。 谢晏叹气,撬开她的齿关,听着朦胧的嘤咛传出。 柳姒只能攀住他的肩背,哭骂着:“谢晏,你这个混蛋!” 等他终于停下,她便一把将他推开,抬手狠狠地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谢竹君,你这个贱人!” 她用尽力气骂他,打他。 可他却躺在床上,笑着看她,对她的打骂毫不在意。 想到他方才那一句句话,柳姒便怒不可遏,更是抬手狠狠掐住他脖颈:“谢竹君,你去死!” 她不在意赤裸的身躯,只想掐死他,好像将他掐死,前世今生的一切纠葛就能尽数化解。 眸中带着恨意,通红的眼眶里却落下泪来,看着他在自己越来越加重的力道下,渐渐窒息。 温热的泪珠重重打在谢晏颊上,他也终于明白:之前在公主府,念念被他狠掐住时,为何要笑了。 他抬手,擦去她颊上泪水,唇边的笑意却更深:“念念......别哭。” 柳姒泪眼朦胧,胸膛中的怒火快要将她烧尽。 她也如前世一般,怨恨他。 恨他为何要重生,为何重生后却不掩藏好,要叫她察觉! 她开口,一字一句地说:“谢竹君,我恨你。” 他眉心微动,眼眶因这句话也渐渐发红,胸中的空气越来越少,他却不挣扎,只笑着回道。 “念念,你爱我。” 若不是爱,又怎会恨。 这话仿佛一道惊雷,响彻耳边。望着他,柳姒突然不想杀了他。 她松开手,又给了他一巴掌,仿佛在警告他:“谢竹君,我恨你。” 脸上的红痕加重,将他打得偏过了头,长发散在颊边,遮住他隐含疯狂的神情。 他转首,仍旧是笑。 “啪——” 又是一巴掌。 这次他连动都没动,只捉住柳姒打得发红的手,凑到自己唇边,一点一点吻着。 每一处都不放过。 轻咬指尖,他哑声道:“我爱你。” 她恨他也无妨,他爱她就行。 柳姒骂他:“疯子。” 谢晏不在乎,起身将她拥住,吻她颊上的泪痕,吻她因情事而汗湿的额发,吻她愤怒泛红的眼尾。 他本就是疯子,早在前世他便疯了,后来不过是越病越重而已。 他的疯就像埋在体内的顽疾,难以根除;平时瞧着无碍,可若柳姒要将他抛弃,便彻底发作。 - 东宫。 宫人脚步急促,将堪堪熟睡的太子吵醒:“殿下,奴婢有要事禀报。” “何事?” 太子醒来,话语中带着阴沉与烦躁。 “奴婢方才在宫道上,瞧见了贤王;只是见他那模样,好像有些......心智不全。” 第375章 驾临 天一亮,柳姒便梳洗整齐准备出宫,走之前她还没忘被关在偏殿的安鸿月。 彼时她被五花大绑看管起来,因为迷情香药力得不到疏解,出了满身的汗,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被欲望折磨了一夜,她看起来萎靡不振。 反观柳姒,除了腿还泛酸以外,整个人瞧着神清气爽。 解了药,她对安鸿月所作所为倒也没那么愤怒,只是叫人将她给丢回了安府。 安鸿月一夜未归,安庭序在府上便焦急地等了一夜。 见到阿妹狼狈回来,他心惊肉跳,只以为她遭了什么难。 等听到她是对柳姒下药才得这样结果后,又狠狠训斥了她。 不过只是训斥一番,怎会让她长教训。 于是柳姒派人给安庭序传话:命他将安鸿月后院中那一大帮子美人给尽数遣散。 安庭序只能照做。 那一众美人对安鸿月来说虽不及柳姒重要,但也是她这些年费了好大力气才收集起来的。 一朝被遣散,安鸿月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也因此安分了好一阵子。 那日以后,安小娘子钟情镇国公主,不择手段给其下药的戏谈也在京中传开。 更有甚者以她二人为原型,写出香艳的话本子。 骄矜蛮横的贵女遇上手握大权的公主,再搭配爱而不得的情节,在坊间供不应求。 不过大部分看客依旧喜欢那本《寡妇公主和她的俏驸马》。 毕竟高门大户的世家子弟,才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公主,而真夫妻看着可比那些歪门邪道香多了。 就在两方争论不休时,又一本名曰《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话本横空出世。 以其绝佳的文笔,描写了公主与那病逝卓驸马之间的遗恨。 青梅竹马加上阴阳两隔,又写得一众读者感动不已。 他们表示:卓驸马这个原配可比你们那些后来者强多了。 外头的这些争吵,待在公主府的柳姒自然不知。 她初回上京,许多事都需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即便知道了也不会管。 而后院里,又发生了一件事。 谢晏刚踏进自己院子一步,便迎面挨了一拳。 脸上痛意袭来,他捂着脸听见身旁的谢三惊呼:“贤王,你怎么打人呐!” 抬眼看去,只见柳承明眼含怒火地看着他,那里头的杀意扑面而来。 谢晏擦了擦唇角血迹,淡声吩咐:“谢三,你先离开,我有事要同贤王说。” 谢三虽担心,但还是按他所言离开院子。 等周遭只剩他两人,谢晏方才开口讥讽:“贤王一恢复神智,便想着打臣么?” 柳承明冷笑一声,上前揪住他衣襟:“小姒身中迷情香意识不清,你却趁人之危,难道不该打?” 那夜,他本以为小姒与谢竹君是两厢情愿,却不想今儿一早得知消息,竟是因着安鸿月的迷情香。 若他那时知道,定不会让谢竹君有机可乘。 “趁人之危?”谢晏漫不经心掀开眼皮,“臣与公主是圣人赐婚,敬告天地祖宗,名正言顺的夫妻。不知贤王这句趁人之危,又从何说起?” “你!” 柳承明眸色狠厉:“只要小姒不愿,你就是趁人之危。” 他牙尖嘴利,专挑谢晏痛处:“要知道小姒早将你赶出主院了,你却还纠缠不休。 前世之仇可比杀叔之仇严重得多。 谢相公,这次是她不愿要你,难道你还能强迫她原谅你不成?” 此话一出,谢晏瞳孔骤缩。 他盯着柳承明狂傲的眸子,不过几息后,也狠狠朝他颊上落下一拳。 柳承明吃痛,攥着谢晏衣襟的手一松,向后退了两步,接着便听身前人道:“柳弥月,你又比我好得了哪儿去!你这个觊觎亲妹的畜生! 从前看在姑母的份上,我一再容忍。而今你却借着念念的善心,在她身边肆意接近!” 说着,又往他颊上落下两拳。 他二人不愧是表兄弟,十分了解对方,句句戳人心窝子。 柳承明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见他还手,怒得青筋暴起,立时与他缠斗在一处。 两人不用武功,就顶着拳头打,拳拳到肉。 还不打身上其他地方,专挑对方的脸打,誓要将其俊美容貌毁了才肯罢休。 这头他们打得热火朝天,正堂外,柳姒却心神不定。 她看着突然到访的圣人:“阿耶驾临,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圣人笑着将她扶起:“朕也是太过心急,未曾及时告知,六娘又何罪之有?” “心急?”柳姒暗自疑惑。 跟在圣人身后的太子开口:“六妹,贤王已被寻回这样的好消息,怎么也不及时告知我们一声? 若非寡人听他人提起贤王如今正在你府上养伤,不宜走动,圣人也不会亲自前来探望。” 闻言,柳姒猛地看向太子,却瞧见他眼中的得意。 心下一惊:太子何时知道柳承明在她府上的! 来不及深思,就听圣人道:“贤王现在何处?朕去瞧瞧。” “这……” 柳姒脑中飞快思索。 若让圣人瞧见柳承明神智宛若稚童,那即便日后恢复,也再无夺嫡可能。 那头太子见她犹豫,眼中得意更深:“怎么?六妹可是觉得何处不方便?” 圣人也疑惑地朝她投来目光。 柳姒定定心神:“三哥确实在儿府中,只是受了伤,府医说不便见人。” “这倒无妨。”圣人出言,“出宫前太子便已将此事告知,朕将太医都带了来,有何伤病,也好早些医治。” 见柳姒依旧没有动作,太子更添把火:“六妹迟迟不肯让圣人见贤王,莫不是贤王出了什么意外?” 他话中另有深意:“就像心智不全这等事?” 后院。 一刻钟前。 谢晏与柳承明打了半天,最后颊上都挂着伤,青一块紫一块。 平躺在院中,喘着粗气。 柳承明望着院墙之外的天,兀自笑了:“想不到向来端方的谢大郎君,也会像个市井粗夫一般,与人动手。” 唇角笑意太大,牵动了颊上的伤,他疼得“嘶”了一声。 “啧,谢竹君你可真下得了手。” 谢晏轻瞥了他一眼:“彼此彼此。” 他坐起身,微乱的额发随他这动作搭在眼尾。 良久方才问道:“柳弥月,你何时想起前世记忆的?” 动手时,柳承明曾提及前世之仇,还讽刺地唤他“谢相公”,便足以说明他也重生了。 柳承明同样坐起身,理了理半散在身后的发:“恢复神智那日,我便想了起来。” 他望向他:“你呢?” “黄河岸边,我瞧着车驾被火药炸毁时,就想起了全部。”提及此事,谢晏神情仍旧恍惚,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问柳承明:“既重来一世,总不该再重蹈覆辙,你有何打算?” 前世若非错信柳承安,他们也不会一败涂地。 今世因为念念的缘故,太子势力远不比从前,只要再提防着柳承安,一切就可以改变。 闻言,柳承明眸中闪过一道暗色:“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太子不会再嚣张多久了。 没有柳姒在,这样心平气和交谈的场景倒是少见,他不自在地看了谢晏一眼,轻咳两声。 “一码归一码,即便你与小姒成了婚,也依旧是能和离的。” 即便他不如意,谢竹君这厮也别想好过。 听着这话,谢晏感觉自己消停的怒意又有渐渐回涨的架势,刚准备开口反击,谢三便匆匆而来。 看见他二人狼狈的模样以及脸上的伤后,先是惊叫一声,随后语无伦次。 “郎君,圣,圣人和太子,来了!” 谢晏凝眉:“可晓得为何?” 谢三喘着气:“圣人已经晓得,贤王,要见,见贤王!” 柳承明站起身:“终于来了。” 随后,谢三便只瞧得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离开,朝正堂而去。 他跟在后头:“郎君,等等奴啊!” 正堂内。 太子明显有备而来,将柳姒找的所有借口都给一一挡了回去,最后就连圣人都开始怀疑起来:“六娘,究竟有何事瞒着朕?” 柳姒拱手:“儿……” 话音未落,便见武德正指着堂外惊呼:“大家,那不是贤王吗!” 转身看去,两道身影搀扶着从堂外而来。 柳承明顶着一脸伤,一瘸一拐地走到圣人面前:“儿见过圣人,圣人万安。” 一边说,一边捂着心窝咳嗽。 搀扶他的谢晏也一脸坦然地行礼。 圣人见状,惊了一跳:“贤王,你这……” 他是听说贤王伤得很重,可没想到这脸上全是伤痕,看着触目惊心。 “咳咳……”柳承明声音虚弱,“一点小伤,劳烦圣人挂心。” 看罢,圣人倒是心疼起来,原本的怀疑也烟消云散。 太子脸色却难看起来。 他瞧了瞧柳承明明显整理过的衣襟,与谢晏颊上同样的伤,故作好奇:“谢侍郎脸上这伤,寡人昨日都还未曾瞧见,怎么今日便有了?还同贤王脸上的一模一样?” 听他提起,圣人也才注意:“谢竹君,你这伤又是哪儿来的?” 来之前谢晏便已想好说辞,只是不等他解释,柳姒便先开口。 “回阿耶,驸马脸上这伤,是儿打的。” 自柳承明与谢晏出现后,她便一直沉默。 “你打的?”圣人显然不信。 他印象中,六娘可不是动手打驸马的人。 柳姒却点头:“是儿打的。驸马这几日惹儿生气,儿心中不顺,便不小心动了手。” 这样的闺房私事,被她当众说出来,也实在尴尬。 再见谢驸马神情落寞,更是直接信了。 夫妻间小打小闹,圣人不好多言,只劝了两句:“再生气也不该动手,驸马是性情和善之人,好生相处才是。” 这也就柳姒动手,若是谢晏敢动手打公主,圣人只怕便不是轻飘飘两句话,而是要将人杀了才算解气。 柳姒垂眸:“儿知错。” “也罢。”圣人打量几人,“既然贤王并无大碍,朕先回宫了。” 等送走圣人,太子神情变得阴鸷:“想不到贤王伤得心智不全了还能恢复,当真是幸运。” 那夜得了宫人禀报,他便去查探,果真发现贤王异样。 如今想来,怕又是柳承明使的阴险诡计。 他冷哼:“来日方长,就怕贤王不能次次好运。” 说罢,拂袖而去。 所有人离开,一直大气不敢喘的平意才重重松了口气,对柳姒道。 “幸好圣上没发现异样,当真是吓死奴婢了。” 说着,她发现柳姒脸色并不好看:“公主?” 这时她才想起,按贤王方才那模样,他好像已然恢复了神智。 可公主却一直以为…… 柳姒站在原地,面色肃然,只看着俱都挂彩的两人。 柳承明被她看得心虚,放下捂着胸口的手,张了张嘴:“小姒,我……” 第376章 风雪之外 向来能说会道的柳承明,如今在柳姒的注视下,竟哑口无言。 而柳姒看着一脸狼狈的两个男人,平静问道:“三哥何时恢复的?竟都不与我说一声?” 柳承明刚想说实话,却又想起神智清醒以后,自己还借口与她同眠,顿时脸色一白。 “是方才。”他撒了谎,“我本想告诉你,圣人与太子便来了。” 他试探:“小姒可会怪我?” “三哥恢复神智是好事,我怪你做什么?”她语气冷淡,“三哥既受了伤,就好生歇息,我先回书房了。” 说罢径直离开。 冷风一吹,柳承明感到通身寒意。 而他身旁被忽视的谢晏,也不见得好得了多少。 - 打打闹闹几日,转眼除夕将至。 原本覆雪冷清的上京,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住在西市的陈树一大早就领着妻妹在院门前挂灯笼,贴春联。 李霜儿扶着高凳,仰头指挥正挂灯笼的陈树:“再往前点,不然瞧着不对称。” 陈芳站在一旁,刷着米糊贴门神和春联。 等倒腾整齐,陈母也抱着关丫头从屋内出来:“都收拾好了,走吧。” 今日还有一大堆东西要置办,他们便盘算着在外头吃些东西也是一样,正巧街口那家酒酿圆子早晨还支着摊。 李霜儿吐出一口白气,上前接过陈母怀中的关丫头:“娘,我来吧。如今关丫头越发重了,别把你累着。” 陈母笑弯了眼:“我抱着亲孙孙,哪儿有嫌重的。” 一家子踩着余雪往老徐的摊子走。 老远便见白腾腾的热气从锅灶里漫出,陈树笑着招呼:“老徐,今个儿生意不错嘛!” 他为人真诚,是以虽来上京几月,但跟街坊邻居相处得还不错。 老徐忙着捞圆子,只对他和善点头:“树兄弟来啦!随便坐!” 找了个挡风的位置坐下,陈芳眼尖瞧见角落的人,惊呼道:“驸马!你也在这儿呢!” 陈家人看去,便见谢晏一袭灰色大氅将他通身罩住,融在飘散来的白气中,清俊的眉眼间带着疏淡。 谢晏闻言,朝他们望来,而后微微颔首。 陈树起身准备上前作揖,却见他摇头;想着镇国公主夫妇俩都是不喜张扬之人,便止了动作。 他开口:“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郎君。” 谢晏回道:“我来买些东西。” 这时陈树才瞧见,他面前还摆着一个食盒,于是了然。 关丫头的哭声令他回神,他转身,李霜儿正抱着嚎啕大哭的孩子手忙脚乱:“娘,这孩子是怎么了?” 初为人母的她,在这些事上依旧生疏,只能求助陈母。 一阵兵荒马乱后,方将孩子哄好。 陈树回身准备再与谢晏攀谈几句,却只瞧见他撑着伞,提着食盒离去的背影。 谢晏回到公主府时,柳姒正陪着大点和大黄嬉戏,那些繁杂的事务处理完,她总能空出些时间。 望着一人两犬嬉闹的身影,谢晏唇边噙着一丝笑。 那个讨厌的柳承明离开后,连呼吸都格外得轻快了。 “念念。” 他提着食盒,朝她走去:“你喜欢的酒酿圆子,我给你买回来了。” 见到他,柳姒唇边的笑意一松,转身坐在铺着兽皮的躺椅上,擦了擦额边细汗。 谢晏打开食盒,里头的圆子还冒着热气。 他捧到她身前:“是老徐家的。” 柳姒一顿,垂眸看着那碗圆子,片刻后抬手接过。 见状,谢晏眼中漾起笑意。 下一刻,却见她朝不远处招手:“大点,大黄,来,吃东西了。” 听她呼唤,两只犬摇着尾巴朝她靠近,乖乖蹲在她面前,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手里的碗,舌头上的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 她舀起一勺,先喂给大点,而后又给大黄。 “吃吧。” 软糯香甜的圆子直接被大黄囫囵吞入腹中,还没尝出什么味儿,它便又凑到柳姒身前,等待投喂。 反观大点,被圆子黏住了上牙膛,正艰难地嚼着,样子十分可爱。 刚又喂了大黄一勺的柳姒瞧着这模样,哈哈大笑。 一小碗圆子很快吃尽,柳姒低首亲了亲两只可爱的脑袋:“走吧,回屋去。” 她站起身,带着它们进屋。 行走间,大点脖子上戴的项圈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听着十分悦耳。 谢晏瞧着,若有所思。 院子里兀地安静下来,圆子被喂给狗吃了个干净,他也没什么不满。 坐在方才柳姒坐的躺椅上,从食盒中取出另一碗已经冰凉的圆子,缓缓吃了起来。 吃尽后,他独坐了许久,而后将一切收拾妥当离开。 - 明日便是除夕,到时柳姒要进宫,又是一系列的琐事,是以今夜早早准备安歇。 可惜刚沐浴完,便听见寝屋门被人叩响。 “谁?” 她走到门前。 平意和秋兰刚被她打发去歇息,这个时辰叩门的会是谁? 门外那道高大的身影轻声道:“念念,是我。” 谢晏? 他来寻她做什么? 冷声回道:“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屋外之人的声音似乎被风吹散:“念念,明日便是除夕,我有件东西想送给你。” 提起除夕送礼,柳姒难免想起去岁他喂她喝下的那一瓶蛊药。 神情微顿:“我不想收,自己拿回去吧。” 话音落下,屋外人没再说话,半晌却也没闻见离开的脚步声。 似乎是打算就这么站在外头。 他要站便自个儿站着,谁要管他。 柳姒熄了烛火,回到床榻闭眼睡去。 屋外风雪交加,北风吹得呼呼作响,将紧闭的门窗都拍打得发出轻微声响。 睡得迷迷糊糊的柳姒睁开眼,思绪放空。 终究还是起身回到门前。 那道身影依旧站在门外,只是半披散在身后的发被吹得飞舞。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打开。 是端着一盏烛火的柳姒。 透骨冷意争先恐后地闯入屋内,激得她一个哆嗦。 谢晏站在门前,衣衫单薄,肩上已盖上了薄薄的一层雪,嘴唇被冻得有些发紫,看着她的目光却带着笑。 “念念。” 他声音轻颤。 柳姒冷脸侧开身:“进来吧。” 谢晏眸中一喜,刚踏进屋内又听她说:“圣人叫我不要薄待你,你若冻死,岂非叫人议论。” 闻言,心中好不容易漫上的窃喜又随即消散。 关上门,将风雪都挡在屋外,柳姒不耐:“有什么东西快些拿出来,你也好早些离开。” 听罢,谢晏抬手,解开腰间衣带。 见他这样,柳姒撇过眼,转身不去看他:“谢侍郎这是做什么?” 深夜不睡觉,来她房中只为脱衣裳? 柳姒胸中冒起一股无名火,闭上眼,耳边只听得见窸窸窣窣的解衣声,以及一声类似铃铛的脆响。 耐心被渐渐耗尽,她睁开眼转身:“你现在立刻出......” 话未说完,她看着眼前一幕,瞳孔一缩! 第377章 礼物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的暖炭烧得“啪”的一声爆开。 柳姒失神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那个从前冰清玉洁的玉面郎君,此刻衣带松散,衣襟敞开,露出白玉似的锁骨。 沾着雪水的湿发搭在胸膛上,发尾隐在衣袍中,显出几分禁欲。 透着柳姒手中微弱烛光,一抹银光自他脖颈间闪过。 他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垂在身前的发拢到身后,露出那抹银光的真面目来。 是一个银色的颈环。 与大点那个有些像,却要更细,更精巧些。 此刻套在他脖颈处,扼住他脆弱的咽喉。 说话间,喉结便贴着那银环上下滚动:“念念,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柳姒呼吸一滞。 他走到她身前,将一个精致的银铃塞入她手心,而后缓缓跪下,仰头露出那银环上的一个小挂钩。 “替我戴上,好不好?” 抬眼,他幽深漆黑的眸子里是爱意,偏执,疯狂还有…… 臣服。 柳姒不由攥紧掌心的那个银铃,耳边是“咚咚”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仿佛要从喉咙蹦出来。 这颈环标志着什么,她与他都心知肚明。 理智告诉她,此刻该将这银铃丢了,将这疯子赶出去;可她越来越快的心跳告诉她,她在心动。 是的,她可耻地心动了。 比起从前的强迫,这样一朵高岭之花如今主动跪在你面前,求你给他戴上象征着亵玩的铃铛。 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心动。 谁都喜欢别人臣服的模样,柳姒也不例外。 感受到她的心动与犹豫,谢晏牵住她手,放在自己发顶。像白日里她抚摸大点那样,让她抚摸自己。 柳姒放在他发顶的指尖一颤,掌心里的那枚铃铛也随她动作发出一声脆响。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声音莫名沙哑。 谢晏点头,而后环住她腰身,侧脸将面颊贴在她柔软的腹上,神情温顺。 一字一句道:“我是念念的狗,我离不开你。” “求你,不要丢下我。” …… 屋中安静到诡异。 柳姒清楚晓得自己没有这些劳什子的癖好,可她却明晃晃地在犹豫。 掌心的铃铛几乎被她捏出了汗,她竟在犹豫究竟要不要给他戴上。 这一幕简直荒诞到她只以为自己做了场梦。 她再次垂眸,看着跪在身前的谢晏,想分辨这究竟是幻梦还是现实。 最终却挫败:是真的。 这个疯子真的半夜跑来,要做她的狗。 当真是疯了。 她心中五味杂陈:或许谢晏早就疯了。 之前早在谢府,他瞧见她与谢暄“偷情”时,便已有端倪。只是她一直不在乎,后来愈加严重,严重到如今这个地步。 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走到桌边,将那铃铛如炭火一般丢在桌上,方才轻咳两声:“方才的话,我只当没听见。” 闻言,谢晏敛眸,神色失落,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起身走到她身侧,蹲下伏在她膝上,仰头看她:“念念是不喜欢这颈环的样式么?若是如此,我再换一个。” 换一个? 柳姒表情彻底龟裂。 他到底准备了多少个?! 见她不答,他便执起她手,一点点吻着。 像那日一样,连指缝也不放过。 湿润微凉的唇瓣贴上掌心,带起层层痒意,他神情专注又认真,像是在做什么大事般。 柳姒抽回手,他便跟着抬首,眼里带着茫然。 从前的谢竹君虽爱她,可也不似这般,好像整个灵魂之中,只剩下她一个,也只看得见她一个。 这模样,不像今生的谢竹君,也不像前世的谢晏。 究竟是为何? 重生后的谢晏,变成了这般模样。 二人身影融进夜色中,她突然问道:“前世,你是怎么死的?” 谢晏身子一僵,久久没有开口。 他不敢说。 他不敢告诉她:自己抱着她的尸身自尽,还与她合葬在一处。 若是她晓得自己这样纠缠不休,多半会更加厌烦。 柳姒将他的沉默当做逃避,不由扬起一抹轻笑:“瞧我,还问这样蠢的话。谢相公想必是同孙二娘子白头到老的吧。” 这一次,他并未沉默,反而急着开口。 “没有!”他望着她,认真道:“我同孙二娘子,早便退亲了。” 柳姒惊讶:“何时退的?” “建安元年,开春以后就退了。” “为何?” “我与孙二娘子并无感情,她也心悦裴去繁。” 空气中又是一阵安静。 半晌,才听她说:“那为何我在重华殿,还总能听见你与孙二游湖游玩的消息?” “那时裴去繁也在。” “什么意思?” “孙二娘子心悦裴去繁,游湖时我便叫上他,三个人一起。” 听罢,柳姒看他。 他仍伏在她膝上,墨发披散在身后,颈环隐隐约约藏在暗色中,乖顺得像任人揉捏的泥娃娃。 惯会骗人。 若非晓得他是个什么东西,晓得那纯净皮囊下藏着一颗怎样偏执扭曲的心。 她险些也被他这皮相骗了。 手边的铃铛静静躺在原处,发出诱惑的光。 她突然抬手摸上谢晏脸颊,动作轻柔:“你想我给你戴上它,是么?” 她手心里,赫然是那枚铃铛。 谢晏掩去眸中疯狂,让自己尽量显得人畜无害,可藏在衣袖中的指尖却激动得发抖。 他喉间干涩:“求你。” “咔哒”一声轻响,铃铛被她扣在颈环上。 她也大发慈悲道:“如你所愿。” 第378章 喜事 上次突厥战败,自此俯首称臣。这样的除夕宫宴,定会遣使来齐。 突厥大败,可汗病危,阿史那罗尔身死,一众王子中,木社即位在望。 此次朝贡,便派他与环吟公主前来。 宫宴上,身量魁梧的阿史那木社带着张环吟对圣人行叩拜大礼:“臣阿史那木社,拜见大齐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相较于木社对汉话的生疏,张环吟则显得更为流利。 这不由引起圣人注意,他看向张环吟:“环吟公主的汉话,倒是流畅。” 张环吟一身突厥装扮,不卑不亢地开口:“回陛下,环吟母亲乃是大齐人,因而会些汉话。” “原是如此。”圣人点头。 席座间,一直打量着张环吟的一个官员蓦然开口:“不知环吟公主,从前可来过大齐?” 他这话引得旁人好奇,遂问道:“怎么?明公难不成认得环吟公主?” 这声音不小,圣人也朝他看来,带着探究。 那官员赶忙回道:“臣只是觉得,环吟公主长得很像臣认识的一位女子。” “哦?”圣人起了兴致,转首问张环吟:“环吟公主可来过大齐?” 闻言,清楚张环吟底细的木社带着幸灾乐祸。 这些日子可汗宠爱阿史那环吟,她也暗中与他作对,如今见她有难,他自然得意。 而同样知道她来历的,还有柳姒。 她坐在原处,淡淡饮了口酒,漠不关心。 应付这样的小事,对张环吟来说不过手到擒来,自己只需看着就行。 众目睽睽之下,张环吟神态自若:“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环吟有汉人血脉,自然会与汉人有容貌相似之处。” 说着,她看向那位官员:“只是我也十分好奇,不知阁下所说的那位女子,现在何处?若是方便,倒想见上一见。” 那女子现在何处? 想罢,官员不由看向不远处,有些迟疑:“这……”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看见独自坐着,孤零零正吃着碗碟中一块金铃炙的桓王世子。 他对席上发生之事漠不关心,只专注于眼前的那块吃食,因为左手执箸的不熟练,他显得尤为滑稽。 空荡荡的右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轻荡着。 察觉到动静,他方才抬首,眼里带着茫然:“怎么了?” “没事,吃你的。” 坐在桓王身侧的桓王妃见他爱吃那金铃炙,便将自己食案上的也递给他。 世子接过,又埋头苦吃起来。 其余人心中叹息:唉,也是个可怜人。 那头官员见状,便只道:“环吟公主所言甚是,世间相似之人何其多。” 桓王世子明显不欲提及,他又何必多这个嘴? 更何况那女子是仙乐楼的一个乐娘,将其与突厥公主相比,难免失礼。 木社见张环吟三言两语撇清干系,心下遗憾,但他没忘记此行目的,于是将话语转向柳姒。 “镇国公主,许久不见。” 被突然提及,柳姒饮酒的手一顿,缓缓抬眸,漫不经心地笑道:“木社王子,当日你被我将士打得狼狈逃窜,本以为不会有再见之日,没想到今日又见面了,当真是缘分。” 她说的,是他带兵追击她与柳恺,结果却被暗算的事。 木社脸色一黑,咬牙切齿道:“公主给木社的教训,当真是永世难忘。” 说罢,他对圣人拱手:“木社听说大齐陛下得一神器,名曰‘火药’,有此神器可以一敌百,不知臣可有荣幸,能观摩一二?” 圣人蹙眉。 此番能大败突厥,本就是靠六娘手中那制出的火药,这等机密之物若是轻易拿给他们瞧,岂非自寻灭亡? 可若不拿,又显得有失大国风范。 圣人不便直接拒绝,底下这几日心绪不佳的柳承明却是寻到了出气之人,只听他讥讽。 “木社王子在宣威时,难道还不曾见识够么?” 此话一出,殿内哄笑声四起。 突厥在战场上被大齐吓得屁滚尿流,闻风丧胆之事,他们在上京可是有所耳闻。 木社被奚落,面色涨红。 他身侧的张环吟却要淡定得多:“素问贤王待人和善,心直口快,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在场都是聪明人,她这话是贬是褒一目了然。 只是这时,桓王又开了口,冷哼一声:“环吟公主也配说待人和善这四字么?突厥残杀我大齐百姓与将士时,心中可没有‘和善’二字。 如今突厥不过是我大齐的一条狗,本该摇尾乞怜,却还在此放肆撒野,当真是群蛮憨粗俗的野犬。” 他这话带着怒气与鄙夷,也有对张环吟的憎恶。 在他心中,若非是她,柳恺也不会断了右臂。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上,明明突厥是来朝贡,却还如此嚣张,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有些性子直率的,就这么低骂了起来。 眼见吃瘪,突厥使臣只能咽下这口气,不再开口。 圣人却眉梢眼角都带着笑:“他们不过是些粗人,木社王子可别在意。” 他举杯高声:“愿我大齐与突厥,能世代和睦。” 身为后妃的长孙昭容莞尔:“妾身许久不见大家这样高兴过了。” 自谢迅父子之事暴露,谢淑妃谢晗便失了君心,早瞧她不顺眼的皇后趁机令她不得翻身。 如今常在圣人身边伺候的,便属性情和顺的长孙昭容。 圣人感慨:“今夜除夕,六娘与贤王也俱都平安无恙,朕自然高兴。” 其实最高兴的,还是除了突厥这个心腹大患。 至少几十年内,元气大伤的突厥不敢再犯。 柳姒见气氛合适,开口道:“圣人,还有件喜事,儿还未与你说呢。” “哦?何事?” 柳姒笑着瞥了眼柳承安,随即起身行礼:“儿想着子宁已二十有二,是时候该娶亲了。他与乔祭酒家的二娘子很是般配,儿想着不若趁这个好日子,便由圣人做主,指一桩婚,如何?” 那日接风宴后,柳承安马不停蹄地去问乔花盛,一切水到渠成。 所以柳姒才会在今日提起此事。 第379章 逼婚 圣人六子中,除了太子与淮王已有妻室外。其他四个里,五皇子、六皇子年岁尚轻;贤王无心情爱,曾主动求娶的孙大娘子又搬去了丰州。 这样想来,梁王柳承安,也该成婚了。 他问乔丰:“乔卿,你意下如何?” 此事柳姒与乔丰早就通过话,是以他道:“儿孙姻缘,但凭圣上做主。” “好!”圣人大手一挥,“如今太后和贵妃都病着,宫中也是该添些喜事。既如此,朕便为四郎做主,将乔家二娘子赐给你做正妃。” 柳承安欣喜若狂,立刻谢恩:“儿谢父皇隆恩!” 等众人谢完恩,柳姒又状似感慨道:“其实说起婚事,不免让儿想起四姐来。” 原本心事重重的皇后眼皮一跳,抬眸看她。 “永宁?”圣人神色平平,“提她作甚?” 永宁公主不受帝后喜爱,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此刻永宁坐在一旁,看起来有些可怜。 只有她身侧的上官珍发现了,她放在膝上,隐隐颤抖的双手。 上官珍小声问道:“姨母,你怎么了?” 永宁朝她露出个勉强的笑:“没事,姨母只是觉得有些冷。” 年幼的孩童握住她手:“那珍儿给姨母暖暖,姨母就不冷了。” 永宁摸摸她脑袋:“乖孩子。” 柳姒不顾皇后要将她剜死的眼刀:“前几日儿与四姐提起子宁的婚事,便见四姐似乎有些发愁,细问之下方才得知,原来这么多年,四姐一直心有所属。” 静仪讶然:“难怪四姐在上京的一众青年才俊中,没有一个挑得上眼的,原来是有了心上人。 只是不知四姐这心上人是谁?” 柳姒神神秘秘:“这个便要问四姐了,女儿家的心事,也是羞说与人听的。” 圣人没想到原来永宁早有中意人,他正色:“永宁,你那心上人是谁?若是合适,朕今日也一并为你做了主。” 皇后脸色大变,却强装镇定:“大家,如娘若有心上人,妾身这个做母亲的又怎会不知?想来不过姊妹间说笑,不必当真。” “娘娘此言差矣。”柳姒笑意更深,“这可是四姐亲口与我说的,若是不信,问一问四姐也无大碍。” 圣人:“永宁,可有此事?” 永宁望了望似笑非笑的柳姒,又瞧了瞧冲她轻轻摇首的皇后。 心中无比宁静。 那枚月牙如意玉佩此刻依旧贴在她心口,散着淡淡余热。 她想起那年,自己初遇庄慕仪时的景象。 紫藤花下,少年郎唇角含笑,温言细语。不过一眼,此生难忘。 柳如这一生都在冷眼与无情中度过,唯有大姊与庄慕仪给予过她真实的温暖。 此时此刻,她脑中想过很多。 想过幼年面对皇后漠然时的伤心,想过夜里大姊与她闲话时的温馨,想过初遇庄慕仪时的悸动,想过私情被发现时的惶恐。 她想过缘觉庵那些老尼姑的丑恶嘴脸,想过自己抱着玉佩度过的漫漫长夜。 她想到了大姊死前的那一声“保重”。 大姊没了,如今能令她感到暖意的,只有庄慕仪。 而几日前,她却又听宫人提起,庄慕仪与一位娘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抱在一处的消息。 虽是他为了救人不得已而为之。 甚至这场意外很可能是柳姒在暗中设计。 可永宁却不得不承认,若她再不有所行动,她真的又要失去他了。 永宁从席位上起身,缓缓行至殿中,朝着圣人与皇后大拜。 皇后见状,那颗心一点点下沉。 只听这个一直为她所忽视的幼女开口,声音带着肯定:“回圣人,儿确如六妹所说,有一心上人。” 一瞬间,皇后耳中嗡鸣,倏然闭上了眼。 她听见圣人问:“那人是谁?” “是威北大将军之子——庄慕仪。” 皇后的一颗心彻底沉到谷底。 永宁的话一出,瞬间在殿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永宁公主心悦之人,竟是那个刚刚丧妻的庄慕仪! 众人议论纷纷,而上首的帝后却陷入沉默。 庄家父子更是被目光包围。 庄别辛眼中狠厉,冷冷横了庄慕仪一眼;而庄慕仪握着腰间那块月牙如意玉佩,怔怔出神。 见圣人久久不言,永宁心下一凛,又是一拜:“儿请圣人成全,赐庄慕仪做儿的驸马!” “不可!” 皇后厉声反对,面色尤为难看:“庄小将军新丧,如娘,你怎能如此不知分寸!” 永宁不理,只朝圣人重重磕头,一下又一下:“求圣人成全!求圣人成全!” 她动作很重,离得近甚至能听见咚咚咚的磕头声,不一会儿,额头便绯红一片,看着惨不忍睹。 圣人也终于出声:“够了!” 他眉心紧蹙:“永宁,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说着就要命人将她带下去,可永宁却膝行向前,嘴里哭求道:“父亲,儿与庄慕仪是两情相悦!” “什么?” 这下就连圣人也愣住了。 他本以为是永宁执迷不悟,痴缠庄慕仪,可她却说:她与庄慕仪是两情相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见她将怀中的一枚玉佩掏出:“七年前,儿与庄慕仪便玉佩定情,私定终身。 奈何娘娘一直反对,甚至为断儿的念头,将儿送到缘觉庵,苦修三年。 使儿与庄慕仪白白分离了七年。 如今庄慕仪已无妻室,儿恳请父亲能够成全儿的一片痴心!” 这话听来句句悲切,字字啼血,也清晰传入庄慕仪耳中。 他握着玉佩的手不断发抖,周围人的议论声撞进他耳中,他置若罔闻。 见他眉心触动,庄别辛低斥:“慕仪,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身份。 呵。 庄慕仪心中自嘲一笑:七年前,父亲也是这般斥责他,叫他不要忘了自己庄家大郎君的身份。 那一次,他妥协了。 却也害得母亲丢掉性命,害得他与阿如生离,害得钟氏在他身上浪费光阴。 如今阿如不顾众人眼光,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为与他结为夫妻,相守一生。 他又有何理由,继续在这儿做缩头乌龟? 这样想罢,一直压在他心中的大石突然松开。 他忽视庄别辛警告的眼神,起身走到人前。 跪在地上的永宁感觉有人走到她身旁,也跪在了她身侧。 泪眼朦胧间,她瞧见那人身姿一如当年,只是更加成熟稳重。 庄慕仪将腰间玉佩取下,举过头顶,开口道:“臣私慕永宁公主已久,自知罪孽深重,愿舍去官位,只换得与公主相守之期。” 话毕,他俯身长拜。 “慕仪……”永宁心头一痛,眼中的泪大颗大颗落下。 圣人看着这一幕沉默良久。 皇后开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抬手止住:“也罢。” 圣人情绪复杂:“庄慕仪,你辜负公主,本是罪该万死。但念在永宁对你痴心一片,朕便如你所愿,削去你的勋爵,贬做白丁。” 他顿了顿:“二月初三是个好日子,你二人的婚期,便定在那时吧。” 经永宁这么一闹,圣人没了兴致,径直离开。 而终于得偿所愿的永宁,却是扑进庄慕仪怀中痛哭起来。 众人心思各异,唯有皇后看着下头紧紧相拥的两个冤家,眼前一黑,就这么晕了过去。 场面顿时杂乱起来。 宫人将皇后扶到偏殿,柳姒朝人群某处看了一眼。 很快又收回目光。 心中若有所思:看来圣人如今,确实力不从心,开始在乎起儿女情谊来了。 他想成全永宁,却又害怕庄何两家联姻势力更加强大,便顺着庄慕仪的话,罢了他的官爵。 而庄慕仪,似乎也明白圣人的顾虑,才主动开口。 如今庄家手里的兵权化作虚无,再加上永宁与庄慕仪的亲事,只差最后一步,皇后与庄家便再不能翻身了。 柳姒想想,都有些迫不及待呢。 谢晏见她心情不错,想借机牵住她手,却被谢运叫走。 临走前,他还对柳姒说:“念念,我去去就回。” 柳姒没应,瞧了眼他围得严实的衣襟,想起那下头藏着什么,挑了挑眉。 不打算等他,毕竟今夜的事还不算完,她还要去见一个人。 巧的是,她在宫门前遇见了许久不见的一个朋友。 那人一身深绿色官服,气质文雅,像话本子里写的文人书生。鼻根上挂着的一副琉璃叆叇,显出几分斯文。 她朝他走近,轻笑着。 “裴去繁,别来无恙。” 第380章 野心 开明坊。 今夜上京城中没有宵禁,处处热闹非凡,显得宛吟园幽静无声。 开明坊栽种着大片的竹林,其中当属宛吟园中最为茂盛。每根竹干约有一人粗,高不见顶,风吹动时,沙沙声宛若碎玉。 柳姒坐在园中的一处小阁上,身前茶水翻滚,窗外碎雪落地。 脚步声自阁下传来,由远及近。 转首,一个身穿水蓝色衣裙,外披大氅,头戴帷帽的女子映入眼帘。 她行至窗边,跪坐在柳姒对面。 取下帷帽,发间的青色点翠蝴蝶迎风颤动。 “六娘,福庆初新。” 柳姒看着眼前容貌依旧的张环吟:“当日的话,环吟公主还记得。” 这句福庆初新,是曾经除夕那夜,她在揽月阁上对张轻羽说的。 张环吟声音温柔清雅:“六娘对我所言,我一字不敢忘。” “是么?”柳姒倒了杯茶,推到她身前,“那你还记得,之前悬崖上,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吗?” 崖上震耳的雷声伴着风雨仿佛重现这座小小的阁楼,记性绝佳的张环吟自然记得。 ——“从今以后,你我只能是敌人。” 她敛眸:“记得。” 见状,柳姒浅笑:“张环吟,其实我很佩服你。即便你我已然决裂,你却仍能表现得恍若从前。” 这对爱憎分明的柳姒来说,很难。 “不过你动起手来,还是毫不留情呢。”她饮下一口茶,“我回京途中的那场爆炸,是你做的。” 闻言,张环吟抬眸看向她,没有否认。 “这次又是谁派你做的?突厥可汗,还是安王?” “都不是。” 张环吟轻声道:“这次,是我想杀你。” 此时此刻,她整个人蓦然放松下来,眼中带着漫不经心,像是展露出了最真实的自己。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次次都能逃脱我的算计。” 除了安王外,她只在柳姒身上吃过亏。所以寻着机会总想扳回一局,没想到又失败了。 不过失败也好,若柳姒真就这么死了,她还觉得可惜,失去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这次你又是如何察觉的?”她问。 柳姒放下茶盏:“谢竹君与我说:他那日在人群中瞧见过一块雕着白色曼陀罗的玉佩。” 后来谢晏派人去凉州查探,证据早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我有些好奇,你为何要特意将谢竹君给引开?” 听罢,张环吟语气淡淡:“我与谢氏并无仇怨,没必要惹火上身。” 她如今在突厥根基不稳,杀了谢晏有害无利。 转首对上柳姒双眸,她十分平淡:“六娘今夜邀我,便是为了问这些么?” “自然不是。”柳姒摇头,“我只想知道,你做的所有一切都为了什么?你是想掌控整个突厥?” 在凉州,张环吟所为既不像在为突厥做事,也不像在帮安王。她的那些作为,像是私底下有自己的计划。 她如今是突厥的公主,搅弄突厥内政,目的只可能是想趁乱掌权。 所以从始至终,她的目标都不在柳姒身上,而是在突厥王室上。 “只是掌控突厥内政有什么意思。”张环吟轻笑。 闻言,柳姒眉心微蹙。 只见张环吟抬眸,眼中墨色翻涌,带着无尽的野心与狂妄。 “我要做突厥的可汗。” 话音落下,阁中鸦雀无声。 “哗啦——” 窗外停在竹枝上的积雪,终于坠落在地,竹枝直身发出响动。 瞥见柳姒眼中的讶然,张环吟自嘲:“觉得很可笑是么?从古至今便没有女人做过突厥的可汗,所以我这话听起来,或许是痴人说梦。 可既然没有,我张环吟又为何不能做那第一个?” 柳姒回神,再次望向她的眸中带着敬佩。 对方没有出言讥讽,反而目露欣赏,张环吟心中莫名松了口气。 就似自己这么多年的想法,终于得到了别人的认可。 “六娘,其实比起太子与贤王,你有勇有谋,又何尝输给了他们? 皇帝这个位置,他们男人争得,我们女人就争不得? 只因他们是男人,而我们是女人? 我不服。” 她望着柳姒,眼里认真:“你若愿与我联手,来日我做突厥可汗,你做大齐皇帝,将这天下牢牢掌握在手中,届时何须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她在仙乐楼中长大,见过这世间太多的是是非非。无数人只因女子这一身份,白白丧命。 她张环吟受够了这种没有权势的日子。 她与她母亲毕生的苦难,都来源于男人。 而那些男人有了权力,便将她们当做物件儿。要留就留,要舍就舍,没有自由,没有灵魂。 突厥王室几个王子都是些酒囊饭袋,杀人淫女的草包;相比之下,她张环吟如何又做不得突厥的可汗! 她目光重新落回柳姒身上:“你我之间,本就没有利益争斗,何必互相残杀? 倒不如联手一博。 六娘,你觉得呢?” 柳姒听了她的话,陷入久久沉默,似在认真思索。 半晌,她问:“你想与我结盟?” “是。”张环吟点头。 “我如何相信你?”柳姒问,“你之前可是对我下了死手的。” 闻言,张环吟一噎。 一把归一码,自己虽是想杀她,可也不想她真就这么死了。 见她不答,柳姒莞尔一笑:“这样,若你能替我办一件事,我自相信你的诚意,考虑结盟一事。” “何事?” 柳姒朝她招手:“你附耳过来。” 轻轻在张环吟耳边将事情说完,她又似笑非笑地警告:“归云子还在我手上,环吟公主可别又耍什么花招啊。” 张环吟听罢一顿,将话记在心里,戴上帷帽准备离开,却被叫住。 只见柳姒端起茶盏:“六娘静候环吟公主佳音。” 话毕,抬首将杯中茶饮尽,接着目光落在案对面的那杯茶上。 那是她一早就替张环吟倒上的,不过张环吟一直没喝。 想起柳姒所说诚意一事,张环吟将面前的茶杯执起,一饮而尽。 等张环吟离开,阁中渐渐安静下来。 柳姒倚在身后的扶手上,阖目轻敲茶案,似乎在等待什么。 等那道水蓝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她再也忍不住,喉间一甜,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眼前发黑,心似火烧,她疾声朝楼下唤道:“裴去繁!” 第381章 修罗 与此同时,张环吟刚走出宛吟园,便觉腹中绞痛,随即脸色一变,“哇”的一声吐出口黑血来。 候在马车旁的青芽见状,赶忙上前:“公主!” 略略分辨了鲜血的颜色,她失声:“你中毒了!” 张环吟捂住胸口,语气肯定:“是柳姒。” 此人当真是睚眦必报。 之前给她下毒,她便借着机会捅自己一刀;后来在她回京时下了绊子,她也要把仇报回来。 青芽恨恨:“我去找她要解药!” 说着就要冲进宛吟园,却被张环吟拦住。 “别去。” 因为中毒,她心腹宛若火烧般剧痛,脸色渐渐苍白:“她不会给的。” 况且上次“醉红颜”是柳姒自己解的,如今她也中了毒,却要去找柳姒要解药。 说出去,张环吟都觉丢脸。 她吩咐:“回驿馆,找巫医。” …… 宛吟园阁楼中。 伴随着柳姒的呼唤,一道身影也从阁楼下冲了上来,来者眼中带着不同以往的焦急。 瞧见柳姒因毒药发作而伏在茶案上,面带痛苦之色,虚弱无力后。 裴简快步上前:“公主,失礼了。” 说着褪下外袍,隔着衣物将她揽在臂弯中,随即掏出怀中的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给她服下。 解药入口,柳姒心中那股灼烧感才慢慢退去,眼中变得清明。 “公主。” 抬首,只见身后堪堪扶抱着她的裴简,手中握着一方素帕递到她面前:“擦擦。” “多谢。” 柳姒接过,将唇角的残血擦去。 思绪不由落回那盏茶上,为了骗心思缜密的张环吟喝下,她也只能亲自服下,打消她的疑虑。 这个时候,想来张环吟已经毒发了。 柳姒心中轻笑:环吟,你可要挨得过去才好啊。 这样出神,她一时竟忘了从裴简怀中起身。 直到听见他略略轻咳两声,她才发觉二人姿势有些不妥。 她道谢:“今夜多谢去繁了。” 说着赶忙起身,可刚分开一掌距离,她惊觉头皮一痛,整个人又摔进他怀中。 这力道不轻,砸得裴简胸口一痛,闷哼一声。 悦耳又带着暧昧的男声传进柳姒耳中,仿佛面上都热了几分。 她与裴简之间的相处向来有礼节,知分寸。为了避嫌,平日联系也多用书信,不常见面。 这样亲近的距离,倒是头一回。 柳姒靠在他怀中,离得近了,似乎都能闻见他身上的淡淡墨香。 怕他误会,心头焦急起来,慌乱之间想再起身,却被他按住肩头。 “别动。” 柳姒身子僵住,感受到他按在自己肩头的热度,透过衣物一点点渗进她身。 “公主的鬓发……缠在臣的衣扣上了。” 窗外竹枝无声摆动。 柳姒喉间有些干涩,低应了声:“哦。” 接着身后人抬手,窸窸窣窣地摸索着衣扣,她也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拨动。 动作很轻,没有任何不适。 只是她的发与他肩头的衣扣越缠越紧,裴简理了半晌,也没理开。 最终无奈道:“解不开。” “那,那怎么办?” 不知为何,柳姒面对裴简时,总会多分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局促。 无论前世今生,她心中都敬重他。 许是他为人清正,又或许也有前世宫道上,他赠衣之恩吧。 感受到他的沉默,柳姒侧颊抬首:“我来试试。” 奈何衣扣与她发间可移动的距离也不过一掌,柳姒刚转首,头皮又是一痛,直接重心不稳将裴简径直按在了身下。 一瞬间,阁外北风静止。 裴简看着身前与他距离不过一指的姝颜,瞳孔一缩。 太近了。 近到他都能看清她颊上细小的绒毛,闻见她周身甜腻的梨香,瞧见她同样震惊瞳孔中,清晰的自己。 “啪嗒……” 细微的声音自一旁传来,令二人回神。 二人扭头望去,是一盏竹灯笼掉在了地上,发出声响,里头的烛火已然熄灭。 在那灯笼后,还站着一个人。 茶褐色的僧袍,挂在虎口的檀木珠,琉璃般的双瞳,以及他微微惊讶的眸色。 是汝空。 他站在木梯口,一只脚刚踏上阁楼,另一只还停在阶梯下,手中维持着提灯的姿势。 显然是准备上楼,却撞见眼前这一幕,一时惊住,失了灯笼。 怎会是他? 柳姒惊讶不比他少。 他不是该在凉州么?何时回来的? 看他架势,应当是误以为自己与裴去繁在这阁中私会。 刚想开口解释,只见他琉璃双眸一转,淡然弯腰捡起地上熄灭的灯笼,随即望向自己身后,仿佛在示意什么。 他身后还有别人。 柳姒即刻会意。 果然,一阵咚咚的上楼声传来,又有人从阁下而来。 下一刻,就听那人疑惑问道:“诶?静檀表兄站在这儿作甚?怎得不上去?” 这声音…… 是卓江远! 柳姒屏住呼吸,下意识抬首看向裴简,却透过他面上的叆叇,隐约看清自己此刻的模样。 发髻微乱,面色因尴尬而绯红,身上还披着裴简深绿色的官袍,最糟糕的是他二人的姿势。 看着被她压在身下的男人。 任谁瞧见这一幕,都会觉得她二人有些什么吧! 其实若此刻在她身下的是别人,倒也罢了,柳姒并不会这般紧张,可此人却是裴简。 那个在世人眼中霁月光风,铁面无私,清正严明的裴去繁! 叫人撞见他与她这样纠缠不清,岂非坏了他的名声? 柳姒自认不是好人,却也不想将他拖进这泥潭中。 而那头卓江远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上到二楼,撞见这一幕! - 宛吟园外,谢晏问一旁的谢七:“你确定,公主在里头?” 谢七回道:“是,奴亲眼看见公主的马车停在了门前,随后那突厥公主也来了。” “知道了。” 谢晏提袍刚上两步台阶,就听见熟悉到令人厌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啧啧,真是晦气,竟然在这儿遇见谢侍郎了。” 他转身,蹙眉看着不远处朝他而来的柳承明:“你来做什么?” 经历了上次打斗,如今私下见了柳承明,谢晏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了。 柳承明挑眉:“这宛吟园谢侍郎来得,本王来不得?” 谢晏不与他多言,只侧身让开。 “贤王请。” 柳承明莞尔:“谢侍郎客气,一道吧。” 元旦福利:异世一日游 2025年1月1日。 这是唐梦令恢复意识的第七十九天。 三年前,她因为一场车祸陷入昏迷,沉睡三年后,终于在两个多月前清醒过来。 看着眼前的高楼大厦,她仍旧恍如隔世。 今日元旦,她难得早起出门买菜,准备犒劳犒劳自个儿。 车祸清醒后,父母心疼她大病初愈,让她辞了工作在家专心养病。 从一个朝九晚五的打工人,变成了在家“啃老”的米虫。 初阳晃眼,她抬手遮了遮。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早晨的阳光了。 提着新鲜的水果蔬菜,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却被前头一伙人拦住去路。 几十个年轻人围在马路边,喧嚣一片,男男女女拿着手机在拍着什么,嘴里说着:“这是在拍网剧吗?这演员也太好看了吧!” “这么好看的演员,怎么之前没听说过?他们身上的戏服看着质量也挺好,应该是大剧组的演员。” 唐梦令草草看了两眼,只能看见攒动的人头,至于路人所说的演员,连衣角都没瞧见。 她收回目光,从人群中挤过。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声控灯应声而亮,唐梦令拿出钥匙准备开门,却被站在角落的两个身影吓了一跳。 一男一女,相貌般配,身上都穿着汉服。 男人身材高大,头上的金玉竹簪熠熠生辉,拢在衣袖的指间,隐隐瞧得见有一枚白玉碧玺戒。 他的身后躲着一个女子,比他要矮些,抓着他衣袖的手指上也戴着相似的玉戒。 那女子从男人身后探出脑袋,发上的粉蓝色春蝶簪子色彩依旧。 只见她顶着与唐梦令有几分相似的五官,轻声唤道。 “阿娘。” “啪嗒……” 一瞬间,唐梦令心神俱颤,手里提的菜也掉在了地上。 …… 屋内。 唐母看着眼前这个只比自家女儿小几岁的年轻人,依旧还没从震惊中回神:“孩子,你,你真是我家梦令的……女儿?” 柳姒端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笑眯眯答道:“是呢,阿婆。” 唐母身旁的唐父扶了扶挂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又望了望柳姒身旁气质清隽的男人。 “那,你,你是……” 谢晏起身作一长揖:“孙婿谢晏,拜见阿公阿婆。” 这举动吓得唐父唐母一个激灵,赶忙站起身来:“哎哟哟,坐着就行,坐着就行。” 这才又将人给按回沙发上。 唐梦令抱着柳姒,眼眶发红,还带着泪花。 “念念,真没想到我们母女还能在这里相见。” 柳姒也极为触动。 她与谢竹君在大齐是寿终正寝,同陵而葬,没想到再一睁眼,就来到了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 眼前的一切都与乔珠在日录上所写几乎一样,所以柳姒便猜测他们应当是来到了阿娘所在的异世。 幸而她照着乔珠在日录上写的地址,找到了此处。 她擦了擦唐梦令颊边的泪:“阿娘不必伤感,如今我们团聚,应当高兴才是。” 唐梦令连连点头:“我就是太高兴了。” 她将自己车祸昏迷后,穿越到大齐,成为乔珠后所经历之事一五一十说给父母听。 唐父唐母听后,也十分震惊。 最后看了看柳姒与自家女儿相似的五官,心中便已是信了大半。 只是突然多了这么大一个外孙女和孙女婿,让老两口暂时还犹在梦中。 - 元旦的游乐园人满为患,唐梦令在网上费了些功夫才勉强抢到三张票。 马不停蹄带着女儿女婿去。 至于唐父唐母则在家过自个儿的二人世界。 看着呼啸而过的过山车,听着耳边游客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柳姒与谢晏相视一眼,咽了咽口水。 “这……竹君,要坐吗?” 唐梦令揽着两人的肩膀:“来都来了。” 一个小时后。 “啊啊啊啊!!!!!” 柳姒坐在过山车上,吓得涕泗横流,叫得嗓子都哑了。 “我不玩了!停呐啊啊啊!!!!!” 可惜她的叫声淹没在了其他游客的惨叫声中。 而她身侧的谢晏,却是连半点声音都没发出,只紧紧攥着她的手,低着头,闭着眼,脸色铁青。 反观唐梦令,兴奋无比,甚至放开双手,感受更强烈的刺激。 “芜湖~” 在过山车上的两分钟格外漫长,等恍恍惚惚落地,柳姒双腿发颤:“结,结束了?” 唐梦令看着两人的惨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怕他们承受不住,就带人去休息区缓缓。 期间她离开了一趟,等再回来,手里举着三个。 “阿娘,这是何物?”柳姒好奇。 “吃的。”唐梦令扯下一块,塞进她嘴里,“甜不甜?” 软绵的糖丝入口即化,柳姒两眼放光。 她扯下一块喂给唐梦令:“阿娘也吃。” 而后又给谢晏:“竹君,尝尝。” 吃过,三人又去了跳楼机,大摆锤,海盗船,恐怖屋…… 各种惊险刺激的项目都玩了个遍。 等到夜幕降临,游乐园中灯火通明,几人坐在缓慢上升的摩天轮上,安逸宁静。 柳姒望着下头五光十色的世界,浅浅笑道:“真好。” 好想时间永远停在这一日。 “轰——” 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炸开,五颜六色的光透过玻璃现照在所有人脸上。 身旁的唐梦令轻声道。 “念念,元旦快乐。” 第382章 立柜 卓江远踏上阁楼,望着眼前一幕惊讶地“咦”了一声,走近窗边,看着茶案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汤。 “此处有人来过。” 茶案两侧的锦垫都有人使用过的痕迹,他笃定:“想来刚走不久。” 跟在他身后的汝空环视阁楼内,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踪影,不由蹙了蹙眉。 唯有窗户是敞开的。 他站在窗边,不动声色地朝下头瞧了眼。 没有踩踏过的痕迹…… “静檀表兄,在瞧什么呢?” 卓江远站在他身侧,学着他也往下头看:“这下面有什么?” “无事。” 汝空转身,琉璃瞳孔不经意在阁中一扫,顿时瞳孔一缩。 只见角落立着一个一人高的立柜,柜门是关着的,可一片深绿色的衣角却夹在了柜门中央,此刻正往里一点点减少。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人蹲躲在里面。 瞧着外面没什么发现的卓江远正打算回头,却被汝空猛地按住脑袋望向窗外。 感受到后脑不可抗拒的力道,他疑惑:“怎么了?” 汝空声音平静:“有些冷,关上窗。” “哦。” 卓江远应声将窗合上,嘴里却小声嘀咕:“关窗就关窗,掰他头做什么?” 汝空看着柜门间最后一点衣角消失后,才敛眸只当无事发生。 立柜中,柳姒艰难将卡在柜门中间的衣角抽回后,大大松了口气。 裴简就站在她面前,男人高大身形在这逼仄的柜子里显得尤为局促,只能弯着腰半蹲着,尽量不让自己触碰到她。 可饶是这样,温热的呼吸也不可控制地打在柳姒耳郭。 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隐约有声音从外传入:“寺中还有要事,告辞。” 话毕,脚步声渐渐远离。 卓江远似乎追了上去:“静檀表兄,怎得突然有事?等等我!” 柳姒重重吐出口浊气。 终于要走了。 她低声安慰裴简:“去繁,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裴简未答,只轻应了一声。 可惜柳姒这口气还没松完,又重新提了上去。 “贤王万安。” 卓江远停在木梯口,看着从楼下上来的柳承明,行了一礼。 接着他又看向贤王身后之人,冷哼了哼:“谢侍郎。” 见到他,柳承明戏谑:“倒真是个好日子,往日不常见之人,今夜遇了个遍。” 汝空双手合十,低念了句:“阿弥陀佛。” 侧身让开路后,准备离开。 柳承明却语气不善:“怎得本王一来,汝空佛子便要走?莫非是嫌弃本王?” 汝空低首,眼中闪过一丝烦躁,干脆合上眼念经捻珠。 见状,柳承明冷哼。 倒不是他针对这个和尚,实在是他身为出家人六根不净,觊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见卓江远为汝空感到不忿,面露气恼,柳承明又是一声冷笑,话语中夹杂着讥讽。 “卓校尉好歹也是卓将军的儿子,却整日游手好闲,只知道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已然及冠,还似个三岁孩童般稚气,丝毫没有男儿该有的气魄。 本王若是卓将军,见到卓校尉这模样,只怕要气得从地底下爬出来罢。” “你!” 卓江远没想到自己也会被他讥讽得狗血淋头,一时间怒得脸色涨红。 但又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发作。 再观谢晏,对于柳承明的刻薄显然习惯,只目光在阁中游移,似乎一直在寻找什么人或东西。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入柳姒耳中。 她躲在柜中不由腹诽:柳弥月这是中什么邪了?别人也没招惹他,他跟个怨夫一样将人都怼上一遍。 外头,谢晏的目光落在已然凉透的茶盏上:“方才这阁楼里,可来过什么人?” 汝空念经的动作一顿,随即睁开眼对上谢晏探究的目光,而后摇头。 “没有。” 一旁柳承明顺着谢晏的话,也发现了什么,眸光宛如利剑般直直射向汝空:“真的没有?” 汝空面不改色:“没有。” “那这是什么?”柳承明拿起面前的杯盏,将上头颜色浅淡的口脂现于人前。 “难不成佛子还用这些女儿家的口脂?” 他此刻坐的位置正是方才柳姒坐过的,时间匆忙,她一时忘了将杯盏上的痕迹擦去。 柜子里,柳姒因柳承明的这句话而紧张起来,接着又安慰自己。 上京城中这么多女子,除了汝空,他们如何又想得到这口脂是自己留下的? 思及至此,心中一定。 只是她不晓得的是:除了汝空外,谢晏也知道她的行踪。 知道她此刻就在这座宛吟园内。 瞧见那口脂,谢晏心中已大致猜到了方才坐在此处的人是谁。 他视线停留在汝空波澜不惊的面上。 这张与卓不忘极为相似的脸,曾令他嫉妒。 而如今…… 他淡淡收回目光。 下一刻,猛地合上眼,将眸中滔天的妒意压下。 时至今日,他依旧嫉妒到不能自已。 可如今他只是念念的一条狗,他没有吃醋的资格。 “咔嚓”一声轻响,令谢晏回神。 也令阁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角落的那道立柜上。 “什么声音?”柳承明的眸光因这声音,倏然变得冰冷。 “这阁中还有谁?”他步步逼问。 “无人。” 汝空仍是这答案。 “呵。”柳承明嗤笑一声,“你觉得,本王会信么?” 佛子眸色浅淡:“施主若不信,可亲去打开瞧瞧。” 闻言,柳承明眼中的怀疑稍轻,却并未削减。 唇角漫起一抹冷笑:“佛子既这样说,那本王定得好好瞧瞧。” 说罢他起身,径直朝立柜走去。 躲在柜中的柳姒手心攥出一把冷汗,心跳个不停。 这要是被人发现她与裴去繁衣衫不整地藏在柜子里,更是有几张嘴也说不清了。 早知如此,方才就该大大方方地解释一番,也好过如今这窘迫的局面。 让她主动出去是不行了,柳姒只能听天由命,等着外头人发现她与裴简的存在。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立柜前。 柜内柜外,只隔一门之距。 门板轻动,似乎有谁的手放在了柜门上,顷刻间就要将其打开。 就在这时,柳姒感觉身侧之人有了动作,紧接着男人宽大的衣袖将她兜头盖住,遮去面容。 第383章 坦然 柳承明站在立柜前,面色冰冷,放在柜门上的手迟迟没有拉开。 他想起在宣威城时,汝空带着罗刹寺僧人赶到的场景。 汪小儿几人将柳姒遇险的消息带回后,反应最大的当属谢晏。 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恍若他的心被人生挖出来般痛苦。 而其他多少受过柳姒恩惠之人,也都很急切,抢着要出城救人。 所以一脸镇定的汝空在人群中看起来,尤其瞩目。 他就像开在淤泥中的一株神莲,万事万物都无法引得他的一丝回眸,洁净无暇,疏淡冷情。 直到汝空将柳姒救回,他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 很快。 但还是被柳承明捕捉到了。 他肯定:这个容貌异常俊美的和尚,很在乎小姒。 出家人,就该像高高在上的神只般,冷心冷情,不动凡心。 可汝空,生了痴念。 这个极有慧根,本该高坐莲台,一心奉佛的弘慈寺佛子,动了尘心。 尽管只是一点粟影,也不该存在。 从始至终,汝空似乎都在有意隐藏这阁中还有他人的存在;而那茶盏上的口脂,更证明那人是个女子。 所以…… 柳承明目光落在紧闭的立柜上。 这柜中藏的人,是谁? 几乎是刹那间,不用去猜,他脑中便有了答案。 究竟要不要打开。 思绪翻涌。 无论这里头的人是否小姒,贸然打开都会令其颜面有损,陷入窘境。 他双手轻搭在柜门上,久久没有动作。 一门之隔的柳姒原本打算坦然接受,谁曾想自己被裴简的衣袖盖住脸。 她一愣,没有将袖袍取下。 裴去繁这举动,是打算让旁人不看清她的脸,只将他自己现于人前么? 他还是如从前一样,好人做到底呢。 将头顶的袖袍取下,柳姒能感觉出他的诧异,深吸口气,她抬手准备将柜门推开。 与其这样饱受煎熬,倒不如…… “贤王,若无事,臣便先回府了,公主还在府中等着臣。” 猛然间,谢晏的声音令她动作一顿,也令立柜前的柳承明收回手。 他回身看向谢晏,神色莫名。 “小姒在公主府?” 谢晏目光落在立柜上,不过一瞬又转眸,对上柳承明,好似这屋中发生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是。” 他答道。 柳承明眉心紧蹙:小姒如何会在公主府?她不是来了宛吟园么? 就连谢竹君出了宫急匆匆来此,也是为了寻她。 谢晏神色淡然:“出宫前,公主曾说她在府中等我。现下耽搁了这么久,她当心急了。” 这番说辞,柳承明显然不信:“那你来此处作甚?” 开明坊与柳姒的公主府可是隔了好几条街,并不同路。 像是为了印证谢晏的说辞,谢三从楼下而来,兴冲冲道:“郎君,奴总算挑着一根合适的竹子,拿来给公主做鱼竿再合适不过了!” 说罢,谢三才发现楼上还有其他人,忙收声作揖。 谢晏开口:“王三娘子婚期将近,公主打算亲手做一根钓竿以做贺礼,是以派我前来选根竹子回去。” 宛吟园的竹子是上京最佳,在此处选根带回去,并无不妥。 这话听起来,几乎毫无破绽。 而谢晏好似真怕柳姒在府中久等,作了一揖后,转身离去,没有一点停留。 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柳承明心中疑虑顿消。 看来这立柜之中的人,真不是小姒。 不然以谢竹君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情,不会如此面不改色,云淡风轻。 既然柳姒不在此处,他也没有留在此的必要。 只是离开前,他还不忘警告汝空。 “佛子最好一辈子守住清规戒律,不要肖想不该肖想之人。如若不然,本王不介意让佛子身败名裂。” 说罢,也同样离开。 汝空拢了拢挂在虎口的佛珠,对上卓江远复杂的双眼,心中突然又生出一分戾气。 自凉州柳姒将那本无名经书给他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再生魔障了。 他瞥了眼角落。 今夜或许,只是个意外。 等所有人离开,阁中安静下来,严丝合缝的柜门才猛然被人从里头打开。 在柜中待了许久,柳姒腿都麻了,又闷又难受。她也不在乎仪态,仰躺在地上,微喘着气。 不知何时,她的鬓发已与裴简的衣扣分开。 裴简从柜中出来,动了动僵硬的身躯,对柳姒道:“公主,他们已经走了。” 随即朝她伸手,动作坦然:“臣扶你。” 本以为两人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中待着,会生出什么暧昧,可他面上却连半点不自然都未有。 柳姒见状,心头才算真的松了口气。 大方的将手放入他掌心,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目露歉意:“今夜,实在抱歉。” 她在宫门前偶遇裴简,本意是想趁机询问他一些有关御史台的事。 又避着宫门前人多眼杂,就来了清净的宛吟园,顺便让他帮个小忙。 谁知会牵扯出这诸多事来。 听了她的歉意,裴简缓缓摇头:“公主与臣之间,无须客气。” 毕竟她对他来说,也有偿还不了的恩情。 出了立柜,脑中清明,她则说起正事:“去繁,我有一个人也在御史台,若有机会,还请你多多照顾她。” 裴简了然:“是那位名唤苏黎生的监察御史么?” “是。” 不过裴简在台院,苏黎生在察院,也不知方不方便。 他颔首:“好,臣记下了。” …… 为免从正门走撞见柳承明他们,柳姒只得绕过宛吟园后院的竹林。 月痕被她派去打探皇后的消息,秋兰留在府中,平意去了乔家送礼。 其余人被她留在了宛吟园外。 她一个人提着灯笼,走在小道上,寒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裹紧身上的斗篷,柳姒加快脚步。 绕过一弯,她看着站在小池边的身影,顿住脚步。 走上前,双手合十:“汝空佛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唤他。 阖目念经的汝空缓缓睁开眼,沐着月华,他浑身透着空灵。 “檀越。”他颔首回礼。 柳姒也不遮掩:“方才小阁上,多谢佛子帮我。” 汝空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说:“裴施主清名,贫僧也有所耳闻。只是他步月登云,无心情爱,对檀越来说,算不得良配。” 柳姒莞尔:“我与裴去繁,是君子之交,而非连理之谊。” 得知自己误会一场,汝空面上有一瞬的惊讶,随即朝她念道。 “阿弥陀佛,贫僧着相了。” 柳姒再一低首:“告辞。” 她提着灯笼,自汝空身旁行过。 而他站在原处,纹风不动,只手上的佛珠轻晃。瞧那模样像是原本在等什么人,又或是不过停步赏景。 柳姒想:这个时辰,谢竹君与三哥应当已经离开。 她脚步轻快,刚跨过一道月洞门,便听幽幽男声自旁传来。 “六妹,今夜心情不错嘛。” 第384章 大方 竹林幽暗,只有一盏孤灯在夜色中发出微弱烛光。 突然从旁冒出的声音,令柳姒惊魂未定。她站在月洞门前,拍着胸脯看向那人,惊讶出声。 “三哥?” 柳承明倚在月洞门的石壁上,百无聊赖地折下一串竹枝,在掌心轻扫,动作漫不经心,眸里似笑非笑。 见柳姒朝他看来,他意味深长:“淮安郡公不是说六妹在公主府吗?怎会在此遇见?” 柳姒移开眼:“是吗?想来谢竹君说错了。” “说错了……” 他轻声重复。 继而又笑,只是那笑不达眼底:“想不到六妹与裴去繁的关系如此亲近,将近子时,却还能在此处密会。” 听得“密会”二字,柳姒蹙起了眉。 他如此说,应当是将她与汝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心中异样顿生,她直视于他:“三哥,我说过:我的事,你不要多管。” 此话一出,只听“卡”的一声,柳承明手里的竹枝莫名断成好几节。 他面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本以为这一两年来,他二人相处日渐亲近,他在她心中的地位也会有所不同。 不想他只是说了与裴去繁有关的一句话,她便这样狠心。 说这话来,伤他的心。 他心中凭空生出偏执,紧攥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声音也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倘若我偏要管呢?” 闻言,柳姒心头重重一跳。 自他恢复神智以来,柳姒都尽量躲着他,便是不想面对今日这一幕。 可她千逃万逃,终究还是避不开。 她定定心神,沉声道:“三哥,你的神智,早在圣人驾临我府上之前,便恢复了吧。” 刹那间,柳承明握着她手腕的手猛地一颤。 看清他眉心的惶恐与不安,柳姒强迫自己狠下心来,语气轻不可闻。 “我与三哥之间的血脉之情,此生斩不断,也没有人能替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可我们此生,也只能有血缘亲情,其他的不能有,也不该有。” 话音落下,柳承明握着她的手冰凉,桎梏也慢慢松开。 柳姒收回手,声音柔和若春风,说出来的话却令他刺骨严寒。 “药谷中的日子很快乐,就让月月永远留在那里。 如今有的,只是阿兄。” 她到底还是保留了他的颜面,没有将话说尽,可其中之意,他却明白得一清二楚。 柳姒走了。 留下柳承明站在竹林中,浑身僵硬,良久都没有动作。 喉间像是堵了东西,哽咽又刺痛,伴着风中呜咽,满身凄凉。 …… 走出宛吟园,公主府的马车已在外等候,谢晏站在车旁,衣角沾着夜露,像是等了许久。 他瞧见柳姒,面上带着笑,自然地迎上前。 “念念,要回府吗?” 说着牵起她手,塞进自己心窝暖着。 柳姒随手将提灯递给仆从,看他的目光带着讥讽:“谢侍郎倒是大方。” 小阁中他的那些话,明显是在阻止柳承明打开立柜。 他明知道她在屋中,却仍能那样说,可不就是大方嘛。 谢晏欣然收下:“多谢念念夸赞。” 将人扶上马车,他紧随其后。 放下风帘,隔去车外冷意,谢晏将她抱坐在膝上,轻蹭着她面颊。 “念念想纳那和尚做面首?” 他不知后来事,以为阁中与柳姒私会之人是汝空。 柳姒轻笑,抬手点了点他整齐的衣襟,隔着衣物抚摸藏在下头的颈环。 “若我说想,谢侍郎又待如何?” 他低首,叼着她后颈的一点嫩肉,用犬齿轻磨着:“念念要是喜欢和尚,我也可以。” 他深吸口气,沉迷于她的气息。 “舍去烦恼丝,褪下这一身凡袍,换上僧衣。 念念若喜欢,府中设个佛堂,我在里头日日念经给你听。 可好?” 她还以为他要大方地将汝空给她做面首呢,不想是他自己去扮。 柳姒略想了想:若谢晏真去做和尚,只怕也是个妖僧。 看着伺机与她亲昵的男人,她面上笑容一转,将窝在自己颈间的脑袋用力推开,抬手就往他俊脸上甩了一巴掌。 阴沉不定:“让你亲我了吗?” 这力道不轻不重,打在颊上酥酥痒痒,对于谢晏来说更像是在调情。 他直起身,笑着吻上她因薄怒而泛红的眼尾。 他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令柳姒更是生怒,当即扯开他衣襟,露出里头的银环来。 铃铛还在上头,只是里面的铎舌早被她取了下来。 若不取下,行走间叮叮当当,岂非人人都晓得他脖颈上戴了个银环? 柳姒还没那般变态。 指尖抚了抚无声的铃铛,她表情捉摸不透。 下一刻,周身气息一变,攥住颈环猛地向后扯。 这银环是谢晏按自己尺寸制的,戴上贴着肌肤,不多一寸也不少一寸。 此刻被她掌控,他整个上身往后仰去,修长的脖颈上凸显出青色血管的纹路,配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有种濒死的美意。 柳姒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注视他。 谢晏无疑是美的。 从前的他就如万丈高山上的雪莲,美则美矣,却冰冷刺骨令人不敢触碰。 如今的他,更像是开在绝望中的菟丝子。 外表人畜无害,却有自己的固执与疯狂;柳姒就是他的寄生之体,只有在她身边,他才能活下来。 就如此刻,柳姒将手缓缓放在他颈间,他却依旧痴缠、迷恋,眼里是滔天的贪欲之色。 她的手慢慢收紧,他眼中的贪欲就更浓。 他享受这种被她掌控的感觉。 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属于她。 他是她的。 只是轻轻一想,谢晏便浑身颤栗不已,眼角泛起情欲的红,他覆上她掐在脖间的手,骨节分明的五指缱绻地摩挲着。 察觉到他的情动。 柳姒嫌恶地松开手,甩了他一巴掌:“你难不成真成畜生了!” 她这样羞辱他,他竟还像个畜生一般发·情! 该死的谢竹君。 柳姒觉得再与他相处下去,自己只怕也会疯得厉害。 她坐回原处,按了按青筋跳动的额角,平复心绪。 谢晏眼角湿润,呼吸微喘,厚着面皮倚到她身侧,亲她打人的那只手。 掌心痒意将她弄得烦了,她又喜怒不定地捧住他脸,奖励般在他唇角亲了一口。 很轻,恍若蜻蜓点水。 “晏郎,乖乖听话,不要惹我生气。” 谢晏睫羽一颤,更加依赖地揽着她,让她重新坐回自己怀中。 - 立政殿。 殿门紧闭,内外丝毫不见宫人踪影。 寝殿中,向来仪态端庄,雍容华贵的皇后,此刻披头散发,面目凶狠,全无一国之母该有的模样。 她手握一根细软的鞭子,狠狠打在面前之人背上:“都是你!都是你生的这个孽障!” 殿中跪着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赤裸着上身,肌肉黝黑结实,沉默地任由皇后在上头落下一个又一个红肿的鞭痕。 若有人瞧见殿内一幕,只怕会被吓得魂飞胆丧。 因为那跪在殿内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威北大将军——庄别辛! 皇后握着软鞭抽过几十下后,便丢到一边,又哭又怒地坐到身后的罗汉榻上。 嘴里骂道:“庄别辛,都是你生的那孽障,要将我气死才肯罢休!” 她虽年近五十,但保养得好,是以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出头。 卸掉沉重的凤冠,凌厉五官看起来柔和不少,拢着单薄寝衣,长发及腰,面上还挂着泪痕。 庄别辛心头本就有愧,见她哭得伤心,更是心疼,也不顾背上的伤,走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 “怡娘,是我不好。” 他的温声细语令皇后泪如雨下,靠在他怀中,声音哽咽:“婠娘死了,我如今就剩两个孩子,偏还要被你的孽障祸害!” 她捏着拳,重重捶着庄别辛胸膛。 庄别辛也眼眶湿润:冤孽,都是冤孽。 - 永康二十七年,正月初一。 住在驿馆的突厥公主阿史那环吟,中毒了! 听说环吟公主从宫宴上离开,回到驿馆后只喝了杯茶,就口吐鲜血,晕死过去。 经巫医诊治:是中毒所致。 幸而巫医医术高明,将突厥公主救了回来,不然只怕如今已然归西。 外国使臣在防守森严的驿馆里竟然中了毒,这令他国使臣惶惶不安,也令突厥王子阿史那木社勃然大怒,吵嚷着要让大齐给个交代。 他倒不是为张环吟出头,只是觉得丢了突厥脸面。 大理寺派人将驿馆里里外外查了个遍,却毫无头绪。 木社趁机拿住话柄,先是明嘲暗讽大理寺都是无用之人后,再暗指中毒一事是大齐所为。 奈何大理寺给不出满意答复,只能咽下这口气。 更令人气愤的是,木社借此机会提出条件:若大齐给他们展示火药,他们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条件一出,众人纷纷骂他无耻。 更是猜测阿史那环吟中毒一事,怕是他们自导自演。 可火药这种机密兵器,决计不能给别国瞧;若不给瞧,小小突厥又拿着中毒把柄不放。 有人提议,干脆私底下将突厥使臣给杀了灭口,也就万事没有。 这主意一出来,立刻就被驳回。 去岁那一仗大齐是赢了,可不代表就能杀了前来朝贡的使臣。 一旦杀了,其他小国难免惶恐。 若因此生出异心,也是麻烦。 难以抉择之际,镇国公主却提议:既然他们突厥要瞧火药,就给他们瞧,还要大大方方给他们瞧! 当日,镇国公主进宫朝圣人讨了道旨意: 在城外设一座火药坊,将曾经的北卫军,也就是如今的火神营安置到里头,日后专门负责火药研制。 半月后就是上元节,干脆便定在那日,给突厥使臣展示火药的威力。 第385章 好女儿 甘露殿内。 夜半听闻圣人头疾发作,柳姒立刻便入宫侍疾。 此刻她坐在龙床边,端着太医署开的汤药,细心伺候圣人喝下。 眉眼隐含担忧与焦急,全然是个孝顺父君的好女儿。 许是身子日渐衰弱,圣人不复年轻时对儿女的疏忽,临到觉得自个儿老了,才开始展现他迟来的父爱来。 饮下一口苦涩的药汤,他缓声道:“六娘,你成婚已有一载,也该为朕多添个孙儿了。” 圣人膝下子嗣不比先帝,先帝光是儿子便有二十多个,而圣人儿女如今加起来也不过十一个。 下头的孙辈只有太子的两个郡王,淮王的一个世子,长乐的一双儿女以及凤阳所出的上官珍。 其他人暂且不提。 单说柳姒,她从前的驸马身子不好,子嗣上颇为艰难,这就不勉强;可如今谢晏是个身体康健的,他二人成婚已有一载,却不见有喜事传来。 是以圣人不由垂问。 柳姒简单搪塞:“子女缘分,儿也强求不得,顺其自然就是。” 她放下空药碗,折了帕子递给他:“比起这个,儿更盼阿耶能早些好起来。” 接过丝帕,圣人拭了拭唇:“朕也老了,这身子再好也就是这模样,只肖天下太平,儿女顺遂就行。” 柳姒当然不信他这话,伏在他膝上道:“阿耶万寿无疆,何须说这等气馁之言? 只等青云法师寻回仙丹,阿耶就是活上万万万岁也是轻而易举。” 他若真不在意生死,怎会听说登州有仙山现世后,便立刻派李衡子前往求取长生不老药? 提起李衡子,圣人深深叹气:“青云法师离京将近一载,却久不闻消息传来,这世间长生之术,怕不过子虚乌有。” 自古寻求长生的帝王数不胜数,但成功的没有一个。 所以李衡子久不归京,圣人倒渐渐不相信那等虚无缥缈之事。 听出圣人话中之意,柳姒眸光微闪。 李衡子自凉州给她解毒后,没过几日又悄然返回登州;算算时日,是该让他回来了。 那头圣人已然转移话题:“最近火药坊中,一切可还算安定?” 柳姒直起身:“儿昨日去看过,一切都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如今火神营只剩千人,若要如阿耶所想:训练出一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火神军,单说兵数上,还是遥不可及。” “火神军”的想法,是在圣人瞧见火药的巨大威力后,才猛然迸发的。 作为一个帝王,掌握了这样的神兵利器,他的第一想法便是开疆扩土,壮大版图。 可这样的野心,实施起来也是极为困难。 且不说养兵用钱,数目不小。 单从如今火神营的那些个千余兵马,不过杯水车薪。 要想组成理想中的“火神军”,至少要万人,还要绝对忠心于圣人。 柳姒所言之事,他如何又不明白? 此时征兵,无疑是最快的方法;可这样的军队军心不齐,也不如其他训练有素的军队身强力壮。 那就只剩归并其他军队这一个方法。 而大齐军府六百余所,该归并哪些又是难事。 圣人这几日,便是在思虑此事。 现下听柳姒提及,他问道:“六娘可有良策?” 作为一个“好女儿”,柳姒自要替他分担,故作思索,沉吟半晌,她道:“儿有一法,只是不知当不当说。” 见她真想出办法,圣人起了兴致:“六娘但说无妨。” 她说出几字:“丰州,孙家。” 圣人听后,面露疑惑:“荣国公已死,孙家如何还有可用之人?” 荣国公孙启鸣得了恐水症后,在到达丰州的第三日便已丧命;如今孙家除了那个不过稚童的孙照,就只剩两个待嫁的女儿。 等等...... 女儿? 他记得军报上说:便是孙启鸣的长女带兵围困突厥王都,才使得宣威城守了下来。 莫非六娘所言的孙家,指的是那个孙家大娘子?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下一刻,便听柳姒说:“荣国公虽死,可其女孙氏悦怀却有勇有谋,丝毫不逊其父。 宣威一战,她功劳不小。 且荣国公死后,手下上万兵马尽数听命于孙娘子。 儿以为,若召回孙大娘子,将其手下军队归并火神营,便可解阿耶烦忧。” 话音落下,寝殿安静异常。 圣人看着柳姒的目光也慢慢变冷。 孙家手上的兵马有近两万人,对于圣人来说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别忘了,当初孙启鸣便是被孙大娘子以及自己这个六女联手除掉的。 因孙悦怀弑父,圣人心中对她十分厌恶,但终究只是个妇人,他身为一国之君没必要管这些小事。 何况那时孙悦怀因审时度势,早带着孙家迁往丰州,他没有出手的理由。 而圣人需要利用柳姒来找出朝中何党,是以更不曾追究。 可孙悦怀弑父,是不可磨灭的事实。此次大败突厥,圣人因此并未封赏有功劳的孙悦怀。 而今柳姒却提出让孙大娘子回京。 背后之意,实在不令人深思...... 圣人想罢,杀意顿起。 一瞬间,独属于帝王的威严降下,他沉声:“六娘,召此女回京,你可有私心?” 察觉到帝王之怒,殿中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皆屏息凝神,生怕被迁怒,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这异样,柳姒自然也感受到了。 此次不同以往,圣人似乎,对她起了杀心。 她没有犹豫,起身跪在地上,脑中闪过皇帝发怒的数种原因。 圣人问她可有私心? 若只是晓得她与孙悦怀有些交情,圣人不至于动气。 柳姒脑子转得飞快:她与孙悦怀所做之事不过那几件。 其中能令圣人如此动怒的,也只有她使计除掉了孙启鸣。 不,不会有她想得如此简单。 圣人早欲收回孙启鸣手中兵权,却一直寻不到时机;她杀了孙启鸣,反而是帮了圣人一把,圣人没必要因此动怒。 所以一定是因为其他。 究竟是因何事? 突然,柳姒想到什么,浑身不寒而栗。 圣人当初赐死谏官张避,便是因他质疑圣人弑父夺位;后来圣人忌惮太子与何氏,也是怕太子为了皇位,弑杀亲父。 弑父。 对圣人来说:是绝对的危险。 他不允许自己的任何孩子有此想法,包括柳姒。 而孙悦怀的行为,对圣人来说无疑是犯了忌讳。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权力的欲望会无限膨胀,如今的柳姒,难保不会受孙悦怀影响,走上同一条路。 想明白这一点,柳姒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圣人究竟是何时,晓得孙启鸣死因的? 不过此时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她首先要做的,是打消圣人心中的怀疑。 她久久不言的模样落入圣人眼里,更像是因心虚害怕而不敢回答,于是杀意更盛:“回答朕。” 话音落下,只见柳姒以额触地:“回阿耶,儿确有私心。” 闻言,圣人一愣。 想不到她竟这般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了。 她接着道:“之前因着一场私宴,儿与孙娘子结识,渐渐有了往来。起先儿见孙娘子是洒脱明理之人,便很是喜欢。 不想后来有一次去了荣国公府,才晓得她在家中受后母薄待,日子艰难,心下更多了几分怜惜。” 说着她对圣人又是一拜:“有件事,儿一直瞒着阿耶,未曾及时告知。” “何事?” “荣国公之死,其实与其继室,游夫人有关。 当初孙大娘子其母病逝,未过月余,荣国公便要娶游夫人进门;孙娘子怕世人诟病父亲,便劝诫了一二。 于是游夫人耽搁了一年才嫁进国公府。 也因着此事,游夫人记恨上了孙娘子,处处苛待。 后来荣国公想挑只烈犬养着,邀孙娘子一同相看。 游夫人心思歹毒,竟命乳母之子将患了病的狗混入其中,想借机使孙娘子残废。 本是些后宅之争,无伤大雅。 谁知不巧的是,那狗没伤着孙娘子,反而伤着了荣国公。 后来若非孙娘子出手将那病犬打死,只怕荣国公当场便被咬死了。” 柳姒所言半真半假。 只改了些细节,就将孙悦怀说成了一个受后母苛待,又孝顺懂事,救了父亲的好女儿。 是游氏阴差阳错下害了荣国公? 圣人半信半疑。 当初他查到的真相,可不是如此。 于是问道:“既是孙家的后宅阴私,六娘又是如何知晓?” 柳姒解释:“是孙娘子私下说与儿听的,儿知此事不可外扬,便没有告知于人。” “那为何今日又说了出来?” “阿耶是天下之主,对阿耶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秘密是不可知的,因而面对阿耶,无需隐瞒。” “那你所说的私心,便是为了孙娘子?” 柳姒点头:“是,儿与她都是丧母之人,加之她日子艰难,儿更怜惜。丰州那等苦寒之地,终究非久居之所;更何况儿并未只是为了召孙娘子回京。 究其根本,是为了阿耶所想。 毕竟将孙家军归并火神营,于阿耶有利。” 其实要验证柳姒所言真假,非常简单。 只要去查查那只伤了荣国公的病犬,是否游氏乳母之子寻来的,自然真相大白。 可惜圣人再怎么查,也查不到异样。 这是当初孙悦怀为了在孙启鸣死后,彻底解决游氏所设的一个计。 游氏是她的后母,不可能又像从前那样做出什么意外,所以孙悦怀干脆将这个脏水泼到游氏身上。 孙启鸣死后,孙悦怀在他的灵堂上,当着众人的面揭发游氏“罪行”。 那时的孙家已尽数倒向孙悦怀,游氏孤立无援,为了自己的儿子孙照,只能咬牙认下。 于是孙氏族长将游氏除名,赶出了孙家。 孙悦怀大度,将其送到偏僻之地的一座女庵里,叫她自省罪过。 游氏被赶出孙家一个月后,就暴毙而亡。 至于真正是否暴毙,只有孙悦怀自己晓得。 不过为了解决游氏而做的局,却在眼下派上了用场。 听得柳姒说自己与孙悦怀都是丧母的可怜人,圣人沉默。 态度也没了一开始的冷硬。 他揉揉额角:“你先退下吧。” 其中真假,等他派人查了便知。 ...... 离开甘露殿,柳姒被凉风一吹,打了个寒颤。 低首瞧了瞧手心冷汗,她吐出口浊气。 刚出宫门,便见月痕等候在公主府的马车前。若无要事,她不会寻到宫门处。 果然,月痕上前,禀报道:“公主,火药坊出事了。” - 赶到火药坊,眼前一片狼藉。 爆炸将一间主屋炸成废墟,处处都是火烧的迹象,火神营中人正在清理倒塌的房梁。 “如何了?”柳姒声音肃然。 来的路上月痕已将来龙去脉告知于她。 原来是营中出了奸细,趁着众人疏忽之际,将主屋中存放的火药给点燃了。 火药遇着明火,将屋子直接炸了个破烂。 汪小儿一脸灰黑,衣衫像是被炸成了布条,看起来狼狈得很。站在他身后的曹守与姚健也是如此。 眼中带着歉意,汪小儿答道:“公主,是属下一时疏忽,才让奸人得逞。” “啪嗒”一声,一道黑色的身影推开面前倒塌的房梁,拍打身上粘的灰,不停咳嗽。 “咳咳咳!” 抹了把脸,众人才看清他是谁,正是三清观的清净道人。 将呛到肺里的烟咳出来,他对着柳姒掐了个诀:“善信。” 柳姒开口:“坊中可有人受伤?” 他摇头:“贫道已提前疏散了坊中众人,并无人受伤。” 除了眼见起火,要赶去灭火的汪小儿三人,衣服都被烧出了大窟窿。 闻听清净之言,曹守立时反应过来:“公主早算到会有人纵火?” 因火药的特别,火药坊中严禁一切火种,就连烧火做饭的厨房都是建在火药坊外头。所有人进入坊中,也都会事先搜身检查。 所以今日这场爆炸,不可能是意外。 柳姒并未回答曹守的话,转首问清净:“人抓到了吗?” “抓到了。” “带上来。” 很快,一个火神营打扮的士兵被陈树带了上来,手脚束缚,一脸不甘。 他奋力挣扎:“你们凭什么抓我!” 话音落下,陈树便一脚踹在那人心窝上:“没有公主命令,不许开口!” 他跟在柳姒身边一些时日,也学了些狐假虎威的气势,他这样厉声呵斥,那士兵露了怯,闭上嘴。 柳姒略略打量士兵一番:就是个很普通的年轻人,丢在人堆里都不会记得的那种。 瞧那性情,也是个极为软弱的,根本不需自己费什么力气拷问。 她淡声吩咐:“拖下去,务必要让他吐得干干净净。” 士兵被带下去,曹守他们也大致明白过来。 营中出了奸细,公主与其他人提前布置了计划,引蛇出洞,成功抓住了那人。 只是既然目的只是为了抓奸细,为何又真要由着人炸了房屋? 瞧出他们的疑惑,清净与柳姒交换了个目光,立时默契回道:“其中另有缘故,暂且说不得。” 这样神秘,弄得姚健心痒:“道人,你可别瞒着我们了,快说吧。” 曹守看出什么,及时劝道:“公主另有谋算,休要多问。” 他此人看着不出众,但三人之中,最能拿主意的却也是他。 听曹守这样说,姚健当即不再多问,只是依旧好奇得紧。 柳姒则笑道:“你先替我办件事,事成之后自然告诉你。” “公主尽管吩咐!”姚健一拍胸脯。 环视四周,她压低声音:“这营中奸细不止一个,在上元节之前,你便替我盯着。若坊中有可疑人或事,定要及时禀报。” 一听奸细不止一个,姚健来了精神:“公主只管放心,此事交给我老姚就是!” 一旁汪小儿附和:“对,还有我!” 唯独曹守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见状,柳姒先令其他人退下,才道:“你有话要说。” 没有别人,曹守坦白问:“公主瞒着我与汪、姚,是心中也怀疑我们吗?” 毕竟他们同样是火神营中人。 柳姒承认:“是。” 在凉州时,他们能并肩作战,是因为他们都是大齐人,面对的敌人都是同一个。 而今回归最初,他们却不一定是朋友。 别忘了,北卫军最开始,可是庄别辛手下的兵将。 曹守神色复杂,没想到她会直接承认:“公主既怀疑我们,为何还要让姚健监视?” 这次,柳姒抬手指了指他破烂的衣裳:“找机会添置两身衣裳,你身上这个,可穿不了了。” 随后没再多言。 曹守低首望着因救火而烧出大洞的衣裳,刹那间明白过来。 第386章 花火 柳姒在甘露殿所言,圣人并不尽信,是以当日便派人去查。 只是翌日,圣人下旨:封荣国公长女孙悦怀为五品“忠勇将军”,召回京都。 - 上元节将至,火药坊将那间被毁掉的屋子修整好后,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制作火药。 大齐要在各国使臣面前展示火药,其中自然不能出任何差错。 忙了十几日,终于迎来了上元佳节。 花灯如海,光彩夺目。上京城中,百姓相携踏歌,一片欢声笑语。 火药坊内。 曹守与汪小儿亲人已故,想着柳姒的吩咐,他们便守在火药坊中以防意外发生。 坊中其他兄弟都各自归家过节去了,他二人孤苦伶仃地守在此处,模样倒有些可怜。 冷风吹过,汪小儿听着坊外热闹的声响,十分羡慕,想起惨死的母亲兄嫂,不禁潸然泪下。 见他伤感,身侧的曹守不知从何安慰,只拍了拍他肩膀:“坐在这儿也怪冷的,咱们去库房再巡查一番吧。” 要用的火药虽已送入宫,但有了上次的教训,他们也不敢再疏忽。 汪小儿擦擦眼泪:“也好。” 两人起身朝库房走去,库门紧闭,一把沉重的铜锁锁在上头。 曹守拿出钥匙将门打开,刚一跨过门槛,便觉脚下不对,点起盏油灯去瞧。 只见脚踩之处,落有一小撮黑粉。 曹守心头一跳,立刻蹲下捻起一撮观察。 身侧的汪小儿问道:“这不是火药粉吗?” “是火药,可里头掺了铜粉。” 汪小儿疑惑:“火药里头可没有加过铜粉,这里头的是哪儿来的?” 说完,他指着地上惊到:“那里也有!” 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这火药粉像是在地上蜿蜒爬行的蛇,自门槛边一直爬到一个装着火药的密封桶。 那火药桶本是要运入宫中,但中途破损,又被重新送了回来,打算明个儿再处理。 意识到什么,两人赶忙上前将那火药桶拆开,把里头被油纸与竹筒包裹的火药粉倒出来。 无一例外,全是掺过铜粉的火药。 他们虽不懂这火药研制的根本,却也晓得坊中制作火药用不上铜粉。 这明显是被别人刻意掺进去的。 想起前几日坊中发生的事,曹守面色一凛。 究竟是谁,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又动了手脚! 不好! 既然这桶火药里面掺了铜粉,那送入宫中的那些…… 曹守脸色大变,来不及说缘由便疾声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找公主!” 离开火药坊,马不停蹄地进城前往镇国公主府,却被告知柳姒如今正在宫中。 也是,今夜上元,她身为公主自然在宫中赴宴。 府上的岳管事见他着急,提议道:“郎君不若去宫门瞧瞧,说不定遇得上月痕娘子,她应当有办法让你进宫。” 听罢,曹守又立刻往宫门而去。 今夜城中张灯结彩,街上人满为患,他好不容易挤到宫门前,可在人群中始终寻不见月痕。 他若不能将火药被人动了手脚的消息带给柳姒,到时真出了意外,整个火药坊都得遭殃。 心中着急,他去求看守宫门的士兵。 士兵听后,立刻肃声道:“若非你是镇国公主的人,早将你杀了!快走快走!” 手足无措之际,人群中有人惊呼:“弘慈寺的汝空佛子来了!” …… 每年上元之夜,宫中都会请弘慈寺的僧人诵经祈福。去岁则换成了三清观深得圣宠的青云法师。 今年法师不在,又重新邀了汝空。 只是僧人未至,祈福仪式还未开始,有人提议:不若先展示火药之威。 说这话的,正是太子。 他似乎也很好奇,带着兴味道:“六妹这火药可是声名远扬,今日百官与使臣们都在,倒不如先拿出来瞧瞧。” 柳姒下意识望向圣人,见他点头同意,便拱手道:“还请圣人移步殿外详观。” 于是众人离席,行至大殿外的空地上,那里已摆了好几个装着火药的木桶。 木社眸光一闪:“那里头便是火药?” 柳姒颔首:“正是。” 他迫不及待:“还请镇国公主展示一番。” 柳姒轻睨了他一眼,拿出一支灌了火药粉的竹筒,绑在羽箭上。 圣人好奇:“六娘,为何要绑在箭上?” 之前柳姒失踪时,他曾见过火神营的人使用火药,并非是装在竹筒里,绑在箭上点燃的。 “这是儿新研制出来的,使用方法与之前有所不同。”柳姒解释。 “原是如此。” 话毕,便见她拿起长弓,将绑着竹筒的羽箭搭在弦上,对准夜空。 正准备命宫人将引线点燃,就听有人指着不远处说道:“汝空佛子来了!” 柳姒拉弓的手一顿,转眸望去。 汝空踏着明明月色而来,周身圣洁,一尘不染,身上披着御赐的袈裟,眉心一点丹红,有几分庄严宝相之意。 而他的身后,是满脸焦急的曹守,正向她猛地摇头,示意她不要点燃火药。 太子见罢,朝拿着火种的宫人眼神示意。 下一刻,柳姒便察觉箭上竹筒外的引线被点燃,猩红的火星子一点点逼近竹筒。 她不再犹豫,当即将箭朝空中射去。 就在羽箭射出的前一刻,太子突然扑向圣人,后背朝外,将他护在身下,口中喊道:“圣人小心!”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曹守看见这一幕,面色苍白。 没想到他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 可是眨眼间,他瞧见原本端正行在前头的佛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镇国公主。 而后…… 将她护在了怀中! 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文武百官只来得及看见太子先是扑向圣人,口中喊着“小心”;而后又见弘慈寺的佛子跑向镇国公主,弯腰将其抱在怀中。 这这这! 他们都疯了不成! 而千牛卫听见太子的话,俱都冲上前要护驾。 突然间,原本漆黑的夜空突然传来一道耀眼的亮光,紧接着就是震耳的响声,回荡在皇宫之上。 “嘭——” 众人闻声朝空中看去。 一朵宛如开在夜空中的火花,映入眼帘。却又转瞬即逝,徒留一抹白烟在空中飘荡。 等闻见刺鼻的火药味儿,人们才猛然回神。 “这,这是何物!”有人震惊。 趁百官交头接耳之际,谢晏大步上前,将愣愣抱着柳姒的汝空拉开,眼神冷得似要将他当场杀掉。 “还请佛子自重。” 听着谢晏的话,汝空垂下手,敛眸不言。 弘慈寺的汝慧僧人,也就是汝空的师兄上前行了个合十礼:“阿弥陀佛。” 随即眼神复杂地望了眼面色难看的汝空,摇头叹息。 幸而众人此刻的注意力都在方才的火花,以及圣人身上,没几个人管他们之间的微妙气氛。 除了何牧。 他将这一幕尽收入眼中。 那头太子抱着圣人,本以为柳姒手中的火药会如计划中一般直接在眼前炸开,他正好借此机会得个护驾的功劳。 却不想火药竟在空中开了朵火花! 他猛地看向站在人群中的庄别辛,却见他也同样意外。 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深思,太子只得赶忙松开圣人,跪地道:“圣人恕罪!” 心中暗道:难不成庄别辛设在火药坊的棋子出了问题? 圣人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袍,正色问:“太子,此举何意?” 看个火药,好端端地扑上来作甚。 太子只得咬牙解释:“儿听闻火药威力巨大,可伤数十人,又见六妹手中火药已被点燃,却还未射出。 怕伤到圣人,因而失了仪态,还望圣人恕罪!” 一旁的皇后附和:“太子也是关心则乱,大家息怒。” 圣人没想到太子还有这等孝心,沉默片刻后命他起身:“你也是一片孝心,起来吧。” 方才空中绽放的火花圣人也瞧见了,他问柳姒:“六娘,方才那是何物?” 不是说给众人瞧火药吗?为何点燃的却是这样华光之物。 因谢晏的介入,汝空已回到弘慈寺一众僧人中,柳姒被谢晏扶着,站定回道:“回圣人,此物正是火药。” “什么?”官员低声议论,“不是说火药点燃后可将半人高的大石都炸开吗?为何瞧着倒像是取乐的玩意儿。” “这东西就听个响声儿,也不是多厉害嘛。” 将这话听入耳中,柳姒面不改色:“这确实是以供观赏的物件儿。” “前几日有人在火药坊中纵火,将并未制作成功的火药粉点燃。不过巧的是,当时这火药并未爆炸,而是发出了如方才那般的亮光。 儿想: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这等伤人利器加些其他东西,便变作赏心悦目的华光来。 正如大齐与别国一样,世代和睦,不动干戈。” 其实早在宣威城,突厥细作偷出一包火药,却被半路点燃时,那一刻发出的强光,吸引了柳姒的注意。 后来她便一直命清净他们改良研制,终于明白其中奥秘。 将包裹火药的铜球换成竹筒,点燃后爆炸的威力会小许多,并伴有耀眼的强光。 若在里头混上粗盐粉,或铜粉等,光的颜色也会另有变化。 正准备发难的木社听了这话,哑口无言。 你能说柳姒拿出的东西不是火药吗? 不能。 因为那本就是火药制的东西,只是威力小了些。 可他要瞧的压根不是这东西! 柳姒从木桶中拿起一节竹筒,绑在箭上呈给圣人:“今夜上元,正适合观赏,还请圣人射箭。” 这东西虽没有装在铜球里时威力那样大,可这样与民同乐的佳节,本就不应当用那等杀人利器。 圣人接过羽箭,搭在弓上,点燃后朝空中射去。 “嘭——” 蓝色的火花在空中炸开,耀眼的光映在每个人脸上。 “嘭嘭嘭——” 宫外赏灯的百姓听见动静,纷纷朝皇宫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又一个火花在夜空中绽开。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震撼到无言,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火花绽放之处,欣赏这绝美之景。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 上元节过后,上京出了件大事。 “忠勇”将军孙悦怀回京后,圣人便下旨:将丰州的两万戍边军迁入京都,归并于火神营,屯于苑中,为天子禁军之一。 改“火神营”为“火神军”,设左、右火神大将军,桓王、镇国公主分掌左火神军、右火神军。 贤王遥领凉州大都督,兼任雍州刺史,吏部尚书,加授二品光禄大夫。 此外,攻打突厥其余有功者,一并按功受赏。 先前出了孙悦怀这么个五品女将军倒也罢了,如今镇国公主掌右火神大将军一职,更是令人惊讶。 更震惊的是:上元过后,圣人允镇国公主上朝议政,着官袍,腰佩金鱼袋,一切同宰相无异。 从前镇国公主议政,那是私底下;而今圣人直接令其走到人前,与文武百官一同入朝。 此事一出,众人咂舌。 圣人也信守承诺,让柳姒成为真正意义上,大齐最尊贵的帝女。 - 孙悦怀离开甘露殿,便遇见了柳姒。 她一身紫衣站在廊下,眉眼柔和,气质比之从前却更加得威严,令人心生敬畏。 两人相视一笑,极有默契地朝宫外走去。 行在宫道上,宫人们远远瞧见镇国公主便跪拜叩首,尊敬非常。 将这一切瞧入眼中,孙悦怀莞尔:“公主如今,真是令人敬服。” 与士大夫一同上朝议政,这是身为女子的孙悦怀从前想都不敢想之事,可柳姒却做到了。 她不仅自己做到了,还帮助其他女子也同样做到。 虽是只有零星几个,但对于向来男子为尊的世道来说,已是十分难得。 柳姒轻笑:“不过一时光景,行之不慎,眨眼间就如梦幻泡影。” 她看着瘦了一圈,却更健壮的孙悦怀:“以孙将军的才干,难道只甘愿做一个五品将军?” 孙悦怀摇头:“自然不愿。” 只有掌握过一定权力,方才知道,那究竟是多好的东西。 才会明白,古往今来,为何有那么多的人对它趋之若鹜。 柳姒给了她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孙将军的福气,不止于此。” 明白她的按时,孙悦怀便不再多言,岔开话题道:“纯娘想念公主得紧,一回京便说要去寻你,公主得空了,可要见见?” 王季纯假死后,按柳姒给的那封信去丰州寻了孙悦怀。 此次回京,她也跟着一道。 只是终归身份特殊,一直待在孙家,并不现于人前。 想起王季纯也是个可怜人,柳姒叹息:“她既想我得紧,我又岂有不见之理?” 她话中满含揶揄,令孙悦怀一直紧绷试探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 翌日,京中开始流传着一些风言风语。 弘慈寺那六根清净的汝空佛子,对镇国公主动了凡心! 第387章 泥潭之惑 上元那夜,汝空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柳姒举止亲密,此事百官皆知;可顾忌柳姒身份,没人当面议论。 但终究还是传得满城风雨。 有人说当初早在凉州,汝空便对镇国公主心生爱慕,破了戒。 更有甚者暗指柳姒水性杨花,与清水县子也曾有一段情,如今更是亵渎佛门子弟,私德不休。 有人借以此事告了柳姒一状,圣人只当不知。 不过谣言在城中散播了几日后,就猛然变了风向。 说其实是汝空佛子妄动凡心,勾引镇国公主,而公主向来与驸马恩爱,曾委婉拒绝,奈何佛子执迷不悟,才会在上元之夜一时冲动,冒犯公主。 这次,圣人不再装聋作哑,下旨赐了汝空笞刑。 其实这些传闻针对的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汝空不过是受柳姒牵连,何牧那老贼本想败坏柳姒名声,却被柳承明顺势全推到汝空身上。 如今汝空替柳姒受了罪,她心中有愧。 之前火药坊中抓到的奸细受了刑,将知道的一切全都吐了个干净。 庄别辛指使他炸毁火药坊,那是证据确凿的事。 柳姒也早晓得他们会暗中下手,之所以没有阻止,就是为了抓住确切把柄。 而那夜曹守发现的掺了铜粉的火药,乃是清净所为,其目的是为了迷惑太子。 但曹守不知真相,才会火急火燎想闯宫将消息告知与她。 经过此事,他们才算是彻底得到信任,可以委以重任。 柳姒拿着那奸细的口供,交给了圣人,并说明当夜汝空之所以会有冒犯举动,是因为从曹守口中以为那火药会出意外。 他是佛门子弟,菩萨心肠,自然见不得有人受伤,情急之下才会举止失礼。 得了宽恕汝空的口谕,柳姒准备出城去趟弘慈寺,路上遇见刚好自御史台下值的苏黎生。 见往日神采奕奕的她此刻耷拉着眉眼,周身萦绕着沮丧之气。 “苏御史。”柳姒出声唤她。 苏黎生闻言,寻声望来,随后朝她恭敬地作了一揖:“下官见过公主。” 柳姒关心:“我见御史心绪不佳,可是在御史台遇上了不快?” 御史台那群老匹夫,顽固不化,一开始对苏黎生一介女子当上监察御史的职位很是反对。 要不是柳姒力排众议,在圣人面前举荐她,只怕也不能成功。 所以那群老匹夫,很可能在私底下给苏黎生脸色瞧,给她使绊子。 因此柳姒才会嘱托裴简,多加照看她。 只是苏黎生摇头:“多谢公主关心,下官只是想起近日所遇几桩案子,心中感慨。” 周围人来人往,不是细聊之处,柳姒招手,将人邀上马车。 等上了马车,苏黎生才道出自己的苦恼。 原来近日京中出了一桩命案,杀人者乃是一八品小官,名曰——赵休。 死者正是他的妻子王氏。 案发当日,赵休与其妻王氏之间产生争执,双方怒极之下动了手。 赵休身为男子,力气比王氏大上许多,两人动手间,他失手将王氏给打死了。 见妻子断气,赵休很是害怕,于是主动上大理寺投案自首。 非因斗争、无事而杀,是名故杀。 故杀:便是故意杀人。 但赵休与王氏互有争斗,非是“无事”,所以此案当定为“斗杀”。 斗杀:既因斗争而失手杀人。 “故杀”与“斗杀”虽一字之差,可判刑上却相差甚远。 大理寺见赵休是失手杀人,诚恳坦白,且按律:夫杀妻,当罪减二等。 于是只将其罢官,判他交付罚金,赔偿王氏娘家白银百两。 杀了人,却连牢都不用坐,只消赔银子了事。 此案很快引起苏黎生的注意。 自觉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她私下去调查了一番,果然发现异样。 原来这赵休是个经常殴打妻子的人渣,只是平日里装得衣冠禽兽,所以不曾有人发觉。 按他所言,他与王氏是互斗,才致失手杀人。 可苏黎生勘验伤口,发现王氏尸身上满是淤青,而赵休连一点皮都没破,这又如何算是互斗? 应当算作赵休对王氏的恶意殴打。 非是互斗,又只为口角之争,便算不得“斗杀”,当定赵休为“故杀”,判杖刑处死。 可当苏黎生将此事告知同僚后,同僚却置若罔闻,只叫她不要多管。 又言此案乃大理寺与刑部审理,与她无关。 此话一出,苏黎生顿时不忿。 既在御史台为官,就当监理不法之事,上书弹劾。可他们视若无睹,岂有此等为官之道? 当即出言斥责了那些个同僚。 一群老匹夫当即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个同僚怕她冲动,便私下告知缘由。 原来那赵休虽是一八品小官,却也大有来头,背后倚仗的乃是太后母家,是其亲戚。 为人荒唐,家中求了上头给谋个空闲的肥差。 大理寺又何尝不晓得赵休与王氏不是互斗,只是不想得罪太后母家,就当成“斗杀”判了。 好心的同僚劝道:这在朝为官,讲究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给的面子给了就是。 况且此事又与他们御史台无关,何必趟这趟浑水? 宦海沉浮,许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为了自己的官途,有些东西,只当从未看见。 苏黎生听罢,只觉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仰就此崩塌。 当初她本是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女官,无意间被柳姒看中,才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 她一直坚信这世间善恶分明,坚信监察百官的御史台里,都是些正直公义之辈。 可同僚的那一番话,打破了她一直以来的幻想。 她的萤火微光在这错综复杂的官场中,根本毫不起眼。 她是要坚持自我,将赵休一案纠查到底,还王氏公道;还是如同僚所言,明哲保身,只当不知? 若坚持查下去,很可能得罪太后母家,就此丢掉官职。 这样的话,她对不起对自己有提携之恩的柳姒。 可若装聋作哑,她又对不起自己。 一瞬间,苏黎生陷入了自我怀疑。 她将这些话尽数告知柳姒,柳姒听后,却明白她的痛苦之处。 当初在一众女官中看中苏黎生,便是因她嫉恶如仇,又不畏权贵,是个心性高洁之人。 可如今她接触到了污浊不明的官场,难免会受其影响,迷失心智。 在一片肮脏中,干净也是种罪过。 柳姒声音柔和:“若是让你抛去一切顾虑,你会如何选?” 苏黎生没有犹豫:“我会上书弹劾。” 说罢,她神情又变得痛苦起来:“可即便如此,夫杀妻,也是罪减二等。赵休依旧不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长此以往,男子只消一纸婚书,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将妻杀害。 本是杀人偿命,如今却缴些罚金,就可逍遥快活。” 那本代表两家缔结姻缘的婚书,竟成了杀人后脱罪的“丹书铁券”! 一时间,苏黎生心生惶恐。 再反观,若妻杀夫,自是死罪无疑,不可饶恕。 她顿时遍体生寒:“这样的不公,天理何存! 若我能改律……” 一念至此,她猛地回神。 这世道本就男子更加尊贵,女子命如草芥,一生只能攀附父兄夫子,才能求得安稳一隅。 她竟生出了改律这样的天方夜谭。 她以为自己的想法对于柳姒来说,也同样的可笑,谁知她却依旧柔和地看着自己,似乎并不惊讶。 “下官失仪,还望公主恕罪。”她冷静下来。 柳姒摇头:“你能这样说,我很欣慰。” 苏黎生一愣,继而又听她道:“苏御史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只要记住,万事有我。” 赵休背后是太后的母家,可她苏黎生背后,也不是空无一人。 …… 立春已过,上京开始回暖,秃枝抽新芽,弘慈寺后山的桃花开始绽出花苞。 春寒料峭,柳姒踏在寺门前的长阶上,只能瞧见零星的几个香客。百姓大多去了西郊山上的三清观,是以此处显得冷清。 守门的小沙弥瞧见她,行了个合十礼:“檀越是来上香的吗?” 柳姒戴着帷帽:“烦请小师父告诉汝空,镇国公主柳姒想见他一面。” 听清她的身份,小沙弥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方才躬身:“檀越稍等片刻。” 未多时,就有人前来迎接,只是来的不是汝空,而是妙法大师。 妙法大师一身寻常僧衣,面容和善,天庭饱满,耳珠圆厚,有些像大殿中供奉的弥勒佛。 得知柳姒来意,他道:“汝空正在静室中受戒,只怕不便面见檀越。” 柳姒蹙眉:“我有圣人口谕,汝空自不必再受罚。” 妙法却摇头:“汝空受戒,乃是他破了寺规。” 柳姒以为汝空是救自己时破了女戒,才被弘慈寺惩罚,解释道:“那夜汝空是事出有因,大师何必苛责?” 妙法但笑不语。 柳姒看得心烦,懒得同他们这些秃头和尚打什么谜语,态度强硬:“我今日定要见汝空一面,大师兀自考虑吧。” 这话中之意便是,若妙法不同意,她就要用些非常手段了。 本以为妙法还会坚持一番,却不想他听柳姒这样说,直接侧身让开路:“檀越坚持如此,贫僧也无法。” “请。” 人都说妙法是得道高僧,她以为也是什么只晓得念“阿弥陀佛”的老秃驴,没想到这样识趣。 是以从他身侧经过时,莫名多看了他两眼。 静室在弘慈寺一众禅房的最偏僻之处,一下一下的木鱼声从屋内传来。 柳姒站在门前,正准备推门,看着身侧含笑的妙法:“大师不回避一番?” 妙法脸上笑容一顿,悻悻然走远。 瞧那神情,似乎很是失望。 将门推开,跪坐在静室中的汝空映入她眼帘。 他一身茶褐色僧袍,跪得笔直,气质沉稳。一手持木槌,有规律地敲着身前木鱼;一手捻着手中的檀木佛珠,口念心经。 柳姒放轻脚步,行至他身后。 “静檀表弟。” 木鱼声与念经声骤停。 跪在蒲团上的汝空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案上供奉的佛像上。 佛像半阖着眼,满脸慈悲。 汝空没有应声,重新闭上眼,开始念经敲木鱼。 一句句的心经自口念出,可他的心却落在柳姒身上。 她没有走,而是自顾自说着:“那夜虽是个误会,还是多谢你。” “这次你受我牵累,被圣人重罚,我很抱歉。我已向圣人说明缘由,赦免了你的笞刑;城中那些流言,我也已经处理。” 屋中木鱼声有一瞬的凝滞,不过极快又恢复如常。 “妙法说你如今在静室受戒,是破了寺规,我等会儿去寻他,叫他放你出去。” “从前只以为静檀表弟无心无情,不想还是有几分菩萨心肠。” “静檀表弟……” 话未说完,屋中安静下来,什么木鱼声、念经声一概消失。 汝空放下手中的木槌,望着慈悲依旧的佛像。 缓缓转身看向她,开口道。 “静檀。” 柳姒愣住,不明他此话何意,却又听他道。 “贫僧不叫‘静檀表弟’,贫僧俗名‘静檀’。” 静檀与静檀表弟,有何区别? 柳姒不解,但还是顺着他话:“静檀。” 屋外光影明灭,斑驳树影随风摇曳,像心湖上被吹动的层层涟漪。 他站立许久,朝她靠近,头一次取下腕上的檀木珠,奉到她面前。 睫羽浅淡:“百日后,贫僧再来取。” “何意?” 汝空敛眸:“贫僧有惑,参悟不透。” 他问过佛祖,却也寻不得答案。 “所以想暂时将这念珠,寄放在檀越处。” 他于佛法向来有天赋,只消百日,定能参悟透彻,届时他会亲自去取这串念珠。 原是与佛法有关。 柳姒了然将念珠收入袖中。 “破了寺规,理当受罚,檀越不必为贫僧说情。” 话毕,汝空已转身跪回蒲团上,屋中重新响起了木鱼声。 这声音比方才,更加平稳沉着。 …… 汝空既说不用柳姒为他说情,那她没必要再多此一举,离开静室后径直回了公主府。 一回府,没见到熟悉身影。 往日她回府,必定能见谢晏在门前迎接,今日不见踪影,倒是稀奇。 柳姒没放在心上,准备回主院,被早已蹲守的谢三拦住。 “公主。”他表情古怪,“郎君邀公主去闻书斋。” 闻书斋,是谢晏如今住的院子。 自从他被柳姒赶出主院后,就一直住在那里。 邀她去闻书斋? 柳姒怀疑:那疯子又搞出什么幺蛾子了? “不见。”她无情回道。 管他弄什么幺蛾子,她也懒得去看。 回到主院,她坐在镜前由着秋兰给她卸去饰物。 今日忙了一上午,她只想好好歇息一番。 换了身宽松的寝衣,柳姒躺在小榻上,女婢坐在榻边给她捶腿。 这奴婢手法很好,按得她昏昏欲睡,意识模糊间,小腿上的手渐渐往大腿靠近,最后还有往上的趋势。 她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猛地抓住已然移到小腹的手,与女子的细嫩不同,这双手宽大许多,指节处还带着薄茧。 明显就是双男人的手。 她睁开眼,入目是谢晏那张勾魂夺魄的脸。 那双清冷孤傲的多情眼,盈满她的身影;往日冠玉的发,被藏在深褐色的僧帽中,额间一点显眼朱砂。 他褪去凡袍,换上僧衣。 宛若超然脱俗的神佛,双手合十,轻声念道。 “阿弥陀佛。” 第388章 身孕 达官贵人为了享受亵渎修行之人的禁忌快感,通常会与庙观中的尼姑、坤道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但柳姒不同,她本就不信神佛,也就没有亵渎不亵渎一说。 可此时此刻,她看着眼前一身出家人装扮的谢晏,眸色幽深。 除了未曾剃度,他浑身上下真如和尚一样。 穿着僧衣,戴着僧帽,脖子上挂着一串白玉菩提的念珠;半阖着眼,唇角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双手合十,口念经文。 往日梨香褪去,染上宁心静气的檀香。 仿佛真如莲台上满心慈悲的西天佛。 可惜他终究是假和尚,心中有的也不是慈悲,而是对眼前之人的欲念。 眸中爱痴,令他原本清冷的容貌,染上艳色。 不像清净修行的和尚。 像妖僧。 妖僧睁开眼,语气沉着,倒有些出家人的神态:“檀越心不静。” 柳姒垂眸,目光落向他搁在自己小腿上的手掌,很烫,像是要将她一并拖入欲火中。 “法师难道就心静了?” 她质问。 谢晏也不觉尴尬,收回手后将脖子上的白玉菩提珠取下,绕在腕间,轻念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呵。 柳姒心中嗤笑:装模作样。 她近身,抚上他眉心的朱砂:“法师犯了女戒,不会受到惩罚吗?” 谢晏但笑不语,任她胡作非为。 眉间朱砂被她用力揉开,沾在指腹,晕染在他唇瓣上。 她轻笑:“法师这样,就不怕佛祖怪罪?” 他眸中墨色不减:“佛祖慈悲,定能宽恕贫僧。” 话毕,他张口咬住她放在唇上的指尖,很轻,带着些许痒意。 攥住他衣襟,柳姒将其推倒在身下的小榻上,洁白寝衣与他深褐色的僧袍暧昧纠缠,缱绻缠绵。 “佛祖不怪罪你,就让我来惩治你这个六根不净的妖僧。” 白玉菩提念珠被她狠缠在他冷白的手腕上,高举过头顶,他像俎上鱼肉,任她宰割。 她在上,他在下。 衣摆交缠。 白玉般的肌肤因情动泛起粉红,眸中欲念交错,他彻底成了堕入魔道的妖僧。 “念念,让我亲亲你,好不好?” 他双手被她束缚,只能祈求她的怜悯。 骑在他身上的柳姒眼中氤氲,见他想支身吻她,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不是做了和尚吗?这是作甚!” 这疯子明知她贪图美色,还刻意扮成这模样来房中引诱她,当真可恶。 晓得她在讽刺自己,谢晏也有他的歪理。 “念念是我心中佛,出家人以身奉佛,有何罪过?” 以身奉佛? 若让弘慈寺那些个老秃驴晓得,“以身奉佛”是这个意思,只怕得破口大骂。 他沾着朱砂的唇上下开合,艳红夺目,令她心中泛起痒意。 俯身,一手与他被念珠绑住的手十指相扣;一手将他脸颊覆在自己心口。 佛祖恩赐了他。 谢晏狼吞虎咽,一刻不敢怠慢。 感受到他的“以身奉佛”,柳姒双腿发软。 两人坐起身,相拥在一处。 柳姒陷入欲海之中,思绪混杂。 避火图中有一式,好像叫做...... 观、音坐、莲。 一瞬间,柳姒算是晓得,那些个达官贵人为何要亵渎出家人了。 确实刺激。 她望着面前好似真将自己当做出家人的谢晏,不忘讽刺道:“谢侍郎真以为自己能六根清净,遁入佛门? 你这样罪孽深重之人,不配。” 谢晏浑不在意,吻她额发:“念念喜欢出家人,我便是出家人。” 想到什么,他有一瞬的凝滞。 天知道他晓得念念入宫,只为去求宽恕汝空的口谕后,心中有多嫉妒。 一个出了家的和尚,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寺中念经。可偏偏念念喜欢,喜欢那个不知廉耻的汝空。 不过既然念念喜欢,那自己扮成和尚就是。 外头的男子再引人注目,这驸马的位置,也只能是他的。 这样想着,谢晏将她拥得更紧。 念念最爱的终究是他,其他男子不过是过往云烟,只有他才配做她的驸马,正大光明地住进公主府,与她亲近。 一念至此,谢晏心中柔成一片,感到无比甜蜜。 - 那日听了柳姒的一番话后,苏黎生不再迷茫,回到家立刻洋洋洒洒写了份奏折,在上朝那日将其呈给圣人。 太后母家在朝中官位也不小,本还想找办法将赵休保下;奈何有柳姒阻拦,赵家也无可奈何。 苏黎生的奏章将“斗杀”与“故杀”详尽分析,条理清晰,得到了圣人与百官的认可,也令赵家哑口无言。 最终赵休被定为“故杀”,判杖刑处死;大理寺卿被罚俸三年。 经此一事,苏黎生名声鹊起,御史台的那些老匹夫也不再小看于她。 只是这次她得罪了赵家,难保他们不会背后给她使绊子。 - 日子很快便到二月初三,永宁与庄慕仪的婚事如期而至。 这场婚事,看好的人并不多。 庄慕仪发妻钟氏没死几个月,他就另娶他人,难免有人诟病。 但他娶的是皇后所出的帝女,虽不得帝后宠爱,也同样身份尊贵,加之圣人赐婚,一时间也就无人置喙。 送永宁出嫁时,皇后脸色并不好看,事已至此,没想到她还是不同意这桩婚事。 永宁察觉后,心中的紧张与期待也随之而散。 她一直晓得娘娘厌恶自己,可没想到这样的大喜之日,皇后依旧不曾心软。 永宁定定心神,强迫自己将苦涩咽下。 - 初春细雨如丝,宁静祥和。 一辆马车悠悠驶入上京城,最后在镇国公主府前停下。 一个穿着俏绿色衣裙,披着春日斗篷的小娘子从马车上下来,经过几个月的细心养护,从前瘦得跟小猫似的孩子,长高长胖了些。 这小娘子正是从凉州接回来的明灿。 一双宝石般明亮的眼睛在看见柳姒后,弯成了月牙。 “公主阿姊!” 她跳下马车,朝站在门前迎接的人跑去。 照顾她的婆子见她这动作,生生吓了一跳,连忙道:“小娘子慢些!” 明灿冲进柳姒怀中,笑意盈盈:“公主阿姊,小灿好想你。” 柳姒拥着她,摸摸她脑袋:“阿姊也知道灿儿想念,所以等天暖了,就把灿儿接来了。” 她牵住她手:“走,去瞧瞧我给你布置的园子可还喜欢。” 明灿脆生生道:“只要是阿姊布置的,灿儿都喜欢。” 往园子走时,遇见了准备去兵部的谢晏。 明灿见状朝他行礼:“明灿见过姊夫。” 来之前,她身边的婆子就教过她待人接物时应有的礼仪,眼下看起来,有模有样。 谢晏朝她颔首,而后行至柳姒身前,温和道:“念念,兵部有些要事,我酉时前便回来。” 柳姒态度冷淡,没有应他。 那日没经受住诱惑被他得逞,事后她便冷待了他,她自个儿也不晓得在气什么,但就是瞧他不顺眼。 谢晏早已习惯她的忽冷忽热,也不伤心,依旧想办法黏着她。 明灿的园子比之谢晏的,离主院更近。园中栽着药花,对明灿的心疾有利。 看过园子,柳姒带人去了乔珠从前住的屋子。 年雪正在灵位前洒扫,见柳姒带了个陌生人进来,立时退下。 明灿看着案上供奉的牌位,没有出声。 柳姒开口:“灿儿,这是阿姊的娘亲,今日带你来见过她。” 闻言,明灿了然。 跪在牌位前恭恭敬敬作揖。 上过香,月痕站在屋外,明显是等了一会儿。 让婆子将明灿带回园子,柳姒站在一棵梨树下:“永宁那边如何了?” 月痕回道:“永宁公主已有一个月身孕。” “咔嚓——” 柳姒折下一朵,别在鬓边:“她倒是心急。” 永宁与庄慕仪才成婚没几日,就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可不就是心急嘛。 “庄慕仪呢?有何反应?” “永宁公主似乎胎象不稳,庄小将军这几日一直在暗中寻医术高明的医者。” 柳姒折下一只,也簪在月痕发上:“只怕不是胎象不稳,而是怕胎儿生下来,出什么意外吧。” 对此,月痕不言。 鲜嫩的花瓣被碾碎,花汁沾在指尖,有股幽幽梨香。 “四姐既有了身孕,就送她一份大礼,有些真相,也该让她知道了。” 柳姒唇角笑容灿烂:这个时候,只怕永宁有身孕的消息,已经传到皇后耳中了吧。 - 立政殿。 “什么?你有了身孕!” 坐在凤座上的皇后听了永宁的话后,如遭雷击。 永宁沉浸在为人母的喜悦中,未曾发觉她的异样:“是啊,郎中说头三个月要小心,所以这消息儿只同娘娘与慕仪说了。” 皇后看着她轻抚小腹,眼中幸福的神色,眼前一阵阵发黑。 见她脸色苍白,永宁迟疑:“娘娘,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当然不......”皇后脱口而出,却又立时止住。 厉声道:“这个孩子,你不能生下来!” 永宁脸上的笑意消失:“为什么?” 皇后试图解释:“你刚成婚几日,就有了身孕,传出去旁人会如何说你!” “那又如何!” 永宁辩驳:“只要对外瞒住这孩子的月份,也不会有人知道。” 更何况她向来不在乎外人如何看她,那些人即便知道,要说便说,她不在乎。 这个孩子本是意外。 赐婚后,她出宫去寻庄慕仪,却见他心绪不佳,以为是自己在宫宴上逼他,害他难堪。 一怒之下强逼他与自己有了肌肤之亲,没想到会就此有了身孕。 虽是意外,但也是上天恩赐。 这是她与心爱之人的骨肉,无论如何她都会将它生下。 见软的不行,皇后语气变得强硬:“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 她眉宇间的厌烦,深深刺痛了永宁的心。 当初无论是太子妃还是大姊有了身孕,娘娘都是喜上眉梢,可为何唯独自己,她不欢喜也就罢了,还不许她生下这个孩子。 愤怒与痛苦冲昏头脑,永宁失了仪态,质问道:“凭什么?这么多年娘娘都是这般偏心,为了大兄的储君之位,可以焦急得辗转反侧,夙夜不眠。 对我却是冷眼相待! 就连对太子妃,娘娘都比对我关心。 这几十年来,我总想受你喜欢,可你却将我当仇人一样!其他的倒也罢了,如今我有了身孕,你却也不许!” 皇后被她这一番话气得浑身发抖,身边的女官见状劝道:“公主,快别说了,仔细伤了殿下的心。” “伤心?”永宁嗤笑,“像娘娘这样狠心的母亲,也会伤心么!” 皇后面色铁青,两三步上前就要掌掴她。 永宁却浑不怕地将脸凑到她跟前:“娘娘要打便打!这么多年,挨过娘娘的巴掌还少吗?” 她越说越伤心,大哭起来:“我有时瞧见姚婕妤对广宁的爱护,才晓得原来那才是母亲的模样。 在这宫中,就连贵妃对我,都比娘娘要宽厚。 我有时实在想不明白,我究竟是不是娘娘的女儿,才让娘娘对我这样......” 话未说完,“啪”的一声脆响,皇后那个巴掌终于落到了永宁脸上。 她指尖颤抖,指着永宁道:“你这个孽障!” 而永宁被这一巴掌重重打偏过头,脸上火辣辣得痛,却也比不过心底的寒凉。 她捂着脸,没有再哭,而是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这笑声将皇后震住,令她不由后退一步,垂在身侧的手隐隐发疼。 永宁抬首看她,语气十分平静:“无论娘娘怎样想,这个孩子,我都会生下。” 说罢,她转身离去。 皇后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呆愣了许久,直到女官试探唤她,她才茫然问道:“我对永宁,是不是太狠心了些?” 曾经的恩恩怨怨再多,永宁也终究是无辜的。 永宁回到公主府,本想寻求庄慕仪安慰,却不见他身影。 自她有身孕以来,他总是这样早出晚归;她也曾纳闷问起过,可他总以公务繁忙为由安慰。 与皇后大吵一架,永宁身心俱疲,只想回屋歇息。 踏进寝屋,下人递来封信:说是不知谁送来的,说这信头有些与她有关的秘密。 她漫不经心地打开扫了一眼,脸色蓦然变得苍白。 等到亥时,庄慕仪才回来。 他轻手轻脚地踏入寝屋,便见永宁坐在桌边,也不点灯。 他吓了一跳,点上灯走到她身前将她揽入怀中:“这么晚了怎么还坐在这儿?” 永宁声音莫名:“你去哪儿了?” 庄慕仪神情不自然:“公务太忙了。” 仍是那理由。 “哦。”永宁应声,“睡吧。” 夫妻俩各怀心事地睡在一处。 等到翌日清晨,庄慕仪照常早早出门。 只是这一次,本该熟睡的永宁,悄悄跟在了他身后。 第389章 小产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小巷尽头,永宁躲在暗处,看着庄慕仪从不远处的小院出来,神色忧郁。 等他打马离开,她才戴着帷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走下马车。 行至小院前,门上挂着一个“医”字,看着明显像个医馆。 想起那封信上说:庄慕仪在外头养了个外室。 永宁心中愠怒:难不成这外室是医馆里头的?亦或是那女人生了什么病,所以才会到此来? 她强迫自己镇定,命随从敲门。 很快,一个小童将门打开,打量了她们一番:“娘子是来看病的吗?” 永宁的贴身奴婢压低声音道:“是。” 小童侧身:“娘子请。” 走进院子,里头摆着许多晾晒的草药,清新的药香弥漫。 永宁被引到待客的诊堂中,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坐在诊桌后,抬着他那清亮的眸子:“娘子请坐。” 坐在凳上,永宁伸出手让他为自己把脉,同时透过帷帽,环视这间堂屋。 这医馆藏在巷子里,馆中似乎只有这位老者和方才引路的小童。 片刻后,老者收回手,开始执笔写方:“娘子胎象稳妥,只是肝火太旺,平日少动怒才是。” 永宁开门见山:“方才我夫君也来过,不知他同医者都说了些什么?” 老者落笔的动作一顿,眼神古怪:“方才那人,是娘子的夫君?” 永宁点头。 闻言,老者却没再下笔,而是重新择了张纸。 写好后,他将方子递给她:“这方见效快,服下不出一个时辰胎儿就会落下,娘子月份尚小,还来得及。” 落胎? 永宁不明他话中之意:“医者何意?” 老者叹息:“这兄妹孽胎,即便生下来也是残缺,手脚畸形或痴傻呆笨老夫见得多了,不如早早舍弃,也免得伤心。” 他既为妇科圣手,这种事也不少见。 那些乱人伦的男女到底都是些畜生,一朝种下恶果,又舍不得将孩子打掉,就会来问他可有解决之方。 来者,他一律都是开些落胎药。 有些不愿喝的,十月分娩生出的也都是怪物,即便手脚完好,神智也是痴呆。 说白了,不过老天报应。 “兄妹孽胎?”永宁愣怔回不过神。 庄慕仪是家中独子,连个堂表妹都没有,何来的兄妹孽胎一说? 正出神间,就听老者说:“你与你夫君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老夫瞧着你二人也都一表人才,何必做这乱人伦的错事?早些断了干系才是。” 话音落下,永宁身后的奴婢就骂道:“我家娘子与郎君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哪儿是什么兄妹,你这老丈怎得胡说!” 老者只当他们是要脸面,不敢承认这等丑事。 “没有便没有吧,反正老夫也开了张落胎的方子给你夫君,至于如何选择,与老夫无干。” 而后淡声吩咐小童:“送客吧。” 等离开医馆,永宁仍是出神。 那医者为何会说:她与庄慕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难道庄慕仪那个外室,是庄别辛没有认祖归宗的女儿? 毕竟自己与庄慕仪不可能是兄妹,那最大的可能便是:庄慕仪私下与庄别辛的私生女有了奸情。 想要查清庄慕仪的外室是谁,就需得查清庄别辛究竟有没有女儿。 于是一回府,永宁便派人去凉州调查。 终于在几日后,查到了真相。 只是这真相,是她无法相信与接受的真相。 ...... 在永宁的眼中,皇后一直是一个十分严厉无情的母亲;在后宫那些妃嫔眼中,皇后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但在圣人登基最初,皇后也曾小意温柔。 何家娘子何怡,是京中出了名的端庄贤淑,温柔善良的贵女,所以她才会被先帝指给圣人做太子妃。 在东宫的那些年,皇后与圣人也曾恩爱亲密过,年少夫妻,总是真挚热忱,直到圣人太子之位被废,他被幽禁于行宫,而尚是太子妃的皇后与其子被禁足在别苑中。 皇后与庄别辛,便是在那时有了更深的往来。 一个是废太子妃,一个是看守别苑的小将军,本不该有什么交集。 可庄别辛还是克制不住,被她所吸引。 有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他便尽最大的努力护着她们。 皇后也能察觉出这个小将军对自己的爱慕,可她已嫁为人妇,不该有别的心思。 不过再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会被打动,四年的朝夕相处终究不是假的。 就在她心动犹豫之际,蛰伏了四年的圣人联合谢、何两家,成功登基为帝。 身为圣人发妻,何怡理所应当被立为皇后,儿子成为太子,一时风光无限。 可惜风光了没几时,皇后就发现曾经的夫君变了,他的心被旁人所牵引,他们成了同床异梦的夫妻,分别四年,再不复从前恩爱。 皇后清楚明白,不止圣人变心,就连她自己,好像也有些喜欢上了庄别辛。 不过她只是皇后,没有变心的资格。 于是她与庄别辛断了联系,从前别苑中的日子只当从未发生,她亲手为他指了桩婚事,看着他痛苦地接受,与旁人成婚。 皇后因为后宫与前朝的争斗,为了保住后位与儿子的太子之位,开始变得心狠手辣,精于算计。 同时,她的心也渐渐空虚疲累。 看着圣人左拥右抱,她有时在想,自己又何尝不能私底下养几个男宠? 男子能三妻四妾,她便不能三夫四侍? 后来一次宫宴上醉酒,她与庄别辛一夜欢好,自此有了身孕。 巧的是,庄夫人也在此时有了身孕。 几月后,她二人同时生产,她生下一男婴,而庄夫人生下一女婴。 皇后要想与庄别辛的私情不被发现,只有生下一个没有任何威胁的公主,才最稳妥;皇子,只会为她目前的处境带来无数麻烦。 恰好庄夫人想要一个嫡子来为庄家延续香火,所以皇后便令庄别辛将两个孩子调换。 从此,庄夫人的孩子便养在皇后膝下,成了永宁公主。 而皇后所生之子,成了庄家嫡长子。 庄别辛为他与皇后所生的孩子取名:慕仪。 慕仪,慕怡。 当年知晓此事之人都被他们处死,可没想到造化弄人。 十几年后,同父异母的永宁与庄慕仪相爱了。 清楚他们真实身份的皇后自然不会同意,便有了后来种种。 庄夫人在无意知道自己疼爱了多年的儿子,其实是丈夫与皇后所生后,顿时崩溃。 庄别辛怕此事败露,便狠心将其毒杀;几年后,庄慕仪的原配钟氏也察觉真相,同样被庄别辛杀害。 至于这其中,是否有庄慕仪的手笔,无人能知。 ...... 原来庄慕仪才是皇后的孩子,而自己其实是庄夫人所生。 终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永宁十分茫然。 好像从前一切的不解,也都在此刻明白了然。 皇后为何从来都不喜她?不过因她是别人的孩子;他们又为何如此反对自己与庄慕仪的婚事?兄妹媾和,必遭天谴。 永宁强迫自己不去逼问皇后,毕竟自己确实不是她的孩子,没有资格去逼问她。 她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因为事情一旦暴露,圣人大怒之下的后果没人能承担。 她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却直到在看见庄慕仪送来的一碗汤药后,彻底崩溃。 她的夫君,她以为此生能够托付的男人端着药,对她道:“如娘,这是郎中新开的安胎药,我亲自熬的,你......喝了吧。” 看着那药,永宁脑中眩晕,抬眸与他对视。 “真的要我喝么?” 本就心虚地庄慕仪被她看得不自在,勉强笑道:“这药如今还温着,等凉了就不好了。” 他更前一步,将药递到她眼前。 黝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光是闻着,就令人恶心想吐。 她想:这究竟是他所说的安胎药,还是那医者所言的落胎药? 真的要喝吗? 若是安胎药,喝了也并无大碍;若是落胎药,她与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妹,那这腹中的孽胎好像也没有生下来的必要。 这样想,她内心一片平静。 抬手,并没有接过药碗,而是狠狠拂落在地。 药碗摔在地上,发出脆响,药汁倾倒一地,她轻笑:“慕仪,你是怕这兄妹相奸的孩子生下来,也是个痴儿吗?” 话音落下,庄慕仪瞳孔一缩,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如娘......” 他嗫嚅着唇,想要解释,面上却狠狠挨了一巴掌。 “庄慕仪,你骗我。” 永宁没有同从前一样发疯,而是坦然地说着事实。 小腹处开始一点点坠痛,而后愈来愈强烈,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渐渐从她身体剥离,裙摆湿了一片。 抬手去摸,泪眼朦胧间,她看见自己指尖那腥红的血迹。 她流血了。 这几日她日日处在惊恐害怕中,再是稳定的胎气,也经不住这样的折磨。 这个孩子,即便不喝落胎药,也早就留不住了。 面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整个人失力坐倒在地。 庄慕仪脸色大变,跪在地上将她抱住,看着她被血染红了的裙摆,慌乱道:“怎么会这样,如娘,我去找郎中。” 他抱着她,朝屋外狂奔。 永宁靠在他肩头,将手上的血狠狠抹在他脸上:“你的孩子,你亲手杀了它。” 那一日,所有人都看见悲痛欲绝的庄驸马,抱着下身是血的永宁公主冲进医馆之中。 翌日,永宁公主成婚不过十几日就小产的消息,传遍上京的大街小巷。 第390章 私通 小产后的第三日,永宁入宫,去了立政殿。 当皇后听到永宁不在府中养伤,而是站在殿外想见她一面时,心头诧异。 永宁那一胎不能生下来,皇后本就在犹豫要不要暗中动手,却骤然听到她小产的消息,心头倒生出几分怜惜。 如今永宁想见自己,皇后也不计较前几日她对自己的冒犯,同意了。 可等她真见到永宁后,又是十分震惊。 只见永宁跛着脚,一重一轻地行至殿中,双目空洞无神,形销骨立,模样大变;她跪在地上,俯身而拜。 “殿下。” 听见这两个字,皇后浑身一震。 宫中无论皇子还是公主,都该唤她这个皇后为“娘娘”,可如今,永宁却叫她殿下。 她定定心神:“起来吧,你刚刚小产,不必来请安。” 永宁并未起身:“妾身今日来,是想搬回安福殿,还望殿下能够应允。” 她话里话外都带着疏离,皇后眉头紧皱,又想起她如今失了孩子,难免伤心,难得放软了语气。 “永宁,你那日所言,我未有怪罪你之意,你终究是我女儿,我也不会......” 永宁却出言打断,摇头道:“妾身自知身份特殊,不敢做殿下的女儿;该承欢在娘娘膝下的,是庄慕仪才对。” 殿中安静了片刻。 皇后看着永宁,只觉晴天霹雳。 “你,你都知道了?” 永宁淡声:“是。” 她不等皇后回答,又道:“妾身身子不适,想先回安福殿歇息。” 皇后喃喃:“去吧。” 等永宁离开,皇后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嗡鸣不止。 下一瞬,便失去意识。 - 是夜。 庄府。 一张纸条传进庄别辛卧房,展开来看:殿下病重,速见。 想起白日里听说皇后晕倒在宫中,庄别辛不再犹豫,换了身深衣便悄然进宫。 “笃笃”两声,立政殿的小窗被人敲响。 皇后心腹看清窗外站着的身影后,以为是他关心白日里发生之事,没有多问。 谨慎打量了周围一番,才令其入内。 绕过屏风,行至皇后床榻,庄别辛才摘下兜帽,跪在地上。 “殿下。” 皇后睁开眼,面容憔悴,声音沙哑:“你怎么来了?” 闻言,庄别辛立时察觉到不对。 不是宫中传信说皇后要见他吗?为何皇后有此一问。 想罢,他惊觉是中了计。 下一刻,就见殿外火光如昼,宫人举着火把围在立政殿周围,喧哗一片。 “宫中有刺客闯入,逃到了皇后殿外,要好生搜查一番才是,将殿门打开!” “砰——”的一声巨响,殿门被人从外头撞开,而寝殿内的两道身影,也惊现在众人面前! 半个时辰后。 在甘露殿议事的柳姒陪着圣人,赶到了立政殿。 看着殿外跪了一地的宫人,圣人面色阴沉,问为首的静仪:“发生了何事?” 静仪低首回道:“回阿耶,方才儿在贵妃殿外发现有黑影闪过,以为是入了刺客,便带着人去追赶。 见那黑影进了娘娘殿中,以为娘娘被刺客胁迫,情急之下就闯了进去。 谁知却看见......” 她欲言又止。 “看见了什么?” 静仪跪地:“儿不敢说,只是事关重大,儿当即将立政殿的人扣了下来,不让莫须有的流言传出。” 听了她的话,圣人大步一迈,直接疾步朝殿内走去。 柳姒随即跟了上去,从静仪身侧经过时,不动声色地与她交换了个眼神。 圣人踏进殿内,便见皇后一身单衣跪在地上,而一身黑衣的庄慕仪被人五花大绑。 这场景,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圣人大怒,望向殿中静若鹌鹑的宫人,毫不留情地甩了皇后一巴掌。 这么多年,这是圣人第一次掌掴皇后,还是当着其他人的面。 武德正见势不妙,赶忙将殿中的其他宫人以及两位公主请了出去。 站在殿外被凉风一吹,他才觉松了口气,擦擦额上冷汗,对柳姒讨好道:“公主,你看这......” 柳姒凌厉的目光一扫殿外那些战战兢兢的宫人:“事关皇家颜面,今夜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违者格杀勿论。” “我有话与你说。” 身侧的静仪扯着她,将人带到廊下,见四周无人才问道:“圣人会严惩皇后吗?” 若圣人为了脸面,将此事压下,轻纵了皇后,今夜岂非白忙活一场? 柳姒拍拍她手背,安慰道:“我自有应对之策,你无需担心。” 殿内,圣人越看跪在地上的男女,越觉绿云罩顶,怒不可遏。 “何怡,朕待你不薄,你竟背叛朕!” 皇后沉默无言。 此情此景,她也无可辩驳。 孤男寡女如此夜深,还是臣下与皇后,就算没有什么,圣人也不会相信,更何况她与庄别辛之间的确有私情。 被五花大绑的庄别辛祈求道:“圣上,都是臣逼迫殿下,与殿下无干,臣愿以死谢罪!” 见他死到临头还如此痴心,圣人冷笑:“庄别辛,你觊觎皇后,自然该死。朕要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以消朕心头之恨!” 他扬声:“武德正!” 候在殿外的武德正不敢有一丝怠慢:“大家。” 圣人厉声:“将庄别辛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说着他又看向皇后:“皇后品行不端,内乱宫闱,即日起幽禁立政殿,无诏不得出。” “另外,严审立政殿的所有宫人。” 废后事大,必遭群臣反对。 皇后这么多年,手上腌臜事干得不少,到时再以此废后,群臣也无话可说。 事情处理完,想必圣人也没有再议政事的心情。 贵妃病重,静仪如今长久住在宫中,柳姒正准备独自出宫,却撞见了永宁。 她站在宫道上,冷冷盯着她。 今夜立政殿的动静闹得这么大,再是封锁了消息,永宁也会察觉。 柳姒上前:“更深露重,四姐也当爱惜身子才是。” 永宁看她,只道:“那封信是你给我的。” 经过了这些日子,永宁也晓得庄慕仪压根没有什么外室,那封信是有人故意引她去查真相。 柳姒也不否认:“四姐是想感谢我,告诉你真相么?” 永宁移开目光:“我不是你四姐。” 说罢,原本打算去立政殿的步子一转,又回了安福殿。 ...... 翌日,果如猜测的一样,文武百官听说了皇后被幽禁的消息后,纷纷上奏劝圣人收回成命。 又道皇后是太子之母,多年来尽心处理六宫事宜,如今无罪被囚,实不应当。 至于被押入大牢的庄别辛,除了庄慕仪之外,无人在意。 圣人面对百官质问,也很是憋屈。 毕竟皇后是与人私通才被幽禁,这样的理由,他总不能直接告诉群臣。 届时岂非让天下人耻笑,他堂堂帝王,被人戴了绿帽子? 见此情景,柳姒正准备再加一把火,却得知苏黎生那边出了意外。 苏黎生因杀夫,落狱了! 第391章 公道在我 前朝有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后宫也有六局二十四司。 苏黎生,只是司言司中的最末等女官;虽是最末等,却也比那些伺候主子的宫人要好上许多。 她父母早亡,被叔婶卖给了同村一个姓周的老丈做婆姨,后来周老丈死了,她又嫁给了娶不上亲的继子。 相比于喜欢在床榻上折磨她的周老丈,后来这个周继子则更喜欢动手打她。 酗酒,打妻,赌博,嫖妓...... 没有什么是周子不敢做的。 因为他的游手好闲,浪荡无为,家中一应开支都由苏黎生干活补贴。 周子不仅不帮忙,还时常抢她赚的钱去赌;若是没抢到,便殴打她出气。 苏黎生的第一个女儿,便是在那时出生的。 周子嫌弃她生的是女儿,趁她尚在月子里,将孩子抱出去卖了,卖的钱便拿去赌。 后来他发现生孩子卖的钱十分轻松,就将主意打到苏黎生身上。 让她生孩子来给他赚钱。 就这样,苏黎生生了一个又一个,直到第六个孩子,终于是个儿子。 因为是儿子,所以没有被周子卖掉,留在家中继承香火。 可苏黎生高兴不起来,她因为接二连三的生产,模样比之同龄人要苍老许多,身子也大不如前。 那时的她,也才二十四岁。 这样的苦日子,她至少还要再熬十年。 于是在又一次被周子殴打后的夜里,她丢下不过刚满月的孩子逃了。 买卖良家子犯法,所以当初苏家叔婶是以嫁女的名义,将她卖给了周老丈,是以她仍是良籍。 于是她去了上京,想凭自己的努力过上好日子。 奈何有个阴魂不散的周子,她名义上的丈夫,可以凭着婚书完全拿捏她。 她在哪儿干活,周子便去哪儿闹事,久而久之无人敢再聘用她。 所以苏黎生入了宫。 周子再是嚣张,也不敢去皇宫闹事。 苏黎生凭借自己的能力,被选入宫中成了掖庭中平平无奇的宫女。 后来一次意外,贤妃看中了她,将她调到自己宫中服侍。 贤妃,便是圣人第三女,长乐公主的生母;也是圣人做太子时的侧妃,为人和善,是以这么多年稳坐四妃之一的位置。 贤妃博学多识,宫中放着许多书籍,苏黎生闲暇时,就悄悄翻阅那些藏书。 也是因此,她有了学识,被提拔为女官。 这一当,就是好多年。 后来她从后宫走向外朝,在柳姒的举荐下成了监察御史,如今又声名鹊起,本该是前途一片大好。 可天不遂人愿,也是因此她才被她的丈夫——周子,再次寻到。 当年他们并未和离,如今周子依旧是她的丈夫,仅凭一纸婚书,一个身份,周子就能完完全全地拿捏她。 他威胁苏黎生给他五十两银子,若不然,他就将她曾经的身份公之于众,将她抛夫弃子的事说出去,让她名声扫地,连官都不能做! 苏黎生只想快些将眼前这个麻烦除去,于是她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她妥协了。 她给了周子五十两,要求是:他从此以后不要再出现在自己眼前。 人心的欲望是不断膨胀的,瞧见好处的周子当然不会答应,他只会像一只贪婪的血蛭,牢牢扒住苏黎生不放,直到吸干她身上所有的价值。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很快,苏黎生这些年存下来的积蓄,全被周子威胁,拿去赌,拿去嫖,拿去吃喝玩乐,兀自逍遥。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苏黎生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跳出这个怪圈。 丈夫就是女子的天,没有人能反抗天,包括她自己。 她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同僚,可却没有一个人能帮她。 清官难断家务事。 更何况她是女子,女子本就要听丈夫的话。 无论对错,不听就是不贤不忠;反抗就是罪大恶极。 这些日子以来,苏黎生好不容易因柳姒重建的信心,又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在极度崩溃痛苦之下,在周子又一次因要不到钱而殴打她时。 她反抗了天,杀了周子。 她杀人了。 杀的还是她的丈夫。 夫杀妻,罪减二等;而妻杀夫,罪加三等。 她必死无疑。 - 大理寺狱。 柳姒去过台狱和凉州狱,这大理寺狱,她还是第一次来。 苏黎生被关在最末的牢房中。 这里面都是朝廷钦犯与其他犯了罪的官吏,所以一个八品御史在其中,并不显眼。 她坐在牢房角落,神色平静。 不知是笃定会有人来救她,还是已经坦然接受事实。 赵家与何氏联起手来,上书请圣人将她处死。 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官,圣人也没反对,只等明日盖了章,她苏黎生杀夫宣判死刑的审理便会下来。 “苏黎生。” 听见动静,苏黎生抬首朝牢外看去。 瞧见是柳姒后,她起身缓缓走去,对她作了一揖:“公主,黎生有负所托。” 如今时间紧迫,柳姒没与她闲话,而是直奔主题:“你丈夫是赵家那伙人寻来的,其中应当也有何氏的撺掇,这次你是中了别人的计。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出去。” 闻言,苏黎生只当她不晓得真相,嗫嚅着还是说了实话。 “公主不必为我费心,人是我亲手杀的,一切后果我都该承担。” 柳姒并不意外:“我当然知道人是你杀的。” 来之前她便将事情调查了清楚。 苏黎生震惊,讷讷问:“那公主为何还救我?” 在她心目中,公主一直是一个黑白分明,不徇私情,嫉恶如仇的人。 既知她杀了人,公主为何还会救她? 应当大公无私地秉公处理才对啊。 柳姒坦然:“我从一开始便说过:我不是好人。 救你不止是为你,还因为我必须要救你。此次你遭算计,不过因你是我举荐的人,何氏为了对付我,必从我身边之人下手。 今日我不救你,来日也会寒了其他臣下的心。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出去。 你只要记住一件事:是你丈夫想杀你,你为了自保才失手杀了他。” 交代完所有事,她转身欲走,却听苏黎生隐带哽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公主,黎生想问一问:这世间,真的有公道吗?” 她做那样多,便是想为受害者寻求真正的公道,可无论是在凉州还是上京,她都无法窥见。 所谓的律法,不过是限制那些愚昧无知的百姓。 对当权者来说,那只是无用条律,轻易便可撕碎。 而今她一直敬仰的公主,也要用手中权势才能救她。一时间,苏黎生不知这世间是否真有公道一说。 柳姒转身看她,眸光带着睥睨天下之感,说出的话令人振聋发聩。 “公道在我。” 她道。 象征着公道的天平从来都是倾斜的,要想寻求公道,便只有自己去争取。 “公道在我......” 苏黎生浑身一震,骤然明白过来,却是又哭又笑,凄凉悲怆。 第392章 夫尊?父尊 回到府邸,柳姒坐在轩中与管皎儿对弈。 她虽答应苏黎生要救她出去,可其中对策她却暂未想出来。 今日朝堂上,她有心想为苏黎生辩驳,奈何被何牧与赵家家主这两个老东西压得死死的。 且苏黎生杀夫又是事实,她一时无从下手。 自己身为公主,若是杀了驸马尚且都要被御史台百官弹劾,更莫论别的女子,那是死罪难逃。 落下一子,她沉思着:若叫何牧那个老东西也尝尝这被压一头的滋味,不知他又会如何自救。 对面的管皎儿看出她的愁绪,问道:“公主是在为苏御史的事发愁吗?” 柳姒回神,径直问她:“对女子来说,有什么是比夫婿还重要的?” 管皎儿回道:“圣人,父母,不都比夫婿更重要么?” 对女子来说,比夫更大的,也不过君和父。 同样,对男子来说:君和父是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阶级。 君,父...... 柳姒突然有了主意。 她站起身:“今日便下到这儿,改日再来。” 接着她回房,将隐唤出:“你去替我办一件事,何牧有个年老痴傻的父亲在颁政坊的观中休养......” - 颁政坊。 当何牧听说自己年过耄耋的老父亲身子不适后,便立刻去了趟颁政坊的道观。 在大齐,能到这个年岁,已是难得的高寿,何牧自然不敢怠慢。 这道观住的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人,这两年何老寿星越发痴傻,有时还会发了狂打人。 为了稳妥,何家干脆将人送到道观中休养。 何牧去到何老寿星所住的厢房,先看望了父亲一番,才回到隔壁屋中。 观中送来消息时已然夜深,他便打算住在观中,将就一夜。 挥退随侍,他走到内室准备睡下,却感觉后颈一痛,来不及呼喊,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天已经蒙蒙亮。 何牧捂着脖子,后颈酸疼得厉害。 刚撑着地坐起身,就听见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似乎从掌心滑落,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指尖黏糊糊的,鼻尖一股子血腥味儿。 他借着窗外朦胧晨曦,看清了手上方才握的东西。 是一把铜制的烛台。 那烛台尖锐的一头,还沾着血迹。 何牧瞳孔一缩,转而环视四周,发现他并不在自己原本的厢房,而是在他父亲——何老寿星的厢房内。 房中桌椅倾倒,看起来有明显争斗过的痕迹。 怎么回事! 他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只觉浑身像被谁打了一顿,痛得厉害;特别是脖颈间火辣辣得疼,好似被谁狠掐过一般。 看着指间血迹,他不由后退一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倒,再次摔倒在地。 何牧转眸望去,待看见将他绊倒的东西后,全身血液倒流。 只见何老寿星一身寝衣趴倒在地,满脸鲜血,死不瞑目! “大人!” 来不及多想,何牧手脚并用地爬上前,伸手去探鼻息,已然是没有了呼吸。 “吱呀——” 何老寿星觉浅,每日这个时辰下人都会进屋伺候他起身。 是以下人照例推门而入,正巧撞见了这一幕。 “啊——” - 一大早,上京城内有两件事便传遍了。 一是庄驸马庄慕仪竟非庄夫人所出,而是庄将军与别的女人所生! 二是皇后之父,中书令何牧竟然杀人了! 就以此事,朝上议论纷纷。 郭太保言道:“何家老寿星年事已高,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何相为何要杀害其父?所以一定是被人陷害!” 淮王岳父王礼则道:“郭太保此言差矣,可没人说何相是故意杀父。听何家下人说,当夜何老寿星又发了病,所以何相才去看望。 而临到寅时,观里的道人们曾听见屋中有摔打东西的声音,只以为又是发了病,所以未曾注意。 加之当夜情景,所以极有可能是何相听见动静,便从隔壁厢房前去查看,恰好被发了病的何老寿星掐住脖子。 僵持之下,何相只能用桌上的烛台,将何老寿星杀害。” 柳姒趁机浇一把火:“前几日苏御史一案,也是无意杀夫,被判了绞刑。如今何相此案几乎一致,所以儿以为,这何相也当处以死刑。”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 这何相身份何其贵重,又是老臣,镇国公主却轻而易举地就说要将其处死。 群臣心中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大胆,实在大胆。 中书舍人肖光驳道:“苏御史身为女子,杀夫罪加三等,才判得死罪;且不说何相是否杀人,即便杀人,也与苏御史的情况不同。” 众人以为柳姒会疾声反驳,却见她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肖舍人所言极是。” “天地君亲师,苏御史杀夫,与何相弑父,自然是有所不同。毕竟丈夫如何同有生养之恩的父亲相比? 所以何相之罪,更甚苏御史。 既苏御史杀夫判了死刑,那何相弑父更当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你!”肖舍人气极,“公主这是诡辩!” “诡辩?” 柳姒故作不解地看他:“我记得肖舍人也有个女儿,难道舍人教肖娘子日后‘夫’比‘父’更尊贵吗?” 说着,她朝龙椅上的圣人作揖:“儿虽愚笨,却也知君父之尊,当为首要;万不敢像肖舍人一般,教以事事夫婿为先。 我朝以仁孝治天下,肖舍人此言,实在有违孝道。” 一旁乔祭酒帮腔:“肖舍人有此言,想必便是此等不孝之辈。” 翁孙俩一人一句,激得肖舍人面红耳赤。 众人忙着看戏,唯有何家人在听见柳姒提及苏黎生后,神情幽暗。 看来此事,定是镇国公主所为! 她要救出那个苏黎生,便来一招请君入瓮。 苏黎生杀夫,她就让何牧弑父。 毕竟父在夫上,何相此罪更甚苏黎生。若要为何相辩罪,不被判死,就得让他们何氏一党先保下苏黎生。 毕竟苏黎生都被判死了,你这个弑父的何牧还能活着不成? 想明白其中关键,何家顿时气得牙痒痒。 阴险,实在是太阴险了! 不过即便明白柳姒用意,也不代表他们便会按着她的计划去做,总要再挣扎一番不是? 既然何相并未杀人,那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何氏便想着先拖延下来,圣人总不会这么心急,这几日便要审理出什么结果吧? 可他们能想到的,柳姒便想不到吗? 她之所以杀了何老寿星,让何牧落狱,就是想打何氏一个措手不及。 何牧既没杀人,何氏必会竭尽全力去查,为何牧查清真相只是时间问题。 柳姒要做的,是让何氏知道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查案,从而只能如柳姒所愿,主动保下苏黎生。 而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庄慕仪。 第393章 废后 京中盛传庄慕仪非庄夫人所生,旁的百姓只当听听乐子,也不甚在意。 可晓得皇后与庄别辛私通的圣人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要知道这庄慕仪与永宁,可是同一日出生,若庄慕仪不是庄夫人所生,那还能是谁所生? 所以圣人当即便将庄慕仪召进宫中。 人一进甘露殿,圣人便逮着他足足瞧了小半个时辰。 往日无心不曾察觉,可今日这么用心一看,圣人那张脸是越看越阴沉。 这庄驸马的一双凤眼,同皇后的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明白过来什么,圣人是气得差点晕过去。 好啊! 他这个皇后不仅与人私通,还生下孽种,养得这么大了! 气得圣人心中是又惊又怒,恨不得立刻就将这对奸夫淫妇和这孽障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可他却又不能以这理由将人给处置了,只能以庄慕仪殿前失仪为由,也将人打入大牢。 恰巧立政殿的宫人也被审得差不多。 皇后除了下毒杀害先淑妃谢迎与先德妃乔珠外,手中还有许多残害嫔妃,谋害皇嗣,勾结朝臣的罪行。 桩桩件件,令人发指。 是以翌日早朝,圣人便将皇后的诸多罪状摆在百官面前,叫人拟好圣旨。 他要废后! 何氏这些后族一听,这还了得? 皇后倒台,接着就是他们何氏,再然后就是太子。 太子若也被废,那这储君之位岂非贤王所属? 若贤王真当上太子,那他们这些往日的政敌,都要统统遭殃,小命不保。 可前有皇后罪行证据确凿,后有何相身陷弑父风波,他们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把何相捞出来。 但短时间内,又如何能救出何相?他们如今最缺的,便是时间。 何氏不由想到了镇国公主。 好啊,难怪她柳姒看着不慌不忙,原来还在这儿留了后手。 可他们何氏也没有办法,只能妥协,将苏黎生给保下,卖她镇国公主一个面子。 于是乎,原本因杀夫必死无疑的苏黎生,竟完好无损地出狱了。 也就在苏黎生消除罪名后,柳姒也大发慈悲地抬手,不再刁难何氏。 这下,何氏才得以喘息,以最快的速度将何牧给捞出来。 何牧官复原职并不高兴,因为圣人这次态度极其强硬,摆明了一定要废后,且隐隐还有迁怒太子的意思。 别人不清楚原因,可被幽禁在立政殿的皇后却一清二楚。 前几日圣人召庄慕仪入宫,皇后心中便清楚自己是无力回天。 废后,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她还有太子,只要太子不倒,她就有重见天日的那一日。 所以她并不担心自己,心中更加担心的反而是太子。 圣人既知道庄慕仪的真实身份,那必会怀疑她所生的其他孩子,血统是否纯正。 身为储君的太子,则是被怀疑的首要人物。 之前圣人放纵诸子相斗,并非是觉得太子不可堪当大任。 相反,太子的能力绝对是毋庸置疑的,除了行事狠辣外,也无可挑剔。 不然他也不能稳坐太子之位多年。 而圣人立他为储君,除了他确有能力外,还因他是自己的嫡长子。 他辛辛苦苦夺来的帝位,自要是自己的亲子才能继承。 可如今皇后却来这么一出。 她混淆皇室血脉多年,让自己头戴这么大一顶绿帽子,还有什么事做不出? 若太子非圣人亲子,而是皇后与别人所生,那日后岂非让自己将皇位拱手让给他人? 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都是给他人做嫁衣。 所以临到此刻,太子在圣人心中已绝对不宜继承大统。 不过话又说回来,万一太子是圣人亲子呢? 万一? 这样关乎社稷的大事,圣人敢拿这个“万一”去赌吗? 他不敢。 皇后作为圣人多年的枕边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费劲千方百计让人告诉何氏:不用管她,只务必想尽办法保住太子。 何氏虽不解,却也只能按皇后之意照做。 是以没过几日,废后的旨意便昭告天下。 御史台趁此机会,弹劾了庄别辛父子,罪状多达几十条。 就连上朝时哪根衣带没有系好这样的小事,都被以御前失仪弹劾,更莫论杀妻,纵奴行凶等等。 其下之意摆明了是要借机一举扳倒庄家。 至此,这个曾经声名赫赫的威北大将军与其子,被削去勋爵,抄家流放。 经此一事,太子一党受到重创;而王、谢两家的婚事,与梁王迎娶正妃也在先后操办。 这几日处理完朝堂上的琐事,又去谢家参加婚宴;今日柳承安成婚,柳姒作为长姐在梁王府招呼客人,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臣下递上来的事册都被她囤到一边,只等明日再处理。 但翌日一早,便有宫中的宦官前来,说圣人急召她入宫问话。 见那宦官神色不佳,瞧着不像什么喜事,柳姒心下一沉,马不停蹄地进宫。 只是一踏进甘露殿,便迎面挨了圣人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扇得她脸颊生疼,耳中嗡鸣。 自重生以来,她已经许久没有被人掌掴过,是以这一巴掌扇在颊上,她足足愣了好几息。 等回过神瞧见圣人阴沉的脸色后,毫不犹豫地跪下,伏在地上。 也不管颊上生疼,只道:“阿耶息怒!” 圣人垂首看她,目光冷冽:“知道朕为何打你吗?” 柳姒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哪里知道圣人是因何原因动怒:“儿愚钝,还请阿耶明示。” 圣人冷哼,从桌案上拿起一本奏折,狠狠甩在她脸上:“你自己看!” 柳姒不敢耽搁,拿起地上的奏本翻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上头东西后,脸色大变。 这奏本上说:近日京中出现了一首童谣。 童谣暗言当今太子无德无能,不配为储君;而仁爱世人的镇国公主欲除掉太子,自立为储君。 这样的童谣,并非空穴来风。 毕竟柳姒再是低调,她所为的功绩却在,加之之前假死,百姓为她送灵,场面壮观。 已是僭越。 对圣人来说:他确实需要一把趁手的刀,但若这把刀有威胁到他皇位的可能,便必须扼杀。 这样大不敬的童谣,说背后无人授意,柳姒绝不相信。 “你可知错?” 圣人沉声问。 李衡子已求得仙丹良方自登州而归,圣人服下丹药,如今精神饱满,神清气爽,就连气势也比之从前更盛。 柳姒俯首:“儿知错。” 面对随时能拿捏她生死的君王,她要做的只能是认错。 但这错在何处,却是由她解释。 “是儿疏忽,才让有心之人写下这悖逆童谣在京中流传,但凭阿耶责罚。”说着她话音一转,“只是还望阿耶能让儿先查清这背后散播童谣之人,将功赎罪。” 岂料圣人淡声:“不必了,朕已派桓王审查此事。” 他行至柳姒面前,不怒自威:“朕可以轻易将权力交给你,也能随时收回。 你便跪在殿外好好自省,火神军的事你不必再管,朝堂上也终究是男子主事之地,你一届公主,该好生待在你的公主府,朕不会不念旧情。”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第394章 宫变 甘露殿外,柳姒跪在冰凉的砖石上,接受着宫人与臣下的打量注视,面不改色。 一个时辰后,听见消息的谢晏匆匆赶来,他跪身在她侧畔,眼中担忧。 “念念,你怎么样?” 听见声音,柳姒睁开眼,看向他泛红眼眶,轻笑道:“不过是罚跪而已,你难过什么?真是不争气。” 谢晏摸着她脸颊,喉头发紧:“桓王已查清散播童谣之人是谁,我这便禀报圣人,叫他宽恕你。” 柳姒却扯住他衣袖,冲他摇头:“不必。” 去了也是无用。 如今太子势微,不代表圣人就会放纵贤王一党。 此时此刻,他正好夺了她手中的权,敲打一二。 她揉了揉发麻的双腿,眯着眼,抬首望天。 碧白云天,宁静祥和。 如今好像,已是四月初了。 而阿娘的忌辰,也在四月。 是时候让敌人的血,祭奠阿娘在天之灵。 她勾住谢晏衣带,缓缓打了个飞云结:“还记得前世太子是如何登基的吗?” 谢晏点头:“记得。” 那样刻骨铭心的事,他怎会忘。 柳姒将结尾抚平:“告诉三哥:请君入瓮。” 谢晏了然:“好,我即刻就去。” 她莞尔:“竹君,我等你。” - 是夜。 东宫。 由太子举荐如今已是金吾卫中郎将的林显,被秘密召进东宫。 他一进殿,太子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白日书信上所言,可是真的?” 林显单膝跪地,拱手道:“末将不敢欺瞒。听贤王府的探子说:明日子时,贤王将率府兵包围太极宫,逼宫圣人。” 这话书信上已然说过,可太子却不可置信,仍将人召来再问了一遍。 得到准确答复,太子先是沉默,而后仰天大笑,目光狰狞:“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助寡人!” 太子如今较为宠爱的一个幕僚疑惑:“中郎将可知贤王为何要如此行事?” 林显摇头:“探子只知是镇国公主失宠,贤王怕危及自身,便有此举。” 另一幕僚猜测:“如今贤王羽翼已丰,若铤而走险也不是不可能。” 闻言,太子沉吟片刻,而后吩咐道:“林显,明夜你便留意贤王府动向,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这林显是他好不容易笼络,一手提拔,十分忠心可用。 所以对他,太子还是异常信任。 - 翌日清晨。 柳姒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圣人才大发慈悲地让其起身。 她扶着已然没有知觉的双腿,一瘸一拐地站在阶下朝殿内谢恩后,缓缓离开。 宫道上,遇见了左手掌丹盒,右手握拂尘,一身碧蓝色福寿鹤袍的李衡子。 他进献的丹药,圣人十分受用,已经封他为国师。 见到柳姒,李衡子停下脚步,朝她掐诀。 “慈悲。” 柳姒回礼:“国师是又炼制了丹药,准备献给圣人吗?” 李衡子颔首:“这丹方不易得,仙丹也需分次服用。” 说着他打开丹盒,露出里头火红色的仙丹:“不过这是最后一颗,服用后圣人便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修行成仙。” 柳姒朝他作揖:“国师辛苦了。” 李衡子唇角含笑,不惊不喜。 “慈悲。” 等出了宫门,柳姒对候在马车旁的月痕道:“告诉孙悦怀,按计划行事。” “喏。” - 夜幕低垂,无星无月。 夜风夹着树枝,吹得飒飒作响,像张牙舞爪的恶狼,顷刻间就能将人吞吃入腹。 镇国公主府内。 柳姒坐在廊下,就着一盏夜灯,细细擦拭手中长剑。 这剑锋利轻巧,还是静仪之前送给她的新婚贺礼,她极少用过,今夜倒是能派上用场。 发间的粉蓝色春蝶簪子隐在夜色中,手中动作不停,她轻哼着乔珠前世教她的小调。 每当她心情不错,就会哼这小调。 利刃的冷光映在她面上,明暗交错,显出几分肃杀的意味。 足边,还立着一张长弓。 也是在凉州时,柳承明送她的那把。 今夜要杀人,总该将兵器打整好,这样杀起人来,才干脆利落。 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赵参军脚步匆匆,最后停至她身侧。 “公主,成了。” “唰——” 将剑收回剑鞘,随手扔给赵参军,柳姒则抄起足边的长弓:“走吧。” 入宫,诛逆贼。 - 东宫。 在贤王府有异动后,林显便即刻禀报太子。 太子大喜,带着点好的太子卫,埋伏在太极宫外,并命林显再探。 半个时辰后,林显负伤带回消息,言贤王不知怎得绕过了太子兵卫,已带兵闯入太极宫。 一听消息,太子立刻带人赶往甘露殿。 甘露殿中。 圣人按照李衡子白日的嘱咐,吃了仙丹后早早入定打坐,正昏昏欲睡之际。 殿外一阵吵闹。 紧接着武德正慌慌张张地跑进寝殿,几乎是连滚带爬,惊恐道:“大家,不好了!太子带兵闯入太极宫,只怕是要谋反呐!” “什么!” 圣人闻言,瞬间清醒过来,刚要下榻披衣,却觉丹田处一阵刺痛。 继而喉头发热,一口血吐了出来,然后不省人事。 与此同时,太子带兵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太极宫,直到赶到并无兵将看守的甘露殿外,他才心下大惊,立时反应过来中计了。 刚准备撤离,身后响起冲天的厮杀。 猛地回头看去,夜色之中,贤王府兵与太子的东宫卫缠斗在一处,贤王更是在人群中扬声道。 “太子谋反,意图逼宫,给本王拿下!” 知道自己是中了计的太子咬牙,决定干脆坐实逼宫一事。 今夜贤王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他已没有退路。 “杀!!!” ...... 宫中乱了起来,收到消息的何牧立刻让人去将狱中的庄家父子救出,并带着人马赶往宫中接应。 而太极宫的混乱也同样传入皇后耳中,女官带着她准备与何家汇合,皇后却让她先去安福殿将永宁带走。 犹在睡梦中的永宁被女官叫醒,匆匆披了件外衫就被带出安福殿。 一出殿门,一个慌忙逃命的宫人将她撞倒,女官见状转身扶起她:“公主,快随奴婢走!” 被这么一撞,永宁才清醒过来。 蹙眉问:“你不是娘娘身边的人吗?娘娘呢!” 女官疾声:“宫中事变,太子被困甘露殿,殿下叫奴婢先带公主出宫!” 永宁停下脚步:“是娘娘叫你带我走的?” 自知她们母女俩间的隔阂,女官劝道:“殿下心中其实很在意公主的,出了事便立刻叫奴婢赶来,此地不宜久留,公主还是莫要多问了!” 说着就要拉着她离开。 可永宁却甩开她手,问道:“娘娘是不是去甘露殿了?” 她那么在乎大兄,必定会不顾性命赶过去。 女官不明她此话何意,只诚实答道。 “是。” “呵。”永宁轻笑,神色莫名,“我不出宫,姑姑自己快些逃命吧。” 说罢,她脚下步子一转,便一瘸一拐地朝甘露殿跑去。 ...... 甘露殿外,死伤一片。 今日入宫诛杀太子的不仅有贤王,还有为妻报仇的淮王。 想起淮王妃尸身的惨状,以及自己被凤阳射瞎的眼睛,淮王心中的仇恨就像一团火,将他燃烧。 本就没有防备,如今又背上逆贼罪名的东宫卫军心涣散,被打得节节败退。 走投无路之下,太子准备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皇宫。 而皇后,便是这时出现的。 “都住手!” 在一众刀剑声中,这道女声尤为清晰。 众人不由朝那处看去。 只见一身粗衣襦裙的皇后站在甘露殿的殿门外,一手握着把短刃,另一手挟持住圣人,而那锋利的匕刃,便抵在圣人的脖颈上。 她凤眸冷凌,带着狠厉。 “谁敢再动,我杀了他!” 第395章 遗恨 圣人在听说太子谋反后,惊得直接晕了过去。好不容易凭借自身意志醒来,又被潜入殿中的皇后拿着匕首挟持。 他此时身体虚弱,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浑身发抖:“何怡,你这个毒妇!” “闭嘴!” 皇后显然也十分厌恶圣人,手上没有一点留情地压下匕首,刺破了他脖颈间的肌肤,流出一缕鲜血来。 感受到颈间刺痛,圣人猛然住口。 事已至此,太子再无翻身之机,那头的柳承明瞧见这一幕,便装得孝子贤孙,佯作关切。 “都不许动手,以免此妇伤了圣上!” 太子明白皇后是在为他争取时机,捂着身上剑伤,往她身边靠去。 父母子三张相似的脸挨在一处,倒显得父慈子孝。 如果忽略圣人脖子上那把匕首的话。 皇后开口:“贤王,让我们平安出城,我自会放了圣人。” 贤王眼眸微眯:“我如何信你?” 皇后不为所动,只是将匕首又压深几分:“信不信由你。” 眼看这疯妇是真动了杀心,被挟持住的圣人一动不敢动,安抚道:“出城而已,朕答应你就是。” 他扬声命令:“都散开!” 贤王与淮王相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后,挥手命府兵让出道来。 见状,太子握了握手中剑:“娘娘,快走!” 东宫的残余兵卫护着太子与皇后,警惕地从人群中行过。 就在此时,一支利箭犹如闪电般急速,自暗处急急射向皇后。 这变故令皇后等人大惊,来不及反应,便见那飞箭要射中自己心口,她眼神一冷,就要用手中匕首将圣人喉颈割破。 就算是死,她也要拖个人给她陪葬! 匕刃深陷圣人肌肤,而那支羽箭也眨眼间就要射穿她胸膛。 就在箭只离她一步之遥时...... 一道身影从旁冲出,挡在了她的面前,以身拦下那支要人性命的羽箭。 箭穿过那人心口,温热的鲜血溅出几滴,射在皇后呆愣的凤眸中。 她一只眼鲜红,一只眼带着茫然无措。 倒映着身前人的一双杏眼。 看清挡箭之人的面容后,皇后只觉从头凉到了脚,手上力道也渐渐松开。 圣人见状从她手中逃脱,惊魂未定地被武德正护着逃回甘露殿,紧锁殿门。 这支箭太过突然,以至于除了皇后,所有人都看向羽箭射来之处。 夜风掠过,吹动众人的衣角。 只见不远处,一道身影出现在夜色中。 她身穿赤色朱雀凤纹锦背子,配宝花缬纹降纱裙,膊覆敷金绘彩轻纱帛,脚踏翘头履;翻刀髻,涵烟眉,牡丹额钿。 手握长弓,缓缓踏阶而上。 神色自若,淡定从容,宛若在这染血的宫中闲庭信步。 只是她身后的一众火神军杀气腾腾,气势磅礴。而本该入宫接应太子的何牧一众,被押着跪在人前。 抛去长弓,拔出宝剑,柳姒指着太子淡淡开口。 “拿下。” 短暂的休战因她的出现而结束。 众人重新投入战斗中,除了甘露殿前,脚步沉重的皇后。 “哐当——” 手中匕首滑落,皇后身前中箭的永宁也应声倒地,她顺着力道跪下,堪堪抱住永宁的身体。 嗫嚅着,艰难开口:“我不是,不是叫人送你出宫吗?你回来做什么?” 永宁躺在她怀中,唇角含笑,抬手擦去皇后眼角的泪水,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咳出一大口血。 鲜血瞬间染红她的衣襟,像开在地府里的花。 绝望又美丽。 “咳咳,嗬,嗬......” 皇后手足无措地想擦去她唇边汹涌而出的血,可是擦不完,那些血就像是没有尽止,不停地流出。 “你怎么这么傻......” 想像往日那样去责怪自己这个幼女,半天却也开不了口。 永宁看见皇后眸中的痛恨与悲伤,露出个满意又得逞的笑,随后猛地揪住皇后衣襟,用尽力气开口。 “我......嗬,我......” 知道这怕是她们母女间最后的遗言,皇后眼前模糊,痛苦地低下头,将耳朵凑到永宁唇边努力地听着,哽咽道。 “如娘你说,娘娘听着,娘娘听着。” 永宁攥着皇后衣襟的指节泛白,声音断断续续。 “娘.....娘......我恨,恨......你......” 我恨你。 听清她的话后,皇后浑身僵硬,衣领上的力道也随着这句话说出口,而骤然消失。 再看向怀中的永宁。 她已然闭上眼,唇边挂着笑,没有了气息。 好似能在皇后眼中看见悲伤,看见自己的身影,说出那句透着刺骨恨意的话。 对她来说,就算是死也高兴。 翻江倒海的悔恨将皇后湮没,她抱着永宁的尸身,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如娘,你睁开眼,娘娘错了,娘娘错了,你睁开眼看看娘娘呐!” 可是无人回应,她的悔悟也在此刻显得分文不值,无足轻重。 随庄别辛匆忙赶来的庄慕仪看见这一幕,忿然作色。 他身上还穿着囚衣,大步跑到皇后身边,将她用力推开:“滚开!” 而后抱着永宁的尸身,悲痛欲绝。 血战中的太子如今不过强弩之末,他浑身是伤,眼中阴鸷狠厉:“娘娘,儿带你杀出去!” 满身是血的皇后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喃喃摇头:“不必了。” “我们逃不出去了。” 就算逃了出去,凭眼下这光景,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她在后位二十几载,绝不允许自己后半生像一只鼠妇般活着。 太子仍不甘心,阴冷环视将他们团团围住的敌人:“那也要试一试才行。” 说着,他提剑要再迎上去,却感觉背后一冷,紧接着腹中就是一阵剧痛。 “嗤——” 冷剑被身后之人拔出,又再次刺进他血肉中。 太子吃痛跪倒在地,露出暗算之人的身影。 淮王自他身后走出,拔出带血的剑,将他一脚踹翻,仅剩的一只眼里满是仇恨。 “你千不该,万不该,派人去杀了芸娘。” 祸不及家人。 他们兄弟俩的争斗,何苦牵扯到妻儿。 倒地的太子盯着淮王,目眦欲裂,眼中的恨意仿佛能滴出水来,似乎不相信自己今日将要命丧于此。 淮王垂眸看他,剑尖抵在他心口,干脆利落地刺了进去。 至此,谋逆作乱的太子被彻底诛杀。 那些群龙无首的东宫卫,也立刻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不过太子虽死,但今夜还不算彻底结束。 柳姒之前跪了一天一夜,膝盖伤得厉害,白日里只养了几个时辰,如今走起路来还是很疼。 方才那几步看着没什么异样,不过是她作为上位者,自知不能在臣下面前露丑,才咬牙坚持。 如今见事成一半,她松了力道,倚在平意怀中。 柳承明见状,收了剑走到她面前,眸色不明:“小姒,你腿伤......如何了?” 那夜宛吟园中的一番话,让他再也不敢轻易出现在她面前。 柳姒明白他在躲什么,只做不知,与他的见面除了上朝外,几乎没有。 于是浅笑,态度如常:“谢三哥关心,并无大碍。” 柳承明暗自松了口气,也故作轻松问道:“桓王与孙将军那边呢?可还顺利?” 桓王今夜并未入宫,而是先一步去了太子妃的母家,也就是郭太保的宅邸,将郭氏尽数拿下。 孙悦怀,则按柳姒的计划,带着火神军赶往颁政坊。 第396章 逼杀驸马 颁政坊,安王府。 孙悦怀带兵赶到时,整个安王府已不见半个人影。 安王更是无影无踪。 他像是早知今夜变故,提前离开了上京。 柳姒收拾太子一党的同时,没忘记这个潜藏在暗处的安王。 他太过狡猾,之前柳姒尚在凉州时,太子便暗中想处理掉这个政敌,可却寻不到一点破绽。 柳姒本想借着今夜的机会,打安王一个措手不及。 没想到他竟提前一步跑了。 孙悦怀带着这个消息入宫时,圣人已是命不久矣。 皇后最后那一刀割得不浅,太医署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为其止住血。 之前他服用了李衡子敬献的“仙丹”,脉象与精气神看似强健,实则不过是丹药营造的假象,内里早已亏空。 加之连日受了剧烈刺激,如今圣人的身体油尽灯枯。 活不过今夜。 群臣百官被连夜召进宫中,跪在殿外。 终于在丑时,恢复些精神的圣人召重臣入内,以太子柳承宣谋反为由,将其废黜。 又立贤王柳承明为皇太子,允他在圣人驾崩后,于柩前即位。以前朝旧制,命新帝以日易月,替其守孝二十七日即可。 交代完诸多大事,众妃嫔与皇嗣又在榻前见过圣人最后一面。 做完这些,圣人累得再度昏睡过去。 直到寅时一刻,才又醒转过来。 守在榻前的柳姒替他掖了掖被角:“阿耶醒了?” 圣人慢慢转头看她,耳边是旁人的低泣声。虽明白自己将死,可他听着这哭声还是不免烦躁,于是开口。 “六娘留下。” 那些跪在榻前的妃嫔与臣下离开寝殿。 内殿除了圣人与柳姒外,只剩武德正与一个伺候汤药的小太监。 柳姒神情温和,看不出一点对圣人的怨怼,好似前日的罚跪与削权从未发生。 “阿耶有何吩咐?” 留下她在此,只能是有什么旁人听不得的话要对她说。 圣人面色发青,脖颈上围着白布:“柳承宣谋反,其中可有你的手笔?” 他将死,却不代表人也愚笨了。 如今冷静下来一想,便大致猜出太子“谋反”的真相。 他确实可以彻查,将柳姒直接处死。 可却没有必要。 以如今的情形,何必再生波折,动摇江山? 柳姒依旧是个孝女,连欺瞒他都不敢,坦然道。 “阿耶英明。” “你倒坦诚。”话虽如此,圣人的脸色还是因此而变得难看。 他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这天下,很快就是你们兄妹二人的了。” 这次柳姒没有回答。 圣人咳嗽两声,冲她招手:“你近前来,我有话要吩咐你。” 柳姒乖顺地靠近,附耳倾听。 只是她平淡的神色,很快被圣人的话打破。 “朕要你,杀了谢晏。” “什么?” 柳姒眸光微动,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于是她转首望向圣人,他阖目颔首,再次重复。 “杀了谢晏。” 瞧见她眼中愕然,圣人道:“谢运恨了朕多年,朕也冷了他多年;如今朕一旦驾崩,新帝即位,谢氏在朝中再无掣肘。” 他定定吐出几个字:“为了柳氏江山,谢晏,必须死。” 谢晏作为谢氏未来家主,又是柳姒的驸马,前途无量。来日等谢晏掌权,谢氏只会更加显赫。 所以圣人必须以绝后患。 而柳姒,是最适合做此事之人。 圣人倚靠世家上位,不代表他就反对先帝曾经削弱世家的做法;相反,随着为帝越久,圣人开始越来越明白当初先帝的苦心。 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圣人无法亲自去做。 而如今柳姒杀了谢晏,不仅能重创谢运,还会令谢氏的仇怨落在她身上,无法波及新帝。 柳姒冷静下来,问道:“谢相为何恨阿耶?” 他们是年少相伴的友谊,如何会走到相恨这一步? 圣人叹气,将真相告诉她:“因为谢迎,是朕借何怡之手除掉的。” 闻言,柳姒犹遭雷击般震惊。 圣人恍若沉浸在往事中:“何怡给谢迎所下的毒,是朕命安王去寻来的,西域奇毒“醉红颜”,杀人于无形,本无人能解......” 奈何那时太医署的李署令,是个医道奇才,差点就解了谢迎的毒。 幸好皇后下手及时,将李署令一家灭门。 柳姒听罢,如醍醐灌顶,一些从前不明之事,也被她思虑明白。 难怪“醉红颜”那样的西域奇毒,不仅皇后能寻到,张环吟也能寻到。 柳姒曾十分不解:既是奇毒,为何人人都有? 但若说这“醉红颜”是安王寻来的,那一切便解释得通。 当年不止皇后惧怕谢氏独大,就连圣人也暗自忌惮,于是他借皇后之手,用“醉红颜”将先淑妃毒杀。 而张环吟下给柳姒的那份毒,应当也是安王给的。 这一切,就像是一张编织紧凑的大网,将所有人牢牢地困在其中,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因与果。 一切始作俑者的圣人,紧紧握住柳姒的手,沉声道:“朕知道你喜欢谢晏,可为了柳氏江山,你必须杀了他。不过一个男人而已,身为帝女,你不该耽于情爱之中。” 见柳姒沉默,他不予她选择的权利,对大气不敢喘的武德正吩咐。 “传淮安郡公入内。” 武德正心头一惊,打量了柳姒神色一番,才去到外殿。 外殿跪了许多人,谢晏则与谢相公跪在一处。 武德正顶着众人的目光,压力十足地行至谢晏跟前:“谢驸马,大家召见。” 谢晏起身入内。 望着他的背影,武德正擦了擦汗。 谢相察觉不对,出声问他:“武内侍,不知圣人唤驸马入内,所谓何事?” “这......”武德正不敢说实话,只道:“谢相公,圣意莫测,奴婢也不知。” 不过他还是卖了谢相个面子,暗示道:“一切但凭镇国公主,如何抉择。” 但凭公主抉择? 谢运跪在地上,想到什么,倏尔脸色大变。 内殿。 武德正出去后,圣人抬手,指着搁在角落的一把宝剑。 “这剑,曾是朕登基前的佩剑,谢晏死在这把剑下,也是他之荣幸。待他死后,朕会对外称驸马忠心耿耿,自愿随朕殉葬;还会追封他为忠王,陪葬入皇陵,享后世供奉。” “六娘......”他咳嗽着,像是不过几句话便十分耗费精神,“朕知此事对你来说太过为难,事成之后,朕会将桓王手中的左火神军,全权交与你。” 这个条件,无论对谁来说都诱惑极大。 若将桓王手中掌管的左火神军交给柳姒,那相当于她独掌了整个火神军。 她顺着圣人的话站在那把宝剑前,低首端详,似乎在考虑怎样做,才对她最有利。 抬手刚碰上剑鞘...... “圣人万安。” 外殿的谢晏便在此时入内。 站在宝剑前的柳姒收回手,缓缓转身,注视着他。 龙床上的圣人看出她的犹豫,催促道:“六娘,咳咳......若不动手,朕便只有命人彻查废太子谋反一事。” 闻言,柳姒眸光一凛。 此事对圣人来说,确实没有彻查的必要。 但不代表他没有能力去查。 恩威并施。 这样算来,好像杀了谢晏,才是她如今最好的选择。 于是柳姒没有犹豫,将剑拔出握在手中,朝谢晏走去。 第397章 驾崩 谢晏一开始不知圣人召他有何用意,不过此刻他看着提剑的柳姒,有些了然问。 “念念,你是要杀了我吗?” 他唇角含笑,好似能死在她手中是十分高兴之事。 柳姒神色不明:“圣人说:若我杀了你,可掌管火神军;若不杀你,他便要处死我。” 谢晏若有所思:“那好像,念念只能杀我了。” 他执起她的另一只手放在唇边,依依不舍地亲吻着:“不过一想到日后再也不能瞧见念念,倒还有些伤心。” 说是伤心,可眼中却连半点悲伤都没有。 跪在几步之外的小太监暗想:这谢驸马究竟是去死,还是去享福的?笑得这般开心。 而柳姒望着他的眸中更是无悲无喜,只有权衡利弊。 耳边是圣人不停催促的声音。 “六娘,咳咳,动手!” 终于,她抬手,将剑指向谢晏。 他见此,从容闭眼,静待死期。 冷刃照过内殿众人的脸颊,映出他们各异的神情,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武德正从外殿入内,禀报道:“大家,谢相公求见!” 谢运急切的声音也立时从外头传入:“圣人,臣有要事禀报!” 在外等候的谢运久久没有听见圣人召他,一颗心顿时沉入了谷底,顾不得其他,当即就要闯入内殿中。 内侍按规矩阻拦:“相公,没有大家召见,不得擅闯。” “让开!” 他推开内侍,脚步不停地往内殿走。 而跪在外头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不断地好奇张望。 谢运踏进内殿,便见柳姒举着剑欲要诛杀谢晏。 自己这个儿子,却是顺从地闭目承受。 “不要!” 他失声,跪在地上道:“圣人,臣愿辞去官职返乡楚州,只求圣人网开一面,放过我儿性命!” 可是为时已晚。 话刚说完,安静的内殿便听见刀剑划过血肉的声音,紧接着身躯倒地,一声沉闷。 温热的鲜血洒在地上,零星两滴溅在谢运的指背。 他伏跪在地,看见指背上那两滴刺目的血后,脑中眩晕,浑身发冷。 猛地抬首看去,待看清眼前一幕后,整个人失力瘫坐着。 唇瓣颤动,瞳孔涣散。 寝殿中弥散着一股浓郁的龙涎香,配着血腥味,显出诡异的腥甜。 殿中六道身影。 一躺一跪,一躬身一倚榻,另一执剑而站,不动如山,另一阖目立身,从容不迫。 武德正躬着背脊,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眼中还带着惊愕的小太监,双腿发软。 他方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镇国公主没按圣人意思杀了驸马,而是举剑刺死了一旁的小太监! 一念至此,他顿时战战兢兢。 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谢运望着满地的血,骇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免庆幸:幸好,幸好不是晏儿。 倚在床榻上的圣人,看着小太监的尸身,先是怔愣,继而怒不可遏。 对柳姒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柳姒将宝剑随意丢弃,拿出帕子擦去溅在身上的血:“此人犯上作乱,意图谋害阿耶,儿自是要将其就地诛杀。” 她模样乖巧:“可是吓着阿耶了?” 见圣人面色更加铁青,她又吩咐:“武内侍,还不派人将此处处理了?” “是是。” 被点名的武德正立刻唤人将小太监的尸身抬出去,然后乖乖待在外头,再不敢进来。 柳姒看向眼神复杂,惊魂未定的谢运:“谢相公,圣人有体己话想对我说。” “喏。” 谢运会意,起身朝她拱手,态度是从未有过的恭敬。 圣人气得不轻,颤巍巍指着她骂道:“孽,孽女!” 柳姒不再伪装,冷眼看他:“阿耶方才是打算等我杀了谢竹君,便立刻以此为由,处死我吧。” 他之前既夺了她的权,如今又哪里会那样好心,将至关重要的火神军再给她。 更何况,谢家大郎君在甘露殿不明不白地死了,仅凭一个忠心殉葬的借口,谁会信? 所以圣人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柳姒来担这个罪名。 圣人怒恨:“你要造反不成!” 说着他目光落在谢晏身上:“为了一个男人,竟敢违抗皇命!” “男人?”柳姒摇头,“阿耶错了,我不杀他,并不是他真的有多重要。” “而是我的东西,我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 她睨了谢晏一眼,轻笑着。 “跪下。” 谢晏原本只等一死,偿还她一命;可她不仅没杀他,还说他是她的。 一瞬间,股股暖意涌入他心头。 依言跪在她足前,仰头痴缠地望着她,眸色潋滟,缱绻疯狂。 柳姒满意地摸摸他侧颊,像逗弄小宠一般:“谢竹君的性命是我的,即便是死,也得全凭我的意思。” “就算是阿耶,也不行。” 此情此景,圣人双目睁大,也没了什么愤怒,讷讷道。 “疯了,疯了......” 瞧谢晏这模样,哪里是人? 分明就是被驯化温顺的一个畜生! ...... 等柳姒与谢晏走出内殿,圣人便即刻召了太子柳承明入内。 密议许久后,终于在卯时初,圣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至于他与太子在里头说了什么,无人能知。 翌日,皇太子柳承明于柩前即位。 大行皇帝停灵于太极宫中,祭祀二十七日后,等帝陵建好,方才下葬。 大殓之日,新帝当众念诵祭文,下头跪着的文武百官,皇子嫔妃,哭声震天。 大行皇帝驾崩前,曾命贵妃殉葬,同葬入陵。 当年贵妃黄氏作为大行皇帝的一个贴身宫女,在行宫中陪了他四年,如今他死,也要将她一同带到地府中去。 不知他究竟是真的喜欢贵妃,还是只将她当做玩物,宠爱了多年。 贵妃被赐殉葬的当日,静仪哭得昏死过好几次,后来更是将赐鸠酒的内侍给撵了出去。 不过贵妃本就喜欢大行皇帝,自愿择了条白绫,随其而去。 新帝闻此,追封其为贞顺皇后。 这丧礼上需一直跪着哭灵,对柳姒的腿伤来说,实是雪上加霜。 但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懒怠,只能强忍着等祭礼结束。 回到偏殿歇息,遇上了似乎有话要说的武德正。 他如今不再是内侍首领,不知是否受了下头人的磋磨,人看着也憔悴了许多。 见到他,柳姒屏退侍从:“武内侍寻吾何事?” 武德正笑得谄媚:“那夜谢长公主不杀之恩。” 如今新帝还未册封她为长公主,他便这样唤她;又提及那夜甘露殿中一事,足见诚意十足。 柳姒倚在躺椅上,指尖摩挲着盖在膝上的兔毛披巾:“武内侍既提及那夜之事,想必也该明白吾为何会杀了那个小内侍。” 知道得太多,注定活不长久。 武德正哈腰点头:“那逆贼谋害大行陛下,自然该杀。” 她半阖着眼:“吾不喜欢绕弯子,武内侍直说便是。” 闻言,他正色:“此事有关长公主与当今圣人,奴婢人微言轻,不敢轻易开口。” 第398章 密旨 偏殿内静默片刻。 长指一下一下轻点膝头,柳姒淡声:“苏州司户正空缺无人,等登基大典结束,吾可求圣人开恩,放内侍去苏州安享晚年。” 地方司户主掌钱财,税收,是个不错的差职。 虽没有宦官任命为地方官过,但总有破例不是? 武德正听罢,喜上眉梢:“多谢长公主恩典!” 既然想要的已经得到,那他自然也得显出自己的价值。 他环视周围,压低声音:“大行皇帝驾崩那夜,曾拟了一道密旨,交给圣人。” 密旨? 柳姒终于正眼看他:“什么密旨?” 武德正不知密旨内容,只是将那夜大行皇帝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她。 ——“朕养虎为患,已再难压制六娘。太子,若有一日她动摇大齐江山,你便将这道密旨公之于众,处死她。” 柳姒轻点膝头的指尖缓缓停下,目光渐渐变得冰冷。 “武内侍确定没有记错?” 他摇头:“事关重大,奴婢不敢记错。” 殿内气氛凝滞,他心中开始后悔起来:若长公主怒极之下,一时杀了自己怎么办? 不过幸好上天垂怜,柳姒只是对他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喏。” 武德正重重吐出口浊气,离开偏殿。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柳姒企图让自己平复心绪,于是端起小案上的热茶,浅饮一口。 热腾腾的雾气上袅,模糊了她的眉眼,盯着清澈茶汤看了半晌。 她猛然掷地。 “啪——”的一声脆响,瓷片飞溅。 昭示着她的盛怒。 她坐在躺椅上,胸口起伏不定,眼中墨色沉沉。 她这个好父亲,死了都还要摆她一道,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些。 什么密旨,分明是让她受制于人的枷锁! 仅仅如此便也罢了,关键是: 这么多日,有关那道密旨,柳承明竟未对她透露过一丝一毫。 这才是真正令她寒心之事。 殿外的平意听见动静,推开门见地上狼藉,于是吩咐宫人打扫,她则行至柳姒身侧。 理了理膝上的披巾,她关切:“公主这是怎么了?何故动这样大的怒?” 柳姒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你去将月痕唤来。” 等月痕入内,她已恢复冷静,眼中暗芒闪过。 “月痕,寻个时机,将武德正秘密处置了。” 密旨的事决不能透露出去一星半点,她必须保证这个秘密不让外人知晓。 而只有死人,才能完美地守住秘密。 - 太极宫中忙着大行皇帝的事,被囚禁在掖庭荒院的废后何氏,却是痛苦不堪。 因为柳姒的授意,何氏这几日过得痛不欲生。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柳姒很快也没得什么耐心,打算今日来送她上路。 暗无天日的荒院被人推开,几个身强体壮的宫人闯进去,将何氏提着带到院中,随意丢在地上。 饿了几日的何氏被这一摔,摔得头晕眼花,瘫倒在地。 头顶有人斥道:“何氏,见了长公主为何不拜!” 长公主? 何氏眯着一双凤眸抬头。 只见柳姒一身孝衣坐在荒院中,身无配饰,墨云般的发间簪着一支春蝶簪子,怀中抱着一尊牌位,垂眸看她。 见到她,何氏昏沉的脑中清醒了几分,冷笑道:“我为母,她为子,这天下岂有母拜子的道理!” 此话一出,她便立刻挨了一耳光。 站在柳姒身后的秋兰开口:“大行皇帝已然废后,长公主之母只有先德妃;何氏,你已为庶人,自该行礼。” 话毕,周围的宫人便压着她跪下。 何氏虽已落魄,却有自己的傲骨,断然不跪。 无法,宫人们只能拿了木棍敲断她的腿骨。 剧痛加身,何氏这才怒目切齿地跪在柳姒面前,只是眼中尤为不甘。 待她一跪下,立刻有人拿着竹夹朝她走去。 看着那似乎还带着血迹的竹夹,何氏眼中被惊恐占满,她厉声问:“柳姒,你要做什么!” 柳姒轻抚怀中牌位:“娘娘当年对我阿娘的照顾,我自要一一报答回去。” 何氏曾经对乔珠动用拶刑,以致其手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 在何氏死前,柳姒自然也要让她尝一尝那感觉。 “啊!!!!!” 竹夹套进指间,站在两边的宫人用力一拉,钻心的疼便立刻漫延到全身。 何氏痛得惨叫声不止,盘旋在荒院上空,久久不散。 等刑罚停止,她趴倒在地,指上鲜血淋淋,畸形得惨不忍睹,却还不忘咬牙切齿:“柳姒,你不得好死!!!” 闻言,柳姒将牌位轻放在身侧,慢慢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声音低沉带着恶意。 “娘娘还不知道吧,柳婠,不是投塘自尽。” 本是垂首的何氏因她这话猛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见柳姒漠然看她,她瞬间想到什么,眼中充满恨意:“是你!是你杀了婠娘!我杀了你!” 她怒吼着,就要扑上前企图以己之力将人撕碎,又意料之内地被宫人轻易拦下。 柳姒脸上丝毫没有恐惧,反而还字字往何氏心口上戳:“大姊不是娘娘亲手杀害的吗?” “若非娘娘为了保下废太子,将所有的罪行都推到大姊身上,大姊又怎会被阿耶厌弃,落得那般下场? 说到底,都是娘娘害了大姊。 真正该去死的人,是娘娘你啊。” 人心到底是肉长的,何氏再怎么利欲熏心,也不代表她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儿女。 想到当初柳婠认罪前,对她那失望的目光,何氏心如刀绞。 又恨又哭道:“都是你!若非你从中作梗,我们怎么会输!” 见她悲恨交加,柳姒又添了把火:“四姐能晓得身世真相,也多亏了我;不然只怕她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何氏闻言,只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可她被人按住,连起身都不能够,只能死盯着柳姒,妄图用眸中恨意杀死她。 目的达到,柳姒也耐心耗尽,挥挥手。 “送她上路吧。” 宫人将何氏架起,抬到早已搭好的木台上绑紧,下头堆着的干柴被点燃。 顷刻间燃起大火,将木台上的何氏包裹。 凄厉的尖叫声不绝于耳,柳姒望着燃烧的大火,似乎透过其中被烧得扭曲的人影,看到了二十多年前,而烧毁的重华殿。 她捧着乔珠的牌位,轻声道。 “阿娘,害你的仇人都得到了惩罚,你九泉之下,应当也能安息了吧。” 第399章 镇国宸安长公主 永康二十七年。 夏。 大行皇帝的二十七日祭礼过后,举办了登基大典。 新帝登基,除大赦天下外,也要开始清算政敌。 何氏一流的太子逆党,皆被满门抄斩。 短短几日,便斩杀了成百上千人,听说刀都砍废了好多把,行刑的闹市更是血流成河。 当然,有罚也有赏。 镇国公主柳姒被封为镇国宸安长公主,加实封七千户,晋封万户。命其掌左、右火神军,朝中军政大事,皆可取长公主之意。 文武百官见长公主,如见圣人;除太后与陛下外,长公主皆可不拜。 至于一应规制,更是仪比帝王。 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长公主的驸马谢晏,升做尚书右仆射,加左武侯大将军,授紫金光禄大夫。 - 登基大典结束后的第二日,柳姒去了趟甘露殿。 殿外的内侍见到她,笑脸迎上:“长公主是来寻圣上的吗?哎哟,可真是不巧了,圣上刚去了兴庆宫看望太皇太后,只怕还得好一会儿才回来。” 如今天热,柳姒也不想在外头多待,闻言准备离开。 继而想到什么,脚步一转又改了主意:“罢了,我还是去殿内等着吧。” 柳承明曾下旨允许她去往宫中各处,是以内侍听后也没有阻拦,反而恭恭敬敬地将她迎进去。 如今五月底,天气开始热了起来,可一踏进甘露殿,却是凉爽舒畅。 宫人们都在外头候着,柳姒站在皇帝平日处理政务的书案旁,目光环视。 之前她命月痕去暗中处置了武德正。 月痕办事效率高,从未出过差错,是以她很是放心。 可没想到这次月痕却失了手。 不是武德正没死,而是有人先一步处死了他。 那人正是新帝柳承明。 听说是御前失仪,叫人给打死了。 武德正如今不在皇帝跟前伺候,加之自以为出宫在即,所以断不会跑到新帝面前去弄什么幺蛾子。 更何况即便御前失仪,武德正是先帝身边的人,柳承明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断不会将人打死。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柳承明杀了武德正的目的,与柳姒是一样的。 这件事后,她更加肯定柳承明手中有一封随时能够掣肘她的密诏。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主动提起。 明里暗里都没有。 这样她反倒不知他究竟有何目的。 并非她以己度人,实在是这种兔死狗烹的事,随处可见。 如今柳承明又是皇帝,谁知道他对她是否还会像从前那样亲厚? 又或是暗地里会防着她? 天家无情。 如今的柳姒总是为自己考虑得更多一些。 思绪回笼,她目光落在桌案上。 所以那道密诏,会被柳承明藏在何处? 她动作很轻,在殿内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半点密诏的影子。 找到最后她甚至开始产生怀疑:密诏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额上冒出了丝丝细汗。 宫人们没有她的吩咐不敢入内,所以柳姒并不担心会有其他人突然闯进来,可按时辰来算:只怕柳承明快回来了。 她站在殿中,视线扫过装着玉玺的锦盒。 难不成在那里头? 没有一丝犹豫,她走到锦盒前,掌住盒盖缓缓将其打开。 里头呈着的东西顿时映入眼帘。 除了那天下所有人都妄图得到的玉玺外,旁边还放着一封明黄色的圣旨。 柳姒心头一跳。 将盒盖放在一旁,她抬手,沉重地伸向那圣旨。 就在指尖即将碰上时,一只宽大的手掌自身侧而来,轻轻按住她的手背。 带着暑热的滚烫。 “小姒在做什么?” 柳姒一僵,猛地转首看去。 明黄色的高大身影站在她身后,仿佛牢笼般将她从上到下牢牢罩住,他身上的龙涎香萦绕在她周身,宛若大蛇将她紧紧缠绕。 柳承明眸色沉沉,紧盯着她。 柳姒收回手,强装镇定,朝他行礼:“大家万安。” 她垂着头,却感觉他的气息因她的话而兀自冷了几分。 片刻后,柳承明抬手将她扶起:“我说过了,你我之间,不必行这些虚礼。” 柳姒顺着他的话站起身,解释道:“方才内侍说大家去了兴庆宫,妾身无聊,便在殿中四处瞧了瞧。” 心中暗自纳闷:怎么他回来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快些? 她自然不知。 她到了甘露殿后,便立刻有宫人去兴庆宫告知柳承明,他得到消息怕她久等,脚步匆匆地赶了回来。 柳承明闻言,没有说话。 只看向她身后已然被打开的锦盒。 朝其走去,将玉玺旁的圣旨拿起,放到她眼前:“小姒方才是想看这圣旨吗?” “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她敛眸。 “既好奇,便打开瞧瞧。” 她面露愕然:这样干脆,难道并非密诏? 接过圣旨,她将信将疑地打开,看清上头的内容后,不可置信。 “大家要我掌管六宫之权?” 这不该是后妃之职吗?为何要交给她! 柳承明点头:“太皇太后病重,我也并无后妃,这六宫之权给你,我很放心。” 听罢,柳姒直接将圣旨还给他,神色难看:“自古便没有长公主管理后宫的道理,太皇太后既病重,六局女官都是有才之辈,大家可交给她们。 况且中宫之位空悬,如今孝期已过,大家是该充盈后宫,争取早日诞下皇嗣。” 此话一出,这下不仅是柳姒,就连柳承明的脸色也很是难看。 “你要我纳妃?” 他一字一句,声音阴沉,明显处于发怒边缘。 第400章 木哨 外头剧烈刺眼的日光照在殿中,令人眩晕。 柳姒明白柳承明为何生气,便撇开眼,不去看他:“大家是天下之主,理应广纳后妃,开枝散叶,绵延......” “够了。”他一步一步朝她靠近,“若今日为帝的是谢竹君,你也会这样说吗?” “大家!” 她冷声提醒:“慎言。” 没有回答,可态度已然说明了一切。 若这个皇帝是谢晏,柳姒决计不会劝他广纳后妃。她不是大度之人,能这样劝谏柳承明,不过是因为心中没有他罢了。 一瞬间,柳承明有些溃败。 如今做了皇帝,他拿她好像还是无可奈何。 “罢了,我们不谈此事可好?”他放下圣旨,想伸手去牵她,“你既不愿掌管六宫之权,那日后我再不提就是。你也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唤我......” 话未说完,他便看见柳姒如视他为洪水猛兽,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也是这一步,她还未完全痊愈的腿一软,径直坐在了地上。 捂着膝头,她眉宇紧蹙,显然是腿又开始疼了起来。 这几日内里伤到的筋骨在愈合,她的腿和膝盖总是半夜会发疼,不过有谢晏醒来给她按摩揉捏,倒还好些。 白日里不用搀扶拄拐,看着也就同常人无异。 方才浑身紧绷,加之站了许久,才会又痛了起来。 见状,柳承明急忙半跪在她面前:“可是腿伤又发作了?” 柳姒抿唇,点了点头。 于是他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朝内殿而去。 绕过屏风,靠在他怀中的柳姒瞧见越来越近的龙床,神色大变,攥着他衣襟的指节泛白,带着慌乱。 “你要做什么?” 柳承明沉默,大步流星地走向床榻,弯腰将她放在上头。 柳姒一挨着床榻,就好似被针扎般跳了起来,眨眼间又被他按了回去:“坐好。” 这下她反抓着自己的衣襟,脸色发白。 若他真要对自己做什么,那她能反抗得了吗? 柳承明见状嗤笑:“方才不还嚣张得很吗?怎么这会儿又怕成这样?” 说着,他伸手撩开她的裙摆。 柳姒闭上眼,衣襟上的手指发抖,心中已权衡利弊了一番。 他若真要强迫,眼下的她决计反抗不了,倒不如顺从。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反正对她来说,那些女子所谓的清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给了也就给了。 这样想罢,她反而冷静下来。 只是面上免不了一副“英勇就义”般的壮烈。 久久等不来动静,她睁开眼。 却看见柳承明手上拿着一小盒药膏,蹲在她足边,裙摆被撩开到膝上,露出她因为褪痂,犹显嫩红的膝头。 挖了两指药膏在掌心化开,他贴上她伤处,轻轻揉按。 滚烫的掌心挨在柳姒微凉肌肤上,激得她一颤;幽幽药香弥漫开来,她才终于放松下来,明白是自己误会了。 她方才那紧张模样,柳承明自然也是瞧见了,没好气地戏谑:“小姒以为阿兄要对你做什么?” 柳姒尴尬,没有答话。 二人都没有再开口,她也只是看着他的侧脸,有些茫然。 他对她,无论是亲情还是其他,那份心都不是假的。 她能清楚感觉到。 可有关密旨一事,他隐瞒她也是真。 究竟是信任他,直接问他;还是自己慢慢摸索? 顷刻间,柳姒便有了答案。 她不喜欢那种把性命交在哪一个人手中的感觉,自己的性命,还是握在自己手中,最安心。 她不想去赌。 将膏药揉按完,整理好裙摆,柳承明才发现她瞧着自己入神。 以为她被自己吓到,于是起身坐在她身侧,握住她手,温声道:“小姒,你不必怕我。” 柳姒回神,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说。 只见他抬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掖在耳后,唇角是熟悉的浅笑。 “无论我是何身份,我都是你的阿兄。你既不想插手后宫事,我便不会再提;如今这天下都是我们兄妹二人的,你想做什么做什么,都无需顾忌。” 他顿了顿:“至于其他的,你不愿意,我亦不会强迫你。” 这个“愿意”与“强迫”指的什么,他二人心知肚明。这般说,无异于承认了他对她的其他感情。 柳姒心中只觉别扭,想将手从他掌心抽出,却被他攥住,不让她松开一分一毫:“只是有件事,你得答应我。” 她心跳很快,情绪复杂:“什么?” “日后私下里,你不许再唤我‘大家’,亦不许自称‘妾身’。” “那我叫你什么?” 她看他。 “就还像从前一样,唤我‘阿兄’。” 阿兄? 这辈子,她好像没怎么称过他为“阿兄”,大多都是唤他“三哥”。 倒是他自己,总是“阿兄,阿兄”的对她说着。 此情此景,她若再反对,只怕不能囫囵地走出甘露殿了。 于是顺从道:“知道了,阿兄。” 看着他眼中浓浓的笑意,柳姒心底却愈加地发沉。 他说不会强迫她,可只怕他自己都不曾察觉:这样的话,本质上就是在令她妥协,令她害怕,令她顺从。 这种感觉,她尤为不喜欢。 …… 逃一般地离开甘露殿,徐必忠在宫道上出声将她唤住。 “长公主留步。” 闻声望去,就见几个甘露殿的内侍朝她这边疾步而来。为首的内侍白白净净,看着斯文有礼,不像宦官,倒像书生。 那白净的内侍便是徐必忠。 是自小在柳承明身边伺候的内侍,如今新帝登基,他自然成了新的宦官首领。 平意吩咐抬步辇的宫人:“停。” 宫人应声停下。 一般人在宫中只能步行,没有乘步辇的资格,如今宫中除了圣人与太皇太后外,也就只有宸安长公主可乘步辇在宫中来去。 徐必忠不敢耽搁,快步上前,态度恭敬:“大家挂念长公主的腿伤,特地叫奴婢将这七厘膏带来。” 身后的小太监将几罐膏药奉上。 柳姒打开轻嗅了嗅,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是方才柳承明给她用的那种。 敷在腿上,温温热热的。 她命人将东西收下:“还得劳烦徐内侍代我向大家转达谢意。” 徐必忠笑道:“大家心中一直记挂着长公主,晓得你夜里总是腿疼,怕你出了宫,就赶忙叫奴婢追上。” 柳姒闻言一顿。 夜里腿疼一事,除了谢竹君与她亲近伺候的,没人晓得。 可偏偏柳承明却知道...... 她表情琢磨不透,徐必忠则道:“既将东西带到,奴婢便先告辞了。” ...... 走出宫城,换上马车。 遇见了带兵巡察的林显,他一身戎装,威风凛凛。 见到长公主车驾,拱手道:“末将林显,见过宸安长公主。” 柳姒坐在车内,轻摇象牙团扇,望向依旧是一脸寡淡无趣的林显,笑道:“还未恭喜林将军,升做右金吾卫将军了呢。” 林显面不改色,只叫外人看着,还以为他同柳姒没有半分关系。 可唯有他们自己知道:宫变那夜,若非他的出力,事情远没有那般顺利。 柳姒取下腰间挂着的一枚木哨,勾在指尖,递到窗外:“从今以后,吾与林将军,便两清了。” 轻飘飘的木哨随风摆动,带着陈旧的印记。 林显上前双手接过,仍是沉默。 那年深冬,积雪未化,柳姒上弘慈寺为卓不忘求平安符,路上遇见了奄奄一息的林显。 他倒在雪地里,几乎冻死。 看着他,她想起病里的夫君,于是发了好心救下他。 醒来后的林显为报恩情,将身上唯一的木哨送给她以作信物。 多年后,这桩恩情,也终于偿还。 “叮铃”一声,高大的车轮重新转动,长公主的车驾渐行渐远。 站在原地的林显看着掌心那枚木哨,轻轻挂回腰间。 第401章 出母无服 等柳姒回到长公主府,才想起自己入宫是为了商议谢运辞官一事。 结果离开得太匆忙,反倒忘了。 之前甘露殿中因着谢晏的事,谢运着实被吓了一跳,这些时日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 打算将谢氏这个重担,完全交给谢晏。 翌日,侍中谢运以体弱多病为由,提交了辞官的奏折。 要知道谢运也就年过半百,平日瞧着身子也十分硬朗,哪里来的“体弱多病”? 他是新帝舅父,又是两朝辅佐功臣,新帝自然再三挽留,奈何谢运主意已定。 最后无法,新帝只能应了谢相公请求,准他辞官,并封他为赵国公,安度晚年。 至此,谢氏真正的家主变作了谢晏。 - 登基大典过后,柳姒命曹守等人四处调查安王的下落。 最后得知其逃往剑南道,躲入连绵群山中。 之前在凉州,张环吟曾言:安王除了梁州的灵山外,还有其他。 虽是未尽之语,但从如今的走向看,安王的另外藏身之地,应当就在剑南道。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想在地形复杂的剑南道将安王找出,确实是难于登天。 不过所幸他在宫变那日逃出上京,这危险也就不在眼前。 柳姒也能抽出空来,处置其他事宜。 苏黎生自狱中放出,就开始颓丧起来,柳姒将人召入府中不知说了些什么,隔日便将其调到扬州治所江都县,出为江都县令。 她心绪浮躁,将一切看得太过理想。 此时此刻,外放出京历练个几年,也许又会有所不同。 至于同在御史台的裴简,则升做从五品考功郎中。 长公主府中,原本的谘议参军赵参军,升做从三品公主府傅;录事参军陶清都,为四品公主府长史;陈树为公主府司马。 至于第一微,是个古怪的老家伙,什么奖赏都不要。就愿意待在柳姒的长公主府中养养鸡鸭,喂喂猪鹅。 除此之外,柳姒还为明灿请了道旨意,封她为寿安县主。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 殿选早在三月便已结束,只是一直耽搁着,还未给中榜的进士授予官职。 最出众的,莫过于一甲三名。 其中榜眼与探花皆为毫无背景的庶民,寒窗苦读几十载,终于在头发都花白时,出人头地。 而状元则非平民百姓,乃是永昌伯之子周文孝。 周文孝正值壮年,又是伯爵之子,如今进士及第,更是前途无量。 因而吏部上奏的授官名录中,周文孝为秘书省校书郎。 这校书郎虽为九品,掌校正典籍,却非一般人可担;多为进士及第中的佼佼者,亦或非常之才,才会除授。 颇受人重视。 周文孝坐这位置,本也当得。 只等圣人裁决后,便是板上钉钉。 奈何中间出了一件事,以致周文孝不仅被除名,还永不许入朝为官。 要知道自古以来,父母亡故,皆需守孝三年;而为官者,也当丁忧持服。 这前途光明的周文孝,是又倒霉又幸运。 倒霉的是,他生母段氏,便在这个节骨眼上病逝了;按理来说他必须为段氏守孝三年,再入朝为官。 这三年可不短,等孝期一过,谁还会记得他这个曾经的状元郎? 所以有些官员为了不返乡丁忧,甚至会隐瞒父母亡故的消息;可一旦被发现,后果也十分严重。 所以才说,这周文孝十分倒霉。 但幸运的是:他的生母段氏早年前已被永昌伯休弃归家。 被父所休弃之母,是为“出母”。 《礼记》中曾言:“为父后者,为出母无服。无服也者,丧者不祭故也。” 大意便是:生母被父亲休弃后,子女便不需为其守孝。 是以段氏对周文孝来说:是“出母”。 既是出母,那周文孝也不必为她守孝。 所以才说,这周文孝是既倒霉,又幸运。 而其他人看在永昌伯的面子上,也不会故意为难,所以这校书郎一职,已是周文孝囊中之物。 奈何此事传扬到了宸安长公主的耳中。 得知此事的第二日,柳姒便在朝堂上提出:出母虽非父妻,可对子女仍有生恩。生养之恩,难分轻重;所以这周文孝当为段氏守孝三年。 不止如此,往后大齐子民无论生母是否为出母,为子者,都当为其守孝三年。 此话一出,那些往日里清闲的老古板们就开始牙根痒痒,纷纷反对。 言道:父之妻,方为母。 出母已非父妻,如何算作母? 父母死,方服三年;若为出母亦服三年,岂非乱了男女尊卑? 这些老古板别的不行,可这唇舌上的功夫却是厉害得很,柳姒巧舌难辩。 见软的不行,她直接来硬的。 挑了一个领头反对的,让人在其下值归家的路上,将人给打了一顿。 被打的大臣连夜跑到宫中向圣人告状,反被训斥降职。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等翌日朝上柳姒再提此事,尽都无人反对。 她原本只想让周文孝为段氏守孝三年即可,孝期过后,他再等授职便是。 可有人阻止后,柳姒直接将其除名,下令周文孝永不许入朝为官,更是为他改名为“周非孝”,以表讽刺。 为免步周非孝的后尘,自此以后,大齐上至权贵,下至平民百姓,都开始为出母服丧。 而永昌伯因为教子无方,被降爵为永昌县子。 堂堂一个伯爵,仅凭宸安长公主的一句话,就被降爵。 这下所有人都清楚明白,长公主是真正意义上的权倾朝野。 第402章 迫她 周非孝的事结束,本以为大臣们又会安分一会儿,奈何也是想得太过天真。 柳承明登基后,不仅中宫无主,就连一个低位后妃都没有,这又把那些个朝臣急得不行。 心想:圣人正值壮年,后宫却连一个女人都没有,也太不合理了些。 更何况圣人不充实后宫,他们又如何能够把女人塞到皇帝身边,吹吹枕头风? 于是那些操心的大臣,便开始在朝堂上提及此事,都被柳承明以“政务繁忙,先帝驾崩不过百日”为由给挡了回去。 眼见劝说无法,大臣们不知怎得脑子一抽,往柳姒的长公主府递折子。 希望她能劝诫皇帝一二。 要是寻常的大臣也就罢了,可其中还有中书令一类的老臣。 大齐置中书令二人,从前除何牧担任其一外,还有一位中书令,名曰徐鸿。 徐鸿是三朝老臣,也是真正意义上的不参与党派之争。 无论是先帝夺嫡那时,还是后来,他都明哲保身,安安稳稳做自己的宰相,一心辅佐皇帝。 至于皇帝是谁,与他无关。 所以这么多年,他才能屹立不倒。 只是如今皇帝不纳后妃,徐鸿身为宰相,又岂有那等置身事外的道理? 眼见劝诫不动,他另辟蹊径,寻到了柳姒。 柳姒如今虽权势滔天,却不代表她就目中无人。 见徐鸿寻上她,她一时倒也不好拒绝。 只能硬着头皮又进了一趟宫。 去到甘露殿时,柳承明正将一个同样劝他纳妃的官员骂走,徐必忠守在殿外,大气都不敢喘。 看见柳姒恍若看见救星:“长公主来得可巧,大家发怒,如今也只有长公主才能劝得住一二。” 柳姒接过平意手中的食盒,示意她候在外头。 踏进殿内,便见柳承明坐在书案后,脸色阴沉地将兴庆宫送来的画像扔到一边。 先帝死后,好像尘缘往事尽散,原本病重的太皇太后,身子又好了起来。 许是最爱的孙儿当了皇帝,她也能松一口气。 听闻前朝对选秀一事的争论,太皇太后便直接送了一沓子贵女的画像来。 柳承明自是恼得不行,却又不能像朝臣一样劈头盖脸地骂回去,只能忍着气丢在一边。 见到柳姒,他先是一愣,而后冷哼:“你若也是来劝我纳妃的,便不必开口了。” 柳姒走到他身侧,将食盒打开,端出冰镇好的琥珀饮呈到他面前:“正午暑热,阿兄何必动怒?喝碗饮子解解暑。” 他黑沉沉的眸子盯了她好半晌,才接过饮子,又见她拿起团扇给他一下一下地扇凉,不免问道。 “你不劝我纳妃?” 这个时候来,他以为她也同那些大臣一样的目的。 柳姒唇角漾起浅笑:“纳妃与否,是阿兄的私事,阿兄既不愿,我难道还能强迫不成?” 她今日一身浅绿背子,配淡黄衫裙,清爽悦目;素手轻摇团扇,发间翠玉长簪的流苏随她动作无声摇晃。 满目柔和,眉眼似画,宜喜宜嗔。 柳承明喉结滚动,收回目光:“这话倒还中听。” 端起琥珀饮,三两下肚,接过她递来的丝帕拭唇,他问:“那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除非有事商议,不然她从不无事来甘露殿。 柳姒拿起桌上被他扔到一旁的画像,一边展开来看,一边温声回道。 “无事,我便不能来甘露殿看看么?” 说着,她目光落在画像上,画上的女子浓眉大眼,五官标志,再看角落标注:永州刺史丁容长女——丁有惠。 她道:“我记得这永州刺史丁容的夫人,好像是前朝琅琊王氏之后,与王礼祖上倒是一家。” 琅琊王氏在前朝是真正的名门世家,无出其右。 有道是:王与马,共天下。 这“王”便是琅琊王氏,“马”便是前朝皇族司马氏。 只是改朝换代后,到底不如从前了。 本以为她这样说,柳承明多少会好奇往画像上看一两眼,却不想目光转去,他一眼不错地盯着自己。 柳姒放下画像,摸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柳承明眸光流转,幽深惑人,最终落在身前书案的奏折上,拿起朱笔,声音中夹杂着隐约笑意。 “你若愿意,住在宫中亦无妨。到时日日来我甘露殿,只怕你待久了还嫌腻烦。” 如今长久住在宫中,他还开始怀念起从前来去自如的日子了。 见他开始看奏折,柳姒重新拿起画像,意有所指:“听说丁有惠四岁熟读《论语》,八岁善作文章,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 他批完一本:“小姒对这丁有惠这般感兴趣,不如我将她召入上京,做你府中的女官?” 闻言,柳姒一噎,没再继续提。 而是站在书案旁,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脚尖,不时理理披帛。 朱笔悬停,他身形往旁移了移,将座下龙椅让她一半:“站累了就坐这儿,动来动去挡着光了。” 她负气,一屁股坐他身侧。 “今日不是我要来,是徐鸿亲自递了折子去我府上。他终究是老臣,我也得给他两分面子。” 这话无异于主动向他解释。 柳承明叹气,搁下御笔:“总以为做了皇帝便能随心所欲,却也是身不由己。我不过是不想选妃,那些个臣子跟绝了他们的后般紧张。” 奈何这也是他们为臣者的职责,他再怎么恼,也不能真罚他们。 这并非明君之举。 他认真看向她,仿佛藏着细碎的光:“无论他们如何说,都不要紧。可我却不想那些话,从你的口中说出。” “你可明白?” 他的一双眸子如浸了水般柔和,好似再多看两眼,便会沉沦进去。 柳姒愣怔了半刻,猛地移开目光,落在虚无处。 像是泄了气,她侧首轻靠在他肩头。 “阿兄。” 声音发颤,恍若做了什么决定:“再多给我些时日好不好?” 柳承明转身,大掌捧住她面颊,指腹擦去她眼角残泪。 “我不逼你。” 她贴着他掌心,神情带着些许痛苦,眼里闪过泪光。而后突然扑进他怀中,埋首在他胸前,语气凝滞。 “阿兄,你对我很重要……” 所以非是迫不得已,她不想走到这一步。 他说不逼她。 可总无形地逼她选择。 柳承明环住她脊背,敛眸藏住其中的势在必得:“小姒,你对我,也很重要。” 他大张旗鼓地抗拒选妃,在她面前毫不掩饰的感情,独一无二的恩宠,都在告诉她。 他非她不可。 只是柳承明没有发现,柳姒藏在袖中的掌心,被她攥得几乎要印出血来。 第403章 答应 那日过后,柳姒没再提起纳妃之事,面对徐鸿递入府中的折子,也是丢在一旁只当未见。 而她入甘露殿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每次她去,圣人都会屏退左右,兄妹俩独自在寝殿相处许久。 日子久了,宫中开始有谣言传出。 至于谣言的内容是什么,众人都心照不宣。 宸安长公主府。 柳姒坐在镜前,半阖着眼犯困,谢晏站在身后,择了青黛,为她描眉。 “念念今日想画什么样式的眉?” 她睁开眼,看着镜中愈发姝丽无比,雍容华贵的脸:“就画远山黛吧。” 远山黛温婉绰约,别人看去,心中总会多几分怜惜。 听罢,谢晏轻扶她肩头,拿着螺黛在她眉上轻扫,呼吸一下下打在她面上。 “好了。” 片刻后,他抬身,透过铜镜问她:“念念可还满意?” 经过他的描画,镜中原本气质威严的女子显得淡婉可人。 不像权势滔天的长公主。 像深囚于后宅的贵妇人。 勾起她刻意垂在耳畔的一缕发,放在唇边亲吻:“念念今日还是要去甘露殿吗?” 柳姒不答。 亦透过镜子看向他。 谢晏今日一身月白薄衫,衣襟微开,大方露出脖颈上的银环;夹着银丝的墨发披散身后,长身玉立,绝世无双。 柳姒常去甘露殿,作为驸马,他自然清楚。 他也明白柳承明对她的觊觎。 孤男寡女,共处一殿,任凭谁都不相信他们之间没有什么。 可谢晏却不在意,问出的话也平淡无常。 若非他新制了许多新样式的颈环勾引她,柳姒险些以为他真的一点都不嫉妒。 她回道:“是。” 柳姒日日都要入宫,所以谢晏这话,问了也不过白问。 他弯腰,含着她耳珠,用犬齿又磨又咬。 语调含糊:“那我等你......回来。” 她任由他胡作非为:“我今夜或许,不会回来了。” 耳畔滚烫的呼吸一滞。 这些日子以来,她虽常往甘露殿,但从不宿在宫中。 这话中深意,他自然晓得。 不过愣了一瞬,他又恢复如常,将她耳珠含得绯红湿润,只是仍旧道。 “那我等你明日回来。” 闻言,柳姒不由轻笑:“没用的东西。” 继而冷冷推开他的面颊,拿起妆台上的步摇,簪在髻上。 梳妆完毕,她行至门前,望着天空东斜的新日,语气捉摸不透:“只要身处皇权之下,便终受人挟制,身不由己。” 逆着光,谢晏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背影,他坐在妆台前,手中还握着那只螺黛。 孤坐无依。 - 宫中虽处处精致奢华,可对于在此生活了十几载的柳姒来说,十分无趣。 一日下来,不是在甘露殿陪着柳承明批折子,就是赏花看戏,下棋投壶,该玩的也都玩了个遍。 她想起幼时曾与柳承安他们去爬树摘果,今日兴起,她便拉着皇帝陪她去那棵果树下。 正值夏日,果子高悬枝头,个大饱满,垂涎欲滴。 她爬到树上,在一众人惊慌害怕的目光中,成功摘下几个。 坐在树下新搭的秋千上,兀自抱着啃了起来。 柳承明坐她身侧,拿起细帕递给她:“擦擦,小花猫。” 她啃果子的动作一顿,将脸凑到他手边,笑得眉眼弯弯:“阿兄闲着,给我擦擦不成?” 说罢扬扬自己手中的果子,示意她不方便。 柳承明翘起唇角:“自然成。” 拿着细帕,缓缓将她颊上蹭到的脏物拭去。 只是动作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指腹挨到了她肌肤,带起层层痒意。 柳姒突然没了兴致,笑着将啃了一半的果子丢给宫人。 “怎么不吃了?”他问。 一边拭手,她一边答:“这果子不甜,我不喜欢。” 他若有所思:“今晨岭南送来了几筐荔枝,那个倒是甜,等会可要尝尝?” “现下又不想吃了。”柳姒笑眯眯看他,晃着身下的秋千,“我想荡秋千,阿兄推我。” “好。” 秋千有来有回地荡着,她指挥:“再高些!” 身后力道加重,她也越晃越高,好像再高一点,就能越出这宫墙。 轻快的笑声回荡在树下,柳姒仰头望着宫墙上来去自如的飞鸟,突然道:“阿兄,我今夜不出宫可好?” 身后的力道骤然消失,紧接着秋千不可抗拒地停了下来。 男人大掌控住粗绳,不让秋千再动。 “怎么不推了?” 柳姒转身,看向他。 徐必忠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沉默地带着宫人离开,树下唯剩兄妹二人。 柳承明垂眸看着身前笑靥如花的人儿,喉结滚动:“小姒......” 柳姒却先一步回身背对,同时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会做你的皇后。” 他握着粗绳的手一颤,等她接下来的话。 “做了皇后,便意味着永远被困在这宫中,我不喜欢。况且你我二人的身份,我也永远不可能做你的皇后。 你若是答应,我便继续说。” 周围安静片刻,身后的柳承明才哑声:“好。” 因为看不见,所以柳姒也不曾发觉他眸中激动又克制的光。 “另外,我也不会同谢竹君和离。” 不与谢晏和离,便意味着柳承明只能像个第三者,掺杂在他们其中。 堂堂一国之君,形如外室。 可他却没有一丝犹豫地同意了。 “好。” 心中却是不屑:谢竹君即便占着小姒正室驸马的位置,也不过是个废物。等往后他总有机会处置了他。 “我眼里容不得沙子,你既同了我,便不能再有其他的女人。” “好。” - 宸安长公主府。 夜幕降临,主屋中依旧未曾点灯,谢三站在寝屋外,犹豫了许久才叩门:“郎君,已是戌时了,可要传膳?” 自长公主进宫后,郎君就在屋中独坐了许久,也不知又在琢磨什么。 朦朦胧胧的声音自屋内传来:“不必了。” 接着脚步声响起,便见穿戴整齐的谢晏打开屋门。 见状,谢三遂问:“郎君要去哪儿?” 谢晏面色有些苍白,只道:“我去接念念回府。” 接长公主回府? 谢三纳闷:长公主在宫中,这个时辰也快回来了,况且又有亲卫护着,哪里需要郎君亲自去接? 如此想着,谢晏已然离开了主屋。 脚步匆匆。 像是怕再晚一步,便追悔莫及。 第404章 抗拒 甘露殿。 晚膳上,柳姒多喝了些酒,等沐浴完换上寝衣,颊上都还是红扑扑的。 宫人们都被遣了出去,寝殿内只有他与柳承明二人。 寝衣单薄,隐隐约约透出下头羊脂玉般的肌肤,她散着发,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 他一身朱色衣衫,目光灼灼。 烛火晃眼,醉酒的脑子晕乎乎的,踉跄着站立不稳。 他见罢两三步上前,结实的长臂揽住她纤腰;柳姒顺势倚进他怀中,素手撑住他胸膛,带着醉意。 “柳弥月,这殿中点这么多红烛作甚?晃眼得很。” 特别是桌上那两支龙凤花烛,格外刺眼。 佳人在怀,未经人事的柳承明不由口干舌燥,大掌捧住她发烫的面颊,喑哑道:“不能给你大婚之礼,今夜仓促,勉强布置一些。” 整个甘露殿红得宛若火烧,喜绸曳地,真如办了喜事一般。 柳姒眸中醉意浮现,轻笑着回抱住他精瘦腰身:“大婚而已,又不是没有过,有没有的有什么要紧。” 两次大婚,不算多,却也不少。 柳承明摇头:“那不一样。” 柳姒仰头,媚眼如丝:“有什么不一样?” 说话间,胳膊攀住他脖颈,轻纱滑落,露出白净的臂膀。 柳承明笑而不答,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床榻,轻放在百喜被上。 只想快些结束的柳姒抬手要去解他衣扣,被他按住手:“等等,还有件事没做。” 她不解:“还有何事?” 只见他拿出一把系着红带的金剪子,将二人的发绞下一缕,又用红绳绑在一处,放入喜盒中。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一边绑,一边嘴角含笑地念着。 烛光映着他妖艳无俦的侧颊,也映出他眼中深深的爱意。 见状,柳姒的酒意尽散,身上热意褪去,手脚开始发冷。 她喉头发紧,很想说:反正他们又不是真正的夫妻,结什么发?恩什么爱? 可话在唇齿间转了又转,终究没有说出口。 柳承明将装着头发的喜盒小心藏入枕下,又拿出合卺酒,笑着递给她。 柳姒手脚僵硬地接过,仰头喝下。 酒水仿佛烈火,顺着口舌灼烧至胃腹,痛得她想哭。 事毕,他终于捧着她脸,与她眉心相抵,带着紧张地开口:“小姒,我爱......” 话未说完,她突然亲了下他面颊,恍若蜻蜓点水般,话里带着戏谑:“你这样磨蹭,莫不是害怕了?” 柳承明没想到她会坦然地点破他的心思,俊脸猛地通红。 相比于柳姒,他于情事上是真正的没有半分经验。 许是眼高于顶,一般女人入不了他眼,所以在从前,他与谢晏一样,都是洁身自好没有通房的人。 今夜他的紧张不比她少多少。 实在是害怕被宸安长公主前面的两个驸马给比下去。 他难得赫然,柳姒也不嘲笑,反伸向他衣扣:“弥月既不会,那我教你。” 本以为这次他会同意,不想仍是摇头,按住她手。 有些咬牙切齿:“几本避火图的事,不劳烦小姒,还是我来。” 金钩上的床帐被放下,遮去其内光景,透过柔和烛光,柳姒顺着他的动作,躺到床榻上。 他双臂撑在她耳边,气息渐渐灼热,幽深的目光盯着她,缓缓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 那是他从前不敢肖想之地。 于是矮身,一点点靠近。 柳姒不敢看他,目光放空,落在帐顶。 他的唇瓣很烫,带着一点点的颤,先是在唇上摩挲试探,没有感受到她的抵触后,才一点点深入。 柳姒放在身侧的手猛然攥紧身下锦被,闭着眼,浑身紧绷。 他的动作很温柔,与他强硬的性子截然相反。 可越是这样,她便越感到绝望。 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响起,他握住她蜷起的手,不容抗拒地与他十指相扣。 滚烫的吻从唇瓣游走。 因为看不见,所以感觉也就愈发清晰。 他在尽力取悦她。 可她的身子却越来越紧绷,胃袋开始熟悉地痉挛起来。 这样的异样,柳承明自然能察觉,感受不到她的情动,他停下动作,叹息地躺到她身旁,用锦被将二人盖住,环抱她不自觉发抖的身子。 轻吻她紧闭的眼皮。 “小姒,别怕。” 他说:“夜深了,睡吧。” 柳姒睁开眼,滚烫的泪顺着眼角滑落,她低声:“对不起。” 这样畸形的关系,无论再怎样,她好像都接受不了。 “睡吧。”他道。 床帐内很是安静,帐外桌上的一对龙凤花烛燃烧着,灯芯“啪”的一下爆开,发出轻微响动。 柳姒声音有些沙哑:“我想吃荔枝,你亲自拿来给我,好不好?” 柳承明吻她额头,披上衣裳下了榻。 等他离开,柳姒突然起身,不顾赤裸的身子,跪爬到床角一处,伸手摸索着什么。 在甘露殿的这些日子,她打听到了许多。 比如柳承明的贵重之物,会藏在何处。 徐必忠为了讨好她,将柳承明的喜好都透露了个干净。 趁着他出去拿荔枝的间隙,柳姒将角落里一个并不显眼的雕花木凸按下。 “咔嚓”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弹了出来。 像是一个木屉,透过丝线般的缝隙,能看出里头明黄色的影子。 她没有耽搁,将木屉取下,里头的东西映入眼帘。 又是一道圣旨。 害怕如上次那样,又是什么无关的圣旨,柳姒将其缓缓展开。 “小姒。” 紧张的神经并未发觉殿外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直到床帐被人撩开,光亮照入其中,她才猛然发觉。 而她已握着展开的圣旨,看完了上头的内容。 跪坐着的背影久久僵硬,床边的柳承明看见她手里的东西后,也没有动作。 帐外烛光打在圣旨上,隐约照出其上内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六女姒,祸乱朝纲,动摇国之根本......今赐自裁......” 武德正所说密诏一事,原来是真的! 柳姒握着密诏,如坠冰窖。 终于找到了以后,心里好像也并不欢喜。 她缓缓转首,看着床畔端着荔枝的柳承明,声音嘶哑无比:“圣人藏得真深,妾身差点便找不到这密诏了。” 握着圣旨的指节泛白,她问:“圣人是打算用先帝留下的这道密诏,处死妾身吗?” 第405章 弑君 柳姒跪坐在床榻上,及腰的长发半掩去她姣好的胴体;明明是盛夏暑夜,却冷得浑身发抖。 密诏上的一字一句,无不昭示着柳承明对她的背叛。 可面对她近乎讽刺的质问,他也只是将荔枝放在床脚的矮几上,拿起散落在床上的寝衣,为她披上。 握着她颤抖的肩头,将衣裳从里到外,一丝不苟地穿好。 “圣人怎么不说话?是心虚?还是有恃无恐?” 她看着他,讥笑以对。 为她将寝衣穿好,柳承明才坐回床沿,修长的手指随意捻起一颗剥好的荔枝。 粒大饱满的荔枝在这一片火红的寝殿中格外突兀,他将荔枝举到她面前,轻问:“小姒要吃吗?” 柳姒一把拂开,“啪”的一声脆响打在他手背,荔枝也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洁白的果肉染上尘灰。 似乎嫌这样还不够解气,她又将圣旨丢在他脸上,砸得他额发垂落,孤零零撂在颊边。 相较于柳姒的盛怒,他则平静得多。 被砸了脸,也只是拿出帕子将指尖的汁水擦去,最后方才看她。 “小姒这些日子常来甘露殿,就只是为了这道密旨吗?” “是。” 柳姒毫不犹豫地答道。 闻言,他侧身撑在床榻的手指微动:“那你今日说的那些话,也都是做戏?” 她轻笑,笑容明艳动人:“难道圣人以为,是真的不成?” 若是往日,她犹能冷静下来,细想对策。 可此时此刻,那密诏还明晃晃地躺在两人面前。 她自认没有何处对不起他,可他却瞒下这道密旨,甚至藏在如此隐秘之处。 其背后目的,除了防着她,还能是为何? 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愤怒几乎冲昏头脑,让她不能冷静思考,只能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她的愤怒。 柳承明坐在床边,深邃沉静的目光望了她许久,唇角才终于挂上一抹熟悉,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小姒说得对。”他开口,“除了我,谁还会这样畜生无耻?” 觊觎亲妹,罪无可恕,便该下十八层地狱。 他怎能如此自私地奢求,她也能心甘情愿地在地狱里陪着他? 再抬眼,已是满目通红。 望着她的眸中,带着莫名幽暗。 柳姒脑中“嗡”的一声,像是察觉到了危险,顷刻间就要翻身逃下榻。 却是为时已晚。 柳承明欺身拦住她的去路,将帐外唯一的一点光亮遮挡。 高大的身影迫近,柳姒屈膝撑肘一点点后退,直到背脊抵上冰凉的床架,退无可退。 她咬着牙,心跳如擂鼓:“圣人难道还要强迫不成?” 他伸臂,锢住她的腰紧贴自己,一手掌住她的后脑,语气异常柔和:“小姒,你不该骗我的。” 相比于从未得到,得而复失更令他发疯。 “既然骗我,为何不一直骗下去?” 他将一旁的密旨塞进她手中:“小姒,只要你与我在一起,我就将这密旨给你。” 因为他的话,柳姒目光不由落向手心。 这密旨一旦给她,只有被毁的一个下场;以她目前的权势,从此以后,也将是真正的再无掣肘。 多么诱人啊。 只要与他在一起便好。 反正她作为长公主,这辈子除了皇都,也没其他地方可待的。 可是答应了,也就意味着真正的失去了自由。 她不喜欢。 就算是被困于皇都,也该是她心甘情愿。 想到此,柳姒不仅将密旨甩开,还一把推开他,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你休想!” 她语气肯定,带着绝不服输的笃定:“圣人何必留着这道密旨,如此麻烦地防着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今夜便将我杀了!反正你已是皇帝,要杀我何其容易?” 说罢她又想到什么,开口笑道:“忘了告诉圣人,方才你亲我的时候,我只恶心恨不得去死!” 这话像是戳到柳承明痛处,他猩红的眸中骤然一痛,大掌钳住她双颊。 “住口!” 眼见他终于发怒,柳姒笑得愈发开心,仰首挑衅地看着他:“乱人伦理,天诛地灭。 柳弥月,无论怎样,我也绝不会......唔!” 带着暴怒的吻袭来,堵住了她欲要说出口的话。 他力气极大,按住她的手脚不许她逃离,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的侵略。 像是刻意报复,他掌住她后脑,将自己的气息留在她唇齿间各处,强迫着她囫囵咽下,银丝自二人纠缠的唇角滑出。 昭示着血与爱的罪孽。 柳姒咬着他舌尖,想让他吃痛离开;却只尝到浓浓的血腥气,带着苦涩的泪意。 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绝望的气息弥散开来,遍布各处。 自知挣扎不了,她索性迎合,攥住他衣襟反客为主。 这下,柳承明反倒愣住。 也就是这一间隙,被柳姒逮着机会,用力推开他,手脚并用地翻下床。 滔天愤怒将她席卷,直接拔下挂在壁墙上的长剑,朝他挥砍:“柳弥月,我杀了你!” 悬挂的床帐被她砍下,露出藏在其内的人影。 柳承明一身朱色,妖艳的面上顶着一张潋滟绯红的唇瓣,眸中还带着未散的愣怔,足以见得方才到底有多激烈。 而举着剑的柳姒,唇瓣同样艳红,上头全是他留下的津液,象征着极致的屈辱。 不用刻意去感受,她只觉浑身上下被他的气息包围。 她说与他亲吻感到恶心,他便这般报复! 柳姒没有留情,举着剑挥向他:“今夜我便杀了你,明儿个自己当皇帝!” 闻言,柳承明瞳孔一缩,眼中闪过一道暗芒,轻而易举躲开了她的一击。 她之前在军营里学过一些,没想到会在如今派上用场。 见一击不中,又再迎上。 人影与剑光交错,殿内陈设被她二人损毁了一地。 听见动静的徐必忠犹豫半晌终于入内:“大家,出什么事了?哎哟!” 没想到刚一进殿,就被迎面的酒壶砸到脸上,他眼前一花,只看见长公主拿着剑好像要刺杀圣人,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张口就要叫千牛卫入内护驾,又听见圣人怒极的呵止:“滚出去!” 最终又手脚并用地爬出去。 打了半天,柳姒累得气喘吁吁,柳承明却连皮毛都没伤到。 她转眸,望着满殿狼藉,将手中长剑随便一丢。 而后疾步走到床畔,拿起躺在角落的密旨,举到那对龙凤花烛上,点燃烧掉。 跳跃的火光映在她冷静幽深的瞳孔中,直到亲眼看着密旨被烧掉,她才转身,面上又变作未散的怒意。 柳承明站在她身后,并未阻止。 毕竟他最开始留着这东西,便不是为了制衡她。 而今夜闹了这么一出,柳姒也同样明白过来。 最开始被背叛的愤怒散去,她理了理因打斗而凌乱的衣裳,问道:“说罢,阿兄留着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目的?” 第406章 做戏 得此疑问,柳承明也恢复以往神态,唇角挂上妖异惑人的浅笑:“自宛吟园后,小姒便一直避着我,我总得寻些手段不是?” 先帝那夜将密旨给他,他本准备直接烧掉。 却又想起她对自己的冷淡,到底存了份私心,留了下来。 事后暗中派人刁难武德正,让他求到柳姒面前,顺理成章地将密诏一事告知她。 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晓得密诏的存在后,必定会想办法找到,也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冷待他。 只是他没想到,她这么沉得住气,足足等到登基大典过后才有所行动。 不过到底是按他所想的那样计划着。 一念至此,他不由抚上自己的唇。脑中回想起方才唇齿交缠的那幕,心口重重一跳。 若不这样,只怕等到他死,都不会有今日情形。 一道不要紧的密诏,换她一吻,实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瞧见他这暗自回味的动作,柳姒额角青筋跳动。 这再纯粹的关系,只要沾上男女之间的暧昧,都会变得悄然不同。 他们之间亦是如此。 想到那实实在在的吻,柳姒连底气都弱了三分,偏偏柳承明还很是无辜。 “小姒今日亲了我,总得负责吧?” 不趁热打铁寻个名分,那他便不是柳弥月了。 柳姒淡淡睨了他一眼:“圣人想要负责还不简单?去朱雀大街上一抓一大把。” 说着,她准备离开,被他攥住手腕:“可我只想要你。” 她无情抽回手:“夜深了,阿兄早些安置吧。” 柳承明手心一空,看着她仅着一身寝衣,走出了甘露殿。 他也不在意,灿然笑着踏过一地狼藉,走回床边,摸出枕下那个喜盒。 里头绑着红绳的发,安然无恙。 心中势在必得地想:有了今日这个吻,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小姒接纳他,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是这个想法,在不久以后,便被彻底打破。 ...... 甘露殿的殿门被人打开,柳姒看着外头明月高悬的天,沉沉地松了口气。 守在殿外的徐必忠看见她衣衫单薄,锁骨上俩枚显眼的梅痕,又想起方才在殿中看到的一切后,眼皮猛跳。 等她目光瞥向他,他更是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长公主饶命!” 这样的皇室丑闻,要想不传出去,只有灭口才最稳妥。 柳姒漫不经心:“徐内侍怕什么?吾不会杀你。” 闻言,徐必忠还没松下那口气,就又听她道:“只是吾不杀你,难保明日圣人也会不杀你。” 话音落下,徐必忠一口气吊在半空,不上不下。 好半晌才抖着嗓子道:“还请长公主指条生路!” 柳姒目光落向远处明暗交错的殿宇:“近日宫中总有些莫须有的谣言流传,徐内侍若能找出始作俑者,一命换一命......” 徐必忠会意:“多谢长公主指点!” 说着,他欲言又止,朝某个方向望了望。 这时柳姒才发现,廊下还站着一个人。 是谢晏。 她走上前,心情不错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谢晏视线追随她,最后落在她锁骨的吻痕上,抬手指腹摩挲着:“我来接你回府。” 柳姒握住他手,赞扬着:“难得聪明了一回。” 她还以为他要一直这样糊涂下去。 “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手都是凉的。 他答:“我戌时出的府。” 柳姒望了望天。 现下约莫子时,想来他在外头确实站了许久。 “怎么不进去?” “不敢。”他诚实答道。 怕看到的与他猜到的不同,所以不敢。 不过所幸,他猜对了。 柳姒笑他:“没出息。” 嘴上虽嫌弃,还是牵着他打算回重华殿:“走吧,事情都解决了。” 他没动。 站在原地。 等柳姒转身疑惑看去,他大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念念,对不起。” 他埋首在她颈窝。 柳姒并不意外,由他抱着。 这些日子以来,他看着她日日踏足甘露殿,听着宫中隐晦的流言,却无动于衷。 究其根本,不过是他以为柳姒与柳承明之间,是自愿的。 毕竟她做事从不计后果,若真是爱上一人,无论那人是谁,她都无所畏惧。 可她白日里却说:只要身处皇权之下,便终受人挟制,身不由己。 她走后,他独坐在妆台前想了许久。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如被当头一棒,醒悟过来。 念念与柳弥月若真两厢情愿,以柳弥月的性子,早就不许自己再住在长公主府了,又怎会无所作为? 也必定是会在谢竹君面前狠狠炫耀一番,出出曾经的憋屈气。 柳姒将整个身子靠在他怀中:“幸亏你今夜来了,不然我可就真不会原谅你了。” “吱呀”一声,甘露殿的殿门被人打开,穿着一件朱衣的柳承明原本想漏夜散心,却不想柳姒没走。 不仅没走,连谢竹君那个讨厌鬼也在。 在也就罢了,还紧紧抱着她。 他看着廊下相拥的两人,原本渐好的心情一下差到极点,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透过谢晏的肩膀,柳姒侧首与他的黑眸相对。 而后她露出一个近乎挑衅的笑容,红唇轻勾,抬起谢晏埋首在她颈窝的脑袋,踮脚吻上了他微凉的唇。 谢晏也不过顿了须臾,就配合着深吻。 她半阖着眼,漫不经心地看着甘露殿的殿门重新被人合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见目的达到,她才将人轻推开。 今夜做了一场大戏,从头到尾除了她自己,没人能猜透她在柳承明面前的怒与恨,是真是假。 他自以为的势在必得,也不过是她营造的假象。 无论如何,那道密旨都按她的计划,被亲手烧毁了。 因为心情大好,就连对谢晏的语气都柔和不少:“走吧,宫门已下钥,只能宿在重华殿了。” 谢晏反握她手,二人并肩行于月色之下。 四处无人,唯听蛙声。 他才问道:“念念,既皇权之下终受人挟制,那皇权之上呢?” 柳姒笑而不语,侧首望他。 他眸中映着她:“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第407章 新宠 翌日,下了早朝,徐必忠在宫道上唤住柳姒。 为保性命,他昨夜查了整整一夜,连觉都没睡,终于查出了这几日宫中流言传播的源头。 只是他却不敢轻易处置,只能寻了柳姒,来问她的主意。 听了他的来意后,柳姒屏退左右:“是何人?” 徐必忠斟酌着:“是谢太妃。” 先帝死后,后宫妃嫔没有子嗣的,便出家去到缘觉庵;有子嗣的,则封为太妃。 先帝六子。 五子柳承晟年一十有四,乃长孙昭容所出。新帝登基后,被封了亲王,赐了府邸与其母搬到宫外居住。 六子柳承煜,七岁孩童一个,乃谢淑妃谢晗所出。 因为年纪尚轻,暂居宫中。 谢晗也变作了谢太妃。 宫中姓谢的太妃只有一个,所以徐必忠所言谢太妃,只能是谢晗。 柳姒听后沉吟。 这谢晗不止是先帝嫔妃,血缘上还是圣人的表姊,也难怪徐必忠不敢拿主意。 想罢,她神情淡淡:“谢太妃失足跌入太液池,实在令人惋惜。” 谢晗虽是先帝妃嫔,育有皇嗣,但她也是谢迅之女。 此番散播谣言,多半是为了替父报仇。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既她自寻死路,又何必再留情?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惊出徐必忠一身冷汗。 昨个半夜,圣人便将甘露殿伺候的宫人都换了一批,若非重华殿派人传话留他一命,只怕自己如今已是身首异处,哪儿还有机会在这儿站着? 所以为了自己的小命,他没有犹豫地回道:“奴婢明白。” 回到长公主府,柳姒将之前汝空给她的那一串檀木佛珠拿出。 弘慈寺中,他将这串念珠交给自己保管,说百日后来取,如今都快到两百日了,却连个动静都没有。 到底是他未参悟透彻?还是不敢来取? 柳姒择了张纸笺,提笔写下一句话;墨迹阴干,她折好放入一漆盒中,派人送去弘慈寺。 漆盒送出,少顷有奴婢叩门:“长公主,清水县子求见。” - 装着纸笺的漆盒被送去弘慈寺。 打坐念经的汝空看着妙法大师手中的漆盒,好不容易静下的心,又乱了。 琉璃般的眸子微动,终究伸手将漆盒接过。 缓缓打开,一串琉璃所制的念珠静静躺在其中。 晶莹剔透的琉璃与他浅淡的眸子极其相似,而那念珠下头,还压着一张纸笺。 他探手,展开那张纸笺。 淡淡墨香扑面而来。 【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金乌西沉。 盘腿而坐的俊俏和尚,终于有了动作。 琉璃念珠被他戴在空无一物的腕上,行至慈眉善目,半阖眼眸的佛祖前,轻轻跪下。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弟子有罪。” 他忏悔。 ——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 三年后。 - 景瑞三年,芒种。 烈日炎炎,晴空万里,一点微风抚慰着行人燥热的心。 上京城外一处农户门前,人满为患。 听说城中有贵人到访,是以村中百姓都顶着酷暑,出门瞧热闹。 农户院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一个富贵人家奴婢衣饰的男子站在被剖腹的猪身前,挽袖探臂,徒手往猪腹中寻找着什么。 半晌,他探寻的动作一顿,表情变得欣喜,手臂也从猪腹离开。 探手,掌心赫然握着一块绢布,因为沾着血污,皱皱巴巴看不清模样。 捧着绢布,他如获至宝,小跑着行至院外停着的华贵车马前,欣喜道:“郎君,汝空大师果真神通广大,这猪腹中真有东西!” 话音落下,遮着白纱的马车中走出一男子。 模样俊秀,浓眉大眼,眉梢眼角带着不同一般的轻蔑与傲然;看着男人手中的绢布,他嫌弃地掩了掩鼻子。 “常掌事,你就这样将这脏东西带回长公主府?” 闻言,被叫做常掌事的男人连忙道:“小人这就洗干净。” 说罢唤来人,接了清水将绢布洗净。 如今盛夏,绢布沾了水后很快便被晒干。 趁着这功夫,看热闹的百姓指着神色不耐的俊秀男子,窃声议论:“这男人是谁?怎得宸安长公主府的掌事都对他这样恭敬?” 另一人见多识广,对城中大小事宜都知道一些,听后解释道:“他呀,是长公主的新宠,叫什么雷无欢;听说原本是个贱籍的奴婢,一朝被长公主看中,这不,飞黄腾达了嘛。” 说着这人撇撇嘴,话语中带着嫉妒。 有百姓纳闷:“我记得上次长公主身边的男宠不还姓汤吗?怎么又换了一个?” 那人答道:“哦,那个姓汤的啊?自然是死了啊。” “死了?”有人惊呼,“怎么死的?” 喊这话的人没把住音量,被长公主府的随从听了去,八卦的百姓见目光扫来,顿时住了嘴。 过了半晌,没发现异样后,才又压低声音道:“听说是被谢相公杀的。” 有人不信:“谢相公?不信不信。人谢相公可是个好官,怎会随意杀人?” “你还不信?”那人表情狰狞,“你忘了,谢相公可是长公主的驸马!长公主不顾他颜面给他戴这么多顶绿帽子,谢相能忍得下这口气嘛! 长公主身份尊贵,谢相自然不敢对她动手。 那不得了,长公主喜欢谁,收谁做男宠,谢相就暗地里把人给杀了。” 另一人附和:“我也听说了,现下都说谢相公是个妒夫,杀了人就填到府中池塘里头,再不然就埋到土里做花肥。 要不说长公主府的牡丹长得最好看呢,那都是人命养的啊!” 这么恐怖? 听者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怎么还有这么多男子,愿意做长公主的面首?” “看见那是什么了吗?”有人指着雷无欢所乘的马车,“就这马车,卖了都够咱们吃几辈子了,你再看看那姓雷的身上穿的,可是宫中御赐的贡品!有钱都买不着! 不是他去巴结了长公主,你以为他一个奴婢,能享受得到吗?” 要不是自己长得磕碜,他还真想去长公主面前自荐一番。 要是运气好被看中,那可是有数不完的银子,享不完的福! 如今宸安长公主座下门客,你打算盘算都算不清,因她举荐而平步青云的士人数不胜数。 短短三年内,朝中大半的官员都投入宸安长公主麾下。 重要的是,长公主不拘男女,只要是有才干之人,都可通过她得到展现才华的机会。 如今朝中女官虽只得十几人,但尽都出于长公主门下。 有些儿子庸碌的达官显贵见状,甚至会将家中合适的女儿送到长公主身边,只为攀附。 第408章 带娃乐趣 这头百姓畅聊,那头常掌事也将洗净晒干的绢布,捧到雷无欢面前。 “郎君,这上头好像还有画!” 雷无欢闻言接过。 泛着腥臭味儿的绢布上,画迹隐约,只能看出好像有一只凰鸟腾飞于重重殿宇之上。 他没多少学识,看不出有什么深意,于是丢给身旁的长公主府参军:“你看看,这上头画的什么?” 随行的参军拿来细看,半晌后,脸色大变。 只因绢布上的凰鸟正飞在象征着皇权的太极宫上,口衔一朵盛开的牡丹,展翅翱翔。 雷无欢看出他的异样,遂问道:“这画上有何深意?” 参军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热汗:“这......只怕得回府问一问长公主。” 今日国师与弘慈寺的汝空大师,都算出城外将显祥瑞之象,于是为着讨好柳姒的雷无欢就带着人赶来。 却只看见一户农家的院中冒着红光。 叩了院门而入,一只豚猪躺在圈中,身无外伤但刚死不久,那抹红光显然是从猪圈里冒出的。 于是将猪买下,当场开膛破肚。 却从猪腹掏出一张带着画的绢布。 雷无欢见参军那模样,笃定这绢布一定是什么好东西,伸手抢过揣入怀中。 “既要回禀长公主,那就快些。” 说着转身登上马车。 ...... 宸安长公主府。 设了水幕的阁楼上,柳姒正翻看明灿连日来的功课。 明灿开蒙甚晚,但好在聪慧,学得快,夫子也夸她是个可造之材。 唯一苦恼的便是,一手字写得宛若狗爬,十分令夫子头疼。 怕被训,是以明灿将功课交给柳姒后,便躲去了乔珠的院子里,美其名曰要好好擦拭供奉的牌位。 借着日光,除去那惨不忍睹的字外,明灿的功课很令柳姒满意。 “哒哒哒”的脚步声自阁下传来,柳姒并未回头,眉宇间却染上了深深的苦恼。 片刻后,那脚步声停到身后,紧接着她臂弯上的披帛被人扯了扯,一个十分稚嫩的孩童声响起。 “姑母,央央又欺负我!” 柳姒揉了揉眉心,搁下手中的书本,转身看去。 一个两岁左右的男童站在她身后,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娃,满脸愤怒。 话音落下,又一脚步声从阁下传来,伴随着女童的怒喝:“柳星!你又告状!” 与男童年岁相当的女童踏上阁楼,一瞧见柳星便小跑着扑上去,握着粉拳一拳揍在他脸上。 “让你告状!” 被唤作柳星的男童被这一拳打倒在地,瘪着嘴就要哭,结果还没出声,又被谢央扯着嘴。 “不许哭!” 说着又是啪啪两巴掌。 柳姒看得头疼,十分熟练地扬声唤道:“谢竹君——” 随后,又是一阵脚步声。 满身狼狈的谢晏风一般踏上阁楼,发髻凌乱,衣角还沾着小孩的巴掌印,脖子上挂着一个拨浪鼓,腰间别着一把小木剑。 眼中带着生无可恋的茫然。 见到地上厮打的两个孩童,他大步流星上前,本想将两个孩子分开,却又想起什么停住脚步。 站在原地等两个孩子打完后,才将他们各自扶起,拍了拍沾着灰的衣摆。 柳姒看得额角青筋直跳,抱臂道:“柳子宁与谢兰疏何时来?快些将这两个调皮捣蛋的带回去!” 闻言,被谢晏一手一个提溜着的孩子们立刻挣扎落地,跑到她腿边一人抱一条大腿,大喊道。 “姑母\/伯母,不要赶我走啊!” 柳姒叉腰,看着腿上的两个小人儿,拉长嗓音道。 “松~开~” 如今乔花盛又有了七个月的身孕,柳承安嫌柳星在府上闹腾,怕惊着梁王妃,便将人送到了长公主府。 而谢旭见状,与王季禾一合计,也将谢央给送了过来。 两个孩子正是最闹腾的年岁,双方父母都嫌带孩子烦人,就默契地送到没有孩子的柳姒府上。 让她与谢晏也尝尝带娃的“乐趣”。 两个孩子听话些也就罢了,偏偏柳星与谢央看对方都不太顺眼,在府上两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气得柳姒是肝火旺盛。 在被两个孩子折磨了几日后,成功丢给了谢晏。 让他承担起带娃的重任。 偏偏谢晏也没经验,同样手忙脚乱。 两个在国家大事上处理得得心应手之人,却败给了两个小奶娃。 谢央圆溜溜的下巴倚在柳姒腿上,黑亮亮的眼珠子一转,可怜巴巴道:“求求伯母不要把央央赶走......” 谁知道一回去,又会不会受阿耶摧残? 她不要啊! 柳星见她装得如此可怜,生怕落了下风,紧随其后扯着柳姒裙摆,同样哀求:“姑母,回去的话,耶耶一定会揍死我的。” 上次他爬到假山上,惊得乔花盛动了胎气,柳承安差点没打死他。 两个孩子挂在柳姒腿上,逼得她只能像个木桩子一样站立。 不过幸好救苦救难的菩萨来了。 擦拭完乔珠牌位的明灿,心中估摸着时辰,便来了小阁,悄摸摸从木梯处探个脑袋上来:“阿姊~我的功课怎么样?嗯?!” 她看着两个缠住柳姒的小鬼,踏上台阶:“你们在做什么?” 两个小鬼看见明灿,表情一变。 不等开口,便自个儿利索地爬了起来,在她面前站得笔直,脆生生喊道:“小姑姑!” 明灿笑着摸他们的脑袋瓜子:“又惹祸了?” 小鬼们齐齐摇头:“没有。” 见状,柳姒与谢晏相视一眼,心下有了同样的主意。 她拿起明灿的功课,走到她面前,将书本塞给她,奖励般拍拍她肩膀:“小灿呐,你这功课我看过了,做得很好,阿姊很满意!” 说着她话音一转:“这足以证明你十分好学,阿姊很高兴!既如此,你便陪着侄儿们好好玩,放松放松。” “阿姊还有公务要忙,就先走了!” 说着她脚底如抹了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下阁楼。 那头的谢晏见罢,表情沉重地将脖子上的拨浪鼓,与腰间的小木剑交到明灿手中。 “若有为难之处,便问照顾央央与星儿的婆子们。” 话毕,他也匆匆离去。 明灿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 怎么感觉,姊夫看她的目光,有些同情? 转首,又望了望面前齐齐仰首盯着自己的两个小童,伸手捏了捏他们肉呼呼的脸颊。 挺可爱的啊,有这么可怕么? 第409章 新宠阿月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雷无欢回到长公主府后,便揣着那绢布,马不停蹄地往主院而去。 他很懂得揣摩柳姒喜好,因而她也喜欢他,允他随意进出自己的院子。 踏进主屋,柳姒正吃着凉糕,雷无欢放轻脚步,挪了步子走到她足边跪下:“贵主,奴按汝空大师吩咐去往城外,果然发现了一些东西。” 柳姒放下银箸,瞥他一眼:“何物?” 雷无欢将在那农户家的事明白告知后,从袖中掏出绢布:“奴愚钝,不明白这上头画的什么,所以一刻不停地赶了回来,只等贵主示下。” 她指尖捻起绢角,眸子扫了扫,随后又丢还给他。 “既是祥瑞之物,那必定上有天示,吾等凡夫俗子如何看得明白?你将此物呈于国师与汝空大师,他二人法力高深,想来能明白其中画意。” 雷无欢接过绢布:“奴这就去。” 等他离开,平意入内:“长公主,赵府傅求见。” 去到书房,赵厚已等候多时。 见到柳姒,他也不耽搁,直道明来意:“长公主,属下方才得到消息,淮王已上请圣人,打算离京,前往岭南。” 这几年柳姒在朝中大肆招揽朝臣,令淮王嗅到了几分异样。 如今他对皇位无趣,不愿来日牵扯入其中,是以打算远离这是非之地。 柳姒坐在书案后,翻了翻赵厚递上来的折子。 “圣人同意了吗?” 赵厚点首:“圣人不仅同意,还给了淮王广州都督的职位。” 柳姒似乎并不意外:“淮王既要离京,作为妹妹,总得送他一份大礼。” 她落笔在折子上写下一行字:“赵府傅,还记得淮王那只眼是如何瞎的吗?” 当初赵厚尚是谘议参军时,曾按柳姒命令,带人去顺义门协助当今圣人解救淮王。 只是解救淮王是假,想利用凤阳除掉他才是真。 此事不过过去了五年,他自然记得,是以迟疑问:“长公主是想......” “这么多年,也该让淮王知晓真相了。” 她搁下笔,语气轻描淡写:“此事交给清水侯,他知道该怎么做。” 清水侯,便是安庭序。 曾经的清水县子,如今的千户侯。 赵厚收起折子,赶往清水侯府。 一个时辰后,月痕也带回了雷无欢那边的消息。 她回禀:“长公主,雷无欢死了。” 他按柳姒的吩咐将绢布交给汝空,回城的路上却出了意外。车轴断裂,人摔出马车当场折颈而亡。 这次的死法倒是新鲜。 柳姒执笔并未抬首:“知道了,安抚好他家人,别生出什么事端。” “喏。” 死了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她依旧照常处理公务到酉时。 霞光普照,百鸟归巢。 揉了揉泛酸的脖子,走出书房。 闻书斋的牡丹开得最好,柳姒脚下步子一转,准备去一趟谢晏的院子。 路上被一低首的奴仆撞到,身后的随侍见状立马喝道:“大胆!没长眼睛吗!竟敢冲撞长公主!” 那奴仆是个男子,闻言跪在地上求饶道:“长公主恕罪,奴婢是无心之失!” 因他跪着看不清容貌,只能听见声音犹如金玉相击,悦耳动听。 原本并不在意的柳姒眸子一转,垂眸看他:“你是哪个院子里的?抬起头来。” 那男仆依言抬首,露出一张俊美的脸颊。 轮廓完美,乌发如绸,眼尾的一颗红痣透着风情,为他原本清淡的容貌增添了许多色彩。 只是胆子有些小,一直敛眸不敢看她。 “奴婢是闻书斋侍弄牡丹的花奴。” 他怯生生答道。 看着他眼尾的小痣,柳姒轻笑:“怎么不敢看我?” 花奴睫羽微颤:“长公主天颜,奴婢不敢。” 她抬手,指腹摸上他眼尾的那颗痣,来回摩挲:“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阿丑。” “阿丑......”她语气缱绻,“你生得这样好看,怎么能叫阿丑?我赐你一名,可好?” 阿丑:“但凭长公主定夺。” “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从今以后,你便叫阿月。” 得了新名的阿月长拜:“谢长公主赐名。” 柳姒朝他摊手:“起来吧,日后你便到我身边贴身服侍。” 阿月听罢,面上闪过一丝欣喜若狂,却还是故作矜持地问道:“奴婢原是闻书斋的人,这样去到长公主身边伺候,只怕驸马会不高兴。” 轻握他手,柳姒安抚:“不必管他,他做不了主,你只管安心留在我身边就是。” 话里话外都是对谢晏的轻视与不屑。 说着,她调笑:“阿月,你这眼睛生得好看,笑起来我瞧瞧。” 阿月闻言,终于大着胆子看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 并不多夸张的笑容,可他眼角却不自觉地上翘,眼中透出一股似笑非笑的散漫感。 见状,柳姒唇角笑意更深。 她果然没看错:这奴婢笑起来,跟柳弥月那欠揍的模样,真是十分相似啊。 - 甘露殿。 夜深时分,一道黑影出现在殿中:“主子,雷无欢之事已处理妥帖。” “长公主是何反应?” 柳承明散漫地倚在御座上,骨节分明的五指把玩腰间荷包。 那黑影答道:“长公主看起来并无异样。” 闻言,柳承明眼中染上几分悦色:“死了个贱奴而已,她无异也是应当。” 难道还要痛哭流涕不成? “只是......” 黑影欲言又止。 柳承明眼风一扫:“说。” “只是傍晚过后,长公主又收了一男奴,还赐了名,叫......” “叫什么?”他语气捉摸不透。 黑影胆寒:“叫阿月。” “阿月......阿月......”柳承明反复念着这名字,脸色渐渐阴沉起来。 半晌,他挥挥手,示意黑影退下。 自己则依旧坐在原处,目光落在腰间荷包上,动作小心又爱惜。 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必定以为那里头藏着什么宝贝。 他长指一动,将其打开。 两缕相缠的头发绑在一处。 任谁也想不到,这荷包里装的,竟然只是头发而已。 发尾绕在指尖,他声音低沉:“小姒,你宁愿接纳那些贱奴,也不愿与我在一起,当真是令阿兄伤心呐。” 三年前,他本以为自己与柳姒总有相守的那一日。 却不想她不仅不曾接纳他,反而还将清水县子安庭序给收为入幕之宾。 让他从一个县子,三年内升做侯爵。 除此之外,她还开始在府中豢养男宠,只要是长相俊美,得她青眼的,不拘身份贵重,都能都到她的恩宠。 此举无疑是在告诉柳承明:这世间任何男人,都有可能得到她的青睐。 除了他。 当今圣人——柳弥月。 柳承明听着那些宸安长公主收纳男宠的消息,心中可谓是如火烧般煎熬。 又愤怒又嫉妒。 她笃定他不敢拿他如何,所以如此肆无忌惮。 既如此,那她宠幸谁,他便杀了谁。是以那些男宠在柳姒身边活不过一月。 除了安庭序。 此人阴险狡诈,几次三番都躲过了他的暗算。 气得柳承明是咬牙切齿。 今日听闻柳姒又纳一新宠,他并不再像从前那样妒火中烧。 毕竟这三年来,他都已经习惯,能心平气和地对付每一个觊觎攀附她的男人。 算算日子,除了早朝上,私下她已经有一个月未曾来他的甘露殿了。 他觉得他想她,想到都有些发疯了。 第410章 亲见 淮王府。 静仪站在正堂中,茫然问:“阿兄,你深夜唤我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圣人允淮王离京,她也打算同去。 先帝贵妃殉葬已死,她又寡居未再嫁,眼下就这么一个同胞兄长,和一个亲侄儿。她一人留在上京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她原本在府上准备出行之物,却被淮王府的管事火急火燎地唤来。 淮王坐在堂上,怀中抱着世子,手边搁着一封打开了的书信,完好的那一只眼中是平静的沉怒。 他起身,牵着世子的手交给静仪:“手中出了些要紧之事,只怕离京的日子得有所耽搁,你带着枫儿先行一步。” 说着,他又改了主意:“不,天一亮便出发。” 不等静仪开口,年仅六岁的世子仰头问道:“耶耶,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岭南了吗?” 他的声音带着孩童般的稚气,无忧无虑。 淮王大掌捏了捏他小鼻子:“不是不去,只是耶耶要晚几日再出发。你不是一直想去南边玩吗?就让姑母带着你,一路上可以玩个够。” 世子空了的手握住淮王:“那耶耶要快些,可不要让枫儿等太久。” “好。” 静仪听出淮王话语中的凝滞,神色肃然:“阿兄,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不然为何突然改变计划? 她虽从不参与政斗,但也看过不少。 曾经淮王被诬陷私藏龙袍,以致淮王妃惨死的种种,如今想来仍令她后怕,是以她有此一问。 淮王摇头,语气轻松:“别瞎想,只是手下做了些错事,我得留下来妥善处理后,才能顺利离开。” “可是......”静仪不放心,还想再说什么。 话被打断:“圣人已允我前往岭南,你就不要再想那样多。” 说着,淮王自嘲般指了指自己被罩住的瞎眼:“更何况就我如今的模样,还会出什么事?你放心便是。” 听他这样提起,静仪才放下心来。 淮王已残,并无威胁。 谁会想着对一个残废下手?除非是傻子。 她道:“那我现在便回府,争取天一亮就出发。” “好。” 静仪走后,淮王才对着身侧的亲王府典军道:“你明日亲自护送长公主与世子,务必将他们平安送往滁州。” 滁州,乃是王氏的祖籍之地。 - 翌日。 城中开始有流言四起。 弘慈寺的汝空大师与国师同日算出,城外将会有异象显现。 众目睽睽之下,竟从一猪腹中找到一张带画的绢布。 凰衔牡丹,落于太极宫。 其中是否有天意指示? 众人不由联想到权倾朝野的宸安长公主身上。 凰鸟与牡丹都暗指女子,整个大齐能配得上这百鸟之王,百花之王称号的,除了宸安长公主,还能是谁? 而太极宫,更象征着皇权、帝权。 所以这画意为何,没人敢胡说。 只是百姓们私下仍在议论:难不成大齐要开天辟地,出一个女君主了? 此事如何,过后再论,而这上京却是又出了一件大事。 淮王府。 淮王估摸着世子与静仪已离开雍州后,便开始有所行动。 那日他意外得知自己瞎眼真相,心中怒极。 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当初是柳承明与柳姒出手救了他,却不想顺义门前,只是他们兄妹间夺嫡的一环。 自己不仅枉做了棋子,还一心追随了他们好几年。 如今想来,这仇人不止废太子一个,而是轮番算计,腹背受敌。 想起自己失去夺嫡资格,与废掉右眼成为废人,淮王又怎能不恨? 况且事到如今,他没有退路。 时隔多年,他猛然知道真相,必定是有人授意。 不管背后之人是圣人还是柳姒,亦或其他,其目的都是为了除掉他。只怕那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静待时机。 淮王若无所作为,便是束手就擒,自寻死路。 更何况他如今知道真相,在圣人眼中,便是已生异心,再也留不得。 如此想来,倒不如放手一搏。 即便是败,他已将枫儿与静仪送走,大不了舍去他一命。 他的这番动作也自然瞒不过王礼。 从淮王口中得知真相后,王礼也只是叹气。 他身后还有整个王氏,幼女王季禾与谢氏联姻,以王谢两家的姻亲,王礼只要不去掺和,王氏便会安然无恙。 而淮王到底是他的女婿,让他去揭发其罪行,他也做不到,是以王礼只当从未知晓。 只是王礼却未算到,柳姒会这么快便动手。 他亲至淮王府,刚打定完主意不插手此事准备离开,就见淮王府被人里里外外围了起来。 无数士兵举着火把冲进王府,将他与淮王团团围住。 为首的男人身着紫色官服,气质清隽又贵气。 正是清水侯安庭序。 他扬声吩咐:“淮王谋逆,证据确凿,给本侯拿下!” - 淮王府里外都被重兵把守,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静仪护着淮王世子,看着周围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士兵,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淮王出事了。 她肯定。 自出了雍州,发现车队行驶方向不是南边,而是东边后,静仪便隐隐察觉到不对,直到逼问淮王府典军后,才知晓实情。 本想着急忙慌回去,有一队人马先一步将车队拦下,押着她与世子返回上京。 姑侄俩行至淮王府一院落前,一个身形魁梧的士兵将世子从她身边夺走,带进院中。 静仪惊呼着要跟上去,被人拦了下来。 世子惊慌害怕的哭声很快从院墙内传出,她直听得心惊肉跳。 接着,她又听见自己兄长熟悉的怒喝与质问:“安庭序,你要做什么!放开世子!” 静仪听后,不免担忧,一个劲儿地要往院子里冲:“放开我!让我进去!” 守院的士兵回道:“没有命令,长公主不得擅闯。” 她满心绝望,只能在院外煎熬着。 约莫又过了半刻钟,她听见怒骂清水侯的淮王对着谁哀求道:“六妹,枫儿就是个稚童,不会有什么威胁,看在他也是你亲侄儿的份上,二哥求你放了他吧!” 六妹? 阿姒…… 静仪耳中一阵嗡鸣。 紧接着院中传来淮王凄厉的怒吼与恸哭:“不要!枫儿!” “安庭序,本王杀了你!” 刀剑相击声重重传入她耳中,静仪先是愣怔片刻,而后突然猛地拔出士兵腰间长剑:“放我进去!不然我就自尽于此,届时看你们如何交代!” 看守院子的士兵也不过听吩咐办事,若静仪这个长公主真死在这儿,他也担不起。 为难迟疑间,静仪已经推开他冲了进去。 院内,无数火把将院落照得通明。 数道人影站在院中,满脸冷漠与无情。 唯有两道身影不同,一大一小,一坐一倒。 透过人影间隙,静仪看见世子被淮王抱在怀中,胸前一个大大的血窟窿,衣襟染得鲜红。 淮王抱着他,声嘶力竭地痛哭着。 在父子二人的面前,站着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正是清水侯安庭序,他手中的长剑正往下滴着血。 而他身旁那道身影…… 静仪看着那人熟悉的侧颊,身形晃动,面色陡然变得惨白。 那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存在,淡淡朝她投来目光。 冷漠无情的视线冻得静仪浑身发冷,她咬紧牙关问道:“阿姒,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411章 女相琅嬛 无风无月的上京城,陷入一种诡异的肃穆。 淮王府内,柳姒站在充满凌厉杀气的院中,神情冷漠。 柳承泽,她的二哥,尊贵无比的淮亲王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放过他的儿子。 柳姒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心中略微讥讽地想:真傻啊,事到如今还以为她要对付的是他。 这样想着,她目光落向因为惊怕,而嚎啕大哭的淮王世子。 柳枫与他残废了的父亲不同,他有着再健全不过的身体,听说还继承了王季芸的聪慧。 圣人无子,来日必定从宗室中选一个过继,立为储君。 而像柳枫这样合格的皇侄,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选。 一念至此,她垂于身侧的指尖轻动,欲要下令。 心思敏锐的安庭序察觉到她的情绪,先一步做出了动作。 锋利长剑贯入幼童胸口,刹那间一条性命亡于剑下,淮王心神大恸,抱着幼子的尸身哀嚎。 柳姒冷眼看着这对父子,心中没多少悲意。 只是罪谱上多了一条“杀侄”的罪名,想来等会儿,又得多条“杀兄”之罪。 凌乱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她漫不经心地转眸轻扫,又立时愣住。 静仪站在不远处,面色惨白。 显然是看清了这一幕。 咬紧牙关,抖着身子问她:“阿姒,你这是在......做什么?” 满院火光刺眼,柳姒兀自想:做什么? 她不都瞧见了吗?还这样问做什么? 往日关系亲近的姊妹俩,此刻谁都没有再往前一步。 唯有淮王做出了动作。 他放下世子的尸身,在所有人都疏忽时,举着手中的剑就要刺死安庭序与柳姒。 安庭序急忙抬剑格挡,虎口震得发麻。 也不过一个呼吸间,周围的士兵都反应过来,将其压下。 淮王被制服住,双膝跪地,满目赤红地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报应,报应,只怪本王识人不清,这都是报应!” 说着,他对柳姒怒骂:“柳姒,你这个利欲熏心的畜生!连无辜稚子都不放过,你不得好死!” 话毕,他深深望了静仪一眼,而后撞到架在他肩头的长刀上,割喉自尽。 “阿兄!” 静仪失声尖叫着跑到淮王身前,抱着他倒下的身躯,悲痛得几乎要魂飞魄散。 柳姒平静无波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尤为突兀:“淮王谋逆,事败畏罪自尽;世子早慧忠义,为偿父罪,撞剑而亡。” 一句话,便做好了对外解释的借口。 陷入悲伤中的静仪听见这话,站起身来冲到柳姒身前,抬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周围人上前要将其拿下,听得柳姒厉声喝道。 “放肆!” 她颊上还顶着巴掌印,冷眸一扫,不怒自威:“静仪长公主身份尊贵,伤了她你们担当得起吗!” 众人这才退下。 她看着悲怒到极点的静仪,淡淡开口:“五姐有气,打我也是应当的,只是你身子贵重,莫要气伤了自己。” 见她依旧不知悔改,静仪气得发笑:“身子?你连兄侄都能杀,何故在会在乎我的身子?” 一边说,她一边扣住柳姒手腕往自己脖颈上掐:“眼下你便将我一道杀了,省得留我,孤家寡人一个。” 说到最后,她行状癫狂,又哭了起来。 这并非气话,而是真心求死。 如今父母兄侄都死了,往日信任的妹妹却是刽子手,叫她活着还有何意义? 柳姒反覆上她冰凉的手背:“五姐,你知道的,我不会杀你,你与他们不同。” “有何不同!”静仪甩开她手,厉声质问,“你从前那样温和善良,只是累得卓池远病重,便愧疚得整夜落泪,拼死也要嫁给他。 更莫论你幼时瞧见有宫人受苦,也会怜惜宽慰。 可你看看,如今的你在做什么? 枫儿可是你的亲侄儿!不过一个尚不知人事的孩童,你却狠心杀了他!” “阿姒......” 她又哽咽地扯住柳姒胳膊:“你究竟是何时,变成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了! 究竟是为何啊!!!” 静仪怒恨柳姒杀了自己的兄侄,却也更加痛心。 她们自幼在宫中长大,关系向来亲厚,她自认为柳姒本性良善,即便后来柳姒杀了许多人,那也是政敌,无关对错。 可眼下呢? 圣人已然登基,她也是权倾朝野的镇国宸安长公主,还有什么不满足? 为何要向毫无威胁的淮王父子下手? 静仪不明白。 柳姒没有回答,移开目光狠心道:“来人,好好护送静仪长公主回府,若出了差错,唯你们是问。” “喏!” 崩溃的静仪被几个行事稳妥的属下带走。 柳姒则是看向身侧的安庭序,当着众人的面沉声道:“方才谁允许你擅作主张,杀了淮王世子的?” 安庭序单膝跪地:“臣知罪。” 到底还是给了他这个清水侯几分颜面,柳姒示意:“你们都退下。” 四下无人,她才问道:“你既知罪,罪在何处?” 安庭序低首:“臣不该杀了淮王世子。” 院中安静半晌,见柳姒毫无回应,他便知自己答错了。 绞尽脑汁想了片刻,突然脸色大变,朝她叩首:“臣知罪,不该擅自做主便动手!” 前者不过是责怪他不该杀了世子;后者却是错在他身为臣下,在主上未发号施令之前,便动了手。 这对为上者来说,是大忌。 他向来小心谨慎,今夜却在这件小事上出了大错,实在疏忽。 这次,柳姒终于正眼看他。 见他自省明白,才冷声:“下不为例。” 闻言,安庭序松了口气。 同时心中也惴惴不安:这些年来,他越来越琢磨不透这位长公主的心思了。 他方才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杀了世子,便是笃定她动了杀心;自己作为臣下,替她动手无可厚非。 亲刃兄侄这样的污名,由他这个曾弑父的人来背,再合适不过。 只是方才听她话语之中,似乎另有安排。 不过事成定局,也无追究必要。 淮王本就有报仇的准备,所以这谋逆的罪名不算平白诬陷,手下人很快找到淮王谋逆罪证,彻底坐实了他的罪行。 至于淮王的岳丈王相公,此刻被关在王府的一个偏屋里头。 得知淮王父子已死,他重重叹了口气。 隔日再见柳姒,整个人苍老不已,满目沧然道:“老臣愿舍去一命,只求长公主放过王氏无辜族人。” “王相公觉得,你的性命与整个王氏比起来,孰轻孰重?”柳姒问他。 王礼会意:“老臣如何做,长公主才会放过王氏?” 柳姒开门见山:“王相公与赵国公年岁相当,也该辞官颐养天年,将王氏这个重担,交于新的家主了。” 王氏新的家主? 他暗惊:难道她已经知道,自己有意将季康调回上京了? 王礼爱子,不分男女,但他也如其他世家大族一样,对嫡长子十分看重。 当年王礼长子王季康被流放至黔州,至今未归;加之淮王妃王季芸惨死,种种情形下,他才会着重培养最散漫不成器的三女王季禾。 如今换了皇帝,王季康这个先帝罪臣,当然会被王氏想尽办法弄回来。 因而王礼不做他想,开口道:“长公主若能接回吾儿季康,王氏自当......” 话未说完,听得柳姒轻笑:“王相公好像会错了意,王季康是遭先帝贬黜流放的罪臣,怎配做王氏家主?” 王礼迟疑,眼中不可置信:“长公主的意思是......”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柳姒道。 “太祖朝曾有女相,名曰“琅嬛”;我要你们王氏竭尽全力,扶持王季禾,明白吗?” 第412章 大则书院 静仪亲见兄侄身死,心如死灰,回到府上寻了短见,幸而被救回。 后来还是王季禾去到府上,不知说了什么,静仪终于消了寻死的心。 但却不愿再待在上京这个是非之地,打算前往城外的缘觉庵,出家修行。 临行那日,天灰蒙蒙的,乌云压得行人喘不过气。 静仪的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上京,两道身影站在城楼上,望其渐行渐远。 风吹动柳姒额上碎发,她看向身旁的王季禾:“你是如何劝动五姐的?” 王家娘子笑得洒脱:“这是我与阿妙之间的秘密。” 淮王世子不仅是静仪的侄儿,也是王季禾的外甥;姐夫与外甥逝世,对她来说好像依旧掀不起什么情绪,总是毫不在意。 柳姒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将目光落向远处,话语随风而散。 “阿禾,你恨我吗?” 闻言,王季禾反笑问她:“六娘既有此一问,又为何要推举我做王氏家主?便不怕养虎为患?” 王礼为了保下王氏,别无选择。只能顶着压力,将王季禾这个外嫁女推上家主这个位置。 所以王季禾如今,已是王氏新一任家主。 柳姒笃定:“你不会。” “人心易变。”王季禾道,“六娘如今,不也不复初心了么?” 柳姒无可辩驳。 她眺望上京城外,指着一处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亭阁点缀,庞大规整的建筑,问她。 “知道那是哪儿吗?” 王季禾顺着她手指之处望去,细辨半晌后点首:“大则书院,如今京中无人不知。” 大则书院是一年前才开办的私学书院,因其建筑庞大,立于山中,所以开办时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但在这学宫遍地的上京,这样一座书院看起来,也并不起眼。 所以一开始无人看好。 直到今岁进士科四月发榜后,大则书院声名鹊起。 只因一甲榜眼,便出自大则书院。 要知道大齐书院上千,一个开办只有一载的书院,却出了个榜眼,怎能不引人注目? 更重要的是,大则书院不拘年龄身份,只要有学识,能通过院长统一考校的,便都能进院读书。 是以张榜后,许多庶民都涌入大则书院,只为获得一个读书机会。 若没有通过考校也无妨,每月初三、初十、十七、廿四这四日,都会有夫子在山下高台上,摆桌讲学。 远处的大则书院遮掩在绿林中,柳姒开口。 “那大则书院,是我授意开办的。” 这次,王季禾终于变了几分情绪,随即又觉得并不意外。 修建大则书院花了整整两年,背后若没有宸安长公主的助力,怎会这样快?还能建在上京城外的山上? 想到什么,她难得神情复杂。 大齐书院上千座,可愿意招收女子的,却是闻所未闻。 而大则书院招生除不择年龄身份外,还不拘男女。 只要愿意,女子亦能入院读书;且女学的入院费用比男学低了足足七成。 根本原因大抵是:寻常百姓家中只会供男子读书,至于女子,能识得几个字都是破天荒了。 所以大则书院中,女子的学费才会比男子低上七成。 知道大则书院背后真正的主人后,王季禾看柳姒的目光已然发生改变。 只是仍不解:“六娘想收罗天下英才,凭你的身份轻而易举,何必再费精力,开这样一座书院?” “因为一个女子。” 柳姒道:“她曾是我门下的一位女客,精通算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女客得知宸安长公主广纳人才,便叩门自荐,凭借自身能力,被柳姒收入门下。 “然后呢?”王季禾好奇问。 “她在我门下待了两月余,然后就归家嫁人了。” 柳姒平静的话语,令王季禾心中惊诧。 她想过数种可能,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不甘心问道:“那她是被父母逼迫,才归家嫁人的吗?” 柳姒摇头:“不是,她是自愿的。” 这答案令王季禾大失所望。 “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岂不比嫁人埋没一生,来得痛快?”她话语中带着惋惜。 “你也为她可惜,是么?”柳姒意味不明,“当初我为了留住她,曾亲召她问询,问她是否家中逼迫,若不愿:我可以帮她。 可她说: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是女子本分。” 那女客眼中的理所应当,至今仍残留在柳姒脑中。 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 自己好像错得离谱。 她本以为只要给女子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便一定会助她们逃出困境。 可女客的事让柳姒明白,并非人人都是苏黎生。 如苏黎生这样有勇气跳出世俗,追寻自我的,少之又少。 女子经过千年教条束缚洗礼,在她们的潜意识里,自己并非一个主体,而是别人的附属品。 她们可以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 但绝不会是自己。 她们已然被教化,跳不出三从四德,贤良淑德的规训。 就如女客,自投入柳姒门下,只为了在夫家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并非为了她自己。 所以后来,柳姒放她走了。 也是那时柳姒才明白,只有让她们改变自我认知,才有真正崭露头角的那一日。 而书院,无疑是教化育人的绝佳之地。 大则书院很大,却也很小;小到只是上千书院中的沧海一粟,大到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狂风吹动二人衣裙,可她们的身影却始终未动。 柳姒转首,看着沉默不语的王季禾,语气柔和:“所以阿禾,如今你可明白,我为何要推举你做王氏家主了么?” 不等对方回答,柳姒抬步,从她身旁离开。 伴随着一句叹息,一道难以捕捉的声音伴着风,清晰灌入王季禾耳中。 “阿禾,你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去三清观后山钓鱼了?” 声音消散,王季禾站在原地,恍若石化般久久未动。 嫁给谢旭这三年来,她钓鱼的次数屈指可数;曾经无钓不欢的王三娘,如今钓竿已是生了灰。 她也好像,很久没有做过自己了。 风越来越大,大到足以将人眼角的泪吹干。 王季禾的贴身女婢见柳姒离开后,自家娘子始终没有下城楼,便上来查看。 拿着薄衫披到王季禾身上,女婢道:“娘子,起风了,咱们回府吧。” 风声掩饰着王季禾沙哑无比的嗓音。 “我想去钓鱼了。” - 淮王之事告一段落后,圣人与长公主因为考功郎中裴简,吵了一架! 第413章 安王显踪迹 几年前柳姒送裴简的那副叆叇,是由她府中最好的水晶打磨而成,虽也价值不菲,但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却是不屑一顾。 毕竟如今的她与曾经的她,不可同日而语。 这些年裴简一直戴着她送的那副叆叇,未曾换过。 柳姒便又命人选了块极品水晶,打了副叆叇,挑了日子,在散朝后送给他。 好巧不巧,正被甘露殿的宫人撞见,传扬到了柳承明耳中。 是以他方才晓得,原来裴简常戴的叆叇,是她送的! 这可把柳承明气得不轻。 于是找了个借口,准备将裴简贬出上京。 柳姒又如何会同意? 听说许久不踏足甘露殿的宸安长公主,在当日进了宫,与圣人大吵一架。 吵到最后,互相各退一步。 柳姒同意让裴简出京,但不能是被贬黜出京。 柳承明的目的只在于将其赶到柳姒瞧不见的地方,于是欣然同意。 最终,考功郎中裴简被外放为邛州刺史,三日后南下赴任。 上任的速度如此之快,背后没有柳承明的意思,打死柳姒也不信。 处理完裴简的事后,曹守的书信也再次从邛州传回。 安王柳贺,又一次在邛州大邑县现身! - 三日后,裴简启程前往邛州,柳姒立刻去了趟弘慈寺,向汝空道明来意。 言道:他父亲之死,已有了眉目。只是需要他离寺,亲自去调查一趟。 胡父之死在汝空心中,一直是一个心结。 听了柳姒的话,他没有犹豫立刻同意。 而等裴简那头正式上任,成为邛州刺史。柳姒便当着众朝臣的面,将安王曾通敌叛国的罪证拿出。 并自请前往邛州,剿灭国贼。 这罪证,除了之前在灵山收集到的那一封密信外,还有三年前突厥使者进京朝贡时,张环吟交于她的证据。 张环吟作为一个在柳贺手下待了二十几年的突厥公主,手中肯定有关他与突厥来往之物。 所以此次安王叛国,证据确凿。 柳姒也终于有机会,将这个隐患彻底铲除。 这三年圣人渐渐懒怠,几乎将军政大事全权交予柳姒,一点不复登基前的勤勉。 如中书令徐鸿这样的重臣,对此颇有微词,却又无可奈何。 而今柳姒自请剿灭国贼,那就是知会你一声,管你圣人同不同意,她都会去。 她将用得上的心腹带上,准备出发。 只是临走前,有两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也请求与她一起出发。 一个是年雪。 她因为脸上的伤疤,长久待在供奉乔珠的院中,从不出府。 这次她出言要与柳姒同行,很是令人意外。 问其原因,只道:她想起一桩旧事,必须解决,不然终身难安。 柳姒没有再细问,答应了她。 另外一人,是柳承安。 柳姒以为他如今做了父亲,还是孩子心性,是以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柳承安见她拒绝得这样干脆,心中生怒,撂下一句“就算不同意也要去”的话后,回了王府。 柳姒怕他真任性偷偷跟去邛州,打算在她离京前,派人看住他,不许他离开梁王府。 只是还未下令,梁王妃乔花盛的一番话,让柳姒重新改变了主意。 即将临盆的乔花盛瞒着柳承安,亲自去了一趟宸安长公主府。 看着她滚圆的肚子,柳姒心惊肉跳,忙上前搀扶着:“花盛,有什么事知会奴婢们来传话就是,何必亲自走一趟?” 乔花盛褪去少女时的稚嫩,变得成熟了些;不过眼中的伶俐,依旧尚在。 “太医也说临盆前可以适当走动,阿姊不必担心。”她笑得俏丽,“更何况有些话,自个儿说才显得诚心。” 此话一出,柳姒已猜到了她的来意,委婉拒绝:“不是我刁难子宁,只是你临盆在即,他留在你身边照顾岂不比什么都强?” 乔花盛料到她会这样说:“阿姊且听我把话说完,再做决定也不迟。” 将人扶到圈椅上,柳姒叹气:“难为你为了他跑这一趟。既如此,我也就听一听。” “阿姊可晓得,你在子宁心中,是何种地位吗?”乔花盛轻问。 柳姒微愣,不知如何回答。 毕竟这个问题,她从未细想过。 是以迟疑道:“我们是至亲姊弟。” 只见乔花盛摇头:“子宁曾与我说:阿姊是这个世上对他最重要之人,在他心中,你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即便心中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柳姒还是不由鼻尖发酸。 她回道:“子宁于我,亦是。” 乔花盛又道:“正因阿姊对子宁来说十分重要,所以他时常后悔,后悔当初没有随你一道去凉州。只能在上京听着消息,心头担惊受怕,却又束手无策。 那时凉州起了战事,子宁日夜忧心,阿翁怕他做什么傻事,就让我去宽慰一二。 他的那些惶恐忧虑,我都看在眼中。我也曾问他,既然这样忧心,何不随桓王一起前去?” 她望着柳姒:“阿姊晓得,子宁如何回答的吗?” 柳姒喉头发紧:“他如何说的?” “他说:阿姊对他总还像对小孩子般,大事小事从不与他商量。即便遇到难处,也是寻圣人相帮。 有时他还有些嫉妒,嫉妒圣人可以有能力帮你。 不过他又说:晓得你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他,所以他从不在你面前提及。 但这次不同,子宁害怕再像曾经那样,在京中苦等数月,只等来阿姊的死讯。 所以这次,无论怎样,他都想陪着你。 陪在他最重要的阿姊身边。” 乔花盛语气平缓,坐在她身侧的柳姒,心头则是重重一震。 因为前世的缘故,柳姒害怕又会重蹈覆辙,所以无论何事都不与柳承安商量。 她不恨他前世背叛,却不代表就对他放心。 所以这一世,只打算让他做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 可乔花盛的这一番话,让柳姒自省。 如今尘埃落定,往事既散。 她终是同意:“罢了,告诉子宁,我同意就是了。” - 是夜。 甘露殿。 “丁平,你此去邛州,务必帮朕除掉一个人。事成之后,朕会厚待你的家人,保他们此生衣食无忧。” 第414章 挖乳案 绵州,巴西县。 县衙仵作房内,一具死了已有几日的女尸摆在木板上。 尸体喉颈处的伤深可见骨,胸前乳肉被人割去,显出两个碗口般大的血窟窿。 宋明洛面覆白巾,看完女尸伤口后,朝一旁的柳姒回禀:“长公主,这死法与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挖乳案’一致。” 二十几年前,上京中曾出过一桩惨案。 死者乃及笄的妙龄女子,被人割喉放血,挖去乳肉,惨死家中。 最开始,大理寺以为这只是一桩情杀。 毕竟杀人挖乳这种手法,多半是因情报复而为。 可直到几日后,又有一无辜女子被杀,死状与前一个一模一样。这时大理寺的人才惊觉,这应当是一起连环杀人。 天子脚下,发生这样的案子,不得不引人重视,于是皇帝便派官员去调查。 只是刚有了些眉目,查案的官员却死在了家中。 这么多年过去,那桩“挖乳案”也就成了无头案。 而那位死去的官员,正是汝空的父亲。 时隔多年,在这绵州,又出现了同样的作案手法,不得不引人深思。 柳姒站在仵作房中,看向身后的县令:“凶手可抓住了?” 巴西县令摇头:“还未曾抓到。” “无用。” 县令告罪:“是臣失职。” 早前就听说这位长公主行事凌厉,所以他连狡辩的想法都没有,直接认罪。 见他为人还算老实,柳姒没再管他,对陈树吩咐:“陈司马,按原计划行事,今夜务必将这凶手抓到。” “喏。” - 是夜。 县北,天池山。 如今入了秋,蜀地夜里凉风一吹,冷得渗人。 山中密林笼罩,黑压压不见星月,草丛中的虫兽窸窸窣窣发出动静,一个人行走在这山野中,不害怕那是假的。 鹤山听着时不时一两声鸟鸣,心头瘆得慌。 在这山中住了半个月,每每回山还是怕得很。 他提着肉,加快脚步。 下一刻踩到什么东西,脚下一空,他整个人摔进一个大坑中。 这大坑足有两人高,鹤山跌入其中,听得“咔嚓”一声脆响,腿上传来一阵剧痛。 他爷爷的,好像腿给摔折了! 心中惊慌因为这一摔而化作怒气,他坐在坑底捂着腿,咬牙朝坑外骂道:“他爷爷的!谁不长脑子在路上挖这么大一个坑,摔死老子了!” 像是听见了他的“呼唤”。 话音落下,周围瞬间亮堂了起来,火光照在鹤山面上,他眯着眼,看着坑外围满人,一个个兴奋地看着他。 “抓到凶手了!” ...... 鹤山这一月来,一直住在天池山上的小木屋中。 被人从坑底抬上来后,他被绑了起来,带到木屋外。 木屋里外灯火通明,柳姒已在那等候多时,看见鹤山,她莞尔:“鹤东家,别来无恙啊。” 原本还带着茫然的鹤山看见她,跟看见鬼一样,面上的两撇短胡一抖。 “贵,贵主......” 之前柳姒想见仙乐楼的东家,便是这鹤山接见的她。 他自称是仙乐楼东家,实则也不过是柳贺身边的一条狗。 而今见到柳姒,无异于看见索命的阎王。 不过到底是有些阅历,他仍旧镇静道:“贵主千里迢迢寻到小人,不知有何要事?” 柳姒戏谑:“县里出了命案,本主自然是来抓凶手的。” “哈哈。”鹤山讪笑着,艰难狡辩,“那贵主当是抓错人了。” 话刚说完,他在看见吏人将放在屋内的酒坛搬出后,顿时面如死灰。 木屋中放着好几个半人高的酒坛,香气弥漫。 “是否抓错人,打开这酒坛看看便知。”柳姒面色一凛。 “打开!” 吏人依言将密封的酒坛打开,浓烈酒香飘进鼻尖,夹杂着不知名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 在场有些意志不坚定的,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 陈树拿着火把,隔着距离往坛中一照,浑身僵住。 而宋明洛也好奇往坛中望了望,随后面色铁青,猛地跑到树边,撑着树干呕了出来。 当真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柳姒走到坛边,里头画面果然如她想的一样。 只见坛中是淡红色的透明酒水,被泡得发白的乳肉沉在坛底,映出森森寒意。 略数了数,足有七八个。 至少四条性命,很好。 她看着鹤山冷笑:“鹤东家,你与本主说说,这里头是什么?” 证据确凿,鹤山无可抵赖,只能求饶:“贵主恕罪!小人也是听主子吩咐办事!” “主子?”柳姒问他,“柳贺是如何吩咐你的?” 事到如今,鹤山只能从实招来:“主子说他要款待一位客人,是以叫小人弄了这些东西,还望贵主饶命!” 早些通过乔珠的日录,柳姒便晓得柳贺有食人、肉的习惯。 而这次巴西县的案子一出,她不由联想到灵山的“男童失踪案”与凉州的“风沙怪案”。 几乎不用去查,她就猜到背后一定与柳贺有关。 二十多年前,胡父死时,也正是调查京中“挖乳案”的时节。 她追问鹤山:“你家主子的客人,又是谁?” 他摇头:“这个小人真不知。” 瞧他神色,不像说假话,柳姒道:“将他交给汝空,大师仁慈,想来定能好好感化他一番。” 第415章 雪顶含樱 在汝空整整一天一夜的感化下,鹤山终于说出了他知晓的全部东西。 也吐露出当初胡父死亡真相。 此事还得从庆和三十一年说起。 那时柳贺生母是后宫毫不起眼的才人,因为儿子聪明伶俐,有些受庆和帝喜爱,所以在宫中日子还不算艰难。 直到庆和三十一年的上元节,柳贺被人掳走,莫名失踪。 半个月后,却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寝殿里。 可惜人回来了,性格却变得孤僻内敛,沉默寡言。 庆和帝见柳贺性格大变,不由失望,也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喜爱他。 毕竟他有几十个儿子,不差这一个。 柳贺的变化并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影响,除了他的生母。 前朝皇子们夺嫡激烈,后宫妃嫔争宠不断,一个失宠的才人,很快便如凋零的花朵,碾作尘泥。 柳贺作为一个失宠的皇子,在激烈的政斗中,因被人忽视而平安长大。 只是残忍的是,他不知从何时,染上了喜食人、肉的癖好。 要说最美味的,莫过于男童的大腿肉,紧实肥美。 可惜柳贺不喜欢,他更喜欢吃妙龄少女的胸脯肉。 放血去腥的乳肉,用烈酒腌制后,再配上佐料;无论煎炸蒸煮,都很是美味可口。 乔珠之所以与柳贺分开,一是因被皇帝选中,要进宫做后妃。 二是她发现了这个秘密。 她作为一个正常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心上人,是一个这样的畜生。 永康帝登基后,柳贺便在家修行,做了居士。 而京中如他这般的居士有很多,都是在家修行的达官贵人。 居士们寻求长生之法,在柳贺的诱惑下,以为人肉能延年益寿,是以受其迫害者,数不胜数。 灵山上所谓的灵鹿肉,除了赐给那些追随灵女的信众外,其他的都被秘密送到了安王府。 被那些追求长生的居士们,吞入腹中。 柳贺为了事情不败露,长久满足自己的私欲,并不会让人在上京附近杀人。 所以死在上京的那两个少女,也实在是意料之外。 因为肉被送到上京已是好几日,肉质不够新鲜;其中一个居士就起了心思,想尝尝那新鲜的肉,究竟又是何滋味。 两条无辜性命,因为贵人们的一时兴起,白白消失。 居士们追求风雅,还为肉菜取了道名字。 叫——雪顶含樱。 很好听的名字,可背后真相却令人不寒而栗。 胡父的死,究其原因也不过因为他离真相越来越近,于是柳贺利用妙法大师曾经的批命,杀害胡父后,将其嫁祸给年幼的汝空。 事情的真相一步步被揭开,令人不可思议,荒诞诡异。 榨干鹤山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后,汝空干脆利落地将他一掌拍死。 当年杀害胡父的,正是鹤山。 始作俑者虽是柳贺,但不代表鹤山无罪。 紧闭了一天一夜的刑房打开,汝空向来不染一尘的衣摆上,难得沾上几滴血迹。 柳姒越过他,看向刑房中死不瞑目的鹤山:“都处理完了?” 汝空双手合十,朝她一拜:“阿弥陀佛。” 柳姒虚扶:“走吧,还有真正的凶手没解决呢,在绵州耽搁了几日,也该去邛州了。” 去会一会她那七叔。 此次入蜀,柳姒抽了火神军三分之一的军力,又拨了沿途几道府兵,加上约莫两三万人。 跨过条条山道,终于到达邛州治所临邛县。 裴简上任邛州刺史后,便与曹守等人配合,抽调兵力将整个大邑县控制住。 大邑县,则是柳贺最后现身之地。 由鹤山口中得知,柳贺的老巢便在大邑县的鹤鸣山。 鹤鸣山乃是道家发源之地,山形似鹤,山中栖鹤故而得名,乃剑南四大名山之一。 上京发生的事自然瞒不过柳贺,是以在裴简行动之前,他便退于大邑县的鹤鸣镇,把控了整个镇子。 裴简怕他狗急跳墙伤害百姓,就没有再前一步。 期间还将邛州都督府给控制了起来。 柳贺敢把老巢设在大邑县,自然是有一定把握,而掌控兵力的邛州都督府中,全是他的人。 只是曹守等在蜀地潜伏了三年,也不是闹着玩的,先其一步把控了都督府,掌握主动权。 柳贺目前似乎也没有要动兵的打算,就这么一步步退到鹤鸣镇。 如今应当藏身于鹤鸣山上。 这蜀地山脉起伏,各处地形都是极为复杂,真打起仗来,确实不如平原方便。 所以双方十分默契,互相僵持着。 只等一个人的到来。 而那个人,便是镇国宸安长公主——柳姒。 - 经过建议,柳姒决定停在鹤鸣镇十几里之外的新场镇。 新场镇中有西岭雪山下流的江水,潺潺流水穿镇而过,是与北方完全不同的西南风情。 裴简带着柳姒,穿行于小镇间。 百姓大多闲适散漫,即便知道有军队驻扎于此,也并不慌乱。 一派悠闲自在。 这样怡人的秋日风光,裴简脸上的淤青融在其中,倒有几分突兀。 初到邛州那日,柳姒瞧见裴简眼眶与嘴角的青红淤青时,着实吓了一跳。 那淤青瞧着明显像是被人打的,她实在好奇,在这邛州有谁有胆子打他这个刺史。 问了原因方才晓得。 原来不是邛州的人,而是上京的人。 要说起来,都是裴简曾经在御史台做侍御史时,欠下的债。 各路官员对于裴简这个侍御史,可谓是恨得牙痒痒,偏偏他有人护着,拿他也没办法,只能时常在心里头咒骂几句。 可这次裴简被外放出京,那可就不一样了。 就算你背后有人罩着又怎样? 天高皇帝远,谁还管得着了? 是以一等裴简离开京畿,便有那些往日恨他的人,将他拦在路上蒙头打了一顿。 这还不算完。 一会儿车轴断了,一会儿雇几个壮汉刁难,再就是让八十老叟站在路上莫名将他骂上一顿。 后来等到邛州上任后,那些人虽有所收敛,但还是会暗地里使绊子。 大多都是不痛不痒的刁难,弄得裴简很是无奈。 如今他日日出门都要带上蔺蒙防身,不然指不定又从哪儿泼下来一盆水。 而这些手段,在柳姒来了以后,就统统消失。 那些人又不傻,长公主为了裴刺史可是连圣人都敢吵,如今眼皮子底下再作怪,那就是自寻死路。 所以托柳姒的福,裴简终于过上了几天好日子。 - 到达新场镇的第三天,柳贺终于沉不住气,递了一封信给柳姒。 约她明日一见。 第416章 扶持 柳贺既敢光明正大传信给柳姒,约她一见,便不怕他会使什么阴谋诡计。 翌日一早,柳姒点了一小队人马随她一道,去往柳贺约定的鸣山亭。 出发前,柳承安再次跳了出来,说要陪着她。 柳姒难得和颜悦色:“行啊。” 柳承安以为她又得像往常那样拒绝,正准备再劝说一番,乍一听她这样说,一时没反应过来。 心中喜悦还没漫出,又听她道。 “跟我同去自然行,只是过后你便立刻回上京去。花盛临盆在即,你回去陪着她,比陪着我可强多了。” 这话明显是让他在即刻回京,和继续留在邛州之间做选择。 柳承安又气又委屈,最后只能不甘心地留在镇里。 其实若这次对付的人不是柳贺,柳姒也就同意了;只是她自己都几次三番差点在柳贺手上吃亏,又怎会让柳承安也掺和进去。 此次让他跟着来,已是格外心软了。 柳姒走前,还不忘嘱咐:“乖乖留在镇子里,等真遇上事儿,自有你出力的时候。” “哦。” 柳承安闷闷应声。 只是没想到,柳姒离开的半个时辰后,他出力的机会便来了。 - 鸣山亭在新场镇与鹤鸣镇之间,藏于一处山涧中。 秋阳斜照,树木苍翠,长瀑缓流林间,四角石亭立于浅滩乱石旁,碑刻“鸣山”二字。 柳贺站在亭中,背手而望,浅色八卦鹤纹道袍迎风摆动,鹤式银簪将花白长发绾成小髻。 身姿挺拔,在这山林中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意。 “七叔。” 柳姒唤他。 柳贺闻言转身,浅褐色的瞳孔映着她的身影,笑意郎朗:“许久不见,小阿姒变化不小啊。” 摸摸面颊,柳姒莞尔:“是吗?许是入了秋,人也圆润不少。” 二人谈笑间,不像相对的仇敌,倒像许久未见的故人。 不过这话不假。 他叔侄二人,是仇敌。 也是故人。 柳姒放下手,望着他白了大半的头发:“几年不见,七叔苍老了不少,可见即便是像七叔这样的修行之人,也难逃岁月。” 柳贺笑而不语,垂手行至亭中石桌前,撩衣而坐摊掌指向对面:“坐吧。” 柳姒入亭,端端坐下。 “七叔今日邀我,总不会是叙旧吧?” 她直入主题。 柳贺从陶瓮中舀出一勺茶叶放入石碾中:“今日风光正好,小阿姒可有耐心,听阿叔给你讲一桩往事?” 对面的柳姒也没闲着,拿起火策取了块炭丢进风炉中。 “有没有耐心,自要看七叔这往事,值不值得我听了。” “此事与阿珠有关。”柳贺面不改色,专心碾茶,“小阿姒可有耐心?” 柳姒放下火策,垂眸看着跳跃的火苗,少顷抬眸。 “自然。” 石鍑中的山泉水被烧得滚腾,伴着柳贺的故事,自成一景。 他讲自己与乔珠的初次相遇,讲自己如何对她动心,再讲他们相爱后经历的种种......讲到最后,他说: “当初我便不该放手,让她进宫。” 但那时他因被乔珠发现无法言说的怪癖后,心神大乱,只能放她入宫。 原本一对鸳鸯,最终成了叔嫂。 “若她在宫中过得快活也就罢了,偏偏......” 偏偏乔珠因调查谢迎的死因,被人害死。虽后来死里逃生,但他当时却并不知真相。 柳贺眸中染上一丝恨意:“杀害阿珠的始作俑者不是何怡,更不是纵火的那个大监,而是先帝。” 上一辈的因,种下这一辈的果。 若论起所有人的悲剧,都由永康帝而起。 他的放纵,造就了所有的因果。 “要让一个人后悔,就要毁掉他最在意的东西,先帝最在意的只有皇位。” 他不爱发妻何怡,不爱行宫陪了他四年的黄欣儿,也不爱苦苦追寻他的谢迎,更不爱自己的儿女。 他爱的只有权力,只有皇位,只有他的江山。 所以柳贺要为乔珠报仇,就要夺了永康帝的皇位。 只有这样,那个无情的帝王才会后悔。 “所以你做这么多,只是为了替阿娘报仇?”柳姒神色莫名。 柳贺轻笑:“无论你信与不信,真相就在这里。” 柳姒会信吗? 她食指有节奏地轻敲桌面,这是她思考时的一贯动作。 “那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茶已烹好,柳贺先为她倒上一碗:“如今故人已去,爱恨嗔痴尽散,我再寻求什么俱都毫无意义。” 他环视幽静四处:“倒不如留在此处,与清风为伴,何必再管那些闲事?” 闻言,柳姒忍俊不禁:“之前七叔想要杀我时,可不是这般看透世事呢。” “我何须骗你?”他不觉尴尬,“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你如今虽权势滔天,但想要坐稳皇位,还远远不够。” 此话一出,柳姒脸上的笑容消失。 反观对面,依旧纹风不动,十分稳得住。 他放下手中茶碗:“小阿姒何必如临大敌?你的那些手段或许骗得过其他人,却骗不过我。” “谢太妃谢晗死后,她的儿子柳承煜也莫名病死,如今你又杀了淮王父子。要说你只是为柳承明铲除潜在威胁,我实在不信。” “从古至今,有太后垂帘听政,皇后持兵掌权,长公主辅国;却无一女人登上帝位,所以阿叔也十分期待,想看看小阿姒能不能做这第一人。” 柳姒定定看了他半晌,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道:“七叔既知我残杀手足,便不怕我也杀了你?” “小阿姒可知,如今鹤鸣镇藏了多少人马?”柳贺淡笑。 听罢,柳姒心下一沉。 他这样胸有成竹,只怕鹤鸣镇中藏了不少私兵。 这么多年,他四处敛财豢养军队,手下少说也有上万。 只见他抬手,轻比了个数。 三万。 饶是早有准备,柳姒还是被这数给惊了一跳。 想不到这小小的鹤鸣镇中,藏了三万私兵,还一直不曾为人所发现。 柳贺开口:“真要动起手来,弄个鱼死网破,与你我有何好处?何不联手? 你放我一条生路,我扶持你登上帝位。” 三万私兵不少,但对如今的大齐来说,却并不多。 真要谋反,他名不正言不顺,并无多少胜算可能。所以与柳姒联手,不失为良策。 可对柳姒来说:与柳贺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 她没那么傻。 但还是问:“你为何要帮我?” “因为你是阿珠的女儿。”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柳姒站起身:“你所说之事,我会考虑。” “等等。”柳贺将她叫住,“你若要登基,必有人讨伐,那些人说不定还会扶持梁王,你既狠得下心来杀了别人,那他......” 她顿住脚步,目光冰冷:“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柳贺摇头:“其实即便杀了梁王,也无可厚非。古来为帝者,杀兄弑父者数不胜数,若成大事,总得狠得下心,牺牲一些人。 包括良知,包括善意。” 他语重心长:“我只是怕你,狠不下心呐。” 柳姒没有回答,因为陈树面如死灰地闯入了鸣山亭。 “长公主,梁王出事了!” 第417章 肝肠寸断 山路崎岖难行,一眼望去,只有无穷无尽的幽林,柳姒穿行于密林中,脚下不停,一刻不歇地朝目的地赶去。 亲信跟在她身后,噤若寒蝉。 攀过一座又一座山,她只觉胸腔中的五脏六腑烧得火辣,几乎快要炸掉。 脑中不停回响着方才陈树的话。 “长公主离开的半个时辰后,有人禀报梁王,说:你遇险有难,要他带上几十个亲兵去鹤鸣镇外接应。 梁王一听说长公主有难,没多想就去了,谁知半路却遭了埋伏。” 脑中一片混乱,柳姒也终于抵达柳承安出事之地。 那是鹤鸣镇两里外的一处山沟,此刻围满了人。 地上还躺着几十具尸体。 有几具尚未断气,但离死也不远。 荀益跪在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旁,抖着手给他胸前的伤口止血,可无济于事。 青年五官与柳姒有七八分相似,一看便知是血缘之亲,他不停咳血,将脸颈衣襟尽数染红,胸膛因为痛苦而剧烈起伏。 柳姒看着这一幕。 那种脚下发软,全身血液倒流的熟悉感,时隔五年,再一次出现。 她拂开人群,失力跪在青年面前,冰凉指尖摸着他面颊:“子宁,你怎么样了?” 柳承安眼前模糊,还带着濒死的茫然,看见她后,艰难道。 “阿姊,是,是丁平......他骗我,骗我你有,有危险......” 丁平是从上京带来的人,所以他才会那样信任他。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信任,代价会这样惨重。 他胸前的伤口很深,在不停流血,柳姒不敢碰他,只能忍着泪安慰:“别说了,别说了,我先让荀府医给你止血。” 可转眸看去,荀益面色为难已然松开了止血的手,望着她欲言又止。 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柳姒只觉如被人当头一棒,脑中眩晕不止。 她厉声质问:“为何不医治!没瞧见子宁伤口在流血吗!” 荀益见状,眼眶湿润,沉声道。 “老夫无能。” 梁王这伤贯穿心脉,已是无力回天。 “不可能!让开!” 柳姒一把将他推开,手忙脚乱地捂着柳承安胸前伤口,企图把血止住,但鲜血很快又将她指间染红,从指隙流向手腕,融进袖中。 她渐渐崩溃:“为什么止不住,为什么……” 一只冰凉的手,从旁虚弱地搭上她手腕。 柳承安看着她,轻轻摇头:“阿姊,不要哭......” 可自己眼角却不停流出泪来。 荀益的那几个字他自然也听见了,亲耳晓得自己的死讯,对他来说,无异于十分残忍。 “阿姊,我想,想你像小时候那样......抱着我......” 柳姒松开手,绝望地揽着他上身,轻轻抱住他:“子宁,阿姊在。” 这一幕太过残忍,周围人撇开眼,不忍再看。 柳承安探手,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巾帕,上头绣着的鸳鸯歪歪扭扭:“阿姊,你将这个交给花盛,告诉她......孩子的名字,就叫…… 柳云。” 柳姒摇着头将巾帕推回他怀中,泣不成声:“我不要,你自己交给她。” “你会的。”将巾帕塞进她手心,柳承安像是很累,眼皮沉重。 “阿姊,我困了。” 短短几个字,骇得柳姒肝胆俱裂,拍着他面颊:“子宁,别睡,阿姊求你,你不要睡。” 说着她又像想起什么,想将他整个人拖抱起来。 “你别睡,阿姊带你去药谷,鬼道子一定有办法能救你,你有救了,阿姊带你去。” 可她却是忘了,即便鬼道子能救他,可药谷在南诏,等赶过去人已经没气了。 像是浑身血液流尽,柳承安胸前的伤口已不再流血,脸色苍白死气,紧咬着牙关。 “阿姊,我好冷......” 最后一点生气开始湮灭,他瞳孔涣散:“好冷,我不想死......” 终究是到了这一刻,他才说出来。 “阿姊,我不想死…… 阿姊......救救我......” 这些话犹如钻心之痛,一句句往柳姒心头刺去。她只能抱着他,无助地颤抖,止不住呜咽。 柳承安躺在她怀中,一声声叫着她,叫着“阿姊”。 叫阿姊救救他。 柳姒听得肝肠寸断,又无能为力,看着他身躯越来越冷,意识越来越模糊,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的阿弟死了。 死在她的怀中。 死在了景瑞三年的秋日里。 - 柳承安身亡的消息,柳姒不敢派人传回梁王府让乔花盛知晓。 只撑起精神写了一封密奏,命人快马加鞭递到甘露殿。 如今的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柳六娘。 曾经乔珠身死,她在府中颓废了足足一月。 如今她是镇国宸安长公主,身后有上万人都等着她,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悲伤。 派人打了副棺材,用佛教秘法将尸身保存着,等到来日回京,再行祭奠下葬之事。 如今她要做的,是处置那个叫做丁平的罪魁祸首。 丁平的目的似乎只在于杀了柳承安,所以柳承安死后,他连逃也未逃。 抓到人后,柳姒先命手下拷打了一番,等他说出实情后,又用各种残酷的刑法折磨他。 陈树查回来的消息上说:丁平手中不止梁王一条命,还有一人,在几年前也死于他手中。 那个人,叫文六。 文六。 乍一听见这名字,柳姒都有些恍惚,想了半晌才想起来此人是谁。 当初温县生疫,废太子曾暗中派人给城中百姓下毒,而那下毒之人,就是文六。 只是后来事情败露,这文六被废太子柳承宣给杀了。 所以,丁平是废太子的人? 他此番设计柳承安,除了报仇,还能是因为什么? 柳姒不信他只是报仇。 鸣山亭中柳贺最后的那一番话,如今听来另有深意。 会不会是他先引她去鸣山亭赴约,再命丁平趁机对柳承安下手? 于是她命人拷问了丁平。 而丁平最开始并不承认,后来或许是受不住刑,只道确实是柳贺利用自己,除掉柳承安。 背后真凶好像显露。 可柳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停放棺材的灵堂中,柳姒跪在蒲团上,往火盆添着纸钱。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她冰冷的神情。 耳边是年雪低低的哭声。 她常在柳姒府中,少见柳承安。但终究是自己主子留下的血脉,是以年雪哭得十分伤心。 脸上狰狞的疤在白幡飘荡的堂中,衬出几分诡异。 柳姒冷眼看着哭泣的年雪,突然开口问她:“年雪,子宁逝世的前一夜,你在何处?” 话音落下,灵堂中的哭声顿止。 年雪红肿着一双眼,表情不自然,像是极力隐瞒着什么:“我……” 柳姒丢下纸钱,站起身一步步朝她逼近:“你偷偷去了鹤鸣山。” 那夜有人来报,年雪趁夜偷偷去了鹤鸣山,在山下徘徊了好一阵,却始终未曾上去。 柳姒话语中带着笃定:“你要处理的旧事,与柳贺有关。” 年雪浑身一震,猛地抬眼看她,嗫嚅着。 “长公主……” 柳姒抬手,指着柳承安的灵位:“究竟有什么事,值得你深夜前往鹤鸣山?如今,当着子宁的面,可能说得出来?” - 是夜。 鹤鸣山。 一个道人轻推开厢房,对着打坐入定的柳贺掐诀。 “神尊,有个妇人在山下鬼鬼祟祟,被弟子抓住。她说她是神尊的故人,想求见神尊,弟子不敢擅专,特来禀报。” 盘腿而坐的柳贺并未睁眼,沉声问。 “那妇人叫什么名字?” “回神尊,那妇人自称年雪,曾是乔珠的贴身奴婢。” 听见“乔珠”二字,柳贺缓缓睁开眼:“带她进来。” 少顷,一身狼狈的年雪被带进厢房,夜里入山,黑灯瞎火的她不遇上危险已是万幸。 她面上的疤极其骇人,可柳贺却视若无睹,垂眸看她:“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年雪跪在地上,朝他叩首:“我想求一求王爷,放过宸安长公主。如今梁王逝世,德主子的血脉只剩长公主一个。 希望王爷能看在昔日与德主子的情分上,网开一面。” 柳贺合上眼:“梁王之事与我无干,你求错人了。” 年雪不信,朝他爬去,又在几步之外停下:“可设计害死梁王的丁平说:他是为替废太子报仇,才与王爷联手杀了梁王。” “我要杀柳承安,何须这样遮遮掩掩?”柳贺神情不耐,“将她赶下山去。” 这话是对最开始那道人说的。 可年雪却慌张起来,手脚并用爬上前,攀住柳贺的袍摆:“王爷,看在长公主也是你血脉的份上,就放过她吧!” 这话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令柳贺本想甩开她的胳膊,生生顿住。 他拧眉:“此话何意?” 如何叫柳姒是他的血脉? 恍若想起什么,他失了冷静,抬手扼住年雪咽喉:“说清楚,不然我杀了你。” 年雪艰难吐字:“长公主与梁王……是德主子在永康四年……中秋之夜……有的。” - 翌日。 整个大邑县四处流传着一则谣言。 宸安长公主与梁王并非先帝亲生,而是先帝嫔妃与逆贼柳贺媾和,所生的野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