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娇》 第1章 外室她多娇 每月初五,是耶律肃来临幸她这外室的日子。 晨起,院里的张嬷嬷张罗着忙活起来。 洒扫、浆洗、晒被、备席。 四个丫鬟被张嬷嬷指挥的团团转,直到傍晚,巷子里的灯笼都点上了,张嬷嬷一行更是严阵以待。 个个都紧张兮兮的等待耶律肃的降临。 唯独主角夏宁闲着无事,在屋子里打了一套擒敌拳,出了一层薄汗,被张嬷嬷喋喋不休一顿念。 “我的好小姐哟,大人一月才来一回,小姐合该上心点才是啊!” “小姐可倒好,将自己搞得浑身是汗!” “若是惹得大人厌恶再也不来了可怎好啊!” 夏宁一脸的无所谓,任由张嬷嬷说话。 嬷嬷招手叫来一个丫鬟,麻利的吩咐下去:“伺候小姐去擦洗!务必快些!然后再擦些香——” “张、张嬷嬷!”另一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回禀,“大人来了!马车已经到巷子口了!” 张嬷嬷心咯噔一跳,看着眼前一身臭汗、双眼发亮的美人,一时间头晕眩不止。 若把这幅模样的夏主子推出去,恐怕她的好日子也将到头了! 张嬷嬷嘴唇嗫嚅着:“快快——擦擦擦——” 小丫鬟就着隔间里提前备下的洗漱水,打湿了巾子为夏宁擦拭脸上、肩窝里的薄汗。 在此期间,张嬷嬷已恢复冷静,取了香粉在夏宁的耳后、手腕上轻擦了两下。 以香味来掩盖她身上的汗味。 一老一小配合的格外默契。 夏宁理亏在先,任由她们打扮自己。 做完这些,院里恰好传来开门的动静。 一老一小将东西归位,迅速离开夏宁的卧房。 ——耶律肃不喜有外人在旁伺候。 耶律肃是习武之人,脚步声极轻。 但夏宁的功夫还不错,旁人听不见,却瞒不过她的耳朵。 房门被推开。 一室暖黄的烛火,一位美人娇滴滴的站在一旁,屈膝行礼,声音娇媚婉转,“奴见过大人~” 说罢,夏宁抬起脸蛋,妩媚撩人的视线顺着耶律肃的腰间一路上滑,掠过他清冷俊朗的面庞,最后坠入那双如黑石潭般深邃冰冷的双眸。 皙白的脸上拈出一个娇羞的笑脸来。 夏宁生的不算极美,但她从小长在勾栏了,那些撩拨妩媚的身段早已刻进了骨子血肉里。 一个眼神、一抹笑,就能教郎君酥了一半的身子。 再加上红酥手轻轻在肩上那么一搭,葱白的指尖往下轻轻一划拉,勾住男子的腰带,欺身向前,眼媚如丝。 可任凭她如何撩拨,面前的男子毫无反应。 夏宁内心诧异。 来这儿不是就干那回事儿的吗?怎么今日要做柳下惠不成? 她面上不显,微抿着红唇,委委屈屈的看着眼前的耶律肃。 一把子嗓音更是动听,“大人?” 尾音上扬,如一把钩子。 耶律肃在外是冷血无情的将军,战功赫赫,备受南延百姓尊崇,从不眠花宿柳,府中更无妖姬美妾,生活作息严苛自律到令人发指,是一位心怀南延的好将军,南延无人不赞。 唯独—— 他瞒着整个南延,偷偷养了夏宁这个外室。 耶律肃冷冽的眼神落在夏宁的脸上。 她毫不畏惧,迎面露出一个愈发娇柔的笑脸。 那双柔波泛滥的眸子,引得人不由得想要沉溺…… 耶律肃冷漠的铠甲有些松动,夏宁的动作便愈发大胆了些,似柔弱无骨的菟丝缠绕着他,吐气如兰:“大——” 耶律肃的冷漠仅涣散了一瞬。 大手直接捂住了美人的献吻,眉头不悦蹙起,眼中似有厌恶之意:“你方才做了什么?” 夏宁柔笑着,腻歪人的话张口就来:“奴一日不见大人如隔三秋,自是眼巴巴的盼——” 耶律肃的眼神冷冽甩来。 夏宁:…… 她敛起矫揉造作的笑容,撅着红唇,哼哼唧唧的小声道:“奴收拾了下屋子出了些薄汗而已,若大人厌弃,奴这就去清洗。” 说着小眼神还哀怨的扫他一眼。 连她出汗也嫌弃不成? 有本事等会儿就别压着她颠鸾倒凤! 耶律肃依旧是一张阎罗王似的脸,只是表情愈发不耐,“这四月天里收拾个屋子还能出汗?”说完扭起她的手腕,“你用了什么东西?” 夏宁立刻恍悟。 哦~ 不是嫌她汗味啊。 夏宁双眸含雾,红唇皓齿,娇声道:“大人,您弄疼奴了。” 她在弄字上使了个心眼。 美目流转,风情万种。 一派不入流的勾栏瓦舍做派。 耶律肃眼眸眯起,眼底卷席暴虐之色,仿佛耐心耗尽,嗓音压低,“不说是吧。” 能吓得人心肝乱颤。 独独没吓到夏宁。 可她妩媚的笑才攒到一半,就被男人拦腰扛起,将她像是一个麻袋似的抗在肩上,大步流星的走入提前预备的隔间里。 噗通—— 一声。 美人落水,衣衫尽湿。 她从水中冒出头的一瞬间,有些懵逼。 耶律肃床品极好,怎么、怎么今晚不按套路出牌了呢? 耶律肃原只想把她扔进盆里冲去那一身味道,却在抬脚准备离开时,无意扫到夏宁出水时的模样。 并非她平日里调笑浪荡的做派。 眼神清亮,水珠沿着白皙滑腻的脸颊淌落,让她看起来干净的不染尘埃。 这个念头闪过后,耶律肃无声嗤笑了下。 不染尘埃? 她一个从青楼里出来的女子? 那副身段不止是伺候了多少男人才练出来的。 真是可笑。 耶律肃只留了个嘲弄的笑声便离开了。 但又没彻底走。 夏宁趴在澡盆边缘,双手扒着,下颚搁在上头,嘟着嘴眨巴着眼睛,毫无刚才风情万千的模样,怡然自得的很。 耶律肃临走时那一个厌弃的笑她可没错过。 这是又嫌弃她脏,又不愿意离开啊。 毕竟今日可是耶律肃大将军一月仅有一次的开荤日,白白的走了岂不是还要熬到下个月,那可不得憋坏了? 想到这儿,夏宁吃吃的轻笑了两声。 泡了半盏茶的功夫,将身上香粉的味道彻底洗去,夏宁才出隔间。 耶律肃去了另一侧的隔间洗漱,此时只着一身雪白中衣,大马金刀的坐在床边上,手持一卷书籍。 他身上有武将的刚毅,却不曾沾染武将的粗鲁,周身气韵高冷矜贵。 就这般坐在那儿,如名师作的画,教人赏心悦目。 第2章 将军他不疼人 察觉到夏宁出来后,他放下书卷,视线投来,嗓音透着一丝低沉的慵懒,“过来。” 再配上那一张俊逸的面庞,若是寻常女子怕早已把持不住芳心荡漾了。 夏宁轻咬下唇,娇笑的扭着身子过去。 还未在床边坐稳,就被一只大手摁住肩膀压下。 一句废话、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曾有。 耶律肃来这儿就只此一事,从不会在其他事上耗费时间。 天旋地转,一室孟浪。 燃的烛火熄灭,声音仍未休止。 夏宁自认除了有一副好皮囊之外,还有一具倍儿棒的身子骨。 即便如此,也败在了耶律大将军的手下。 这一夜,是从未有过的煎熬,床品极好的耶律肃这一夜似是发了狂,她哭哑了一把好嗓子,眼泪流了又流,才求得耶律肃放过了她。 下一瞬她便昏睡了过去。 次日她睡到晌午才醒。 身侧早已冰凉。 耶律肃从不在她这儿过夜,这两年以来,素来就是完事儿走人。 两年前,他花了重金将她从青楼赎身,脱了娼籍,又替她置办良田入了贱籍,购入了一座院子将她养起来,成为他纾解的外室。 这两年的日子嘛,自然是比青楼里过得舒服。 不愁吃不愁穿,还不用应付各色恩客。 只不过…… 夏宁扶着腰身艰难的起床,嘶嘶地倒吸着凉气,脸色一片煞白。 这个月耶律肃是憋疯了么,往死了折腾她。 她扯了一个外衫将自己裹住,又叫来丫鬟进来送水清洗。 洗洗刷刷了一个时辰才结束。 夏宁洗的一身干净,懒洋洋的躺在美人榻上,任由丫鬟进出收拾床榻。 昨晚的那些褥子被面是不能再用了,但也不能随意丢弃,通常都是由张嬷嬷打包送去外头焚烧厂烧了干净了事。 夏宁脸皮厚,今儿个进屋收拾的丫鬟买来不到半年,脸皮薄的很。 光是打包就臊红了脸。 低着头像个鹌鹑蝈蝈似的出了房门。 露出的一截脖子通红。 如此单纯可爱的反应,逗得夏宁笑出了声。 “小姐再这样取笑人,小心又要臊跑一个丫鬟。”一个紫衣丫鬟抱着一床新褥子进了屋子,声音爽朗,利落,铺床叠被的动作麻利整齐。 没一会儿就将床铺整理妥当。 这是跟着夏宁最久的一个丫鬟,名唤梅开。 是夏宁两年前在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两人说是主仆,实则更如友人密友。 夏宁摇着团扇,哎呀的笑了声,“那嬷嬷可不会轻易放过我了,这样吧,以后让丫头在院子里做些洒扫工作,别进我屋子了。” 梅开插着腰走来,意有所指的笑道:“书房也不能去才是!” 夏宁美目一转,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团扇半覆面,娇声轻笑。 “姑娘们这是在笑什么事呢?”张嬷嬷的声音由近及远,话音落下,一张乐呵呵的脸就闯入了夏宁的视野。 张嬷嬷年过半百,体型微胖,面容一团福气,笑起来更是和蔼。 这座小院里,算上夏宁一共六人,皆为女流。 夏宁是主子小姐,张嬷嬷是管事嬷嬷,梅开是大丫鬟,其他丫鬟一视同仁。 但夏宁长在青楼,自知女子艰辛不易,对待下人更不会拿腔拿调,张嬷嬷也是个好脾气的嬷嬷,下人不犯事,她将丫鬟们当成自己孙女疼爱照顾。 梅开笑着道:“小姐在说兰束面皮薄,怕再吓跑了小姑娘,今后就让她在院子里做些洒扫的活计,好让嬷嬷省心些。” 耶律将军养了个外室的事捂得严严的。 毕竟此事有碍他的名声。 院子地处偏僻,院里人口简单,除了婆婆,四个丫鬟都是签了死契、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外面暗处更有暗卫监视,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上回一个小丫鬟熬不住跑了,为防止她将消息外泄,将她拔了舌头发卖去了邻国。 这事小院里的人都知道。 夏宁自然也知道。 张嬷嬷听明白了,笑呵呵的福了福身:“那就多谢小姐体谅老婆子了!” 夏宁抬了抬扇子,似模似样道:“嬷嬷客气了,起吧起吧。” 主仆三人你来我往有说有笑,最后还是张嬷嬷惦记要去‘销赃’,这才抽出了身去做事,梅开也忙着去做事。 偌大的屋子里又只剩下夏宁一人,睁着眼对着房梁。 若在平日,她还能打两套拳,写几页大字打发时间。 可今日她身上疲倦的很,只想瘫在榻上。 便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白日里睡多了,到了夜间睡意寥寥。 她要了一壶清酒。 送酒来的不是梅开,而是张嬷嬷。 梅开、竹立这两丫鬟是夏宁的人,死契都捏在夏宁的手中。 而张嬷嬷、兰束、菊团是耶律肃的人。 送完酒后,张嬷嬷不急着离开,夏宁捏着酒盅,嘴唇含笑的望她,“大人可是有什么话托嬷嬷转达给我听?” 张嬷嬷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却又碍于命令不得不说。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蓝色瓷瓶,轻轻的放在桌上。 “大人交代下来,命小姐每次事后都服用一颗。” 夏宁脸上的笑意不减,“嬷嬷糊涂了,我这身子早已不能生育,吃这个药也是浪费。” 嬷嬷垂首,不敢直视夏宁,“南延门第森严,大人尚未娶妻,妾室、外室不得有孕。小姐年轻又常锻炼身子,若是出了事吃亏的只有小姐。” 原是如此。 往常耶律肃来时,她总像个美人玩偶似的坐着守着,昨日闲着无趣打了套拳,又特地涂了她从来不用的香粉,倒是让耶律肃以为她想强健身体怀上子嗣,这才送了药来以绝后患。 夏宁拔了瓷瓶的塞子,倒了一颗药丸就着清酒咽了下去。 快到张嬷嬷都来不及阻止。 “小姐——药丸哪能用酒送——” 夏宁一脸无辜的回道:“已经吃完了,怎办。” 张嬷嬷:…… 夏宁反过来还宽慰她,“吃都吃了,你就别念叨我了,下回我一定用清水送服,可好?” 张嬷嬷看着眼前笑眯眯的姑娘,不自觉的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夏宁继续笑道:“嬷嬷快别叹气了,哀怨使人衰老,要像我一样时常笑笑才好。” 她拈着小巧的酒杯,说的摇头晃脑煞有其事。 嬷嬷的不忍之意更甚,“姑娘……” “嬷嬷不用这般怜惜我,”她轻含着酒杯,嗓音柔软,“如今的日子是我从不敢想象的自在幸福,全托将军之福,若能让将军安心,这药我吃的毫无怨言。” 她的眼神澄澈明亮,脸上露着柔软的笑容。 全然不是那惯会摆弄风情的外室。 第3章 见惯外室妩媚撩人 此时的夏宁也万万没想到,这药还真不能用清酒送服。 从深夜开始腹部绞痛不已,胃里翻滚着恶心,又吐又拉了一整日。 张嬷嬷生怕出事,禀了将军府里的管事请来一位乡野郎中医治,治了半个月才彻底好起来。 便是这样,耶律肃也不曾来看她一眼,也未派人来关心一句。 张嬷嬷在时无人敢说,今日张嬷嬷外出采买,兰束、菊团不在,只留了梅开、竹立在夏宁身边缝制夏衣,竹立才愤愤不平道,“小姐这一趟病的这么厉害,也不见大人来。” 竹立心直口快,性格毛躁些。 梅开胆大心细。 听竹立这般抱怨主子,难得的没有呵斥。 可见她心里对耶律肃如此绝情的做法也有不满。 夏宁倒不像是生气的模样,一边转着团扇玩儿,一边道:“别忘了我这外室是胁恩威逼得来的,若没有两年前那一遭,耶律肃大可找一个家室清白的姑娘,或是身边底子干净的丫鬟做外室,而我估摸着还在青楼里打转呢,哪能有眼下这松快日子可过。” 竹立仍不甘心,“便是阿猫阿狗养了两年也该有了些情分,更何况小姐还是——” 见越说越离谱了,梅开才喝止。 夏宁收了团扇,倚在美人榻上,眨着杏眼,一派纯粹的问道:“竹立觉得我像是猫还是狗呢?” 竹立啊了声,显然没跟上夏宁的思绪。 梅开接了话茬:“狗子衷心也显得蠢笨些,小姐更像是猫儿才是,我听说东罗有一猫儿毛发纯白细洁,碧色眼珠子,眼神花气,走路跳跃背影婀娜多姿宛若舞姬。” 竹立也有了兴趣,“真的有这种猫?南延这儿的猫都是黑猫花猫,一股子野性,看着就让人害怕。” “可惜。”夏宁摇着扇子叹息。 竹立问道:“小姐可惜什么?” “这几年市面上的黛子、胭脂多为西疆货,又贵又难用,东罗产的黛子胭脂高价难求,许是两国边市不畅,否则咱们还能使点银子让商贩抱只白猫来养养。” “小姐真想养的话,不妨这个月大人来时,去求求大人?”梅开难得见夏宁开口想要些什么,出主意道:“本来小姐的病因是大人赐的药,这半月遭了这么一茬罪,看着消瘦了许多,即便大人心如磐石冷硬难热,见到小姐形容消瘦了难免会怜惜一分,小姐再撒娇磨磨大人,指不定就能将白猫抱来。” 竹立不如梅开聪慧,应和道:“梅开姐说的极对!” “容我想想。”夏宁有些心动养猫一事,垂眸细思。 她一生注定无子,身边虽有梅开、竹立等人,但终究等她老了不配做外室了,这些姑娘们也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而圈养的猫狗却只能赖以主人存活。 养只像自己的白猫添个乐趣,想来还不错。 白日里她们才说过东罗白猫一事,夜里张嬷嬷便来与她说耶律肃即将出征东罗。 夏宁正在泡脚,闻言有些意外。 “何时出征?” 嬷嬷道:“听府里管事说这月底大军出发。” “东罗路途遥远,再加上两军交战,恐怕没个一年半载凯旋不了。”夏宁微蹙着眉,嘟囔着道。 张嬷嬷为她添热水,见夏宁状似担忧,内心欢喜。 大人来时,她殷切伺候。 大人不来,她不盼不念。 就是这回病的那么狠了,大人没来她也没一句话的不满。 如今总算见到她担忧大人了,嬷嬷可不欢喜么。 接着又听见夏宁嘟囔道:“这一去一年两年的,月钱应该不会漏了我……嘶——” 张嬷嬷手一抖热水加多了,烫的夏宁连忙提起脚来。 “小姐没烫到吧?老奴这不中用的!”张嬷嬷自责起来,又忙着查看夏宁的脚,见她只是皮肤略红了些,这才松了口气,“小姐恕罪,我这就去拿药膏来擦。” 夏宁毫不在意的摆摆手。 张嬷嬷麻利的取了药膏来擦拭,膏体粘腻,涂了也不能立刻钻被褥里。 她就坐在床边,晾着双足。 张嬷嬷顺势坐在踏板上,语重心长道:“小姐该为自己多做些打算才是。大人眼下虽只您一个外室,但东罗尽出美人,届时凯旋,陛下必会赏赐美人、财富,那些妖精做派的东罗人定是以妾位进府,而非外室,小姐住在外面,总不如府里那些个妖精日日都能见到大人。” 夏宁应了声,一派认真道:“不如我去求大人允准,让我女扮男装随军可好?” 张嬷嬷:……???一脸震惊。 夏宁啧了声,又觉得不妥:“就我这外貌条件,肯定办不了男装,干脆假扮成贴身丫鬟得了。这一去一年半载日日相对患难见真情的,说不准大人一回来就允我进府当妾室了。” 张嬷嬷:………………怎么还越说越离谱了!贱籍、娼籍不能为高门大户妾啊! 夏宁接着叹息,“忘记贱籍不能为妾,不如、不如——”她转了下眼珠子,眼波流转狡黠多谋,“我卷了细软趁此逃走?这富贵足够我和丫头们在偏僻镇上购置良田开间铺——” 张嬷嬷忍无可忍:“夏宁娘子!” 夏宁从善如流,含笑道:“嗳!您请说。” 撞上她笑意满满的双眼,张嬷嬷只觉得自己气的心口直跳,快要憋死过去。 “算了!老奴无话可说!”老人家气鼓鼓的端起脚盆,临走时还恨铁不成钢的瞪她一眼,“旁人的外室哪个不小酒小菜、荷包袜子的送着,唯恐主子疏漏了自己,您可倒好!” 看着张嬷嬷生气的样子,愈发敦厚可爱起来。 夏宁憋着笑,捏着嗓子撒娇道:“人家也不差呀,哪回将军来时不全身心的伺候着,第二日下不来床的模样嬷嬷不都知道嘛~” 张嬷嬷一张老脸被她说的通红。 不是臊的,而是气的。 端着脚盆扭身就走了。夏宁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笑的在床上打滚。 张嬷嬷关心自己是真。 可刚才那可爱、好笑的模样也是真的。 夏宁滚得太欢快了,一不小心从床上噗通一声掉下去。 她刚才过于开心,以至于忽略了门外的动静。 正打算爬起来时,一抬眸,瞧见了推门而入的耶律肃。 耶律肃是习武之人,听力极好,在门外就听见了他这外室的笑声,两人相处时多在床笫之间,见惯了外室妩媚撩人的一面,却不知道她还能这样大笑。 第4章 不能伺候大人 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看见外室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她见到自己似是有些意外,面上不见往常那副风情之态。 又是这种不设防备的表情。 明明是个以色侍人的外室。 想起她方才与张嬷嬷的对话,耶律肃心中更添一份厌弃。 当面那些表忠心诉深情的话张口就来,背地里却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夏宁的反应慢了一拍,在看见耶律肃露出不悦的表情后,她只当是自己的失礼坏了大将军的规矩,以极快的动作从地上爬了起来,屈膝见礼,脸上还不忘露出惊喜交加的笑容,“奴见过大人~” 她的身姿窈窕,身上穿着微透材质的里衣,掐出纤细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来。 又恢复了妖精做派的外室行径。 耶律肃冷哼了一声,跨步走入,并未直入里间,而是在四方仙桌旁做了下来。 夏宁迎了上去,端茶倒水的伺候。 见他没有拒绝自己,便站在他的背后,酥手轻按在他健硕的肩膀上,娇声道:“奴好生高兴呀,听嬷嬷说大人即将出征,将有一年半载不能伺候大人,正心里难受的紧呢,一抬头就看见大人站在奴家的房门前,在奴眼里,犹如神兵天降。” 耶律肃端起冷掉的茶水一口饮尽,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在院门就听见了你的笑声。” 夏宁:……失算,忘记这人耳朵好使了。 她娇媚的哎呀了声,按着肩膀的手往耶律肃的胸前缓缓探去,嗓音更魅了一分,“奴白日里难受了一整日,张嬷嬷实在看不过去,夜里为了宽解奴家,与人家说了几个逗趣的笑话,哪知道刚好就让大人给撞见了呢,真是~” 她嘤咛一声,装作羞涩难堪,将脑袋埋在他的肩膀上。 手却不安分,在他胸前轻轻东扯一些,西摸一下。 上身还状似无意的蹭着他的后背。 四处点火。 毕竟这位大将军来就是纾解的。 月底大军启程,他身为主将在之前肯定忙的不行,哪还有空来临幸她,这一回过后,下一次还不知是何时呢,这次可不得将人伺候好了。 是以,夏宁的动作愈发大胆。 口中还带着点娇嗔的叫着:“大人~” 耶律肃的语气浸满霜寒,“是什么逗趣的笑话,也说与我来听听。” 夏宁愣了一瞬。 耶律肃这语气不善。 她愈发柔情蜜意的伺候着,“不过是些拿不上台面的笑话,恐污——” 下一瞬,胡作非为的手被擒住,来自腕间的力道痛的夏宁低呼求饶:“大人?”嗓音仍是柔软无辜的调子。 耶律肃仿佛没听见她唱戏般的哀求,粗粝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拽,生生将人从身后拽到了跟前。 夏宁不曾设防,被拽了个踉跄,整个人跌坐在他脚边。 心里泛起慌乱。 眼底愣是不透一丝恐慌,只见一汪幽幽动人的水雾缭绕。 “这小院你住的就如此不甘?”耶律肃压下些身,阴影之下的面容沉沉,眼神冰冷,压迫力瞬间袭至,恐怖骇人。 一息之间,夏宁的念头百转千回。 难怪今日语气不善。 即便她是个不入流的外室,却也是大将军的人。 男人占有欲强,听见外室满嘴胡话,口口声声说要卷细软走人,搁谁身上能当做没听到? 她今晚若不好好安抚,恐怕难过这一关了。 心中拿定了主意后,她眉心微蹙着,杏眸含泪,哀哀怯怯地说道:“大人此时心中有怨气,只管冲着奴家发泄就是了,左不过奴家贱命一条,若能让大人平怨,就是死了也值。” 说着说着,眶中的雾气凝成眼泪珠子,从眼角滑落。 眼睑掀起,一抹怨诉的眸光偷瞧了眼前的耶律肃一眼。 触及他毫无温度的目光,又依依不舍的垂下了头去,用帕子捂着唇,溢出些哭泣的气音。 这一通下来,耶律肃怒极生笑。 另一只手直接掐上她的下颚,粗粝的指腹捏住将她的脸面抬起。 “你言语有失,怎么到你口中反倒还是我有错在先。” 语气生冷。 眼神更甚。 视线落在她未涂口脂的唇上,他倒是要看看她这张嘴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耶律肃反问过后,她咬着下唇,抽泣着诉道:“大人怎会有错,都是奴家的错,是奴家的身子不该吃了大人赐下的药连绵病了半月才见好,是奴家不该怨大人竟是连关切都不曾关切一声,是奴家不该忘了自己是见不得光的外室身份,妄想着与大人这些年的情分……是……是……奴家的错……” 她悲伤不能自己,成串的眼泪沿着脸颊滑落。 委身跌坐在地上,歪着的腰肢柔软纤细,眼泪打湿了她的脸庞,衬的她面容显得消瘦,平添一分柔弱动人。 耶律肃身负将军盛名军务繁忙,外室的事情他从不过问。 赐药之后,他也不知夏宁竟然病了这么久。 此时再仔细看,的确发现她瘦了些。 但—— 耶律肃看着她连跪也不成样子的姿势,心中才腾起的一丝怜惜散尽。 唱作俱佳的娼妓做派,他见得不少。 可耶律肃也不再冷声逼问,余光扫了地上的女子一眼,手指笃笃地在桌上敲了两下,“倒茶。” 夏宁也不露喜色,用帕子擦去了眼泪,才扭着腰肢站起来。 眼梢哭的微红,偶尔还抽泣两声。 动作也透着些许敷衍。 一副哀怨难平的腔调。 倒了一盏冷茶后,将茶盏往耶律肃手边推了推,口中念了句,“大人慢用。” 这番敷衍,惹得耶律肃多看了她两眼。 两年时间里,只要他来,她无时无刻不对着自己媚笑谗言,在他面前使尽了勾栏里学来的做派,从未像今晚这样过。 耶律肃端起茶盏,正欲喝下,一念过,复又撂下。 “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完。” 夏宁两手捏着帕子扭着玩,垂眉敛目道:“奴家知错了。” 语气也是柔懒的调子,手上翻帕子的动作却都快翻出花来了,全然不像知错的调。 耶律肃等了会儿,也没等来她其他的话,“就这一句?” 夏宁答:“时辰不早了,奴家去唤丫头送水来梳洗。” 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耶律肃低斥一声:“夏氏!”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气。 第5章 外室她痛诉 夏宁识趣跪下,“大人要打要罚,奴家悉听尊便,绝不敢有半句怨念。” 耶律肃冷笑一声,“夏氏,这就是你不敢有怨念的态度?” “奴家在秦楼楚馆长大,耳濡目染学的就是这一身的习性,当年求着大人将奴家收为外室时就该晓得。大人如今不喜欢奴家俗媚的做派,又不喜奴家这幅作态,奴家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伺候大人。” 不知如何伺候? 耶律肃反讽道:“夏氏,你将我当成你那些愚昧无知满脑袋都是浆糊的恩客随意糊弄不成?天青阁的花魁竟说出不会伺候人这话来。” “耶律大将军!” 跪在地上一派柔弱的夏宁忽然直起腰背,双眸含泪带怨,眼梢染得通红,“您阅人无数,难道真就看不懂奴家的心思么?奴家将将军视为命中贵人,战战兢兢侍候两年,奴家出生卑贱,在贵人眼中不值一提,可就是您身边养了逗趣的小猫小狗,喂养了两年也该有一分惦记,可将军您呢,奴家这破败身子早已不能生育,您赐了药下来奴家也不敢不吃,便是险些去了阎罗王殿报道,奴家也不敢有一句说将军的不是。但病重半月,您事务繁忙奴家命如草芥,奴家亦不敢说将军的不是,今日将军来了,奴家是真的心里欢喜,可将军您呢?” 她哭的更狠,抽噎着说不清楚话。 哭的脸色发白,身躯颤栗。 面对上座的耶律肃,她呜咽着伏倒地上,悲痛到不能自己:“便是奴家命贱,可也禁不住将军这般作践奴家的一片心啊!” 夏宁大病才好,气血不足。 大悲之下,直接哭晕了过去。 她哭着真情实感,实际却抱着赌的成分。 待到悠悠转醒,看见坐在床边小几上的耶律肃,就知道自己这局赢了。 “大人……”她支着身子想要坐起来,惊动了正在看书的耶律肃。 耶律肃的视线扫来,见她挣扎着要起来,并不上前凑把手,而是叫了人进来。 张嬷嬷端着一碗汤药迈着利落的步子进屋,率先朝耶律肃福了福身后,放下汤药,才扶着夏宁坐起,又塞了引枕垫在她腰窝处。 伺候着她靠舒坦了,端来汤药,劝道:“小姐先喝药吧,大病刚好,这身子要紧啊。” 夏宁端过一碗褐漆漆的汤药,眼都没眨一下一口饮毕。 “让嬷嬷操心了。” 一边说着,一边将药碗还了过去。 张嬷嬷接过后便退了出去。 屋中只余他们二人。 耶律肃今晚并不打算留宿,见她醒来便说道:“往后每月月初,府医会来给你诊脉,开出的汤药按时服用。” 夏宁垂眸谢恩,刚醒来时,神情并不明艳,添了几分病态。 不复之前那般搔首弄姿。 耶律肃又看了她一眼,“歇下吧。” 说罢就要起身。 夏宁在他站起身时,连忙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南延男子的常服多为广袖,夏宁一抓一个准,将人给拽住了。 耶律肃也不急着抽回袖子,侧过身,视线垂下看她:“何事,说。” 语气微冷,但不曾有不耐之意。 “今晚之事还请大人忘了!”她语气哀求道,昂起略显苍白的脸蛋,眼神忽闪,夹有羞愧之态,“奴家今晚发痴发癫模样实在难看的很,还请大人忘了,千万不要记得才是!” 杏眸波澜,粉唇微抿。 眼神娇而灵动。 今晚,耶律肃见多了她不曾有的一面。 好奇她又有一通什么说法,抬了下下颚,示意她继续。 夏宁神情忸怩,像是提及什么羞涩之事,但回话通顺,并不支支吾吾口齿不清,“都怪张嬷嬷啦,说东罗尽出异域风情的美人坯子,怕殿下凯旋就要将我这外室给忘了……奴家、奴家昏了头了才发痴了一回,让大人见笑了。” 耶律肃从不在女人身上耗费太多神思。 收了夏氏后,两年以来,她是一个合格的外室,骨子里仍旧是薄情寡义的勾栏女子,虽然添了个麻烦,但纾解一事尚算合契,耶律肃对她的要求自然也不高。 可今晚她生气恸哭了一场,还把自己哭晕了过去,醒来又说这一番话,仿佛她真是一位一心一意爱慕自己的外室。 前因后果太过顺通。 仔细看她的表情,不见任何心虚不安。 让耶律肃忽然有些看不懂这夏氏。 他才想了一瞬就不再多虑,夏氏听话就继续养着,若生出其他心思,处理一个贱籍女子,甚至不用他来出手,淡声说了句:“下不为例。” 夏宁欢欢喜喜的谢了恩。 笑的眉眼弯弯,唇角的两侧显出小小的梨涡来。 笑容清冽,澄澈,不含胭脂妖娆的作态。 耶律肃看了眼后正要抽袖离开,却发现袖子被拽紧了。 他眉心刚要蹙起,斥责夏氏无礼时,夏氏攀着他的胳膊附了上来,娇声媚气道:“大人~” 纤柔的指尖顺着衣襟交叠处往里探去。 隔着中衣游走。 用气音道:“奴家想伺候大人了。” 动作也愈发胆大。 在撩拨耶律肃这事上,夏宁的千般万般手段从未失灵过,毕竟他来这儿就是纾解的,自然一拍即合。 这一回,耶律肃抬手制止了她的胡作非为。 夏氏行为妖孽,今晚对她已经多有纵容。 不可继续。 耶律肃将她的手从身上拨开,自己动手将衣裳整理整齐了,离开时才冷眼警告般扫去,“今晚好好休息。” 夏氏半跪在床上,软绵绵的福身,“是,大人~” 面上倒也没见被拒绝的尴尬。 耶律肃离开后,张嬷嬷并梅开、竹立两个丫鬟一同进了屋子。 今晚是这两年以来从未有的大阵仗,夏宁又哭又闹还晕了一回,耶律肃没有留宿直接走了,她们怎么会不担心? 张嬷嬷直说道:“娘子糊涂啊糊涂,不该闹那一场的啊!” 夏宁倚靠在床上,笑吟吟的转向竹立,“方才的汤药吃的口苦很,帮我取些甜嘴的蜜饯来。” 竹立应了出门去取。 夏宁这才回张嬷嬷,“嬷嬷为何这么说啊?” 张嬷嬷叹了口气,一脸惆怅道:“但凡事业有成的男人,也是最见不得那些个哭哭啼啼的妇人,大人乃是堂堂将军,性格雷厉风行,更是看不上三寸舌的妇人。娘子今晚哭闹了一场,虽是一腔真情流露,可就怕惹了将军的厌弃啊!” 第6章 外室她别有算计 张嬷嬷说完后,连带着梅开也一脸担忧的看着夏宁,“小姐,嬷嬷说的在理,今晚大人也不曾留下来,今后……” 夏宁耸了耸肩膀,无奈道:“可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还能怎办。这时辰也不早了,嬷嬷年纪大了熬不住,早些去歇息吧。” 显得毫不担心。 张嬷嬷一口气梗在喉咙口,恨铁不成钢的望着这位美人。 最终长叹一口气,拂袖而去。 离开的路上还在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啊……” 看出来是真的替夏宁在担心着。 屋子里,竹立动作麻利,取了一盏蜜饯来。 梅开也忙着倒茶水,怕她晚上吃多了甜物会腻,却发现桌上是壶冷茶,又忙着要去烧热茶来喝。 夏宁抬手制止,“冷茶就成,这深更半夜的热茶喝的燥的慌。” 梅开劝她少喝些,才倒了一盏茶递过去。 两个丫头各自在床前的脚榻上坐下,吃着蜜饯就着冷茶说起话来。 围绕的自然还是今晚的事情。 竹立担忧的问道:“小姐,您就真的不担心大人不来了?” 夏宁嚼着果脯,柳叶眉挑起,“为甚?” “大人今晚都没留下来,而且——您今晚不是哭闹了一通,还惊动了府医……” 梅开接着竹立的话道:“方才嬷嬷说的也在理,咱们这位大人看着不像是有耐心的人物,若真的惹了他的厌烦,今后的日子怕是难熬。” 两位姑娘说完后,皆面露忧色的望着夏宁。 夏宁两只捏着茶盏底端,口含盏檐,曼妙不经心的视线轻扫过去,“你们还真当这位大人恼了我了?” 梅开竹立对视一眼,语气惊讶:“难道大人没生气?” 夏宁就爱看这些不懂男人心思的姑娘们一惊一乍的表情,笑的愈发烂漫,“你们若不信,且过两日再看,不出三日,耶律肃定会再来。” 见她说的笃定,梅开才松了口气,“小姐心中有数就好。” 竹立眨了眨眼睛,两边各看了好几眼,也没看出些什么名堂来。 夏宁用手掩着唇打了个哈欠,懒散着道:“折腾了半宿,我倦了,你们也赶紧下去歇息吧。” 两个丫头将蜜饯盘子、茶盏收拾妥当,才退出了屋子。 隔着一扇门,夏宁还听见竹立正缠着梅开询问,一口一句都在担心她。 夏宁听着,嘴角微扬。 她们三人都是苦命女子,便是为了梅开竹立,她也好好将日子经营着。 两日过后的夜里,正如夏宁所言,耶律肃来了。 张嬷嬷又惊又喜,惊的是接连两次耶律肃来小院,她都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好好迎接着,喜得是夏宁没有失宠,立马撸起袖子,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置办了一桌简单的席面。 屋子里照旧只有夏宁一人伺候着。 耶律肃出生公爵门户,起居饮食规矩严苛。 夏宁不能同席吃酒吃菜,须得侍立在旁伺候着。 耶律肃用膳时不许有人在旁呱噪,但夏宁是谁,她曾经赖以生存的本事就是哄得男人高高兴兴的为她大把大把的花银子票子,即便不发一言,仅靠着夹菜倒酒,也演出了活色生香的美人献膳的情调。 用膳过后各自前去洗漱。 然就是直奔主题办事。 耶律肃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往日来时都已经素了一个月,要起人来凶的很。 一点儿也不知怜香惜玉。 这一回掐指一算才素半月多,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过度。 夏宁变化着花样辗转承恩,甜腻羞耻的话语不知说了几箩筐,也没求的男人怜爱她几分,每每动作间愈发带着狠劲。 加之夏宁大病好了没几日,后半程她只觉得眼前发晕,脑袋里一片白茫茫,只张着小嘴喘气,一个多余的字也说不出来。 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撑不住累晕过去时,男人却放柔了动作,将这奢靡香乱的一晚结束。 耶律肃没有在小院留宿的习惯。 干完就走。 走之前还会清洗一番,替换衣物也由侍从转交给嬷嬷递进来,换洗下来的则有侍从带走,不会留在小院。 除了他每月一次的造访,这个小院干净的连男人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夏宁瘫倒在床上,尚保留了一分清醒,身上不着一缕,也不急着遮蔽,青丝散乱,玉体红痕,帐中的香艳道尽将将散去的糜乱。 隔间有了动静,是耶律肃出来的声音。 夏宁这才撑着胳膊半坐起来,顺手扯了一床薄被掩住身子。 她才被狠狠疼爱过一番,白洁的肌肤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身子歪斜着,如一副春色满溢的画卷。 比起夏宁,耶律肃已是一身常服,面如沉水,眸光似冰潭底的一汪深幽,透着冷冽的寒意。 哪还有方才在床帷间的狠样。 耶律肃一惯不喜她这幅搔首弄姿的风情,提步离开时,就听见夏氏轻柔的一句:“奴家身子不适,不能送大人出门,愿将军早日凯旋,奴家定日日向仙君、真人祷告乞求。” 夏氏的声音含一丝沙哑。 还有倦意。 耶律肃转过头,看着伏跪在床上的夏氏,眼底幽幽,最终仍是一语不发,转身离开。 区区外室,怎配替他祈福? 耶律肃前脚刚走,后脚夏宁就卸了力气,就着伏倒的动作滚到了床上去。 身子骨痛的像是被马车碾压过一般,喉咙火辣辣的疼,眼睛也哭的肿痛,甚至连爬起来清洗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小院里的人知她的习性,事后不会进屋侍候她,等她第二日醒来叫水后才进屋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灯盏的烛火摇摇曳曳,愈发显得屋子里静。 本该累的闭眼就睡的夏宁罕见的难以入眠,脑袋里混混沌沌,思绪繁杂。 她一向自以为自己洒脱,耶律肃若愿意继续养着她,她也乐得安宁自在,若嫌弃她,不愿意养着了,贱籍虽苦,但手里攒下的细软也足够自己一辈子衣食无忧,便是加上梅开竹立二人,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可偏嬷嬷的一句话,让她心里着急了一分。 男人无情,一心只有事业、天下安邦。 她绕着圈子的算计、试探,只为巩固自己在耶律肃心中的地位。 结果是成功的,但她却不高兴。 妄图究其原因,却又不敢深思。 最后只恼的自己在床上滚了两圈后才渐有睡意。 第7章 将军与公主 次日,嬷嬷未来得及提起,夏宁先一步,当着嬷嬷的面吃了上回的药丸。 这回她分外仔细,没喝酒没饮茶,用温开水送服了下去,相安无事。 张嬷嬷待她愈发亲厚,言语间时常提起府里听来的杂事。 可惜夏宁对这些琐碎事毫无兴趣,每回听着就嗯嗯啊啊的敷衍着,惹得嬷嬷恨铁不成钢的瞪她。 嬷嬷一生气,夏宁就嘴甜着哄着,指挥着梅开竹立拿来蜜饯糕饼给嬷嬷甜甜嘴。 主仆几人说说笑笑,小院里的日子过得愉快松散。 过了小半个月,嬷嬷告诉她,耶律肃率领大军出征了。 夏宁哦了声,继续手里的针线活。 嬷嬷屏退了丫鬟,关起房门来想与她说悄悄话。 “老奴伺候娘子也有两年了,知道娘子是个不愿将心思搁在面上的善心人儿,单看娘子待院里的几个丫头就晓得。将军出征前还惦记着来看两回娘子,如此好的机会,娘子合该为自己多打算打算才是,伺候好了将军是娘子的本分,让将军上了心,这才是娘子今后的福气啊。” 张嬷嬷言辞恳切,推心置腹。 一口一个娘子,将她视作耶律肃的女人,而非是见不得人的外室。 夏宁心中生出一丝暖意,知道张嬷嬷是真的替她担心。 面上接了她的话,一本正色道:“嬷嬷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我可是在大人面前表了决心的,要日日在仙君、真人面前替大人祈福,改明儿要麻烦嬷嬷请两张画卷回来,就挂在,唔——”她沉吟着,眼神在屋子里扫了圈,最后落在小桌的对面墙上,“喏,就挂在那处,再买张案几,两个香炉,两个蒲团来,好让大人下回来小院里能看见,您说是不?” 她笑的杏眼弯弯,嘴角勾起。 模样动人。 但怎么瞧着都没个认真样。 张嬷嬷气闷了瞬,“就这?” 夏宁只当听不懂,嘟着嘴巴囔囔:“仙君、真人还不够?不然再加个什么?” 张嬷嬷没了好脾气,索性挑明了与她直说:“我听丫头们说,娘子想抱养只东罗猫来,您就没和将军提提?这几年里娘子从没和将军开口要些什么,就是当成床头闲聊般提起也好,总也是您提了,将军听了不是?等到了东罗,见着那些异域风情的人物,让将军能想起娘子一二也是好的啊,总不教那些个妖里妖气放荡的女子迷了去。” “嬷嬷说的是,我下回肯定记得。”夏宁昂起脑袋,笑嘻嘻的看她。 一张美人脸对着人笑的如此纯真灿烂,便是张嬷嬷心中有一肚子气也发不出来。 最后又是被夏宁气的拂袖而去。 夏宁勾了唇笑笑,抖开手里的衣服往身上比。 她身体调养了许久恢复的差不多了,打算在耶律肃出征期间恢复每日的锻炼。 早晚两套拳,中午舞一会儿剑。 耶律肃不在京城,夏宁也不避着张嬷嬷。 春来暑往,秋立冬至。 夏宁窥探不到外面的世界,一心过着自己与世隔绝的日子。 偶尔听嬷嬷提起菜价长了跌了,胭脂黛子出了新色,衣料簪子有了新品云云。 八个月后,张嬷嬷兴奋告知小院里的姑娘们,大人率兵打下了东罗,不日将凯旋回京。 又过了三个月后,张嬷嬷更高兴的说,大人回来了! 皇帝陛下带着一帮皇子文武大臣在京城门外迎接大军凯旋,大赞耶律将军的英勇战功,为国收服了东罗这一心腹大患,恩荣赏赐绵绵不断的涌进了耶律家。 张嬷嬷张罗着开始打扫院子,连砖上的一粒灰尘都容不下。 又又过了四五天,张嬷嬷突然不那么兴奋的说,随大军回来的东罗俘虏中,除了无数东罗珍宝、珍稀药材外,还有百位东罗美人,其中更有一位东罗公主。 本是要献给皇帝陛下的,但公主口口声声嚷嚷着自己已经是耶律肃的人,誓死不进皇帝的后宫。 此事一出,京城骇然。 如同一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惊起滔天巨浪。 张嬷嬷念念叨叨的安慰着舞剑的夏宁,“小姐别往心里去,大人已否认了,从未碰过东罗公主。而且东罗已沦为附属国,区区一个属国公主,哪够资格嫁入耶律家。” 院中的女子提剑舞步,柔中带刚,刚中见锋,舞中藏媚。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移不开眼。 沉醉入心。 听见张嬷嬷的声音,夏宁也不曾停下,声音四平八稳的回道:“听说东罗美人爽朗奔放,传闻倒是不假,大人严于律己古板守旧,性格互补岂非良配?” 张嬷嬷扶着额头:“……………………算了,老奴还是干活去了。” 夏宁挽了剑花停下歇息,走到屋檐下喝水。 脸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汗珠,眼神亮的明朗。 侍候在小几旁的梅开递给她一盏凉水,嘴角抑制不住的笑。 夏宁一边饮着,一边挑眉看她。 梅开凑近了两步,压着笑声揶揄道:“大人严于律己古板守旧,小姐妩媚动人奔放热情,与大人更是绝配。” 夏宁被呛了下,很快就恢复了模样,手指摩挲着茶盏,笑意轻浮:“将军与外室,听着似乎比将军与公主更能流传于勾栏茶舍。” 梅开点头:“我也觉——” 结果被夏宁用剑柄轻敲了下脑袋。 “备水去。” 梅开也不恼怒,满脸笑容的应下了,“这就去这就去了!” 这日过后,张嬷嬷打扫院子便没那么勤快了。 夏宁不受影响,每天还给自己加了三张大字的任务。 如此又过了四五日,张嬷嬷耷拉着一张脸来说,皇帝陛下将东罗公主指给了耶律肃,没给名分,只赏了过去。 张嬷嬷的话里都能透出苦味来:“虽然官家不曾明说是将军夫人,但最低也是个贵妾,是个风光有名有份的侧室……” 夏宁指了下碟子,“竹立快快快,拿块酥给嬷嬷甜甜嘴,可不要苦坏了人。” 嬷嬷这回是真的难受上了,愁眉苦脸的望着夏宁,“姑娘啊……哎……姑……哎,哎……” 接连不停的叹着大气。 竹立听后也愁上了,“嬷嬷说的是真的?那我家小姐可怎么办啊……” 夏宁眼神一跳,落在梅开身上。 梅开也担忧的望着夏宁。 夏宁狠狠叹了口气,这靠不住的两个丫头。 干脆撸起袖子自己上。 第8章 寻个日子偷偷离开 夏宁殷切的拈着一块酥,递到张嬷嬷嘴边,哄着道:“嬷嬷快别唉声叹气了,咱们换个思路,大人身边有了侧室,说不定我这外室也能慢慢过了明路,金屋藏娇的外室总比见不得人的外室强些是吧。” 张嬷嬷眼睛一转,忽然亮了起来,“也——” 夏宁乘势,将酥塞了进去。 旋身就拈了两块酥分别塞进竹立、梅开的嘴里。 “好嬷嬷,好妹妹们,这个点儿了,便是大人娶了正妻也得容我吃饱了再有力气来难受,更何况一没纳妾二没赶了我这外室,你们就别继续搁我这儿愁云惨雾了,”她伸手推着三人出去,催促道:“你们小姐快饿死了,上菜去。” 被夏宁一哄一骗的打岔了,三人这才去张罗晚膳。 这一顿,吃的夏宁消化不良。 张嬷嬷干脆连房间也不张罗着洒扫了,路过墙上的两张画卷,还神神叨叨的合手拜拜嘟嘟囔囔,最后又长叹一气出门去。 入夜后,夏宁只留一盏灯,叫了梅开一起,翻出了自己压在床底的锦盒。 梅开愣了下,“小姐……” 夏宁把锦盒放在床上,打开,里面放的都是黄白之物。 底下铺了一层金元宝,上面又铺了一层银锭子。 在幽幽烛火下柔柔发光。 “怎么——”梅开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了,立刻压下,“怎么攒了这么多?” 锦盒放在床上,两人头挨着头侧坐在床前的梨花木脚踏板上,烛火将梅开的眼睛照的极亮。 都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人,自然知道银子多的好处。 夏宁答道:“耶律肃待我疏远,衣裳首饰没给我买过,却不计较银钱,每月给的真金白银,攒够了数,我就托嬷嬷换成金元宝。” 梅开伸手拨了拨,算了个数,“小姐把这些给我看,是有什么打算么?” 眼神凝视着夏宁。 一脸严肃。 夏宁拨弄着盒子里的一个银锭子,嘴角嗪着笑,笑意却未直达眼底,在她这张风情万种的脸上,偏像是一分落寞,“我是个懒的,还贪图安逸舒适。但若是这安逸日子没了,我也不会贪恋,寻个日子偷偷离开就是了。” 梅开微微诧异了下。 “是因那东罗公主么?可你也说了,将军他没给公主名分,也没明说如何处理咱们这院子。” 夏宁笑了下,未解释明白。 梅开跟了她两年,知道她的脾气。 她若不愿说,怎么问也不会告知于人。 梅开叹了口气,安稳日子过惯了,是个人都会眷恋不舍,接着问道:“若真到了那一日,为何要偷偷离开呢?你已经是贱籍,不为外室那就是自由身啊。” 夏宁半垂着眼睑,晕黄的烛火笼罩着她的半张脸,安静的疏离,嗓音清冷,毫无情感,“万一侧室不容人,万一耶律肃爱惜名声,又或是其他人替他爱惜名声呢?在那些个人眼中,贱籍的命不值钱,于我而言,这条命可是金贵着呢。” 她掀起眼睑,攒出一抹嘲讽的笑。 梅开忙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会杀人灭口不成?可你待将军可是有救命之恩的!当初为了——” “嘘——” 夏宁竖起纤细食指,抵在未抹口脂的唇上。 静好的面容衬着波澜不惊的杏眸,佐以摇曳微小的烛火,一颦一眸,为惊艳之色。 “挟恩做一次就够了,多了便显得恩情廉价不耻了。” 这一刻闪过眼中的冷漠,似幻影。 屋子里透了一丝风,烛火摇曳明暗,她就低头,伸手取了一个银锭子摆到梅开的手心里,“小院周围守着几个暗卫,去买些吃的、用的,他们守着军营规矩认死理,不用让他们做什么,就寻常家话的聊几句,也算是守这院子两年,咱们该认识认识的。” 梅开的手迟迟未收回。 夏宁挑眉看她,爽快道:“不够,那再来一个。” 她也是个不吝啬钱财的主。 说着又捏起了一个银锭子打算放过去。 梅开连忙攥起手掌收回去,“够了的,一个银锭子足十两,寻常人家两三年的嚼用呢。明天我就央着嬷嬷放我出去一趟买些家用,到时一起偷偷买回来。” 吩咐完这件事后,夏宁又将锦盒藏了回去,叮嘱道:“竹立心思浅胆子小,咱们这些话就不要说给她了,省的回头睡不着还得咱们轮番安慰她,到时候让嬷嬷和其他丫头看出来就不大好了。” 梅开屈膝,应道:“是。” 眉间却不舒展。 夏宁坐在床畔,身子懒散的斜倚着床柱,瞧着梅开忧心忡忡的样子,只得再加了句:“不论今后能不能继续在小院里住下去,走动活络下总是有益的,用不着心疼银子。若真有那么一日,看在咱们配合的份上,他们的指缝稍许漏宽些,就足够我们姊妹挣出条生路来。” 梅开知道夏宁在开解她,也不忍令她继续担心。 扬起脸来,浅笑着道:“如今好日子咱们就稳妥的过着,有什么变数咱们也不怕事。” 夏宁笑着伸出食指来,隔空点她,满怀欣慰道:“就该这么想!” 梅开也嘴贫回道:“这也不算是白跟了你这两年了。” 两人各自笑开了。 离群索居的小院这一夜注定有人无眠。 身居京城富人区骠骑将军府里自也有人难以入眠。 耶律肃弱冠之年就已军功赫赫,数次率兵击退外贼入侵,皇帝在两年前已赐这个外甥予骠骑将军之位,官至从一品,又赐下骠骑将军府以供他居住。 将军府中规矩参照军规,以铁血手腕管理。 这一夜,书房重地却是闹哄哄的。 东罗公主就站在骠骑将军府的书房门口大呼小叫着。 公主一袭异域风情的红衣,腰间挂着拇指甲盖大小的一溜儿圈的银叶子,伴随着她叉腰嚷嚷的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她操着一口生硬的南延官话,“你们的江君在哪儿?” 守着书房的两个侍卫尽职尽责的回答:“书房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这句话对于才学了半年南延官话的图赫尔来说有点复杂,可她看得懂侍卫的表情,知道是在拦着她不让进。 图赫尔这几日以来堆积的怒气瞬间被点炸,“耶鲁酥他究竟怎么会是!白天不在!晚上不在!不水饺不吃饭!还是他刻意在多我?” 书房门口的两个门神闭口不答。 图赫尔深呼吸了口气,艳丽的脸蛋气的发红,吐出气后扯着嗓子大叫:“耶鲁酥!!!耶鲁酥!!!耶鲁酥!!!” 异域女子声音清亮穿透力极强,在寂静的将军府上空经久不散。 第9章 公主擅闯挑衅 骠骑将军府坐落在非富即贵的巷子里,如此吵嚷,难免第二日不会成为巷子里的谈资,说不准再隔一日就能传到朝堂上去。 本来耶律肃因为东罗公主已成为纷纷议论的对象,她再闹下去定会有碍将军名声。 两个门神互看一眼,一人开口劝道:“将军不在府中,殿下早些回去休息罢,待将军回来,我等会将公主来见一事禀告。” 图赫尔嗤笑一声,“这句话、你、三天前就和我说过!” 侍卫:………………失策。 侍卫再度对视一眼,但对策比不上图赫尔的反击来得快。 她的暴脾气再也无法压下。 既然耶律肃不肯好好解决问题,那就别怪她动手。 图赫尔撸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单手按在腰间,一扭一抽,现出一把软剑来,在月色之下,软剑的剑锋藏着冷光闪闪。 侍卫面色陡然凝重,一手握住腰间佩剑,并不敢拔出。 对方好歹是属国公主,他们只是将军府的侍卫。 就在侍卫犹豫的那么一瞬间,图赫尔提着软剑疾步上前,犀利的发起一轮轮攻势,打的两个侍卫措手不及! 图赫尔出招阴损,再加上软剑材质特殊,在她手中宛如一条灵活的游蛇。 七八个回合下来,侍卫身上已有血淋淋的口子。 这儿的打斗引来其他人的注意,院外已传来阵阵脚步声。 考虑到寡不敌众,图赫尔在其他侍卫赶到之前,及时收手,手腕旋转软剑一弯一挺,险险地从一侍卫的脖间擦过,惊起侍卫眼底一片惊慌失色。 却取悦了图赫尔。 她轻身后退,脸上扯着嘲讽的笑:“将军府的兵不过尔尔,记得转告耶鲁酥,最迟明晚来见我,否择,他会捡到两具尸首。” 图赫尔轻功了得,几下就从屋檐房梁之上飞走,回到了暂居的院里。 随她一同前来的侍女正急的团团转,看见一袭红衣从天而降后,急忙跑来,一口东罗话说的又急又喘:“公主您去哪——”正说话时,余光瞄到图赫尔手中的软剑,剑锋上的鲜血浓烈,散发出血腥之味,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您去……杀谁了?这儿可是耶律肃的府邸啊!您这是不要命了啊!” 最后一句话,侍女几乎是压着嗓子尖叫出来。 图赫尔把软剑扔给侍女,不解气的磨了磨牙,“我倒是想把耶律肃这狗贼杀了!把他的人头悬挂在东罗百天,可惜啊——”她恨恨的躲了躲脚,浓艳美丽的脸显得有些狰狞:“我打不过他!” 这些话听得侍女心惊胆战,她推着图赫尔赶忙进屋去,又顺手把门关上了,紧张兮兮的询问道:“您难道闹着要进入骠骑将军府就是为了——”接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是么??” 图赫尔盯着侍女看了两眼。 一脸正色。 侍女登时面如土色。 图赫尔嗤笑了声,这才不继续逗她:“你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 侍女的一颗心才坠回了肚子里,“谁让咱们在他们地盘上,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您来将军府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总可以告诉奴婢了罢,自从进了将军府,奴婢每夜都被吓得睡不安稳。” “自然是国家大事,不可泄露。”图赫尔弯唇一笑,“就快结束了。” 侍女识趣的不再追问这件事,“那您今晚去收拾了谁,这总可以告诉奴婢吧?” “书房门口的两个小喽喽。谁让见耶律那狗贼一面这么困难,不下点狠手,我这得在南延这鬼地方耗上多久?”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会儿后,便准备睡了。 谁知图赫尔才躺下,外头就传来了陌生的脚步声。 她一咕噜从床上爬起,一手从枕下摸出匕首藏在绑在臂上,一手拽起外衣迅速穿上,待侍女进屋禀告,她已穿着妥当,逆着皎皎月光,看着进入小院的男人。 灭她无数同胞的狗贼耶律肃。 南延的骠骑将军。 以及—— “肃哥哥,战场之外捡你一面可真不绒衣啊。” 侍女:?!!!! 哥哥?? 殿下居然叫耶律肃哥哥?? 可殿下私底下叫耶律肃不是一口一个狗贼吗??? 不止侍女震惊了,跟随在耶律肃身后的侍从更是惊愕的表情失控,眼神诡异的在两人之间徘徊。 东罗公主一身红衣灼灼,五官深邃高鼻梁、深眼窝、大红唇,明媚灼烈如一团芍药。 将军一袭黑衣身姿挺拔,面庞清冷逼人,如九华山上积年不化的霜白。 就这两人,怎可能有兄妹关系? 图赫尔的笑容之中多了挑衅之色。 耶律肃的眼底霜寒更浓,抹不去的厌恶现出,“别让我再听见一次。” 杀意浓烈。 图赫尔耸了下肩膀,一脸无所道:“好吧,敢问尊贵的骠骑将军,请问何时才能给我一个民愤?不明不白在你折儿住了折么多天了,你们皇帝就不担心你——”她的眼神意有所指的在耶律肃下身一晃,笑容促狭:“不行?” “放肆!” 耶律肃的侍卫率先怒斥出声,“还请殿下注意言辞,勿要污蔑我家将军!” 图赫尔的眼神直直的盯着耶律肃。 仿佛眼中只容下他一人而已。 耶律肃却是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接下陛下的赏赐,是我身为臣子的本分。如何处理你,是我的权利。区区一个属国质子,有何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图赫尔脸上闪过一抹愠色。 怒极反笑:“我明天就要去觐见你们皇帝!” 耶律肃哦了声,略偏了下头,询问身后的侍卫:“无视府规恶意挑衅斗殴者,该如何处置?” 侍卫极力忍住笑意,严肃道:“回将军,按府规挑衅者当罚三十大板、罚半年俸禄,并在府中张贴告示,以儆效尤!” 图赫尔怒道:“耶鲁酥!你敢!” 耶律肃回视,眼神冷淡,如视肮脏不堪的蝼蚁:“我刚才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如何处理你,是我的权利,你既然口口声声问我要一个名分,难道连将军府的规矩都不愿意遵守?如此恶劣不堪、不服管教的女子,我有什么理由给你名分?” 第10章 外室常年孤寂否 耶律肃几乎把图赫尔的活路全部堵死。 要想跨出将军府向皇帝告状,必须乖乖受罚才能出去。 可三十大板下去,别说是告状了,至少十天半个月不能下床。 若她偷溜出去,即便到了皇帝跟前告状,耶律肃也能以她挑衅斗殴在先为由,拒绝给她名分。 耶律肃不愿在此地久留,只留下侍卫监督实行。 在跨出小院时,还能听见图赫尔的叫嚣声:“不摇碰我!我是东罗公主!” 耶律肃冷笑一声,抬头看着天上皎月朗朗。 眼底杀意浓厚层叠。 东罗公主? 若非顾忌她现在身为质子,早就取她项上人头! 当年禾阳长公主惨死,东罗、西疆,那些人一个都逃不了。 否则怎能平他心中愤怒。 敛目闭气一瞬,再次睁开眼时,眼中杀气散去,恢复如常。 —— 耶律肃若在将军府中居住,大多时都住在书房。 他不喜外人近身,能自己动手的事情绝不会留一个外人在侧。 侍卫何青算是为数不多能近身伺候的。 一些生活上需假手于人的琐事多由他伺候。 何青从图赫尔的小院回来复命,“板子打完后,她的侍女就将我们统统赶了出来,还将院门都锁了。行刑的是陆元亦祖上都是狱卒,手上有些功夫,气不过她胡乱攀诬将军,手下没留情面,打的狠了些。” 耶律肃从公务中抬头,面无表情问道:“快死了?” “这倒没有,陆元亦说留了几口气的。” 何青答得愈发谨慎。 “就是只剩一口气,东罗皇室的那些秘药也足以把人救回。”耶律肃不再关心这事,纸笔在信函上留下批示,“陆元亦差事办的不错,允他几日探亲假,好好休整后回来另有差事。” 何青面有喜色:“将军心善,恰好陆元亦的媳妇儿给他添了个大胖娃娃,回京收到消息后,他昨日才来说想要告假几日,回去看看媳妇孩子呢。” “那就按例给赏。”耶律肃写完一份信函,搁下笔,“下去吧。” 何青正要退出时,从书房的一角传来轻微孱弱的叫声。 耶律肃脸色未变,但眼神已有冷意,“谁进过书房?” 何青顿时一颗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奴才失职!这就去将东西扔出去!” 显然何青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但耶律肃毫不关心。 直到何青小心翼翼抱着一团东西离开书房时,耶律肃在余光中看见,那是一只东罗白猫。 东罗白猫? 看来是他久不在府中,府中规矩如此松散,竟让这种畜生随意进出书房。 书房值守的两个侍卫联手都打不过图赫尔。 若传出去,他将军府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左右这两日无事,他正好紧一紧这帮人的皮。 第二天天尚未明,骠骑将军府中凡不当值守者,统统至校场操练,操练一上午结束后,返回换值岗者前来操练,两天下来,所有人被操练的脱了两层皮,当值巡逻时矜矜业业,不敢再有任何疏漏。 见此成效,耶律肃才停止了高强度的训练。 整顿完了将军府,耶律肃才打算去军营。 与东罗一战结束,又长途跋涉回国,军营中他只留了副将傅安值守,就当是放他们休整几日。 京中事毕,他也该重回军营。 定了主意后,将命令安排下去,何青收拾妥当先行一步,耶律肃在将军府中巡视一圈才离开。 到马厩牵马时,看见本该先走的何青还在马厩。 与一马奴正说话,连他靠近都不曾发现。 马奴一脸为难道:“何大人,这小东西我着实养不来,又瘦又小像是还没断奶,若撒手不管,怕是没两日就该死了,还要请您帮忙去膳房那儿找个厨娘养着罢。” 马奴将手里的东西往前托了托,正是那晚何青抱出去的东罗白猫。 何青也不令马奴为难,伸手接过了,“也是那帮人自作聪明妄图揣摩将军心思才献上了这小东西,说才生下的小奶猫才容易养熟,这不刚生下就巴巴的送来了,谁知……罢了,我……” 后面的话耶律肃不再在意。 有些微不可查的记忆翻出,浮现。 是京郊小院的暗卫前来回禀,夏氏打听着市面上东罗白猫的消息,想抱一只养着,那时他即将出征,忽然想起夏氏那张憔悴削瘦的脸庞,泪眼盈盈的模样,就允了这事。 东罗战败,献了不少奇珍异宝,东罗白猫自然也有。 何青与马奴说完了话,一回头,瞄见一角露出的一角,惊了一下。 耶律肃这才走出来,马奴与何青连忙下跪行礼。 这一跪,何青手里揣着的小奶猫也彻底暴露在耶律肃的眼下。 小奶猫才巴掌大,白毛短短茸茸,眼睛闭着,张着嘴巴有气无力的喵呜一声,听着叫声孱弱极了。 耶律肃眼前闪过夏氏跪在地上哭晕过去的模样…… 他闭了闭眼,嗓音冰冷划过:“何青,随我前往军营。” 下令者已上马离去。 马奴直起腰身来,望着身侧的何青,轻声问道:“小何大人,不然这小东西我抱了去找厨娘……?” 何青回望。 你问我,我问谁去? 总之,这事肯定不能去问将军。 何青揣度着自家将军的心思,擅自做了决定。 骠骑将军府离军营驻扎地有些远,千里马疾驰也要四五个时辰才到,何青跟随着耶律肃风尘仆仆赶至军营,前脚才下了马,后脚傅安就已经在主帐前候着,等着汇报近期军中事宜。 自耶律肃启蒙上学,年长两岁的傅安就跟着陪读。 傅家的家底虽拿不出手,但傅安却是个争气、忠心的,一路为自己挣到了副将之位。 耶律肃离开几日,军中在傅安的管辖之下平安无事。 禀完军中杂事,傅安并未急着离开。 耶律肃看他,问道:“还有什么事项未报?” 傅安面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双手抱拳,躬身道:“禀将军,卑职家中传来书信催我归家,还望将军允我三日假归家处理家中事宜。” “允。”耶律肃答了,伸手取下腰间佩剑搁在剑架上,摘下身上斗篷扔在桌上,卸去这些装配后,口吻也显得随意许多:“三日够吗?近一个月若无京中传唤,我会常驻营中,你多告假几日也无碍。” 傅安道了谢后,直起腰身,语气仍旧恭敬,但多了些熟稔:“无非是我母亲催我归家相看女子,敦促我早日成婚生日罢了。” 耶律肃哦了声,语中带笑:“既如此,那三日定是不够了。” “足矣足矣!”傅安苦笑了声,“我还打着军中事务繁忙,将军只肯给我三日假的旗号,母亲这才肯罢休。” 说完后,略叹一气。 傅母一心想抱孙子,傅安却无心娶妻,提及此事,素有“万谋军师”之称的傅安亦是满脸官司。 何青也是与他们一同长大的,给傅安出了个主意,“不如将军先收一通房,虽不是傅老夫人想要的正妻,但好歹也能解一解燃眉之急,总不至于教老夫人逼你的太紧。” “妾室?”傅安念了句,温润的面庞显一抹极浅的笑,“何苦去耽误姑娘家独守空闺、常年孤寂。” 傅安、何青接连退下后,耶律肃坐在圈椅上,擦拭搁在武器架上的长矛。 想起傅安方才说的话,手上动作稍有迟缓。 常年孤寂。 这一词在耳边回响。 眼前复又闪过那一只东罗白猫。 夏氏她—— 也会觉得孤独吗。 第11章 将军他来了 京郊小院里。 耶律肃归来已有月余,自从张嬷嬷打听来一个接着一个消息,最近几日又听闻大人去了驻地练兵,按照往年的习惯,没个两三个月是不会回京的,嬷嬷的精神头儿就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日不如一日。 这怎么出征前看着大人待夏氏还挺上心的,怎么回来后忽然就冷了下来呢。 难不成真被那东罗美艳公主给迷了去? 嬷嬷愁的无心家事,见着夏宁就要叹一口气,搞得夏宁日日都想躲着她。 入秋后,午后的阳光晒得人身上舒坦。 夏宁舞完剑后稍作休整,忽然看见自己这光秃秃的院子,一念起,招手唤道:“竹立,你来。” 正在扫院子的兰束攥着扫把,小跑着过来:“小姐,有什么吩咐?” “明天你随嬷嬷去镇上时,顺道去趟木材行,按我的要求定些木桩回来。 兰束自然应下。 到了第二日午后,竹立与张嬷嬷迟迟而归。 夏宁搬着小凳子坐在屋檐下,手里捧着一小撮瓜子,正磕着瓜子,与梅开闲话。 院门一开,她们就看见拖着一平板车回来的兰束与嬷嬷。 平板车上堆成小山高的木头桩子。 进了院子里,门一关,嬷嬷立刻撒了手,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直接瘫坐了下来,整个人呼哧呼哧的直喘。 兰束也累的脸涨得通红,扶着板车岣嵝着背喘个不停。 夏宁哎哟了声,扔下手里的瓜子跑过去,口中叫着:“竹立!菊团!快倒水来!”一边扶着嬷嬷往廊下阴凉的地方去。 梅开也跟在后头,扶着兰束往廊下走去。 两人一连喝了三四盏凉水后,嬷嬷才张口说得出话,“好姑娘,这回差点累死老太婆了!” 夏宁拱手告罪,“我的错我的错,这个月嬷嬷的茶水煎饼果子我都包了。” 嬷嬷脸上多了一份笑意,“那老太婆也就不客气了。” 夏宁有笑眯眯的看向兰束,“咱们兰束的也不能少了。” 兰束激动地感谢个不停。 一老一小这回真累着了,夏宁让她们继续坐着歇息,自己带着三个姑娘将平板车上的木头桩子卸下来,一根根的摆在院子的空地上,稀稀拉拉的占了小半个院子。 竹立回头一看,才啊了声,“小姐,您买这么些木头桩子不是为了扎秋千啊。” 一脸的遗憾。 夏宁没忍住,噗嗤笑了声,反问道,“你觉得你家小姐像是会在院子里扎秋千的人么?” 竹立耷拉着嘴角,遗憾的都快从黑漆漆的眼珠子渗出来了,“那小姐买这么多木头作甚?扎栅栏?可、可扎栅栏也不是这么放的啊。” 夏宁亲昵的点了下她的额头,故意逗她,“就不告诉你。” 说完后,也不管竹立一脸失望、受伤的表情,转头对院子里的几人道,“今天大家都累了,晚上都早些歇息,明早早起干活,还有好吃的糕点、茶水喔。” 张嬷嬷最捧她的场,笑着道:“我晚些时候还要把平板车给木材店还回去,明儿个的茶水果子老太婆要双份,姑娘给不?” 夏宁大手一挥,笑的明媚如花,“给!” 六人在院子里笑开了,还在商量着明天早早儿的出去买哪家的果子茶饼。 一屋子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驱散了小院这一个月多来的愁云惨雾。 可这刚放晴才没多久,夏宁率先止住了笑脸,一张脸登时冷了下来。 梅开关切的问道:“小姐?” 夏宁扫过众人,发现大家都面露忧色的望着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表情转变的太过直白,“无事,不过是——” “是什么?”张嬷嬷双手撑着膝盖打算站起身来,好奇的询问道。 夏宁嘴角浅浅上扬,眉梢稍稍眯起,纤细的手指挑了一缕碎发别在耳后,一个动作之间,气韵变化,风情显露,“不过是将军来了。” “将、将——哎哟——”张嬷嬷一紧张手一滑,重心后滑,一个屁墩儿坐下后紧接着顺着三层阶梯的坡度直接滑了下去,最后结结实实的墩到了实地上。 叫的太过于凄惨。 几个丫鬟连忙上前扶人,紧张兮兮的叫道:“嬷嬷!” 夏宁摆弄到一半的风情卡住,想换一个关切的表情。 小院的门再一次推开。 众人回首,齐齐看去。 展露在耶律肃眼前的,是一副颇为滑稽可笑的场景。 耶律肃将视线落在夏氏的身上。 一年多未见,她似乎与‘独守空闺、常年孤寂’这八字毫无干系,反而是这一年多以来,她的日子愈发滋润。 丫鬟们慌乱下跪,伏下身子不敢抬头。 张嬷嬷也忍着痛楚下跪行礼。 院里乱糟糟的跪了一地。 可偏夏宁仍站着。 久别一年有余,虽耶律肃从战场归来有段日子,肤色几近麦色,身上的肃杀凛冽更甚从前。 常服下包裹的身躯线条壮硕。 眼神犀利、冷傲。 周身的气息透着危险,让人畏惧。 须臾后,夏宁才调整好了表情,似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惊喜过度,杏眼中氤氲着薄薄一层水光,眸光眷恋、炽热的看向耶律肃。 未擦口脂的唇瓣轻启,娇声唤道:“大人……” 脚下步子提起,由跨步至小碎步再至小跑,最后又生生了停了下来。 手指稍稍蜷起,妄图触碰眼前人,却又止住,无处安放。 细密似鸭羽的眼睫微微颤栗着。 眼眶中裹着的泪光将要落下。 再次开口时,嗓音已有哽咽,“将军……奴……” 面对美人落泪,骠骑大将军只扫了她一眼,抬脚往屋里走去,冷漠的声音才缓缓飘来,“进去再说。” 正打算哭的夏宁:……………… 这是素的太狠了? 一来就直奔正事? 夏宁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了眼日头还高挂着。 不应该啊。 耶律肃规矩极大,白日从不办事。 “小姐!” “哎哟我的好姑娘诶!” 张嬷嬷由梅开扶着,疼的表情狰狞也要走来叮嘱她,“姑娘发什么愣啊!还不赶紧进去伺候着!” 说完后嘶——嘶——地倒吸冷气,“快!扶我去厨房!做菜去!” 三个丫鬟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被嬷嬷指挥的各处忙去。 待嬷嬷吩咐完了众人,见夏宁还站在院子里,气血上涌,压着嗓子眼敦促道:“姑娘诶!” 夏宁连忙回神,朝嬷嬷飞了个媚眼,“去了~” 第12章 外室这相思苦 她小跑着进了屋子后,顺手将门捎上。 一抬头,见耶律肃正现在两幅画卷前看,听着她进屋的声音后,头也不回的训道,“道教佛学难两全,你这就是胡闹。” 刚训完,耶律肃身后贴上一具温热的身体。 携着衣衫上的皂香,微弱的汗味。 混着热意,与外室娇媚的声音一并传来,“四季不见夜夜思念,唯有向神灵祷告祈求大人平安,方能缓解奴家这相思、担忧之苦。” 她说话向来如此,没羞没躁。 什么甜腻撒娇的话张口就来。 耶律肃内心冷笑一声,手握住她的搂在腰间的手腕,略施力拨开,转过身去,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另一只手落在她腰间捏了下,“是吗?” 手中捏着的是她腰间软肉。 痒的夏宁扭身闪躲了下,娇笑着唤道:“大人!” 两手握拳轻打在他胸膛上,眼梢含情掠过,扭着身体,状似不经意的蹭着、依着。 耶律肃不为所动,幽暗深邃的眼底未见动情之色。 单手摁在夏宁的肩上,止住她扭来扭曲的撩拨,毫无感情的说道:“胖了些。” 夏宁呆住。 他、居然嫌自己、胖? 她每天打拳、舞剑的,怎么可能会胖? 心中愤懑,脸上却另一番神情。 眯起眼,踮起脚尖,柔软的手掌握住男人宽厚的手掌往自己身上带,落在一处,眼梢扬起,贝齿咬着下唇,欲说还休的撩着他。 “大人难道不喜么。” 眼前女子,眼神妖孽,浑身是魅。 勾的人心血燥热。 更何况是素了那么久的耶律肃。 因尚在白日,耶律肃暂且放过了她,一个眼神严厉扫去,夏宁敛着眉眼,故作委屈的揪着帕子,“是,奴家都听大人的。” 看着低眉顺眼的样子,又显得太听话了些。 可就转个身的功夫,她又是笑盈盈的拉着耶律肃去圈椅上坐下,接了丫鬟们递进来的茶水、点心,周全的伺候着。 见他喝了盏茶水,这才开口闲聊似的问道:“奴家见识浅薄,不知外头的世界,都听说东罗尽出美人,可是真的?” 耶律肃垂眼,看着搬了个矮凳,坐在自己脚边的夏氏。 正昂着脑袋,眼眸璀璨的望着自己。 一脸期待。 这个表情颇为新鲜。 耶律肃多看了一眼,语气仍然冷着:“战场之上皆为男子,不见妇孺。” 夏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半圈,笑嘻嘻的凑上前来,“战场之上不见女子,可嬷嬷与我说,大军带回来不少俘虏皆为身姿曼妙的美人呀。” 最后一个字,被她咬着音,尾音上扬,透出些稚气。 耶律肃这次连个眼神都不给她了。 “你都知道何须再问我。” 夏宁揣摩着他的表情,估计自己再问一句‘那东罗公主姿色如何’,会触他逆鳞,乖顺地换了话题,“我听闻——” 她才说了三字,就被茶碗落桌的声音打断了。 不轻不重,却透出些情绪来。 夏宁止了口。 耶律肃垂眸,嗓音一如既往的淡漠,“你足不出户,听闻的琐事倒是不少。” 眼眸深邃,透着丝丝寒意。 夏宁不畏他的审视,轻轻笑开了,两只手握拳,在他腿上轻敲着,低垂着脖颈,露出一截白皙来,“既然大人不喜我说这些,奴以后不 听不说就是了,没得为这些扰了大人的心情。” 扰了什么心情? 来小院寻她作乐的心情? 耶律肃的语气更冷:“夏氏,别忘了当初求我收你外室的条件。” 夏宁愈发柔顺道:“奴怎敢忘。若为外室,一生不离小院。” “你记得就好。”他拂开了夏宁的伺候,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语气疏离,“不必跟来伺候。” 说罢,开了房门就往小院里的书房走去。 房门开着,夏宁看见侍从何青捧着些文书一路小跑着进了书房。 书房门关,隔绝了夏宁的注视。 她的拳头未松,反而替自己捶起腿来。 竹立进屋来收茶盏,见夏宁蜷着所在矮凳上,屈膝蹲在一旁,低声问道:“小姐,怎么了?我刚瞧见大人去书房了,何青也跟着进去了。” 往常耶律肃来小院时,尽量不会让何青进来。 毕竟一屋子的女眷,且耶律肃来这儿就是寻夏宁的,更多时候都是夏宁跟在身边伺候。 今日一反常态,带着何青去书房,就差没将‘夏氏没伺候好’这几字敲在脑门上了。 竹立显得有些担心。 夏宁拍了下她的肩膀,安抚道:“这不是还在呢嘛,到了晚上,信你家小姐保准儿将人伺候的妥妥帖帖。” 竹立:“难道是东罗公主太美了?” 夏宁:? 竹立认真的担忧着:“是嬷嬷怕您伤心,所以让咱们都不要对您说,可看着今日大人来咱们院儿里的反应,怕是坊间传闻是真的。东罗公主是个美人,将大人也给迷了去,否则大人怎么会愿意将公主住在将军府呢?” 夏宁的表情有些微妙,“可公主不是陛下赏赐的么?” “公主之前陛下也赏了其他女子的,可大人只收了公主一人啊!” 夏宁仔细想了想,似乎、好像有那么几回事。 “我虽没见过东罗公主,但你家小姐也不差吧?”夏宁撩了下碎发,摆了个狐媚的姿势,“你呀,就把心装肚子里去罢~” 竹立仍在纠结着:“可、可万一公主的床上功夫也比您厉害呢?” 夏宁收回了姿势,伸手扶额叹息,“我可是在勾栏院里长大的,就不能对你家小姐有点子信心?” “可……” “别可。”夏宁立刻制止,食指竖在竹立的唇上,笑的一脸和善:“你这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小姑娘家,就别杞人忧天了,快快去厨房打下手去。” 竹立的眼神还在犹豫。 夏宁收回手,偏过头,手往外一扫,言简意赅:“去。” 竹立这才离开。 小姑娘离开后,夏宁笑着摇头。 未经人事的小丫头片子,居然还担心到她头上去了。 不论美貌,单论方才耶律肃的反应,她就不信那位东罗公主已经将人睡过了。 第13章 饶她小命一条 时辰尚早,夏宁也不急着伺候,便在房间里练大字。 写了两页后又躺到美人榻上短短的歇了个午觉。 午觉醒来后,在屋子里打了套拳,出了一身汗,招来竹立她们送水进来梳洗干净,免得待会儿侍候晚膳时汗味过重。 她还洗了头发,见天色还没黑下来,便搬了把圈椅坐在窗下,吹得微风徐徐,手里拿着一本词本,囫囵吞枣的随便翻看。 她识字念书还是在当外室之后。 那些诗词晦涩拗口难懂,她不解其中意,只看个热闹。 结果翻着翻着把瞌睡虫都翻出来了。 单手卷着册子,脑袋一磕一磕的犯困。 实在困得厉害了,她也不为难自己,身子往后一靠,书卷盖在脸上,呼呼的睡去。 直到脸上一凉,她才迷迷瞪瞪的醒来,口中嘟囔着:“竹立别闹,让我继续睡……” 半梦半醒之间,一丝气息钻入鼻翼,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昂着脖子,望着站在眼前的耶律肃。 此时,他正看着被夏宁用来盖脸的书,窗外头彻底黑了,房间里早已有人点上了蜡烛,摇摇晃晃的烛火落在他的脸上,平添一份白日里没有的平和,但语气是无法被烛火盖住,嘲讽道:“你这是看书还是用书催眠来了?” 夏宁只当没听懂他的反问。 站起身,胳膊就缠了上去,“大人~” 耶律肃扯开她的胳膊,单手拎着书,当着她的面,一手刷刷的翻页,“一共十几页的册子,张张有印子,我看干脆把这书改名成周公策得了。” 她也不觉得羞臊,踮起脚尖把书从耶耶律肃的手里扯了下来,笑盈盈道:“那奴家明日就给它加个面,还要请大人赐个墨宝。” 男人冷眼看她。 夏宁坦然回视,面上的笑意灼灼,艳丽如芍药怒放。 杏眼中流光璀璨。 顾盼之间,风情万种。 耶律肃的手指落在她的下颚上,将她的脸抬起。 她也顺从着他的动作,身体愈发柔软的贴近。 半干的发丝披散在肩上,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肩头,如一匹柔软的丝绸,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香气。 混着她身上的皂角香。 让人忍不住窥探,细嗅。 耶律肃将她压在桌上,掌下撑着的是她今日练的大字。 泛黄的宣纸被蹂躏着褶皱成一团,伴着衣衫滑落、细细喘息,复又舒展。 男人白日里就显得心情不佳,这回事上发了狠似的吊着她。 颠来倒去,无休止的。 离了狼藉的书桌,又去了床上。 不像是发泄,更似是惩戒般的狠劲。 夏宁有了今晚难逃一劫的心理准备,这一年来她身子锻炼的极好,就是打一套拳都不带喘气的,这趟被弄得眼前发白,甜言蜜语、榻上私语她说了一箩筐,最后甚至都分辨不清楚自己哭哭啼啼的说的是些什么话。 一股脑的,只求着他垂怜自己。 临到了了,细藕似的胳膊死死的缠着男人的脖子,在他耳畔哭求着,最后胡乱说了句话,男人才大发慈悲放过了她。 胡闹半夜,昏过去的夏宁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下回就是一个月后,真是饶她小命。 一晃到了第二日午后,夏宁照旧躺在美人榻上,手里转着一把团扇,手腕柔软转动扇面翩飞,玩的随心所欲,却勾人眼球。 不然怎么说美人一静一动皆能入画。 更何况是夏宁这等勾栏院里讨生活的女子。 兰束、菊团是外头的洒扫丫鬟,内间只有梅开、竹立二人进进出出的收拾着,偶尔与夏宁闲话几句。 她神情恹恹。 身子疲乏,连今日的拳法、舞剑都提不起兴趣。 梅开将屋子收拾妥当,见她面色慵懒,凑到身旁,柔声询问道:“上午兰束与嬷嬷去还了板车,买了才炒出锅的瓜子,是铺子里新出的口味,小姐可要尝一尝?” 提及嬷嬷,夏宁想起一事未做。 她从美人榻上爬起来,打开梳妆台里的小抽屉,取出瓷瓶,倒了颗药丸,佐以白水吞咽下去。 动作快到梅开都来不及阻止。 有了上回惊险,她都不愿夏宁吃这些。 左右屋子里只有她们,低着嗓音道:“嬷嬷不在,姑娘何苦来哉。” 吃完药后,夏宁反倒是有了些精气神,拿了梳子将披散的长发绾起来,漫不经心的回道:“青楼院里出来的姑娘身子大多坏了,但这两年我养的不错,最近一年我又日日不落下功夫,若万一呢。” 她嘲然一笑,“生出个生母是贱籍、生父是骠骑将军,一辈子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这不活脱脱祸害一孩子么。” 竹立接着道:“这是小姐心善,外头不知道多少外室想方设法的要生下一男半女的,好风光入府做妾。” 夏宁三两下就绾好了发髻。 转过身,对着竹立晃了下食指。 “便是能做妾我也是不愿去做的。” 竹立啊声,“那是为何啊?” 小丫头瞪着一双圆眼,天真无邪的看着夏宁。 夏宁蜷起食指,莞尔一笑,“你猜呀。” 说罢,抬脚就往外面走去,扯着嗓子满院子叫人:“张嬷嬷!兰束!菊团!出来干活啦!!!” 屋子里,竹立一脸茫然的看向梅开,“小姐最近怎么越来越神神道道了。” 梅开耸了下肩膀,“谁知道呢。” 竹立也不怀疑,歪了下脑袋,思索无果后,小跑着出去,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嚷嚷道:“小姐!我也来干活!” 小院里热闹成了一片。 汗如雨下的干了半下午,直至黄昏,院子里的布置才窥得全貌。 远在军营驻地之中。 耶律肃招来小院外的暗卫前来回话。 在暗卫口中,他这外室的日子过得单调、枯燥。 唯一有了变化的,便是她增加了练拳的次数,还开始舞剑。 以及—— “梅花桩?” 听到这词,耶律肃才从满桌子的账册中抬起头来,看向立在桌前的暗卫。 暗卫垂着头,答道:“是,将军。昨日下午布好后,夏氏上去练了有大半个时辰。” 耶律肃眼底的冷意未散。 大半个时辰? 普通的练家子在梅花桩都坚持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这看似柔弱的外室倒是能挺上大半个时辰。 看来,是他小瞧这夏氏了。 耶律肃挥了下手,令他下去。 第14章 这外室颇有手段 耶律肃将视线再一次落回到账册之上。 与东罗一役归来后已有月余,南延虽大胜,但折损也不少,战亡的将士统计早早交上去了,但抚恤银子却迟迟没下来。 这些年南延战事不多,每年的灾害也不严重,国库理当充盈。 但抚恤银就是没下来。 半月前他递过折子,朝堂之上也发问,可户部和兵部却一个劲儿的和他哭穷,两个老东西在朝堂之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最后还是渊帝开了口,抚恤银肯定会发,不然岂会凉了将士们的心? 过了三日,银子还是没下来。 耶律肃这次倒不去朝堂上催了,反而递了折子躲来营地训兵。 渊帝不怕此举寒了将士们的心,是料定遗属们也闹不翻天,也是觉得南延除了东罗这一虎视眈眈的邻居,余下的西疆靠着和亲、互市这些年不会再有战士,既然用不到兵,能拖则拖,将银子留着挪作他用。 可他却不会忍气吞声。 再过一段时日,西疆边境换防。 届时看穷掉了底的户部、兵部能否替渊帝出兵出将换防不。 下了决定后,耶律肃又召来何青,自己头风病犯得厉害,让他回将军府将府医召来。 何青心中虽有疑虑,但他从不多言,领命去办。 快要退出主帐时,耶律肃又唤住他。 何青折返听命。 过了须臾,将军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上回那只东罗白猫若还活着,就使人送去小院。” 何青一愣。 随后惊得险些要抬起头。 幸好理智尚存,生生压制住了惊愕。 折腰应是。 维持着冷静之态出了主帐后,他的表情就彻底失控了。 这是、何种、情况?! 那夏氏有些手腕本事啊! 将军才去宿了一次,就哄得将军将小畜生给送过去了,真不愧是天青阁的花魁啊,有些本事在身啊! 这厢,何青快马加鞭往将军府赶。 到了将军府神色匆匆的找了府医,大张旗鼓的将整个将军府的人都惊动了,在带着府医出门时,连东罗公主的都晓得将军的头风病犯了,托了丫鬟前来问候。 何青急着出门,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又匆匆出了门。 出了京城后,教信得过下属带着府医的马车往驻地去,自己则是带着东西往小院赶去。 便是快马加鞭,何青到京郊小院时也有些晚了。 过来开门的菊团拢着一件外衫,似是刚被吵醒爬起来的,脸上睡意混沌。 提着的灯笼往上扬了扬,见是何青来,急忙忙跑出来的脸色一片煞白,只当是将军也跟着一起来了,吓得两腿发颤就要跪下去。 何青性格和善,见小丫鬟吓白了脸,忙道:“只我一人前来,莫怕,快去唤醒夏姑娘,将军有东西要予她。” 菊团这才定了心,将人迎进厅堂,燃了一盏烛火,就匆匆去通报。 何青坐在下首的圈椅上,左右瞧了眼这黑漆漆的屋子,微弱的一只烛火连他脚的青石砖都照不亮,只摇头叹息了一下,将手里提着罩着黑布的笼子放在脚下,自己起身将厅堂里的烛火都点燃了,这才听见脚步声从厅外传来。 平日里,夏宁觉浅易醒。 加之她耳力过人。 菊团开院门时就醒了几分,待到脚步声匆匆来到门外,她彻底清醒过来。 一边让菊团回话,一边起身穿衣。 她也是从穷苦日子熬过来的,没有让姑娘们在外守夜的习惯。 只是院子虽小,但耶律肃重规矩,她就让四个姑娘轮流值守,说是值守,但也许她们睡,只是让她们睡得警醒些。 今夜正好轮到菊团。 就让她碰着这三年也没一回的事情。 夏宁利落的穿好衣服挽了发髻,带着她往厅堂走去,路上还不忘安抚小姑娘一句。 待进了厅堂,夏宁才抬起娇艳的面庞,看向坐在圈椅上的侍从。 “这深更半夜的劳您跑这一趟,外头夜深露重,先喝盏热茶暖暖身子。”说着,偏头看向立在下头的菊团,眉间神色淡淡,训道:“没眼力价的丫头,还不快去奉上热茶点心。” 菊团颤颤巍巍的应了,一溜烟跑着去了。 何青站起身,没给夏宁见礼,只面上的笑容客气了些:“惊扰姑娘好睡,我也是奉将军之命跑腿来的,东西送完还须回去复命。” 说着,将东西放在两把圈椅间的小方桌上,一手掀开黑布,露出里面的东西。 夏宁眼神好,站在原地不曾靠近,也看清楚了笼子里的东西。 她愣了片刻,才快步走近。 瞧见一小个白团子缩在笼子的角落里,随着呼吸声,小小的身子起起伏伏。 “这是……”她语气犹豫着道,“东罗白猫?” 何青笑的更加真挚,“猫儿不似狗儿衷心好养,中途抱来养着也难养熟。正好将军府里得了一只刚落生的小奶猫,母猫生了后就没了,府里的厨娘用羊奶喂了几日,看着像是挺过来了,这才敢往姑娘这处送来。” 言语之间,未提是谁的主意。 但这么劳师动众,由耶律肃身边的贴身侍从送来,除了那人还有谁指挥得动。 夏宁顺着他的话露出欣喜之色,眼睛直直盯着小奶猫不动,“教大人费心了,奴家欢喜的不行。” 她抬起脸,冲着何青灿然一笑。 惊艳的让何青看呆了一瞬,才急忙低头避开,“姑娘客气了。若无他事,我这就告退了。” 夏宁唉了声,嘴上挽留道让他吃盏热茶再走,何青一应客气的拒了。 最后,夏宁让闻声赶来的梅开将人送了出去。 等到梅开闭了院门回来,除了嬷嬷,四个丫头都醒了聚集在厅堂里,围着笼子看得不眨眼。 竹立新奇又欣喜道:“这就是那东罗白猫?好小,好生白净啊,这一身的皮毛真是好看。” 兰束菊团也跟着应和的点头。 梅开端了盏热水递给夏宁,语中也有喜气:“大人特地遣了何青来给小姐送这小猫,这可是三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想来是大人真将小姐的事情上了心。” 她是真心替夏宁开心。 夏宁闻言,只勾唇笑了下。 面上看不出有多少喜色。 第15章 外室真熬出头否 三个丫头都围着小奶猫看着,独有梅开注意到了夏宁的神情。 她犹豫了下,终究没问出口,反而是对着三个丫头说道:“你们快些去睡吧,明儿个早起还有活要做。” 梅开是四人中最年长者,说话自然听得。 三个丫头各自回去睡了,梅开也提着笼子随夏宁回房。 前脚刚进了房里,后脚小奶猫就醒了过来。 晃晃悠悠的撑着短小的四肢,踩在笼子里,怯生生的冲着两人喵喵叫,声音怯弱又微弱,却无端招人心生怜悯。 梅开打开笼子,将小奶猫抱在怀中,见它瑟瑟发抖,像是怕的不行,喵喵叫的更加频繁。 “这是吓着了。”此时,对着无害的小奶猫,夏宁的脸上才有些许笑意透出,“将这小东西放回笼子里,不去管它,明日嬷嬷出门时,托嬷嬷买些羊奶回来,看这大小像是还没断奶的,吃不得鱼肉。” 梅开应是。 小奶猫回了笼子里,小小的身躯不再剧烈颤抖。 探着小脑袋,有气无力地看。 怯生生,却又止不住好奇。 这模样看的梅开都笑了,“难怪那些个夫人小姐都喜欢养这东罗白猫,竟是这般可爱。” “是啊,美丽脆弱的东西,总是讨人欢喜的。”夏宁用手掩唇打了个哈欠,“笼子你提着放去值守的那小屋里,这小东西喵喵叫的,下个月耶律肃来了没得讨他厌烦。” 梅开应了,提着笼子出门。 直到出了门,梅开才想起夏宁的反应,并不是那么高兴。 耳边忽地想起了去岁夏宁说的那番话。 就着月色,看见院子里那一片梅花桩,一颗心突突地猛跳几下。 她用手按了下胸口,恐忧这日子并不如她以为的这般平静。 小院有人不安。 前往营地复命的何青倒是一身轻松。 请了府医、送了小奶猫,两件事办的妥妥帖帖。 这份好心情持续到见耶律肃。 他将夏氏的反应仔细的回禀了,说完后半天也没得到回复,不由得偷偷抬头看去,发现将军还在认真看账册。 他也不敢催促,只得候着。 隔了半盏茶的功夫,耶律肃才掀起眼来,冷冷扫他一眼,“还有何事?” 显然是刚才的话听进去了,但没打算给个反应。 何青身上的皮一紧,忙道:“奴才糊涂,这就退下!” 脚下生风的往帐外溜去,内心连连摇头,自家将军待这外室的路数,他真是看不懂啊。 远在京城的骠骑将军府里,却有人欣喜若狂。 图赫尔顾不得背后的伤,听的下人的回报,喜得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说的可是真的?耶律狗贼真的在京郊外置了别院?!” 侍女连忙竖了手指抵在唇上,压着嗓音提醒道“公主快小声些!这毕竟还在将军府内,处处都是耳目。” 图赫尔耻笑了声,就见不得侍女如此胆小怯弱的模样,盘了腿坐在床上,朝着她勾勾手指,但也放低了些声音,问道:“快来与我说说,那京郊别院是怎么发现的,里头住着什么人可有打探到?” 侍女一五一十的回道:“今日听说那人的头风病犯了,遣了身边的侍从急急回来请府医去医治,奴婢便打发了一人尾随着,妄图跟去一探究竟,本也没报什么希望,军营周围戒备森严,估计也是进不去的。可是谁知,那何青在出了京后竟与府医的马车分道扬镳,去了一处郊外别院。别院坐落偏僻,但周围却有不少人守着,探子不想打草惊蛇,就撤了回来。” 听完后,图赫尔一挑眉,“那就是不曾知晓别院里住的是谁咯?” “是奴才们无用……”侍女垂首。 图赫尔看了眼侍女,面无表情道:“是无用。” 说完后,语气一转,眼神闪过一抹狡黠,“派人离得远些守着,不要叫人轻易发现。过两日待我的伤好些了,亲自上门去看看能让耶律狗贼藏起来的人物究竟是谁。” 侍女先应下了,后又担忧道:“公主,此举会不会惹了耶律肃的恼怒?上回咱们挑衅了两个府兵,得了他好一顿板子,若是真藏了什么要紧人物被咱们揭破了,耶律肃怕不会轻饶咱们。” 图赫尔脸色一变,“既如此畏首畏尾,你又何必把这事告诉我?” 侍女一时词穷。 图赫尔继续咄咄逼人,“那狗贼的三十大板之恨我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如此良机放着不理,就是我回了东罗也绝不甘心!” “公主……” “好了!就这么定了!”图赫尔打断这婆婆妈妈的侍女继续啰嗦,复又趴了回去,“赶紧安排人手去,挑个灵光些的去守着。” 侍女一个头两个大,最后还只能应下。 _ 小院之中,从早上就开始热闹了。 晨起的嬷嬷得知耶律肃遣了何青送来了一只东罗白猫,喜得合不拢嘴,拉着夏宁的胳膊,直言娘子的好日子总算是来了! 激动的眼眶泛红。 像是夏宁真熬出了头。 连带着小院里的四个丫头都被感染,一脸欣慰的望着夏宁。 不等夏宁说上句话,嬷嬷一撒手,带着菊团外出采买,嘴里念叨了要买羊奶、新鲜小鱼,还张罗着让梅开与竹立做个松软的垫子给小奶猫用。 两人看向夏宁,夏宁点头,笑着道:“嬷嬷都说了,那就做吧,总不好让它一直睡笼子里。” 梅开得了允许,与竹立一道去房里翻找布料。 不一会儿,两人便抱着针线篓子,坐在廊下做起活来。 小奶猫被放了出来,可胆子还是小的很,躲在一根廊柱旁轻轻发抖,是不是轻声轻气的喵叫几声,这幅怕生的模样,让夏宁都不敢随意接近,生怕把它给活活吓死。 好歹也是耶律肃送来的小东西。 随便丢了性命总是不好。 她随了小奶猫去,自己换得衣裳跳上梅花桩,开始练功。 待到小奶猫在这小院子混了三四日,已不如初来乍到时那般畏惧,已经敢蹲在夏宁的脚边,偶尔朝着她喵喵几声,碧绿色的眸子眯起,像是对她展露好感。 整个院子里,小奶猫就只愿意靠近夏宁。 一日舞剑毕,小奶猫一呲溜的跑了过来,冲她讨好的喵喵叫,逗得夏宁指着它对梅开说道:“这小东西幸好是个小畜生,否则定是个极会溜须拍马的东西。” 她笑骂着,口吻却亲昵的很。 梅开笑着应道,“可不就是得讨好了衣食父母呢。” 夏宁扬声,“嬷嬷!午膳时加两条小黄鱼来!” 小奶猫喵叫了几声,竟是直接跑到了夏宁的脚旁边,用小小的脑袋一下下的蹭着她的脚裸,谄媚的可爱至极。 连着梅开都瞪大了眼睛,惊道:“东罗白猫竟这般通人性?” 夏宁弯腰,正想抱起小奶猫,再逗一逗它时,忽然停下了动作,眼神抬起,犀利看向院门紧锁的方向。 第16章 公主上门扬威 她一把捞起小奶猫塞进梅开怀里,管不上小东西瑟瑟发抖着,低声道:“锁进屋子里去,别被吓死了才是。” 梅开抱着小奶猫进屋去,小院的门就被敲响了。 在院子里埋头做针线活的竹立一听见敲门声,抬头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撂下手里的针线篓子,欣喜道:“定是大人来了!我这就去开门!” 说罢,起身朝门口小跑去。 夏宁猜测门外来人并非是耶律肃一行。 手里握着剑把,漫不经心的随手甩着剑花,心思、眼神格外关注着院门口的动静。 待竹立打开了门,嘴边的话却止住,“你们--是谁?” 她问着话,挪动了身子,妄图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他们往院内窥探,语气已有不善:“有事说事,休得要鬼鬼祟祟的!” 话音才落,门外一人伸手,竟是直接将竹立推开。 力气大到让竹立根本抵挡不住,任由外人进了小院,竹立虽有些憨直,但也不是个傻的,见来人不善,立刻扯着嗓子喊道:“嬷嬷!嬷嬷快来!有人擅闯院子了!” 待在厨房里的嬷嬷一听出事儿了,暗叫声糟了。 扔了菜刀就往院里跑,只见院子站着两个俏生生的姑娘家。 一人明媚娇艳,身着红衣神态高傲。 一人底盘敦实,生的四肢健壮。 五官轮廓深邃,一看便知不是南延之人。 “两位姑娘擅闯我家院子不知有何要事?”嬷嬷冷着脸,快步走到夏宁的身边,伸出胳膊将她护在身后,一壁还不忘安抚夏宁,“小姐莫要怕,若是那不怀好意之人,自有家里的护卫出面。” 为首的红衣女子无视嬷嬷,视线直视夏宁,态度嚣张:“我找你。” 开口南延话有些生硬。 因字词短,并不明显。 嬷嬷闻言,愈发将夏宁护的好些,开口就要叫护卫时,一只手却柔柔地搭上嬷嬷的胳膊,将她的手臂压下,浅笑道:“嬷嬷眼力劲实在不好,竟没认出来这位姑娘是东罗公主。” 嬷嬷惊愕地再一次看去。 此时才发现这两个姑娘长得根本不像南延人! 竟然是那东罗公主! 可、她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难道是将军透露的?不!不可能!将军将夏氏藏了三年多,如今还没和公主如何呢,怎可能将夏氏的事情透露出去?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们刻意打听查来的。 念及此,嬷嬷的态度愈发排斥。 “便是公主,也没有擅闯民宅的道理!”嬷嬷冷声道。 图赫尔高傲如孔雀一般,何曾被一个下人如此对待过,不禁怒道,“去去老妇!设么态度!我可是东罗公主!” 嬷嬷的气势丝毫未落下风,“东罗公主也该遵我南延的规矩,擅闯民宅、不尊老者,光这两条就是闹到上官跟前我们也是占着理得!” 图赫尔嗤笑一声,“设么老者,不过是将军府离的一个老太——” “公主……” 身后的侍女连忙扯了下图赫尔的衣袖,止住她的话,用东罗语低声说了句什么,图赫尔才略收敛起目中无人的嚣张,上下打量夏宁一眼,语气高高在上:“你就是肃哥哥养栽外面的女人?” 肃哥哥? 叫的倒是亲密。 夏宁柳眉一挑,眼波不变,刚要开口,就被嬷嬷按住了手腕,示意她住口。 别看嬷嬷平日里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此时咄咄逼人起来气势十足:“还望公主自重些,我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得要平白无故受公主殿下的质问!若公主殿下疑心,大可去问将军去!” 图赫尔见这老奴实在难缠,给了侍女一个眼神。 侍女会意,两步上前拉住了嬷嬷的胳膊就一旁扯去,拗口的南延官话说的磕磕绊绊,可手上的力气却不小:“咱们当下人的,主子们说话,不要掺和的号……” 嬷嬷想要甩开她的胳膊,愣是没甩动,竖着脸怒道:“放开我!你这无礼的东罗婢子!” “公主有话直说,何必让下人动手。” 夏宁再次开口,眼神淡漠的看向眼前的图赫尔,脸上的笑容褪的干干净净。 图赫尔内心冷笑一声。 面上也丝毫未遮掩她的鄙夷,“方才本公主与你说话,是你的奴才阻拦在先,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图赫尔逼近她一步。 眼底的嘲弄之色更浓,视线愈发猖狂的上下打量:“真不知怎么被肃哥哥看上的。” 夏宁长在勾栏里,什么肮脏龌龊的话没听过。 脸上没有恼意,杏眸安静如一滩冰冷的死水,直视着嚣张的图赫尔,咬字清晰:“让你的人放了我家嬷嬷。” 视线迎上,毫无忐忑之色。 图赫尔有些意外,但仍不松口,昂着下颚,桀骜道:“让我放人,刻以。从今天起你——离开肃哥哥,我东罗女子从不二女侍一夫!” 夏宁的眼神这才有了些许变化。 可不等抓住这细微之处,旁边的嬷嬷听见图赫尔的威胁,气的直嚷嚷起来:“公主不甘大可找将军说去!欺负我们小姐与我这老太婆算什么本事!” 嬷嬷气愤不得,将军好不容易的得了一个外室。 这无名无分的东罗公主居然敢来坏将军的事! 她鼓了劲,使劲的挣开侍女的禁锢。 侍女得了图赫尔的命令,又怎么会轻易松开,手上难免用了重力,嬷嬷借机哎哟哎哟的呼天喊地起来。 被眼前的变故吓得呆在一旁的竹立一见嬷嬷被欺负了,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疾跑着去上前攀扯:“你做什么!快放开嬷嬷!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了!”一边扭着头呼救:“菊团!梅开!兰束!快来啊!她们要欺负嬷嬷和小姐了!!!” 几人扭在一起,竹立与嬷嬷两人都不是那东罗侍女的对手。 梅开跺了跺脚,也挤了进去试图分开他们。 可侍女身上有些功夫,便是竹立、梅开、嬷嬷几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推搡之间,不知是侍女故意还是无意为之,一手直接甩在了梅开脸上,啪的一声脆响,梅开皙白的脸上立刻浮现一个巴掌印来。 牙齿磕破了嘴角,血迹顺着流下。 梅开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眼前是东罗侍女毫无歉意的脸,耳边是竹立愤怒的声音。 可这些通通都被一人打乱。 第17章 二女不侍一夫 夏宁的身影极快闪来,快到图赫尔都来不及阻拦,她已经介入几人之中,一手扣住侍女的一条胳膊,一手扬起照着她的左右脸颊重重甩下。 不等侍女呼痛,紧接着手腕用力一掰一拧,直接将她的胳膊卸了下来,痛的侍女五官扭曲。 侍女另一条完好的胳膊握拳正要反击,夏宁松开禁锢同时身子下蹲躲过侍女的拳头,转而手掌撑地,两腿猛蹬踹去。 硬生生把侍女踹的连滚了两圈才将将停下。 夏宁从地上站起,双手互拍拂去掌心粘上的尘土。 方才一连串动作,于她而言仿佛手到擒来般随意。 而图赫尔的侍女则是狼狈不堪的趴在地上,胳膊处更是疼的她五官扭曲,脸色煞白,冷汗不停地沿着脸颊滑落,哪还有方才一对四人时的嚣张。 “阿普丽!” 图赫尔登时一团怒火窜起,烧的她彻底失去稳重与理智,从腰间抽出软剑,剑锋直指夏宁,气得连南延话都忘了说,“胆敢这么欺负我的侍女!看我今天不打的你满地找牙!” 话音落,提剑冲去。 夏宁不慌不忙,脚尖踢起落在地上的长剑。 长剑凌空,她跨步上前,一手稳稳握住坠落下的剑柄。 方才握住,下一瞬图赫尔就已经攻来。 两剑剑锋相抵,峥——的一声嗡响。 一招对上,夏宁就已心中有数。 自己不是眼前这位东罗公主的对手。 两人各自后退一步。 图赫尔自然也知道眼前这女子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内心怒气过甚,非要为自己侍女讨回一个公道来。 未等夏宁站稳,再一次攻了过去。 招招犀利,逼得夏宁只能防守,步步后退。 但夏宁越退,图赫尔的气焰就愈发嚣张,她不是个讲道理的性子,也不是个会见好就收的脾气,见她守得愈发吃力,图赫尔的招式就愈发狠厉。 锋利的软剑几次从她的脸颊旁险险擦过。 看的嬷嬷与梅开几人胆战惊醒。 竹立更是要急哭了,“嬷嬷嬷嬷,怎么办啊!小姐像是打不过啊!” 嬷嬷也急的直跺脚,“这算是个什么公主!竟这么欺负人!” 嬷嬷等人不知四周有暗卫。 但梅开却晓得。 这些事,夏宁从不瞒她。 若暗卫再不出手相救,这位东罗公主岂会轻易放过她家小姐。 梅开站在她们背后,悄无声息的后退两步,转身就要往小院门外走去,才走了两步距离,一条胳膊拦住了梅开的去路。 正是那东罗侍女。 梅开咬着后牙槽,打算直接硬闯出去。 夏宁能为了她挨打毫不犹豫的出手,她又如何不能为了护主而拼上一回! “兰束、菊团、竹立,”梅开再次后退一步,声线过分紧张的叫着三个姑娘的名字,“豁出去了也将把这无礼的婢子拦住!” 三人应声。 嬷嬷听后,也叫了句:“算上我老婆子一份!” 四人再一次朝着阿普丽扑去,这一次个个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抓揪捏扣,毫不手软,活脱脱是一群泼妇厮打。 阿普丽受了伤,毕竟一人难敌四手。 很快就被制住。 梅开得了空,连滚带爬的朝小院门外跑去,才一推开门,就看见一暗卫半露出身影,单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眼神透过缝隙,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内的动静,全身绷紧,仿若下一瞬就能拔剑冲入。 梅开慌乱的几乎要蹦到嗓子眼的心总算回落了些。 她又朝外跑了两步,哀求道:“我家小姐快不行了,求求你们出手救下我家小姐……”梅开的眼眶通红,蓄着眼泪,卑微着姿态:“那东罗公主实在彪悍,招招冲着我家小姐的脸面去的,若是伤到了小姐,教小姐日后如何再能伺候大人啊!” 她说着,几乎要跪下去。 暗卫本还淡定,没有性命之忧,暗卫决不能动手。 但梅开与里头那位夏姑娘待他们这些人真的不错。 见人哭的实在可怜,暗卫绷着脸,面无表情道:“公主出京郊往小院来时我等已传信给将军,若真有性命之忧,我等定不会袖手旁观。” 梅开这才止住了眼泪,“当真?” 一身灰衣,藏于石墙之外的暗卫略一颔首。 梅开感激的福了福身,这才又进入小院。 小院里,图赫尔仍是步步紧逼,夏宁虽心有不甘,但已快无力招架。 在险险一个下腰闪过剑锋时,脚下忽的一崴,整个人失了平衡朝地上倒去,在余光瞄见梅开回了小院时,图赫尔的软剑朝着她的肩头刺来! 夏宁本还能躲过。 但她硬是屏住了动作,故作无力闪躲,硬是受下她这一刺! 软剑锋利,刺穿衣衫、肩上肌肤,还要深入之时—— 珰——! 一块石子飞来击中软剑剑头,力道之大挑得软剑从图赫尔的手中被击走、落地! “是谁!” 石子力道巨大,定是内力深厚之人。 那一下震的她手腕酥麻发疼。 图赫尔顾不上倒地的夏氏,猛一扭头看向身后,怒目而视:“谁在背后出阴招!有本事当面与我来打!” 一抹身影翻墙而过,稳稳落地,竟是连落地声都微不可查。 来人一身墨色劲装,面容沉肃,眼神冷冽。 单手背在身后,单手还在抛着一颗毫不起眼的石子。 嘴角挂着一抹冰冷、讽刺,“东罗早已为我手下败将,还有何脸面在我南延低地界上叫嚣。” 此时,图赫尔的脸色才有所收敛。 后臀开始隐隐作痛。 她恶狠狠的盯着耶律肃,内心愤怒只涨不减。理智快要失控时,忽然脸色一变,露出一副哀怨的面容来,“你明至我东罗规矩,二女不侍一夫,既如此,你在南延私养着女人,又为何要来毁我清白!我生是东罗女儿,死也要遵东罗规矩!可你——为何要如此呆我?!” 她字字句句如泣如诉。 仿若在控诉一个负心人。 耶律肃不知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眼中泛起厌恶:“来人,将图赫尔拖回府中,若她再胡言乱语,按府规杖责二十!” 图赫尔的后臀狠狠抽痛一下。 扭曲的表情险些失控:“耶鲁酥!我是东罗公主,不是你——” 她叫嚷着,声音尖锐吵闹。 耶律肃不堪其扰,直接抬手,命暗卫直接上前擒拿,暗卫的功夫个个了得,非是将军府里的府兵可比,狠人话不多,武力镇压,几招就将人拖着带出了小院。 侍女见状,神情慌张的跟了过去。 第18章 将军是个不疼人的 耶律肃出现的过于突然,惊了一院子的人。 直至暗卫将东罗公主拖出去后,众人才反应过来,将军来了。 跪的跪,扑的扑。 慢了片刻的夏宁仍坐在地上,昂头望着眼前的男子,眼眶微涩,眉间拢起,似是忍着疼痛,眼睫颤抖的厉害,声线失了平稳,也不再有娇媚之态,守着规矩跪下:“奴家请大人安好……” 言语间,单手虚护着胸前的伤口。 随着她的动作,伤口渗出血来,染红了衣料。 耶律肃朝她走来,夏宁本以为这人至少会看她一眼,结果却是脚步未停,径自入了房里。 夏宁垂着头,扯了下嘴角。 等来了耶律肃不耐烦的催促,“还不速进屋来。” 她这才虚着声应了。 竹立满心满眼的担心着她,眼瞧着耶律肃进了房里,连忙从地上站起,小跑着到夏宁身边,伸手搀扶着她的胳膊,心疼的眼眶都红了,“小姐,疼吗?这血还在渗啊……” 夏宁敛了虚弱的表情,看向竹立及她身后的几人。 “只是看着唬人,养个几天就能好了。”她说完后,目光落在梅开浮了鲜红巴掌印的脸上,嘴角的血迹已被擦去,但嘴角仍是肿了起来,“倒是梅开伤在了脸上,赶紧冷敷去,我需进去侍候大人,劳嬷嬷多操心些。” 嬷嬷身上亦是灰扑扑的,眼神透着担忧之色,“交给老婆子就是,小姐快些去吧。” 夏宁也不再啰嗦,进屋去。 屋子里的门扇未关,耶律肃背对着门,站在檀木圆桌前。 听得关门声后,并未立刻转身,袖子便被人轻拽了下。 “大人,”身侧传来的声音娇软轻柔,“疼……” 像是在撒娇。 耶律肃知她受了伤,侧过头,视线落在她隔着布料仍难掩起伏之处旁,血色染脏了一片晕开。 夏氏既不抱怨也不告状,只朦胧了一双泪眼,与他说疼。 耶律肃面上不见喜怒,手上倒是有了动作,手指掀开她胸前交叠的衣襟,用力拉开了些,惹得女子娇呼一声,又像是牵扯到了伤口,嘶得倒吸一口冷气,娇滴滴的道:“大人疼疼奴家,轻着些……” 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就是硬忍着不落下来。 耶律肃不曾理会她的可怜,淡漠的眼神往深处扫了一眼,伤口不深也不大,只是伤在肩胛之下,生活起居中难免会有牵扯,用些止血生肌粉,三五日就能无碍。 他松开掀起的衣襟,只吩咐寥寥几字:“上药后去书房寻我。” 说罢抬脚就走。 虽他看不见,夏宁仍是行了个半礼,恭顺道:“是,大人。” 却不料,这几字让他停下步子,转身看她,眼神愈发冷漠,“你就无其他话说?” 口吻不善。 夏宁的眼泪珠子还在眼眶里滚着,垂着眼睫,哑着嗓音道:“奴家不敢有话……” 不是无话,而是不敢有话。 闻言,耶律肃心中冷笑一声。 他这风月场所里出来的外室从不是一个真温顺无害之人。 恐怕句句皆是算计、伪装。 再次开口时的语调冷厉、无情,“夏氏,别在我面前玩这些下三滥的把戏。” 夏宁纤弱的身子猛地一颤,继而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落满泪痕的脸来,“大人真真是好狠的心,字字句句专戳奴家的心窝肺管子。今日之事,奴家能如何说来,她是公主,奴只是贱籍外室,论尊卑,她为上,就是今日她心狠手辣要了奴家的性命,奴也恨不得,只是舍不得……” 夏宁生的貌美,哭起来更是另有风情姿色。 她不艾不怨,只是垂泪,杏眸之中仿佛只容得下耶律肃一人,满眼望着他,如菟丝般无助,飘零可怜。 猜测到她下面将要说些什么,耶律肃眉心一拧,掩着轻薄的厌恶之态,“住口。” 那些谄媚、诉衷肠的话语,只会听得让他厌烦。 夏氏极听话,不敢再言。 只敢轻轻的哽咽着。 像是他如何欺负了她。 但这些种种,不都是她自己当年求来的么。 是她亲口挟恩,要成为见不得光的外室。 便是现在所受之难,也是她一心一意所求来的外室之位该付出的代价。 耶律肃心中的异样彻底散尽,她所求的是脱离娼籍,衣食无忧的活着,既然所求已得,如此她还有什么委屈。 以为掉几滴眼泪,耍一套欲擒故纵的把戏,就能教他心疼? 简直可笑至极。 他直视夏氏,言辞犀利,“纵使她为属国进献之女,也比常人贵重,更遑论是你。既你心中知道这些规矩,就给我收起眼泪、委屈之态,好好做你应尽之责。” 耶律肃说的毫不留情,字字见血。 若非夏宁心中无他,否则真会被伤了心。 耶律肃眼光毒辣、心肠更冷。 这三年,任凭她百般伺候,也不曾将他的心捂暖了一分。 这一伤反而还惹了耶律肃的不喜。 一声叹息溢出唇边,正要坐下歇息片刻时,余光看见桌上的瓷瓶。 念头一转。 捏起瓷瓶,拔开塞子轻嗅一下,嘴角就已漾开了一抹笑意。 只是笑意未入眼底。 嬷嬷带着梅开进屋时,夏宁已进了里间,褪了外衫,脱了小衫的一条袖子,露出一侧肩头来,这番大动作下来,伤口再一次渗血,沿着肌肤下滑,看着伤势骇人。 嬷嬷端着铜盆,忙道:“小姐慢着别动,再动血该止不住了!” 嬷嬷着急得很,三两步上前,按下她的胳膊,扭头吩咐梅开,“湿了帕子递来。” 原是和蔼福气的脸上,眉心深深皱起,表情显得有些苦大仇深。 梅开手脚利索,绞了帕子递去,眼眶仍微微泛红,又取了一块帕子,道:“你若疼得很,就要咬着帕子。” 夏宁果断摇头,对嬷嬷道:“我自小是被打大的,这些小伤嬷嬷用不得手软,只管擦干净了上药就是,真不疼的。” 第19章 认真伺候便是对策 嬷嬷哪管这些,目中所及都是夏宁细洁白嫩的肌肤,手上愈发谨慎小心,“你这一身肌肤哪像是受过苦的,若是留下了疤可怎好啊!” 夏宁看着嬷嬷的动作,申辩道:“我真没骗你,阁里小姑娘在接人待客前哪个没被老鸨的藤鞭狠狠抽过,等到年岁到了出落地好看了,阁中自有那些奇药,全身抹上,可去丑陋疤痕,得一身白玉般的肌肤,过程却生疼——” 她说着,忍不住哆嗦了下。 嬷嬷急忙收手,“弄疼了?我再轻些。” “是我想起那疼的滋味,至今还怕。”她浑然不在意的笑了下,指挥梅开把耶律肃留下的瓷瓶拿来,“这是大人赏的好药,快予我用上,稍会儿我还得去书房伺候着。” 嬷嬷不敢再耽搁,手脚利落起来。 口上却不停的心疼着她。 听得夏宁心中微暖,与梅开相视一眼,都浅浅笑了。 梅开顾忌着嘴角的伤口,小心的说道:“幸好嬷嬷没允了竹立进来,否则嬷嬷心疼着,竹立掉着眼泪,可是要让小姐头疼的不知该安慰哪个才好呢。” 待嬷嬷包扎妥帖,这才松得一口气,扭身虚空笑指了梅开一下,“你这丫头!” 梅开笑着行了半礼,“梅丫头在呢,嬷嬷有何吩咐。” 嬷嬷受礼受的哭笑不得,一股脑将铜盆、脏污的帕子一并塞进她的怀里,“油嘴滑舌的丫头,还不快去收拾。” 梅开接了,赶在嬷嬷再教训她之前,忙不迭的逃出去。 步子跑的有些快,盆里染了红色的脏污水险些洒了出来,看的嬷嬷一个劲儿的直摇头叹气,最后看向纵容的始作俑者,“这些姑娘们尽是随了小姐的性子。” 夏宁得意扬扬,“嬷嬷常道我心无烦扰,她们随了我性子也无烦忧岂非人生一大幸事?” 说的嬷嬷哭笑不得。 伸手在她另一侧肩上爱怜的轻拍一下,“快些站起伸了胳膊来。” 夏宁乖巧的应下,配合嬷嬷帮她更衣。 屋子里无人,嬷嬷掀起眼,看着这闭着眼一脸无忧虑的女子,转了转念,低声说道:“今日之事万分凶险,若非将军及时赶到,娘子怕是难逃一劫。那东罗公主不止是个醋性大的,与那婢子更是手段凶狠毒辣,来了小院一次,明了娘子在将军心中的分量,今后怕不会安分。” 夏宁囫囵应了声。 嬷嬷见她听进去了,瞧了眼门口的方向,声音愈发放低,“这一次,将军护得了,可若有下一次呢。娘子心中可有什么打算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夏宁睁开眼,嘴角微勾,“依今日看,东罗公主不得大人欢喜,大人罚起她来更是毫不手软,我还需何对策?就这么伺候服侍着,大人自会护我妥帖。” 嬷嬷似有不同之意。 但看着夏氏没一分担心的样子,想劝一句,但念及自己的身份,终究是没说的太明白。 只接了句:“娘子心中有数就好。” 可依靠男人的宠爱从不是长久之计。 夏氏如今虽有宠爱,东罗公主非将军所喜,可今后呢? 夏氏仍能仗得着一星半点的宠爱安稳度日,在将军心中占着个位置? 敷衍了嬷嬷之后,夏宁重新挽了发髻,配合着身上一身杏色衣衫,梳了个环月髻,又取几只簪子点缀,脸上难得上了妆,揽镜一照,杏眼红唇粉腮,流转潋滟之色,惊似仙娥坠月,迷乱人眼。 连伺候的嬷嬷也看直了眼。 夏氏,难怪受得将军宠爱。 这般美人,风情万种,却无媚俗低下之意,天下哪个男子见了会不心动一分? 夏宁自己也颇为满意,照了又照,最后遗憾叹息一句,“这环月髻配上东海皎洁米珠串成的扇形流苏簪簪在后头,随着行动之间摇摆锒铛,如皎月之辉,那才甚美。” 嬷嬷便道:“娘子若喜欢,改明儿花了样子,去京城找匠人做去。” 夏宁连摆了手,撂下铜镜,一脸心疼道:“我虽手里有些银子,但东海米珠贵的出奇,不说材料本钱,就是工艺也非一般匠人做得出来,忒贵了。” 夏宁平时大方,这还是嬷嬷头一次见她如此小气,询问道:“有多贵?” 她竖了手指,“一锭金元--” “天爷!竟这么贵!”嬷嬷惊道叫出声来。 —— 书房内。 耶律肃一脸寒色坐下,眼神扫过地上跪着四个暗卫,“今日她出了城门径直往小院来,定是早就将此处位置摸了个清楚,你们却从无发觉?!任由一群东罗人将这小院探了明白,既如此,我养着你们这群暗卫是做何用?!” 一掌在桌上重重拍下。 怒气四溢。 显然是动了怒火。 比起外室被伤一事,更让耶律肃在意的是区区一个东罗公主,竟能将这小院早早摸了个清楚,他的暗卫直到今日,图赫尔故意露出踪迹才被暗卫察觉。 区区外族之人! 暗卫被呵斥的伏跪在地,背脊紧绷,汗水湿衣。 骂过一通,又狠狠罚过后,耶律肃才让他们统统滚了出去。 何青跟着立刻跪下,浑身皆是冷汗,“奴才该死!许是那日匆匆回府请了府医后,一时不查,让东罗人尾随了去……” 耶律肃冷道:“你是该死。” 何青立马头磕的砰砰响。 这事虽是何青疏漏暴露,但暗卫失察在后,各有错处。 “回军营去领十大军棍,再有下次,就不必跟在身边伺候了。”耶律肃抬起眼,眼神冷冰冰的,毫无温度。 何青身为他的贴身侍从,被人尾随尚不知晓,今后怎能继续留用。 何青浑身一颤,又一次将头磕的砰响,额前都磕红了一片,耶律肃这才冷剐他一眼,允他起来。 今日之事倒是提醒他一事。 图赫尔搬入将军府,带的就那几个奴才,个个被府兵盯紧了。 她是用何人尾随在何青之后,甚至还瞒过了京城门口他布下的暗卫眼线。 几番思虑间,耶律肃屈起二指在棕榈木的桌面上反复敲击,节奏越来越快,咄咄逼人的令何青的心都蹦到了嗓子眼。 这个动作代表了将军心情不佳到了极点。 稍有不慎,可能就是雷池。 何青才躲过了一劫,此时恨不得自己也跟着那群暗卫一起滚出去,万般不想留下伺候。 正煎熬时,忽闻门外脚步声靠近,接着就是一道低媚柔婉的禀告声,“大人,奴家可进得?” 何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第20章 救命之恩唯有… 这一道声音扰了耶律肃的心思,他不禁皱起眉心,眼神冷漠的朝书房门口扫去,这才想起是自己将人叫来的。 罢了。 东罗之事待他回了军营之中再做定夺。 下了决策后,耶律肃那紧绷骇人的表情才松弛了些,变回了往日里冷面无情的模样,收了敲击桌面的两指,对何青扬了下下颚,“去。” 口吻也有缓和之意。 何青在心里就差给夏宁磕头谢恩了。 在为她开门时,不禁对她露了个温和客气的笑脸。 夏宁内心虽有不解,脸上也回了个婉约的笑容回去,加之她这一身精心打扮过的姿容,缓缓绽放的美貌几乎能将人的心神摄了去。 何青跟着耶律肃没少见过美人。 但没多少美人对他这般好脾气。 心神恍惚间,为她开了门,道:“夏姑娘里面请。” 说完后,身后骤起一股要弑人的凉意。 何青回了眸,看见自己将军正立在窗前,一手推开了半扇窗子,恰好能将门口这一番他笑她也笑的风景探入眼底。 何青顿时头皮发麻,双手拱了个揖急忙退下。 夏宁也顺着看去,迎上窗侧的青年。 玄衣黑发,姿态英朗貌美,剑眉入鬓,也难掩他那身肃杀冷漠之感。 她是不怕的,还冲着耶律肃笑了下。 笑的眉眼弯弯,透着亲昵。 岂料耶律肃的脸色似乎更寒了一分,而后将开启的窗户给合上了。 夏宁:阴晴不定一恩客。 耶律肃:毫无规矩一外室。 夏宁是端了茶水来的,待她进入书房,耶律肃已回了书桌后,握着笔在练大字,纸上的大字笔锋苍劲,一撇一捺力道锋利透纸。 一如他予人之感。 知道她要来伺候,桌上不见军营里那些公文琐事,夏宁干脆将茶盘放在桌上,绕过桌子,莲步姗姗行至他身侧,屈膝柔柔一福,“奴家谢大人今日救命之恩。” 这句话说得还算悦耳。 语气也颇为正常。 没得那些做作之态。 耶律肃执笔行文,一道低沉、漫不经心的应声从喉间发出。 夏宁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勾唇笑了下,继续说道:“即是救命之恩,可奴家身子都是大人的,实在无以为报,唯有……唯有……” 她欲说还休,甚至还上了手。 柔弱无骨的手掌落在他的腰间,指尖轻轻蹭着腰带之上的布料,福礼也站了起来,身姿稍许前倾。 这撩拨的姿态、献媚的身段。 手到擒来,烂熟于心。 在耶律肃皱着眉侧头审视这没规矩的外室,入目便是一汪如水动情的杏眸深深的望着他。 两下对上。 耶律肃眼底的沉沉暗色不为所动,嘴角含一抹嘲讽,“唯有如何。” 内心却有了念头,若这外室继续胡闹,他不介意将她直接扔出去。 夏宁继续笑着,如菡萏般可人的脸蛋凑前,双唇微启,眼神迷离了,就在耶律肃失了耐心,打算提人扔出去时,谁知身侧的夏氏一个灵巧侧身,躲过他的手掌,端起一盏茶水,再转身回来时,手奉着茶盏往前一推,“唯有以茶代酒谢大人救命之恩了!” 说罢,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饮完,还学着那些江湖人士,将茶盏倒过来,以示自己诚心。 见耶律肃还眼神犀利的看着自己,夏宁掩着唇轻轻啊了声,笑的暧昧道:“大人想到哪儿去了,真是~” 还抬起了手,在他结实的臂上轻拍了下。 耶律肃冷眼看着夏氏唱作俱佳的动作,虽内心不耻,但她终究没有过了底线,只扫了眼她的不成样的站姿,“不会安生站着?” 夏宁惯会见好就收。 收了调情的调子,笑盈盈的福了福,娇柔的调子说的温软入骨:“大人别恼了奴家,奴家好生侍候大人。” 这句话也是荒唐没规矩。 可她说完后,就立在一旁,安静的为他研磨、沏茶。 耶律肃见她不再多舌,提笔安心练字,默一篇静心八诀。 写完一篇静心八诀,对图赫尔今日擅闯小院一事已有了处置,按照图赫尔那张狂的性格,养着外室一事怕再难隐瞒,看来,他得入宫一趟。 想起要见那个男人,耶律肃心中怒意翻滚,下手失了分寸。 收尾一笔毁了一副字。 他轻啧了声,将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扔,颇为嫌弃。 夏宁见他不像要再提笔,便奉了一盏茶递去,娇柔着道:“大人。” 耶律肃伸手接过,目不斜视,取至唇边时才发现异样,眼神掀起,看向立在旁侧的夏氏,问道:“何茶。” 夏氏颇为欣喜的答道:“大人英明,这是落雁山下茶农出的细团茶,因着入滚水泡开后入一簇簇细团,由此得名。” 她一边说着,又端起茶壶,掀开盖子,将泡开的样子给他看。 耶律肃瞥了眼,那茶汤里乌泱泱的一堆团子似的东西,看着不堪入目。 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茶品。 夏氏放回茶壶后,接着说道:“细团茶模样虽丑,入口微涩回味偏苦,一两才得十文钱,便宜的很。但因着这茶秋季、冬日吃多了暖身子,性燥,穷苦时两季离不了这茶,便宜又实用的紧。” 耶律肃本不在意她说的这些,但那些字眼入耳时,也被分了一两分的心思。 他托着茶盏,浅尝一口。 味道苦涩。 入喉后却微辣。 大概这就是夏氏说的性燥。 他冷道:“身子不爽利就使张婆子去请府医,少喝这低廉之物。” 夏氏不恼,还笑着道:“多谢大人记挂奴家身子,有这大人的牵记,便是什么病痛都上不了奴家的身子呢。” 耶律肃撂下茶盏,哐当一声,不轻不重。 打断她那些话。 夏氏便好生回道:“来了小院后奴已许久不喝了,近日忽然想这味道,也想让大人尝尝是好是坏,既大人说了,奴以后就不喝了。” 又是一番温顺听话的姿态。 练完字之后,耶律肃也不曾有离开的苗头,反而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坐下,单手搭在一侧扶手上,单手搭在膝上,视线却抬起了,看向正在收拾桌面的夏氏。 “夏氏,你的剑术是从何处习得?” 第21章 奴只想守着您 夏宁抿了唇,面上带了羞怯,回道,“奴那些哪里称的上剑术,只不过是为了好看的花架子罢了,天青阁的姑娘们都得学着。” “梅花桩也是?” 夏宁心中有了数,知晓耶律肃唤她来此,就是为了问这些,愈发周全的答了:“是呢,也是从天青阁中习来的。” 耶律肃的手指在扶手上轻敲了一下,配着他讥讽的口吻:“天青阁倒是教了你不少东西。” 既夏宁不躲在屋子里舞剑、打拳,还阵仗颇大的在院里布下梅花桩,虽也是小打小闹的高度,但她做这些,便是没想瞒着他,更是想让他看入眼中,进而询问。 她听懂了耶律肃语气中的不屑之意,笑的依旧妩媚,道:“大人清风霁月般的人物,自是不会知晓那些行当里的龌龊,为的让姑娘们能多侍候些恩客,这些身体功夫是人人都需练的,练的不好了,偷懒了,老鸨自会用那长长的柳枝下了死手的抽,那些日子如今想起都觉得苦不堪言。” “既觉得辛苦,为何如今又捡起了。” 他的视线略抬起,看着她。 眼神淡漠,看似不甚在意,但夏宁不敢轻易松懈了面上的表情。 伸手抿了鬓角的碎发,眸光潋滟,轻迎着耶律肃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放柔了语调,答道:“奴家是个贪生怕死的,自上回大病了一场,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隔几日打套拳,因着怕死,就认认真真捡了起来。在天青阁里学的就那么两套三脚猫功夫,奴家只当每日勤勤恳恳练了总能有些用,却未想到……” 她摇头笑了下,表情坦荡,不见暗色,“今日奴家算是明白了,练了这么些年,奴家仍是外行中的外行。” 耶律肃收了视线,不再看她。 似是在思虑何事。 夏宁也不催促,只轻柔着嗓音,“奴下去换盏茶来。” 便退着身子出了书房。 耶律肃再度召来暗卫,命其将图赫尔进入小院后发生的事仔细回禀了,暗卫一五一十的说了。 待到夏宁重新沏了一壶茶端来,暗卫早已退下。 耶律肃仔细审视着夏宁行走之间的姿态。 落脚轻,重心稳。 听着像是略有身手的步子声。 只不过她平日里走路也没个正行,再加之她原是娼妓,耶律肃便不曾往这些上想去。 暗卫说,她是个略有些功夫在身的。 若非与图赫尔实力悬殊过大,今日这一剑是绝不会刺中。 今次过后,外室的存在恐怕再难遮掩,若再有怀揣恶意之人上门,她能护住自身否? …… “大人。”耳边传来夏氏柔媚的声音,她含着胸,递来茶盏,脸上漾起着明媚如花的浅笑,点缀的脸庞娇倩动人,“请用茶~” 连奉茶都能做出一副狐媚做派来。 耶律肃眉心微皱,警示般扫了她眼。 夏氏惯会顺杆而上,他若退一寸,她能进得两寸。 小院有暗卫盯着,便是出了事,区区外室,何足挂齿。 念下心间,他接了茶盏呷了口茶,冷声道:“不必侍候了,退下。” “大人呀~” 夏宁一听,蹲下身子,昂着脑袋,眨眼之间,脸上已是恋恋不舍的哀求之色,“大人一月才得空来奴这儿一趟,奴想念的心肝都疼了,来了便一心一意的侍候大人。今次大人又来了,不知奴家心中有多欢喜。” 她也不管耶律肃的眉间褶皱深深,兀自诉道:“奴家今日不得近身伺候,今后这一个月的日子该如何想念的煎熬……” “夏氏。”耶律肃终于忍不住呵斥。 阻止这女子没脸没皮的腔调。 夏宁住了口,手却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不敢再继续放肆,守着规矩,道:“大人,就留奴下来伺候罢,研磨铺纸倒茶,奴只想守着大人,还是说……”她忽然眼神一变,哀怨无比:“奴貌丑,连红袖添香都算不上么。” 说着说着,娇媚的眼梢都耷拉了下来。 粉唇抿着,假意抽泣。 一派做作。 耶律肃的眉心皱的愈发紧了,当了三年外室,这夏氏撒泼耍赖的功夫是越来越了得,声音犹如寒冰刺骨,“夏氏。” 听得耶律肃还愿意叫她的名字,而非直接令她滚,她也不畏惧,抬起笑盈盈的脸,似乎是料定了他不会赶人,嗓音里犹如掺了蜜,“奴在。” 灼眼的令耶律肃改了口吻。 “去一旁练大字去。” 这夏氏果真得寸进尺,抬起帕子掩了唇,委屈道:“奴伤了肩膀,大人可是忘了。” 说着就要掀开衣裳给他看去。 耶律肃的眉心狠狠一跳,对这女子的耐心彻底告罄,“滚回房去抄写女戒百遍。” 夏宁面露震惊,“大——” 耶律肃懒得和她继续啰嗦,冷厉的眼神甩去。 知晓这人是真的动了怒气,她那些手段用不得时,这才两步一回头,扭着帕子,依依不舍的出去了。 直至夏氏离开,耶律肃才松开了眉间。 外室三年,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一身狐媚做派毫不知收敛。 罚她百遍女戒都是轻的。 因着这几次夏氏的表现令他恼怒,临走,他还特地让何青去提点了夏氏,十日后会来收她罚抄的百遍女戒,若完不成,届时由她的罚。 何青传了话,才追着耶律肃离去。 夏宁还没发愁,竹立就先不平了起来,“百遍女戒,大人的心未免也太狠了些,小姐肩上还有伤,怎可抄写那么多字!” 梅开面露担忧之色,“且只给了十日为期,便是要抄,也只得等伤口好的差不多了才能提笔,否则伤口怎能好得了。” 嬷嬷的思路却更现实。 敦实慈爱的脸上,那一道眉毛一皱,“我的好娘子诶!你这又是如何得罪了大人啊!明明今儿个的事情您才是苦主,怎么您还被罚上了呢!” 此话一出,竹立才反应过来。 是啊! 小姐才受了天大的委屈,大人虽待小姐不算宠爱,但也不曾罚过她什么,这次怎么还被罚了,还罚的这般狠呢。 竹立忧愁的脸都发苦,“小姐,您倒是说呀。” 夏宁端坐在八仙桌旁的圆凳上,托着腮,面对众人的眼神,眨了眨眼,一派纯真道:“无非就是色诱不成反恼——唔!” 第22章 满口浑话惨遭罚 见她说的实在荒唐,嬷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捂住了她的嘴。 夏宁也不挣扎,只弯了眼瞧她。 看的嬷嬷彻底没了脾气,撒了手,“娘子这口无遮拦的习惯,就该得大人罚才是!” 竹立被夏宁的大胆发言吓到了,张着嘴巴,涨红了一张脸。 支支吾吾道:“小、小姐,你不……不……” 不了三四回,被嬷嬷一把拽了出去,“快随我去外头买纸去,不熬油点灯个几日,百遍女戒怎能抄的完!” 口上训着她,实际却心疼着她。 夏宁被嬷嬷心口不一的劲头逗乐,趴在桌上,笑的眼角泪花都快渗出来了。 梅开无奈道:“你惯会与嬷嬷玩笑。” 笑过一阵后,夏宁才用指尖拭去眼尾渗出的泪花,平复了气息,才道:“嬷嬷心思好脾气好,逗得她生会儿子气,才知教导我这外室的事情还多呢。” 梅开又叹了一气,问她抄写是去书房,还是在屋子里。 得了回应,梅开忙着收拾八仙方桌。 这会儿安静了下来,被关在里间的小奶猫才敢探出头来。 养了这几日,夏宁知道小东西胆小如鼠,方才外间的动静,陌生的人声都能吓得它瑟瑟发抖,此时外间只有夏宁、梅开二人,它才敢迈着四只小爪溜出来。 似是受了天大的惊吓,极大的委屈,蹲在夏宁的脚边,团成了一个白雪团子,喵呜喵呜的叫着。 既可怜又可爱。 夏宁弯下腰将它捞起。 小奶猫乍一被夏宁抱起,温热的小身子狠狠抖了下。 澄黄的猫瞳里水汪汪的,长着小嘴巴,又是一声喵呜叫。 “你这小东西,”夏宁噙着笑,手指轻点了下它的脑袋,“是在与我告状么。” 小奶猫可劲的讨好她,现下也不怕了,蹭着她的手腕,委屈的叫个不停。 夏宁嘟囔着与它说道,“我还委屈呢,受了伤还得受罚,我还想冲着耶律肃喵——” “小姐。”梅开哭笑不得的打断她的胡话,“连个小奶猫你也不放过。” 夏宁煞有介事道:“你不晓得,人性难测癖好繁多,原在天青阁里时,就有那么些奇人,就喜欢姑娘们装作猫儿、狗儿寻欢作乐,若耶律肃也有这一面呢?” 梅开:…… 她木着一张脸,“难怪大人要罚你,这些浑话您也敢说。” 夏宁嗤笑了声,笑她大惊小怪。 梅开将桌子收拾妥当,敛了神情,才问道:“我知你性子,这回你究竟是如何惹了他不快,是什么缘故。” 夏宁轻笑了声,低头看着小奶猫与她撒娇,语气极淡,“那些暗卫身手了得,便是我练得如何刻苦,若不得章法又有何用,我才不愿做赔本买卖。” 她说的已是直白。 直白到令梅开愣了会儿,才哑着声问道:“肩上的伤你是故意的?” 声音低、细。 若不凝神听去,恐会当成气音错过。 夏宁只顾着逗弄小奶猫,并未回话。 梅开连连叹气,怜惜着道:“何至于此啊……” 夏宁最杵亲近之人在她面前哭,连忙指挥着梅开去书房取墨拿纸来。 大有当下就要开始抄写的阵仗。 梅开打算劝她肩上的伤尚未结痂,写多了怕牵扯伤口反复,刚开口要劝,又止住了。 知夏宁一步步自有她的打算,为的都是今后之事,定下的主意无人能撼动,只得听她差遣。 —— 夏宁练惯了大字,小字写来不得章法,心胸之中的那股豪迈利落气势跃然纸上。 她自是不满意,重写了不少。 伤口因着反复拉扯,迟迟不见好,加之点灯熬夜几晚,赶在十日之期到时,才将将写完。 方一写完,她就迫不及待将手里的笔扔的远远的,由着嬷嬷拿了热帕子敷腕子,“娘子坐会儿闭上眼缓缓神,就别再看书习字练拳了,这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 夏宁嗳了声。 秋意寒凉逼近,小奶猫这几日的白日里都在屋子里打转,见夏宁不再忙,就大着胆子跳上八仙方桌,蹭着夏宁的胳膊撒娇。 叫声绵软。 夏宁的一只胳膊闲着,就捏了一条小鱼干逗它,引得它满桌子的乱跑。 外头菊团回禀何青来了,将人带进来时,恰好看见小奶猫累得趴在桌子上直喘气,有气无力的喵喵叫。 始作俑者还提着一尾小鱼干,笑的前仰后合。 “张嬷嬷,”何青从不仗着自己是耶律肃近侍的身份低看谁一眼,待人皆是客客气气,见了嬷嬷还回问候一句,面上携着温和的笑意,“屋子里好生热闹。” 嬷嬷爱怜的指了下桌上的小奶猫,摇头直叹气,“这才抄完了百遍,小东西就缠着小姐玩,结果把自己个儿给累到了。”说罢,点了菊团的名字,“怪可怜的小东西,菊团快快抱下去歇会儿,再取两尾小鱼干给它吃,天可怜见的。” 经过何青身侧时,他还探头看了眼,“比前些日子送来时大了好些,眼睛看着也精神了,想来是过得极好。” 这小奶猫虽是何青抱来的,但授意之人是耶律肃。 嬷嬷笑着道:“这小东西也不知怎的就和小姐投缘,一起闹着给小院里添了不少笑声。” 何青便也说道:“极好极好。” 寒暄过后,嬷嬷引着他进屋落座,夏宁这才抬起脸来看向何青,面上浅笑盈盈,“我让丫头将东西取来,您先坐着歇会儿,外头天气愈渐冷了,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说着,她略偏过身子,手拍了下立在一旁的梅开,只给了一个眼神,梅开就领了吩咐去做事。 丫头们都被安排出去,夏宁与嬷嬷对视了眼,便知何青特地留下喝茶,定是有其他的吩咐。 嬷嬷率先开了口,慈爱间带了些敬意,“你常跟在大人身边,自是知晓的别我们这些多,上回出了那桩子事后,我这心就没安过,今日你来了,小院里才定了心。” 何青忙了句不敢不敢,来回客气番后,才道:“其实嬷嬷不说,我原也是要与小姐说的。咱们都是奴才,将主子侍候妥帖了才是正理,将军身边又只得了她一人侍候,今日见小院里气氛其乐融融,却不知——” 他落在膝盖上的手往外偏了偏,“有了些动静。将军喜怒不显,小姐也须更小心着些。” 嬷嬷一听,老脸失色。 哎哟了声,道:“竟不知真是出事了? 第23章 外室曝光 夏宁一听,抬了眼看向嬷嬷,并未当场发问,而是向何青问道,兀自笑了声道:“我是个心大嘴快的,否则也不会被大人罚的这么狠。既您愿意提点,我这厢感激不尽,只是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下回大人来时,我好避开些。” 说着,她还站起身,朝着何青轻福了下。 何青连忙起身避过。 两人皆落座了,何青压了嗓子,低声与她们道:“公主不见了。” “什、什么——”嬷嬷惊得低呼一声,“怎么会不见了?” 何青摇头,声音愈发低了,“嬷嬷知晓就好,旁的我也不甚清楚。” 说话间,何青用余光留意到夏氏的表情。 诧异过后,便是沉思,接而不发声。 像是知道其中利害。 何青心想着,这夏氏当年能成将军的外室,虽是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但受宠三年,单看今日这反应,就绝不像她口中说的,自己是个心大嘴快的。 目的达到,何青也不便就留。 匆匆喝了盏热茶,取了东西骑马离去。 何青走后,嬷嬷一脸愁苦的模样都快赶上竹立了,对着夏宁苦口婆心的劝道:“娘子之后更该小心些才是,别有惹大人恼怒,不值当啊。” 夏宁满口答应,脸上笑意吟吟。 怎么看都不像是真上了心。 外头,竹立与梅开抱了不少布料进来,见嬷嬷一副打算说教的口吻,竹立心疼夏宁,忙扯着嬷嬷去看布料,几下打岔,嬷嬷到底也上了年纪,转头就忘了要与夏宁说些什么。 小院里头,算上夏宁也一共才六人,人口简单,加之耶律肃手头也大方,一年四季人人都能得两套新衣穿。 冬季的棉衣费钱,且不常替换,便只有一套,但内里的棉花也是顶顶好的。 眼见着日头要下去了,嬷嬷忙着厨房里做饭去。 夏宁她们三人凑在一起裁剪衣料,夏宁就把事情对两个姑娘说了。 竹立的反应与嬷嬷一式一样,吃惊更多。 梅开到底稳重许多,“怪道进屋时见你脸色不大好,只当你是抄写累了,竟是还出了这事。” 夏宁扯了嘴角笑了声,“旁人的事我不担心,我只忧虑我的。” 竹立啊了声,“这事儿与您还有干系?” 夏宁看了眼敞开的门扇,竹立上了趟,手脚麻利的将门扇统统关了。 这才回来听夏宁说道:“东罗公主来时曾说了句,东罗女子从不二女侍一夫,紧接着活脱脱一大活人能从将军府悄没声息的溜了,行事如此猖狂之人,她又知晓我的存在,难保不会再做出什么出格的大事来。” “可——不还有大人么?”竹立犹豫片刻,道。 夏宁笑出声来,训道:“你是糖糕吃多了,都当人心是善的呀。我一外室,还是贱籍,还是从风月场所出来的,届时若对他名声有碍,他舍了我还能得一浪子回头的好名声。况且他名声一向不错,你仔细盘算盘算,今后的日子谁更难过?” 竹立一想,是这个理儿。 可真这样,那全京城的口水不都要朝着小姐来了么。 一想到往后种种难堪,竹立小哭包上身,红着眼眶道:“我家小姐千般好万般好,哪容得那些不知情的外人指指点点!” 夏宁一听她就连忙哄了,拈了块果脯塞过去,“莫哭莫哭,你家小姐也有一颗七巧玲珑心,现下刚想出一个法子,快去请了嬷嬷来,乖。” 竹立信了,咬着果脯就往外面跑去。 夏宁伸手又将桌上的料子翻了下,指了两块藏青色中等料子,“做几身里穿的袄子给外面送去,针脚细密些,他们常飞来飞去的,衣裳易得坏。” 梅开见她笃定不慌,便也跟着安了心,应了是。 这厢,何青回了将军府,前脚才进前院小门,尚未进得书房所在的院子,就听得从书房里传来阵阵骂声。 骂的可是狠厉。 听得何青都发憷。 今日守在院门外当值的是陆元亦,何青凑上前,压着声音问道:“刚出了何事?里头动这么大的火气。” 陆元亦生得刚正不阿,脸黑如炭,说话亦是粗嗓子。 但此时却像个姑娘家似的放轻了声音,回道:“公主逃回东罗去了。” 何青深吸了一口气,“怎的发现的?” 陆元亦接着扔出下一个重磅噩耗:“东罗王递了告罪折子。” 告罪折子…… 这得经过多少人手才递到了陛下跟前啊! 泱泱大国,竟然连一个属国公主溜了都不知道,等到公主都回了属国告罪折子都递过来了,他们才知道:公主回国了! 陆元亦还在继续:“还有——” 何青低呼一声:“还有?!” 他硬着头皮,道:“东罗王在告罪折子上说,东罗女子二女不侍一夫,公主虽行事荒谬但祖宗规矩不可废,若将军不废了外室……” 后面的话,何青再也听不进去。 眼前一片发黑,耳边瓮声不断。 还没喘过气来,从书房里传来耶律肃怒气滔天的骂声:“何青!滚进来!” 何青双腿有些发软,险些跪了。 才好利索的后臀又痛了起来。 陆元亦伸手扶了,得了何青一句:“好兄弟,记得帮我多备些金疮药,还有那护心胆。” 说完这些才进屋去。 书房内一片狼藉。 十多个暗卫跪了一地,个个都被骂的脸色发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何青掀了袍子利落下跪,就是这样也没让耶律肃的怒气消减半分。 耶律肃的脸色铁青,眼底厉色骇人:“我养的难道是一帮饭桶不成?!两个大活人从府中消失了无人知晓,连溜出城门、南延边境都无人知晓!既如此无用,我养着你们这帮暗卫营还有何用?留着空吃粮饷不成?!” “无用的废物!” “两个东罗女人都能从眼皮子底下逃走!” 耶律肃盛怒之下,狠狠发落了这群暗卫,剥了他们的职位,重新滚回铁鹰营中当小兵去。 发落过后还未解气,看着外出归来的何青,耶律肃张口就要骂时,陆元亦的声音恰好在院外传来,禀道陛下宣将军进宫。 耶律肃怒不可遏,重重拂袖离去:“还不滚出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第24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次他比渊帝早一步收到消息,也无法贸然将告罪折子拦下来。 在渊帝收到告罪折子后,定会宣他入宫。 这一遭,他是无论如何都逃不了的。 他未带一人,只身入宫。 南延朝历经三皇,到了渊帝这代,已是第四位皇帝。 守国不易。 立国之初,为避免皇权不稳,南延更是就定下了重文轻武的国策,到了渊帝这一代,外边列国虎视眈眈,内里权势错综复杂,唯一能当大任的武将耶律肃,还是渊帝的外甥。 只是舅甥二人心有嫌隙,不睦已久。 在宫门口卸下兵器后,方得入内。 渊帝正坐在甘泉宫正殿候他。 端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之上。 身着玄黑金纹帝服,头戴金镶玉的发冠,面容端庄严肃,一双眸子沉沉如蛰伏猎豹,盯着每一个猎物。 帝威赫赫。 耶律肃在殿前抱拳行大礼,“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渊帝垂下视线,拿出一本折子从殿下扔下,甩到耶律肃的面前。 恰好折子掀开,里面的内容一览无遗在耶律肃眼前展开。 正是东罗王为公主递来的请罪折子。 耶律肃表情阴霾,但因低头跪着,上首的渊帝并未看见他的表情,渊帝重重冷哼一声,“这折子上的内容可否属实?” 耶律肃并未犹豫,回道:“是。” 渊帝知他这个外甥行事刚正不阿,但却没料到他竟然真的会做出这等事来,气的拍案而起:“荒唐!糊涂!你可忘了自己乃是南延的骠骑将军!竟做出养外室这等荒唐行径!你位高权重,难道丝毫就不爱惜你的名声?!” 耶律肃沉默不语。 侍候在渊帝身旁的内官连忙扶着,劝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渊帝骂了一通,见耶律肃难得没有回怼一二,怒气便也下去了些,长吐了一口气,复又坐回龙椅之上,“罢了,你常年在征战沙场,难得有个称心如意的女子,既然服侍的妥当,就将她收入府中,当个通房、妾室,养在外面的外室被朝中之人听去像什么话。” 在说这些话时,渊帝的口吻已然缓和。 甚至还端起了长辈关爱晚辈的姿态。 可偏偏耶律肃在殿下回道:“此女子不可入府为妾。” 渊帝皱了眉,立刻问道:“为何?” 旁边的内官压了嗓音,谨慎谏言:“南延律法,娼籍、贱籍不得入高门为妾……” 内官说的很是小心。 但渊帝听后,登时怒目而视,怒气暴涨,抬起手指着殿下之人,“耶律肃!莫不成你养了个贱籍当外室!” 耶律肃不卑不亢,嗓音低沉有力,“此女子原是娼籍,臣为她赎身置了田地,已抬为贱籍——” “嘭!” 渊帝怒不可遏,抬手拿起长桌上的一方砚台朝着耶律肃狠狠砸去! 偏他还敢躲! 气的渊帝浑身颤栗,“糊涂东西!你还敢躲!你可是皇室中人!是朕的亲外甥!怎能养一个娼妓!说出去你将皇室的脸面往何处搁!你的声望往何处放!” 耶律肃任由他骂,也不顶嘴。 渊帝被内官扶着,怒道:“现下就给朕滚出去处理了那登不上台面的外室!你若不做,别怪朕出手!” 说到此处,耶律肃才抬了头。 俊朗清冷的面庞上携一丝嘲讽,薄唇嘴角翘起,眼底的冰霜蔓延,“臣恕难从命。” “耶律肃!”渊帝怒瞪双目,伸手挥开内官的扶持,从台阶而下,步履重重行至耶律肃面前,呵斥骂道:“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好好用你的脑袋思考该如何回话!你是南延的骠骑将军!是百姓尊崇之人!你难道要为了一卑贱娼妓弃皇室威严、阶级礼法于不顾,沦为天下的笑柄吗?!就如那禾阳一般!” 耶律肃嘲讽的表情在听见‘禾阳’二字从口中说出后,他的表情骤然有了变化。 他直起身子,恨意在眼底彻底爆发,声音嘲讽至极:“陛下!您有何资格再提禾阳公主!难道今日我不顺您意,您也要像当年那般将我送去西疆不成?您,还能做到吗!” 他不再掩藏自己心底的恨。 彻底暴露在渊帝眼前。 这具年富力强、浑身是凶狠的身子,向着中年垂暮的渊帝释放敌意,如猛虎一般,亮着獠牙。 面对这个血浓于水的骠骑将军。 渊帝从心中生出了一份惧意。 耶律肃——已非当年空有蛮力、而无权势的小儿。 如今的他手握兵权,战功赫赫。 他已经成长的足够强大。 强大到甚至能让自己产生威胁之意。 渊帝急忙敛住这份惧,急急后退两步,重回殿下的龙椅。 居高临下的俯视他,才得以平复翻涌的情绪,再度开口时,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口吻,“你究竟想要如何,满朝文武百官之女,哪怕是商贾之女,无一人能入得了你的眼?难道真的要为了一个娼妓与舅舅翻脸不成?” 耶律肃依旧跪在地上,绷得后背笔直。 眼中狠意淡去,讽刺之意更甚,“陛下,比起臣的外室,难道陛下不应该更关心东罗公主如何瞒天过海,从南延一路逃回东罗境地的么?” 这句话,如一把锋利的小刀,毫不留情的刺破渊帝心中尚未来得及散尽的惧意。 区区一个卑劣之子! 竟敢威胁于他?! 渊帝怒极生愤,指着殿下的耶律肃狠狠骂道:“耶律肃,不要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朕赏赐给你的!若没有朕的恩赐,你如何还能活下!如今你翅膀硬了,竟敢与朕叫嚣了?你那外室不废朕就废了你这个骠骑将军!” 重话出口,饶是内官也骇的连忙劝道:“陛下息怒啊!耶律将军只是一时冲昏了头脑,望陛下三思啊!” 甘泉宫内外无数耳目。 今日渊帝宣耶律肃进宫训了一通已是醒目,刚才那句话若被真的传出去,还不知道朝堂要起多少动荡啊! 内官不劝还好,劝了更是踩在渊帝的痛处。 他抬脚朝着跪在地上的内官泄愤般用力踹去,“吃里扒外的东西!朕难道连废一个将军都做不到了?!” 耶律肃伸手拽下腰间符牌放置于地上。 身姿挺拔,如一棵傲然挺立的松柏。 “既陛下已有废黜之心,又何必借用外室之事发作,这骠骑将军之位,我不做也罢。”筚趣阁 “将军!”内官惊呼一声。 甚至连渊帝都未曾想到,他竟然会有这举动。 一时愣怔。 眼睁睁的看着耶律肃从地上站起,向着上殿长作一揖,随后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留下惊呆了的渊帝与其内官。 第25章 将军入住小院 从宫门出来,耶律肃上马后直接回了将军府。 何青因担忧宫内状况,一直守在将军府门口,遥遥看见耶律肃御马归来,忙不迭地迎了过去,“将军,您回来了。” 一边揣度着耶律肃的面色。 看着仍是平日里那副高冷俊逸的模样,心想着应是未出什么大事,心顿时安了不少。 到底陛下是将军的亲舅。 两人虽不睦已久,但终究血浓于水。 耶律肃无暇理会他,勒马后迅速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何青,目不斜视的跨步往府里走去。 快至脚下生风。 何青才一个恍惚,人影就绕了进去窥探不得,他急忙把马匹与鞭子一并交给门口府兵,跟着追了进去。 才晚了几步,就得一桩差事。 将将军常用之物归入箱笼,抬上马车。 何青虽有疑惑,但也只当是将军收拾行囊,打算去驻地小住两月练兵。 这在往年也是常有的安排。 便指挥了三四个府兵,手脚利索的收拾起来。 这才差事是做习惯的了,一盏茶功夫已收出两个箱笼抬上马车,跟着骑马疾驰的耶律肃一路往驻地去。 出了京城路途过半,何青才发现方向似是不对。 若去驻地,这道是绕路。 若不是去驻地,这方向则是去夏氏那处…… 何青心想着,莫不成是外室这事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将军也就不愿意遮遮掩掩,在练兵之前,打算去小院歇息放松一晚。 毕竟那样的外室,不是人人都能养得的。 直到到了小院,耶律肃命何青将马车上的箱笼抬进小院后,何青才察觉出事了。 且还是出大事了! 箱笼里的东西是他一一过目后才入箱的,皆是将军贴身常用之物! 如只是在小院里歇一晚,箱笼何须卸下。 除非…… 将军打算住在小院? 何青震惊地脑袋混沌,在耶律肃的冷光余光之中,对着站在小院门外头,正打算外出的嬷嬷露了个僵硬的笑脸,“嬷嬷要出门啊,能否先来搭把手,将这箱笼搬入院内。” 正打算与去将军府‘诉诉苦’的嬷嬷表情更是精彩,“这……啊?哦哦!这就来……” 一老一青年抬着箱笼,走在前头的耶律肃推开院门,径自入院。 正在屋内做针线活的夏宁早就听见了马车动静,嬷嬷才刚出门,且何青走时还说东罗公主下落不明,将军正为此恼怒,又怎么会来这小院。 夏宁起了个戒心,取了搁在里间的长剑走出屋子。 迎面就看见一脸沉色霜寒的耶律肃站在院内,身后跟着抬箱笼的何青与嬷嬷,她一时不得其解,但反应极快,把手上的长剑塞给梅开,自己提着裙裾小跑着行至耶律肃身边,杏眸微惑,粉唇轻启,难得见她如此表情,“大人,这是……?” 说着,视线往箱笼上瞟了下。 嗓音也软了些。 听的人心间痒痒。 勾人于无形。 耶律肃冷撇了眼外室这般表情,皱了下眉,浑身散发的气息愈发冷凝,“将我的贴身之物搬入房内。” 说罢,甩了袖子进入书房,接着书房门重重合上。 小院之中,能容得下耶律肃安睡的仅有夏氏所在的房间。 装着耶律肃贴身之物的箱笼搬入她的房内,也就是说,他要住在小院?! 院内,夏宁目瞪口呆的看向何青。 何青回了她一个猛摇头。 眼神又往书房那处瞥了下。 夏宁会意,叫了其他姑娘,将马车上另一箱笼卸下搬入房内。 搬完后,夏宁仅留了何青与嬷嬷在外间,这才看向何青,娇俏明艳的脸上表情拿捏的恰好,不安与懵懂混杂着,一手按着胸口,问道:“这是出了什么破天荒的大事,一开门还抬了箱笼来,意思是要……住下?可细细算来,三年里大人从未在小院里过过夜,今儿个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 别说夏宁纳闷,何青也一头雾水。 可既然将军眼下愿意来小院里住着,显然是这夏氏在他心中有几分分量。 夏氏伺候好了将军,将军怒气得到舒缓,他这日子不也好过。 因着这打算,何青便压着声音,将他知道了的事情统统说了。 “东罗王递来告罪折子,言公主大逆不道偷偷回国,但事出有因,权因东罗女子二女不侍一夫,而骠骑将军已有外室……” 嬷嬷惊愕的看了眼夏宁,遂又掩下。 原因竟真如她所料。 何青自然不曾错过嬷嬷这一变化,见夏氏略作惊讶状,接着道,“折子内容尚在其次,最最要紧的是,这折子是递给陛下的!” 夏宁的表情再如何维持,也掩不住一闪而过的惊恐。 圣上耳目过人。 她曾是娼籍之事如何能瞒的下去。 那些权贵眼中,如何能忍受一卑贱娼籍玷污清风霁月似的骠骑将军? 她怎能不畏? 嬷嬷更是被吓到了,“怎么,怎么闹的这般大!” 夏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神微闪,语气亦有些微颤,但神色看着还算体面,“那封告罪折子送到陛下面前了么?” “想来是送到了,将军被宣入宫后,才往小院来的。” 嬷嬷不敢深思,脸色青白着,福相的身子抖得厉害。 夏宁吐了口气,扬着一抹浅笑,由衷谢道:“此事我知了,多谢你提点。” 说罢,深深福了一礼。 嬷嬷虽受了惊吓,此时也反应过来,随着夏宁浅福一蹲。 何青侧身偏过,忙道不敢。 但内心也松了口气,这夏氏到底是个聪明、上道的。 在谢过何青的提点后,夏宁又当着何青的面,把院子里的丫头们都叫道跟前来,严声厉色道:“从眼下起,闭上你们的嘴,管好你们的眼睛与心思,若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说了什么没规矩的话,别怪我不计情面发卖了去!听到了没有?!” 纤瘦的女子立于堂内,原是风情绰约的杏眸,此时却端的好一派威仪。 呵斥之下,无人敢言。 何青站在她的身后,眼神若有所思。 能当上将军外室的女子,且受宠了三年,怎会是个只懂说笑的风尘女子? 第26章 夏氏你知廉耻不知 众人退下后,嬷嬷去而折返。 彼时,夏宁正坐在妆镜前,对着镜子,手里却拨弄着一支簪子。 一看便是在出神。 嬷嬷悄没声息的站在她身后,夏宁才对着模糊的铜镜,露了半分笑意,语气已然恢复如常,“嬷嬷,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嬷嬷接过她手中的簪子,对着铜镜,替她簪上。 “娘子正值妙龄,容貌出众,不该这般素着。”嬷嬷又取了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装扮适宜后,嬷嬷后退了一步,瞧了两眼后才道:“瞧着,这般精神多了。” 夏宁轻偏了下脑袋,打量铜镜中的自己,“嬷嬷的眼光是好的,是好看了。” 她鲜少会打扮自己。 那些浓妆艳抹、满头珠翠的年岁,她过够了。 除了有所图谋。 嬷嬷被她哄得笑了,“也是娘子好性子。” 夏宁从梳妆台前起身,看向嬷嬷,柔了眉眼,说道:“嬷嬷的心思,我懂,为了今后的日子,都得看着那位的喜恶,我自会好好谋划。” 嬷嬷微顿。 脸上闪过一缕尴尬之色。 不曾想过自己的用意会被夏宁直接挑明。 可她也是真怕,好不容易得来这一次机会,会被夏宁生生错过。 她也是为的夏氏着想。 夏宁笑了声,搂着嬷嬷的肩膀往外间走去,说话恢复了以往的调子,“今日嘱咐嬷嬷的事就不要提了。嬷嬷是将军府里出来的老人,院子里的姑娘都不曾伺候过大人,怕有什么错漏之处,还要劳烦嬷嬷多盯着些。” 嬷嬷忙道:“这是老奴分内之事,娘子客气了。” 将嬷嬷送出了屋子,夏宁倚着门框,望着院子里的一片梅花桩,眼底却泛了个凉薄的笑。 却也转瞬即逝。 看罢,她理了理衣裳,朝着梅花桩走去。 翻身上桩。 什么烦恼,出一身汗也就没了。 —— 书房内。 耶律肃吩咐暗卫们各自行事后,那几抹黑色身影迅速在书房内消失。 才翻开兵书看了两页,听见院子外有动静。 推开窗子一看,竟是夏氏在梅花桩上练功。 那夏氏身姿轻盈,在高高低低的梅花桩间来去自如,脚下功夫极稳,但身姿跃动毫无累赘沉重之感。 下腰、侧翻、立定。 每一个动作,身段柔软如似在桩上起舞,曼妙却不软绵。 似舞姬尽情挥洒。 便是脚下失足,身影摇晃,也稳得极快。 那张俏丽的脸上就露一个得意的笑,神采飞扬。 与他常见的夏氏,判若两人。 那些不入流的狐媚功夫、淫言绯语,在这夏氏身上窥探不得。 这一瞬间的陌生,令耶律肃心生厌恶,伸手将窗子合上,眼不见为净。 知他在书房内,却故意在院里练功,定又是变着法在使那些狐媚功夫。 明明是个卖笑的外室,做出这般样子给谁看。 正在梅花桩上练功的夏宁莫名鼻子一痒,连打了两个喷嚏才好。 从小厨房里出来的嬷嬷听得,当她是出汗吹风受了凉,一迭声的哄着她下来,说入秋时节凉的很,怕是要把身子练坏了。 看着嬷嬷不劝她下来大有不走的架势,为图个清净,翻身下来,稳稳落在嬷嬷身边,吓得她连连后退两步,用手捂着胸口直喘气。 赶在嬷嬷训她之前,利落的福了福身,“我这就去换衣裳,嬷嬷快去准备夕食!今儿个大人在呢!” 说罢,一溜烟就进了屋子里。 快到嬷嬷都来不及开头,只能扼腕叹息连摇头。 到了夜间,夏宁先在外间匆匆用了膳食,才进去伺候耶律肃用膳。 耶律肃虽也是不言不语,但夏宁知他情绪不佳,更小心的伺候着,也不敢随意撩拨,收敛了不少。 膳食撤下后,分开去梳洗。 原以为,今晚耶律肃能放过自己一二,没想到他是个不愿意白来一趟的性子。 前头强行狠狠欺负了她一番,也不管她疼不疼,将她背过了身子不去看她的脸。 夏宁疼的漏了好几声吸气声,眼眶忍的红了些,却不敢哀求。 只怕他会更狠。 心里只求着快些结束。 可到了途中,他不知起了什么念头,又将她翻过来,夏宁连忙偏过头去,掩着自己的眼睛,生怕被看出来。 里间没有点灯,仅有皎皎月光铺在窗户前,朦胧晦涩不清。 可她也怕。 下一步迟迟未来。 却有东西落在她肩胛之下的伤口上。 常年骑马持剑之人,指腹粗粝,拂过她的肌肤,用了些许力气,引得她起了一片颤栗。 赤裸的肩头,不自觉的勾了起来。 帐内的香艳之色淡去。m.cascoo 耶律肃撑着胳膊在她上方,手指落在肩胛,视线垂落,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之意,“怎么会成这幅模样。” 原只是半指节的伤口,现下看着四周都裂开了些痕迹,愈合的伤口狰狞,结痂未掉。 又因刚才的欢好,伤口四周发红。 看着便更丑陋不堪。 夏宁忙用一手掩住了伤口,脸仍偏着,似是羞涩,“大人莫看这处,丑得很。”说着,扭了腰身,显出腰腹的弧线。 耶律肃却不吃她这套,直接拨开她的手,捏住她故意偏着的下颚,强迫她转过脸来,声音里多了一分不耐烦:“说。” 即便未借着月光,也足以令耶律肃看清,夏氏脸上的神情。 那双杏眸微红,却不是动情之意。 应是痛的。 这番表情,让耶律肃捏着她下颚的手松动了些。 夏宁的双手将他落在自己下颚上的单手拢住,挪着落在自己肩胛上的伤口之上,掀起眼睑,四目相对。 在黑夜之中,杏眸明亮,闪着水泽浮动的光。 “奴家见识短浅又笨嘴拙舌,当不了大人的解花语,可为着大人怜惜奴这丑陋的疤痕,便是死在这儿,奴也是高兴的……” 耶律肃清冷的脸上闪过异样,遂即冷了脸,“夏氏!” 夏宁愈发胆大,松了手,两条细白的胳膊搂着耶律肃的脖子,将自己贴近道,眼波柔情蜜意,气息低绵暧昧,“若得大人怜惜,能教的奴其中乐……” “满口荒唐!”耶律肃的脸寒的都能结霜,“身为女子满口浑话你可知廉耻!” 夏宁娇笑着,眼媚如丝,浑身是那万种风情。 斜晲挑眉看去,“食色性也,大人难道不喜——” 结果便是她惹了怒气,被气极的耶律肃揪起来,按在床上狠狠打了一顿…… 腚…… 第27章 奴家这脸该往哪儿搁 先头夏宁还故作可怜的叫了两嗓子。 连着几下,一次比一次重后,她才知道此时闹不得床笫之乐,改了口吻,哭哭戚戚的道:“奴家知错了……下、下次不敢了……” 耶律肃冷哼一声,“我看你这百遍女诫是抄到狗肚子里去了!” 说罢又是一掌。 夏宁心中羞愤,自小到大,她鞭子没少被抽,可被这般摁着打腚还是头一遭,心中有怒,但又不得不委屈着求饶,不然怕被打的更狠,“求大人疼疼奴家……明儿个……明儿个……”她哭的打噎,“要是得上药,奴家……奴家这脸该往哪儿搁啊……” 夏氏哭的好不可怜。 纤瘦的后背一抽一抽的。 身上红痕清晰。 耶律肃前两下失了分寸下了重手。 看的极为清晰。 又听得夏氏哭的不行,他才停了手,嘲道:“我当你早就没脸没皮了。” 夏宁知他停了手,扭过头去,手指小心翼翼的触碰了下耶律肃的胳膊,抬起挂满了眼泪珠的睫毛,抽噎道:“奴也只敢在大人面前犯浑……再也不敢了……求大人疼疼奴罢……” 她容貌生的极好。 妖媚时风情万种。 可怜时倾国倾城。 这般眼中含泪,脸颊微红的模样,谁能看了不怜惜一分。 耶律肃抬了胳膊,挥开她讨好触碰的手,语气冰冷道:“再有下次你且试试看。”m.cascoo 长腿外撤,伸手拽起长袍裹身,往隔间里清洗去。 也算是放过她了。 夏宁在床上歇了片刻,因今晚耶律肃要住下,里间另一侧的屏风上也备了水,也有嬷嬷在外面候着,等着水声起了,自有人进屋收拾、换了床褥。 待清洗后,两人各自回了床上。 夏宁心也大,后半夜睡得安稳。 还教耶律肃听得她睡熟时重了些的呼吸声。 倒是耶律肃,身侧容人,一夜浅眠。 这夜歇的早,夏宁又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早起了却发现身侧空了,伸手一摸,褥子上冰冷,应是走了一会儿。 上朝入京去了? 夏宁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却听见门外有动静。 她愣了下,刚想直接去看,才走了一步,臀上微疼,止住了她好奇的步子,速速洗漱,扯了个木簪子挽个发髻忙出门去。 推开房门,就见赤膊站在院中打拳的耶律肃。 汗水沿着背部结实的肌理滑落。 上臂肌肉虬劲,随着出招而鼓起,青筋迸现。 一招一式,刚硬带势。 抬脚横扫,凌风猎猎作响。 无愧他‘骠骑将军’之赫赫威名! 夏宁在门口看的痴了,这套拳法招式独特,刚硬强势,似有猛虎扑食之势。 虽不适合女子,但过于英武,夏宁看的入迷,手上也跟着模仿一二,正兴起时,被梅开拍了下肩膀,压着声音道:“小姐,看那儿。” 夏宁这才万般不愿的看去。 见何青像是被困在热锅上的蚂蚁,急躁、不安的踌躇着。 他一向稳妥,鲜有这幅模样。 夏宁挑了眉,吩咐梅开去布早食,自己才溜达着去了何青身旁。 何青见她靠近,像是揪住了救命稻草,压着声音,万不敢教耶律肃听了去,微弱如蚊蝇鸣叫,“夏姑娘可有听将军说些什么了?今日都这个时辰了,将军都还未出门上朝去……也不知告假条子递上去不曾……” 夏宁摇了下头,爱莫能助:“不曾听说些什么。” 她倒是端的住,一点儿也不着急。 还想开口安慰何青几句时,门外传来嘚嘚儿马蹄声。 夏宁正要去开门,外头之人先一步直接将门踹开。 嘭的一声巨响。 门扇被暴力踹开后,一锦衣华服男子大跨着步子进入院子,视线一扫,先是落在夏宁身上,随后又看向院子打拳的耶律肃。 气势汹汹的质问道:“耶律肃!你真辞官了?!” 夏宁:??? 何青:!!!!!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皆在眼中看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惊之色。 可下面的话,更让人能惊掉了下颚。 华服男子继续道:“就为一个贱籍外室?!” 贱籍外室的夏宁:飞来横祸? 面对华服男子的质问,耶律肃收了势,不慌不忙的淡漠道:“与你何干。何青,送客。” 何青:“公……” “我还就不走了!”华服男子剑眉倒竖着,一掀袍子,干脆席地而坐,昂着脖子一副你能奈何我的痞子强调,“耶律肃!你专坑我!这是怎么可能和我没干系!” 夏宁自恃见过不少形色男女。 但今日也着实开了眼界。 衣着不凡、容貌堂堂的男子,竟能堪比街头泼妇,也不管地上尘土龌龊,就这么糟蹋着衣裳坐下。 而何青被‘辞官’一事吓呆了,也忘了要上去扶他起来。 耶律肃懒得与他继续纠缠,转身就往屋内走去,男子见状哇哇乱叫了声,口吻先是张狂:“耶律肃!你真打算见死不救了不成?!”见耶律肃真没有搭理他的打算,口吻顿时软了下来,毫无骨气地从地上跳起来,往耶律肃身后扑去:“呜呜呜呜耶律肃!我错了还不成吗!你快点把骠骑将军之位认领回去罢……” 耶律肃闪身一躲。 任由男子扑了个脸朝地。 院子里这才安静了须臾。 何青一副惨不忍睹的别过了脸。 夏宁用帕子掩了唇,盖住自己吃惊的表情。 耶律肃抬起手,揉着眉心,声音恶劣到了极致:“萧齐风,你的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还嫌不够丢人?” 夏宁的眼神晃了下。 萧姓。 满京城能与骠骑将军熟交的萧姓,掐指一算那就那么一户。 兵部的萧尚书。 偏被骂的萧齐风没一点羞耻感,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浑不在意的拍了拍衣裳的尘土,“只要你愿意重回骠骑将军之位,就是让我把人丢到陛下面前去,我也乐得!你不晓得,我爹和陛下谋划,竟要让我去西疆换防!这是要我的命啊!” 耶律肃冷笑一声,“你可是萧家三代单传的香火,萧尚书怎舍得让你去送死。” “怎么不会!”萧齐风气的牙痒痒,“我家老头子那妾室刚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一心认定我这大儿养废了,恨不得要将我清理门户,眼下有这么好的机会,他昨夜就上了折子去替我请命了!” 第28章 奴便是那红颜? 耶律肃道:“届时傅安也会一同去。” 萧齐风脸色骤然一喜,“真的?傅安也会去?不然,你也跟着一起?” 耶律肃面无表情的勾了下嘴角,“如有万一,他会替你收尸。” 萧齐风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用手指指着一脸冷意的耶律肃,“你、你、你!枉费我们还曾有指腹为婚的缘——” “噗……”夏宁一时没忍住。 两人齐齐回头,看向失态的夏宁。 夏宁倒是不慌,垂着头,福了福身,道:“奴家失态,还望两位大人见谅一二。” 她着一身浅杏衫裙,衣裳颜色虽浅,黑如墨的发髻间只窥得一只木簪。 没有锦衣华服,没有钗环璀璨,却愈发衬得她容貌明艳。 在初升的阳光之下,如迎阳盛开的牡丹。 美的不可方物。 萧齐风进院时只粗粗掠过一眼,此时再定睛细看两眼,却是看呆了去。 若非耶律肃抬脚朝着他毫不留情的踹去,萧齐风闪身去躲,这才移开了视线,颇有些心虚的挠了下脸颊,“真不愧是让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外室啊哈哈哈……哎别打别打我这就走!这就走!” 萧齐风被耶律肃追了狼狈逃窜,一路逃到了门口去。 耶律肃这才停下了步子。 视线却仍在门口。 须臾后,又从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来,“你真舍得眼睁睁送我去西疆不成?” 耶律肃从指尖弹射出一枚铜板,击中萧齐风的脑门。 “嗷——” 打得他脑袋狠狠向后仰去。 “还不走?”耶律肃冷着脸,手中抛着下一枚铜板。 萧齐风气的哇啦哇啦乱叫一通,但也只敢在门外,且还是躲在院墙之后。 骂累了之后,这才骑马离去。 夏宁看向门口的方向,摇着头感慨道:“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言行如此清新脱俗的大人呢。” 她说着,复又看向耶律肃。 因着在外头,她的眸光明亮。 看向人时,恍若有种被钦慕的错觉。 但—— 也只是错觉罢了。 寻常良家女子,面对萧齐风那一句调侃,谁能忍下。 可她偏毫无反应。 到底是风尘女子。 耶律肃的表情恢复了淡漠,只冷冷看了她一眼,根本无意理会她。 夏宁也不尴尬,端着姿态,又靠近了他几步,笑的眉眼弯弯,很是乖巧温顺,没了那股子媚气,“大人刚才打的那套拳法是何拳法?奴看的痴迷欢喜极了,大人若得了闲暇,能否指导奴一二呀。” 杏眸弯成月牙。 眼眸闪闪,一脸希冀。 ‘若得了闲暇’这几字,让耶律肃冷笑了声。 “你耳朵倒是好使。” 夏宁利落屈膝一福,“因着小萧大人所说,大人冲冠一怒是为奴,奴怎敢不放心上。” 抬起的面上,笑意浅浅。 “夏氏。”耶律肃眉间拢起,语气加重,“看来是我过于纵容你了!” 这一句话歇下,下一句话就要跟着出来时,夏宁急的眼神都变了,眼神期期艾艾,那抹明亮的光被柔柔水光覆盖了,“奴不敢了,大人万不要生奴家的气~” 看着也不像是怕了的模样。 耶律肃可算是知道了,这夏氏是个不记罚的。 他反问了一词,“真不敢了?” 夏氏似那雏鸟般点头,一双眼水汪汪的,“真不敢了,大人。” 却仍没有懊悔、惧意。 耶律肃勾了下嘴角,弧度略微扬起些,像是笑了。 那张清冷无度的俊逸面庞之上,绽开极浅的笑意。 非但没有高山寒雪融化之感,反令人瞧着愈发害怕,后背生出凉气。 夏宁的眼神愣了下,内心暗道一句不妙。 还不等她想出补救之法,就听的耶律肃道:“女诫、女训各抄百遍,下次再犯,两书翻番,直至你严守妇道。” 两书? 百遍? 夏宁心里骂骂咧咧了一声。 但不敢露出丝毫抱怨来,垂着脑袋,露出一截细嫩的脖颈来,屈膝道:“是……大人的赏是赏,便是罚也是赏,奴家不敢不从。只是……” 说到此,她抬起一张委屈极了的面容来,“奴这儿疼的厉害呢。” 纤细的指尖落在肩胛下方的位置,眼神带这些羞意,轻撩向耶律肃去,“您昨晚也见到了,再扯了伤口疤痕若愈发丑了,奴家哪还有脸面伺——” “夏氏!”耶律肃的眉心拧的几乎要打结,怒斥道:“身为女子,光天化日之下说得这些你就不知羞耻二字?!” 她被训了,复又垂下头去,细声细气道:“奴只说与大人听得——” 这话又被打断。 耶律肃扶额,像是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两书百遍,去!” 夏宁福了福身,转身去了。 但去的方向却是往书房那边,走得还没两步就被耶律肃呵斥住,“你去哪儿?” 夏宁听话的止步,侧过身来。筚趣阁 只露出半张细洁的面庞,眼角垂着,浅粉的嘴唇微抿,开口回道:“去书房抄书去,难道大人又不舍得奴了?” 说着,垂着的视线抬起。 杏眸中眼神微漾,眼眶也随着话语浅浅的红了起来。 倔强的望着人。 唇线绷紧了。 便是如此表情,也无碍她的娇艳之色。 耶律肃最不喜见这种娇柔作态的脸色,用手指了方向,语气愈发冷凝,“滚去那边,女诫、女训两百遍。” 夏氏闻言,杏眸猛的睁大了瞬。 倔强着身板,咬着嘴唇,眼眶通红着,应了声:“奴知了。” 随即,转正了身子脚步声重重地走了。 瞧着背影也像是生了气的。 看着这外室的身影,耶律肃竟是有些头疼。 这三年里他还继续养着这夏氏无非是看她还算听话,这段时间来的次数多了些,又显出另外一副腔调来。若当年如此,是如何都不会收下这外室,宁愿百两黄金打发了去清净。 小院里又狠狠罚了一回,这才安静下来。 上门告状的萧齐风骑着马,想起小院里人物的说话做派,那一颦一笑的身段,真真是个魅主的祸害。 只可惜啊…… 寻了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可惜哉,可惜哉啊!” 萧齐风叹息一气,骑马跟随在侧的小厮便出声问道:“公子可惜什么呢?” 萧齐风白了他一眼,“这事你也是你能问得的?” 小厮摸了头嘿嘿地笑了。 也不畏他。 待到骑马回了京城,寻了个隐秘的小巷子里,看完一物后这才又朝萧府御马而去。 一路驰骋,好不嚣张。 人还未到萧府门口,就有小厮得了消息,在门口候着他。 第29章 打到这逆子清醒为止 迎接在门口正是萧尚书派来逮人的小厮。 萧齐风听后,做了声怪异的笑,语气阴阳着道:“既然父亲大人唤我过来,那我岂有不去之理?” 听得萧齐风身后的长随急得直跺脚。 “公子!您就少说两句罢,仔细又挨老爷的罚。” 萧齐风对长随的担忧不屑一顾,抬脚就往他的屁股上踹去,“滚一边去,没得触小爷我霉头,走走走!” 那一脚踹的可真是结实。 长随被踹的不敢再跟,只敢往别处去了。 小厮见状,愈发小心的带路,一句多余的话、一个大声的气儿也不敢喘息。这是位脾气大过天的主儿,发疯起来连他老子萧尚书都敢闹。 带着进了正院大门,前脚才迈进,后脚就有小厮把正院大门给关上了。 萧齐风挑了下眉,丝毫不意外。 进了正院里的院子,听得一道雷霆骂声:“你从哪里厮混回来!” 萧齐风在院里站定。 身长玉立。 一袭紫衣。 羽冠束发。 任谁看一眼不说一句俊俏。 可偏他的亲生父亲看得他这毫无阳刚气的姿态,内心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哑巴了?连回话都不会了?” 萧齐风一身倔强,身板挺得笔直,下颚昂起,“父亲大人,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萧尚书满脸怒容,“你这逆子!非要见了家法才肯老实!” 说罢,候在旁边的家丁打手涌了上去。 眨眼就见萧齐风摁在了长板凳上,两侧的打手高高举起棍棒,却迟迟未落下。 萧尚书盯着这个酷似他的大儿,内心一股怒火在胸腔中燃烧,但此时仍凭着理智压制:“萧齐风!你老子辛辛苦苦为你铺的路,你可倒好!居然还去求那耶律肃!你把我萧宏的面子往哪儿放!” 眼神一扫两旁的打手,厉声道:“给我狠狠的打!打到这逆子清醒为止!” 打手得了命令,一棍棒接着一棍棒狠狠落下。 打在肉上的身上,听得就让人牙疼心颤。 可偏受罚之人绷着脸上青筋鼓起,也不曾露一分愧色,反而扯着嘴角,嘲讽道:“您这叫为我铺路?怕是我这逆子碍着您的眼,您就巴不得我死在西疆,好给您那和儿子一般大的美妾、与那刚满岁的小儿腾地方是罢!” 府中妾事,大多心里有数。 可不代表这些事能出人口中。 萧尚书更是脸色铁青,指着他的胳膊怒得颤抖:“你这竖子!” 又一棍棒落下。 萧齐风身上的衣料已染了血色。 眼眶憋得通红,嘴上仍犟道:“我这竖子也是您父亲大人一手养出来的!” “打!给我狠狠的打!”萧尚书破口大骂:“谁敢手下留情!今日不好好教训这孽畜,终有一日萧家要毁在他的手上!重重的打!” 打手不敢违命。 一次比一次下手重。 后背的衣衫尽湿,被血水染透。 萧齐风咬着牙,腮帮子咬的高高鼓起,愣是连一声呼救也没喊出来。 眼神只直直的盯着萧尚书。 带着恨、与嘲蔑。 眼看着打的愈发狠了,跟在萧尚书旁的亲信这才忍不住,上前低声劝道:“大公子还得去西疆换防,若伤重了恐怕……” 萧尚书听后,眼中的怒气才有所减退。 可还没等他开口,这话就被萧齐风听去了,萧齐风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吐出口中咬出的血沫,脸上挂着赤裸裸的讽刺:“我去!就是死在西疆我也去!好给您那小二腾地方,然后等您那心肝宝贝小儿十年后是怎么气死他老爹的!” 萧尚书一口气还没咽下,复又被激的气血蹭的上涌。 “打!给老子狠狠的打!” 亲信急的跺脚:“大公子,您说这话又是何苦呢!快和老爷服个软罢!”说着又向萧尚书道:“大人,真不能再打了啊!饶是大公子身体如何强壮,也经不住再打下去啊!” 萧尚书一把将劝告的亲信用力推开,手指着院子里的萧齐风,恨道:“只留得他一口气在!就在爬也得给我爬去西疆换防!继续打!” 最后打的萧齐风闭气晕过去,才住手。 抬回院子后,他倒是醒了。 下人替他上药时,萧齐风叫的跟被杀的猪似的,稍有停歇喘口气就可劲儿的骂爹老子。 院子透风,外头到处都是耳目。 骂到萧尚书气的派人把他院子团团围住了,威胁他要断粮断水,萧齐风这才住口,头一歪,枕着枕头就呼呼睡去。 这一觉睡到日暮西山,长随小厮端着夕食进来。 萧齐风饿的幽幽醒来,趴在床上,进食速度极快,却不显得狼吞虎咽,嘴里咬着一块肉,问道:“成了?” 长随压低了声音,“成了,那边都乱套了。老爷也慌了神,刚递了腰牌去要请太医。” 末了,又有些担忧的问道:“这样真不会出事?若是被老爷查到了……” “尽管把心放肚子里。”萧齐风嚼着菜叶,笃笃定定道:“耶律肃给的药,怎会让太医查得出来。你继续给我留意着,之后有没有向那我爹老子献药献方子。” 长随应了,又好奇问道:“那献药的人不是将军安排的?若是无人献药,小公子是不是就好不了了?” “我只按耶律给的纸条行事,只要按他上面说的做了,他就真让傅安护卫。” 长随瞪大了眼睛,“您真要去西疆?这样了还要去……?” 萧齐风嗤笑了声,“你这话说的,像是我不愿去,我那爹老子放过似的。你小爷这爹不疼没亲娘的样子,既然去一趟死不了,顺便还能整些军功回来傍身,多好?” 萧齐风在外虽是风光。 实则自小生母因生他而过世,萧尚书一开始也还算尽心抚养,可这性子越养越叛逆,干脆扔出去找了个师傅管教,结果一回来愈发浪荡不羁,这父子之间的闹得也来越僵。 长随念及主子的悲惨,不忍道:“即您非去不可,今日为何要非要去京郊小院,回来还得老爷一顿好打……” 萧齐风最看不惯小厮哭哭啼啼的样子。 抓起手边的折扇啪的一下打去,“笨!我若不去,我那便宜爹的十八个心眼子估计等他一下朝回来就要把我关起来,关到出征前,那时候若没有傅安为我保驾护航,我才是真的去送死!” 第30章 奴可是先生得意门生 小厮了然大悟。 击了下手掌,拍着马屁:“公子聪明绝顶!” 萧齐风揉了下鼻子,笑道:“一般一般,天下第三尔。不过,耶律那外室……” 小厮刚才还满脸笑容似菊花团团,此时一听,瞬间枯萎,且狠狠吸了口气凉气,再想起他今日连说了两个可惜,要了命般的劝道:“您好端端的做什么想不开,竟要肖想骠骑将军的外室!您是不知道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那外室都与陛下决裂了!” 萧齐风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家公子不蠢。”骂完后,摩挲着下巴嘟囔道:“那外室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 夏宁呆在里间抄写。 梅开等人因着耶律肃的缘由,不敢随意侍奉在侧。 里间只有一小奶猫陪着夏宁。 待她写的累了,捞起小奶猫逗乐一会儿,闹得狠了,小奶猫的一只小爪踩进了砚台里,爪上的湿凉吓得小奶猫一哆嗦,在桌上一顿乱跑。 满桌都是夏宁铺开的宣纸。 有抄写过的,也有干净无字。 这下统统印上了小小的猫爪印。 夏宁也不生气,一把抓起小奶猫唤来丫鬟,吩咐道:“快把这小畜生带下去洗洗。” 竹立哎呀了声,“小姐您写的字都……” 夏宁倒是毫不在意,摆了摆手,“无妨,夹在一叠里头也看显眼,快带它下去,看这黑漆漆的模样,委屈了那一身漂亮的白毛。” “是,洗完了可还要送来?” 夏宁拿了废纸擦了下桌上留下的墨迹,“留在你们那处玩罢,让嬷嬷早些备我的夕食。” 竹立退下后,夏宁也拿起一张空宣纸,正要提笔抄写时,看见正中央留下的一串爪印,一念浮上,转而提笔化作。 细细回忆着小奶猫的模样,寥寥几笔勾画,倒也画出了七八分神似。 再要落笔时,想起一问来。 “小奶猫叫什么好呢……” 她转着笔杆,皱眉思索。 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时,撤了一张纸盖住画作,动作之间,眼眶已染了红色,含着汪汪泪意,一字一字的默写女诫。 耶律肃进了里间,走到八仙方桌旁停下。 夏宁细细抽泣了一两声。 见来人也不请安问候,只顾着做自己的事。 耶律肃脸色冷下,手指曲起在桌上用力敲了两下,“夏氏。” 震的她下笔抖了抖,这才放下笔杆,屈膝见礼,头略侧垂着,“大人。” 侧头时,露出她小巧的耳垂来。 耳垂上未戴一物。 愈发显得肌肤细洁,线条柔滑。 素过了头,也难掩风情。 在耶律肃看来也就多了几分刻意为之。 他的视线从夏宁身上滑走,落在桌上,正要收回时,见旁侧露出印子来,鬼使神差的抽出纸。 夏宁想要阻拦也来不及了,只能任凭他看去。 纸上寥寥几笔勾勒出小猫走路的神态。 一双眸子点的极好,传神。 小猫身后还跟着一串脚印。 颇为童趣。 耶律肃面上仍无过多情绪,垂眸问道:“画技跟何人学的。” 夏宁便回道:“拙劣画作看着教大人见笑了。是在天青阁请了位北海来的异国先生教的。” “北海?”饶是耶律肃也有些意外,“五年前海港已禁无通行牌的异邦人登陆,天青阁是在这之前请到的?” “回大人话,是。那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罗先生随着商船来南游历见学,偶入天青阁迷上了为姐姐,非要闹得姐姐随他一并去了,姐姐不愿,罗先生索性就在天青阁里住下,罗先生画技出秀,妈妈便让他教我们画画,奴,”她说着似有些骄傲,抬起头来,小眼神看向耶律肃,微红的眼尾含笑,面上有了些笑意,“是罗先生得意弟子。”m.cascoo 耶律肃哼笑了声,“习得猫狗画作,亏得你也敢自夸。” 夏宁撅了嘴巴,娇嗔似的拍他胸前一下,“大人且等着~” 说罢,转身拉出一张空白宣纸来,笔杆低着下颚略一思索后下笔勾勒。 下笔极快,笔锋走势虽不凌厉,但极有自信不见犹豫。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就得了一副人像。 仅靠蘸着墨汁的线条,画出一满头卷发、身材高大、大眼高鼻留着络腮短胡的男子。 虽简陋,但极为传神。 耶律肃定睛细看,眼神沉沉似在深思。 夏宁站在侧首,将他的表情看在眼中。 思绪翻腾的极快。 耶律肃从不爱在她的琐事上费神,此时却看她的画作出神,夏宁可不会认为耶律肃被她的画技折服。 而是对着特殊的画技感兴趣。 夏宁柔着声,说道:“罗先生教习我们直至禁令发布,这才不得不回了北海去,不曾抱得美人归。罗先生说他要将这南延京城的繁华、地理、风情民俗一一记录下来。” 耶律肃的视线犀利看向夏宁,“他会绘制堪舆图?” 夏宁被看了个莫名其妙,回道:“是呢,罗先生曾与奴夸口说,他们北海来往各个国度的海航图便是他祖上绘制的呢,那年来南延,便是重绘通往南延的海航图,说是海域时有变化,十至十五年就需重绘。” “他教你不曾?” 夏宁摇了摇头,“奴技艺不精……” 却被耶律肃打断,“方才谁还与我说是门下得意弟子。” 夏宁急了,辩道:“罗先生道绘制海图、地图是家门技艺,不得外传,奴学不到也是自然的。” 耶律肃收了视线,将纸扔回桌上,淡漠道:“想来也是如此。” 说罢,又扫了她乱糟糟的桌面一眼,“收拾干净了,摆膳。” 夏宁应了声,“奴伺候大人更衣。” 说着就要上手替他脱去外袍。 耶律肃冷冽的眼神只看了眼夏宁伸来的手,就止住了她的动作,“不必。” “是,奴这就去传菜。” 之后自有嬷嬷与丫鬟进来整理妥当,又陆续上了夕食。 想着天气渐凉,上的是羊肉锅,上面浮着一层红花花的辣子油,羊膻味和着扑鼻的微辣香味,闻得人口齿生津。 夏宁看的欢喜,便朝着嬷嬷道:“这道锅子好,便是不喜羊膻味的也能闻得,等到入冬下雪天,也要上一道这般的羊肉锅暖身子。” 嬷嬷笑着回道:“知了,今年冬日就帮小姐备着。” 第31章 是我那外室—— 羊肉锅味大,生怕熏得里间都是,故而夕食就摆在了外间。 夏宁服侍着席面,心想着等会儿锅子一定要热闹着吃才好,等到了席面结束,她才去下间与梅开他们一同用饭。 那才乐呵。 耶律肃用完夕食,又让夏宁取来了大氅。 夏宁伺候他穿上大氅,绕道他跟前系带时,掀起了眉眼,露出一双勾人魂魄似的杏眸,问道:“夜深露重的,大人还要外出么?今晚可还回来,奴让丫鬟们给您留门儿。” 最后一个尾音翘的,一如她那双明媚善睐的眸子。 耶律肃不曾看她,说了个:“回。” 语气说不尽的冷淡。 夏宁松了手,后退两步,柔柔福身,“奴恭送大人。” 耶律肃无暇顾她,踏月而出。 小院门才合上,夏宁就小跑着去了下间,推门嚷嚷着道:“嬷嬷!嬷嬷!快来个一模一样的辣辣的锅子来,方才看的我眼馋肚也馋!” 姑娘的声音活泼自在,还多了一份恣意的任性。 那是耶律肃从未听过的调子。 在门外,接着深夜的寒风,一字不漏的送入他的耳中。 这夏氏,真当是把那些狐媚手段都使在他身上了。 伴着一声冷哼,耶律肃一把掀开马车帘子钻了进去。 夜里骑马过于招摇,今晚便套了马车。m.cascoo 何青听得这一声音,无奈的笑了下。 架着马车往郊外的一处私宅驶去。 私宅离京郊小院并不远,坐落在一巷子里,周围皆是平头百姓,入夜后歇的早,马车也放缓了马蹄声,悠悠入巷。 私宅外头已经仆人提着灯笼候着。 见马车驶来,上前躬身道:“问爷安好,我家大人已在内堂候着。” 耶律肃裹着暗色大氅,宽大的兜帽将他的容貌遮了十七八九,动作利索的跳下马车,与何青一前一后进入院内。 仆人左右探视了眼,见无异常,这才牵着马车绕道去了后门入内。 一路进得内堂,就见傅安起身迎接,双手抱拳,行军中的手势:“将军!” 对此称呼,耶律肃并未制止。 他解了大氅扔给身后的何青,自顾在下首位落座,眼神抬起,看向站在面前的傅安,道:“一二日后,倘若萧齐风派了人私下联络你,你只管派可信之人去京郊摆一摊子,不必再使人来通知我。” 傅安身在驻地,消息滞缓,在午时才得了耶律肃辞官的消息。 而今夜他悄声来访,怕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傅安一口应了下来,听到萧家的名号,略一思索后,才问道:“可是萧家出了什么事?今晚我回宅时,就听得萧尚书傍晚就递了腰牌进宫去请太医去了。”此时,可与您有所关联?” 耶律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也不打算瞒着傅安。 昏黄烛火之下的冷峻面庞像是被烛火柔化了,看着不似白日里那般生冷,“暗卫所查得东罗近百名奴隶,病死、自尽、逃匿种种,已有一二十人,且图赫尔来的莫名走的也牵强,难保她来一趟有所图谋。” 傅安听出弦外之音,素来温润淡然的面上露出愕然之色:“难不成是为了将这些奴隶安插入朝廷?” 耶律肃冷笑着勾起嘴角,眼底的暗光划过,“便是真的,我也会拔除干净。” 傅安又想起耶律肃辞官一事,他听到消息时,已是把将军说成了色令智昏之人,为了一娼妓甘愿撇下一身责任,也要与那娼妓欢好。 虽知这些不过流言蜚语,但听得耶律肃被人如此诋毁,身为下属,难免心中愤愤不平。 他连忙询问道:“那前日将军与陛下间的争执是故意为之,给外人看的?” 耶律肃听闻,蔑笑着道:“那事,倒是真的。” 傅安为他鸣不平,如玉温润的脸上多了一份愠色:“将军一心为国,这些年功劳苦劳连天下都看在眼中,陛下——” 耶律肃扫了眼情绪起伏的傅安,出声打断他,语气之中含着嘲讽凉意:“可他却畏我功高盖主。这人心、血亲,如何能抵得过权势。” 他说完后,傅安才知自己过于情绪化。 躬身道:“卑职失态。” 耶律肃抬了下手,示意他直起身来,吩咐道:“月底西疆换防名单已定,主将为萧齐风,皆是自会有人举荐你为副将随行,萧府事后,你就呆在军中好好挑选换防人选,不必过问京中之事。” 傅安才直起了腰身,面色略有诧异,“将军您真不去?自从出了那事过后,西疆换防陛下就禁您前去,这三年换防年年出事,到了今年更是无人敢主动请缨,届时陛下无法,定会让您前去,可您真要把这机会让给萧家小子?” 耶律肃站起身,安静的看向眼前的下属。 语气分外平静道,“所以,我才让你随行。” 傅安心思缜密,细思之下便知耶律肃此话何意。 备受信任之感,令他动容。 男子情不外露,最后只化得铿锵有力的一声:“卑职定不负将军所望!” 两人又与西疆换防一事交谈几句,在快离开时,耶律肃忽然提及了画师,“你家经营了几间纸墨铺子,打听起来不易引人注目,看能否寻得习得会北海画技,缮制堪舆图之人?” 傅安道:“北海画师的绘图功夫了得,尤其是那堪舆图,南延虽也有名家高手,但绘制步骤颇为繁琐,且有技艺之匠人都在户部那处备过案的,想来难找。而北海画技虽自成一派,但我朝早已下了禁令,想来寻起来困难,若是寻常画师,卑职尚能寻得一二。” “不必,就替我寻得精通北海画技之人。” “是。”傅安的面上虽不见勉强之色,但语气不算笃定,“这些年异邦人来朝少之又少,这画技又不外传,卑职私下定会倾力搜寻,只怕……届时难寻得人。” 画技不外传? 耶律肃的眼神稍有变化。 想起那外室说的话来。 傅安窥得一二分变化,便试探着问道:“北海画技缮制堪舆图所知之人不多,将军不若从道来之人身上再打听一二,得些线索,卑职也容易寻得些。” 耶律肃看他一眼。 傅安便压低了身子,不敢对视。 耶律肃这才缓缓开口:“是我那外室——” 第32章 不成体统 饶是傅安也震惊了。 外室—— 那娼妓? 他压着疑色,只听得耶律肃微冷的嗓音继续说道:“她在天青阁时,曾得一异邦人为师,学了个皮毛,堪舆之计未曾习得。” 傅安记下这些讯息,又询问道:“教她的是何人?想来那人在天青阁都愿意教授技艺了,说不定还会收的其他学生,这番打听起来便会容易许多。” 耶律肃将姓氏告知后,离开私宅。 傅安又唤来信得过的小厮,仔细叮嘱了事项,才让他归家去传话。 —— 羊肉锅虽好,但味重。 夏宁漱口后还喝了好几盏绿茶,这才去洗漱。 自上回用了香粉后耶律肃扔进浴桶后,夏宁在伺候之前,是再也不敢用花瓣、花露入狱。 便是这回吃了羊肉锅子,身上染了些味道,也只敢多泡些时候。 待洗漱后,也不用丫头们伺候,她只着中衣坐在桌前画画,手边堆着的是写了没几张的女诫,而手下画的却是小院的堪舆图。 耶律肃想寻得会北海画技的画师画地图,夏宁撒了个小谎。 罗先生当初对她是倾囊相授,夏宁自己也是争气,学得不错。 娼妓一辈子没出路,总得为自己挣些明路。 可后来出了事…… 她光是为了活下去,拼的一回又一回。 在小院的这几年才安稳下来,猛一提及画技,饶是她那时学的再好,八九年不曾提笔,现在手感生涩,记忆模糊,只得靠着不断练习来让自己想起些内容来。 桌上的红烛燃的烛泪连连。 快要燃到底,才听得外面想起了动静。 夏宁捡了画的不错的烧了,只留的那些拙劣的搁在桌面上。 耶律肃想要这画技,她尽力给他就是,只是—— 她也要有所得才好。 耶律肃在外间已将大氅解了下来,本想直接去沐浴更衣,见夏宁仍执笔伏案,认真极了,似是连他进来也不曾发现。 时而咬着笔杆蹙眉,时而提笔挥洒,眉眼舒展。 恣意随性。 耶律肃走近,才看见她笔下画的是小院的堪舆图。 用的是北海画技。 画的却是乱七八糟,看不出尺寸规模来。 这夏氏—— 耶律肃故意加重脚步,却不知他眉间的冷凝散去许多,秋夜染上的寒冷,在进屋后,见这一缕微弱之光,消散于无形。 脚步声加重,惊了沉浸画作之中的夏氏。 她先是抬头看一眼眼前的人,下一瞬这才将桌上的纸藏起来。 娇嗔道:“大人都瞧去了才让奴晓得,没得笑话奴家。” 烛火之下,眼波流转。 媚不可言。 可这手段耶律肃早已看穿,并不动容,“画成这样,看来是真不曾习得。” 夏宁嘴角含着浅笑,嗓音柔婉着道:“是不曾习得,可先生曾赞奴天资聪颖,奴就想着都是北海画技,先生画的海航图,奴若能悟出一二,也能让大人欢喜。”说着,她站起身,垂着脖子,娇羞的贴在耶律肃胸前。 不敢贴的太近,也不敢环腰抱他。 生怕被推开。 单看这番,像是知道些规矩。 可再留意到她手指的动作,却是愈发放肆。 指尖轻佻的在他胸上勾勒两道,嗓音也愈发魅惑:“奴不止是想让大人……”喘息声略急了两分,抬起一双眼波含情的杏眸,“欢喜,更想为大人解忧。” 耶律肃动作更快。 毫不留情的将她挥开,脸色沉下,“夏氏,别忘记你的身份,还有两百遍的罚。” 手指在桌上狠敲了两下。 眼神警告的扫她。 有些骇人。 拂袖转身去隔间更衣洗漱。 夏宁挑起鬓边碎发,抿了抿,手掌的动作恰好掩住她嘴角勾起的笑。 这一夜两人歇的实在晚。 夏宁写写画画了一日,白日里也生出许多事,有些乏了,可身侧之人依旧没放过她。 连着两日被狠狠折腾。 耶律肃常年行军,体力好。 夏宁第二日险些没能爬起来,还是梅开进来伺候她,在夏宁的骂骂咧咧声中,这才洗漱好。 坐着吃了个早饭后,总算是缓过劲来。 一鼓作气,又拿着纸笔爬楼去了。 小院只一层楼,夏宁连梯子都没用,摞两个凳子就爬了上去。 吓得梅开、竹立一帮丫鬟在下面劝她下来。 今儿个天公还不作美,天色暗的厉害,刮着大风,夏宁身上的衣服被吹得猎猎作响,像随时要被大风从屋顶上刮下来似的。 连嬷嬷都在院子里劝她:“好姑娘!好小姐!快快下来诶!老婆子都快被你给吓死了!这么大的风,怎能爬的那么高啊!” 竹立也急的团团转,“就是啊小姐!您就是要爬,咱们也挑个好日子大晴天——哎哟——” 话还未说话,肩上就被嬷嬷拍了一巴掌。 竹立也不敢犟嘴,只委屈巴巴的看着屋檐上的姑娘。 两脚踩着瓦片,斜坐在屋檐上。 手里握着笔杆子,眼神在小院上头转来转去,偶尔还用笔杆子虚空比划两下,全然没把下头的乱糟糟看进眼里去。 只忙着自己的事。 可只要她动一动身子,就能惊得下头的丫鬟婆子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登高望远,将小院布局尽收眼底,反复比量,夏宁才想起先生教的知识。 比着在纸上勾勒一番,记下些关键之处,正要下去时,天上飘起了雨滴。 瓦片上湿滑,加之青苔滑腻。 也不用夏宁假装,才走了两步,脚下一滑直接沿着瓦片斜面趟了下去。cascoo 最后还是她一手攀住了屋檐下的横梁,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吊着。 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小院的屋子挑高,这高度摔下来,怕是不废也残。 吓得嬷嬷、丫鬟们大惊失色:“小姐!” “快快去搬梯子来!” 立马乱成了一团。 夏宁还算镇定,只是方才被吓了下,脸色有些发白,心慌的厉害,加之胳膊吊的有些无力,在余光之中看见耶律肃从书房里出来时,眼泪立刻掉了下来,“呜呜呜呜……大人!快救救奴家……” 扭着头,冲着他哭的梨花带雨。 耶律肃见自己的外室吊在屋檐下,又哭又喊,狼狈失态。 脸黑的吓人,怒斥道:“不成体统!” 第33章 便是十五板子奴也认了 着实不成体统! 不说别人外室知情知趣、恪守妇德,他对夏氏的要求已然很低,可如今她倒是越发猖狂,竟然还爬屋顶去了! 便是摔下来也是她得一教训。 至此,耶律肃根本没有出手的打算,只看着下人们取来一床床褥子垫着。 悬挂在屋檐下的夏氏一迭声的叫着:“大人……大人……” 委屈又无助。 却只用了一条胳膊攀住,另一条胳膊紧紧护着纸张。 夏宁继续哭道:“奴……奴的胳膊疼的快抓不住了……大人呀……” 耶律肃忽然想起昨晚某些片段,这外室也是这般叫着。 在床底之间任她胡闹也就罢了。 可在外她毫无进益,反倒还愈发形式荒唐起来。 见耶律肃没有出手的打算,夏宁愈发伤心了,胳膊已经开始打颤,即便如此,也不愿意松开另一条胳膊去攀住,只向着耶律肃垂泪:“奴这一跤若摔得今后无法伺候大人,还望大人珍——” 字到一半。 手上功夫已至极限。 猛地坠落跌下。 她怕极了,闭着眼,呼喊着:“大人——” 惊慌至喊破了音。 梅开等人早已吓破了胆子,手上捧着被子正准备垫上去时,一道黑色极影掠去,将坠落下来的夏氏稳妥的抱在胸前。 罢。 之后再罚她。 男子一身健硕,姿容俊朗,气质高冷尊贵。 女子被置于胸前,惊骇失色之色,难掩曼妙身姿,与艳艳相貌。 光是飞去救人一幕,美如戏台上的一幕。 看得人面红心跳。 · 落入宽敞结实的怀中后,夏宁在心底松了口气。 这耶律肃脾气阴晴不定,但终究容得下她。 睁开眼,面上惊魂未定,也不顾着先谢过耶律肃的‘救命之恩’,反先举起一直护在手中的纸张,殷切的递给他看。 苍白的小脸,血色褪去,可眼睛却亮的刺人。 “大人,您看——” 下一瞬,眼中亮色化作眼泪,唰的喷涌而出。 耶律肃抱着她往屋里走去,面色看的厉害,就听得怀里的夏氏还在哭哭啼啼:“奴白摔了一回!” “也要凭白被再罚一回!” “它、它怎么能晕开呢!” 她哭的万分委屈,比任何一次都委屈。 手里还揪着被雨水、汗水晕开成一大片墨团的纸张,哭的哭丧考妣。 哇啦哇啦的。 有些呱噪。 耶律肃被她吵得失了耐心,进屋后一脚踹开里屋的门,将人扔在床上,呵斥道:“闭嘴!” 夏氏也果真闭了嘴。 一双泪眼直直盯着他,眼眶通红,眼泪唰唰的滚落着,脸上都是泪痕,嘴唇抿着,委屈的抖着。 双手还捧着已成墨团的纸张。 原是风情万种的外室,此时却哭的这么—— 不成体统。 这夏氏,怎的如此能哭? 耶律肃略有些头疼,满脸怒容稍稍有些缓解,弯下腰,抓起她的一条胳膊,捏住手腕,将她的掌心朝上。 又从腰间拿出伤药。 灰褐色的粉末从瓷瓶里抖落,落在她勒的红肿渗血的手掌心上。 看样子像是也不太生气了。 夏宁拿眼神窥探着,小心着问道:“大人,您不生奴家的气罢?” 明知故问的外室。 才要开口训斥,看见夏氏满脸的泪痕,话到嘴边就变了。 耶律肃冷剐她一眼,“就你这身手,这么些年的梅花桩白练了。” 夏宁吸了吸鼻子,小声辩解道:“瓦片落了雨湿滑,奴手里还拿着东西,大人欺负人,只说是奴家技艺不精。” 方才还哭得呜呜咽咽。 这会子倒是已经好了。 耶律肃替她上完药,又取了下人递来的绷带包扎,包扎的手上多使了两分力,疼的夏宁嘶嘶的倒吸一口寒气,却也不敢喊疼。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抽出帕子掩盖住自己满脸泪痕的狼狈邋遢样,只露出一双哭的泛红的眼,那双眼灵动传神,似会说话勾人一般,“是奴说错了,奴那些绣花架子不牢靠。这厢多谢大人救恩之恩,奴——” 然后止住,眼波流转,娇媚动人。 接着开口道:“下回——” 耶律肃见惯了她这撩拨人的手段,听得她说下回二字后,眼神遂然冷了下来,“你还敢爬?” 夏宁盈盈含笑道:“下回可不敢爬了。” 但这语气—— 加之这眼神,毫无说服力。 就差将‘下回还要’这四字刻在脑门上。 对这外室阳奉阴违的性格心中升起不悦,“夏氏,看来是我待你宽容过度,纵的你如此顽劣。再有下回,自己去领十五板子!” 夏宁惊了,连帕子也从手中落下。 喃喃一句:“大人……” 眼中又闪着泪光。 可她极快的垂了头,道:“便是十五板子……奴也……认……” 耶律肃不曾想会听到这个回答,厉声斥道:“夏氏!” 夏宁只垂着头,低低诉道:“奴除了会伺候大人,别无长处。昨儿个听大人问我是否能画堪舆图时,您不知奴心中有多欢喜!”情绪激动之下,抬起一张微红的脸来,虽泪痕遍布,邋遢了些,可眼中绽放的欢喜却光耀夺目。 “大人或许会笑话奴家不自量力,可奴家一身自由、一身家当皆是大人所赐,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奴家能略尽一二的事,还求大人……让奴家试试罢!若是——成了呢?若是奴真能悟出一二呢?” 她双膝跪在床榻之上,身板挺直,一手轻拽着耶律肃的袖子。 恳求道:“大人……” 见耶律肃的表情不再冷下,她又道:“堪舆图作画需得登高望远,便是奴真的摔着了,那就只当奴是自作自受……” 说的耶律肃脸色略变,夏宁这才用帕子掩了唇,收敛了些。 “十日为期——”耶律肃忽然开口,“倘十日内悟不出一二,就别继续丢人现眼了。” 夏宁大喜,大喜过后又道:“那登高一事大人可还罚奴?奴定会让丫鬟们垫上厚厚的褥子,便是摔了也摔不疼的人的。” “我派一侍卫跟着你。” 夏宁瞪大了眼睛,像是被喜砸晕了脑袋。 愣了好一会儿才笑的眉眼弯弯,声音里都是乐呵:“谢大人!谢大人!”一咕噜就从床上爬下来,深深福了一福,“奴谢大人恩典!” 这般快乐的模样,是耶律肃第三次见得。 却是第一次因他。 第34章 桂花糖藕 “就那一手绣花架子,练好之前别拿出来丢人现眼。”耶律肃的表情冷酷,还不忘嘲她一句。 夏宁盘算已久的目的达成,便也不与他争辩。 又福了一福,声音里含笑道:“知了。” · 一场秋雨一场寒。 早起就开始飘着斜斜的雨丝,到了中午雨势渐大,屋檐下的雨珠似是珍珠成串儿的落下来。 听着满院子淅淅沥沥的声音。 空气中染了湿气,和着寒气,一丝丝的,想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去。 夏宁坐在外间的八仙方桌前抄书,因着下雨天色暗了,屋子里点了几盏烛台。 “天愈发暗了,你再抄会儿就歇歇罢,仔细眼睛疼。”梅开搬着小板凳,坐在夏宁的脚边上,手里正缝着袄子。 正是前些日子,夏宁吩咐她做给几个暗卫的袄子。 夏宁应了声。 抄完手上的这张后,又拿了张干净的,在上头写写画画,这些都是作图时用得着的工具,当年罗先生教她时用了,只是有些规格她记不太清了,只能凭着记忆画个大概。 画完后,抬起头看了眼外面珠帘似的雨势,“嬷嬷去集市还未回来吗?” 梅开拈着银针,在发间抿了抿,回道:“嬷嬷说入秋后天冷得快,要去京里的铺子买些炭火、灯油,怕买到品质差些的,惹了大人不快。” 说话间,小奶猫跳了进来。 进了屋子里,站在原地四肢岔开,用力抖了抖毛发。 洒了一地的细水珠子。 “哎哟,小祖宗,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还跑来?”梅开放下针线篓子,找了块干净吸水的布料将小奶猫裹起来。 奈何夏宁在呢,小奶猫只对着她喵呜喵呜的叫唤。 夏宁眉眼中带了笑,放下笔杆,“给我罢。” 梅开才将小奶猫放在膝盖上,任它四肢朝上,露出柔软的小肚,隔着布料摩挲它身上的毛发。 小奶猫舒服的眯起眼睛,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舒坦声。 梅开笑着扫了眼,“这小畜生愈发会消遣人了。” “谁让咱们招人疼呢。”夏宁捏着小细嗓子,逗 趣着说道。 没一会儿,小奶猫舒服的睡了过去,夏宁也不挪动它,任由它睡在自己腿上,低声道:“等会儿嬷嬷回来了,让她来我这儿一趟。” “知了。”梅开手上的一件袄子恰好收尾。 咬断了线,稍加整理后递给夏宁,“你看,这样可还行,若有不中的,我再改了。” 夏宁接过来,仔细看了眼针脚,笑着与她道:“你的绣活是极好的,剩下的几件也按着这么做罢。” “嗳。” 两人正闲话着,院外传来开门的声音。 梅开拿了块步盖住袄子,对夏宁打趣着道:“这人恐是说不得的,一说人就回来了。” 她扬了下颚,“去搭把手罢。” 梅开已起身,拿了放在门外的伞,脚步匆匆的去院门口接应嬷嬷。 两人去下间摆好买的杂货,又一起来了正室的外间。 一进门,嬷嬷那张福气的脸上就挂着满满笑意,将提着的油纸包在桌上打开,一股桂花香气散开,引得夏宁说了句‘好香啊’。 “娘子,趁着热乎,快些尝尝这桂花糖糕来。” 嬷嬷拈了块递到夏宁嘴边,如哄小女儿般宠溺,“快尝一口,这是在京郊外新支的一个摊子,只卖这桂花糖糕,闻得可香了,晓得娘子、丫头们都好这些,老奴买了不老少呢。” 夏宁咬了口,一股桂花甜腻的香气在口中散开。 米糕嚼着口齿生津。 口感松软。 吃完了一块后,朝着嬷嬷竖起拇指,“买的好!” 嬷嬷呵呵的笑着,“娘子你们只管吃着,我在下间还给其他姑娘留了一式一样的两份,管够。” 吃得两块糖糕后,夏宁觉得自己说话都是一股桂花香。 喝了口茶后,才压了些下去,“明日还要劳嬷嬷替我跑趟腿,把这两张纸给木匠店里的师傅,让他们按着纸上的制出一份来,多给些赏钱,务必当天就制得,我需急用。” 嬷嬷大字不识,接了纸张后应下,“京里有一相熟的工匠师傅,我先找他看看,兴许还能快些。” “交给嬷嬷了。”夏宁笑了下,又拈起一块糖糕吃着。 三人就着闲话,梅开问嬷嬷此次去京里有无趣闻,或是见得什么时兴的钗子、衣裳样式。 嬷嬷拍了下大腿,哎哟了声:“还有一件事儿,我去药材店里抓秋日进补的方子时,听闻萧尚书家的二儿子身子不好,连夜从宫里请来的太医也束手无策,怕是……” 说着,嬷嬷唏嘘一声,“那小儿才满了周岁,真真是可惜了啊。” 梅开听后,靠近夏宁身旁,低声问道:“前几日登门的那位公子也是姓萧?” 夏宁颔首,并不多言。 口上说着‘可怜了’,垂着眉眼,像是悲悯,又像是出神。 三人便这么安静下来。 愈发显得门外雨声大了些。 梅开看了眼屋子里摆着的铜壶滴漏,低声道:“我抱了小白猫下去罢,稍会儿就该用夕食了。” 梅开抱了小奶猫下去,嬷嬷又将八仙方桌收拾干净,准备等会儿上夕食。 夏宁没处抄书,便坐在窗户下的圈椅上,望着外头的雨帘发呆。 不多会儿,听见院门被敲响了。 菊团去开的门,隔得有点远,加上雨声干扰,听不清说了些什么,门外之人就进了院子,朝着书房行色匆匆的走去。 夏宁在窗户口探出头,冲着正关门的菊团招了招手。 菊团撑了把油纸伞快步走来,站在廊下,并未进屋里来,“小姐。” 夏宁努嘴示意了下书房的方向,悄声问道:“方才进来的是谁?” 菊团胆小内敛,躬着身子垂着脑袋,细声细气的回道:“奴婢不认得,他腰间挂了将军府的牌子,说是来找大人的,奴婢便让进了。” “晓得了,你张嬷嬷买的桂花糖糕吃着了没?”夏宁待下人一向温和。 见菊团胆怯,反而放柔了声音,循循问道。 菊团这才敢抬起脸来,笑得小眼睛弯弯的,“吃了,可甜着呢。” 夏宁也跟着笑了。 菊团去了下间后,一人影从书房出来,朝着正室的方向走来。 夏宁本趴在窗户口看雨,眼神一扫,两人的视线遇上,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那人单手撑伞,单手垂在腿侧,略欠了身,算是一个遥遥的见礼。 第35章 大人若肯怜奴家一分 夏宁坦荡极了,略一颔首,也算回了个礼。 缩回脑袋,丝毫不觉得与外男如此有何不妥。 若是耶律肃或张嬷嬷瞧见了,前一个定会再罚她抄写妇德,后者则会拎着她说一通为人妇者当然如何如何。 幸好,眼下两人都不在。 她合了窗子,坐回外间下首位,等着来人见她。 内心已猜得七八。 那人,应就是耶律肃为她指派来的侍卫。 来人至外室,一身鸭青色侍卫打扮,腰间挂剑,脚步声沉稳有力,五官平平,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模样。 但周身气质出挑。 虽为武人身体强健,身上却无粗鲁彪悍。 方才那遥遥一礼,更是显得他教养礼仪极好。 “卑职赵刚,见过夏姑娘,从此刻起,卑职将护卫姑娘安危,并负责教导姑娘功夫。” 赵刚走的近些,抱拳折腰,态度不卑不亢。 行动之间,夏宁似有嗅到一股极淡的桂花香气。 她掀起眼,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侍卫,嘴角嗪着艳丽的笑意,“不必与我这般客气,今后就要劳烦赵大哥多加看顾了。” 赵刚的腰压得更低了一分,“卑职愧不敢当。”m.cascoo 夏宁用帕子掩了唇,轻笑了一声,眉眼间的风情展露无疑,“好罢,那我今后就直呼名字了。” 他这才挺直了腰,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看着一股子正气盎然。 目不斜视,甚至不敢逾越规矩看一眼夏宁。 夏宁懒懒的打了个哈欠,眉眼耷拉着,像是有些困倦:“今日外头雨下的大,明儿个雨停了再来罢。” 赵刚退下后,那一股似有似无的桂花香气也跟着散了。 她拈了一块糖糕,慢吞吞的咬了口。 心想这天下难道真有如此巧合。 其一,耶律肃莫名辞官,又莫名拿她做幌子,让她背了一个红颜祸水的名头,萧齐风来了趟小院,没隔一日,萧家的二公子就出了事。 其二,京郊新摆了个桂花糖藕的摊子,嬷嬷买来了,这新来的侍卫刚巧也染了桂花香。 她吃完一块糖糕,舌头舔着指腹上的糖渍。 轻笑了声。 哪有如此之多的巧合。 有的,不过都是人为的算计。 只是,不知这些算计与她有多少干系。 她所求,不过是一生平安、自由,还能护得梅开、竹立二人周全罢了。 · 萧府。 长随取了夕食,顺道与萧齐风说一说府中变动。 “二公子用了药已好了许多,能哭会叫饿了,”长随动作小心的替萧齐风揭开身上的被子,怕他用夕食后热出汗来,“老爷大喜,重赏了献药之人。” 萧齐风吃的一顿,“真这么快就好了?” 长随坐在床下的踏板上,点了头,“是啊,隔着院墙也能听到二公子的啼哭声呢,听着精神头很是不错。” “他好的这么突然,我那爹老子就没怀疑什么?” 长随回道,“献药之人是在府里呆了七八年的老人了,老爷叫去管家仔细问过话了。” 萧齐风切了声,大口的用力嚼着一块鸡肉泄愤。 “不过——”长随忽然又起了个头。 萧齐风白了他一眼,“你这小子说话怎么也学的大喘气了!好好说话,不然小爷好利索了踢得你屁股开花!” 长随忙鞠躬请罪,笑呵呵讨好道:“公子饶了奴才这一次罢。我也是刚来送夕食时才听得的,那献药的丫鬟被家里人叫了回去,说是家里有人去了,和管事告了好几天假。” “偏偏这个节骨眼就有人去了?”萧齐风皱眉,又问道:“你确实将消息递给傅安了罢?” 长随竖了三指对天发誓:“奴才真送到了!绝无虚言!若有一句谎话就——” “好了好了,滚下去吧,让我自己安生吃顿饭。” 长随这才退了出去。 · 耶律肃虽将赵刚分给了她,但为了避免让他看出端倪,夏宁练功并不算积极,整日里多数时候都扑在作画之上。 作画一事,几乎到了废寝忘食。 若不是夜里还需伺候人,她恨不得连夜里都不睡才好。 可偏生耶律肃自小院住下后,鲜有不要侍候的日子,虽不似之前一月一次那么狠了,却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有一回入夜,夏宁被唤去书房伺候。 她这些日子收敛了不少,一是抄书有些抄怕了,二是她对欢好一事并无太大需求。 可也不知怎的就撩到他了,被压着在书桌上来了一回,粗鲁蛮横不说,还磕的她腰上一圈都是青紫。 第二天,夏宁强撑着身子练拳。 耶律肃那日无事,在一旁指点,多有嘲笑她偷懒耍滑。 惹得夏宁无端生了怒气,收了架势,眼波横去,娇着嗓音怪嗔道:“大人若肯怜奴家一分,奴家今日也不会如此有心无力了。” 就要告诉满院子的下人,昨夜耶律肃闹她闹得如何凶。 满院子,竟是无人敢言。 丫头们跪了一地。 连嬷嬷也是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耶律肃迁怒。 耶律肃不知她会如此发疯,脸色沉如寒冰,怒斥一声:“夏氏!” 夏宁被喝的下跪,这会儿倒是怕了起来:“奴家言语有失!大人赎罪!奴家再也不敢了!” 耶律肃真动了怒气,他对夏氏算是宽容,可却纵得她越来越无法无天。 “不敢?依我看,你心中还有何不敢之事!” 这话训得极重,且还当着满院子的下人打她的脸面。 训过之后还不算完,这一回狠狠罚了她。 命人打她手心各十五下。 执行的侍卫也不敢放水,实打实的共打了三十下。 小院里无人敢劝,鸦雀无声。 之后嬷嬷送来了活血化瘀的药粉涂上,也不敢开口规劝、开导,上完药后默默退下。 不见梅开、竹立前来,想来是被嬷嬷拦着了。 手心倒也不疼了,只是有些妨碍她用工具作画。 在侍奉夕食时,她也做出小心翼翼、知错了的模样,不敢多言一句,甚至连平日里的媚态都不敢做一分。 她发作这一回,没脾气的面人儿装久了,难免需要透透气。 便是在天青阁里,她也不是日日要对恩客迎来送往。 这几日,日日相对,她装得、累得,有些乏了,想来,今晚能好好歇息一晚了。 可她—— 低估了耶律肃宿对她身子的痴迷。 否则怎能解释白日里才骂过她,晚上还愿意与她亲热。 第36章 外室献技 白日被罚了还不算,夜里时,夏宁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不似往日那般顺从他,这又得了耶律肃的恼,被狠狠罚了一通。 他在这事上素来谈不上温柔,这一晚更是过分。 临到了了迟迟不给她,偏要逼得她哭求着。 夏宁一边在心里破口大骂,知道今晚若不随他怕是难熬,一边面上像个小妖精的撩他、求他,最后才结束了这荒唐的一晚。 这是夏宁头一次盼望着,十日之后,他快些离开小院。 可别再来住了。 许是她过于诚心,老天爷开了眼,当晚何青传了一话,主仆二人匆匆离开小院,一连两日都没回来。 夏宁顿时觉得浑身都舒坦了。 胫骨舒展、院子宽敞。 甚至连空气都自由了许多。 她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每日作画、登高爬底、练拳习武,闲暇之余,与小奶猫一起逗乐,此时,整个院子都能听见她的笑声。 夏宁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嬷嬷却一日比一日忧愁起来。 在第二日傍晚,苦苦守在门口也没守得人时,终于憋不住了,揣着手走到夏宁的身边。 彼时,她正在院子里扎马步。 满脸都是细密的汗珠子。 赵刚见嬷嬷走进,识趣的往旁边退了几步,“姑娘先练着,卑职去下间用些水去。” 夏宁颔首,见赵刚进了下间后,眼神往嬷嬷身上瞥了下,“怎了,嬷嬷。” 四下无外人在场,嬷嬷也端不住架子,凑近焦急道:“娘子,如今是个什么事儿?大人忽然走了,连着好几日都不见回来?” 夏宁笑了声,眉眼垂着,做出一副无奈的模样:“大人的事,我怎会晓得。” “好娘子!”嬷嬷就知她在敷衍自己,语气愈发急切:“大人好不容易在小院住得这些时日,娘子何苦那话去顶他呀!这回仓促的走了,指不定就是大人恼了姑娘!” 瞧着嬷嬷替她急的五官都拧巴到了一处。 夏宁有心继续逗她,分外委屈的回道:“好嬷嬷也疼疼我吧,他再住下去,可就不止我的腰要废了,怕是人都得要废了。” 嬷嬷愣了一瞬后,老脸蹭的红了。m.cascoo 加之夏宁满脸泛红,汗如雨下,一双眸子亮得似皓月,此刻正笑盈盈的看着人,好一明眸善睐一美人。 可惜—— 美人有嘴! 嬷嬷顶着一张老红脸,对她这时不时就爱胡吣的嘴又爱又恨,“娘子就只管开我这老太婆顽笑!小心到时候又惹了大人的恼,被罚了抄书可不许哭!” 说着,手指隔空虚戳了下她的脑袋。 力道轻之又轻。 夏宁扎马步扎的双腿开始发抖,也不继续勉强自己个儿。 收了势,站直身体,也学着嬷嬷的腔调,用手指轻轻戳了下嬷嬷的肩膀,笑的眉飞色舞,媚眼横飞,捏着戏子的身段姿态,道:“嬷嬷不知,女子不坏,男子不爱的理儿么。” 说这话时的身段,媚眼如丝,语气略含娇嗔。 活脱脱一勾栏瓦舍里的当红头牌。 风姿绰约。 嬷嬷也看的发了会儿直,被夏宁这一番气的哭笑不得。 院子里又是好一阵热闹。 但这人啊,着实不经念叨。 这晚才用过夕食,小院门外就有人归家。 夏宁在里间听了动静后,掐指一算,是十日到了。 只盼着她献上这幅堪舆图后,她能再得耶律肃的一次允诺。 她总不愿白白贴上一门技艺。 待耶律肃进了外间,与夏宁说用了夕食,夏宁这才张罗着丫头送水来。 两人分别洗漱过后,铜壶滴漏显着时辰还早,耶律肃坐在圈椅上,手里拿着一卷常看的兵书,褪去了夜里刚回来时的肃杀之气。 此时整个人的气息柔和了不少。 夏宁略松了口气,拿着自己作的堪舆图递到耶律肃的手边。 她使了个心眼,将堪舆图展开了双手奉上。 耶律肃只斜了一眼,便将图所画尽收眼底。 不同于十日之前的杂乱无章、线条歪歪扭扭,此时眼前这份堪舆图布局清晰、线条利落整齐,小院内所有房屋分隔的一清二楚,甚至连墙壁厚度也标注的一清二楚。 整张图纸清晰明了,再无其他累赘之处。 与传统的堪舆图作画方式相比,北海技法虽看着简洁过度,仿佛只有冷冰冰的线条架构,但其准确精致程度,却是讲究观感美感的传统画法所无法比拟的。 他只听过异邦人画出的地图准确精致,却未见得。 倘若用这技法能将南延边境一一画出…… 倘若作画之人技艺比夏氏更加纯熟…… 念及心中所想,便是耶律肃眼底也闪过一抹亮色。 “这是你自己一人亲手画的?” 在耶律肃接过堪舆图后,她用帕子需掩着唇,柔柔一福,道:“大人要夸便夸,奴受的~” 语气娇嗔,全然没有骄横之意。 配着她的言辞、表情,反看来还有些许可爱。 耶律肃将图对折后放在手边四方矮脚方桌上,冷冷哼了一声,“一幅小院的堪舆图需画十日方有,不过尔尔。” “大人~”她扭了扭身子,娇着声儿。 双膝屈下,整个人都往耶律肃的身上贴去。 一派娇柔媚态。 可惜,只得耶律肃垂眸的一个冷眼。 夏宁见好就收,只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腿上,昂起脖子,满眼皆是印着大人的仰望爱慕之情。 她知道,耶律肃对她的这张堪舆图还算满意。 故而,耶律肃并未推开她。 只是用冷漠的眼神催促她赶紧说完。 夏宁的那双眼睛美似琉璃般,即便那么清透璀璨,可此时此刻,这双眼里只盛着一人的影子,洗浴过后的唇色深了些,柔润的一张一合道:“奴画了十日才得这一幅堪堪能入大人眼的图,方悟出些苗头章法来,让奴想起了跟着先生求学的日子,想画些其他院落、或是街道的堪舆图来。假以时日……” 眼中的光彩绽放,嗓音也随着高了一度:“虽做不到像先生那么作了不起的海航图,说不定奴家的笔下能将京城都画在纸上!” 她说的那么期许。 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 可即便如此,她的眼中,仍旧清晰的映着他的模样。 一心一意,满眼纯粹。 这般眼神,如何教人把持得住,不沉沦下去。 第37章 是她荒唐,失了心绪 耶律肃的眼神只恍惚了短暂的一瞬,便被理智夺回掌控,他冷漠的直视夏氏,冰冷的声音如利刃,妄图刺破她的幻想,“夏氏,别忘了你的身份。” 区区外室。 登不得台面的贱籍。 夏宁那张期许的似在发光的脸有些黯淡了下去。 杏眸微微颤栗着,眼中的光明灭。 面上不曾有绝望、痛恨。 她前倾着身子,维持着姿势,态度卑微的恳求:“从前,奴家是见不得光的外室,可如今……奴家都被骂成了天下皆知的红颜祸水了,还不能坐着马车去外头一趟么。” 耶律肃的眉心下意识的蹙起。 心中腾起冷意。 这个夏氏,明知他不愿意,却还死死纠缠…… 这个念头才闪过,开口要训斥这越发没有规矩的外室,余光看见手边叠起的堪舆图,忽地愣了片刻。 自己为何不愿意? 夏氏只不过是一个外室,若不听话,骂得打得,是她要仰仗着自己生存。 如今她能为自己出力,在傅安尚未找到合适之人之前,将夏氏作为备选未尝不可。 他有缘何不愿意。 届时,多派两个暗卫紧盯着就是。 在耶律肃思索片刻后,最终允了夏宁的提议。 跪在他跟前的夏氏笑的那般灿烂,将脑袋伏在他的双膝之上,口中念叨:“奴就知道大人最疼奴家了~奴家定好好研习画技,以报大人的恩典!只不过,今晚先让奴家侍候大人罢……” 耶律肃听得眉头蹙起。 这个夏氏! 原先不常来,只当她是个还算听话的外室,可这段时日住下来发现这夏氏连外室本分都行的极其任性。 高兴了一个样,装得里外如一。 不高兴了,那股风情做作之态看的让人心生厌弃。 今后若再被他抓得错处,必要狠狠罚她一次! 但这一晚,夏宁是实打实的高兴。 将这位大方的恩客伺候的极为周到。 辗转承恩,奴颜媚骨,那些在天青阁习来的不入流的手段,管它是否得体,她只管统统用上。 一把柔媚的嗓子哼的哑了,却愈发勾人。 耶律肃本就极爱她的身子,两人契合。 她又使得多番手段,引得耶律肃竟怜惜了她一二分,这般迁就怜惜,于正处其中的夏宁一时受了欢,最后竟是闹得一起发了兴致。 了了后,她似有些呆了,眼神涣散,手指紧紧的攀着他的后背,怎也不肯松开。 耶律肃正要拨开,借着月色瞧见她的模样。 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颊,声音里的情欲之气仍未全然褪去,“夏氏?” 听得恍惚多了一份柔情。 夏宁只觉得眼前一片雪白闪烁,耳边更是听得一道温柔的呼唤声。 她只当自己生了幻觉,呢喃着唤道:“大人……” 那般缠绵,依恋。 含着情色绯绯…… 见她缓了过来,耶律肃也不再多留,拍了拍她的脸颊,起身下床换洗去了。 人影走后,隔间水声响起。 夏宁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猛地侧过身子,用手摁住胸口。 压下这行到极处后的异常欢喜之感来。 秋季深夜,未着一缕。 胸口跳动剧烈,甚至连脑袋里仍有咚咚作响的声音。 四肢虚乏无力。 明明才热的浑身是汗,可如今一个人躺着冷静下来,却觉得身上有些冷了。 今日,是她荒唐,失了心绪。 今后…… 决不能再如此行事了。 —— 夏宁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拨响。 任凭她昨夜侍奉的有多尽心,第二日起晚了后,梅开进来的姿态就已无声的告知她—— 人,未走。 还在书房。 夏宁嘤咛一声,将脸埋进小奶猫的肚皮上,用力吸了口气,抬起脸来,露出一双委屈至极的脸来:“快些让嬷嬷替我弄着补气补肾的药方……” “咳、咳咳!” 梅开听得咳嗽连连,表情亦是颇为无奈道:“怪道嬷嬷总说,娘子生的貌美可惜长了张能说会道的嘴。” 夏宁一脸正色道:“我何时与你顽笑了。” 梅开弯眼笑了下,手里抱着一大摞的床褥被子,屈了屈膝:“是,我这就与嬷嬷说去。” 夏宁只顾着摆手,“快去快去。” “我这就去了。”梅开笑的腰肢都在打晃,险些就要抱不稳手里的东西。 招的刚进屋的竹立好奇的询问道:“这是在笑什么?” 梅开走到竹立身旁,低声说了两句后,才抱了被褥下去。 余下竹立顶着一张粉脸,道:“小姐,您……哎呀!”她跺了跺脚,走到夏宁身边才敢继续说着,“小心再惹恼大人……” 夏宁看着眼前这傻丫头,也板不起脸来。 笑的伸手去掐她的脸颊,“傻竹立!嬷嬷听后还高兴不得呢!快去,帮你梅开姐姐的忙去!” 竹立被提点了一番后,这才反应过来。 一张粉脸直接涨得通红。 红的耳垂都要滴出血来似的。 扭着身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留着夏宁与一奶猫,笑的前仰后合。 小奶猫精的很,见她笑的开心,也跟着一起喵喵喵叫。 逗得夏宁爱的狠,又埋头吸了几次,揣在怀里直到练功时才放下来。 虽得了耶律肃的许可,但夏宁也不敢第二天就明目张胆的往外跑。 只跟着赵刚习武练功,自己在屋子里作画逗猫。 这一场秋雨连绵下了好几日,一日比一日冷。 嬷嬷带着几个丫头加紧了做冬衣的速度,大多时候只有梅开跟在夏宁身边,总算是将几件袄子制出来了。 趁着这一日午后耶律肃出门去,梅开出了院子,将袄子赠给护院的几个暗卫。 跟着夏宁的赵刚则是她亲自给的。 于赵刚看来,这位夏姑娘平日是行事说话虽改不掉勾栏瓦舍里的行径,但细微之处倒也讲究。 讲明了这袄子是身边大丫鬟缝制的。 院子里人人都得一件。 他恭恭敬敬谢过后退下,寻了个无人的地儿,翻开袄子粗看了两眼。 针脚细密扎实,竟比他老娘缝的还要牢固。 “你藏着儿偷偷摸摸的瞧什么呢?” 赵刚看的入了神,一时未查故意悄声靠近的何青。 等到何青走到身边时,想要收起袄子已然晚了。 他索性坦荡的把袄子往前一递,“夏姑娘赠的,说小院偏僻不必京城,入冬后北风厉害,她身边的大丫鬟制了几件袄子,院子人人都得一——将军……!” 第38章 连将军也没有? 赵刚只当身后只有何青一人。 答得颇为随意。 耶律肃身边这些人能露面的侍卫,与只能在暗处的暗卫不同,都是从耶律肃直辖的铁鹰营中出来的。 铁鹰营的编制并不在军中。 而是耶律肃自己养的私兵。 这些人与何青熟稔,都是一起在战场经历过刀头舔血、刀下求生,肝胆相照的兄弟。 且听着何青刚才问话的语气,也不像是在将军面前的语调。 赵刚的防备不曾提起,就这么明明白白的答了。 可谁知—— 一转头,他率先看见了站在何青身后七八步远的将军! 即便隔着这些距离,但将军他耳力过人啊! 赵刚朝耶律肃抱拳见礼,中气有些虚着:“卑职见过将军!” 说完后,还将袄子双手呈上,不再多说一言,任凭耶律肃处置。 何青伸手正要接过时,听得耶律肃冰冷淡漠的声音传来:“疏于防范、戒心松懈至此,有空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赵刚被罚的诚心诚意,还要谢罚。 待到耶律肃进了书房,何青晚走一步,用眼神扫了眼何青手上托着的袄子。 布料不错,颜色也压的住人。 伸手翻了翻,容易破裂之处的针脚也极为细密。 何青弯了嘴角,笑眯眯道:“如此细工才得的一件袄子,除了赵哥你有,旁人还有谁有?” 他们出门前,夏小姐还没发衣裳。 出门后,衣裳就发下去了。 显然是想避过他们。 仔细一想,发给赵刚应该是其次,主要的还是外头那些藏在暗处的。 赵刚把袄子收回去,夹在腋下,对何青的‘知情不报’颇有两分意见:“夏姑娘说,小院人人都得一件,莫不成,小何你没有?” 何青笑的愈发和善。 眉眼端正,打扮清秀。 他伸手拍了拍赵刚的肩膀,不无钦羡道:“赵哥,好福气啊。” 赵刚想要回一声呵呵,转念一想,脸色骤变,眼神立刻往书房那边扫去。 “那——也没有?” 这也字,就用的很有灵性。 何青笑的和和气气,收回了手,揣在袖笼里,意味深长的笑了声:“所以才说,赵哥好福气啊。” 说完就,悠悠哉哉的往下间走去。 他刚看见几个暗卫进了书房,现下还用不着他进去伺候,出去时错过了午食,这不得去下间寻些吃食。 内心却想着夏氏此举,真是有几分手段。 而赵刚呢,此时被他夹在腋下的袄子只觉得莫名烫手。 · 书房之中,耶律肃得了多个暗卫的回复,东罗这些细作擅长易容,加之可以模仿原主的行为习惯,便是连亲近之人也难以察觉出来。 但暗卫营个个眼光毒辣,却是不能轻易瞒过他们。 算上萧府里的那个细作,短短几日,已被处理了八人。 但与‘死亡人数’仍相差十几人。 怕是这十几人已不在京城,而是散到南延其他地方去了,有些难查。 暗卫退下后,何青接着进入书房,禀道:“宫中递来了旨意,宣您入宫共聚中秋家宴。” 耶律肃的眼神略有凝滞,眼底划过一道哀愁。 “又是一年中秋了。” 何青弓着背,不敢多言。 即便耶律肃冲冠一怒为红颜闹得京城人尽皆知,但耶律肃辞了官,但好歹还是皇亲国戚,是当今陛下的嫡亲外甥! 身为臣子,他与渊帝怎么闹那都是君臣之间的矛盾。 可若身为晚辈,只要他没死没受重伤,这中秋家宴他就是爬也得爬去参加,不能拂了皇室的脸面。 估计也是怕耶律肃脾气难料,直接口谕宣他,而不是下了帖子。 耶律肃极快收起自己的情绪,手指曲起,在桌案上轻敲两下:“中秋家宴过后,前往西疆换防的军队也该出发了。” 何青的脑袋垂的越发的低了。 恨不得把自己扎进土堆里。 下面的话更是雷池。 耶律肃的表情不变,但语气陡然冷厉:“大军回京已过半载,换防军队又该出发,可抚恤金至今还未下来。” 投身从军,除了为国效力,更多的都是想要挣得功勋、贴补家中生计。 可一朝上了战场,丢了性命连尸骨都回不了家乡安葬。 中秋佳节,未亡人垂泪,不见亲人不见尸骨,甚至连朝廷的抚恤金都见不到。 耶律肃用力闭了下眼,在换防之前,他必得为死去的将士拿回体恤金,不然寒的是数万随他出生入死将士的心! 何青小心翼翼的拿捏着语气,问道:“奴才是否按往年中秋的惯例,给那些遗属送些银子去?” 耶律肃手中有本册子,记录的是随他一同上过战场不幸战亡的将士名录。 每年中秋,他都会送些散碎银子去,金额不多,也是他的一番心意。 耶律肃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送。今年送的阵仗大些,去岁与东罗一战亡故的将士,京城京郊的,你亲自去送。之外的就让铁鹰营的人去送,银子贴足一人十两,在加上中秋惯例的散碎银子,一齐送去。” 战亡之人不下千。 每人十两。 这金额已是庞大。 再加上惯例的中秋慰问散碎银子。 但耶律肃说的果断,在何青报上银子数目后,不见任何一分犹豫之色,“就按这个数目去拨下去。” 何青心中微热,愈发恭谨道:“是!奴才定亲自操办妥当!” 何青办事效率也麻利,得了应允后,去钱庄换了部分银票,又去将军府去了私库里的银子,一并搬到小院的正堂里,拿了绒布铺在地上,摊了满地的白花花的银块。 夏宁午睡才起来,一进正堂,被满目白澄澄的银块刺的晃了眼。 正堂里,有四五个小萝卜头正在分银子。 一个小萝卜头拿着巴掌大的红布将分好的银子包起来,再转述给正在登记造册的何青。 连夏宁看见这么些银子,也看花了眼。 声音虚了些,“何青,我能进来得?” 何青这才从中账册中抬起头来,忙起身道:“姑娘说笑话了,快进来。” 见何青与她问候了,其他小萝卜头才停下手中活计,向着夏宁见礼,“姑娘好!” 夏宁柔声道:“你们忙,不必理我。” 小萝卜头得了何青的一个颔首,又各自忙去了。 夏宁用手轻按着胸口,像是被这么多些银子树木吓到了,惊叹着道:“真真叫我开了眼,竟能看见这一座座银山,晃得我眼现在还是花的!” 她说的语气夸张,还配上手上的动作。 如此市侩的行为,在她做来,却只有直率,还多了几分可爱。 第39章 外室再惹大怒 何青也被她的言语逗得脸上有了些许笑容,温柔着声音回道:“不瞒姑娘,我现在的双目还是花的呢。” 两人才说完,随在夏宁身后,晚一步进来的竹立反应比她更夸张。 哇的惊叫出声。 被夏宁横了一眼后,连忙捂住了嘴巴。 嘴巴堵住了,眼睛却瞪得更大。 显然是被这一座座银山吓坏了。 可怜的竹立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块。 夏宁把竹立打发了出去,生怕她再做些什么举动出来让何青看了去。 她虽善待丫头们,但何青与耶律肃,却不是会善待奴才的人。 夏宁走近何青两步,用帕子掩着唇,悄声问道:“你若能说的,就与我说说,若不能说,我便不再问了,也好回去管束不小心瞧见的丫头们。这么些银子,又一一按数目分裹开来,不知是派什么用处的。” 何青待她一向客气。 且这事也是准备大办的,便详尽的与她说了,“缘也是将军的善举,若是不能说得,我也就悄没声的办了。将军心善挂念部下将士,不忍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遗属在中秋时节阴阳两隔,每年中秋都会送些散碎银子。送子投军的,多是贫寒之家,有了这些散碎银子,也好让他们过个吃得饱的冬。” 何青指了一堆的散碎银子,嗓音温和着回道:“一份散碎银子是一两,这是每年中秋都要发的惯例。” 随着何青指的方向看去,夏宁才看清了,四五个分银子的小萝卜头里,还有两个小萝卜头拿着剪子绞银过称。 银子都是从银块上绞下来的。 夏宁收的多为金银元宝,这是高门大户里给赏银的规制。 但市面上为方便流通,多为银块。 五两、十两的银块都有。 夏宁指了另一堆用红布整齐包起来的银块,问道:“那些呢?” “那些啊……”何青叹了口气,语气中多了悲悯,“是去岁未能从战场上回来的,一人一份。因朝廷的抚恤金迟迟未发,将军自己添了一份十两,虽不及抚恤金多,但也好过眼下,不至于寒了人心。” 这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过多。 但这些与她无关。 只是在听到抚恤金时,她的眼神落在那一摞摞的整齐的银块上,明暗了瞬,最后说了句:“将军心善,必定福泽连绵。” 分银子的差事一直忙到半夜。 分完过后,又有马车、马匹在小院门口来来去去的声音,直到破晓才停歇。 这一夜,耶律肃一直在书房里呆着,不曾来夏宁这儿歇息。m.cascoo 但这一夜,夏宁睡睡醒醒,一夜不得安眠。 梦见的,都是天青阁里那些年的事情。 天青阁的记忆,大多都是灰暗、痛苦的。 她是个安于现状,不愿折磨自己的性子,不常回想起那些经历。 可昨夜,她梦见的都是天青阁里的人、物。 还有眼泪、不甘、怨恨、无奈。 梦起这些的源头,却是昨日见到的那些银子。 隔日来替她梳妆的梅开都说,“你气色看着不大好,眼下倦意重的很,要不要用些脂粉遮遮?” 夏宁闭目养神,声音也懒散着:“他不喜脂粉。” 梅开应了。 只梳了个寻常良妇的发髻,在选簪子时,还被夏宁阻止了,“今日什么都不戴,就这样。” 梅开担忧道:“会不会太素了。” 夏宁却已有了主意,再次睁开眼时,眼下虽有灰青,但眼神坚毅,透着坚定的光。 梅开随她三年有余,怎么不知她的脾性。 见她这个目光,就知她已拿定了主意,要去做什么事去。 梅开不再劝她,只道:“那我帮你画个眉罢。” 夏宁揽镜,发现自己的脸色的确不大好看,但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看着有神的有些吓人。 她嘴角添了分笑意,“还是你心细,画罢,画好了再端上一碗热热的清粥来,我吃了再去。” “嗳。”梅开拿了黛子,细细描绘,“嬷嬷新腌的萝卜脆丁可要加上。” 夏宁:“必须!” 这边画完吃完后,她理了理衣衫,敲开了书房的门。 她偶尔也回来侍奉,耶律肃很快就让她进了。 耶律肃只扫了眼一身素衣的夏宁,越看越不顺眼。 一个风尘之地出来的女子,整日里穿的不是素就是白的,头上也不见什么钗环,素的连他府里的侍女都不如。 这般腔调,做给谁看? 也是耶律肃心中有怒气未平,看她也就愈发不喜,开口时语气冷厉,“有何事要禀。” “奴要谏言!” 说罢,她屈膝跪下。 伏跪着,后背的背脊骨骼凸出,显得有些清瘦。 耶律肃被她气笑了,“夏氏,你可知道自己再说什么?” 夏宁一字一句道:“听闻大人分十两银子一份,予在东罗一战中战亡的遗属。奴谏言,请大人将十两银子兑作铜板,再行发下去!” 耶律肃将背脊靠在椅背上,深邃漆黑的眼底浮出嘲讽,“我还当你要说什么,一派妇人之见!说完了滚出去。” 夏宁直起上身,一双眼直直望向耶律肃。 眼中不再有那些勾人的水光、魅色,且毫无畏惧之色。 坚定道:“奴家还未说完!请大人听奴说完,若大人仍觉得奴是一派妇人之仁,任凭大人处置,奴绝无半句怨言!” “夏氏,”耶律肃的手掌不轻不重落下,表情已是不悦:“与其将心思用在这些地方,不如好好管束自己如何为人外室。” 说着,闭上眼睛,不再想听她说下去。 但夏宁只当不知。 “大人——” 才一开口,就被耶律肃怒斥。 他犀利的掀起眼睑,眼底神色深渊寒潭,“夏氏!你执意要说,就按府规处置,说完后下去自领十五板子。” 先前的三十下手板打的不疼。 只纵得她如此放肆。 可耶律肃自己不曾察觉,即便到了怒极的时刻,他仍留了允许她反悔的余地。 夏宁早就定了主意,便是要被打板子也要说下去:“奴家——” 她一开口,耶律肃心中怒气更甚。 再度闭上眼,竟是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第40章 眉眼间生出几分委屈之色来 夏宁将他的反应看入眼中,咬了下唇,开口时,嗓音愈发坚定道:“奴在天青阁中有一姊妹,她出身贫寒,父亲在她幼年战死沙场,抚恤金三十两下来后,周围几个村子都得了消息。这家来绞走一些,那家绞走一些,欺负她们孤儿父母,都是说往年照顾施舍她们粮食衣裳接济,现在有了银子了,就应该还给他们。一通下来,将手头剩下的银子拿去换成铜板,三十两银子只剩得三百个铜板!”筚趣阁 许是夏宁的声音过于悲怆,又许是这个数目让人吃惊。 耶律肃睁开了眼,看着跪在地上陈述的夏氏。 她缓了口气,嘴角勾了个苦涩的笑:“一条人命若能换得三十两银子,那也能护得孤儿寡母的日子好过些,可实际只剩下三百个铜板。我那姊妹心疼家中小弟小妹,怕他们挨不过寒冬,自贱自卖去了天青阁,那会儿她才八岁。” 耶律肃坐直身子,手指在桌面上连敲三下。 门外窗户口便有一微不可查的重物落地声。 耶律肃只说道:“去找洪大来。” 说完后,窗外黑影快速一闪,人已消失。 夏宁已然惹恼了耶律肃,虽眼下耶律肃的态度有变化,但夏宁为了自己能少吃几板子,在他还没开口之前,闭上嘴巴,乖顺的跪在原地。 与刚才那一腔正气盎然的坚毅模样截然不同。 此时跪坐在地上,眉眼间生出几分委屈、惹人怜惜之色来。 这番模样,看的耶律肃冷笑一声。 暗卫的速度极快。 在夏宁的膝盖跪的快要失去知觉时,一魁梧男子就被带进了书房。 “将军!”魁梧男子一开口,那声音便如洪钟,沉稳有力。 在耶律肃面前,态度却是格外恭敬。 耶律肃让夏宁将刚才的事情再说一遍,待夏宁复述完后,向洪达问道:“如今军中可还有此事?” 洪大心中虽不慌乱,但看着耶律肃的架势,像是要追究起来,只得跪在地上,折了腰回道:“禀将军,卑职曾听得些穷苦人家来投军的小子们戏言时说道,将来若为国捐躯了……希望抚恤金能换得铜板……一箱箱的送回去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洪大回的委婉,但也说明了确有此事。 且还不少。 耶律肃的眼神愈发阴沉,手指再次敲了下桌面:“夏氏,继续说下去。” 夏宁咽了下口水,继续说道:“穷乡僻壤里那些吃人的亲戚、里长、厘正,打着宗族情分,知你家有了女儿自贱卖去当了娼妓,一日日奚落嘲讽你。姊妹家的小弟便在众人对长姐的唾弃中长大,在及笄后,因家中长姐为娼一事,姻缘不顺,一怒之下来了天青阁找长姐泄愤,争执之下,失手将长姐杀了。” 她说的平缓,并未掺杂太多个人情绪。 “南延律法,杀害娼妓不为死罪,小弟被罚五十两银子才可赎身,可家中早就因没了男人而日子艰苦,交不起五十两银子,只好将最小的妹妹卖了出去,能高价收下的仅有秦楼楚馆,他家怕再起风波,特地去官府将小妹脱了籍贯,远远的找了个青楼,对外说是远嫁了去,小弟因身上有了命案,姻缘无望,受得村里人的奚落,最后一把火将家都烧了。” 第41章 难逃十五大板 话至末尾,夏宁才敢抬起头来,看向端坐着的耶律肃。 杏眸之中的坚毅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片苍凉、无奈,她道:“家主战死沙场,那笔体恤金本该让他们过上几年好日子,却让他们一家子走上亡路。大人,穷山恶水出刁民,一家子穷不可怕,若是一村子穷,一户乍富,那才可怕。您与朝廷本是好意,但银块难称,拿在手中又不吃重,那些个黑了心的恶人怎会手软?”cascoo 她说完后,不再陈述。 不再请求让耶律肃将银子换成铜板,也不为她那个姊妹哭诉两句。 说完后,整个人伏在地上,瘦弱、谦卑。 只待上座之人定夺。 仿佛方才说那骇人听闻之事的人不是她似的。 良久,耶律肃才出声:“夏氏,出去罢。” 口吻难得温和。 听在夏宁耳中,她心中不禁一喜,说不定十五大板的罚还能免了。 她故作柔弱的从地上爬将起来,因跪的时间太久,双腿早已麻木,但她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崴个脚跌个倒,还有外人在此,若她真这么做了,怕是外室寿命将近。 她福了福身,身影微晃了晃,说不尽的楚楚可怜之意,“奴告退。” 后退三步,正要出去时,又听见耶律肃敲了两下桌子,不咸不淡的提醒道:“十五大板。” 夏宁猛一抬头,眼瞳瞪大了,看向耶律肃。 这还罚? 他良心可还有? 在撞上耶律肃的视线,连忙低头,咬着唇,含着泪:“奴……不敢有一句怨言,这就去……领罚……” 说着,一扭身,洒泪而去。 书房之中。 于耶律肃而言,分出去的银子换成铜板,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念夏氏说的也占了几分理,便让洪大捡那些家境实在贫瘠的遗属,统统改为铜板送去。 这事决绝了后,耶律肃又吩咐洪大一事。 间或提到中秋、家宴、合家酒楼这几字来。 洪大一一听了去,听到最后神色略有不安之色,但最终压了下去,只回一字:是。 若非朝廷过分至此,连体恤金都要拖延,又何至于闹得如此阵仗! 朝廷不仁,也就别怪他们使计。 得了任务的洪大匆匆离开小院,而夏宁则真的被打了十五大板。 不同于之前的打手心。 打大板需得将人摁在长凳上,长棍前端是一块小臂上、五指宽的木板,扬起长棍朝着腰部以下狠狠打去。 嬷嬷与其他丫头们被这阵仗吓到了。 见夏宁被摁在院子里的长凳,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按着要打板子。 嬷嬷急的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求饶:“大人!姑娘体弱!还请大人饶命啊!” 丫头们也跟着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啊!” 只可惜书房里的人闭门不出。 隔着门扇传来一个字音。 “打。” 侍卫扬起了长棍,毫不留情的落下! 一声闷响。 一声闷哼。 剧烈的痛感从臀部蔓延,沿着背脊直直钻入天灵盖。 疼得她脑袋嗡的一声作响。 夏宁揪了衣袖塞进嘴巴里咬紧,胸脯剧烈喘息,生生熬着。 “姑娘……小姐……”嬷嬷心疼的直掉眼泪,趴在夏宁身边,对着行刑的侍卫不断的告饶,小声的求饶着:“轻些罢……十五大板真这么打下去,人都要废了……” 第42章 不过是有所宠爱 高大的侍卫板着面孔,一副不近人情的嘴脸。 甚至连余光都不曾看一眼嬷嬷。 再一次高高扬起长棍,又一次落下来。 接连十五大板下来,夏宁的衣衫被汗水湿透,整张脸惨白,下身的衣裳染血,看着极为吓人。 打完后,由嬷嬷与丫头们将她半扶半抱的弄进了里间。 光是这一段路,又是疼的夏宁出了一身冷汗。 嬷嬷的眼睛都哭红了,狠着心将她的衣衫褪下来,后臀的血肉模糊,粘连的衣裳,撕下来时疼的夏宁忍不住哼哼的两嗓子。 听得嬷嬷又是一阵眼泪。 夏宁最看不得人哭,当下忍着疼痛,还分出神来对嬷嬷道:“劳嬷嬷替我倒些茶水来,要烫些的。” 嬷嬷用袖子擦了眼泪,哑着嗓音应了声,转头又仔细叮嘱梅开、竹立要小心伺候着,这才出了门去。 走了一个掉眼泪的嬷嬷,可还有一个小哭包。 夏宁刚要想个法子把竹立支开,就听见竹立与梅开跪了一地的声音,跟着道:“大人!” 耶律肃跨着步子进入里间,视线不曾看一眼地上跪着的两人。 走到床头,垂下视线看她。 夏宁扬起脸蛋,一张小脸惨白,毫无血色,再加上昨夜浅眠,此时愈发显得憔悴。 一双杏眸,蕴着水光薄雾。 “奴见过大人,身子不便行礼还望大人见谅。” 说的柔弱,无辜。 倒是不见一分怨怼。 甚至连一丝委屈都不曾透露。 耶律肃却知这些皆为她的手段,声音淡淡的问道:“疼吗。” 夏宁点头,咬着唇,缓缓道:“极疼……疼的很……” 这句话她说的倒是真情实感。 耶律肃冷冽的表情这才有所缓和,薄唇掀起,又问道:“下次还敢犯么?” 夏宁连连摇头,顺着他的脾气说道:“再也不敢了,大人。” 温顺异常。 甚至连一滴眼泪的都没掉,只是眼眶微红着。 耶律肃的表情却不明朗,眉宇间略有暗色。 夏宁心有不解。 这回她是真的明知故犯,也真的惹恼了耶律肃,否则怎会真的下狠手打她这么狠,所以她连一丁点儿委屈都不敢透露出来,生怕被耶律肃借机发挥。 眼前男人的脸色反倒比进来时难看了些。 她小心揣度着,伸出手,试图触碰他垂落在腿侧的手指。 唤道:“大人……” 手指将将要触碰到时,耶律肃忽然出手,握住她的手指,接而攥住她的手掌,稍加施力,扯起她的胳膊,将她上半身从床上拉起。 上身的动作牵连下身的伤口。 细碎的疼痛使她的倒吸了一口冷气,额上的冷汗渗出。 一抬眼,就撞入耶律肃冰冷审视的双眸。 阴冷、犀利的视线,如毒蛇一般,顺着她的眼瞳,试图窥探她的心底。 “夏氏。”他的语气淡漠无情,吐出的气息微热,拂在她的脸上,“你敢如此肆意妄为不过是仗着我对你有所宠爱,若哪日彻底厌弃了你,而你的下场只有一个。” 他的手指在她苍白的脸颊轻拍两下。 如逗弄宠物。 第43章 那是为了增添情趣 在如愿看见夏氏脸上浮现深深的恐惧后,耶律肃才松了手,眉间的暗色褪去。 撤回手后,他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屋子。 听着动静,并不曾离开小院,而是去了书房。 夏宁本就被他拽离了床,耶律肃猛一撤手,她失去重心,整个人朝地上栽去。 好在梅开、竹立两人反应极快,皆扑上来将她拖住,扶着让她回了床上继续趴着。 几番动作,撕裂的伤口牵扯。 绷带再度渗血。 夏宁的脸色更是差得厉害。 竹立刚要哭,就被梅开一个眼神止住,“去关门。” 竹立被瞪得立马快到嗓子眼的哭声,蹭蹭蹭的跑去关门。 梅开跪在地上,头挨近了,安抚道:“你莫要多想了,好好养伤才是首要的,身子好了,才能再说之后的事。” 夏宁的头侧枕在床上,眼神有些虚晃,但脸色已比刚才那吓到的模样好了不少,“是啊,身子好了,才能再说之后的事。” “小姐……” 梅开看她表情淡漠,心中担忧,也不顾竹立还在里间,便压着声音问道:“你是否真的定了主意?” 大人今日的话说的直白。 倘若小姐失宠,他绝不会留她性命。 她是那般向往安逸、自由之人,怎会甘心坐着等死? 原本只说是为了将来那一日多做些谋划,可如今有了这一句话,怕是小姐心中的主意更坚定了。 梅开心中的思绪万千。 夏宁的嘴角勾了个嘲笑的弧度,“红颜易逝,恩宠有度,我总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外室。” 听她这话,梅开便知,夏宁的主意已定。 梅开岣嵝着背,声音低而坚定,“如有什么需要我们去做的,定不要瞒着我们,我与竹立,生死都随你。” 夏宁听后,嘴角的弧度敛起。 神情恢复如常,吩咐道:“正好有一事,需要替我做。你向赵刚、嬷嬷那儿问问,今日或昨日出了什么事情。” 夏宁今日去谏言时,就知道自己难逃一罚。 但最终结果仍是好的。 耶律肃不是听不进旁人谏言、心胸狭隘之人,今天她的行为,虽惹恼了他,但不至于使他恼怒到要亲自到她面前来警告。 这些日子在小院里,她伺候的好,两人之间也多和谐。 偶尔闹一闹,那也是为了增添情趣。 只会辗转承恩、言听计从的外室多无趣,鲜活些,有些脾气的,这才能让他上了心,允她样样事。 可他今日,不但罚了,还来说了这么句话。 夏宁难免有所怀疑。 让梅开去打听,在旁人看来也是她忧虑失宠罢了。 两人说了会儿悄悄话,竹立关了门也不敢擅自靠近,只是红着眼站在旁边,委屈极了。 夏宁才吩咐完了梅开,一抬眼看见竹立那一脸的泪痕,反而笑了起来,这自己被打的还没委屈、还没哭呢。 她招手叫竹立过来,浅笑着无奈问道:“你这是委屈什么呀。” 不问还好,一问就更招她眼泪了。 竹立生的一张圆脸,此时哭的眼泪簌簌,哭的鼻尖都红了,哭起来像是小童,那抹委屈就更显的可爱起来,她抽抽噎噎道:“奴婢、奴婢替小姐委屈……替、替小姐哭……呜呜呜呜……” 哭的太狠,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第44章 如今的她,也是他的 梅开哎哟了声,立刻拈着帕子替她擦去,“竟哭成这样,没得让小姐笑话你。” 被这么一训,竹立小姑娘就更为委屈上了。 “我、我哭、哭这样……呜呜……我能有……有什么法子……呜呜……” 梅开被她哭的心软头疼,连忙哄道:“是是是,是我错了。” 偏竹立还是个不能这么哄的。 眼泪掉的更多了。 夏宁被竹立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好竹立,你来。” 竹立这才抽噎着,擦干眼泪,走到床边蹲下来,眼睛红肿的厉害,小哭腔着问道:“小姐,您疼么?” 夏宁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语气不止温柔了几分,“好竹立,你家小姐眼下不委屈,有些疼,你去下间取些甜嘴的来,再烧一壶茶水来,我好吃些缓缓。” 竹立听见她说疼,哎了声,一刻也不容缓的跑了出去。 离开时,还不忘将门继续带上。 梅开摇头笑着,“这竹立……” 夏宁却挑了眉,问道:“不可爱么,我瞧着,可爱有趣的很。” 这一日,夏宁注定只能躺在床上养伤。 上午还好,小院里还算安静,用过午食后,小院里脚步声进进出出,哐哐当当的闹了好一会儿。 下午是嬷嬷陪着她。 与她说了好久的话,这回倒是没训她又惹了耶律肃的恼,只是与她说了许许多多高门大户里的规矩。 夏宁看着嬷嬷哭的双眸红肿,忍着困意听了一下午。 到准备夕食时,才觉得耳边消停了。 夕食是梅开来送的,夏宁一边吃着,一边问她下午的事情。 梅开回的小声:“是将军府里的工匠来了,看着搬进去的东西,像是张榻。” 夏宁眉毛一拧。 都这样了,他竟然还不离开小院。 但他所为之事,也不是夏宁也干涉一二的。 要住就住吧,左右院子是他的,就连如今的她,也是他的。 夏宁轻笑了声,只认真用膳。 而梅开在她用完之后,手脚麻利地收拾妥当后,却不急着离开,而是在床边蹲了下来,眉间染了喜色。 夏宁哼笑,“嬷嬷是不是也像你这般欢喜。” 梅开不理她的揶揄,只说道:“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我打听到了。赵刚与说我,昨日他得了袄子后被何青与大人撞见,当时他只顾着欢喜,没想到大人也在,便一股脑的都说了,说这袄子是小院人人都得一件的。” 梅开的语速极快,说完后,脸上的神情都多了几分轻松,“想来大人的怒气,与这事有些干系,知道了症结所在,之后也好找补一二。” 夏宁听后,一脸震惊:“不是吧?” 梅开反来开导她,“怎不是呢,你仔细想想,你是他的外室,外室不惦记着主人家,却关心下人的吃食穿衣,主人家该作何感想?” 听梅开越说越夸张,夏宁扯了扯嘴角,“是你想多了,他的衣裳从不喜外人染指,我做那些讨好的事只会引他厌恶罢了,他又怎会因为这种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小事闹得来威胁我。估计是旁的事使他恼了,这才牵连到我。” 第45章 做个香囊还是行的 当年初见,她弄脏了他的大氅,他都厌得扔了。 夏宁根本不敢想,他会愿意收她一针一线做的袄子? 梅开难得坚持己见一回,哄道:“小姐,咱们倘若信一回呢?” 夏宁耸了肩膀,摊开手,一脸无辜:“可就我这样,还能做针线?” 梅开微笑:“做个香囊还是行的。” 夏宁:??? 她气愤道:“压榨!梅开你的心是冷的吗!我都成这样式的了,竹立都心疼的我直哭,你却还让我做针线活!” 梅开见她终于有了鲜活的生气,还能骂她两句。 大大的松了口气。 可面上却笑眯眯的,双手一拍,喜道:“看着这会子精神好的很,我这会就去拿布料、丝线、花样册子来!” 说着,端着夕食出门去了。 只留夏宁趴在床上,一脸的匪夷所思。m.cascoo 她,曾经的天青阁的头牌,阅览男人无数,便是连不近女色的骠骑将军她也使得手段,成了他仅有的外室,还步步为营谋划着。 但现在,梅开却说她错了。 离谱。 这丫头太离谱了。 夏宁不信梅开这一派离谱之言,有心让她知道耶律肃是何等难伺候之人,敷衍着做起了香囊。 上好的金疮药用着,手上还做着打发时间的针线活,累了就趴着睡一觉。 四五日后,她就能下床了。 虽还不能恢复习武练功,但平常走动是不碍事了。 在香囊完工之前,中秋节到了。 这几日她都在屋子里养伤不见外人,耶律肃也忙着,除了晚上才回来歇息,而在中秋节这一日,他早早就离了小院入宫去参加中秋家宴。 夏宁这几年寸步不离小院,今年好不容易得了允许外出的意思,她便张罗着嬷嬷,想去京城里见一见中秋灯会。 嬷嬷怕她伤才好了,这会子出去,被耶律肃知道了回来又要罚,只能苦口婆心的劝着。 不过小院里无人能做得了她的主。 “嬷嬷错了,就是今晚这么热闹的时候,京郊定有不少妇孺也想要入京看看热闹,我出去才不显眼呢。夜深了后我们再套马车去,略看一眼就回来,我到时都不下车,可好?” 她扯着嬷嬷的袖子,来回的晃着。 一双杏眸巴巴儿的看着张嬷嬷。 活生生要把人心都看软了。 嬷嬷怜惜她,三年都不曾离开过小院一步,但又怕她才好了又惹将军的捕快,难为之际,还是败给了心软。 “到时再被罚了,老太婆都不替你哭!” 夏宁笑靥如花,扭身,与梅开竹立道,“快去准备斗笠。” 笑的那般快活。 等到入夜天色开始暗了后,夏宁只带了嬷嬷、梅开、赵刚三人出门。 赵刚驾马车,嬷嬷正在外头与他叮嘱一二,马车内只有夏宁与梅开二人,但梅开却有些分神,攥着自己的衣袖。 护着一物。 方才夏宁递给她的一物。 而夏宁却摇着团扇,一脸期待着今晚的灯会。 嬷嬷进了马车后,梅开连敛起神色,不敢透露一分。 马车稳稳笃笃的朝着京城驶去。 第46章 中秋灯会迷人眼 今夜,进京的马车格外的多。 夏宁一行排了许久的队才得以进京。 只隔了一堵城楼,内外恍若两个天地。cascoo 一入京城,繁华讲究的建筑丛立,拔地而起的小高楼雕栏精致,四角尖尖,飞檐翘起,挂着大红色的灯笼。 放眼远眺,一排排灯笼将整条京城正道都点亮了。 京城上方的天空不是一片漆黑,亦染上了微红的光,配合着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丝竹之乐声,看到路边行走的小娘子、小官人衣衫精致,头戴钗环,用帕子半遮着面,与同行之人侧目谈笑。 繁华迷人眼。 今儿个是中秋灯会,路边两旁的摊贩支了整整一行。 一摊挨着一摊。 琳琅满目,游人驻足。 有些讲究、阔气些的铺子,门口挂着制作精良、造型奢华的花灯。 点缀的灯火通明,引人点评赞叹。 夏宁不得下马车,只坐在马车里,掀起车帘,兴趣盎然的打量这花花世界。 暌违三年。 叫她看的目不暇接。 正道中间是供马车行走的,两旁才是行人往返走动。 马车走得极满,一会儿就能看见从马车上跳下一小丫鬟,灵活的钻过人群,跑到一个摊贩前,买下一二样货物,又匆匆追上马车。 这些马车里的,大多都是些高门大户里不得随意抛头露面的小姐。 外头热闹,看的夏宁也欢喜。 她也使了梅开下去买了几样小吃、几样做工讨巧的珠钗,玉石首饰,价格不贵,就图买个新鲜好看。 甚至连嬷嬷也买了对红玉髓的耳坠子。 戴上后,被夏宁与梅开哄的笑出一脸褶子,伸手时不时摸两下耳坠,显然是喜欢的很。 夏宁也将买到的一支簪子戴上。 木簪子尾端挂着小拇指般长的细链,坠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珍珠。 不算浑圆,但光泽温润。 配着夏宁侧眸瞥来的一眼,珍珠微晃,珠光温润却也夺目,美的叫人移不开眼。 就连早已看习惯夏宁美貌的二人,此时也被晃了眼。 马车外的风景目不暇接,夏宁又看中了一摊上的一把团扇,叫来梅开下去买来,还叮嘱道:“我远看着样式都颇为喜欢,但眼下都快入冬了还敢出集来卖扇子,怕是价钱水分多,你看着材质绣工如何,多杀杀价,若你看着价格合适了,便多买几把。” 夏宁眼光极高,听她说得样式不错,嬷嬷也心动了想要下去看一看,却被夏宁挽着胳膊,脑袋倚着她的肩膀道:“嬷嬷陪我一起逛着,梅开随着嬷嬷的喜欢多买几把就是了,可好?” 说着,弯了眸子,笑吟吟的望着人。 直把人看心软了。 “好。”嬷嬷被她缠的笑的牙豁子都露出来了。 梅开得了允许,这才跳下马车,跑到方才的摊子前去。 她扫看了眼摊子上陈列的扇子,随手挑了七八把,直接掏了银子付钱后,窥得马车走远,她抱着扇子闪入小摊旁的一条巷子里去。 而马车里的夏宁与嬷嬷浏览着两旁的摊贩,聊得兴起。 不曾发觉梅开没了踪迹。 第47章 摘星楼外生事 马车越往前走,速度愈发慢了。 慢到连嬷嬷也按捺不住了,隔着帘子问道:“前头可是堵着了?” 赵刚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外头嘈杂,赵刚的声音听得也不甚清楚:“今晚京城里会放烟花,许是不少小姐太太们在摘星楼下马车,这才堵了路。” 夏宁听见烟花二字,喜得连拍了几下手掌:“竟有烟花!早知这样,咱们也该在摘星楼定个位置,热闹热闹才好!” 摘星楼是京城之中最高楼。 传闻摘星楼的主人与皇宫关系匪浅,这才能违制建的这么高楼舍。 每到灯会、节日,摘星楼的厢房高价难求。 能提前订到的,不是达官显贵,便是富商。 嬷嬷听到后,轻咳两声:“娘子,抛头露面为妇人大忌,倘教大人知道了……” “知了知了,我不过是说着顽笑。”夏宁莞尔一笑,偏过头去,掀起马车窗户口的帘子,朝外瞄了一眼。 他们离摘星楼并不远。 眼前的马车却挤挤攘攘成了一片。 混乱不堪。 依稀能听见摘星楼的伙计扯着嗓子在疏散拥堵在门口的马车。 人群过密,马匹一旦受惊,闹起事来可不容小觑。 且今晚来摘星楼的皆为贵客,随便一人出了问题,他们也承担不起。 马车不再走动,边上支出的摊子也看腻了。 夏宁松了帘子,有些无趣的靠在壁上,玩着手中的帕子。 堵得时间久了,难免有些人失了耐心,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外头愈发嘈杂混乱。 嬷嬷却不像夏宁这般平静,频频掀帘子去看外头的动静,见场面愈发混杂,语气之中也带了些焦躁:“怎么还没疏通好,往年年关时也没得乱成这样。” 一会儿道:“再这么继续下去,可别出事才好。” 过一会儿又道:“怎么还没见梅开回来?” 靠着马车壁假寐的夏宁这才掀开眼睑,懒散的回了句:“前头镀上了,后头怕也不好过来。” 嬷嬷的眉心不展:“那也——” 话还未说完,马车忽然动了。 嬷嬷紧蹙的眉心才有所舒展。 门帘之外,赵刚的声音传来:“姑娘、嬷嬷,稍会马车会走的快些,过了摘星楼后直接从北城门出去,就不绕回去了。” 夏宁略作遗憾的叹息一气,“那烟花只得在马车上看了。” 嬷嬷劝道:“往后还多的是机会,今儿就早些回去,只是梅开还未赶上来,赵侍卫稍再等等。” 马车又往前踱了几步后,梅开才追了上来。 被人群挤得发髻散乱,一脸狼狈,怀里抱着五六把各式各样的团扇。 钻进马车后,只顾着喘气。 夏宁从旁边的保温桶中取出茶壶,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给她,“快喝些润润嗓子,难为你一路挤过来还护了这么些扇子。” 嬷嬷掀了帘子,说人齐全了,让赵刚加速些。 嬷嬷退回来后,取了揣在怀里的小木梳子的替梅开梳理发髻。 “前头堵住了不动,后面更是挤得没处落脚。”梅开一口气喝完了茶盏里的水,这才恢复了些往日的几分平静,“可惜了在路上被挤得掉了两把扇子。” “早知这么挤,我就不叫你下去了。”夏宁翻了翻梅开带回来的几把扇子,抬起脸笑道:“可巧,留下的都是我喜欢的样式,还有这把,瞧着是嬷嬷喜欢的。” 她拿了把青色木柄的团扇递给嬷嬷。 嬷嬷帮梅开理好了发髻,接过团扇,眯着眼睛细看一眼,“花样好看,样式也喜欢,是梅丫头有心了。” 马车里几人正说这话时,外面骤然传来一道尖叫声。 第48章 我要你们给我陪葬 尖叫声惊恐,如一道利刃,割破外面的嘈杂,直入耳中。 夏宁立刻伸手掀开帘子的一道缝隙,往外看时,发现他们的马车已到了摘星楼门口。 而尖叫声,正是因摘星楼的最高处阁楼之上,有一女子手持着火把站在里面。 摘星楼灯火通明,灯笼密集,却也盖不住那一个火把的光亮。 那女子像是得了失心疯,又像是恨极、怨极了一般,挥舞着手中的火把,一声声的尖叫着。 仿若魑魅魍魉,听的人心惶惶。 不知那女子是如何混上摘星楼的最高阁楼。 很快,摘星楼的伙计也涌了上去,试图制伏那女子,可女子挥舞着火把,火星四溅。 逼得伙计步步后退。 女子又持着火把靠近木窗。 朝着楼下熙熙攘攘的马车、驻足的人潮尖叫。 “我要你们统统都给我陪葬!哈哈哈哈!!!” 说着,将手中的火把往脚下一扔,四周的火苗立刻窜起! 将她吞噬包围! “走水了!!” “这个疯婆子!居然敢在摘星楼上放火!!” “快逃啊!走水了!” 火焰无情窜起的那一瞬间,四周还在看热闹的人潮陷入了慌乱之中。 正道被这些乱跑的游人挤得混乱不堪。 一排排马车更是被堵住了去路寸步难行! 而摘星楼上的疯女人在火焰之中痛哭嘶吼着:“我要你们都给我陪葬!!!我的夫君!我的孩儿都战死了!朝廷却连一分银子都不曾给我!我的女儿——替我看病,自卖去做了娼妓才换了银子给我买了药!可笑族人却说令整族蒙羞!竟然杀了我的女儿!那是我——我仅剩下的唯一的孩儿啊!我的命根子啊!” 夏宁正要收回的手却猛地顿住。 她几乎探出头去,看向摘星楼上的女人。 火焰燎舌,顺势往下,点燃了一层又一层。 无数的人窗口跳下逃生,从楼门挤得头破血流。 宛若人间地狱。 火焰之中,女人的声音如泣血般哀恸:“可杀害娼妓却不能定死罪!几十两银子就能买平!我没了夫君!没了孩儿!甚至连唯一的女儿的也被人杀死了——最后却连那三条人命换来的银子都不曾拿到!如此朝廷——如此王法——竟是要活活逼死我!” “我家两个男人战死沙场!” “可朝廷却还要逼死我这个寡妇可怜的母亲啊……” “让我一人独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的发髻散乱,形容疯妇,被火焰燎着吞噬着痛苦的嘶吼尖叫着,“那绝不可能!!!我要让你们统统陪葬!!!哈哈哈哈!” 夏宁的耳边如平地惊雷,轰响一声。 外面已彻底乱了。 那一道走水的吼声,惊起了所有人的惊慌恐惧。 马车本就挨在一起,此时无数小姐夫人弃车而逃,皆往来时的方向挤去。 本就拥挤的正道此时乱成了一锅粥。 人潮涌动逆行,马匹受惊嘶吼。 便是他们的马车也被挤得东倒西歪。 嬷嬷刚一钻出去,险些一个不稳栽下地去,幸好她眼疾手快,牢牢把住马车车架,赵刚又伸手护住了她,这才免灾一难。 第49章 京城出事了! 赵刚一手勒着缰绳控制马匹,却也极为艰难。 无数人涌来。 场面混乱失控。 赵刚提高了嗓音,吼道:“夏姑娘、嬷嬷,梅开,外头彻底乱了,请随卑职弃车!” 梅开扶着夏宁下车,见她失神的模样,紧搂着她道:“咱们回家!莫怕!” 由赵刚开路护着她们三人,顺着人潮逃离。 那摘星楼上疯女人的尖叫声还在继续。 悲愤欲绝的控诉盘旋在摘星楼上空,迟迟不散。 夏宁忽然回眸,却再也看不见女人的身影。 烈焰窜动,吞噬了一切。 夏宁的心口猛跳两下,一股寒意直抵全身。 顺着人潮撤离时,巡防营很快出现维持秩序,潜火营也极快出动,混乱的情况极为短暂。 除了正道上因拥挤混乱而一地狼藉,秩序已然恢复。 赵刚将她们安置在一处茶馆歇息,自己则去寻回马车。 茶馆里人满为患,小二忙的脚不沾地。 雅间满客,夏宁三人只能坐在大堂。 与她一样,有不少人都带着长帷帽,遮住面容。 有了帷帽遮挡,恰好也掩盖住她的心绪不宁。 那摘星楼上疯妇所说的事情,竟像是将她前几日说的事情与抚恤金一事糅合在一起编成的。 若真是巧合也就罢了,若不是巧合,便是耶律肃故意安排了那妇女上摘星楼自焚? 以一条人命揭发朝廷拒发抚恤金? 不惜扰乱中秋灯会,引起慌乱,也要揭发? 此时,夏宁竟不知道,两相比较,孰轻孰重。 左右,此事与她无关。 念头过后,夏宁便也冷静下来,等着赵刚寻回马车,一同回小院去。 沿途绽放的瑰丽盛大烟花,只有夏宁还有心思看上几眼。 嬷嬷与梅开见了那样惨烈的画面,虽不至于为那疯妇落泪心疼,但女人心软,听着那般悲惨的遭遇,再看着烈焰将她吞噬,心情总免不了沉重些。 这一夜,前去皇宫参加筵席的耶律肃一夜未归。 喜得自然只有夏宁一人。 嬷嬷却坐不住了,隔日,早早的就往京城里去。 晌午还不到,匆匆忙忙赶了回来,一进小院就关了小院门,一脸天要塌了的脸色。 夏宁正在院子慢吞吞的打拳,由赵刚在一旁纠正她的动作。 见嬷嬷回来后,夏宁露了个笑脸:“嬷嬷,今儿个那桂花糖糕铺子可还在?”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吃的喝的!”嬷嬷快步走来,拉着夏宁的胳膊,压着嗓音道:“京城里出大事了!” 夏宁收了架势,挽着嬷嬷的胳膊,带着她往屋子里走去。 脸上笑眯眯道:“嬷嬷,咱们进去慢慢说。” 边走着,还不忘扭头吩咐竹立:“拿些瓜子、糕点、茶水——” “娘子!”嬷嬷急的跺脚。 “嬷嬷,”夏宁脸上的浅笑不褪,“事已经出了,便是咱们听了后急的团团转,也只能干着急,还不如吃些喝些,才有力气熬着等后续,您说是不。” 嬷嬷微微愣了下。 趁着这个空隙,夏宁又吩咐竹立:“昨儿个买回来的零嘴也一起拿来,那个肉干吃着滋味真是不错。” 嬷嬷:………………………… 是她愚了! 竟会真的相信这位娘子的胡言乱语! 当下,直接拽着夏宁就走。 第50章 这女子教人无法拒绝 夏宁被扯得唉唉唉了一路,进了屋子外间,嬷嬷二话不说,将她摁在椅子上,焦急地说道:“娘子先等我说完,你要吃香喝辣老太婆也绝不管你!” 嬷嬷心道,只要你还有那心情。 夏宁知道嬷嬷这是真着了急,这才敛起不正经之色,指了下旁边的椅子,“嬷嬷坐下说罢。” 嬷嬷刚一落座,话就像豆子似的往外蹦: “昨日摘星楼那可怜的疯妇自焚后,今日上朝时,正阳门外就有百位遗属手捧血书跪在门外,还有遗属痛诉家中男人、儿子为国效力战死沙场,尸骨未回只得一坟衣冠冢,而朝廷却连抚恤金一文都迟迟不发!” 她说的神情惶惶不安,上身前倾着,五指攥起,眉心也皱的川字叠起:“说了这些也罢,那些遗属还说,仅有耶律将军还记着他们,送了些许银子接济他们,质问朝廷、皇帝,难道陛下已经将几千战场亡魂忘却了吗!中秋灯会,朝廷有钱铺张浪费,大放烟花,就偏偏没银子发抚恤金给他们这些遗属不成?” 字字犀利。 骂起朝廷毫不嘴软。 能拿着血书跪在正阳门外的,都是穷到极致,便是连死也不怕,豁出去的人。 而这些人,能聚起这么多遗属,还能在摘星楼自焚事件后,在上朝的时辰跪在正阳门外,还能安排人痛诉、沉冤,教嬷嬷这样去看热闹的人都听了个明白回来。 就这会子功夫,说不定京城上下都已传遍。 夏宁的神色微变。m.cascoo 过多的巧合,只有人为操控。 糅杂的苦情,朝廷拖欠的抚恤金,接着第二日就有这么多遗属血书告御状,还能告的这么漂亮。 若说昨晚,夏宁还有心相信只是巧合。 但今日听嬷嬷说后,她绝不信耶律肃没有插手。 先是摘星楼自焚事件,接着百人正阳门前血书告状。 耶律肃将这些闹得这么大,不惜将自己扯了进去,真的只是为了替这些可怜的遗属要回抚恤金吗么…… 嬷嬷继续说着:“大人每年接济那些遗属已成惯例,旁人知道是他是好心,可连朝廷都没发下来的体恤银,大人却私底下接济了他们,连我这目不识丁的老婆子都晓得,这对大人极为不利啊!” “且不要说,大人还辞了官!” “昨晚大人又一夜未回……”嬷嬷越说越着急,越想其中的厉害关系就越怕,蹭的一下子站起来团团转,“不行,我要去将军府看看。” 夏宁想得深了些,一个晃眼,嬷嬷就已出了门去。 夏宁哎呀了声,冲着在院子里扫地的兰束、菊团道:“快快!拦住嬷嬷,别教她出去了!” 拦住了嬷嬷后,夏宁费尽口舌的安抚一番。 说的喝完一壶茶,才劝下了嬷嬷。 她依靠在屋子门旁,望着嬷嬷进了小厨房,吐了口气。 进了小厨房的嬷嬷沉心食物之中,多少能缓解焦急。 赵刚守在门外,将夏宁的一言一行看入眼中,出声问道:“姑娘就不担心将军么?” 夏宁在心底嗤笑了声。 偏过头去看他。 眼睑掀起,眼神略显得慵懒无力。 随着她的动作,簪在发间的珍珠晃动。 她问道:“你呢,你不担心么?” 这个女子,容貌艳丽绝伦,这些,却都不及她心绪的坚定,眼底的平静,她安静的反问赵刚,让人无法拒绝。 第51章 渊帝怒斥 赵刚移开视线,越过小院门,看向之外灰突突的天空。 “将军睿智,无需卑职等人为将军担心。” 小院中波澜未起,复又平静。 而南延朝廷,却是狂风暴雨。 听得正阳门外百人血书告状之事后,更有人将外面的哭诉痛诉之词一字不落的在朝堂之上复述出来。 字字句句,指责的是朝廷,实打实骂的却是皇帝! 痛斥渊帝不念战亡之人! 吝啬金银钱财! 只顾自己享乐! 当着满朝文武,渊帝被遗属这么骂着,如何能忍的下这口气?可偏他还无法将外面那些蠢妇莽夫抓起拘禁,正阳门外人来人往,他若直接把人拘禁起来,天下人要如何他说? 渊帝忍着怒气,派贴身内官前去传话,定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内官回来回话,说那些遗属不肯散去,非要等得一个公道。 显然是不信渊帝。 这又一次狠狠打了渊帝的脸面。 一群穷疯了连死都不怕的遗属,连皇帝的威仪都不再畏惧。 可在世人看来又是如何? 那就皇帝威严连子民都无法震慑。 渊帝只得命内官再次传去口谕,抚恤金三日之后就会按照名单发放,请诸位遗属归家静候,此次朝廷拖欠抚恤金一事定会严查,换给众人一个明白公道。 这番口谕下去,跪在正阳门前的百人才散了。 下朝后,渊帝转头就将户部尚书柳敬拎去御书房内。 柳敬前脚进去,后脚就有一个巴掌大的鼎炉朝他的脑袋砸去! 柳敬不敢躲得明显,只敢稍稍偏了些,任由鼎炉将他的额角砸开了一个口子,连带着他头上的乌纱帽也一并砸歪。 柳敬顾不上仪容,噗通一声跪下:“陛下息——” “这个耶律肃!”渊帝张口骂的却不是眼前这位户部尚书,而是昨晚才见过的耶律肃,“他到底想要做什么!真当这几年混在军中攒了些威望,就能拿捏朕了吗!摘星楼自焚!正阳门血书!这两桩事情,谁敢说他没搅和进去!” 渊帝怒骂一通,气得脸色铁青。 盛怒之下,所言字字点明要害,可无人敢劝。 柳敬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地里。 朝服之下的身体在颤栗着。 渊帝骂完一人后,看着跪在地上的柳敬,怒气才逐渐平静了些,“柳敬,几个月前在朝廷之上,朕明明已下令发放抚恤金,为何至今还没发下去?” 此时的渊帝,虽平息了怒气,语气平稳。 但若仔细分辨,轻而易举就能听出他语气之中的冷厉。 以及眼底的肃杀。 柳敬能做到户部尚书一位,如何不能察觉出圣意,当下愈发抖的厉害,但他极力平稳语气,回道:“回、回陛下,是、是东罗一战后,国库空虚,且又、又换防在即、太后寿诞在即,处处、处处都需要银——”m.cascoo 他还未说完,渊帝疾步走到他面前,抬脚朝着他的肩头狠踹一脚。 渊帝起了杀意,脚下更是使了死劲,踹的柳敬重重倒去,接着就听渊帝一改方才故作平稳,声音阴鸷的骂道:“到了现在你还敢欺君瞒上!你别以为朕不知你与他的过节!连朕的命令都甩在脑后,只顾泄你心中私愤!拖欠抚恤金,难得是那些遗属!如今他们这样在正阳门外闹上一番,撕的是朕的脸面,寒的却是天下人的心!柳敬!” 他抬起胳膊,指着连滚带爬到自己脚边求饶的户部尚书,眼底皆是冷冽无情的杀意,他厉声下了判决:“朕就是放光你的血也暖不回天下人之心!” 第52章 都爱那些戏子娼妓 “不——” 柳敬哀嚎一声,哭的涕泪横流:“罪臣知错了!陛下!陛下饶我一命啊!” 他不停地磕着头。 磕的划开了口子的伤口鲜血四淌。 可渊帝却一脚再将他踹开:“来人,拖下去!” 门外,立刻就有带刀侍卫进来。 一左一右拖着柳敬出去。 “陛下——陛下——饶命啊——” 柳敬的哀嚎、求饶声,响彻这座死寂的宫殿。 —— 惠阳宫内。 耶律肃正陪着太后赏花。 昨晚家宴,耶律肃喝了个半醉,太后没和他说话几句话,今儿一早又怕他宿醉未消,直到晌午过后,这才派了内官去传话,将他传唤入宫。 祖孙二人,遣散了一应宫人,只有耶律肃扶着太后,两人慢慢踱步,看着小花园里的菊花。 太后膝下寂寥,只得一子一女。 儿子如今为皇帝,忙于政务,虽吃穿待遇上处处想着老娘,但却无法时常在跟前孝顺。 女儿亡故,只留下耶律肃一人。 尽管太后也喜欢皇子皇女,但对于女儿留下的唯一一个儿子,却偏心更多。 耶律肃性格虽冷,对太后倒也孝顺听话。 是为数不多能训斥这位骠骑将军几句,他还不会生气的人物。 太后年迈,多走了几步便乏了。 耶律肃接过宫女递来的圆凳,扶着太后坐下。 太后便指了跟前一盆开的茂密的金丝菊花,笑的眼梢皱纹叠起,满眼慈爱的望着耶律肃:“这盆,还有那边两盆开的不错,回头哀家使人送去你将军府中,也能点缀一二。” 耶律肃微弯下背脊,一向清冷的面庞上多了一两分平淡。 声音也显得亲和了些,道:“我府中多为粗莽之人,无人侍弄这精心培育出来的东西,送去了也只得早早凋零,还不如放在惠阳宫中。” 这番仔细周全,耐心款款地回话。 若是叫将军府里的下人听见,定会惊掉下巴。 太后知他寡言,此时能与她说着一串,已是贴心,但嘴上故意训他,眉宇之间的慈爱却无法遮掩:“无人侍弄或请或买几个花匠,偌大的将军府,不见些鲜活的花草绿植,冷冰冰的像什么模样。” 耶律肃垂着眉,语气温和着回道:“我已习惯了。” 语气温柔,丝毫没有转念的意图。 太后伸出手指点他,又叹又无奈道:“你啊你啊,这般油盐不进的性子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耶律肃默不作响。 两人皆安静了许久后,太后才幽幽开口,眼神望着眼前的花团锦簇,语气听来显得落寞,“说你与你母亲相像,竟是连喜好都一样,都爱那些戏子娼妓……” 说罢,又叹一气。 她在提及戏子娼妓时,不含任何贬低嘲讽之意。 耶律肃直起了腰身,不再迁就太后坐着的位置,嘴角微勾,眼底神情浮动,“太后难道不爱?戏子椿庭死时,您还为他落泪了。” 被这兔崽子揭了往事,太后也不恼怒。 左右四周只有她与耶律肃二人,宫里头守在外面的,也都是些信得过的老家伙。m.cascoo 她遗憾的叹息道:“自他死后,哀家再未听得那么动人的好嗓子了。” 说完后,话锋一转,冷不防问道:“椿庭当年可是名动天下的名伶,你那外室呢,又是如何勾的你如此念念不忘,竟学起前朝的金屋藏娇来,连哀家都瞒着了。” 第53章 娼籍、贱籍不入高门侯府 念念不忘? 就那夏氏? 耶律肃闻言,内心轻嗤,这些不过是他做出来给世人看的假象。 既然做出来了,他也要将戏演全。 “她与我,甚是投契。” 耶律肃清冷的情调,漫不经心的回了这么一句。 太后听后,先是不明,接着才明了。 只与他说了一句话,待还要再说话时,太后身边的嬷嬷前来回话,说户部的柳尚书被皇帝拖了出去,磕的满头满脸的血。 太后是经了两朝的老人,今日正阳门外一事她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渊帝如此大张旗鼓的处置朝臣,显然是做了决定。 宁可牺牲一位尚书,也要保下自己的名声,也要削弱耶律肃的影响。 当下,太后就让耶律肃出宫去。 临走时,还不忘命他捎上几盆菊花,像是命令幼童般的口吻,与他说道:“外头的你若真喜欢,养着也无妨,但这名贵菊花,只能养在将军府中,容不得被旁人玷污了去,其中的分寸你需自己把握好,切勿重蹈你母亲的后路。”cascoo 耶律肃回道:“娼籍、贱籍不入高门侯府,我绝不会忘。” 声音冷漠。 又恢复了人前那个冷血无情的骠骑将军。 太后这才舒展了眉心间的一缕幽忧色,慈爱的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嘱咐道:“出宫去罢,待事了罢,再进宫来陪哀家说说话。” 耶律肃离宫后,将太后送出来的几盆菊花遣人送回将军府,自己则驭马离京,一路往小院去了。 · 昨夜入京,虽受了惊吓,但留在马车里的东西不曾被人盗走,收获颇丰。 夏宁便与几个丫鬟在一起挑扇子、簪子、耳坠等物。 她出手素来大方,买得不少,正在分东西。 梅开轻轻呀了声,“昨儿个灯火下看的,竟不知日头底下这扇子如此花团锦簇。” 夏宁听见过后,也偏头看去。 昨夜是在马车里看的,光线昏暗,看的并不真切。 此时借着清晰的日光,扇面上的桃花灼灼,粉调深浅不一,绘满了扇子的一圈。扇子边缘镶嵌了大半圈的半颗珍珠,用胶黏在上头。 扇柄上坠着翠绿的流苏。 淡化了桃花扇的粉调。 成为点睛之笔。 这扇子单看是极美的,但南延不尚靡靡之风,不喜奢华高调的饰品,自然也鲜有人用这般艳色的团扇。 夏宁进了小院后,更是不爱这些奢侈高调。 梅开正要将这扇子收起时,却被夏宁伸手拿了过去。 细长的骨节,不算过分白皙的肌肤,细细的扇柄被她捏在指尖,手腕翻转,团扇便随着她的动作翻了个花儿,“这扇子倒是与椿庭先生的桃花奴相称。” 几个丫头都不是从风月场所里出来的,自然不晓得。 夏宁见她们茫然,遗憾的直摇头,“你们竟不曾听过桃花奴,真是人生一大憾事,也罢,今儿个就让你们开开眼。” 说罢,她动作伶俐的站起身来,拗着身段。 单手持扇,单手指尖轻抵在扇顶。 半遮面。 露出的半双眸子眸光潋滟,饱含深情动人之色。 粉唇轻启,戏腔已起。 婉转悠长。 莲花步,扇子戏。 身段娇软,回眸生情。 第54章 方才我唱桃花奴时,不美么 唱出了娇娘守在桃花树下,候着心悦之人的忐忑、娇羞、期待。 听得几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姑娘们都入迷了。 甚至连小院门开的声音的声音都不曾听到。 而听见动静的夏宁也没有停下,余光扫向门口,半侧身,手持桃花扇,旋步起舞,最后停下只是,薄薄喘息,脸颊微红。 杏眸闪着微光,迎着向门口看去。 半遮面的扇子缓缓移开,缠绵的音起:“君,来了~~~~~” 这时,听入迷的几个丫头才回过神来,着急忙慌地跪了一地,头深深的磕在地上,“大人!” 耶律肃立在门外,视线看着院中的夏氏。 见她旋舞的身段,又听她唱一句‘君来了’的调子,甚至连那眼神,皆让耶律肃觉得熟悉。 熟悉到,他仿若看见有一人着着素衣,站在一棵桃花树下,望着母亲也唱这一首桃花奴。 那时,母亲笑的有多灿烂。 待他回神,却见夏氏已来到她面前,手中的桃花扇被她藏在了身后。 耶律肃轻嗤,她倒惯会察言观色。 没了桃花扇的装扮,夏氏的头上素的仅有一支珍珠簪。 愈发显得她发色乌黑。 她亦不掩盖眼中的爱慕,赤裸裸的展现在面上、眼中,生怕他看不见,“大人,您回来啦,快些进来罢。” 她欣喜的开口,伸手要去拉他的衣袖。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不过是母亲去拉那戏子。 尽管那人是不入流的戏子,却也不是眼前这夏氏能比的。 耶律肃眼底的淡色转瞬消失,他拨开夏氏伸来的手,语气淡漠道:“今后别再让我听见你唱这些淫词艳曲。” 一腔热忱遇上恩客的冷淡疏离,夏宁也不生气。 稍许收敛了喜色,略一福身,百般温顺道:“奴今后定不敢了。” 耶律肃自不会理会他,抬脚往屋里走去。 夏宁跟在后头,才走了两步,就被耶律肃喝止:“不必跟来。” 身后,只见何青风尘仆仆的进来,朝着夏宁点了下头,算是打了个照面,就跟着进屋去。 夏宁被晾在了院子里,不生气也不尴尬,反而手上还耍着桃花扇。 压根没将耶律肃的冷面放在心底。 梅开从地上爬将起来,打发三个姑娘去下间帮衬嬷嬷做席面、烧热水,自己走到夏宁身边,面有忧色:“你身上的伤才好了,小心些,不要再惹恼了他。” 昨日遇上摘星楼之乱,今日晌午又听嬷嬷说了正阳门外之事。 眼下耶律肃平安回了小院,自然让人开心。 可他尚未官复原职,脾气难测,更让梅开担心贴身伺候的夏宁受罚。 仔细算来,自从耶律肃入住小院,夏宁都受了几次罚了。 且一次比一次狠。 这些往年都没有的。 梅开一腔担忧,夏宁却没听进去,挑了眉,询问道:“方才我唱桃花奴时,不美么?” 梅开愣了下,只当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看夏宁一脸认真的等她回答,哭笑不得的回道:“美得很。” 夏宁娇媚一笑,转着手上的桃花扇,最后将扇子轻轻抵在梅开的手中,捏着扇柄的兰花指松开,任由扇子坠落,道:“那便是他不懂风情。” 似骄似嗔。 端的一身媚骨入魂。 第55章 奴将大人视作天,视作命 耶律肃回了小院梳洗后,连夕食都是在书房用的。 暗卫进出了两次才消停下来。 夏宁得了闲暇,在里间作画。 画纸铺满了一整面桌子,这次她的构图画的极大,在构图时,整个人几乎是趴在桌子上。 耳边垂落下的几缕碎发碍事,她伸手,用手指撩起别再脑后。 似有所察觉,她才抬起头来,看向门口。 见着常服的耶律肃站在门口,隔着烛火摇曳,正安静的看她。 夏宁方才专注入了神,这才没有察觉到耶律肃的脚步声。 白日里,她被晾在了院子里,这会子夏宁便不再迎去,手中甚至连笔也未放下,只浅浅弯了眉眼,嗓音柔软的唤了声“大人”。 耶律肃这才入内。 随着他步步接近。 夏宁需得昂起头来,浅弯着的眼中,藏着分明的爱慕。 随着烛火微晃,熠熠生辉。 夏氏这番表情,褪去了故弄风情风骚之姿,令她显得有些陌生。 耶律肃垂下视线,与她身前,眸光冷静的审视她。 一手抬起,轻抚上她的眼睛,粗粝的指腹停在她的眼尾。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夏宁能嗅到他身上像极了冰霜寒雪的清冷。 他此时的嗓音听得温柔,问的话却让人肝颤:“这双眼睛,总是这样看人么。” 夏宁适时的脸颊微红,略偏了头,露出一侧小巧莹润的耳垂,口中娇嗔道:“奴一心爱慕殿下,多日不见,自是难掩欢喜。” 他的手仍停留在她的脸上,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眼尾。 眼睛是极为敏感之处。 一摸,她的眼睫就一颤。 与她面上娇羞的模样格格不入。 在耶律肃看来,反倒多了一份真实。 他的声音温度不变,问的话却是要她送命:“这些话,你又对多少人说话,夏氏?” 他从未叫过她的名字。 只称她为夏氏。 此时,尾音扬起,透出一分犀利。 这些温和不过都是假象。 夏宁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便将他想听的话说出来给他听,“奴遇着大人之前,在风月场所卖笑过活,生死由不得自己做主。自三年前求大人将奴收做外室,奴将大人视作天,视作命,奴家如菟丝,只能依附大人而生。” 她说的款款,字字真情。 那双眸子,更是动人。m.cascoo 耶律肃的手指从她的眼尾收走,拍了拍她的脸颊,“去洗漱。” 是他多心了。 自己不会是母亲,糊涂一时误了一世;这只能依附他而活的夏氏更不会是那戏子,以死也要离了母亲。 耶律肃待她温柔时刻甚少。 便是连第一次也粗鲁生硬,毫无怜惜之意。 夏宁也习惯了,可今日的耶律肃却反常的很,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臀上的隐隐作痛让她不敢放肆撩拨,且见他好像颇为喜欢自己温柔的模样,她今晚便顺从了不少。 不成想,到了床底之间,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柔顷刻化作乌有。 夏宁的伤还没好利索,有心想要扮的可怜些,博取他怜惜,结果却招起了他的狠厉来。 得了两次,夏宁实在撑不住,也不再假意温顺,勾着他的脖子好好表现了番,这才让耶律肃放过她去。 荒唐半宿,一夜好眠。 第56章 耶律肃大婚 次日清晨,暗卫急报。 户部尚书于家中自缢,并留一封告罪折子,自述拖抚恤金一事乃他私心作祟,如今东窗事发引来众怒,他自知罪孽深重,唯有以死谢罪,方能平息众遗属之怒。 渊帝在早朝之前得了奏报,于朝上怒斥前户部尚书柳敬之死,当庭又有其他官员弹劾柳敬贪污、涉嫌私贷等几桩重罪,罪证一应俱全,渊帝大怒,当场下令抄家,并将柳氏全府发配为奴遣送西疆石场,永不得归京,已告战亡将士之魂,已慰在世遗属之心。 六部之一的户部尚书转眼即倒,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曾与柳敬一道阻拦过发放抚恤金一事的兵部尚书,听闻噩耗,大病一场,接连告假了三四日。 期间,抚恤金顺利发放。 听闻,那些遗属收到抚恤金后,朝着京城方向磕了几个响头。 知其真假,无法细究。 在这之后,渊帝才再度将耶律肃召回宫中,当着满朝文武大夸特夸耶律肃,赞他对军中之事事必躬亲,不畏非议一心为国,乃当朝朝臣之典范也。 靠着一顿夸,无形恢复了耶律肃的骠骑将军之位。 又洗清了前段时间传遍京城的‘冲冠一怒为红颜’是子虚乌有。 夸到最后,又提出让他前往西疆换防。 话说到这儿了,自上朝起就一言不发的耶律肃终于开口,他躬身,态度恭敬地禀道:“南延战事十之八九为臣主帅,陛下常说武官不比文官,需亲历战场才得有所成长,臣恳请陛下将此次换防主帅之职任命于其年轻之辈。”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 面上和蔼的神色不变,“耶律卿今年不过二十有四,仍属年轻之辈啊。” 耶律肃并不接渊帝这套近乎的话。 却有其他朝臣站出,说换防主帅早已定下,虽骠骑将军能力过人,但临行之前忽然更换主帅,难免不妥。 一人站出来,便也有第二人站出来。 随着人越来越多,渊帝和蔼的脸色也绷不住。 “那便依众卿之见!” 语气已然不善。 渊帝在朝堂之上发作不得,下朝后不顾大臣求见,径自去了惠阳宫中。 不出两个时辰,宫中就已传遍,皇帝与太后说,骠骑将军是已逝禾阳长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脉,如今年岁愈发大了,既已立业也该成家了,只在外头养个不明不白的外室像什么样子,没得让天下人耻笑。 这话是站在长辈的立场说的,最后又带出以皇家颜面。 逼的太后不得不为耶律肃的婚事操心起来。 这消息传的飞快。 满京几大家族皆知晓了,纷纷将家中待嫁小女名册、画像递进惠阳宫中。 远在京郊小院中。 夏宁等人刚得知耶律肃官复原职一事。 嬷嬷喜欢得快疯了,一顿的谢天谢地,还说今晚要摆桌席面好好热闹下,但又担忧耶律肃今晚便不来小院,席面自然不能做的太奢侈,最后转念一想,这是件天大的喜欢,最近小院里事情也多,也该好好热闹番。 院子里添些喜气才是。 连着梅开竹立几人也一脸喜气洋洋。 夏宁正在伏在桌上作画,听的一屋子的叽叽喳喳声,也不嫌她们吵闹,面上也不见喜色,只专注的落笔作画。 赵刚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夏宁提腕,蘸了墨汁,轻声说道:“赵大哥不必如此,难道你觉得这南延还有人比大人更会行军打仗的将才么?” 她的视线仍专注在画纸上。 声音极轻。 只有他们两人才听见。 赵刚心中大赞一声:绝。 不只是解了她的疑惑,更是夸了将军。 还有谁能比将军更会行军打仗? 自是没有。 赵刚抱拳,心悦诚服:“卑职唐突,姑娘莫怪罪。” 夏宁搁了毛笔,抬头看向赵刚,杏眸里闪着细碎的光,衬得她脸上才有些喜色:“赵大哥,咱俩过个招罢!” 赵刚自是答应。 两人酣畅淋漓的过了百招,夏宁已能接住赵刚不少招式,她基本功本就扎实,学了新的拳法招式后,进步飞快。 出了一身汗,夏宁去泡澡时,才露了个大大的笑脸。 耶律肃官复原职,自然是要住回将军府。 住了这么些日子,行事太过密集夏宁也吃不大消,住回去正好,免得使他生厌。 该得的东西,她也要的差不多了。 只还差一样。 自这日后,耶律肃就不再来小院居住,只从嬷嬷口中的得知,他去送了前往西疆换防的队列,又去了驻地练兵,不在京城内。 夏宁的日子又恢复了规律。 每日练武、作画、嗑瓜子,过得有滋有味。 又隔了半个多月,气候入冬,小院里也烧起炭火盆子。 夏宁手上的这幅地图画的差不多了,虽不太精确比不上异邦人的手笔,但也能看出作画之人的功力。 屋子里点了炭火,烘得暖乎乎的。 但作画时久坐不动,身子就容易冷下来,手指也冷得僵硬,线条舒展不开。夏宁便在屋子里打一套拳,练的四肢暖和了,又抱着小奶猫吸了几下,这才继续伏案作画。 冬日的日子过得更是岁月静好。 一派安宁。 嬷嬷匆匆的脚步声在屋外传来。 夏宁漫不经心的说了句:“嬷嬷风风火火的,又是从哪儿听来了惊天的消息,要与我们说呢。” 梅开放下手中打着的络子,起身去掀棉帘,推门迎人。 “娘子!” 嬷嬷人还为进来,就听见她急切的声音。 夏宁嗳了声。 隔着帘子听到梅开与嬷嬷说话的声音,“小姐在屋子里头,嬷嬷进去暖暖罢。” “快--” 嬷嬷急着进来,一见夏宁抬起脸,浅笑盈盈看着自己的模样,心疼这般美丽性子又好的娘子,顿时红了眼眶,“娘子诶!” 夏宁哎哟了声,“嬷嬷这是给谁欺负了,明儿个叫上赵大哥去给您撑腰讲理去。” 嬷嬷听得,眼眶里眼泪险些滚落。 只扯了衣袖抹了两把眼泪。 夏宁与梅开对看一眼,皆无头绪。 梅开温柔着道:“嬷嬷坐下先缓缓,不急着说。” 嬷嬷又擦了两下眼泪花儿,“怎不急着说!”说着,眼睛看向夏宁,“外头都在传,大人要大婚了!我不信,去了将军府……” 梅开听的愣住,只麻木的顺着问了句:“如何?” 嬷嬷回握住梅开扶着她的手,哽咽道:“是真的……” 梅开顾不得嬷嬷,只朝着夏宁看去。 满心担忧。 夏宁却比她们稳得多,搁下手中的笔,甚至还能安抚嬷嬷几句:“嬷嬷回来路上也累了,先下去歇歇脚,再来与我说话,少不得需嬷嬷来为我解惑。” 她这话说的极为体面。 让嬷嬷也是意外。 但嬷嬷继续留在主子跟前哭哭啼啼、怨声载道也不像话,她只得先下去净个面,梳理好了情绪再去回话。 嬷嬷下去后,梅开便关紧了房门。 见夏宁从床底下翻出锦盒,又从里面取了一锭银子出来交给梅开。 梅开不解地看她。 夏宁压低声音,吩咐道:“你随嬷嬷去镇上时,想办法去南城门,那儿常有一群小叫花子乞讨,你随便寻一个施舍个铜板,再将这银锭偷偷塞过去。” “你要做什么?” 梅开的眉心隆起,不安道。 夏宁不愿多言,只回她一句:“那些小叫花子是天青阁红衫姐姐的眼线。” 梅开想起了那日自己去天青阁送的信。 再看着手中这一银锭,惊道:“你真打算……” 话未说完,夏宁一个眼神扫去,让梅开住了口。 门外响起嬷嬷的脚步声,随即敲了门进屋里来。 梅开将银锭藏入袖笼中,压住面上的神色。 小姐虽能外出,但时刻有赵刚、嬷嬷随行,她们虽能与嬷嬷单独外出,但嬷嬷从不会让她们离了眼。 尽管都是奴才,嬷嬷却将她们看的极牢。 夏宁筹划至今,步步算计。 她定不能拖小姐后腿。 嬷嬷再次进来后,换了套衣裳,也净过面,虽眼眶微红,但看着情绪已平复下来。 夏宁坐在圆凳上,眸光平静的望向嬷嬷,“嬷嬷可知大人要娶的是哪家贵女?大婚定在什么时候?” 嬷嬷仔细答道:“听府里的管事说,是今年刚从外地任期结束回京述职的慕大人,才得了官衔,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大人娶得是慕大人的长女。婚期定在了明年春日三月初六,是……” 嬷嬷顿了顿,眼眶又红了些,“说是太后娘娘定的日子。” 嬷嬷说完后,一室死寂。 唯有炭火盆子里的银碳发出迸裂的轻响。 隔了片刻,梅开才哑着声音道,“那便是过了明路的事儿了……怎会如此突然呢?大人前些日子还住在小院里,也不曾听说要相看什么。” 嬷嬷摇了摇头,唉声叹气。 里头这些弯弯绕绕的利害关系,她们做奴才的怎么会知晓。 只知道,大人若要娶妻,若是碰上个厉害的正妻,怕是头一件事就要料理养在外头的正室。 即便不料理,少不得要给大人纳妾,分宠。 届时,夏氏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 嬷嬷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混沌,又想叹气时,想起此时最难受是夏氏,便走到她身边,轻搂了下她纤瘦的肩膀,声音慈爱的说道:“姑娘这般好性子好脾气,只要正头大娘子不为难咱们,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夏宁这才适时挤出两滴眼泪。 好叫嬷嬷知道,她先头那些平静都是装出来的。 此时再也绷不住了,才委屈难受道:“嬷嬷……今后我们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嬷嬷本就心疼怜惜她,一听这哭腔,自己也绷不住了。 两人抱在一起,好好哭了一顿。 招的梅开也走过来一起哭。 哭完一通,送走嬷嬷后,夏宁脸上悲戚顿收,捏着帕子擦去脸上的泪痕,眼底平静的仿佛刚才痛哭的不是她似的。 梅开替她收拾桌上的东西,看见画上留下的痕迹,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一幅画。” 夏宁顺着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画上竟然留下一道墨痕,恰好在画中间。 是一道无法修补的痕迹。 夏宁伸手,将画纸盖上,竟一眼也不愿多看,“没什么可惜的,画废了扔了就是。” 梅开欲言又止,只应了声。 夏宁练习画技,不过是为了取悦耶律肃。 既然他要大婚,自己决心离开,这些画技与她而言再无用处,不必再耗心力,反而,她要为之后的事情做诸多准备。 要瞒过暗卫、赵刚及嬷嬷的眼,做的悄无声息。 次日,梅开就随着嬷嬷入京去采买。 隔了一日,夏宁就收到了将军府送来的箱子。 送来的人与赵刚相熟,说这箱子是从天青阁送来的,阁中收拾旧物,发现了不少夏姑娘的私物,便派人送了来。 当年耶律肃为她赎身时,是用的真身真名,不曾隐瞒。 将军府里的管事粗粗翻了翻,多是女儿家的首饰小玩意,禀了何青后就托人送来。 虽将军明年大婚,但如今仍养着这外室,谁知道将来如何。 小心伺候着总是没错。 能跟了将军三年的外室,绝不是绣花枕头。 夏宁不方便直接出面,托赵刚赏了一两银子的跑腿费。 箱子搬入房里,夏宁便拉着梅开一道儿看,两人头挨着头凑在一块儿,看的倒也起劲,屋子里都是她们的轻笑说话声。cascoo 赵刚与嬷嬷离开后,夏宁又将东西仔细翻了遍,尤其是首饰一件件掂量着,最后选了个银钗,金钗上就嵌着一红枣大小的珍珠,用金丝镂空兜着。 她拨开金丝,取出其中的珍珠。 用手指碾了下,擦去一片珍珠珠光色,露出里面褐色药丸。 梅开哪里见过这般技巧,当下惊的睁大了眼,声音压得低低的,“这是什么?” 夏宁将钗戴上,嘴角含着浅笑:“东罗传来的秘药,服用后一日内,会有僵死假象,十二时辰后失效。” 顾不得梅开又惊又疑,夏宁将计划简单告诉了她。 又命她缝制一缰绳,上面加些机巧,三日后出门时套上。 接着,又趁着无人打搅,她将后续安排仔仔细细与梅开说了。 逃离之前的准备,逃离之后的安排,是夏宁早早就决定下来的,只是借什么事假死逃离,却是在听嬷嬷说耶律肃所娶何人后,才仓促定下来的。 第57章 外室假死出逃 梅开听后觉得风险极大,忍不住劝道:“大婚安排在明年三月,眼下才十一月里,不若我们再仔细筹谋,求得更稳妥些,若到年后再无机会,那时再定也不迟。” 夏宁缓缓摇了下头。 “若不是情况有变,我也不愿冒风险行事。” 梅开当她说的情况有变是指耶律肃婚讯之事,思虑后道:“按婚嫁习俗,小定文定八字下聘等等,媒人往返商议,便是同在京城之中,耗上一年两年的也大有人在,更何况是他皇亲,婚嫁更是复杂,从十一月至明年三月,的确仓促了些。” “不单如此。”夏宁叹了口气,“他因公主私逃回东罗后,以我的名义冲冠一怒为红颜辞了官,可他又是如何复的官?让那疯妇在中秋灯会自焚火烧摘星楼,又让遗属去正阳门前上血书告御状,逼得那位不得不给他官复原职。听嬷嬷说方才提及一句,日子是宫里头定的,那这婚事怕也是宫里头催的,他最后却为自己选了个才回京的文官,在京城无权无势,脚跟不稳,娶这么一位于他有何好处?” 夏宁说着,扯了缕嘲讽的笑,“咱们这位大人,是极挑剔难伺候的主儿,我是不信他对那位未来大娘子一见钟情云云。” 梅开听得迷糊了,“既娶的是位无权无势的文官长女,你又何必急着这几日非走不可?” 夏宁恢复了平日的表情,抬起头,看着梅开,无奈笑道:“我再说明白些,他以我的名义辞官,闹得天下皆知他养了外室。辞官复官又取了个无关紧要的大娘子,那是他与宫中在斗法,我早早就被他抬起来当了出头鸟,这一回宫中没占到便宜,那下一回呢?但凡他要是娶得是个京官家的,我都不至于如此着急。” 她说了几段长话,端起茶盏喝了口润润嗓子,最后收了个尾:“女子不易,贱籍在他们眼中如蝼蚁,两方斗法,咱们,还是保命要紧。” 她说的诙谐,梅开听后却笑不出来。 梅开蹲下身,轻声道:“是我错怪你了……” 夏宁不说话,只一口口的喝茶。 梅开几乎要哭出声来,即是内疚,也是为自己的愚钝,“我只当你是不愿见他娶妻……” 夏宁饮完茶后,才伸手摸了摸梅开的发髻。 面上似有笑意,但眼底却浮动着冷漠,“男欢女爱,起因皆为欲,一通巫山云雨后,抽身离去更为简单。你所说的,那是爱,奢侈、精贵,我这般命运,绝不敢碰,更何况是他。”cascoo 梅开伏在她膝上,无声哭泣。 听着她冰冷的语调,直到此时,梅开才知道,日子贫苦难捱,可短只是人的志气、精神气,但夏宁长在青楼,伺候的都是各色恩客,学的都是些承恩手段。 即便她被困在小院三年,看似虚度日子。 可到眼下,才知她一日都不曾松懈。 真正虚度光阴、贪恋这份安逸的,是自己才是…… · 夏宁连着几夜失眠,不得安枕。 脸色一日比一日憔悴,眼下的黑青显眼,看着更为可怜。 小院里的人皆知她不得安枕的原因,但也无人能劝。 夏宁憔悴着一张脸,坐在廊下,叫来了嬷嬷,与她道:“我这几日总不能安枕,便是睡了也是噩梦连连,心慌的厉害。” 她面色疲倦,眉间略蹙,脸颊添几分愁色,病如西子胜三分。 看的嬷嬷止不住的怜惜心疼。 “这般可怎好啊,我这就去府里请府医来。” 嬷嬷说罢转身就要急着要走。 “嬷嬷且等等。”夏宁出声叫住她,“大人大婚已定,我这外室在此时去请大夫来,若被传出去了,免不得让人议论,被那慕家小姐听去了就更不得了。” 嬷嬷止住,听着她的话也是在理。 一脸愁苦:“以前无人知晓这事也罢,可如今……” 夏宁脸上更多了一分落寞,“大人迟早要娶妻生子,只怪我这三年过得恣意,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也是这事太过仓促。” 夏宁捻着帕子,眉睫微垂,“在小院里呆着也是苦闷,可我又提不起心力做事,便想着出门去。” 嬷嬷犹豫道:“这怕是……” 上回夏宁闹着要去中秋灯会,事后嬷嬷与赵刚皆被罚了月俸。 这次,嬷嬷再也不敢顺着她来。 夏宁失笑了声,做尽寂寥之态,“上回遇上事,再想出门怕是艰难。可我实在不安、六神无主,日日不得好睡。我也不去其他地方闲逛,听闻京郊的宝华寺灵验,便想去上香,求个心安,也求得菩萨保佑咱们这小院今后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她伸手握住嬷嬷的手,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将嬷嬷的心都看软了。 “我试试罢。”嬷嬷最终妥协,“看着大人待娘子的情分,娘子也该自己多想开些。” 夏宁柔柔笑了,笑意不达眼底。 便是寂寥,也在她身上生出柔媚。 夏宁要去宝华寺上香这事很快就报到了军营。 何青不敢擅作主张,得了消息就递到耶律肃跟前。 耶律肃正在练武场练功,一杆长矛使得出神入化,赫赫威风,便是在侧旁观之人,看的也心生畏惧,想要退出几步以来保命。 练完下场后,身上中衣浸湿。 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滑落。 胸肌起伏,眼神清冷之意淡去,英武逼人。 何青愈发心生敬仰,他家将军论样貌英俊、气势英武、出身高贵、战功累累,他都想不出有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上自家将军。 却没想到,将军独善其身二十四载,竟会选了个其貌不扬的文官家的小姐。 出身不配。 那样貌更是…… 连夏氏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浅思一瞬,看见耶律肃下场,何青忙快走几步上前,低声将小院里递来的消息报上。 何青不敢如实禀报,只说她心有忧思,想去宝华寺上香祈福。 耶律肃听后,嗤笑一声,“夏氏忧思?” 口吻是极为不信。 何青这下只得详细回道:“嬷嬷说夏氏这几日睡得不好,人也憔悴了许多,又因想着请府医打眼,便想着去宝华寺上香散心。” “随她去。”耶律肃不愿在这些事上过多耗神,“吩咐暗卫多盯着些,若再出事,唯他们是问。” “是,将军。” 何青暗自松了口气。 将军看似对夏氏不过尔尔,实则却颇为关心。 只是啊,这夏氏出身实在太过卑微。 否则恩宠只会更甚啊。 得了耶律肃的首肯后,嬷嬷便张罗着去宝华寺上香的诸多安排。 宝华寺虽也在京郊,但与他们的小院却不在一个方向,本来能穿城而过,省不少时间,但夏宁说近日不愿进城,夜里总想起摘星楼一事。 他们只能绕城进山而行,去往宝华寺路上山路多,不易疾行,若要当日往返,得早早就出门去。 待第二日,鸡还未打鸣,夏宁就坐在梳妆镜前打扮。 梅开脸色略显的沉重,眉间拢着忧色。 夏宁只当看不见,自己拿了银钗簪上。 竹立则是见夏宁今日气色好了不少,也跟着一起欢喜,“自入冬后,今儿个是头一天见了朝霞的日子,定是个上香祈福的好日子,小姐人美心善,连着天老爷都愿圆小姐的祈福呢!” 小嘴叭叭儿的,说的极为热闹。 逗得夏宁见了分笑色,掏出一把铜板赏她:“说的好听,快来拿着。” 竹立笑的牙豁子都露出来了,双手捧十几个铜板,深蹲福了福:“谢小姐赏赐!” 夏宁又抓了一捧塞给梅开,“你也拿着,好有香油钱进庙孝敬。” 竹立才起了身,故作惊讶的啊了声,撅着嘴巴,扮着可爱道:“奴婢还当是说了吉祥话小姐才赏的,原是每人都有的,不单是我独有的啊。” 那样子实在可爱,夏宁绷不住了,指着她笑的前仰后合。 笑声传出院外。 嬷嬷听了,也跟着笑了。 与身旁的赵刚唠嗑着道:“我先前还担心求神拜佛能不能解她心结,如今看来,尚未出门就这般高兴,应该是没事儿了。” 赵刚沉默寡言,只回道:“如此便好。” 他喂着套上马车的马儿吃些干草,又拿了水瓢让马儿喝水。 吃饱喝足,马还踱着蹄子,有些烦躁。 赵刚哈了口气搓了搓,晨起冷得很,马自然也不愿意被套着马车行路。 候了大半个时辰,夏宁一行人才从小院出发。 从京郊进山后,马车载重有限,梅开、竹立、嬷嬷三人只得下车随车步行。 过了会儿,夏宁明显感觉到马车颠簸不稳,掀开帘子,手心压着胸口,面色难色的问道:“这马车又缓又颠,实在难受。” 赵刚勒住缰绳,回道:“姑娘再忍忍,这马许久未走山路,有些生疏,若实在难受了,下来走两步也能好些。” 勒紧缰绳后,马匹甚至还扬蹄嘶鸣 马车摇晃,险些要把人摔下。 赵刚脸色微变,跳下马车,“姑娘快进里头坐着!” 随行在旁的三人都慌了,却又不敢随意靠近马车。 马儿像是受了惊吓,嘶鸣扬蹄,赵刚也一时安抚控制不住,只能勒紧缰绳想要强行使它镇定下来。 可谁知缰绳愈勒,马匹愈发癫狂。 梅开被吓得脸色煞白,脱口而出:“小姐小心!” 在马车里的夏宁被晃得七荤八素,最后扶着马车框探出头来,一手还摁着胸口,脸色难看,发髻散乱:“赵大哥,我实在撑不住——” 夏宁半蹲着掀起帘子,摇摇晃晃。 赵刚大喝:“姑娘别出来!” 他分了神,手下勒的缰绳失了分寸,马匹被强勒着,似是力竭快要安稳下来,赵刚生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才歇下来的马匹忽然癫狂起来! 力气蛮横、疯狂的甩着套在身上的马车架。 只听见车厢里咚的一声闷响。 显然是夏宁被甩的撞在车壁上。 “小姐!” “姑娘!!” 马匹发狂的出人意料,且比之前更甚。 连赵刚被甩了出去,手上的缰绳哧啦一声断裂。 “姑娘!快跳车!” 赵刚吼着。 马车里却无人回应。 马不再受控,癫狂的朝着山路深处跑去! 马车摇摇晃晃,车轱辘歪斜的碾过路上的石子,哐当作响。 赵刚立刻稳住,抽出佩剑纵身几个跳跃,可在将要追上时,一直按着山路疾驰的马忽然脚下方向一改,直冲着悬崖跑去! 就找赵刚打算跳崖寻人时,身后传来几道利刃破空的声音。 急转身去,只见四五个黑衣蒙面人持剑向他刺来! 赵刚脸色骤变,瞬间明白马匹失控并非意外,而是有心之人刻意安排!眼下不是与这群黑衣人纠缠之际! “暗卫!” 赵刚低吼一声。 几个侧身躲过黑衣人密集攻势。 话音落下,两位身着灰衣的暗卫现身,面上覆着面具,手持大刀长剑,直攻向黑衣人。 赵刚妄图脱身。 但黑衣人却极为难缠,悬崖上打斗乱成一团。 而悬崖之下。 马车坠地,马匹坠落身亡,马车车架四分五裂。 本该在车内难逃一劫的夏宁却挂在一棵摇摇曳曳的枯树枝上。 顺着额头淌下的鲜血迷了她的眼睛,所见之物,皆为猩红。脑袋一片混沌,身上多处擦伤,但仍然强迫自己清醒着。 她本意只是想借马车失控,顺势被甩出车厢,‘坠落’山崖。 这座山并非荒山,树木茂盛。 再加上她的功夫,绝不会真的坠崖身亡。 届时她再‘磕破’脑袋,吃下秘药,只需等着十二时辰后,恢复自由身。 可马匹忽然癫狂,夏宁意识到有人作祟,正要跳车保命,却猝不及防被摔的晕了过去,直到马车坠崖时她才醒来,拼上性命从马车里跳出来。 眼下…… 虽然秘药还在。 但她额上血流不止。 身上不知多少伤口。 如果吃下秘药…… 能不能挺过十二时辰尚不知晓。 且…… 上面有人下来的动静。 夏氏抬手扶着钗的手逐渐脱力,眼线晕眩,视线越发狭隘,发黑。 在将要晕死过去时,那人来到她的身边,树叶悉悉索索作响,夏宁困极、累极了,想要睁开眼看来人是谁,可眼睛重的似有千斤顶压着。 一只微凉的手落在她的脸上。 带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在她脸上缓缓游移。 直至夏宁失去意识。 第58章 将军这是心疼了? 将军府前院书房。 赵刚与暗卫们全数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 耶律肃背着手,站在书案之前,脸色沉的吓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一五一十都给我说清楚了。” 暗卫不敢先答。 他们只守在院外,并随行马车前往宝华寺,途中马车坠崖、遇袭后,才出手介入。 赵刚将额头抵在青石板砖之上,冷汗四溢,答道:“回禀将军,今日晨起后,属下套了马车护送夏姑娘一行前往宝华寺,进入山路后马匹狂躁,属下才将马匹控制住,它又发狂发癫,缰绳断裂,拖着马车狂奔不止进而坠崖。属下正要下崖救人时,黑衣人现身,属下分身乏术唤出暗卫协助。但……” “将军!” 赵刚的话还未说完,门外响起何青求见的声音。 得了允许进屋后,何青便道:“生擒回来的暗卫经不住拷问,咬了藏在牙里的毒药自尽了。” 耶律肃:“问出什么了。” 何青弓着背,语气小心翼翼道:“他们咬死不肯开口。但在死后,陆元亦发现他们面上,似覆着人皮面具,揭开后发现这几个暗卫五官深邃不像南延人,更像是东罗、西疆那边的。” 耶律肃背在身后的手指搓动,冷笑一声,“京城脚下,不知何事何物竟让他们派出易容后的死士暗杀。” 说罢,冰冷的视线落在赵刚背上。 赵刚虽伏着身,但那冷若冰霜的视线却无法忽视,急忙回道:“那几个黑衣人绝非是冲着属下来的,在属下急着要去救夏姑娘唤出暗卫后,黑衣人仍围攻属下,招式棘手,几人协作,便是被暗卫所伤也死死缠着属下,更像是故意阻拦属下营救夏姑娘。还有一物——” 赵刚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块团起的帕子。 掀开手帕,双手呈上。 耶律肃靠近一步,垂眸看去。 那是随处可见的路边杂草,此时却被赵刚包裹在手帕里。 一缕极淡的异香钻入鼻尖。 他眉心猛一皱起,眼底划过一丝厉色,立刻吩咐何青:“去唤府医!” 府医来得及时。 结果赵刚包在帕子里的杂草,放置鼻下仔细嗅过,又用手指碾了碾,这才答道:“禀将军,这些看似普通的杂草上被人撒了龙竹叶的汁水。龙竹叶气味微甘,与人体无害,牲畜嗅觉灵敏,嗅一丝气味就容易性格狂躁失控,而这叶子上的更是提纯后的汁水,触之粘手,对牲畜的影响更大。只是这龙竹叶罕见,不知赵侍卫是从何处取得的?” 赵刚听了府医的解答后,大惊失色:“前往宝华山途经的山路两侧……” “是谁竟敢在山路上撒龙竹叶的汁水?”府医薄怒,“山路行人难走,多用骡子、马车代步,若是沿路洒在路边,这不是就等着出畜生发狂失控吗!” 黑衣人果真是冲着夏姑娘去的! 且早就知道夏姑娘要去宝华寺祈福,提前埋伏在山中,更在路边撒上龙竹叶的汁水! 只是—— 赵刚为证自身清白,竟不顾耶律肃沉怒威仪,直起腰背,大声陈诉,绷得额上青筋鼓起,道:“将军明鉴!夏姑娘前往宝华寺一事是前一日临时起意,院中所有人物,除了往驻地递消息的暗卫,再无人擅离小院一步!而夏姑娘要走山路,更是当天姑娘临时起意,说是惧于摘星楼一事,这才不愿穿城而过!” 赵刚自证了清白,暗卫也跟着回道:“那日往返驻地路上,属下不曾与任何人交谈!” “小院一干人等,严加拷问!” 耶律肃的语气压着怒意,看向何青,吩咐道:“京郊隶属巡防营,去派人告知周悙,让他派人封锁山路。” 何青应是,退下办差。 耶律肃又向府医道:“你随其他侍卫先一步前往山中,将撒有龙竹叶汁水的山路圈出,待巡防营赶来,再将如何清理龙竹叶汁水一事告知,确保清理过后不会再起事故。” 府医应下。 耶律肃这才唤来陆元亦,命带着府医先一步前往山中,阻拦行人经过。 处理完龙竹叶一事后,耶律肃眉间的冷意才淡了些,“赵刚,再给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赵刚欣喜,双手抱拳,“属下听命!” “拷问小院中人之事交你去办,东罗细作擅易容术,若错过任何可疑之人,提头来见!” 赵刚稳下万般情绪,沉声道:“是!”筚趣阁 若非他此次发现了杂草有异,就凭他自证清白的那几句话,怕将军不会轻易放过他。 赵刚逃过一劫,暗卫却没那么好运。 统统被赶回暗卫营不说,罚俸、杖责更是少不了。 赵刚正要退下,忽然想起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在门口犹豫了两步后,耶律肃的眼神已经扫来。 他小心翼翼的询道:“夏姑娘至今还未清醒,拷问一事……” “我亲自审。”下一句就是,“还不快滚出去。” 众人退下后,耶律肃并未在书房久留,而是去了后面的一处偏僻小院中。 小院门口守着的皆是府兵。 院内不见任何闲杂人等,就连夏宁那些下人也都不见身影。 耶律肃推开一扇紧闭的房门,进入。 绕过一扇屏风,入目,躺在床上昏睡未醒的女子正是夏宁。 她身上多处挫伤,额上的伤口最重,即使用了上好的止血药,绑了厚厚的绷带,也仍能看见透出的隐隐血色。 许是痛极,昏睡之中,她的眉间紧蹙不展。 便是昏睡蹙眉,也楚楚可怜的很。 东罗那些黑衣人是要她的人,亦或是要她的命? 只是这夏氏空有美貌,一介贱籍,自小在天青阁长大,三年前又长住小院,与东罗并无任何牵扯。 难不成…… 一念闪过,耶律肃走到床畔,弯腰伸手在她的耳后仔细摩挲,并未摸到任何人皮面具的异样感。 夏氏于东罗唯一有用的身份就是自己的外室。 若东罗人当真是想要取了夏氏的性命,假扮她潜入将军府中,可易容术只可伪装面容、习性,不可能连肌肤、骨骼都一一细致的模仿出来。 夏氏是他枕边人。 内里被替换了芯子,他如何会察觉不了? 而耶律肃刚才摩挲夏宁脸颊的动作,恰好催醒了她。 悠悠转醒,略显乏力的掀起眼睑,入目所见,就是耶律肃那张清冷、高贵的面容。 这一瞬间,夏宁心中的庆幸大于失落。 庆幸自己还活着。 而非是逃离失败。 比起自由,她还是更希望自己能活下去。 此时哭的倒是真心实意,眼泪汪汪,沿着眼角滑落渗入鬓角,嗓音轻若浮云,“奴……以为自己就要……见不到大人了……” 美人落泪。 梨花带雨。 只是哭的有些狠了,抽泣时牵动了额上的伤口,疼的她嘶嘶倒吸着冷气。 一张连血色全无。 疼的连伪装都顾不上,五官拧在了一起。 虽不如方才那般招人怜惜,却显真实。 耶律肃眼底的冷意淡去,嘴上说道:“不想血尽而亡就继续哭着。” 夏宁抽抽搭搭,幅度极小,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扯到额上的伤口,眼中蒙着一层泪光,“奴现在信自己还、还活着了……” 耶律肃挑眉看她。 夏宁稍弯了眼睛,嘴角扬起,认真的回道:“奴若是死后还能见到大人,定会将大人想象的待奴温柔款款……”她说的认真,眼睛因蒙着泪光,眼神明亮熠熠,“奴受伤了,会贴心照顾,奴伤心了便会温言宽解,奴——” 听她说的愈发荒唐,耶律肃再听不下去,“一派胡言。” 用词虽重,但语气听着倒不凶狠。 夏宁有些诧异,莫不是自己真的受了重伤,耶律肃心疼她了? 她此时困顿、晕眩的厉害,但也强撑精神试探。 她幽幽叹息,耷拉着眉睫,“奴这才深信,自己还活着。” 耶律肃只冷冷看了她一眼以示警告,竟不曾再训斥说教她。 夏宁心中不可谓不震惊。 还想多说几句时,实在扛不住身子疲乏,意识朦胧着,再次陷入昏睡之前仍不忘神情道:“奴还能活着……日日见到大……人……心中……欢……” 喜字尚未说出口。 便已入睡。 耶律肃垂眸,眼神冷淡的看她。 一时竟有些分不出清楚,哪些是她曲意逢迎的讨好,哪些才是她这身皮囊之下的本性。 但—— 此次于她而言,只是一场无妄之灾。 念在她侍奉自己三年,这次,就当遂了她的愿。 在耶律肃离开后,夏宁足足昏睡了一日才醒来,醒来时眼冒金星、心跳急促,脑袋晕眩,屋子里还无人在旁服侍。 她用尽了力气拍向床沿,才惊动了守在外面的侍卫。 侍卫推门入内,站在屏风之外,试探性的问道:“可是夏姑娘醒了?” 夏宁张嘴,“是……我饿了……” 声音细弱蚊蝇。 屏风外的侍卫一时没听清楚,又靠近了两步,“夏姑娘?” 夏宁憋着一股气,拼尽全身力气吼了嗓子:“吃的拿来——饿、死——” 不成想门外来人,只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姑娘如此中气十足,想来是无大碍了,将军。” 前面那两句话都无关紧要。 最最要紧的是后面那个称呼。 将军? 耶律肃也在? 接着,就听耶律肃低冷的声音传来:“既如此,今日换药就不必给她开安神的汤药。” 里面的声音顿时哑了。 耶律肃哼了声。 但跟在旁边的府医亲眼所见,将军居然笑了一瞬。 尽管极为短暂,但的的确确是笑了! 乖乖,里头那位夏姑娘果真是了不得。 她言语不端不说,竟然还能让这位冷面将军笑,的的确确有几分本事在身上。 但看她凭着娼籍,一路从外室小院能进的将军府后院,手腕可见一斑啊。 府医心中大为感慨了番。 而躺在床上哑声的夏宁倒也不是害臊,而是见好就收,女子适当‘娇蛮’得张弛有度,反而会教人觉得真实可爱,否则只会沦为刁蛮泼妇。 见耶律肃绕过屏风。 今日他穿的极为俊逸出尘,一件湖蓝色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腾雾的刺绣三指宽腰带,腰间罕见的挂着一块墨绿玉佩。 发丝用墨玉冠束起。 额头饱满,鼻梁高挺,薄唇微扬,挂一丝清冷薄笑。 好一派清贵闲雅贵公子的打扮。 饶是夏宁知他皮相极好,但鲜少见他打扮如此出挑,不经多看了两眼。 她毫不遮掩自己露出的神情,惹得耶律肃眉心拢起,脸上寒意渐浓,夏宁这才收回了视线,眨了眨眼睛,嗓音柔软无辜的唤了声:“大人……” 耶律肃瞥她,“这会是没力气了?” 夏宁娇羞垂眸,“给奴留些面子罢……” 嗓音娇软,纤弱。 像是羽毛掠过心尖,听的人酥了半边身子。 而耶律肃不吃她这些狐媚功夫,只让府医给她换药。 夏宁这回是彻底醒了,在府医说了句‘姑娘冒犯后’,将她从床上扶起,靠坐在床柱上,直接上手拆下绷带。 额头的伤口大又深,血肉黏连,撕下来时疼的她眼泪花儿都挤出来了。 可就疼成这样,她也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忍着,连一声叫唤都没有。 上药后再次绑上绷带。 这一番下来,夏宁痛的身上衣衫被冷汗打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连府医都对她刮目相看。 不愧是能让将军如此上心的外室。 “三日过后,老夫再来为姑娘换药。” 夏宁浑身脱力,却还不忘朝着府医颔首,声音虚弱道:“多谢……” 府医提着药箱这才退下。 她浑身湿透,男女、尊卑有别,府医自是不好再扶着她躺下。 夏宁正撑着胳膊,想自己是滚着躺下去,还是砸着躺下去才不会牵扯到伤口时,耶律肃忽然靠近,伸手揽着她的肩膀。 夏宁微愣。 极快的掀起眼睑,看向欺身靠近自己的男人。 这一眼,便让她看见了耶律肃面上闪过的厌色。 耶律肃手掌臂弯所碰之处,皆是湿漉的汗水。 他一向清贵洁净,便是在两人欢好时,也不曾亲吻过她沾着汗意后的肌肤,此时虚搂着一身冷汗湿漉的夏宁,自是难掩生理上的排斥。 快速将她放回床上,抽回手去。 在夏宁心中那抹极淡的动容,也若浮云般散去。 她柔声说道:“奴身上都是汗难闻的很,还请大人将丫鬟们叫来,略作收拾。” 她说的柔婉,就像是没有察觉到耶律肃的厌恶之意。 等着他离开后,好好洗漱、进食。 可她等来了什么。 “不必。” 第59章 将军心疼的将人抱进前院 耶律肃这般说道。 夏宁见他并无离开之意,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的背影。 听他叫来侍卫,命其搬进另一扇屏风兜起,屏风后又搬入浴桶,灌入冷热水,调教好水温。 至此,夏宁已然呆住。 莫不是…… 她只敢这么想想。 耶律肃却直接这么做了。 掀开夏宁盖在身上的被褥,手指利索的挑开衣衫系带,三下五除二将夏宁拨了个精光,抱起她朝浴桶走去。 噗通。 一声。 将人放入。 水花溅了夏宁一脸。 虽不似一年前那般粗鲁,但着实也称不上温柔。 然而,震惊的远不止如此。 夏宁身上擦伤最为严重的是两条胳膊,耶律肃将她的胳膊搁在浴桶壁檐上,用布沾了温水,随意擦了擦她的肩胛,面庞。 热水腾出的雾气缭绕。 熏得人更晕了。 可眼前这过分温柔、关心的耶律肃,却让夏宁更摸不着头脑,甚至心中还腾起淡淡的不安。 面上不显,动作却大胆许多。 她的胳膊被晾着,无法用手遮掩着胸口,不见羞色,愈发大胆,将自己的身体袒露着,略微前倾,脖颈线条修长,往下的线条柔润起伏,皆没入水中。cascoo 水雾缭绕。 面上被溅的水滴顺着滑落。 眼眸含笑,眼神似勾。 “大人。” 嗓音糯软,妩媚渐生,“这会子我是入梦了,还是我性命无多,大人待我竟这般好?” 这边柔媚。 那边清冷。 耶律肃面无表情,情欲不起,冷冷道:“是啊,活不过今晚。” 夏宁睁大眼睛,想要挤出串串可怜无助的泪滴,但此时她饿的发昏浑身无力,连哭也哭不出来,挤着一张欲哭无泪的脸。 听得耶律肃冷哼一声。 夏宁的手指拽住他的袖子,轻轻扯了扯。 昂起的脸上笑容动人、灿烂。 只不过额上渗血的绷带看着扎眼。 “别笑了,难看。” 夏宁听话,敛起笑容。 耶律肃不再继续擦拭她的身体,只让她在水中泡着。 夏宁也嫌弃自己之前一身汗味,便也不出声的泡着。 过了会儿,她又轻扯了下耶律肃的袖子。 耶律肃侧过视线看她的脸。 夏宁的眼睛开始发花,眼前的耶律肃正在天旋地转,自己的身子逐渐瘫软,快要撑不住腰肢坐在浴桶之中。 甚至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清楚:“大人再不抱奴家起来,奴就……要……” 还未说完,彻底卸了力气,就要栽进浴桶里去。 耶律肃眼疾手快的拽住,这才没教她整个脑袋都没入水中,沾湿伤口。 从浴桶中将夏氏捞起,抱着走去床上,水渍滴落的一地。 抱着人放回床上,随手扯了薄被将她裹着擦干,抖开薄被后,却发现整张床上都湿透了。 也不知是她方才渗出的汗水,还是从浴盆里带出的水。 正值冬季,被褥难干。 这床今晚是彻底没法睡了。 耶律肃头一次觉得,府中没有一个丫鬟着实不便。 而非是留下怀中之人住在后院,是一件累赘之事。 有一点连耶律肃自己都未察觉。 夏氏此次受伤多是因他之故。 马车从悬崖坠落,若非她有些三脚猫功夫护身,怕早已像那马匹,命丧崖底。她险象环生,念在三年伺候的还算本分周到,额上重伤不宜奔波挪动,留她在府中好转后再送回小院也不迟。 耶律肃取了被褥将人团团裹住,又用大氅将她兜住,裹得密不透风后才抱着人出门。 在门外候着的侍卫一听见脚步声,连忙上前两步开门。 结果一抬头,就见着自家在外冷若阎王的将军大人抱着一床被、被子出来了? 侍卫只当自己眼花了。 揉了揉眼睛,的确是抱了床被—— 咦,像是里面裹了个人? 侍卫不敢继续呆愣着,提步赶紧追上。 也成功见到了前院所有府兵在看见将军经过后,才敢露出惊愕的表情。 骠骑将军府自赐给将军后,府中除了厨娘,再无其他女使。 前些日子,倒是东罗公主及其女使住进来了,可将军不喜,将人打发的远远住着。 这夏氏据说是将军养在外头的外室。 眼下这进府才几日啊,将军就心疼的将人抱进前院了。 且还是抱进他常日安寝歇息的房内! 这可是连今后大娘子都无法入住的屋子啊! 将军竟是将夏氏带进去了! 不! 是抱进去了! 这夏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外室,竟能让将军迷至如此地步! 屋外,府兵们一言不发,无声的眼神来往疯狂。 接着,又看见侍卫匆匆跑出去,隔了许久,提着膳食盒子匆匆进去。 侍卫放下提篮便退出去了。 一刻也不敢久留。 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耶律肃当夏宁还要晕睡许久,结果一打提篮上的盖子,清粥滚烫,香气传出,躺在床上的夏氏就有了动静。 耶律肃掀盖的手一顿。 “大——” “咕噜噜——” 腹肚里传来的声音响亮,悠长。 听得耶律肃嫌弃的皱眉,这夏氏还是如此如此粗鄙、没规矩。 但手上仍端着碗清粥走到床边,放在床边的矮桌上。 夏宁的视线几乎盯着那一碗粥转动。 粥碗刚一放下,又是一声雷鸣。 耶律肃的眉头愈发紧蹙。 而夏氏却全然不为此露出一丝羞愧臊意,一双杏眸闪着赤裸的欲望,水汪汪的看着粥碗。 饿的将一切全然抛之脑后。 什么事都没有眼前这碗粥大! 耶律肃实在看不下去她这般粗鄙的模样,扔下一句“快吃”,转身出了屋子。 夏宁早已顾不上他,爬坐起来,端着烫手的粥碗,呼哧呼哧的喝粥。 热粥煮的白米粒颗颗展开,香稠滚烂。 热热的滑入腹中,顿时舒坦。 一碗粥下肚,身上乏力晕眩感逐渐褪去,靠坐着歇了片刻,她才有空打量这间陌生的屋子。 并非是她前两次醒来时睡的屋子。 此屋内摆设,样式简单大气,绝非民间能用得起。 床上被褥铺盖,皆为暗色。 房内还不见梳妆台等女子房间才有的摆件,加之…… 夏宁揪起盖在身上的被子,放置鼻下轻嗅。 有一股熟悉的淡味冷香。 心中难掩愕然,耶律肃竟然将她带到他常日起居坐卧的屋中。 难道是自己坠崖险象环生,让耶律肃发现对她情根深种? 离谱。 耶律肃看中出身,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她的贱籍。 简直离谱。 看来是自己摔到脑子,愈发会胡思乱想了。 念及一物,夏宁抬手,朝着自己发髻上摸去。 在触及发簪仍在头上,手指也摸到了藏在里面的药丸,松一口气。 不敢随意把钗拔下。 唯恐让人发现端倪。 从这两日耶律肃待她种种行为看来,自己逃离一事他并未发现。 否则自己也不会安生的躺在这儿。 但在山中之事实在太过奇怪,马匹失控虽是她刻意引起的,但忽然癫狂横冲直撞却不是一根小小的针线能导致的。 她坠落悬崖后挂在树上,还有人接近像是在摸她的脸。 那时她虽意识已经迷离,但依稀能分辨并不是耶律肃,那双手残留着苦涩药香…… 以及悬崖上传来微弱的打斗声。 恐怕在马上、或那段路上下了功夫的,不止她一人。 自她醒来后,不见梅开嬷嬷等人,就是最好的说明。 耶律肃也在怀疑小院中人。 夏宁倒是不怕,梅开嘴严,且这些事情都是她亲自谋划,梅开只是听她说来,恐怕在看见马车坠崖后也吓坏了,早就将那些安排统统忘了。 至于其他几人,更是无从知晓夏宁的谋划。 若要盘问,耶律肃手中定有善于此道的狠辣角色。 嬷嬷是府中的老人,想必会留些情面,另外四个姑娘未必有这么大的面子了…… 这次多少是要吃些苦头了。 事后,她只能多补偿些。 小院之人无辜受牵连,可夏宁又何尝不是。 本能全身而退的一次机会,眼下不但没逃脱成功,还将自己送进了将军府,真是—— 想到这儿,她气的想笑。 只是夏宁不解,对方对她下手只为摸她的脸? 又或是摸她的脸只是附带,另有其他目的? 夏宁想的深入,不禁有些头疼。 用手扶着脑袋,撑着虚弱的身体下床。 她看见桌上的食盒还留着,里头飘出的白米粥香令她难以拒绝,搬了凳子直接坐在旁边吃了起来。 逃离失败不说,自己还真被卷入了斗争。 局面糟糕。 自己重伤。 眼下被困在将军府中。 只希望这是暂时的,等她伤势好些,耶律肃再将她送回小院。 不过—— 夏宁莞尔一笑,笑容浅淡,如薄薄一层纱,浮在面上。 娼籍、贱籍不得入高门侯府。 她便是想要留下来,耶律肃顶着皇亲的身份、骠骑将军的名号,也无法违背这一律例。 只希望能早些回去。 寻个时机她能问一下梅开等人,望他们能平安无事,早早回了小院,别进这将军府里。 众人仍能回去,那她便也能早些回去,重新筹谋啊。 她边想着,边抬起手来,轻触着发髻间的银钗,混乱的心绪逐渐平稳下来。 这日入夜后,耶律肃未归,倒是来了一面生的姑娘。 一身梅青袄裙打扮,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身板立得笔直,仅有脑袋稍稍垂下,显出些恭敬来。 开口说话的声音平稳淡漠。 “奴婢雪音,奉将军之命前来侍奉姑娘。” 看这身形、声调,根本不像是个伺候人的丫鬟。 更像是耶律肃派来监视她的眼线。 夏宁当瞧不出来,柔着声音问道:“有劳你了,我迷迷糊糊昏睡了几日,除了见过大人、大夫,不曾见过其他生人,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还请雪音姐姐告诉我来。” 夏宁柔了声调,再加上她面色不佳,额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看着弱柳扶风柔弱不堪。 身上只套了件雪白色的中衣。 愈发温柔无害,楚楚可怜而动人。 雪音语调不变,言简意赅回道:“姑娘身在将军府中。” 夏宁故作惊讶,手边没帕子,便用手虚掩着唇,问道:“竟是将军府……姐姐能否再告诉我,这屋子是哪处的?” 雪音:“前院正房。” 即便夏宁早已猜到,但从雪音口中听来,仍觉得离谱。 心中已有了主意。 面上吃惊之色更甚,呐呐道:“怎会……如此……”接着而来的却不是惊喜若狂,而是一双柳叶眉皱起,便是皱眉也如西子捧心,另添风情,她暗自呢喃了声,遂又抬起脸看向雪音,“大人呢?” “不知。” 她又道:“我能否搬出前院,暂居后院,或是其他地方去?” 此话一出,雪音倒是看了她一眼,依旧惜字如金:“未得将军允许不得擅离。” 夏宁落寞垂眸,“知了……” 雪音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丫鬟,看她行走的姿态步伐,夏宁不是她的对手。 耶律肃派来雪音,一是照顾,二是监视。 夏宁过惯了散漫日子,虽小院里嬷嬷、兰束、菊团,乃至后来的赵刚、暗卫皆是耶律肃的人,但嬷嬷心疼她为多,且并非是将军府中地位不菲的老人,兰束菊团是后来才买进来的,暗卫更是藏在小院之外进不了身,至于赵刚——碍于身份,避让颇多,导致夏宁在院子里过得恣意潇洒。 只要耶律肃不来,她就能做她自己。 可眼下呢—— 夏宁靠坐在床边,余光瞄了眼雪音,暗自叹一口气。 得想办法早些离开将军府才好。 她耐下性子养伤,每日都会问雪音一句,自己能否离开前院。 雪音回她一日比一日简洁。 “不能。” 又过一日,府医前来换药。 夏宁咬着牙硬抗,口中生出淡淡的血腥气来,府医这才包扎妥当,说了句愈合的不错,可下床适当活动活动。 夏宁格外停下,府医走后,就下床在屋子里到处走动。 她虽不畏寒,但这屋子实在太冷了! 外面的冷风呼啸,里面却连个炭火盆子都没有。 连躺在床上也不觉得多暖和。 现在能下床活动了,若不是碍于雪音,她都想打一套拳—— 等等。 她的拳法是耶律肃让赵刚教她的,为何不能打? 瞧她,摔了下脑袋记性都不好了。 雪音正在收拾屋子,看着夏氏冷不防露了个笑脸后,拉开架势打拳。 雪音拿捏不住府医所说的‘活动活动’的分寸,也就没有阻止夏宁,待她打完一套拳,面上多了几分红润之色,才开口道:“姑娘,不能继续了。” 夏宁打了套拳法,出了些薄汗。 躺了几天的筋骨舒展开来,笑容也灿烂了几分。 刚要与雪音说话时,听见屋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是耶律肃归家。 夏宁绽开一个笑容,唱了这么久的独角戏,总算能唱给正主听了。 第60章 整个人恨不得挂在他身上 耶律肃从外地骑马回京,一路上尘土缠身,满身风尘。 入冬后寒风冷冽剐人,吹得清贵之气淡去,身上还穿着刻意降低身份的寻常袍子,愈发糙厉、肃冷。 染上几缕亡命之徒的危险气息。 入京后直奔将军府。 刚进前院,就见夏氏从屋子里跑出的身影。 她仅着薄袄,刚一出来,一张脸就冻的煞白,眼神激动、雀跃。 这教耶律肃想起,每回去小院时,她见到自己总是如此。 根本不恪守规矩。 念及她是外室,耶律肃对她颇为宽容。 在他以为夏氏要过来时,却见她站在原地,遥遥福了福身。 克制、知礼。 耶律肃眼色渐深,面上不显,大步流星进屋去。 夏宁心细如发,自是发现了耶律肃的不悦。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守在屋子的雪音识趣的退下。 跟随在耶律肃身后的何青这几日累的脱了相,温文儒雅荡然无存,糙的活像是个绿林汉子。 见自家将军进了前院正室,他脚下打了个绊儿险些摔倒。 好了好了,这一进去没个一晚上是不会出来了。 他总算能睡上一个好觉! 不然有命挣钱没命花了啊! 正室里。 夏宁一改在外头的克制有礼,把门合上后,走到耶律肃身边,柔夷轻抬,伸手为他解开大氅,眉眼稍抬,含着浅笑打量着人。 身段微倾。 怎一个媚字了得。 耶律肃一向是正经惯了的人,但也已习惯夏氏这番作态。 脸色依旧冷的厉害。 夏宁寻地搁了大氅,依偎靠着耶律肃的前胸,因着两人各有高低,她的脸刚刚好能贴在男人的胸前,头靠着肩膀。 双手顺着腰带,游移磨蹭着。 声音暧昧低柔,似是有诉不尽的柔情蜜意,“大人出去了这几日,留奴一人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不知有多可怜。奴家枕着大人的枕头,大人盖过的被褥,夜里梦回,总觉得奴被大人抱——” 暧昧不清的话语说到最要紧的关头,被耶律肃用一根手指打断。 手指抵着她的额头,支开她的脑袋。 声音比外头的寒风还要冷上一些:“站无站相,看来你是又将规矩彻底忘了,需得长长记性。” 垂下的眼神冷漠。 沁黑的眼底平静无波。 看得人心底发冷。 夏宁听他警告自己,故作害怕的连忙站直了身体,睁着一双真挚的杏眸,辩解道:“奴在外可是将规矩学的周全,生怕被外人看了去。可眼下房里只有我与大人独处呀,”她这句话说得爱娇、委屈,杏眸薄雾缓缓聚起,“大人连这也不愿意与奴亲近了么?” 尾音微扬,眉尖若蹙,楚楚动人。 言下之意,自己在外面克制有礼是故意为之。 做给外人看的。 私底下,是一刻都不愿离了大人。 这番姿态,换做旁人早已心肝宝贝的哄着了。 可耶律肃却不纵着她,扫了眼她又要靠近的身子,提醒道:“站好了。” 夏宁扭着帕子,乖乖站好。 撅着嘴,耷拉着眉。 看着是不服气却又真委屈。 看的耶律肃胸口一阵烦躁。 没规矩在先的明明是夏氏,他才说了两句,且还不是训斥,就露这副嘴脸给他看是打算如何? 就不罚她,规矩都扔到狗肚子里去了。 耶律肃刚要开口训她,就听见夏氏大着胆子哼哼唧唧道:“莫不是大人将要大婚娶大娘子了,奴家这般外室便入不得眼了?” 这番话说的实在大胆。 耶律肃脸色一变,斥道:“夏氏!” 夏宁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糊涂话,一时也顾不上规矩,踮起脚,抬了手,轻捂住耶律肃的唇,满目的懊恼,杏眸闪着泪花,“奴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大人别恼了奴家,是奴一时糊了心才说出这些话来。” 耶律肃直接拨开她的手,冷眉寒目:“最好是真不敢了,再让我听得只字片语试试看。” 言语狠厉。 夏宁晓得自己逃过一劫,福了福身:“谢大人开恩。” 犯了这一出后,夏宁伺候的谨慎殷勤。 耶律肃换衣净面净足,都是夏宁一一仔细伺候着。 使尽了服侍人的好本事。 耶律肃外出办差,办的还是个颇为棘手的差事,两日未好好合眼,差事才了,又收到京城密报,在肃清京城东罗探子时查到了图赫尔当初离京线索,快马加鞭回京,此时便是铜铁铸的,人也有些精神熬不住了。 再加之夏氏这番温柔小意的伺候着。 便有些乏了。 夏宁服侍他躺去歇息。 这是他在府中睡惯了的床榻,今日方一躺下,便察觉异样。 但因着困意上来,只先睡了去。 夏宁左右无事,便也脱了外衣躺在他旁边陪着睡去。 这一觉睡到天擦黑了,耶律肃才醒来,刚一睁眼,发现自己热的浑身是汗,略一动身,身旁之人迷糊着嘤咛一声,睡得粉嫩的唇轻轻启合,溢出一句‘嬷嬷别闹,再容得我懒会儿罢……’ 倒是睡得面颊红润。 耶律肃伸手摸了下被褥,加厚了一层被褥,一睡下去就软的教人身子陷进去。 他身上盖着一床被子,她身上也盖着一床厚被,睡着睡着,她身上的被子跑到了耶律肃身上去,连着人也一起钻进了他的被里。 男人体热。 她身上也暖的很。 两人躺在一块儿,也难怪让耶律肃惹得一头脸的薄汗,这是被生生热醒了。 但精神已是大好。 见身旁的夏氏睡得酣实,自己却是被热醒的,伸手掀了她身上的被子。 耶律肃这才看见她竟然只着贴身小衣。 额头的青筋狠跳了下。 这夏氏! 被子还未来得及盖上去遮好,沉睡中的夏宁被屋子里的寒意激的一个哆嗦,想也未想的直接就往耶律肃身上扑过去,双手双脚牢牢抱住了,闭着眼睛哼哼唧唧道:“冷呀冷得很……” 她扑过来的极快。 耶律肃都来不及隔开她。 整个人恨不得挂在他身上。 嘴唇恰好贴在他凸起的喉结上,说话时一张一合,不经意的蹭着,引得那喉结上下错动。 身子更是紧紧贴着。 密不透风。 一身美好皆递到了跟前,任君采撷。 耶律肃方才被热性,浑身燥热,这趟回来又火气大了不少,几下之间,眼神卷起一阵汹涌暗色,鼻尖萦绕着夏氏身上的味道。 不似香气。 却浸入呼吸之间。 身子有了反应。 屋子里夜幕降临,偏生眼前的一身肌肤细腻滑手,却又不松散垂荡,一路之下,心便起了欲。 偏点火之人还不自觉,上下挪动试探着,寻了个好姿势还要睡去。 却被一个压下,惊得从梦中醒来。 她吓得低呼出声。 轻哼声从唇边溢出。 眼神迷离未散,惊慌浮起。 在看见是谁人后,一双极好看的眸子稍稍弯了,唇瓣微起,眼神似钩,皓齿咬唇,笑的愈发魅惑。 又成了那个他最不喜的夏氏。 耶律肃单手捏住她的下颚。 引得娇呼一声。 却更像是情趣卖弄。 耶律肃强意骤起,不再顾她,狠狠要了番。 惹得夏宁哭了一回,还拿拳头去锤他,娇倩的恼人,竟不似以往那般顺承听话,耶律肃被她小声的啜泣声哭的闹了,捏着她的下颚直接吻了上去。 毫无怜惜、柔情技巧。 但,却让人两人都愣了一瞬。 三年以来,他只当夏氏是个纾解排解的外室,他供她衣食无忧,她就该顺着他,偶有真的失了度,才会体贴一二,但也是寥寥。 这一事,他不愿去亲近她。 可今次仅因她哭的实在呱噪,便行了。 却也良好。 不曾令他有反感之意。 而夏宁是真真切切的呆住了。 天青阁里,她常见那些肥头大耳的恩客用那张嘴去亲近姐妹们,姐妹们面上娇笑着,为了增添情绪而闪躲,私下里提及却一脸嫌恶。 还教夏宁,“等你到了那个地步,就当自己在吃一油腻红烧蹄子,尽去舔、咬,不用几下,那些个色痞子的爪子早就按奈不住,转而亲近其他地方,你再使出那些本事来。” 她知耶律肃一向瞧不起她。 只当自己有过不少恩客。 这三年从不与她这番亲近。 可今晚却是…… 夏宁无从学习,先是愣了,再是茫然不知从何而起。 一改往日那些个婉转承欢的妩媚手段,任由耶律肃做主。 而他却像是得了乐趣,知她不会,柔了些,引着她,夏宁布了一脸红霞。 呼吸纠缠,渐乱。 分离之时,银丝未断。 添了不可言说的昧意。 耶律肃的眼神愈发深邃,像是暗到极致的深潭底下镇着熊然的火焰,烫的人生疼。 这一番又是恩宠缠绵难断。 夏宁分散了心神,失了些难得的理智。 最后只水润着一双微红的眸子,胸脯起伏喘息不断,累的眼皮一张一合,几乎要昏厥过去。 特地留在肚子里想说的话,也累的实在想不起来。 见耶律肃起身净身,才敢睡去。 他若是嫌自己身上脏,估计明儿个就会把她遣送回后院去了。 省的她再费工夫也好。 晚上劳累后一场好眠。 醒来时,伸手一摸身侧,竟然还是温的,这才打量着。cascoo 床上四周青色帷幔垂下,分隔开来。 但挡不住外头的动静。 模糊的看得出耶律肃在屏风外更衣,的确是刚起。 夏宁心生一念,想着自己能算得上是美色误君子了罢,竟能拖他至现在才起。 想着嘴角挂了一缕嘲讽的笑。 她正打算起时,耶律肃朝着床这边走来。 朝服已然穿戴妥当。 伸手拨开帷幔看她。 昨晚歇的好,昨日面上的倦色早已消失殆尽。 在掀开帷幔时,对上夏宁浅笑的眉眼弯弯的脸,生冷的气息凝滞了须臾,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生人勿进的高冷尊贵姿态,眉睫垂下,带着些许不满:“醒了就起,赖在床上像什么样子。” 帷幔外的光线明亮的晃人眼睛。 夏宁眯起眼,视线从他的脸上滑至他身上黑底墨蓝暗纹的朝服。 嘴上懒散着调子说道: “奴身子乏的很,实在起不来嘛。” 她整个人都藏在被褥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捂得粉颊红唇,眼下虽有疲惫,杏眸含笑。 比起她说的累、乏,更像是在小猫在娇嗔的喵喵叫,撒娇。 耶律肃最不喜欢规矩懒散之人,眉心皱起,打算训她时,目光看见她额上渗出的血色,似是比昨日见到时深了些。 想起昨夜种种,他竟有一丝不自然之色从面上闪过。 不过也只有那一瞬。 本打算训夏氏几句的话,改为了:“在将军府里住着,就把你身上那些没规矩的性子收起来。” 说完后,手上松了帷幔,偏头吩咐候在外侧的雪音:“传府医来为夏氏换药。” 雪音站的远,又隔着帷幔,声音便听不太真切。 只听得雪音回道:“是,将军。” 缓了缓后,又道:“将军,您该入宫了。” 夏宁刚醒来时精神还算好,但醒了会儿后脑袋又疼、又晕的厉害,没一会儿就觉得浑身无力,打算再眯一眯,听得雪音的话后,饶有兴趣的勾了下嘴角。 待耶律肃离开后,她伸手掀开帷幔朝外看去。 从她这儿瞧能看见站在门口的雪音。 正立在门口,朝外望着。 虽不能看见她的眼神,但从言行举止看来,雪音性格虽冷,但到底也是女子,对耶律肃怀有爱慕之心,也能理解。 “姑娘。”雪音是习武之人,察觉到了夏宁的视线,侧过身来,与夏宁对视上了,“奴婢去传府医来,姑娘可要起身了?” 这语气—— 啧啧啧。 和刚才那一声‘将军’可谓是天差地别。 夏宁弯了眉一笑,“你去罢,我这就起了,不必顾我。” 雪音福了身,出门去。 夏宁也不再赖着不起,强撑着精神起床梳洗,好在热水、毛巾等物都是提前备好的。 她对着镜子梳妆,铜镜照出的人影模糊,却也难掩镜中女子被人疼爱过的姿色。 仅簪着一支银钗,仍能当得一句堪称绝色。 只是这绝色,滋长于风月场所,在旁人看来,难等大雅之堂。 这会儿的夏宁还怡然自得。 过会儿府医登门,拆开她裹在脑袋上的绷带,眉头皱起老高:“这——长得好好的怎么会裂了?” 第61章 将军归来,难免失控 这一嗓子吼得夏宁一愣。 裂了? 是指她的伤口? 难怪那时耶律肃的口吻忽然变了,原来是看见她伤口渗出血来,这才待她好了些。 夏宁还想伸手去摸,才伸了手就被府医拍开,一脸怒容:“姑娘实在是太不爱惜女子容颜了!那么大一个口子,好不容易才长好了些现下又裂了,如此反复留下疤痕可怎办!” 谁不知这位如今可是将军心尖尖上的人。 留下疤痕,被将军责罚的可是他! 府医愈想愈气,还想继续恐吓夏氏两句时,见夏氏晒晒笑了,手腕垂落时,遮盖住了手上的痕迹。 老人家见多识广。 瞬间了然。 咳咳。 错怪错怪。 将军归来,难免失控—— 也不怪这柔弱的外室。 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夏氏明知自己有伤在身,顾惜自己一二,难道将军还会强上了她不成? 想来想去,府医还是怒着一张脸,指使雪音取热水来。 这回,府医在水中加入一种绛紫粉末,用热水烫过的巾子仔细擦拭裂开的伤口,本来还不太疼的伤口猛一沾上巾子,一股尖锐的刺痛直刺大脑。 疼的人失声惨叫。 饶是夏宁能忍,也没忍住。 斗大的冷汗从脸颊滑落。 嘴唇剧颤。 府医也忍不住佩服她这能忍的性子,方才还怒气冲冲的语气,顿时温和了起来,“姑娘若能忍就多忍会儿,这是东罗传来的秘药,用在伤口上虽有刮骨剔肉之感,但能加速伤口愈合,不留疤痕。” 夏宁还算爱惜自己这张脸。 咬着后槽牙,道:“多谢谢大夫,我还能忍得片刻。” 府医:“很快就能好了,今晚会疼的更厉害些,熬过晚上,明日就好了。” 夏宁只当是疼这一会儿,一听府医说现在只算是开胃菜,真正难熬的是在晚上,她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府医手脚麻利,包扎妥当。 而夏宁只剩下趴在床上喘气的力气。 像一尾跳上岸脱水许久的鱼。 微张着嘴巴,缓慢的喘息。 府医看她实在可怜,又留了个安神的方子,作用不大,聊以安慰。 夏宁立马让雪音下去煎药。 疼的厉害时,她伸手摸发间的钗,想着她能否活生生‘疼死’拉倒,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仔细筹谋。 当务之急,她先要从前院搬回后院,若能一举从前院搬回小院,那便是再好不过。 但冷眼旁观,自她受伤后,耶律肃待她似是愈发好了,愈发上心。 这些变化隐隐令她有些不安。 尤其是在昨晚…… 夏宁抬起手指,轻抚过唇瓣。 一时失神。 也很快回神。 她的出身摆在这儿,贱籍。 况且耶律肃明年春日就要大婚迎娶正妻,若他真的对自己有意,又怎会如此仓促大婚? 恐怕,也是他一时兴趣。 男人么,在床上说的话、做的事都当不得真。 她想着想着也就想通了,忍着头疼等人回府。 熬到晚上,头疼最剧烈、难忍时,才听见外面有了动静。 她都不用挤出眼泪,一双眼睛早就裹着眼泪花儿,水汪汪的盯着门口的方向,一看见门开,就开始梨花带雨、无声抽泣。 耶律肃去了皇宫大半日,离宫后又到处奔走,才将一人从大狱里带出来。 三人皆是跟着他从战场上下来的,因旧疾无法再次出征,被耶律肃留在京中个谋了个官职。 一个月前,陆续爆出占地强征税收的案子。 闹出了好几条人命。 这事还发生在皇城根下。 渊帝为此大发雷霆,命令详查。 查来查去,革了不少官员,其中——涉事的打手竟是从耶律肃的旧部手下雇佣的,证据确凿、百口莫辩,查到当天就下了大狱。 自这事后,耶律肃在京中的旧部陆续出事。 且都是涉及了皇室利益的大案。 所犯之罪都不重,但也无法全身而退。 耶律肃为了这些事奔走。 翻案困难,但他也不曾放弃。 那些被无辜牵连进去的,都是跟着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原想着留在京中谋个官职,却被圈进这些权力争夺之中。 午夜梦回,耶律肃也曾为这些誓死扞卫南延领土的旧部寒心。 回将军府进了前院后,不假思索,直奔正室,而非书房。 一推开门,绕过屏风,就看见躺在床上正在哭着的夏氏。 看见她额上的绷带厚了一圈,血色淡去,心知府医已经为她看过了,既然没报到他跟前来,想来也不太严重。 怕是夏氏娇气,故意哭给他的。 在床笫之间,她也是这般爱哭给他看。 真不明白,好端端一人,怎的能留出这么眼泪水来。 他奔波了一日一身尘土,只站在床边,垂下视线看她,“又在哭什么。” 夏氏哭的更凶了。 她挣扎着要起身,可一动,就疼的倒吸一口冷气,咬着唇呻吟出声,痛的脸上毫无血色。 “大人……”她颤栗、呻吟着。 不像是装得。 耶律肃这才多重视了一分,叫来雪音问话:“府医来替她换药不曾?” 雪音恭敬的回道:“在您走后谢大夫就来了。” “她额上的伤是怎么说——” 耶律肃正说话时,又听见夏氏撑不住的呻吟声,瞥了眼,见她痛的躺不住了,蜷起身子。 他眉心皱起,语气略带些不悦:“怎么痛成这样?” 雪音心中微刺,但仍仔细回道:“谢大夫说姑娘额上长好的伤口裂开了,反复容易留下疤痕,为了不留疤,便用上了东罗来的秘药。虽有刮骨剔肉之痛,但能好的快些,也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禀报完后,又斟酌着加了句:“大夫说熬过今晚就能好许多,不会再这样疼了。” 听得雪音详尽回话后,耶律肃的眉心才舒展开来,挥手让她下去。 雪音后退三步,绕过屏风正要离开时,模糊听见里面的对话。 “大人,奴快疼死了……” “既然谢安敢用此药,就不至于要了你的命。” 听着冷漠,但她也听见了将军坐下的声音。 雪音加快步子离开屋子,又将门合上。 这才仰头看了眼黑夜。 屋子里,夏宁正嘤嘤嘤的拉着耶律肃哭惨,哭的越来越伤心,上气不接下气,可额上的伤口一牵扯到就撕心裂肺的疼。 连夏宁都把自己快哭烦了。 她性格坚毅,那些心酸痛苦的眼泪早早就在天青阁的头几年耗尽。 自那之后,所有眼泪都是博取怜悯、疼惜的手段。 这会儿哭的额头疼的厉害,这一日吃的还少,这般嘤嘤嘤的哭又消耗体力,她很快哭不动了。 只能偶尔委屈的抽泣几声。 抽的狠了,扯到伤口,疼的她又是一阵煎熬。 余光窥探着耶律肃竟然没一丝厌烦,还坐在床边。 不应该啊。 难道是哭的次数太多,他早已习惯了? 夏宁索性停下来。 耶律肃见她终于消停下来,掀唇,冷冷道:“哭不动了?” 夏宁:您真相了。 这男人的血是冰做的,捂了三年还是冷的。 偶尔体贴一分,还来的快去的也快。 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夏宁虚弱着浅浅点头,哭的连鼻尖也红了,如实道:“太疼了,疼的吃不下……” 耶律肃便道:“那就继续饿着,真饿狠了就能吃得下了。” 夏宁忙道:“也不是全然没了胃口,只是……”说到此处停顿了下,期期艾艾的望着人,“馋张嬷嬷的手艺了。” “你想如何,回小院去?” 耶律肃挑眉看她,眼神沉沉,探不出心思。 夏宁动心。 恨不得立刻点头。 但与她‘一腔深情’不符,若是现在点了头,按照耶律肃性格,定会怀疑她。 一旦疑心,她动过的手脚难保不会被查出来。 她咬着唇,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奴馋嬷嬷的手艺,念小院里姑娘们的伺候,就是不爱大人,也不念大人将奴家从鬼门关门口拉回来的恩情,为了一口吃的,贪图姑娘们的伺候,就想要归家去。这般无情无义的外室,大人还不赶紧弃了了事。” 说罢,她还想要掉上几滴眼泪。 可脑袋实在疼,眼睛也疼的厉害,一时半会儿挤不出眼泪来。 她说的任性,耍起了小性子。 耶律肃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非但没有训她没规矩,反而说道:“这几日你只得喝清粥清淡小菜,就是宫里的御膳房做出来也是一个味道。” 见他温和了些语气,夏宁跟着就说道:“大人给的雪音固然好,但梅开那些丫头随了奴三——” “夏氏。” 耶律肃忽然开口,眼神微冷的落在她的脸上。 “不要得寸进尺。” 夏宁诧异。 这就得寸进尺了? 她还没要什么呢。 夏宁瘪了下嘴,又装出委屈的嘴脸,“前院外男又多,奴连这屋子都不敢迈出去一步,在这儿也没个说话人,现下又下不得床,捏不了针线握不了毛笔……就要活活憋闷死了……奴、奴实在是想她们了……” 耶律肃对她这番话不置可否,反问:“雪音不是人?” 夏宁哎呀了声,“那是您送来的姑娘,奴生怕说错了话惹雪音姑娘笑话。” 说话也不肯好好说,伸手拽着耶律肃垂下的衣袖晃来晃去。 一副小女儿撒娇的娇嗔样。 耶律肃拽开她的手,依旧冷静自持,“过两日就把你送去小院。” 夏宁心花怒放。 可面上不敢露出一分一毫。 “可、可——”她转了转眼珠,有了主意后颦蹙眉心,楚楚可怜,“奴家的伤还未好——嘶——可疼可疼了……” 她伸手扶着脑袋,哎呀哎呀的叫唤。 耶律肃双手环胸,冷眼看她唱戏,哼笑一声:“头疼成这模样也没见你少说一句。” 夏宁立刻闭眼、闭嘴,装睡。 还似模似样的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番毫无规矩的作态,令耶律肃看的眉头紧缩。 恨不得将她挖起来再抄个百遍女四书! 终于还是没下手。 罢了。 等她伤好送去小院眼不见为净。 装睡的夏宁倒是真的睡着了,在耶律肃回来前,她喝了安神的汤药,恰好药效起来。 耶律肃也不再房内多待,径直去了书房,叫来赵刚回话。m.cascoo 问的便是马车坠崖一事的口供。 赵刚仔细答道:“小院中一应五人,其中菊团与兰束二人留守小院,甚至都不知道马车改道一事。而随行的三人中,嬷嬷、菊团与兰束三人的死契皆在将军府,梅开、竹立二人的在姑娘手中,姑娘出事后两人受惊过度,直至听到姑娘无事才清醒,各人的口供也都对得上,皆无可疑之处。” 那就是夏氏遇难,皆为东罗之人策划。 若夏氏不绕道进山呢?若她那日又忽然转念不想去宝华寺上香了呢? 耶律肃略作一想,仍觉得有些许不对。 可有抓不住这不对之处。 两指敲击着桌面,连着十几下后戛然而止:“人还在府中?” 赵刚:“是,不得将军命令,卑职不敢擅自放人。” 耶律肃并未立刻给出回答。 赵刚揣度着自家将军的表情,试探问道:“府中女使仅有雪音姑娘一人,是否要留下一二人去夏姑娘身边侍候?” “不必,今晚全部遣回小院。” 赵刚应下。 耶律肃又吩咐道:“三日后安排一辆马车,送夏氏出府。” 赵刚一肚子不解,但也只能答:“卑职领命!” 而这一夜,夏宁睡得极不安稳。 额上痛不欲生,四肢滚烫,梦境颠倒混沌,光怪陆离。 偏她不喜欢有人在外头守夜,将雪音打发了下去,此时难受的死去活来,也愣是无人发觉。 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矮桌上放着的茶杯拨到地上。 力气太小,茶杯质量太好。 竟然没碎。 只是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圈。 看些夏宁眼睛发直,险些被气晕过去。 “救……命……” 她嗓音嘶哑,胸口更是憋闷的像是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喘不过气,一丝恐惧摄了她的心神。 可她不愿认命。 又试图去够茶壶,可离得实在太远。 高热烧的她视线晕眩,微弱的气息令她动不了胳膊,仿佛能察觉到生命在体内流逝…… 意识模糊间,似乎听见开门声。 有人来了…… 她,不必死了。 “夏氏!” …… “夏宁!” …… 第62章 他还未彻底厌倦夏氏 耶律肃推门而入时,看见夏氏探出半边身子,伸手正试图勾着矮桌上的茶壶,身子摇摇欲坠。 他疾步入内,在夏氏昏厥之前将她抱住。 触肤之地,皆是滚烫。 而怀中的夏氏已然因高热晕厥。 浑身滚烫,脸色红的异常。 呼吸微弱。 他抱着夏氏的胳膊猛地收紧,几乎是吼着道:“传府医!” 听见动静才跨入屋内的雪音见状一愣,心中一处微不可查的刺痛,她转身疾跑,去为夏氏请府医,也是为了尽快离开那个屋子。 那个背影,陌生的令她难受。 也—— 嫉妒的令她面目难看。 在府医赶来前,耶律肃又命何青取来护心丹,到处一颗,捏开夏氏的嘴唇,将护心单压在她的舌下。 这些种种,皆是耶律肃亲手为之。 府医是被雪音从梦中薅起的,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耶律肃来不及训斥他这些,只让他快些为夏宁诊脉。 饶是府医进了将军府多年,这还是头一回见将军如此慌张。 尽管他掩饰的极好。 但眼底的神色却骗不过他这老头子。 府医深更半夜被挖起来,本以为是夏氏熬不住疼痛,可等他仔细一看,眼神骤然变了。 撂下药箱,上手检查。 最后面色凝重的得出结论:“夏姑娘这是中毒了。” 不等耶律肃开口询问,他自行飞快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夏宁身上各处扎下数十根银针,又取出一把泛着冷光的小刀,托起她的手腕,正要下刀时,却被耶律肃伸手拦住。 “她失血过多,此时高热惊厥,再行放血不等于是取她的命?” 言语冷极。 视线毫无温度的看向府医。 府医一心救命,竟也不畏耶律肃的冷面冷腔,绕开他的手腕,转头命令道:“取盆来!” 说罢,这才回耶律肃一句:“我这是救她的命!” 耶律肃得了他这一句话,这才暗许下人为他跑腿。 铜盆取来放血。 府医又从药箱里拿出一颗丹药,拿出时一瞬间剐心的肉疼,但也只是心疼这一瞬而已,他捏着夏氏脸颊正打算塞进去时,发现—— 咦? 有了。 看来这外室还真是自家将军心尖尖上的人啊! 有价无市的救命仙丹说给就给了! 这不立马把自己的那颗收起来。 多吃了一颗也不会多保一命,还是留着救其他人命来得划算! 府医又开了药方命人去煎煮,索性这些药材将军府的药材库里都有,煎煮好放至温热,捏开嘴巴直接灌下。 夏宁昏厥咽不下去,府医用两指捏着她的喉咙,一掐一滑。 咕咚一口就咽下去了。 动作利落。 看得何青也忍不住跟着咽了一口。 喝下汤药后,府医才停下放血,他划开的是左手五指指腹,流出的血虽不多,但架不住放的时间长,待止住后也接了半个铜盆。 昏睡中的夏宁脸色毫无血色。 只一张脸烧的滚烫通红。 汤药喝下后很快就发了汗,随着发汗,高热不再攀升。 在昏厥中的夏宁才皱紧了眉心,痛苦的小声呻吟,脸上有了一丝生气。 这般折腾两回,两手指腹都放了血,灌了两次发汗的汤药,高热彻底退下,府医收了银针,摸了一额头的汗,吐气道:“救回来了。” 累的只能说出这几字。 “你辛苦了。”自昨夜起,耶律肃不曾离开半步,视线这才从夏宁面上移开,看向府医,“知你不易,但有些话我仍要现在问清楚。” 府医耷拉着困倦的眉眼,强撑着精神道:“我知将军要问什么,准确来说,夏姑娘并非被人刻意下了毒药,而是两种药材对冲才引起的中毒。昨日给夏姑娘用了生肌药粉中的一味药,与一香料药性对冲,引发高热、惊厥、四肢抽搐等症状,病情急且重,错失最佳解毒时辰,华佗再世怕也无能为力。” 府医说的平静,听来却让人心惊。 耶律肃沉着脸色,“夏氏从不用任何香料。” 雪音也忙道:“奴婢伺候夏姑娘几日,房中亦不曾用过任何香料。” 府医:“这种毒发多见于几十年前的东罗女子身上,女子爱美不愿身上留下疤痕,东罗人又爱制香,两种药材对冲,三五个时辰内便会毒发。但夏姑娘却过了七八个时辰才毒发,估计是染上香料量少,且有些时日,这些稍显的温和些,不至于丢了性命。” 耶律肃:“雪音,送谢先生回去休息。” 雪音应是,引着府医谢安退出去。 谢安得了耶律肃一声‘谢先生’,心花怒放,浑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劲儿,又与雪音道:“你家姑娘醒来后,记得差人来叫我,我把脉看过后再给她开方子调理。” 雪音回了句:“有劳谢先生了。” 跟着耶律肃也改了口。 出了前院后,谢安脸上的褶子笑的都挤成了一堆。 谁能想他自荐来将军府效力多年,一身双毒的本事,竟然到现在才得以发挥!也算是被他熬出头了! 雪音去送谢安。 何青识趣,寻了个借口出去。 耶律肃往前面坐了些许,离夏宁挨得近些,伸手,用手背探了下她的额头。 不再滚烫,虚汗未止。 视线落在她缠起的十指上,想起夏氏虽能忍不怕疼,却常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嚷嚷着疼,等她醒来,十指连心,不知道又要哭多少眼泪。 谢安才傲,寥寥一句‘华佗再世怕也无能为力’带过。 可他知道,昨夜有多凶险。 落在她额头上的手下移,拢住她的脸颊,指腹摩挲着面颊,动作有些生硬,似是做不惯,但已是极尽温柔。 他还未彻底厌倦夏氏,怎会轻易允许她去死。 而下手害她之人,他亦不会放过。 念及此,耶律肃的眼底划过一道嗜血厉色。 夏宁九死一生,在鬼门关前被生生拽了回去,虽然保全了性命,但也丢了半条命,虚弱的令她不齿。 她一醒来,雪音就去请了谢安前来诊脉,不敢有任何耽搁。 这一动静,惊动了正在书房里的耶律肃。 书房离正室近,他先众人一步见到了夏宁。 夏宁将将醒来,脑袋混沌如一团浆糊,身子又像是压了快大石头动弹不得,仅有一双眼睛能转动视物。 看见的便是耶律肃。 他的眼神……似乎变了些。 夏宁糊涂的想着。 任由他摸摸自己的脸,再要想些什么,脑袋晕眩的厉害,只得闭上眼休息。 她似醒非醒,也感知到耶律肃一直没有离开。 直到谢安来把脉开了药方,满脸欣慰道:“夏姑娘底子不错,虽气血亏损的厉害,仔细养上个把月也就无碍了。” “下去抓药罢。” 谢安折腰,应是。 很快,汤药呈上。 夏宁求生意识极强,再苦的汤药也配合着喝完,药里多是补气益血的好东西,又加了几味安神助眠的,汤药喝完她就沉沉睡去。 到了夜里才醒来。 守夜的是雪音。 她见夏宁醒来,凑过头来,仔细问道:“姑娘醒了?可有不适?” 眉眼间的担忧不像是假的。 夏宁朝她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让你挂心了,我还不错,只有些饿……” 她气血亏虚。 精神看着有些差。 说话更是虚弱无力,毫无中气。 活脱脱成了一娇弱病美人。 雪音见她开口提了要求,立马道:“姑娘稍等会儿,小厨房里温着清粥,奴婢这就去取来。” 雪音离开后,夏宁敛起面上的笑容。 或许,她早已被卷进权利争斗的计算之中。 这次病发突然,九死一生。 她吃住皆在将军府,能近她身的人屈指可数,能下毒害她的人仅有府医与雪音。 雪音虽对耶律肃心有爱慕,但她身份特殊,即便夏宁这外室颇受耶律肃宠爱,也对她这个侍女身份产生不了多大的影响。 毕竟雪音受宠的话,那是直接能提妾室的。 而夏宁此生,再受宠,也只是一卑微外室罢了。 至于府医—— 他受命医治夏宁,若还偷偷下毒害他,岂不是自己寻死? 那她的毒是谁下的…… 是在将军府中,还是在将军府外…… 她蹙着眉,趁着此时精神尚佳,一一细思。 想的过于投入,连耶律肃进来都不曾发现。 等人在床边坐下来,她才回过神来,诧异的看他。 以及—— 他端在手里的瓷碗。 里面盛着飘着热气的清粥。 诧异之后,便是感动与受宠若惊。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眼眶微红,“怎好……让大人……做这些……奴自个儿……” 可身上实在无力。 最后还是耶律肃半抱着她坐起,又在她背后塞了两个引枕让她靠着。 一手握着白瓷小勺,舀了一勺,略吹了两下才递到夏宁唇边。 这番动作温柔,但他的眼神依旧冰冷。 不见星星点点的柔情溢出。 夏宁垂了眉,苍白的脸颊上透出些许粉色,半敛的眼睑,轻启唇瓣。 含住白瓷勺后,掀起眼睑,偷偷娇羞的看他。 欲说还休。 最是动人。 耶律肃眉心一皱,抽回瓷勺,冷声道:“好好吃粥,吃完有事问你。” 夏宁被说了,也不害怕。 似是想对他笑。 又因无力,只能扯下嘴角,柔弱无力的答道:“奴……知了……” 耶律肃做不惯伺候人的事,动作生硬又快。 烫了夏宁几次后,她红着眼睛小声说‘疼’,得了耶律肃不耐烦的一句‘矫情’,速度倒也慢下来了。 一碗清粥,夏宁喝了个精光。 胃里熏得暖暖的,连人看着也精神了些。 她扬起笑脸,慢吞吞道:“奴还……想……” 不等她说完,就被耶律肃一口否决。 “你几日滴水未进,不可吃的过多。” 夏宁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耷拉着眉眼,毫不可怜:“奴听大人……便是……” 她靠在引枕上,藏在烛火暗处。 眉眼看着模糊,平添些许温柔。 但这温柔只是虚弱的伪装,她的眼神失了光彩,看着他总是炙热直白的眸光也黯然失色。 令他看着不悦。 夏氏,不该如此模样。 这一切,或许皆因他而起。 夏宁吃了个半饱,身子慵懒,眼神有些无力的望着耶律肃。 不知他眼神几经变化是在想些什么。 夏宁只想他快些早,好让自己早点休息养好身子。 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实在太令人难受了。 万事,都不如她恢复身体来的重要。 可耶律肃全无要走的意思,忽然开口问道:“夏氏,你难道对自己身子忽然高烧不退毫不怀疑吗?” 夏宁内心哀嚎一声。 非得在她如此虚弱的时候谈论这事么。 就不等个三四五六天的? “不怀疑……”她看着耶律肃的眼神变化,似是想要探究她这话的真假,自己只维持着无力的表情,缓缓说道:“奴原是……娼籍……难免会遇上些……渣滓,用了各种手段要强,妈妈说过……身上任何突然变化的可以征兆,都有可能是……中了毒……奴此次是否是中毒了?” 断断续续的一段话说完后,换做她求助般看向耶律肃。 耶律肃心中闪过一丝讶然。 面上却透一抹嘲意:“你当真在天青阁学了不少。” 夏宁只当是褒奖之言,虚弱语气里带了些娇羞:“若无这些……本事……奴怎会有幸成……为大人外室……” 只换来他一声冷哼。 夏宁抬起手去拉他的衣袖。 动了手指,疼的狠狠倒吸一气。 她举起双手,这才看见了自己十根手指头都被绷带裹了起来。 瞬间慌了,眼神求助的看向耶律肃:“大、大人……这……这是……” 这般举着双手,十根手指裹得臃肿,看着分外滑稽。 没一点规矩矜持可言。 耶律肃眉心微皱,将她的手按下。 “手指都还在,你这么慌张作甚。” 夏宁继续睁大了眼,显得眼神愈发无力,但语气却是结结实实吓到了:“难不成昨晚奴家凶险到了要断指保命?” 耶律肃:…… 内心涌起一股无力感。 这夏氏—— 该说她胆小,还是胆大才好。 “怎么,这会儿才后怕了,方才说中毒时不还挺镇定的么。” 夏宁的脑袋幅度极小的摇头,眼眶泛红,“大人不懂……” 第63章 求你了,别来了…… 耶律肃嘴角挂着冷笑。 等着她继续一本正经的歪门邪说。 夏宁:“中毒毒深,死了……便也什么都不知道了……可倘若被救活了……奴却失了十指……大人又怎会继续恩宠奴这残缺破败的身子……奴……奴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痛诉一番后,还想嘤嘤嘤地哭上几声,但无奈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十指连心也疼的厉害,没法掩着面颊,连装哭都做不成。 装哭能人夏宁颇有几分尴尬的僵在原处。 掀起眼睑,试探着看了眼耶律肃。 对上耶律肃了然的眼神,只听他不冷不淡的问道:“不哭了?” 对方口吻如此笃定,夏宁诚实道:“大人想听,奴得再喝一碗粥方能哭的出来。” 耶律肃嗯了声,“那就继续饿着,容我耳根子清净些。” 夏宁顿生不满,磨着软绵无力的调子哼了声:“大人~” 说着还想伸手去扯他的袖子。 磨人的功夫,撒娇的调子动作,任她信手拈来。 因身子病重,反而还多了分西子娇弱之美。 可惜,耶律肃最不喜她这些狐媚的手段,此时也没心思。 冷着脸,淡淡看她一眼,夏宁这才知情识趣的不再缠人。 瞧她终于安分下来,耶律肃才言归正传,把府医的诊断捡了要紧的告诉她,又问她出事那日及那之后,有无用过什么香料等物。 夏宁早知道自己是被下毒了。 却不知道是谁下的毒。 又是从哪儿下的毒。 这会儿听耶律肃说来,她只觉得后怕。 马车坠崖,有人靠近她摸她的脸,那双手上染上了苦涩的药香,而那药香却在府医为她用了东罗秘药后,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如若府医头一次为她上药时就用了秘药,或许她早就命丧黄泉了。 这些事—— 一环扣着一环。 嵌入极其平常的事里,无人能察觉。 她不过是一外室,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的计算她,要她的命? 夏宁本不想说崖底有人靠近她一事,怕自己坠落悬崖还清醒一事遭耶律肃怀疑,可眼下不得不说了。 她也不敢明说。 只蹙着眉,装作仔细回想的模样,“奴家本就不爱用香,自一年多前被大人罚了后更是不敢用了……”忽然,她眉睫一颤,掀起鸦黑密集的睫毛,一双眸子恍惚着看他,“奴那日在马车里被晃晕了过去,掉下悬崖后磕了脑袋疼的短暂醒来过,那会儿……”她眯起眼,极力回想,“模糊隐约间……像是有什么人摸了奴的脸……” 耶律肃的眼神暗色涌现,冷意浮起。 夏宁才敢接着说道:“那时奴嗅到了一缕苦涩的药香……难不成……”她顿了顿,似惊醒般,激动道:“难不成就是那些香气险些要了奴的命?是那人看到奴额上的伤口,晓得为了不留疤痕,定会用东罗秘药——” 说着说着,她的脸色煞白。 嘴唇嗫嚅着。 眼瞳混乱、缩放着。 顾不上缠着绷带的十指之痛,伸手紧紧攥住了耶律肃的手腕:“原以为马儿失控才致使的坠崖,难道那也是被人算计了要害奴的命?!这接二连三一环套一环,分明是要定了奴家的命!大人!奴自问三年间克己守礼,安安分分的呆在小院之中,不曾碍了谁的道,更不曾惹了谁人的怨恨,却没想到还有人要奴的性命!大人要为奴做主啊!” 她一通哭诉,情绪激动。 嗓音沙哑、撕裂。 眼中纠缠着恐慌、愤怒。 激动之下,气息不稳。 唇色渐白。 像是又要晕过去了。 耶律肃自然不会安慰宽解一个外室,见她如此惊慌失措,终究于心不忍,一个手刀轻轻就将人劈晕了。 总比气晕了好。 殊不知,夏宁在晕过去时,内心想的却是: 太好了……终于能睡了……累死个人了…… 在夏宁晕过去后,耶律肃又传来谢安为她诊脉。 夏氏大病才过,不宜情绪过激。 谢安半阖着眼皮,认真号脉。 搭脉的手指牵动了下,这才收回脉枕。 耶律肃站在一旁,将谢恩的表情看入眼中,表情不见担忧之色,但嗓音略沉着,问道:“有何不妥。” 谢恩拱手回道:“回将军,夏姑娘脉象虽弱但脉息平稳,想是……安神的汤药起效了,方子不必调整,再加其他药材与身体无益,反成累赘。”cascoo 耶律肃闻言,又看了眼昏睡之中的夏氏。 见她眉间舒展,睡容安好。 这才收回视线,与谢恩道:“夏氏在出事那日于崖底曾问道一缕苦涩药香,与你所言的东罗香料可有相似之处?亦或是能否重现出来。” “这恐怕……无能为力,那味香料与药材对冲如毒药,这些年便不再大规模种植,鲜少有人再用着香料制香,我也是在东罗游历时曾听老人说过一二,说是香料略带些清苦气息,能压制花香的甜腻,使得制出的香料持久而不浓郁。” 谢恩虽未明说,也是秉着从医严谨的态度。 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尤其耶律肃还听夏氏说,那人用手摸她的脸,怕就是要将香料的味道散到她的脸上。 他目不斜视,命谢安退下,之后一日一诊,仔细照料夏氏。 谢安领命。 出门后,想起脉象,先是啧了声,而后又叹了一口气。 恰好遇到何青怀里揣着只小奶猫从后面进前院来。 他看了眼谢安身后紧闭的房门,靠近了谢安,低声询问道:“谢先生这是叹什么气,莫不是里面……不大好?” 心里想的却是不应该啊。 不是说昨儿个都已经缓过来了吗。 谢安瞅了眼何青揣在怀里的白毛,此时正窝在臂弯里,乖巧的打着盹儿,全然不知人生活的艰辛,眼神有些羡慕的道:“何止是不妙,那是非常好。” 何青被谢安的口吻逗乐了,浅笑着道:“那还不好,她倘若不好,先生更是有的愁了。” 谢安仔细一想,也跟着笑了起来:“也是,我只管我的医术有地儿使,其他的,干我何事,是罢?” 说着,背着双手,踱步扬长而去。 一改刚才出门时的唉声叹气。 何青伸手顺了下小奶猫身上油光蹭亮的毛发,低声嘀咕了句:“你马上就能见到你主子里,在这之前,再容我养得一两日可好。” 小奶猫被摸醒了,蹭了蹭臂弯,轻声喵叫了声。 叫声颤微,绵软。 又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闭着眼睛呼呼睡。 看的连何青也羡慕了。 夏宁在床上躺了两三日,因身体底子锻炼的好,再加上有谢安每日问诊调理,她吃得多睡得好,精神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甚至还能下床坐一会儿。 康复的飞快。 许是担心她关在屋子里无趣,何青在她能下床后,把小奶猫送了过来。 小奶猫一段时间不见她,怯生生的窝在何青臂弯里不肯过来。 夏宁气笑着骂它小没良心的。 最后还是用小厨房里炸出来的小黄鱼把小奶猫给哄了过来。 之后,耶律肃来看她时,夏宁还得意洋洋的把这事与他说了。 “世间唯有美食不可辜负,连畜生都如此,更何况奴家这种食五谷杂粮之人。” 耶律肃早就摸清了她的套路。 环抱着双臂,安静的看她:“想吃荤了?” 夏宁笑盈盈的走到他身边,手指攀着他的腰带,轻扯了下,甜腻着嗓音道:“大人~~奴都素了好几日了,再不吃些荤的都快没力气了。” 耶律肃仍不为所动:“没力气就去躺着,谢安允许你下床活动,没让你一整日去招猫遛狗。” 夏宁理亏,柔柔说道:“奴再也不敢了。” 身子愈发贴近耶律肃,眨了眨眼睛,媚道:“大人~您就可怜可怜奴家罢,奴家饿的都瘦了,不信您摸摸看。” 她是清瘦了些。 腰线愈发明显。 不该瘦的地方一丁儿点也没瘦下来。 耶律肃揪着她的衣领,打算把她提开,视线对上她妖娆魅惑的眼神,心生一丝燥意。 垂下眼睑,目光不算温柔的俯视着她。 嗓音微沉。 “你要我如何可怜你。” 夏宁一听有戏,眉眼弯了,道:“让小厨房一日加个大荤就行,不拘鸡鸭鱼——唔……” 不防耶律肃压下头来,将她的嘴唇严严实实的堵住了。 夏宁下意识就想要躲。 却被耶律肃的手掌托住了后脑勺,牢牢的控制着她,不容许她闪躲。 夏宁懵了。 比起上一回,他精进了不少。 长驱直入,不给她任何拒之门外的机会。 索取无度,几乎摄走她的全部喘息。 一次两次,夏宁仍不适应这番亲近,被动的应承着。 被夺走了呼吸,身子不禁瘫软了下来。 等到回神时,耶律肃搂着她的腰,压在胸前,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滚烫的暗色,嗓音压得极沉:“还要想要开荤么。” 夏宁:虎落平阳被犬欺……哦,不,是他乘虚而入。 夏宁气血仍亏,一番亲热下来,早已软的站不住身子,眼前发黑,内心愤愤,面上却只能微红着眼尾,求饶道:“奴不敢了……一定好好听……谢先生……的话……” 耶律肃长臂一拦,轻松将她抱起放回床上。 撤回手臂后,粗粝的指腹在她唇上擦过,拭去残留的水渍。 动作温柔,但夏宁却觉得吓人的厉害。 “好好休息,晚些我再来看你。” 夏宁:求你了,别来了…… 那眼底的欲火都快压不住了…… 她虽然不怕侍寝,但更惜命啊! 耶律肃对她这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甚是满意,看了好几眼后才离开。 夏宁搓了搓胳膊。 她服侍了耶律肃三年,自她受伤、九死一生之后,耶律肃待自己就愈发失了度。 这可不是一个好征兆。 等着她快些恢复身体,快些离开将军府罢…… - 时节进入了十二月,再过大半个月就要过年。 最冷的日子也来了。 早上一天比一天冷,这一日晨起,夏宁从被窝里出来,雪音服侍她穿袄子袄裙,冷的冻她一个哆嗦。 屋子里也冷的像冰窟窿。 小奶猫也冷的缩在垫子上,见夏宁起来,也只喵呜叫意思下,都不肯离开垫子半步。 往年这个时候在小院里,她们早就烧了两个炭火炉子,手炉不离手。 可今年在将军府里,屋子没有炭火炉也就算了,居然连个手炉也没有。 眼下她大病渐愈,不宜打拳习武。 冻的实在受不了了,才让雪音去寻个手炉给她。 寻了一个多时辰才抱回来一个手炉。 足有两巴掌大,铜黄色的显得发旧,沉甸甸的不说,还光秃秃的。 里面装了才烧好的炭火,烫手的暖不了手。 夏宁收回被烫红了的指尖,对着轻轻吹气,“这手炉大了装得炭火就多,有些烫手,需得制个手炉套子才行,劳雪音姑娘去寻个府里采买的小厮,帮我买些布料,针线回来。” 雪音愣了下,问道:“姑娘要买什么样的?” 夏宁也跟着愣了,“你没买过布料丝线?小厮若不懂的话,能否托府上管针线缝缝补补的婆子去买?” 雪音如实回道:“府上仅有几个烧火的婆子,更没有什么缝补婆子。衣裳破了都是自己动手随便缝补两针,且将军待下人吃穿用度都不错,一年四季八身衣裳,足够穿了。” 虽然猜到了将军府里阳气盛,却没想到过阳气这么盛。 也恰好说明了,她猜的没错。 这雪音绝非是普通侍候人的婢女。 夏宁故作诧异道:“那雪音姑娘是府中唯一的女使么?” 雪音垂着视线,不去看她。 声音不见下人的卑微恭敬,反而说的磊落正气:“奴婢是将军从别处调来服侍姑娘的。” “是这样啊……”夏宁嘀咕了声,又问道:“那大人的衣裳破了,是谁打理的,总不可能坏了便去外头定一身成衣来穿。” “一向都是何青打理的。” 夏宁立刻在脑海中想象出何青绣花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 实在有趣的很。 笑过后,她仔细告诉雪音这些东西要去哪些铺子买,又要买哪些布料、丝线,一一交代的详细。 第64章 纵得夏氏如此放肆 交代完后,夏宁才想起银钱一事。 她虽是耶律肃的外室,但也不能一文钱不出就差人去买这买那。 便问起她才来将军府那日穿在身上的衣裳去了哪儿。 雪音想了片刻后仔细回道:“扔了。姑娘那日的衣裳破了多处,又染上了血迹,连着衣裳、鞋子等等都一并扔了。” 夏宁:“扔了?连着荷包也一起扔了?” 雪音见她震惊,问道:“里头银子多么?” 夏宁摇头说不多,只是那荷包是自己亲手绣的极好的一个…… 内心却有些心疼。 她不但没逃走,还丢了荷包连同里面的两个银锭子。 手上没钱,她只能厚着脸皮让雪音跑腿寻人采买。 算了算了。 名声在外早就臭了,也不差吝啬小气这一项了。 雪音得了命令,便去寻小厮采买。 仔细交代了一遍,说的小厮一个脑袋两个大,他虽是出门采买的小厮,但多是买男人的吃穿用度,没得这么个讲究法,连忙拱手告饶:“雪音姑娘,这都是些什么呀,各色丝线、各种料子、银针,绕得我脑袋都晕了,求姐姐心疼些我,干脆给个条子,去了铺子把条子一递,店家只管备货,我只管掏钱取货,夏姑娘还不会为着少东西责怪咱俩,好姐姐您说可行?” 能做采买一事的,个个都是滑不溜秋的泥鳅性子。 把麻烦事儿能推就推。 只管让他人头疼去。 别来折腾他们自个儿就好。 他挂着一脸讨好的笑,看着雪音。 雪音的眼神阴了阴,抿着嘴角,本就清冷的面色显得更孤冷了。 小厮的心眼一转,立刻有了数,笑呵呵道:“我方才与姐姐顽笑呢,记得住记得住,姐姐与姑娘还有其他要买的不?我一并采买回来,胭脂水粉钗环一类的,都能买得到。” 小厮说的热络,雪音僵硬的脸色才渐有好转。 他们这边一来一往说的热闹,引来何青的注意。 他才从院外回来,遥遥听了一耳朵,听见针线布料等物件,且还是夏氏要买的,他来了兴趣,走过去温和的问道:“说得这般热闹,是要买些什么新奇玩意儿回来?” 这话是朝着雪音问的。 小厮一脸巴结地望着何青,却也不敢轻易开口攀谈。 雪音面色如常,回道:“夏姑娘想要缝制东西,使人出去买针线不了。” 何青:“缝制什么?” 还不等雪音回了,何青灵光一闪,将军府中什么都不缺,雪音还模棱两可的只说‘缝制东西’,何青自然而然就往另一头上想去了,忙道:“姑娘要的便快些差人买去,不计银子,只管买好的。” 最后两句话是对小厮说的,末了还补了句:“多扯些暗色质感好的料子,将军穿的多些。” 小厮不敢多问,领了命麻溜地从角门出去办差。 留下雪音有些不解的看了眼何青。 何青回视,眉眼温和儒雅,“夏姑娘还说了什么事?” 内心一片感慨。 这夏姑娘真是使得一手的好手段。 严冬将至,她拖着病躯还不忘给将军缝制御寒的衣物,原先还以为这夏氏不上心,眼下看来,是他相差了。 这夏氏,只用七八分的心意,便想要得到十分的效果。 真不愧是能让将军挂在心上的外室。 雪音收起不解,答道:“姑娘说她来将军府时,身上有一荷包丢了。” 何青收敛思绪,仔细询问:“是什么样式的?里头有多少银子?” 雪音摇头,“一概没说。” 何青也不恼她没问清楚,略一颔首,声音温润着道:“我先去问问府里的人,姑娘身边离不了人,你先回罢,荷包有了眉目,我再告知你。” 雪音回了前院正室。 一推开门,就看见夏宁拿了纸笔,压着手炉在描大小。 雪音想起何青提及将军爱穿深色的这一句话,便问夏宁:“姑娘除了要做手炉套子,还要做什么?” 夏宁刚瞄好了个轮廓,将炉子从纸上搬开。 自己在桌前坐下,单手捏着毛笔,听见雪音的问话后,笔杆子抵在下颚,若有所思道:“就做两个手炉套,我如今精神仍不大好,做多了费神伤眼。” 雪音张嘴预言,却又止住。 那是何青会错意了。 自己也只是猜测,何必多此一举提醒她。 夏宁见雪音不再吭声,自己收回心思,认真的在纸上描花样。 两幅花样描完,精神就有些不济,只能回床上歇着去。 正室里一派安宁。 将军府的教练场上却没这么祥和。 前几日都顾着在外为旧部奔波,今日得了空,夏氏的状态也已稳定下来,耶律肃随手点了几个府兵,连同赵刚一起过招。 一对五,也不是耶律肃的对手。 教练场上,打的肉搏声响。 你来我往,招招见声。 最后,五人齐败下阵来,仰面躺倒在场上呼哧呼哧的喘气,耶律肃仅是乱了气息,额角的汗水滑落,划过鬓角,落入衣领。 在方才过招时,耶律肃的外衫一处破了,针脚松散,开了有一指长的口子。 他干脆脱下扔给一旁的何青,只着一身白色中衣,取过巾子擦汗。 何青将水壶、干净的外衫一并放在小方桌上。 接过外衫叠好了,差小厮送去浣衣处浆洗。 回来时,将军已穿好外衫,正与一府兵拆招。 而赵刚仍在休息,与其他府兵低声谈论,声音压得轻,但也掩盖不了眉眼间的愉悦。 何青的眼神落在赵刚敞开外衫下,露出的袄子上。 虽是冬天,他们才过完招,他居然还穿着袄子。 也不嫌热。 何青面上挂着笑走过去。 恰好听见一府兵指了赵刚穿在里面的袄子上,颇为羡慕道:“就这内穿的袄子别说新的,连旧的我也不敢穿,值个十天半个月岗,不是这儿坏了就是那儿破了,坏了还得自己缝,缝的丑了歪歪扭扭,挺得时间就更短了。” 还有一人道:“你这袄子穿了挺多日子了啊,居然没见破过,针脚够密啊,不知谁缝的?难不成是——” · 一声意有所指的断句,引起几人纷纷打趣的看向赵刚。 刚才那人还故意竖起小拇指。 结果吓得赵刚连忙去看耶律肃,见他没发现这边的动静,抡起拳头就虚揍了几人一拳,低声骂道:“滚滚滚!整日里满脑袋都是女人!离了女人你们就不活了是吧!还坐着等什么,等将军来收拾你们?!” 赵刚到底比这些府兵地位高些。 此时骂了一通,那些人无人再敢开赵刚的玩笑。 老实人都怒了,他们哪里还敢继续得罪。 纷纷爬起来跑到教练场上去过招。 赵刚磨了磨牙,直接将外衫穿好。 就是再热也不打算露出来! 何青走过去,笑的使人如沐春风,“里头袄子的样式不错,就是布料样式看着差了些,可惜可惜。” 赵刚左右看了眼,低声问道:“你这是故意的?” 何青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赵侍卫不必如惊弓之鸟,将军心胸宽厚,不会与你计较这些。” 赵刚摸了摸后背,二十军棍还是挺疼的。 何青笑的愈发温和,“夏姑娘差使小厮去采买针线布料,只管让小厮捡好的贵的买,想来是要为将军缝制些什么,你这袄子就放心穿罢,也好叫人知道夏姑娘体贴咱们的一片善心。” 赵刚听后,松了口气。 就是心疼自己白挨了二十军棍。 殊不知,他们这儿的对话,借着冬日的寒风,一并送进了耶律肃的耳中。 他眉心微蹙,心中腾起不悦。 府医命她多休息,她却全然当成耳旁风,还想要缝制衣服。 看来是他近日怜惜她身子未愈,才纵得夏氏如此放肆。 耶律肃训完这几人后,打算去前院敲打一下夏氏,门房匆匆来报,宫中来了人通传,命将军入宫。 耶律肃停下迈进前院的脚步,看向门房。 “宣旨之人是惠阳宫,还是甘泉宫?” 一方是太后,一方是渊帝。 年关将近,无论哪个宫殿宣他,无非就是那几样事。 门房听出他口吻里的冷意,卑躬屈膝、战战兢兢的回道:“是、是——长熙宫。” 皇后? 耶律肃眼底闪过一缕诧异。 “去回他,我这就准备入宫。” 门房领了命,小跑着离开。 耶律肃改了方向,往将军府大门外走去,一边吩咐:“备马!” 按照惯例,何青在宫门外等他,不会随耶律肃一同进宫。 他们是骑马来的,在耶律肃进宫后,宫门口的侍卫便让何青在宫门檐下躲会儿冷风,此时外头的寒风刺骨,吹得人脑袋都疼。 何青笑着拱手道了谢。 与侍卫闲话几句。 看见正阳门外还停着一辆马车。 这会儿都到午后,最近没有灾情疫情,下朝后留在宫里的官员也早就出宫了。 何青与侍卫闲说几句后,状似不经意的看了眼外头的马车,好奇问道:“不知外头那马车是哪家大人的,今日被陛下留至这会儿还没放出来。” 侍卫的笑容多了几分打趣:“你当真不知?那可是慕家的马车。” 何青微愣,慕姓罕见。 京城上下,能入宫觐见的慕姓,也就只有那位大理寺少卿慕大人。 将军未来夫人的慕家人了。 “入宫的是慕大人?” 俩侍卫对视一笑,一人回道:“入宫的是慕家大小姐。” 另一侍卫道:“这会儿,怕是将军与慕小姐已经见上面了。” 侍卫说的没错。 耶律肃一路畅通无阻进入当今皇后所在的长熙宫中。 皇后今日是以长辈宣耶律肃入宫,便在偏殿接见耶律肃。 一入殿内,一股子热浪夹着腻人的香气扑鼻而来,浓郁的令耶律肃极度不适,生生压下眉间的厌色。 偏殿之中,坐在首位的并非是皇后,而是身着常服的渊帝。 皇后坐在右手位,穿着与渊帝同色的常服。 端庄华贵。 但也难掩鬓角里显出几根银丝。 皇后的下手位,坐着的却是一女子。 面貌平平,衣着也不曾挑选艳丽之色,只选了鹅黄、浅杏这些保守低调的颜色,钗簪量少,却甚在精致。 衬的她文静闲雅。 她见耶律肃进了偏殿后,垂着脑袋,掩盖住微微泛红的脸颊,在耶律肃行礼时站起身来,待他行完礼后,向他行了个蹲福礼,嗓音温柔细腻,含着娇羞内敛,“臣女见过耶律将军,将军安好。” 耶律肃只冷冷看了她一眼,颔首,就当受了她的礼。 态度冷淡的像对待一陌生人。 在上坐着的皇后面上扬起浅笑,偏过头,与渊帝唠家常似说道:“看看这俩孩子,一个丰神俊秀,一个静雅贤淑,站在一道儿极为相配,陛下,您说是么。” 渊帝押着茶,没接皇后递过来的话。 在渊帝心里,耶律肃虽与自己不睦,但他好歹是耶律家的端正出秀的男儿,论战功、论样貌,这慕家的女子怎配得上耶律肃。 若非是耶律肃为了违逆他之意,特地选了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无盐女,这亲事怎会落到慕家头上。 也罢也罢。 才入京的慕家根底不深,娶一个这样文官清流的女儿,与耶律肃仕途无益。 自己也能安睡些。 渊帝将茶碗放下,这才慢吞吞的应了皇后一句,“皇后说得对。这肃儿的婚事是母后的心头大事,但母后年迈,操不得这些心,还要皇后多张罗些。肃儿是朕的嫡亲外甥,理当大办—— 再说这些话时,慕乐婉愈发娇羞起来,头垂的低低的。 落在皇帝眼中,难免觉得她过于小家子气,登不上台面。 话音一转,正想要敲打慕氏,却被耶律肃打断。 耶律肃立于殿前,一身英武,语气坦然,拱手回道:“大婚定在明年三月,尚有三月余,劳陛下、皇后娘娘操心,臣不愿铺张行事——” 渊帝听得眉头皱起,此时口吻还算柔和,像在训斥不听话的晚辈,没有多少威仪怒气:“胡闹!成婚大事,岂容你一人说了算。” 即便如此,一旁的慕乐婉也被吓得抖了抖肩膀。 天子之怒,她何曾见过。 手指扣紧,愈发惶恐。 皇后温柔安抚道:“耶律将军也只是这么一说,尚未定论,陛下再心急关切,也该听完将军的话,或训或罚,也算有个明白章程。” 第65章 将军便会逐渐钟情于我? 说罢,一盏茶水递上。 渊帝敷衍着喝了一口,再次看向站在殿中的耶律肃。 一身傲骨,一身倔强臭脾气。 更是一身反骨。 看他这模样,想来是早就拿定了主意。 渊帝越看越生气,强忍则怒气道:“你身为朕的嫡亲外甥,禾阳公主唯一留下的血脉,朕若遂了你的愿草草办一场婚事,这不是教天下人戳朕的脊梁骨么?!” 皇后想起禾阳公主之事,眼眶泛红,嗓音略带些哽咽道:“是啊,禾阳仅有将军这一个血脉,陛下待将军亲厚之心比宫中那些皇子们更甚之,皇子们尚且年幼,皇室宗族近些年才得将军这一件喜事,怎有简单办了的道理。况且——”皇后的目光慈爱温柔地落在慕乐婉身上,“也不能委屈了姑娘。” 被皇后这般提点名字,慕乐婉诚惶诚恐,愈发垂了脑袋。 皇后素有仁慈之名,待宫人善和。 此时缓缓道来,有理有情。 说得渊帝也想起亡故的禾阳种种来,心里头的怒气一时下去了些。 到底是他亏欠了禾阳,将她送去了西疆那虎狼窝里去。 禾阳只得一个儿子,只要耶律肃没有反复之心,便是任性妄为些又何妨呢。 终究是他亏欠了啊…… 皇后所言感动了渊帝,却没打动耶律肃。 耶律肃略侧过头,眼神极淡的看向身侧的慕乐婉,问道:“婚礼若不大办,你会觉得委屈么?” 这还是耶律肃入殿后,主动与她说话。 慕乐婉激动的身子微微颤抖,头偏向耶律肃的方向,但视线仍低垂着盯着脚下,内敛温顺至极:“臣女都听将军安排。” 嗓音里夹杂着无法抑制的喜悦。 得了回复后,耶律肃转过头去,看向上座的渊帝、皇后。 腰背笔直,眸光沉稳坚毅,一腔衷心道:“臣身为骠骑将军,承陛下安定边疆之托,使命未毕,朝廷战事不断、西疆换防未归,邻国更是虎视眈眈,更是要用国库的时候,臣如何能心安理得大办宴席?慕氏乃臣认定之女,既她说一切交由臣安排,便是二人同心。比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想必臣与慕氏一心为国之心更容易得朝臣、天下百姓一声祝福!” 长长一段,铿锵有力。 说道最后时,他双手抱拳,目光灼灼,望向渊帝:“还望陛下成全臣与慕氏之心!” 慕乐婉听见他提及自己多次,更是明说‘慕氏乃认定之女’。 心中滚烫。 一时激动,失了理智。 也跟着一并陈情:“还望陛下成全!” 耶律肃听见后,内心冷笑一声。 但上座的皇后盯着慕乐婉的背影,脸色微沉,已然没了方才的和悦。 这慕乐婉—— 枉费她多番提点,竟也是个没脑子的姑娘。 而渊帝更是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破口大骂。 还在皇后知他心绪,余光看见渊帝攥的青筋迸现的手背,伸手覆盖而上,略施了力气压下。 以作安抚。 “好了,离大婚尚有些日子,此事容后禀过太后了再行定夺。”仿佛皇后刚才的不悦只是假象,此时又恢复了慈爱面容,温柔的看向慕乐婉道:“好孩子,外头的风听得愈发紧了,想来是要变天了,本宫就不留你继续说话,免得回去受了风身子不适。” 慕乐婉得皇后如此关心,自是受宠若惊:“多谢娘娘关爱之心,臣女愧不敢受。” 皇后颔首,似是对她的应对极为满意。 至少明眼人看起来是这样的。 “来人,好生送慕小姐出去。” 慕乐婉行礼告退,由宫人领了出去。 偏殿的大门再度合上的那一瞬间,皇帝早已按捺不住,指着殿前的耶律肃骂道:“别动辄就用天下百姓来威胁朕!这天下还是朕的!” 渊帝失态,骂起耶律肃来更是狠。 这话指责的太狠,吓得皇后失色,连忙示意殿里的宫人全部退下。 耶律肃不卑不亢,端的四平八稳:“天下自然是陛下的,但婚姻大事却是臣自己一辈子的终身大事,难道连此事陛下都容不得臣做主一回吗?” 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 这一句话,令渊帝失神了片刻。 他纵容、宠爱耶律肃的前提便是他无谋逆之心。 可耶律肃的诸多行径,无一不是在提醒着渊帝,这亲外甥早已是一头对皇帝宝座虎视眈眈的狼。 但他却为了婚事,第一次言明他绝无谋逆之心。 现在不会有,将来更不会有。 而他选择一个无权无势的大理寺少卿之女,不也是说明了他无心皇权之心么? 在这一瞬间,渊帝心软了。 愤怒的目光转为复杂、深沉之色,看着殿下的耶律肃。 为逼他娶亲,自己亲手折了他多少羽翼,他不曾愤怒质问。 种种事迹…… 是否是自己寒了耶律肃之心…… 自己是他在世仅有的血亲之一,却对他处处忌惮、防备…… 愧疚涌上心头,汹涌而至,瞬间瓦解了他冷硬防备的心。 渊帝一改刚才恨不得生吃他的愤怒口吻,如一谆谆规劝的长辈:“你的婚事就按将军的规制来办,不能再简,否则只会寒了那些衷心追随你的将士。” 皇后愣住。 还来不及言语一句,接着听见渊帝道:“但有一事,朕绝不会妥协。听说你把那外室接进了将军府里养着,成何体——”才要习惯性的骂上一句,幸好及时止住,轻咳一声。 皇后缓了神,随着说道:“将军不可将祖宗规矩都忘了,这事就是您与陛下闹到太后老人家跟前,也是将军您占不住理儿的,也是那外室……”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出身实在是低啊。” 一提及出身,渊帝的眼前立刻浮现娼籍二字。 一个是人品贵重的皇室中人、骠骑将军,一个却是做皮肉生意的青楼女子。 偏耶律肃还颇为宠爱。 还偷偷养了足足三年有余。 他常年征战,得一喜欢的外室也是不易…… 渊帝一阵头疼,手指揉着额角,“我也不取你那外室的性命,只此一个要求,把她送出将军府去,更不允许她招摇过市污你声誉。” 皇后的眼中止不住惊愕。 若非耶律肃在场,怕是要失态了。 耶律肃面上不见喜色,倒是答得爽快,“臣领命。只是外室身上有伤眼下不宜轻易挪动,待两日过后,臣就将她送出将军府。” 渊帝已经做好了耶律肃不答应的准备。 毕竟可心之人,谁不愿意天天放在眼皮底下瞧上一眼。 他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 听见耶律肃如此爽快,倒也有些诧异,但面上拿捏的很好,即感慨又欣慰道:“这些年东征西战,你才得一可心的外室,朕也不愿使你寒心,如今你肯听朕这舅舅一言,朕甚欣慰,不枉朕爱护你一番啊。” 耶律肃闻言,并不应答。 只拱手,深深弯腰。 已掩盖面上鲜明的嘲讽之色。 渊帝受他一礼,内心颇为受用,抬了抬手:“快直起身来。” 耶律肃沉声:“是。” 渊帝愈发欣慰,见他毫无倨傲,行止得体,语重心长道:“朕已年迈,可朕的皇子最年长的不过十三尔,朕能信任的血亲只肃儿你一人,将来无论是哪位皇子继承大统,都脱离不了你的辅佐啊。” 这已经算是渊帝的肺腑之言。 但其中分量轻重,仅有渊帝可知。 可在皇后听来,只觉心惊。 陛下这是在托孤? 但陛下之前不是对耶律肃顾忌良多? 她的皇儿还不足八岁啊,陛下又迟迟没有立太子之意,论年龄,怎么比得过大皇子? 皇后自有自己的小算盘。 而耶律肃对渊帝的‘托孤’之言,不见激动。 沉的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水潭。 “陛下正值盛年,臣愧不敢当此重任。” 显然没把这事儿放进心里。 渊帝早知知他脾气,摆了摆手让他赶紧离宫去。 在耶律肃走后,渊帝习惯性的骂了句,“这臭小子!” 虽是叱骂,但口吻却显得亲昵。 皇后思绪良久,心中才有了主意,状似无意的说道:“臣妾瞧着,将军有了贴心人后,像是懂事了些,晓得陛下不易,想来大婚后,将军定能再为陛下解忧。” “懂事?”渊帝重哼一声,才端起的茶盏重重搁下,力道之大,溅出茶水洒在桌上,“勾栏瓦舍里出来的贱籍,学的无非是些狐媚蛊惑人的手段,能带得肃儿什么好!” 渊帝看向皇后,隐隐有不悦之色。 恼她身为皇后,出言如此不经思索。 但在说完后,却也有一念起。 那外室终究是个卑贱、不学好的娼籍。 终究……不能留她太久…… 渊帝沉下眼神,一丝狠厉从眼底划过。 - 耶律肃出了正阳门,何青早已牵着马匹在一旁候着。 他牵了缰绳,利索的翻身上马,视线扫到停到不远处的马车。 天色沉沉、发暗,飘下絮絮雪花来。 那辆马车孤零零的停着,很是扎眼。 见耶律肃看去,何青在身后小声禀道:“将军,那是慕家小姐的马车,她出来上了马车,不见离开。” 话音才落,那架马车帘子掀开,一顶嫩青色貂绒镶边的斗篷跳了下来。 风兜遮着面容,顶着风雪一路跑来。 隔了三四步远,才堪堪停下。 “将军。” 风兜下露出的,正是慕乐婉那张毫无颜色的面容。 她面颊微红,星眸闪烁含怯,从拢着的衣袖里拿出一物,双手递上:“今日得知能见将军一面……臣女……亲手缝制了一个香囊……里面装得是混了驱寒活血药材制成的药粉……请将军……收下……” 这是慕乐婉第一次送男子亲手缝制的香囊。 这个男人是名满京城的骠骑将军。 更是她未来的夫婿。 她送香囊—— 仍会羞涩。 耶律肃坐在马上,风雪之下的面庞冷峻,风声渐大,吹散了慕乐婉的声音。 也不妨碍耶律肃微颔下身,视线落在她手心里的香囊上。 薄唇微扬,用两人才可听见的声音道:“有劳,我很喜欢。” 声音随意,但在慕乐婉耳边,却如天籁。 在她回神后,她未来的夫君早已取走了香囊,御马离开。 她贪恋着背影,迟迟不肯回马车里。 直到一女使下了马车,走到慕乐婉身旁,扶着她的小臂,道:“外头风雪愈发大了,小姐快回马车上去罢。” 慕乐婉的视线仍痴迷的望着耶律肃消失的方向。 呢喃道:“乌图兰,依你说的,将军若长久佩戴那香囊,便会逐渐钟情于我的,可是当真?” 乌图兰的眉心一跳。 心里大骂一句蠢货。 眼下可是在正阳门外。 她压着神情,扶着慕乐婉往马车处走去,上了马车后,才说道:“奴婢的制香本事,小姐还不信么。” 慕乐婉咬着唇,眼神忽闪。 香气家中那疯掉的妾室,多了一份信心。 面上才露出一丝笑意。 笑了没一会儿,又皱起眉来,担忧道:“若将军不戴呢?那该怎么才好?” 慕乐婉紧张的抓紧乌图兰的双臂。 眼神混乱,如同失了主心骨,全然没有方才在皇宫之中的文静娴雅。 乌图兰用手轻抚着她紧绷的肩膀,细小的眉眼里皆是笃定,“待小姐嫁入将军府中,今日送一个香囊,明日做一双鞋履,后日再送个络子,日日累积,总能使得将军动心。” 慕乐婉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乌图兰的声音缓缓,并着马车内一股甜腻的香气,说道:“小姐只要信奴婢,一切交给奴婢去办就好。” 另一边,耶律肃御马回到将军府。 进了前院后,抬头就见正室恰好点起了烛火。 雪夜,外头视线昏暗,独有那屋最先亮了暖色的烛火悠悠,似能驱赶寒夜的冷寂。 他往书房的脚步一顿,转而去了正室。 跟随在后头的何青在院子里停下,转了转肩膀,活动下僵硬的筋骨。 见院子里雪音端着一盆热水过来,连忙上前止住,“将军刚去了里头,你先别急着进去。” 雪音张了张嘴,想要说姑娘等着用水。 但对上何青那双温柔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她住了口,端着热水转身就走。 何青无声笑了下。 忽然想起一事。 将军收了慕乐婉的香囊,应该没事罢? 第66章 ‘情根深种、不能自已\’ 大抵也不会有事罢。 夏氏也不像是醋性大的人。 外头的何青安了心,入了内的耶律肃进门后,看见夏氏正坐屏风后的圆凳上绣花。 黑檀木方桌上排开了各色丝线。 烛台旁特地留了块空地。 烛火在罩子里微晃,似是晃了她的眼。 夏氏蹙了眉,不满的轻啧了声,在烛火下显得多了几分温柔之色的脸顿时轻恼了起来,一下子就撕开了方才的假象。 将手里的绣架一扔。 不打算继续绣了。 起身时,似有察觉。 今夜外面风大,强风从门缝里钻入,发出呜呜的啸声,竟让她没有察觉到耶律肃进屋里来。 但她仍装作不知是谁。 转身走到屏风旁,探出半边身子往门口看去,见耶律肃站在屋里。 她探看的动作自然又可爱,见了耶律肃后,眉间染上喜色,嘴边就漾开了笑意:“大人——” 她额上的绷带仍绑着,但面色看上去已经好了许多。 眼神似又有璀璨烨烨的光。 她小跑着到耶律肃跟前,刚一靠近,就被他周身的寒气逼退,冻的她瑟缩了下。 今日午后,夏宁冷的实在受不住了。 一个手炉只能暖手,屋子里的空气仍是冰冷的。 她就让雪音去找了个炭火盆子。 还是从厨娘那里借来的。 因着将军府里没有烧炭盆取暖的习惯,用的还是烟大的银碳。 烧了小半日屋子里暖和后,才拿出去,否则屋里呛人呛得根本待不下去。 耶律肃从外头进来,分明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可身上寒气湿重,可想而知外头有多冷。 这一退,惹得耶律肃不快。 但也只有一瞬。 屋子里于夏宁来说刚好,于耶律肃来说就有些热了。 绕过屏风进了内间,里头更热些。 他后背微微发热,见那夏氏隔他三四步远,分明是不想近身伺候,只好自己解了最外面的大氅,朝她扔去。 夏宁伸手接住,大氅厚重,触手冰凉微湿。 她摸了摸,大氅外面那层更湿,便向耶律肃问道:“大人,外头可是又落雪了?” 耶律肃低应了声。 屏风外昏暗晦涩,光线不足。 此时走到烛火下,她才看见耶律肃的裤脚处溅了星星点点的脏污。 她柔了声音问道:“大人骑马回来的?奴服侍大人换套衣裳罢。” 耶律肃看她一眼,携了缕嘲讽:“就你?恨不得离我三尺远那副样子。” 从在门口进来时能憋到现在再发作,这耶律肃待她的耐心是越来越好了。夏宁不杵他,转身从保温桶中取出茶壶,倒了盏茶水,双手奉上,姿态温顺、嗓音动人着道:“奴眼下身子尚且弱着,理当万般小心,大人便饶了奴家这一回罢。” 声音婉转,语尾含着媚态。 身子轻轻一福,姣好面庞微侧垂着,眼睫掀起,鸦黑羽睫之下,是一双勾人媚气的眸子。 男主却不接她的茶水,视线冷冷扫过她摊开一屋子的东西。 显然没个半下午折腾不出来这些。 陡然语气厉了几分:“既有自知之明,还不赶紧滚去床上躺着?” 说罢,眼风凌厉扫去。 偏这夏氏不怕他似的,一脸浅笑,还蹲福了一礼,“奴这就去~” 在耶律肃瞪她之前,夏宁才回了床上躺好。 还不躺平了睡下,半靠坐在床上,笑吟吟的看他。 耶律肃略一皱眉,她才彻底垂着眉眼,乖乖躺了下去。 见她躺下,耶律肃早已不耐,转身要走。 身后传来一道细微的唤声:“大人……” 耶律肃本想忽视直接抬脚走人,但仍止步,转身挑眉看着躺下还不安分的夏氏,语气冷漠道:“又有何事?” 夏宁侧睡着,伸出一条胳膊来,朝着他招了招手:“您来。” 不见那些侍候人的媚态。 眉眼干净地瞧着他。 耶律肃虽然不耐烦,略作停顿后还是走了回去,在床边坐下。 看她支支吾吾的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废话,才切入正题,“奴家今日差了将军府里的小厮出门采买了些东西,但身子没银子给小厮,也不好让他自己贴了,听雪音说,他也没去账房里支取……大人能否支给奴家一个月的月钱,明儿个我就让雪音姑娘给小厮送去。” 耶律肃哦?了声,仔细的问她买了什么东西。 颇有些明知故问。 夏宁怪嗔的他一眼,眼波横去,风情丛生,那股子深刻在骨子里的媚态又出来作祟,“喏,就是桌上那些。大人该不会以为那么些针线也是奴家从将军府里翻出来的罢?” 耶律肃又问:“要做什么。” 眉眼、语气之间,竟然没有不耐烦。 这三年以来,他可从未这般关心过自己买的东西。 甚至连小院里的那片梅花桩,他看见后也不曾多问一句。 这…… 她买了些针线,他居然问得如此上心? 夏宁留意到了耶律肃的反常,心中没摸清楚他问这些是为了什么,故意瞒着不仔细与他说,再窥探他的神情反应:“不与您说,不过是奴家做的些姑娘家的小物件罢了。” 耶律肃审视她一眼。 夏宁迎上,还做了个不解的反应。 耶律肃这才收回视线,面色冷了一分。 夏氏是个惯会拿小事邀功讨好的性子,若真的要为他做衣裳,早不得拿这件事讨他的好。 语气平平道:“明日让雪音去账房支——”说着这话时,目光见她云黑发间光秃秃的,仅有一支银簪戴着,耳垂上更是连个珍珠耳坠也不见,素得连府里的厨娘都不如,接着说道:“一百两银子,吃食穿衣有什么缺的就打发出去买,用完再去账房支。” 一百两?! 饶是夏宁也愣了下。 她一个月耶律肃给她月钱二十两,逢年过节还会添些。 这一百年有她小半年的收入了。 一下子给她这么些,还说用完了再去支,耶律肃要留她在将军府住到何时? 先前不是才同她说,过几日就送她回小院。 只是她中了毒,她都能下地了,却迟迟不见耶律肃提及此事。 夏宁心中惊疑,但面上却是高兴万分,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向他谢了恩,面上的欢喜之色几乎要溢出来,说话时还带着笑音:“还是大人最疼奴家,这么些银子,奴家可得做个大些的银袋子装着!” 她边说边揣度着耶律肃的表情。 见他眉眼虽冷,但毫无离开之意,又跟着说道:“奴得了大人的赏总不能白得,可不说身外之物皆是大人所赐,就是这条命也是大人救下的,奴不知送什么好了……” 夏宁状似苦恼,细眉颦蹙。 抿着唇思虑须臾,才试探着问道:“容奴讨个巧,送大人一荷包可好?或装散碎银子赏人,或自用都使得。” “随你。” 语气随意,听不出喜欢还是不喜。 但在跟了他三年的夏氏听来,这已经是极大的变化。 她心中不安浮起,耶律肃待她的态度变了这么些……她还能回小院去么? 心中一念,脸上一双杏眸笑弯着,双手轻轻一击,愈发欢喜着道:“那奴家就这么做了。恰好今日买了暗色的不了,看着质地极好,与大人身上衣裳的颜色相近,也是这种暗纹——” 她说着,伸手轻扯了下他的袖子。 自己倾身凑近,想把暗纹递给耶律肃一同看过。 手里捏着袖子,无意摸到了一个东西。 手感软乎,像是个荷包香囊之类的东西。 她想要收手回去,谁知那香囊在袖笼里搁的浅,都快落到袖口了。 夏宁的手一捏一收,香囊就落在了她的手心里。 看着针脚细密,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香囊正面绣着的花样繁复,祥云翠竹,郁郁葱葱。 绣工不错。 香囊的布料更好,还夹嵌着金丝,看着贵气逼人。 夏宁有些无措的将手掌心往前递了递,抬头看向耶律肃,“大——” 唇齿轻启,还未说完。 耶律肃动作极快的将香囊取回,随意收入袖笼里。 夏宁眨了眨眼,表情略带些惊讶。 但思绪翻腾。 跟随耶律肃三年有余,衣裳也给他脱过不少回了,荷包是见过的,但从未见过这种香囊,而且这香囊分明是出自女子之手。 他收的随意,那就是不大喜欢上心。 但即便不喜欢,他仍收了起来。 不喜的可能是物。 但是使他收起来的可能是赠香囊之人。 能送他香囊这类贴身随带物件的人,也只有一位了。 未来的将军夫人。 慕氏。 传闻耶律肃曾救慕氏一回,两人见过一面,后来耶律肃在太后那儿见了慕氏的画像,就定了要娶她为妻。 又传闻,慕氏姿色平平。 可耶律肃是如何冷静自持之人,能让他一见就求娶的女子,必有过人之处。 她似嗔非嗔的扫他袖笼一眼,用手虚掩着唇,道:“难怪大人不大愿意要奴做的荷包,原来早得了那么好手艺的香囊,奴家那登不上台面的小玩意,大人自是瞧不上了~” 说着歪过头去,忙用手扯了帕子,掩着唇,垂着眉。 像是伤了心啜泣。 耶律肃知她一身的勾栏调笑做派,能唱会演,但也是头一次见识夏氏这一手无中生有的本事。 他挑眉,几乎要气笑:“我何时说过不要你的东西了?” 他分明说的是随她。 也分明是这外室一身的心眼。 连赵刚、暗卫都送了东西,到他这儿三年有余,连个帕子、香囊都没看见。 随他也厌恶女子送这送那的行径。 夏宁听他这么反问,帕子仍遮掩着,眼睛里泪光闪闪,衬的眸子亮极了:“真的?大人可不是哄奴家的?送了后,大人日日都会用它,不会随意装了碎银子赏人去?” 一连几问,愈发得寸进尺。 甚至连她自己说的‘赏人也使得’都推翻了。 耶律肃敛了神色,口吻严肃道:“到时再说。”看她又要拿乔装哭,轻咳了声,补了句:“绣的歪七扭八,挂着惹人笑话不成?” 夏宁眉眼舒展,不做伤心之色。 笑吟吟道:“奴定会拿出看家本事,绣的不比那香囊差——”筚趣阁 说着,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眼里的泪光挤出,坠在眼尾,沾湿了睫毛。 幸好她帕子仍遮着,这才没有做出不雅之态来。 耶律肃也不欲多留,“歇下罢。” 夏宁不再坚持,躺了下去,闭上眼就沉沉睡了。 耶律肃起身离开,临走时路过方桌,看见摊开了一桌子的布料,上面还堆着她方才自己的说的暗色布料,可桌上压着的纸样却是个手炉的模样。 分明是夏氏嫌铜炉烫手,才买了布料打算做个套子隔热。 想起何青说的,冷哼一声。 看来是他太闲了。 前脚出门,后脚进了书房,一并将何青叫了进去,命他去铁鹰营办事。 吩咐时眉眼冷峻,言语简单,但任务清晰。 何青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铁鹰营? 每回去铁鹰营办事的人大多都得了将军恼怒的人才被打发去做的苦差事,他这些日子自问服侍的还不错啊,而且夏姑娘还在旁边住着…… 怎么、怎么就他惹上事了? 也不知道这差事要办多久。 这眼看都快过年了。 何青斟酌着问道:“往日去铁鹰营都是赵刚或陆元亦等人去,这回怎么……” 耶律肃打算他的询问,反问道:“不愿去?” 眉眼清冷。 公事公办。 何青也不再挣扎,认命的应道:“属下领命!” 书房内,耶律肃与何青商议着前往铁鹰营的任务内容。 而正室内,早已熟睡的夏宁缓缓睁开眼睛,掀开被子,甚至连衣裳也不披一件,就疾步走到隔开洗漱的屏风后,将手直接进入铜盆里。 里面的水早已冰凉。 她双手浸入,冻的浑身狠狠打了个寒蝉也未取出。 搓洗泡了许久后,她才取出双手。 放到鼻尖仔细嗅了嗅,发现味道彻底淡了才拿了巾子擦干双手。 又将刚才掩着口鼻的帕子,隔着擦手的巾子捏住,走到烛火旁点燃了烧毁。 她长在勾栏瓦舍,在天青阁里更是见惯了这些不入流的情药。 姐姐们教她,要谨慎识别的异香情药,就有一味像极了耶律肃香囊里的气息。 虽然淡,但却瞒不过她。 若长久佩戴,香味渗入皮肉、血液,便会教人‘情根深种、不能自已’,经年累月,毒素累积,慢慢会呈易怒、痴傻之相。 那慕氏,究竟是不知这情药的毒素,还是第一次他们初见时就用了情药,才让耶律肃对她…… 第67章 给我明日就滚回小院 慕氏用这药是要他的命?还是只为了嫁给他的手段? 这情药她会长期对耶律肃使用么? 夏宁垂眸细思。 耶律肃待自己还算大方,虽然没少罚她,但也庇护她三年有余,自己是否要稍加提醒那香囊有问题? 发现香囊有问题的那会儿她没开口说,便已错过了当时最好的时机,最后再提及,恐怕于他看来太过刻意。 若再生出些事端,她还能不能回小院去了? 罢了罢了。 那慕氏是耶律肃未来的将军夫人,明媒正娶的大娘子。 她一个外室,身份卑微不说,此时提及,算怎么回事。 且中毒需经年累月用着。 到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呆着呢。 她还是少操心些心罢。 了了这桩心事,她忽觉困乏,长长打了个哈欠回去困觉。 这一夜睡得极好。 起来时神清气爽,脑袋的疼痛也退了许多。 睡了一夜,屋子里愈发冷了。 小奶猫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床,蜷着身子缩在她脚边呼呼睡着。 听见她起来的动静后,两只小白耳抖了抖,张开眼睛,露出金黄色的眼瞳,随即奶声奶气地冲她喵呜了声。 叫的夏宁心都融化了。 “看在你这么可爱的份上,就原谅你爬我的床,过来罢。”夏宁拍了拍被面,小奶猫跑过来,四肢灵活,钻进了她的臂弯里。 亲昵的蹭她的胳膊。 夏宁与它玩了会儿才穿衣起床。 里面有了动静,雪音也端着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 漱口净面后,她坐在梳妆镜前,随手绾了个发髻,又把银钗插上,再无其他饰品,比雪音的装扮还要素。 若非她那张妩媚艳丽的面庞,看着就像是为得宠的美妾。 否则真会教人误认成是个丫鬟。 打扮妥当后,她推开窗户,想让屋子里敞亮些,好继续做手炉套子。 一推开窗子,外面银装素裹,满目雪白。 屋檐存雪,地上积雪,就是连栏杆上,也攒了厚厚一层的皑皑白雪。 扑面涌来的空气清冷湿漉,深呼吸一口气,冷气灌入肺腑,通体凉意,但却舒畅。 她的小院积雪后也甚美。 但比不过将军府。 显赫贵气。 大约是她起来了,院子里进来了两三个下人开始扫雪,扫把扒拉着白雪,从地上划过,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小奶猫还窝在床脚睡回笼觉。 听见扫雪的声音,来了兴趣。 呲溜着跑到夏宁的脚边,两只前爪抱着她的大腿,闪烁着眼睛,喵喵叫。 夏宁一把将它捞起。 第一次见到这么厚积雪的小奶猫叫的更唤了。 夏宁笑她土包子,一边又叫雪音,装一盆雪进来。 雪音装了满满一铜盆,堆成小山似的端进来。 小东西围绕着铜盆里的雪堆,慢慢靠近,又被冻的哆嗦。 伸出爪子碰了下,寒得它抖了抖身子,立马收回来,伸手舔着自己被冻到的小爪子。 那委屈又无辜的模样,逗得夏宁哈哈笑。 夏宁心血来潮,抓了一把白雪攥在手里,捏成了一条小黄鱼的模样,随后放在小奶猫跟前。 这下小东西的眼睛都直了。 先是喵呜了些,有些怀疑颜色与味道。 但看着样子就是它爱吃的小黄鱼,它仍是嗷呜着张开嘴巴咬了上去,结果冻的刺痛,立马后跳三步远,浑身毛发竖起,喵的一声叫得犀利。 叫完后,发现‘小黄鱼’开始融化,它又急的绕着团团转。 小眼睛里都是焦急,不停的用手把化开的水往回推。 还用爪子扯着夏宁的裙摆,让她看。 屋子里都是小奶猫可怜兮兮的喵叫声,还有夏宁的笑声。 捧腹大笑。 传的整个前院都能听见一两声。 离得不远的书房里自然也听见了,且听得格外清晰。 耶律肃听着夏氏肆无忌惮的笑声,掀起眼睑往窗外看了眼,看见雪音又端了一盆雪进屋去。 冷哼了声,这夏氏过得倒是舒坦。 昨儿个还嫌他身上寒气逼人,今日玩起雪来倒是不怕。 心中虽为不满,但清冷的面庞上眉眼却也舒展了。 偶尔听之,虽然呱噪,但也能让前院有些生气。 他收回视线,目光再一次落在手边厚厚一叠的书信上。 是副将傅安寄来的私人信件,走的暗卫营的路子快马加鞭送到他手上。 换防军一行已达南延与西疆的边境,抵达后边境受西疆突袭一次,但此次突袭为佯攻,惊动人后就撤,南延军并无死亡,只一人受伤。 伤者就是此次换防军的主帅——兵部尚书的嫡长子萧齐风。 他出发时身上棍伤尚未痊愈,再加上前往边境日夜赶路,旧伤迟迟不见好,再加上疲劳所致,遇袭应急时不慎坠马,还被马给踩了一蹄子—— 看到这儿,信件已至结尾。 耶律肃恨铁不成钢的骂了句蠢货。 就因他被马踩断了大腿骨,换防军需在边境多停留一个月才能回京复命。 这消息,大概明日早朝之前,就能递到渊帝与兵部尚书跟前。 到时朝廷上又要一片混乱。 耶律肃取了纸,提笔正要回信时,夏氏的笑声戛然而止。 停地仓促。 他皱了下眉,叫来何青,命他去看看。 正室里,谢安背着药箱,缓缓踱步进来了。 夏宁又捏了许多小动物哄小奶猫玩,连雪音看着也甚是新鲜,对她捏出来外形形象可爱的小动物很是喜欢。 正笑的欢乐时,听见脚步声从院子里走来。 她探头,在敞开的窗子里就瞧见了谢安。 笑声瞬止。 脸色苦闷。 变脸之快,惹得雪音忍不住要笑出来。 美人见着自己这一副苦兮兮的脸色,之前换药就是再疼也不见她哼唧一声,现在这般可怜,谢安这老大夫也忍不住安慰道:“今日换药不会像前两次那么疼的,姑娘莫怕。” 倒不是夏宁真的怕疼。 是方才玩得太快乐,冷不丁府医出现,提醒她身遭何事,顿时就有些不快乐。 她收起苦闷,浅笑着道:“劳烦谢先生了。” 谢安客气了一声,开始换药。 这一回手脚更为迅速。 夏宁都没感觉到什么痛感就换完了。 想来是用了好药。 雪音端水来,伺候谢安净手。 净完手后,谢安不急着离开,询问她道:“姑娘额上的伤口开始愈合长新肉,用的虽是上好的生肌止血膏,但伤口较大,怕会留疤。姑娘体内残留的香料过了这么些日子已然排干净,是否愿意继续用那秘药,方能确保不留疤痕。” 夏宁脱口而出:奴家怕死,一条疤痕保一条命,这买卖划算的很。 谢安被拒绝了个猝不及防。 他都以为这夏姑娘会立刻答应。 万万没想到她会拒绝的如此直白。 毕竟事关女子容貌,他看了眼雪音,见她也微微摇头,便知道做不了这夏姑娘的主,他只得再说多两句。 一再保证她体内再无那害人的香料,但夏宁仍是不松口。 谢恩也不再坚持,出了正室,就往书房去报告。 将夏氏不愿意用药之事转达。 表明若是将来留疤可不管他的事,自己磨破了嘴皮子,也是将军您那外室不肯用药的。 男主看着站在跟前谢恩,剑眉皱起:“除了东罗的药,你就没其他药方能祛疤的?” 谢安折腰,恭敬仔细的回禀:“夏姑娘额上不单是裂开,而是连皮带肉破了一个大口子,除了东罗的生肌秘药,没有一个药方能确保伤口生肌无痕。” 谢安身上是有几分本事的。 不然耶律肃也不会留他在府中当府医。 但这人虽为大夫,却更精通毒医之道。 他既然提出要再次用药,把握定有九成。 可那夏氏—— 耶律肃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两日之约就要到了。m.cascoo 耶律肃眉头紧皱,将手中的笔杆重重搁下,起身朝外走去,口中却与府医道:“身为外室不爱惜容貌,不信府医、任性妄为,看来是我这些日子顾忌她有伤在身,才纵容她如此放肆!” 语气已然带着怒意。 在院子里扫雪的下人见他动怒,慌忙下跪。 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直至耶律肃携着一身怒气,进了正室。 下人间互相低语,都在说,怕是这夏姑娘的恩宠要到头了,惹得将军生了这么大的怒气。 推门进屋时,夏宁已然听见了动静。 彼时,她正在教雪音绣帕子。 两人凑在一起,白绒绒的小奶猫蹲在脚边,屋子里暖烘烘的。 看着一派安逸舒适。 而他的暗卫之一,却认真的连他进屋都没发现。 直到开了门,才惊醒似的站起身来行礼见安。 看的耶律肃脸色更添了一分寒意。 一个暗卫,学着绣花织布忘了本事,留着还有什么用。 他跨步走到屏风后,眼风带过雪音,声音冷似寒冰:“雪音,别忘了你的身份。” 雪音脸色霎时惨白。 攥着的手收紧,说了句‘将军恕罪’后,匆匆退下。 夏宁对女子一向偏心。 看着雪音放在桌上,绣的歪歪扭扭却每一针都极为认真的花样,想起她心气欢喜的眼神,又想起她刚才苍白着脸离开的模样。 知雪音身份特殊,并非普通侍女。 但心中不免憋闷,伸手将雪音绣的花样翻了过去。 动作里加了些不耐烦的态度。 皆被耶律肃看入眼中。 且自他进屋后,这夏氏到现在还不起身,向他行礼问安,甚至连规矩都疏懒至此! 耶律肃皱着眉,压着怒气责问:“夏氏,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动了怒气,夏宁说跪就跪,姿态放的极低,无辜道:“奴不知做错了什么,才惹得大人生这么大气……” 又是那副故作柔媚的腔调。 一身挥之不去的勾栏瓦舍做派! 耶律肃最是厌她这些。 此时心中带了怒气,更是看不顺眼,上前一步,粗粝的手指直接捏住她的下颚,用力将她的脸抬起,垂下的视线犀利:“你会不知?我看你是心里清楚,仗着我纵容你几分,彻底忘了自己的身份!” 随着他说每一个字,夏宁脸色的惶恐之意就添一分。 杏眸含泪,嘴唇嗫嚅。 颤着嗓音道:“奴时刻不敢忘了自己是何——” 耶律肃甩开她的脸,一脸厌恶:“收起你这些秦楼楚馆里学来的下作手段!” 夏宁被摔得身子歪倒在地上,垂泪哭诉,万般可怜:“奴真不知做了什么惹得大人如此动怒啊……” 连哭音都是招人心疼的无辜。 耶律肃再一次逼近,却未抬起她的脸,只用手指擦过她额角的伤,微微用力,夏宁疼的嘶了一声。 她才明白过来。 他竟是为这这事生这么大的气。 不等夏宁深思,听见耶律肃用着嘲讽、厌恶的语气说道:“你以为仗着有一分宠爱,我就会容忍你残缺不全?” 夏宁哭着解释:“奴怕……上一回就险些要了奴家的命,这一次便是有谢先生说了,可奴——” 耶律肃再一次打断她,语气更添了不耐烦:“看来是我收留你在府中养伤,反而让你生了野心!给我明日就滚回小院,待你想清楚再来与我请罪!” 这会儿,夏宁早就顾不上不和谐之意。 满脑子都是能回小院了。 她哭的抽噎,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大人……” 内心却欢喜的雀跃。 她愈发缠他,耶律肃就愈发恼她。 最后拨开她的手,甩袖子离去。 夏宁演戏演足,从地上爬将起来,坐到床边,哭哭啼啼的收拾包裹,恨不得立刻就回小院去。 在小院里,她好歹能做几日自己。 在将军府里呆着,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外面到处都是耶律肃的眼线。 她束缚着自己,尽职尽责扮演‘外室夏氏’,也有些厌烦,想要透一口气。 雪音听见了下人议论的动静后,急忙回了正室,看见夏宁坐在床边垂泪,手边是一个收拾妥当的包袱,哭的身子都在耸。 抬头看见雪音进来后,哭的红肿的眼睛里又涌出两道眼泪来。 咬着下唇,哭的无端惹人心疼。 雪音跟了她这几日,对她颇有几分好感。 见人哭的这么伤心,忍不住上前安慰道:“姑娘快别哭了,你整日叫着屋子里,回去后就不冷了。” 夏宁:……真是个实心的姑娘。 夏宁用帕子擦干眼泪,伸手去抓她的双手,哭的连声音都沙哑了,“这些日子多谢雪音姑娘照顾……我晓得……这将军府里人人瞧不起我这外室……只有你待我这般好……可我一身清贫,没什么能送得了你……” 嗓音低哑,杏眸浮着泪光,眼神真挚。 似是极为不舍。 第68章 离府再度遇险 雪音冷冷的眉眼也被她哭软了几分,知道她说的‘清贫’是真的。 否则一个外室,还是从青楼里出来的娼妓,若不是手上没有银子,怎么会愿意整日素成这样。 雪音连忙抬头,“奴婢昨日去账房领的银子,姑娘可收好了?” 夏宁略微羞涩的点了点头,“今日我惹恼了将军……冬日里日子难过,小院还有四五个姑娘要养,这银子……” 雪音不疑她话的真假。 夏宁便指了桌上留下的针线、布料,“那些我都不带走……原是想为大人做的,现在看来……”她说着,眼眶又红了,“带回去只怕看了伤心,你若有喜欢的,尽管拿去。” 雪音又默默递了块干净帕子给她。 夏宁接着哭了会儿,觉得气虚头晕,才缓缓停下。 期间,雪音一直陪在她身边。 见她终于不哭了,去绞了块巾子来让她擦脸。 夏宁在心中叹息一声,也罢,谁让她对可怜的姑娘们都心软呢。 让她成全一回雪音对耶律肃的一腔衷心罢。 夏宁拉了雪音的袖子,让她在床边坐下,自己低声与她说道:“你也晓得,我出身青楼,自小在那世人不齿的地方长大,见惯了些不入流的肮脏手段,多是为了身子……” 说到这儿,她欲言又止。 神情有些闪烁。 “姑娘想要说的是什么?” 夏宁抬起头,看了眼屋子里的窗子还开着,起身去关了窗子,坐回来后,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日大人夜里来瞧我一眼,我无意见着了一个香囊,私心揣度着能送香囊给大人的女子,且大人还愿意收下的,寥寥无几。但我闻着味道有些熟悉……我知你待大人一片忠心,你可借机寻了谢先生看看,那位先生似是对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晓得的不少,若是错了,就当我疑心过甚。” 雪音长在暗卫,虽然生活艰苦,受伤是常有的事情。 但耶律肃在吃穿用度上从不苛待他们。 自然也不知那些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 雪音听后,面色先是愣住,随即眉心紧皱,“那香囊里塞的是什么?毒药?” 一脸紧张担忧之色显得明明白白。 夏宁嘴角微抬,挤出一丝苦笑,“用在青楼女子身上的还能是什么,无非是些迷乱神志、发情动欲的媚药。” 听见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药,雪音稍松了口气。 但今日将军暴怒…… 是否也与那香囊有关? 雪音脸色微红,问道:“既然姑娘知道,为何不直接与将军说?” 夏宁抬起手,勾起耳边垂落的发丝别入耳后。 露出圆润小巧的耳垂。 连这一抿发的动作都让人赏心悦目。 再次开口时,语气落寞了下来,眉睫垂着,“我都要走了,说了无非教大人再冠我一个善妒的罪名,不如告诉了你,我也能安心些,还能不被大人再训一回,也算是……两全其美罢。” 她眉间氤氲着的苦愁都要溢出来似的。 那双红肿的眼中,似乎又要渗出眼泪来。 雪音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她。 只唤她一声:“夏姑娘……” 夏宁轻吐一口气,调整了情绪。 抬起脸来,苦愁渐散,嗓音温柔,没有用那些妩媚刻意的语调,柔柔道:“好雪音,这就算是我的饯别礼,记住这事不能与旁人说起……尤其是对大人……好么?” 杏眸水汪汪的。 看得人不忍。 雪音颔首,“奴婢知了。” 夏宁仍不放心,又叮嘱了句:“女子岁月宝贵,倘若大人知了你的巧,你的好,心中那丝念想也才有盼头。” 雪音的脸色骤然涨红,眼神慌张混乱。 手指头攥起,身体紧绷。 “姑、姑娘——” 夏宁浅浅一笑,“好啦,这事我定会烂在心里,只与你说这一次,之后如何把握,全看雪音姑娘自己了。” 说着,竟是不再与雪音说这些体己话。 捞起小奶猫,往窗边走去。 听见她嘀咕着说了句:“咱们再继续赏会儿雪去。” 像是方才狠狠哭了一场,将情绪都发泄了出来,夏姑娘已经像个没事人似的,抱着小奶猫在赏雪玩儿,时不时还能听见她被逗乐的轻笑着。 雪音望着夏宁的背影,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夏姑娘真的爱慕将军么。 为何…… 她感觉不到夏姑娘待将军之心,明明连自己这样才伺候夏姑娘几日的人,都能感觉到姑娘对自己的温柔。 离府之日转眼即至。 前一晚,有小厮来传了话,明儿个一早上天未亮就要出发。 雪音问不出原因,那小厮只说是将军吩咐的。 回去告知夏姑娘后,姑娘神色淡淡,只吩咐她明日早些来叫自己。 实际上,等雪音去叫她时,夏宁已经起身。 雪音送了盆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梳妆,一切妥当后,她便送夏宁出府。 雪音是将军府里的人,只能送夏宁到小门处。 夏宁是外室,到底是出身卑微,只得从后门离开。 今日她起的早,院子里却是静悄悄的。 连一个下人都看不见。 到了后门,门外的一条小道,孤零零的停靠着一辆马车,及一个翘着二郎腿坐在外头的马夫。 马夫见她出来了,才懒洋洋的收回双腿,跳下马车,候着站在一旁。 雪音看了眼那马夫,觉得有些眼熟。 夏宁有些好奇。 她虽然得了耶律肃的恼怒,但何青是一个八面玲珑的性子,怎么没来送她,甚至连个面也没露。 还有赵刚。 赵刚是耶律肃指派给她的贴身护卫。 耶律肃说的分明是让她回去想清楚再行请罪,显然不是真的恼了她,她接连被设计陷害两次,没道理会把赵刚忽然撤走。 送她回小院,可送人的马车车夫看着吊儿郎当,不甚可靠。 小院里无人来接她。 夏宁难免有些生疑。 问道:“雪音姑娘,我昨儿个今儿个都未见到何青与赵刚二人,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么?” 雪音如实摇头,“他们皆受将军直接差遣,奴婢不知。” 马车车夫已然开始抖腿,不耐烦的无声催促。 而夏宁也回小院心切,干脆将这微乎其微的不安压下。 上了马车后,夏宁挥了挥手,与雪音说了句‘我回了,外头冷,你快些进去罢’,说罢就钻进了马车里。 姿态利落。 雪音揉了揉模糊的眼睛。 望着马车,直到看不见影,才回府去。 在马车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一个小厮从后门偷偷溜了出来,提着裤腰带直奔一处去。 抵达后,有一打扮成民妇的村姑与他碰头。 两人头碰着头说了两句后,小厮就得了一顶银元宝,好生稀罕的用牙咬了一咬,见银元宝上留下一排牙印,笑的牙豁子都露了出来,直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一定帮忙!” 村姑摆了摆手,似不想与他说话:“快些回去,莫被人瞧见了。” 小厮将银元宝揣进兜里,脚步欢快的回了将军府。 结果才一进门,就被蹲守在小门后的两个暗卫直接扣下,m.cascoo — 马车上行的飞快,颠的夏宁七荤八素,险些要把早上吃的早食给颠出来。她掀开帘子,打算看看这京城里,皇城根下,哪儿还有这么颠簸的野路。 一掀开帘子,外头快速掠过的,并非是京城里的正道。 而是城外的偏僻小路。 四周人迹罕至,似是时辰尚早,周围仅有他们这一架马车的马蹄声。 夏宁扶着马车壁,探出头去,问道:“这荒野小道太颠簸了,咱们怎么不走城里的路啊?” 车夫坐在外头,一条马鞭挥舞的唰唰作响。 外头的风声吹散了他的声音。 夏宁仅能听见‘近路’这一词。 她自小长在京城的天青阁里,此时天色未明,没有什么比城里无人的正道更近的路了。 夏宁退回去坐好。 面色微沉。 但还算镇定。 不知道是外面的马车车夫被人掉了包,还是…… “吁——” 马车急急停下! 听见马蹄高高举起乱踏几步后,再一次重重落下的声音。 随后就是马车车夫的谩骂声:“走路不长眼啊!” 夏宁在车夫的话音响起来的瞬间,立刻抬手抚上自己头上的发髻,拔下银钗,攥在手里。 另一只手将银钗的钗尾拔出。 露出一锋利、泛着冷光的尖细的长针。 针头的光带着微微蓝光。 是淬了毒物的。 量少不足以至死,但也能让人躺地不起。 她刚才才看过,四周都是荒山野岭,连个动物的脚印都看不见,他们的马车居然会‘恰好’撞到人? 太微妙的巧合,那便是有人刻意为之。 夏宁死死盯着门帘,并不打算出面。 只等着那‘车夫’的应变。 听见他骂骂咧咧跳下马车的声音,走了几步后,忽然怒吼了句:“你们要做什么!!”话音才说,有一句话跟着喊出来:“姑娘别出来!” 夏宁:蠢货! 外面已然想起肉搏打斗声。 且还有一人的脚步声朝着马车走来。 车厢内狭隘,一对一遇上,她只会吃亏。 夏宁又将车夫骂了一遍,将簪子藏在手心里,随后掀开帘子钻出来—— 一掀开帘子,已有一双手在外面等着擒拿她! 夏宁反应极快,一个后仰险险躲过,随后翻滚闪躲,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才刚落地,又有一黑衣人从背后偷袭她! 偷袭之人手握匕首。 直朝夏宁的后背刺去! 来势汹汹杀意毕现。 显然是要打算直接取了她的性命! 夏宁咬牙,冷起眼神,不敢再有任何疏忽。 所学的拳法、身手在此时全部用上,虽她在将军府中的几日疏于锻炼,但身体的反应早已刻入。 闪身、避开、出招、佯攻—— 手腕翻转,一抹冷光从手心闪过,划过黑衣人的胳膊。 速战得逞后她并不恋战,急急后跃数步。 纤弱的身子紧绷,在此时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毅力与强大! 尽管她剧烈喘息着,喉咙处痛的像是裂开,体力在迅速流失,但余光仍时刻警戒四周,不露出一丝疲态。 在下一个黑衣人攻来时,夏宁迎面而上! 车夫被一黑衣人困住,似乎难以脱身。 夏宁月光仅瞥了一眼,无暇顾及。 冲着她来的黑衣人杀气肆意,她根本不敢松懈。 四肢已经开始发沉。 剧烈起伏的呼吸声,心脏的跳动声干扰着她的冷静…… 这具尚未恢复的身体,快撑不住了。 夏宁握紧手中的银钗,眼底划过一抹狠意。 再解决这一个…… 她才能活下去。 他们——是冲着她的命来的! 夏宁重复刚才的进攻,黑衣人却已摸清楚她的路数,在夏宁佯攻想要闪躲时,失手被黑衣人擒住! 胳膊紧紧勒住她的喉咙。 用力压下! 几乎要碾碎她的脖子! 夏宁憋得满脸红紫,眼前已然发黑,停止挣扎。 黑衣人在这一瞬间卸了防备,正要试探她鼻息时,夏宁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与力气,猛一旋身睁开黑衣人松懈的胳膊,手掌朝着对方的喉咙狠狠、用力刺下去! 噗嗤—— 鲜血溅出! 黑衣人的喉咙被刺破,痛的他脸色骤变,但还不足以取他性命! 却是将他彻底激怒! 一把揪住夏宁的发髻! 夏宁尚来不及全身而退,被揪的脚下踉跄。 男女力气悬殊巨大。 但夏宁是谁?! 单手抓住他的胳膊一钗又扎下去,紧接着一口咬住胳膊,牙关用力,几乎要将他的肉生生咬下来,痛的黑衣人浑身一凛、怒气暴涨! 拼着这么痛也不松手。 拽着她的头发死死不放! 揪着用力朝着一旁甩去,抬脚朝着她的心窝用力一脚踹去! 夏宁被踹飞了两步。 心口剧痛。 脸色瞬间发青。 浑身僵硬,连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而被夏宁扎了两下的黑衣人依旧迈着步子,清醒的朝着她走来,手里握着匕首,眼底滚翻着滔天怒气—— 夏宁的眼中生出一抹绝望。 第二次扎下去时,针上的毒药已用完! 她…… 不甘心…… 在匕首朝刺来时,她下意识恐惧要闭眼时,忽见黑衣人背后闪来一个黑影。 因速度极快,她甚至看不清楚黑影究竟为何人时,那黑衣人已然身中一剑,轰然倒地。 第69章 不计任何代价,定救下夏氏 黑影落地站稳。 轻轻松松就解决了一个黑衣人。 而一直被黑衣人缠着的车夫亦一改路数,两招三式轻松就将黑衣人擒拿。 并单手捏住黑衣人的牙关,迫使他张口。 伸手扯下覆面的黑布,手指探入口腔里,摸了两把后,只见黑衣人痛的嗷嚎一声,车夫的手从他口中退出,将手里的两颗牙齿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了碾,阴笑了声:“看你们还敢不敢吞药自尽了。” 说着,扬声冲一角叫了声:“青大哥!妥了!” 躲在暗处的何青顿感一阵晕眩:完了……这臭小子…… 何青从暗处现身,那车夫一把薅下自己的伪装,对着何青龇牙咧嘴的笑:“青大哥,这人怎么处理?绑了去府里交给将军,还是绑回我们暗卫营中?” 露出一明眸皓齿的小青年来。 眼神明亮,没一点暗卫的眼神沉稳。 何青的脸如黑锅,眼神杀去:“把他嘴巴塞住,捆住四肢送去将军府交给陆元亦。” 小青年接到何青的眼神杀,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三两下将黑衣人嘴巴堵住捆了起来。 夏宁眼神恍惚的看着这一切。 变得模糊不清。 忽然出现要取她性命的黑衣人,在险些要了她性命时出现的暗卫…… 这一切都在告诉她,自她离开将军府后,就被当成了诱饵。 心口剧烈的疼痛告诉她…… 难怪…… 难怪……今日出门后异样重重。 原来是他们再有计划。 甚至连耶律肃昨日的怒气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啊! 她还以为自己能回小院,能回从前的日子。 却都是妄想? 从来、从来都只有她算计、步步为营,如今被耶律肃利用—— 她甚至毫无怀疑! 还信他—— 还将香囊一事告知雪音—— 而他却将自己视作诱饵! 夏宁的心口剧痛,似有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紧紧攥住她的心脏,用力捏着,几乎要捏爆脆弱的心脏。 脸色黑青。 更为吓人。 何青快步走到夏宁身边蹲下,语气紧张的问道:“夏姑娘,此事说来话长——” 夏宁只觉喉间腥甜。 惊怒交加之下,吐出一口黑血。 旋即晕了过去。 “姑娘!!!” 何青见她吐血,神色骤变,顾不上男女之防,将夏宁抱起跳上马车:“回将军府!再去一暗卫提前赶去府中叫谢大夫!说夏姑娘被踹心窝,吐了口血晕过去了!快!” 马车疾驰,扬起一路尘土。 何青归心似箭,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夏氏的状态愈发不好。 显然是被踹伤了心脉。 若有万一—— 便是他监察失职! 其后果,他不敢想。 载着夏宁的马车与拖着俩黑衣人的暗卫几乎是前后脚进入将军府。 下车后,马车的车轱辘都快要散架了。 雪音早已得了消息候在正室,屋子里烧起了炭火炉子,被褥也用手炉烘的暖和了。 可等她看见夏宁时,仍是被吓到了。 何青将人放平在床上后,谢安立即上手诊脉。 几乎是一摸到脉搏就撤了手,从药箱里取出一颗护心丹塞进她口中。 “水来!” 雪音不但耽搁,立刻递上。 谢安一手抬起夏宁的下颚,捏开牙关,将水灌入,另一手捏住脖颈两侧,一捏一滑。 丹药就顺着水一并被咽下。 随即,又取出银针,刚要扯开夏宁的衣襟下针,就被何青与雪音叫住。 “谢先生不可!” “先生让雪音来!” 谢安止住动作,吹胡子瞪眼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救人要紧!要管这些狗屁倒灶的虚礼!” 口上是这么骂着,但仍然给雪音腾出了些地方。 “快把盖着的遮上!” “耽搁一会儿这夏氏的命就难救一分!” “到时候真去阎王殿了,可别怪我这医术不精,是你——” 雪音后退一步,声音冷漠的打断谢安的骂骂咧咧:“先生好了,快施针救人吧。” 谢安噎了须臾。 他这还没骂完呢! 算了! 救命要紧! 谢安在她心窝周围几大心脉上扎针,接着又在百会、太阳等几大穴门下针,四肢躯干皆无遗漏。 这一套下来,数百根银针全部扎完。 密密麻麻,远看都有些骇人。 雪音担忧的紧皱眉心。 扎完针的谢安甩了甩酸胀的手腕,又让雪音端一盏茶水来。 雪音即刻去倒。 奉上后,谢安却不灌给夏宁饮下,而是自己端着喝了起来。 “谢先——” “这大冬天的,喝冷茶对身体不好。”谢安打断雪音的话,看了眼一脸的两人,这才安慰他们一二:“夏姑娘被踢伤了心脉,若在晚些送回来,怕是华佗再世也无济于事。但好在她身子骨还算不错,我用银针堵她全身筋脉,用护心丹护她心脉,一盏茶后再从心至躯干、四肢,逐一取针,接下来就看她的造化了。” “熬得过今晚,就无碍。” “若熬不过了……” 谢安欲言又止,身为医者,总是不愿提及这一字。 何青担忧道:“谢先生医术了得,善通毒医之道,就没有其他法子能用上了吗?” 谢安见他敢怀疑自己医术,杂乱无章的粗眉一竖,怒道:“心脉心脉!那是命脉!命脉一断,就是大罗神仙也无救!” 何青被训了句后,连忙拱手赔礼:“是我失言,先生勿怪!” 雪音也跟着道:“先生勿怪!” 眼睛却一直盯着谢安手里的茶盏。 见他迟迟不喝下一口,急的恨不得替他喝上一口! 在雪音无声的催促下,谢安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雪音:???如此随意的么? 谢安面上老神在在的拔下银针。 实则紧绷了头皮。 眼神一手时刻搭在夏宁的腕上。 拔下一阵,就号一号脉,一旦脉搏异样,他好及时抢命。 — 将军府一角的地下牢房里。 被绑在中间的正是早上偷出去报信被捉回来的小厮。 此时,他浑身上下尽是鞭痕,鲜血淋淋,湿濡衣裳。 嘴唇被咬破出血,神情麻木。 已然丢了魂魄。 喘息微弱。 随时咽气也不足为奇。 耶律肃下朝回府,进了地下牢房后,行刑的陆元亦端起一盆盐水,朝着小厮用力泼去。 即便他已如半死不活之态。 一盆盐水泼来,伤口剧痛。 痛得他剧烈抖动,从沙哑的喉咙里发出嚎叫声。· 但很快体力不支。 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 耶律肃踱步,走到刑架前,眼神冰冷,如视一死物般,冷漠的问道,“疼么。” 小厮听见他的声音后,身体剧烈颤栗。 即是畏惧又想要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将军……饶命……再、再也不干了……” 耶律肃闻言,略一挑眉:“哦?你做了何事。” 这句话还算平静。 他手里握着皮鞭,随后,用皮鞭将他的脑袋抬起,压低的嗓音如地狱里传来的恶魔呢喃,支配着内心的恐惧:“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否则,只得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厮的眼神混乱不堪,意识已濒临崩溃。 眼泪刷的涌下。 下体失禁。 混杂着血腥味,难闻。 “是……是……家中老娘病重……奴才缺银子……就……就有一女子……说……只要我将……将……夏姑娘的……行踪告知……给我银子……” “那女子是什么时候找上的你?什么口音?” “口、口音……不像南……延官话……一个月前……才找我……” “你得了消息,去何处寻她?” “桥头铺子里卖米的村姑……能传话……” 问完所有话后,耶律肃转身走远几步。 眉间皱起,此时才彻底露出厌恶之色。 牢房里的气味实在难闻。 耶律肃只偏了头,吩咐站在一旁候命的暗卫:“此人无用了。” 那小厮声嘶力竭的求救:“将军——饶了奴才一命——我……我还有一……老娘……” 暗卫一个眼神传递,便有其他暗卫上前了结。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散开。 暗卫已经开始收拾残局。 耶律肃忽又开口,低声又说一句:“派人去探查他所言真假,若是真的,封五十两银子给他老娘,就当是他为将军府的效命钱。” 暗卫眼神微动,声音微沉,“属下遵命。” 终究是将军心善。 背叛了将军府之人,还能得一体面的死因。 当真是便宜他了。 前脚才清理完残局,后脚又有一暗卫来报,伏击夏姑娘的黑衣人抓到了!一共三人,生擒两人,一人被杀。 耶律肃垂眼看向报讯的暗卫。 暗卫详细禀道:“当时情况紧急,夏姑娘危在旦夕,何大人才命属下下了杀手。” 危在旦夕…… 耶律肃的眼神陡然有了变化,“夏氏如何?” 这事,暗卫更是不敢不保,战战兢兢的答道:“夏姑娘被踹了心窝,吐血后昏迷不醒,马车随后才会进府!” “去传——” 暗卫立刻垂首听命。 “谢安至正室候命。” “属下遵命!” 虽已有了何青的命令,已有暗卫去传谢安,但到底何青与将军的分量不同。 先一步回来复命的暗卫离开后,带着两个黑衣人回来的暗卫才赶至地下牢房,将两个绑起来的黑衣人扔在地上,粗喘着气复命。 耶律肃命暗卫换陆元亦上手逼供。 下了死令。 ‘若有一人自尽,他以死谢罪’ ‘问不出他们受谁雇佣,他亦以死谢罪’ 下了这两条死令后,耶律肃离开底下牢房,往前院去。 陆元亦打算一雪前耻,且又接了将军的两条死令,如刀悬梁,拿出了从老爹哪里继承来的看家本事,手段比方才只会抽打的暗卫更毒辣、狠绝。 即便这两人是死士,但被拔了藏毒的牙齿,此时也只能被耶律肃命暗卫毒打、铁烤、灌水、拔甲…… 他不急着拷问。 只拿这些细碎、却又让人生不如死的私刑折磨他们。 一步步摧毁他们的理智。 嘴巴再紧有何用。 还能熬得过这些折磨人的刑具么。 — 耶律肃来到前院正室后,谢安才拔了一半的银针。 他神情严肃,耶律肃便站在一旁。 眼神落在昏迷的夏宁身上。 在看见她异于平常的面色后,眼神逐渐蒙上层层寒意,覆没眼神之中漆黑之色。 甚至连全神贯注拔针的谢安也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汩汩寒气。 愈发谨慎。 屋子里无比安静。 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谢安终于将全部银针拔出,来不及缓一口气,立马去号她的脉搏。 见脉象虽弱,但还在跳动。 只要熬过今晚,从阎罗王手里抢回一条命,身体的任何亏损今后都能慢慢养好。 反正将军有的是银子。 也有的是珍稀药材。 他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直起身时,腰间的老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吓得雪音伸手就要扶他。 谢安朝她摆了摆手,“你去照顾夏姑娘,今晚必须寸步不离,汤药我会亲自熬好送过来,一旦有任何异样,立刻来叫我,知道了吗?” 雪音连忙福身应下,去照顾夏宁。 她身子还袒露着,为着避嫌,雪音将床幔放下,隔绝了外头的几人,小心着为夏宁穿衣。 床幔外。 谢安看向何青,还不等谢安开口,何青便已说道:“我这就命人将炉子搬至前院,正室旁两个屋子恰好还空着,谢先生可以去那熬药。还要劳先生把药方给我,我一并去将药材取来。” “等着,我这就写。” 谢安翻出药箱,从里面取出笔墨纸来,随意蘸了两下便开始拟方子。 写完旋即递给何青,命他下去抓药。 何青匆匆离开。 耶律肃目光犀利的看向谢安,“夏氏情况如何?” 嗓音因过分凌厉,甚至听不出其中的关切、担忧之意。 更像是逼问、审讯。 谢安拱手,字字句句认真答道:“夏姑娘的心窝被踹伤及心脉,心脉乃是命脉,加之当时惊怒交加吐血晕厥,岌岌可危。我已令其服下护心丹、施针,再加上护养心脉的汤药,若能撑得过今晚,姑娘就能度过此劫。” 当时,暗卫传报‘危在旦夕’时,他只当是暗卫加重了夏氏的病情。 眼下,‘岌岌可危’这词从谢安口中道出时,耶律肃竟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连中毒的那晚,谢安都不曾用过这词。 但这些情绪,只占据了一瞬。 便被耶律肃压下。 “不计任何代价,定救下夏氏。”他以命令的口吻,威慑的眼神直接向谢安施压,“听懂了吗。” 第70章 你是如何知道香囊有问题的,说! 他征战沙场。 手握人命无数。 练就一副冷血无情的心肠。 此时,却为一外室动了私念。 而这一瞬间的恻隐之心,连他自己都未发觉。 此时此刻的耶律肃,威严的令人想要屈膝、臣服。 谢安的双腿微颤,险些就要下跪。 “是……” 谢安身为医者,理当挽救每一位病患。 但—— 医者不许诺。 他已尽最大努力,剩下只能依靠夏氏自己能否撑得过来。 这些话谢安自不能说。 只得拱手折腰,“属下定竭尽全力!” 直到今晚为止,夏宁生死未定,虽然凶险,但旁人能做之事寥寥,留一个雪音在旁边守着,谢安在外头等候便可,其余人等留下也无用。 耶律肃今日从朝堂下来,手边尚有一堆事情待处理,实在无暇留下。 与何青一并回了书房。 书房也在前院,一旦有任何动静,他立刻就能赶到。 何青自知这事他需担绝大部分责任,进了书房后,立刻双膝跪下,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属下护卫不力,致使夏姑娘被黑衣人所伤,请将军责罚!” 耶律肃面沉寒霜,直视何青,问道:“一一交代清楚当时是什么状况。” 何青维持着姿势不变:“三名黑衣人见马车驶来后现身偷袭,车夫引出车内夏姑娘身份后,两人于马车外伏击,一人纠缠车夫但并未下死手。夏姑娘身手了得,用藏在手中的银钗刺中一黑衣人后,黑衣人倒地不起。夏姑娘很快体力不支,假意被余下一黑衣人擒拿,刺中对方后引来黑衣人愤怒,属下判断失误未及时示意暗卫出手营救,让黑衣人得逞狠狠踹了姑娘心窝处一脚后,暗卫才出面击杀一人。” “两个黑衣人都对夏氏下了死手?”耶律肃皱眉,搁在书案上手掌曲起,食指点了两下案面,“没有其他怪异之处?” “据属下在暗处观察,并无!” 就因何青与耶律肃怀疑此次行动是别有所图,所以迟迟不现身救援,直到两个黑衣人对她下了杀手,这才打消疑虑。 这一次,黑衣人是彻底要取夏氏的性命。 何青虽担了大部分的责任,但这事终究是以耶律肃而起。 没有他的授意,何青哪里敢袖手旁观至此。 那些黑衣人受谁所雇,与上一次的是否受同一人雇佣。 最关键之处,他们为何都要取夏氏的性命。 这个问题,很快就会有答案。 耶律肃收起神思,再一次看向何青:“等夏氏醒来,再去暗卫营领罚,退下。” 何青再一次磕了个头:“谢将军!” 何青退下后,耶律肃才忙了起来。 门房接连来报,哪位大人来了,要见将军。 今日朝堂之上,因萧齐风滑稽受伤,拖迟换防军归期,几派人争论不休。自有那看不惯兵部尚书的官员提议将主帅萧齐风留在军营‘好好’养伤,待伤好了再上路,免得行军途中不是这儿断了就是那儿裂了,再拖累队伍。 本来能回京过元宵的,一拖,只能回京过清明。 这话气的萧尚书指着那人的鼻子骂:“你说谁回京过清明!” 也有那萧尚书一派的官员道:“此次换防西疆颇为极忌惮,我方未折损一兵一卒,已是这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幸事!其中多少也有主帅的功劳!” 更有支持耶律肃的官员似笑非笑的说道:“这多少是多少啊,依我看,多的慕副将军之名,少的是才是萧家公子罢!” 更是连主帅一次都不愿意冠上。 谁挂了帅旗,未取敌方性命,反倒被自己的坐骑伤了的主帅。 彻底成了南延史上一大滑稽。 吵了小半时辰后,渊帝才出声制止:“好了!有什么好吵的!此次换防兵卒未损乃是幸事,怎么到了你们口中吵翻了天!” 群臣齐齐谢罪:“陛下息怒!” 渊帝未让他们平身。 视线扫过这群磕头跪拜的群臣。 这些人,这些压下的脑袋之中,又有多少个是真正衷心于他,衷心于这南延的。 最终,视线仍落在耶律肃的背上。 良久,渊帝开口命他们平身。 萧齐风归京一事最终仍按原计划行事,换防军继续留守边境,待主帅伤势恢复后,再行返京。 此次换防西疆过于安分,渊帝担心西疆恐别有居心,换防军继续留守,也能威慑西疆。 可是,真正能威慑西疆的是何人? 那个被自己坐骑踩伤的主帅? 滑天下之大稽。 恐怕是那位副将。 骠骑将军一手提拔出来的慕副将吧。 又或是—— 陛下仍忌惮着骠骑将军的权势,将他身边的慕安调走,这才能放下心来。 定下这旨意后,耶律肃匆匆回府。 但其他朝臣可不愿意放过他。cascoo 待何青走后,耶律肃推了好几个同僚,有几个实在推脱不了的,由他一手提拔出来的,只得去见客的花厅见一面。 直到夜深,耶律肃才闲了些许。 而正室那边,迟迟没有夏氏苏醒的消息传来。 耶律肃正打算去看一眼,陆元亦一脸官司的求见,这幅苦大仇深、揪心挖肺的模样,让何青吃了一惊。 陆元亦本就生得黑而粗。 此时拧成这幅表情,看的让人实在难受。 耶律肃扫了他眼,言简意赅:“问出来了?” 陆元亦拱手回复,回的颇为艰难:“那两暗卫皆是死士,拿银子办事,不肯招。用了大半天私刑实在撑不住,这才供出背后之人。是……”他咽了下口水,稍稍抬起眼,揣度着耶律肃的表情,谨慎道:“说是……慕家……大小姐身边的……侍女。” 慕家?! 何青忍不住惊愕,立即看向耶律肃。 慕家大小姐不就是慕乐婉? 将军的未婚妻? 书房内一片死寂,静的过分。 隔着两堵墙的正室里,更是死寂的过分。 直到现在,夏宁依旧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谢安有些坐不住了,两副汤药已经灌下去了,是死是活总得有个动静才是正常的,这夏姑娘闭着眼没有醒来的样子,实在不对劲。 天色渐深后,他号了三四回脉。 在屋子里踱步徘徊,捋着胡须,啧了声道:“不应该啊……难不成还有什么事被我疏漏了……” 念完后,谢安看向安静守在床边的雪音。 朝她招了招手,“丫头,你来,这夏氏昨日、今日吃什么了,用什么了都仔细和我说一遍。” 雪音开口要答,忽然想起一事来。 但她表情向来冷漠不多变,谢安也不曾看出她的异样,只听得她问道:“姑娘吃的多为清粥小菜,喝的是温水。用的……”她顿了顿,“与用的也有关系?” “她用了什么?”谢安察觉出不对来。 雪音又问:“不小心碰了有问题的香囊一下,闻到些味道,用手摸了也有关系?” 谢安一听见香这一字,头如斗大。 “她又碰——哎哎哎哎你往哪儿去!” 雪音脸色终于变了,转身直接往外门外走去。 谢安打算去追她,问清楚到底又摸了什么香料!又是从哪儿摸到的香料!可雪音走的极速,他才抬脚走了一步,想起尚未苏醒的夏氏,烦躁的跺了跺脚:“急死个人了!” 雪音离开正室后,直往书房走去。 书房外无人留守,何青与陆元亦都在里头。 雪音敲了门,在门外恰好听见他们提及慕家大小姐身旁的侍女雇佣了死士伏击夏姑娘。 当下无法冷静。 按夏姑娘所言,能送香囊的,可能就是慕家小姐。 不等耶律肃允她入内,径自推门而入。 引来耶律肃冷冷一撇。 雪音双膝跪地,清冷的声音夹杂着一丝颤意:“属下有要事要报!请将军听后,再行处置!” 陆元亦与何青也一并看向她。 略有疑惑。 难道是夏氏出事了? 耶律肃扬了下下颚,准许她继续说下去。 雪音才敢继续说道:“昨日将军带回来的香囊中的东西有异!请将军卸下后,交由谢先生检查!” 她这一言,让人何青狐疑。 香囊一事,仅有他一人晓得。 雪音是如何得知的? 还一口咬定有问题? 耶律肃脸色未变,下了指示:“何青,你去正室将谢安换来,若夏氏有任何不妥,即可来报。” 何青急忙去换谢安。 谢安一见他来,如遇神明,双手合了合,问了句雪音去哪儿了,得了回复小跑着往书房去。 进书房后,第一眼就看见雪音跪在地上,张口欲问,一个东西朝着他扔来。 谢安不自觉的伸手接住,放到鼻下轻轻一嗅,沉思须臾后,才向雪音问道:“你说的就是这个香囊?” 雪音点头,声音稳了些:“是,谢先生,这香囊里的东西对姑娘此次的病及……”她含糊了一句,“将军,可有影响?” 谢安端正了姿态,向着耶律肃的方向略一拱手,神态严肃的回道:“回禀将军,此囊填充的香料的确有问题,此为东罗传来的一种情药,其中滴入一人的鲜血作为香引,长久使用此香料者便会对献血之人情根深种,不能自已。若长久使用此香,会伤及动情之人的心智情绪,逐渐出现暴怒,再至痴傻。这香料听着虽为吓人,但短时间内不会对人体有害,夏姑娘昏迷至今未醒,怕是与此香的关系不大。” “有劳谢先生,”耶律肃得知香囊有问题后,并无愤怒等情绪,只眼底的寒色浓重几分,对谢安时,口吻还算平和,“今夜未过,夏氏身边离不得人。” 谢安解了心中的疑惑,耶律肃也未中毒,他便离开了。 耶律肃的眼神再一次落在雪音身上。 语气变化。 厉声寒气:“雪音,你是如何知道香囊有问题的。” 雪音垂下头,并不作答。 紧咬着牙齿,脸色略微发白。 见她这番反应,耶律肃心中已有了猜测,面色沉下,语气愈发冷凝:“你一直呆在暗卫营中从未离开,我更不记得请了什么先生教你闻香识毒。香囊有问题这话,是谁教你的,说!” 最后,手掌抬起,在案上重重落下。 动了怒气。 神情愈发骇人。 雪音一心爱慕、敬重于他,此时被呵斥一声,早已生了惧意,怕今后将军不再用她,暗卫营也不会留她一席之地。 她失了坚持,便将什么都供了出来。 “是夏姑娘与我说的……” 她垂着眉眼,内心煎熬。 知道自己背弃了姑娘,但—— 比起夏姑娘,将军才是她的主子。 耶律肃想起那晚香囊调出后,夏氏掩鼻,又用帕子捂嘴的动作,当时他看在眼底,只认为这是夏氏的妩媚做作之态。 并未上心。 现在想来,怕是她闻见味道的那一瞬间,便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自小长在天青阁中,这种的东西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夏氏知道后,却故意不说。 反而说给说雪音听。 她为何不说?说了香囊有问题后,怕自己会疑心她善妒而不在恩宠于她? 不会。 夏氏最爱邀功。 一点小事,便求这要那。 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譬如允许她外出,允许她习武强身。 若她说出香囊有问题一事,他说不定会动了将夏氏留下来的念头…… 她不愿留下? 是要回小院? 她心心念念着小院里的那些下人,想要回去也在清理之中。 另一念,却又浮上心头。 又或许是—— 几个异样的瞬间被拼凑起来,所有的违和之处似乎都能绕着这一念联系起来。 耶律肃的强压下心中腾起的愤怒,眼神极寒极冷,开口是的语气冷冽冻人:“传赵刚来书房,立刻!” 赵刚一直在将军府里游荡。 他被分去了小院跟着夏宁。 近日夏宁呆在前院正室,有何青、将军等人坐镇,他这贴身侍卫便派不上用场了。 得知将军传他去书房问话,正了正着装,提着轻功一路半走半飞着去了。 进书房行完礼,耶律肃命他将坠崖的前几日,小院里发生的事情巨无事细的回禀。 即便离着有些日子,但赵刚只短暂回想了下,就一一仔细说来。 “自卑职去了小院后,夏姑娘只出了两趟门,一次是去京城参加中秋灯会,一次就是出门上香,其他时间大多都在屋子里绣花、作图、练功,小院也不曾有外人来访。自从——”他斟酌了下语气,说的谨慎了些:“得知将军的婚事后,姑娘开始难以入眠,就说要去上香祈福。” 说完后,赵刚又想起来一件事,忙补充道:“还有一事,天青阁送来了个妆奁盒子,说是天青阁收拾物件,翻出来姑娘的旧物,特地送来的。” 第71章 梅开以死护主 耶律肃凝神听着,眼神淡漠,见他停下,又加了句:“出门上香那日的情形,你仔细回忆后再说一遍。” 耶律肃素来不喜欢听人说这些琐碎之事。 做事向来只听结果。 眼下被将军这般仔细的听着‘废话’,赵刚愈发认真起来,将那日所见所感不论有无用,通通说出来:“那日清晨,卑职套了马车架在小院门口候着姑娘,那日拉车的马匹有些不安烦躁,卑职以为是天冷后就不出门马匹不适闹了情绪。夏姑娘出发那日并无不妥,只是在上马车前忽然改了主意,不愿意穿城而过,说是那日在摘星楼前被吓到了。” 赵刚还要继续说下去,被耶律肃抬起的眼神打断。 “那匹马是早上起就情绪不定?而非是进了山里闻到路边的汁液后,从未温顺转而直接发狂的?” 赵刚仔细回想,他不是懂马之人。 留意到马匹早上有异已是难得。 现下被耶律肃盘问,一时之间也答不周全。 耶律肃再一次传来府里的马奴。 小院的马车,是从府里套出去的。 在离开将军府之前,一直由马奴饲养照看。 马奴得了命令,来的亦是十分迅速。 他还是头一回进得前院,更是头一遭能进书房重地,进去后,书房内压抑的气氛令他双腿一软,还未来得及开口请安,膝盖就先一步跪下。 “奴、奴、奴才见过将军——” 哆哆嗦嗦,才说完了这句话。 耶律肃对马奴见了自己战战兢兢的态度并未露出不屑之意,反而让他起来后,再问道:“前些日子从府里的马厩套了一匹马出去,你可还记得?” 马奴见赵刚侍卫与雪音姑娘都跪着,自己却还站着。 愈发拘谨、胆怯。 脑袋都快垂到胸前去了,好在回话还算完整:“记、记得……小何大人与奴才说……是要……送去外头的,奴才就选了匹……温顺的母马。” 耶律肃不再继续追问马奴,让赵刚把方才说的话与马奴在复述一遍。 赵刚心知是那匹马可能有问题,绞尽脑汁的回想当时那匹马的异样。 但隔了些日子,当时情况混乱紧急,他想起的实在不多。 与刚才说的并无太大出入。 马奴听后,盯着耶律肃的目光,大着胆子颤颤巍巍的询问:“敢问赵侍卫,那匹马在进山后立刻就到了龙竹叶汁液洒落之地吗?” “并不是,”赵刚仔细答道:“在山路上行了一段路后,马匹才逐渐失控,我勒紧缰绳也无用——不,有一瞬间马匹像是要安静下来,紧接着愈发癫狂,彻底甩开我们朝着崖下奔去。” “逐渐失控?而不是瞬间失控?” 马奴抓住了一个疑点,问道。 赵刚略作一想,“进山后,山路颠簸马车难驾,那时夏姑娘还说被颠的不行,不知是否是因山路崎岖,马匹才会逐渐狂躁不安。” 马奴听后,愈发疑惑,思考思索,面上倒是少了几分卑怯之色,语句也通顺不少:“因小何大人与奴才说,那马是要给夏姑娘使的,选了匹母马,性格最是温顺,其中还混了西疆的马种,耐寒喜冷,脚力足能日行千里,出事那会儿天才冷了没几日,”说道这儿,马奴小心翼翼的询问赵刚,“请问赵侍卫,在出发前是否换了新的马具?” 赵刚想说没换,在开口时,忆起一事。 出发前几日,梅开似乎换了缰绳。 念及此事,赵刚脸色发黑。 耶律肃眼尖,立刻看出赵刚的异样,质问:“果真有人换了马具?” 赵刚以头杵地,“是属下疏忽!那日之前梅开给马匹换了缰绳,之前的缰绳的确也旧了……是属下失职!” 马奴生怕因自己的一句话惹了将军的怒火,大着胆子解释道:“将、将军……奴才只是怀疑……更换马具会、会令马匹不适……若、若马具舒适得宜……恐、恐是马匹身体忽、忽染疾病也、也说不定——” 他哆哆嗦嗦的说完,背后已是湿透。 何青揣度着耶律肃的脸色,柔声与马奴道:“将军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些事切勿外传,知道么。” 声音虽为温和。 却浮着一层命令之意。 马奴连连磕头:“奴才、奴才就是脑袋掉了也、也绝不敢外传!” 何青这才让他退出去。 马奴一走,耶律肃的面色沉下,眼底的暗色翻滚浓郁。 心中生出的那一念,逐渐有一桩桩事冒出头来,已证实那一念为真。 过度巧合,必是有人刻意安排。 夏氏,当真会令他失望么。 耶律肃掀起薄唇,眼底的神色已压下,恢复如常,“夏氏身边的几个下人,死契都捏在她自己手里?” 何青躬身回道:“张嬷嬷、兰束、菊团这三人的死契在将军府里压着,而竹立、梅开二人是跟着夏姑娘一起进的小院,都是没爹娘的人,为着令她们死心塌地的侍候姑娘,便签了死契交给夏姑娘保管。” 眼下之意,梅开与竹立才是夏氏信得过的。 耶律肃早已定了主意,令赵刚行事,末了还添一句:“再办不好,我不愿养一个废物,滚出去。” 赵刚接连犯了两次错。 在听清楚自家将军的安排下来的事情后,心中惊疑不定,立下了军令状,这次再行差踏错半步,他自行处置,绝不再给将军添任何麻烦! 离了书房后,他看了眼正室的方向。 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夏姑娘,会起这样的心思。 因着一衣之情,他更希望,此事只是一场误会。 书房里,何青听了耶律肃下的命令后,亦是在他意料之外。 夏姑娘贪图安逸,能成为将军的外室,护她一辈子衣食不愁,比起在天青阁的日子里,不知有多舒适,为何要做这种事? 难道就因为将军要大婚了? 一个青楼出生的女子,竟然会容不下正妻。 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不过是一外室罢了。 但这些话,何青只得在心中默默想一遍,看着将军的面色,何青连一个夏字都不敢提。 现在夏氏尚未苏醒,结果扯出了这么一桩事。 注定—— 今晚煎熬。 为了转移注意力,何青用眼神看了眼远远站在一旁,毫无存在感的陆元亦,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问道:“元亦,你方才说指使黑衣人行刺之人是慕家小姐身边的侍女,他们能否说出那侍女的面容?或是我命人描了画像,再让他们指认?” 陆元亦默默回道:“严刑拷问之下,没个三五日恐怕清醒不了,画了画像让他们指认更快些。” 一问一答后,耶律肃才插问了一句:“黑衣人接下的任务是什么。” “将军明察,此次任务颇为奇怪。”陆元亦拱手回道:“对方命他们取夏姑娘性命,要求要用利器刺穿胸口夺命,不可砍头、断肢,令夏氏血流而亡。 那就是要夏氏‘完整’的死去。 上一次东罗人令其坠崖,明明能直接取她性命,反而留她一命。 这一次,却又大费周章的要杀她。 究竟夏氏于他们有什么用处。 “还问出其他什么事?” “他们皆为死士,拿命换钱的疯人,这也是头一次接这笔生意,只管拿钱办事,不问缘由。”陆元亦将背压得更下些,“属下再问不出其他事。” “暂留他们一口气,”说着,向何青下令:“去找靠得过的画师,描下慕乐婉及身边侍女的容貌,让黑衣人指认,认完后人不必再留,处理了扔去慕家小姐的院子里去、” 把杀手的尸体扔到她们眼皮子底下。 这不论是不是慕乐婉及身边那侍女所为,估计也会被吓破胆。 不论刺杀夏氏一事慕乐婉是否参与进去,也无法改变她送出手的香囊有问题。 算是警告。 陆元亦退出去后,何青才接着问道:“这一事后,慕家小姐心虚了嚷着要退婚呢?” 耶律肃掀起薄薄的眼睑,幽深如一潭古井的眼底平静无波,深不可测,嘴角微翘了下,嘲讽着反问:“何青,时至今日,你还当我娶慕氏只为了降低陛下对我的诸多忌惮么?” 何青微愣。 一脸老实巴交的问道:“难道不是么。” 何青不敢直接说,当初在太后娘娘的惠阳宫中,听将军直言说要去慕氏时,他真的认为那一次偶遇之后,将军对慕氏生了别的什么心思。 虽然匪夷所思,但将军毕竟是将军。 心思岂是他们能揣测得了的? 毕竟,换做平常男人,都有了夏姑娘那样一个绝色美人,怎么还能收的下一个无盐女? 耶律肃扫他一眼,表情有几分无语。 “当初图赫尔能悄无声息的溜出将军府,溜出京城,真能逃得出边境么?东罗南延边境进出检查严苛,尤其是从南延进入东罗之人,图赫尔便是会易容术,能伪造户籍,但驻守副将传来消息,东罗沦为属国后,不少东罗药商借机混入南延,为严守两国边境,新加了一道过境手续,无论进出南延,一概都要递到宗人府敲章,宗人府如今由衡蔚把着,那人的脾气秉性,这一道手续不卡个一年半载绝不会过手,图赫尔又如何能溜得回去。” “那当初得知图赫尔回东罗,陛下明知是诈,为何不说破?” 耶律肃冷笑一声。 “咱们这位陛下,疑心深重,谁又能得他一二分的信任。” 将军为南延出生入死多少回,而陛下却防他慎严。 两人还是嫡亲的舅甥。 何青听着,未免心寒。 但听了那些关于图赫尔的话,何青才逐渐明白将军为何要娶慕家小姐,恐怕是那一次‘偶遇’,对方露出了马脚,将军起了疑心,这才要娶慕乐婉。 不论是慕乐婉有问题,还是她的侍女有问题。 都不会错过能嫁入将军府,接近将军的大好机会。 外室有外心。 未来的大娘子更有杀心。 何青粗粗一想,就觉得自家将军有些可怜。 这女人缘怎这般不好。 不对。 夏姑娘这事还未有定论。 且如今她还昏迷不醒。 何青无声的叹一口气,祈祷着赵刚所行之事失败。 将军待夏氏之心,前院里的所有人都看的一清二楚,假使夏氏真的有外心,将军最是憎恶背叛之人,怕是…… 后果是何,他更不敢细想。 直至半夜,夏宁都没有醒来。 赵刚也不曾回来复命。 书房的油灯也燃了半宿。 耶律肃料理完了所有公事,甚至都看完了一本杂书,也没听见正室有什么动静。 半夜过去,天将破晓。 按照谢安所言,夏氏再不醒来,怕是凶多吉少。 耶律肃生了疑心,本不打算去看她一眼。 看书时,眼前频繁闪过夏氏的模样。 那些狐媚、造作的姿态。 还有她偶尔露出来的本态。 扰得他静不下心,干脆将手中囫囵看完一遍的书扔在桌上,起身往正室走去。 夏氏之罪未定,念在随了自己三年,今晚她生死攸关,自己也该再去看她一眼。 耶律肃是武功深厚之人,刻意放轻了脚步声,进屋后,就看见谢安趴在方桌上呼呼睡着。 绕过屏风,雪音机警,早已候在一旁,拱手见礼,并不行婢女的福礼,“将军,姑娘至今未醒。” 耶律肃略一颔首,走到床头,垂眸看她。 不同于白日那发黑发青的骇人面色,此时脸色发白,胸脯起伏薄弱,呼吸声微不可闻。 脆弱、虚无。 他弯下腰,两指号脉。 脉搏缓慢,跳动更弱。 如一盏微弱、缥缈的油灯,随时都会油尽灯枯。 他皱了眉,正要叫醒谢安来问话,门外传来慌张混乱的脚步声,守在门外的何青掀开帘子,进来低声回禀:“将军,是赵刚回来了。” 耶律肃看了眼昏睡不行的夏氏,并未离开,而是将赵刚宣了进来。 外男入内,夏氏虽在昏睡,但终究不妥。 雪音自发去解了床幔垂下,挡住旁人的视线。 赵刚的脚步声慌乱,进来时脸色更是难看至极,种种表情已让何青心中分外不安,再看耶律肃的表情,更是冰霜凝结。 “属下前来复命,抵达小院——” 才说了一句半话,就被耶律肃冷冷打断,“我只听结果。” 赵刚抱拳,躬身,闭上眼,万分艰难道:“属下抓了个现行,梅开打死不认,一头在棺椁上碰死了!” 第72章 想逃离他?除非她死! 梅开死了? 何青不敢置信的看向赵刚,但惊愕过后,便是一阵后怕。cascoo 梅开寻死,恐是夏氏真有问题? 但夏氏究竟做了多少事,才会让梅开宁愿死也要护住主子? 何青一时难以压抑脸上的神情,短短一瞬,他立刻看向耶律肃,视线还未至,先一步听见他低沉阴冷的声音传来:“从头说起。” 赵刚不敢有任何隐瞒,一五一十交代。 “卑职遵将军命,将夏氏‘忽然病逝’的噩耗传给小院,众人恸哭一阵后,梅开开口询问夏氏的坟冢安置在何处,属下告知后离开小院藏身暗处。在属下离开不久后,梅开披星戴月骑马赶至南城门,使了银子入城后找了两个小乞儿给些银子,小乞儿又寻了另外两个乞丐,与梅开一前一后赶至城外荒地上的夏氏坟冢。” “挖出棺椁开棺后,见里面空无一物,几个乞丐四处逃窜皆被暗卫拿下,用了些刑罚逼问后才肯说他们是天青阁一位名叫红衫的姑娘养着的乞丐,专门替她打探消息,并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们并不认识梅开,是红衫姑娘让他们听她行事,银子不会少,他们才会前来挖坟。” 赵刚故意避重就轻,将乞丐的事情说了。 但说完后,将军面上的寒意更甚。 显然是早已看破他这些伎俩。 他咽了口口水,才提起梅开的事情,“梅开一见属下就变了脸色,问属下夏氏是否还活着,属下不言,她像是失心疯般癫狂的大笑几声后,怒骂夏氏该死!说夏氏当年挟恩成为将军的外室,自己过上了衣食无忧不用笑脸迎客的日子,可却忘记当年自己的兄长为她而死,早已将无用的兄长抛之脑后。若非自己死契捏在她的手中,若非下定了决心要看她利用男人最终落得个如何下场!自己又怎会甘愿服侍这样一个娼妓。好不容易盼得她死了——结果却是一场空城计。她已经过够了服侍亲手害死兄长之人的日子。梅开说完后便撞棺而死,卑职——慢了一步!” 何青几乎要脱口而出:“荒唐!”一词。 好在理智尚存,止住了。 如今梅开那些话的真假,死无对证。 就要看将军如何辩其真伪。 耶律肃思索一瞬,冷声问道:“天青阁曾送夏氏一个妆奁盒子,那盒子现在何处?” “卑职取了妆奁盒子及夏氏所有首饰,请暗卫仔细辨别,盒子、包括一应首饰,皆无异样。” 皆无异样…… 难道是他真的错怪夏氏? 耶律肃的视线投向床幔垂下之处。 床幔影影绰绰透出她的轮廓,看着像是在沉睡一般,只要外间动静大了些,就能见她掀开床幔,露出那张艳丽姣好的面庞,操着娇柔的语调,唤他一声大人。 跟了他三年的夏氏,不能说安分守己,但她安于那座小院。 甚至连银子、衣裳、首饰都不曾向他提过。 她似乎满足于那座狭小的院子。 过着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真的是这样么。 耶律肃眯起眼,想起这半年以来,夏氏的变化。 她是不要银子、首饰。 可她要的却是能自由进出小院的权利,能外出游走的不受拘束,练习武功的权利…… 这些,真的是一个甘于外室的女人该要的东西吗。 他恢复冷冽的表情,眼底才起的一抹柔情顷刻间被翻涌而上的厉色击退。 耶律肃走到床边,抬手掀开床幔。 用力之大,床幔被掀得到飞起,将夏氏那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庞印入他的眼中。 也未令他停下动作。 他伸手,将一银钗从她发髻上拔下。 夏氏不爱簪、钗琅珰的首饰,在小院里侍候时素的头上恨不得只插一根木簪子。 素的连个丫鬟都不如。 坠崖那日,她头上戴的是这根钗。 在将军府中住的这些日子,这根钗也鲜少见她取下来。 这根银钗,并不素雅,反显得夸张累赘,尾端用金丝网住一颗东珠,凑近仔细看,才发现这颗珍珠的光有些不均匀。 耶律肃伸手拔下,银钗尾端残留着干涸的血渍,是那两个黑衣人的血迹。 他用另一只手,在银钗与发钗的交界处转了下。 拔下一个套子,银钗里是一根锋利、一寸长的银针。 雪音看见这一根银针后,清冷的面庞失色,“属下失职!竟不知——”夏姑娘贴身带着一根居然能取人性命的凶器! 那一根银针,足以刺穿心脏! 一击毙命。 如此危险的暗器,雪音身为暗卫时时刻刻服侍在夏宁身,却根本没发现。 只当是夏姑娘极其喜欢这根钗,睡觉时也偶尔见她带着,今日在清理她身子时特地帮她插上,怕放在那儿不慎弄丢了,姑娘醒来后悔伤心…… 而令众人更吃惊的,则是在耶律肃拨开金丝,取出其中的东珠,手指用力一拈,擦去了一层珍珠的光泽。 露出了黑棕色。 耶律肃的教养不允许他显出暴虐之色,那双极冷极暗的眼睛看向站在屏风旁的谢安,声音如从地狱而来,令人不寒而栗:“立刻给我查出这是什么东西!” 谢安打了个寒颤,小跑着过去,接过耶律肃手中的‘东珠’。 他是毒医,旁门左道的毒更是精通。 但也不万事通。 心想着若是碰到什么冷门、生僻的毒药,他答不出,按着耶律肃如此生气的模样,他是不是小命难保? 这么想着时,他捏着药丸仔细闻了闻,又舔了舔砸吧了。 品出其中几样药来,瞬间眼睛亮了。 这药他熟啊! “回将军,此药丸是能‘假死逃生’东罗秘药之一,其中几味药与护心丹一样,独产于东罗。只不过护心丹是护住心脉保命的良方,而这‘失心丹’则是在服用后有心脉消失、身体僵直的假死之状,十二时辰后失效,但对心脉伤害颇大,大多都是些江湖亡命之徒买来‘死遁’——” 说到这儿,谢安才止住激动。 反应过来。 失心丹是从夏氏随身携带的首饰里找到的! 好端端一个外室,待这种‘亡命之徒’最爱的东西,有什么用? 谢安连忙闭嘴,不敢再多说一句。 正室里明明站了好几人,却死寂一片。 众人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耶律肃盯着看了眼谢安手中的失心丹,怒极反笑一声,眼底的杀意渗出,“赵刚!” 赵刚紧绷着腰背回道:“卑职在!” “去,把那婢女的尸首扔回小院,告诉整个小院的人,谁再敢背叛就是这个下场!再将夏氏的另一婢女捉回将军府内,让她时刻服侍夏氏!” 谢安秉着医者本心,劝道:“便是夏氏能熬得过今晚清醒过来,但惊怒交加之下,恐怕身子撑不住,还请将军三——” 耶律肃眼风凌厉扫去。 如视蝼蚁。 “连一个外室都救不下,我留你还有何用?” 耶律肃惜才,待谢安还算客气。 甚至还会客气称他一声谢先生。 这是谢安头一次直面他的冷血无情,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已让他心生恐惧,甚至连双手都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栗起来。 如果他救不下夏氏,耶律肃真的会取他性命! “是、是……” “传我口令,封锁正室,除我与谢安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正室,违令者当场处死!” 愤怒的情绪占据耶律肃的理智。 他甚至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夏氏,扔下这句话后直接离开正室。 再继续呆下去,他怕会忍不住直接要了夏氏的性命! 他这一生,最恨背叛! 当初是夏氏一救命之恩挟恩,非要成为他的外室,为此甘愿这一辈子呆在小院之中,这些承诺历历在目。 不过三年,她竟然要反悔。 为此不惜一步步算计他—— 甚至连失心丹都寸步不离的戴在身上。 若非坠崖那日,被东罗人插了一脚,怕是他现在早已中了她的圈套。 夏氏、夏氏! 这个名字,每念一次,他便厌恶一分、愤怒一分。 她想回小院? 想逃离他? 除非她死!否则休想! 次日天明,前院里所有人,除了尚未苏醒的夏宁外,皆是一夜未眠。 遵耶律肃下达的命令,正室内不允许旁人驻留,连雪音都不得进入,可夏宁身边又离不了人,谢安还得规避男女之嫌,守在屏风外,每隔半个时辰就绕过屏风去号一号脉。 熬到天亮,夏宁还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 谢安生怕再不醒来要出事,命雪音把药炉子搬进来,拟了个狠方子,亲自煮药。 煮药用的炭火烟大,即便谢安在屏风外,也挡不住烟雾飘过屏风,飘入里面。 呛得他咳嗽不止,开窗子透气。 烟气一股脑的往外钻。 呛得驻守的府兵咳嗽连连。 谢安气的破口大骂:“用这么差的炭熬药,是要呛死谁啊!” 雪音站在屋外,脸色显得更冷,说出来的话都冻的人哑口无言:“谢先生自己说的,这炭熬药最好。” 谢安僵了僵:“那肯定是这炭受了——” 雪音脸色一变,眼神严肃着盯着谢安。 盯得谢安浑身不畅,不得不止住话音,一脸不耐烦的问道:“你这么看老夫作甚?” 到底暗卫出身的,看得人心底发毛。 雪音凝神谛听,“先生没听见有什么声音?” “能有——”谢安神色一凛,来了精神,转身就往屋里走去,快步走到床边,弯下腰,仔细号脉搏,脉搏平缓虽弱,但有了生气。 收回手后,听见微弱的咳嗽声从夏氏喉咙里发出。 片刻后,那双昏睡了一日一夜的眼,终于虚弱的掀开了。 夏宁醒来,眼神涣散、无神。 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妨碍她虚弱、病态的美。 她的眸子僵硬的转动了两下后,才聚焦到谢安的脸上,她吃力的微蹙起眉,外头亮光刺眼,她眼前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出一个轮廓,像是谢先生的。 可自己为何会如此浑身乏力,她却想不起来。 掀动嘴唇,想要说话。 透了一个气音后,被谢安阻止。 “姑娘元气大伤、死里逃生,此时才醒来,需得禁言缓神。”谢安操着老大夫的语重心长,眉宇间是真挚的关切,“我去端汤药来,姑娘喝完后有了些力气,再说。” 谢安转身去端汤药。 这幅是提气血护心脉的猛药。 眼下她都醒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护的住。 谢安想了又想,还是在汤药里撒了些安神的药粉,搅拌两下,端去屋外晾至温热后,才端过去给夏宁服用。 夏宁只觉得整个人浑浑噩噩,身子重似千斤,坠着她往下跌。 思绪更是混乱不堪。 谢先生说她死里逃生。 她,怎么了? 只要一想,就头疼不已。 谢安一勺勺喂她吃药,看她皱眉,立刻道:“姑娘伤了底子根本,为了今后着想,喝了药就该好好休息,一切等身子好了再说。” 夏宁连点头都做不到。 汤药越喝越困,眼睛垂下,又一次沉沉睡去。 谢安扔下药碗,跑到窗子口一把推开,对着正站在门口的雪音说道:“夏氏醒了,我给她加了安神助眠的汤药,没四五个时辰醒不来,快去通禀将军,说夏氏逃过一劫,已经醒了。” 然后快些寻人来把他换走。 他一个府医、毒医,单独和一外室呆在同一屋子里算什么! 雪音听到夏氏醒了,先是高兴,但又想起夏氏的行为,一时间敛了起脸上的欢喜,冷面冷声道:“等将军回府,我会立刻禀告将军。” 此时,将军才去上朝。 没个几个时辰绝对回不来。 同一时间,在慕府的一座院子里。 一道惊恐的尖叫声划破了慕府的平静。 慕乐婉推开窗子,就看见躺在院子里的两具死尸。 身着黑衣,被折磨的浑身没一块好皮肤,衣衫破烂,即便是在冬日里,也散发出令人恶心的腥臭味。 她受到了极大的惊喜,扯着嗓子尖叫着:“乌图兰!乌图兰!!” 嗓音尖锐、刺耳。 令人厌烦。 乌图兰掩饰好自己眼底的厌恶,一脸关心紧张的从下人房里走出来,状似第一次看见院子里的的两名男子,脸色骤变,用手压着胸口,绕过他们竟直接进了屋子。 第73章 你真打算寻死不成?! 乌图兰掀了门帘进屋时,听见屋子里传来一个响声。 进入一看,竟是慕乐婉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一张脸惨白地倒在地上。 乌图兰敛起故作的惊慌,朝天翻了个白眼,“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说着,一手扯起慕乐婉,把她扔回了床上,又用指尖掐了她的人中,将她掐醒。 下手极重。 慕乐婉疼的醒来,人中处已起了一个血印子。 她一睁开眼,看见乌图兰后,抑制不住的想起外头的两具死尸,吓得浑身冰冷,声音抖得不成样,“外头、那、那两个东西,是、是不是就你寻得、死、死士?” 乌图兰亦是脸色苍白,点了点头,“看着脸,是他们……” 慕乐婉的情绪瞬间崩溃,直接从床上坐起来,双手紧紧抓住乌图兰的手背,“难不成是他们败露了?!将军他、他知道了?他是不是发现我想害死那外室了?怎么办?他是不是彻底恼了我了?还把、把人扔到我院子里来……我……” 说着说着,惊恐逐渐被其他的情绪支配。 眼眶迅速泛红,眼泪成串的落下来,“将军是不是,要悔婚了?怎么办?乌图兰!我、我不想失去这份婚约!若是他悔婚,岂不是天下人都要笑话我?我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乌图兰!我该怎么办!早、早知如此,我、我就不听你的话,要去害那外室……” 眼泪决堤。 无助、绝望的看着眼前的侍女。 乌图兰听了她最后一句,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但她将这些情绪掩饰很好,扯了帕子,替慕乐婉擦干眼泪,柔声安慰道:“小姐先别自个儿吓自个儿,你莫忘了,外头的死士是奴婢出面请的,便是死士熬不住招了,供出来的也只有奴婢一人——” 慕乐婉的眼泪这才缓缓止住,“是啊!是你去寻得死士,与我无关,将军没有任何证据能怀疑到我头上来,是么!” 只要她舍了乌图兰! 只要乌图兰不背叛她! 慕乐婉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求证道:“此事,与我无关是么?” 乌图兰视死如归,竖起三指朝天发誓:“奴婢向天发誓,此事是奴婢一人所为!” 慕乐婉这才露了分安心的笑,但眉间的恐惧不减。 乌图兰收了手,继续安慰道:“小姐不必如此忧心,若将军真的恼了您,要解除婚约,这事必得闹到太后、陛下跟前去,就需要留下死士一口气。可将军杀了他们灭口,便是要接触婚约也是衣物对证。将军只扔来尸首想来是以示警告,只要咱们暂时收手,将军也不会太过追究此事,毕竟那外室并没有死。” 慕乐婉蹙着眉,呢喃了句:“当真?” “奴婢说的话,何时有假过。” 她这才彻底放心下来,却又说道:“你的死士刺杀失败,那夏氏到底离没离开将军府,出了这事,那狐媚子再闹上一闹,将军会不会就心疼她,将她彻底留在将军府里了?” 乌图兰倒是不急,提醒了句:“小姐莫忘了,陛下都开了口,让夏氏尽快搬出将军府。” “可前不久,将军都为了那外室一怒辞官,若这回刺杀后,将军愿意为此再违逆一次皇命呢?” 乌图兰缓缓一笑,“来日方长,终究您才是将军府的女主人,便是夏氏不搬出去,也得受您制辖,有了奴婢在,还愁弄不死一个外室女?” 是啊,乌图兰说的不错,区区一个外室。 将来不还得看她的脸色行事? 慕乐婉蹙着眉松缓平展,握着乌图兰的手松了些力道,感激道:“幸好有你在,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了。” “一切都奴婢在,小姐不必操心这些。”乌图兰拨开她的手,扶着她躺下,眉眼恭顺着道:“小姐受了惊吓,奴婢点上安神的香料,您好好歇上一会儿。一觉醒来,外头的脏东西自会见不着了。” 随着话音落下。 乌图兰点起帐中香。 一缕甜腻的香气腾起,慕乐婉很快就觉得眼皮重了起来,睡意袭来。 囫囵的说了句话后,沉沉入梦。 见她睡下,乌图兰立刻回屋去净手,对慕乐婉的触碰很是厌恶。 洗完手,擦了自制的香膏后,才叫来几个下人,命他们将院外的死尸裹了随便寻个地方埋起来。 自她潜入慕府,成为慕乐婉的贴身大丫鬟,安插了不少东罗人进来。 易容后,混在下人堆里,于她行事方便。 虽然她手上也有化尸粉。 能化血肉,却化不了骨。 最后还得处理一堆人骨,反正都要埋的,也就不必糟蹋化尸粉了。 - 耶律肃下朝回将军府,与何青一并进了前院。 暗卫已在书房内等候回禀,“今日清晨,从慕府后门抬了一个大箱子出来,与门房说的是慕家小姐清出来的旧物,因为姑娘家的东西,不好直接拿出去,因而装了箱子。但抬箱子的下人去了城外的乱葬岗,随处将那两具死尸扔了,又把箱子烧了才回去。无人时,两人交流用的皆是东罗语。” “继续暗中观察,慕府有任何动静都要前来回禀。”耶律肃听完后,淡声吩咐了句。 暗卫应下。 闪身离开。 何青皱眉,“慕府内到底藏了多少个东罗人?慕大人竟是没察觉出来?” 东罗人饮食习惯与南延不同,喜好牛羊肉等,有些成年男子身上自然有一股膻腥的体味。 “无心内宅事务,自然不会发现。”耶律肃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他早年丧妻,一心扑在政事之上,后宅都由一个姨娘管着,自然对长女多有亏欠,区区几个奴才,即便发现了不妥,也不会说什么。” 何青还要说话,听见门外传来微弱的脚步声,立即止住,不再多言。 片刻后,门外传来雪音的声音:“将军,奴婢有事求见。” 耶律肃抬了眼。 何青便知晓他的意思,转身去开门,让雪音进来回话。 雪音道:“夏姑娘上午醒了一回,谢先生哄着她喝了汤药又睡了,说是逃过一劫。” 在听雪音回话时,耶律肃眼神冷漠,面上并无太多情绪。 仿佛雪音说的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但何青知道,这才是最最不妙的反应。 待雪音说完,耶律肃哦?了声,掀起薄薄的眼睑,淡漠的眼神看向何青,“小院里贴身伺候的人抓来了没?” 何青回道:“将军吩咐下去后,赵刚就将人抓来了,在后宅的一处屋子里关着。” 耶律肃浅浅颔首,收回视线。 手从桌上抽出一封书信,慢条斯理的展开阅读,“把她关进正室里去。” 何青犹豫。 虽谢安说夏姑娘无碍了,但猛一听见自己贴身丫鬟自尽,情绪激动之下,难免生出个好歹。 将军现在正在怒气头上,折磨起人来才会如此狠心。 若之后呢? 他冷眼看着,夏氏对将军有情,但不多。 真的伤了人的心,夏氏那性子,怕不知要做错出什么事来,倒是伤的不还是将军自己? 何青换了个温和的语调,劝道:“将军,夏氏才——” 才说了几字,就被耶律肃用眼神打断。 又向雪音多说一句:“若夏氏有任何闪失,谢安用命来抵。” 这话亦像是在无声敲打何青。 命他不要为夏氏求情。 何青已然尽力,自然不会再为夏氏多言一句。 两人都被赶出书房,何青去找赵刚提人,转身就要走时,被雪音唤住。 何青停下身来,转身,眉眼温和的看她。 对下人,何青素来平和、近人。 雪音却不吃他这笑面虎的一套,冷着脸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要替夏氏求情,为何?” 她性格冷冽,问起话来更是直来直去。 旁人听着或许有些觉得冒犯,但何青却知是她本性如此。 并无恶意。 何青维持着温和的面容,耐着性子,反问她:“你又为何不替夏氏求情?” 雪音的表情有短暂的僵硬,但很快消融,眼神直面何青,“将军待夏氏这么好,她却处处算计将军,满口谎话,出逃、假死,甚至还深藏暗器接近将军,这样的女子,我为何还要替她说话?” “就是这样的女子,将军也舍不得她死。” 何青的眉眼依旧温柔。 说出的这一句话,却像是一把利刃。 狠狠扎进雪音的胸口。 阵阵发疼。 何青无声叹一气,转身寻赵刚捉人去了。 雪音站在原地,抬起的手掌落在胸口的位置,那里有些刺痛,虽不疼痛的难以忍受,却也无法让她彻底忽略。 明明只是一个满口谎言的外室…… 将军为何如此中意于她? 明明…… 明明…… 雪音用力闭上眼,将夏氏待她那些温柔的声音、神情统统赶出去。 - 四五个时辰很快过去。 药效渐退,夏宁缓缓苏醒。 再一次醒来时,不似上一回那么混沌、无力,连着眼神都清亮有神许多。 她转动眼珠子。 这一回,看见的却是竹立。 夏宁愣了一瞬,以为是自己还在梦中,在梦中回了小院。 用力闭了下眼睛,再次睁眼,发现还是竹立。 这才知道,不是梦。 可是…… 竹立怎么会在这儿? 在仔细看一眼竹立,发现她的模样狼狈,衣裳也不算整齐,眼神恍惚,见自己醒来,不哭不闹,眼神只动了下,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已做不出什么反应。 到底出了什么事? 夏宁顾不得自己身子,费力的抬起手,启唇说话:“来、我这儿……” 竹立还算听话,膝行着到床边。 夏宁虽好奇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心疼竹立的心思占了上风,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无力的垂着,试图去触碰竹立的面颊。 沙哑、干涩的声音响起,“好姑娘,万事,都有小姐在,莫怕——” 竹立听完这句话后,像是从噩梦中骤然惊醒。 眼底的空洞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悲痛欲绝、与深深的恐惧。 她紧紧抓住夏宁伸出的手掌,坚持了许久的情绪,在夏宁的温柔之下彻底崩溃。 她知道夏宁此时憔悴不堪,但仍是抵挡不住内心的恐惧。 再不发泄出来,她就快要承受不住了。 竹立抓着夏宁的手,压着嗓音里的呜咽声,眼泪汹涌溢出,打湿了夏宁的手。 夏宁清晰的感受到手上湿濡的温热。 她本还想安慰竹立后再问她缘由。 但目视着竹立这幅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形容狼狈,且只有竹立一人,不见梅开与嬷嬷…… 不敢深思。 心开始慌了。 她沙哑着出声,“到底,出了什么事!” 眼睛死死盯着竹立。 竹立被问过后,身子猛地一颤。 难道是…… 小院出事了?! 夏宁再也等不下去,想要再次逼问时,竹立终于抬起了脸。 一张脸上涕泗横流,眼底腾起绝望、哀恸。 “梅开姐她死了……” 顺着这句话,眼泪不停地滑落脸颊。 梅开—— 死了? 夏宁震怒之下,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撑着身子坐起,但一口气喘不上来,心慌的晕眩不止,胸口剧痛,呼吸声急促混乱。 这幅模样把竹立吓到了。 她慌乱的扑过来,边哭边叫着:“小姐!小姐!” 守在外间的谢安时刻监听着里面的动静,一听见竹立的哭喊声后,立即提着药箱冲进去。 夏宁岣嵝着背坐在床上,已出现呼吸困难的征兆。 他捏一颗护心丹塞进夏宁口中,命令道:“压在舌头底下含着别咽下去!” 护心丹蘸了口中津液,外层粉末化开。 她的呼吸已逐渐平稳下来。 夏宁仍是看着竹立,眼眶通红,眼底生生逼出一片血丝,刚要开口,就被谢安打断:“你要死了我也没命继续活着,不想害死我这老头子,闭上嘴躺下去歇一盏茶!” 夏宁充耳未闻。 竹立已然被她的样子吓傻,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夏宁抬手摸发髻,头上空无一物。 银钗不见了。 她移动了视线,看着一脸怒容的谢安,开口问道:“我的钗,是否被耶律肃拿走了?” 当着谢安的面,她不顾礼仪,直呼姓氏。 语气平静,但那双眼睛底下,压抑着能夺走她性命的愤怒、绝望。 谢安气的直跳脚:“给我闭嘴!你真打算寻死不成?!” 夏宁丧失了所有耐心,怒斥一声,“说!” 眼神犀利,气势凌厉逼人。 谢安被这一吼声骇住。 见惯夏氏温柔小意的模样,乍然见她眼神凶狠、言语狠厉,那一瞬袭来的威压让谢安不禁就顺着她的意思,开口答道:“是将军拿走了。” 第74章 不用担心,我绝不会死在这儿 他发现了银钗有问题? 所以逼问梅开,梅开因她而死? 她的筹谋、谎言、失心丹,都被耶律肃发现了?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抽走,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往后倒了下去。 眼神涣散。 表情木讷。 却连悲痛、愤怒也不曾爬上面容。 吓得竹立直哭不止,在这间屋子里,仅有竹立的哭声在回荡着。 像是一个徘徊不走的噩梦。 谢安看见她倒下去后,翻出药箱,取了银针就要扎她。 夏宁在他下针前,眼神才动了动,“我没死……” 谢安不为所动,捏着银针的手指极稳,一根又一根的扎下去,口吻不耐烦道:“现在没死,我要是不扎你针吊着,等会儿就说不定了。” 正在哭着的竹立被吓得哭停了一瞬。 谢安被夏宁吼了一声后,面子多少有些挂不住,嘴上喋喋不休的教训她:“你这姑娘别以为现在精神尚好身子就没问题了,那都是靠着护心丹、老夫的救命针给你吊着命!一颗千两金的护心丹,你这几日就吃了三颗啊,就是只剩下一口气的半死人也能给救活过来!你再逞能,吃光了最后两颗护心丹,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了!” 谢安越说越气。 尤其是提到三颗护心丹时,更是心肝脾胃肾一起揪着疼。 他说的起劲,夏氏却充耳未闻。 反而吓得竹立哭的更狠了。 吵得谢安的耳膜都嗡嗡作响。 扎完针后,夏宁气息逐渐平稳,口中的护心丹化开散尽,满口的苦味,她却感受不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眼底如一潭死水。 谢安的一颗心悬起。 他能救的只有身上的病痛,心病只得靠夏氏自己。 若她不想继续活了,就是耗尽护心丹,也护不住她的命脉啊。 谢安算着时辰到了,一一拔下银针,内心已在考虑,夏氏芳逝后,他该怎么保命逃出将军府。 他虽有效命骠骑将军之心,但没打算拼上性命。 且还是为了一外室丧命。 不值当啊! 谢安收了药箱,打算再去熬一副狠药,只能让她可劲的昏睡,能保一日算一日! 谢安离开后,竹立守在床边,看着躺着一声不吭的夏宁,心中的不安、恐惧让她根本止不住眼泪,哭的愈发大声。 这才过了几日…… 为何日子会变成这副模样…… 梅开走了,小姐病重,将军、将军像是变了一个人…… 竹立越想越压抑、痛苦,眼泪成串,不停的砸下来。 夏宁半阖上眼睛,声音极其虚弱的说了句:“聒噪,要哭出去哭,否则要被你哭死了……” 竹立立马止住哭声,咬着牙槽,“奴、奴婢不哭了……” 她怕离开这间屋子,离开小姐的身边。 更怕将军……以及那个侍卫…… 她现在一闭上眼,都是赵刚将梅开的尸首扔进小院里的那一幕! 赵刚那张冷漠、疏离的脸! 仿佛他扔出来的,只是一个物件! 明明,他们还在一个院子里生活过,梅开待任何一个人都那么温柔……可是,她还是死了…… 竹立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只能用牙齿紧咬着胳膊,堵住哭声。 夏宁放空了脑袋,什么也不敢想,只是麻木的躺着。 心中仅有一个念头。 她要活下去。 无论如何,她都要活下去! 然后—— 重获自由。 为此,她什么都能不做。 竹立单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不能自己,并不敢骚扰夏宁。 很快,谢安端来汤药。 夏宁看见这一碗深褐浓黑的汤药,竟隐隐松了口气。 这一碗下去,她就能强制自己入睡,身体得到休息,她就能早一日恢复振作起来。 汤药仅能维持她四五个小时的睡眠。 夏宁在半夜悠悠醒来。 屋子里不见一星烛火,仅有月光洒了半个屋子。 趴在床边守着的竹立,正睁着眼睛,直愣愣的望着窗外的圆月。 显然是一夜为睡。 夏宁轻唤了声她的名字。 竹立听见后,转身探头,顶着一双哭的红肿的眼睛,眉间紧紧皱起,担忧着问道:“奴婢在,小姐是有什么不舒服么?” 夏宁慢慢摇了摇头。 干裂的嘴唇微启,极力稳着自己的心绪,问道:“梅开,可安葬好了?” 一听见梅开儿子,竹立那双大眼里立刻积攒了眼泪,逆着月光,仿若一双眼都被眼泪包裹着。 她忍着悲痛,单手紧紧掐着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被捉来了,还来不及给、给梅开姐下葬……嬷嬷,嬷嬷答应我,会……会好好安葬她的……”说着这些话,便忍不住想起关于亡人的点点滴滴,眼泪决堤,喉咙里的呜咽声也彻底失控,她咬着牙,即便如此,却还记着夏宁的吩咐,哭的隐忍,“小姐、你……你别嫌我聒噪……奴婢……奴婢立马、立马就能好了……” 即便夏宁如何能忍。 但也不停的念起梅开的琐事。 …… 她抱着一团被褥,站在屋子里似嗔非嗔的说自己:“小姐再这样取笑人,小心又要臊跑一个丫鬟。” …… 她攥紧了银子,不肯让自己挥霍无度,省银子的算盘打的劈啪作响:“够了的,一个银锭子足十两,寻常人家两三年的嚼用呢。明天我就央着嬷嬷放我出去一趟买些家用,到时一起偷偷买回来。” …… 第一次向她透露出外套之意时,她万般顺着,还说道:“如今好日子咱们就稳妥的过着,有什么变数咱们也不怕事。” …… 可如今,这个说着有什么变数咱们也不怕事的梅开死了。 她甚至…… 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她甚至不敢问…… 甚至,为梅开狠狠恸哭一场,然后提刀去找耶律肃算账都不敢。 夏宁收回了视线,耳边是竹立渐止的哭声。 余光中,她看见竹立咬着自己的胳膊,以止住哭声。 她第一次对自己的无用如此厌恶。 “哭罢……”夏宁哑着嗓音,眼神无神的盯着床幔顶,眼底干涸,低声的呢喃道:“替我哭哭她罢……” 竹立听着夏宁的声音异样,见她眼神空洞,又恢复成了白日里那般吓人的模样,顿时六神无主了起来:“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奴婢、奴婢去叫大夫来……” “不必。” 夏宁出声制止。 阖上眼睑,挡住自己的眼睛。 清晰的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响起:“不用担心,我绝不会死在这儿。” 她还有未尽之事,怎会轻易赴死? 竹立不太懂夏宁的意思,比起解花语的梅开,竹立单纯些。 此时听见夏宁有了活下去的决心,竹立安了些心,眼泪潸潸不止,也跟着夏宁说道:“奴婢……奴婢也不会死……奴婢会、会像梅开姐一样……侍候小姐……” 夏宁抬起手,揉了把竹立的脑袋。 她依旧将竹立当成妹妹一般照护。 提着精神,褒奖了一句: “真是可靠的竹立。” 漫漫长夜,却是无人能眠。 夏宁心性坚韧,若非无奈被迫,她绝不会亏待自己一分一毫。 在她发现夜里醒来无法入睡后,在谢安来问诊时,就提了要求,请他开些安神助眠的汤药也好,丸子也好,哪怕是香料也好,她都愿意用。 身为医者,最希望的就是患者求生意识强,配合大夫喝药扎针。 谢安一高兴,一点儿也没藏着掖着,将什么私藏的调理方子统统给她用上。 配合着汤药、针灸,八九日下来,夏宁已恢复了四五成。 人虽精神仍不算大好,但每日都能坐起一二个时辰,与竹立说笑一会儿。 天一日比一日冷了。 北风呼啸。 隔几日就会有落些小雪。 进入十二月后,天就不见放晴过,总是阴沉沉的。 谢安收到了家里递进来的信,眼看着夏氏大好了,不需要他在日日守着,扎针也可停下,便去寻了耶律肃回禀。 也是这几日耶律肃忙的出奇。 南延入冬后,有些地方下暴雪压塌了屋舍,无家可住的流民乱窜,饥寒交迫之下被有心人诱导利用,竟然学着揭竿起义。 南延历朝重文轻武。 加之换防军至今未还,京城兵力有限。 但凡有些能力的武将戒备渊帝派往各地镇压暴民。 耶律肃身为皇室宗亲,自是头一个被指派出去的,也是头一个完成镇压回京复命的。 他一回府,谢安就去求见。 仔细将夏氏的身子状况一一回禀:“夏氏身子底子好,喝药针灸也甚是配合,已然恢复了四五成,可不用继续针灸,汤药也能慢慢减量减顿。余下的三四成,但靠着汤药是恢复不了了的,需得夏氏休息得宜,适当活动筋骨,切记勿情绪波动过大累及心脉,这般仔细调养上一二个月,才能彻底痊愈。” “就这些?” 听过后,耶律肃反问一句。 眼下虽有挡不住的疲倦之意,但凌厉不减。 更似一匹假寐小憩的猛兽。 只一个眼神,足以让人心肝胆俱颤。 谢安弓腰,老老实实的补了句:“心病需自医。” 耶律肃冷笑一声。 低沉的嗓音从喉间碾出,“心病?” 对着一词极为嘲讽。 三年之前,他曾给夏氏选择,允她拿了银子自由离去,是她挟恩,要求成为他的女人,哪怕是无名无分,一辈子只得关在一座小院中,她也心甘情愿,他应承下这个要求。 现下,夏氏连将军府都住进来了。 当年她开口求他之事皆已实现,她还有什么心病? 谢安虽为医者,但不治人心冷暖甜苦,只沉默不语的弓腰站着。 耶律肃不愿为夏氏多费心神,挥手命谢安退下。 谢安不急着离开,拱手禀道:“恳请将军允我离府几日。” 耶律肃满脑子都是各处渐起的动乱,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征兆,冷不丁听见谢安要求离府,掀起眼睑,眼神寒光凛冽。 谢安头皮一紧,解释道:“天气愈发寒冷,家中托人送来了口信,说是族中的老族长不大好了,让我回去看看,就在京城旁的魏远县,恳请将军允我告假十日,十日后定会归府。” 耶律肃抬手,两指捏着眉间。 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然平和许多,“今日朝上提及,魏远县也有暴民闹事,我会安排一个府兵随你一并回去。” 谢安大喜,连忙作了个长揖谢恩。 如果将军不提,他还想去镖局雇个镖师送他回去。 毕竟银子哪儿有性命重要。 尤其是谢安年纪虽长,是一个稍有富态,皮相细嫩的四五十岁老头子。 暴民一见,就知道他是个身上有钱、还有些本事的老头。 眼下有了将军府的府兵,不用花他的钱雇人,府兵自然比外头三教九流不知根知底的镖师可靠,这回是省钱又安心,谢安谢的分外真情实感。 回了他的小药房后,立刻着手准备回乡的东西。 又特地包了几幅留给夏氏的汤药。 正要提着药包去前院时,何青上门了。 身后还跟着一身材魁梧、面容粗狂的府兵。 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练家子。 看的谢安眉开眼笑,语气都热络了几分:“来的正巧,这几副药是我留给夏姑娘这十日里用的,劳你转个手,交给雪音丫头。” 何青接过,问道:“夏氏现在傍晚还会用一次药,这是换药方了么?” 谢安看了眼府兵。 何青是什么机敏的心思,让府兵将谢安收拾好的行囊搬去马车上,寻了个借口将人打发出去后,谢安才开口,口吻颇有几分无奈,“夏氏性格坚韧,郁结于心是她那病的大忌,她就求我开些安神的方子吃。我留下的方子,是有备无患的,若十日内她有何不妥,一日一副两顿煎了吃,可保无虞。” 越是这样,何青越是不安。 夏氏若闹了,不顾性命的撒泼,嚷嚷,要死要活的寻将军讨个说话,他倒是不担心。 可如今…… 何青显出温和的笑脸,“我来谢先生这儿正好想说这事,到底还是先生为医者,想的周道齐全些,早早就备下了。” 谢安呵呵一笑,“毕竟那位关系我这小老头的一条老命啊。” 何青温和一笑。 如沐春风。 “先生风趣。” 谢安也学着他的笑,“还是将军更风趣。” 何青的笑容愈发温柔,体贴道:“听闻先生此次是回乡治病救人,府里若有用得上的药材先生尽管回去用,也算是我家将军的一些心意。” 第75章 你要打我? 魏远县虽紧挨着京城,但架不住它穷啊! 一座望山,将京城与魏远县彻底隔开。 也彻底分走了风水。 穷的只能种地,什么果树、茶树、造纸、养蚕等等,统统活不过半载,也就只有种田尚能让一家人都吃饱。 药材什么的,更是罕见。 谢安一听府里的药材能带回去,小老头的双眼放光,朝着正院的方向深深一鞠躬,又对何青说了一箩筐的好话,这才开始拿药材。 他不贪心,拿的不多。 昂贵的人参等物,连抽屉都没拉开。 何青给他打下手,随口问了句:“先生家里的那位老族长得的是寒症?” “染上风寒就倒下了,病的起不来床,没几日人也消瘦的不成样子,这才递了口信来,听着症状像是寒症。”谢安也只是听了口信,按着症状描述,拿的都是些治疗寒症的药材。 何青不再多问。 入冬后,寒症渐多,已是常见的病症。 虽不至于要人性命,但老人年纪大了,撑不住也是有的。 送谢安离府后,何青提着几副药材往前院正室走去。 因着耶律肃的命令,他不得进入室内,只得将守在里面的竹立叫出来。 竹立怯生生的出了房门,站在门旁,身体依着门框,不肯往前多走一步,显然对何青的戒备、排斥心极强。 她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攥紧,头微垂着。 隐隐压着怒意。 为着这些人害死了梅开! 何青只当没瞧见,口吻温和道:“谢先生有事出府去了,需得十日后才回来,他留了几幅药给夏姑娘,若有任何不妥,煎了一日一副两顿的喝着,便无大碍。” 竹立紧绷着嘴角,伸手飞快接过药包。 冷淡的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何青看了眼紧闭的窗子,听见了微弱的脚步声靠近,面上挂着温文有礼的浅笑:“还想着问一句,你家小姐如今可好些了?吃的如何,睡得如何?” 竹立愤懑难平。 想起梅开,想起小姐那几日憔悴不堪的模样。 说出口的话夹杂着私愤:“四肢健全,还能喘气——啊!” 下一瞬,就被路过的雪音听见,闪身至竹立伸手,伸手反扭她的一条胳膊至后背,脚尖在她臂弯处用力一踢,竹立的膝盖一软,直接双膝砸在了地上,疼得她叫出声来。 眼泪从眼眶飙出。 雪音英气的眉毛一皱,冷声骂道:“你算是个什么身份的东西,敢这样与何青说话,连规矩都需要我来教你吗?” 骂完后,手腕又一个用力。 竹立从未碰到过如此蛮不讲理、下手又狠的人。 一条胳膊疼得像是被人卸了下来。 她知道此时要服软才能不给小姐添麻烦,可实在是疼的她直吸冷气,浑身都在战栗。 连一个字都说出来。 何青打算适时开口,也算是让这侍女长个记性。 这儿是将军府,而非是他们那没规没矩的小院。 他虽不会出手惩罚一侍女,但若有旁人出手,他也不会阻拦。 不懂规矩这词,在将军府中是从不允许存在的。 自然,夏氏例外。 何青冷眼旁观,看着竹立快要疼晕过去了,才要开口时,身旁紧闭的窗子被人从内向外推开。 几日未见的夏氏站在窗内。 面色泛着不太健康的白皙之色,眼神清冷,披着长发,甚至连发髻都没有绾。 站在木棱窗里,面上无一丝笑意。 冷的似一副画里走出来的美人,身上没有烟火气。 眼神轻飘飘的落在何青身上,浅淡的唇掀起,“有什么想问的只管来问我,为难我的丫鬟算什么本事。” 冷淡的视线从何青身上划走,落在竹立身上时,多了一分暖色,“还不快进来,跪的膝盖不疼么。” 雪音还不想松手。 眼前的这个夏氏令她觉得陌生。 这幅说话的姿态、腔调,与直接那个狐媚却又别样温柔的夏氏全然不似一个人。 她的眼神都是冷的。 何青轻咳了声,低低唤了声:“雪音。” 雪音这才松手。 一松手后,竹立连滚带爬的进了屋子,门扇砰的一声关上。 他们放了人,夏宁才再一次看向何青。 何青的温和像是刻进了面皮里,对夏氏更多了一份礼遇,把刚才的问话重复一遍,问她吃穿如何,睡得如何。 夏宁回应的很快,“谁要问的?若是你自己想问的,我吃得好,睡得不大好,但靠着谢先生的汤药也还好。若是耶律肃让你来问的,那就是病的快死了。” 说完,纤细的手指搭上门扇,手腕用力一甩。 门扇也砰的一声关上。 同样吃了闭门羹的何青微愣,温和的表情龟裂。 雪音皱紧了眉头,“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能纵出什么样的下人。” 偌大一将军府,有哪个下人胆敢给将军吃一个闭门羹? 便是给何青吃一个闭门羹的人都也没有! 可夏氏主仆呢? 雪音气的不清,而何青反而还笑了出来。 雪音诧异的看他,反问:“你还笑得出来?” 何青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平时温文儒雅的模样,但眼梢的笑意未褪干净,轻声念了句:“恐怕,这才是她的本性罢。” 说完后,也不顾雪音是何反应,自己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也是,夏氏曾是天青阁的头牌。 往日里那些狐媚功夫、温柔小意的模样都是用来‘接客’的,如今她与将军算是闹开了,便也不再使那些门面功夫。 其实她在小院中住着的那三年里,何青多多少少也察觉了一些。 这位外室,远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娇弱无辜。 相反,她理智、冷静、坚强,遇事果断,骨子里还有些傲气。 心思缜密,步步为营。 怕是连将军,都险些要栽进去了。 而在书房里的耶律肃耳力过人,夏氏所说的每一个字,他自然也都听见了。 那夏氏说,她病的快死了? 依他听来,夏氏非但活的不错,甚至连一丝悔意都没有,被他软禁在正室之中,还敢如此放肆! 看来—— 并非是他纵的夏氏如此张狂,而是夏氏本性嚣张狂妄。 三年里,她那些自谦、顺从,不过都是她刻意表演给他的看的。 演了三年!cascoo 真是能耐啊夏氏! 耶律肃用力闭上眼睛,平息胸中腾起的怒气。 “何青,进来!” 末尾,仍是透露了些许情绪。 何青得召进屋,恭顺道:“属下在,将军有何吩咐?” 比起耶律肃强压下去的怒意,何青的神情显得轻松不少,眉眼舒展,看的耶律肃心生薄怒,冷着声问道:“心情不错?” 何青被点破后也不慌张,敛起稍显轻松的表情,慢条斯理的回道:“谢先生已经由府兵护送离府,带了些治疗伤寒的药材回去,留了夏氏几服药下来。夏氏——” 在提及这个名字时,何青抬起眼,小心辨别耶律肃的眼神。 冷不防对上他冰冷审视的视线。 何青吐一口气,直起了腰身,也不再刻意恭迎,直接说道:“正如将军所闻,想来也是真的大好了。” 都能吵架了甩窗子了,可不是大好了。 - 正室里,夏宁甩了窗子后,步履迟缓的走到门旁,伸手虚拉了竹立一把。 竹立捂着剧痛的胳膊,不敢真的让夏宁扶她,咬着牙,青白着一张脸,蹒跚着走到圆凳上坐下。 夏宁捏了下她的胳膊,并未脱臼,也未伤及骨头。 只是拉伤了。 又弯下腰,掀起她的裙裾,看她膝盖上的红肿。 竹立下意识的要缩脚,内疚自责着道:“奴婢无用……” 夏宁按了下膝盖上的红肿,与胳膊处一样,只是伤了皮肉,未伤及筋骨,涂些活血化瘀的药三两日就能好的了。 想来是雪音下手留了分寸。 并未下了狠手。 夏宁松了口气,转身去拿上药。 听见竹立那一句话后,她平静的开口回她,“我又用不着你替我做些什么,哪里来的有用无用的说法。” 竹立还想说,今日是她没管好自己脾气,才让雪音有了教训自己的机会。 话到嘴边,看着夏宁的背影,眼眶骤然发酸。 夏宁拿了药过去,就看见竹立泪眼朦胧的样子,忍的辛苦,嘴唇都在抖。 夏宁看的愈发头疼。 好了,这会儿又不知道要哭多久了。 “小、小姐,奴婢……自己来……您快去躺着歇息……”竹立抽噎着说道。 夏宁避过她伸来的手,不耐烦的皱了下眉:“撩起袖子。” 竹立立刻听话。 可眼泪还是止不住。 夏宁到了药粉,涂在肩膀上,又稍稍用力想要揉开,刚一用力,竹立疼的惊叫出声,她立马用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眨着眼睛,一脸后怕。 她眼睛里都是泪光。 眼睛一眨,眼泪就滚了下来。 看着既可怜又害怕。 夏宁的眼底才有了一丝笑意,还想继续揉化开药粉,胸口猛地抽痛一下,四肢脱力,有些喘不上气。 夏宁把药瓶放在桌上,面不露色的点了点药瓶,“自己擦,揉至化开。” 声音乏力,虚浮。 但竹立不是那么心细,再加上夏宁大病才好了没几日,大多都是病恹恹的,她不曾发觉,捂着嘴巴点了点头,自己哆哆嗦嗦的擦药、揉肩。 不敢再让夏宁为她操劳。 夏宁知道,这次不适是她躺的久了,猛一下床活动多走了几步,有些累着了。 再回去躺上两三个时辰就能缓过来。 明日起,她就能试着下床少走几步,逐渐恢复行动。 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等到身体恢复,再筹谋今后之事。 万万不能操之过急。 夏宁才躺下去,松开了眉间的郁色,就听见屋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眉心微拧。 眼底闪过一道厌恶之色。 虽然想直接装睡敷衍过去,但有些事情也得‘解决’才行。 “竹立。”她张口唤了句,“去,取一副何青刚送来的药煮上。” 那几包药都是竹立接下来的,她自然知道那些药是小姐的保命药。听见小姐让她去煎药,心神一慌,连膝盖、胳膊都顾不上了,快步走到床边,神情紧张的问道:“小姐,是哪儿不舒服吗?” 一双泪眼汪汪。 夏宁想着之后的事情,心有疲惫,嘴上仍安抚了她一句,“有些,我先躺着的歇会儿,你且去备着。” 竹立连连点头,“奴婢这就——” 才要转身,传来门外驻守府兵的声音:“将军!” 竹立的脸色猝然惨白。 夏宁吐了口气,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又自己拿了引枕垫在背后,好让自己坐的舒服些。 耶律肃进屋绕过屏风后,就看见夏氏自己在忙活,她的侍女站在床边,一动也不动。 眉心微皱,冰冷的视线向竹立扫去。 竹立吓得双腿发软,周身如浸冷窖,屈膝请安:“将、将……军……” 噗通一声,跪趴在地上。 伏着背脊,瑟瑟发抖。 耶律肃收回视线,冷声道:“连主子都不会侍候的下人,留着还有何用。” 竹立浑身一僵,眼前发黑,险些要晕厥过去。 夏宁并不接他的话,朝着竹立语气平平的说了句:“出去呆着罢。” 竹立不敢耽搁,踉跄着逃离这间屋子。 出了屋子后,心脏剧烈跳动,慌得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站定之后,慢了半拍,才想到留在里面的小姐该怎么办? 自己应该怎么办…… 汤药! 对!去熬汤药备着! 以防小姐被将军气出个好歹来! 竹立仿佛有了主心骨似的,跌跌撞撞的朝着小厨房跑去。 正室里。 在竹立离开后,温度跌至冰点。 夏宁在耶律肃进屋后,不曾行礼,甚至连一句请安敷衍的话都没有,始终垂着视线,盯着自己搭在被面上的手指。 即便在耶律肃走到床边。 她亦不曾抬头看一眼。 耶律肃对她的最后一丝耐心彻底告罄,眼神凌厉的能杀人剐肉,磨着后槽牙,隐忍着怒意叫她,“夏氏。” 夏宁这才敷衍着嗯了声。 表情淡漠。 哪里还有从前半分狐媚的模样。 耶律肃眉心狠狠一跳,扬起手后落下! 夏宁以为这一巴掌要落到她的脸上,昂起脸来,伸手直接格挡住他的胳膊,视线傲然对视,无声地质问他:你要打我? 第76章 将军他已动情动了心 她身子尚弱,手上并无太多力气。 只做了一个挡的动作。 若耶律肃执意要打她,这轻飘飘的一挡于他而言根本无用。 他停了下来。 垂下的眼神像是在讽刺她,随后收回了胳膊,在她的被面上扔了一样东西。 “你的。” 声音冷凝。 淬了寒冰一般。 夏宁微愣,低头看去。 扔在被面上的是她那根‘丢失’的银钗。 方才耶律肃抬手并不是想打她,而是想替她戴钗?夏宁可笑的闪过这个念头。 她伸手拿起银钗,手上的分量轻了不少。 藏在金丝里的珠子光泽柔润,夹藏着细腻的珠光。 她那抹在外层的珍珠粉,是用便宜珍珠磨成的,怎会有如此细腻的卖相。 夏宁只看了眼,却并未说破, 捏着簪子往头上戴去。 她随手绾了个低髻,用银钗绾住。 半个身子倚在引枕上,面容憔悴,没了那股子狐媚劲儿的夏氏,浑身皆是一股淡然、冷漠的气息。 看着她这幅心知肚明,却不痛不痒的反应,耶律肃的心中无端生了一股邪火,问的犀利:“你不问我东西去哪了?” 她这才去看他。 视线轻飘飘的抬起。 杏眸之中,不见笑意。 翘起嘴角,淡声答了:“将军既然知道拿了我的东西,又知道我看出来了却不问,又何必多费口舌来问我这一句。” 说着,眉间忽生一股恼怒,伸手把头上的银钗拔了下来,才绾好的发髻松散了垂了一肩。 她一手捏着钗,一手拨开金丝,将里面硕大的东珠挖了出来。 又掀开被子下床去。 屋子里点了几个炭盆,烧的热融融的。 她连鞋子也顾不及穿上,仅穿着袜子踩在青石板上,快步行至窗前,推开窗子,将手里的东珠往外用力扔去。 这才扭回身去。 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痛快之色。 她嘴角嗪着冷笑,“这银钗留着能保我一命,将军偷天换日,便是那东珠如何金贵,与我也是无用!” 夏氏的反应彻底出乎耶律肃的意料之外。 他以为,夏氏会胆怯、恐惧。 即便内心怨恨他,面上也依旧会演上一演。 却没想到,她竟如此放肆。 连敷衍都不愿意了。 甚至连自称都不再说了。 她这是要做什么。 令他彻底厌弃她,然后放她自由不成? 他的脸色黑沉下来,厉声呵斥:“夏氏!你难道真无一丝悔意?” 夏宁却像听见了一个笑话,眼神嘲讽,迎面直直望向耶律肃,“我竟不知做错了什么,为何要生出悔意来?那容我问一句将军,将军以我为诱饵时,可曾对我有一分愧疚?见我生死攸关时,将军那时可曾有一分悔意?我想,应该是没有的。若非我手上有些三脚猫功夫,有那银钗当做武器,怕是现在早早就没命了!而将军就因我藏在银钗里的一颗丹药,反倒来问我有无悔意——” 她夸张的呵笑一声,最后两个字音清脆掷地:“没有!” 说完这一长段话后,她昂起下颚,表情倨傲。 面上毫不落下风。 但实际这已经是她在逞强。 她身后是一扇窗子,她将身子的大半力气都靠在窗下的墙上。 否则,她连站都站不直。 视线开始微微晕眩。 胸口的呼吸滞纳。 而她,仍在维持着面上的质问、傲色。 耶律肃听完这一段话后,剑眉皱起,额角青筋迸现,眼神已是狠厉:“天青阁掐着日子送来的妆奁,你那银钗里的东西,坠崖那日你的侍女在马上动的手脚,这些事,你非要听我一件件说出来才肯甘心认错不成?!” 夏宁眼眶迅速泛红。 在她苍白的脸上,异常显眼。 红的像是要渗出血般鲜艳。 她蹙着眉,眼底那些淡然在逐渐崩塌,“将军直管说!梅开那丫头已经没了,就是什么天大的罪名推卸到她身上去,也是死无对证,任凭你说去!将军是在让我认错,还是让我认罪?单凭一个簪子,似是而非的猜测,就认定我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若将军这么说,我也能说——” “三年里,就是养了小猫小狗也养出了感情,可将军您呢?我鬼门关前才爬回来,你故意发难,赶我回去,那是真的要赶我出去还是要我的命!” 方才的淡漠消失殆尽。 怒目而视,满脸绝望。 胸脯起伏着,发泄着心底所有的情绪。 但她的身子支撑不住这般大起大落的情绪。 她的手掌攥紧了胸口,脸色从发白变至青色,痛苦的缓缓跌坐下去。 “夏氏!” 耶律肃大步上前,单手拽起她的胳膊。 只当她是在演苦肉计。 但在触及她身体的瞬间,见她涣散的眼瞳,艰难的喘息声,心中所念所想统统抛之脑后,弯腰一把将夏氏抱起,朝着床走去。 “何青!速去将谢安留下的药煎来!” 言语间的紧张,显而易见。 他将夏宁平放在床上,她脸上的绀青色更重。 耶律肃又唤暗卫,取了护心丹,塞进她口中。 却不料夏氏狠狠一偏头,喘着气,恨声道:“不必、若我……死了……也算是——解了将军的疑心——” 耶律肃皱眉,眼神中有极淡的慌乱。 他开口命令道:“吃下去!否则小院中所有人都给你陪葬!” 夏宁讽刺道:“那时……我都死了……就是杀光天下……人,于我一死人……有何干系……” 耶律肃上手捏住她的牙关。 夏宁却咬紧牙槽,如何都不肯张口。 他不敢下狠手。 可夏氏的情形万分紧急。 平生第一次,耶律肃生出了无奈,甚至是妥协之意。 尽管死去的侍女说的如何离谱荒唐,银钗中的失心丹仍收在他的书房之中,但这些,都不及夏氏的性命来得重要。 她想逃是真也好,是假的也罢。 骠骑将军难道还会困不住她? 他松开捏着夏宁脸颊的手。 夏宁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心口剧痛难忍,再继续坚持下去,恐有危险,正要张口将酝酿许久的话说出口,却见耶律肃将护心丹放入自己口中,随后低下头颅,以唇抵唇。 护心丹化开,在口中生出浓烈的苦味。 津液混融。 这般苦涩的药丸,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生温柔,舔舐她干裂的唇瓣,温柔缱绻,虽不熟练,但已是极尽他的耐心。 一一化解夏宁封锁。 趁她不备,将护心丹渡入她的口中。 被化开的药丸融入津液之中,随着她的吞咽进入身体。 缓解心口的剧痛。 让她混乱、阵阵发黑的视线重新清晰。 入目,是耶律肃那张冷若冰霜,却又极度英俊逼人的面庞。 但在冰冷之下,渗出的温柔,如细细密密的网,将她织起。 表明,他已动心、动情。 在生死面前,夏宁以命相逼,以他心中对自己的恩宠、怜惜为筹码,赌赢了。 夏宁无视心中的一丝悸动,缓缓闭上了眼。 身体疲惫至极,需要休息。 但她强撑着意识,清晰的提醒自己需要舍弃不该有的任何心思。 她以死相逼能成功,一是仗着耶律肃对她的一份偏爱,逼着他承认对自己已动情,逼他认输,二是因为耶律肃手上除了银钗里的那一个药丸外,耶律肃没有任何能证明她想要逃离的证据。 马匹已死,早早被处理了。 便是她查到天青阁的红衫姐姐那儿,能查到的也不过是她求药丸一事。 而梅开—— 她绝不会背叛自己。 也正是因为梅开不会背叛自己,所以耶律肃才会没有任何证据,能提及质问她的也只有银钗一事,所以,梅开才会…… 在梅开死后,耶律肃甚至还将竹立召来贴身服侍。 这是要敲打她,还是要她的命? 她自问,所有筹谋都不曾要害人性命,但他呢? 却是屡次将她推至鬼门关前。 这份危险的偏爱,她不愿承下,也无福消受。 闹过这一回后,耶律肃将驻守在外的府兵统统撤去,自然也废除了只有谢安与竹立方能进屋的命令,重新恢复了夏宁的自由,允许她在府内活动。 当然,这些都是夏宁再次清醒后,竹立告诉她的。 这一次病发,没有谢安的针灸护命,仅靠着汤药,她缓了三日才好。 每日三顿汤药,喝的她口中发苦。 外面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下雪,没一日的好天气。 夏宁的身子不宜外出,每日都缩在屋子里,好在精神好了些,逗逗小奶猫,与竹立说笑几句,偶尔精神足了,还能做几针针线活。 日子安逸的像是回到了小院里。 恍惚之际,她看着门口的方向,似乎下一瞬,梅开就会推开门扇,笑盈盈的走进来。 竹立不再每日以泪洗面。 偶尔在夜里,能听见她轻微压抑的啜泣声。 夏宁只当没发现,任由她哭去。 耶律肃每日都会来正室看她一眼,有时会坐下陪她一会儿,有时仅仅是来看她一眼就走,他似乎很忙,前院里不常能听见他的生硬。 夏宁待他依旧冷淡。 她心受重伤,心生绝望,身上的伤好了,但心里的‘伤’却不易痊愈。 好在她对耶律肃仍有厌恶、排斥之意,连冷漠都无需假装 偶尔心情好了,便与他说上两句话。 心情不好,见他来了就闭眼休息。 耶律肃竟是一次也没有发过怒气,待她愈发有了耐心,甚至可以说是宠溺。 她一日要喝三顿药,偏谢安开的方子苦的难以下咽,尽管夏宁闭着眼睛一鼓作气也能灌完,但吃完后总免不了恶心难受一会儿。 有一回耶律肃来坐时,恰好撞上她喝药的时辰。 当时他并未说些什么。 隔了两个时辰,就有府兵来敲门,递进来了一提篮的果脯、糕点,外头包裹的油纸上印的都是京中抢手的糕点铺名。 一打开,香气扑鼻。 竹立没忍住,咕咚咽了口口水。 夏宁捏起一块松软的糖糕,塞到她嘴边,眉目含笑道:“快吃罢,小馋猫。” 竹立被打趣的脸色通红,自己捏着糖糕吃了起来。 眼眸湿漉。 似是想起,从前在小院时,她们几人,也曾这般分享糕点。 夏宁只当没看见竹立的神情,低头看着正在用爪子扒拉她裤腿的小奶猫,“哟,还忘了这还有只馋猫。”她用帕子擦干净了手,一把捞起小奶猫,放在腿上揉着逗着,就是不给它吃。 惹得小奶猫‘凶狠’地冲她喵呜!了声,夏宁才让竹立取来小黄鱼。 这还是何青送来的。 前些日子她被关在正室里,小奶猫便由何青照顾着。 送回来时,还一同送来了一大盒炸的酥脆的小黄鱼。 自送过糕点后,耶律肃仿佛送上了瘾。 隔日,雪音捧了一托盘的东西进来。 托盘上,还蒙着一块大红盖头。 雪音将托盘放下,说了句‘将军让奴婢去买来的’后,便退出了正室。m.cascoo 竹立对着她离去的孤傲背影,做了个鬼脸。 被夏宁看见后,吐舌笑了下,催促道:“小姐快看看,下面是些什么东西?” 夏宁想说她几句。 雪音好歹是耶律肃指派过来的侍女。 尽管竹立不喜她,也该把门面功夫做好,不能教人看出喜怒好恶来。 但终究还是偏心竹立几分。 她这几日因梅开的事郁郁寡欢,昨日才逐渐缓了过来,今日就由她去罢。 夏宁伸手去先掀红盖头。 一片珠光宝气涌来。 托盘里,赫然是些价值不菲的头面首饰,多为发簪、发钗,不见耳坠戒指等物。 但这些首饰,乍看价值不菲,仔细看来,都是些不伦不类的样式。 都不是夏氏喜欢的。 还有些是前几年才时兴的花样。 许是卖家见雪音不大懂这些首饰,拿了陈年旧物来敷衍她的。 竹立却来了兴致,央求着夏宁坐到梳妆台前,在她头上比划试戴着,夏宁在天青阁时早已厌倦梳妆打扮这些繁琐之事,今日在铜镜里见竹立一脸新奇、开心的模样,也被感染了几分。 手上拿起一两件首饰,也拉着竹立在她头上比划。 戴的歪歪斜斜,又或是戴的花样奇特。 两人互看两眼,笑的不行。 屋子里难得盈满了笑声。 小奶猫也围绕在她们脚边,喵喵叫着。 一派和睦。 耶律肃从外归来,一身寒霜逼人,脸色黑沉。 却在踏入前院后,听见从正室里传来的笑声,不知不觉舒展了眉眼间的冷色,嘴角微扬起一份。 第77章 第一次想对她好 近日南延动荡,武将奇缺。 前些日子耶律肃才回京来,本来渊帝还想将他派出去用,毕竟这亲外甥一人能当两人用,做事利落迅速,能解当下用人之急。 太后心疼外孙。 明年就要大婚了,再派远了受了伤可怎办? 明里暗里说了两回,渊帝这才将人留在京中。 可一日也不让耶律肃得闲。 还让他带着两个皇子一起办差 想让最年长的两位皇子历练一番。 这两位皇子都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在后宫的精奢供养里养起来的,吃不起苦、沉不下性子也就罢了,还急于求成,头一回办差就想着要将兄弟比下去,在渊帝跟前露头。 这两日下来,耶律肃早被烦的恼怒。 恨不得将他们一脚踢开。 何青只得愈发小心的伺候着。 今日回了前院,听见院子里传来的嬉笑声,何青还暗道了一声不妙,可看着夜将军缓和的脸色,内心讶异的都想冲着正室里那位竖大拇指。 前两日还冷得紧。 这两日,又是送糕点、又是送首饰的,竟是比之前还要让将军上心。 这夏氏,不一般呐。 何青在耶律肃身后,询问道:“将军是要去书房,还是去看看夏姑娘?” 耶律肃侧目,冷眼看他。 何青缓缓扯了个笑,“听侍候的丫头说,昨日送去的那些糕点果脯,姑娘很是喜欢。久不闻夏姑娘的笑声,想来是得了什么欢喜的物件呢。” 言下之意—— 夏氏高兴成这样,肯定是将军送的首饰送的好。 现在进去正室,说不定还能得夏氏一个笑脸儿呢。 耶律肃收回视线,薄唇轻启,“这儿没你的事,下去。” “是,属下告退。” 何青连忙退下。 耶律肃这才朝着正室走去。 刻意放缓了脚步声。 推门而入,里面的笑声戛然而止。 耶律肃才淡去的冷意再一次染上眉间,进入屋子里后,涌来的暖意也化不开他面上的寒霜。 绕过屏风,便看见夏氏抬手,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扔进托盘之中。 面上仍是那副淡然的眉眼。 明知耶律肃进来了,也不起身行礼,只对着铜镜说道:“这些样式都不好看,让雪音拿回去退了。” 不好看? 方才还与下人笑的整个院子都是她们的声音? 耶律肃挑了下眉,开口唤来雪音,“拿去退了。” 雪音进屋,微垂着脑袋,将托盘双手捧着出去。 耶律肃不急着离开,反而方桌上坐下。 夏宁能闹脾气不去伺候他。 可竹立却不能。 又怕极了这位将军,一靠近就浑身哆嗦,连个茶壶都端不稳,险些打翻了,耶律肃素来不是体贴下人的性子,他不舍得骂夏宁管束下人无能,却不会对竹立心软。 他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撂在桌上。 哒的一声。 就已吓得竹立噗通一声跪地。 耶律肃斥道:“滚下去。” 甚至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竹立磕了头,小脸绷紧,一脸惨白的退了出去。 自己的丫鬟被训,也不见夏氏开头求情。 她仍坐在梳妆台前,只将一个清瘦的背影对着耶律肃,自己则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拿着木簪子,手腕翻转,木簪一挑一插,就绾了一个低低的发髻。 左右端详了眼。 还算满意。 忽然听见耶律肃开口问她:“你就这么不爱用胭脂水粉首饰?” 语气淡了些。 不像是好奇才问的。 更像是在质疑她。 恐怕连耶律肃自己都不曾发觉。 夏宁转过身来,眉眼淡淡的,回道:“将军贵人多忘事,你不爱闻胭脂水粉,用了一回就把人扔进了水里,我岂能再用。” 耶律肃这才想起一年多前的事来。 面对夏氏直白的控诉,耶律肃握拳抵唇,轻咳了声,“那头面首饰呢?” 夏宁手里扭着帕子,眉眼垂了,答道:“没见到喜欢的。” 她适度的退让。 将自己缓和的态度藏在言词之间。 让自己逐渐在耶律肃的示好心软。 果不其然,耶律肃听她这么说后,冷凝的声音中多了一分耐心,“明日让掌柜带着首饰进府,你自己挑。” 夏宁也不谢恩。 却也不似之前那几日冷着他,淡着语气,问道:“谢先生何时才能回来?” 耶律肃算了下日子,“还有三日才回,你身子不适?”cascoo “没有,我身子好得很。” 说着,她用帕子掩着春,打了一个哈欠。 眼尾逼出些泪意来。 见耶律肃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眼神直视他。 两人视线对上,耶律肃眼神冷下,为着她的逐客令,但夏氏完全不怕他,坦然视之。 耶律肃只当这才是夏氏的本性。 那三年之中,皆是她的曲意逢迎。 但夏氏这般看他的眼神让耶律肃觉得有些眼熟,眉心轻皱,细思一番后才想起在小院时,她也常这么回视。 只是她的眼眸常含着笑意,一派狐媚作态。 没有站姿,眼神轻佻。 褪去那些狐媚做派后,不就是眼前夏氏的这个眼神。 杏眸上轻拂一层淡色。 生冷、疏离的让人觉得遥远。 让耶律肃生出一个念头来,或许,这夏氏的心比他还要冷硬上一分。 而夏宁被耶律肃这么盯着看了一会儿,虽不见他有生气恼怒之色,但也被看的浑身不适,启唇问道:“将军为何这么看我?” 这话,在耶律肃听来,又教他想起三年之中的一幕。 最终,眼神被清冷彻底盖住。 他起身离开,只留了句极淡的‘歇下吧’。 夏宁勾了勾唇,嘲讽的无声笑了下。 男人大多如此。 得到的不珍惜,失去了才来追忆。 劣根性。 她敛下眼睑,慢慢踱步,回到床边坐下,打算躺着歇一会儿,心窝闷得有些不适。 耶律肃进了书房后,竹立才敢进屋来。 外头冷得厉害。 竹立走到床边时,周身的寒气仍未散去,肩上还落着尚未融化的雪花。 夏宁问了句:“外头又落了大雪?” 竹立这才后退几步,一脸懊恼道:“奴婢疏忽!” 连忙退到炭火盆旁伸手烘烤,驱散身上的寒气,又答道:“刚刚开始落雪,洋洋洒洒的像是鹅毛,这几年奴婢都没见到过这么大的雪。” 夏宁看向紧闭的窗户。 从窗纸外,透入明亮的光。 倒是比昨日看着亮了许多。 “今年这都下了多少场雪了。”夏宁呢喃了句,似是想到些什么,眉尖若蹙,神情间隐隐有几分忧色。 竹立应了句是啊,“还是咱们屋子里暖和些,用的还是御贡的兽金炭。听说,今年前院都用上了炭火盆,这是往年从没有过的。” 正室里刚开始用炭火时,因将军府里没有烧炭盆子的习惯,最初用的是灶上的炭,烟大。 后来,就被换成了兽金炭,点燃后不飘烟火,刚点燃时会飘出淡松枝清香。 夏宁抱着手炉,并未接话。 神情懒洋洋的半靠在床柱上。 竹立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手里打着络子,低声与夏宁说话。 偶尔夏宁会接应上两句。 大多时候,她都是听竹立叽叽喳喳的说话。 在前院里,因着夏宁身为得宠外室的身份,竹立生的一团喜气,逢人三分笑,不少府兵也都愿意与她说上两句。 竹立听来了不少趣事,当成解闷的说给夏宁听。 在说起昨日送来的糕点时,竹立忽然感慨了句:“自从小姐生病以来,将军倒是对小姐上心了许多。” 话说到一半,雪音正好敲门进来送午食。 竹立仍将这句话说完了。 余光却瞥了眼雪音。 夏宁怎么没看懂竹立这些拙劣的小心思。 轻笑着伸出手指,在她额上轻点了下,“如此轻而易举被哄了去,活该今后被男人骗。” 正在端午食的雪音动作顿了顿。 握着瓷碗的手指捏紧。 清丽的面庞上,嘴唇绷的紧紧的。 最后,将一碗疼着热气的米饭放在桌上,动静声大了些。 竹立眉眼都是微怒,强行押着,“雪音姑娘,你才从外头进来,身上一股子寒气,送完了快些出去。” 雪音抬起眼,眼神犀利的扫了眼竹立。 竹立这个胆小的,立刻往夏宁身旁缩了下。 到底是没经历过什么苦难的姑娘,哪里比得过是暗卫营里出来的暗卫? 夏宁在心底叹了口气。 眼神却显出几分生冷,“雪音姑娘若不愿在我跟前伺候着,尽管去做自己的事就好,端茶送饭只管交给竹立,我也用惯了熟悉之人。” 雪音屈膝,惜字如金:“是。” 随后,转身离去。 连放在桌上的提篮都不再提走。 夏宁走到桌旁坐下,执起筷子用膳。 在雪音出门后,竹立立刻翻了个白眼,恼怒的骂了句:“什么气性!竟是把自己当成了主子小姐不成?” “竹立。”夏宁抬起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敲了两下,不冷不淡的提醒道:“你真当她是普通丫鬟?以后别再她背后说这些话,小心再逮着你的错来收拾你。” 夏宁鲜少训斥姑娘。 在小院时,嬷嬷老沉,却是真心关心她。 梅开稳重,自会管教其他姑娘。 夏宁更多时候,都是纵容着她们嬉笑打闹。 此时,听竹立说的实在有些过分,她才不得不开口说她两句。 竹立头一次被夏宁这么说了,立刻红了眼睛,在她脚边跪下,“奴婢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小姐别生奴婢的气……” 才说了几句话,就又哭上了。 夏宁头疼。 这竹立以前就这么爱哭么? 好像……是的。 她不得不放下筷子,将她拉起来,温言软语的安慰道:“在将军府里总不比在小院里自由,什么话都说得了,以后注意就行了。” “是……小姐……”竹立的眼泪掉的啪嗒啪嗒。 夏宁又取了帕子,无奈笑道:“好了,赶紧擦干眼泪,吃了咱们一会儿翻花绳玩。” 这般哄了后,竹立才渐渐止住了。 夏宁这才能继续用饭。 吃了几口,身边忽然没了声音。 隔了会儿,听见竹立忍着哽咽声,悄声问了句:“小姐,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小院……明日……就是梅开姐的头七……” 夏宁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 口中生出浓烈的苦涩。 像是流不出的眼泪,统统灌进了嘴巴里。 她吐出口气,才找回自己的一丝声音,“我都记得……先吃吧……” 这一日,絮絮大雪飘了一整日。 入夜后,不见有小下来的趋势。 前院里都积起了厚厚一层积雪,可夏宁却没了捏雪人逗小奶猫玩的兴致,只听见小奶猫趴在窗子口,眼巴巴的看着外面的积雪,可怜兮兮的喵呜叫了两声。 最后,被竹立抱出去睡觉。 自从夏宁好转后,便不再允许竹立在地上打地铺陪睡了。 一是她从没有这个习惯。 二是睡在青石板上,即便垫上厚厚的褥子,屋子里烧着炭火盆,那寒气仍是冻的人骨子里发凉。 自从两次大病过后,她夜里浅眠,一丁点儿动静都能惊醒。 小奶猫也被她赶去竹立那儿睡着。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了。 听着脚步声慌乱的来去进出书房,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索性夏宁也被吵得睡不着了,披着大氅走到门口,推了半扇门看看究竟。 就那么刚好,撞上了正从书房里出来,朝外走去的耶律肃。 耶律肃余光瞄见正室的门开了,脚下步子停下,转身看去,看见夏氏披着件大氅站在门内,披着头发,在雪地月色的映衬下,一张脸冻的煞白。 才站了这么一会了,嘴唇就冻得隐隐发紫。 耶律肃剑眉一皱,脚下调转方向,大步流星的朝夏宁走去。 尾随在身后的何青见怪不怪。 这些日子将军正想方设法的哄夏氏开心,此时深夜外出,夏氏出门相送,将军心里不定有多高兴呢。 倒是前来通风报信的小厮急的跺脚、抓耳挠腮。 耶律肃高不高兴,夏宁不知道。 倒是他素来极冷的声音,在冰冷的深夜里,倒显得不那么凛冽,微垂下视线,声音有些低沉的问道:“吵醒你了?” 夏宁略一点头。 她被吵醒了,眉间困意还未散干净。 眼神困顿,有些惺忪。 看着不似白日那般疏离。 黑发披肩,脸色煞白,看起来反倒像是顺从的乖巧模样,让耶律肃想起从前的夏氏。 只听见她问了句:“怎么了?” 耶律肃压下眼底的神情。 伸手从她大氅的门襟里伸了进去。 第78章 郊外难民暴动 夏宁下意识就要闪躲并出手挡他,但耶律肃撤回的速度极快,他探及大氅里没一缕热气,伸手接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大氅,直接将夏宁裹了起来,甚至伸手为她系好了。 只是他不太做这些照顾人的事情。 有些生疏。 眉眼看不出他刻意的温柔,听见他低声说了句:“京城外临时建的难民营被积雪压塌了,我去看看。” 今年的灾情这么厉害? 连京城外都堆积了那么多流民了,甚至还建造了难民营?这是夏宁在京城十多年从未听过的举动。 但她的身份,问不了这些。 她垂着眉眼,神情淡淡的说了句:“愿一切平安。” 耶律肃收回手,垂眸看她两眼,吩咐了句:“回去歇下吧。” 随即转身离开。 他身上厚实的大氅给了夏宁,仅穿着一身暗色冬衣,行走在月色之下,鹅毛大雪很快将他的肩头、发髻染白,在这清冷孤傲的背影上更添了冷冽的霜寒。 夏宁裹紧了大氅。 内里仍残留的温度烘着她的身子。 脸颊被冷风吹得冰凉。 身子倒是暖的。 正打算回屋时,听见从院门外传来的呵斥声。 除了耶律肃,还能有谁的。 耶律肃气的捏紧了马鞭,恨不得将跪在地上的小厮活活抽死! 这小厮是大皇子耶律玦的人,半夜匆匆来报,郊外的难民营积雪过重坍塌压死了不少人,求将军去救援。 近期,为了稳定京中人心,渊帝将禁军下属四营中的南城营交给耶律肃暂为管辖,主要负责京中几大城门进出把守巡逻。 郊外虽不属于南城营管辖,但耶律肃在名义上是大皇子的姑表哥,难民营又是大皇子亲自向渊帝自荐得来的差事,出了问题向耶律肃求救也在情理之中。 等他出了府门,将南城营的虎牌交给何青,命他前去调动南城营至郊外援救时,小厮终于扛不住了,跪在地上一个劲的恳求不要出动南城营。 一旦出动! 大皇子的性命就要不保了! 在逼问之下,小厮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清楚。 难民营坍塌一事,耶律肃多少也猜到大皇子在其中吃了些油水。 却没想到,耶律玦会行事荒唐至如此地步。 他吃了大头,下面再层层剥削,建造难民营的板材偷工减料。 这才下了一日一夜,积雪直接压塌了。 这也就罢! 可耶律玦生怕这事会闹到渊帝跟前去,傍晚出的事,当即就命人将压死的难民挖了出来草草埋了。 埋得即便不是幸存难民的家人、朋友,但耶律玦代表着皇家。 出事后立刻埋人而非救人,安抚幸存难民的情绪,而是埋人,众人唇亡齿寒,群愤难抑,揭竿而起,把耶律玦给扣押了起来,并架起了火刑架,要把大皇子祭天! 他身边的小厮使了银子才逃出来求救。 也不敢直接去敲宫门去找皇帝。 只来求耶律肃救命。 耶律肃听得面色铁青。 小厮被吓得跪地不起,连连叩头,磕得满脑门都是血,直呼救救他家殿下。 何青拿着虎符,斟酌着问了句:“将军,这南城营还去么?” “去要他的命不成?”耶律肃扬起马鞭,朝下狠狠抽了一鞭。 鞭子从积雪地面抽过。 扬起冰天雪地里的雪珠,洒了跪在地上的小厮一头一脸。 随后,只听得驾——地低呵一声,耶律肃已驾着马匹如离弦之箭蹿出。 何青也立刻翻身上马追上。 仅带着一队十来人的府兵往城郊去。 紧赶慢赶,赶到郊外时,已是乱成了一团。 数百人的难民围绕在空地上,空地中间矗立着一简陋的火刑架,衣衫精良的耶律玦灰头土脸的被绑在上面,五花大绑,脚下竖着一堆火柴、枯枝。 为首有一难民,手中高举着火把。 正在叫嚣着要烧死这没人心的皇子,祭奠被他草草埋葬的难民。 围观的百位难民应和着。 声音愤怒、悲怆。 恨不得立刻就将这皇子烧成灰烬。 耶律玦早已被吓傻了,疯狂的摇头。 他被架的高,看见耶律肃率领府兵赶来,眼睛陡然亮了起来,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难民发现他的异样,转身看去。 耶律肃一行已逼近。 但被拦在最外围不得靠近。 这些难民手无寸铁,只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拦住他们。 “吁——” 耶律肃勒住缰绳,喝停马匹。 马蹄高高扬起,拦在跟前的难民却个个视死如归,毫不畏惧! 难民中的头领拨开人群,高举火把走了出来,喝问道:“你是谁!今日就是天皇老子来,我们也要烧死那畜生不如的东西!皇帝不把我们当人看,什么狗屁醪糟的难民营!这是诚心要让我们!” “就是!这雪才下了一天一夜就塌了!” “我可怜的孩儿都被活活压死了……” “还有我爹!他不是被活活冻死、饿死的,是被你们的难民营压死的!” “我妻明明还有一口气……可是那帮畜生!不管不顾就拖走了拉去埋了!今天不烧死那混账,我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他!” 耶律肃坐在马背上。 未发一言。 难民们的怨愤爆发,不停地控诉着耶律玦行下的恶事。 这才有了他今日的恶果。 尽管这些难民都是无辜的,耶律玦便是被活活烧死也是罪有应得,但此时耶律肃代表的是朝廷,他俯视着这些可怜之人,但眼神冷冽。 在火把摇曳的火光之下,他面容肃冷,凌厉的视线扫过那些嘈杂的难民。 上位者的威仪压下。 仅用一个眼神,就逼的无一人敢再开口。 耶律肃沉下嗓音,厉声质问:“谋杀皇子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们今夜烧死皇子是泄了心中的愤怒,可等到雪灾之后,朝廷一一追究责任,盘查你们的户籍,在场的人一个都逃不掉!你们的九族可是无辜?!” 众人的神情开始慌乱。 九族? 株连九族…… 这么严重? 这些难民不敢言,只能互看两眼,皆在眼中看见了惧色。 耶律肃端着威仪,坐在马背上,气势更甚:“此次难民营之事是朝廷官员督办不力,当今圣上明察秋毫,定会还给你们一个公道!还有——” 他视线凌厉扫向为首的难民,厉声叱骂:“若陛下真的要你们的性命,大可直接将你们驱除出京郊,又何必建造起让你们遮风挡雨的难民营!今年年景不好,陛下心善怜惜子民,却不知到了你们这群难民的口中,成了别有用心!攀诬陛下、散播谣言,这罪谁敢担下试试看!” 难民们已由惧色,转为恐慌。 还有些难民,略带责怪之意的看向为首的那人。 原本还团结一致对外的难民,已经开始分裂。 愤怒过后,皇权的威势降临。 所有人,都想要活下去。 耶律肃再一次扫视他们一番,再次开口,语气中严厉之色淡去:“难民营坍塌一事我会如实上报朝廷,即刻调派人手重建难民营。在此次雪灾中丧生的难民会一一安葬,以告亡灵。尔等继续在此地闹事叫嚣,余下的房屋无法修建,若再有坍塌,受难的还是尔等无辜难民。” 耶律肃冷面冷言,但其中透出的关切,让难民动摇。 何青驾着马往前走了一步,提高声音,向众人说道:“此次事发,大家心中愤怒,一时不当行了错事,及时改正放了人,朝廷定会对你们网开一面。如今大雪未停,大家既然躲过了雪灾坍塌,理当珍惜性命,好好熬过这一次严冬,给老天看看,咱们南延的子民绝不会被雪灾打败!将军与朝廷绝不会放弃每一条不该逝去的性命!” 何青的声音温和却强而有力。 在寒冷雪夜,在鹅毛大雪之中,在所有人心中注入了一道温柔的力量。 或许是耶律肃沉稳权威的姿态,又或许是何青温暖人心的激励起到了作用,这群备受天灾折磨的难民,尝试着再一次相信他们。 有胆大的扯着嗓子,哆哆嗦嗦的问道:“你们、你们真的不会继续诛、诛我们的九族?” 耶律肃沉冷的目光看向问话之人。 薄唇掀起,答道:“你们烧了皇子?” 他的姿态虽高,却不藐视这群难民。 这些态度,都传递给了他们。 那人叫道:“当、当然没有!” 耶律肃嘴角翘起,口吻理所当然道:“既无,朝廷为何要诛你们九族?” 难民之间开始窃窃私语。 为首难民表情扭曲,想要驳斥,但畏惧于耶律肃。 他攥着火把,咬牙切齿的质问:“那些死去的无辜之人!朝廷又该怎么算!” 面对他无礼愤怒的质问,耶律肃脸上不见恼怒之色,眼神坚定,声音掷地有声:“问罪定罚安抚那是陛下的职责,吾等不可越俎代庖。我只说一言,会为子民修建难民营的陛下,就不会让无辜难民枉死!” 火把的火焰晃动。 那人的表情在火光的照耀下,艰难的挣扎。 耶律肃不催促,只管束着坐下马匹,等待他的回答。 期间,一个突兀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你……你……是那位骠骑将军耶律大将军吗?” 带着激动、期盼。 首领之人闻言,眼神骤变,看向耶律肃。 耶律肃肃着面容,用微不可查的幅度颔首。 肯定之下,所有难民竟然接二连三的下跪。 “这可是收服东罗、抵抗西疆的大将军啊!是咱们南延的大将军啊……” “是大英雄啊!” “大将军……” 其中不乏苍老的呼喊声。 也不乏稚儿崇拜的叫声。 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他们对耶律肃的尊敬。 首领面上最后的挣扎被击退,痛苦之色爬满眼底,颤抖着下跪:“放、放人……” 这一场闹事得以平息。 赵刚带领府兵着手难民营坍塌之后的清理。 何青拿着虎符去调动南程营,并去工部借用物资。 陆元亦引导着难民去平坦之处。 所有的府兵尽然有序的投入忙碌之中。 甚至连耶律肃也翻身下马,加入其中,并不端着将军的威仪只负责监工。 耶律玦获救,狼狈不堪的由小厮扶着走到耶律肃身旁,哆哆嗦嗦的抬起双臂,朝他作揖谢恩:“谢、谢过将军……” 没了大氅兜着,手里没了手炉取暖,在火刑架上绑了这么久,早已冻的嘴唇青紫,站都站不直了。 耶律肃还没开口说话,远处传来马蹄声靠近。 从马上翻下一披着黑色狐裘大氅的少年,扔下手里的马鞭,着急忙慌朝他们跑去,站定了后喘着粗气,“大、大哥,我听闻了消息急忙赶来,你、你还好么?” 眼神关切的上下打量耶律玦一番,“怎么冻成了这幅模样!”说着,直接接下自己身上的狐裘大氅,亲自披到耶律玦身上,“我出来得着急没带手炉,大哥勿怪。” 耶律玦眼神阴郁,寒的浑身发抖。 “不……用……” 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二皇子又是一阵嘘寒问暖。 耶律肃看着这幅假惺惺的兄友弟恭,冷声道:“无事都回宫去。” 转身就要走。 二皇子却做了耶律玦的主:“大哥冻的狠了,再不回去歇息怕是要发高热,大哥身子先行回去,我这皮糙肉厚,表哥只管差遣我就是了!” 二皇子快步跟上耶律肃,殷切积极。 这一夜,忙碌至天明。 清理坍塌的屋舍,再用从工部调来的板材重建难民营,又张罗分发棉衣、吃食,将耶律玦命人草草埋葬的难民挖出,重新在郊外远些的坟地上挖坑埋葬,买了板材棺椁,又请来工匠刻下墓碑。 全靠耶律肃的骠骑将军之名,能调动诸多工匠、粮铺的援手。 天光微凉,只余下些收尾之事。 耶律肃撤走南城营,留下府兵监督。 自己则亲自提着耶律玦去皇宫请罪。 大抵是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做错了,耶律玦都没敢回宫歇息,仍留在郊外,耶律肃还分了两个南城营的兵守在他身边,生怕难民过来把他砸死。 耶律肃入宫求见之事,很快就传到了渊帝的耳中。 昨夜他歇在皇后宫中。 才听见内官来奏昨日深夜,二皇子不顾宫门宵禁强行出宫之事,正打算下朝后把二皇子提来好好骂一顿,紧接着就听见了耶律肃求见一事。 渊帝伸展着双臂,由皇后服侍他穿上朝服,嘟囔了句:“一大清早,他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来禀告?” 第79章 帝王老去,皇子长成 皇后垂着眉眼,柔声道:“将军向来尊礼重法,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渊帝哼了声,“尊礼重法?就他那性子?” 虽是训斥,口吻却亲昵。 这些日子,耶律肃办理利索,解了他燃眉之急。 对他的态度也愈发亲厚。 训完后,又道:“快些,他那急脾气,等会儿猴急了又得气朕!” 皇后笑着应下。 渊帝与皇后穿戴整齐,在偏殿接见耶律肃。 耶律肃进殿,一身肃冷,肩上的积雪化开,染湿了一大片衣衫。 走上前跪地行礼请安时,连渊帝都感受到了那股伴着他一起进来的冷气,眼神在耶律肃身上划过,落在一旁大皇子耶律玦身上。 比起耶律肃,大皇子形容狼狈,嘴唇青紫,神情萎靡不振。 毫无皇子姿态可言。 心生不悦。 视线重回耶律肃身上,口吻还算祥和:“有什么急事非要赶在上朝前见朕?”说着,朝身后的侍女吩咐:“把炭火盆往耶律将军跟前放放,烤烤火驱寒。” 耶律肃拱手,神情凝肃,将昨晚京城郊外难民营一事上禀。 最后二皇子与自己忙碌一夜之事,仅用一句话草草带过。 即便如此,渊帝的脸色已难看至极。 自己予以厚望的大皇子,大儿子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混账至极! 渊帝满面怒容,眼中怒火熊熊燃烧,走到耶律玦跟前,气的抬起脚朝着他用力踹去,踹在肩膀处,直接将人踹翻在地! 手指戳向耶律玦,厉声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羔子!今年秋收不好,有逢各地混乱四起,那难民营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的!是朕苦心为之!以定天下人之心!你这不中用的东西——” 气的胳膊都在颤抖。 脸色铁青,见耶律玦还敢爬起来,他又是一脚踹过去! “你贪什么不好,啊?!是朕短你吃的还是短你穿的!难民营的财政款都敢贪!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啊?!!”两脚之后仍不解气,又扬起手掌狠狠扇了耶律玦脑袋一下,“是觉得自己这皇子当得太舒服了?还是觉得你老子这皇帝之位坐的太安逸了!啊!!” 最后一句叱骂,几乎是怒吼而出。 渊帝瞪着双目通红。 耶律玦昨晚早就被吓到了,现下又被渊帝一顿狠骂,吓得涕泪横流。 匍匐在地上,姿态极尽卑微。 “父皇赎罪……儿子……知道错了……是儿子一时……一时糊涂啊……父皇!!” 他膝行爬到渊帝脚边,额头刚沾上渊帝的脚尖,渊帝抬脚又一次毫不留情的踹开! 耶律玦却双手死死抱住渊帝的小腿。 昂着一张狼狈不堪的脸。 那张极度肖像渊帝的脸上,眼泪鼻涕汹涌,满目懊悔、绝望,还有如稚儿般的依赖。 他嚎啕哭着:“父皇……救救儿子……儿子知道错了……” 仿佛只要渊帝狠心,他便会无助的死去。 渊帝满腔怒气生生被堵在胸口,发泄不住。 忽然胸口钻心刺骨般一痛,他立即用手捂住胸口,铁青的脸色转为苍白,皇后见状,立刻伸手扶住他,关切忧虑地低唤一声:“陛下……” 而抱着他小腿的耶律玦还在哭。 一口一声的叫他父皇。 渊帝朝外狠狠一拂袖子,“滚!滚回去禁足一个月!谁也不准探视!来人啊,把这不成器的混账拖出去!” 立刻有御前带刀侍卫现身,将耶律玦拖了出去。 站在一旁的耶律肃缓缓收回拱手的姿势,冷眼看这一出君臣父子的戏码。 渊帝气的心口疼痛,加之咳疾迟迟没有断根,被耶律玦这一事激的又发了起来,岣嵝着背用力咳嗽,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 皇后眉间盈着浓浓担忧,又是拍背,又是递茶水,叠声劝道:“陛下别生气了,龙体要紧,大皇子也是一时糊涂,他也吃了些苦头,将军不还说那些难民将玦儿绑在火刑架上,臣妾看他像是被吓坏了,之后肯定再也不敢了。” 这一番话,七分劝,三分它意。 渊帝就着皇后递来的茶水,喝了两口,压下喉间的痒。 听见最后提及那逆子,又是怒火烧心:“他还敢有下次?” 余光看见站在一旁默不出声的耶律肃,一念浮上心头,用手指了指耶律肃,迁怒道:“那竖子头一次办差,朕不是让你看着的吗?怎么还会出这种大事!” 耶律肃垂首,略躬身。 淡声回道:“难民营建造一事是工部的差事,大皇子特请陛下批准由他督办,陛下允准,为让大皇子历练一二,不允许臣协助。” 言语轻描淡写。 但却毫不留情的直指渊帝。 在耶律肃不留情面的回禀之下,渊帝才想起来,似乎有这么回事。 也是因建造难民营一事实在不是什么难办重大的差事,下头还有工部的人帮忙盯着,就放手让大皇子去做了。 可谁能想到—— 渊帝被噎了一下,继续追问:“你当真就不管不问了?” 谁知耶律肃分外恭顺的答道:“陛下之言,臣不敢不听。” ……好! 渊帝隐忍下这口气,不再提耶律玦一事,反而问起了二皇子:“老二呢?他是跟着你办差的,可还像样?昨夜不顾宵禁出宫,难民营一事和他也有关系?” 耶律肃:“昨晚二皇子闻讯赶至郊外难民营,至今未离开。” 渊帝脸色难免有些诧异。 伸手轻拍了下皇后扶着他的手背,欣慰道:“到底在你跟前养大的孩子,性格虽优柔寡断了些立不起来,但是个懂事善良的孩子。”夸完二皇子,想起大皇子那糟心的竖子,又吹胡瞪眼的骂了句:“不像那竖子!” 皇后温柔贤淑的笑了下,感激的看向耶律肃,“也是跟着将军这些日子,历练了些,懂了些民间疾苦。” 一儿荒唐,一儿善良稳重。 多少让渊帝的心舒服了些。 他看向面有疲惫之色的耶律肃,声音也关切了些:“昨夜你处置的甚是妥当,这才没有让那竖子酿成大祸,你也累了一夜不曾合眼,今日允你早朝告假一日,回去好好歇息罢。” 耶律肃谢恩,后退三步后,才转身离开。 风雪未停。 大的几乎想将这片土地都埋葬在皑皑白雪之下。 饶是耶律肃走得快,肩上也落满了白雪。 出了宫门后,就见何青牵着马匹在宫门外候着。 何青看见他出宫,快走两步上前,低声询问道:“将军今日怎的出来这么早?稍会儿的早朝是……不是上了?” 耶律肃翻身上马,冷冽英气的面庞上看不出情绪,和漫天洋洋洒洒落下的白雪一般冷,“陛下免了我的早朝,命我回去好好歇息。” 最后一字,嘴角带过一缕讥讽。 何青也跟着翻身上马,驭马追上耶律肃。 分神思索,很快就明白了渊帝之心。 怕是为了防止大皇子贪污受贿、京郊难民挟持皇子一事闹大。 大皇子已经被监禁,二皇子还在京郊。 只要今日将军不再朝堂之上露面,便无人敢质问陛下昨夜一事的过错要落在谁的头上。 过了今日早朝,陛下随便拉一只替罪羔羊顶罪,大皇子只会落得一督查不力之罪,念其年轻初入朝廷,罚上个把月监禁,再对难民加以抚恤,这事也就算揭过去了。 两人并骑,长街上只有满地积雪,不见行人。 何青也多了一分心眼,压着嗓音才敢问道:“大皇子如何了?” 耶律肃嘲讽的声音被疾风吹散了些,随着湿冷的寒气,听的人心更寒,“不痛不痒的踹了几脚,再关上一个月拘禁就能抵得过几十条人命。” 几十条人命! 才一个月的拘禁? 何青皱眉,有些话却不得在外说起。 交谈暂停。 回了将军府,进入自己的地盘,何青才将忍了一路的话说出:“昨夜之事陛下真的全然不知?” 耶律肃朝前院走去,目不斜视,脚边袍子角翩飞,冷哼一声,“耶律玦自知自己闯了大祸只敢来我府上求救,为何身在后宫的二皇子都能收到消息,宿在皇后宫里的陛下却全然不知。” 何青:“是皇后有意让大皇子闯的祸事再大些,这才半夜将消息拦了下来?” “这是其一,其二,有大皇子的祸事在前,二皇子善良稳重在后,在陛下心中,孰能孰不能,自有一杆秤去衡量。” 何青却又疑惑:“可皇后已有五皇子这亲儿子,为何还要扶持二皇子?” “五皇子年幼,而陛下——”耶律肃想起今日所见的渊帝,即便他们之间隔阂渐深无法化解,但终究是血亲,看着渊帝力不从心的模样,他也做不到全然无动于衷。 帝王老去。 太子未立。 皇子逐渐长成。 任谁,都会生出一分心思。 万一,万一这天下就是他的呢。 耶律肃无心权利,他爱护天下不假,但他手染鲜血艰难行至今日,只为一事罢了。 其他的,与他又有多大干系? 入了前院后,耶律肃一夜未眠却不太困,听见正室里传来外人说话的声音,果断调转了方向,去了正室。 他想起的是,昨夜夏氏受了寒,身子可有恙。 掀开棉帘子进入正室,一股热浪铺面朝他涌来。 耶律肃本就不畏寒,方才又是一路骑马回府,身上本就冷得很,被这热浪一扑,后背生出汗意,浑身燥热了起来。 他方进屋,屏风隔开的外间已稀稀拉拉跪了几人。 桌上铺开一层又一层的首饰盘。 一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匍匐跪地,颤颤巍巍。 侍女也不比这商贾好多少。 独有那夏氏,缓缓起身,屈膝正要行礼。 但动作偏慢了许多。 神情淡然,敷衍更甚。 耶律肃本顾念她的身子尚且虚弱,想要免她的礼,可看着夏氏这模样,他忽改了念,就这么等着夏氏给他福身行礼,听她不咸不淡的请安:“将军安好。” 连个自称都没了。 耶律肃不喜那自称。 可眼下没了,听起来偏偏觉得不习惯。 他敛了思绪,低声说了句,“起吧。” 而后朝夏氏走去。 在她身边的圆凳上坐下。 这才让跪在地上的两人起来。 这是掌柜的第一次见到赫赫威名的骠骑大将军,激动、敬畏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连耶律肃问他话,都是磕磕绊绊的才说了个囫囵。 全然没了商贾的舌灿莲花。 耶律肃摆手,让他们继续。 他则是自己端起茶盏,一边喝茶,一边余光听着他们说话。 约是耶律肃不再开口,又刻意敛了气势,掌柜的胆子大了不少,再加上说的都是铺子里的得意宝贝,说起词来一套一套的。 夏宁拿起一件首饰,掌柜的就能牵出一箩筐的话。 她挑挑拣拣,没挑到一样喜欢的。 挑到最后一盘时,掌柜的额头上都生出了一头汗。 万一这位姑娘一样都挑不动,他今后可别想做将军府的生意了!再被同行传出去——他的铺子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夏宁是见惯了珠光宝气、价值连城的首饰。 眼光实在高了些。cascoo 挑到后来实在看腻了,无非都是些俗气的款式。 她将手里的簪子往托盘里一扔,偏头去看耶律肃。 未说一言,却将态度写在了眉眼间。 在旁人看来,是这外室竟是如此受宠,在将军面前都敢骄纵任性至此。 耶律肃挑眉,对她时,神情虽也冷,但眸光多少温和了些许,“没挑中喜欢的?” 夏宁点头。 也不多做解释。 耶律肃抬起手,命人将掌柜送出去。 掌柜有心要做将军府的生意,打着就是白送也愿意做上这一宗生意!赶在耶律肃开口前,大着胆子急忙下跪,“姑娘、姑娘若都不喜欢,草民铺子里还、还有不少首饰,改日、改日草民再送——” 慌乱之中,从他袖子里掉出一物,落在青石板地面上。 黝青的冷色青石板上,落上一梅花红的物件。 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瞬间就抓住了夏宁的眼。 她愣怔了瞬。 眼神波动,紧接着就露出一份欢喜。 掌柜的开门作生意,吃的就是看人眼色的本事,见夏宁多看了一眼,连忙捡起来双手呈上,“请姑娘过目。” 竹立从掌柜的手中取了,再转交给夏宁。 夏宁拿起,发现这是个小金钗。 金钗尾端用细线绑着的是一朵—— 做成梅花样子的花朵。 第80章 ‘大人,奴美么\’ 看着是毛茸茸的样子。 形状却也能让人一眼就分辨出来,是一朵小巧精致红梅怒放盛开。 她抬起眼,冷淡的眼神才生出些许欣喜之色,“这多少银子,能卖我么?” 掌柜故意犹豫,吞吐难言:“这……” 面露为难之色。 耶律肃却为不屑商贾这些路数。 手指在桌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下,视线淡淡扫了他一眼,“别再我跟前卖关子。” 这就已经将人吓得浑身发抖。 掌柜的棉衣都被快冷汗打湿,匍匐在地,不敢再使小聪明,一股脑交代了个清楚:“一百文钱!这是从江南小作坊里传来新鲜玩意,因是用桑蚕丝织布后余的下脚料,再用细铜丝制成的,登不上台面,且不好打理,不受娘子小姐们的喜欢……” 说完后,掌柜的又解释道:“这不知怎么就揣进了袖笼里……若、若姑娘喜欢,也、也是这东西的造化……” 在身外之物的喜好上,夏宁颇为任性。 见了喜欢的,更是难舍。 因着这一小物得了她的眼缘,连带着她面上也多了些温和的笑:“我就买它了。掌柜的,这工艺我在京城从未见过,你可知这叫什么?” 这应该是夏宁在耶律肃面前,久违的露出一分笑意。 整个人瞧着虽单薄、削瘦,但神情衬得她面容美艳动人。 尤其是眼中那一抹淡淡的笑意。 掌柜的抬眼,无意见到夏氏这姿丽艳绝的一笑。 眼神竟有些直了。 真不愧是…… 天青阁曾经的花魁啊…… 如此—— 忽然从脚底蹿起一股寒气直涌头顶而去。 掌柜不敢再偷窥,深深埋下脑袋,颤栗的答道:“绒、绒花……” “绒花,”夏宁轻念一声,嘴角微翘,看向竹立,笑容便深了一分,“通荣华的音,好名字。” 在耶律肃面前,竹立不敢僭越。 只恭谨小心的回道:“是,小姐。” 被夏氏刻意冷落的耶律肃也不生恼意,向着跪在地上的掌柜吩咐了句:“下去去找账房结钱,今后再有这类的物件,只管送来府中。” 绒花不值钱。 但这份差事值钱啊! 有了绒花,便有了之后的玉佩、簪子、乃至将军的发冠、发束等等物。 只需要用心经营,保住了将军府这门生意,在京城里可就是独一份的啊!那些个仰慕将军的小姐们、太太们,还不都会来他店里瞧一瞧,买上两件? 此时此刻,激动之情甚至压下了恐惧。 掌柜连连磕头谢恩。 被人领下去后,夏宁这才摩挲着发髻,将绒花戴上。 拿起搁在手边的小铜镜,偏着头照了眼。 红梅灼灼,绿色深沉,显得色不那么浮,多了些沉稳的艳色,却又因材质毛茸茸的,像极了小奶猫那身蓬松喜人的毛发,戴在头上,反倒添了些趣味的美。 夏氏肤色白了许多。 眉眼熠熠。 顾盼间杏眸神采流转。 仿若下一瞬,就能听见她嗪着一丝得意,明知故问:“大人,奴美么。” 耶律肃的眼神虚远了片刻。 夏氏与侍女说话的声音,将散开的思绪收拢了回来。 他鲜少见夏氏如此喜爱一样发饰。 除了那银钗外。 开口问了句:“这么喜欢?” 夏宁停下与竹立说话,杏眸掠过一层冷漠,转过身去后,表情已然有了变化,虽不似之前,但仍旧不见暖色。 只不过那股子媚气早已融入骨血。 不经意间,就会透出些微神韵来。 “新鲜别致的东西,姑娘们哪个会不喜欢?”她淡声反问了句,却抬起手来,将绒花取了下来。 摘下花后,她发间只余下鸦黑发髻。 还有一只水沉木的木簪子。 红梅摘下,连带着她脸上的艳色也一并没了。 耶律肃是真不懂女人的心思。 听着夏氏口口声声说喜欢,手上反倒摘了下,皱了些眉,问道:“既喜欢为何又摘了?” 夏宁的指尖捏着金钗把玩。 听见耶律肃问她这话后,掀起眼睑,安静的看他。 杏眸眼底,如死水沉沉。 她答道:“今日是梅开的头七,我怎能簪红戴绿。” 平铺直叙。 没有质问之意。 耶律肃下意识的蹙眉,眉间略有不悦之色腾起,冷冷说道:“你那侍女是自己在棺椁上一头碰死的,无人逼她。” 夏宁几乎想要冷笑出声。 她抠紧了指尖,才稳住自己的神色,嘴角牵了下,“你们没逼她,是我将她活活逼死的。” 说罢,喉间生出一股痒意。 思虑之间,气血上涌。 她抽出帕子掩唇,偏过头去连咳了好几声。 以此撇开视线。 竹立尤为担心夏宁的身子,见她咳嗽不停,慌忙道:“奴婢就去取枇杷膏来。” 说着,匆匆离开正室。 夏氏微弓着背,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掩唇,断断续续的咳个不停。 愈发削瘦。 苍白的脸颊显出两团不正常的绯红。 耶律肃压住膝盖上想要抬起为她拍背顺气的手,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她手边,“何时开始咳嗽的,怎么连枇杷膏都吃上了?” 屋子里只得他二人。 即便夏宁如何不愿意,也只得压下喉间的痒,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咳得干疼的喉咙才舒适了些。 她开口答道:“昨儿个夜里才咳了一两声,夜里又没怎么睡好,白日里才多咳几声。谢先生说我身子虚弱,一点风寒咳症就能要走半条命,早早备了不少风寒的药方,命我一有不适就用上,早起吃过一回,已然好了许多。” 昨个儿夜里。 那就是他昨晚出去,夏氏在门口送他。 想起夏氏双手冰冷,连大氅里也没聚起一丝暖气,不由得皱起剑眉,训道:“深更半夜就穿着单衣出来,能不受风寒?” 夏宁纠正:“外面穿了大氅。” 就那薄薄一层的斗篷? 耶律肃还想嘲讽一句。 夏宁淡着语调,又补了句:“将军的大氅暖和不少。” 耶律肃:…… 眼神打量了夏氏一番。 心情略有些微妙。 在她冷淡的言辞之下,仿佛能窥探得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子。 仗着他近日的纵容,小心翼翼的试探。 耶律肃故作严肃,低声呵斥了她一声:“夏氏。” 才不轻不重的呵斥完,又瞧见夏氏蹙着眉心,压着帕子轻咳一声。 心底叹息一声,改口道:“这几日风雪紧密,在雪停之前你不要出门了。” 夏宁咳得嗓子有些沙哑,嘶哑着应了声是。 昨晚夏宁没睡好,耶律肃更是一夜未合眼。 盯着夏宁吃了两勺枇杷膏,又喝了驱寒的汤药,见她有了倦意后,才回了书房去。 前脚进了书房,后脚就将何青传来。 命他去库房里,将去岁打的两块水貂皮翻出来,送去正室。 何青忙不迭去办差。 在耶律肃去正室时,他偷闲小憩了片刻,精神还算不错。 亲自捧了两块水貂皮送去正室。 竹立被夏宁训斥过一回,从何青手里接过沉得压手的皮子后,还能挤出一丝恭敬的笑意,“多谢将军赏赐。” 何青挂着温和的浅笑,回了句竹立姑娘客气。 送走了何青,竹立进屋过后,方才还稳笃笃的眼神,立马变成了垂涎三尺,捧着皮子走到床边,递给夏宁看,欣喜道:“小姐快摸摸这皮子,滑溜溜暖烘烘的,就像是——就像是——” 没怎么念过书的竹立卡壳了。 转了下眼珠子,最后落在盘在软垫上的小奶猫身上。 眼神一亮,“就像是小白猫的毛皮被剥下来一般!” 正在垫子上舔猫的小奶猫跳了起来,冲着竹立奶凶奶凶的喵呜了声。 竹立被吓了一跳,往夏宁处挨了挨,“小姐,这小白猫莫不是成精了罢?奴婢的这话都听得懂?” 小奶猫精明的很。 喵喵叫的愈发凶。 只是它那模样本就可爱。 生气起来毫无威慑力可言。 夏宁好气又好笑的拍了竹立后背一下,“就你方才看小奶猫那身皮毛的眼神,它可不就得和你吼两嗓子?” 说完竹立后,她拍了拍被面,哄着道:“小东西,来我这儿。” 小奶猫蹿着跳上了床,窝在夏宁的臂弯里。 还不忘冲竹立喵了声。 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得意。 气的竹立嚷嚷道:“小姐!你看它!这当真是成精了!” 夏宁伸手搔着小奶猫的下颚,轻笑着问道:“你姐姐说你成精了,还不快说声人话给你姐姐听听。” 小奶猫享受着夏宁的摩挲。 舒服的眯起金色眼瞳,发出咕噜声。 哪儿还有方才那精明的样子。 而竹立则是因夏宁的一声‘姐姐’,也心胸宽大的不与小白猫斤斤计较了。 小姐养小白猫跟养闺女儿子似的,她是小白猫的姐姐,不也是小姐养的闺女了么。 这么一想,看小白猫那傻乎乎的样子,顿时顺眼了许多。 眼下还有要紧事,竹立也懒得继续与小白猫纠缠。 她自小就过得清苦,跟着夏宁三年,也不曾见到过什么好东西。 猛一下拿到手两块好皮子,真真是爱不释手。 念叨着要做个水貂皮的镶边大氅,一圈都用上密实的貂皮镶边,又说要做个袖筒给小姐外出时用。 说着说着,她掩唇笑了。 打趣的看着夏宁,说道:“将军前脚才不许小姐出去,后脚就送来了这么好的皮子制成衣裳,这到底是让小姐出去,还是不让呢?” 夏宁逗弄小奶猫的手顿了下。 她偏过头,沉默着看了眼竹立。 竹立撞上她的眼神,立马下跪,“小姐,是不是奴婢又说错了什么话?” 夏宁哑然。 掩住眼底的眼神,“有些乏了,你先下去罢。” 竹立不疑有他,捧着皮子下去,打算回自己屋去里缝制,顺手也将小奶猫一并捞走了。 门扉合上。 屋子里静悄悄。 夏宁拿出摆在一旁的红梅绒花,拿在手里把玩,眼神却像是透过绒花,看向他处。 她不喜竹立像个没事人一般,提及耶律肃对她破例的恩宠。 听着心生厌恶。 可自己却又不得不依附于他。 一次事败。 她也该筹谋下一次了。 指尖拈着金钗的动作停下,眼神归拢,落在红梅之上。cascoo 今日,是梅开的头七。 而她偏得了一红梅绒花。 或许,是梅开死后也还惦记着她,也要来助她一臂之力。 她只当自己的眼泪早已干涸,可想起旧人,眼眶酸涩,涌出的温热落满脸颊,呢喃着,“我不过是救你一命,本不图你什么,就是图什么,这三年也该还清了,你却非要拿一命还一命么,还是……不信我,能撑过去么……” 只是…… 她有些想着她了。 夏宁怔怔的看着指尖的梅花,沉默的落泪。 连一丁点声音都不敢哭出来。 - 鹅毛大雪下了足足有两日。 天气冷的要将人的耳朵骨都冻掉。 即便没有耶律肃的命令,夏宁也也不敢出去去霍霍自己的身子,每日里汤药、暖炉不离手,精神愈发好了,胃口也逐渐好了起来。 她看似一日比一日好了。 将军府外的人却过着天寒地冻的日子。 几日大雪,敛着压塌京城内不少年久失修的屋舍,时常是半夜房梁倒塌,正在睡梦中的一家人死的死、压得压,耶律肃领着南城营到处救援救人,自那日一起看过绒花后,已经有两日不曾归家。 便是雪音,也常眉目担忧的望着外面的方向。 灰沉沉的天空下飘下的雪花没有小下来的趋势。 几乎要将人支撑的脊梁骨都要压塌了。 连府里的府兵偶尔也会提及一两句,京城外的难民越来越多。 骠骑将军府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府外会是什么景象。 其中要数最开心的,就是小奶猫了。 入冬后它被养的圆润不少。 一身皮毛比夏宁她们可是要抗冻。 每日正午过后,夏宁就会将小奶猫放出,让它在雪地里撒欢儿。 纯白的毛发,一头扎进白皑皑的积雪里。 是雪还是猫,让人分不清。 夏宁不敢出门,披着竹立连夜赶制的水貂皮大氅,双手插在同色的水貂皮袖筒里,倚靠在窗子旁,看小奶猫撒欢。 将军府里负责采买的小厮是个人精,淘来了个巴掌大的汤婆子,里面灌上滚烫的水,塞进袖笼里,能暖大半日。 最近成了夏宁的爱用之物。 她看小奶猫取乐,是她眼中的景。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自己也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景。 第81章 足以让自己能够‘原谅\’他 二皇子来的急切,因着他身份贵重,府兵不敢直接拦他,只劝道将军不在府中,可二皇子不愿离开,坚持要在府里等人。 府兵只能引他进前院的花厅等候, 谁知,一进前院,就见一景。 大雪之下,入目,便是一美人倚窗,一双杏眸含笑,顾盼生辉。 发间的红梅发饰,是她身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艳丽绝伦,直逼人心,迷乱人眼。 举手投足间的风情绰约,是他在宫中、宫外的女子身上,从未见过的…… 二皇子才过十五,但早有宫女引导教授他男女之事。 他也有两三个通房丫鬟。 亦是容貌不错的。 此时,一比眼前的美人,全然没了滋味。 竟是看愣了。 府兵见状,暗叫不好,提点了声:“殿下,那位是我家将军的外室……” 二皇子看痴迷了,眼神不错,口上竟答出几分荒唐来:“即使表哥的外室,亦是长辈,理当去拜见——” 说着,竟真的往正室的方向走去。 夏宁耳聪目明,早已听见门口动静。 原以为这二皇子多少有些分寸,却不想他如此荒唐,还要来拜见她?二皇子拜见一贱籍外室? 笑话。 夏宁的眼梢吊着一抹嘲讽。 竹立看见有外男进来,且还是尊贵的皇子,恨不得伸手就把敞开的窗子给关上,但她到底不敢做夏宁的主。 只是焦急的催促。 夏宁在耶律琮快步走来时,唤了声:“小奶猫,回屋来。” 柔媚的嗓音婉转传来,夹着风雪,扑入耶律琮的耳中。 他三五步就要至窗下,拱手见礼,端得还算是恭敬的晚辈姿态:“小——” “砰——” 夏宁扬手,直接把窗子甩上。 一声闷响。 砸在耶律琮的面前。 活像是当他的面,狠狠扇了他一掌。 小院里一片死寂。 所有府兵都震惊了。 正室之内,竹立赶紧捂住嘴巴,生怕自己的笑声传出去。 夏宁嘴角扬起,睨她一眼,无声问道:“喏,外头那皇子,你倒是不怕我惹恼了人家?” 竹立啐了声,极小声骂道:“小姐您已为妇,且还是将军的外室,什么皇室风度不检点的幌子,竟敢连人妇都惦记上!还拜见呢,奴婢听了面替他臊红了!”说道后面,声音大了些,连忙压低了继续道:“这便是让将军知道,也论不上是小姐的错。” 夏宁莞尔一笑。 “自然不是我的错。” 竹立连连颔首。 又听见她家小姐说道:“毕竟,美貌无罪。” 竹立:……………… 很好,她家那惯会浑说的小姐又回来了。 心里五味杂陈的竹立抿唇笑了笑。 而在窗外。 被吃了一扇闭门羹的耶律琮还来不及黑脸,就听见身后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他整理好表情,朝身后走来的耶律肃作了一揖,“琮见过表哥。” 耶律肃面目肃冷,眼神凌厉的扫了眼他站的位置。 薄唇掀起,“你怎么来了。” 耶律琮早已习惯他这冷面冷言的态度,连父皇都在这位表哥面前讨不着什么好面色,更不用说他这一庶出的皇子。 他想起自己今日之事,言语恳切道:“我此次来表哥府上打搅,是想请表哥出面,请工部再造几间难民营的屋舍,现有的难民营已住不下了。” “重修过后的难民营可容纳千人,现已住不下了?” 耶律肃略显诧异。 他这两日一直奔波在京城各个角落,虽有听闻京郊流民不少,却没想到一千人的难民营都已住不下了。 先前京郊外的难民,大多是前来京城投靠亲戚,暂时落脚的。 部分难民由住在京城内的亲人接入后,去户部核对户籍后,可落足京城。 况且近日风雪不停,不应该会涌入这么多的难民。 耶律琮应了声是啊,仔细周全的答道:“昨日忽然来了两百来号人,都是从魏远县逃来的,那儿本就是个穷山坳,今年秋收年景不好,下了雪断了粮,只得拖家带口投奔难民营。” 耶律肃并未立刻给他答复。 皱着眉,心中隐有些不安。 京郊难民营只是陛下为了定天下子民安心才设立的,如今那一块聚集了一千多人,怕是不妥。 且魏远县穷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 这忽然来这么多人,若难民营都收了,后来再来一批,他们难道也照收不误? 难民营,收的是那么无家可归的难民。 魏远县前来的,有家有地,却来吃着皇粮,等到大雪一过,再一抹嘴巴拖家带口回去?天下岂来这等好事。 “京城脚下收支那么多难民已是不妥,难民营的屋舍若还要增减,须得递折子请陛下裁定,由户部拨款。” 耶律琮面露诧异,“那些投奔来难民怎么办?没地方可住,岂不是要活活冻死?” 说完后,耶律琮敏锐察觉到耶律肃的面色有异,连忙改了口,道:“是我莽撞失言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表哥见谅。昨日见到那些难民,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着实可怜,我这才求到了表哥门上。” 耶律肃却不受用。 只听见他冷笑一声,“我说的话你是听不懂么?” 耶律琮愣怔:“表哥……” 一副诚惶诚恐,不知何处得罪了人的表情。 耶律肃心生不耐烦。 说出口的话无比犀利: “千人聚众,便是京城能养得起,但能管得住?不说先前收下的那些难民,单论从魏远县的来的两百余人,来难民营是为了什么?你脑子长在头上是做什么用处的?那么多人从一个地方来,你不先去查问当地的县官,反倒善心大发求到我门上来,一张口就是让我替你去求户部,耶律琮,你可真是好大的脸啊!差遣我与户部,给你在外头攒好名声?!” 这番话,说的毫不留情面。 最后一句,已是动了怒气,冷嘲热讽的呵斥。 骂的耶律琮脸色瞬红又至瞬黑。 却又碍着耶律肃的身份,他强压着自己,回了句:“是琮疏忽,将军说的是,琮受教了。” 说着,就此拜别耶律肃。 羞愤交加。 若非他强压着,早已失了风度。 耶律肃竟是连一分面子都不给他留!甚至都未带他进入书房里详谈,就这么站在前院的风雪之中,当着下人的面如此呵斥他! 一想到仅隔着一扇窗户,里面就是那位夏姑娘。 她定是将那些话都听了去! 耶律琮几乎将扳指都要捏碎。 明明是个与戏子生下,令皇室蒙羞杂种,不过是仗着有几分本事,竟然如此羞辱于他! 千人的难民营又有何惧?! 父皇建造难民营不就是为了令天下人安心。 不过多了百人,再扩充两间屋舍,岂不是更能向天下证明,南延国库充盈,爱惜子民,足能抵抗天灾及人祸。 既然耶律肃不愿意出手,他便自己来! 大哥软禁于皇宫内不得外出,他总算盼到了出头之日、 这一次机会,他怎会白白错过。 定下念头后,耶律琮的表情才略有好转。 - 在耶律琮离开后,耶律肃并未立刻进正室去看夏氏,而是询问何青,关于谢安的消息。 何青仔细回想了下近日从各暗卫处传递来的消息。 并未有与谢安相关的。 有时候,没有消息也是最安全的。 “谢先生原定明日启程回京,暂无消息传来,许是行程并无变动。” 耶律肃略一颔首,冷声道:“盯着些二皇子的动静,任何举动,皆要一一报上来。”说完后,正要命何青退下。 这两日,他也跟着自己四处奔波劳累。 今日有半日空闲回府歇息一晚。 才走了两步,耶律肃忽又叫住何青,“还是命暗卫去一趟魏远县查个究竟。” 何青应下,“属下这就安排下去。” “下去罢。” “是。” 何青下去后,耶律肃又找来一府兵,问清二皇子来将军府后,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又见了什么人。 被问到话的府兵自然知道,将军这是想问,二皇子在窗下与夏姑娘说了些什么话。 府兵一想到夏姑娘所为,险些破功笑出来。 绷着脸,一本正经的答道:“二皇子进前院时,夏姑娘在窗子里看猫儿雪地里耍趣。二皇子见后,问了属下姑娘的身份,还说他身为晚辈理当拜见,径直就朝窗子口走去。在走到窗子前时,夏姑娘都没瞧他一眼,当着二皇子的面就把窗子甩上了。” 耶律肃眼底划过一抹厉色。 这混账东西,连他的外室都敢肖想了。 皇室无用,养出来的一个两个都是只会做面子的窝囊废! 府兵察觉将军的面色沉下,弓着身退了两步,消无声息的回自己的岗上。 又在外面站了会儿后,肩上,竖起的发髻之上,都积了一层白雪,这才进了正室。 正室里温暖如春。 热浪拂面。 他身上的积雪转瞬就化了,晕湿衣物。 竹立见他进屋,立刻屈膝见礼。 又见将军盯着小姐,退着出了正室。 夏宁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袄裙,衣襟镶着毛边,头发挽起,发间里簪着那朵红梅。 未施粉黛。 也仍显得明眸皓齿。 她端坐在桌前,正在抄书。 提笔起落,颇有几分章法,看着赏心悦目。 耶律肃自是晓得这夏氏虽在勾栏瓦舍里养大的,但那天青阁实在特殊,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但也略知一二,比寻常门户里的姑娘学识还多些。 只是夏氏惯会胡言,身上到底摆脱不了那股风尘的狐媚。 也难怪…… 耶律肃又一次想起耶律琮之言。 才暖起来的脸色复又冷下。 夏宁被盯了许久,抄完一段后,才搁下毛笔,缓缓起身,向他浅浅福了福身,“将军。” 耶律肃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 问道:“在抄什么。” 说着,扫了眼她桌上摊开的纸张。 抄写的竟然是佛经。 接着,听见夏氏故作淡漠的声音响起,“金刚经。” 耶律肃偏过头,眼神打量她几眼,有些诧异。 夏宁正好也扬起了视线,与耶律肃的视线对上,她挑了眉,一双杏眸,眸光熠熠的看着他,“将军这是什么反应,我就抄写不得佛经了?” 细微的眼神改变,却没逃过耶律肃的眼。 今日的夏氏,身上那股子冷意几乎散尽了。 耶律肃深看了她一眼。 冷沉的眸子里,暗色浮动。 夏宁到底跟了他三年有余,她虽有打算逐渐缓和,但却不曾料到他心思竟这么快往那事上去了。 下意识的偏开视线,挡住眼底的鄙夷。 男人心中无非都是那档子事。 便是耶律肃,也不例外。 她生硬的偏过头,伸手归置着桌上的物件,低柔着声说道:“天青阁里的规矩,若世间遭逢大难,阁里的姑娘们都会抄上一份金刚经,再送去寺庙里供奉,一是祈福,二也是自身消除些孽障。如今这些虽不能送去庙里,但也算图一个安心。” 她缓缓说来。 语气中带了些悲悯。 而这样的夏氏,也让耶律肃觉得陌生。 还有方才那刻意闪避的眼神。 耶律肃抬起手,冷不防的捏住她的下颚,手腕用力,将她的面孔转了过来,用力量逼她直视自己。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仔细审视夏氏。 夏氏生的不算是倾国倾城,但她的眉目、嘴唇,那股渗入骨子里的妩媚妖娆,让她能惊艳旁人。 萧齐风、耶律琮…… 连寻常的商贾,都能被她这张美人皮迷住。 都说美丽的东西总伴随着危险,他就是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也看不透夏氏这张美人皮底下,究竟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 捏着她下颚的手松开,粗粝的指腹拂过她的眉梢、眼尾。 他的动作算不得温柔。 但随着他的抚摸,夏宁的眼睫忍不住轻颤。 那双印着自己面容的眸子,从凌厉深沉的审视,逐渐被淡淡的温柔覆盖,他望着自己的眸光,也在变化。 仿佛…… 仿佛…… 有什么致命的念想,试图在侵占她的心。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呼吸缠绵混杂在一起。 而他身上仍未散尽的寒气,被夏宁吸入,湿冷灌入肺腑,她才清醒了过来。 止住那些藤蔓缠绕上她。 这段时日以来,耶律肃待自己的温柔、耐心,也足以让自己能够‘原谅’他了。 第82章 将军是想要了 她柔媚了眸光,身子前倾寸许,几乎贴在他的胸前。 头稍稍偏了些,贴上他落在自己面上的手掌心,轻阖着眼睑,粉唇轻启,“将军是想要了?” 咬着尾音,下垂的眉睫轻颤。 不等他回答,夏宁继续说道:“如今我身子不济,怕不能周全侍奉将军。” 说完,她轻轻掀起眼睫。 杏眸含波。 微微漾起一层浮光般的情,色。 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夏氏。 一身妩媚妖精的作态。 她如此撩拨着男人的欲望,眼神、嘴角、肢体的动作,无一不透着精心二字。 耶律肃本没有这个意思。 他对夏氏多了一份怜惜,顾及她身子,不愿强求她。 但眼下,夏氏这番作态,却令他恼怒。 自己待夏氏的心意,在她看来只是为了图她身子吗。 耶律肃心下冷了几分,眼底的暗色淡去,又似一口古井无波的深邃黑沉,辨不出任何情绪来。 拢着她脸颊的手用了些力,薄唇掀起,冷声问道:“你这身子,还能如何侍候?” 夏宁浅浅勾了下嘴角。 吐气如兰。 眼梢微扬,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态丛生,“我出身青楼,学的千般万般本事皆是为了侍候人的,自是有法子侍候将军。” 殊不料耶律肃撤回自己的手,眼神寒气肆意,死死盯着她那张妖媚的面庞,“夏氏!你非要如此不自重自爱吗?” 夏宁似是不动他为何忽然发怒。 睁着一双明亮无辜的杏眸,粉唇启合,“我侍候将军,怎的又成不自爱了?这些日子,你对我的这些好,难道不是为了让我侍候?” 不是为了她的侍候? 那又是为了什么? 要这贱籍外室的心不成? 耶律肃忽而勾起嘴角,牵出一个冷笑。 眼底暗色卷席翻滚。 偏这夏氏还吊着魅惑的语气,轻轻唤他一声‘将军’。 怒气挑破了他的理智,逼得他扣住夏氏,一手压在她的脑后,低下头颅,双唇用力辗转在她温润柔软的唇上,粗暴、强势,像是在发泄某种情绪,几乎将她的呼吸全数夺走。 夏宁身子实在弱。 须臾后,只觉得双腿发软,气息不稳。 身子软了下去。 耶律肃长臂扣住她的细腰,轻轻一提,就将她的放在书桌上坐着。 强势的动作也放缓,逐渐温柔起来。 照顾着她的情绪,撩拨着她的木讷。 在这方面,夏宁实在做不到那般主动顺从。 二人身子紧贴着。 屋内气温攀升,夏宁的后背都出了一层细汗。 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反应。 动作也多了几分急切。 手从交叠的衣襟探入,久违的肌肤接触,粗粝的之间,还带着一丝寒意,惹得她忍不住身子的颤栗,往后躲了下。 知晓她畏寒。 故意在她身上游走,惹得夏宁扭着身子四处躲藏,面颊耳廓通红,红的几乎能滴下血来。 这一刻,像是回到了小院里的日子。 两人动了情,皆起了念。 便是夏宁,于他无爱,却也贪图偶尔的欢愉。 人活在世,谁能无欲。 这并不可耻。 于她而言,各取所需。 从前,她使劲了手段,还想要耶律肃待自己好几分,占他心中的半寸位置。 可如今,她不想要了。 肉体欢愉,互不相欠。 夏宁一身皆是侍候人的妖娆美好。 你来我往,肢体纠缠。 衣衫不整,香肩外露,小衣散乱。 两人分开了些距离,银丝未断,呼吸暧昧。 他还衣衫整齐,却也动了情欲。 夏宁眼梢生媚,眼角微红,薄唇轻咬了些许,纤手抬起,葱白的指尖点在他衣裳的盘口上,轻轻一拨,盘口松开。 男人的呼吸便更沉了些。 夏宁加快了些动作,解开了他的外衫,微凉的指尖从中衣的一角深入,往下探去时,耶律肃忽然捏住她的为所欲为的手。 力道不小。 捏的她手腕生疼。 夏宁扮了柔弱,故意不似之前那般孟浪,一双眸子直直看他。 她看着耶律肃眼中情欲翻滚,又被压下。 随后,将她的手扯了出来,另一手捡起散落在桌上她的外衫,兜住她衣衫不整的身躯。 又穿好自己的外衫,径直离开。 连半句话都没留下。 夏宁:……………………? 什么情况? 她调动的情欲生生被刹住了车。 是她的技艺生疏了? 还是她的心思被耶律肃看透了? 不应该啊…… 那会儿,他都有了反应。 正想要自省,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技艺生疏,还是自己刚才的所为令他接受不了时,余光瞥到外头的天光。 瞬间明了。 原来是天还没黑。 耶律肃自律严苛,估计就是因时辰的缘故。 夏宁吐了口气,穿好衣衫,已不再将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另一边,书房内。 耶律肃盘腿静坐在榻上,几番吐息,才压下心中躁念。 夏氏身子未愈,他不该生念。 况且,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要她。 而夏氏…… 再次睁开眼后,耶律肃的眼底已然恢复素日里的冷静。 夏氏得知自己成为诱饵后,都能气的吐血,之后她的侍女为她而死,这两件事过去了才多久,夏氏就能轻易放下,来侍候他? 那一张美人皮下,究竟是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却连耶律肃也看不透。 这一日,两人各怀心思。 入夜后,竹立照例端来安神助眠的汤药,夏宁不急着喝下去,反而让她放在保温桶里。 竹立不解,看了眼屋子里的铜壶滴漏,“小姐,时辰已经不早了,还不睡么?” 夏宁搁下毛笔,握笔时间久了,五指僵硬,画出来的线条也歪歪扭扭不大顺畅,她只得揣起暖手炉子捂着,轻笑了回道:“小姑娘家家的,还是别懂得好。” 竹立先是一愣。 片刻后,脸颊冒红。 想起今日将军来看她家小姐了,小姐待将军的态度似乎也缓和了不多,两人说不定就…… 她红着脸,啊啊啊了半晌,似是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最后才冒出一句:“小姐,您您身子……成么?” 夏宁扬起视线,嘴角含着一抹揶揄:“小姑娘家家的更是不懂了罢,这种事不一定要亲身而为的,譬如……” 夏宁似真似假的才说了几句。 竹立却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被她几句话臊的跺脚,用帕子掩着脸跑了出去。 夏宁抱着手炉,笑的前仰后合。 把睡得正香的小奶猫给吓醒了,昂起毛茸茸的小脑袋,歪了下脑袋,冲她喵呜了声。 夏宁提了嗓音,叫道:“竹立,别忘了小猫抱走呀!” 话音落下,蹬蹬蹬的脚步声又折返回来。 竹立小姑娘盯着一张大红脸,埋头抱起小奶猫,拔腿就跑。 生怕自家小姐再和她说些破天荒的事情。 夏宁笑的肚子都疼了,揉着脸颊才慢慢止住了笑。 手指暖和后,又提起笔,在纸上落下一笔。 简单几个勾勒,一个小桃子跃然纸上。 她再画上几笔,勾勒出一个簪子的形状。 旁边一一备注下来颜色。 等着下次掌柜来时,将她画出来的东西给他,请他命人去做。 耶律肃防她甚严,她总得有个路子,与外面联系上才行。 她画了半宿,也没等到耶律肃来。 喝了安神的汤药后,她半靠着坐在床上,手里转着梅花簪子,低声嘟囔着,白日里看他憋得那么厉害,居然真能忍下去? 可忍得过一次,还忍得了下一次? 不论是他防她别有用心,还是他顾惜自己身子。 只有她重新成为以色侍人的外室,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才能被遏制。 情之一字,她不愿去碰。 但愿,他也莫起。 原还以为耶律肃会冷上她几日。 没想到,第二天就往正室来与她一起用晨食。 早上她吃的清淡,多是些容易克化的吃食,清粥小菜,都是寻常人家餐桌上常见的几样。 她习惯了不与他一起进食,正要起身服侍他用膳,耶律肃用手指点了下桌面,嗓音清冷,道:“坐下,陪我一同。” 夏宁起身的动作顿了下,复又坐下。 “是,将军。” 应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气,连面上的表情也是淡然着。 才坐下来,夏宁来没拿起筷子,何青就有要事回禀。 耶律肃允了他进来汇报。 一进屋,看见夏宁与耶律肃同桌而食,面上闪过一抹诧异,但极快眼下,躬身禀道:“将军,二皇子昨日从将军府离开后,回宫取了银子,自掏腰包请了工匠,增建城外的难民营。” 耶律肃却夹起一块米糕,放在夏宁跟前的空碟上,这才说了句:“还有呢。” 何青虽然弓着身,但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将军的一言一行。 见他不止允许夏氏同桌而食,甚至还给她夹菜。 震惊的下颚都快掉下来了。 偏嘴上还要冷静自若的回话:“二皇子去粮行买了米面,又请了几个民妇在城郊熬煮稀饭、窝窝头等分发——” 何青正说话时,耶律肃又夹了一段盐渍梅干放在她的粥碗里,淡声提醒:“把这碗粥吃了。” 何青:将军连夏氏的吃多吃少都关注上了? 昨晚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的—— 将军对夏氏愈发上心了? 夏宁又端起粥碗,继续喝粥。 心里的怪异不比何青少。 但面上却坦然受之。 耶律肃瞥了眼停下来的何青,出声提醒他:“继续说。” 何青告了声罪,跟着道:“二皇子分发了两顿吃食,得了难民的千恩万谢,将二皇子夸得跟善心菩萨似的,当晚,二皇子又连夜请了几位大夫去难民营,跟着还抓了不少风寒的房子,守城的官兵说,隔着几里地都能闻到飘来的一股药味。” 也是风寒之症…… 耶律肃微皱眉心,问道:“谢安那里可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何青:“魏远县离京城有些距离,暗卫便是得了消息恐怕也得到今晚才能赶——” 何青忽然停下说话。 直起身子,朝外侧耳,凝神谛听。 夏宁见两人面色皆有异色,也跟着仔细分辨,似乎外头有鸟类扑腾翅膀飞来的声响。 “属下去去就来。”说着转身往外走去。 很快折返。 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半指节长的小竹筒,双手递到耶律肃手边。 耶律肃拿过小竹筒,拔开竹筒顶端的木塞子,取出塞在里面的纸张,展开过目。 夏宁里耶律肃近,他并未避讳她。 夏宁一抬眼,就能看见纸张写的寥寥几行字。 她看多了谢安开的药方,能认出来这是谢安的笔迹。 信中写到:魏远县出现不明疫病,症状类似风寒,皆会畏寒头疼流涕,但染上这疫病五日后会高热不退,全身起红疹不退、腹泻,最后脱力而亡。此疫病极其容易传染,但凡共同居住者,三至四日内,就会出现风寒症状。 最后一行字,更是触目惊心。 就他所知,魏远县因此疫病,已有百人死去! 百人—— 耶律肃将信纸拿给何青去看,脸色已然有了变化,问道:“耶律琮所在何处?” 何青一目十行,看的极快。 脸色更是比耶律肃还要难看几分。 他收起信纸,温文儒雅的表情染上慌乱,“二皇子这几日都不曾回宫……但……” 耶律肃已站起身,步伐急促的就往外走。 听见何青犹豫吞吐的话后,止住步子,逼视问道:“但什么。” 何青:“二皇子请的工匠、农妇、还有大夫,都在昨晚回城里!” 谁都不能肯定,这些人都无染上疫病。cascoo 耶律肃紧绷着唇线,只沉思了片刻,已下了决断,条理清晰的吩咐道:“我入宫去求见陛下,何青去南城营调人,将难民营围住,不允许任何人离开或进入难民营!” “将军,二皇子亦是难民营中,若他强行突破——” “军令如山,违令者皇子与庶民同罪!”一言一字掷地有声,他狠着语气,气势凌厉。 何青单膝跪地,抱拳领命:“是!将军!” 一腔忠勇,毫无畏惧。 何青迅速离开,耶律肃也要入宫去。 却在他走到正室门口后,又转身走到夏宁面前,发现夏氏的面色一片煞白,只当她是被这事吓到了,沉声道:“夏氏,身子若有任何不适,立刻遣府兵来寻我,知道吗?” 第83章 无人信是疫病 耶律肃的剑眉浓黑,衬的剑眉下的瞳眸极黑极沉。 目光冷冽时,如寒气四溢。 目光深沉时,浅透一丝温柔与耐心。 教人把持不住。 不经意就想要被这迷惑人心的眸光拽入深渊、继而沉沦。 饶是夏氏,也险些失守。 她错开了视线,脸色仍旧显得苍白,掩饰着颔首。 耶律肃还想再安抚夏氏几句,她鲜少在自己面前露出这种表情,但时间紧迫,许多事情都还在等着他去做。 最终,他只在夏氏的额上落下一吻。 见夏氏的眼神有了变化。 似乎是诧异他竟然当着下人的面做如此亲昵的动作。 模样反而显得有些憨傻。 不再是方才那一脸忧思不得其解的脸色。 耶律肃才略翘起嘴角,沉声道:“有我在,会没事的。” 在夏宁回神之后,那一个背影已然离去。 竹立与雪音前后从地上起身,最兴奋的就要数竹立了,她隐忍着几乎要飞起来的嘴角,走到夏宁身边,强压着激动之情:“小姐小姐小姐——” 夏宁用手堵住耳朵,“你家小姐的耳朵已聋,要安静些才能好,快些出去让她清净清净。” 竹立飞起的眉毛瞬间耷拉了下来。 一脸颓丧。 夏宁被她如此鲜活的变脸速度逗乐了。 但也只笑了一声,松了手,轻咳一声,正色道:“下去不得与人乱说,知道么。” 竹立的模样更是委屈了。 撅着嘴巴,应了声:“是……” 走了两步,又扭回头来,眼巴巴的瞅她:“奴婢与小猫说……成么?” 竹立人如其名,就是个竹筒。 那一肚子的豆子不倒出来憋的慌。 夏宁忍着笑:“成罢,毕竟小奶猫不是个人。” 竹立立刻眉开眼笑了,屈膝谢了恩,抱着小奶猫一溜烟跑了出去。 竹立才走,夏宁的眉眼就垂了下来。 留下的雪音,目光微妙的看了眼竹立离开的方向,这才收拾桌上的碗碟。 身为侍女,仗着主子的肆意任性妄为,全无下人的分寸。 且不论这些,城外疫病,将军急着入宫回禀,她却还能因为儿女情长乐成这样,也就夏氏才能养出这样的下人。 雪音收起眉眼的冷意,专心收拾。 此时,夏宁想着心事,并未注意到雪音的神情。 谢安写在纸上的疫病,分明与她七八年前得过的一种病相似。 那时她还在天青阁中,虽出落了几分标致,习得了几分媚术,但到底年纪小、身量不足,妈妈不让她出来接客,只磨练她的性子,专让她做些粗活累活。 一日,牙婆子送来了一瘦瘦小小的小姑娘。 说是村子里遭狼下山吃人,没一口活人。 小姑娘淘气去外头玩,这才逃过一劫。 牙婆子见她快饿死了,实在可怜,又瞧着她模样不错,就送来了天青阁。 妈妈也是真爱那小姑娘的模样,让夏宁好生照顾她。 才照看了两日,小姑娘没熬过去,病死了。 夏宁先是出了风寒之症,妈妈只当她是被小姑娘的死惊着了,叫了神婆替她看了眼,又请了大夫来开方子,吃了几日汤药不见好,还发起了高热,随后身上起了红疹子,继而出现腹泻。 那时,连夏宁都以为自己病的要死了。 后来,罗先生来了。 罗先生爱慕的女子便是红衫。 红衫可怜夏宁,便答应罗先生,若是他能救下夏宁,自己就愿意每日见他一面。罗先生冲昏了脑子,当晚就抱着铺盖搬到夏宁所在的小杂屋里,衣不解带的照看。 或许是夏宁命大,又或许是她命不该绝。 漂洋渡海而来的罗先生会治这病。 他懂些医术,却不懂药材药性如何,最后花了夏宁的十两银子,抓了个小学徒隔着门一一详问,问了足足三日居被他整出来一个药方。 这个药方竟然治好了夏宁的病。 也是在罗先生照顾她的这些时日里,罗先生怕她一心想要寻死,误了他见红衫的良机,每日里变着花样的给她作画,教她作画,偶尔还会说一些痴言妄语,又或是夏宁全然听不懂的语言。 在这之后,妈妈当自己捡到了神医,将罗先生聘作西席先生,让他教姑娘们作画,沾染些墨香,还能为天青阁寻来一不用花银子的大夫。 可罗先生自那之后,再也不曾展现自己的医术。 什么小病小痛求他看一眼,先生就是一句“多喝温水”给打发了,或是一句‘少想些多笑笑多瞧瞧美人’,气的妈妈直骂他是神棍。 后来…… 罗先生因没有通行牌,也不曾讨得红衫姐姐的欢心,抑郁归乡。 当年救她一命的方子她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罗先生那些看似有些道理,却又神神道道的举止,她亦不敢忘记。 如今…… 谢先生在信中所说的风寒、高热不退、腹泻与她当年全然一致,可到底是否与她为同一个病症,夏宁却不敢肯定。 这需要她亲眼确认。 但自己现在这幅模样,若是再染上一回,怕就是一死字。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她于心难安。 当年,先生用这方子救了她一命,如今,她拿着这方子,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么。 可那是疫病—— 夏宁用力闭了闭眼。 罢了! 人命重要! 待耶律肃回府后,她就将方子给他。 曾经,她也曾受人之善,如今,就让她当善人一回罢。 定下主意后,夏宁就将烂熟于心的方子默写下来,藏在袖筒里,又叫来雪音、竹立,绞了布缝制面巾。 竹立不曾经历过疫病肆虐,做完一块面巾后扎在脸上,掩住鼻与唇,只露出一双眼睛、额头,笑盈盈问她是否有几分像‘蒙面大盗’。 夏宁敷衍着笑了声,“换成黑色更像。” 竹立拿下来,端详一眼,嘟囔了声也是。 倒是雪音,不由得多看了夏宁一眼。 被夏宁逮个正着。 “怎么了?”夏宁挑眉询问。 雪音垂下眉眼,淡声道:“姑娘心细。” 夏宁一愣,才说了句:“不过想尽一两分绵薄之力罢了。” 三人忙活了一日。 夏宁让竹立去烧水,将这些面巾用沸水煮,再放到火盆上烘烤干净,再收进干净的包袱里。 直至深夜,夏宁才让两人各自歇息。 她守了一日,守得一颗心高高悬吊在嗓子眼。· 入宫复命,再到领命出宫封锁难民营,一整日的时间绰绰有余。 难道是皇帝派他去魏远县了? 又或是皇帝派他驻守在难民营外? 又或是…… 仅凭一份书信,皇帝不信魏远县出现了疫病,只将难民营里来的魏远县人当成是风寒去处置,若是这样,耶律肃进入难民营,难免会接触一二……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夏宁就忍不住头疼。 方子对症还好说。 如果方子不对症,她才不愿冒着险。 又等了会儿后,夏宁披着大氅、抱起手炉就往屋外走去。 大雪小了些。 只有小雪花还在絮絮落落飘下。 屋外天寒地冻,她一出门,就被冻得打了一个哆嗦。 才走上两步,就有府兵听见了动静,赶来阻止她继续往外走去。 夏宁颦蹙着眉心,眼梢微红,眸子水润似是含泪,鼻头被寒风刮得发红,整个人看着无端惹人爱怜,“我头晕难受的厉害……” 她说话时,还用手扶着额角。 语气不慎羸弱。 阻拦的府兵一时间没了主意。 这——将军说过,若夏姑娘身子不适,可去通传。 但…… 夏宁哎哟一声,正打算来一个倒地不起时,院门外传来动静。 竟是何青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夏宁才倒了一半的身子立刻稳住。 府兵:???? 何青进了前院,看见夏宁冻的一脸煞白的站在院子里,提了精神,快步走到她跟前,劝道:“夏姑娘,外头天这么冷,快些进屋子里,别冻坏了身子。” 夏宁看见何青回来还有几分欣喜,以为耶律肃也要回来了。 但见他背后无人,立刻用帕子掩着唇、鼻,后退三步,“你从哪儿回来?” 何青:…………… 他无奈一笑,也学着夏宁往后退了一步,温和的嗓音里透出几分疲倦,“姑娘莫怕,我今日满城寻人,不曾去郊外营中。” 寻人? 寻何人? 那些去过难民营的大夫们? 夏宁又是一退,后背几乎要贴上墙,“你再退的远些。” 何青只得苦笑作揖,虽知道夏姑娘心思敏捷,却不知她如此谨慎,若是……想到今日遭遇到的事情,何青打从心底升起一股无力感。“姑娘有什么吩咐么,将军还等着我回去复命。”m.cascoo 两人间隔得有些远。 寒风又有些大。 何青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声音。 夏宁无路可退,仍掩着唇鼻,‘回去’二字让她蹙眉,问道:“将军去了难民营?是在难民营里,还是在外?” 何青微愣,“姑娘怎么知道?” “陛下没让封锁难民营?”夏宁惊愕,眉心愈发紧蹙:“那你今日在京城里又在寻什么人?” 何青心中诧异夏氏的敏锐。 幸好前院之中皆是心腹,并无不妥。 他便直接答了:“难民营是陛下亲口下令建的,雪灾未过民心未稳,此时封了怕引起争议,且便是有疫病,也远在魏远县,单凭一个赤脚郎中的话不能全信,加之当地县官并未上报地方出现疫病。” 夏宁听得眉心打结,“接着呢?” “陛下虽不信疫病一说,但因将军上报,陛下还是派了两位太医去魏远县诊治,又让京中出十位开堂问诊的大夫去难民营医治看病,说风寒虽也会要人性命,但历来有应对之法,让将军不必太过多心。” 连何青说这段话时,也带了几分情绪在里面。 “多心?”夏宁勉强维持着自己温婉动人的一面,“谢先生的医术想来陛下不晓得,才会说出多心二字。那将军呢?怎么又去了难民营中。” 何青:“陛下知将军忧心难安,便命将军入难民营监督。” 夏宁:“……那二皇子呢?” 夏宁不知道何青究竟用了多大的耐力,才能忍住在满目嘲讽之下,还能答得如此周全:“二皇子连日劳累染上了风寒,接入宫中休养去了。” 难道真的是谢安多心……? 又或许是难民营中,从魏远县来的人并没有染病的? 否则,皇帝怎么敢如此轻易的就将二皇子接入宫中? 夏宁一时不知该如何思量。 蹙着眉,沉着脸兀自纠结。 何青却等不得她,又问了去:“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 夏宁试探性问道:“我是在担心将军,能否允我出府一趟,去看看将军?” 何青立刻摇头,毫不犹豫的拒绝道:“怕是不行。” 是啊。 连她都信谢安。 耶律肃又怎么会不信呢。 或许去难民营一事,并非是皇帝有意指派,也有可能是他主动请缨。 为的,或许就是那些无辜流民。 又或许是,为了紧挨着难民营的京城百姓。 “姑娘?” “夏姑娘?” 何青是真的着急了。 他急着去难民营,但眼前这位夏姑娘却还频频走神,不由得又催促一句。 夏宁收回四散的思绪,蹙起眉心,双手揪着心口的位置,便是忧虑之态亦是自有一股风情,“白日里见过谢大夫的书信后,我不安了一日。说来也巧,多年前我也曾得过一回病,病状与谢大夫所言相似,幸得一位先生救治,这才活了下来。想起先生与我说的,风寒之症容易传人,带上面巾可隔开一二,每日若接触病人,需得用苍术煮过的水净手才方能进食,每日两日用雄黄熏衣,可保邪气病症不侵入体。” 何青急着回去,但又念着将军对夏氏极为上心。 耐着性子听她说。 前面几句话他听得想要摇头失笑。 但听到后面几句话时,他才认真起来。 这些,绝非是寻常妇人能知晓的。 而夏氏说的头头是道,言语清晰,并不像是道听途说来的。 方才认真赞了一句,“还是姑娘心细,难为姑娘还在病重能想的如此周全。” 夏宁知他听进去了,松了口气,知道何青会把这些话说给耶律肃听,自然,就不愁无人来问她治病的方子:“那时耳濡目染了些皮毛罢了,就是不知难民营生活艰苦,苍术、雄黄之类可有?” “这倒不妨事,我去谢先生的小药房去取些就是。” 夏宁露出安心的笑容,弯了眉眼,笑的温婉动人,“那我就不耽误你功夫了,盼将军与你平安归来。” 说着,浅浅蹲福一礼。 何青连忙侧身避过,道了声谢。 匆匆进了书房去取东西。 夏宁寻来雪音,命她把准备好的面巾交给何青,这才打算回正室里歇息。 第84章 庸医瞒报疫病 留在院子里的府兵大着胆子叫了声“夏姑娘”。 夏宁驻足,侧身回眸。 眼神漫不经心,嘴角含着极浅的笑,“何事。” 雪中月下,美人回眸。 妖艳媚人。 能勾得走三魂五魄。 府兵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垂下头,属属属了好几声,也没将话说个囫囵明白。 夏宁掩唇轻笑一声,她自知美貌,也爱看旁人为她的美貌失了心绪,露出如此窘迫耿直的一面,嗓音带了分笑,“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下去歇息吧。” 说罢,转身进屋。 扬起衣摆。 连那背影,在月光之下,都是极美的。 府兵呵呵笑的揉着脸,夏姑娘都能与他说话了,想来是身子没事儿了吧…… - 何青去书房取了东西,又去谢安的小药房里拿了苍术等物,这一来二来便耽误了不少功夫。 待他赶到郊外的难民营,已近破晓。 黑沉的天空透出隐约的晨光。 耶律肃负手而立。 冰冷安静的,仿佛融入了黑夜。 雪花无声飘落,堆积在地上,为明日的寒冷更添了一分。 何青翻身下马,抬手止住驻守在难民营门口士兵的问候,将缰绳交给一名士兵保管,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散去胸口压抑的情绪,这才换上温儒的面色,快步进入难民营中。 鞋底踩踏厚厚的积雪。 发出吱吱嘎嘎轻响。 耶律肃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走来的何青。 何青身后背着一个大包袱,两手又各挎了一个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装满了东西。 耶律肃微蹙起眉心:“被什么事耽搁了?” 显然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从唇边说出口的声音冷若冰霜,一团团白雾随着他的声音迅速四散。 何青告了声罪,连忙解释道:“属下回府时恰好撞见夏姑娘,夏姑娘一心记挂将军,问了好些话,得知将军进了难民营,又让属下取了雄黄、苍术等药材,转告将军需用苍术煮水后净手方可用膳,每日用雄黄焚烧后熏衣,可保邪气不入体。”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的药材。 耶律肃淡淡扫了眼,语气极淡的说道:“夏氏有心了。” 不熟之人,只会认为他性子冷淡。 但熟悉之人,便会发现他嘴角微微扬起微不可查的弧度,眼底泛起的那一瞬的暖色。 何青将东西收好,感慨道:“夏姑娘何止有心,对将军简直是挂心了。” 耶律肃面上不显,内心却有熨帖之意。 但这短暂的喜色,很快就被满目的苍凉之态压下。 收治了一千一百多人的难民营,即便是冬日雪夜,一排排简陋屋舍里不见光亮,依稀能听见呜咽声、呻吟声。 这些声音纠缠在难民营的上空,挥之不去。 在人心头平添一分沉重。 耶律肃望着那一片紧密挨着的屋舍,忽然开口道:“我也希望是谢安误诊。” 否则,按照他接管难民营那时混乱不堪的场景,这一千多人,孰能幸免? 便是他们,怕也难逃! 何青也沉默了下来。 他也希望是谢先生误诊。 可谢先生的医术是有目共睹的。 难道真让他们信京城里那些赤脚郎中所言? 两人接连沉默下来,方才谈及夏氏才有的轻松转瞬就被覆盖,何青正打算开口让将军回军帐里去歇息时,远远看见披着蓑衣的赵刚跑来。 脸黑如炭的陆元亦,在黑夜之下,也难掩疲色。 他匆匆跑来复命,一团团白雾随着声音腾出,“禀将军!从魏远县来的两百余人以单独分押完毕,安置于难民屋舍半里地外。派四名官兵轮值看守,不允许外人随意进出!” 耶律肃颔首,问了句:“寻来的大夫都安排进去了?” 陆元亦回话顿了顿,“是!六名大夫与其小学徒,皆安排入帐内,其余大夫安排在难民营屋舍外。” 耶律肃虽接了皇命,以风寒来对待。 但他依旧认为此次风寒蹊跷,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不是疫病,也不得不防。 故而请回来的大夫,多是耶律琮请过的,下了风寒决断的那几位,统统被耶律肃送去了单独安置的帐篷之中。 耶律肃又仔细问了帐内的情况如何。 陆元亦答道:“属下粗看几眼,两百多人竟无一人无恙,多为风寒之症,症状轻重不一。” 何青又想起一事,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另一个小包袱,打算交给陆元亦,口上说道:“你若进出帐内,不若戴上面巾,也好防患一二。这是夏姑娘与她侍女才做好的,用热水煮过都是洁净的,你佩戴着进出一次后记得取下再扔入沸水中煮上片刻,手也需要用苍术煮的水净了手才可吃饭,知道吗?” 何青仔仔细细的与他交代。 连着耶律肃也分了一分注意力。 陆元亦自是感激不尽,正要伸手接过,何青忽然又拿了回去,叮嘱道:“你才从那儿过来,切记,回去后先用雄黄熏一遍自己,再用苍术煮过的水净手,知道么?” 陆元亦连连点头,“属下知道,定会仔细监督兄弟们!” 说着接过包袱,面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意,“夏姑娘倒是真懂得这些,我方才闲暇时问那些几个大夫,疫病时咱们该怎么做,竟然和夏姑娘答得差不多——哦不对,有两个还没夏姑娘答得好,想得周到呢。” 耶律肃闻言脸色骤变,薄唇掀起,冷声斥了句:“庸医!” 陆元亦也恨不得跟着想一起点头。 那两个何止是庸医,在他看来和神棍没多大的区别。 被何青一个眼神制止。 殊不知他这个眼神,反而引来了耶律肃的注意。 在耶律肃逼迫的视线下,何青硬着头皮补充道:“京城罕见疫病,这些个郎中大夫知之甚少,想来也……情有可原……夏姑娘说她几年前曾得过一回病,这才比大夫们多了几分心得体会。” 耶律肃眉心褶皱未平,“夏氏在京城的天青阁里长大,且京城这十几年并未起过疫病,夏氏得的又是什么病?与此次是相同的病症?还是不同的?” 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问过之后,再仔细审视夏氏命何青拿的苍术、雄黄、面巾等物。 耶律肃亦不曾经历过疫病,这些防范之法还是临时打听得来的。 夏氏—— 又是如何知晓的? 且何青回府时,应该已经向夏氏表达陛下认定此次极有可能是风寒,为何夏宁不顾这些,不止让何青准备雄黄等物,甚至提前备下面巾。 何青被连问几问后,竟是一个都答不出来。 他当时只顾着快些取了东西回难民营,虽觉得夏氏说的还算在理,但却不曾深究下去! 也是他一时疏忽! 认定夏氏得过一回病的说法指的是她曾经历过一回疫病,这才有了这些应对之法。 何青双手抱拳,弓身赔罪道:“是属下的失职,不曾细究……” 耶律肃闭了闭眼。 想起分别前,夏氏那惊慌的模样。 恐怕…… 若他猜测为真,怕夏氏的惊慌并不是替他害怕,也不是为局势所惧。 而是令她想起了疫病时的种种,这才有了那副表情。 可笑他…… 耶律肃勾起嘴角一丝嘲讽的冷笑。 夏氏此女,别说是何青,是连他都不曾看透。 “将军,可需属下命人再去询问一番?” 何青试探性的问道。 “罢了,”耶律肃的眼底划过一道暗色,“她若想说恐怕早已告知你了,她若不想说,就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也难听到一句真话。” 如此冷漠的评价,似乎夏氏并非是他枕边人。 何青想说些什么,几句话在喉间滚了滚,最终沉默下去。 破晓将至,天色愈发白了些。 三人这才各自散去歇息。 短短浅眠三四个时辰后,难民营就开始嘈杂起来。 教人无法再睡。 耶律肃简单洗漱,用雄黄熏过衣物后,方与何青往半里地远的帐篷走去。 走近帐篷,就可看见热气汩汩腾起。 混着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中。 隔着半里地都能闻到。 在帐篷周围一圈的位置,便能看见南城营的士兵带刀来回巡逻,以防有人擅入。 他们才赶到帐篷外,就有一个大夫掀开帘子匆匆从里面出来。 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打扮。 面上扎着一块灰色的面巾,看着质地像是从衣袍角上撕下来的。 他一抬头看见帐外站了这么些人,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草、草民——见、见过——将、将军大人……” “起。”耶律肃淡声免了他的礼,“你如此匆忙,是里面出了何事?” 大夫的脑袋紧紧贴在黄土地面上,也不管石子磕的脑门生疼,怎么也不敢抬起头来:“回回回将军,是、是煮药的锅子不够了……垒的灶台、不不不够了……” 耶律肃移开视线,看向赵刚。 赵刚拱手回道:“锅子一共备了30口,垒的土灶数量与之相同。” 耶律肃再次开口时,开头的语气还算平和:“一副药做多熬煎一个时辰,30口锅子难道还不够用。便是不够用了,先按病症轻重缓急分别给药。重的先吃,轻的缓后,难道这些还我来一一教你们不成?” 最后一句话,已是厉声怒斥。 眼神犀利,宛若锋利小刀,刀刀剐人疼。 大夫本就胆小如鼠。 被怒斥一声后,吓得几乎要埋进黄土之中。 那副畏首畏尾、提不起来的样子,愈发令耶律肃生起燥怒来,他压制住怒气,问道:“我再问你,里面两百余人的状况如何?可有高热、起疹、腹泻等异样?” 大夫结结巴巴回道:“多多多是头疼脑热等等等……风风风寒之症,想来四五付药药药药下去就能好好好了……” 身子抖得更是厉害。 可即便如此畏惧,他还是只答风寒。 耶律肃深深看他一眼,气势凌然:“但愿,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剧烈颤抖的身子瞬间僵硬了片刻。 吞吐、压抑的声音才响起来:“是……是……” 耶律肃倒是宁愿相信,这些大夫个个都是庸医、神棍,而非是故意隐瞒不报。 他吩咐密切关注帐内的情况,又让赵刚将夏宁所做的面巾一一发放下去,虽戴着看着怪异,但那庸医都这么带着,想来多少也有些防范作用。 魏远县民无辜。 难民无辜。 南城营的那些官兵又何其无辜? 耶律肃与何青离开后,便去营地其他地方巡视。 朝阳初升。 虽日头不大,但多少也有些暖意。 大雪渐停。 许多被拘在屋舍里的孩童都被长辈放了出来,在积雪堆里撒欢。 有屋檐可遮挡风雪,一日三餐虽算不得丰盛但总能吃个半饱,天又不再下雪,对于孩童来说,已是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虽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但也因他们的笑声,为难民营的死气沉沉带来一分生机。 这边有孩童在玩雪耍乐,另一边帐外开辟的一小块空地上,仅用四块木板、几块帐篷布支撑了一片挡风当雪的地方,地上临时垒了三十个土灶台,个个灶台上都在煎药。 药味扑鼻,三十份更是浓郁的几欲让人窒息。 负责看炉子的矮瘦学徒受了一夜,被药熏得难受不说,这地儿实在寒冷,即便有三十个土灶台,也聚不起多少暖气。 直到另一个小学徒从帐篷里走出来与他换班,他迫不及待道:“快快快,西边第四个第九个炉子快好了,收了一夜活活要被冻死了!让我进去暖暖续上命罢!” 说着拔腿就走往帐篷里钻。 才抬脚,就被拽住了胳膊。 矮瘦个的看向小学徒,只见小学徒冲他连连摇头。 他问道:“怎么了?” 小学徒招手让他坐回来,用气音谨慎说道:“里面——”说着,眼神往帐篷方向瞥了下,“不大好,我宁愿在外面呆着。我师傅说,已经有两人开始发热了,但他们没一个敢往上头报的,说什么风寒发热是常见的事情,用不着大惊小怪。” 矮瘦个惊愕的瞪大眼睛,“他们故意瞒着不报?当真?这可是——可是——欺君之罪啊!若真的是疫病呢?” 小学徒满目无力感,眼神空洞的望着燃烧的小火苗,“师傅说是他们商量定了,发了红疹才往上面报。” 可—— 发了红疹就晚了啊! 第85章 我要去见将军! 发高热是病气已进入体内,红疹则是意味着已渗入五脏六腑,再发至身体四肢,若真的是疫病…… 矮瘦个颓然跌坐回去。 呢喃了句:“咱们恐怕也难逃一劫啊……” 他们守着这一片的炉子,闻着苦涩的药味,心中更是苦的连眼泪都哭不出来。 风雪停了,积雪未化。 这天气,却像是更冷了。 只是,他们不过是学徒,只能在这儿熬药、守着药炉子,满腔恐惧、不安,对师傅们的行为极度不认同,却也只能继续守着、熬着。即便 在内心祈祷,他们遇见的只是风寒。 日升日落。 一日三服汤药。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自耶律肃率南城营接手了难民营后,有了极大的改善,从京城里送来的食物能管他们吃个七八分饱,还送来了棉被、棉衣、炭火等冬季紧俏物资。 又因隔开了魏远县来的难民,难民营里蔓延的风寒不再失控扩散。 次日,耶律肃又将难民营中风寒稍重的难民归置到一间屋舍里,单独治疗处置。 风雪止住,供给不愁。 难民营里很快就听到了欢笑声。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进。 耶律肃与何青在巡视难民营时,一群手持着枯树枝的孩子们绕着一个树墩玩官兵与强盗的游戏。 叽叽喳喳,你叫我嚷。 好不热闹。 比起前一日的踩雪玩乐,今日的笑声更为欢畅。 中气十足。 其中一个四五岁的小子最先看见耶律肃,立刻扔了手里的枯树枝朝着耶律肃蹭蹭跑去,在他们跟前才刹住脚步。 昂着脏兮兮的小脸。 眼神却璀璨明亮的很,“大将军!您能教我武功吗!我将来也想成为像您这样的大人物!” 耶律肃面容清冷,身材挺拔威武。 成年男子都会敬畏他一二分,不敢轻易接近。 此时的男童却毫无畏惧,站在他的面前,说着白日梦的豪言壮语。 冷傲的耶律肃却并未无视这顽童。 他垂下视线,眼神平静的看着这孩童,淡声回道:“等你满十四岁后,就可去投军效力。” 男童的眼睛睁的极大,极其认真的听他说话。 生怕错过一个字音。 听见回答后,他振臂欢呼一声,脸上挤出纯真、灿烂的笑脸,“我今年六岁了!再有六年我就能成为像您一样的大人物了!” 何青温柔的笑了下,纠正他:“还有八年才是。” 男童欢呼的声音戛然而止,收回了胳膊,晒晒的用手指扣了下脸颊,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吸了吸鼻子,道:“嘿嘿,将军们别笑话我……” 耶律肃的神情不变,清冷,却不疏离,“不笑话你,但你能告诉我,为何要成为大将军?” “因为我想成为像大将军一样的好人!我爹娘说了,只有大将军这样的好人,才能拯救我们与大水大火之中!我想要像你们一样,成为了不起的大好人!”他说的那般憧憬,黑亮的眼中,清晰倒映着耶律肃与何青的姿态。 他们高大挺拔,孔武有力。 佩戴着象征权势的长剑。 在小小的男童眼中,是无所不能的大人物。 是他满心景仰之人。 耶律肃被他的童言稚语逗笑了,清黑的眼底浮起一抹浅笑,“等你长到十四岁后,我在军中等你。” 男童眼神璀璨,想要欢呼。 却又抑制住,学着不知从哪儿看来的,双手抱拳,似模似样的回道:“一说定了!” 嗓音稚嫩。 才说完后,他的小伙伴就催促着他加入游戏。 小孩子这才顾不上了,拔腿就跑。 何青望着那群追逐打闹的孩子,眼神落在那男童身上,微微摇头笑着道:“一言为定才是。听多了孩子们说想考中状元秀才,忽然听那孩子说想成为武将,竟有些感动,将军呢?” 耶律肃收回视线,朝着帐篷的方向走去。 冷风将他的声音吹散,“顽童稚言罢了。” 何青叹了口气。 将军这言不由衷的习惯啊。 明明对那孩子极为满意,否则一向不喜顽童的将军,为何独独愿意和一小儿说上这几句话。 两人又去帐篷巡视。 因魏远县来的难民都收治在帐篷内,耶律肃并不进入,而是将几位大夫叫出来问话。 这些大夫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跪在地上止不住的发抖。 哆哆嗦嗦的回禀无人发热,无人起红疹。 耶律肃沉了视线,威胁两句后才放他们回去。 算上这些人从魏远县离开已有四日了。 谢安在信中所说,五日左右就会起高热、陆续发红疹。 这些难民并无这些反应,或许他们并未染上疫病……? 这个可能性,在他心中滋生。 但这个可能性,却在今晚,被狠狠打破了。 深夜,赵刚来报抓到一伺机潜逃的大夫。 耶律肃拽起大氅披上,被雄黄熏过的大氅有一股刺鼻的苦味,直冲天灵盖,他却连眉心都没有皱一下,疾步往帐篷外赶去。 赵刚需得一路小跑才能赶上他的速度。 路上,他回禀的声音被风声吹得稀碎。 “那大夫说帐篷里昨晚就出现了好几个高热的人,今天早上就有两人浑身发了红疹,并伴有腹泻的症状!他害怕疫病所以想乘着深夜我们换班时逃出去——” 说话间,耶律肃已经赶至帐篷外。 伸手就要掀开帐篷进入。 赵刚急忙赶上,伸手阻拦:“将军,您不能进去!属下进去看过后再禀告将军!” 他这一喝,身后的南城营也纷纷说道,愿意替将军进入帐内一探究竟。 耶律肃的耐心已将至极限。 他紧绷着脸,眼神冷似冰刃,扫向赵刚:“滚开!” 赵刚还想再拦:“将军——” 却被耶律肃一个眼神震慑住。 待到回神时,耶律肃已经掀开帘子进入帐内。 赵刚并不敢离开帐外,随手抓来一士兵:“快去通知何青!” 耶律肃已戴上面巾进入。 帐内烛火昏暗。 一排排简陋的通铺上,难民一个挨着一个的躺着,弥漫着一股酸腐恶臭的味道。 沉痛的沉吟声不绝于耳。 见有人进来了,这些难民呼喊着‘救命啊……’ ‘我们不想死啊……’ ‘救救我们……’ 耶律肃走到一男子身旁,用帕子隔着,掀起他的衣袖,就看见手臂上稀疏错落的红疹。 静神下来,甚至能听到腹泻的水声。 而那些大夫,个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看见耶律肃进来后,吓得连脑袋都不敢抬起来。 耶律肃陡然转身,冷不防伸手拽起一个大夫的衣襟,几乎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眼神宛如炼狱中的阎王,阴狠毒辣,厉声逼问:“我如何同你们说的!为何不报!” 被揪起来的大夫害怕的面无人色,哆嗦的嘴唇:“并并无出现红红疹——” “那这些是什么,你眼瞎了不成!”耶律肃暴虐怒吼,拽着他直接将他的脸摁到难民的胸口上去。 大夫一改方才的恐惧,失控的尖叫挣扎:“我不想染上疫病啊!!将军饶命!不是我说不报的啊!!是是是是他们都说的啊!!” 耶律肃厌恶至极。 将他甩开。 肃杀的视线一一扫过跪在地上的人,“都想活命是吗?” 几位大夫连连磕头,“将军饶命啊……” 只会一迭声的重复这一句话。 耶律肃冷笑一声,眼底寒光四溅,“有我在一日,就别想活着从难民营踏出去。” 话音落下,他已掀开帘子,离开帐篷。 帐篷外,慢一步赶来的何青已准备了苍术煮过的水、雄黄、干净替换的衣物。 正要替他更衣时,却被耶律肃的喝止,不允许他靠近。 “取我的腰牌,速去宫中通传告知陛下,难民营中已出现来自魏远县的疫病患者,请陛下下令封锁难民营、魏远县。耶律肃恳请率两百南城营将士死守难民营,绝不让疫病蔓延入城,还望陛下恩准!” 何青失色:“将军!” 耶律肃却不听他任何恳求,眉眼冷峻,口吻不容商榷:“速去!” 周围一片死寂。 无一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何青面上的温和彻底褪去,神情肃穆,后退一步,单膝跪地,神情坚毅道:“属下定不负将军所托!” 说罢,起身往难民营外疾步而去。 何青并未进入帐篷之内,但仍是换过雄黄熏过的衣物、净手后,才取了耶律肃的腰牌,骑马入京! 有了骠骑将军的腰牌,何青无比顺利的进入皇宫,并见到了渊帝。 听了何青的急奏后,渊帝一时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身子往前猛栽了一下。 幸而内官眼疾手快,伸手扶住:“陛下!” 并朝外扬声唤道:“快去请太——” 却被渊帝抬手制止。 渊帝撑着胳膊,直起身子,一瞬之间,脸色仿佛苍老了许多,浑浊的严重迸射出犀利的光,“传朕口谕——封锁魏远县、难民营,凡有逃逸者格杀勿论!再、命太医院所有医官前往难民营,尽快寻得疫病治疗之法!” 自有内官往外下传口谕。 渊帝说完这一段话后,颓然失去了力气,岣嵝着背,单手压着胸口,闷咳不止。 偌大冷清的宫殿里,咳嗽声撞出声声回响。 咳了一阵后,似乎又想起一事。 抬起头,死死盯着内官道:“去——将二皇子殿中所有人统统挪去后山小院!” 内官还有犹豫。 渊帝的眼底闪过冷光,用极地的声音命令道:“包括二皇子在内!” 内官束手领命,退了下去。 宫殿之中,余下寥寥两人。 渊帝又咳了一阵后,才看向殿前的何青。 本想开口命他退下,却在见他面容沉稳肃穆,虽有焦急忧心,却无急躁之意,跪在地上时更是身姿笔直,虽刚却稳。 与耶律肃那股桀骜不驯却还要故作温顺的姿态截然不同。 殿下之人,是真正的臣服在天子脚下。 渊帝忽生一念。 “你……”他缓缓开口,咳的久了后,声音略显沙哑,“报上名来。” 何青抱拳,回道:“草民何青,将军府中侍从,年二十一。” 回话有条有理,不卑不亢。 渊帝又道:“何青,你可愿为朕效命?” 何青垂首,态度愈发坚定:“草民乃南延子民,愿为南延献上微薄之力!为陛下效命!” 渊帝勾起嘴角,又降下一道旨意。 破格提拔平民何青为正四品指挥使,率禁军两千人前往封锁魏远县! 何青激动谢恩,退下。 渊帝捂着胸口,压制喉间的腥甜。 疫病尚控制在魏远县与难民营中,为阻断疫情,放弃这两地都在情理之中,可耶律肃偏是第一个入宫禀告疫病之人,还让他猜中,此次疫病过后,他在民间的名声又会有提高多少。 即便他为自己的血亲。 即便他一心为南延,不含私心。 但自己为了江山安定,却不得不防。 何青此人,绝非是无欲无求之人。 财帛、权势动人心啊。 那双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如此良才,又怎会甘愿屈居于人之下,只当一默默无闻的侍从? 这人一旦有了出挑的心,就很难不生出异心。 - 京城周边的难民营、魏远县起了疫病的消息不胫而走。 隔了一晚,全程知晓。 京城上下人心惶惶,又因难民营就在京城郊外,更是引起一阵恐慌。 紧接着,京城下达了禁城令。 药铺的药材疯涨,米行的米价哄抬,秩序紊乱,最后还出动了巡防营出面镇压。 如此轰动的消息,即便将军府里的人千防万防,也架不住有心人故意往里面传递消息,教夏宁知晓了。 竹立显然被消息吓到了,小脸煞白:“京城难道也会有疫病吗?” 雪音不冷不淡道:“将军在郊外驻守,怎会让疫病传入京城?” 竹立只看向夏宁,不安道:“嬷嬷她们……也在京外啊……” 夏宁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盏,眉眼平和的看向竹立,安慰道:“小院与难民营并不在同一方位,想来是安全的。” 竹立这才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喃喃自语:“阿弥陀佛……” 夏宁又道:“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我心口有些难受,竹立,你去将谢先生留下的药包煎煮一份。” 竹立一听见她说身体不适,也不顾不上疫病、小院这些事,忙不迭就跑去小厨房煎药去了。 甚至都不曾察觉到奇怪之处。 在竹立离开后,夏宁看向雪音,用无比冷静的语调说道:“我要去见将军,需要你帮我。” 第86章 那女子说是将军的外室…… 雪音清冷的面庞上闪过一抹惊愕,若非夏宁的表情过分认真,她还当夏宁是在说玩笑,“姑娘没听见陛下已经下了禁城令么?” 夏宁勾起嘴角,携了分淡笑:“所以,我才要你帮我出去。” “不可能。” 雪音面色微冷,转身就往外走。 夏宁见她离开,也不急着拦她。 在雪音将踏出正室门槛时,才不急不缓道:“若说,我手上有治疗时疫的方子呢。” 雪音顿住。 转身惊愕的去看夏宁,“夏姑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夏宁还在做着手上的针线活,细线绕过银针打了一个结,在雪音的注视下,又拿起剪子剪断,将银针插回针线包上,才掀起眼睑,淡声重复了遍:“送我去见将军。” 气韵淡然。 可眼神认真,丝毫不像是在说玩笑。 雪音生了疑心,开始怀疑她所说的是真是假,而非是认定她在浑说。雪音走回她跟前,出声提议:“夏姑娘若有治疗疫病的方子,不如交给奴婢——” “这是我的功劳,为何要让给旁人?” 她直接打断雪音。 雪音面色涨红,清冷的语气却带着自负:“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定会向将军明说,这方子是夏姑娘的。” 夏宁却不愿与她继续纠结这些。 面上露出些许不耐:“难民营里收了两百多从魏远县来的,而疫病最先就是从魏远县传出来的,将军受命死守难民营,若他也染上疫病,到时——”夏宁淡淡看她一眼,眼神直白,言语更直白:“你可不要后悔。” 而这一句话,也切中了雪音的软肋。 她爱慕将军。 夏氏如何,与她无关。 但将军决不能出事。 雪音皱起眉头,再一次与她确认:“姑娘手上真有治疗时疫的方子?” 夏宁没有直接回她,而是举起手指,对天发誓:“若我所说有假,必不得好死!” 这誓言歹毒。 她说起来却毫不犹豫。 雪音才要开口应下,看见夏宁仍然不算是红润的面色,“外面天寒地冻,若要逃过城门守备,必定无法乘坐马车出城,你身体能撑得住?” “只要不让我从将军府走到城门,死不了。” 雪音犹豫再三,最终应下。 两人分头收拾东西。 将军府年轻女眷不多,但好在夏宁与竹立的身量相当,穿上大氅戴着风兜,若不出声,很难辨别是谁。 雪音本也没打算带她走将军府门出去。 直接背上她跳上屋檐,走不寻常之路。 她提前与暗卫打过招呼,说夏姑娘命她带竹立去小院送些雄黄、苍术等物,暗卫与雪音同是从暗卫营出来,自然不会刻意为难她。 雪音就这么带着夏宁,避过城门守备,出城去了。 - 昨晚禁城令下来后,难民营中所有人得知疫病患者就在他们身边时,彻底慌乱成了一团,叫嚷着要立刻离开难民营! 他们不要死在这儿! 起先只有小部分人在闹。 有人瞧见从帐篷里接连抬出去三四具尸体后,整个难民营都惊恐起来! 统统涌在难民营临时修建起来的栅栏门口,嚷嚷着让他们出去! 陆元亦等人先头还能控制局面,但后来难民情绪愈发激动,甚至拿上家伙事儿打算强闯出去、攻击守门的南城营士兵。 耶律肃闻声赶来,直接找出带头教唆闹事之人。 不等那人求饶,一剑穿喉! 当场夺了那人性命! 集聚在门口喧闹的难民被这残忍的一幕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片死寂。 在他们心中,骠骑将军虽冷酷,但对百姓还算平易近人,甚至他们当时闹出了要火烧二皇子的事情,将军也不曾处罚他们。 可谁能想到…… 就是这位骠骑将军,竟然当着他们的面,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杀了一无辜百姓! 死寂之下,更是恐惧。 耶律肃收剑入鞘,眼神冰冷犀利的扫过所有人,“谁再敢挑唆闹事,这就是下场!” 自是无人敢言。 唯恐多说一句话,也要被夺去性命! 场面安静下来后,耶律肃再次开口,用剑鞘指着倒在地上男人,冷声道:“他教唆你们离开难民营,可你们这数千人还能去何处?京城已下了禁城令,天寒地冻的出去活活送死不成?” 这些人面上的恐惧淡去。 已是将他的话听进去。 他们本就是难民,前来投靠活命的。 现在大雪虽停,但积雪未化,天气仍然寒冷。 是啊,他们出去……能去哪儿? “陛下已派来太医治疫,不会任由疫病肆虐,愿意留下的,立刻回屋舍去,谁留下,我就当成是还想离开难民营——” 话音未落,这些人毫无犹豫的转身就往屋舍跑去。 生怕自己跑慢一步,就会当成是留下来寻死的怨种。 陆元亦上前请罪,“将军恕罪,是属下无能!” “再有人闹事,不必报我,直接处置。”耶律肃抬起手,揉了下额角,褪去冷厉颜色的面上,是难掩的疲色。 帐篷里的疫病愈发严重。 抬出去尸体只会越来越多。 而谢安至今毫无音讯。 幸好何青率兵前往魏远县,应该能掌握当地的情况一二,寻得谢安下落。 处理完门口闹事的时间,几位从宫里来的太医在他门前求见。 但看他们一脸郁色,就知道他们尚无治疗时疫的法子。 这些太医,常年被养在宫中,治疗的多为妇人病、寻常的头疼脑热,又能有几分真本事。 耶律肃听他们肝气不顺五脏不调这些话颠来倒去说了几遍,外头又有人来报:难民营外有人求见将军! 他正憋着一股气,借机怒斥:“不见!擅闯者乱棍打死!” 小兵抱着双拳,弓着腰,小心翼翼抬头窥探将军的面色,大着胆子道:“可那女子说是将军的外室……” 全场死寂。 耶律肃的视线犀利落在小兵身上。 剑眉皱起。 夏氏? 几位太医医术暂且不论,但京中流言蜚语却掌握的一清二楚,尤其是这位将军与那外室的艳闻,当时可是传遍京城啊。 为首的一位太医忙道:“将军,病患那边离不得人,我等要去忙了。” 几位太医连忙告辞,跟着离开。 才出了屋舍,就听见他们议论道:“禁城令之下,这外室竟然还敢追来,当真是……” 另一声音附和道:“听闻是勾栏里出来的名妓,这手段,哪是寻常妇人能做得出来的?” “许是功夫厉害……” 隐晦的暗示,惹来几声笑声。 他们却忘了,屋舍里的耶律肃耳力过人。 耶律肃沉着脸往外大步流星走去。 身后的士兵一路小跑才堪堪追得上。 却也不敢跟得太紧。 将军这气势仿佛要杀人似的。 真不知道那外室来这儿图些什么?就不怕因此惹怒将军失宠了? 在猜测之中,他们赶至门口。 荒地上积雪皑皑,只见一披着深灰色大氅的人立在门口,风兜宽大,几乎将她的面容都掩盖住了,只能窥见一双杏眸。m.cascoo 浮着微光。 眸光清澈。 方才门口这儿有难民闹过事,地上的积雪被踩踏的脏污不堪,走来时发出轻微的响声,响声逐渐靠近,那夏氏急急转身看来,一双杏眸顿时亮了起来。 “将军!” 女子清澈柔软的叫声响起。 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还不忘她挥舞着纤细的胳膊。 耶律肃眉心紧蹙,面色愈发冷凝,薄唇微启,这才命守门的士兵放人进来。 夏宁小跑着到他跟前,微微喘息着,在耶律肃开口之前先一步伸出手打住,昂起脸来,气息不稳道:“您先别急着骂人,我来难民营并非胡闹,但得先让我看一眼病患,我才告诉您,手上的方子是否适用。” 耶律肃心下诧异。 夏氏竟然真得过疫病? 面上神色严肃,眼神垂下,审视夏氏,“我竟是不知京城里何时起过——” 他还在说话,夏宁竟然绕过他,疾步朝着屋舍密集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后,见他还没跟上,这才停下来转身催促,“将军,您若还有旁的事情,只需告诉我收治病患的地方在哪儿,我自己去。” 她神情急切。 转身太急,戴在头上的风兜帽落下。 她头上盘着妇人发髻,样式依旧简单,发间仍簪着那支绒花。 红梅艳艳,点缀着她面色的苍白。 但夏氏的眼神不见恐慌,擅自离府、逃出京城、前来难民营,做了这些事夏宁仍眼神坚定,对上他亦不曾有心虚之色。 这样的外室,如此陌生。 从前那个惯用邀功、在他面前只会哭哭啼啼的夏氏,究竟是谁。 耶律肃压下眼底暗色,抬脚跨步向他走去。 步子迈的很大,扬起衣袍一角,与她擦身而过时,甚至不曾慢下来,而是冷声扔了句‘追上’。 夏宁无暇去纾解耶律肃的怒气。 一切,只能等到见过病患之后再说。 走到帐篷外时,空气里都漂浮着雄黄粉的味道。 三位太医正瑟缩着肩膀,站在帐外商议药方,个个眉头不解、满脸苦愁,撸的胡须都快撸秃了。 有位太医眼尖,看见耶律肃带着一女子前来。 便知定是那‘寻夫’来的外室。 眼神不免多看了两眼。 未施粉黛、未戴珠簪,素的仅有一支红梅簪子。 却也掩不住眉眼间自然而成的媚态。 当真是绝品。 “将军!”太医们各怀心思,纷纷拱手见礼。 耶律肃偏头站在身侧的夏氏,嗓音低沉着再一次确认:“你真要进去?” 夏宁被这三位太医暗中打量,又听耶律肃还在与她墨迹,很想翻一个白眼,她不进去的话,冒死来这儿作甚?难不成真是来看他的不成? 可当着外人的面,夏宁低眉顺眼,嗓音柔婉道:“还请将军代为安排,让——”她舌尖略转,粉唇之中吐出一许久不说的词来,“奴家进去确认。” 她这幅模样。 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小院里的夏氏。 一会儿一个性子,她倒是善变。 耶律肃并未答复。 倒是三位太医先开了口:“夏娘子瞧着面色不济,想来是身上不大济,且里面都是时疫患者,娘子一介女流进去,恐不合时宜啊。” 夏宁诧异。 这些个太医医术如何先不说,倒是小道消息精通的很。 连她姓什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余光里,站在她身侧的耶律肃并未替她开口说话,却也没有制止她。 夏宁心中有了注意,向着他们浅福一礼,缓缓道:“诸位太医,我只进入看一眼病人,确认与我当年所染病症是否相似就好,必不会给大人们添麻烦。” 一太医听她染过疫病,一脸不信。 耶律肃适时开口:“不可在里面停留过久,记住了吗?” 夏宁嘴角扬起,绽开一浅浅的笑意。 “喏。”她利索的屈膝一礼,“奴家去旁边做些准备再进去。” 她避开众人的视线,走到一无人的拐角处,抖开背在身上的包袱,脱下大氅,将包袱里的罩衣、面巾一一穿戴齐全,最后只露出一双眼睛裸露在外,其他部位统统被白色罩衣罩住。 甚至连双手都戴上了手套。 许是这幅打扮太过吓人,将众人吓了一跳。 连耶律肃都微蹙起眉,上下将她打量一眼。 夏宁内心想笑,当年她看见罗先生日日做这幅打扮,估计也是这反应。 但先生那时日日照护她,没有被她传染,想来是那些怪异的举动、着装都有关系。 夏宁惜命,不管有用无用,统统用上。 进入帐篷里时,即使隔着两层面巾,扑鼻而来的酸腐恶臭味也几乎要将人熏吐。 里面两百多的病患,一个挨着一个的躺在大通铺上。 有人呻吟叫唤着要水喝,有人在哭泣,还有人在腹泻…… 这么多病患,却只有四个小学徒在照顾。 灌药、扎针。 又听一个小学徒招呼了一声‘他断气了,来搭把手抬出去’,两个小学徒苦着一张脸,怕的几乎要哭出来般,一头一尾的抬着将人抬出去。 此地虽在京城外。 帐篷内,却堪比炼狱。 夏宁眉心紧皱,不忍继续看下去。 翻了两三个病患,确认了他们身上红疹、状态,又低声询问几句后迅速离开帐篷。 外面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让人瞬间提神,排出胸中那股浊气。 第87章 朝着她臀上狠狠打下去! 夏宁才出了帐篷,就有太医要围上来,要询问她关于病症之事。 可那轻慢的神色,让夏宁皱着眉后退两步避开。 她自知身份卑贱,但眼下这群太医还是这般瞧不起人的嘴脸,令她厌恶。 耶律肃的嗓音恰好传来:“夏氏,去换了衣物再来复命。” 解了她现在的困境。 夏宁应了声是,躲去一旁角落褪去罩衣、面巾,裹起来后放在一旁,请小学徒帮她处理烧毁,这才重回帐篷前。 她快步连连,行至耶律肃面前。 从袖笼中取出一张方子,双手递给他,像是松了一口气,面上染了分浅笑:“奴家去看了两三位病患身上红疹的分布、大小,又仔细询问了发病的症状,与奴家当年所患的一致。这是当年恩公罗先生留下的方子,奴家将方子献给大人,愿这方子也能救里面那些可怜人一命。” 耶律肃伸手结果,展开粗看一眼。 并无什么太过贵重的药材。 一旁的太医立马走来,“将军,能否借我一看?” 耶律肃交给太医,视线仍落在夏宁身上。 又是那罗先生,那位罗先生究竟是谁? 当年她的疫病又是从何处染上的? 她又病至什么地步? 耶律肃有太多的话要问她,却无法当着外人的面问。 他愿意信一次夏氏,但也意味着在这些太医面前,要给足夏氏体面与信任,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按着这房子抓药医治。 若—— 夏氏真能治疫成功,也必能脱去贱籍。 所以,他才默许夏氏说这话,做这些事。 夏宁任由耶律肃审视,神情不慌不忙,甚至还掀起视线,与他对视一眼,勾起嘴角柔柔一笑。 妩媚动人。 耶律肃用眼神无声警告她,夏宁才收敛了表情。 他们用眼神来去了一个回合,那边三位太医已经都看过了方子,为首的太医拿着方子,抖了两下,问道:“夏娘子,这方子开的实在怪异,用量也毫无章法可言,这当真是治疗疫病的方子?” 另一太医也应和道:“恕我冒犯一言,是否是娘子记错了方子?毕竟方子上有十几位药材,按这用量,根本不像是一个饱读医术的大夫会开出来的方子。” 剩下的那位太医为了证明自己的立场,也跟着‘是啊是啊’了两句。 这三位,就差直接质问夏宁:是否是她随手写了张方子来糊弄他们? 夏宁抬起下颚,看耶律肃。 被连番质问,她面上没有委屈、也没有恼怒之意。 只是安静的看向耶律肃。 她要确认耶律肃的态度。 索性,他的应对并没有让夏宁失望,“夏氏,你来为三位太医解惑。” 这一句话摆明了他的立场。 夏宁做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眸光盈盈,道了声‘是’,那嗓音柔媚的几乎能掐出来水般。 可等她一转头,看向三位太医时,眼神陡然疏离,语气听着还像是虚心求教:“大人们既疑心我这方子,我想请问诸位大人,可是有了治疫的方子呢?” 那自然是没有! 否则他们还在这帐篷门口吹冷风作甚! 太医一脸正色道:“我等才来,尚未完全掌握疫病病情,如今只能对症开方,绝不敢开那些糊弄、祸人性命的方子出来。” 夏宁闻言,浅粉色的嘴角翘起,一派天真道:“那就是没有良方了。” 太医们被一外室如此奚落,脸色怎能好看。 自有咽不下去的要开口还击。 夏宁快人一步,又笑盈盈道:“可当年为我治病的先生望闻问切,才用了半盏茶时辰就定下了方子,诸位——”夏宁忽略了罗先生揪着一学徒不耻下问几日的事情,毕竟当初先生先是写了个方子出来,可上面的药材从未听过,先生这才重新拟了这个方子出来,也不算是夏氏胡言了。 她顿了顿,理所当然的诚恳发问,“这一夜半日过去,一缸茶的时辰都快过去了,怎么还没写出来方子呢。” 噗嗤。 不知哪个小兵没忍住。 笑的三位太医脸色黑如锅底。 夏宁轻轻哎呀了声,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用帕子掩着唇,微蹙着柳叶眉,杏眸水汪汪,柔声致歉:“我出生卑贱,更是没读过什么医书,若说错了还望大人们不要与我一般计较。” 耶律肃忍不住淡淡看了夏氏一眼。 这阴阳怪气的话从她嘴里出来,听着更气人了。 也堵得这三位太医无法跟她继续计较。 为首的太医绷着脸,说道:“夏娘子既然说这方子能治疗时疫,我等也愿意一试。”说完,招手叫来小学徒,让他按着方子,一两不差的抓药熬药。 明面上是信了她这房子。 实则是把责任全部推到夏宁身上。 若无用,耽误了疫病治疗,陛下问罪,他们就能将罪统统甩到夏宁身上。 夏宁恨不得‘不要脸’这三字狠狠啐在他们脸上。 就这容人的度量,竟然也配当太医? 她压住想要骂人的冲动,动人的面庞上生出失望,笑意全然褪去,一别方才笑语吟吟的伶牙俐齿,字字用力诉道:“自听闻难民营中出现疫病,我不顾自身冒险出城,只为早一步赶来将军身边,将方子献上,为治疫出一份绵薄之力!可本该治病救人的太医们却是处处为难于我!不信我先生的方子也罢,说我一介女流瞧不起奴家也罢,分明是他们写不出方子,却还要将责任全部推到我这一介女流身上!” “夏娘子此话何意!”一名太医急的插嘴。 夏宁的声音比他更高一分,清澈坚定的女子声音掷地有声,“他们这般推诿、欺负人!我也斗胆冒犯一句!这方子就是能治时疫,可按照这几位太医这么个治法恐怕也是效果甚微,难不成这罪名也要推到我身上不成?!” “我等治法有何不妥!”太医怒声质问,抬起胳膊指着夏宁。 气的吹胡子瞪眼。 夏宁偏了视线,讥讽回问:“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诸位太医们心中不知道么?” 听夏氏说的有些过分了,耶律肃才出声提醒了句。 夏宁再次收回视线。 方才一番话说的用力,再次开口时,气息已有些不稳,面上的嘲讽之色也显得有些浮躁,“看来诸位太医是真不知道了,竟不像是饱读医术的大夫该说出的话。” “夏氏,好好说话。”耶律肃淡声道。 夏宁面朝着他,故作委屈的将嘴角往下压,“那些病患统统都安置在一块儿,轻症的,重症的,尤其是有腹泻症状的病患,脏了衣物也无人料理,帐篷里气味难闻,你传我,我传你,那一帐篷的人一个都别想好囫囵。旁人不懂也就罢了,太医们难道是真不懂么。” 三位太医不曾料到这夏娘子是真的懂。cascoo 还能说到这些。 太医们连夜被叫来难民营,连衣裳、吃食都容不得他们慢慢收拾,拎上药箱就被催促着出门。 就连里面那几个小学徒,还是先头那些郎中带来的。 他们也知道应当分轻重症治疗,但人手不足,难不成让他们这些太医亲自上手不成? 耶律肃看了眼三位太医的表情,已然明白他们是懂而不为。 脸色立刻沉下。 “先前那几个庸医可还留着?” 在一旁候命的陆元亦出声回道:“还留着,都关在一处。” 耶律肃:“把人放出来,命其按夏氏所说,清理帐篷里病患。” 陆元亦应下,即刻去执行。 “继续说。”这话是耶律肃对夏宁所说。 嗓音冷淡,听不出情绪如何。 夏宁继续说道:“帐篷不可密闭,需得适当通风,时下气温寒冷,帐篷里可烧几个炭火炉子,里面加入艾叶雄黄等药材,亦可祛毒驱味。另,在帐篷内的人每日进出都需要更换外衣,洗净双手,若有条件,可缝制几套像我那样的衣物,避免直接接触到病患,每日离开帐篷当值后,用沸水煮一遍,烘干后可再次使用。” 太医冷哼了一句,妄图找回些脸面来:“瘟疫借风传递,按了夏娘子所说,若是传给旁边难民营中的无辜百姓呢?” 说完后,还冷嗤一声。 几人连连摇头。 很是不屑她这提议之一。 夏宁心生恼怒,顾不上耶律肃的态度如何,迎面质问:“从难民营至此地将军特地隔了半里地,这半里地是白隔的?难不成我得了风寒,与您隔着半里地朝您打个喷嚏,你就会染上风寒了?更不用说,这帐篷周围一股雄黄苍术、艾叶的味道,都能将人盐渍入味了,难不成还防不住痛的那一道风不成?” 她快语快言,一个接着一个的将问题砸去。 顿了顿,仍不解气,又冷笑了声:“诸位大人有这功夫质疑我种种言论不妥,还不如多去里头号号脉,争取早日写出适宜的良方来!” “荒唐!”为首的太医被夏氏说的面色黑红不断,气的胡子乱颤,“区区女流之辈,仗着得过瘟疫就能如此目中无人!将军——” 太医开口,就要请耶律肃管教这无礼的夏氏。 耶律肃打断了太医的话,不轻不重的说了句:“夏氏,向几位太医道歉。” 夏宁自然不愿意。 她抬起手,轻摁在心口,眉心蹙起,急促喘息几声。 她奔波半日,又在冷风中站了许久,即便有大氅兜着,也难抵挡外头侵入的寒气,愈发显得面色惨白。 “将军……奴……”她岣嵝着身子,向他伸出手去。 似是发病了。 纤细手指迅速被一只宽厚的大掌握住,包裹起来。 耶律肃面色微变,大步上前直接将她打横抱起,那双冷冽眸中的关切之意是人可见,匆匆扔下一言命陆元亦加以监督,就抱着夏氏疾步向屋舍走去。 那番紧张的姿态,让太医们看在眼底,扼腕叹息一句:“红颜祸水!” “自从骠骑将军沾上那狐媚出的事情,天下人谁不知?当真是——” “哐当!” 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吓得那帮太医一跳。 只见陆元亦对自己素手扔出一块岩石的行为只是拍了拍掌心,皮笑肉不笑道:“失手失手,吓着各位太医了。时疫未出,大人们,请吧?” 他面容粗狂、面黑如炭,身材魁梧。 眼神犀利。 大有他们谁敢说一句不进,他就要亲自将他们‘请’进去。 太医们纷纷拱手,步伐紊乱进入帐篷里。 隐约还能听见一两句‘莽夫’。 陆元亦哼笑一声,夏姑娘出身虽低,但现在可是他家将军要护着的人,谁敢当着他的面再议论一句试试看? 况且,连夏姑娘都知道时疫紧急,这帮庸医却只会处处刁难人,连个女子都不如。 - 一进屋后,夏宁就被扔到床上。 说是床,也只是一块床板,下面架了两条长凳。 铺了一层褥子,硬的硌人。 夏宁嘤咛一声,蹙着眉撒娇道:“您扔疼我了。” 全然没了刚才伶牙俐齿的厉害模样。 耶律肃刚抱起夏氏时,就知道了她是装得,只是碍于在外面才给她留了几分面子,眼下回了屋子,他站在床边,嗪着冷笑看她故作柔弱的无辜样,问道:“哪里疼。” 夏宁本想说心口疼,但对上耶律肃冰冷的眼神,就知道被看穿了。 她也不怕,侧着身段,半躺在床上,柔夷落在臀上,柔媚着语调,“这儿疼。” 说着,还自己揉了两下。 眼媚如丝,嘴角含笑,身段婀娜。 活脱脱一狐媚子! 看的耶律肃额角狠狠跳了两下。 “夏氏!” 他沉了声,敛了冷笑,压着怒气。 可夏宁明知他这是让自己收敛,却偏不这样做。 她此次冒险出城,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来送方子,一是她心善,二是要让耶律肃对她情根深重。 之前那些偏爱,远远不够。 只有令他迷恋上自己,让他彻底对自己放松戒备,甚至让自己成他的软肋,她才能博出一条生路。 即便她背叛了他,他亦会心生不忍,放她自由。 夏宁轻哼了声,从床上爬起来,不成规矩的福了福,撇着眼梢,道:“生分时,将军倒是愿意好声好气的顺着我,如今哄得我愿意为将军冒险出城,又冷上——啊!” 看夏氏这全然不知错的模样,耶律肃心头怒火烧起来。 他坐下床边,一手拽住夏氏的胳膊将她的身子背对着自己压在腿上,一手高高扬起朝着她的臀上狠狠打下去! 第88章 奴来帮将军罢…… 连着打了十下,夏宁也没呼一声痛。 耶律肃浑身都是怒气,又把趴着不吭声的夏氏拽起来,本以为她又要哭闹,却看见夏氏一脸惊呆的表情。 粉唇微启。 杏眸澄澈。 看的耶律肃耳廓骤然红了起来。 才知道自己做了多出格的事情。 怒气上头,竟然打了女人……屁股。 他嘴角绷的紧紧的,眼神严厉,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失态,“夏氏,你可知错了!” 夏宁:………………不知啊。 啊,不对。 是根本不太痛啊,她认什么错? 就连幼时她脾气死倔,天青阁妈妈怒了都不会打她的屁股,臀上肉多,用巴掌打下去能有多痛。 且…… 耶律肃雷声大雨点小,打时还留了几分力。 夏宁表示真不痛啊。 余光之中,看见耶律肃的耳廓微红,心中不禁觉得好笑,也知道不能继续惹他生气,否则吃亏的还是自己。 便顺着他道:“知错了。” 但这幅姿态在耶律肃看来,更像是口应心不应,拿这轻飘飘的三字来敷衍他的,手心发痒,恨不得再好好教训夏氏一番,目光森冷着问道:“错哪儿了。” 夏宁一一答道:“错在不应该偷偷溜出将军府,更不应该无视皇命逃出京城,万万不应该以身冒险进入帐篷,还不应该对那些太医无礼。” 耶律肃的怒气被卡在胸口,上蹿不出去,下压不来。 夏氏倒是答得周全! 这几样事她明知是错,偏一个不落的都犯了! 在看她浑身没骨头似的跪坐在一旁,垂着一截白皙的脖颈,哪里有半分认错的模样?! “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 耶律肃目光愈发森然,声音里多了份咬牙切齿。 夏宁听他还要继续问,昂起头来,眼眶微红的望着他,“我也认错了,将军也罚过我也,还要我如何认错?” 耶律肃压着怒气,舌尖抵着后牙槽:“你犯了什么事,我又罚了你什么,竟还让你觉得委屈了?” 夏宁睁着一双明眸杏仁眼,似是愣了下。 随即小脸微红,眼神闪躲着嗫嚅道:“方才将军都打人家那儿——” 话音黏黏糊糊,故作暧昧。 耶律肃冷声打断:“好好说话。” 夏氏立刻委屈着皱起眉心,楚楚可怜道:“奴家……” 耶律肃怒目而视:“夏氏!” 夏氏眼瞳微漾着一片湿漉漉的水泽,抿着嘴角下压,竟是委屈的不开口说话了。 耶律肃几乎想要扶额:“说话!” 夏氏抽泣着道:“我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还不如……不说了……” 说着,眼泪说来说来。 眼眶泛红,晶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筚趣阁 这时,耶律肃涌上一股熟悉的烦躁感。 似乎是那个令他头疼的夏氏终于回来了。 他的手掌扬起最终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捏住她的下颚,将她哭泣的脸抬了起来。 夏氏的眼眸干净,眼泪滑落之后,清晰的印着他面容。 任由他看。 泪意渐止,她嗓音微哑的启唇,轻声说道:“还有一事不曾与您说,在难民营门口,见将军平安无事,我才知道,那些错,犯得心甘情愿绝无悔意” 她的视线温柔,掺杂着爱慕,深深看他,似是要将他的模样印入心间。 耶律肃的表情未变。 手指移动,摩挲着她微冷的唇,又慢慢向上,拂过她的眼睛。 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才得几分真。 甚至连她的眼睛都是谎言。 他的怒气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奈。 粗粝的指腹停留在她的眼尾,似是爱极了她的眼睛,含着爱意看自己的模样。 夏宁在他深冷的眼底看见了情色微动,眉睫微垂,前倾了些身子,有心以色侍君。 屋舍里悄然无声。 两人之间热意悄然攀升。 耶律肃最终吻上那张口蜜腹剑的唇,温柔缱绻,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 夏宁承欢,身子柔软似水。 大氅褪去,落在地上。 身子往后倒去,竟是夏氏压在他的身上,轻压缓蹭,勾起了男人一身的怒火。 缠绵逐渐变得热切,她却忽然退出。 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眼神媚态丛生,皓齿咬唇,眉睫微垂,掩住面上的红晕,似是娇羞道:“奴来帮将军罢……” 一句话婉转撩人。 她直起瘦弱的身子,就要往下。 行至途中,却被止住了动作。 她的眼神落在握住她胳膊的手上,视线又缓缓上移,魅惑之中含一缕清澈的懵懂,妖娆与清纯在她眼底交叠,使她虽媚却不俗,愈发动人。 见他只是压着眼底浓郁的暗色,并不在阻止。 夏宁嘴角勾起,再一次往下。 憋了这么久,谁还能忍? 且耶律肃在她身上,从不曾束缚自己的需求。 她甚至都感受到了灼热,下一瞬,猛地一阵天旋地转,待她回神时,两人的位置已是颠了倒。 耶律肃的暗影投下,将她纤弱的身子罩住。 夏宁微愣,这是要…… 她短暂考虑了瞬,自己的身子能否撑住一场欢愉。 确认问题不大后,她伸长了胳膊,拢住他的脖子,柔夷搭在他的后颈,手指轻轻揉弄。 娇声媚气道:“将军~” 一身的狐媚功夫,发挥的淋漓尽致。 结果—— 一身的本事,也被耶律肃一一瓦解。 欺负了个遍。 他心中怒气未消,藏在情欲之中,在她意识迷离时吊着她,迟迟不给,逼得她认错,回的敷衍了、潦草了,又让她重新说过。 期间夏宁脾气起来了,拿脚踢他,骂他不知怜香惜玉,爬了要逃走,反被他绑了手脚,压在床上又是狠狠欺负了一番。 她溃不成军。 他却衣衫完整,仍然一副矜贵的高冷模样。 若非最后怜惜她实在撑不住了,估计还不会如此轻易放过。 这事他狠起来,简直就是要命。 夏宁被折腾的昏睡过去。 想着在身体体力跟上来之前,绝不会再以色侍君了。 真是把脸面都丢尽了。 夏氏睡过去后,床上一片狼藉,屋舍里陈设简陋,耶律肃只得亲自去倒了热水,替夏氏简单擦拭干净。 却发现自己这是在罚她还是罚自己? 他竟然会替外室擦拭更衣? 想到此时,他捏着夏氏胳膊的手用了分力,惹得夏氏在睡梦中皱眉哼唧了两声,他才松开,看着夏氏的眉宇间是他不自知的温柔款款。 隔日,夏宁睁开眼醒,神志慢慢清醒过来,想起来自己已经到了难民营,且昨日被耶律肃狠狠折腾了一番,昏睡过去,从昨日下午昏睡到了次日清晨。 身上的酸痛虽没了,但四肢软绵无力。 可精神却极好。 她这段时日常依靠着安神的汤药才能入眠,虽也能睡到次日,但醒来时总觉得精神不济。 今日醒来,神台清明,似乎连眼神都明亮了些。 有此效果,夏宁也就不介意昨晚种种。 且—— 她动了动身子,发现身上并无粘腻难受。 难道是昨晚…… 耶律肃替她清理过了? 夏宁有些诧异。 耶律肃忽然而至的温柔,虽是她想要的,却仍是令她有些不适。 正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时,门口传来脚步声靠近。 耶律肃端着一碗腾着热气的汤药进来,这熟悉的味道令夏宁下意识的就皱起了眉心。 她用腾出一只手摁了下胸口的位置,却是整个人直接栽进了被褥里。 夏宁:………………………… 耶律肃将她捞起来,扶着她背靠在屋舍的木板墙壁之上。 身后垫了一个枕头,倒也不觉得冷。 接着便一勺勺的喂她喝药。 喂他喝药的耶律肃仍是一脸高冷,但动作却无端温柔了许多。 惹得夏宁不停地拿眼去看他。 “认真喝药。”耶律肃被看的烦了,皱着眉头催促一声。 夏宁咬着唇笑了。 耶律肃又递一勺汤药,她直微笑着看他。 杏眸浅光,嘴角扬起。 她酣睡一夜,面颊透着餍足的红艳,眸光流转间,娇媚动人,是被人狠狠疼爱后的媚色。 “张口。” 耶律肃递着勺子,冷声道。 夏宁启唇,嗓音微哑,全然一派小儿女的娇憨,“将军,下回可不能这么欺负奴家了~” 这夏氏—— 喝药还堵不住她的嘴? 耶律肃的眉心狠跳了下。 又递了递勺子,耐心几乎告罄:“喝、药。” 夏宁微蹙着眉,伸手拽着他的袖子,盈盈可怜道:“太苦了……” 耶律肃掀起深沉的眉眼,只看了她一眼,将手里的勺子往药碗里一扔,端起药碗凑在唇边喝了两口后,夏宁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就要想要逃,却被他拉住拽了回去,大手摁在她的后脑勺,分了两次就将剩下的汤药全数渡完。 可仍未结束。 直至夏宁喘息不匀了,耶律肃才将她松开。 两人凑得很近,呼吸纠缠。 气息炙热。 夏氏眼神仍有笑意。 耶律肃低哑着嗓音,“又在笑什么。” 夏氏轻声道,“您也是苦的了。” 言语暧昧,眼神轻轻撩过他去。 耶律肃低哼了声,身子后仰了些,分开两人间过近的距离,单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躺下去,“你继续睡会儿。” 从情欲中抽离的耶律肃,又恢复了清冷的模样。 看她的眸光也少了些许温柔。 说完后,又叮嘱了句:“醒来后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伸手有替她掖好背角。 这间屋舍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木板房屋,门口没有棉帘子当着,四周即便没有窗户,因着到处漏风,倒也不觉得憋闷。 屋子里即便点了炭火炉子,也仍觉得不暖和。 耶律肃转身要离开。 夏宁的手从被褥的缝隙里伸出来,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 力道极轻,但也阻拦了他的步子。 耶律肃侧眸,扫了眼她伸出的手,薄唇掀起,“收回去。” 言语冰冷,不带温柔。 夏宁眉眼温顺着应了声是,又作出那副无辜可怜的模样,看的耶律肃心头烦躁,接着又听见她问起病患如何? 耶律肃面无表情的答了句:“得了你的方子,略有好转。” 夏宁便松了口气。 嘴角不经扬起一丝真切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先生留下的方子能起些作用,挽救些无辜性命。” 耶律肃的喉头滚了下,最终薄唇只吐出两字,“睡吧。” 耶律肃悄无声息的离开屋舍。 夏宁躺着闭上眼睛,静等着汤药生效。 这应该是谢安留下的救命汤药,她以防万一随身带了一副,今日早上脱力有些狠了,吃上一副也好。 她松散了紧蹙的眉心。 想着这一行还算圆满,递出了房子,还亲近了耶律肃。 徐徐图之,她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了。 汤药生效,令她再次入眠,等到再次醒来,她是被饿醒的,屋舍里不见吃食,她只能从温暖的被褥里爬起来,穿上衣裳,又裹上大氅,带着风兜,打算出去觅食。 外头的雪又下了起来。 天空阴霾,雪花不紧不慢的飘落。 扑来的风都携着冰冷的气息。 冻的她瑟缩了下。 四周一排排屋舍密集,却不见人影出没。 估计都被躲在屋子里避寒。 她绕着屋舍走了圈,实在没寻到类似厨房的屋子,正打算往帐篷那儿走走,看能否抓上一两个巡逻的士兵。 忽然从旁边跑出来一豆丁大小的男童。 衣衫破旧,一双鞋子两边各破了两个大洞,冻的发紫的脚指头露在外头。 夏宁一个闪身避过,这才没让男童直接撞上自己。 倒是让他噗通一声跌进了积雪堆里。 还在积雪够厚,并不会跌痛人。 夏宁后退半步,用帕子掩了唇鼻,柔声问道:“你还好么?” 乍然听见这一道似天籁的温柔女生,男童一咕噜就从积雪堆里跳了起来。 在看见夏宁的模样后,更是睁大了一双眼睛。 脏兮兮的小脸上,就差写满‘好看’二字,“神、神仙姐姐……” 童言稚语,最是真切。 夏宁被逗乐,轻笑了声。 艳丽的面容愈发妖艳动人。 晃得那男童都看呆了。 夏宁正想问他,知不知道该去何处拿吃食时,远处传来一叠声的呼唤声,很快,呼唤声伴随着急促的跑步声靠近,与男童的模样有七八分相似的妇人跑了过来,干瘦如柴,面颊上颧骨因过分削瘦高高吐出,显得面容刻薄。 第89章 竟不知夏氏还有如此彪悍的一面 看见男童正痴痴的看着一女子,当下狠揪了他的耳朵就往后走:“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到处乱跑!下次你再偷跑出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一边骂着,一边扯着男童的耳朵离开。 那男童龇牙咧嘴的喊痛,声音听着咋咋呼呼的,却没几分认真。 想来是叫给他娘听的。 走时还不忘与夏宁挥手道别。 夏宁嘴角的笑意加深。 下一瞬,听见那妇人骂道:“隔壁死了那么多人!劳什子疫病越来越严重,你要是日日往外头跑得上疫病了,也别来祸害我们!” 夏宁愣了下。 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快步追上去,问道:“大婶,您说的隔壁是指帐篷那处么?我昨儿个还听说那儿得了治疗时疫的方子,怎么还会死那么多人?” 妇人被她叫住,眼神戒备的上下看她两眼。 见她美貌妖娆,穿着颇为讲究。 生的就不像是良家女子的狐媚。 皱着眉道:“你谁啊?怎的没见过你?才来难民营里的?”连着问她两句后,也不对等夏宁回答,接着就骂骂咧咧道:“我亲眼所见一大早就抬出去十多具尸体,骗你做什么?” 朝着夏宁翻了个白眼,揪上自家儿子的耳朵快步离开。 甚至还能听见她低咒道‘哪儿来的女人,不好搁屋子呆着到处乱晃,是晃给什么野汉子看不成?’ 夏宁全然不在意那些排揎她的话。 轻咬着下唇,一脸凝重。 难道是方子无效? 可当年她那么严重了,罗先生也用这方子将她救了回来。 且耶律肃的确也说了,方子是有效的。 夏宁抬脚就打算往帐篷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掉头回去取了一个包袱,这才赶过去。 将走到帐篷门口时,见远处黑色浓烟腾起。 夏宁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略发白。 抱着包袱的手不禁收紧。 帐篷门口太医与学徒们进进出出。 士兵们运送柴火、炭火来回忙碌。 还有从难民营抬来的病患搬入。 夏宁站着出了会儿神,急匆匆的士兵跑的慌张,夏宁又挡在出入口的位置,被人不慎撞了下。 她本就分了神,被撞的跌坐在地上。筚趣阁 倒是撞人的士兵都没发觉自己撞到了人,急着跑去办事。 夏宁撑着胳膊,正要从地上爬起来。 却从头顶上传来一道不怀善意的声音:“哟,这不是将军的外室夏娘子么。” 夏宁站起身,从包袱里抽出面巾不慌不忙的围上,这才看清这位太医,甚至连表面敷衍的礼节都不愿意做了,冷声问道:“方子没有控制住疫病吗?” 即便面巾遮住了她大半容貌,却也难掩其姿色风情。 眼波柔媚。 虽故作冷冽,却挡不住昨夜被男人狠狠疼爱过的滋润。 许太医一想到自己身为御医,就因这夏氏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自己给那些病人端了一夜的屎尿屁,浑身一股恶臭,连眼睛都不曾合上过!而这女人—— 却还有将军行夫妻之礼! 还敢用这种口气质问于他! 这是真当自己有几分姿色迷的将军五迷三道,就一跃成为了人上人、主子不成?! 许太医嗤笑一声,讥讽道:“夏娘子当真以为拿出来一张方子就能止住瘟疫。了?目光短浅、妇人之见!药材、人手、气候、病患体质都是需要一一解决的问题。难不成娘子献上方子就想坐收渔翁之利?!别忘了自己是什么出身!” 夏宁被骂了一顿,面上不见怒气。 只是眼神愈发犀利。 冷冽的令许太医竟有一丝怯意,旋即压下。 区区娼籍外室! 他居然还会怕她?! 就是今日他失手杀了这外室,别说将军,就是连南延律法也只得罚他些银子罢了! 夏宁眯起眼睛,厉声质问:“我问的是方子对疫病是否有效,其他药材、忍受与我何干?我的出身又与这疫病有何干系!你别因着自己无能恼羞成怒,只会迁怒我这女子算那么御医?” 说到最后一句,夏宁满脸嘲讽。 “你——” 许太医恼羞成怒。 抬起胳膊指着她。 他们的争执引来旁人围观。 自有激灵的士兵认出来夏宁的身份,拔腿跑去通风报信。 夏宁美眸一撇,嘴角勾起嘲讽,上前一步,“太医还想打我不成?” “贱妇——” - “将军不好了!将军!”士兵气喘吁吁的寻到了耶律肃,撑着胳膊连着喘了两口气,才缓过来一些后立刻道:“许太医和夏姑娘吵起来了!” 耶律肃闻言,脸色骤然一沉。 将陆元亦留下照看,转身就往帐篷走去。 士兵小跑着追上,将方才所见所闻断断续续的说了个明白。 听得耶律肃牙槽紧咬。 这不省心的夏氏! 赶到后,就看见夏氏已动了手,快速闪至许太医身后,脚尖狠狠踢在他的腿弯处,在他失衡跪地后旋身一扫腿直接将人踹翻在地上! 身轻如燕,动作利落。 随后一脚用力踩在太医肩膀上,听她清冷的声音响起:“你再骂我一句试试看!” 耶律肃压住胸口浊气,呵斥一声:“夏氏!” 让她不要到处乱跑,可她倒好,竟然跑到这儿来拳打脚踢太医! 从前关她在小院里三年,竟不知道她还有如此彪悍的一面! 当真是他的好外室呵! 夏宁久不动武,正当觉得浑身舒畅时,冷不防听见了耶律肃的怒斥声。 听着还挺生气的。 夏宁收回脚,理了理衣衫,转过身去。 方才还一派英姿飒爽的女子,此时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伸手指着躺在地上的许太医,委屈道:“是他先要打奴家,奴……跟着赵侍卫学了几日功夫,不敢随意让人欺负了去……” 众人:夏娘子这脸变得够快啊! 地上的许太医:这满口胡言乱语的贱妇…… 耶律肃眼角狠狠一抽,“你给我过来!” 旁人看骠骑将军的脸色黑的能吃人一般,那夏娘子小白花般楚楚可怜的走过去,瑟缩着肩膀,伸手就要扯住骠骑将军的袖子。 耶律肃先一步避开。 引来夏氏咬唇委屈的哀怨视线,柔着嗓音道:“将军……” 那音调,听的人心底酥麻。 耶律肃的脸色更黑了,眼神凶狠:“站好了!好好说话!” 夏氏收回了手,站直了身子。 耶律肃吐息一气,冷声问道:“说罢,来这儿做什么。” 众人:????这就没事了? 地上的许太医立刻哀嚎一声,连滚带爬的爬起来,积雪脏污染湿了他的身上衣袍,面巾歪歪斜斜的耷拉在面上,走到耶律肃面前,大声哭诉道:“此女子行为荒诞、竟然动手殴打朝廷官员!请将军明鉴!” 耶律肃哦?了声,“许太医要让本将如何明鉴?” 许太医只当耶律肃要为自己做主了,正打算开口给夏氏定罪,就听见耶律肃清冷的声音响起:“是要本将鉴许太医不顾皇命无心治疫之罪,亦或是嫉妒夏氏献方有功心生嫉妒处处刁难,嗯?!” 许太医当场呆住,张口还想辩解,却触及到耶律肃森冷的视线,浑身涌起一股寒颤,最终跌坐在地上,一句也不敢再多言。 四周一片静默。 耶律肃抬起头,厉声道:“如今治疫有方,疫病却迟迟未遏!谁再敢将心思放在别处,就别怪本将不讲情面。” 堵在帐篷门口看热闹的那群太医,后背陡生寒气。 这是…… 耶律肃借机在敲打他们…… 无人敢应答,个个静若寒蝉。 “个个还杵着做什么,还等着本将去请你们做事不成!” 这才四散而去。 个个动作极快,帐篷门口连个鬼影都不剩下,唯恐慢了一步被抓住狠骂一顿。 夏宁正打算开口问他,结果才动了动嘴唇,就听见耶律肃冷声训道:“我今日早上和你说的,你倒是一个字都没记住是吗!” 四下无人。 但四处皆是耳目。 夏宁被骂的缩了下肩膀,垂着眉眼,不敢造次了,温顺道:“奴知错了……” 见她这副故作顺从的嘴脸,耶律肃的胸口更加憋闷。 再次质问时,口气丝毫没有缓和:“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 夏宁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一步,见他面色虽冷却没推开自己,便愈发靠近了些,低声说道:“方子是有效的,但为何还有那么些病人死去呢?”说着,她皱起眉来,不解道:“当年我的病症亦十分严重,但先生也是靠着这方子救活了我的,既然方子是有效的,就不该还有那么多病患死去才对。” 说这话时的夏宁另是一副模样。 是耶律肃所陌生的夏氏。 他敛着眉目,眼底的冷色沉浮,深深看她一眼,似乎像是看透夏氏这句话的真假。 夏宁竖起三指,朝天发誓:“这句绝无虚言!” 耶律肃冷冷笑了一声,眼神凉薄。 夏宁无声啧了下,失策。 她收起手指,一脸悻悻。 殊不知,这不经意的懊恼却让耶律肃改了主意,心中的燥怒似乎也淡了些,他冷哼了声,“你看我像是大夫吗。” 夏宁心细如发。 脸上攒起笑意,甜腻着伸手拽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奴家也不是大夫呢。就劳您带奴家进去见见真大夫嘛~” “你还想进去?”耶律肃直接抽回袖子。 视线冷若冰霜的打在她的脸上。 夏宁反而翘唇笑了下,抖开包袱里的白色罩衣迅速穿上,只露出一双清澈杏眸,笑盈盈的看他,还不忘竖起一根手指,摇头晃脑道:“行医者望闻问切缺一不可,否则就是纸上谈兵。” 这番耍宝的样子,也没让耶律肃动容,冷声嗓音斥道:“夏氏,你是觉得自己的命活了太久了是吗。” 夏宁咬着轻软的尾音,媚眼水波微漾,“奴家最是惜命。” 换来耶律肃冷嘲一眼。 夏宁心知肚明,在疫病面前,自己的份量远没有那么重要。 况且,她还献上了对疫病有效的方子。 耶律肃即便骂她几句,也依旧会允许她进去。 夏宁最终如愿以偿进入帐篷,隔了一晚,帐篷里的气味已经淡了许多,不似昨日进来那般恶臭熏人。 帐篷里也按着轻症、重症分别收治。 那些轻症的,因着没有重症病人在旁拖累,加上帐内空气流通不再恶臭,佐以汤药,看着好了不少。 也令夏宁稍稍松了口气。 夏宁与耶律肃进入帐篷后,那些太医避的他们远远的,竟无人敢主动靠近。 在耶律肃沉下脸发怒之前,一位最年轻的太医被退了出来。 夏宁先前没见过他。 觉得面生。 年轻太医走到夏宁面前,拱手折腰行礼:“见过将军。” 耶律肃淡淡应了声,“颜太医不必多礼。” 又向夏宁略一颔首,口吻也一如方才那般客气温和:“夏娘子。” 夏宁浅浅一福,算是回礼。 蹲礼轻巧,在她做来,也能比旁的女子多处一分赏心悦目来。 行完礼后,夏宁单刀直入问道:“颜太医,请问昨儿个递来的房子可有一一给他们用过?用了几回?高热的、起红疹的,腹泻的病患分别用过之后反应如何?” 颜太医早在同僚的闲谈中得知,这位夏娘子并非一般女子。 她说自己不同医术,但问的这些问题却仔细周密。 连他都有些意外,这是出自一位不懂医术的女子之口。 他详细答道:“因时间紧促,药炉不足,服用者百人,每人才得一剂,重症者三十七人服两剂。风寒之症服下后症状缓解一二,起高热红疹的逐渐退热,但腹泻患者却是无用,服下后仍腹泻不止。” 夏宁皱眉,嘟囔了声不应该啊。 颜太医追问:“姑娘为何这么说?” 夏宁冥思苦想,话就脱口而出:“我用这汤药时已有腹泻症状啊……” 颜太医瞬间起了精神,眼前这夏娘子当真患过时疫?!他连忙引着夏宁去收治重症病患的角落,夏宁立刻跟上,留下耶律肃眼神幽幽看着二人,最终也跟了过去。 这些重症病人个个面黄肌瘦,面色黑青,透着一股气死沉沉。 眼神虚弱无力。 嘴唇干裂,呼吸孱弱。 皆是灯枯油净之态。 夏宁挑了个精神好些的,低声询问几句,一一对比当时自己的情况。 她蹲下身,虽为凑近,但她问询的声音温柔似水,艳艳的眸光也化为关切,在她低浅的询问声中,如一股暖流,注入心间。 第90章 与将军携手至白头是我从不敢想象的事 这些病患说的断断续续,夏宁亦不曾露出不耐烦之色。 问完后,还安慰他们好好休息,好好吃药,定会好起来的。 温言软语的关切,令这病患红了眼眶。 夏宁直起腰身,恰好学徒端来汤药喂他们喝,这些病患却个个摇头,不愿意喝了,甚至还看着夏宁说道:“我们……是没救了……喝了亦是浪费……还、还不如给那些轻些的人喝……罢……” 夏宁轻皱了下眉,好声好气的劝道:“喝了药就能好起来的。” 病患摇头,浑浊的眼中溢出眼泪,满目绝望道:“没救了……不满姑娘……喝了这药……反而还多泄两回……不吃不喝……都是死……省着些……他们……” 夏宁听了个囫囵。 不吃不喝肚子里没东西,他们不再腹泻,可看着也时日不多了。 喝了汤药,反而还容易腹泻? 这怎么和她当初不一样呢。 那会儿,她喝了几顿汤药后,腹泻已是有所缓解。 颜太医上前一步,亲自端过汤药,取了勺子喂药,苦口婆心:“我们都是大夫,治病救人从不会嫌脏嫌累,不必怕麻烦我们。喝完药,再吃些东西,不然你们的身子根本吃不住施针治疗止泄。” 劝完后,颜太医又再询问,稀粥可好了。 夏宁轻轻啊了声,困惑的眼眸忽然亮起。 食物! 她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 夏宁神情有些激动,不顾男女大防,直接伸手阻拦了颜太医正要喂去一勺汤药,“不能吃!” 颜太医到底是书香世家出来的男子。 被夏宁碰到了胳膊后,连忙收了手,耳廓微微发红,清了清嗓音,问道:“不吃汤药如何治病?” 况且,这方子还是她提供的。 颜太医眼中露出一丝困惑。 夏宁哎呀了声,连连摆手,眉间少见小儿女娇嗔的神态,“不是不能吃药喝粥,而是这会儿给他们吃什么喝什么都会引起腹泻,需得用薄薄的米汤兑盐喝下后,才能喝药。连着服用两日,腹泻应当就能止住。” 颜太医不解道:“病患虚弱,止泻的汤药对脾胃只会造成负担,施针治疗才是最佳止泻的法子。姑娘所说米汤之法,病患每日也会喝些薄粥米汤,却也不见腹泻止住。” 夏宁也不假意精通,直截了当道:“我也不懂,只是当年救我的先生就是这般做的。” 这番说辞,反而令颜太医信了几分。 忙询问道:“敢问姑娘,这米汤多少,兑的盐又是多少,我这就是安排学徒去兑了送来。” 夏宁正要说,站在她身后的耶律肃冷不防出声说道,“既有了治疗腹泻的法子,本将自会安排下去。夏氏,随我出去。” 这是…… 夏宁微勾了下嘴角。 柔声应了声是。 耶律肃转身往外走时,听见身后的夏氏对颜太医殷勤道:“那就劳烦太医虽我们一道出去罢,我还有一事与太医说。” 颜太医积极应下,交代了学徒几句话后,就随着他们一齐出了帐篷。 只是,在他们三人前后出来时,守在外面的陆元亦敏锐的察觉到自己将军阴沉的目光。 陆元亦立刻后撤两步,生怕被牵连得一顿怒斥加板子。 哪知都被耶律肃看在眼里。 “退什么?”他几步走上前,在陆元亦面前听了下,冷声道:“差事都办完了没?魏远县那儿可有传来什么消息?难民营里的人统统排查过一遍没?” 陆元亦心底哀嚎一声,嘴上愈发仔细回话。 夏宁出了帐篷后,先去角落避风处脱了罩衣,又仔细披上大氅才走回去。 见耶律肃站在不远处正与陆元亦说话,她不好上去打扰。 颜太医一心记挂着米汤兑盐的事情,见她出来了,跟着就问了起来。 夏宁用帕子掩着唇,眼梢含笑,轻笑了声。 颜太医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 且还是如此一身风情。 知道自己急切的样子叫夏氏笑话了,也不在意她出身卑贱,拱手道:“教姑娘笑话了。” 夏宁敛了笑声,拿下帕子,纤长白皙的指节捏着,缓缓道:“不笑话大人,那些可怜人遇上大人亦是福气。”她话音一转,两手虚空比画了下,就这么个动作,在她做来亦是别有一番情调风骚,“寻常家里吃的一个大海碗,薄薄的米汤,汤要透的能见底,里头不能有米粒,煮出来后加一银勺盐粒子,不可太满,平平一勺就行,搅和搅和,盐粒子化开放温了就喂给他们吃,吃完后隔上半个时辰,再给喝药,嗯……” 她轻轻沉吟了声,眉睫微垂。 鸦黑的羽睫在遮在眼睑之下,愈发显得皮肉细嫩。 接着竖起三根手指,抬眼看他,细声着道:“吃上个三顿,若还没有缓解,再派人来寻我罢。” 颜太医:“多谢姑娘告知,我这就去命学徒备上。” 说着,转身急匆匆就要走。 夏宁故意叫了他一声,“颜大人——” 尾调扬起,勾人心弦。 颜太医急忙止步,转身看她,拱手问道:“姑娘还有何事?” 眼神坦荡,无一丝浊意。 夏宁微笑:……书呆子。 “还有一事,您来,我与您说。”她招了招手。 颜太医才要走过去,忽然觉得浑身微凉,抬起视线,就见站在不远处的骠骑将军冷冷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觉得不妥,连忙与夏宁保持了些距离,客气又疏离道:“姑娘请说。” 夏宁只当未察觉到颜太医的异样,细细告知:“腹泻难忍,时值寒冬更是折腾人。你们可在床板适当处挖个碗大的洞,好行方便,也不会脏了衣物要人去洗,也免了病患脱衣加衫的再着了凉。” 颜太医仔细想了下,面上欣喜道:“好法子!还是姑娘慧敏!我这就请将军协助!” 耶律肃没为难他,交代陆元亦带上两个士兵一齐去办。 几人走后,帐篷外头一时静了下来。 夏宁出来的久了,大氅又脱穿了一回,身上的热气散了七七八八。 手指尖冰凉。 她哈了口气,搓了搓手。 却听见身后传来残雪吱呀的细响声。 夏宁转过身去,似是被他忽然来至身后吓了一跳,怪嗔道:“将军走到这儿也不出声,吓着奴家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扶着胸口。 耶律肃眉眼皆是淡淡的,对她的怪嗔并不理会,反而伸手握住她的指尖,“手怎么这么冷。” 语气听着平平。 夏宁狐疑,自己方才与颜太医那般亲密,他不生气? 面上听了他的关切后,得寸进尺一步,咬着亲昵的嗓音道,“那就劳烦将军替奴家暖暖罢。” 眼神暧昧的撩一下。 耶律肃的清冷之态不变,看着她的眼底如古井深不见底,“我送你回去。” 攥着她手指的手掌松开,上移,再一次握住,将她冰冷的包裹在自己的掌心,掌心的热度迅速将她包裹住,甚至有些热意。 夏宁没有来心慌一下。 她可太知道男人的心思了。 怕不是不生气—— 而是在憋着怒气。 等着回去收拾她? 想到昨日种种,她的身子可禁不住再来一次了。 那种被控制的欢好,她并不喜欢。 她试图抽回手,不敢再献媚,善解人意道:“难民营事事要劳将军操心,屋舍离此处并不远,奴能自行回去,将军不必担心奴家。” 她不敢用力,只试探着动了两下,也没抽回来。 耶律肃犀利的看她一眼,吐出的话语冷冰冰的,耐心不足:“安分点,别让我再外头收拾你。” 夏宁顿时一阵头疼。 故作柔弱道:“奴家不敢造次……” 得来他讽刺的一声冷哼。 既然他要送自己回去,就让他送罢。 夏宁索性不再挣扎。 耶律肃拖着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难民营的荒地之上。 往返的这条道走的人多了,积雪融化渗入土地,道路泥泞,需得走的分外小心,否则就能溅上星星点点的脏污。 气温寒冷。 风吹得身后的帐篷发出呼啦啦声音。 也一并扬起她脚边的大氅衣摆,猎猎作响。 她收回视线,落在眼前宽阔厚实的后背上,他挡住了大部分的疾风,她被护在了身后。 这是以前的耶律肃从不会做的举动。 也许是天寒地冻,她被护着,忽生出一股暖意,跟着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她视线幽幽,想着若他不娶正妻,她是否愿意一辈子甘为他的外室? 又或是此次疫情,她献策有功,她能为自己再改一改出生,脱去贱籍,升为平民,是否就能进入将军府…… 她胡思乱想着。 面上沾了一丝冰凉。 才止住的雪花又一次落了下来。 冻的她冷静下来。 她从不信若这一字,耶律肃怎么无妻无妾,而自己扪心自问,真的能忘却那些事,自欺欺人留下来? 她勾了下嘴角,无声冷笑。 暗骂自己一句荒唐,将那些念头彻底扔出去。 四周安静的过分,夏宁轻轻出声,白皑皑的雾气聚成一团,打破了两人间的死寂,她呢喃了句:“又下雪了呢。” 走在前面的耶律肃并不回她。 很多时候,他都是高冷寡言的。 夏宁也不尴尬,她快走两步,与他并肩,侧头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小眼神灵动狡黠,见他对此没有意义,眼梢眯起,笑意蔓延。 她伸出手,掌心朝上,接住一片雪花。 “几个月之前,生活在一方小院中的我都不敢想,能像现在这般与将军携手漫步。” 她口吻满足。 带着幸福的叹息。 耶律肃语气淡漠的反问一句:“竟还有你不敢想的事。” 夏宁又快走一步,先一步走到他面前,面对着他,昂起脸来,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与将军携手至白头,是我从不敢想象的事。” 她不再用卑微的自称。 明亮的杏眸中,酝酿着深情。 语气笃定。 教人分辨不出真假来。 耶律肃停下来,并不责怪她的‘痴心妄想’,也不受她的告白而感动,抬起另一只手,手指落在她的眼梢,动作温柔,似是深情抚摸着爱人般。 他的视线几乎将夏氏笼罩住。 削薄的唇启,“当真?” 夏宁的眼神不变,炙热依旧,眼睛里清晰映着耶律肃的眉目,柔媚的嗓音多了几分坚定,“奴之心,日月可鉴,绝无虚假。” 他抚摸眼梢的手指停下。 冷冽的眼神化开冷漠,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若有虚假,我就亲手将你这双骗人的眼挖出来。” 温柔的口吻,说着狠绝的字句。 这比他厉声呵斥还要令人胆战心惊。 夏宁的眼睫微颤了颤,收起方才的认真,恢复了不着调的娇媚:“将军竟舍得么,好狠的心~” 眼媚如丝。 指尖恰到好处的在他胸口轻点了下。 胡作为非的手冷不防被他压住。 他沉了嗓音,低沉醇厚的嗓音传入耳中,“背叛我的只有一个下场,连你也不能例外,夏氏。” 夏宁的背脊僵硬。 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上涌。 那一瞬间,夏宁几乎以为,自己那些盘算皆被他看透了。 耶律肃垂下视线,松开压着她手背的手,手指抵在她的下颚上,往上一抬,眉目轻扫,审视着夏氏面上的表情。 嘴角微勾。 眼底的如嗜血般暗红。 “所以,不要再我面前使那些低劣的手段,听懂了吗。” “夏氏。” 寒气陡然散去。 夏宁的心脏重回胸口。 原来是说她故意亲近颜太医一事。 她受惊吓了一般,眼眶迅速泛红,小幅度的摇头,嗫嚅着粉唇,“奴……再也不敢了……” 耶律肃满意的收回手。 这才继续往暂居的屋舍走去。 夏宁却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 只是在外面他素来矜贵。 四下无人时,他将那些怒气化为折磨她的行径,将她压在门背后,辗转强势的蹂躏她的双唇,不顾她低声求饶,眼泪潸潸,直抵要命之地。 疼的夏宁再能忍,也禁不住叫出声来。cascoo 可这也未招来他的疼惜。 她纵有一身技巧,受他疼爱多次,但男女力量悬殊,他毫无怜惜之情,做这事只为了惩戒她。 第91章 我宠得你,亦毁得了你! 夏宁闭上眼,抵在他的胸前,以此来遮住自己的满目恨意。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物件。 惹了主子生气,任凭摔打揉捏,还不能露出半分脾气。 得了他的欢喜,这才对她些许温柔。 那些温柔都是有前提的。 她调整着呼吸,却也止不住心中涌出汩汩冷意。 不再挣扎抵抗,任凭他所为。 这些折磨,并未带来半分欢愉。 似是见她乖巧了,耶律肃才停下那些动作,打横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又抖开被褥遮住她外露的肌肤。 轻而易举的盖住留在她身上的青紫痕迹。 他宽厚炙热的手掌轻轻抚摸她微凉的面颊,动作温柔,眼神深沉,无端让人心生畏惧。 夏宁忍着心底的恨意,佯装薄怒的偏过头去,躲开他的手,哑着嗓音:“将军只会欺负人!” 耶律肃收回手,在床边坐下,淡声道:“谁让你一直学不乖。” 学不乖? 夏宁绷住嘴角几欲要扬起的冷笑。 想说些怪嗔惹人欢喜的话,但心中那股气终究难平。 她红着眼眶,转过头,双目直视耶律肃:“奴当了三年乖顺听话的外室,纵使是个面人也该有三分气性,奴不想乖了。” 夏氏的回答出乎耶律肃意料。 但细想一下,她倒是也敢承认。 正在青楼那乌烟瘴气之地,又能混到天青阁花魁的夏氏,怎么可能是性格柔弱任人欺负的小姑娘? 单看今日她敢出手收拾太医此举,足以证明夏氏绝非柔弱女子。 是他—— 被那三年的假象蒙蔽了。 当她只是个会摆弄风骚的外室女。 对于夏氏难得的实话实说,耶律肃竟然没有恼怒。 他的大手再度抬起,揉了下夏氏的脑袋,冷冽道:“别让我在外面见到你乱逛,否则——” 他不曾言明。 只是捏着她的脸颊,迫使她抬起头。 生冷的目光深深看她一眼。 夏宁只觉得身子都在叫嚣着疼痛酸楚,被他盯着后,眼底的反骨几乎要忍不住。她生硬的偏过头,垂了眼睫,连忙掩住自己的眼神。 娇嗔的嗓音信手拈来:“可是呆在屋子里实在无聊。” 耶律肃听她这般说话,显然是不打算乖乖呆在屋子里。 眉头猛然皱起,正打算训斥夏氏时,门外传来赵刚求见的声音。 透着急切。 耶律肃忍住快要到嘴边的话,收回手,眸光冷冽的看她一眼,才出门去。 薄薄的门板合上,屋子里男人的气息随之消失。 夏宁再也忍不住了,单手压着胸口,趴在床沿,干呕了几声。 又怕惊动外面的耶律肃,她生生吞下声音,面颊涌起痛苦的绀色,须臾后,她才爬了回去,浑身虚脱无力的仰面躺着,眼睛无神地盯着屋舍的房顶。 此时,除了忍,还有等待。 可—— 这样的日子,不被当成人去对待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耶律肃对她的情分远远不够…… 她身子慵懒,酸楚,意识开始涣散,在将将要睡去时,因着听力过于出色,将门外的交谈声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门外,赵刚一脸沉重的禀道:“何青抵达魏远县后将消息传递了回来。魏远县,远近六个村落全部沦陷,因疫病死去的百姓无数,疫病彻底失控……” 这个噩耗,连赵刚的眼眸中浮着不忍之色。 “魏远县记录在册的共有多少人?” 赵刚答道:“三千余人。” 耶律肃剑眉立刻皱起:“三千余人都染上疫病,如此严重当地的县官在做什么,为何迟迟不上报?等到何青一行抵达后才传回来消息?” 早一步听到消息的赵刚再一次想起,只觉得牙根发痒。 “魏远县县令早已定下县中出现疫情,但他却拒不上报,反而联络谢家族长召回谢先生,妄图谢先生回去后能治好疫病,他能落得一个治疫有功的名号,年底考评得一个优可以脱离贫穷的魏远县!” 赵刚气的加重语气。 他虽不如何青稳重,但亦是耶律肃跟前颇为受用的侍卫,性格还算沉稳,饶是如此,眼下他恨不得骂一句蠢货! 意识到自己回话带了太多情绪,平缓气息后,才接着道:“不曾想疫病看似只有风寒之症,实则不容乐观,导致魏远县里的疫病彻底失控。县令仍不死心,剑走偏锋下令围起魏远县,封县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最外围的村子里不少人逃了出来,前来投靠京郊的难民营……将疫病带来了难民营……” 那两百余人—— 是明知其中有人感染上疫病,也依旧来投靠难民营? 这百余人虽可恶,但那县令更是该死! 耶律肃怒斥,眉间横生怒气:“蠢货!魏远县穷的连药材都凑不齐,竟然还妄想要治疗疫病!没脑子的蠢东西!” 赵刚语气微微下沉,“还有一事要禀——之前派往魏远县的一名暗卫、谢先生都不慎染上了疫病,再加上魏远县疫病恶化,所以才导致消息迟迟无法传回来。” 耶律肃的面色更冷一分。 魏远县穷山恶水之地,就是谢安有一身的本事,恐怕也难以独善其身。 难民营已有了治疗时疫的方子。 大可直入魏远县,将暗卫与谢安救出来。 虽代价大了些,但谢恩是可用之才,暗卫更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孩子。 他绝不会轻易放弃。 只是—— 耶律肃的眸光暗了暗,魏远县里无法传递出来消息,何青又是临时被指派去魏远县,身边根本无可信之人,这消息怕已经是二手的了。 “皇帝是否也收到了魏远县沦陷的消息?” 赵刚如实禀道:“陛下比咱们早一步收到消息,是宫中的线人得了消息后才传递出来的。” 果然。 耶律肃并不诧异,也不恼怒。 他的势力仅在京城,魏远县那偏僻之地,并不涉足。 “既然皇帝得到了这噩耗,他又下了什么命令?” 赵刚这才犹豫:“陛下……” 耶律肃冷笑一声,清冷的眸子里遍布讽刺,冰冷的语调从两瓣薄唇间吐出:“他打算舍弃魏远县,是吗。” 赵刚并不反驳。 他掀起袍子,单膝下跪,抱拳请愿:“将军!属下不知陛下如何下得了这般狠心,这密令先一步已经向魏远县传去!程乙、谢先生还在魏远县生死未卜,求将军救出二人!属下愿意只身前往魏远县救出二人!” 将军府的侍卫、将军府外的暗卫。 个个都是兄弟,甚似手足! 耶律肃的目光沉沉,薄唇紧绷成一冷硬的线条。 却并不给予赵刚答复。 赵刚忍不住恳请道:“将军——” “住口!” 被耶律肃出声打断。 人,他一定回去救。 不但要去救,还要救下魏远县无辜百姓。 但让谁去。 当初他入宫禀告魏远县疫情一事,渊帝却全然不信,而是将他留在了郊外的难民营,后来魏远县疫情一事板上钉钉,渊帝仍是没有用他,反倒单独任命了何青,将他派去了魏远县。 在不知情的百官看来,是陛下爱屋及乌,因信任他,所以才破格委任于何青。 可实际却是渊帝忌惮于他。 如果此时他再强行出头前往魏远县,怕是今后行事只会更难。 他大仇未报,此时远不是与渊帝撕破脸皮之时。 但魏远县三千余人的性命…… 短短几念之间,耶律肃就定下了决心,果断说道:“去将颜太医召来见我。” 颜太医…… 那不是治疗时疫最为用心的那位太医么! 赵刚知道将军此举定有深意,焦灼的面上才松了一口气,利落道:“是!属下这就去传!” 急急起身后,一晃眼,人早已跑的老远。 颜太医还在帐篷里喂病患喝兑了盐粒子的米汤,喝下后观察了半个时辰多,病患并未像喝了米汤或是汤药后那般立刻腹泻,他正高兴的打算多多兑些米汤,结果却被冲进帐篷里的赵刚一把揪了出去。 孱弱大夫,如何挣扎的了。 赵刚说了句冒犯,揪着颜太医跑了一路,来到耶律肃暂居的屋舍跟前。 颜太医被疾风吹得双眼发直,停下来看清面前之人后,忙拱手问道:“敢问将军寻下官有何要事?帐中的病患离不得人啊。” 语气焦急。 一心急着这那些病患。 耶律肃不似往日那般生冷,语气听着颇为随和:“有几件事情需颜太医回答。” “将军请问。” “难民营中的疫病控制的如何?” 颜太医听后面露怪异之色。 他只是负责帐篷中病患的医治,而将军才是统筹全局之人,帐篷中的事情他每日早晚都会过问一次,将军应当是最清楚的才是。 心里是这么想的。 但口上仍恭谨的答道:“自下官进入难民营至今,疫病控制的已颇有成效,并未继续扩散,且有治愈之兆。” 赵刚听得忍不住露出喜色。 耶律肃略微颔首,又问:“若让你单独治疗疫病患者,你有几分把握?” “这……”颜太医素来不是自满之人,沉吟了声,本不想回答,但在触及耶律肃咄咄逼人的眼神,他心生畏惧,只好答道:“有八成把握,重症患者在服用夏姑娘所——” “足够了。” 耶律肃出声打算。 言语冷淡。 颜太医微躬身听命,不敢询问。 只听见耶律肃继续说道:“难民营的疫病已得到控制,但魏远县却彻底失控,陛下闻此噩耗,打算放弃魏远县三千无辜百姓的性命——” 他故意停顿,幽幽叹息一声。 这个消息却让颜太医惊得不顾礼节,惊愕的直视耶律肃。 耶律肃冷冽的语气微缓,清冷的眼眸上浮着淡淡的悲痛不忍之色,“我着实不忍,但皇命在身无法离开难民营。你既有八成把握,可愿意前往魏远县治疗时疫?” 那是三千余人的性命啊! 先前时疫棘手,他亦不畏惧。 如今时疫有了治疗方子,他更是无畏无惧! 身为医者,就当治病救人! 只是受家族期盼,他才进入太医院,只能处理那些贵人的小病小痛,看着他们之间利用医术尔虞我诈,如今—— 将军愿意让他去魏远县,他如何不愿意! 颜太医立刻回道:“下官愿意前往魏远县!” 耶律肃眯起眼睛,追问道:“因此可能会违逆圣意,你仍愿意?” 他目光坚定,面上毫无犹豫之色,双膝下跪,从这具文弱的躯体之中,爆发出令人敬畏的决心:“下官身为大夫,学的是悬壶济世!若能以一命换来三千人的性命,下关死得其所!无愧多年苦心钻研医术!更是无愧于心!还望将军成全!”cascoo 他说的是,身为大夫,而非太医。 这一措辞,令耶律肃对他刮目相看了些。 他弯下腰,竟是伸手亲自将他付了起来,“有你这样的大夫,亦是魏远县百姓之福。” 这一举动,教颜太医受宠若惊。 就在这个时候,耶律肃身后那扇薄薄的门板被推开。 一身利落装扮的夏宁迈出门框,走到颜太医神色,面朝着耶律肃,双膝猝然下跪,嗓音不复柔媚之态,坚定道:“我亦愿前往魏远县,协助颜太医治疗时疫!” 这一句话,无疑是平地一声惊雷。 颜太医吓得失仪,扭头一脸错愕的看她。 赵刚更是被吓到了,视线在夏氏与将军间往返。 而耶律肃的面色猛一沉下,低声怒斥:“满口荒唐!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夏宁却不怕他,挺直瘦弱的身板。 杏眸中的眸光坚毅,使得那张分外艳丽的面庞多处几分英气,字句铿锵有力:“时疫的方子是我亲手写出来的,止泻之法亦是我亲口告诉颜太医的!距我患时疫已过去了十年,当年先生将我从鬼门关前带回,每一日是何情景我历历在目!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时疫!” 耶律肃面色铁青,眼底的霜寒之意几乎要将人活活冻死。 他阴沉着面庞,字字犀利:“夏氏!我才警告过你,你竟这么快就统统忘了?!别在让我重复一次,滚、回、去!” 夏氏那瘦弱的身躯却连抖都不曾抖一下。 她迎难直上,孤勇的教人心惊胆战:“将军!连谢先生都染上了时疫,仅凭颜太医一人当真能治好三千余人的时疫么?!太医院里那帮庸医,又有几个是可靠的?!” 而这正是耶律肃所担忧的。 被夏氏直言挑破。 这份决心,夏氏生出的这份反骨,令耶律肃心中腾起滔天怒意。 耶律肃上前一步,直接伸手揪住她的衣襟,两人的面庞凑得极近。 她几乎能感受到耶律肃的浑身寒气。 他眯起眼,眼底皆是阴霾,厉声逼问:“仅凭你这句破败的身子,难道不是去送死?夏氏——”他拖长了尾音,满目危险警告之意,“莫要仗着我对你的几分宠爱就如此放肆!我宠得你,亦毁得了你!” 第92章 求将军怜惜……奴实在受不得…… 看啊,这个男人。 只会将她看成物件,所有的宠爱都有明码标价。 可她偏不顺从命运! 当年,她能令耶律肃收她为外室,这一次,也一定能让他同意自己前往魏远县。 夏宁扬起脸来,视线不曾闪躲畏惧:“当初我从将军府中逃出,只身之前来难民营,就不信自己会死!如将军因此事不愿意再见我,那便是你我缘尽之时。” 缘尽——? 这个夏氏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耶律肃牙槽紧咬,眼底卷起暴虐之色,攥着她衣领的手倏然收紧,“夏氏——” 在低吼的怒斥声中,夏宁忽然软了坚韧的态度,方才的刚硬如同土垒的城墙,逐渐剥落,显出她眼底的哀求,眼眶通红,即便如此,她仍是忍着泪意,迟迟未跌落下来,“让我去吧……让奴搏一回……” 腥红的眼中,爱意交杂。 耶律肃微愣,眼中的暴虐有所缓解。 夏宁知道,自己这一步没有走错。 她刚强后的示弱,令他动摇了。 她轻拢着眉心,双目浮光泪意,冰凉纤瘦的手落在他攥紧的手背上。 以柔触刚。 足以撼动眼前人的铜墙铁壁。 “奴带着一张方子孤勇闯出来,并不是为了那些无辜百姓,是为了将军,亦是为了自身……您骂我自私冷血也好,芸芸众生与我何干?当年我受尽苦难时,可曾有芸芸众生中的一人救过我一回?世人看我的眼神皆是冷漠不屑,更不曾留给我一个庇护之所。唯有将军……” 她眼中的泪光涌动。 言语间略有哽咽。 娇弱的令人心生怜惜。 恨不得什么都从了她去。 攥住她衣领的手松了些力气。 夏宁伸出纤细白皙的手去,轻轻拽去耶律肃的衣角,姿态卑微,倾诉着满腔爱意:“不久之前,奴亦不敢想能与将军携手漫步……这次魏远县之行后,说不定……奴也能敢想一想那不敢想之事啊……” 她将至自己的心剖开,一点点掰给他看。 如坠入情网的女子。 耶律肃却眼神复杂晦涩,牢牢紧盯着他。 妄图从她那双眼中窥探出蛛丝马迹。 夏氏,当真是只为求与他携手至白首? 才会甘愿冒此风险? 可—— 他的内心却在冷静的告诉自己,夏氏怎会如此简单? 耶律肃的沉默审视,如一盆冰水将她从头灌下来。 最终,眼泪从夏氏的眼眶溢出。 她姿态极尽卑微着,试图触摸他的身体,哀求道:“将军……求将军成全奴吧……将军……” 哀哀戚戚。 哭的梨花带雨。 另有一番楚楚可怜的姿色。 哭的教人心软、不舍,连旁观的赵刚、颜太医都被她哭的动了恻隐之心。 耶律肃松手,眼神阴冷垂下看跪在脚边的夏氏,“按你所言,颜太医一个人治不了魏远县三千余人,难不成再加上你就能治疗了?” 言语透着淡淡的讽刺。 夏宁缓缓止住眼泪,回道:“可若无我,难民营至今怕是连一个病患都救不下来。” 嗓音柔弱。 措辞却自傲至极。 耶律肃对这样的夏氏更为熟悉。 他冷声道:“从京郊至魏远县,快马加鞭也要一日才到,你就如此自信自己能撑得住?” “奴不会死,奴会活下来——”她的面上显出一丝柔软的笑容,眼中深情层叠,嗓音柔的似能掐出水来,“回来见将军。” 耶律肃已然动摇。 夏氏的确是最了解疫病的人。 他虽有意拉拢颜太医,他虽医术医德不错,但终究是个医呆子,于他又能有多少助力? 但夏氏却不同。 她有野心,亦有算计。 或许—— 他应当放手一试。 他已有应允之意,但口上仍在寸寸紧逼:“陛下已下令放弃魏远县,你与谢太医前往魏远县救治已能算得上是抗旨,又如何能妄想着论功行赏?” “试过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奴亦不后悔!” 夏宁分外理智道。 耶律肃皱眉:“倘若陛下要你的命呢?” 夏氏那双媚气的杏眸微闪,粉唇掀起,道:“能让奴家心甘情愿献上性命的,仅有将军一人而已。” 赵刚:这是我等下属能听得虎狼之词? 颜太医:哇哦…… 两人皆是听得耳廓发红,四处张望,表示他们不曾听到夏姑娘的这句话。 耶律肃怒笑一声。 这夏氏当真是心态极佳! 这个节骨眼上还敢开口说这般混账话。 他冷冷看她,吐字犀利:“说人言。” 夏宁这才答道:“陛下打算放弃魏远县,可将军也是不忍心才会打算请颜太医过去,若时疫得到控制,做了好事定会人口相传。能堵住一千人的嘴,又如何能堵住三千余人的嘴?将军稳了难民营中的疫情,又解了魏远县的难,皆是将军威望,奴与太医所为,亦不过是授将军所托。将军已然位极人臣,想来,陛下定不会奖惩不分,还要取奴与太医的性命罢。” 夏宁一席话,让耶律肃侧目。 而赵刚,更是难掩眼中的诧异,视线隐晦的看向夏宁。 夏姑娘,竟能看的如此通透? 耶律肃眼中喜怒难辨,眼神依旧冰冷毫无温度,盯着夏氏片刻后,才开口道:“起身。” 这二字,算是耶律肃允许了。 夏宁连忙起身,浅浅福了一福,满面感激:“多谢将军成全!” 耶律肃却不理会她,而是看向不远处的赵刚:“你去稍加收拾,与他们一并前往魏远县。” 赵刚自是不敢违抗,抱拳回道:“遵命!” 颜太医也需去收拾药箱等物。 两人一并离开,就留下夏宁与耶律肃二人。 夏宁倒是不怕他在折磨自己,毕竟前往魏远县路途艰辛,她还得留着小命。 面对耶律肃冷冽的眼神,夏宁上前一步,笑容竟是前所未见的乖巧,伸手拽了下耶律肃的袖子,咬着暖糯娇媚的声音,“将军~” 耶律肃一扬手,决绝抽回袖子。 只留给她一个冷酷的背影。 夏宁站在外头,任由风雪打脸。 须臾,就听见从屋子里传来耶律肃的怒斥声:“滚进来!” 夏宁勾了勾嘴角,进屋去。 前脚进屋,就听见耶律肃的声音冷飕飕的传来:“谢安留下给你的药方你记得吗?” 夏宁顺着声音,看向站在一角的耶律肃,略有些诧异,按照他那狠厉的性子,不折磨她是为了留她一命,今日她行事如此荒唐,他竟然都不骂她了? 还关心起她的药方? 夏宁柔声答道:“自是记得的。” 耶律肃转身,在墙角的一个木箱子里翻出笔墨纸砚来,扔在手边一张木桌子上。 说是书桌,实在简陋。 面是一块木板。 脚是两张凳子。 凳子低下还垫了两块转头垫高。 便携的墨竹筒砸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响,与耶律肃的声音一同响起:“杵在那儿作什么,过来抄些下来。” 手指敲在桌面上咚咚两声。 昭示着他恶劣的心情。 夏宁不敢磨蹭,快步走到桌前,捏了毛笔蘸了墨水,在纸上慢慢写下一张药方。 落笔从无停顿。 一张方子很快写完。 耶律肃从她手中从抽出方子,认真看了一遍,眼神冷冽,“我记得谢安只留了药包给你,亏你倒是能默出一张方子来。” 夏宁搁下毛笔,仔细回道:“闲时自己拿了小称称过分量,因为保命的方子,不敢不记牢。” 耶律肃抖了抖纸,发出细微响动,“这些药材你也都认得?” “是,当年跟着先生认了些许药材。”夏宁撒了个无关紧要的谎。 罗先生不认识药材,却能写出治疗时疫的方子,这一事夏宁潜意识认为不该与人提及。 耶律肃将方子扔在桌上。 冷哼一声,“难怪能记得一张方子多年,当真是好记性。” 夏宁听出了他的嘲弄,她却并不理会,而是噙着笑意,抬起头来,只管认真的看他。 耶律肃被她看的拧起眉心,眼底浮起厌色:“别再我面前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夏宁挑眉:“这可是将军说的?那奴就光明正大的来咯?” 还不等耶律肃开口呵斥她言行不端,夏氏已两步上前,一头依偎进他的怀里,轻声漫语道:“往年一月才见一回将军,倒也还好,这段时日时常能见将军,此次去了魏远县后,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见到将军,想到这事心里难受的很,便想多看几眼将军的英姿,恨不能刻进眼底,好教今后想的心肝疼时,能看一眼解相思愁。” 耶律肃只当听了个笑话。 面上冷色更浓。 开口时,声音更厉:“松手。” 夏氏甚至还伸手搂住了耶律肃的腰肢,娇柔着扭了扭身子:“不嘛~” 耶律肃的耐心彻底告罄,伸手就要将她揪住扔开:“夏——” 还不等他动作,夏氏先他一步,踮起脚尖,猝不及防的双唇落在耶律肃的薄唇之上。 冰冷的柔软,贴上微热的薄唇。 短暂的接触,似有什么在心中崩裂。 夏宁后仰了些,两人之间分开距离,四目相对,可见她眼中的依依不舍,嗓音愈发柔媚,“等奴回来,再来训斥奴家诸多没规矩之处,可好?” · 这夏氏,当真是一身的好手段, 耶律肃的与她对视,眼底暗色翻滚,深深的探入她的眼底。 喉间上下错动。 视线炙热、继而变得危险。 夏氏见好就收,佯装要逃。 耶律肃的手掌罩住她的后脑勺,断了她的后路。 一手禁锢住她盈盈不及一握的纤腰,用力勒紧,恨不得要将这令人恼怒的妖精拦腰折断。 视线从上下移。 隐忍、滚烫。 最后落在她微启的唇上。 夏宁轻吐出两字,似是有些惧怕,双手软绵毫无力气的推搡着他的胸口,求饶道:“求将军怜惜……奴实在受不得——” 话音全数被吞下。 长驱直入,反做了她的主。 强势霸道,却又估计她孱弱的身子,逐渐温柔下来,而这份温柔,漫长不断,几乎夺走夏宁全部的气息。 在耶律肃胸中的燥怒逐渐平息后,他才放过她。 只是紧锢的手臂不曾松动半分。 夏宁短了气息,被揽着靠在他的胸前小声的喘息,脸颊潮红,眼波微漾,娇媚的教人心猿意马。 她调匀气息,听见耶律肃的声音引得胸腔震动,耳朵麻酥。 他的手轻抚在她的发髻之上,动作温柔,声音却透着无情的威胁:“夏氏,命你活着回来见我。否则——” 夏宁轻笑一声,娇声气喘,“否则……如何……” 耶律肃扶着她发髻的动作停下,粗粝的掌心恰好落在她的后颈,虎口一下一下的摩挲的敏感之处,“你所在意的那些人,悉数给你陪葬。” 激的夏宁浑身汗毛竖起。 她急忙重新抱住他的腰身,甜腻着嗓音道:“奴家应下了,定会活着、回来、见将军。” 眼睫垂下,盖住了眼底的冷色。 耶律肃抱着夏氏,眼底的冰寒之色未化。 怀中的身躯柔弱到他只要轻轻一掐,就能轻而易举的夺走她的性命,但—— 他下不了这个手。 随着接触越深,他竟是愈发看不懂她。 夏氏,你究竟是将藏在哪一面之下了。 他摩挲着后颈的手,施了一份力,那些情绪竟是悄然溜出,最后才被耶律肃强行压下。 - 在临行前,耶律肃又给了夏宁一瓶护心丹。 尽管里面只余下两颗。 一行三人,本该轻装简行驭马疾驰赶去魏远县,但一日不停的赶路,别说是夏宁了,就是寻常普通男子也撑不住。 且谢安看着也不是太强壮的模样。 赵刚不知从何处搞来了一辆马车,里面还扑了厚厚的褥子、垫子,好让夏宁与坐的舒坦些。 她站在马车前,背后是皑皑无尽雪地,身姿婀娜娉婷,尽管着一身灰扑扑的大氅,仍是美艳不可方物。 见耶律肃之后,柔柔一拜,道:“奴这便去了,将军不必挂心,待我等带回好消息来。” 雪下的愈发紧了。 才站了片刻功夫,夏宁的肩上脑袋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她还想与耶律肃在说两句话, 就听见他不悦催促道:“回马车里呆着去。” 夏宁捏着帕子掩住唇,却盖不住她笑起来的眼梢,一脸幸福道:“是,奴家这就进了。” 第93章 那蛇蝎毒妇要杀人啊! 在夏宁进了马车后,耶律肃又嘱咐了赵刚几句,才让他们启程。 马车内部虽宽敞,足够坐下三人。 但夏宁到底身份特殊些,赵刚需在外驾马车,颜太医不好与她同处,只能坐在外头。 马车缓缓跑起来,夏氏掀开帘子,朝站在门口的人挥手。 耶律肃先还面色如常。 见夏氏探出头来,用力的朝他挥手,耶律肃的脸色骤然冷了起来。 并不做回应。 到底是在青楼里养大的,行为如此没规没矩。 便是今后得了抬举,怕也只会惹出来笑话。 耶律肃略作一想,打算等这些事了了,他去请太后赐个教习嬷嬷,好好改改夏氏这一身的不检点。 坐在马车里的夏宁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缩了回去坐着,靠在马车壁上,昏昏欲睡。 赵刚马车驾的很快,走的又不是官道,专是那些坎坷的小道,颠簸的人几乎要撑不住。 夏宁只觉得胃里翻滚,有些难受,闭着眼尚还能熬熬。 倒是颜太医—— 许是从小长大这么大没受过这种罪,沿途吐了好几次。 胆汁都快呕了出来。 夏宁实在看不过去,提出让他进去躺会儿,他还死守着那套男女大防,怎么也不肯进去作者,硬生生熬到了魏远县。 赶了一天的路,天色早已黑下来。 颜太医的脸色蜡黄,气若游丝。 双腿一软,直接从马车上栽了下来。 也顾不得礼仪,直趴在草丛便干呕。 夏宁从马车上跳下来,看了眼一脸无恙的赵刚,忍不住说了句:“马车驾的很好,只是下次别驾了。” 赵刚略有尴尬之色,躬身赔罪:“夏姑娘、谢太医见谅,夏姑娘可还好……?” 因着这儿离魏远县近,赵刚先前探过路,前面路口驻守着官兵,他们也不敢点灯笼照明。 仅能借着月色,看清夏氏的脸色稍显的苍白些。 夏宁本也还好。 只是听着颜太医吐得翻天覆地,喉咙也跟着一阵阵涌起恶心来,用帕子掩着跑到另一边吐去了。 留在原地的赵刚:这一弱一妇,不好带啊…… 这一日他们仅吃了一个饼子充饥,内急不便,连水也不敢多喝。 夏宁呕了几声,只吐出些酸水来。 用帕子擦了擦,正要回去时,忽然听见从路边的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像是禽兽,更像是人蹲在里头发出的声音。 夏宁立刻提高警觉,厉声呵斥:“是谁在装神弄鬼,还不速速现身!” 赵刚闻声赶来:“夏姑娘!” 呵斥声惊动了草丛里的人,只见一黑影窜出来,转身就往背后的深山里跑去。 夏宁指着那影子道:“赵刚!给我抓住他!” 不经意显现出气势来。 四处皆是荒地,声音显得更加清晰。 他们在此地说了不少话,不知道这人是何时窝藏的,也不知道被他听去多少,如何能让他逃走? 赵刚几个纵身,一手擒住衣领就将那人揪了过来。 拎到夏宁面前后,借着月色一看,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头发乱糟糟,身上的棉袄打满了女红拙劣的补丁,脚上的鞋子过大,用了两根草绳捆住。 浑身散发出臭味。 赵刚面色不变,只是眉心微皱了些。 夏宁用帕子掩住口鼻,后退了一步。 赵刚一巴掌打在她的背上,“说!为何藏在那儿!又为什么要逃?” 那小姑娘冷笑一声,朝着他们啐了一口,像个野猫似的凶狠:“呸!你们这群刽子手,不逃难道还留下任由你们宰割?!”筚趣阁 赵刚抬起手又要落下。 夏宁抬手止住,向着她问道:“魏远县里已经开始屠村了?” 赵刚被夏宁的直白吓了一跳,立刻低声提醒:“夏姑娘慎言!” 小姑娘听了夏宁的问话,凶狠的眼神愣了瞬,语气仍是戒备着:“你们——不是来杀我们的?那你快快放我走!” 夏宁挑眉:“只要你进去寻到前几日来的何青何大人,替我传一句话,转告他赵刚带着人来了,我就放了你。” 小姑娘那双漆黑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可以!你先放我了,我这就去。” 赵刚看向夏宁,似乎是没明白夏姑娘所为是何意。 只要一松手,怎么管得了这野猫似的小丫头。 夏宁从袖中拿出一物,一手用帕子包着,屏住呼吸走到小丫头面前,单手用力捏住牙关,在她嘴巴张开时迅速将东西投进去,两指在她喉咙处一捏一滑。 咕咚。 拿东西就被小丫头咽了下去。 小姑娘顿时慌了,恶声叫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一边用力干呕着,还想用手指挖出来,无奈胳膊被赵刚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夏宁扔了帕子,后退两步。 勾起唇角,月光下美若妖姬,月色仿佛在她面上渡了一层柔和的光,“毒药。若一个时辰内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狠绝的话语从粉唇中漫不经心地吐出。 小姑娘听后脸色煞白,大叫着:“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嗷——” 骂道一半就被赵刚在背上狠狠敲了下。 下手不曾手软。 敲得她疼的发懵。 夏宁笑容不变,手指轻点着唇瓣,透出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娇媚:“蛇蝎美人?这词我喜欢。” 小姑娘疼的冷汗落下来,眼神狠毒。 恨不得用目光将夏宁刺死。 偏夏宁笑的愈发艳色,“你再不去的话,一个时辰后毒发身亡,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口吻友善。 更是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那小姑娘恶狠狠道:“还不放开我!” 夏宁使了个眼色,赵刚这才松手。 小姑娘被‘毒药’吓得腿软,落地后双脚一软,连滚带爬的往深山里钻进去,身影灵活,没一会就看不见了。 赵刚忍不住问道:“夏姑娘给她喂的是何毒药?” 夏氏身上藏毒,将军却不知晓。 他不得不防。 夏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侍卫还真信了?我这身份,怎能弄得来毒药丸子,不过是刚才在路边随手拽下的野果子。” 悄没声息的回了赵刚的戒备。 赵刚忍俊不禁,摇头失笑:“那小丫头片子可是被吓坏了。” 颜太医好不容易缓了过来,略岣嵝着身子走过来,叹息道:“夏姑娘何须吓唬一小姑娘。” 夏宁心底冷笑。 面上笑意不变,态度耐心的询问:“依颜太医之见,应该如何做才更妥当呢?” 颜太医自是听不出她暗藏的阴阳怪气。 颜太医一本正色答道:“应当去门口直接告明身份,知晓我等是来救人的,想来他们也不会多加为难。” 夏宁和颜悦色,“为医者向来都是心善之人,总不愿用险恶之心去度量人。但我是从腌臜之地摸爬滚打长大的,难免想的会过分些。方才那小丫头口口声声说要去逃命去,想来是屠村令已经下了,咱们自报身份是前来救人的,这不是明摆着与皇命违背而行么?在那些官兵的眼中,别说三千人,或许是万人性命都比不过一条皇命来的重要,更何况魏远县是时疫的起源地,杀了这三千人若能中止时疫传播,比起相信我们这空口白牙的,还不如严格执行皇命来的妥当。届时拖上我们半日,又或是为难我们几次,如何还有人可救?” 她这一番实在大逆不道。 遣词犀利。 听得颜太医频频皱眉,“不会——” 赵刚却在此时开腔,“夏姑娘所言不无道理。时间紧迫,最好能避免被有人之心耽搁,能直接联络上何青才是最要紧的。” 颜太医眉心紧皱,在两人间来回看了几眼。 最终垂下头去,神态落寞。 拳头悄无声息的握紧。 夏宁感慨了声,“到底还是要上头有人才好办事,若无何青……”她的话在舌尖打了转儿,忽然明白了什么,闭口不言。 颜太医愈发眼神怪异的看她。 第一次见夏姑娘时,虽是美貌动人,却是一股正气凛然,不卑不亢,举手投足有些失礼,但其孤勇,令他尊敬她一分。 可如今这一番话,再听她这一句感慨,像是变了个性子。 所见所知,皆不是寻常女子才有的见地。 不,怕是连寻常男子都没有她这一半。 夏宁不管颜太医如何看她,掩着唇,懒散的打了个哈欠,“我去马车里歇会儿,那小丫头回来后劳赵侍卫叫醒我罢。” 赵刚恭敬的应了声是。 夏宁向两人略一颔首,又恢复了温婉动人的模样,款款登上马车。 进了马车才躺下来,就听见外头传来刻意放低的脚步声靠近。 夏宁敛眸,淡笑一声。 耶律肃时时刻刻防着她作甚,这次她还不会蠢到借机逃跑。 就这尚未好起来的身子,她即便逃了又能逃多远? 虽然—— 这次的确是一绝佳机会。 “可惜了啊……”她扼腕轻叹一声。 - 魏远县内宛如一座死城。 随处可见持刀的官兵守在路口封锁严阵以待,禁止百姓随意走动。 魏娣身量娇小,动作灵活,如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在魏远县内游窜,竟也被她溜进了魏远县县衙内。 前衙无人。 后衙的花厅大门紧闭,传出来争执的人声,都在里头议事。 说不定就在商定何时屠杀他们! 想到这儿,魏娣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进去把他们这帮人统统杀之而后快!可又想到自己被那毒妇喂了毒药,啐了一口后,直接从梁上跳了下来,滚到院子里,弄出好大一个声响,扯着嗓子叫喊道:“何大人救命啊!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惊动了花厅内的一人出来,一脸恼怒的看着地上的小叫花子,“快来人!把这叫花子抓起来!” 几个衙役闻言赶来,撸起袖子抓人。 可魏娣实在狡猾。 将衙役耍的团团转,一边还扯着喉咙大喊大叫:“何大人救命啊!!!赵刚来了!!!他们都杀我啊!!” 片刻后,何青从花厅里走出来。 魏娣一溜烟窜到他面前,一股恶臭袭去。 何青不曾闪躲。 亦不曾露出厌恶之色。 “好孩子,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他站在台阶之上,垂下视线看她。 目光温柔,却令魏娣感受不到温度。 但这已经是待她最亲切的一人了。 还是…… 如此气度不凡的官老爷。 魏娣咽了咽口水,口齿清晰的答道:“赵刚来了,还带着一蛇蝎毒妇!那毒妇给我喂了一颗毒药,我见不到你她就不给我解药!” 何青坠在胸口的大石头忽然落地。 将军果然派人来了! 他眼中燃起灼灼神色,弯下腰,与她说道:“你可愿意带我去见他们?” 两人凑的很近。 近到…… 魏娣都能问道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她面颊羞愧,忍不住往后退了步,生怕自己身上的恶臭熏到如谪仙般的官老爷,“我、我带你、您去!” 何青跟着魏娣竟是要出门去。 那些从花厅里追出来的人如何肯答应,在身后焦急的跺脚呼喊:“夏指挥使!您要去哪儿!皇命不可再拖了啊!请您尽快下决断啊!” 等他说完,人影早就消失在县衙门口。 魏娣带着何青按原路这番。 从深山老林里钻了出去,将他带到赵刚他们面前。 魏娣焦急的巡视,却没看见那蛇蝎毒妇,急如火锅上的蚂蚁,可当着夏指挥室的面,她硬生生的忍着。 何青见到赵刚,快步上前,喜出望外:“赵刚!谢太医!可是将军命你们来的?可是疫病有治疗的方子了?” “是啊,将军得了消息后立刻命我们前来,时疫已有了对症药方可以医治!” 亲耳听赵刚说出这话,他才彻底松一口气。 短短几日,他熬得满目疲倦,身形消瘦。 尽管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之事,但目睹那些无辜百姓被时疫折磨死去,又接到陛下的屠村令,饶是他也食不下咽、无法安枕。 他连声说道‘那就好了’,想起一事,眉心再度皱起,担忧道:“连谢先生和程乙都染上了疫病……”忽然想起小姑娘是口口声声说的蛇蝎毒妇,连忙问道:“难不成是夏姑娘也来了?” 赵刚颔首,“夏姑娘奔波一路有些疲乏了,在马车里歇下了。疫病之事……”他余光看了眼外人,“待之后我再与你想说,我们还带着药材来,快让我们进去着手进行治疗之事。” 第94章 外室魏远县治疫病 颜太医也道:“时疫出现腹泻症状后极为凶险,我们得抓紧些时间!” 何青看了眼他们身后的马车,“魏远县内情况复杂,马车入内过于招摇,恐引来争议反而耽误救治。如此……”他沉吟一声,很快有了决断,手臂伸出,虚揽了下魏娣的肩头,却不曾触碰到她的肢体,“你们先随这孩子去谢家村,先生与程乙也在那儿,人多些行事也方便些,到了后立刻就能展开救治。” 赵刚与颜太医自是应下。 但魏娣却急了起来,她慌乱了心绪,死命摁住自己的暴脾气:“那蛇蝎毒妇呢!我把人带来了,快让她给我解毒!” 夏宁早已醒来。 听见小丫头片子的叫嚷声后才从马车上下来,莲步姗姗而来。 面上覆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美眸。 裹在灰突突的大氅之下,其一言一行也难掩姿色身段。 夏宁走近后,何青才问道:“姑娘给这孩子下了毒药?” 口吻颇为无奈。 毫无责怪。 魏娣看的仔细,何指挥室看这毒妇的目光皆是不同的! 夏宁轻笑一声。 连嘲讽的笑声都听的人耳朵麻酥,“此毒药制起来简单,泥团子捏两下就成。” 颜太医瞠目,不是刚才还是说是野果子么? “你这毒妇居然骗我!” 魏娣气的破口大骂。 这毒妇居然给她吃泥团子!! 赵刚轻轻松松扭住她的胳膊,威胁道:“再让我听见你骂一句,信不信我将你的胳膊卸了!” 手上略一用劲。 疼的魏娣嗷嗷大叫。 夏宁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个散碎银子,在她面前晃了下。 “你的脾气对我胃口,但我喜欢听话的,更喜欢拿银子赏人——” 白花花的碎银子在魏娣面前晃过。 她的眼神被吸引了,嘴巴比脑子更快一步:“我听话!这就带你们去谢家村——”说完后,还露出讨好的笑容,道:“仙女姐姐,可好?” 变脸之快。 夏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银子扔给她。 赵刚及时松开手,任由魏娣接了赏赐。 拿人的手短,魏娣立刻上道的帮何青与颜太医从马车上卸下药材来。 何青看着面前的夏氏,言语温和道:“还是夏姑娘足智多谋。” 倒是真心实意的褒奖。 那小姑娘有勇有谋,胆敢一人闯入县衙,是个堪用的苗子。 只是心性不定。 夏姑娘先是威胁,再是戏耍她一次,教她知道两人间实力悬殊,令她望而生畏,最后再用银钱令她听命,这可比单纯武力压制来的有用。 夏宁眸光横去,略带揶揄,杏眸似笑非笑:“不比何指挥使~” 美色难挡。 可比她这给一棒子再给一枣子来的省事。 何青只弯唇微笑,只当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何青不便在外久留,目送他们进了深山小路先一步回魏远县内。 夏宁一行人,跟在魏娣的身后,穿梭在高高低低的深山老林之地。 月光被树荫遮挡了大半,视物不佳,脚下走的深深浅浅,分外艰难。 · 他们又带了两大包药材,先头还是颜太医与赵刚各背一包。 因山路难行,颜太医背着连跌了几跤,赵刚怕把人摔个缺胳膊断腿的,便让魏娣背上,她背上后依旧身轻如燕,走在前头还几次催促他们。 等到赶到谢家村村长家外。 夏宁与颜太医两人已是强弩之末。 只坐在地上粗喘着气。 赵刚先去敲门,无人应门,一推开门,两侧屋子大门敞开,里面挤满了痛苦呻吟的病患,连院子里都搭着凉棚,安置了少说二十多人。 气味难闻。 充耳皆是痛苦呻吟。 在门口站定须臾后,就有一青年端着汤药从屋子里走出来,面上带着面巾,呵斥道:“你们不要命了竟敢随便进来!” 气息吹得面巾浮动。 赵刚连忙告饶,正要说明来意时,从青年身后走出来一人。 正是多日不见的谢安谢先生。 他亦是戴着白色面巾,手里拄着树枝做的拐杖,脸色发青,双眸浮肿,见了赵刚他们后,不敢置信的快步走出来:“赵侍卫!快——快出去说话!” 赵刚谨记将军的嘱咐,即便戴着面巾,也不敢再里面多做停留。 几人走出院门,到了外面,谢安与他们隔得远些,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何指挥使可曾知道了?是将军来接程乙回去?” 赵刚答道:“是将军命我等前来,一个时辰前才见过何青,听闻先生患了疫病,如今身子可还撑得住么?程乙又如何了?” 最后两句,问的关切。 谢安站的久了,已露出疲乏:“我这把老骨头,此次怕是要栽了,高烧退了,红疹迟迟消不掉,身子一日比一日疲乏。程乙到底年轻力壮些,症状轻些……” 赵刚还没来得及说话,颜太医先一步诧异问:“请问先生是用了什么方子才使高热退下的,此次患上时疫的病患通常在高热退下去后,就出现腹泻症状,先生的精神看着尚可,可有出现腹泻症状?” 这么一说,赵刚也发现了异常。 谢安正要仔细回答。 坐在门口歇脚的夏宁一脸无语。 这两人竟然在门口切磋起医术来了。 她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快步走到赵刚身旁,打断他们的对话:“叙旧先靠后,眼下还有正事待干。这位是颜太医,他会将如何治疗时疫告诉先生,还要劳烦先生提供药炉子煮药,我们带来了治疗时疫的药材包,煮过后就让病患们快些服用——” 她言语清晰,语速极快,雷厉风行的一一交代下去。 谢安听的面露诧异,几日不见,怎么这夏氏如此…… 像是变了个人。 但此时治疗时疫要紧,他一一询问不解之处后,夏氏仔细回答。 连颜太医都沦为了旁听者。 魏娣更是看的瞠目结舌。 她倒是知道这蛇蝎美人手段厉害,却不知道,她能如此厉害! 所说的每一句话掷地有声言之凿凿,竟然无人敢质疑半句。 她从未见过如此英姿飒爽的蛇蝎美人。 夏宁说完这一通后,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 她用手虚虚掩面,故作娇弱羞涩,“这些皆是将军所授于我的。” 赵刚:………………我能信? 颜太医:…………早两日我就信了。 谢安到底对她本性如何不太清楚,颔首道:“原是如此啊,将军果然英明,我这便安排下去。” 许是有了救命的方子,谢安走路脚下生风,甚至连拐杖都不需要了。 一大屋子的人折腾了一个晚上,空气里的恶臭被浓郁的药香冲淡,药炉子咕嘟咕嘟的连续熬了一整夜不间断。 大家都在熬着。 却无人抱怨半句,甚至连哎哟叫唤的病人也不再呻吟。 夏宁不打算跟着熬,谢安给她安排了间能住人的屋子,离主屋收治那些病人的隔开一个院子,环境艰难,她也不作挑剔,令谢安松口气。 简单洗漱后,正要睡去时,门外传来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门口,不再走动。 夏宁索性爬下床去,罩上大氅拉开门。 吓得门外的魏娣一蹦三尺高。 夏宁好笑的看她,“看你这感受如柴的身板,再不去睡觉怕是及笄后也生不出多少女人该有风韵。” 魏娣虽然野性,但终究是个小丫头片子。 脸颊顿时涨红:“要、要你管——” 夏宁哦了声,嘴角勾着轻浮的笑,“蹲在我屋前,又不要我管,小丫头,你这理可说不通。” 魏娣红着脸瞪她。 夏宁等了片刻,挑眉:“不说?那我进去了。” 魏娣咬了咬牙,豁出去道:“我想拜你为师!你、你能教我什么?” 夏宁知她心思,偏做了个唱戏娇媚的身段,尽管她衣衫朴素,月光之下也遮不住她那杏眸中的潋滟之色。 只一眼,勾的人心神荡漾。 便是连魏娣一个小丫头片子,也瞧得心跳加速。 磕磕绊绊道:“尽是些狐媚手段,用、用来伺候男子的,谁、谁才学!” 夏宁瞬间敛了风情万种,脸色一沉,甩手将门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爱学不学,我也懒得教你。” 魏娣抱着脑袋,依旧蹲在门口。 时不时就能想起那蛇蝎毒妇那一回眸撩拨的身段、眼神,又想起何指挥使看她的眼神,她咽了咽口水,起身跑到院子里的水缸旁,低头照了照。 可惜月色吝啬。 她只看得见个模糊轮廓。 或许……她也当学一学。 次日清晨,在夏宁醒来后,魏娣殷勤的端茶递水。 她从未做过服侍人的活儿,自是做的洋相百出。 夏宁娇娇柔柔的一顿挑错。 最后惹得魏娣怒了,将手里的铜盆往地上一甩,哐当作响,“谁稀罕你那臭银子!毒妇!” 转身直冲院外去。 何青恰好早上来寻夏宁,一进院子就险些与魏娣撞了个满怀,他游刃有余的闪身避过,心知疫病有救后,昨晚难得睡了个囫囵觉,虽面庞仍旧清瘦,但眉宇间的温和愈发优雅从容。 他看向魏娣,和声问道:“怎的一大早就这么的火气,是受谁欺负了?” 魏娣那冲上脑门的怒气,在何青和煦的询问声中逐渐熄灭。 她支支吾吾的,垂着乱糟糟的脑袋,一言不发。 夏宁倚靠在门框上,淡声说道,“我。” 何青失笑,无奈道:“姑娘欺负一小丫头作甚。” 夏宁嗤笑一声,“朽木不可雕也。”说完后话锋一转,问道:“你一大早来有什么事么?” 何青温和回道:“我来瞧瞧谢家村的病患如何了。” 夏宁闻言,手捏着帕子掩唇笑了两声,“你当那是灵丹妙药不成?一剂方子下去就能见效?” 话音才落,院外就传来赵刚的声音。 甚是喜气洋洋。 “夏姑娘的那张方子真是了得,病患们昨晚喝了一次汤药,今早又赶早喝了一次,热度不但退了下去,生了疹子的病患身上的疹子也开始消退了。” 赵刚眉开眼笑的边说边走进来。 夏宁:???? 倒是何青回头看她,温润的眼眸中笑意丛生,揶揄道:“姑娘失算了,你那方子还真是灵丹妙药。” 疫病治疗有望,何青彻底安了心,竟然和她开起玩笑来。 夏宁不信。 在难民营中也用了这个方子, 见效也快,但却没这么快啊! 夏宁说了句“稍等”,转身进屋穿戴妥当,戴上了面巾,又穿上罩衣,命赵刚带她去看一眼。 赵刚早已见过她这打扮。 其他人从未见过,不免新奇探究的多看几眼。 甚至连谢安也问她穿的是什么。 夏宁费了口舌一一解释,又找到一夜未睡的颜太医问个究竟,颜太医熬的双目遍布红血丝,眼神涣散,显然是熬狠了,吓得夏宁连忙让他去休息。 颜太医当然不肯。 被夏宁抬手一个手刀劈昏了过去,嘟囔道,“他这是来救人性命的还是来送命的?”,朝着赵刚使了个眼神,“拖他下去休息。” 赵刚被她如此生猛的动作吓到,短短愣了个神后,才反应过来,将人拖了下去。 何青轻咳一声,打破了满屋子的死寂,“既然魏远县的疫病已有了对症的方子,还要劳烦谢先生去县衙走一趟,将这好消息告诉众人,我才能继续压下陛下的命令。” 谢安也早已听说了屠村令。 只不过由何青百般拖延,这才迟迟不曾实施下去。 但那些‘衷心’之人,早已要按耐不住,恨不得早日屠村,向陛下表一表衷心。 何青是空降的指挥使,底下的人如何能服他? 喝过两次汤药的谢安精神熠熠,声音都听着中气十足,“再用完晌午这顿汤药,老夫就去县衙。” 何青拱手谢过,又站了一会儿后就急着离开,县衙里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去处理。 夏宁留了下来,跟着谢安身边,看他把脉问诊写方子,一连看了四五人,方子张张不同,但仍是以她提供的那张方子为主。 “先生,”夏宁好奇问道,“在难民营中时,太医们用的都是同一张方子,熬药也省事些,病症也能缓解,您为何还要修改方子?” 第95章 不长眼的蠢货! 夏宁问的认真,不像是随口一问。 谢安先是看了她一眼,才仔细答她:“各人身体各异,身子状况不同用药自然也需相应调整。原本那方子是个对症的好方子,但对有些人来说,药量过轻,好的自然慢些,对有些身体孱弱之人来说,药量过重,反而会引起肝脏负担,还有些人阳盛,有些人阴虚,有些药物也需避讳,这些都需望闻问切后再修改方子。” 夏宁若有所思的颔首,嘟囔了句:“原来如此。” 谢安心有异色,眉心皱起:“夏姑娘?” 夏宁回神,尽管面巾挡着,那双杏眸依旧灵动,微微含笑望着谢安,“先生,怎么了?” 那句话到了嘴边,又滚了回去。 “无事。” 说着,又朝下一间屋舍走进去。 夏宁无声笑了笑。 之后,她依旧跟在谢安背后,看他诊脉询问,有时候听到实在不懂的地方,还会态度谦卑的询问一二。 最终,谢安没忍住,在外头院子时,四下无人,才为难道:“夏姑娘,医术自古传男不传女,这是南延的规矩啊。” 夏宁笑意不变,嗓音愈发温柔,“我原先也得过疫病,此次的方子是那时治好我的罗先生留下来的,如今将军分身乏术,便让我与颜太医来协助治疗疫病,奴家受了将军托福,难免上心些,就怕回头将军问了奴什么答不上来……今后……今后将军怕是不再愿意信我了……”说着,她眉尖若蹙,一双眸子盈盈可怜:“莫不是先生连听都不让我听了?先生这该是有如何厌烦奴家。” 轻声啜泣。 眼泪就要从眼尾坠下。 看得人万般不忍。 谢安顿时头如斗大。 又听说方子是夏氏提供的,又听她担忧自己恩宠。 想起将军那冷冽杀伐的性子,忍不住心一软,就点了头。 谁知道,这一点头,点得他万般后悔啊! 谢安是名毒医,更擅长解毒用毒,还有一手金针之术,这是师傅独传下来的,万万不能外传。 可夏宁在得了谢安的允许后,跟在身后犹如一学徒,每一落针都要问,每一穴位都要学,谢安一不耐烦,她就可怜兮兮的拿眼看着他,赶人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后面,他干脆将病患的衣服全部脱了。 这夏氏—— 竟然还直接上手指了一个穴位,道:“此人面有黄色,和前三个病患一样,应当扎在这儿,是么?” 一脸求知的看他。 眸子里的光彩熠熠。 看的谢恩额头青筋猛跳。 这病患可是全身一丝不挂的躺着啊!!! “夏姑娘。” 夏宁应了声,“先生?” …… “砰!” 夏宁无言的看着面前甩上门。 蹲在一旁的魏娣笑的从台阶上跌了下去。 夏宁冷冷扫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魏娣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嗤了声:“这就生气了?气量也忒小了吧。” 半盏茶的功夫后。 魏娣蹲在门口,看着从面前经过的人影,不敢置信的揉了揉双目。 生怕是自己眼睛瞎了。 夏宁重新回到紧闭的门口,敲了敲门。 谢安拉开门扉,盯着眼前一副男装学徒打扮的夏氏,表情十分精彩。 夏宁清了清嗓子,压着嗓音道:“先生,我定不再——” “嘭!” 这回,门甩的更响了。 这夏氏摆明了就是想偷师啊! 将军对她诸多防备,他若敢教她医术,怕是要被将军提去杀了! “噗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也不照照水镜自己有几分像男子的!” 夏宁拉下面巾,吐了口浊气,倒也没有恼怒。 她性子执拗,定下的事情不肯轻易更改。 南延里的女子地位本就地下,她根本没想过要学医术,从前她地位卑微,无人理会,更接触不到像样的大夫。如今有了机会,她又身子不好,若能习得一二,今后也能自医。 谢安不肯教她,她就偏要学。 在夏氏总算离开院子后,谢安偷偷摸摸的离开谢家村。 程乙更是身体大好了,知道谢安要离开,主动套了马车送他。 如今魏远县内时局复杂,还是谨慎些为好,谢安也就没拒绝。 等到他们赶到县衙门口,何青早已在门口踱步徘徊,见他们来了,一脸喜色的走下台阶,最终又碍于身后的外人,强行按捺住。 端着指挥使的派头,问道:“尔等前来县衙有何事要报?” 外人甲:指挥使的演技着实一般啊…… 外人乙:在县衙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不就是等他们么…… 谢安将疫病已有了对症方子一事上报。 何青闻言,大喜过望:“那魏远县的百姓就有救了!果真是件大好消息!先生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告知我,我这就去搜罗起来,再一一分发到村民手中!” 得了消息县令、禁军统领纷纷赶来。 劝谢安三思而后行。 “魏远县贫穷,早先这位谢大夫早就将药材用的七七八八,也不曾将疫病治好,如今又说得了有效的方子,先不论这方子有无效果,但魏远县的药材早就空了!如何还能掏得出来!” “指挥使别忘了陛下的密令!” “是啊!指挥使拖延至今,陛下怕是早已不满!” “疫病蔓延至魏远县,若再不制止,连累了京城,这重罪谁担的起!” 你一言我一句,将何青纷纷围住。 竟是无一人为疫病有治而开心。 他们都在担心,陛下的密令没完成,怕得一个办事不力之名。 何青眼中的和煦骤然散去,如沁霜寒,冷冷扫过这些冷血之人:“当初陛下下达密令属无奈之举,如今治疗有方,陛下乃天下的陛下,难道陛下明知有救还会不顾他的子民不成?!我乃陛下亲封的指挥使,谁有意义就是不敬陛下之名!”他拱起双手,朝着京城的方向,一顶顶高帽压得他们哑口无言。 “就这么去办!” 他沉声下了决断,气势骇人。 唬的无人敢言。 何青将谢安迎入县衙,仔细商议分发药材之事。 那些人留在县衙门口,眼神各异。 县令试探性的率先开口,“谢家村有人来和我说,他们村里来了三个外乡人,一来就住进了谢大夫家里,这才住了一晚,就有了方子……?” 另一人道:“今儿大早我就看见指挥使出了县衙,现在想来应该是去谢家村的方向!” “那他们进来也是——”禁军统领往里面看了眼,溢于言表。 “是啊!魏远县都封锁了!他居然还往里面带人!” “你们别忘了,这何青原先可是将军府上的人啊。” 几人对视一眼,“难道是将军……?” “不好说啊,你们想想前不久正阳门外那些遗属血书鸣冤。” 众人面面相觑。 最后,他们低声密谈几句后,纷纷散去。 不久之后,就有一人骑上快马出了魏远县,一路往京城的方向赶去。 - 魏远县六个村,并不是挤在一处。 何青领来的禁军表面听他行事,但能信之人不多,他手下并无多少人可用,最后把夏宁都挖了出来。 谢安虽不愿意教她医术,但仍记着她的病。 出发前让魏娣熬了一碗汤药给她喝下。 夏宁喝了后之后想睡觉,坐在马车里止不住的打盹儿。 赵刚也不好叫醒她,只能把魏娣差遣起来。 挨着村子去发药。 魏娣人看着瘦瘦小小一个,但手脚利索,让赵刚看她的眼神友善了些。 而夏宁就被留下马车上看守药材。 以免被人摸走。筚趣阁 药材不多,一家一户仅能分包一包药材。 他们分完一个村子后往县衙赶,远远就看见一村子路口乌泱泱的围了一堆的人,嘈杂声喧天。 走的近些就能看见这些村民竟然何青他们的马车围了起来! 百来人的老弱妇孺个个手里都挥舞着镰刀、柴刀,愤怒的讨伐: “你们休想要我们的命!” “狗官!!” “大家冲进去把人杀了!” “那些药包里肯定下了毒药!是他们要毒死我们啊!” …… 夏宁被吵醒了,掀起马车的门帘,探出半个身子,惊叹道:“哇哦——这阵势,这村子没染上时疫?” 赵刚苦笑,都什么时候了,夏姑娘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嗳,那不是何青的马车么?”夏宁站起身来,柔夷在眉骨间搭了个凉棚,看的自是比他们高些。 魏娣听后也紧张了起来,也跟着站起来望去。 果真见何青站在马下,被一帮妇孺围住了,极力在解释些什么。 即便被这群刁民围住,他依旧温和,没有恼怒、厌恶之色。 看的魏娣心中微涩。 “想去美女救人不?”夏宁斜了视线,似笑非笑的看她。 “不……不去。”她咬了咬牙,一屁股坐了下去,“这个村子的人都不好惹,我才不去。” 夏宁嗤笑一声,纵身跳下去。 “你要去?”魏娣诧异,“你不要命了?你没看见他们人人手中拿到了刀?” “那你就坐着。” 她快步走去。 魏娣咬了咬牙,她都要敢!自己还有什么不敢! 魏娣也跟着纵身跳下去。 赵刚就绕去后架上看一眼轱辘,回头过来就看见夏宁往人堆走去。 他扔下手里的东西,急着追上去:“姑娘!” 结果一回头看见魏娣也跟着跑了去过。 赵刚怒道:“你这小丫头片子也跟着捣什么乱!给我留下看马车!” 魏娣头也不回,言语嚣张:“不用你管!” 赵刚一个头两个大,干脆扔下马车,跟了过去。 在赵刚追上时,夏宁已背袭一人,她虽躺了些时日,但身上的功夫还没忘,且她挑的还是颤颤巍巍的老妪,劈手夺过老妪手中的柴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并不算锋利的刀刃贴在脖颈之上。 四周人见状就要扑上来。 赵刚握紧了剑柄,蓄势以待。 眼神犀利。 夏宁毫不畏惧,刀刃一勒—— 鲜血淌下。 老妪吃痛,哇哇大叫起来。 夏宁眉头一皱,“老太婆给我闭嘴!”说着又勒了一下,老妪立刻闭紧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夏宁扫视一圈跃跃欲试的人,“快闪开,不然我就割开她的脖子!” 众人不料夏宁如此心狠手辣。 再加上赵刚拔出长剑,凌凌剑光,逼退刁民。 夏宁刚走到马车前,就将挟持的老妪松开,结果那老妪心有不甘竟然想扯她的发髻,夏宁柳叶眉一拧,后跳一步,一脚把扑上来的老妪踹翻在地。 赵刚连把人提起来扔开。 怒斥一声:“统统闪开!谁再敢靠近一步,别怪我的剑不长眼睛!” 他也不愿意伤及这些无辜之人。 到底是朝廷先准备放弃他们的。 但—— 若是他们伤了夏氏,那就是他的小命不保了! 赵刚才将围着的刁民驱赶开些,接着就听见何青说道:“姑娘小心啊!” 一扭头就看见夏姑娘居然爬上了马车车顶之上。 赵刚眼前一花,抬手就捂住胸口:“姑娘!咱们下来——” 夏宁站稳了,抬手一指两人:“闭嘴!” 娇声呵斥,没有恼怒,听起来到有些勾耳朵。 只是在她眼神看向刁民时,眼神变化,再次开口时语气尖酸狠毒:“穷山恶水出刁民,我看你们不止刁,心还恶毒!” 这些人先前还被赵刚的阵势唬住了,可现在见他并不伤害他们,胆子再一次大了起来,步步逼近,赵刚也不敢真的刺他们,被逼的缓缓后退。 “你骂谁恶毒!” “哪儿来的泼妇!” “朝廷不管我们,要我们的命!难道我们好酒好菜——” 夏宁拔下头上的簪子,朝着刚才叫的最凶的刁民扔去! 簪子直戳他的眼睛! 他捂着眼睛,指缝鲜血溢出。 痛的蜷起身子,想要骂她也没力气。 夏宁指着那人骂道:“不长眼的蠢货!满嘴喷粪的东西!眼睛长了既然无用,给我戳瞎了他!赵刚!” 赵刚一愣。 刚才夏姑娘戳的是一老头。 对老弱之人下手,而且还是如此毒手,他犹豫过后才提着剑凶狠的走去。 老头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周围的人顿时四散开。 谁也没想到那泼妇竟然敢真的动手! 要知道他们围了指挥使的马车都没挨一下打!可这泼妇居然如此心狠手辣,前后伤了两人! 一时,无人敢轻易开口。 第96章 任由被你们男人玩弄罢了…… 夏宁色厉内荏,便是杏眸艳色,看着也气势逼人,“朝廷如何我不知道,但指挥使若真要你们性命,他来了这么多日大可以在水里、食物里给你们下毒,还容得你们活到现在?!今日还会特地送你们药材来?一帮蠢物!” “何指挥使是个体贴人心的,我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今日我就把狠话撂下!谁再敢拦马车一步,我就剁了那人的双手双足!摆在你们村子门口当人彘养着!” 一席狠话,四下静悄悄。 夏宁那戳人眼珠子的架势,让人当真觉得她是个狠角色! 她站在马车顶上,脚跺了一下,“还杵着做什么?走!哪个不长眼的走的慢些,给我打趴下马车直接碾过去!” 程乙心中一阵痛快! 勒紧缰绳,呵斥一声:“驾——” 马匹吃痛,甩着马蹄飞奔出去! 围着的村民逃命似的四窜。 生怕真被压到马车下去! 往日他们仗着一村子的人野蛮横行霸道惯了,今日第一次见到这么狠的泼妇,一时都被吓到了。 夏宁翻身下马,坐在车辕架外侧,昂着脖子朗声大笑。 态度嚣张、却又恣意。 女子那些三从四德、低眉顺眼就不该生在她身上。 她—— 就该如此飒爽! 美的张扬,令人钦羡。 魏娣站在原地,听着笑声,攥紧了衣袍,下定了决心。 拔腿追上,竟是连何青还在身旁都顾不上了:“夏姑娘!等等我!我还没上马车!” 夏宁拍了下脑袋,嘟囔了句‘忘了’。 程乙只当她是再说把何青与赵刚给忘记了,令马车慢下速度。 听见夏宁往后探出半个身子,扯着嗓子嚷了句:“忘了说了,把分给这村子的药材全部扣下!村子继续封锁!什么时候这帮村民想通了,写了请愿的血书交上来再给他们!按照户籍簿子一一核对,一个人都不能少!” 留在原地的找赵刚由衷觉得,夏姑娘手段越来越狠了。 颇有几分将军的狠色。 几人追上后,外面坐不下,夏宁和魏娣就进了马车内部。 刚才被围困时,谢安被保护在里头。 见她钻进来了,掀起眼皮,看了眼她有些发白的脸色,抖了抖胡须,“伸出手来。” 夏宁听话的伸手。 把过之后,谢安收了手,眼神平静的看她,没好声好气道:“方才夏姑娘那一通当真是厉害啊。” 夏宁面色不慌,谦虚道:“先生过奖了。” 谢安哼了声,“将军给了你护心丹吧?随身带了没?” 夏宁面露诧异:“没这么严重罢?我只觉得胸口有些憋闷罢了,并无其他不适。” 谢安颔首,“确实有些大材小用了,但之后还有两个村子,谁能保证夏姑娘不会侠肝义胆的又发一通威风呢。” 夏宁:呵呵呵,敢情在这儿阴阳我呢。 坐在外侧的何青听见里面的对话后,温柔和煦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先生与姑娘玩笑呢,接下来姑娘与先生会谢家村好好歇息,交给我与赵刚就行了。” 明显,赵刚扮演的是黑脸。 夏宁几乎能想到赵刚的脸色。 掩着唇轻笑一声,眉间神色愉悦。 何青与赵刚去了前面的马车,程乙则带着他们回谢家村。 魏娣往夏宁身边坐了些。 有一妇人给了她一套衣裳换洗,虽也是旧的,但看上去整洁不少,乱蓬蓬的杂发也疏通顺了,扎了个姑娘家的发式。 只是她太瘦了,面颊凸起,脸色蜡黄。 看不出来是什么模样。 靠近夏宁后,她谄媚道:“姑娘方才好厉害啊。” 夏宁闭着眼睛靠在马车壁上,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继续。” 魏娣翻了个白眼。 夏宁仍闭着眼睛,言语稀疏平常:“你再敢翻一个试试看,我就把你踹下去。” 魏娣暗自咬牙,嘴上忙不迭道:“我错了,你别动脚!” 夏宁这才把腿收回去。 魏娣发了狠,不要脸面似的将她一顿夸,临到了了才点题,让夏宁教她功夫。 夏宁这才睁开眼,杏眸中闪过一道狡黠,“你知道我这功夫是谁教的吗?” 魏娣如实摇头. 夏宁朝后头努了努嘴,“何指挥使呀。” 正在假寐的谢安眼角抽了下。 但魏娣并没有看到,听见她的功夫是那个清风霁月般的何指挥使教的后,脸颊微微发红,只不过她脸色黄得厉害,红色并不显眼。 可这如何能瞒得过夏宁的那一双眼。 她朝着魏娣勾了勾手,与她低声耳语几句,才恢复如常的神情:“按我说的去做,我就让指挥使亲、自教你功夫。” 魏娣挑眉,一脸的不信:“就这?” 夏宁闭上眼,哼了声,“不信拉倒,我夏宁从不诓人。” 魏娣忙说了句‘我去’,随后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也不顾马车还在奔跑,她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吓得驾车的程乙破口大骂:“你不要命了吗!” 一直闭眼休息的谢安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我方才就想问一声姑娘,这万名的请愿书是什么东西?” 夏宁咦了声,一脸先生竟然不懂的表情:“就是百姓感谢官员写的东西呀,从前在天青阁时,也能听到官员们若能得到这东西,能的上峰、甚至是皇帝陛下的嘉奖。” 谢安思索了须臾,单手捋着胡须:“有无可能,那物叫做万命伞?” 夏宁娘欸的叫了声,急忙掀开帘子钻出脑袋,朝着往后疾跑的魏娣大声叫道:“魏娣给我回来!!!!错啦!!!!!” 谢安忍不住用手堵住了耳朵。 实在太呱噪了。 魏娣被召回来后,夏宁又仔细叮嘱了番,这件事不能让何青知道,得偷偷的来,才又让魏娣跑回去。 - 药材的缺口实在太大。 夏宁一行所带来的药材很快就分发完了,便是如此,也有许多人没拿到药材。 没有汤药,疫病便无法治愈。 何青拿出了早早准备好的密函,令一禁军送去京城。cascoo 可还未等到京城里送来药材,倒是先等到了捉何青等人进京的口谕。 得了口谕的禁军统领万分心痛,扼腕道:“指挥使便是如何心系百姓,可也得先记得,陛下才是您的主子啊!”说罢扬手一挥,命禁军将他五花大绑绑上马车。 转过身时,一脸喜色。 又命其他禁军去谢家村捉拿谢安、赵刚等人。 夏宁在屋子里听到动静后,立刻让魏娣和程乙两人躲在病患之中。 禁军捆着赵刚、颜太医、夏宁、谢安,像是拉扯牲畜一般牵着他们,直接把他们推进囚车里。 何青顶着指挥使的名号,陛下只说捉他们进京,但罪名未定不能进囚车。 可剩下几人就不一样了。 他们并不知道夏宁与颜太医等人的身份,只当他们是平头百姓,任由他们处置拿捏! 一人塞进一辆囚车里。 由五个官差押送进京。 其中两人身着禁军服饰。 赵刚将将被关入囚车时,还大声质问:“我们犯了什么事!定了什么罪名!竟要把我们关入囚车里!” 走在旁边的官差不屑道:“这些话,就等着你们亲自去问皇帝陛下吧!只要那时候你还能这般硬气!” 其他官差哈哈大笑,“怕是早就吓得尿裤子了!” 赵刚张口,还想继续辩驳。 天气阴寒,大雪时停时下,他糙人一个能顶得住,但身后的夏姑娘、谢先生、颜太医个个都是身体孱弱之人,尤其是夏姑娘! 若是再出个好歹来,可怎好啊! 偏偏何青还被打晕了扔进马车,迟迟未醒来。 他一个人能割得开绳子,但还要一人面对五个官差,还有护住身后三人,怕是力不从心。 他隐下眼中恨意,担忧的朝后面看进去。 夏姑娘也是被五花大绑捆着,蜷缩在囚车的角落里,身上的大氅盖住她的脸,也不知道到底如何了。 囚车与马车行路缓慢。 到了夜里,他们在路边找了个棵大树歇下来。 篝火点起,拿出水囊里的劣酒合上几口暖身子,又咬几口干粮充饥,吃饱喝足微醺时,人便容易动了邪念。 一个禁军走到夏宁的囚车旁,弯下身,用手指挑开她罩住的风兜。 月色吝啬,也照出她几分艳丽。 颤颤巍巍的眼眸,泛白的嘴唇,看得人生出一股暴虐之心,想要狠狠蹂躏! 他看直了眼,连忙招手叫来另一人,“快快快快——绝色啊!” 两人看的兴致大起,早已有了反应。 立刻猴急的打开囚车,把夏宁从里面抬了出来。 她的身子冰凉,微微颤栗,显然是冻狠了。 两人一合计,打算去马车里。 遮风挡雨,何不快哉? 赵刚怒斥,才开了口就被一禁军脱下了臭袜子堵住他的嘴巴。 只能唔唔唔的叫骂,显然起不到什么作用。 再加上那袜子奇臭无比,熏得他止不住的作呕。 心里忍不住骂娘:何青怎么还没醒来! 颜太医冻的正晕睡时,被动静惊醒,看见夏宁被抬入马车里时,面颊气的通红:“你们这些人要做什么!你们可知道这位姑娘是谁!” 禁军停下来,讽刺的看他:“会和几个大老爷们只身来魏远县的,会是什么好货色?” “她可是骠骑将军的外室!你们若敢碰她!就不怕将军知道后要你们的命!” 两个禁军对视一眼。 “这就是那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外室?出身青楼的哪个?”说着,眉眼间竟没有一丝恐惧。 颜太医心中一阵恐慌,怕自己的多嘴非但没能就到夏姑娘,反而还会害了她! “窑子里的货色从前就不知道侍奉过多少人了,此时也不差多我们兄弟俩了!” 另一人淫笑一声,舌尖舔着干裂的唇瓣:“也不知道滋味如何,想来必定是销魂……” 两人的视线从夏宁的身躯上扫过,一脸垂涎。 颜太医:“你们放——” “把他嘴堵上,好让爷们快活一番!等会儿少不得你们的份!”禁军不耐烦的挥手,转身就往马车里钻去,顺便把马车里的何青扔了出来。 随行的官差本来还不满他们二人独享,但此时听说他们也有肉汤可以喝,立马就把颜太医及其他人的嘴堵上。 马车里虽也透风,终究比外面暖和。 夏宁被冻的僵硬的四肢慢慢回暖。 两个禁军一前一后钻了进来,伸手就要剥开她的衣服直接行事。 夏宁吓得嘤咛一声,攥紧了衣襟,抖着嗓音问道:“你们、你们要一起来?” 有了几分颜色的唇轻启,吐出的字音婉转勾魂。 听在耳中多了几分浪荡淫,色。 一人抹了把嘴角的垂涎,口中不干不净道:“到底是个婊,子,听这音儿老子就快忍不住了……你别怕,爷儿两个肯定好、好疼你。” 夏宁愈发无辜、胆怯。 “怕……若是不怕……我怎么会臣服于将军……我……终究是个命贱的女子……任由被你们男人玩弄罢了……” 眼中薄雾缭绕,泪意涌动,但在旁人看来却是艳色遮掩不住。 “哎哟哟,哭的我们哥儿们都心疼了。”他四肢并爬,逐渐靠近夏宁。 眼神放肆。 另一人也不落后,“来让我们好好疼疼~” 解下身上刀鞘统统扔了出去。 夏宁眼神闪烁,在他们扑来时,身子微微一闪躲开,央求着道:“你、你们莫要一起来呀,我……我受不住……” 她无助的连连摇头。 这俩色欲熏心的畜生,听到她说那三字时,宛若重了春,药,愈发失控,恨不得立刻办了她! 一人控制住她,手留恋着她的香肩,却碍于捆人的麻绳碍事,实在触及不到肌肤。 一人还想上前,但马车狭隘,她抵在马车角落,近不得身。 夏宁缩了又缩,双腿并住,咬着下唇,媚眼如丝:“我被捆的实在……实在难受……大人们肯定……也……不痛快……不若,让奴家……伺候?” 她吞吞吐吐,面颊微红。 像是娇羞。 风情万种,媚色娇美。 这俩没见识过夏宁手段的,如何能忍得住。 当下就激动的结巴了:“好好好——快快——给她解开!” 夏宁往前动了动,好让一人过来解开她背后的麻绳。 那人手不老实,在解绳子时四处游走。 夏宁垂下的眼眸中闪过狠色。 在绳子彻底松开时抓住藏在袖中的匕首,反手直接抵在他的喉咙口,她反手力量到底弱些,那禁军用力扣住她的手腕,低声暗骂:“婊、子,居然还和我们玩阴的!看你等会儿怎么求爷两个!” 手腕几乎被拧断,她却一声痛都没哼。 就在手中的匕首被夺走后,夏宁娇呼一声“奴错了——” 叫声勾魂。 听的人心猿意马。 身后的人只当她没了手段,放松了戒备,仍旧想想要一亲芳泽。 第97章 哪只手摸的给我剁了! 夏宁猛地一侧身子,抬起另一只手朝着他的喉咙口狠狠刺下去! 锋利的钗尖小刀刺出一股鲜血! 痛得他捂着喉咙动弹不得。 这一变化发生的太快,另一人还在脱衣服,见兄弟中招,知道了夏宁下手厉害,不敢硬刚,竟然想跳下马车去拿刀,还把后背露给她。 夏宁单臂支撑起身子,抬脚用力踹他的后背! 直接将人踹下马车。 自己捂着脱臼的胳膊也跳了下去。 而在外面,何青被扔下马车后脑袋被磕了下,吃痛从迷药中醒了过来,听见动静立马挣脱绳子,打算冲进去解救。 结果才走到马车外,就看见一人被踹了下来。 紧接着,就是衣衫整齐的夏宁跳下马车。 绝艳的脸上浮着冷色。 眼神寒厉逼人。 她走到禁军面前,眯起眸子,冷声逼问:“哪只手摸的?” 那禁军还想逃,被何青一脚踩在脚底下,眼神不再和煦:“说!” 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气愤道:“你们、你你们竟敢如此嚣张!!我可是禁军!我——” 夏宁不耐烦的打断他:“这只是吧?” 话音刚落,他的眼神还来不及恐惧,夏宁就已提起地上的剑走上前去,剑尖用力刺穿他的手腕! “啊————————” 痛极的叫喊声响彻夜空。 夏宁却还为解气。 她勾了勾唇,轻吐二字:“还有呢。” 悦耳魅惑。 可一下瞬,她的脚就狠狠碾在这人的腿间。 直涌天灵盖的疼痛让人疼的彻底晕死过去。 甚至连在场所有的官差、及自己人都觉得胯下略疼。 夏宁收回脚,指挥着赵刚把两人扔去草丛里,冷笑一声,“这冬日少量,就让野狼下来饱食一餐罢!” 剩下的三名官差看到囚犯三人都已挣脱了,且个个看着手段毒辣,当下就吓得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生怕也把他们扔去喂野狼。 赵刚与何青将三个官差捆了关进囚车里,他们则是驾上马车,一路朝着京城赶去。 为赶着入宫,马车并未绕道去京郊的难民营。 在京城城门外才调换位置,夏宁等人进了囚车,由官差领着马车入内。 这一路上,他们早已被赵刚、何青等人吓得胆小如鼠,此时得了自由,也不敢随意下手报仇。 入了城门后,何青给城门值守士兵递了个话。 等到他们被押解入宫,在难民营的陆元亦就得到了消息。 他匆匆去报:“将军!夏姑娘、赵刚、谢先生、颜太医等人被押送入京了!” 耶律肃正在营中巡视。 难民营中药材不缺,剩下的几个太医虽不如颜太医来得重用,但有耶律肃坐镇他们也不敢随意敷衍,是以难民营中的疫病已然大好。 孩童又是满地乱跑,营中腾起炊烟袅袅。 生气再度回归。 耶律肃听闻这个消息,倒是不意外。 他调转步伐,沉声下令:“带上两名宫中御医,随我入宫!你去把难民营中疫病治愈的消息散播出去。” 这些时日,将军摁着不让消息传出去,怕就是为了此时此刻! 陆元亦摩拳擦掌,朗声应道:“属下这就去办!” - 何青等人被押送入宫,跪在甘泉宫内。 宫内热浪涌来,才跪了一会儿,夏宁就已生了一身的细汗。 鼻尖汗珠渗出,脸颊微红,如抹了胭脂。 她与其他人一样,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渊帝从台阶上走下来,看着跪在首位的何青,沉着面色问道:“朕下达的密令,你可曾收到?” “回陛下,密令臣已收到,命即日起屠魏远县三千人性命!” 何青竟是将这密令全数说出。 宫中还有其他宫女、内官在场。 闻言,面上神色微变。 渊帝没想到他会故意说出,仿佛在指责他是一个暴虐的君主,忽然暴怒,用手指着他厉声质问:“那你为何迟迟拖延!” 怒斥声在甘泉宫回荡。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见血方平。 甘泉宫内,众人皆是跪在伏地。 夏宁只觉得才暖起来的身子,又冷了下来。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是身体在畏惧面前之人,才知自己如此渺小,今日之事又会有多危险。 她紧闭着眼睛,只祈祷着魏娣与程乙能及时赶来! 她—— 还不想死! 威压之下,何青亦不敢抬头,努力平稳着语调,恭谨问道:“臣、斗胆问陛下一句,魏远县三千百姓可是您的子民?” 渊帝一挥衣袖,龙袍猎猎作响,吓得众人皆是一颤,听他怒道:“朕是天子!南延百姓皆是朕的子民。但是——”他踏着重重的步伐来到何青面前,帝王之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若是要为了京城、天下安稳,朕只能舍弃魏远了!容不得你来质疑朕!” 何青顶着心中惧意,抬起头来,言语清朗反问一句:“可若是疫病有治?” 天子之言,何容他人质疑? 更何况是渊帝。 他忽然敛起满脸怒容,想起眼前这何青是出身于将军府中,竟是怒极反笑,转身往后走了一步后,急转过身又沉怒折返,抬脚用力将何青踹翻,用尽了浑身的狠劲,指着他大声叱骂:“你和耶律肃——到底要计算朕什么!啊?!!” 震怒之下,无人敢言。 都无人敢开口劝他一句喜怒。 渊帝气血上涌,看着何青的眼中遍布杀意。 他死死压住胸腔中的怒气,强撑着不愿再这些人面前露出虚弱之态。 何青听渊帝这一句话后,顿时明白他心中疑惑。 他趴回去,连连磕头:“将军一心效忠陛下!忠心朝廷!” 渊帝却指着他,恨声逼问:“那你呢!你是衷心于朕还是联合耶律肃!” 逼问之下,一片静默。 在渊帝的心中,疫病虽然可怕,但它如今已然被控制在魏远县、难民营之中,不足畏惧,为迟迟没有治疫的法子,他完全可以舍弃四千人的性命! 他更忌惮的是—— 皇位不稳。 耶律肃的逆反之心! 此时,渊帝毫不遮掩的将他的猜忌表露出来。 甚至连何青说疫病能治一事都能怀疑到耶律肃身上。 而何青在短暂沉默后,他更是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 “罪人何青抗旨不遵,拖下去交由刑部立案收押,秋后问斩!” 何青跪在地上,身子都在颤栗。 不是畏惧。 而是愤怒。 这位渊帝—— 当真值得将军一心效忠?! 立刻就有侍卫上前,将何青拖下去。 赵刚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何青被判死刑,心中压着对渊帝的愤怒,膝行上前两步,“陛下明察!何青是因疫病——” “朕的面前,”渊帝阴沉、隐怒的眸子扫去,声音陡然拔高:“容得你随意开口?!来人!将这些罪民统统拖下去!还有——” 说着,他的视线扫到夏氏。 话音突兀止住。 夏宁的心脏几乎吊到了嗓子眼。 是她故意露出些许面容,冒着生死。 美貌,从来都是她最有用的利器! 她不敢保证能让渊帝动恻隐之心,但她敢保证,渊帝绝对对她这能迷惑耶律肃的外室感兴趣。 果不其然,她看见一双金丝绣了祥云的靴子落在自己眼前。 沉冷,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在上头传来。 “你就是那娼籍外室?” 夏氏压住心底畏惧,扬起脸来,坦然迎之,嗓音清丽:“是——” “放肆!”一旁的内官出声呵斥,打断她的声音:“一介卑劣娼籍,岂能直视圣颜!还不快将头低下去!” 她充耳未闻,杏眸中眼神平静,不见恐惧。 可偏她生的妩媚,眉眼皆是风情。 此时跪在跟前,身着素衣,不故作柔媚之态,反倒有了几分英气。 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渊帝从未见过的女子。 没有南延女子顺从的温婉,亦没有风尘女子的浪荡。 “贱民夏氏拜见陛下!” 夏宁拜下,视线垂落。 渊帝及时回神,垂下的手冷不防的捏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脸抬起,“你就是用这张脸迷惑了朕的骠骑将军,是吗。” “贱民不敢,三年以来克己守礼,一心侍奉将——” 她说话时,眉睫微垂。 掩住眼底的惧色。 面颊微红,粉唇启合。 竟也能教人移不开眼。 渊帝甩开她的脸,如处置一只蝼蚁般:“妖女不得再留。来人,拉下去!” “陛下!贱民不服!” 在侍卫上前要将她拖下去时,她忽然叫了一声。 用力挣开侍卫的手,向着渊帝声嘶力竭道:“贱民献方有功,为何陛下还要置我于死地!京城疫病有将军驻守难民营的一份功劳,也有贱民的一份功劳啊!” 赵刚等人被她这番话吓得一脸惨白。 这夏姑娘是要自己作死吗! 这个时候还想问陛下要功劳?! 能活命就不错了! 渊帝忽然抬手,止住侍卫。 帝王威仪的眉眼扫来,携着冷意,却又透着冷漠,“你如今性命都难保了,竟然还想求朕赏你?” 言语嘲讽。 而一旁的何青却眸光微动。 皇帝……将她的话听进去了,若夏氏继续说下去,那必定会提到疫病一事!渊帝最是注重面子,只要他愿意听进去,他们就能有救了…… 这夏姑娘当真是孤勇…… 夏宁垂泪,重新跪了回去,再次开口时已然没了刚才的失控,不卑不亢道:“贱民活了十多年,什么难听点话没被男人、女人骂过,如今既然都要死了,该贱民的得了,死了都要带下阴曹地府,和阎王老子拼一回挣一回下辈子去!” 说到后面,她眼中露着狠色。 命运不公、却不认命而是以己抗命的凶狠、野蛮。 蚍蜉妄图撼树。 虽然可笑,也让人刮目。 渊帝第一次见到这般女子,便允了她继续说下去。 夏宁得了恩准,才继续回道:“贱民七八岁时曾得过一回怪病,今年疫病起来,病症与当年得的怪病一模一样,便写了方子献给将军,经由病患服用,症状果然有好转之像,贱民献方有功,难道就不该得陛下一二赏赐么?” 渊帝眉心微蹙,偏头去问身侧的内官,压着极低的嗓音:“难民营中的疫病好了?” 内官亦是一脸糊涂,“奴才不曾听说啊,昨儿个将军递上来的折子里也没说这事。” 渊帝一转脸,怒斥夏宁一声:“你当朕是好期满的是吗!若是方子有效,为何难民营中迟迟未曾传来消息!” 夏宁眼神微愣。 旋即面露惊慌之色,连忙匍匐在地。 这些表情教渊帝看的一清二楚。 她卑怯的呢喃着:“不会的……不会的……”连说了两句后,哀求着说道:“那方子定是有效的啊!贱民亲眼所见啊陛下!” 渊帝却不愿再听她胡言乱语。 丢了魂似的夏氏宛若疯妇,眼中那些倔傲、孤勇之色统统消失不见。 渊帝看的心中满是厌恶。 就这样心性的娼籍,竟也能让耶律肃为了她行事如此荒唐! 他背过身去,话音冰冷:“都给朕拖下去,关入死牢!” 赵刚不停的用眼神暗示谢安及颜太医。 此时此刻只有这两位说话罪有分量。 一旦进了死牢,再要翻案就难了啊! 颜太医早就被吓得三魂四魄都飞走了,而谢安却一直低着脑袋,亦是被吓得不行,连何青都不发一言,面如死灰的被侍卫拖下去,送去刑部死牢。 死牢并不分男女。 一人一间,他们都分在一处。 一进死牢,狱卒走后,赵刚就快步走到铁栏杆处,不甘心的问道:“难民营如今如何我们都不知道,但是魏远县的谢家村的的确确有好几位病患已经好了,甚至连先生染疫都好了,陛下肯定会疑心,一经调查后肯定会信啊!” 何青半曲一个膝盖,眉宇淡雅,即便伸出死牢,也不见他神情慌乱。 反而看向关在对面的夏宁,“夏姑娘为何不说呢。” 夏宁这几日就不曾好好休息过。 连日奔波,再加上在甘泉宫内受了惊吓内心惊恐所致,此时只觉得心慌气短,也顾不得地上潮湿阴冷,只躺在茅草上闭目休息。 在进入皇宫之前,她偷偷吃了一颗护心丹,剩下的便在宫门口被搜身的拿走了。 饶是吃了护心丹,此时也难受的很。 只想休息。 听着赵刚聒噪,何青又问她话,夏宁没了好脾气,不耐烦答道:“你蠢么,魏远县一提就等于提醒他抗旨,令他疑心耶律肃,我继续提作死么。” 赵刚皱眉:“可不提我们也会——” 死字还未出口,就被何青打断了。 何青缓声答道:“魏远县之事不能我们自己提。”他忽然浅笑了一下,眼中的柔光微漾,“还是姑娘想的周到。” 第98章 他要民心还是要朕的天下?! 耶律肃尚未入宫,就得了何青等人被下大狱的消息,却中途并未进入京城。 陆元亦不解,只得驱马追上。 等到回了难民营后,陆元亦才敢询问:“将军,为何又不入宫求见陛下了?” 耶律肃背着手,身披玄色狐毛大氅,踱步走在营中。 冷冽的目光投的悠远,清冷的嗓音伴随着一团团雾气,“你说押解入宫的都有谁?” 陆元亦思绪片刻,很快答道:“城门士兵来报,有何青、夏姑娘、谢先生、颜太医这四人。” “可有程乙?” “倒是不在其中,但程乙本就是暗卫——可他在魏远县也是露了面的,难道是疫病为好?也不对啊……谢先生都入京了,程乙寸步不离先生,为何不在?” 耶律肃却不回答他这一连串的问题。 只吩咐下去,密切监督城门进出之人,一旦发现程乙入内,立刻就要来报。 何青行事缜密,程乙不在其中,许是留了后招。 他到时再入宫也不晚。 这个夜晚,无人安枕。 甘泉宫的寝宫内,时至半夜,渊帝忽然惊醒,惊慌失措的双臂一阵乱挥,睁开眼后气息不匀,满头都是汗水,沿着苍老的面颊滑落。 此时的渊帝,看着竟是比白日更老了许多。 内官听了动静,连忙举着烛火进来。 蹲在龙榻旁,小心翼翼的道:“陛下?” 渊帝任由另一名内官替他擦拭额头的汗水,嗓音无力、暗哑,“明日,明日召耶律肃入宫来见朕!” 提起这个名字,他眼底更是一片惊色。 梦境之中,他看见耶律肃—— 反了。 全天下的人都站在他那一侧,谩骂他是刽子手皇帝! 四千个冤魂缠绕着他,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内官见渊帝面色惊魂未定,越发柔和的声音,徐徐劝道:“奴才记下了。陛下,时辰还早,陛下再躺下睡会儿罢。” 渊帝缓缓躺下,精神已然支撑不住。 才要闭上眼,却又掀开,冷不防开口:“二皇子如何了?” 内官犹豫了须臾,才不忍道:“二殿下已出现了腹泻之兆,人也愈发削瘦了……” 恐怕,时日无多了。 这句话,内官如何敢说。 渊帝皱起眉心,思虑重重。 鬓边的霜白刺目。 他低声呢喃着:“朕下那屠村令真的错了?这是上天在惩罚朕么……一场疫病赔进去两位皇子……还有耶律肃在虎视眈眈……” 身旁的内官听见最后一句话,吓得连忙伏下身去。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无声。 渊帝已然睡着。 这一夜噩梦连连,次日晨起,渊帝心情本就不佳,面色发青。 又在上朝时听见官员来报,京城中传遍了消息,难民营里的疫病已然痊愈,都归功于骠骑将军,还有官员说既然已经治好,为何骠骑将军迟迟不上报? 皇宫中的二皇子病入膏肓,将军又为何不派人前来医治? 渊帝当朝并未发作。 忍着回到甘泉宫里,气的将桌上的一应器皿统统砸了。 “又是他!” “他到底要作甚!” “他是要天下的民心?!” “还是要朕的天下?!” 内官却不敢上去劝。 渊帝气的咳嗽不止,才扔下了手中的茶盏,摁着胸口岣嵝着背连声闷咳,最后竟然咳出一手心鲜红的血来。 吓得内官跌倒在地,跑去请太医来。 太医号脉、开方子,说的无非是陛下咳疾发了,切勿情绪过大波动云云。 煎煮了汤药由内官端来服用后,渊帝已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内官大着胆子禀告一声:“陛下,骠骑将军来了,正在宫外等候。” 渊帝怒气未消,“教他在外面候着!” 内官想要再劝,陛下却已昏睡。 骠骑将军战功赫赫,且治疫有功,此时整个京城都在称赞将军,陛下却堂而皇之的将他晾在门外,这无疑就是在打将军的脸啊! 便是如何衷心之人,怕也会心寒啊。 - 等到渊帝醒来后,已近下午。 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太后静坐在一侧。 内官要上前扶他,被渊帝挥开了,自己撑着胳膊坐起来。 好好睡了一觉后,渊帝的面色已好转许多,只是在看见太后之后,眼色微嘲,开口苦笑了声,“连太后都为了他来说朕的不是么?” 太后闻言,手指停下拨动佛珠。 抬起视线,慈爱的视线蒙上了一层淡色。 她素来知道皇帝多心,但听见他连自己都疑心,未免心下有些不适,想起门外站着的那个孩子,即便被皇帝如此冷遇,他亦不曾拂袖离去,仍然守在甘泉宫外,她本不想为耶律肃求情,听皇帝这么说后,她就如他的愿:“他到底是禾阳的孩子——” 渊帝脸色一沉,掀开被子直接从床上下来,垂下视线,拿出了帝王气势:“那是她与戏子生下的杂种!是皇室的耻辱!” 太后将佛珠往手里用力一攥,发出吱嘎响声,紧接着怒斥一声:“皇帝!慎言!” 渊帝这才知道自己口不择言,说错了话,但面上不见丝毫愧色,语气敷衍着说道:“母后,儿子这些日子被疫病所累,难免脾气急了些,还请母后不要往心里去。” 太后面色不变:“你素来是疑心重的,我自是明白你皇帝难做。但是,禾阳是为了谁嫁去的西疆?是如何求着你我照看肃儿的?又是如何死的?又是谁在禾阳死后连质问都不敢问一句西疆的?”老人家咄咄逼问,句句叩心,念及自己女儿惨死异乡,心中愤懑:“这些事,难道皇帝都忘了不成?!皇帝忘了也不要紧,毕竟人走茶凉,可现在在外面跪着的是你们耶律肃的血脉!他为了耶律家的江山从那么小就进了军营!这些年来击退西疆!降服东罗!不说战功累累,那也是满朝无人能比得过的军功!可皇帝你呢?!除了疑心他有异心处处忌惮外,你对他可有几分感激几分愧疚?!” 面对太后厉声质问,渊帝的面色难免不快。 他冷着脸色,反问一句:“儿子能不怕吗?他一日日强大,百姓日日赞他,朕身为天子,如何不惧他!” “皇帝……”太后只得沉叹,“为帝王者,需得天下贤才为自己所用,若只会忌惮防备,皇帝手上能有多少人可用可信?先王……已经错了,难道你还看不懂吗?!连区区东罗都敢欺负到我南延头上,连哀家亲生唯一女儿都要远嫁和亲西疆,这些种种,你坐在那皇帝宝座上难道还看不懂?!” 说道最后一句,太后已有怒色。 恨其不成钢! 但对上皇帝那双无动于衷的眼眸,她目露绝望,摆了摆手,“罢了!这终究是你们耶律家的江山。” 她起身要走。 苍老的背影在起身时,略显蹒跚。 渊帝伸手,意图挽留:“母后——” 太后驻足,让宫人把她带来的东西拿上来,放在渊帝面前。 解开盖在上面的红布后,下面赫然是一把万民伞! 地方官员离任时,若当地百姓送其万名伞,意味着实在赞扬这位官员像万名伞一般遮蔽一方百姓。 这把万民伞上并非是小绸条,而是麻布、棉布等布料。 甚至连墨都没有,是用血书。 渊帝见后震惊,脱口问道:“这是难民营中给他的?” 太后看他的眼神一片冰凉。 渊帝竟有些不知所措:“儿子……” 太后冷冷打断他的话,“这是从魏远县逃出来的孩子送来的!陛下下了屠村令,却有人拼着抗旨也要救下三千百姓。既然既然连当初瞒报疫病的县令都还留着他的性命,难道救了魏远县三千性命的功臣,竟要成为刀下冤魂不成?” 她鲜少干涉朝局。 只是—— 这次渊帝太过寒人心! 说她是私心也好,说她是为了耶律家的江山也罢,她该说的,也都说了。 太后敛起面上肃穆之色,蹙起的眉间沟壑深深。 “皇帝自己想想清楚吧。” 说完这句话后,她才离开甘泉宫。 渊帝缓缓蹲下身子,将万名伞折叠起来的伞布扯开些,看着上面一个个笔迹拙劣的名字,还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蹲得久了,一时之间竟起不了身。 那一刻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扪心自问: 他有何错? 甚至连他的侍从都能如此得民心所向,他放他,又有什么错? 他的皇子尚未长成,待他百年之后,若需要由耶律肃来辅佐年幼新帝,到时他振臂一呼,天子异位,怕百姓只会欢呼—— 耶律肃如今是衷心。 可看其行事,抬举自己的亲信,提高声望…… 他防的是将来,又有何错?! 难道真要等到他逼宫篡位那一日,太后才能明白他的忧虑不成?! “陛下。”内官忽然出声。 渊帝这才回神,想起他还在宫外候着。 这才扶着内官的手,动作迟缓、僵硬的从地上站起来,“宣骠骑将军进来罢。” 内官这才松口气,应了声是。 耶律肃得了允许进入甘泉宫内后,身上的寒气激的一旁的内官一凛。 他上前两步,双手平举着折子一封,密函一封。 渊帝只当没看见他呈上的东西,走到耶律肃面前,语气宛若长辈般亲厚寒暄着:“朕旧疾发了,吃了药昏昏睡去,竟是忘了命宫人宣你入宫一事,害你这大冷天的在外头守了那么久。” 说着,语气微顿,看着耶律肃的眸光愈发亲厚,“太后还是最心疼你了,过来把朕训了一顿。”他笑了两声,摇着头,一脸无奈道:“朕都这么老了,还会被太后训斥,倒是……让朕想起了从前的日子,你母亲——” “陛下,”耶律肃不冷不淡的打断他的追忆往昔,“请您先过目。” 还将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 渊帝被打断后,有一瞬间的不悦。 但很快被掩去。 他随意指了下,“朕整日里看折子,看的眼睛都乏了,你念给朕听吧。” 像是对他极为信任。 耶律肃也不推辞,答道:“一封是臣所奏,难民营得了治疫的方子,疫情已经好转,再过十日,所有患者皆能痊愈。上奏请问陛下,该如何处置这些难民。” 他说的语气平平,但渊帝却难平静。 难民营得了治疗疫病的方子,耶律肃果真迟迟未报,偏偏在他发落了几人,又受到了魏远县的万名伞后才来。 这些—— 难不成皆是巧合? 耶律肃故意说‘得了一个方子’,难道就是那外室提供的?亦或是——他给的外室? 渊帝隐忍着胸口翻滚的情绪,做出一派惊喜之色,“疫病之事朕已经听说了,肃儿,这事当真是辛苦你了。”随后话头一转,继续说道:“当初朕设立难民营是为了助其度过雪灾,等到雪灾过去,开年后罢,命户部一一合适那些难民户籍,将他们原籍劝返,若要留在京城,就需要有担保、媒介之人。这些都是由户部管理的,朕会命户部接手此事,还有呢。”筚趣阁 “还有一封密函,是何指挥使送来的。只是送密函之人被人扣下,拼死逃了出来,最后倒在了难民营不远处,委托臣将密函呈上给陛下过目!” 渊帝挑了下眉。 这段话中,信息实在太多。 他一时难辨真假。 拿起密函展开一看。 上面正是何指挥使汇报夏氏送来的方子对疫病有效,魏远县疫情好转但药材不足,请陛下支援。 而落款日期,是他下了屠村令的第三日。 那时,魏远县报来疫情已然失控。 为防止外溢,他不得不下了屠村令。 本该是这封密函先到,但却被扣下,禁军统领递来何青抗旨、并私自放入耶律肃亲信的消息,他才下旨捉拿何青等人回京。 渊帝看着手上这张密函,字行之间,皆是何青得了方子的喜悦。 难道……他竟是错了? 他缓缓移动视线,又看向地上的万民伞,想起太后所说,这万民伞是魏远县百姓知道何青被捉拿后,递上来求情的。 不论何青目的为何,他的的确确救了三千百姓。 渊帝的身子摇晃两下,跌坐在圆凳之上。 不—— 他没有错。 是这些人有意欺瞒! 浑浊的眼中,眼神复杂,复又看向耶律肃,“难民营一事,你为何迟迟不报?你将自己的亲信、乃至外室送去魏远县,又为何不报?” 第99章 如你所愿 耶律肃几乎要冷笑出声。 都到了这个时候,渊帝竟然还想着要将责任推卸给他? 他拱着手,语气极淡的回道:“陛下命臣守住难民营,难民营疫病未止,臣若过多过问魏远县之事,陛下会如何想我?文武百官会如何理论于我?但三千人性命危在旦夕,臣便擅自做主,将献方的夏氏、治疫颇有几分自信的颜太医一并送去魏远县,若魏远县的疫病能有所好转,再由何指挥使上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那才是名正言顺——” 他稍作停顿,淡漠的语气急转直下,透出几分狠色:“却不料其中有小人作祟!还请陛下明察!” 明察? 他还能明察什么?! 太后将万民伞送到他的面前,斥责他对耶律肃一党疑心过重。 耶律肃紧接着地上被扣下的密函,有证有据,足以说明何青虽是抗旨,但绝非是目中无人擅自做主。 而那夏氏—— 更是几次番提醒他,若无夏氏献方,疫病绝不会这么快就得到遏制! 就差明摆着说他判错了案,险些造成一场冤狱! 渊帝的面庞火辣辣的疼。 胸口一阵阵闷痛。 面上却还要维持心宽明理的帝王之尊,“竟是这样?!那起子小人竟敢谎报疫情随口攀诬朝廷命官!还妄图蒙蔽于朕!”说罢,厉声下令:“传朕口谕,禁军统领、魏远县县令等涉及魏远县一概人等,立死罪!不必等到秋后问斩,当场处死!” “将何青等一行四人无罪释放!” 两道口谕颁布,内官自然应下。 耶律肃等了等,却并未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拱手再次开口,只叫了一声陛下。三 并未多说其他。 只是将手中的密函双手托举起来。 但这已足够表明他的态度。 渊帝看着耶律肃微微躬身,不曾直视自己的姿态,眼中冷意迸现,才继续说道:“何青抗旨在先,但治疫有功在后,念其一心为民,现官复原职,赐他斛珠一颗。另夏氏献方有功,抬其为良民籍,赏白银百两,其余二人,皆赏白银百两。” 其中,独独跳过了一人。 耶律肃。 说完后,渊帝又问了他一句:“你看,如此可满意了?” 听不出喜怒。 耶律肃对这位陛下早已灰心丧气,不再有任何指望,对他这些挑拨自己情绪的手段并不在意。 他的功劳,整个京城都知晓。 他渊帝,难道真能不赏他? 不过是在此时挫一挫他锐气罢了。 耶律肃浅浅躬身,“臣替夏氏谢陛下恩典!” 渊帝撸着胡须,似笑非笑:“将军就不替你的旧部谢朕恩典?” “何指挥使乃朝廷正四品武将,效忠陛下、南延,如何轮得到臣替他做主谢恩。” 耶律肃答得一板一眼。 渊帝笑了一声,口吻和蔼道:“好了,若无事就早些离宫去接人罢。” 耶律肃后退三步后,才转身迈着沉稳的不乏,离开甘泉宫。 在甘泉宫门合上的那一瞬间,茶盏掷地的声音猛地响起。 吓得门口的侍从跪了一地。 - 死牢的日子并不好过。 空气潮气、阴冷。 老鼠横行。 饭菜更似泔水。 即便有人提前打过招呼了,但时值寒冬,在那种地方待上一天一夜,实在是能要人半条命。 更不用论身子骨不太好的夏宁,还有颜太医。 出狱后,这三人早早撑不住,昏死过去。 所以并未见到前来宣读渊帝又一道口谕的内官,命何青暂代禁军统领之职,前往魏远县继续治疗疫病,又命颜太医一起前往。 等到夏宁再一次醒来后,入目所见熟悉的帷帐,竟温暖想要落泪。 艰难时刻,她也能忍。 但骨子里,夏宁仍是对生活品质有所追求的。 既然能享受,又为何要虐待自己? 不得不说,这床、这兽金炭、这温暖松软的被褥,实在太舒适了。 夏宁动了动胳膊,想要撑着坐起来,守在外面的竹立便听见了动静,连忙挑了帷帐入内,蹲在一旁,眼眶里滚着激动的眼泪花儿:“小、小姐!您醒了……身子感觉怎么样?疼么?饿么?难不难受?” 她略一颔首,苍白的脸上浮现丝丝缕缕的浅笑。 看着小哭包竹立的模样,眼梢微热,捏着骄纵的语调,说道:“你家小姐饿了,快去端来——” 竹立连忙抿住嘴巴,侧耳倾听,唯恐错过一个字眼。 夏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粥小菜。” 竹立愣了下,扭过头来,看着夏宁面上熟悉的笑容,她也禁不住跟着一起笑起来,但眼泪珠子却止不住的滚落下来,又哭又笑道:“是!奴婢这就是去准备!” 起身急急忙忙就往外走。 夏宁有无数问题想问,但万事不急,吃饱喝足后,再一一询问。 左右,她这次赌赢了。 彻底赢了。 想起那道抬她为良民的旨意,夏宁就忍不住扬起嘴角。 她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但她已一步步逆天改命! 从南延最卑微的娼籍、到贱籍、再到良民籍…… 她做到了。 之后,便是自由。 夏宁下意识的抬手去抚摸发髻里的发簪,却发现自己散了一头头发,枕头旁边也并无那枚梅花发簪,在她慌张的起身寻觅时,想起自己在魏远县,将发簪当做利器甩出去了。 夏宁:……………… 只得用力拍了下脑袋。 索性现在疫病止住,她能再度将那首饰店的店主传来,正好,她也有事要请他协助一二。 竹立很快端着清粥小菜回来,期间再无其他丫鬟进出跟着伺候。 夏宁若有所思,但未立刻询问。 在吃饱喝足后,她懒散着神情,半躺着靠在床上消食, 竹立要收拾碗筷,却被夏宁留下,命她坐在床侧说话。 夏宁仔细看她两眼,打趣道:“看着竟是瘦了些,可是担心我担心的?” 竹立连忙用手捧住脸颊,连连点头:“那日小姐忽然消失后,奴婢吓得险些三魂七魄统统飞走了,后来听雪音说您是去了难民营,更是吓得睡不着觉,难民营可是收治疫病病人的地方,小姐怎么能去呢!” 夏宁连忙伸手安抚她,口吻像是哄骗孩童似的纵容,“噢噢噢,不生气了,是我不好,不该一声不响就出走了,下次我肯定提前知会你一声。” 竹立点头,红着眼睛,刚要点头,点到一半,冷不防抬起脸来,瞪着溜儿圆的眼睛看她:“小姐下回还要去哪儿?!” “唔……不好说,还没想好。”夏宁托着腮,微蹙着眉,若有所思。 结果将竹立吓得哭了起来,拽着她的袖子好不可怜。 怎么安抚都止不住眼泪。 说小姐好狠的心,竟然又要抛下她不管云云。 听得夏宁头如斗大,但是自己将人给惹哭了,硬着头皮都得哄好。 她叹了一口气,一脸哀怨的看着竹立,说道:“你家小姐鬼门关走一回,连大狱都下了一次,才被抬了良民籍,没听见竹立恭贺一声也就罢了,还拿眼泪来威胁我,之后,想要赏钱是不够了。” 她故作伤心的偏过头去,不再理会竹立。 竹立哪里受得住这样话。 是哭也不敢哭了,说也不敢说了。 跪在地上猛磕了一个脑袋,声音大的将夏宁吓了一跳,连忙去看她额头,果真看见额头上红了一块,又气又笑,“好了好了,我不生你气了!” 竹立这才傻兮兮的笑了,“小姐心真好!” 夏宁脸上笑意漫出,“傻丫头,地上凉,快起来,坐在床边,咱们姊妹俩再说说话,我还有事要问你。” 竹立热热闹闹的谢了恩,这才站起身来,在床边坐下。 待她坐定了,夏宁问道:“我自大牢里出来后,这回又昏睡了几日?” “小姐睡了一日。” “赵刚、何青他们呢,也都回将军府了么?” 竹立却是摇头,“奴婢不太清楚,将军单把小姐送了回来,留了谢先生在府里侍候,将军又出门去了。” 夏宁思虑一刻,皇帝会放他们,也就是说魏娣、程乙他们将万民伞送到了。 那个小丫头片子又去哪儿了呢? 她心里挂怀,想要询问,听见门外院子里又传来脚步声,她理了衣裳,才让竹立去开门迎人。 谢安绕过九曲屏风,进得内室里,拱手见礼:“夏姑娘安好。” 态度倒是比在魏远县时恭敬了一分。 夏宁也客客气气的颔首,“谢先生好。” 谢安进来后,倒不急着上前把脉,单听她的声音,虽有疲乏,但中气尚好,进来时粗看一眼,面色也粉白有血色,眼神清亮,并无大碍。 他又恭恭敬敬的拱手道喜:“夏姑娘大喜!” 夏宁的话音里透了分笑意:“托先生福。” 两人一来一往,皆不再提魏远县里种种情形。 什么跳上马车威慑众人、又指使魏娣讨要万民伞、怒将禁卫投喂野狼等等事迹,在将军府中,都像是没发生过的一样。 眼前这病中依旧艳色的夏姑娘,仿佛从未变过。 谢安内心更不敢小瞧她了。 这女子,心狠手辣。 怕是远不满足于良民。 客气一番后,谢安才上前号脉,老神在在回道:“姑娘只是有些脾胃不调,加之受了风寒,吃两服药下去便能痊愈。” 夏宁抬起手,轻按了下心口,眉眼温柔的看去:“谢先生,之前我伤了心脉,如今仔细将养上些日子,能痊愈么?” “姑娘——”谢安将话在嘴边滚了一圈,才止住没说出来,换了个口气,答道:“病根子种下了就不容易根除,但姑娘底子不错,仔细静养上个把月,切勿动怒发病,应当就能好了。” 个把月啊。 夏宁心神微动,算了下日期。 如今进了一月,已至年下,养伤个把月那就要到年后。 年后…… 年后各色生意兴起…… 她想的深了,忙一敛心思,掀起眉睫,杏眸看向谢安,柔柔笑道:“多谢先生,改日我在登门道——” 谢安连忙抬手制止,想也未想就拒绝了:“姑娘不必如此,医术之事老夫是绝对不会妥协的。” 夏宁抬起柔夷,轻掩着唇,竟然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 她眼梢扬起,笑了一声,拖着曼妙的语调:“先生不必如此紧张,咱们,来日方长~” 浑然一派不正经的强调。 显然是不肯轻易妥协。 想起夏氏的诸多行径,谢安后背生凉,忙不迭的收拾药箱,“姑娘自重慎言!我这就下去开方子抓药,姑娘好生歇息罢!” 一肩背起药箱,拔腿转身就走。 夏宁还不放过他,嚷着说道:“待我大好了,就去给先生打下手,如此神医,怎好连一个学徒都没有呢……” 谢安的脚步更加紊乱。 甚至不敢回头:“不必劳烦姑娘,自有那魏小丫头给我帮忙……” 扔下这句话,狼狈的逃出了正室。 夏宁听见了魏娣的下落,心下一安。 转念一想,嘴角勾起。 有魏娣在那儿,她还能正大光明的去了! 大约是谢安也留意到了,后面的声音直接匿了,估计这会儿早就悔的肠子都青了罢! 夏宁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要渗出来了。 在竹立看来,女子学医就等于是天方夜谭,不可能的事情,她也只认为小姐是在拿谢先生取乐,看着小姐那么高兴,她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主仆两人,笑成一团。 屋子里满是银铃般的笑声,直接传到院外。 才进了前院的耶律肃,就听见了正室里的欢笑,似曾相识的一幕,令他眉间的霜寒淡去,抬脚就往正室走去。 在耶律肃进了屋子后,夏氏已起了身子,站在九曲屏风一旁,肩上披着外衣,面颊因笑而添了几分红润,杏眸水润动人,盈盈福身,“将军。” 柔媚的调子,传入耳中,说不出的悦耳。 夏氏,一惯会这些狐媚手段。 耶律肃脸色虽冷,但眸光却一直落在她的面上。 竹立悄声退下,轻轻掩上门。 夏宁站直了身子,注意到他灼热的视线后,笑容愈发深邃妙曼,视线轻抬,迎上他的,粉唇轻启:“这回,奴赌赢了——” 在她张口说第一个字时,耶律肃就已跨着大步朝她走来。 克制着情绪,在她面前停下。 伸手,粗粝的掌心轻抚着她的面颊,微垂下的视线隐忍,将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眸深深看入心底,吐出的话语冰冷,“如你所愿。” 落入耳中,却是滚烫。 第100章 奴想侍候将军了 是如她所愿—— 愿与她携手至白首? 夏宁热泪盈盈,含在眼中没有滚落下来,凝聚在杏眸中,仿若有万千星辰璀璨闪耀。 她上前一步,眼睛的泪意将要涌出,昂起脸来,直视着他。 缓缓开口,声音小心翼翼,却又隐含着期盼:“将军……将军说什么,我,我竟是听不懂,如、如何愿?” 嘴上明这么问,但她的眼神、表情早已将她的心思写在脸上,她已懂了。 两人逐渐靠近,呼吸纠缠。 炙热滚烫。 在她热切的注视之下,耶律肃低下头来,双唇轻轻触碰上她柔软的唇瓣。 如她什么愿? 携手至白首? 凭她区区一个外室,竟然也配和他提这个痴心妄想,想让他宠她一辈子不成? 心中是嘲讽、不屑。 但他将夏宁揽入怀中后,触碰到她的肌肤后,像是食了罂粟一般,迟迟不愿意松开怀中的这份媚色。 任由自己短暂的沉溺进去。 短暂又隐忍的亲热过后,耶律肃克制的松开她,而夏氏却像是赖在他身上似的,迟迟不愿意松手。 柔软、微凉的指腹在他的胸口打转,一会儿又用指尖往下滑去,勾弄着腰带,行为不算放肆,却一刻也不安分的四处胡作为非。 难得温情绵绵的时刻,耶律肃不曾斥责她,夏氏越发猖狂胡来。 偶尔闹的过分了些,就被他压住手背轻轻拍了下。 打的实在狠了,夏氏便一副委屈的模样。 耶律肃原也不是喜欢沉溺这些儿女情长中的性子,陪了她会儿后便想抽身离开,去旁边书房处理正事,谁知夏氏如何都不肯松手,眼神不安分的,嘴角含着媚气的浅笑,勾住了他的腰带。 踮起脚尖,轻声低语道:“奴想侍候将军了。” 她说的坦荡,毫无扭捏之色。 掀起眼时,眸子潋滟。 情色浅浅。 耶律肃冷下了脸色,“胡闹!” 夏宁扭了下身,那动作更像是紧贴着他的身子微蹭了下,“哪里胡闹,在难民营时将军还那般这般的欺负奴家呢。” 好好一句话,被她说来,情欲熏染。 耶律肃的耳廓红了些许,也想起了在难民营时的幕幕,但脸上的脸色更沉,眯起眼睛,危险道:“看来你教训还没吃够。” 说罢,单手禁锢她纤细的腰肢,还打算摁着她伸手要打。 夏宁扭着身子四处闪躲,就不让他抓住。 屋子里暖气烘得很足,没闹了一会儿,夏宁已出了一身的汗,面颊微红,唇色红艳逼人,气息不匀,胸脯随着剧烈的喘息起起伏伏。 最终,还是被耶律肃禁锢在胸前。 粉白的脸上笑意未停。 色美又纯欲。 安静下来后,呼吸又一次变得冗长。 耶律肃的视线威慑她一眼,冷声吩咐她好好休息。 夏宁咬着唇,眼神暧昧的扫他。 单手掩唇,却掩不住眼梢的娇媚之态,“原是将军心疼奴家,不愿意折腾奴家呀。” 夏氏故意扭捏着语调,也不肯好好说话,扭着绕着音调,赔着她的眉眼之态,生出多少妖娆情色来,还娇嗔的睨他一眼,手指轻轻落在他的胸口:“将军早些说了就好了呀,奴家还以为将军是不愿意疼奴——哎哟~” 又是这幅不好好说话的强调。 耶律肃下意识皱眉,手用力戳了下她的脑袋,引得夏氏娇呼一声。 听得她这固态萌生的调子,耶律肃的声音虽冷,但却透出些许无奈来,“你脑袋里除了这些东西,就没其他事情了?” 罚了多少遍女诫,也不曾学会皮毛。 耶律肃算是明白了,那些都抄到狗肚子里去了。 就是再抄上一万遍,这夏氏浪荡风尘的调子也难以调教。 夏氏垂眸,嘴角轻笑,言语仍旧轻浮,“奴是外室,能做的无非就是侍候将军罢了,便是抬了良民,也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学那些个规矩礼仪的,做给谁看呢。” 她说的漫不经心。 却让耶律肃从温柔乡中清醒。 他沉默片刻,并未立刻接话。 他想起何青与他汇报,夏氏在魏远县的行事。 桩桩件件皆出于他的意料。 在何青口中的夏氏那么陌生,也是那么心狠手辣,全然不像是他养了三年,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夏氏。 此时此刻,他看着怀中的夏氏,忍不住会去猜测—— 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是否也是别有算计。 但她伪装的那么好。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窥探不出其他的情绪。 既然要藏,最好是藏上一辈子。 教他彻底不要发现才好。 耶律肃伸手捏住她的脸颊,语气恢复如常,“你见过哪家外室能住在主子的前院?” 夏宁柔柔一笑,“奴不就是么。” 耶律肃冷冷看她一眼,抽回自己的手,对她这个回答极为不满意,“等你想明白了,我再来看你。” 说着,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去。 被莫名其妙生气的夏宁无语了一瞬。 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提步追上去,刻意慢了两拍才追上他,两条胳膊从他的腋下插入,双手抱紧他紧实的腹部,又将脑袋贴在他的身后,柔媚着嗓音道:“将军莫生气呀,奴都懂得,亦都想明白了,是将军对奴家千般好万般好,奴与您玩笑呢,下次再也不敢了。” 耶律肃伸手用力掰开她的手。 转过身去,冷哼了一声,“真懂了?” 他这一问,夏宁自有更厉害的对策。 她骤然红了眼眶,鼻尖蹭的微红,言语哽咽着说道:“当真懂得……只是,只是奴怕自己谁出来,又怕将军不说出来,这天大的好事只会成了奴的一厢情愿,就不砸在我这脑袋上了。我……我从未敢想过能有今日……昨儿个在甘泉宫里时,陛下盛怒,我只当……要与将军缘尽……如今……如今还能抱着将军……还能得将军两声叱骂……还能……侍候将军……奴一时高兴的昏了头……” 美人落泪,泪水晶莹。 眸子染了泪意,愈发美艳。 她缓缓诉着衷肠,单手揪着胸口的位置,恨不得将一颗心里的欢喜、庆幸统统要剥开来给他看。 耶律肃对她早已心软。 看她这幅模样,心底酸胀,动作先理智一步,粗粝的指腹已然擦去她面上滑落下来的眼泪,但这一擦,却招来了更多的眼泪。 夏氏像是个水做的人。 高兴也哭,委屈也哭。 哭的他微微叹息一声。 最终,压下头去,削薄的双唇逐渐靠近。 夏宁只当他要以吻封唇,有心想要继续拉扯一番,头略一偏过,双唇落在了她的眼睛之上。 忽如其来的触碰,令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睫。 她愣住。 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抵在他的胸口,潜意识的想要把人推开,但意识摁住了她的排斥。 耶律肃的双唇也中止了她的眼泪。 再次分开时,粗粝的指腹一上一下捏住她的下颚,逼迫她抬起脸来,望着微微红肿,眼角艳色丛生的眸子,他冷漠的眸子里泛起丝丝缕缕的温柔,低沉的嗓音醇厚,褪去冷漠后似能轻而易举就深入人心,带着难以抵抗的攻势,“你这双眼,为何总有这么多眼泪哭得出来。” 夏宁腻歪进他的怀中,娇声道:“不都说女人是水做的。” 一边说着,还一边不安分的挪动着。 “站好。” 在那事之外,耶律肃对她已经算是纵容了。 只是夏氏愈发过分。 夏宁两手轻拽着他胸前的衣襟,抬起一双无辜可怜的眸子,“奴累了~没力气了~需得将军抱着才能回去~” 耶律肃哦?了声,眼睛危险的再度眯起:“当真?” 夏宁故作惊吓的瞪大双目,模样比方才的柔媚多了几分灵动可爱,手还往后捂住自己的双臀,脸上哂笑着道:“不……” 才退一步,耶律肃就跟了上来。 将她打横抱起,三步并两步走到了床边,用里面一扔,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轻柔,砸的夏宁臀部一阵钝痛。 而他还背着手站在床边,阴影投下,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听见他森冷的嗓音响起:“明日起就会有宫里的教习嬷嬷来教你规矩。” 夏宁:???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耶律肃已离开正室。 徒留夏宁一人在房内怀疑人生。 她只是在他面前没规矩罢了,那些都是情趣,他不还挺享受的么?况且她在外面人前她规矩可足的很,怎么忽然要教她规矩? 夏宁咬着唇瓣,不知不觉的用了些力,失了分寸。 直到口腔中溢开淡淡的血腥味,她才松了牙关。 耶律肃,他当真要给她荣宠不成? 她迅速恢复理智,扬声叫了竹立进来,命她将上回那家卖绒花的首饰铺子的掌柜的请进府来,她想再买些时新的款式。 竹立笑着回道:“那家掌柜的前儿个还来递了话,得了些新样子样献给小姐,只是当时小姐不在,奴婢就没收他东西。既然小姐喜欢,奴婢立刻就让小厮去传话!” 夏宁双手轻轻击掌,娇柔的面庞上皆是期待。 “好,速速去!” - 宫外疫病迅速好转,京城也因这好消息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各大铺子的生意异常火爆。 尤其是时值年关底下,是什么时新的年货、罕见的物件、稍许昂贵的东西到了年底也都能咬咬牙买下了。 京城又是勋爵富贵人家聚集之地。 一块砖头砸下来就能砸死个清官、商贾之家的地儿,年底各处走动的也频繁起来。 这家夫人攒了个什么赏花宴,那家夫人租了个牌局…… 热热闹闹,你来我往,府门前马车来往,好不热闹。 什么脂粉、头饰、衣裳,更是卖的格外好。 年底嘛,高门大户的正投娘子们也能待着府上未婚的女眷走动,四处相看起来了,若是成了的,明年开春定下来,大定小定聘礼等等流程走下来,可不得耗上个小半年? 可外头的诸多喜气热闹,一丁点儿都没传进宫里头去。 甘泉宫。 守了一屋子的宫女、内官。 却是一片死寂,安静的让人心里头发麻。 上座的两位南延身份最尊贵的帝后正在说话。 为了年底应景儿,皇后难得穿了一身鲜亮的紫色袍服,头上簪着珠钗宫花,只是她面色倦态,这番热闹的装扮反而将她衬的愈发憔悴了。 她幽幽叹了一声,继续着刚才的话,“琮儿那孩子着实可怜,养在臣妾膝下多年,臣妾早已将他看做自己的亲生孩子,如今……”皇后的眼中挤出眼泪来,拈起帕子小心擦拭,像是难受的再也说不下去了。 魏远县、难民营的疫病已有了对症方子。 但被挪去后山小院的二皇子耶律琮却一日比一日病重。 皇帝却不曾召唤太医,为他用上治疗疫病的方子。 虎毒还不食子,但渊帝经历疫病一事,只将难民营疫病一事怪罪道耶律琮的头上。 若没有他,又怎么会有耶律肃的事! 今日上朝,还有人奏请赏赐骠骑将军治疫有功! 他如今已是骠骑将军,朝廷目前尚无战事,他还能赏他什么?江山么? 当真要将她捧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不成? 然后等到那一天他起了歹心,正好便利他不费一兵一卒就将这江山易主? 渊帝这些日子备受旧疾折磨,夜里常不能安眠。 脾气愈发暴躁,此时听皇后提及,冷怒道:“他贪图民生不自量力!擅作主张!非要收那些难民,如今这样只能算是自作自受!” 这还是皇后第一次被狠狠驳了面子。 且还是当着这么些宫人的面。 但皇后仍稳得住,只是帕子攥的紧了些,染了丹蔻的指尖在手心压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渊帝动了怒气,气的门咳不止。 内官连忙递来枇杷膏,服侍他喝下一勺后,才止住了咳嗽,但呼吸声吃力起伏,又吞下一碗茶水后,才缓了过来。 但心底的焦躁之意反而更甚。 心火怒烧。 背靠在椅背之上,头微偏过,看向皇后,嗓音是咳嗽后的沙哑、乏力。 “你有心去照顾老二,不如多将心思放在六皇子身上!他是你与朕的嫡出,却养的那副绵软的性子,可曾有一份皇子的气势?” 可六皇子才五岁啊! 陛下一心只有前头几位即将成年的大皇子,这些年可曾多关心过六皇子? 皇后纵使内心多有不甘,也立刻起身,在渊帝的脚边跪下,“是臣妾管束不当!还请陛下责罚!” 皇后一跪,殿中宫人如何再敢站着? 纷纷跪了一地。 第101章 捏死我就跟捏死只蝼蚁似的 皇后好歹还是皇后,尊贵的一国之母。 今日这事传出去,难保要让她没脸。 在她一跪,渊帝才遏止了些怒气,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扶起来,语气已缓和许多,“琮儿是养大的孩子,亦是朕的皇子,朕就是如何恨他办事不当,也不会不管他。只是难民营疫病未除,太医腾不出手来,幸而肃儿府中的那个郎中不在难民营,朕明日就让他进宫来。” 皇后感激道:“多谢陛下。”说完后,言语缓了缓,欲言又止:“臣妾还有一事……” 渊帝收回手去,看着皇后在手边坐下,才道:“皇后说。” “原是桩小事,只是惊动到母后那边去了,臣妾既然晓得了,也不好不当不知道。”皇后细细将自己不得不提起的缘由说来,“前两日陛下赐了将军那外室良民籍,今儿个就听说将军递口信入宫,求母后借他一个教习嬷嬷去将军府里小住些日子。将军府可没个女主子,如今求了教习嬷嬷去,问起来明面上还能说是为了明年大婚备下的,提前教导府里丫头婆子们规矩,但实际想来,太后赏去的嬷嬷哪能会去教婆子丫鬟,就是教导未来的将军夫人,那也是当得。怕是,将军是为了那外室……” 渊帝眉头一皱:“请宫里头的教习嬷嬷教导外室,难不成还想封她侧妃之位不成?!” 渊帝立刻想起那外室的神情姿色。 那双眼睛,那个眼神,便是一个侧妃能满足的了? 她缠上了耶律肃,先是哄得脱了娼籍入了贱民籍,如今魏远县一事,她献方有功,又得以入了良民籍,日日住在将军府不见她离开过! 这女子如此心思缜密—— 皇后打量着渊帝的神情,见他听到夏氏的名字后面露冷色,愈发担忧道:“都说青楼女子心术不正,学的都是些狐媚子把式,竟教她把将军迷住了,劝了几次也没将人劝出将军府里,如今更是不可能走了。母后不管这些杂事多年,臣妾好歹也是将军的舅母,便想着传她入宫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品。” “也好。”渊帝端起茶盏浅饮一口,眼底狠色闪过,“需也得敲打几下,让她知道,这皇室不是那么好肖想的。” 皇后得了他的应允,便知道行事轻重。 离了甘泉宫后,安排人去慕家送信,命慕家小姐明日入宫。 - 一大清早,夏宁抱着手炉正伏在桌上画花样子。 昨日她命竹立去传话时,采买的小厮知道她喜好画几笔,便买了水色来孝敬她。 取从植物茎叶中提出来的藤黄、胭脂、朱膘等是色,用水化开,便可在之上划出颜色来。 虽不如那些磨了石头的石色画来的好看。 但她只是画几个花样子,水色正好。 她画的正兴起时,竹立跑进屋子里来,还将门合上,一脸神秘的凑到夏宁身旁,还没等夏宁问起来,她先呱呱忍不住说了:“小姐,您知道不,二皇子也得了瘟疫!怕是要不大好了!” 语气之中还有些幸灾乐祸。 似乎是还记恨着二皇子冒犯夏宁的事情。 夏宁一心扑在话上,蘸了颜色,漫不经心随口问了句:“你这又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按道理来说,皇室病危,并不会传的人尽皆知。 竹立哎呀了声,“这消息哪里还需要打听,整个将军府恐怕都知道了!是皇后娘娘昨儿个夜里递消息给将军,要借谢先生入宫为二皇子治病,今儿个上午消息才传回来,先生那院子乱的人仰马翻呢!” 竹立说了一通后,见夏宁画的实在认真,她也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眼神被桌上的画吸引,“小姐又在画什么花样子?” 夏宁画完最后一笔,将毛笔扔开,捶了下酸痛的腰背。 指着桌上摊开的一幅幅画,“待晾干都仔细收起来,下午周掌柜来的时候,我要用……嘶,哎哟哎哟,我的腰——” 酸软的她眉头都皱了起来。 竹立忙道:“奴婢替小姐按按罢。” 夏宁一边嘶嘶的吸气,一边忙摆着手:“我出去走动走动就好,你记得收起来。” “是。”竹立应下,又取了大氅给她披上,这才转身去收拾桌子上的狼藉。 夏宁走到门口时,停下步子,单手扶着门框,转身回看去:“嗳,这两日怎么没看见雪音,你可知她怎么样了?” 竹立收拾桌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嘴角往下撇了下,像是在吃味:“姑娘真关心她。” 夏宁也不计较她这些小脾气,反而笑着哄道:“你家小姐半日不见竹立,就会想着念着,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立刻挖出来。” 她说话一向浑惯了。 此时哄起人来没一丁点儿的主子架子。 甜的竹立嘴角没绷住,笑了出来。 夏宁跟着打趣一句:“不醋了罢?” 竹立扭过半边身子,声音里都是止不住的甜与笑,偏生还要故意压着,这幅模样看起来倒也显得可爱。 “雪音姑娘不知犯了什么错事,将军一回来就狠罚了一顿,听说打了十几军棍,这两日都躺在屋子里下不来床。” 说到后面,亦是有几分唏嘘。 夏宁回了屋子,找出来之前耶律肃派人送来上好的金疮药。 竹立看见后,忙问道:“小姐您要去看她?” 夏宁掀起眉睫,眼神淡淡的看她。 她纵容竹立,保护她的赤忱,却不会容忍她的狭隘。 只这一眼,竹立慌了,忙解释道:“小姐别生奴婢的气,奴婢只是担心那屋子里血气冲天,小姐身子才好,去了怕是冲撞。不如将金疮药交给奴婢,我肯定送过去!” 她说的激动,脸颊通红。 “这几日照顾她的都是奴婢!奴婢、奴婢——” “好啦。”夏宁缓缓勾唇,杏眸中的淡漠散去,伸手轻戳了下她的额头,“我一句话没说,你倒是有这么些话等着我,真是比嬷嬷还啰嗦了。” 竹立眨了眨眼,心情大起大落之下,险些又要哭出来。 夏宁连忙收回手,喝止:“你再哭看我将你赶出去!” 竹立昂起脑袋,用力眨眼,硬是将眼泪憋了回去,一脸骄傲回道:“奴婢不哭!” 将眼泪挤回去后,竹立还关心着她的身子,还想劝夏宁。 夏宁轻笑了声,眼梢扬起一丝冰冷的笑,“人都杀得,还会怕这些。” 竹立愣了下,旋即笑着道:“小姐,您又吓奴婢!” 回答她的,是夏宁的浅浅一笑。 竹立只当她是真的在玩笑,也跟着软软柔柔的笑了,那双圆溜溜的眸子里,眸光澄澈、洁净。 不染杂色。 单纯的令夏宁有些……羡慕。 羡慕她怎么能遇上这么好一位小姐呢。 稍后,夏宁拿上金疮药,走到雪音歇息的屋外。 窗子开了小半扇,她并未走的太近,远远的,透过窗户缝隙看见雪音正艰难的从床上爬下来。 每一步,都令她添上一份痛苦之色。 即便如此,她也没哼一声。 也不曾叫人来帮忙。 夏宁本还想进去看她一眼,此时看来,恐怕不进去才是最好的。 留给这骄傲的姑娘一点体面。 夏宁放轻了脚步声,把金疮药放在窗旁后立刻离开。 她倒不急着回正室。 今日难得放晴,竹立搬了把椅子摆在院子里,她坐着晒晒太阳,舒适的她昏昏欲睡,这一消磨就到了晌午。 两人正在屋子用午食,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正室。 在门上象征性的敲了两下后直接推门而入:“夏姑娘在不?!”那道声音气喘吁吁的,随后,扔下一个惊天炮弹下来:“皇、皇后娘娘也要传你入宫?” 正在夹菜的竹立被吓得连筷子都掉了,“什么?!” 夏宁也难掩惊愕,用手指指着自己,“宣我?你没听错罢?” 来人正是魏娣。 她这个炮仗脾气,哪容得被人怀疑:“我骗你作甚!那太监说的时候,我就在谢先生旁边呆着!我又不痴不聋,怎么可能听错!” 竹立被吓呆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夏宁夹起一块牛肉细细的嚼了起来,旁人看着不急不慌。 但垂下的眼睫却掩住了她的沉思。 皇后宣谢先生入宫一事是昨日就定下的,还是特地问了耶律肃的意愿,得他允许,而宣她入宫,却是在谢先生入宫当日,来接人的太监‘临时’宣布的。 仿佛她只是顺带一提。 这是明着贬她身份。 区区一个外室,连一郎中都不如。 只是皇后竟然要见她这外室,真是滑稽滑稽,前所未闻。 “小姐!您怎么还在吃啊!快些梳妆打扮呀!”竹立好不容易回了神,见她家小姐还在慢条斯理的夹菜,急的恨不得跳了起来,上手扯了她就往梳妆台前走去。 夏宁哎哎哎着,指挥着魏娣:“再给我夹点肉、饭来!” 几乎将竹立气的晕死过去。 好在竹立虽咋呼了些,但手上有几分手艺,没一会儿就绾了个发髻,样式低调并不宣扬,但看着颇为精致,若是戴上发簪等首饰,更能添一分贵气。 只是,在竹立拉开首饰盒子时却发现: 里头空空如也! 魏娣正站在旁边,被夏宁指挥着夹菜,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 咦了声,“你——这么穷啊?竟然连根银簪子都没有???” 竹立小脸急的煞白,“小、小姐,那、那、那绒花簪子呢?就您最爱戴的那支,红梅样式的那支!” 夏宁嘴里都是吃食,不得空回她。 倒是魏娣长长哦了声,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想起来了,你把那根簪子射——” 还未说完,就遭夏宁一个眼神冷冷扫去。 魏娣见过夏宁的手段,还是有几分怕她的。 不敢继续说下去。 夏宁咽下口中的食物,从梳妆台的另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根银钗来。 细细的金丝链子兜住了一颗硕大的宝珠。 即便离得远了,也能看得出这珠子绝非俗物。 当初这颗珠子夏宁曾扔过一次,只是后来又好端端的出现在抽屉里,夏宁见过,却不曾再戴过。 她漱了口,又换上一件天青色的袄裙。 对着镜子簪上银钗。 鬓间珠光温润,天青色袄裙衬的她艳丽的面容多了份清秀,就这么袅娜娉婷的站在那儿,柔柔一抬眼,便是风景。 魏娣少见她穿着如此讲究,一时看呆了。 便是竹立,每日能见,此时也被惊艳。 这才打扮好,外面有人来催。 夏宁将竹立留在屋子里。 魏娣随她出门去,但在迈出正室门时,夏宁故意使唤魏娣来扶她,顺手将一碎银子塞进魏娣的手中,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嘱咐道:“去难民营寻将军,就说我被皇后传入宫中了。” 魏娣偷偷拿眼看她,嘴唇微动:“你居然也会怕?” 夏宁略偏了头,在院子里外人的注视下,搭着魏娣的手莲步轻挪,走的身姿曼丽,压着极地的声音回道:“那些人——”她的视线往那两个小太监身上看去,“捏死我就跟捏死只蝼蚁似的,我惜命,反正我挺怕的。” 魏娣眼底的惊愕闪过。 真正怕的人会当着太监的面说这种话? 这是在,忽悠她?! 此次入宫,不得携带无关人等。 仅有谢安与夏宁才能进了马车。 谢安一看见夏宁冲她笑,就怕这女子对他使用美人计,哄他教她医术,上了马车后打死都不愿意和她一起坐在里面,偏要和驾马车的太监一起挤在外头。 无人在里面打搅。 京城的道路平坦,这马车又柔软舒适,颠的夏氏痛痛快快睡了个午觉。 吃饱睡足,一觉醒来,恰好到了宫门外。 本以为入宫后,谢安会与她暂时分别,夏宁要自己一个人面对皇后,却不曾想到领路的宫人请谢大夫先去看了二皇子后,再去向皇后娘娘回话,届时,夏氏在一齐拜见娘娘。 夏宁浅浅福了身,眉目异样温顺:“知了。” 引得谢安眼神怪异的看她一眼。 一路上,夏宁颇有兴趣的打量皇宫的布局,俨然一新鲜好奇的模样,她生的样貌极好,说话也柔软了几分,带路的宫人都是听信办差的奴才,哪里见识过夏氏这手段,几句话下来就开始主动为夏宁一路介绍了去。 直至到了后山小院,宫人才不敢继续多言。 二皇子病重,小院里的人不得外出。 外面的宫人也不得随意入内。 尽管二皇子体面尊贵,但眼看着就要不行了,还染上了瘟疫,谁敢冒这个险? 况且陛下又不缺皇子。 第102章 否则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了! 小院里侍候的宫人将谢安与夏宁领了进去,到底耶律琮仍是二皇子,虽然已到了疫病症状的最末阶段,出现了腹泻,但屋子里丝毫没有异味,人也打理的干净清爽。 并不似外头病患那般奄奄一息。 谢安先请了安,才上前诊脉,随后开方。 夏宁站在一旁,仔细观察谢安的动作,写下的方子,不愿错过任何一次能偷师的机会。 她看的认真,殊不知,躺在病床上的耶律琮也在看她。 谢安将方子递交给一旁随侍的宫人,命他按这个方子去抓药煎煮,又仔细叮嘱如何服用兑了盐粒的米汤等。 夏宁才要转身离开,忽然听见身旁传到一道呼喊声。 骤然响起,如平地惊雷。 “是你——你——是妖精——还——还是仙女!” 这道声音实实在在将她吓了一跳。 她慌乱之下回头看去。 本还躺在床上的耶律琮却支着胳膊颤颤巍巍坐了起来,骨瘦如柴的手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涣散的眼瞳中散发出惊人的亮光,干裂的唇迸出血丝:“你——你莫不是来接我——去——” “殿下!” “二皇子殿下!” 宫人们察觉耶律琮的失态,立刻涌了过去。 可他的目光只死死盯着夏宁。 灰败的脸上绽放出神采,精神的有些骇人,眼睛凸出着,声嘶力竭的嘶吼着:“待我离开这——吃人——” 谢安脸色急变,叫了声:“糟了!” 扔下宫人,自己提着药箱冲过去:“替我压住他!再用东西堵住他的嘴巴以防咬舌!” 被吓坏的宫人立刻有人主心骨。 三四人压住耶律琮的四肢。 一人取了帕子塞住他的嘴巴。 谢安打开针灸包,开始下针。 可耶律琮依旧在挣扎、眼神依旧疯狂。 谢安下针的速度越来越快,脸色却越来越凝重,在注意到始终无法令他平息下来后,猛一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夏宁,吼了声:“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快来帮忙!” 夏宁却不愿靠近。 自己是耶律肃的外室。 可二皇子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垂涎于她—— 但在看见谢安催促的目光后,她才跨出了一步。 耶律琮看见她靠近,神情愈发激动,两个宫人被他直接推开,一只手死死的抓住夏宁的胳膊,扯得她踉跄一步逼近。 近了,才能闻到身上那股腐臭的味道。 “你——是来接我——” 他的表情扭曲、狰狞。 仿佛像是在耗尽他最后心力的疯癫。 谢安:“快说啊!令他立刻镇定下来!否则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了!” 二皇子在他来之前死,或是来之后死,只能证明他的病拖得太久了。 但独独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死去! 谢安这不是在救耶律琮! 而是在救自己与夏氏! 心中怎能不急! 夏宁褪去眼底冷漠,温柔着语气,手隔着帕子轻轻落在他枯槁的手背上,“是我,莫怕,没有人能欺负得了你,殿下。” 随着她轻妙声音响起,耶律琮的癫狂戛然而止,眼中光开始暗下,“你是……母妃……?” 夏宁:? 她怎么又成了母妃? 她早就在心底破口大骂。 脸上却瞬间转变了语气,慈爱道:“琮儿,母妃的好孩儿,活下来吧,有母妃保护你……” 夏宁感受到几近要拧断她胳膊的手掌开始变得柔软。 他面上的狰狞也在松弛。 “母后……”似乎在这一瞬间,二皇子又变成了那个深受疫病折磨的病患,呢喃哭诉着:“儿子好……累啊……父皇……父皇……不要孩儿……” 谢安的最后一针扎下去。 耶律琮昏睡了过去。 握着夏宁手却没有松开。 谢安扎完针,又号了脉,紧蹙的眉心舒展开,自己与夏氏的命算是保住了,复又一一拔下银针。 夏宁见状,好不容易才拨开耶律琮握着她的手。 因攥的太紧,她几乎是一根根手指掰开。 动作粗鲁的让宫人几乎想呵斥她的无礼。 也让谢安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夏宁却不理会这些,低声说她在外头等先生后,便直接出了门。 谢安也不愿意再久留,又加了一个方子,交代了在他醒来后务必立刻服用下去,宫人还想再留他,但谢安却说了句:皇后娘娘还等着他去复命。 宫人如何还敢继续留他。 两人不敢再做停留。 离开后山,用苍术水洗净双手,又用艾草熏了衣裳后,才朝着长熙宫走去。 殊不知,在两人仓促之间,有一物坠落了下来。 无人注意。 随后,被小院里的宫人捡了起来。 出了后山小院,引路来的宫人还在外头候着他们。 夏宁笑容姣好道:“让您久等了。” 宫人摆了摆手,“姑娘客气,时辰也不早了,随我快些去长熙宫罢,娘娘还等着见二位呢。” 谢安拱手道:“劳烦您带路了。” 夏宁跟着屈膝,行浅浅一礼。 只是这一路上几人不曾再说闲话。 一路到了长熙宫外,引路的宫人不得进入宫内,另有一宫女带着夏宁与谢安进入长熙宫。 到了正殿外时,宫女只昂着下颚,态度极为不屑的说了句娘娘关心二皇子病情,令夏氏在外面等着。 说完后,只留了夏宁一人站在殿下。 夏宁早已猜到这些待遇。 安安分分的站在殿外,等待传唤。 她今日特地多穿了些,此时在殿外站的久些也不觉得浑身发冷,甚至还有心思数起地上的砖块。 正要数个明白时,谢安出来了。 那位宫女随后也走了出来,点了夏氏的名字:“夏氏,娘娘传你进去回话。” 夏宁遵守礼法,浅浅一礼,答了声是。 那位宫女却嗤笑了一声。 似是不屑、厌恶。 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了句:“到底是青楼里出来的东西,一副狐媚腔调——” 夏宁还未做出表情,正走到她身旁的谢安眉心一皱,伸手暗地里用力扯了下夏宁的袖子,背着宫女,用口型无声说道:“冷、静。” 怕极了她一冲动就会胡来。 夏宁目不斜视,眸中含着浅笑,望向宫女。 话却是用气音与谢安说的:“先生若肯教我医术,我一定冷静成冰。” 居然还有心情与他玩笑! 是他白担心了! 气的谢安甩手就走。 夏宁险些绷不住嘴角的笑意,眉梢稍稍扬起,杏白桃花面的脸上顾盼浅笑,自是成一幅美人入画的美景。 宫女的表情更是生厌,讥讽道:“笑这般浪荡这是要给谁看,这儿可没个男人给你迷惑去。” 夏宁笑的愈发温柔,回道:“这般义愤填膺,我也没将你的男人抢了呀。” “你——” 宫女没想到她还敢还嘴。 夏宁抬起手,慢条斯理的抿了下鬓角的发丝,眼神微扬,回以嘲讽一笑:“不是说皇后娘娘还等着见我么,姐姐耽搁了,可别将错推到我头上。” 宫女听后,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愤怒。 但极快散去。 她冷笑了声,“以色侍人,还当自己是个东西了。” 她转身,领着夏宁进入长熙宫的正殿里。 殿门推开,夹杂着淡雅花香的热气扑面而来,迅速将她周身的寒气驱散。 在她进入后,殿门关上。 乘着门关时的声音,夏宁不经意的快走一步,与宫女仅离半步,说了句:“没色的女人恐怕想侍也侍不了罢。” 说罢,夏宁已越过宫女,行跪拜大礼。 宫女却被她的这句话惊怒,略带怒气的朝她看了一眼。 这个动作,自然也落在皇后的眼中。 “草民夏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贵安!” 下跪三拜,起落有度,丝毫不见胆怯。 落落大方。 这份从容淡定令皇后有些诧异,亦是表露在脸上,“夏氏,上前两步,让本宫好好看看。” 皇后并未叫她起身,却又叫她上前。 夏宁也不曾有为难之色,膝行两步后,原地跪好,纤细的腰肢直起,缓缓抬起脸来。 娇羞却不怯懦。 艳色而不风尘。 一双杏眸,眸光潋滟。 眼睫微垂,粉腮寒春。 当真是个绝世美人。 皇后嘴角舒展,毫不吝啬的赞叹道:“当真是个美人胚子,连本宫见了也被晃了眼,难怪将军将之金屋藏娇多年。”赞叹后,偏过头去,朝着坐在下方首位的女子说完,“慕姑娘觉着呢。” 慕乐婉本就样貌平平。 在皇后的询问之下,她极力掩饰眼底的极度、自卑,陪着笑道:“娘娘说的是。” 回话回的生硬。 皇后原本还觉得慕乐婉虽姿色平平了些,但胜在温婉懂事。 如今看来,却是个沉不住气的。 难免又失了一分喜欢。 便将目光收了回去,再度看向夏宁,“夏氏,你原只是个外室,按规矩来说本宫都无道理传你进宫。只是在你身上生出了这么多事,教将军为了你与陛下闹翻了一回,如今你又献方子治疫有功,”说完这儿,皇后缓缓笑了,语气比刚才多了几分随和,“本宫实在好奇你是个什么样的奇女子,今日见了,果真是不一般。” 言语之间,透出对夏宁浓浓的兴趣。 仿佛,之前故意刁难夏宁的,不是这位皇后。 夏宁伏下身去,“草民惶恐!” 皇后笑了一声,“你再抬起头来。” 夏宁自是听命。 皇后满意的颔首,“本宫却不见你有惶恐之色,不骄不傲,行事稳重,竟——”她故意止住下面的话,叹息了一声,“可惜了。” 这一句可惜落在慕乐婉的耳中,分外刺耳。 她攥紧帕子。 只觉得难堪的几乎要在这殿中待不下去。 皇后却像是看不见她的窘迫,偏还说道:“本宫听闻将军向太后借了慈安宫里的一位教习嬷嬷,也是太后疼爱你们晚辈,竟是将华嬷嬷借了过去。本宫当年还是王妃时,亦得华嬷嬷指教几日,嬷嬷去了将军府中,你们务必要虚心受教,恪守规矩,必定不能辜负嬷嬷的教诲、太后娘娘的用心。听懂了么?” 最后两句,才显出皇后的威仪。 慕乐婉的指甲几乎要扣进掌心血肉之中,强撑着站起身来应下。 身姿略显摇摇欲坠。 皇后又叮嘱了二人几句后,才命她们退下。 在夏宁与慕乐婉告退时,在一旁候了片刻的宫女悄声上前,附在皇后身边低语几句,皇后的眼神顿变,视线犀利的看向宫女:“当真?” 宫女垂首:“不敢诓骗娘娘。” 皇后略一思索后,低声吩咐她两句。 在宫女也离开长熙宫后,守在正殿的宫人也被陆陆续续打发了出去。 站在皇后身旁,一位年纪稍长,做嬷嬷打扮的宫人后退一步,伸手替她揉着太阳穴,低声问道:“娘娘,陛下命您敲打那外室,您怎么——” 皇后抬了下手,示意她停下说话,“你想问,本宫为何对她如此亲厚,甚至还冷落了慕家的,是么。” 嬷嬷答道:“老奴愚钝。” “若是个没脑子的蠢钝美人,敲下几下也就能吓得她的不敢再肖想妾室。那你没看到么。那夏氏行为举止,尤其是那双眼睛——”皇后直起了身子,用手指了夏氏方才跪着的位置,言语无比冷静道:“绝非是个心软的狠角色,本宫若待她实在过分,难免招来耶律肃对本宫的怨恨。为了本宫的六皇子,如今又何必去得罪他呢。” “所以娘娘才命人将消息透露给慕姑娘?” “本宫的六皇子离不开耶律肃的支持,但那外室不是个能听话的,留着也是个祸害,不若早些除了去。”她说的随意,仿佛要夺走的不是一条人命。 嬷嬷略有犹豫,“但二皇子……” 皇后眼神扫她一眼,眼神早已没了对外的温厚淳淳,冷声道:“琮儿已经失了圣心,继续留着只会提醒陛下,本宫对他的‘教导无方’甚至还会牵连六皇子,既是累赘,留着还有何用?” “娘娘英明。”嬷嬷吹捧着。 皇后闭上眼睛,命她继续揉着紧绷的太阳穴。 她早年无子,收养了二皇子在膝下,多年苦心筹谋才生下六皇子,这些年来,皇帝身边的新人老人来来去去,她能稳居皇后之位,甚至还能得渊帝一两分的尊重,全凭她的手段。 如今陛下龙体每况愈下,她也该为六皇子筹谋了。 南延的江山,必定是六皇子的。 第103章 外室从商藏银 由两位宫人分别领着夏宁与慕乐婉出宫。 夏宁急着出宫,心心念念着将军府里的事情,领着她的宫人也走的较快,将慕乐婉都甩到了身后。 又或许是不愿意让她们同行。 毕竟,不久的将来,慕乐婉将会嫁入将军府。 可无论如何,现在慕乐婉仍是待字闺中的小姐,而夏宁已是整个京城无人不知的骠骑将军宠爱的外室。 两个女人凑在一起,谁也看谁不顺眼。 若在惹出些矛盾,实在不划算。 且在长熙宫内,皇后娘娘虽明面上颇为喜欢这夏氏,但谁不知道,娘娘素来看重出身。 这不过是明褒暗贬。 别看这不起眼的一前一后,背后的用意却是错综复杂。 夏宁懒得理会这些,只想着早些出宫。 却不知,在她出了宫门后,落后一步的慕乐婉被后面追来的宫人喊住了。 那名宫人走到慕乐婉身侧,附耳低语两句后,才保持距离。 慕乐婉一脸惊愕,“她在宫内都敢如此?” 宫人并不应和她这句问话,目光颇含深意的望着她:“娘娘一心爱护姑娘,只盼着姑娘今后能与将军琴瑟和鸣,还望姑娘——”她伸出手,握住慕乐婉的手,不动声色的塞了一样东西过去,“莫辜负了娘娘的疼爱才是。” 慕乐婉今日在长熙宫备受皇后冷遇。 以为娘娘已经厌了她。 可眼下看来—— 娘娘是真心盼望着自己能与将军过得幸福。 慕乐婉握紧了手里的物什,目光坚定:“劳姐姐回复娘娘,乐婉定不会令娘娘失望。” 宫人收回手,福了身:“奴婢恭送姑娘。” - 夏宁挑起门帘进入马车,看见谢安也在里头。 尽管马车里还收暖手的手炉,但马车毕竟不挡风,谢安又等了这么久,实在冷的受不住。 好在夏宁并不介意这些虚礼。 她坐下后,马车缓缓跑了起来。 谢安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夏宁如何敏锐,自然察觉到了,嬉笑着回问:“先生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人家可不打算为了学医卖身。” “咳咳咳——” 谢安被她这句话吓得呛了口口水,用手指着她道:“你听听!你听听这说的是姑娘家该说的话不?!” 夏宁眼神递去,嘴角含笑,高高扬起:“先生想要关心人家直说就是~” “我出去!” 谢恩骨子里仍是个克己守礼的老古板。 哪能受得了夏宁这幅浪荡、嘴上没个正行的模样。 况且,她还是将军的外室。 夏宁用帕子掩着笑的前仰后合,她就爱看旁人被她激的跳脚。 见谢安真要出去,她连连告饶,把人劝了回去坐着。 谢安闭上眼睛,一句话都不打算和她说。 夏宁用帕子按了下嘴角,无奈道:“不过是些磋磨人的功夫,既然我敢开口要良民的身份,就不怕这些。” 不待谢安做什么表情,她探出半个身子,娇嗔着语调吩咐车夫:“快些,我赶着回去见首饰铺子的掌柜呢~” 令他年岁过半的人都看不懂,这夏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马车停在将军府后门处。 夏宁还想送送谢安,在她看后门处停着一辆陌生却不精巧的马车,猜到掌柜已经到了府内,顾不得谢安,步子飞快回前院。 竹立听到动静后,忙迎了出来:“小姐!您回来了!如何——” 夏宁伸手摸了下竹立小姑娘的脸颊,柔柔一笑,算是安抚她的担忧,“你家小姐平安回来了。” 竹立激动的还想再与她说话。 夏宁却收了手,头也不回的往正室走去,一边扬声问道:“掌柜的可来了?” 竹立一路小跑着才追上去:“来了来了,奴婢让他在小茶室里候着呢。” 夏宁闪身进入屏风后,“我先更衣,你去唤他过来。” 竹立难得见她如此喜欢这绒花,自然也上心。 在夏宁更衣后,就将掌柜引入正室。 九曲屏风隔开内间,外人进入后,只可见外间的桌椅茶盏等布置。 并不能窥探到屏风后的房间。 掌柜已不是第一次来这屋子,比上一次镇定不少。 恭谨的拱手行礼请安,“姑娘妆安!早想过来拜见姑娘,只京城疫病不敢随意走动,如今托将军、姑娘及众大人们,忙想着将新得的首饰献给姑娘赏玩。” 这一次,没有耶律肃在场,他神情自如了不少。 透出商人的市侩、嘴甜。 说完后,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转交给竹立。 竹立取了递到夏宁面前,才掀开上面遮盖的绒布。 托盘上,放着五只绒花簪子。 有红梅、绿萼梅、洒金梅、小宫粉梅、玉蝶梅。 颜色深浅排开,自白至浓艳的梅红。 小小一朵,毛茸茸的绽开。 可爱的招人喜欢。 夏宁拿起一支罕见的绿萼梅,明艳的脸上笑意渐深:“前些日子正值雪灾,掌柜的还能从江南得来这些,想来是费了不少心力吧?”cascoo 美人笑颜如花。 言语更如天籁之音,听得掌柜浑身酥酥麻麻。 他更是不敢直视:“姑娘喜欢,便是费些事也不妨碍。” 这便是商贾说的话。 不会淡去他们的付出一分一毫。 夏宁拈着簪子,抵在唇边,轻笑一声,上身前倾,压着嗓音道:“那掌柜——可愿意再费些事?” 掌柜飞快抬了下眼皮。 撞上夏宁直白的目光,眼底似有野心。 他飞快垂下视线,犹豫了瞬,“这……还请姑娘告知是何事,若我做得到的,定为姑娘解忧。” 夏宁将准备好的花样子翻开,曲起手指,轻敲了桌面两下,“抬起头来看这。” 掌柜抬头看去。 纸上赫然画着一支绒花簪子的样子。 却和他献上的绒花簪子的样子截然不同。 精致的令他挪不开眼。 还想细看时,夏宁将手中的帕子甩了上去,将花样子彻底盖住。 到了这一步,掌柜如何能不懂夏宁的打算。 这位外室,竟是要与他做生意不成? 接着,就听见夏氏轻柔曼妙的声音传来:“我自问见识不俗,眼光也颇高,寻常的首饰入不得眼。那日得了绒花簪子后颇为喜爱,来了些兴致,便画了不少簪子、发梳的样式。今日再见掌柜送来的这几只簪子,虽也可爱,但实在有些可惜——” 她话锋一转,道明自己的要求:“我想和掌柜的做桩长久的生意,如何?” 掌柜尚未答如何。 竹立就被夏宁的冷不防提出的要求吓到了。 她家小姐要从商? 这被将军知道了岂不是要被打死? 士农工商! 商为最低! 将军不会打死她家小姐,但是会打死她罢! 竹立焦急的看向夏宁,手指抠的帕子都快抠破了,但夏宁却不理她,竹立也不敢贸然出声制止。 掌柜亦是难掩惊愕。 他虽觉得夏姑娘画出来的样式实在好看,但终究对这个提议并不热络。 女子从商,况且还是将军外室。 这事,听来实在过于荒唐。 他迂回着开口回道:“实不相瞒,当时第一次在江南见到绒花时我也曾动过这心思,只是这工艺耗时又需熟工,做一两朵来玩闹,用些桑蚕丝的边角料就能制成,不拘颜色如何。但若要做成一门长久的生意,各色桑蚕丝线价格不菲,这门手艺多在江南不外传,聘上一两人请来京城,但人数有限做出来的数量也就有限,再算上成本绣娘的工钱,这绒花的价格自然就涨了起来。京城富贵云集,小小一朵看着虽是好看,可富贵人家瞧不上,平头百姓又觉得忒贵,两头不讨喜。” 说完这一段后,掌柜见夏氏不吭声了,又讨好着说道:“姑娘的花样子画的着实好看,倘若姑娘真想做个生意,不若……将那花样子卖出,由我买下如何?” 那花样子巧在颜色,点缀。 即便不用绒花,用其他的工艺,也定是好看的。 说不定还能成为年关里抢手的一件首饰。 夏宁却摇了头,“这花样我只愿意用绒花做出来。若我包能将所有绒花卖出去,这生意,掌柜的可愿意再考虑一下。” 包卖出去? 又是个什么价格? 若是按掌柜自己心里的价格,若绒花真能全卖出去,自是能让他赚上一笔,一时间,不由得有了一份兴趣:“姑娘请详说。” “绒花卖点有三。一为寓意好,绒花通荣华富贵,年关时节这讨个口彩吉利的首饰,试问哪个姑娘家不爱?二为样式新鲜,京城富贵云集,那些个小姐见惯了金银玉器,这从未见过的绒花便是京城最时新的首饰,谁不愿戴上得旁人一句夸赞?三为绒花适配多样,金银玉器凑在一起做成首饰,难免富得惹人招摇,而这绒花小小几朵攒在一起,配上珍珠做的花心、金线嵌的边儿,远远看去一团富贵,可近看了只是由蚕丝线制成的,毛茸茸的戴在冬日里头,多好看呀。” 掌柜听得入迷。 当初他看到这绒花是虽心动,但一想到后续的成本,它又小小一朵不大起眼,立刻歇了心思。 如今听夏姑娘说来,见了那花样子,现在又正值是这个时节! 商人的敏锐度立刻捕到了商机。 他竟是不曾想到这些,反倒是夏姑娘居然有这些见地。 忍不住夸赞道:“姑娘好见识!我自愧不如啊!” 夏宁眯起眼笑了,竖起两根手指,“好话不值钱,这生意若成了,你四我六,你可答应?” 掌柜包所有材料、绣娘的花销。 而夏宁目前来看,只出了一个花样的主意。 却一口要走六。 便是周掌柜有心想要多多配合,也一时难以答应下来,“姑娘若要走了六怕是我会亏损啊……” 对于周掌柜的踌躇,夏宁也不恼怒。 面上仍是笑眯眯的随和,“掌柜刚才说这工艺复杂耗时,想来会做的绣娘也不会多,只要守住那些绣娘的口,一年内不传到京城里。京城里富贵王侯遍地都是,只要样式足够好看,价格任由您定。” 也就是说—— 高价? “到时真能卖得出去?” 夏宁这才给他吃一颗定心丸:“若卖不出去,所有亏损由我承担。” 她说的轻描淡写。 周掌柜却听得摩拳擦掌,欣喜道了句:“姑娘爽快人!” 一旁竹立连连咳嗽。 周掌柜这才收敛了激动之情,“冒犯姑娘,还请见谅。” 夏宁却不在意,“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立下契约,空口无凭,还是白字黑字来的安心,您说是吧?” 这更是顺了他的心思,有些诧异的问道:“姑娘竟是连契约书都知道?” 夏宁笑笑,并不回答。 须臾,周掌柜才明白过来。 这位夏氏,是在勾栏瓦舍里长大的。 如何不懂这些。 他的冒犯,夏姑娘却不生气,便是连男子都鲜少有这份胸襟啊。 心中愈发对这位将军外室刮目相看。 契约是夏宁提笔亲自写下的,一式两份,周掌柜与夏宁各自摁下手印后,他才指了下契约上写的最后一行。 言明这桩生意不得透露给外人知晓,所得利息皆以另外名目存入银庄,不必亲手交给她。 夏宁的面上却露出一丝落寞来,“我终究是外室身份,以色侍人,行商不过是为了手里头有些没名目的银子,能上下打点教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罢了……将军府的日子,哪是你们外头人知道的……” 她适时的叹息一声。 垂下的眼梢,似是藏着道不尽的难与愁。 看的周掌柜极为不忍,没想到外头传夏姑娘备受恩宠,原来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啊…… 在周掌柜离去后,竹立却看向夏宁。 她家小姐在将军府里的日子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听得竹立嘴角抽了抽。 紧赶着就想规劝夏宁歇了从商的心思,真的会被将军打死的! 夏宁却摩挲着下颚,自顾自的想着自己的心思。 其实这桩生意,若周掌柜有心昧些银钱,操作余地很大。 夏宁亦可以给他更多的条款束缚。 但她却没有这么做。 既然周掌柜有心笼络将军府,求得庇护一二,夏宁这独宠的外室是最好的途径,在明年耶律肃大婚之前,周掌柜都不会过于明目张胆。 而夏宁所求的,是一份暗地里的银子。 能保她离开将军府后,也能衣食无忧。 她身子逐渐好转,若生意也能成了,接下来只需要一个契机。 第104章 他下了狠手翻来覆去折腾她 主仆两人各说各的,各想各的,都累了时,耶律肃却回来了。 夏宁打起精神,噙着妩媚的笑意上前迎去,像是蝶儿似的扑进耶律肃的怀中,咬着轻柔娇媚的语调道:“还是将军疼人,赶回来看奴家~” 话音落下。 就从耶律肃身后响起一道咳嗽声。 耶律肃也没想到外人在场,这夏氏还敢如此放肆,眉心皱的能夹死人,冷冷扫她:“站好了,还不见过华嬷嬷。” 夏宁松开了手,用帕子掩着脸,娇羞的朝着华嬷嬷行礼:“让嬷嬷见笑了。” 耶律肃的脸色又黑了一分。 “夏氏——” “将军,”华嬷嬷生的五官端正大气,面盘子圆润些,看不太出多少年纪,一双眼睛含着笑意,却自有几分尊贵体面,说话时声音慈爱,柔和,“今日姑娘刚从宫里头回来,想也乏了,早些歇息,明日再开始上课也不迟。” 这话圆了耶律肃与夏宁二人的体面。 将夏宁的失礼当成是疲乏所致。 也知道将军心疼人,必不愿意罚这心上人。 夏宁眸光一转,放下帕子,端端正正的福身,面颊微红着轻声说道:“多谢嬷嬷体谅,明日再向嬷嬷斟茶赔礼。” 华嬷嬷说了句姑娘客气后,便辞了耶律肃,由侍卫领着她去歇息的院子。 华嬷嬷离开后,竹立也跟着退了下去。 门扇一关,夏宁就缠着他,如爱娇的小姑娘似的,拉着他的胳膊带他走到桌前,“周掌柜新得的绒花簪子才送来了,好看么?” 她像是有些困扰,青葱指尖在几个簪子上流连忘返,犹豫该拿哪一个。 两人间状态舒适。 她也不谄媚、邀宠。 说话、动作极为随心、自然。 令耶律肃眉间的冷意被抚平,鲜少见她如此爱一首饰,倒也愿意挑了个簪子。 夏宁嘴角的笑意蔓延,侧首看他,“将军喜欢绿萼梅,那奴家便戴上,再讨将军一句赏,可好?” 她略歪了下脑袋。 眼梢的眼神灵动撩人。 谁知耶律肃直接拿起绿萼梅的簪子,替她簪上。 夏宁有些意外。 耶律肃收回手,清冷的眸光中印着她的模样,“帮你戴上了,这赏就没了。” 她笑容绽放,如怒放的红梅,灼灼艳色:“得将军簪花,是奴家得过最大的赏赐。”她用帕子半掩住面庞,轻声细语道来:“若能再得将军执黛画眉……”m.cascoo 得寸进尺的夏氏。 耶律肃佯装要训她一句,目光无意扫到她发间的银钗。 东珠不再。 他眼底的寒色浮沉。 眉眼冷淡的问道:“之前那支呢。” 夏宁放下帕子,嘴角下压着,眼神也不敢直视,“您明知故问,赵刚他们肯定都与您说了。” 他面色不悦:“夏氏——” 夏宁踮起脚尖,单手捂住他的唇,面颊涨得微红,“不准您说出来,那些、那些都是……迫不得已,您听过就罢了。在将军面前,奴家是千般万般不愿那样的。” 她面皮厚,很少有如此羞愧难安过。 眉眼皆是羞涩。 男人总是希望女子温柔多情。 尤其她这种外室,更应当是腰肢柔软易推倒,她学习防身之术虽是耶律肃允许的,但她仍不希望他时刻记得自己的身手 她几乎吃准了耶律肃的喜好。 在他的面色略有好转后,松开捂住他唇的手,投入他的怀中。 望着男人的双目深情款款,情意绵绵,眼神炙热滚烫。 耶律肃垂下视线,眼底的冷淡仍未被情欲所掩盖。 他没有搂住外室的投怀送抱,却也没有将她推开,对于她转移话题的动作,他似乎并不太过生气。 只是这双会骗人的眼睛…… 鬼使神差的,他用手遮住了这双眼睛。 夏氏笑的愈发愉悦,娇声道:“几日不见,您都会让人家多看看--唔……” 张启的双唇被猝不及防的吻住。 她没有料到突如其来的亲近,怀中的身子微僵。 连着她的回应也生涩、被动。 仿佛换了一个人。 这样的夏氏却像是激起耶律肃的的欲望,本还克制的动作变得热切、粗鲁,一手仍遮住她的视线,另一只手肆无忌惮的四处探索,愈发往下、深入。 眼睛被挡住。 触觉变得敏感。 她清晰的感受到男人粗粝的指腹在肌肤上游走。 感官被扩大、加深。 情绪亦被调动。 紧贴的躯体,温度逐渐攀升,变为炙热。 而动作也在边缘试探。 她应和着,本就柔软的身子几乎褪去了所有的力气,依靠在他的身上,呼吸紊乱,面颊绯红,媚态妖娆,宛若勾人夺魄的妖精。 男人虽不会为了贪恋女人身子而动情。 但素的太久,于两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好事。 夏宁有心承欢。 呵出的喘息声,皆成了催化,点燃最后一丝理智。 一室欢宜。 帐子微动。 映出健硕的躯体,纤细的腰身。 一如在小院之中,她成了纾解的外室,最开始的温柔逐渐消失。 她终究承受不住,哭着哀求。 丝毫没博得怜爱。 夏氏的哭声,反而让耶律肃将所有的怒气、担忧化为索求发泄出来。 在听见她被传召入宫时,那一瞬间的焦急,让他知道这夏氏竟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多少分量。 甚至想过,若渊帝、皇后要对她下手。 他绝不会放过他们--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他连自己都震惊了。 区区外室! 如何能令他方寸大乱? 只是个供人取乐的外室罢了! 他下了狠手,翻来覆去的折腾,不知疲倦。 夏氏早已撑不住,哭成了一个泪人,什么求饶的话都敢往外说。 丝毫没有廉耻心。 耶律肃又爱又恨,狠狠又要了一次,这才放过了她。 胡闹到半夜,他才起身去隔间净身。 夏宁昏睡不醒,一向警醒的她在耶律肃洗漱回来后都没醒来,眼下的黑青在摇曳的烛火下愈发明显。 耶律肃披着外衫,坐在床畔。 伸手摸了下她微热的脸颊。 手指上移,拭去眼梢溢出的眼泪。 “夏氏,”他沉声低语,视线将她的面容牢牢锁住,“只要你安分留在我身边,想要的一切都会是你的。” 包括…… 你想要的携手至白头。 我也会愿意给你。 只要你不背叛。 这将是他对夏氏最大的宠爱。 - 一夜好睡。 除了浑身酸软的爬不起来外,精神倒是不错。 脸色更是白里透红,面颊娇润,眸光潋滟,一看就是被滋润过的模样。 夏宁坐在铜镜前揽镜自照。 竹立才将换下来的铺面拿去清洗,又取了新的铺上。 摸到一样东西后,呀了声,激动道:“这上头的珠子怎么没了呀!” 那可是好大一颗东珠! 很贵的! 夏宁回眸瞥了眼,不甚在意的回了句:“许是昨晚胡闹时掉的。” 竹立的脸颊爆红,跺了下脚:“小姐!” 夏宁忍不住调戏她一句,“这就害羞啦?将来要嫁了人可怎办呢?” 竹立捂着脸,扭过身去,赌气道:“奴婢一辈子不嫁!一辈子要跟着小姐!” “可我不想哄你一辈子呢~” 竹立登时就着急了,跑到夏宁身旁,轻拽着她的袖子,哼哼唧唧的道:“小姐。” 活像个长不大的姑娘家。 夏宁一时没绷住,最后笑了出来。 这会儿夏宁还能笑得出来。 到了下午,她几乎要哭出来。 华嬷嬷不愧是从慈安宫里出来的老人,所有的礼仪规矩一板一眼,容不得她有半分含糊。 从说话、走路、端茶的动静、行礼的分寸。 磨得夏宁脾气全无。 一个福身练了一百遍,若非她身子骨强健,否则早就腿酸软的走不动道。 好在夏宁在天青阁里,识字唱曲舞姿都是这么学来的。 阁里可比嬷嬷的手段狠多了。 做的不好了,就拿细软的柳条朝着小腿肚子上抽。 既伤不到明面上,又能罚的狠。 夏宁也耐得住性子,不骄不躁,从最开始的不成章法到最后还能得华嬷嬷一句夸奖。 除学规矩外,夏宁重新开始练拳,日子过得格外充实。 京城疫病治好,耶律肃又开始忙碌起来。 他在府里的日子不多,往返京郊驻地、将军府两地。 每次回来,夏宁就使出浑身功夫缠着他胡闹一番,两人的关系更甚从前,耶律肃对她的纵容更是多了几分,在亲密之事上,愈发磨人要命。 将军府里的日子,过得滋润调和。 众人也因府里有了夏氏这位半个女主子,将军不再时时冷面骇人,对夏宁的愈发恭敬,夏宁对下人亦是没什么架子,说话做事随和周到,有些事情,他们也愿意替她跑腿,或是遮掩下来。 不过是些芝麻大小的琐事。 时间一晃,进入一月中下旬。 再有十几日,年关将至。 府里热闹了些。 开始置办年货。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甚至连痊愈的雪音也开始置办新衣。 这一日,周掌柜来送绒花。 正是她上一回给出去的花样子制成的绒花排簪。 五朵桃花错落排列,嫩叶舒展,花心点金,花下坠着红豆大小的润白珠子,七八颗串在一起,一共三排,随着晃动,珠子晃动碰撞,发出悦耳的响声。 绒花毛绒,浅粉的凑成一团。 看着一派桃花娇嫩,却又添了嫩叶、珍珠,显得温润典雅,却又不失可爱新意。 簪在发髻上,看着就令人在严寒冬日里,似是看见了春日风景。 这工艺肉眼可见的复杂,周掌柜拖了这么些日子才送来,想必是特地从江南请来了绣娘才制成的。 夏宁爱不释手,拿在手里把玩。 竹立也看的目不转睛,就差将喜欢二字刻在脸上。 周掌柜见夏宁满意,也算是送了口气,感慨道:“这绣娘--应当是簪娘了,着实难寻,本来就是绣娘里的小玩意,简单的也有绣娘会做,但难的需要技巧的,却为难了一片绣娘,最后辗转才寻到了两位绣娘,许了多少好处又是走水路又是赶快马的请进京来,总算赶在年底制出来了,只是这一个样式,实在耗时。” “制一个这样的,需要多久?” “簪娘一日仅能做出来两个!” 周掌柜跟着又道:“我有心想在京城里请几个绣娘跟着一起学,但又怕技艺外露传出去……” 夏宁莞尔一笑,“我有一主意,周掌柜不妨听听。” 周掌柜忙道:“姑娘请说。” “您去京郊的难民营看看,聘上两三个手巧的妇人,等到年后,难民营中的难民都会原籍遣返,想来定会有不少人愿意留在京城。您另在京郊置一块地,将绣娘妇人通通放在一块,这些人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又在偏僻京郊住着,便是有心外泄,您也有手段可防上一二。” 周掌柜一击掌,豆丁大小都眼睛都亮了起来:“姑娘聪慧!我怎么没想到!那些难民营里的人只需给个地方住着、给口吃的,再多少给些月钱,却是比另外请绣娘来的实在!只是置地一事……” 置地置院子,投入也不少。 这绒花的买卖,还没见收入,白花花的银子早就投进去不少了。 也不怪周掌柜会犹豫。 夏宁沉吟一声,“你手里总共有多少簪子?” 周掌柜答:“这般大的有八个,之前那样一朵朵的做了十七八个了。” 说罢,周掌柜将随身带来的一个提篮打开。 里面分了两层,所有绒花都摆在了里头有。 样式相似,略有改动,颜色不同。 粗粗看去,花团锦簇煞是好看。 竹立凑近了了看,哇哦了声。 夏宁又拿了两个花样子给他,“按着这上面的每个制两个,连同之前做好的两个大的一并送去天青阁的红衫姑娘。” 送这一字让周掌柜略有些心疼,但嘴上仍是问道:“不知姑娘有何打算?” 她拿着一只簪子在手上把玩,面上笑意清淡,“天青阁的姑娘靠的是美色过活,衣衫、首饰皆要最好的,旁人没有的,新鲜的。她们戴上了,自然有的是附庸风流的文人墨客为她们写诗作画,也就有人意欲模仿求购,周掌柜何愁无人问津。” “红衫姑娘是……”周掌柜皱着眉思索,忽然想起来,激动道:“这与当年京城女子人人竞相模仿的蝴蝶花钿一般!城东的那家首饰铺子靠着蝴蝶花钿可是狠赚了一笔啊!” “当年的花钿,也是因红衫姑娘的一场舞才名动京城的。” 夏宁如诉家常般,随口提及此事。 第105章 鸿门宴 周掌柜早就不介意赚娼妓的脂粉钱,一口应下,恨不得立刻回去开干。 夏宁又单独给了他一个簪子画样,不等他作何反应,就把人请了出去。 如今赵刚常在将军府中,她留一掌柜在正室内太久,难免令人生疑。 周掌柜在夏宁的刻意引导指导,误以为她在将军府的日子颇为艰难,知道女子艰难,况且她出生不好,更需要时时刻刻谨慎行事。 对于夏宁忽然请他离府,并未放在心上。 在周掌柜离开后,赵刚不经意的询问道:“方才那掌柜的像是来过多次。” 而且在周掌柜来时,夏氏并未留雪音在屋内侍候,只留下一个竹立。 夏宁像是没听出赵刚话外的询问之意,将周掌柜留下的桃花簪子拿了起来,给赵刚去看,一脸心疼的说道:“这簪子他竟开口要五十两银子!我要了好几个,磨了半天竟然一文钱也不肯便宜!真真是气死我了!” 这些轮到赵刚吃惊了:“这么贵?” 就这一个簪子? 上头就一点珍珠,一点儿金,虽是好看,但也忒贵了吧! 夏宁微勾起嘴角,又问他:“可美?” 竹立积极抢答:“美!” 夏宁迎上竹立发亮的眸子,也不在继续吊她胃口,站起身来,将手里的绒花簪子亲自插入她的发簪之中。 见雪音端茶进屋后,也招手唤她过来,挑了个蓝色花儿的绒花簪子给她戴上。 雪音先头还想躲,被夏宁一个眼神定住,浑身僵硬的任由夏宁替她簪上。 原也是个清秀的姑娘。 只是眉目清冷,让人不敢亲近。 夏宁后退一步,浅笑道:“也好看。” 从未有人这样夸过她,更没有人替她簪上发簪。 这些莫名的体验,令她的心中微热。 眼神有些不自在的看向角落。 这份局促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可爱。 夏宁眸光一转,看向赵刚,打趣道:“姑娘们都在试戴簪子,你这男子还不赶快出去。” 赵刚被她说的略有尴尬,忙应了声离开。 竹立捂着嘴巴笑的眉眼弯弯。 夏宁也随着露出笑意。 竹立还故意用胳膊肘去蹭了下雪音,雪音素来缄默少言,鲜少与她们一起玩笑,或许是戴了相似的簪子,又或许是雪音受伤以来,竹立与夏宁对她的照顾,雪音冷漠的防备松懈了些。 绷紧的唇线也往上扬起。 三个姑娘,容貌姣好、青春正当时。 相视几眼,笑意蔓延。 那明媚灿烂的笑容,几乎将屋子里都照亮。 过了些时候,却是华嬷嬷来辞行。 夏宁诧异道:“嬷嬷怎么快就要回去了?” 华嬷嬷颔首笑道:“来了不少日子了,姑娘的规矩学的极好了,我也没什么能交给姑娘的了,这不,宫里头来了口信传我回去。” 夏宁哎呀了声,走到嬷嬷身边,娇着声调:“嬷嬷的规矩我这才学了九牛一毛,恨不能嬷嬷一直住下来,好长长久久教我。” 撒起娇来,自然又亲昵。 听着、看着也让人心生暖意。 华嬷嬷对她的挽留但笑不语,伸手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姑娘是个聪明人,好好的侍候将军,今后且是好日子呢。” 嬷嬷看着她的眼神慈爱。 但这些话,却别有深意。 夏宁嘴角的笑意蔓延,欢欢喜喜的福了身,“那夏宁就承嬷嬷吉言,候着今后的好日子了!” 说的古灵精怪。 忍的嬷嬷指着她无奈的摇头笑,直道‘看错了看错了,这规矩都没学成啊!’ 竹立也跟着笑成一团。 说笑一阵后,夏宁取了另外两只绒花簪子递给华嬷嬷。 华嬷嬷看着放在帕子里的簪子,问道:“这又是个什么新鲜花样?” “此名绒花,这支浅紫的送给嬷嬷,祝嬷嬷荣华富贵。”说罢,她指尖略微轻移,指向另一支簪子,这支簪子上的花儿最大,红梅团簇,如鲜花着锦,灿烂热闹,“这支想送给太后娘娘,供娘娘看个有趣新鲜就好。” 她说的讨巧。 即使想送,又是让娘娘看个新鲜。 听得华嬷嬷心中熨帖,虽知道这规矩不是这短短时日就能学成的,但到底自己教了她这些日子,有这份心思,她回去也容易交差,也容得为她说得一两句好话。 华嬷嬷面上的笑容加深,收下两支簪子,也不与她客气:“我先替太后收下了,太后她老人家啊就爱这些花儿叶儿的,这簪子虽不甚贵重,但胜在有趣新鲜,一朵朵梅花攒着也热闹,如今也应景儿,看着就像真花似的。” 夏宁轻轻呀了声,忙不迭道:“这簪子虽好看却不好闻的。” 华嬷嬷不解,“为何?” 夏宁忍着嘴角的笑,故弄玄虚:“因为啊……” 视线滴溜溜的转过三人。 竹立好奇的瞪大了眼睛,雪音也等着她的回答,华嬷嬷目光温和的看着她。 夏宁竖起了一根手指,一本正经道:“只有铜钿味儿。” 竹立憋不住了:“为什么是铜钿味儿?” 夏宁伸手轻点她的脑袋,笑道:“它可卖五十两银子呢!能不有铜钿味儿嘛!” 逗得华嬷嬷笑出了声,“你啊你啊——这夏丫头——” 她久居深宫,服侍的是当朝太后。 太后虽待宫人亲和,但在宫中活着,谁能没有一颗七窍玲珑?说话做事需得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笑过了。 回头说给太后去听,定也能逗得她老人家乐一乐。 送走了华嬷嬷后,夏宁顺道去谢安先生的院子里看了眼。 里面可是热闹。 谢安追着魏娣满院子乱跑,手里挥舞着一杆鸡毛掸子,气的嚷着要把她的腿打断。 魏娣也是个泼辣性子。 一边逃一边叫:“不就是不小心把你的书给烧了嘛!你既然都记得——自己写一份不就得了!干嘛还要揍我!小心——气坏了身子!” 谢安气喘吁吁的停下来,指着魏娣骂道:“死丫头!看我——看我不打死你!” 魏娣也停了下来,插着腰,态度好不嚣张:“我都和你道过歉了!是你非要揍我的——哎哟!谁打我!” 夏宁速度极快,冷不防已经闪身至魏娣身后,一把揪住魏娣的衣领,压着她走到谢安面前,笑的眉眼弯弯:“谢先生,人给你抓来了,任由你处置。” 魏娣手脚并用,试图挣开。 夏宁身手虽不算有多好,但对付魏娣这小姑娘,却是游刃有余。 两人打了几个来回,魏娣已成手下败将,又一次被提溜道谢安面前,殷切道:“先生——” 谢安愈发生气。 气的吹胡子瞪眼:“你们两个——” 夏宁:? 谢安:“都给我滚出去!立刻!你们看看把这一院子的药材都弄成什么样了!!!” 老大夫一身怒吼,震的地也要抖三抖。 夏宁往后看了眼,轻咳一声:“我想起还有事要做,先就不打扰你们了……”退了两步后,拔腿就跑! 魏娣也有样学样,想跟着一起溜。 却被谢安叫住。 隔着院墙,都能听见谢安对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谢安没底气骂夏宁,但有的是中气训魏娣。 魏娣虽然叛逆,可看在谢安给她吃给她穿的份上,勉为其难的给他骂上两句,反正也不痛不痒。 将军府,更热闹了。 夏宁回了正室后,前院的侍卫递进来一张帖子。 上头写了两日后于京城东苑举办马球会,邀请将军外室夏娘子参与,落款人是安宜郡主。 夏宁久居京城,自然听过安宜郡主的名号。 郡主热情好客,更喜欢攒些局,请上一堆的王侯将相侯爷侯爵公爵家的小姐、少年们凑在一起,不是赏花就是投壶、马球、射柳、品香、插花等等,文的武的都是各种行家。 自有不少夫人参与其中,尤其是这年关将近,蜗居后宅一年的小姐们也能稍稍出门走动一番,相看相看。 只是,她和安宜郡主没任何交情,冷不防的给她下帖子做什么。 竹立见自家小姐眉心不展,拿起帖子看了几眼。 她识的字不多,仅能看个大概明白,看完后,一脸震惊道:“小姐,这是安宜郡主给您下的帖子?邀请您参加马球会?” 竹立的声音呱噪,将夏宁四散的思绪猛地一下拽回。 “是啊。”她叹息一声,将一支簪子捏在手中缓缓转动。 “那您——”竹立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去么?” 夏宁抬起眼来,看向竹立,“你去打听打听,外头如今是如何传我的?” 竹立站着不动,笑容有些微妙。 夏宁挑眉,“你都打听过了?” 她只笑的摸了摸发髻,笑的有些憨傻。 夏宁被她的傻乎乎的笑容传染,“既然早打听了,那就说说吧。” “自从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将您从贱籍提为良民后,京城里就在传,您很快就要成为将军的妾室了呢!”说着说着,竹立也跟着激动起来,小拳头攥紧着。 在竹立看来,成为妾室,她就有生儿育女的权利。 将来有了孩子傍身,她才能在将军府站稳脚跟。 夏宁听得想笑,嘴角讥讽的笑意几乎要透出来。 她及时用帕子着遮掩了,回道:“那位安宜郡主或许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给我下了这帖子?但——” “但什?”竹立疑惑,“可是这帖子有问题?” 她将帖子翻来覆去的看几遍,甚至还凑到鼻子前嗅了嗅。 夏宁眼神微沉:“若真的想与我交识,这帖子下的也忒晚,两日后就是马球会,今日才派人送过来。” 竹立脸色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早不如刚才那么激动:“会不会是她故意下的这么晚?想给小姐一个下马威?” 夏宁摇了下头,“这位郡主不是那样拜高踩低的人。” 后面那句话被她吞了下去,这帖子更像是临时起意,匆匆下来的。 一位郡主,身份尊贵,难道真的会因好奇她的身份为人,特地来下这个帖子? 她即便成了良民,但到底是外室。 入不得宗谱的外室罢了。 竹立也蹙着眉,满脸的官司,最后才问道:“不然,咱们别去了罢……或是请了将军的意思,再做定夺?” 夏宁忽然舒展了眉心,言辞清晰道:“我去。去研磨来,我给安宜郡主回帖子。” 竹立傻住了,“啊?您真的要去啊?” 夏宁把簪子放回托盘里,漫不经心回道:“不去的理由能有千万条,去的理由只有一条。” 纤细的指尖在托盘上轻点了两下。 是场鸿门宴也罢,纯粹是想那她当热闹看也好,马球会,娘子、小姐云集。 岂不是正是让绒花狠赚一笔的机会。 这可比天青阁那条路子快多了。 竹立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对于夏宁偷偷从商这事,竹立仍接受不了,但她也知道自己小姐主意正,一旦决定了事情很难会改变。 现在夏宁又为了绒花要去参加马球会,竹立担忧的都快掉金豆豆了。 万一这事被将军知道,可就完了! 夏宁回了帖子,命人送回去,等着马球会的到来。 这几日耶律肃都在京郊驻地忙着,不曾回来。 估计已经有人向他回禀帖子一事,耶律肃倒是没有制止她,反而命人替她新裁一套衣裳,绣娘们连夜赶工,终于赶在马球会当日做好了。 夏宁带着竹立,坐上马车,一齐向京城东苑赶去。 马车直抵东苑里面圈起的空地出入口出,空地四周用围帜挡了起来。 远远就听见了跑马声、喝彩声、铜锣声。 听着分外热闹。 夏宁由竹立扶着下马车,进入空地后,顿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甚至连正在打马球的男子也勒紧了缰绳,停了下来。 这日阳光明媚,洒落下来,将夏宁的面庞照的明媚动人。 眉睫微抬,纤细的手抬起,搭在眉间遮阳。 她梳了个样式简单的发髻,发间的绒花粉嫩娇艳,愈发衬的她杏眸粉腮,美的动人心魄。 动作间风情显露。 一举一动皆是滋味。 就这么站在荒野之地上,众人黯淡失色。 唯独她这一娇艳的美貌独立于世。 有丫鬟前来引路,带她去安排好的小排屋休息。 为了方便小姐娘子们看场上的好儿郎挥汗如雨,在朝南的围帜前搭了一排中间贯通的小排屋,中间用垂下的帘子隔了一个个可容纳五六人的小间出来,里头放上软座、茶几等物,抬眼可看见场上的风景。 丫鬟受命,领着她从众人面前走过。 那些议论纷纷,一字不落的传入耳中。 “这人是谁呀?” “你竟是不晓得?她啊,就是骠骑将军的那位外室……” “啧啧啧,这狐媚劲儿的。” “看看那些男人,个个眼睛都直了!” “一个外室竟然也有脸来这儿招摇过市?” “咦,今天那位慕姑娘……” …… 第106章 中计!中毒! 直至进了小屋后,那些议论声才小了下来。 领路的丫鬟退下去。 夏宁选了位置坐下,一抬眼就能看见外头空地上的赛事,因她而暂时中断了会儿,此时又比了起来。 好儿郎们骑马驰骋,抡起杆子。 呼喝呐喊。 帅气逼人。 这应当算是京城里少能见到男子气概的一幕了。 夏宁面上看的有趣,实际耳听四方,关于她的议论声仍未休止,不少妇人站在排屋前,故作侧首与人交谈,视线却往夏宁这儿投来。 谁都想多看几眼,能迷住骠骑将军的夏氏究竟生了个什么模样。 夏宁长在青楼,早已习惯这些视线。 她慢悠悠的抬起手来,抚摸了下头上的绒花簪子,叹息一气,“过于美貌亦是一种负担,都没人注意到这簪子了。” 头一次陪着夏宁出来参加马球会的竹立,在众人若有若无的注视之中,竹立紧张的不小心同手同脚,脸颊涨得通红,生怕再出点错,又被外人看去。 然后借此笑话她家小姐。 竹立紧张的压根儿没听清楚夏宁说的话,愈发往夏宁身后的位置站了站,以此避开视线。 夏宁也不勉强她说话,状似认真的看起马球来,手却时不时摸一下发髻。m.cascoo 远在另一头的一间小屋里。 慕乐婉亦是独自坐着。 比起夏宁的泰然自若,慕乐婉的表情却难看的如同被喂了苍蝇,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手背上青筋鼓起。 仅隔着一道帘子传来的议论声愈发过分。 谈论的皆是夏氏。 “看见没,那外室出身虽然卑贱不堪,但美貌风情可是一等一的,难怪将军像是珍宝似的藏了三年多呢!” “嗤,刚才啊,连那边的二皇子都探头看了好几眼!” “我倒是好奇,有这美色,将军如何能忍得了那慕氏?” 说着,轻笑两声。 另一人停顿下来,随即咯咯小声传来,两人像是说悄悄话般低声说道:“那可当真是无盐女啊……” 慕乐婉用力闭上眼睛。 几乎都想堵住耳朵。 不去听那些中伤自己的话! 可她却不能这么做。 在这场上,有多少人看着夏氏,就有人多少人看着她。 只是身为女子,被人这般议论,慕乐婉如何能坦然面对,早已气的面颊通红,眼神失去了一分理智。 而站在慕乐婉身后的乌图兰冷眼旁观,丝毫没有上前安慰她的打算。 就差将厌烦明晃晃写在脸上。 四周的议论声渐止。 是二皇子耶律琮翻身上马,开始了新了一轮的赛局。 他身份尊贵,一上场自是博得所有人注目。 甚至连安宜郡主也上前,与他说了两句话。 大皇子的禁足解除后,因难民营一事变得畏首畏尾,渊帝虽然对这一个长子期望颇深,但但见他连这小小的坎都迈不过去,大皇子彻底失了圣心。 倒是二皇子,虽然得了疫病鬼门关前九死一生,但在皇后的美言、耶律琮刻意的表现之下,竟然也被他逐渐重获圣心。 二皇子之下,其余皇子年幼,独他风头正盛。 渊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安宜郡主亲自向二皇子示好也能够理解。 耶律琮上场后,几乎所有未出阁的女子、家中有待字闺中的大娘子纷纷起身,看了起来,眼中皆是对耶律琮的满意。 慕乐婉却无动于衷。 赛事过半,乌图兰才上前一步,弓腰低声提醒道:“小姐,二皇子快结束了。” 慕乐婉站起身,“走吧!” 短短两字,夹杂着恨意。 在场的人皆知,安宜郡主是不怕官司的搞了件大事。 将耶律将军年后要进门的慕姑娘,与如今正得宠的外室夏氏都请来了。 且现在慕姑娘竟然朝着外室的小屋走去! 还看什么马球啊! 自然是看她们更有趣啊! 慕乐婉的一举一动,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待她走近夏氏所在的小屋外时,里面已站了两位姑娘,正围着夏宁,热切的询问着她头上的发簪是从哪来买来的,多少银子等等。 夏宁盈盈笑着,说话温柔顺和,一一仔细回答,甚至还拿下来簪子递给她们看。 没有一丁点儿的架子。 轻声细语,身上没有呛鼻的脂粉香。 凑近了看面庞细腻的吹弹可怕,杏眸含笑着看人时,连女子都会被她看的心跳加速。 这儿气氛正好,几人说说笑笑,因慕乐婉的出现,局面顿时尴尬了起来。 两个姑娘忙找了个借口离开,生怕卷入她们之间的矛盾。 夏宁收回簪子,戴回发髻。 眼神安静疏离的看向站在跟前的慕乐婉。 竟没有开口的打算。 慕乐婉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痛,她区区一个外室,见她居然不起身不问候,就那么坐在那儿,摆着一副正室的谱儿。 明明只是个娼妓出身的东西! 不过是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仗着将军的宠爱罢了! 只要过了今日,看她还如何骄傲! 慕乐婉与乌图兰不请自入,她面上挂着友善的笑容:“夏姑娘——“ 想起经历上次的香囊事件,夏宁抬起手,用帕子轻轻按住了鼻子,淡声道:“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 慕乐婉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崩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宁仍端坐着,莞尔一笑,“字面意思。” “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将来——”慕乐婉的表情有些扭曲,眼神怨毒的盯着她,压着嗓音道:“我才是将军的正头娘子!” “那也是将来的事儿。”夏宁冲她摆了摆手,“你碍着我看马球了,劳烦慕姑娘让一让,可好?” 她吊起眉梢,轻慢的表情亦是动人。 慕乐婉还想再说她一句。 却被身后的乌图兰拉了下袖子,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劝道:“小姐,咱们让两步,别碍了夏姑娘看二皇子打马球!” 夏宁的屋子两侧住满了人。 这句话,自然也穿入了众人的耳朵。 夏宁皱了下眉心,略有不悦的看向乌图兰。 她才看过去,那侍女就知错了,忙不迭的两三步上前,跪在夏宁的脚前,磕头请罪:“姑娘恕罪!奴婢一时不慎说错了话,姑娘要打要罚,奴婢愿意受罚!” 这一下跪,闹的动静就更大了。 夏宁不怕闹事,却不喜欢被动成为人群的焦点。 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呷了口茶。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是打死你也收不回那句话,你却还故意说出来——” “碰!” 夏宁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搁在桌上,面色骤然冷下:“你安的是什么黑心肠!说!是谁教你说的这句话!” 慕乐婉却已按捺不住,“夏姑娘,你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夏宁嘲笑的看她,“你这奴才说了蠢话,若无二心,难不成是你——教她这么说的?” 这是慕乐婉第二次见她。 在皇后娘娘宫中时,她还算是低眉顺眼,却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一个泼辣无礼的性子。 慕乐婉哪里会是夏宁的对手。 脸色由红转青,气的连一句话都说不顺畅:“你休要胡说!” 夏宁提高了嗓音,“那你也休要指使你的丫鬟往我身上泼脏水。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嫉妒将军独宠我,才使这用不入流的手段!” 这儿的一举一动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这话一出,那些打量、评价的目光统统往慕乐婉身上飘去。 一时低语议论纷纷。 “也难怪啊,毕竟这夏氏那妖精模样……” “这慕家小姐这一步棋也忒蠢了,竟然扯上二皇子,谁给她的胆子?” “二皇子如今可是炙手可热,哪里会瞧得上那外室?” “是啊,况且将军还是他的亲舅舅,他就是有这心也没这胆啊。” “但你还别说,我刚刚发现二皇子的确多看了好几眼这夏氏。” “这满场的男女,谁没多看她几眼?” “哈哈哈!也是,你我也没少看……” 这些议论,砸的慕乐婉羞愤的几欲落泪。 “乌图兰,我们走!” “小姐……”跪在地上的乌图兰有些犹豫,心里却大骂蠢货。 可慕乐婉在这儿实在待不下去,竟是不顾乌图兰转身就走。 夏宁敛起笑意,冷冷垂眸,“你主子都走了,你还不走?” “奴婢……”乌图兰吞吞吐吐,抬起头来,“替我家小姐向姑娘赔罪了,还请姑娘的大人有大量。” 夏宁恰好将乌图兰的眼睛看清。 那是一双浅黄的瞳色。 与南延人黑棕不同。 只余下两人时,夏宁似是嗅到一丝药香。 极浅极淡。 眼中戒备立刻浮上,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乌图兰已起身告辞。 直至她的背影离开,夏宁的心头突突直跳,似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心绪纷乱,神思不定。 甚至有人来问她簪子的事,夏宁也有些心不在焉的回了。 迟来的帖子…… 故意将她与慕乐婉一并请来。 对她有垂涎之心的耶律琮也在。 慕乐婉授意丫鬟说她窥探耶律琮。 还有那丫鬟…… 夏宁猛地站起身来,将两旁坐着闲聊的娘子们吓了一跳,“夏姑娘这是怎么了?” 夏宁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神色,不被旁人看出慌张之色来。 她伸手摁着心口,故作疲乏:“我曾有旧疾,此时有些发了,不得不回去服药,先告辞了。” 说完后,领着竹立直接离开小排屋。 她故意当着所有的人,从小排屋前离开。 却在走到围帜出口时,安宜郡主竟是亲自追了上来,“夏姑娘,且留步。” 她说的客气,夏宁不得不停下。 安宜郡主生的是热心肠,听下面人报来夏宁与慕乐婉拌嘴了几句,夏宁旧疾发了要回去休息,立刻扔下应付的娘子小姐们,追了上来。 这夏氏,请了,却也不能不闻不问。 到底是耶律肃放在心上的女子,且她立下大功,由陛下亲自抬了籍,进入将军府是早晚的事。 “听闻姑娘身子不适,从东苑回将军府路途颇远,路上颠簸,我这东苑有间我闲时小住的屋子,先去那儿歇息,待好些了再走不迟。” 安宜郡主说的真挚。 对她毫无高高在上的矜贵。 眉宇间的关切不像是骗人。 夏宁仍有顾及,“不……” 才要开口时,身上却忽然脱力,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 安宜郡主被吓了一跳,原心中只有三分信她是旧疾发了,此时不信都不行,连忙召人来,“快!将夏姑娘送去我那间屋子歇息!再去请大夫来!速去!” 这人怎么说倒就倒! 早知如此,就是皇后有心要调解两人的关系,她也不应下了! 夏宁在当时就失去了意识,等到睁眼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守在她身边的竹立却不见了身影。 中计了! 不是慕乐婉! 而是那个丫鬟! 那丫鬟那句话,提及二皇子,恐怕—— 念头才过,外面就有脚步声靠近,推开房门直接进了来。 床上的帘子垂下挡住了视线,但隐约可见是一个男人的影子。 “夏姑娘!” 果真是那耶律琮! 夏宁挣扎着要爬起来,但身子瘫软无力,甚至连手都只能抬起些许,只能眼睁睁的听着耶律琮的脚步声靠近。 伸手将帘子掀开! “二皇子止步!”夏宁出声呵斥,但发出口的声音却虚浮无力,听入耳中就变成了假意推诿。 耶律琮充耳未闻。 眼神疯狂,已然失去了理智。 他中了迷药! 夏宁低咒了声,真切的急了起来。 中了迷药,与禽兽无异! 当年就是连耶律肃那坚定的心性都没抗住,更别提这本就对她有异心的耶律琮! 而且—— 这儿还是在东苑! 京城中多少娘子小姐都在外面! 慕乐婉那贱人不是要夺的名声而是要她的命啊! 耶律琮身中迷药,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听见夏氏在房中等她后更是直接往这儿走了来,掀开帘子一看,果真是夏氏躺在床上! 躺在…… 床上…… 这是…… 耶律琮血脉喷张,早已控制不住自己。 直接扯开自己的衣裳! 夏宁发了狠劲,逼着自己抬起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在耶律琮朝她身子扑过来上,手上的簪子尖朝上,藏在身旁。 她手上无力,就是刺过去也伤不狠他。 她眯起眼,媚着嗓音,“二皇子,您怎这般猴急呢——” 这柔媚的嗓音挑破了耶律琮最后的理智。 这夏氏果真是青楼里的妖精! 也果真是对他有情! 哪里还顾得纲常伦理,撕了衣裳直接扑过去! “嗷——” 第107章 夏氏不得不死! 一声哀嚎声响起。 耶律琮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低头看去,竟是一支簪子插在他的肚子上,溢出的鲜血迅速将衣裳染红。 剧烈的疼痛令他短暂的清醒过来。 “你竟敢——”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一串的脚步声。 还不等耶律琮反应过来,那些人已经来到门外,用力将门推开。 床帘垂下,里面的情形被密密遮挡住。 但床前散一地衣裳,以及男子长靴,暧昧向来人展示着。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呵斥声响起。 里头的耶律琮瞬间明白了过来,指着夏宁:“是你故意把她们引来的?!” 夏宁无力嘲讽,只能轻吐两字“蠢货”。 外面的人还在催促,“还不穿上衣服赶紧出来!” 耶律琮染上的情欲早已褪去,眼神恶毒的看着夏氏,“你给我等着!” 耶律琮气的掀开床帘之下出去。 惊呼声、吸气声响起一片。 “二皇子?!” 且还是衣衫不整的样子?! 里面的女子是—— 夏氏?! 骠骑将军的外室?! 竟然和二皇子厮混在了一起? 而且两人都滚到床上去了! 二皇子的衣裳都脱了,想必事情都过半了…… 耶律琮单手捂住腹部遮挡住,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随手披上,脸色青得发黑,“都给我散开!” 安宜郡主紧接着反应过来,把人都推到了门外,反手将房门合上。 视线扫过所有人,最后在慕乐婉面上浅浅划过,严肃厉声:“今日之事,外男擅入外宅、门口下人又被谁刻意调走,在未查清楚之前,本郡主不希望有人泄露出去!” 围着的人才散开。 又召来耶律琮的侍从,眼神落在他腹部,尽管他刻意遮掩,但如何能瞒得过安宜郡主的眼睛。 “快扶你们殿下下去休息。” 耶律琮在离开时,安宜郡主又唤住他,“此事发生在我的东苑,定会查清楚,你自己心里也需有数,是谁对你下了手。” 腹部的痛感愈发强烈。 他面上的儒雅温和崩裂,“除了夏氏那贱人,还会有谁?!” 安宜郡主皱眉,“她这样做对自己有——” 耶律琮根本不愿听她说话,狠狠一甩袖子,都不愿意被侍从搀扶着,怒气冲冲的离开。 安宜郡主眉心褶皱渐深,这二皇子性格怎么变成这样了? 如同换了个人般。 她命人守在门口,不允许有人来打扰,这才进屋。 她掀起窗帘,视线看见了掉落在床上的簪子,簪子带血,将背面都弄脏了一小块。 耶律琮衣衫不整,但她却衣衫整齐的躺在床上,除了这么大的骚乱,她却仍躺着未动…… 安宜郡主凑近,拨了下她的胳膊。 柔软无力。 是被人下药了! 竟然有人敢在她的局上做这种事!筚趣阁 她将夏宁扶起来,看着夏氏脸上的淡漠,想必是已经知道被算计了,而这夏氏中了药后还能用簪子伤到耶律琮,其心性该有多坚毅。 只是…… 出了这事终究要可惜了…… 心中有些不忍,“我派人送你回去。” 夏宁垂眸,言语淡淡:“多谢。” 女子声誉比命还重。 更何况她已是耶律肃的外室,现在却和耶律琮衣衫不整的在一张床上被那么多人看见,就是一百张嘴巴解释不清了。 而下毒的人,显而易见。 慕家小姐,又或是……皇后…… 渊帝尚未立太子,局势不稳,皇子长成,而耶律肃又功劳权势过大,其中权势错综复杂,即便她贵为郡主,在得知夏宁是被人下了药后,也不能声张什么。 到底都是女子,安宜郡主略安慰了她两句,就命人送了她回去。 她能做的只有让东苑的所有人闭嘴。 至于旁人…… 怕是今晚都不到,夏氏与二皇子的事情就会传遍京城。 - 迷药的药效很快散去,但夏宁仍觉得浑身乏力,只能靠在马车壁上,任由身子随着颠簸摇晃。 竹立在知道出事后,眼泪就一直没停过。 上了马车后,她连坐也不坐,只哭着伏在夏宁的脚边,“都是奴婢的错……如果奴婢没被人调开……” 行程过半,夏宁才淡声打断了她的哭声,眼神无力的垂下,“你这是要哭的整个京城都知道这事是吗?” 声音淡漠。 竹立立马用手捂住嘴巴。 不敢再开口说一个字。 眼泪更像是止不住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 但这一次,夏宁却无心也无力去哄她了。 还未入夜,这件事就已传遍半个京城。 渊帝得知后,立刻将二皇子提到了跟前,二皇子甚至还未来得及请安,渊帝跨步上前,勃然大怒,将他狠狠连踹了三四脚,最后一脚竟是照着他的门面踹去! 踹的二皇子当时就懵了。 今日之前,渊帝已经命他重新办差。 就因为夏氏的事情……? 耶律琮淌着鼻血,爬到渊帝脚边,才过去,渊帝二话不说又是一脚踹去。 “逆子!不学好的东西!你今日都干了什么蠢事!” 耶律琮不以为然,“是那夏氏先勾引我的!她——” 还没说完,渊帝又是一脚踹过去。 “那夏氏会勾引你?!糊涂东西!她勾引你图什么!啊?!你告诉朕啊!”渊帝指着他的脑袋,冲冠眦裂。 耶律琮双目震惊,“父皇,你不信儿臣?!真的是那夏氏——” “啪——” 渊帝扬起手掌朝着他的脸颊甩下去! 耶律琮生的细皮嫩肉,顿时半边脸浮起通红五指印。 怒气滔天,手指几乎要戳进他的眼中:“你再说!” 耶律琮心有不甘,脑袋用力磕在地上,颤抖着嗓音哭诉道:“夏氏先是刻意落下一颗珠子赠与儿子!今日又派人传话给儿子于东苑房内私会——” 不说还好。 一说渊帝更是恼怒不休。 扬起手掌还要落下。 耶律琮却昂起脑袋,“父皇!儿子无错是那夏氏——” “蠢货!蠢货!朕怎么会生出你这个蠢东西!”渊帝破口大骂,脸上青筋暴起,“她是谁,啊?!” “她不过是表哥的一个外室,也是她不贞不洁在——” “蠢——咳咳咳!” 气急攻心,渊帝捂着胸口闷咳不止。 内官急忙上前扶着渊帝,连声劝道:“陛下龙体要紧啊!” 渊帝指着在趴在地上的耶律琮,“来人!拖下去打!狠狠打!直到他想明白为止!” “父皇!”耶律琮不敢置信,“儿臣也是受害,她还伤了儿——” 渊帝厉声怒斥:“御前侍卫何在!都死了不成!拉下去打!就在甘泉宫外打!” “父皇!!!” 耶律琮哀嚎一声。 父皇竟然要在甘泉宫外、当着那些宫人的面打他?! 他的颜面何存?! 御前侍卫不敢再拖延,两人上前将耶律琮拖了下去。 内官听着外面的声音,朝外偷偷使了个手势,让下面的小太监去找皇后来。 陛下正在怒气头上,即便是为了给骠骑将军一个交代,这个惩戒也着实太重! 这是要让二皇子成为天下的笑话啊! 他扶着渊帝,也只敢低声劝道:“陛下息怒,小心龙体。” 渊帝的手搭在内官的胳膊上,用力收紧,耳中听着棍棒落下的声音,眼神望向殿外,眼底腾起阴鸷的狠色。 直至皇后匆匆赶到甘泉宫,还未来得及向渊帝求情,就看见行刑的侍卫惊慌失措的滚进来汇报:“陛、陛下——二皇子——二皇子——” 一张脸惊恐如白纸。 豆大的冷汗滑下来。 皇后急得怒斥一声:“琮儿怎么了!” 侍卫跪在地上,头用力抵着,艰难道:“没气了……” 说完后,侍卫一动也不敢动。 唯恐动一下就要脑袋搬家! 他们竟然将二皇子活活打死了! 可他们分明手下留了力气啊!二皇子疫病痊愈还没有多久,他们心中自然有数,怎么可能下了狠手,可事实就是—— 二皇子死了! 死在了他们手上! 打死皇子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皇后听到这个噩耗,几乎要晕厥过去,身边的嬷嬷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只听见皇后道:“快……扶着我看看琮儿……我的孩子……” 渊帝亦是没想到这个结果。 但比起皇后的失态,他只是闭上眼,身子摇晃了下。 再次睁开眼时,眼底情绪已然平复。 “皇后。”他沙哑着疲惫的嗓音开口,“革去耶律琮皇子头衔,以平民之身下葬。” “陛下!”皇后震惊,却不敢将情绪表露的太明显,“琮儿他好歹是您亲自看着长大的——” 渊帝打断她的陈情,眼神冷漠,根本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父亲,冷酷的让人心寒,“难民营一事他好大喜功、刚愎自用,险些拖累整个京城!朕给过他一次机会,可他呢?朝局不稳,他却还有心思跑去参加安宜郡主的马球会?!和耶律肃的外室传出这种混账事!” “琮儿他绝非那种被沉溺美色的孩子!或许是那外室——” 渊帝再一次打断她,眼底的冷色凝起,审视着皇后的不甘,“论将来、实力、哪怕是相貌,琮儿他哪一点比得过耶律肃,竟是值得那外室不惜背叛肃儿与琮儿苟且?皇后,你来回答朕这个问题。” 帝王眼神毒辣。 这些在他眼中,不过是小儿把戏。 但却令皇后陡生一背的冷汗。 “陛下……”她极力稳定情绪,悲伤含泪,“琮儿他纵有千般万般不是……可终究是臣妾一手看着养大的孩子……” 渊帝背过身去,吐出的话语更冷:“若非看在皇后你的面上,这事,朕绝不会轻易断案。” 皇后猛地抬起头,视线惊慌的看着眼前的背影。 陛下都——知道了? 不! 她什么都没做。 她只不过是将那样东西给了慕乐婉罢了。 余下的,都是慕乐婉所为! 与她毫无干系! 皇后退下后,外面传来隐隐哭声。 听在渊帝的耳中,只觉得讽刺。 他缓缓睁开眼,眼睛无神、苍老,犹如一位七老八十的老翁,散发出蔼蔼暮气。 “是朕老了……他们……她们……”渊帝呢喃低语着,“都有各自的心思了。这南延的江山,终究是要留给朕的儿子……” 身旁搀扶的内官愈发躬下腰身。 不敢言语半声。 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红颜终究是祸水。” “那夏氏,不能再留了。” - 渊帝将二皇子活活打死的消息,当晚就传遍了京城。 自然,将军府里也得到了消息。 竹立吓得面色煞白,一双眼紧盯着夏氏,眼泪蓄满着惊恐与眼泪。 甚至连雪音,清冷的面庞上也浮现了担忧。 屋子里安静的可怕。 这份死寂,像是一只无形的爪子,死死扼住所有人的脖颈。 竹立撑不住了,心态几近崩溃,她哭着跪在地上,“小姐,都是奴婢的错……” “住口。” 夏宁烦躁的开口喝止她。 她自恃聪慧,遇事不慌。 但东苑这一事,却轻而易举的将她的自信击破。 这事在外头谣传的是她与二皇子厮混在一起、同处一室、衣衫不整,按南延的风气,那耶律琮顶多是被软禁或被皇帝呵斥两句,能处置她的只有耶律肃。 但如今—— 皇帝却将耶律琮打死了! 东苑一事,她被下了迷药,耶律琮也是被下了催情药,对她下药就是慕乐婉那对主仆,明知这事有异的安宜郡主却不彻查此事。 为何? 安宜郡主为了什么要给她下帖子?慕乐婉没有这个能力,在她背后的是皇后……还是…… 夏宁攥紧五指,想起那双异样的眼瞳。 若是皇后,目的又为何? 皇帝又为何要将耶律琮直接打死? 一位皇子因流言而被杖杀,那她呢…… 还能活么? 皇帝,还允许她活下去么?! 她头疼欲裂。 忍不住抬手捂住前额。 这些手握权势之人,稍许动作,就能轻而易举的要她的命。 而她…… 所求不过是平静的日子而已。 为何会如此艰难? 这也是夏宁第一次,在面对皇权时,生出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仿若蚍蜉撼树。 雪音清冷的声音响起,“消息已由人传至军营,将军马上就要回府了,姑娘您……早做准备才好。” 第108章 携手至……白首……么…… 耶律肃…… 他当真能信? 想起那个冷血无情的男人,如今他们的关系,他当真会保自己一命? 不能想,头疼的快要炸裂。 她疲倦的开口,“你出去吧。” 雪音微愣,看了眼跪在地上只会哭的竹立,有些失望,亦有些觉得讽刺。 她们主仆多年,出了这么大的事,夏氏居然还如此信任竹立这个蠢丫头。 雪音离开后,竹立爬到她的脚边,抬起遍布泪痕的脸,“小姐,将军……将军马上要回来了……他……他会要您的命吗……” “奴婢……奴婢愿意……替小姐……” 夏宁摸了下她的脑袋,“我没有背叛他,他不会取我的命。” 这话,竟不知是安慰竹立,还是安慰自己。 竹立听后,喜极而泣,“当真?也是!将军那么宠爱您……若、若将军不信,奴婢还留着那带血的簪子……您可以把那簪子给将军看……是、是那不要脸的耶律琮想要侵犯您……” 单纯的竹立,就这么信了她的话。 夏宁有些羡慕她。 刚想让竹立退下时,她的视线停留在梳妆台上,忽然想起一事来,“前几日我支银钗上不见的珠子,你在屋子里可有找到?” 竹立才擦干了眼泪,闻言微愣了下,摇头回道:“奴婢仔细找了几遍,也没找到那颗珠子。” 夏宁的脸色刹那煞白,“再去马车里找!立刻就去!” 竹立见她慌了,也不敢耽搁片刻,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往外面跑去。 一盏茶的时辰,竹立就跑了回来。 满额都是汗珠子。 告诉夏宁,没找到珠子。 夏宁用手压着心口,努力调节情绪。 是她疏忽大意了……是她操之过急了…… 若他们当真要她的性命,那颗珍珠若到了耶律琮的手中……她面对的就是一盘死局…… 恐怕从那时候起,这局就已经布下了。 就等着她接下请帖,参加马球会。 即便她不接下请帖,他们也有的是办法请她入局!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竹立看着她逐渐苍白的面色,紧张了起来。 夏宁用手摁着胸口,岣嵝着单薄的背脊,“去传谢先生……” 便是死局,她也要杀出一条路来! - 这一夜睡睡醒醒,梦中皆是三年前混乱的梦境。 最后被噩梦惊醒,醒来时才发现天色仍黑着,而屋外传来了动静,脚步声熟悉,是耶律肃回府了。 夏宁彻底清醒。 她起身穿衣,甚至连发髻都没有绾一个,披着一肩的长发,外面罩着一件御寒的大氅,悄声推开正室的门,往书房走去。 书房与正室挨得很近。 她放低了脚步声,宛若半夜潜行的猫儿。 来到书房门外,里面烛火燃起,印出三个人影。 她继续往前走,听见从屋子里传来低语声。 夜里寂静,她耳力又过人。 清晰的听见耶律肃说道:“夏氏,不得不死。” 止住了她潜行的步子。 那一瞬间,寒气从脚底窜起,游走四肢百骸,夺走她身上全部的体温。 里面的谈话还在继续,夏宁却歇了想要偷听的打算。 难不成,还要听他如何要自己的性命不成? 她闭了闭眼,遏止心底滋生的恨意、绝望。 夜深寒凉。 等她回到房内,即便钻进了被褥里,也仍旧觉得躯干冰冷,怎么也暖不了。 明明被褥里的汤婆子还温着。 这份冷意,像是从心底滋生的。 男人是不可靠的,她在天青阁里见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又怎会将希望都托付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男人情动时,说的甜言蜜语怎能相信。 即便是耶律肃,也不能免俗。 什么携手至白首,不过是一时昏聩的胡话。 怎能当真? 她是假的,他又怎么可能是真的。 她能依靠相信的只有她自己,为了活下去,离开这能吃人的将军府。 只是今晚,想偷个懒。 她蜷缩在被窝里,胸口微微难受,她隐忍着,有些像是心疾复发的微痛感。 三年,她虽对他无情。 但…… 她的心是人肉做的,也会痛啊。 这一夜直至破晓,她才昏昏沉沉的睡去,只是睡得很浅,她又警觉,一点动静都能将她吵醒。 醒来时,入目看见的头一人,不是竹立,而是耶律肃。 多日不见,从军营归来的他周身气息肃杀,眼底的神色暗冷,窥探不到丝毫温度。 明明上一次分别,他们亲密无比。 他曾为自己簪花,穿衣。 那份温柔体贴,仿佛根本不是出于眼前之人。 夏宁一夜无眠,脸色显得疲倦,眼下的青色显出,她撑着胳膊坐了起来,杏眸含泪,“将军……您……”话未说完,眼泪就已经落下,划过苍白的脸颊,连落泪都美的令人心惊,“您终于回来了……” 她小心翼翼是伸出手,试图去触碰耶律肃的袖子。 眼神之中有希冀、依赖。 隐忍许久的不安,在此时化成眼泪通通涌出。 耶律肃却先抬起手,男人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脸上,掌心不似以往那般微热,有些微凉,掌心之中常年御马、握刀的痕迹愈发明显,贴在面庞上,略有些刺痛。 他的眼神极度冷静,薄唇掀起,“东苑的事,我听说了。” 夏宁面色骤变。 她立刻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跪在他的脚边,抬着脸,泪流满脸,褪去艳色的夏氏,连哭相都是楚楚可怜的,“将军信我!奴家心中只有将军一人!与那耶律琮绝无半分干系!那日奴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奴家是清白的!求将军信我!” 她哭的隐忍,满目哀求。 伸出手去,触碰着耶律肃的鞋尖。 姿态卑微。 哀求着他的信任。 耶律肃的回应却显得那么冷漠,他收回手,视线垂下,安静的落在夏氏的脸上,再至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你没有背叛我,是么。” 夏氏举起手来,朝天发誓:“奴家所言绝无半句虚言,若有隐瞒,立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发起毒誓,毫不犹豫。 还不等夏宁继续说,耶律肃从袖子中拿出一样东西,扔到她的面前,声音冷的如淬了寒霜:“这又怎么说?” 夏氏低头看去,一路滚到她面前的,赫然就是那颗东珠。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再抬起头时,眼中蓄满了眼泪,盈在眼眶中,迟迟未落下,“单凭一颗珠子,您就定了我的罪?您……不信我?” 耶律肃眼神凌厉,脸色瞬间沉下,压着怒气:“单凭一颗珠子?夏氏,难不成那么多人的眼睛都瞎了不成?!” 怒气藏在这些字眼之中。 他眼底杀意闪现,上身前倾,手掌用力捏住她的脸,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每一个字像是从喉咙里一字字吐出,“夏氏!我对你多有纵容,可你却让我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你居然还敢问我为何不信你?!我如何信你!” 当面听到这些质问,夏宁以为自己会难受。 实际,心的不适,还不如脸上的疼痛来的明显。 他甚至都不怀疑,直接定了她的罪。 也是…… 她在青楼长大,在这位将军的眼中,自己是毫无礼义廉耻可言的娼妓,会红杏出墙,是本性使然。 夏宁忽然不想解释了。 什么自己被下了药,慕乐婉的侍女有问题,耶律琮亦是被人下了催情的东西…… 于她之后的计划并无益处,还废这些口舌做什么。 她眼底的希冀在逐渐暗下,无力地垂泪,问道:“那将军要如何,杀了我?” 耶律肃甩开她的脸,似是厌恶至极,“想死?死了后好与耶律琮做一对亡命鸳鸯是吗?” 夏宁几乎要冷笑出声。 那耶律琮,一个没脑子的东西! 她会看得上他? 夏宁闭了眼睛,忍住快到嘴角的嘲讽,敷衍回道:“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她的冷漠,不愿辩解,在耶律肃眼中看来,更像是默认。 尽管知道夏氏不会愚昧至此。 但看着她闭眼不愿多言,甚至连眼泪都不愿意在伪装,顷刻间,恼怒的情绪在心底膨胀,他的手猝不及防的掐住夏宁纤细的脖颈,“夏氏!你就没有其他要说的?当初那些话,难道都是骗我的?!” 脖子被掐住,喘息困难。 她毫无畏惧。 脸色涨得紫红,艰难的出声:“携手至……白首……么……” 耶律肃眼底卷起风暴。 阴冷骇人。 夏宁却还能发出一声轻笑,青紫的唇轻启,眼神轻曼,“是……” 掐着脖子的手再一次收紧。 几乎要将她的脖子拧断。 耶律肃眯起眼,嗓音沉如地狱攀爬出的恶鬼,“夏氏,你胆敢再说一遍。” 她艰难的喘息,那双总是溢满深情的眼睛此时布满血丝,无欲无求的看着他,“我——” 在她开口时,耶律肃又忽然松了手。 他竟不敢听她再说下去。 怕自己会失手掐死这个充满谎言的女人! “将夏氏关入后院柴房!” 耶律肃只扔下一句话后,随即离开。 他离开的背影有些仓皇而逃。 夏宁捂着脖子,趴在地上,连声咳嗽、粗声粗气喘息着,将他离开的背影看入眼中。 呵—— 三年。 侍奉三年,换来不是立刻要她的性命,而是关入柴房,也不枉费她尽心尽力侍候了他三年。 耶律肃心中的犹豫、不忍,都将为她拖延时间,成为她破局的关键! 在耶律肃离开前院,迎面走来身着内官服侍的太监。 面上挂着虚假的笑容,他是带着陛下的口谕前来,因此并未向耶律肃行全礼,只朝他略一含首,算是全了礼仪,随后尖细的嗓音响起:“将军,陛下口谕,赐夏氏三尺白绫、鹤顶红一瓶、匕首一把。” 话音落下,内官身后的一位小太监站出来,双手托着木盘。 上面摆放着三样东西。 耶律肃负手而立,却不接过木盘,只道:“再过两月,我即将大婚,府中不宜有丧事。” 看这样子,竟是不打算接下陛下的口谕了? 内官心中愕然。 仗着赫赫军功,胆敢如此拒接圣上口谕的骠骑将军,陛下如何敢不妨他? 内官露了分讨好的笑意,亲自拿过小太监手中的木盘,往耶律肃面前递去:“还望将军慎重才好,圣上的口谕从无拒接的先例。”再又低声劝道,“那外室不贞不洁,于将军的名声无益,连二皇子都能被迷惑了去,陛下忍痛杀子,为的是皇室颜面,亦不忍将军被那女子继续迷惑,将军早做处置为好。” 耶律肃忽然掀起眼睑,凛冽的视线扫过内官。 内官只觉得浑身腾起一股惧意。 托着木盘的手抖了下,险些将上头的鹤顶红打翻。 还未等他平静,耶律肃单手接过托盘,“滚!” - 夏宁被府中的府兵送去了后院的柴房。 从将军府的半个女主人沦落至阶下囚,即便府中的人对夏氏颇有好感,但这次她闹出的事情令将军颜面扫地,甚至成为京城的笑话,他们如何能忍的下这口气! 心中对夏氏厌弃憎恶。 明面上不敢为难,私底下多的是办法。 关押她的柴房四角漏风,连个床铺都没有,脏乱不堪。 夏宁仅带了一身替换的衣服,甚至连御寒的大氅都被府兵以各种理由扣下了。 她也不生气,在柴房里找物件去堵四角漏风的洞。 通通堵上后,柴房里还是冷飕飕的。 她顺着风向抬头看去—— 嚯,好家伙。 头顶破了好大一个洞。 这些人为了替耶律肃出气,可真是没少拆房卸瓦啊。 夏宁寻了块差不多的木板,正准备登高将顶上的洞堵上时,柴房外又传来几人的脚步声,柴房门开,一个人影被外头的人推搡着推了进来。 “竹立?” 夏宁诧异,直接将手上的板子扔了,快步走到竹立身边,“你怎么进来了?” 竹立抬起脸,一双眼睛哭的红肿,眼神忽闪着,有些怯生生,像是怕被责骂:“奴婢去求的将军……将军就……放我进来了。”她说完后,又一次跪到夏宁面前,苦苦哀求道:“奴婢的命是小姐救下来的!不论生死,奴婢也要陪着小姐一起!” 第109章 夏氏身亡 她当年救下梅开、竹立,将她们视作亲人。 梅开已故,她只剩下一个竹立。 尽管竹立莽撞、心思浅,可那一双清澈的眸子,总是令夏宁忍不住偏爱些她。 此时看着她跪在自己的脚边,哭着说要生死也要陪着她一起,夏宁心中微热,面上的神色也明朗了许多。 她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柔着嗓音,眉目温柔的安慰她:“有我在,我们谁也不会死。” 竹立哭着连连点头,用力说道:“好!咱们都要活着!” 自这之后,夏宁与竹立主仆两人,在柴房里相依为命。 耶律肃留着她的命,要到大婚后再行处置。 于夏宁而言,她有充足的时间。 柴房阴冷潮湿,夏宁接连患了好几次风寒,寒气入体没有汤药引发心疾,耶律肃才让谢安来为她诊脉,之后再命魏娣送药来。 夏宁从中挑出一味药留下,其他的再煎煮服用。 竹立看在眼中,却不问。 时光流转,她们在柴房里过了个冷清的年,又熬过了元宵,等到天气逐渐转暖后,夏宁手中的药也凑齐了。 将军府开始张灯结彩,为即将到来的大婚做准备。 耶律肃将要迎娶慕家小姐过门。 府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 尽管众人都认为慕小姐配不上将军,但将军能迎娶正妻,仍是令人高兴的事情。 而他们,似乎是为了刺激夏宁,故意在柴房外都挂满了红绸,挂上了大红灯笼,贴上了喜字。 夏宁性子虽然喜静,但在柴房里关了那么久,看着外头的喜气,倒也觉得热闹。 只是苦了竹立。 竹立心疼她,为她不甘心、不值得。 每晚入睡前,看着大红灯笼点亮了,总是要落下两滴眼泪。 夏宁最开始还会安慰她两句,后来干脆不管她,任由她哭上一会儿,她则在一旁打拳、扎马步。 仿佛外面的热闹与她无关。 到了大婚当日。 锣鼓喧天,热闹了整整一日。 到了夜里,喜剧班子咿咿呀呀开唱,热闹的恭贺声从远处模糊的传来。 看着那边的将黑夜都照的通红的烛火,就知道该有多热闹。 这一晚,竹立反而不哭了。 四处忙活,一刻也不停下,还不停的与夏宁闲聊。 夏宁将她浅显的心思看的一清二楚。 她坐在凳子上,目光朝外看去,忽然开口问道:“都说女子出嫁那日,是一辈子最美的时候,竹立,你说……”她偏过头去,笑容晏晏的望着人,杏眸微弯,眼中似有璀璨夺目的光闪烁着,“我若能穿上嫁衣,该有多美?” 小姐穿上嫁衣的样子…… 该有多美啊…… 她也想看。 竹立想起今日即将到来的一刻,她的眼眶登时红了,忍着鼻腔的哭意,微笑着回道:“自然是倾国倾城!” 笑的比哭还要难看。 夏宁笑的愈发灿烂。 逆着光,她眼中的光,在恍惚间,像是晶莹的眼泪。 可不等竹立分辨清楚,她已转过身去。 传来的声音温柔似水,“把那药拿来我喝罢。” “小姐……”竹立的眼泪刹那落下。 夏宁柔声催促,一如往日哄她的口吻,“快去拿来,凉了可苦的很。” 竹立颤抖着手,将腾着热气的药碗端来。 黑浸浸的汤药,散发着浓郁的苦涩, 夏宁端过汤药,看着竹立落泪的小脸,抽出帕子,动作轻柔的拭去她脸上的眼泪珠子,眉目温柔着哄道:“好姑娘,我之前与你说的,你都记得住了么?” 竹立哭着颔首。 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你说一遍来看看。” 竹立哽咽着道:“奴婢、奴婢之后会大声呼、呼救,在……在将军来之后,奴婢会将药炉里余下的……喝完……之后……之后……” 后面的话,她哭着再也说不清楚。 夏宁也不怪她,耐着性子重复道:“之后你会昏睡一日,谢大夫会救回你的命,你醒来后,将我留给你的信交给耶律肃。他会将我的尸首送去南境,途中会有伏击,待结束后,咱们就能去江南了。” 竹立哭的噎住。 夏宁继续道:“莫怕,汤药与你而言只会令你昏睡一日就能醒来。我则是因前些日子日日的喝的汤药会与它对冲,会呈假死状几日,这原是治疗心疾的偏方,于我身子无害,你不必担心。” “他早已下了狠心要我的命,那汤药谢安只会说是普通的安神汤药,他不会多心,你只需将信给他,说愿意一辈子替我守着墓碑就好。” “伏击的人是可信之人安排的,随会凶神恶煞些,但不会要人性命。” 竹立的哭声渐止。 夏宁面上的笑容渐深,“这是我交给你办的最要紧的一桩差事,勇敢些,别露怯,熬过这一场,咱们就能去江南了。” 竹立的眼眶复又红了。 她抓着夏宁的手,手心都是渗出的汗意。 “江南……奴婢从未去过,听说那儿风景好,人美皆心善,奴婢……真想和小姐一起去看看。” 夏宁温言安抚:“很快,咱们就能去了。” 竹立的泪光闪烁,最终颔首:“好!小姐,一切交给奴婢!” 夏宁这才端起药碗,喝了下去。 只是在意识涣散之时,恍惚听见竹立的哭声:“小姐……您珍重……” 但药已生效,她彻底昏死过去。 竹立抬起袖子,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痕,声嘶力竭的呼喊着:“来人啊!救命啊!” 尖锐、绝望的呼喊声,很快引来了府兵。 正院之中,宾客满座。 推杯换盏,笑声叠起。 身着一身暗红喜袍的耶律肃正被人围着劝酒,在满堂红绸红烛映衬下,他眉目矜贵高冷,犹如谪仙一般,不染这尘俗欢闹。 面对敬酒的,来者不拒。 一杯杯喝下去,仍旧眼神清冷有神。 却也没有染上喜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婚,新郎结的并不太高兴。 只是也没有冷场。 直到有一腰间系着红绸的府兵匆匆来报,在他身边低语两句后,新郎官清冷的眉眼霎时有了变化,低声命令道:“立刻让谢安过去!” 府兵离开。 耶律肃的心思却早已分成两处。 堂上气氛不受影响,欢声笑语依旧热闹。 只是,这些热闹仿若与他无关,前来敬酒的被他拒了几人后,也都看出来新郎官兴致不高,识趣的不再上前敬酒。 好在宴席已近尾声。 报讯的府兵才下去没多久,又有一府兵神色惊慌的来报,压着声音低声道:“将军,走水了!” 耶律肃眼神犀利:“何处走水?” 府兵心生畏惧,颤颤巍巍的回道:“是……是柴房……” 耶律肃立刻看向赵刚。 赵刚被这冰寒的视线一扫,醉意彻底散去,神台一片清醒:“不是我——” 话还未说完,那抹暗红的背影已然冲出堂外。cascoo 新郎官忽然离场,堂中宾客顿时议论纷纷,还有不少人直接围住赵刚,打算问个清楚,将军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刚急着要追上去,被人拦了几下后,心急如麻。 但堂上的宾客非富即贵,将军忽然离席,引起议论一片,他又不善于周旋其中安抚宾客情绪,急的像是无头苍蝇时,何青适时出面,接过了赵刚的担子。 所有人皆知何青出身于将军府。 对于他出面缓和场面,众人自然觉得理所当然。 赵刚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即转身离开堂上,往后院冲去! 后院占地极大,还有一个大园子,只是都荒废着。 而柴房更是在后院角落。 等到赵刚横穿园子,远远就看见了滔天火光! 来往府兵、奴仆个个都从园子水池里打水前去灭火。 耶律肃比赵刚先到半步,伸手揪住一人,厉声质问:“里面的人呢?!救出来了吗?!” 那人被喝问的六神无主:“奴才、奴才不知——” “滚!” 耶律肃恼怒的把人推开,视线快速扫视周围。 仍未看见夏氏的身影! 这一刻,他放纵着理智的失控,喊着夏氏的名字! 回应他的是最先发现走水的府兵,他畏惧着将军的怒火,强压着自己回道:“禀——禀——” 耶律肃的耐心早已濒临极限。 他弯下腰,拽着他的衣襟,眼底都是骇人的冷光:“夏宁在何处!说!” 府兵哆嗦着唇,“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等、等属下发现时已经进不去了,门还被隔档住了……” 耶律肃耳边骤然响起嗡响。 夏氏还在里面……? 这火……是她放的? 就在此时,忽然从火光滔天的柴房里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小姐!奴婢来陪您了!咱们……来世在一起去江南!” 耶律肃眉心狠狠一跳。 平生第一次,肢体动作先行于理智。 他甩手就将人扔开,劈手夺过府兵手中的水桶,径自兜头灌下。 尽管天气开始转暖,但夜深水寒,这一桶水浇下去冻的人牙关直颤。 可耶律肃却面不改色。 扔了手中的木桶,拔走府兵腰间 的长剑,转身就往火海里冲去! 赵刚只听到了竹立的嘶吼声,就见将军冲击进去,“将军!” 柴房已经彻底燃烧! 四周的热浪逼得人根本无法靠近! 耶律肃只身闯入! “将军!将军危险!”赵刚急声呼喊,顶着热浪也跟着冲了进去! 还未靠近柴房,滚烫的热浪已经灼的他皮肤灼痛! 几乎要将他的肌肤烧了起来、 赵刚被生生逼退,也抢了水桶浇下冷水,浑身湿透了后再要冲进去时,只听见哐当一声巨响! 眼前的柴房轰然倒塌。 火星火苗四溅,吓得泼水灭火的府兵连连后退数步。 “将军!!!” 赵刚脑中一片空白。 心脏险些骤停! 直至看见一个暗红衣袍的身影从火中闪出。 衣袍被火焰燎的卷起。 好在人安然无恙。 赵刚快步上前,走到耶律肃身旁,正要开口劝时,目及他的表情,快到嘴边的话语硬是止住了。 耶律肃的面上探寻不到一丝隐忍的悲伤。 火光燎映,面色却阴寒、冰冷。 愤怒在眼底蔓延,逐渐遍布整张面庞。 高冷矜贵的气质被愤怒扭曲着。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燃到极致后,逐渐变小的火势,像是什么压抑的情绪快要爆发出来。 赵刚硬着头皮,询问道:“将军,外面的席面还等着您……” “散席!”他猝然转身,眼神冰冷能杀人,“所有离开将军府里宾客及随从一一盘查!离开将军府马车统统要查!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挖出来!” 赵刚闪过一念,还未应下时,耶律肃已然走到一旁,召来数个暗卫,命他们在将军府中一间房一间房搜查,任何可疑之处统统都要上报! 柴房四周并无再无其他屋舍。 在大火中倒塌后,火势减小,逐渐被扑灭。 大火之后,满地潮湿,满地疮痍。 主梁断裂,烧成焦炭,墙壁倒塌,里面的所有都暴露在外。 里面余温未退,脚下的温度仍然烫脚。 耶律肃甚至没有迈过残留的门槛,视线微移,就见两具依偎在一起的女尸。 面容焦黑已然不可辨认。 模样吓人。 一具女尸的手中握着一支银簪。 耶律肃走近,弯腰,用力拔出簪子。 簪尾拔出,露出锋利的银针。 金丝编成的链子被烧的断裂,隐约能见中间凹陷之处缺少的托槽。 那儿,本来放着一颗东珠。 耶律肃的视线移动,落在那具女尸身上。 倏然握紧了手中的银簪。 银针尖锐,划破了他的掌心也不曾令他皱一下眉头。 这——是夏氏? 她怎么可能是夏氏?! 她如何会轻易寻死! 她野心勃勃、满口谎言,自以为瞒天过海的筹谋算计,一步步从娼籍到贱籍,又至良民,她怎么会甘心就这么死去?! 他还未彻底厌恶她,他还未亲口下令要她的命—— 夏氏绝不会死! 这一夜,骠骑将军府烛火通明,宾客散去后莫名其妙被府兵盘查一通,得到的回复是有人在将军府中恶意纵火,而纵火贼混迹在宾客之中,他们要一一清查。 宾客原还有觉得被冒犯了。 可在听见纵火二字时,态度却截然不同了。 大婚之夜,将军府走水,新郎官中途离席! 这可是南延皇室从未有过的闹剧啊! 到底是那个贼人胆子这么大,竟敢在将军府上纵火? 消息走的飞快,从前院传回后院的锦苑。 第110章 这何尝不是将军自欺欺人(已修) 宴席散场,将军迟迟不见身影。 慕乐婉实在坐不住,派了自己的奶妈去探探将军的行踪,奶妈回来说将军刚料理完后院的事,现下还在门口送客,需得晚些才会来后院。 说完将军的行踪后,奶妈又说,出入将军府的人、物、马车都得严查,势必要把今日府中的纵火小贼抓出来。 柴房也在后院,虽与锦苑有些距离,但两者都在后院。 柴房的动静闹那么大,慕乐婉自然也听到了些风声。 当下听婆子说,外面传的是有小贼纵火,疑惑了声,“后院走水不是那贱人纵火自焚的么?为何传到外头去变成了贼人放火了?” 奶妈走到她跟前,小声回道:“这事儿毕竟不光彩,那夏氏令将军添了多少笑话,养活了多少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今日是将军大婚,断断不能再由着她闹出事来了,实在有损皇室颜面,况且……”婆子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道:“今儿个是姑娘的大好日子,少些议论,于姑娘也好。” 想起今晚。 慕乐婉面上显出红晕来。 她敛着眉目,相貌平平的脸上,因眸中的深情添了分动人之色。 “今日,是我嫁予将军的日子。”她说起这句话,嘴角抑制不住的扬起。 奶妈将她自小奶大的。 自知姑娘因容貌自卑,可自从得了与将军的婚事后,姑娘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喜怒不定,更是只信那异族丫头,进京后只让那丫头贴身服侍。今日是姑娘的大婚之日,她身为奶妈必须得贴身侍候着,见她露出小儿女的娇羞,仿佛觉着她养大的姑娘又回来了。 语气之中不由得多了几分疼爱,“将军送完宾客后就会往院子里来,姑娘快些把盖头放下来吧,新娘子的盖头哪好自己掀的。” 慕乐婉抿唇一笑,放下盖头,挡住自己的视线。 手里攥着一个香囊。 是乌图兰给她的。 待饮过交杯酒后,将香囊挂在帐中,能得将军一夜疼爱…… 想及将军的矫健身姿,娇羞之色更甚。 锦苑之中愈发静了。 夜色越来越深,可迟迟不见将军的身影。 慕乐婉一颗盛满滚烫爱慕的心,在漫长的等待中一寸寸凉下。 攥着的锦囊,几乎要被她的指尖戳破。 她几乎能想象得出,外面那些下人定是在心中笑话她!越这样想,她的心就越煎熬。 等到红烛燃的过半,垂满烛泪,门外才传来男人的脚步声。 奶妈立刻跑去开门。 罩在红盖头底下的慕乐婉一扫方才的哀怨,竟是有些紧张起来。 身子挺得笔直。 “姑爷大喜!姑爷——”奶妈开了门后,欢欢喜喜的行礼贺喜,一抬头看见耶律肃冷冽的眼神,周身顿时浸满寒气。 耶律肃目不斜视,直接绕过她。 即便畏惧这位浸淫在战场之上的骠骑将军,奶妈也不得不跟上去,恭敬的将长杆喜称递到他面前,“将、将军……请挑起新娘子的红盖头……” 耶律肃拿起喜称,挑开盖头。 动作凌厉,毫无温柔可言。 慕乐婉心怀期许,男人的气息逐渐逼近,她的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眼前遮挡的红盖头被挑开。 她含着娇羞的眸光扬起,面颊红着,看向眼前高大的男人。 “咚——” 一声轻响,耶律肃将称扔在被面上。 动作透着不耐烦。 慕乐婉脸上的娇羞有些凝滞,红唇轻启,试探性唤道:“将军……” 婆子见两人间的气氛不算融洽,适时端着交杯酒上前,笑着道:“合卺——” “不必了。”男人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 婆子心下一慌,劝道:“将军,这恐怕——” 耶律肃面生冷意,薄唇中吐出的话语森冷,“不中用的耳朵留着还有何用?” 婆子吓得满目惊恐,抖得酒盏里的酒水都洒了出来。 耶律肃说罢,手已搭在腰侧的剑柄之上,作势就要拔出来! 铿锵利器之声,吓得婆子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将军饶命!饶命啊……” 慕乐婉像是没反应过来,呆坐在床边望着眼前这俊朗却狠厉的男人。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要嫁的夫君? 可不久之前,他还会温柔的收下自己亲手做的香囊。 为何…… 大婚当晚,他会这样对自己的奶妈? 奶妈的呼喊声,即便传入她的耳中,却也不见她为之求情。 耶律肃收起长剑,不屑再看这对主仆一眼:“来人,把这老妇拖下去杖责二十。” 二十板子?! 婆子听见后,两眼一翻,吓得晕死过去。 门外候命的府兵进入婚房,直接将婆子拖了出去。 如入无人之境,丝毫不将慕乐婉放在眼中。 慕乐婉心中愤怒,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她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也不知道将军为何性格突变,待她如此生冷。 在她犹豫不决之际,见耶律肃转身竟是要走! 她才惊醒。 哪里还顾得上脸面,追上前去,柔弱着挽留:“将军,您要去哪儿?今日是我们的大婚之夜,您、您不能走!” 耶律肃甚至连头都不曾回:“你想本将留下?” 慕乐婉尽量不去在意话中的讽刺。 她心难受像是油煎火烹,忍着泪意道:“是……您走了……明日我不就成了笑话……” 大婚之夜,独守空房。 若是传出去,她如何还有脸面活下去! 如何还能面对皇后娘娘的希冀! “府里下人个个守口如瓶,只要你不说,无人会知道。” 说罢,脚步未停。 慕乐婉咬了咬牙,索性豁了出去,用力撵开手中的锦囊,一股甜腻的香气飘出来,她连忙朝着耶律肃扑了去。 可耶律肃是谁? 如何会让她得逞。 侧身一避,慕乐婉扑了个空,狼狈的扑倒在地上。 耶律肃的目光触及她手中的香囊,眼底划过杀意,取出另一个香囊,扔在慕乐婉的脸上。 嗓音里尽是憎恶。 “再敢使这种下作手段,别怪本将刀剑无眼。” “铮——” 长剑出鞘,锋利的剑鞘直指慕乐婉的鼻尖。 就差半寸,就能刺穿肌肤。 慕乐婉脸色刹那苍白如纸,冷汗四溢。 耶律肃离开锦苑许久后,还是外面的小丫鬟进来将她搀扶起来,可她忽然性情大变,呵斥这小丫鬟滚出去,将乌图兰叫来。 小丫鬟被骂的眼眶发红,委屈的回道:“今儿个午后,奴婢就没见到过乌图兰姐姐了。” 慕乐婉猛地抬头,狰狞的面色愣住:“什么?!” - 耶律肃在离开锦苑后,赵刚已在候着回禀搜寻结果。 所有宾客的马车介意搜查完毕,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府中的搜索尚未结束。 耶律肃目不斜视,周身气息愈发霜寒冷凝,“府门出入所有人、物继续严查,若再想上次那样让人混出去,让他们统统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显然是下了死令。 赵刚的脖子一凉,抱拳应下:“是!” “让陆元亦来书房找我。” 赵刚又道了声是后,匆匆快步离开,不敢在耶律肃面前多晃一眼。 今晚的将军,心情恶劣的吓人。 谁敢触这霉头! 耶律肃独自回了前院,抬头,就见正室的窗户里一片黑暗,连一丝光都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回了前院,早已习惯看一眼正室的窗户,推开门去,就能夏氏站在门口候着他,捏着嗓音,娇着身段,唤他将军…… 记忆戛然而止。 耶律肃狠狠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眼时,眼神逐渐狠厉。 直至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将军。” 耶律肃才揉了下眉心,散去眼底的神情,声音冷冷的,“你已经是正四品指挥使,深夜滞留,明日又有言官要参我一本结党营私。” 何青和声道:“我令马车回府后,才自行前来,无人看见。” 耶律肃揉了下眉心,朝书房走去,“何事,说完赶紧回去。” 语气中有些盖不住的疲色。 何青跟在他身后,“是夏氏一……” “将军!”却被前来奏报的府兵打断,“启禀将军,潜火营前来府中检查灾后场地,以保之后再无复燃之险。” 何青未觉得奇怪。 耶律肃却停了脚步,转身问道:“带队的是何人,可是孙贺?” 府兵答道:“并不是孙大人,而是一位眼生的大人,自称姓郑。” 耶律肃忽然变了语气,沉声下令:“立刻派人拦住,封锁府门!” 府兵尚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但却知道这回是摊上了大事!不敢有片刻耽搁,拔腿就跑去逮人! 耶律肃与何青一并往府邸后门赶去。 两人功力深厚,没一会儿赶至后门,一问竟是潜火营已经走了! 短短时间,远不够潜火营往返一次后院。 可现在竟然已经走了! 耶律肃的脸色沉冷:“潜火营有无携带灭火装置?你们都查了没?” 后门守卫吓得直哆嗦,从没见过将军如此吓人的脸色:“查了、查了,都是装满水的水桶……说说是用来灭火用的……” 耶律肃沉声低吼一声:“暗卫何在!” 话音落下片刻之后,立刻有两个黑影凭空闪现,跪在耶律肃身前,动作利索整齐划一:“属下在!” “立刻去追!追上后切勿打草惊蛇,速来回我!” 暗卫领命后,轻功灵敏,迅速从众人眼前消失。 赵刚晚一步才赶到后门。 却已经晚了。 他知晓了大概,让门口吓坏的守卫赶紧退的远些,生怕将军继续迁怒,打得他丢半条小命。 跟着就听见何青问道,“夏氏长居后宅,如何能联络的上潜火营?” 耶律肃的脸色黑沉的吓人,“方才来的未必是潜火营,我这一带隶属孙贺辖区,他绝无可能在得知将军府出现火情后却让其他人来的道理。” “你说是有人假扮?” 赵刚却说道:“可当时,我与将军的的确确都听到了竹立的声音。属下在小院呆过一段时日,夏——夏氏将梅开、竹立两个丫头看成亲妹厚待,绝无可能为了自己而牺牲竹立。且当时的火烧的那么大,也不可能中途临时换人,竹立的的确确是在大火中丢了性命。” 这也是赵刚认定,夏氏真的没了。 但将军却不认。 何青在前院,虽然知道个大概,却不是那么详细,当下诧异道:“你说竹立也在?” 赵刚颔首:“正是,我亲耳听见她的声音,喊了句什么‘下辈子在去江南’。” 耶律肃抬眼,冷冷扫了赵刚一眼。 赵刚立刻闭嘴。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耶律肃冷声道:“你去查慕乐婉那贴身侍女去哪儿了。” 今日他去锦苑,为的就是要确认这事。 何青到底是跟着耶律肃一齐长大的,立刻猜到了他的意图:“将军是怀疑那侍女有问题?” “今晚接触下来,那慕乐婉是个蠢的,竟还想着要用秘药,我又未见到那侍女。大婚之日人口来去混乱、又刻意挑在夜里宴席时纵火、让竹立刻意在火中出声,让我们确信夏氏就在柴房之中、火灭后潜火营又那么恰好的出入将军府,这些算计安排,你们觉得被我关在柴房里至今日的夏氏能筹谋的如此详细?” “且,夏氏为了逃出去,能舍得对竹立下杀手?” 耶律肃极度冷静说出这些话。 但却是冷静,却让何青心惊。 赵刚立刻明白了耶律肃的猜忌,“这一切或许都是那东罗人的一手策划的!她之前几次三番想要害死夏氏,如今夏氏‘不得不死’,那东罗人游离在将军府里自然能仔细布置,只等着今晚行动!而竹立为了夏氏能活下去,才会以死配合!” 在他说完后,将军竟然没有反驳他。 何青在心中叹息,如果夏氏不配合,这计划怎么可能成功? 这话,何青不敢说。 将军将一切都推到了尚未定罪的‘东罗人’头上,这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告诉自己,夏氏不曾背叛。 一切,她只是被害、被算计。 那个夏氏,当真是令将军对她动了真情啊! 只希望事情败露后,夏氏当真是无辜的…… 否则…… 何青按下担忧,但心却怎么都放松不下来。 第111章 自投罗网 药效褪去,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温。 心脏搏动由缓至稳。 青白的面色也浮现出血色来。 夏宁缓缓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处破旧的茅草屋里,身下的床板硌人,身上盖着的薄被上传来难闻的气味。 这是哪儿……? 还有—— …… “小姐……您珍重……” …… 竹立的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 夏宁顿时呼吸都乱了,撑着胳膊坐起来,朝外唤道:“竹立……竹立……”如果按照计划行事,她们现在已经离开京城了! 竹立定是在外面守着她。 夏宁粗嘎的嗓音,一遍遍的唤着竹立名字。 门外迟迟才传来脚步声。 破旧漏风的木门被推开,进来的人不是竹立,而是—— 东罗公主图赫尔。 她果真还在南延! 夏宁撑着床板的双手倏然握紧,声嘶力竭:·“我的丫鬟去哪儿了!你——对我的丫鬟做了什么!” 图赫尔用脚将门合上,艳丽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张扬的笑:“应当是你的丫鬟为你做了什么才对。” 夏宁的眼眶顿时泛红。 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力气,支撑着她从床板上跳下,朝图赫尔挥拳攻去:“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气势汹汹,全凭一股狠劲。 每一次出拳刁钻、狠毒,直捣要害。 图赫尔低估了夏宁的身手,险险闪过两次后才认真起来,两人过招四五个回合后,夏宁体力不支落了下风,被图赫尔反手擒住,压在地上。 图赫尔轻啧了声,“身手厉害了些,但仍不是我的对手。” “竹、立、呢!” 夏宁垂着头,杂乱的发丝垂下,遮住她的面容,咬牙切齿的问道。 图赫尔松开手,口吻淡漠:“死了。” 夏宁的心脏狠狠抽痛一下。 疼痛的连气都喘不上去,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死的。”夏宁的声线上下起伏,极力压抑着愤怒。 “为了让耶律狗贼以为你也在柴房里,被大火烧——” 夏宁猛一个起身,拼了命似的向图赫尔挥舞拳头。 招招不要命的进攻。 眼眶中遍布血丝,眼中燃烧着愤怒:“是你设计欺骗竹立!有什么恶意你只管冲着我来!算计一个丫鬟算什么东西!” 图赫尔也是个暴脾气。 当下就发了狠,与夏宁扭打在一起。 明明是夏宁身手远不如她,但夏宁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即便是输了也死死扯着图赫尔的头发、耳朵、戳她的眼睛,一旦近身使得都是不入流的招式。 与其说是攻击图赫尔,更像是发泄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图赫尔彻底恼怒,最后直接把人拍晕。 头上发髻狼狈的垂着、脸上是指甲留下的红痕,虽胜,但也狼狈不堪。 气的她踹了脚昏死过去的夏宁。 这野蛮的南延女人! 竟然下手这么狠! 而夏宁在图赫尔离开茅草屋后就醒了过来。 身上的疼痛,远远不及心脏的疼痛。 一想起竹立,她的心揪的生疼,眼泪迅速模糊了视线。 她那么心思浅的一个丫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就被图赫尔迷惑了去,她究竟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藏了多久……竟是能藏到最后…… 夏宁死死咬着唇,止住呜咽声。 口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她多怕疼啊! 她是个连哭都需要人安慰的丫头…… 大火烧身,那该有多疼啊…… 闭上眼睛,想起的都是竹立的模样。 哭声能止住,眼泪却汹涌落下。 梅开死了,连竹立也死了。 她救的两条命,到头来都因为她而死。 而她们,以命相抵,换来的不过是为了让她活下去。 这一夜,夏宁褪去了所有伪装的坚强,哭的似乎要将这一生所有的眼泪统统流尽。 流泪至天明。 她便睁眼至天明。 等到图赫尔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进来时,夏宁已然穿上图赫尔提前准备在一旁的粗麻布衣裳,又用一根木簪子绾了个发髻。 除了眼睛浮肿,眼中血丝密集外,竟再也看不出一丝伤心。 图赫尔瞥了她一眼,似乎诧异她的情绪恢复的如此之快,半是嘲讽的笑道:“这么快就不伤心了?啧啧,真不愧是戏子无情。” 把稀粥往木板床上一放,“喝。” 夏宁也不怀疑她,端起粥碗呼哧呼哧的喝了起来。 一碗粥迅速见底。 她随手抹了下嘴巴,视线冷冷看向图赫尔:“你挟持我有什么意图。” 虽一晚没睡,但体力多少恢复了些,再加上一碗粥下肚,身子暖和起来,说话的声音不再虚弱无力。 图赫尔挑眉,“你倒是很明白自己的立场。”手指摸着下巴,眼神上下打量夏宁几眼,“有皮囊有脑子,难怪能把耶律肃狗贼迷成这样。” 夏宁皱眉,面色凌厉了几分:“有话直说。” 她虽常以风情妖娆的姿态示人,实则心性坚毅,此时露出本性不再伪装,看着颇有气势。 不敢让人轻易小瞧了去。 图赫尔心中诧异,这夏氏竟然是个狠角色。 倒是多了一份欣赏。 她笑眯眯道:“有人要买你的性命。” “谁。” “慕乐婉,唔,还有皇后。” 夏宁勾起嘴角,冷笑一声,“公主别把人当成傻子耍,你前后两次派杀手要我的命,这次却救下我,无非是有了更大不杀我的理由。她们一人是不起眼的小姐,一个是南延皇后,又能许你多大的好处,能让你不杀我?” 图赫尔难掩眼中的诧异。 甚至忍不住为她鼓掌,真心实意道:“你这脑子身为南延女子当真是可惜啊!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个交易。你想从耶律狗贼身边逃开,无非是想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你应我一个要求,我就保你平安离开南延,如何?” “离开南延?”夏宁戒备的看她,“去哪儿?” 图赫尔那双凹陷深邃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眼中皆是滚烫的热爱:“自然是我的母国东罗!东罗是一夫一妻制,男子一辈子只能娶一个女人。在我们东罗,女人地位与男人平等,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从商从政投军,你这么聪明,很快就能获得权势、财富!” 夏宁有些愣住了。 她只知道东罗皇室一夫一妻,毕竟当初图赫尔就是以这个为借口‘逃回’东罗的。 可在听见她说东罗的女子能从商甚至于从政、投军后,夏宁竟然动摇了。 她在南延,永远要背着娼籍的烙印。 即便她已经成为良民,但户籍之上,却会清晰的记录。 即便她改名换姓买新的户籍,但只身一人在江南独居,只会引来无数流言蜚语…… 自由自在,男女平等。 这八字,对她来说像是梦一般。 见夏宁眼神动摇,图赫尔得意的笑了下。 夏宁定了定心神,“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眼神中的防备之色毫不松懈。 图赫尔耸了下肩膀,回答的爽利:“我刚不是说了吗,有人要买你的命,让我把你救出来,对方的代价我已经收取了。只有你我之间的交易,我只需要你的一点血。” 有人要买她的性命? 只是为了让她活着? 这人会是谁? 夏宁一时没想到谁会这么大手笔,竟然能寻上东罗公主,看图赫尔的样子,不像是在诓她。 只是—— 可信么。 图赫尔继续说道:“这交易你还不得不要和本公主做。现下京城到处都是耶律狗贼的人,尤其是京城出入门口,若没有我的协助,你想要离开京城无疑是自投罗网。”筚趣阁 她,当真可信? 夏宁心仍有犹豫。 “你当真会保我离开京城?” 图赫尔微笑:“不止京城,你若想去东罗,我还能保你平安离开南延。” 代价就是—— 她的一点血? 未免太轻…… 不。 血可入药。 东罗擅长用毒,图赫尔更是制毒高手,一丁点血入毒后,能做的事情或许很多。 无论她要对谁下手,以她都无关了。 她要离开京城。 越快越好。 然后活下去! “成交!” 图赫尔做事向来麻利,听见夏宁同意后,立刻掏出匕首放血,最后只取了她五滴血,之后又进行伪装。 夏宁的容貌实在太惹人注目,普通的伪装根本敷衍不过去,最后图赫尔替她贴上人皮面具。 过程耗时,复杂。 贴上的人皮面具轻薄透气,宛若一层属于她的肌肤。 图赫尔也贴上了乌图兰的人皮面具。 夏宁虽未见过乌图兰,但听她提及慕乐婉之事、又想到那有问题的香囊,也就猜到了‘乌图兰’的身份。 伪装完成后,她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家农户。 图赫尔说离开将军府时有人尾随,她虽然将人甩了躲入这家农户,但迟早会被找到,她们越快离开越安全。 这话才说完,农妇就来敲门:“姑娘,两位姑娘——” 图赫尔收拾好了东西,正要去开门,却被夏宁拉住。 夏宁朝她微微摇了头,声音压得极轻,几乎微不可查:“门外有多人脚步声,估计是找你的。” 图赫尔眼神不明的看她一眼。 她听力不佳,自然听不端倪。 只是农妇敲门声愈发焦急,让她信了夏宁的话,低声咒骂了句:“狗贼速度这么快。”说着从自己腰间拿出一叠纸张塞给夏宁,快速说道:“你的新户籍身份,傍晚城门找一队商姓药商队伍,把东西给他们就会带你离开南延。我先遁了。” 门外的农妇已然失去敲门的耐心。 夏宁想问她怎么逃,没想到图赫尔的动作比她更快,一抬手一落掌,直接将她劈昏。 在夏宁晕倒后,图赫尔从柴房破旧的窗子里翻窗溜走。 恰好,柴门被从外被踹开了。 陆元亦带着一队兵冲进来,只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妇人,而窗子洞开,显然是有人逃了! “你们三人去追!”陆元亦点了三个人头派出去。 若是心中无鬼,有什么好逃的! 至于地下的妇人—— 陆元亦派了个小兵去掐她的人中,将人掐醒过来。 小兵下手贼狠,夏宁吃痛,立刻醒了过来。 疼得她想要开口骂人时,视线一扬,却看见陆元亦在她面前站着! 她才松懈的心猛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陆元亦的注意力却不在她身上,而是在问农妇:“你当真肯定另一个女人就是通缉令上的人?” 农妇先前还一口肯定,但眼下看见屋子里人没了,怕官差给自己落一个私放贼人的罪名,立刻改了口,“这……人也走了,我也记不太清了……” 气的陆元亦本就黑的脸更黑了。 沉声吼了句:“滚!” 转眼看见地上的妇人还直愣愣的看着他,拿出一张人像画,语气不善的拷问道:“画上的这个女子你可认识?是否就是与你同行的女子?” 他……不认得自己? 对了。 她贴了人皮面具。 容貌大变。 就是连自己看了也认不出来。 夏宁定了定神,露出慌张的表情,哭哭啼啼了起来,“我我不知道哇!一个女人给了我十两银子……说是要买我当丫鬟……我真不知道哇……她动不动就把我打昏……银子也没给我……官老爷啊!你们可要给我做主啊!” 哭天哭地,还不往用手捶地。 赫然一副乡野农妇的形象。 粗鄙不堪。 陆元亦被她哭的一个脑袋两个大,挥了挥手:“先抓起来!” 夏宁暗骂:艹! 很快,夏宁发现被抓的不止她一人。 几乎是所有年龄较轻的女子都被抓了起来,聚齐在一处空地前,四周围了十来个差役监视她们。 胆小的几个女子吓得低声啜泣。 夏宁也混在其中,假哭着。 心不敢松懈,余光实时关注着四周的动静。 将她们这些疑似的女子聚集在一起,无非是想要由人统一仔细甄别。 夏宁以为会有陆元亦或是赵刚来分辨她们。 却未想到,他会出现。 他御马而来,身披玄色银狐毛镶边大氅,头束墨玉发冠,孤傲清贵的面庞,如谪仙般让人敬畏。 有些胆大的女子,甚至敢抬头打量他。 夏宁看见他翻身下马,朝着她们走来时,心几乎是跳到了嗓子眼。 手中顿时生出紧张的汗液。 视线垂下,身体紧绷。 耳边的心跳如擂鼓,伴随着他靠近的脚步声,无限放大。 第112章 你,转过头来 此处是京城中生活较为困苦的一片,因此聚集起来的女子多是着粗布麻衣,头上少见饰品。 张张脸略显的蜡黄、削瘦。 身量偏瘦弱。 图赫尔是东罗女子,比南延女子要显得骨架大些。 眼前所有女子没一个相似的。 有一名差役匆匆跑来禀告,有两队行商打了起来,请将军与何指挥使一起去看看。 疫病风波过去后,耶律肃手下的南城营就调到了何青手中。 两人皆是武官,耶律肃又是骠骑将军,职级、地位皆在何青之上,算是何青的顶头上司。 将军府出事后,何青也调用了一部分南城营的人协助捉拿纵火贼。 京内出事,耶律肃与何青自然一同前往。 留下的陆元亦请示道:“将军,这些女子如何处置?” 耶律肃脚下方向调转,已然走到马旁,翻身上马,嗓音冷漠着回了句:“放了。” 两人一前一后御马离开,带走了不少官差。 压抑的气氛陡然松弛。 夏宁站在原处,能听见不少女子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陆元亦将她们放了后,夏宁顺着人潮离开,待绕到主街上,身后再无官差的身影,她才闪入一条巷子中,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慢慢吐息。 身后已然湿透。 又想起自己站在耶律肃面前,他都没有认出自己,忍不住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嘴角微微扬起。 东罗公主的易容术当真好用。 休息了片刻,她不敢再耽搁下去,去了通计钱庄取银子。 她曾与周掌柜约好,出售绒花所得的收益,分成四五份,她那份以周掌柜的名号存入通计钱庄,她若有需要,可持对牌去取。 对牌分两块,组合在一起成一块图案完整的银牌。 一块对牌在存钱人手中,一块在钱庄。 钱庄不认人,只认对牌。 只要对牌能与钱庄那一块的对得上,就能存取银子。 每一位存款人的对牌图案皆不相同,且上面印有户部的印戳。 通计钱庄遍布南延,亦是唯一在户部备案的钱庄,若有人擅自制作对牌,那是要论罪入狱的。 夏宁在安宜郡主的马球会与耶律琮闹出了泼天的丑闻,但她在马球会上的惊艳亮相也引得京城小姐们竞相模仿。 尤其是那绒花。 冬日里戴起来看着暖和又富态。 立刻成了京城最时兴的装扮。 夏宁虽被关在柴房里不晓得外面的动静。 可看着这街上随处可见的小朵绒花簪在姑娘们的发间,就知道周掌柜这一波赚的不少。 他也是守信的。 夏宁在通计钱庄共取到了三千两多两银子。 三千两折换成银票,南延的所有钱庄都可兑换,余下的她都要了银锭子。 这些银子,足够她安稳度过下半辈子。 出了钱庄,去布店买了两套冬日厚实点的成衣、一件大氅,又去其他铺子里陆续买了些路上用得上的东西、药材。最后,去铁匠铺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了一把匕首,请铺子里师傅帮她裁了块牛皮缝了个匕首套子,可绑在小腿上。 准备妥当后,她背着一个包袱去城门口寻药商。 京城是南延经济最发达的地域,所有抢手、时鲜的货物都会往京城输送。 布商、宣纸商、药商、粮商等自然都在京城扎堆。 每日在城门口总有络绎不绝的商贩队伍进进出出。 南延重农轻商,对商贩管理的尤为严格,所有商贩队伍在南延运货行走时,需挂上所属类的旗帜,旗帜统一要去京城的户部报备后得了许可文书,才可在南延行商。 诸如药商的队伍就得挂上药字旗帜。 夏宁寻了两个药商的队伍,才找到了商姓的药商。 接待她的是商队的老大,是一位面相老实憨厚的中年男子,因常年行商奔波,看起来显得老些。 他上下打量了眼夏宁,亲和的冲她笑着叮嘱:“你是我家中最小的妹子商连翘,你我都是南境人士,此次是随我出来历练的,记住了么?” 商连翘,这也是图赫尔给她的户籍单上的名字。 夏宁浅浅一笑,柔着声音回道:“记住啦,大哥。” 商老大见她如此上道,松了口气。 这两日京城出入盘查的格外严格,若非恩人请求,他实在不愿意冒这个险。 夏宁自然看得出商老大亲和之下的为难之色,自发要求进马车里呆着。 商队里的人手并不多,才七个人,拖着四架板车,一辆上面绑着以货易货来的药材,剩余的都是在京城购入的物品,或是家中要用的,或是有人托商队带的东西。 唯一一架马车里面还塞满了衣裳被褥。 商队里都是男人,这气味自然不是好闻。 便是他们也不愿意呆在里面,宁愿在外面徒步走着。 眼下夏宁主动要求进去,商老大不由得有些尴尬,她愿意进去自然最好,以免引人注目,他将实情说了,夏宁浅笑着道,“不妨事的,挑开些帘子透透气就好了。我身子弱些,靠两条腿走路只会拖你们后腿,还是在马车里大家都能轻省些。” 商老大连说了两句‘多谢妹子’。 又招呼人将各自脏臭未洗的衣物拿出去各自保管。 即便如此,夏宁进了马车后,脸色微变。 乖乖,这是得多少天没洗的臭袜子才能熏成这样? 好在马车走动后,有风穿透,味儿才淡了些。 夏宁用帕子捂着口鼻,将人藏在掀起的帘子后。 看着离城门越来越近。 天色渐渐黑下,出城的人越来越多。 行商不易,若继续留在城中必定得投宿,商队人数少说得有七八人,少不得要两间房,要吃要喝要住,又是一笔花销。 大多赶着天黑前出城,在外夜宿,省上一笔。 出城的队伍排的很长,许久车轱辘才动一动。 车内味道散了许多,她便将帘子放了下来。 好不容易轮到了他们,一名官差盘问商老大,所来何事所去何处,马车上带的都是些什么,一应文书手续可都齐全,问的分外仔细。 还有两名官差在后面开箱检查。 问完看完后,眼看着就要放行,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马车里坐着的是谁?” 夏宁眉眼一紧。 话音落下后,垂落的帘子被人掀起。 外面的人高提起灯笼,将马车里的夏宁照亮。 商老大连忙上前,语气客客气气的回道:“回大人的话,里头坐着的是我家最小的妹子,闹着要和我一起出来见见世面,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家的,我就让她坐在了马车里头。” 可问话的人却皱了眉:“怎么又是你?” 夏宁用帕子掩着唇,眼眶微红着,抽泣着道:“我还想问怎么又是大人?既然我与大人这么有缘,不如大人就留我在京城吧!” 说着,她激动的从马车上直接跳了下去,两步上前逼近陆元亦。 陆元亦不近女色,见她饿狼似的扑过来,吓得连连后退两步,指着商老大:“你管好你妹子!”说着手指一改方向,指向夏宁:“你站住!” 夏宁被呵斥后才停下来,哭唧唧的望着他,“俗、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大人与我这么有缘,不如收了我,我愿意给大人做妾,哪怕是做个丫鬟也行!求大人收了我吧!我死不愿意回南境那人鬼都待不住的地方去了!” 陆元亦生的梭黑,又总是板着一张脸,看着颇有些吓人。 现在被一个姑娘家逼得措手不及,让身后那些怕极了他的官差看了个新鲜。 不知谁笑了一声出来。 陆元亦的脸抽了下,不耐烦的挥手赶她:“快走!再不走你们商队今晚都别想走了!” 商老大一听,赶紧上前扯着夏宁的胳膊往马车里拽:“好妹子,快别闹了,赶紧家去!” 夏宁演戏演到底,还挣扎了两下。 却看见商老大已经出了一额头的汗。 她压下嘴角的笑,抬脚打算登上马车时,忽然听见陆元亦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将军”。 “你,”男人沉冷的嗓音从上方传来,混着马蹄原地踱步的声音,“转过头来。” 夏宁的动作一僵。 心情瞬间恶劣到了极致。 明明她都要重获自由了。 他为什么又出来! 就差最后这一道城门了! 夏宁在心底歇斯底里的嘶吼着。 她以为自己会害怕,会恐惧,但此时此刻,盈满她心间的,只有遏制不住的怒气。 她收回抬起的脚,原地立定了后,才转过身去,脸微垂着,城门口的光线昏暗,打在她的脸上,余下一片阴影,彻底遮挡住她的面容。 耶律肃坐在马上,降下视线看着这个陌生的乡野女子。 冷冽的眉间微蹙:“抬起头。” 这一刹那,说不慌张那是假的。 耶律肃目光毒辣,人皮面具或许很难骗过他。 但—— 夏宁仍顺从的抬起脸来,眉眼微垂着。 不是不敢直视耶律肃。 而是怕自己眼底遮掩不住的愤怒会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夏宁已面容大改,加之衣着粗陋,观之连清秀二字都称不上。 只是易容仅能改变容貌。 身形却无法改变。 在耶律肃的视线中看来,入目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尽管她的身形与夏氏极为相似,但面容截然不同。 连神情都不同。 这名女子怯懦、眉眼间萦绕着胆怯,肩胛微微缩起,看着姿态不佳。 可他仍没有死心,继续冷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要去何处。” 容貌能变。 但身形与声音是很难短时间改变的。 夏宁运起胸腔中的气息,喉头微微使劲,巧妙又极其自然的改变了声色,颤颤惊惊的回道:“草民……商连翘……从、从南境来……要、要去南境……” 耶律肃闻言,眉心的紧蹙愈发隆起。 相貌、仪态、声音皆不相同。 或许真是他认错了。 他才开了口,打算将他们放行。 夏宁被商老大压着一起行跪拜大礼叩谢,虔诚又敬畏,之后夏宁才等回马车。 马车的踏板设的有些高了,她需得扶着车框借力才能进去。 殊不知,她的手抚上车框时,耶律肃才撤走的视线忽然又回了过来,落在她那双骨节纤细白嫩的手指上。 冷不防开口问道:“你们是药商?” 夏宁才松了口气,以为这次总算能走了。 听见耶律肃这一句话问话,她的心瞬间被提了起来。 自己是哪儿出错了,才引来他的怀疑? 她迅速思索着可疑之处,面上更是一片煞白的转过身去,像是被他吓到了般,脸色苍白,显得如此胆小不经事,“是……” 商老大显然比夏宁更加害怕。 陪着笑:“回将军,草民一家——” “我让你说话了?”耶律肃的视线朝他冷冷扫了眼,转而森冷的目光定格在夏宁身上,握着马鞭的手抬起,用鞭尾指着她,“你说。” “草民……祖上三代都、都是药商……”‘商连翘’说的磕磕绊绊,双手局促不安的拽着衣袖,五指蜷起,缩进袖子里,身子怕的都恨不得岣嵝起来,“做的……都是……药材……” 她支支吾吾,说的模糊不清。 吓得一旁的商老大汗如雨下。 这姑娘刚才看的还挺稳重的,怎的现在漏洞百出啊! 这不就明晃晃告诉将军她有问题啊! 耶律肃冷峻的面色蒙上一层暗色,握着马鞭的手收紧,手背上青筋鼓起,就等着她露出任何破绽。 视线死死定在‘商连翘’身上。 谁知,‘商连翘’忽然匍匐跪地,登时哭了出来,脑袋磕在地上连连求饶:“草民因厌恶南境贫瘠……一心、一心向往京城繁荣……从不协助家里的生意……只想方设法……要、要离开南境……” 她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毫不可怜。 陆元亦上前一步,低声禀告:“确有其事。” 耶律肃还想问清楚缘由,远处跑来一将军府的府兵,跑到耶律肃身旁低声耳语几句后,耶律肃面色骤然一变,勒紧缰绳调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肚子,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前一瞬还在紧紧逼问‘商连翘’。 下一瞬已然将她抛之脑后。 匍匐在地上的‘商连翘’抬起头,看向耶律肃离开的方向,眼神有些愣怔。 她离耶律肃较近,耳力过人,听见府兵提及了‘夏氏’一词。 可她明明在这儿,京城之内怎么可能还会有第二个夏氏? “看什么看?还想不想走了?” 陆元亦略显不耐烦的催促声传来。 商老大拽起夏宁,笑哈哈着道:“走!我们立刻就走!”一边说着,一边粗暴的将夏宁塞进了马车里,一扬胳膊,“出城了!大伙赶紧跟上!” 第113章 耶律将军被人行刺了! 重回马车,车队缓缓前行。 紧闭的城门洞开。 穿过城门,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地。 可等到马车真的离开京城后,夏宁探出头去,忍不住往后看去。 守城差役已将城门重重合上。 只能看见黑沉沉的大门。 这就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竟是有些不真实。 她正要缩回马车内时,视线无意看到城外的夜空,忽然扬起嘴角,笑意溢出,眼中却有湿漉的水雾缭绕起来。 为了离开,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梅开。 竹立。 一个个因她而死。 如今她孑然一身。 接下来的路,全由她自己决定了。 车队走的并不快,离开京城时夜色已深,注定这一晚要露宿野外。本可以直接在城门外就地扎营,还能安全些。 但因夏宁,商老大便让车队离京城远些,寻到个可驻扎的地方后再休息。 下了官道后,绕过一片小树林,小树林后有一条小沟渠。 正是夜宿的极佳地点。 车队的人习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 夜里睡觉亦是分两班值守,不论是睡觉或是值守的人,皆是守在货物旁,并不会离开。 夏宁一人宿在马车内,不知是马车里气味熏得她难以入睡,还是离开京城后,心绪难以平静,这一夜竟是辗转不得安睡。 睡不着,索性下车走走。 她放轻了声音跳下马车,不远处燃着一团篝火,值守的三个大汉围在火边低声闲谈,说的都是南境当地的方言,并不是官话,夏宁听不大懂。 她也无意去打扰他们。 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找了个石头坐下来。 眼前就是沟渠。 明月落在水面上,明亮的有些刺眼。 盯得久了,眼睛竟有些发酸。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听见有人靠近,偏头看去,却是商老大踏着月色而来,在夏宁身旁站定,递来一个油薄饼、一个水囊。 在静谧的深夜之中,商老大憨实的声音带着些暖意。 “看你夜里都没出来吃饭,这是油薄饼,刚在火上烤过,热乎着,这是水囊,新的,没人用过。” 其实夏宁在马车里简单吃过了。 她的行囊里有存粮,也有水囊。 只是,面对商老大递来的善意,她无法拒绝。 伸手接过后,回以一笑:“大哥,叫我连翘就好。” “哎哟!”商老大滑稽的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之后肯定记得了。” 夏宁被他的举动逗乐,掩着唇轻笑两声。 随后就是短暂的无语。 商老大虽是行走江湖的人,但为人老实,心眼板正,从商也讲究原则,再加上身手不错,在药商一行中也还算混的不错。 对姑娘家更是言语笨拙些。 夏宁缓缓开口,打破了两人间里的安静,“南境很美,比京城美多了。” 商老大听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愣了会儿,才明白她这是在外出城时的话致歉,当下爽快道:“方才也是紧急之下说出口的,我与兄弟们都不会往心里去的。” 她摇了摇头,语气认真道:“我曾去过一次南境,那儿天高地阔,民风淳朴,除了气候干燥、风尘大了些外,我真的很喜欢南境。” 商老大接下的任务,本就是将她送至南境。 随后,自然有人会带她离开南延,前往东罗。 可现在听她的语气,竟是想要留在南境? 她顶着商连翘的脸,说出想要去南境这话,夜深的人的心思都不禁动摇迷糊了,商老大脱口而出:“那就随我回家去!” 说完后,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夏宁偏过头,眼睛笑的弯弯,好似一轮月牙。 眼中盛着欢喜的光,“若大哥不嫌弃,我定要随你回去的。” 商老大的眼睛瞬间红了。 一个男人立刻抬起袖子,略有些狼狈的擦了擦眼睛,“好,好!我怎么会嫌弃?姑娘……能让我再看见连翘的模样,我才要谢谢姑娘!” 夏宁敛起笑意,眉心微蹙,眼露忧色:“连翘她,怎么了?” “让你见笑了。连翘她……几年前得了一种怪病,药石无医,幸好遇见了图赫尔殿下后,得了殿下的医治才活多了几年。去年,”商老大又抬起袖子,用力抹了把脸,“去年已经走了。” 夏宁低柔着声音,“大哥节哀。” 商老大摆了摆手,声音有些哽咽,“无事。” 哪能真无事? 夏宁不去戳破商老大的伪装,她轻声询问道:“只是我有一事不解,若冒犯了大哥,还请大哥不要介意。” 商老大何曾和夏宁这般说话轻柔慢调的姑娘家接触过,当下也跟着放轻了声音,“无妨,你直说就是。” “人死户消,为何连翘姑娘的户籍还能用?” 商老大叹了口气,眉间拢起无奈之色:“家中有一老娘,将妹子视为心头肉,几年前老娘身子也不大好了,去年我妹子走了后,家中人不敢将这噩耗告诉老娘,对外都说是连翘去了外出求医问药去了,故而户籍一直在。” 商老大说完后,念及一事,又看了眼夏宁,说道:“若这次你愿意随我们回去看一眼老娘,好让老娘走时少一件挂心的事,我定当感谢姑娘!” 夏宁闻言,内心冷笑一声。 东罗公主这是将一切都算妥了。 逼着她不得不去南境。 而到了南境,怕也有的是法子把她往东罗赶去。 甚至为了逼迫她去南境,甚至图赫尔会引导耶律肃的人往江南。 她最恨被人算计。 图赫尔却步步算计。 只是啊…… 眼前的商老大却是无辜的。 她心虽冷,但手中接过的油薄饼是微热的。 再冷的心,触碰到温暖的火光,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而且,商家身上,还有她想要的东西。 夏宁浅笑着颔首,应下一声:“好。” 商老大惊喜过度,连连搓手,一时语塞。 夏宁又跟着道:“但我也有一事想开口求大哥。” 商老大忙道:“姑娘只管说,只要我商某能做到的,赴汤蹈火也要替姑娘完成!” 夏宁噗嗤一声笑了,“不是那么危险重重的事,大哥不必如此立誓。既然我要扮成商家女,商家又是药商,我自然不能真的对药材一概不知,还要劳烦大哥在路上多教教愚妹。” 南延规矩,医术传男不传女。 药商虽比不上开堂问诊的大夫,但也懂得些许皮毛。 有些药商家中还有不传人的药方。 商连翘久病成医,自己也摸索懂了些岐黄之术。 商老大略犹豫了一瞬,只教她辨别药材罢了,便爽快的应下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后,夏宁适时用帕子掩住唇,困倦的打了个哈欠。 商老大拍了下脑袋,“一时竟拉着你说到这个时候,你身子弱,快些去马车里休息,明日早早就要起来赶路,我也去眯上半宿。” 商老大说的顺嘴,竟不知自己将亡故的妹子与眼前的姑娘重叠了。 一句身子弱,教夏宁听了个清楚明白。 夏宁微笑着应下。 次日,天刚拂晓,外头就有了洗漱的动静。 外头都是些男人,夏宁身为姑娘家自当有些分寸,便绕去了沟渠旁洗漱,待她回来时,商家车队的人都聚在一起吃馕饼、喝水,议论着什么事。 只是在夏宁靠近时,议论声立刻停下。 夏宁:…… 大哥们,你们这未免也太明显了。 是逼着她不得不问么? 夏宁嗪着灿若朝霞的笑容,眉眼弯弯,“大哥早,各位哥哥们早。” 嗓音不是故作娇软,听在耳中,却让人舒适悦耳。 众人立刻把商老大推了出去。 商老大冲他们骂了声娘,扭过头看向夏宁时,面上的表情忽闪,吞吐着道,“妹子早。” 夏宁心中叹息。 这是摆明了让她问啊。 若这都不问,倒是让人生疑。 夏宁眨了眨眼,故作好奇:“大哥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么?” 商老大看着眼前的‘商连翘’纯真的神情,一如小时她缠着自己问南境之外的风情民俗,眼神澄澈,盯着人时,让他无法拒绝。 商老大动了恻隐之心,将夏宁拉倒一旁,低声交代:“耶律将军被人行刺了!” 夏宁缓缓合了下眼,心脏突然跳了一声。 声音竟是波澜不惊:“被谁所伤?” 商老大道:“贼人逃了,没抓住。” 逃? 经过柴房失火一时后,将军府定是固若金汤,何人能在伤的了耶律肃的情况下,还能突破将军府? 她才想继续问,忽然想起昨晚在城门口时听见的通禀,至今图赫尔迟迟没有现身,再想到图赫尔那日取了她的鲜血,又在戴上人皮面具前的诸多手续,她抬起手,指腹轻轻贴在人皮面具之上,轻声问道:“大哥,图赫尔殿下在取下连翘人皮面具时,会伤及她的面容么?” 商老大一时没跟上她的思绪,顿了顿才道:“并不会伤及容貌,若会,我绝不会让她取连翘的人皮面具。” 夏宁压下心中的异样,眼睫微垂,脸色清冷淡漠。 商老大犹豫着问了句:“妹子,你还好么?” 夏宁这才扬起脸,嘴角微勾,“我如何不好了?” 声音,却没了往日故意为之的低柔无害。 直视商老大的眼神,有些犀利。 凉薄的话语,从粉嫩的红唇中缓缓吐出:“他就是死了,与我又有何干。”说罢,她脸色一变,眉眼浅弯,“大哥,咱们何时能启程?” 商老大说道:“马上……马上……” “那我去通知诸位哥哥们,让他们早做好准备。”抬脚往人堆里走去。 徒留一脸匪夷所思的商老大站在原地。 商家车队里没有秘密。 夏宁的身份商老大知晓,其他人也知道。 最初仍有些顾及这样的贵人能与他们这些臭男人相安无事的走到南境么?但接触下来发现,这位贵人性格随和,总是笑脸迎人。 外面都传,骠骑将军如何盛宠夏氏。 如今看来,两人究竟是有什么血海深仇,竟能让性子如此好的妹子对将军这么狠心,能说出‘死了与我何干’的狠话。 还能说的那般平静。 不像是一时置气的狠话。 商老大还没想明白,就听见身后传来笑语嫣然。 转身看去,是夏宁与众人在说话,瘦弱的身板站在身材高大的男人间,说话时脖子微微昂起,声音柔软,如沐春风,眉眼恬静的弯着。 商老大已然把刚才的事情抛之脑后。 想着的是,若连翘还活着,定也会长成这么温柔的性子。 - 将军府前院。 静的连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 静的可怕,静的压抑,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进到书房里,里面散着淡淡的血腥味,耶律肃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唇是失血后的苍白,冷峻的面容在昏迷时,也像常人一般,会透出虚弱。 而他的胸前绑着厚厚的绷带,鲜血仍然染红了最外的一层。 看着触目惊心。 书房里明明站着四个活人,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他们都在守着将军醒来。 可一夜都过去了,将军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陆元亦心中有怨愤,先是没憋住,压着嗓音斥道:“那夏氏当真如此狠心?对将军下这么狠的手!将军竟然还将她放走了?!这怕不是什么狐狸精转世吧?” 他是个粗人,与夏氏接触不多。 怨气冲天。 何青听了后,稍一皱眉:“元亦,少说两句。” 有一人开了口后,赵刚也忍不住道:“夏氏确实过分。她与耶律琮传出那种事来,将军都未对她起杀心,还想方设法要保她。将军这三年因她被京城多少人看笑话,说将军不爱江山只爱美人?如今她为了自己竟是打算要将军的命!真当我是看错了夏氏!”m.cascoo 何青的和煦褪去,低声呵斥:“赵刚,你也跟着一起胡说?” 就站在床边的谢安扭头,瞪着三人,阴阳怪气:“你们声音还能大些么?最好直接把将军吵醒,也省的我点灯熬油的继续守着。” 三人这才住口。 谢安气呼呼的转过头。 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怎么不说了。” 三人对视一眼,立刻看向床上,竟是将军真的醒来了! 三人面露喜色。 可下一句话却是:“继续说,我听着。” 第114章 她终究要回到自己的身边 三人面色顿时褪色,竟是不知道他们刚才的议论声都被将军听去了!齐齐下跪:“属下知错,将军恕罪!” “滚出去。” 耶律肃也不叫起,只让他们离开。 话语冷漠,未见恼怒。 三人也算是松了口气。 见耶律肃要起身,谢安上前,欲将他扶起,被耶律肃一个眼神制止,自己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 动作虽迟缓,却看不出虚弱之态。 坐定了后,视线才看向仍在屋内的何青,语气极淡的问道:“如今成了指挥使,我的话也不管用了,是吗。”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眼,让何青顿感压迫。 躬身抱拳回道:“属下不敢。” 耶律肃收回视线,到底给了何青几分面子,“说完滚下去。” 谢安束着手立在一旁,恨不得将脑袋垂到胸前、将耳朵闭上,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要听进去。 但耶律肃丝毫没有让他下去的意思。 何青得了允许后,仍不敢直起腰身,小心着措辞问道:“将军为何要放走夏氏?” 谢安听得眉心一跳。 将军的伤果真是夏氏造成的? 她哪里得到的这种刁钻阴狠的毒药方子? 且—— 夏氏口口声声与他说,自己一心只想活下去,远离将军府,不想成为权势斗争的牺牲品。 所以他才会心软…… 谢安的思绪被耶律肃清冷的声音打断:“那并非夏氏。” 谢安不动声色的松一口气。 他就想不对劲啊! 夏氏虽然心狠手辣,但这份心狠手辣从不会对着自己人。 何青倒是愣了下,“那女子不是夏氏?” 再次提起夏氏的名字,耶律肃冷峻的面庞上不见分毫恼怒之意,眼神平静的像是说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夏氏那些三脚猫功夫,即便我只出三四分力,她亦伤不到我分毫,且她从不爱用香。那晚的女子只不过是想用香料遮住身上沾染的药香,而如此擅长易容的人,除东罗细作之外,再无旁人。” 药香。 易容。 身手不凡。 且还是女子。 那不就是:“东罗公主图赫尔?” 耶律肃没有直接肯定这个猜测,而是道:“大婚之日柴房失火,将军府对外散播的消息只是有贼人纵火,南城营与府兵搜索时并未手持画像,只将可疑的人聚集在一处后,由我亲自分辨。图赫尔胆大性野,那晚在伤了我后府兵立刻出动,她为了逃避,说不定就会换一个方便的易容。” 何青瞬间明白了耶律肃的用意。 府中定会有人‘目击’到乌图兰的出现。 之后再理所当然的顺藤摸瓜,说不定就能揭穿‘乌图兰’的真实身份。 若是再让渊帝得知,以渊帝疑人的性子,现任的将军夫人怕是要头衔不保,而东罗公主能在南延京城出入自由,甚至擅自刺伤骠骑将军,这项大罪,足以能让渊帝发落!cascoo 将军—— 当真是步步为营。 何青应下,立刻离开书房将事情交代下去。 在何青离开后,谢安也被赶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耶律肃他一人。 身上的伤口钻心刺骨的疼,那是剩余的毒性还在折磨着他的躯体。 他纵横沙场多年,轻轻重重的伤受过无数次。 却没有一次像这次那么疼痛。 图赫尔是下了狠心,真的要他的命。 盯着夏宁那张魅惑的脸,毫不留情的刺中他的心脏。 只要一闭上眼睛,他不可抑制的就会想起那个假夏氏说的字字句句。 她红着眼,眼底纠结着恨意与泪意,隐忍着歇斯底里的咒骂声:“耶律肃!我恨你!”她的脸逼近他的脸,而她的手握着匕首寸寸扎入血肉的胸膛之中,“我你将我当成金丝鸟笼里的鹦鹉圈养禁锢我!一次次要我的命!自己却迎娶正妻,你把我置于何地!我恨你——恨你道想要你的命!” 耶律肃用力闭上眼,驱逐脑中的声音。 告诉自己,那不是夏氏。 是图赫尔为了挑起他心中的愤怒故意说的话语。 待情绪彻底恢复往日的冷静后,耶律肃才缓缓掀起眼睑,深邃的眼底如不见底的冰潭。 夏氏自以为聪明,能彻底逃离他的监视。 实则,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 只不过,夏氏要逃,他就让她重获上‘自由’一段时日。 最终,她终究要回到自己的身边,届时,她将无处可逃。 - 皇宫。 甘泉宫中。 夜色浓重,偌大的宫殿之中却只留了一位内官贴身服侍着。 案几上点着三处烛台,将周围一片的黑暗驱逐,烛火明亮的有些刺目。 但渊帝自亲自命人打死了二皇子后,身子骨每况愈下,在开春之后,眼睛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烛火微微摇曳,阴影晃动。 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朱批,眼睛就变得模糊不清,看不见奏折上的蚊蝇小字。 需得歇上会儿后才,才能继续批阅奏折。 随着他感知自己身子骨愈发差,在政务上反而愈发用心,每日都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直至拂晓,才喝下一碗安眠的汤药歇上三四个时辰,又起来上朝。 这般熬着,便是身子骨坚朗的人都撑不住。 更不用提身患有咳疾的渊帝。 开春后,他几乎汤药不离手,靠着汤药在后宫、百官面前提着精神。 不敢让他们看出来一丝端倪。 老内官服侍渊帝多年,自然心疼陛下操劳,却又不敢将这事随意抖落出去—— 陛下的脾气愈发暴躁。 已经打死了两个宫人。 老内官自是不敢明着劝。 这一晚,得了小徒弟递进来的消息,他硬是在入夜装作才得了消息,惊喜交加的告知:“回禀陛下,骠骑将军醒啦。” 渊帝还在批阅奏折,闻言笔下一顿。 从烛火下抬起头,两颊早已霜白,满头银发丛生,脸上沟壑深深,眉眼吃力的皱着,老态愈显,散发着浓浓的暮气,早已没有一位君王的威仪气势。 老内官这才又重复了一遍。 渊帝放下朱笔,从繁重的政事中抽出身来,脸上的面色瞧着好了些,冷哼一声,声音迟缓着骂道:“朕亲封的骠骑大将军,竟会让一小贼伤的这么重!看他再入宫请安时,朕怎么骂他!这么些年的战功累累,难不成都历练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虽是骂他,但却透着亲人间才有的亲近。 老内官笑呵呵道:“陛下明明担心的吃不下也睡不好,如今人没事了,怎样都骂得。” 渊帝横了他一眼,指着他骂了句:“老东西!” 内官笑着躬身,笑着应道:“老奴也怎么样都骂得。” 渊帝又气又笑,想起耶律肃的事情,也无心再批阅奏折。 扶着老内官的手站起身来,在殿前缓缓踱步,舒缓久坐而僵硬的躯体,白日里挺拔的背影,此时微微岣嵝着,不再掩饰他的疲倦、老态。 踱了两回,在内官递来暖手炉时,忽然开口问道:“行刺者至今还没有捉到吗?” 老内官弓着身回道:“回陛下,南城营、将军府的府兵已出动大半,但仍未捉到人,仿佛像在人间蒸发了似的。” 人间蒸发? 京城严防死守。 将军府更可以说是铁桶一个。 可近三个月来,将军府先是被人纵火、再是刺杀,皆是连个人影都捉不到。 未免…… 也太过巧合了。 渊帝闻言,眉心不自觉的皱起,眼底的神色变化:“会不会他将人藏了起来?” 老内官轻轻哎哟了声,脸上的皱纹聚起,像是菊花似的皱成一团:“那贼人可是要将军的命啊,将军那性子不打死人已经算是很好了,为何还要将人藏起来?” “从前的耶律肃不会。”渊帝的手在炉子上摩挲着,眼底冷色迸现:“但自从那女子出现后,他做了多少荒唐事?” 内官疑惑问道:“不是说那夏氏已经死于柴房那场大火里了么?” 渊帝充耳未闻,只是依照着自己的猜忌下达命令:“你去命刑部协助耶律肃彻查此事,有任何进展都需巨无事细的回禀给朕。” 内官忙不迭应下。 渊帝眯起眼,他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耶律肃在弄鬼,还是有人要毁了南延的的这把利剑! 可在内官退下不久后,渊帝忽然面色一变,拿出帕子捂住嘴巴,闷声连咳了好几声。 咳的几乎要将肺腑一起咳出来似的。 本就不太健康的面色看着蒙上一层灰青。 拿下帕子时,赫然看见上面的一团鲜红之色。 口腔中的血腥味更是提醒着他—— 时日无多了。 南延的江山—— 他快要坐不久了。 想到这些,他拖着疲乏的身子,缓缓朝着寝殿走去。 偌大、空荡荡的殿阁之中,渊帝瘦弱佝嵝的背影,竟是显得那般渺小、可怜。 - 商队朝着目的地有条不紊的前行。 赶路的日子无比枯燥。 即便春暖花开后,官道两旁的景色好看了许多,但看久了也容易生腻。 混在其中的夏宁每日却过得格外充实。 最初,她只是缠着商老大认识药材,等到统统认识后,又开始询问如何用这药材,什么人该用这个药材,如何才能的出处要用这个药材,量该如何把控,这个药材又与其他的什么还要药材搭配,又与什么药材相冲。 随着她问的愈多,商老大不大愿意继续教她。 毕竟南延的规矩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 可夏宁实在学的认真,也问的认真,自己还攒了本小册子,备了便携的小毛笔、小墨囊袋,随时随地将新学到的内容一一记录誊写下来。 商老大从未教过这么认真的人。 加上夏宁早已摸清楚他的软肋,柔着嗓音撒娇似的多叫两声大哥,商老大疼爱早逝的妹子,一心软,就什么都教了。 除了学习药材知识,夏宁还跟着商老大学习武术。 商队行走江湖,难免会碰到些匪徒,不得不会些防身的功夫,才能保住货物不被人掠夺。 南境靠近东罗,风气不同于京城的文秀,显得有些粗犷。 商老大的车队一共把人,个个都随身佩戴长刀。 无人使长剑。 夏宁学的杂,也是什么都愿意学,就跟着商老大学刀,学近身的拳脚功夫,她悟性高,加上不怕吃苦,日子久了也学出些门道,商老大身为师傅也倍感骄傲。 除此之外,她还学会了骑马。 手掌被勒出了水泡,两腿内侧被磨的破了皮,她一声不吭。 就是从马背上摔下来,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晚上在马车里躺了一夜,第二天依旧翻身上马。 这份坚韧,甚至比男儿还要刚强的狠劲,让商老大不禁心疼夏宁几分,打从心底她看成妹子看待。 商队里的人,也逐渐接纳了夏宁。 商队到了茶州后,并未继续赶路,而是去了茶州当地的一家药材铺子交从京城带来的药材。 这家药材铺在茶州有三家分铺,还请了几位郎中坐诊,在茶州颇有几分名气。 商老大与药材铺的武老板相熟,因三家分铺离得远,他每次都会亲自将药材一一送去,这就不免在茶州耽搁上三五天的行程,也恰好让兄弟们休息几日,补充干粮等物。 商老大忙着送药,众人忙着补充干粮,竟没有一人喊累。 夏宁从未这么长时间赶路,累的她歇着足足躺了三日,吃食都是别人送到门口的。 到了第四日,商老大送药回来,夏宁才彻底恢复了精气神。 商老大心疼她,也知道她想要接触新的药材,便带着她在武老板的铺子里买了些茶州特产的药材,一一告知作用、禁忌等。 夏宁听得认真,连有人靠近都不晓得。 直到武老板不悦的声音响起:“商老板,咱们这行素来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医术药理传男不传女。商老板要坏自家的规矩我管不着,但我武家的规矩绝不允许被人坏了!” 来人声音粗厚、不匀。 中气也不甚太足。 夏宁抬头看去,见到了这位武老板。 腆着将军肚,腰宽如桶,满脸肥肉,油腻难堪。 唯一吸引人的,无非是他脖子上的金链子、手上戴着的金戒指、玉扳指。 商老大自知理亏,将铺开的药材收了起来,拱着手致歉:“不慎破了武老板的规矩,商某在此给您赔礼了,还望武老板莫怪。” 说罢,扭头低声呵斥夏宁:“还不去后院喂马去!” 第115章 垂涎 夏宁自然知道这是商老大让她快些离开。 她低垂着眉眼,顺从着道:“是,大哥。” 武老板用鼻子哼了一气,话说的阴阳怪气:“商老板未免也太偏袒你这妹子了吧,做错了事情连个歉也不用说?” 这话是对着商老大说的。 但眼神却滴溜溜的徘徊在夏宁的身上。 随着一帮男人赶路,即便夏宁如今顶着‘商连翘’的名号,但在外行走,小心为上,她衣着宽大朴素,遮住那具曼妙的身躯。 可即便如此,行走说话时那不经意透出的气韵,足以能让武老板这类人嗅出些味道来。 夏宁垂着头,嘴角微翘了下。 眼中皆是冷色。 但说出的话语却柔软悦耳,如四月的春风拂面,听入耳中说不出的舒适熨帖。 “小女子鲁莽无知,冒犯了武老板,还望武老板大人大量,宽恕一二。” 说完,她柔柔福了福身。 脖颈稍垂。 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 商老大不懂女色,但也隐约觉得不妙。 武老板这老色胚说不定对连翘要起了心思。 见武老板失神沉醉的模样,立刻挥手让夏宁退了下去。 直到夏宁那身影消失在武老板面前,武老板才回过神,对商老大已然换了副嘴脸,笑呵呵道:“商兄,都说南境风沙漫天,却不想你这商家的水土养人的很呐!” 已不掩盖垂涎之意。 商老大心中警钟大作,暗骂了声老色鬼,面上却只当听不出武掌柜的话外之意,笑哈哈道:“武老板谬赞了啊,我这妹子是我老娘的心头肉,一丁点儿委屈都不舍得让她受。这不,她闹着要去去一趟京城见见世面,老娘竟然也同意了,耳提面命的让我能好好照看妹子,瘦了一两肉都要狠打我一顿。” 武老板是市井商侩之辈,将商老大话外之音听了个明白。 眼神凉凉的扫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如此。” 回了暂时落脚的小院后,商老大立刻拍板决定整装明日出发。 商家人方才也在外头,将武老板的心思听得一清二楚,有个脾气暴躁的商乙啐了口唾沫,骂道:“那老瘪三竟然也敢肖想连翘妹子,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了副什么猪头模样,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头!” 也有那性格沉稳的说道:“咱们商队与武家药材铺来往已有两年多,合作还算是愉快,但武老板此人在女人事上恶评不少,强占民女、良妇皆有案例。他瞧上了连翘妹子,怕是会在付款事上拖延为难咱们。” 众人皆沉默下来。 若‘商连翘’的身份光明磊落,这事就是闹到官府去,他们也是不怕的。 只是…… 商老大思虑半刻就拿定了主意,“这样,今晚咱们摆席请武老板,催他钱货两讫,若他推三阻四不肯付银子,留好证据,待连翘的事毕后,一纸状书告到京城户部去。” 众人赞同。 到了夜间,商老大在一家酒楼设宴。 武老板只当是商老大想通了其中的利益关系。 可等到他到了包厢后,不见商连翘的身影,脸就立刻挂了下来。 席中商老大言明他们商队即将离开茶州,这几日忙着四处送货,希望武老板能将货银结一结。 武老板却开始卖惨。 说今年后药材铺子盈利实在不多,尤其是他们送来的药材更是卖不动,他们如今还亏损着,又说今年的药材质量不如往年,还有不少买主来退货,所有损失都由铺子承担。 两段话这么一说,摆明了就是不愿意结账了。 商乙听不下去,一拍桌子怒问:“武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商家经手的药材质量连京城的大药材铺都说是极好的!怎么到了——” “住口!” 商老大将手里的酒盅重重撂下,瞪了商乙一眼:“有这么和武老板说话的吗!还不快向武老板道歉!” 商乙还想怒问几句。 桌子底下,旁边的同伴狠狠拧了把他的胳膊。 这才逼得商乙止住了口。 憋着一团怒气,硬生生吐出一句:“我脾气大说话直,武老板别往心里去,我给你赔罪道歉了!”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径直坐下。 武老板单手摸着肥硕的肚子,皮笑肉不笑的指点:“商老板手下人的脾气挺大,都快爬上你老大的头上去了。” 商老大也端起酒杯道:“是是是,武老板说得对,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他们。来,喝酒吃肉,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吃吃喝喝了一顿后,各自归家去。 商家人却是吃了一肚子气。 众人都喝了酒,就是连那脾气好的也骂了两句。 夏宁正在屋子里练拳,衣衫湿透,又披头散发着,听见商老大他们回来后也不打算出去了。 可听着他们在院子里骂骂咧咧的,隐约提及了她的名字。 再想到他们今晚宴请了武老板。 略作一想,定是那武老板因着她的问题为难商老大他们了。 或是少钱,或是要开口加货。 他们喝了酒,越说脾气愈大嗓门愈大,动静再大些说不定就要传去隔壁的武家院子。 夏宁拿起支木簪子随手绾了个发髻,伸手扯了件挡风的披风围住自己,这才出门去。 她走上前,伸手虚扶着商老大的胳膊,眸光扫过众人,月色之下,她的眸色温柔浅浅,关切着问道:“什么事惹得哥哥们如此生气?” 商老大连忙轻咳了声,“是我们吵醒你了,快去歇着罢,没什么事。” 夏宁面上的浅笑不退,温柔直视:“大哥不说,我也能猜得到。”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商老大也知道自己这妹子有几分聪慧。 也不继续哄骗着瞒她,而是语重心长的劝道:“这事大哥心中有分寸,你不必过于在意。” 也有人跟着劝道:“就是!连翘妹子不必、不必介怀,那、那姓武的、就是、就是个人渣!交给我们——我们商家,何时吃过亏了!” 喝的醉醺醺的,却仍在劝慰着她。 七嘴八舌的担心她会吃亏。 夏宁偏过脸去。 眼梢隐有些许湿润。 可转回脸来时,她面上仍是那副浅笑盈盈的温柔,细声细气的说道:“多谢哥哥们关心,连翘定不会胡来。春夜露重,哥哥们喝的醉了,早些回去休息罢。” 几人这才散去。 夏宁落后他们一步,拉住商乙,悄声问了句:“商乙哥哥,商队里可还有落阳须?” 商乙点头,不假思索的答了:“还有些。” 夏宁双手合十,一脸哀求:“借我用些,晚些我再补上可好?” 商乙晃了晃脑袋,“你,要拿东西,做什么?” 夏宁自然不肯说,只拉着他的袖子撒了个娇。 暴脾气的商乙拿这些磨人功夫的伎俩最是头疼,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左右夏宁要的也不多,就开口答应下来了。 夏宁生怕他酒醒后反悔,或是察觉出端倪,当时就拉着他去拿落阳须。 拿到手后才回屋歇息。 第二日商队本打算出发,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势渐大,实在不宜出行赶路。 人淋湿、路泥泞难行都是小问题。 但药材湿了,药效难免有些损失。 商老大几人坐在廊下,无言的盯着天气,就等着雨停出发。 夏宁起的晚了些,等她提着竹篮从屋子里出来后,看见廊下坐着一排的汉子,个个都托腮盯着雨势,场面多少有些好笑。 她忍着嘴角扬起的笑意,“哥哥们早。” 商老大站起身,看着她提着篮子、油纸伞,问道:“你要去哪儿?大哥陪你一道去。” “我就去镇上买些小玩意,很快就回来了。” 商老大尤不放心:“出去难免会途经武家院子,还是大哥陪你罢。” “真不用。”夏宁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后腰杆一挺、旋身踢腿如疾风扫过,利索收势站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凌厉飒爽的根本不像是温柔浅浅的‘商连翘’,可等她站稳了后,嘴角扬起笑的灵动:“谁敢欺负,保准儿踢得他叫一声姑奶奶! 鲜少见到‘商连翘’露出这种生机勃勃的表情。 商老大忽然怔住了。 见商老大不再阻拦,夏宁撑开油纸伞,钻入雨幕之中,还不忘摆手道:“我去去就回!” 轻扬的声音,伴随着雨珠落地的声音。 揭去蒙在心头的一丝阴郁。 他的连翘,在得病前也是这样天真烂漫的性子。 或许,这也是连翘不舍得他这大哥,才让自己又拥有了一位妹子。 商老大百感交集,深深喟叹了一口气。 可旁边的人却拱了拱他的胳膊,笑的贼兮兮的问道:“老大,你知道此时此刻你像什么吗?” 商老大回神,好奇问道:“像什么?” 那人说的一本正色,但嘴角隐忍的却十分艰难:“活脱脱就是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老父亲!” 商老大与商连翘才差三岁。 只是商老大古板沉闷,愈发显老。 偏其他人也是一脸赞同的点头。 分明就是在嘲笑商老大长得显老,都能当商连翘的老父亲了,气得商老大抡起脚就往这人的屁股用力踹去,骂道:“一日为兄终身为父,没听过?!” “哎哟哎哟——”那人闪躲着,“老大你这不是为父,就是说老父也没人怀疑——” “噗通!” 一脚被商老大踹到了院子里去,趴了狗吃屎。 - 夏宁从外边买了东西回来并未直接回院子,而是在武家的小门外候着,她算准了武老板出门的时间,在他从小门里出来时,装作偶遇,面上闪过一抹诧异,随后惊慌失措的低下头,福身:“武老板早……” 小巷子前后无人,静谧宜人。 雨天朦胧。 夏宁身着天青黛的薄袄,黑丝绾了个未出阁姑娘的发髻样式,俏生生的躲在伞下,即便‘商连翘’的面容平平,但那双眼睛、那副身段,却透着风情绰约。 含羞的,娇嫩的。 偶尔抬起的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在配上雾蒙蒙的雨天。 勾人心魄。 武老板有过的女人不少,窑子也没少逛。 但那些女子大多艳俗,从没有像眼前的夏宁这般的。 又纯洁,又不自知媚态的。 武老板当下欺身靠近,油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连翘小姐这是打哪儿回来啊?” 夏宁故作惊慌的后退两步。 但身后亦是石墙,无处可退。 伞尖撞上石墙,抖落稀稀落落的雨珠。 她不安的抬起视线,轻声细语的回道:“我买了些糕点,正想要送去给大哥,只是……怕不合大哥口味……” 犹如小鹿般稚嫩。 但因紧张而呼吸紊乱,胸脯起伏。 即便是宽大的衣裳,也掩盖不住躯体的曼妙。 武老板的视线赤裸裸的在她双峰间徘徊,手已经蠢蠢欲动,想要一掌探入,肥胖的脸上笑容愈发猥琐:“我与你兄长都是男人,都——一样大,”言语低俗,甚至还往前顶了顶,他的伞面压在夏宁的伞面上,“不如,让我来尝尝。” 夏宁咬唇。 似是犹豫。 这一动作,让武老板心头一阵麻酥。 管不住的爪子就要探出。 夏宁偏身一躲,敛着不安的眼神,“不、不行,这是我给大哥的,大哥昨儿晚上很是生气,我特地买了糕点哄他消气的。” 闪躲时,她的袖子轻轻抽过武老板的脸颊。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拂面而过。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意犹未尽的望着夏宁,“只要你让我吃了,你大哥保准什么气都没了。” 夏宁睁大眼睛,一脸惊讶:“武老板知道我大哥为了何事生气?” 武老板当下断定商连翘就是个空有媚色的绣花枕头,竟是连这些事情都不明白,当下叹了几口气:“你家大哥这两年送来的药材质量不佳,多有退货滞销的,亏损都由我铺子的承担着,这不,你大哥不信,还非要涨价,银子还要立刻结清,昨晚聊得不愉快了些。” 夏宁轻轻啊了声,“怎么会这样……我大哥……”她蹙着眉,低声呢喃道:“他是等着银子用,母亲病重,等着救命银子才会……” 说着,用帕子掩着唇,眼眶微红。 武老板哪里受得住她哭声。 当下哄道自己昨晚不知道详情,如今知道了自然愿意伸出援手,只是要让她答应自己一件事。 第116章 歹心 夏宁是浸淫在烟花柳巷里长大的,学的都是精致的风尘手段,连耶律肃那般狠厉冷鸷的男子都能拿下。 区区一个武老板,满脑子都是龌龊,拿下是小事一桩。 夏宁央着他先把银钱给了,她好回去劝商老大。 武老板当下被她的轻曼妩媚的调子勾得找不着北,但也仍留了几分商人的心眼,只给了她七成,之后的两成要她留下从了后再给。 夏宁拿着银票,柔柔拜谢。 一双烟波水缭的眸子似有情色浮动。 “那今晚……”她拿了取了自己帕子包上两块糕饼,轻缓着放到武老板的手中,眼下绯红隐现,“我以身谢恩……” 武老板看的眼睛都直了。 眼神狂浪的凝在她的脸上,肥厚的五指将她的柔夷包裹住,轻揉重捏,呼吸急促。 嘴里的话愈发孟浪。 “好娇娇儿——别晚上了,就现在——” 夏宁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微微摇头,粉嫩的唇稍撅着,“我那大哥武老板也是知道的,将我看的那般宝贝,若是被他知道了此事,指不定豁出去不要这笔银子,也要将我带走。于你我都无好处不是?” 掺杂了糕饼甜腻的香气,伴着女子柔嫩的肌肤从嘴唇上擦过。 待到武老板想要再仔细感受时,夏宁已将手指收回,又用了些力气,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从包裹的手掌中抽出来。 笑的眉眼俱是教人难以自持的风情:“糕点记得吃,今晚午时三刻也记得来~” 她撑着油纸伞,三步一回头,投以暗波流动的眼神。 武老板急不可耐的打开帕子,将两块糕饼统统塞入口中,又将帕子凑近一闻,似乎还残留着女子身上的气味。 深吸一口气。 这般风骚的女子,拥入怀中不知有多销魂啊。 至于南境出来的女子为何有这番风情,全被武老板认为是——若真是良家女子,又怎会随着一大帮男人外出行走? 定也是个不安分的东西。 他不过想要讨些销魂滋味罢了! 夏宁提着竹篮回了院子,满堂雨水淙淙,廊下仅剩一人。 商老大一直守着,见她回来才松了口气。 她走到廊下,收了伞靠着柱子搁靠,旋身叫了声大哥。 商老大闲着也是无事,正在擦拭他的大刀,就抬头应了声,忽嗅到一股甜腻香气,随口问了句:“什么东西,好香啊。” 夏宁打开竹篮,递到他面前,“是在街上买的糕点,大哥要不要尝尝?” 竹篮里,摆着四五块模样精致的糕点。 粉黄的颜色,印了荷花的模子。 搁在手掌心小巧玲珑一个。 看着亦是价格不菲。 商老大摆了手,“看着怪好看的,妹子留着自己吃吧,我一个糙老爷们儿,不爱这些甜腻的糕点。” 夏宁也不推辞,说身上有些乏了进屋歇息去。 商老大见她回来,也松了心,将院门一锁回屋去了。 到了这个夜里,夏宁偷偷起身把院门的木拴松了,又把白日里撑的雨伞靠在商乙的屋子前。 做完这些便关了房门困觉去。 半夜里动静不断。 夏宁被吵醒了,披着披风出去。 院子里乱成了一团,只见商乙满脸黑青的狂怒,挥舞着大刀追在一人喊打喊杀。 月光晦涩。 被追赶的那人衣衫敞开,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提着鞋子,狼狈逃窜。 商老大见商乙发疯死的真要砍死人,当下拦着商乙,冲着那人喊道:“武老板还不快走!有事儿明儿个我们再说!” 一边有怒斥商乙:“商乙你冷静点!” 商乙咬牙切齿,一双眼睛瞪得硕大:“混账东西王八羔子艹你老母!!” 夏宁匆匆现身,一叠声地轻唤:“武、武老板,怎么——” 武老板见她出来,披着发围着披风,行走之间显出披风下曼妙的身材,顿时眼睛直直看向夏宁,“连——” 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偷窥连翘妹子! 商乙气的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商老大也松了些力气,仍有商乙提着刀朝他冲去。 夏宁故作惊慌失措的大叫:“商乙哥哥万万不可啊!武老板快快走啊——真要闹出人命了呀!” 商乙真生了杀心,武老板被吓得屁滚尿流,连忙滚出了院子。 众人围着商乙七嘴八舌的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但商乙死活都不肯说出自己被武老板爬了床这事,气的一把将人推开往商老大的屋子走去:“今晚我睡你屋子!” 商老大神色一顿,与其他人对视一眼,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这姓武的今晚不走运爬的是商乙的床,若真被他爬了商连翘的床,那才是后果不堪设想啊! 几人念罢,还想去找商连翘。 人早已不见。 想来是回屋子歇 去了。 这夜雨停,次日晨起后,商家的人不得不走了。 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可才收拾要的行囊,拉着一车车货穿过巷子,往外头的街上走去时,路过武家院子,却听见里面一阵撕闹。 商老大不厌其烦,不打算停留。 但夏宁偏掀开了帘子,饶有兴趣的探头去看:“大哥,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商老大皱眉:“昨晚——” 话还没说完,夏宁灵巧的从马车上跳下来,已经往武家院子里去了。 商老大倍感头疼。 相处这些时日后,他也多少摸清了他这妹子的性子。 只得尾随在她身后,一起进去看个热闹。 这后院就在铺子的后方,只是武老板平日懒得家去,又或是与美妾厮混的地方,并不是主家。 故而后院里的奴仆也不多。 夏宁与商老大径直走进去,也无人来阻拦他们。 只见一间门扇紧闭的屋外,两个妇人正厮打纠缠在一起,女子打起架来多是照着明面上去的,揪头发、抓脸、啐唾骂,任是多端庄的女子,一旦打起架来,个个都是形容疯妇、泼辣野蛮。 眼前这两人也不例外。 正头夫人得了口信匆匆赶来,一肚子怒气直对着眼前的狐媚子发泄:“你这骚浪贱样的小蹄子!镇日里勾引老爷,如今祸害的老爷那副模样——” 美妾也不是善茬:“明明是你人老珠黄无用了!老爷才来寻得我!” “你说谁人老珠黄?!” 美妾泄愤一笑:“你说还有谁?” 夫人气的脸色铁青,扬手就要扇下去:“不要脸的贱蹄子!我今日就打死你!不过是个养在外头没名没分的东西——” 看热闹的夏宁眉心轻轻一拧。 忽然没了看热闹的兴致。 正要转身离开,紧闭的屋舍门却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一位云翠长衫的男子,五官平平,一双眼睛却如春水暖暖,观之如沐暖意,衬的样貌平平的面容多了几分温和儒雅之意。 “夫人,武老板已无大碍,症状已然消下去了,我再开上一张方子,抓药吃上三五日便可无碍。” 青年开口,语调舒缓,透着一股说不清的舒适。 武夫人这才停了与人厮打的动作,伸手扶了下摇摇欲坠的发髻,“多谢萧大夫治好我家官人,还要劳烦萧大夫去前院写方子抓药,账房先生会将诊金交给萧大夫。” 说话间,已然恢复一商贾之家的夫人做派。 青年嘴角挂着浅笑,“夫人客气。” 青年抬脚要走时,武夫人又犹豫着唤住他,脸颊微红着悄声问道:“我家官人缘何会那样?可是被小蹄子给勾引的——”说到后面一句,目光恨恨的扫向一旁的美妾。 青年欲要回答,余光忽然看见站在院门口的人影上。 极快的带过一眼。 才温声答道:“所有病症皆不是一蹴而就的,病人躯体不和也有,底子亏虚也有,往年多食了些助兴的东西也有,清心寡欲上几月更好。” 夫人对着青年客客气气。 转头就指着美妾的脸,恨恨骂道:“就是你们这群小蹄子,哄着老爷用那些下三滥的玩意!” 美妾如何肯罢休,又骂她是个泥菩萨是根木棍子,老爷索然无味了才会来寻她们作乐。 两人你一句我一言又呛了起来。 青年被两人困住,一脸的无奈。 视线又像是不经意的往院门处一扫。 商老大巴不得早点离开,催促了句:“妹子看完了没,快些赶路去罢。” 夏宁模糊着应了声,两人往外走时,夏宁想起那郎中投来的视线,轻声询问道:“大哥,刚才那长衫郎中,您认识么?” 商老大哦了声,不甚在意的回道:“那是萧拓萧大夫,这两年在北方才有了些名气,我在南境遥遥见过他一次,不算相熟。” 夏宁笑着道:“听着口音,似乎不像是南延的,官话有些外头的口音。” 商老大却道:“南境的口音极重,多少带些当地的口音,妹子听不惯也是正常的。” 至此,夏宁就不再问什么。 方才那两眼,分明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身为郎中,又是北方这片颇有名气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落阳须的毒性。 但他却只字不提。 夏宁心思细密的想过一遍,将那萧大夫的模样、说话方式与记忆中身在京城的人一一对应,也对不上一个相熟的出来。 这才将心吞进肚子里。 商队一路离开茶州,夏宁坐在马车里,托着腮假寐歇息。 怀里揣着的银票她并未交给商老大。 原本是想交给他的,这本就是商老大的该得的,但她见了那位萧大夫后改了主意,打算将这银票留到抵达南境后,若无事,她就将银票交还给商家。 若出了端倪,这笔银子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 因在茶州耽搁了一日,出了茶州后需得快马加鞭赶日程。 夏宁也不打算坐在马车里受罪。 一行人在路边支了个锅子,打算烧火吃饭,休整一刻后再赶路。 夏宁从小虽然过得苦难,但天青阁的妈妈从未让她去过厨房一次,妈妈总说倌就该是一副妩媚婀娜的姿态,若染上了油腻烟火气,哪个男人还愿意为她们一掷千金? 自然,夏宁也就不会做饭了。 这一路上,多是商家几个兄弟做的。 夏宁也不挑剔,竟是比之前不讲究了许多。 此时烧水煮饭时用不着她,她便去旁边的溪水里生抓了一条巴掌大的小鱼,插在木签子里,守在火边慢吞吞的等着它烤熟、焦香。 准备过半时,远处传来嘚嘚儿的马蹄声。 听着声音竟像是冲着他们来的。 一行几人面不改色,但手已经悄悄摸上大刀。 待来人靠近了,竟是不久前见过的萧大夫。 他匆匆翻身下马,向着商老大客客气气的拱手作揖:“商老大。”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商老大面色略显微诧,但也抱拳回了句:“谢大夫。” 问候过后,萧大夫也不吞吐,直接将来意说了个明白:“我此趟正是要去南境看望病重老友,最近又听闻北方不大安稳,盗贼之流颇多,雇佣镖师实在有些费银子,听武家的说,商老大一行正要回南境去,便策马追上来,想要结伴同行,不知商老大可愿意否?” 商老大犹豫了,“这……” 若是夏氏,他定会毫不犹豫的应下。 只是夏氏身份过于特殊,他不敢随意冒险。 他并未应下,也并未拒绝。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 商老大虽是个脚踏实地的憨厚性子,但到底他也是名商人。 萧拓名声在外,多少数得上名号的药铺花重金请他去坐诊,若得他在这些药铺里多提点两声他的药材,于生意多有益处。 他便看向夏宁,似是有些为难、愧疚之色。 夏宁回以浅浅一笑,嘴角微翘,话语说的活泼可爱:“大哥瞧我做什么,家中由大哥做主就好。” 商老大便应下了这事。 萧拓感激,毫无名医的架势,向商老大端端正正的道了谢。 商老大见他亲和,一如传闻中那般好脾气,当下对他愈发亲厚,知晓萧拓还没有用午食,又邀请他一道儿吃些。 萧拓也不拒绝这份好意。 两个不会生火做饭的人,坐在火堆旁。 久久,听见萧拓淡雅的嗓音响起:“姑娘的落阳须用的倒是极妙。” 第117章 慕氏亡故 夏宁面不改色,甚至连嘴角都不曾牵扯一分,手中转动着树枝,让火将鱼烤的更均匀些。 鱼肉渐熟,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景大夫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景拓略显出一抹浅笑,眸光如水,低缓温柔的话语从他的口中吐出,“落阳须自有一股异样的甜味且重,加在其他东西里入口会回甘后发苦,但若加在精面里,会将落阳须粉散开,味会散开许多,若再加入桂花酒酿,酒酿能抑制苦味,满口生津回甘,而不发苦。昨日,武老板只用了家常饭菜,以及姑娘给的两块糕饼。武老板本就是酒色之徒,夜间必定会饮酒,致使身子发热起欲,但落阳须却是极寒伤本的东西,一冷一热,那物自然就虚了。” 见他说的条理清晰,显然是望闻问切后就知道了问题在什么地方。 夏宁也不替自己开脱,淡淡的嗯了声,视线漫不经心的落在景拓那张容颜平淡无奇的脸上,“既然景大夫都知道了,又为何要替我遮掩呢。” 如果夏宁还是本貌,她会认为这人是见色起意。 可她如今是其貌不扬的商连翘。 而且,在武家院子里时,他分明是先看了她一眼后,才说武老板是底子亏而引起的。 那是临时改意。 夏宁眉眼如常,但心中的防备已起。 景拓坦然与她对视,声音醇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夏宁挑眉,笑容有几分微妙:“既如此,为何又费口舌告诉我?” 景拓缓缓叹了口气,不像是烦恼的叹息,更像是禁不住她的追问才道:“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夏宁无语而失笑,“可惜什么?” “落阳须下的太轻了,若再用的多些,在揉制精面时加入浓茶添香,浓茶可缓解落阳须发作的症状却不能治本,食用后即便饮酒,症状也不会虚的太厉害,只会短而急,但效果可达月余,待身子排出去后,才可恢复如初。” 夏宁听得,眼睛微微睁大。 不能说不吃惊。 名声在外的名医,居然教她如何下毒。 景拓却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多惊世骇俗的话,温润着目光,用手指了下发出焦味的鱼,“皮已经焦了,再不离火就该浪费了。” 夏宁这才将鱼收回来。 果不其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黑焦味。 她心疼的耷拉着眉毛,而一旁的景拓,却目光温柔的注视着她的动作。 在旁人看来,两人倒像是相处的极为融洽,交谈甚欢。 此时此刻的商连翘,不再是温柔得体的模样,更是多了几分女儿家生动的表情,或吃惊的瞪眼,或心疼的揪鱼。 这是旁人没有见到过的一面。 商家人摇着头感慨说道:“虽两人皆是容貌平平之色,但坐在一道儿时,那气韵气质教人远远望着都觉得赏心悦目啊。” 商老大也顺着看去。 忽然转念一想。抬起手就冲着那人的脑瓜子上扇去:低声喝斥:“浑说什么!那是能说的话么!一个是什么身份,一个又是什么身份!” 众人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商连翘’曾是何人。 他们在京城听闻了夏氏的多少故事,又听得骠骑大将军又如何见她金屋藏娇了三年余,甚至在她与死去的二皇子闹出那么不堪的丑闻时,也不曾立刻要她的命,换做其他人,怕是早就恨不得要掐死这妇人了。 坊间将她描绘成了一个十足的妖精。 迷得骠骑将军、二皇子为她神魂颠倒,不顾伦常。 可在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夏氏亲和、体贴、坚韧,几乎让他们忘记了她的身份。 心中一阵唏嘘。 传言骇人,将这夏氏的一辈子算是毁了。 商老大挥手将众人散开,各自继续准备吃食。 自己却想着,殿下之前说要在南境与他们会合,等过了兖南乡离南境就近了,不知殿下现在如何了。 希望他们能赶在殿下之前先到南境,好让‘商连翘’在家中多呆两日,老母圆了夙愿才好。 - 今年的京城,却是一个月比一个月热闹。 三月耶律肃大婚,先是府中走水,后又是将军遇刺,陛下命刑部协同追查凶手,这一查,抽丝剥茧牵连甚广,查的人心惊胆战,直到四月里头才透出了风声。 行刺耶律肃的凶手竟然是将军夫人的贴身婢女! 这个婢女来路不明,原是将军夫人一次外出是偶然救下的,这婢女称自己是乌图兰,是南延人与东罗人生下的,但她留在府中的户籍单子却是伪造的! 再往下查,竟是查出了慕家府上大多仆人都是东罗人! 有些易容成了南延人,但因身材高大而难以掩盖。 这些人的户籍单子,也统统是假的! 震惊朝野、京城。 堂堂南延朝廷命官,竟然府中蓄养了那么多东罗人而不知! 如今东罗虽为附属小国,但东罗公主私逃在先,后又有东罗人行刺征服的东罗的骠骑将军,这口气,南延如何咽的下去?! 渊帝大怒,将慕府上下所有仆人统统收押! 交由刑部严刑拷打,势必要问出婢女的身份。 而更震惊的事情出现了。 有人没撑住交代了出来,那名叫‘乌图兰’的婢女竟然就是东罗公主图赫尔! 她不曾离开过南延半步! 甚至就蛰伏在京城。 只为了取耶律肃的性命! 而东罗王假意声称图赫尔已经归国,试图蒙蔽南延! 东罗如此嚣张,这岂非是在挑战南延的王权? 渊帝下旨意怒斥东罗王条条罪行,命其立刻送来王室质子十名!东罗王亲自前来京城写告罪书,立下的属国条约撕毁无效,历年进贡数量翻三番,另将罪人图赫尔交至刑部投案,限期一个月,逾期将免去东罗独立国度的权利,将其改为都城改名东都,剥夺东罗王的藩王地位,废除东罗王室! 惩罚如此厉害,这是逼得东罗不得不将图赫尔交出来! 对外手段毒辣。 对内更是毫不手软。 直接废了慕大人的官衔,贬为贱民,世世代代子子孙孙不得再次入仕。 慕大人一生清廉,一心为南延。 闻此塌天噩耗,顿时心如死灰,写下一封血书辞世。 收到了死讯后,渊帝又命耶律肃休妻赶出将军府。 慕乐婉早就被耶律肃关在月余,贴身伺候的嬷嬷、女使被他统统调走,将她关在屋子里寸步不得出,却将外面的消息详尽的告诉她。 自己的婢女刺杀将军…… 自己家中的奴仆不知不觉都成了东罗人…… 自己婢女的身份…… 陛下废了父亲…… 父亲留下一封血书自尽…… 种种事迹,将她的心一寸寸的摧毁、碾成粉末。 最后…… 她竟然还要被休弃! 将军竟是对她没有半分情分吗! 竟然—— 还命人送来了毒酒! 这是要她去死啊! 她如何甘心啊! 慕乐婉歇斯底里的大叫着,闹着,逼得侍卫不得不去寻耶律肃。 耶律肃没来,来的却是雪音。 雪音垂下淡漠的视线,看着趴在地上,脸颊凹陷、满脸撒谎,满目癫狂的女人,一时竟想象不出,一个多月前,她是什么模样。 只是雪音的心向来都是冷的。 她捏住盛着毒酒的瓷瓶,走到慕乐婉跟前。 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推开白瓷瓶上的塞子。 就要把毒酒灌下去。 可慕乐婉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力气,疯狂的挣扎扭动着:“我不甘心!!我是无辜的!!!我要见将军!!” 雪音不耐烦的皱眉:“就凭你?” “是——我还是将军夫人!我要见将军——不对——是皇后娘娘!我要见皇后娘娘!娘娘不会舍弃我的!” “疯子。” 冰冷的字眼从雪音的口中吐出。 她不愿意再听她胡言乱语拖延时间,掐住她的牙关迫使她张口,随后将毒酒直接到了进去。 毒酒见血封喉。 慕乐婉的脸骤然狰狞起来。 雪音松开手,后退一步,任由她倒在地上,捂着喉咙吼吼的痛苦喘息。 眼角渗出血泪来:“我是无辜的……为何……我要死……” 痛的身子岣嵝,蜷缩成一团。 但她仍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忽然整个身子痉挛,一阵抽搐后,嘴角涌出一口口的鲜血,身上的痛似乎都消失了般。 她伸出手去,眼梢扬起,眼中绽放出一抹奇异的光彩:“那一日,将军也曾待我温柔……问我的名字……问我可有被惊吓到……那般温柔啊……将军……” 她说的,是第一次与耶律肃相会的事情。 但雪音却不愿意她死在美好的回忆之中。 将那层美好毫不留情、狠狠戳破。 “将军早知你那婢子有问题,才刻意接近你,而娶你,不过是逼那婢子动手罢了。” “什——” 慕乐婉惊吼一声。 眼珠子转动看向雪音。 但血气上涌,毒酒入五脏肺腑,将她的气息生生扼死在这一刻。 她死不瞑目,瞪着眼睛。 表情狰狞、可悲。 雪音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抬脚走出锦苑,命人将她的尸首抬出去,扔去乱葬岗。 连一席草席都不给她留。 因她的愚昧无知,引蛇入洞、祸及将军。 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 至此,刺杀一案尘埃落定,但却揪出许多东罗细作,渊帝下了狠手,不论轻重,一律处死,若窝藏而不知者,轻者贬官一级,重则连降三四级,牵出京城去地方赴任,一辈子再无进入京城的希望。 一时间,朝廷人人自危。 而在这时候,耶律肃紧闭府门,在家修养、足不出户。 但府中的暗卫却来来去去,很是忙碌。 东罗王哭诉并不在知道图赫尔公主的行踪,也毫无起身送质子的打算,只是先派了使臣带着大批贡品向南延出发。 歉意虽有,但很少。 渊帝气的日日在朝堂上怒斥百官,身子骨也愈来愈差。 甚至将之前关了紧闭的大皇子提了出来,一起上朝协助处理国事。 压根儿没提起皇后的六皇子。 后宫风云涌动,前朝愁云惨雾、人人自危。 耶律肃坐在廊下,一手执书,一手执黑子,正在与何青对弈。 一心两用,棋局上也好不落下风。 府兵脚步匆匆送来信鸽。 是从遥远的南境传来,傅崇亲笔。 耶律肃看完,将信纸递给何青,何青吐出一口气,面上的神情轻快了些:“萧公子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傅副将军一行也终于要启程回京了。” 何青神色舒展。 而耶律肃却微蹙了,两指摩挲着黑子,沉声低语:“偏偏是现在归京……” 何青警觉的追问:“将军可是觉得不妥?” 耶律肃的视线落在错综复杂的棋面上,似是在看棋,又似是在看南延这盘大棋,“干旱雪灾疫病,加之收服东罗,国库空虚朝局不稳,甚至连远在东罗的东罗王都知晓这些,大着胆子敢不从旨意,西疆、西疆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不进犯南延?” 这么一说,何青也觉得有些南境的安稳过于不合时宜。 “哒。” 黑子落下,堵住了何青所有的退路。 棋局已定,白子输了。 何青才要收子,忽然从这局势从看出些许端倪来。 他眼神一怔,迅速抬头看向耶律肃,喉咙发紧:“将军是怀疑东罗、西疆两国联合起来对付南延?” 耶律肃淡定的收子。 眼底神色划过戾气。 “东罗、西疆早有勾缠,只是此次不知他们又要图谋什么。” 再往下的话题,便是禁忌。 何青闭嘴,不再说话,也一同收子。 气氛沉闷冷凝时,不远处跑来一个白色的毛绒影子,两三下呲溜着就跳上了耶律肃的腿上。 趴在他的腿上,奶声奶气的喵呜的叫着。 耶律肃也不赶它,任由他趴在腿上,用脑袋讨好的蹭着他的手,耶律肃才冷冷的摸了它两下,小奶猫的声音叫的愈发缠人娇气。 看的何青眼睛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这—— 不就是夏氏养的那只东罗白猫? 将军最是厌恶这种东西,如今—— 这小东西竟然连将军的腿都做得了,连他这亲信都没枕——呃不对,是连他都不得将军如此温和的对待,这小奶猫竟然还—— 睡、上、了?! 第118章 我亦是人,心也会寒。 看这模样,这小东西在将军腿上还没少睡。 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 何青的诧异太过醒目,令耶律肃掀起视线,清冷的目光从他面上扫过,语气平缓冷淡:“有话直说。” 何青头皮骤然一紧。 自然不敢想心中的话说出来。 句句都是雷点。 自从夏氏离开后,将军本就冷淡、阴晴不定的性子愈发严重。 一时间,将军府上下人人自危。 不敢多说一句,唯恐就惹了将军的恼怒,二十板子打下来人不死也元气大伤,了。 何青自是不敢将心中的话说出来,换了个语气,问道:“暗卫有无追查到图赫尔的行踪?” 无论将军放走图赫尔是因何缘由,身后定有暗卫追她行踪。 图赫尔既然能有夏氏的人皮面具,只要追着她,定能找到夏氏。只要夏氏一日未找到,将军一日不会罢休。 耶律肃眉间聚起冷意,手上动作温柔的抚摸着白猫的毛发,舒服的它眯起了眼,但他的声音却像是寒霜冰洁了般,冷的让人瑟缩,“图赫尔防备心极其重,途中数次变化身份,暗卫一路尾随,最终在进入北方地界后跟丢了行踪。” 语气虽冷,却无对暗卫的恼怒。 但没了图赫尔的行踪,也就没有了夏宁的下落。 茫茫南延,民众数亿。 要找一个可能易容的女子,谈何容易? 日复一日的等待,寻觅。 将军是会将夏氏逐渐淡忘,还是对她的恨、怒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浓烈。 何青想要开口劝慰两句。 但触及将军冷冽的眼神,快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罢了,他一个单身至今的,如何能劝。 时间一晃,走的极快。 日子已经进入了五月。 气候渐热,而耶律肃的伤口时好时坏,自大婚遇刺之后,将军府府门禁闭,上朝也告假至今。 民间对东罗的怨恨达到了极致。 区区一个东罗公主,一个女流之辈,不知用了什么妖术,伤了他们的将军,而朝廷至今没有将凶手捉拿归案,民众如何能忍? 但…… 东罗使臣抵达南延,但东罗王却未至,只是命使臣带来了一封告罪书,还是用血写成的。 渊帝阅后,直接把告罪书扔到了使臣脸上。 指着使臣大骂一顿。 “区区一个附属小国!竟敢如此目中无母国?是以为朕不会处置你们是吗?!就凭着这一封告罪书,想让朕宽恕尔等?!做梦!” 东罗沦为南延的手下败将只不过一年,竟敢嚣张至此! 借着什么胆量! 无非是他们东罗人伤了耶律肃,就认为南延无人无将能拿捏他们了是吗?! 盛怒之下,渊帝就要废国。 被朝臣劝下。 朝廷局势对立,一部分反对废国,认为如今兵力不盛,莽撞废国只会激怒东罗,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不用说东罗擅长制毒;有反对的自然也有支持的,认为一个弹丸之国,不再此时立威令东罗知难,今后东罗只会愈发嚣张。 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时,从北方又传来噩耗! 换防军在回程途中途径兖南乡,被当地起义的团伙困住,要让朝廷给兖南乡粮食与白银,张口索要的数目大的吓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朝廷竟是无人可派! 耶律肃告假至今,再也没有上过朝,只知道他的伤势反反复复,一直未好。 在兖南乡之乱传出后,也未从将军府里传出一星半点的消息。 东罗使臣还在京城,若兖南乡一事迟迟不解决,东罗岂不是今后只会愈发过分? 渊帝终于急了。 一日夜里,太后悄声进入将军府中,见到了还在养伤的耶律肃。 祖孙俩长久未见。 但此时却有些疏离。 耶律肃待她仍旧敬重,只是多少眉眼间的亲厚之意淡了许多。 又或许是他半靠在床上,烛火笼住了半张脸,令他的面容模糊了,才显得眼底的神色疏离。 太后坐在床边,慈爱的目光一寸寸的看他。 声音缓缓,透着岁月沉淀下来的苍老,“自你大婚后,咱们祖孙俩人就没见过面,肃儿看着削瘦了不好。” 只是,面色不曾有憔悴之态。 远没有外头传的那般严重。 耶律肃恭顺着回道:“令太后老人家担忧,是我之过。” 语气疏离,客气。 太后心中微涩,硬着脸皮,索性开口问道:“兖南乡之乱,肃儿听说了不曾?” 耶律肃嘴角微勾,极浅的笑意在脸上一闪而过,“京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完这句话后,再无它言。 不说忧心被困的将士,也不说担心朝局不稳。 只是安静的注视着太后。 太后伸手握住他放在被面上的手,他的手却比太后这位深夜前来探病之人的手还要暖和许多,“他是你的亲舅舅,南延亦是你的母国,你自小长在南延,如今,你忍心看它继续乱下去吗?听说,防卫军中,还有一位少将曾是你的副将,东罗使臣还在京城,兖南乡之事再难掩藏,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就连哀家这个老太婆都知道,朝局不稳了,你当真忍心,任凭东罗、西疆趁机钻了空子?”筚趣阁 她动之以情,拿着‘血缘关系’来挟制他。 紧接着,又拿‘国安’来逼他。 真是—— 有些可笑。 这也是耶律肃第一次被这位敬重的祖母如此胁迫。 他以为,在经历了母亲一事后,至少祖母不会再来拿着‘南延’来逼他。 如今看来,是他天真可笑才对。 只要能令南延安定,所有的关系在他们母子的眼中都可以用来利用。 耶律肃并不觉得伤心,他安静的直视太后,薄唇掀起,整个人清冷如雪山顶上的千年积雪,能冷到人骨子里去。 “当年,太后与陛下也是这般逼死椿庭,也是这般劝服我的母亲远嫁西疆的,是吗?” 话音落下,他冷冽的眼神陡然犀利。 似乎要将眼前老人的伪装彻底瓦解。 冷不防提及往事,太后的面上闪过哀痛。 仅是哀痛而已么…… 耶律肃脸上的嘲讽意味更浓,他抽回自己的手,淡声道:“请太后放心,我活在南延一日,就会为南延拼一日的命。只是我的旧伤未愈,实在无力担此大任。” 太后抬起眼看他的面庞,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耶律肃继续说道,语气比刚才的还要冷上两分,“若非陛下忽视、纵容,就不会纵的东罗王如此肆无忌惮,今日的兖南乡之乱也不会至今无人可用。” 说罢,他歇了一口气,似乎想起往日种种,语气掺杂了诸多情绪:“这些年东征西战,我自问为南延立下了汗血功劳无数,可终究抵不过帝王猜忌,处处算计于我,甚至连我身边的一个外室都容不下去。如今南延为难,要用我了,陛下才将您遣来府上劝我——” 他松弛了后背,转过头去,满脸隐忍的怒容。 “我亦是人,心也会寒。” 话已至此,太后如何还能继续劝? 耶律肃摆明了这一次兖南乡之乱他不会管。 究其原因,看似是外室之死引发的,但却是积年累月,皇帝于他的猜忌所积累导致的。 如今只是爆发了。 太后长长叹息一声,不再劝他。 只让他好生休息,待到好了,再入宫祖母相见罢。 在回宫的马车上,太后再也支撑不住心中翻涌的痛意,单手压着心脏靠在车壁上,耳边,禾阳的话似乎还在耳边。 椿庭死前的靡靡之音,与之交杂缠绕,成了一段孽缘。 那时渊帝即位不久,帝位尚未坐稳,想要用禾阳来拉拢当时的权臣,禾阳性格刚烈自然不从,渊帝便用了些手段令她服下迷情散,却不知是让权臣府上的戏子占了她的身子。 禾阳得知了自己皇兄的手段,坚持要嫁给戏子,兄妹两人闹翻了脸,最后,还是她出面,将戏子收入慈安宫中,两人才可时不时相见。 但却不允许他们成亲。 可谁能想到,禾阳怀孕了。 且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 那时又是一场闹事,最后兄妹俩人各退了一步,禾阳不再要嫁给戏子,渊帝也同意她生下孩子,为此替禾阳寻了一个短命的驸马,成婚不到半月就没了,顺理成章的以遗腹子的身份生了下来。 后来朝局动荡,边境不安。 东罗、西疆虎视眈眈,南延虽大,但战力却不足,犹如一块诱人的肥肉,等待着猎物来瓜分它。 渊帝起了和亲的念头。 生下孩子后,禾阳长居宫外的公主府,太后每月才让他出宫三五日,那是他们才能相见。 皇宫中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 椿庭本就是体弱,最后郁结于心,吞金自杀。 紧接着,渊帝哀求她,请她说动禾阳,远嫁西疆。 那时,她才知道了,椿庭的死与皇帝脱离不了干系。 他将国家、朝廷、南延百姓摆在她的面前,逼迫她舍弃自己的女儿,以求得南延短暂的喘息。 禾阳伤心欲绝。 她哭的声声泣血,“皇兄!母后!早知逼死椿庭是为了逼我嫁去西疆,我定嫁!又何必绕这一圈来折磨我与他!” “我所求,不过是举案齐眉的平凡生活!可你们却处处算计——” “罢!罢!罢!生在皇室,享受了荣华富贵,也到了我该还恩的时候了!我嫁西疆!只求母后与皇兄一事,心疼些我的肃儿!” 可如今…… 他们却再用同样的方法,逼迫禾阳的孩子。 耶律肃早已得知了椿庭与禾阳之间的全部,即便因此他与渊帝生了嫌隙,但仍为南延立下汗马功劳。 反观他们…… 当年的南延无人可用,可如今的南延依旧无人可用。 为何—— 无非是皇帝手捏着军权不松手,但凭着一个战无不胜的骠骑将军,就觉得南延无虞了? 太后不忍再想,只觉得浑身冒着寒气,心脏疼的难以喘息。 这一夜回宫后,太后便病倒了。 派身边的嬷嬷将话递去了渊帝那边。 渊帝听后,当晚呕血,急召太医入宫。 兖南乡之乱已经火烧眉毛。 雪灾、疫病过后,尚未到秋季收获,南延有些地域活的艰难,这种情况下更容易挑起动乱。 很快,新任的兵部尚书举荐公孙仲出任慰安使节,率兵前往兖南乡。 这位公孙仲祖上也是将门世家,只是英年早逝,他也曾立下几件不大不小的军功,更善谋略布阵。 渊帝大喜,直接任命,即日出发。 这个消息,下朝就传入将军府中。 耶律肃在书房里假寐。 当日图赫尔是真想要他的命用了阴鸷的毒药,虽然他身体底子强健,府中还有谢安这位毒医,但仍需时日排毒。 再有半个月才能无虞。 陆元亦与赵刚听见后,低咒:“呸,什么将门之后!那公孙仲就是个色欲熏心的蠢物,派他去有个屁用!朝中无人可用到这个地步了吗!” 陆元亦家中有一小妹,前些年被公孙仲调戏一二。 两人便结下了仇。 赵刚的脸色亦是难看,冷笑了一声,“无人?不说咱们铁鹰营随便一人都比公孙仲有脑子,还有何青,如今他可是正四平指挥使,陛下却偏不用,你说为何?” 陆元亦念头一转,立刻明白,骂了句脏话。 书房里的耶律肃将两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为何不用? 不过是被挟持的谢安是他的副将,若再派何青前去,那位皇帝怕他生出反意而已。 陛下如何不知公孙仲是个蠢物。 南延的将门世家早就在重文抑武的两朝国策之下所剩无几,大多都是犬马声色的无能之辈。 并非是无人可用。 而是为了让百姓逼他。 这位陛下忌他、防他,在与他撕破脸皮后还想要他心甘情愿的为南延卖命。 那他就如他的愿,等着。 - 商队行路匆匆。 白日里忙着赶路,并无太多闲暇时间,夏宁间或骑马、间或坐马车,休闲忙碌适宜,赶路也不觉得枯燥。 景拓却是跟不上商队的速度,有时不得不借马车歇息片刻。 两人接触的机会自然多了。 他虽端方温和,实则风趣。 悬壶济世,但心中自有断善恶的尺子,并非一味心善。 第119章 夺命风沙 夏宁性格随和,且有心偷学医术。 两人相处自然随性。 景拓不忌讳医术传男不传女的规矩,说自己是西疆人,教她的是西疆的医术,与南延医术的老规矩并不相冲,这个说法,让商老大一行哭笑不得。 夏宁嘴甜,恭恭敬敬的敬了他一盏拜师茶。 景拓也不让她唤他师傅,原因是听着显老,他才二十有三。 夏宁便唤他一两声先生。 这人才满意了。 景拓从最基本的望教起,观之面色、舌苔,断病人的身体状况,再至闻、问、切,大夫要学的东西多如牛毛,她最初跟着商老大学的不过是药性,仅是其中一样学问,且学的偏而杂,多是商老大所贩的药材。 但景拓是名声在外的游医。 见识良多。 在跟着商老大学习时,她能让人称一句聪慧、认真,但当她正式跟着景拓拜师学医后,当得起人人一句刻苦、天资聪颖。 甚至连景拓都让她缓缓学,认真记。 夏宁却不听,她笑着说:“与先生短暂同路,我自是要抓住先生好好学、认真学。” 说完,她又拿着本子记下方才的学问。 在路过小镇时,景拓就带着她骑马离开商队,进镇子买些医书,命她一字一句都不能错的背下来,且要记得滚瓜烂熟。 白日赶路,景拓就教她,或是考问。 夜里休息,她就点一盏油灯,点灯熬油的学。 她缠着景拓教她辨识穴位,因她手上有作画的本事,就画了个人体图,将穴位一一标记出来。 这些日子,她心无旁骛,将所有的担忧抛之脑后。 所念所想,皆是想从景拓身上多学些。 倒是景拓,看到她自己绘的人体穴位图,有些意外:“连翘姑娘还会作画?” 南境困苦,少见画师。 更不会有北海来的异乡人。 “我幼时体弱常卧病在榻,大哥就买了许多画册、书籍给我解闷,看的久了自学了些皮毛,”夏宁掩唇笑,故意做出娇羞状:“不入眼的雕虫小技,哪里值得先生夸奖。” 景拓的视线又将那张图粗看了两遍。 自学,如何能学到这等技巧。 他垂眸,掩住眼底的神色,再次开口时,已然恢复了温文尔雅之态,“来,将昨日给你的脉案背一遍。” 夏宁瞠目:“全部?” 景拓文雅着略一颔首,面上的浅笑人畜无害:“是。” 夏宁伸手挠了挠鬓角,笑容多少有些勉强、心虚。 昨日她光顾背穴位图了,才通读了一遍脉案,哪里记得住。 她看向商老大。 商老大知道她素来拼命,时常会劝。 本来坐在一旁跟着看穴位图的商老大轻咳一声,站起身道:“那什么,马上就要进兖南乡了,我和弟兄们去煮些水备用。”说着,还似模似样的点了点夏宁,端着一副兄长的风范,“连翘,跟着景大夫好好学。” 夏宁满脸哀怨,“大哥!” 商老大迅速闪了。 夏宁又去看商乙:“商乙大哥——” 商乙拍了拍屁股:“解手去,不打扰你们了哈!” 闪的更加快。 只留下他们两人,面对面的坐在野地之上。 景拓难得见她露出为难之色,比她平时骑马驰骋、浑身拼劲的模样截然不同,那些抓耳挠腮的小动作,说明了她也只是一个女子。 景拓加深笑意,催促道:“开始吧,结束后也好早些上路。” 夏宁支支吾吾的会儿。 想来景拓考她学问她总能答得上来,这还是第一次失手。 她转了下眼珠,最后一咬牙、一伸手:“先生,昨日你给我的脉案我没背出来,你——打吧!” 被缰绳勒的粗糙的掌心朝上。 出了五指纤细、手掌秀气。 全然不像是一个姑娘该有的手心。 景拓随手寻了一根枯枝,单手虚拖住她的手背,扬手重重落下。 啪—— 竟是真的抽了下去! 夏宁又惊又疼,失声叫了声,扭过头去,瞪着眼睛看他:“先生当真打我?” 似是真的疼了,她的五指微微蜷起。 手心浮现一道红痕。 景拓敛起面上和煦的浅笑,目光安静,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学医本就枯燥,最忌急躁。连翘姑娘这些日子自觉学的不错,对我布置下来的课业也有些疏懒,觉得脉案不重要,才不看的是么?” 夏宁视线游移。 不敢与他对视。 景拓看她这样,知道她是知错了。 语气稍加放柔:“知道错了,就该认错、改错。” 夏宁的唇线绷紧着,垂眉耷眼:“是。” 景拓用枯枝点了点她蜷起的手,“手摊开,还有四下。” 夏宁猛一下抬起头,形状姣好的杏眸中皆是诧异:“还有?”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蜷起的手指却伸直了。 景拓忍住嘴角的上扬。 这姑娘心口不一的很。 果不其然,景拓又抽了四下,慢条斯理的折了枯枝:“今晚将脉案背下来,明日我继续考问你。穴位不急,针灸还不是你能学的。” 夏宁轻攥着手心,闻言,又是一个抬眼看去。 撞上景拓波澜不惊的视线。 夏宁瞥过头,拖着手去寻商老大了。 商老大远远关注着他们,生怕这两人学着学着就生出些什么,但看到景拓竟毫不犹豫的抽了妹子五下,当下心疼不已。 来到商老大跟前,可怜兮兮的摊开手掌,把一片红肿的掌心递给他看,“大哥……” 商老大早就准备好了药粉,倒在她的掌心,又用干净的巾子包扎起来。 低声说道:“学医那么苦,便是男子学上几年也不一定能学成,你一个姑娘家又何必这么拼命?” 药粉上手后,会有些刺痛。 夏宁面不改色。 只是笑着回道:“这世道女子艰难不易,多学些总能傍身。” 商老大愣了下。 忽然就明白为何一个娼籍的女子,为何会有些身手,又为何要拼了命学习马术、又跟着他学功夫,原来皆是为了傍身。 为了活下去。 女子不易,学这些男子尚且叫苦不迭。 她瘦弱的身躯,又是如何咬牙扛过来的。 商老大喉头微苦,想起亡妹发病时那般痛苦,却还要冲他微笑,说:哥哥,连翘只是有些些疼,不碍事的。 她们…… 性格也这么相似。 商老大抬起手,在她的发髻上轻拍了下,很快收回手:“认真备脉案去,下次可别再被景大夫打手心了,知道不?” 夏宁心中微暖。 她扮演着商老大心中所念的‘商连翘’,昂起脸,笑的眉眼弯弯。 “好~” 短暂歇息后,商队再次出发。 随着越来越深入北方,原本正值五月微热的气温逐渐降了下来。 正午有些阳光还算暖和些,骑马穿着春装也不觉得冷。 不到傍晚,没了阳光后,便是穿上披风也让觉得浑身浸寒。 四周的绿意减少,黄土尘沙地越多。 树干魁梧遒劲,但枝干上却没多少绿叶。 满目萧条。 这一日休整后继续赶路,天色阴沉忽变,忽然狂风大作! 卷的众人猝不及防! 夏宁被疾风从马上扇的滚落下来,脑袋磕到一块石头上,马匹受惊扬蹄嘶鸣后直接逃了!夏宁立刻松开手里拽紧的缰绳,顾不得晕眩,只死死的扒拉住刚才险些要她的命,现在是救她的命的石头。 眼睛进了风沙,根本无法睁开眼睛。 口中更是被灌满了黄沙尘土。 可她紧闭呼吸,不敢张口。 远处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惊呼声、马蹄声。 “兄弟们稳住护住货物!” 在疾风之中,商老大的声音传来,透着艰难的喘息声。 狂风刮过,却迟迟未停。 夏宁趴在地上,系在脖子上的披风勒紧她的脖子。 几欲窒息。 她快速挪动手,将披风解开后,一阵狂风再次袭来! “啊——” 整个人被狂风掀起,惊呼声呼出,尘土灌入口中。 她单手死命的扒住岩石,但风力更甚,五指寸寸脱开时—— 忽然一个黑影岣嵝着背从旁闪来,一手拽住她的胳膊,一手压住她的后背用力压下! 夏宁再一次趴回地上。 她惊魂未定的扭头看去,模糊的视线之中,看见的竟是景拓…… 他围着面巾,快速低声道:“低下头风沙入眼。” 夏宁扭过头,趴在地上。 风沙呼啸而过。 按在她后背的掌心却强而有力,隔着衣衫春衫也能感受到体温。 不知过了过久,风沙渐小。 从不远处传来商老大的呼喊声:“弟兄们可都在?!连翘在吗?!景大夫可在?” 景拓低语一句:“我松手了,姑娘小心。” 夏宁白着一张脸,缓缓点头。 之后,他才挥臂应了声:“我与连翘姑娘在一起!” 其他人也陆续回应,都在。 风沙停止后,夏宁才撑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 手指触碰到地面,才骤然一阵钻心的疼。 翻过手掌,五指都破了皮,渗出鲜血,混杂着尘土黄沙,与血渍混在了一处。 这场狂风来的突然,连常年走动的商老大也没想到,用手抓着发髻,一脸愤懑:“这还未过兖南乡,怎么就这么大的疾风?” 车上的都是药材等物,都关在木箱之中保存,并未丢失。 只是夏宁的马被吓走了。 其他的马匹都拴着马车,有些重量压着,又有人勒住缰绳稳住它们,并未被吓跑。 商老大轻点过后,面色才好转了些。 这才走到夏宁面前,关切的问道:“妹子,还好吗?” 夏宁被混在风沙中的小石粒子划伤了喉咙,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还好……” “伤了喉咙了,快别说话了。现在熬药不方便,等进了兖南乡落脚后,大哥就给你熬药。”说着,目光上下将她细细巡视一番,“其他可有伤到的地方?” 夏宁举了下手,五指已经被她简单包扎过。 商老大让她进马车里去,若要那什么叫他就好,指腹上的伤最不容易好。 夏宁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轻软的微笑。 后程,她就一直坐在马车上。 商老大还给她一块面巾,说是干净无人用过的。 进了兖南乡后,风沙最是常见,女子外出必带帷帽,在脖子处系住,可挡住许多风沙。 只是他们都没有帷帽,只能进了兖南乡后再买。 或许是这场风沙来的太过突然、诡异,赶路的速度快了许多,无人再说笑闲聊。 夏宁坐在马车里,悄声掀开窗口的帘子。 视线隐晦的看向骑马的景拓。 前两日,他还因赶不上马车的速度,不得不进马车歇息。 可在刚才的风沙中,他却能逆风来到她的身边救下她。 夏宁的心中自然是感谢的。 但—— 她放下帘子。 心中思绪辗转。 她素来谨慎,与商老大等人相处尚留几分戒备。 这位景先生,怕根本不是表现出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 甚至,他将身手藏得很好。 夏宁微微吐出胸中的浊气,不知不觉间眉心已然紧锁。 夜色爬上最后一寸天空后,他们也进入了兖南乡。 但在兖南乡入口,就有七八个带着头巾的男人将马车拦下,盘问他们行程,看过商老大的通行文书后,马车才被放入兖南乡里。 兖南乡原只是一个小村庄,后来因南境来往的商人渐多,才变成了兖南乡。 可夜里入乡,镇上的铺面家家紧闭。 仅有一家客栈还在挂着红灯笼。 在门口下车后,夏宁用面巾围了面容,故作温顺胆怯的跟着商老大身后,无声观察商老大几人交换了眼神,才进入客栈。 客栈掌柜与商老大熟悉。 要了两间甲等房,两间乙等大通铺房。 风尘仆仆赶了一天的路,衣裳、靴子、头发丝里都是沙尘,众人各自回房洗漱换衣后,又按着商老大的叮嘱聚在他那间大通铺房里。 掌柜的差使着小二上了热腾腾的酒菜。 见他们人多,又搬了一套四方桌椅来。 商老大笑着拱手道谢。 掌柜给商老大倒了一盏温酒,笑的眼睛都剩下一条缝,“要谢商老板才是!商老板赶路辛苦,夜里寒气重,快喝杯温酒暖暖身子。” 商老大端起酒杯,与他虚碰一杯饮尽。 这才招呼众人动筷。 商老大留掌柜下来喝了两杯温酒,黑梭梭的脸显出些红晕来,“今日你不晓得有多倒霉,哎!走到一半就遇上了一场风沙,险些将我的货物都卷走了,这往年都是过了兖南才有这么大的风沙,哎!来,干一杯!” 掌柜的脸上闪过一瞬不自然之色。 第120章 兖南乡之乱 掌柜哀声叹息道:“谁不知道这两年是个灾年,去岁今年那会儿的雪灾死了多少人,有些个风沙算个什么,不说这些了,咱哥俩再喝一个!” 两人碰杯饮尽。 掌柜看一眼他们这一屋子的人,语气随意的问道:“商老板打算在兖南乡呆几日啊?” “最多两三日,备些干粮,再给我这妹子——”商老大用手虚指了下夏宁,语气之中透出兄长的关切之意,道:“寻个大夫看看,她被风沙伤了喉咙。我们老爷们没事,但姑娘家娇嫩,总得让郎中看过才放心。” 掌柜的目光看来。 夏宁抬起脸,不再埋头吃饭,向着掌柜浅浅笑了下。 应对的得体大方。 没得那些闺中小姐的娇羞。 北方民风开化些,对女子的条条框框也少了许多。 归根究底,还是这儿实在穷。 女子也有出来做活养家的。 掌柜收回视线,爽朗道:“这用看什么大夫,没得浪费银子还费时间。我手里有一方子,家中小儿与内人每年风沙季都要喝上一段时间,很是有效。明儿个我就给你拿来,干粮更是好说,与往年一样,我替商老板张罗。只是……”他略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去岁欠收,今年年景更差,价格比往年会贵上些。” 商老大站起身,感激的抱拳道:“贵些也无妨。你我认识多年,我还能信不过老哥吗!方子还有干粮都要麻烦老哥替我张罗了!” 两人你兄我弟,推杯换盏。 天南海北的聊着,煞是热闹。 掌柜的喝的多了些,微醺,眼神也有些涣散。 夏宁忽然叹一口气,口吻遗憾的与商老大说,“我们离开南境时换防军还未到,如今就要归家,听说换防军也要回京了,不知他们启程没?正想目睹这些将军、英雄的身姿。听说——”她眼睛猝然亮了起来,眼中闪着钦慕:“有一位将军是骠骑大将军的副将!” 商老大愣了下。 一时没明白他这妹子说这话是做什么。 她不应该对骠骑将军避如蛇蝎才是么,现在怎么还想见见他的副将了? 嘴上仍应和了句:“能见到就好了……” 夏宁笑吟吟看向掌柜,见他面色发白,方才还喝的微醺,此时却眼神清明,“请问掌柜的,可有他们的消息呀?” 掌柜手掌撑着胳膊,冷不防站起身来。 摇摇晃晃的几乎站不稳。 手扶着额头,“我不能喝了,这就要告辞了……商老板们慢喝慢吃……” 夏宁垂下眼,默不作声。 倒是掌柜的走到门口后,又折返回来,拉着商老大到门外去说话,左右瞧四下无人,又压低了声音道:“我信商老板为人正直、重情重义,这话我只告诉商老板一人,你也千万别忘外头传去。我且先问你,你们商队在进兖南乡时可有人盘问?” 商老大点头,疑惑不解道:“有这事,我们一行还有些好奇,这是不是镇子上出了什么事,门口那些人穿的官不官、民不民——” 掌柜的顿时额头渗汗,连忙制止了:“嘘!商老弟慎言!你们明日就走,明儿个一早我就将东西给你们准备妥当。” 这一惊一吓,掌柜的酒色顿散。 话说到这个份上,商老大如何还能察觉不出问题。 “真出了什么事?” 掌柜的白着一张脸,拱手告饶:“商老弟就不要早问了,再过两日,我这客栈也要关门走了。” 为怕商老大追上来询问,掌柜走的飞快,蹬蹬蹬下楼去了。 楼下无光,掌柜的身份迅速没入一团团黑暗之中。 空洞的脚步声归于寂静。 若非身后传来说笑声,否则这间客栈、甚至于这座镇子,死寂如无人之地。 商老大行走江湖多年,警惕心腾起。 他用手抹了把脸,吐出一口酒气后,推门进入屋内,“弟兄们酒不要喝多了,今晚吃饱睡好后,明日一早我们离开兖南乡。” 众人互看一眼,自觉把酒杯放下。 虽平日是大家嘻嘻哈哈每没个尊卑,但商队行事,向来以商老大的命令为准。 景拓忽然开口,问道:“兖南乡出了什么事?” 商老大本来也不打算瞒大家伙儿,直接说道:“掌柜的只让我们越快走越好,再过几日他们也要离开兖南乡。” 本还热闹的屋子,顿时安静下来。 这绝对有问题。 商乙烦躁的抓了把发髻,“晚上进镇时,看见门口那些人就觉得不妙,咱们车上还有那么些货,还是小心为好,那掌柜也是个花花肠子,等我们住了宿、酒劲都上来了才说这些!” 旁人无言。 商人重利,这掌柜的估计想赚他们最后一笔。 商老大叹了口气,“住都住了,这一路风餐露宿,今晚有个床就好好休息一宿。” 他吩咐完了众人,又看向夏宁,语气柔和了许多,“妹子,你身子能撑得住吗?今晚好好休息,等明日出了兖南乡再赶三四日的路,就能到达南境了,到时候再好好休息。” 夏宁摸索着布条包扎的指腹。 五指刺痛,却能让她困倦的神思清醒。 她抬头,目光冷静的看向商老大,言辞清晰字字有力:“大哥,咱们今晚就走。” 商老大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但仍耐着性子问她原因,“为何?” 夏宁皱起眉心,嗓音沙哑:“换防军换防完成归京,必经兖南乡。单单是兖南乡门口那些官不官民不民的装束,换防军怎会置之不理?从传的消息来看,换防军应当早已抵达过兖南乡了,可我刚才提起时,掌柜面色煞白满头生汗,明摆着是心虚却不愿意和我们说内情。不说换防军,就说兖南乡当地的县令等人都不管么?” 商老大眉心紧皱,举棋不定。 夏宁说的,又何尝不是他们心中猜忌的。 只是…… 今晚就走,会不会过于投鼠忌器了些。 大家赶路这么久也都累了,出了兖南乡后路只会更难,风沙更大。 左右也不差这一晚。 今晚好好休息一晚,明早早些赶路也是一样的。 商老大迟迟未应,显然是不大同意今晚就走。 景拓却忽然说道:“我也赞同连翘姑娘说的,今晚我们入镇后四处不见人踪,连这客栈也没个商队、商人投宿。往日热闹的兖南乡荒凉至此,这一夜住的也未必安心。” “景大夫此话也在理……”商老板琢磨着,又征求了众人的意见。 大家都同意今晚离开。 各自回房去收拾东西。 尽管他们手脚放轻了许多,但这么些人闹出的动静仍是将掌柜惊醒。 掌柜见他们都背着行囊,竟是松了口气:“快走好,快走吧!” 牵上马车离开客栈后,他们连火把都没敢点。 只借着月光赶路。 路上安静的似乎只有他们这一队人。 但这份安静令人无端生出不安。 夏宁坐在马车里,假寐休息时耳中传入一丝丝异响。 最初以为是她的错觉,但响声不停。 她掀开帘子,探出头往后面看去。 黑压压的远方,似乎有星星点点的光。 为了掩人耳目,马车走的并不快,商老大见夏宁几乎探出半个身体,倒也不怕她摔下去,只不过在看见她身影灵敏的钻出马车、手脚并用跳上马车车顶时,忙压着嗓音叫道:“妹子!你爬那么高作甚!小心摔下来啊!” 夏宁充耳未闻,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巧的西洋镜,放在眼前朝远方看去。 夜色沉沉。 但远方,确确实实有火光在快速靠近! 并不在少数! 除了手持火把的骑兵,还有什么人能有这样的速度? 那么多人半夜袭近,总不可能只是来投宿的罢? 商老大看她还站起了身,吓得心都窜到了喉咙口,喝停了马车。 夏宁收起西洋镜,胳膊撑住马车车顶,纵身一跃跳了下来,灵巧的宛如一只猫儿。她走到商老大的面前,月光之下她的面色有些发白,但眼神异样镇定,镇定的让人心慌:“后方有大部队骑兵靠近,我们要立刻离开兖南乡!” 商老大啊了声,探头往后看了眼,“我怎么没看见啊?” 路上安静。 众人都听见了夏宁的声音。 纷纷伸头看去。 夏宁素着一张脸,直接把西洋镜扔给商老大,“等大家伙儿看到就晚了!” 话音落下,她已经钻进马车里。 商老大接过西洋镜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沉声下令:“以最快速度离开兖南!” 一声令下,马车疾驰扬灰。 在马车里的夏宁双手抵住马车两侧壁,才不至于被颠的滚出去。 充耳皆是匆匆马蹄声。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四周也开始混乱——或许是因为他们疾驰过街引起的动静,身后像是有什么人在喧闹嘈杂。 只是这些他们都无暇去关心。 “咻——” 黑暗的夜幕上绽放开一朵烟花! 瞬间将兖南乡上方的天都点亮了。 也是在这一刻,无数人从屋舍里冲了出来,都往一个方向拥去。 本来还空荡荡的街,人头攒动。 商乙驾着马车走的艰难,脾气上来了,咒骂道:“去他娘的!静成这幅鬼样子居然还躲着这么多人!” 起先场面还算镇定。 但不知谁尖叫了声:“有人破镇闯进来了!快逃——” “啊——” 撕裂的尖叫声被吞没在混乱之中。 人群彻底乱了。 本来还都往一个方向逃去,此时却四处乱撞乱跑,冲的马车根本走不了路。 在前方的商老大迅速做出决断:“景大夫!劳您护着连翘先走!逃出去后在十里地外的破庙碰头!” 夏宁听见后立刻从马车里钻出来,毫不犹豫就服从了商老大的安排。cascoo 场面混乱时间仓促,夏宁只来得及说一句:“大哥哥们小心——” 景拓就扯着她的胳膊,两人弃马弃车跳入人群。 顺着人流逃到了兖南乡的一个出口。 那儿有官差在疏导逃民。 所有的人都迫不及待的涌向出口,尖叫推搡着。 可还未轮到他们,出口外杀来一排排骑马的骑兵! 他们有人手持着火把,有人手中挥舞着长剑、长刀,勒住马匹直接越过出口处的栅栏,落下的马蹄直接踩在无辜百姓的身上! 挥下的锋利长刀,像是割韭菜一般,夺下人头。 出入口的士兵拔剑抵抗。 但三四人如何抵得过这一群群的骑兵! 他们乱杀无辜,还在正义凌然的宣布口谕:“兖南乡谋反叛乱!宣陛下口谕、叛乱者一律诛之!” 一刀刀、一剑剑,毫不留情的夺取人命! 有人在哭喊着:“我们不是叛军啊!我们只是无——” 长剑直接刺穿那人的脖子。 景拓与夏宁混在其中,他紧紧护着夏宁,隔着衣衫,他们都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寒气。 还有绷紧的愤怒。 那些骑兵—— 分明是南延的骑兵! 现在却在这儿大肆虐杀无辜百姓! 到底—— 出了什么事情? 景拓护着夏宁逃入一条狭隘的巷子里,命她蹲下身,又用一个竹篓将她罩住。 隔着竹篓稀疏的洞眼,她能看见景拓那张素来温和的脸上压抑的怒火,此时此刻,他对她的口吻仍旧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温度:“姑娘在这儿藏好,等一切结束后,我再来寻姑娘。” 说罢,他转身离开巷子。 夏宁睁着眼,看着他疾步跑出,右臂一扬,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月光下,软剑闪过一抹犀利的冷光,他提着软剑杀了出去。 纵身一跃,冷光一闪,轻而易举割下骑兵的人头。 再之后,不可见了。 巷子外厮杀、哭喊声不绝于耳,而巷子里静的只有她的呼吸声、慌乱的心跳声。 她按住自己的心脏,无数次告诉自己:她从京城掏出来,是为了活得自由,而不是为了行侠仗义——她是个自私至极的人,她背负着两条人命才逃了出来! 她比谁都有要活下去的理由! 可仍是有年轻姑娘逃入了巷子里。 她跑的匆忙,不慎被脚下的棍子绊倒。 眼神一扬,就看见了躲在竹篓里的夏宁,伸出细弱的五指,惊恐的脸上生出一丝希望:“救救我……我没有——啊——” 第121章 这是谋逆叛乱的死罪啊! 一柄长剑直接刺穿了她的胸口。 尖叫声戛然而止。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竹篓上,又从洞眼里溅到夏宁的脸上。 那名兵士杀完人后不急着离开,翻过女子的身体,见她容貌不错,竟然直接撕开她的衣服,解开自己的裤头,当着夏宁的面猥亵…… 一股抑制不住的怒火在心中烧起,将她的理智烧了个彻底! 女子本就活的不易! 这群人渣、禽兽却在死后都不放过她! 兵士埋头正酣畅痛快着,夏宁推开竹篓,他也没有察觉,直到夏宁拔出藏起来的匕首,手腕用力甩出去,锋利的匕首噗嗤一声扎进了兵士的脖子—— 气喉扎破。 喘息停止,他甚至连尖叫、呼救声都来不及喊出来,直挺挺的倒在女子白花花的胸脯上。 夏宁阴沉着面容,眼底一片霜寒冷色,嘴角紧绷下压着。 毫无杀人之后的慌乱。 如从黑暗之中走出,浑身皆是坚定的狠厉,而无惴惴不安的惊恐。 走到他们身边,弯腰拔出匕首。 鲜血溅出,她却不闪不躲,只是闭了闭眼睛,以防鲜血入眼。 抬脚将兵士从女子身上踹了下去,又伸手,将女子含恨而亡的眼睛合上,声音沙哑着念了一句:“来生别投身在南延了。” 她捡起兵士的长剑,提剑走出巷子。 外面已成炼狱。 这一夜,满目皆是血光。 夏宁不知道自己杀了几个兵士,也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人,更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无受伤,炼狱般的场景让她麻木,甚至连痛觉都被剥夺。 她像是在泄愤。 又像是在抗争。 独独没有心慈而救人的大悲大慈。 兖南乡当地的官差集合反击,又或许是看见夏宁一个女子也敢提剑反杀护卫自己的安全,只会逃窜的人开始反击,也有心有不甘的女子在夏宁扔过来一把长刀后,拼了命的去杀她孩儿性命的兵士…… 最终,将那些兵士赶了出去。 又迅速在镇子的几大入口一米设置一个栅栏,每个栅栏后放两个射兵。 他们占有地理优势,一旦看见兵士进入射程,毫不犹豫进行射杀。 已经不再手软。 也不再奢望朝廷还会救下他们这兖南乡! 夏宁提着鲜血淋淋的长剑,游走在满地尸体之中,寻找着商老大等人的踪迹。 有一位年少将士见她幽魂般的走动,根本不怕满地的尸首,又见她浑身都是血迹,手里的长剑更是滴着鲜血,立刻想到了自己方才见到的一幕—— 这人救下了许多无辜女子! 他跑着靠近夏宁,抱拳道:“多谢女侠出手相助!兖南乡上下将士、百姓感谢女侠!” 夏宁杀了许多人,目光仍是生冷嗜血。 但听到这道年轻、感激的声音后,短暂的虚晃了下,视线僵硬的看向他,似乎满目的血色开始逐渐淡去,干裂的嘴唇掀起,“女侠?” 声音比动乱之前还要沙哑上几分。 年轻将士点了头,一派英勇之气:“方才目睹女侠侠胆英姿,敢问女侠贵姓,可愿意加入兖南乡共讨伐昏庸朝廷?” 这些……与她何关? 夏宁缓缓摇头,要开口拒绝他,从身后方传来商老大的声音:“连翘!妹子!” 夏宁猝然转身。 这道紧张的呼唤声,令她冰冷的躯体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生冷厉色的眉眼也逐渐温柔了几分:“大哥……” 商老大疾步跑来,来到夏宁面前,却见她浑身都是血,吓得头皮抓紧着,双手抓着她的胳膊上下仔仔细细的看,语气惊魂未定着问道:“是受伤了?是哪儿受伤了?” 面上的担忧毫不掺假。 真情实感。 无论商老大担心的是‘商连翘’还是夏宁,此时此刻,这份关心让夏宁从冰冷的炼狱之中逃离。 她缓缓牵了下嘴角,但是笑不出来:“大哥不必担心,不是我的……” 嗓音暗哑,犹如枯木割据。 商老大的眼神变化。 视线落在她滴血的长剑上。 最终抬起手,手掌拍在她的肩膀上,目光一如既往,眼底的担忧之色逐渐淡去,“真不愧是我商家的姑娘!” 一旁的年轻将士出声问道:“您是商老板吗?正巧!我们县令、巡检有——” 远处有一衙役打扮的气喘吁吁跑来,眼眶红肿,声音哽咽着:“小、小冯大人!景大夫说、说冯县令快、快不行……您快去……” 年轻将士闻言面色煞白,手中的佩剑落地,猛地朝县衙冲去! 夏宁与商老大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 景大人是……景拓? 小衙役用袖子狠狠的擦干眼泪,也打算跑回县衙时,余光看见站在一起的男女,福至心灵,试探性的问道:“请问二位是否是商老板与商姑娘?” 商老大悄无声息的伸出胳膊,将夏宁护在身后。 自己向他点头,语气戒备:“正是。” 衙役吐了口气,语速极快的说道:“景大夫托我寻商家兄妹,说要事要与你们商议,请两位去一趟县衙!” 商老大只犹豫了瞬,便客客气气的回道:“劳烦小哥跑一趟腿,容我将手下的弟兄们与货物安排妥当了,稍后定会与家妹去县衙。” 衙役无暇顾及商老大的去与不去。 听到他们应下就跑着回县衙去。 商老大扯着夏宁的胳膊离开此地,走的极快,快到夏宁不得不一路小跑着才能追上去。 这么匆忙的离开,显然是不打算去县衙。 商老大带着她七拐八绕的进了一个后院里。 商队所有人及货物马车都躲在这儿,除了衣衫有些不整、神情有些狼狈之外,看向像是没有经历后面的厮杀。 全场,夏宁成了最吓人的一位。 刚进院子时,吓得所有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她伤势如何云云。 耳边嗡嗡嗡。 面前不断变化着担忧的面庞。 最后都被商老大赶来了,他走到夏宁面前,递给她一块沾湿了的帕子。 夏宁接过帕子,并未立刻擦去脸上的血迹。 而是目光安静的看向商老大,哑着嗓音问道:“大哥是打算现在就要逃出去?” 商老大不瞒她,眉心紧蹙着道:“南延兵、兖南兵各自元气大伤,现在正是我们逃出去最好的机会。”忽的,他面上生出惊骇之色:“你知道兖南乡做了什么事情大逆不道的事吗?他们竟然囚禁了回京的换防军!这本就谋反叛乱的死罪!今天兖南乡又杀了那么多南延兵士,我们继续呆下去,迟早会被按上叛贼的罪名!须得越快走越好!” 即便夏宁隐约猜到可能与换防军有关系,但也不曾想到他们竟然将傅崇一行囚禁了起来。 囚禁武将是或许是他们被逼到极致的下下策。 尚且与夏宁一行无关。 只是今日大肆厮杀南延朝廷将士之罪,他们已脱不离不了关系。 夏宁的满手鲜血。 商老大虽未染上鲜血,但是与他随行的‘商连翘’、景拓都杀了人。 更何况,景拓现在还在为兖南乡的县令治疗。 她还能走么…… 连兖南乡的将士都注意到了她的出手,将她称之为‘女侠’,朝廷来的那些将士难道会不注意到她? 商老大他们为了护住货物躲藏的巧妙,躲过一截。 他们尚且还能逃出去。 如若夏宁强行跟着,难保会拖累他们…… 但她若不走,留下来那就是谋逆叛乱之罪! 她还顶着‘商连翘’的名义,株连九族的重罪,商老大也仍会被她拖累。 还有一个办法—— 夏宁沉默的太久,令商老大不禁揪起心来。 就怕她要逞强留下来! 逃出去还能搏出一条生路,留下来就是必死无疑! 他看着夏宁冷沉发白的脸色,那些干涸的血渍更衬的她面色青白一分,平日里那些浅笑温和消失殆尽,仅有冷色沉淀。 明明是与连翘一模一样的脸,此时却这般陌生…… 但—— 无论出于对殿下的承诺,还是对家中母亲的允诺,又或是对眼前‘商连翘’的些许心疼,他都做不到将人撂下不管。 忽然心生一念。 他压下些腰,低声说道:“姑娘这幅模样太过引人注目,不如换个模样——” 夏宁闻声,知道商老大也想到这个下下策。 兖南乡为前往南境的必经之镇。 在镇子上停留的商队、商人肯定不知他们这一对。 这一场混乱的虐杀后,肯定有不少商人试图求得南延朝廷的庇护。 尽管南延军滥杀无辜,但兖南乡却是要的的确确被冠上谋逆叛乱的罪名,只要商人对南延军许以重利,他们依旧能有活着从兖南乡的机会。 留下来只会成为逆贼! 夏宁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耳后,能摸到人皮面具黏合在肌肤上的凹凸不平。 但无论用指尖怎么拨动,也无法扯下来,甚至还有痛感,就像是真正的肌肤。 “大哥知道怎么取下人皮面具么?”她求助的看向商老大。 刚才还一脸冷色,此时却耷拉着眉毛,显得煞是无辜可怜。 气氛也随着舒缓了许多。 自从动乱发生后,他们的神经一直紧绷着。 商老大眼中蔓延出些许笑意,“当初殿下离开时,给了我一份药水,说是涂抹在人皮面具粘合处就可揭下。” 现在天色未亮,正是摸黑混出去的好机会。 夏宁与商老大进了马车里揭下人皮面具。 长久不见阳光、风吹日晒的肌肤本该苍白入纸,甚至在脸颊处还要浮现出根根明显的青筋。 但揭下人皮面具后,那张脸的脸色却与‘商连翘’时一致,并无太大的出入。 是沐浴着北方阳光后的气息。 眼睛并没有变化,但眼神与‘商连翘’时期截然不同。 眸光利索、眼神坚定有力。 但那是温柔的力量。 而非是逞强、或愤怒才短暂滋生的的坚韧。 有了眸子的点睛之笔,夏宁这张精致,明艳的勾人心魄的脸蛋,在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历练后,透出些许的英武之气,此种坚韧、强大却又不乏毅力的美,让人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轻而易举生出钦慕之意。 这是商老大第一次看见夏宁的真面目。 一时看的愣了。 “夏、夏姑娘……”他猛然回神,说的有些紧张:“这……之后该怎么称呼您……” ‘商连翘’是温柔无害的。 但夏宁却并非是柔软无害的菟丝。 令商老大一时无法接受与自己相处这么多时日的‘商连翘’竟然是这样的夏氏。 夏宁刻意放柔了声音,丝毫不露出半分媚色,言语利索、眼神冷静道:“商连翘的身份已经不能用了,从今日起,我是被你们救下的女子,名唤湘娘,付了你们银子要去南境投奔亲戚。” 商老大点头,“湘娘是吧……大、我记住了,我也会叮嘱弟兄们。” 其实最好的伪装就是与商老大装作夫妇,但商老大生性耿直,从这些日子的相处看来,与女子的相处经验几乎为零,且他们这段时间以来一直以兄妹相处,现在冷不防换成夫妇,夏宁心中倒是没有什么礼义廉耻的忌讳,但商老大怕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现在他连看自己都这般不自然,还是算了罢。 夏宁嘴角漏了一丝笑意。 使得她的五官都柔媚了两分,“我仍唤你大哥,你唤我湘娘妹子就好。” 商老大摸了下脑袋,呵呵笑了声。 马车里投入些清朗的月光,将他的笑脸照亮。 那么淳朴、单纯。 商老大似乎又有些担忧,“湘娘妹子的模样过于出众,那些兵鲁子见了怕是会为难你。” 何止为难—— 她想起暗巷里禽兽不如的一幕,眼底划过犀利的冷光。 转瞬即逝。 “大哥不必担心,我会遮掩好的。” 商老大见她要开始打扮了,不等夏宁开口就下了马车,又把其他弟兄们引得远了些。 这番贴心,让夏宁心中微暖。 她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来几个胭脂盒,一一打开后就开始往脸上涂抹。 甚至都不需要借用铜镜。 点缀好了脸,又换上一件灰腾腾的衣裳,里面刻意多塞了一件棉衣,让身形看起来臃肿肥厚些。 在她跳下马车时,众人只见一位褐黄脸色、颧骨高耸、眼下乌青的妇人,含胸驼背,神情生刺。 粗扫一眼,那真真是低调又难看。 第122章 大哥!!! 这般出色的伪装,让众人看傻了眼, 商老大是见过夏宁的真面貌,此时不禁用手揉了下眼睛,诧异道:“竟又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妹、湘娘妹子好一手出神入化、鬼斧神工的易容之术啊!” 夏宁掩唇笑了下,谦虚道:“大哥谬赞,不过是讨生活的些许小手段。” 两人之间,没有一丝生疏。 商老大又转身去叮嘱其他人,交代了她的新身份。 商队才再一次出发。 不出商老大所料,兖南乡里当真还滞留着不少商人、商队,只是大家住的分散,并未聚在一起。 兖南乡南北两个出入口已被当地的兵士围住,不允许随意进出。 有几个商人许以重利,请当地的住民指了偏门。 夏宁一行也跟着从偏门离开。 因商人多是架着马车、拖着货物,制造出的动静并不小。 兖南乡里灯火通明,许多兵士手持着火把正在搬运伤患、死者,将每一条暗巷都照的通明。 但却独独忽略了偏门这儿的巷子。 夏宁心生疑窦,掀开帘子往后看去。 无意看见有一两个士兵进入巷子,明明都看到他们了,行至过半又折了出去。 她放下帘子,心下思索,难道是兖南乡在默许无辜之人偷偷离开? 否则这些士兵怎么如何默契。 可—— 若是谋逆叛乱,明明挟持越多无辜百姓,才最具有威胁性。 仔细想来,兖南乡从一开始就透着奇怪,门口放着民不民、兵不兵的,有些个谨慎的就会像他们这样连夜离开。 所以才导致等他们来到兖南乡是,兖南乡宛若一个空城。 在南延兵夜袭时,兖南乡放了烟火警示,无数人从屋子里逃出来。 显然是兖南乡早就告知他们将会有袭击,可他们仍然选择留下来,甚至在一开始时,众人井然有序的朝着一个方向逃生。 只是后来由于南延兵开始烂杀,才彻底乱了。 兖南乡为何要反…… 咯地一声。 马车的车轱辘碾过地上的石子,颠的她脑袋撞上了车壁。 将那些细思撞的散乱。 她揉了下脑袋,有些可笑的扯了下嘴角。 这些事,与她无关了,费这么些神思做什么。 商队跟着前面的车马走了约有一里地,才听见商老大与商乙他们说前面有安营扎寨的帐篷。 夏宁闻言,掀开马车帘子,探身看去。 远处可见一顶顶帐篷,燃着微小的火焰。 应当是南延军的军营。 看见那处的光亮,夏宁就抑制不住的想起他们手起刀落收割人命的无情嘴脸,心中泛起一股排斥之意。 事到临头,她却萌生了退意。 “大哥,我们能绕道,远远绕开他们吗?”夏宁忽然出声。 眉心紧蹙着,语气沉沉,并不友好。 商老大骑在马上,闻言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不虞,隐约猜到应该是方才的厮杀让她心生恐惧。 他们这群大男人见了那幅炼狱般的场景都觉得毛骨悚然,更何况她一个姑娘家。 商老大柔和了声音,与她商量道:“前面军营占地不小,要绕过不被他们察觉,需得往西边多走许多路,西边地形贫瘠,若是遇上风沙十分危险。不如咱们在这儿走的慢些,先等等前头的动静再说。”m.cascoo 提起风沙,夏宁摸索了下裹着布巾的指尖。 这才点了头,温和着回道:“好,听大哥的。” 他们放慢了速度,被后面的车马超越,直至身后再无逃出来的马车。 离得近些后,他们干脆不再前行,只在原地等着。 那些车马进了军营后,没有了动静。 野外风大,吹得马车帘子也挡不住夜间的风沙。 即便坐在马车里,又用面巾遮住了口鼻,但很快车厢里已经铺了一层细细的沙子,自己的袖子、头发里也都是沙粒。 她在马车里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外面的商老大他们。 等了不知多久,夏宁正要放弃,打算同意商老大去军营时,商老大忽然出声叫她出来,他翻身骑上马匹,朝着夏宁伸出手,浓眉紧皱:“妹子,你拿西洋镜借来一用。” 夏宁面色微变,钻回马车里拿出西洋镜。 因外面风沙太大,她一直躲在马车里。 又因风声嘈杂,她也没有听到动静。 等她拿了西洋镜出来时,远处军营外人影晃动,还伴随着被疾风吹散的声音。 那是…… 夏宁:“快跑!” 商老大:“上马跑!!!” 他们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果然—— 南延军根本不打算留下他们的性命! 商队的车马上载着货物,此时疾驰动静太大,速度又不快。 而身后掏出来的那些人抛下了所有的身外之物,只骑着一匹马、架着一辆马车逃命! 尖叫声、哭喊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离得越来越近。 连夜里的风声都无法吹散。 那些逃命的商人接二连三的倒地丧命后,商老大他们一行无疑成了最明显的目标。 箭矢破空射来,钉在马车顶上。 险些就要刺穿帘子射出车内! 南延兵呼喝着:“发现前方一行兖南乡之乱的谋逆者!遵陛下口谕!谋逆者杀无赦!” 马蹄声愈发靠近。 箭雨密集,只是他们逃得左右摇晃不定,才没有被射中。 在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被射杀! 夏宁握紧匕首,单手攥住马车窗子,另一只手偷偷掀开帘子确认身后追上的人数—— 仅有七人。 除了弓箭有些吓人外,夏宁心下一定。 她直接掀开帘子,逆着风沙喊道:“大哥——” 而商老大也恰好快速移动到马车旁,下一瞬松开缰绳,双脚用力一蹬马镫凌空跃起,随后竟是落到马车外的长凳上。 马车骤然吃重,失了一瞬平衡。 夏宁抓住他的胳膊,一双眼睛在黑夜之中闪着犀利的光:“大哥!他们才七人,后面再无追兵!凭借我们的身手解决他们——” 商老大蹲在她身旁,粗大的手掌也握住她的肩膀。 面巾之上,那双黑褐色的眼瞳中映出她慌乱的神情。 而他的语气,一如往日兄长般的口吻。 “姑娘家的,打打杀杀这种事别总是自己来,交给我们这些老爷儿们。” 商老大捏着她的肩膀,力大无穷将她朝外甩了出去—— 面巾之下,一声口哨响起。 他的马急速追上将夏宁稳稳的接在马背上! 夏宁手脚迅速的调转身子,才不会被马颠簸的甩下去,单手握紧了缰绳,压低了上身,扭着头,声嘶力竭的喊了声:“大哥——” 商老大怒吼一声:“活下去!” 他…… 都知道…… 夏宁的眼眶瞬间鲜红,她嘶哑着声音,“我们一起活——” 可终究慢了一步。 她眼睁睁的看着一支箭矢射进他的胸膛。 “大哥!” “大哥!!!” 她眼泪涌落,可怎么控制马匹,它都不听自己的话,只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大哥——” 她扭着头,看着抛在身后的商家人。 商乙他们在看见商老大中箭后,知道这群人是不会活着放他们回去,纷纷勒停车马,抽出长刀杀了回去! 夏宁的视线被模糊,可是她依稀能看见,那些熟悉的身影挡在那儿。 挥起长刀来赫赫生风。 她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从军营里出来的另一队骑兵—— 她想要嘶吼怒吼着心中的愤怒。 想要冲回去将他们救出来! 哪怕拼上性命—— 可耳边响起商老大的说的那三字。 “活下去” 他也要自己活下去…… 她死死抱住马背,咬着牙,直至口腔中生出血腥气,她也不敢松开手。 她怕自己一旦松手,就会忍不住冲回去。 这匹马直跑到兖南乡的入口才缓缓停下来。 驻守在入口的兵士以为是敌人偷袭,后来才发现只有一人一骑,再待靠近,发现这人好像是昏在马背上。 两人小心着靠近,手中紧握长刀,生怕有诈。 又近了两步,才看见是个姑娘。 也没有昏睡过去,只是趴在马背上,泪流满面。 “姑娘,哎!姑娘,你没事罢?”年长的兵士关切的询问。 夏宁僵硬着身子,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双腿一软,直接栽倒地上,双膝磕在地上,闷响声听得两个兵士都牙槽一酸,但夏宁却毫无痛觉似的从地上爬起来。 遍布红血丝的眼眶之中,翻滚着冷静到极致的怒色。 “告诉我县衙在何处,我要见景先生。” 两个兵士对视一眼,皆是一脸不明,“景先生是谁?你要去县衙做什么?” 夏宁调整呼吸,语气愈发冷静:“是你们兖南乡的小冯大人让我去县衙寻他。” 两个兵士这才哦了声。 夏宁的眼泪落满脸,早已将脸上的伪装冲散的差不多,此时又用袖子随意擦了把脸,容貌再也无法遮掩。 明眸艳唇。 即便如此冷的眼神,美艳的让人心惊胆战。 年长的兵士见她美貌,且又是从外面来的,穿着打扮显然是刻意伪装过的,心中猜测是与小冯大人有些个爱恨纠缠的姑娘,当下就抓了个巡逻的兵士,领着她去县衙。 他们前脚才进了县衙后院。 就听见从后院的一间厢房里传来恸哭的喊声:“爹——” 带着夏宁进来的兵士愣住,停下脚步。 先是歪过头,强忍着眼泪,最后眼泪止不住汹涌流出,双膝跪在地上匍匐着,嚎啕大哭着:“冯大人!!!” 夏宁站在一旁,听着里外的哭声。 面无表情。 紧闭的房门拉开,景拓从里面走出来。 第123章 姑娘可愿意随我呆上几年? 他衣衫干净,面容藏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让那张五官平平的脸添了一层神秘。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医者的悲悯:“进去送送你们大人罢。” 匍匐在地上的士兵手脚并用的冲进去。 院中,只余下他们两人遥遥相对。 景拓不曾从阴影中走出来,目光仍旧温和,看向立在月光下的夏宁,她的眼神冷漠,几近于无情,嘴角绷着犀利的线条。cascoo 即便如此,月光仍眷恋着她。 笼罩在她身上,遮不住她的美貌。 不是脆弱、妖艳的美,更像是带着冷刺、不容忍肆意窥探的惊艳之美。 景拓微微眯起眼,问了声:“是连翘……姑娘?” 听着声音好似有些不确定。 但分不确定之中,有多少虚情假意,夏宁无暇去分辨。 她上前一步,愤怒使得她心异常平静,亦是异常冰冷:“景先生在暗巷中与我分别后,看见先生在正街上绞杀滥杀无辜的南延兵。那场混乱的屠杀前后不过多久,为何先生又突然来了县衙?” 景拓敛起面上的意外之色,眼神温润如常,像是没有察觉夏宁不经意透露的敌意:“我与小冯大人有几面之缘,当时他正到处寻大夫,遇见我后,我们就一并来了县衙。”他说的理所当然,又向着她关切的问道:“连翘姑娘,怎么就你一个人,商老板他们呢?” 最后这句话,将夏宁的冷静打碎。 她握紧了拳头,告知自己,景拓是黑是白并不是她所关心的。 夏宁只当他说的是真的,她适时释放些悲痛之色,喉间哽咽之意却涌出了,“我们刚逃出兖南乡就被南延军追杀……大哥他们——护着让我先逃了出来。” 景拓眉间似有不忍,“商老板他们……”欲言又止,眼神关切着,“姑娘特地来见我,是打算怎么做?” 她继续上前一步,哑着嗓音问道:“我只问景先生一句,若我与先生一并留在兖南乡。无论兖南乡叛乱成败,你——都能带我平安离开南延吗?” 景拓表情严肃起来,“姑娘可知留下是何罪名?” 夏宁挺直着腰杆,字字清晰掷地有声:“知道。” “那你又为何要执意兵行险招?”景拓皱着温润的眉目。 夏宁扯了下嘴角,眼神带了些虚浮的笑,“先生不是早就在兵行险招了?我冒死留下,所求不过是想要救回大哥他们——” 人未亡,她就要夺回他们的性命。 人若死,她就要送他们会南境! 无论生死,她都不会放任他们落在那群禽兽不如的南延兵手中! 她所求之事不放过商老大一行。 而眼前的景先生所谋之事…… 她却看不懂。 景拓的语气猝然冷淡了几分,“商老板几人与你非亲非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有何必为旁人豁出性命?” 旁人…… 是啊,他们相处不过短短数月。 毫无血缘关系,双方都是带着各自的目的凑在一起。 可—— 他们的关心、体贴,最后的拼死相护,却是以血肉之躯抵挡的! 为的只是让她逃出去! 她自认冷血,可她的心也是血肉长成的。 如何能……坐视不理…… 做戏给景拓看也好,是为了感动他也罢,夏宁那双美丽的杏眸中,氤氲着缭绕的雾气,眼眶红肿着,眼睫缓缓煽动,眼泪沾湿了睫毛,也令眼泪顺着脸颊淌下。 浑身萦绕着悲痛。 身子微微颤栗。 她睁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回答道:“我这一路,背负了多少旁人的性命。那是……我束手无策,如今我尚有一丝希望能救出他们,则能坐视不理,我不愿余生都活在无尽的悔意折磨之中!” 她的勇敢、坚韧、美丽皆是武器。 即便到了此时,她仍旧如此冷静。 深深的吸引着景拓。 让他说不出直接拒绝她的话。 他的眸光深深凝视着她,藏在阴影之中的眉目,透着冷血的疏离,朦胧了眼底的冰寒。 眼底之色才是他真实的面貌。 儒雅端方,不过是他的伪装之一罢了。 “我帮姑娘,于我有什么好处?”他垂下视线,慢条斯理的理了下自己的袖笼,言语淡淡道:“姑娘易容扮做商连翘,又是从京城方向而来,又生得如此模样,竟是和我所知道一位姑娘撞了个七八分。” 他波澜不惊的说着,眼神复又缓缓抬起,“我帮姑娘,说不定是与南延最厉害的一位骠骑将军作对,还会连累到我自身,弊大于利,这份买卖,实在不划算。”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就差没直接揭穿她是耶律肃外室的身份。 夏宁心中惊骇。 极力稳着面上的表情。 脑袋中的思绪迅速翻滚着,唇线绷的煞白。 迟迟,她才开口道:“先生谈吐学识不凡,再加上一身出色的武功,想来在西疆也并非是平平之辈。但先生却背井离乡,以游医之名行走在南延北方,结交的皆是北方当地或富商或权贵之人。” 她说的条理清晰,言语淡然。 景拓听得饶有兴趣,双手环胸,继续听她分析。 眼中还隐约有份赏识。 美人是好,但有脑子的美人他也见过不少。 但如此一腔孤勇又不失聪明的美人,他却是头一次见。 这些日子,她当真也是伪装的彻底。 “继续。”他略抬了下颚。 夏宁从容不迫,竟是比刚才还要冷静些:“景先生常在北方活动,却对京城之事直至甚多又是所谋何事——”她眼神直白看向他,“明明以先生的身手,别说是风气野蛮的北方,便是京城也能横着走,先生却刻意佯装要与大哥一行同路,又是有何私心?” 景拓抬起手,轻击了两下手掌,眼中是赞许之意。 那眼神,一如她答对了考问。 “姑娘眼光毒辣、心思敏锐,又如此聪明上进,身为女子当真是可惜了。”他毫不吝啬赞美之言,旋即又口风一变:“人非圣贤,孰能无一二私欲?” 嘴角轻扬,面目依旧端方。 夏宁轻笑了声:“可你是西疆之人,大哥是受东罗公主所托,而我是从京城将军府里掏出来的人。” 她抬起手指,手指前端包扎的布巾松散掉落,露出狰狞的伤口,此时又微微渗出血迹。 用手指指了三个方向,才道:“你我他三人身份过于特殊,让人不得不想,先生是冲着东罗还是南延来的。” 景拓忽然叹息一气。 眉间染上无可奈何之意,“姑娘身为女子当真是可惜,若又因兖南乡这糟烂之事丢了性命那更是可惜,只要姑娘答应我一事,姑娘的条件,我自然也应允下来。” ……他答应了? 夏宁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 有些诧异的看向他。 这幅意外的表情,让她冷艳的面容瞬间鲜活灵动了起来。 景拓移开视线,敛了敛袖笼,从台阶之上走了下去,终于从阴影之中走出来。 到了月光之下,他面容平平,气质温润和善,让人不禁松下心防。 这,便是他的伪装。 完美到夏宁至今才识破。 夏宁稍稍抬起头,询问道:“什么事?” 景拓缓缓一笑,“我素来爱惜聪敏之辈,当初既然愿意教姑娘些岐黄之术,便也愿意再教姑娘些其他的,姑娘可愿意随着我学上几年?待姑娘学成之后,是走是留,随姑娘做主。” 夏宁愣怔片刻,“就这样?” 景拓颔首:“就这样。” 夏宁毫不犹豫,直接应下。 她现在的诉求是救回商老大一行,救出之后的诉求是平安离开南延,且希望再多学些医术、防身之术。 而景拓都能满足。 他是正是邪…… 至少在当下看来,不那么重要。 “那就——”景拓伸出手,单手握拳,掌心向下,挑眉看她,“成交?” 夏宁看了眼他伸出的手,有些不解,但也仍握着拳与他的拳头碰了碰,“成交——” 得来的却是景拓的低笑一声,眉宇飞扬。 似乎真心愉悦所致。 夏宁:? 景拓翻转手腕,掌心朝上,摊开手掌,露出手掌里的瓷瓶,“姑娘拿去,每日两次擦拭在伤口,不足两日就痊愈。” 夏宁也不尴尬,坦率的接下。 “多谢先生。” 他们才谈完,里屋的门被再一次推开,小冯大人扶着门框,神情悲痛的岣嵝着身子站着,嗓音沙哑道:“景先生……家父寻你……” 景拓颔首应下,偏头,余光轻扫了夏宁一眼,“一道进去听听这兖南乡是因何而反的吧。” “好。” 她兴致寥寥的应下。 进入厢房后,床前跪着三五个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而躺在床上的老人形容枯槁,面容憔悴的凹陷,伸出的手瘦的只剩下皮膏骨头,可即便如此,在听见有人进来时,还是喊叫着:“昏庸无道的——狗皇帝——!!是——是你——逼着我反的——是你——” 他激动的嘶吼着。 高高举起双臂,眼神看向一处,视线早已涣散。 眼眸却极亮。 “爹!爹!父亲!” “相公——” “爹爹!!” 一连串的叫声,呼唤着他清醒过来。 可他仍沉浸在自己的仇恨之中:“我兖南四千七十六人——是你逼着我们反的!!!” 第124章 这是朝廷逼着我们反啊! 他沉吼一声,半个身子都支了起来。 一口气卡住,脸色苍灰。 吓得众人顿时六神无主。 最后还是小冯大人膝行上前,他将脑袋凑到眼前,压着声音,哽咽着道:“父亲……爹……爹……景先生来了……您不是要见他么?” “景……先生……”他的眼神仿佛回了神、聚了焦,看向一处模糊的人影,“景拓……?那……第一的……西疆……?” 他话音囫囵,有些字眼根本清不清楚。 景拓走到跟前,还未站定,见他眼睛瞪得极大,像是下咒般的念着:“兖南乡——交给你了——护着他们……活下去……!” 小冯泣不成声,止不住的点头:“儿子知道……儿子定会护着他们!” 冯县令像是用尽了力气,无力的呢喃着:“昏君当道……奸臣献媚……只可惜我兖南乡饿殍遍野……我……我愧对……百姓父……母……” 气息减弱。 最后消匿。 只是·,冯县令的眼睛仍睁着,至死都没有合上。 小冯大人不敢相信眼前的噩耗,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放在冯县令的鼻前,随后面上最后一丝血色退去,汹涌袭来的哀痛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悲痛的哭喊声从他的胸腔中爆发:“父亲!父亲——爹!!!!” 这份悲伤,迅速蔓延至整个屋子。 跪在地上的人纷纷扑上前,趴在冯县令的身上嚎哭。 景拓与夏宁往后退了些。 给他们留出足够的空间。 夏宁半敛着眼睑,安静的站着。 室内的悲伤,似乎与她毫无关系,她周身的冷漠,足以抵挡这些汹涌的哀伤。 过了片刻后,小冯大人从人堆里走出来,行至二人面前,年轻的脸上遍布哀恸之色,眼睛红肿,即便如此,他仍勉强自己忍住悲伤,双手交叠,躬身,向景拓端端正正的行了个长揖,“南延今晚突袭心狠手辣,杀人无数,伤者更是不少,兖南乡大夫人手不足,恳请景先生施以援手,救我兖南乡百姓一命!” 他分明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 此时却强迫着自己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架势青涩。 但却让人无法拒绝。 景拓叹息一口气,伸手虚扶他胳膊,温声道:“治病救人乃医者天职,只是……”他的语气微顿,“兖南乡上下一干人等如今已成谋逆之徒,小冯大人可想好了明日的对策?冯县令身亡,带领兖南乡百姓讨回公道的,只能靠你了。” 小冯大人闻言,身子微愣。 他抬起眼,撞上景拓和善中泛着关切的目光。 顿时起了一念。 他深深吸了口气,声音里仍带着哭音:“景先生稍等!” 他转身匆匆走去人群之中,伸手抓了一人起来,又来到夏宁他们跟前,“景先生,我们去外面说话。” 景拓自是应允。 屋子里哭声不断,实在不适合谈论。 他略一伸手,姿态客气道:“小冯大人先请。” 夏宁落在最后才出去。 她抬起眼,不动声色打量了眼景拓的背影。 那几句话看似关切,实则却是让毫无主心骨的小冯大人潜意识的想要依靠他。 几人在院子里站定,景拓先简单介绍了身旁的人:“这位是县丞郭叔,也是我父亲生前……最信任的。此次兖南乡起义的前因后果,今后的诸事安排策划,郭叔比我更清楚。” 接着,又对郭叔道:“郭叔,这位是我曾和父亲几次提过的名医景先生,景先生虽是西疆人,但常年在南延四处行医问诊,是一位有善心、有胆识的大夫。父亲忽然过世……乡中……能一起谋事的人不多,景先生是可信之人,郭叔亦可信任他,咱们能在一起谋划今后之事。” 郭叔闻言,百感交集的看向冯长沥。 今日之前,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 遭逢厄难,短短一夜之间竟然成长至此,他热泪盈眶的望着冯长沥:“大少爷长大了……懂事了……”筚趣阁 冯长沥面色一红,好不容易止住的眼眶又一次泛红。 他用力闭了下眼睛,“父亲临终授命于我……我……怎能让父亲失望……” 郭叔连道了两句好,这才看向景拓。 视线又从夏宁身上浅浅掠过。 拱手道:“兖南乡正值危难之际,多谢两位援手之恩。” 说着,便是一礼。 景拓连忙避开,没有受他的礼。 郭叔这才将此次谋反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他紧皱着眉,语气皆是不平之意:“兖南乡虽土壤贫瘠,不适宜大面积种植,但种些耐旱的麦子、玉米棒子等也是份口粮,每家每户都种了几分薄田。可去岁年景不好,田地的庄家作物刚种下去就遇上了大旱,熬过了后又来大涝,作物欠收,收上来的还不够一大家子一年份的口粮,朝廷竟然还要收上去三成的粮食!” 郭叔神情愤怒,颤抖着手指:“三成啊!这不是要将人活生生逼死?冯大人不忍心收这些粮,去州府找上峰商议,兖南乡虽户户从商,但全靠年关、年中的商队流转赚些,希望能延至次年年后,家中手头宽裕些了再补上,那群人却不同意!大人无法,扛着压力收了每家每户的三成粮食,为了年底家中能有些存粮,大家都赶在冬日前将红薯块种下去。可天不顺遂啊,一场雪灾将作物都冻死了! 提起冬日的煎熬,郭叔这中年之人,也红了眼眶。 “种下去的红薯块本也是冬季的存粮,大雪冻死了红薯苗,也无商队前来,这一年冬日,个别人家饿死一人,都不足为怪。大家都盼着啊,盼着开那年后的恩赦——” 郭叔哽咽,用袖子擦了把眼睛。 一旁的冯长沥接着说了下去:“后面的事我也知道,我来替郭叔说罢。开年后,父亲去州府,带回来的却是增税一成的消息! “州府说,被地广人稀,虽也受雪灾但影响理应不大,且兖南乡记录在册的皆为商户,逢大灾大难就要多收一成税,支援其他灾区。我们兖南乡从哪儿还能拿得出来一成的税收? “我父亲拒交,州府里就卡着商队通行的文书,来往商人少,大家的收入也就跟着少了。更不用提,州府里还时常派人来捣乱催收税款,他们总觉得商人有钱,兖南乡有钱!可再有钱,这些年层层剥削、各项明目的税收,又有多少富余?” “到了今年春日播种,朝廷开恩,允许农家向朝廷借粮种地。州府却说我们都是商人不借给我们兖南!” 冯长沥到底年轻,情绪显出,憋忍的面颊通红。 郭叔调整好了情绪后,伸手轻拍了下他削瘦的肩膀,话却是对着景拓说的:“既然朝廷不把兖南乡百姓当人看,我们身为父母官,却不得不为百姓杀出一条生路!” 景拓面色不变,并无赞许、感慨之意,只是眉目安静的问道:“所以,你们便挟持了换防军,以此揭开叛乱的序幕,是么?” 郭叔的面庞过分消瘦,颧骨便显得分外高耸,添了一份刻薄的面相,“是。冯大人上告无门,州府根本不受理兖南乡的冤屈,京城又太过遥远,等到赶去京城,怕是兖南乡早就被那么人要搬空了!地上产不出东西,商队进不来没有收入,苛捐杂税却又那么重,不是要活活逼死兖南乡人!既然都是死,还不如豁出去一把,搏一把大的!干脆将这件事闹到皇帝跟前,容那昏君来辨证的是非黑白!” 相较于郭叔与冯长沥的愤怒,景拓的冷静看似有些格格不入。 “你们将他们关在了什么地方?” 郭叔皱眉,眼中生出一丝戒备:“景先生问这作甚?” 景拓敛袖,眉目柔和,眼中如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郭叔不必如此紧张,只是我来过兖南乡多次,以我拙见,除非你们能在地下造出一个牢固无比的牢笼,否则如何能困住换防军一行?” 听他只是关切兖南乡如今的处境,并非是想要偷偷放走换防军一行,郭叔便卸去了戒备,答道:“这是外头人所不知道的密室。兖南乡风沙大,最大的龙卷风都能将房屋一并卷走,为了保命,地下挖了不少地下通道、地下屋舍,如今他们就关在地底下。我们还在每日的饭菜里下些东西,自然能轻而易举将人困住。” 兖南乡竟是有地下暗道? 别说是夏宁,连景拓都有些吃惊。 毕竟地下工事费事耗力,兖南乡并不算是富裕,但听郭叔所说,地下暗道还不少。 如真的建造暗道只是为了逃命,那兖南乡这位冯县令,当真是位切切实实为百姓着想的好父母官。 连景拓都不免有些感慨,随即又问道:“今晚南延军突袭,他们虽驱赶了出去伤亡亦是不清,但从人数规模来看只是先头突袭部队,等到他们明日人都到齐了后,定会倾巢而出强攻一波,届时,你们又打算如何?” 郭叔绷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冯大人本与我策划,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兖南乡都必须坚守到骠骑将军临城为止。听闻——他是个愿意为无辜百姓鸣不平的好将军。只是……”郭叔脸上的表情暗淡下来,欲言又止。 第125章 谋划 只是…… 没想到来的不是耶律肃。 景拓的视线若有所思的从夏宁脸上状似不经意的扫过,淡声道:“你们就如何料定南延陛下定会派骠骑大将军,你们前期准备了这么些,独独将最后的希望压在一个无定数的人选上。” 冯长沥抡起拳头,一拳重重捶在树干上,“我们也不曾料到昏君竟如此狠心!竟然要将我们兖南乡全数剿灭!” 景拓的叹息声几乎要从唇边溢出。 兖南乡这揭竿而起的动乱策划的竟是如此不足。 “还有其他问题,你们虽动员了民众加入,但战力不足仍是个大问题,经昨晚一役,你们损失比南延军更为惨重,如果明日突袭,论战力,兖南乡必输无疑。”筚趣阁 冯长沥与郭叔皆是一脸灰败之色。 郭叔几乎老泪纵横,他们豁出身家性命,承载着兖南乡所有百姓求生的希望,就是想要杀出一条血路。 可眼下局面—— 他们牺牲了多少人? 迎来的却是一副死局…… 郭叔想起冯大人的死前夙愿,想起饿死的无辜百姓,又想起夜里那炼狱般场面的,老泪纵横,“难道……我们真的做错了?是老天爷真要灭我们兖南乡吗!” 冯长沥紧紧绷住嘴角,在郭叔痛心疾首的痛诉声中,情绪再也憋不住了。 跌坐在了地上,用手捂着嘴巴,吞下哭声。 里面哭亡人。 外面哭今后的局势。 只是,眼前的景拓仍如此温和、平静。 他轻而易举就击碎了这些人的希望,将他们推落绝望的谷底。 随后—— 再如天降神兵一般将他们救出绝望的深渊。 这个人,当真是处处都是算计。 窥探不到半点真心、真面目啊。 夏宁冷不防开口,清冷的嗓音像是从天而降的甘霖,让绝望的两人似乎看到了希望:“景先生可有破局之法?” 郭叔弯腰拱手:“恳请先生救我兖南乡!” 冯长沥也立刻从地上蹿了起来,深深向他鞠一躬:“这份恩情!长沥愿以此生当牛做马也要回报先生!” 景拓伸手虚扶二人,“两位不必如此客气。” 待两人站定后,他才缓缓道:“此次朝廷派来这一位‘奇才’将军,不是天要灭你们兖南,而是天要助你们。”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景拓弯唇轻笑,笑意未达眼底,“你们南延陛下最好面子,兖南乡人口最不众多,但也是商队中转极为重要的镇子。你们反了,顶多只会派兵镇压。” 郭叔一惊,“昨晚突袭虐杀的行动,是这次领兵之人的决策?而非朝廷的?” 景拓名为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手握枯枝,在地上勾勒布局。 兖南乡风沙大,院中无人打扫,地上早已有一层薄薄黄沙,正好能方便他写划。 在夏宁看来,一身布衣的景拓身长玉立,虽五官平平,但此时从容不迫的指点江山,为兖南乡出谋划策。 一言一行,一计一谋,条理清晰的从口中吐出。 不急切,也不冒进。 这份游刃有余,何尝不是另一种强大。 夏宁虽然不喜他处处算计的虚伪,但此时此刻,也为他的沉稳而心生敬意,听他的谋略,也跟着调动起了叛逆的情绪。 兖南乡对朝廷。 是弱者对强者的背水一战。 绝境反杀。 而她,也早已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夏宁也忍不住加入说了几句,景拓对她的提议给予鼓励、肯定,还会说一句姑娘聪慧。 拟定了计划后,冯长沥和郭叔一改最初的绝望,满脸激动之色,一腔壮志酬筹。 愈发对景拓心悦诚服。 发自内心的尊称他一声先生。 郭叔急着去安排布局,匆匆告辞,冯长沥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有些迟疑的看了眼夏宁,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这位女侠姑娘应当如何称呼?” 心中却是好奇。 这一晚接连出现两位女侠,当真是奇事。 夏宁觉得有些好笑,他怎么又称呼自己为女侠?看着他清澈的眉眼,眼神也淡了些冷淡。 月光如冷霜,将她的面容照亮。 旁人看着,如同月宫仙子般,美的不可方物,但却不容人随意轻薄。 冯长沥红了眼睛,结结巴巴道:“侠女姑娘笑、笑什么,可是我说错了……这儿先给您赔礼……” 说着就要抱拳行礼。 夏宁笑出一声,笑声清朗,虽女子嗓音本就轻柔,但言语透着一股豁达之意,她也学着江湖人的规矩,抱拳回道:“我姓夏,名湘娘。” 冯长沥又连忙道:“夏侠女!” 夏宁翘唇,也不再纠正他的叫法。 侠女啊。 她活了近二十年,如今换了个侠女的身份,倒也不错。 冯家新丧,冯长沥即便承下了兖南乡这一重担,但身为人子,也仍有他的孝要尽,被人喊走了。 景拓扔了手中的枯枝,眼梢含笑的看她:“竟看不出来,姑娘如此向往江湖?” 夏宁敛起脸上的笑意,平声回复:“竟也看不出来,先生如此擅长布局谋划?” 两人对视,眼底神情各异。 景拓温文尔雅,儒雅为他的容貌添了几分气质绰约,“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夏侠女。” 最后三字,眼中涌起笑意重叠。 像是刻意揶揄她。 夏宁自嘲的笑了声,目光不去看他,昂起头,只注视着天上的一轮皎月,“我自以为掏出了牢笼,逃到了北方,已得到了自己追求的自由,可有些时候,又会生出一种错觉——” 她敛下视线,分外安静的直视着景拓:“自己仍是旁人手中的一颗棋子。” 景拓的笑容愈发温柔,声音更似春风拂面,“怎会。” 夏宁哼笑了身,视线一瞥,不经意透出一缕风情。 在孤冷的兖南深夜,艳丽的直逼人心。 让人想要彻底占有。 景拓眼中神色微变,嗓音温和着道:“夜深了,姑娘体寒,还是早些休息为好,今晚之后,怕是再也没有今夜如此安宁的夜晚了。” “好。”夏宁应下,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若夜里睡不着,那就背脉案、草药论,明日得闲时,我还要考问你。”在门口时,景拓又停下,转身看她。 夏宁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冷不防听见这一句,有些发蒙的看他。 都这个节骨眼了,他竟然还给她布置功课? 景拓略一挑眉,温声问道:“姑娘不会是在想,如此时局之下,景先生还让背那些枯燥的医书罢?” 夏宁嘴角抽了一下,攒起假笑:“先生都是为了学生好,学生怎敢如此想。” 景拓点头,对她的回答甚是满意:“为医者,能救人性命能得人尊重,但这份尊重的前提源自于医者的自律、谦逊、刻苦、勤奋。不论何时,医者都不能忘了温故而知新,记住了么。” “先生教会,学生必定牢记在心。”夏宁躬身答道。 语气比方才真挚许多。 景拓先一步离开。 夏宁这才直起腰身,吐出胸中的浊气。 景拓此人诡谲、算计深沉,但在教授她医术之事上,却是尽心尽力,毫无藏私,但冲这一点,夏宁愿意恭恭敬敬称他一声景先生。 离开县衙后,外面街上的伤亡者已被抬走,只是地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即便兖南乡的风沙再大,也吹不干净残留在地上的血腥气。 浓郁的让人作呕。 她用帕子掩唇口鼻,快速往客栈走去。 本以为这一夜刀光血影,梦里会噩梦连连,却没想到这一夜好眠。 兖南乡人一夜无人敢入睡。 夜间突袭,南延军杀人如麻,除了愤怒,也生出了惧意。 紧接着传来了冯县令的死讯,尚未来得及消化恐惧的情绪,悲痛又涌上,时局特殊,他们不敢大声哭送,只在县衙门外,磕三个响头,也不敢久留,匆匆离开。 无人指挥。 但县衙门外却有条不紊。 沉默的人来来去去,面上除了悲伤之外,还蒙上了一层阴霾。 县令死了,他们今后……又会如何? 南延军突袭失败,八百里加急折子就往京城递了过去。 第三日早朝将好送至。 折子上写—— 慰安使节抵达当晚,派出小队前往兖南乡,却遭兖南乡人出其不意偷袭,联合起来驱逐他们离开兖南乡,我方伤亡惨重! 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兖南乡区区一个靠着商队起来的商人之乡,竟敢谋杀南延将士! 渊帝更是拍案震怒:“兖南乡隶属哪个州府?!兖南乡全民皆兵?!这又是个什么样的说法?!朕还顾惜他们大灾过后不易,派了慰安使节过去!但他们竟敢连朕的将士都敢杀了?!” 一顿怒吼质问,满朝无人敢答。 兖南乡全民皆兵? 但南延的国策可是重文抑武啊! 这兖南乡究竟要做什么? 朝堂之上没有个论证清楚,但南延军被兖南乡重创这一消息,却飞快传遍了京城。 京城议论纷纷。 近些年来,南延战事不断,但皆是对外,且多胜少败。 此时,冷不丁来了一个噩耗,南延军输给了南延的一个镇上的草兵,这岂不是一大个笑话? 南延去岁才收复了东罗,近些年又与西疆势均力敌,不再受其制约,国力昌盛,怎么可能会出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内乱? 一定不是南延国的问题。 第126章 兖南出妖女 不是朝廷的问题,那还能是谁的问题? 自然有敏锐的人发现了,此次带兵出征的竟然不是骠骑将军? 那就是此次出征将领不成啊! 既然不成,就该及时止损! 于是,京城里自发组织了一批文人谋士,有权利的上折子,没权利的就些请愿书,雪花一般涌进宫中,皆是恳请更换慰安使节,请派骠骑将军出征,早日安定兖南乡。 兖南乡挨着南境,南境之外就是西疆。 这事毕竟是内讧内乱,若是让西疆知道,难保他们不会乘人之危啊! 因一个小小兖南乡失了南延的太平盛世,不划算啊! 明明只要更换一个将军就能稳定这天下了! 雪花般的折子都快堆满了渊帝的半个书案,但他仍不松手。 而将军府也仍是闭门谢客。 又过了一次早朝,兖南乡的八百里加急折子又递了过来。 折子上又是一个战败噩耗。 南延大军抵达兖南乡次日,因兖南乡无谈和之意,由慰安使节公孙仲亲自率兵围剿兖南乡,但对方手段阴毒,竟在必经之路上洒满毒药,将南延骑兵的所有马匹统统毒死! 他们正一片慌乱时,南燕乡又派出轻功高强的谋逆之徒漫天遍地的撒药粉,只要吸入鼻中,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开始腹泻不止…… 兵士们如何还能继续打? 在他们撤退后,兖南乡又将所有毒死的马匹通通拖回去。 接着,借着北风就闻到他们大开马肉宴! 这封加急折子,听得朝臣目瞪口呆。 这仗…… 竟然还能打成这样? 这兖南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镇子啊? 渊帝却彻底没了心思。 南延大军的坐骑被毒死,还沦为了兖南乡人的口粮,使出撒药粉这种下作手段瓦解军心! 桩桩件件,看的他额角青筋猛跳。 “岂有此理!朕的五千精兵强将,竟是连一个弹丸之地的兖南乡都拿不下吗?!兵部何在??召集所有在京将领,到御书房议事!” 吼完后,渊帝愤愤一挥衣袖,直接离朝。 连离开的背影都散发着愤怒。 又隔了一日,八百里加急战报递来。 公孙仲在折子上写,他们打算全力出击猛攻降服兖南乡,结果兖南乡门口无人驻守,他们进入后从天忽降一个妖女,用靡靡之音迷惑众将士,摄人心魄夺人理智,等到他们回神时四周屋舍之上皆是兖南乡的弓箭手。 他们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请陛下增援!诛杀妖女极其党羽,为死去的将士们报仇雪恨! 先是全民皆兵,再是毒药泻药,最后又是妖女…… 这兖南乡到底是个地方?! 竟然会变成这样? 渊帝极力压制着咆哮的愤怒,但在视线扫到折子最后写上的存活将士人数后,口中快速涌起一股腥甜,他痛苦的蹙着眉,撑着胳膊就想要从龙椅上下去,但胸痛忽然一阵剧痛,咳嗽之下,一口鲜血喷出! 立了满朝的文武百官皆被吓到了。 最后不知谁先唤了一声:“陛下!” 接着,渊帝直挺挺的从龙椅上一头栽了下去。 当场昏迷不省人事。 朝廷,彻底乱了。 这消息传到坊间,说那兖南乡出了一个妖女祸世,鼓动兖南乡叛乱,迷乱男人心智,驱使女人为奴为仆,更是将无辜稚儿当成傀儡。 更有说,那妖女美艳绝伦,歌声魅惑,唱着一首桃花奴宛若天庭仙女降世。 迷得人昏昏迷迷后,立刻射出弓箭夺人性命! 谣言愈发夸张,早已偏离了原本的真相。 可无人去追溯真伪。 只知道兖南乡出了个妖女!他们的皇帝因此病倒,如若再不除了这妖女,只怕会对南延国运有害。 这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自然也传入了闭门谢客的将军府中。 耶律肃正在演武场上练剑。 他身体中的毒素彻底清除,实力已恢复了大半,只是经此一事,他愈发冷冽,脾气阴晴不定。 再加上没有何青在旁揣测他的心思。 陆元亦和赵刚常会踢到铁板,吃板子更是常事。 进了演武场后,将军府众人轮番被拉去对练,无一不是视死如归的进去,浑身是伤的出来。 这一日,陆元亦听到了消息,连忙滚回将军府,将这传闻一股脑说了出来。 耶律肃剑锋一闪,手下失了轻重,直接一挑对面的脑袋,幸好及时收手,没将人的脑袋砍下来,只是割了他一半的头发,吓得那府兵两腿一抖跪坐在了地上。筚趣阁 腿间渗出温热的液体。 耶律肃收回长剑,冷冷扫了眼府兵,薄唇轻掀,“滚。” 府兵屁滚尿流的逃出去演武场后,耶律肃才问了一句,“那妖女唱的是什么?” 陆元亦弯腰回道:“回将军,是桃花奴。” 他将声音压得小心翼翼,唯恐惹了将军逆鳞。 耶律肃挑眉,冷峻的面庞上探不出喜怒:“为何如何肯定。” “是、是……公孙仲写的……他……留恋烟花之地曾是个纨绔子弟……想想来应该不会听错……” 桃花奴……吗。 耶律肃眼底暗色涌动,忽然收剑入鞘,“备马,我要入宫探疾!” 陆元亦:啊? 他抬起头,望着已离开演武场的背影,愣了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将军要入宫探疾,探谁的疾? 那不就是陛下的? 将军这么打算主动请缨要去兖南乡了吗? 陆元亦心血澎湃,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提剑上阵,打个兖南乡那群人屁滚尿流,救出傅崇将军来! - 接连三日防住了南延军,士气大增。 但这只是表象。 长时间紧绷的身体状态,以弱胜强带来的压力,受伤的将士一日日多起来,战力不足的问题愈发严峻。 兖南乡本就是商队中转的镇子,途径的商队中,药商不少,经年累月,兖南乡里的老百姓也稍懂得些药理,能自己治个头疼脑热,本土也就一家医馆,有个开堂问诊的大夫。 只是在兖南乡叛乱之前,早早就离乡逃命去了。 像是刀伤、剑伤,他们也只得另寻大夫。 这一求又求到了景拓头上。 他便带着夏宁治病救人,从一开始夏宁只会上药包扎,到现在挖肉拔剑,还临学了几个针灸止血的穴位。 短短几日,学的东西竟是比前一个月的还要多久。 有时记混淆了,景拓毫不留情的斥责她一顿,结束后还有一顿手板逃不掉。 日子忙碌,却格外充实。 接连三日灰头土脸的逃回营地去,南延军已是元气大伤。 夏宁也得以喘息几日。 她本就不丰腴,这段时间更是累的又削瘦几分,只是眼神愈发坚毅,举手投足间雷厉风行,英气勃发。 初来兖南乡时,她眉眼间尚存几丝媚态。 此时早已探寻不到。 即便她美貌惊人,众人也不敢垂涎,甚至在看见她提剑杀人时的麻利身手后,但凡见她眼神一变,就忍不住心里打鼓。 甚至连包扎换药时,痛的想要嚎叫几声的病患,也忍不住将喊叫声吞下肚去。 这一日,夏宁正跟着景拓换药,顺道被他拷问脉象。 忽然七八个面色蜡黄的女子走到夏宁跟前跪下,言辞恳切:“请夏女侠收我们为徒,授我们上阵杀敌的功夫!” 一叠女子坚定的声音齐声响起,引来所有人的侧目。 她们却丝毫不受这些目光的影响,深深磕下头去。 夏宁停下手中的动作,清冷的眼神中印着她们坚定的目光:“你们为何要学武?” 在夏宁看来,这些女子都梳着妇人发髻。 她们有家有室,有男人为她们撑起一片天。 其中一两人夏宁还有印象,突袭当晚,她曾给她们塞过剑,但当时只是情况紧急,如果不自救,她们只能等死。 而如今,兖南乡虽然战力不足,但还没糟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为首的一名妇人面盘正圆,浓眉粗眼,话音亦是中气十足,她开口答道:“我们本以为上战场保家卫国那是汉子们干得活,但自从看见姑娘不畏那些杀人如麻的狗贼,还能将他们打的哭爹喊娘,看得大快人心!我们才知道,女子可以上阵厮杀!也可以如此强大!我们也希望像女侠一样!做一个能打的那群狗贼屁滚尿流的妇人!” “求女侠收我们为徒!” “我们不怕吃苦流血!” “我们也想为兖南乡出一份力!” 七八张脸,皆是面黄肌瘦,但脸上的表情出奇的一致。 夏宁一时喉间哽住。 竟不知如何回答她们。 旁边的病患们听了后,有些人红了眼睛,有些人鼓着气,对夏宁喊道:“夏姑娘,哦不对,是夏女侠,求你就教教她们吧!” 一人开口,就有人跟着应和。 “我们兖南乡的女人不是京城、南方那些娇滴滴的妇人,做生意持家种田都是不输男人的一把好手!若我们兖南乡的女人还能上阵杀那些混账东西,让他们知道我们兖南乡连女人都不是好欺负的!” “夏女侠,求你答应她们吧!” “我们生是兖南乡的人,死也必得是为了兖南乡死!求夏女侠成全我们!” 妇人们的声音,比刚才更坚定几分。 夏宁的心再冷再硬,也被兖南乡的妇人们感动了。 原来,世俗偏见,在兖南乡不是枷锁。 她面上的疑色淡去,淡声道:“我身手不佳,能教你们的实在不多,你们若真的想学,今日夜里再来县衙前的空地寻我。” 妇人们立刻露出惊喜之色,“多谢女侠!” “不对!应当是多谢女先生!” “对对对!多谢女先生!” 这些妇人看着年龄都比夏宁大上几岁,但此时开心的却像是个孩子。 若不是夏宁态度清冷让人不敢随意靠近,她们肯定要拥蹙上来。 看着这些妇人身上散发的朝气活力,夏宁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轻咳了声,沉声道:“都散了吧,这儿都是病患,不宜聚集这么多人。” 妇人们哪敢不听女先生的话,立刻离开。 第127章 夏氏! 人散了后,夏宁继续回去替人换药包扎伤口,却见景拓眉眼含笑的看她。 夏宁挑眉,疑道:“先生为何这么看我?” 景拓揣着双手,眼光温柔的看着她,“看我的女学生竟如此厉害,已成了旁人的女先生。”接着话锋一转,温和之意不减:“但脉案仍要考,浮脉体象。” 夏宁神情自若,张口背道:“浮脉如浮在皮毛,如水漂木,举之有余,按之不足。” 景拓又问:“主何病?” “浮脉为阳,其病在表。寸浮伤风,头疼鼻塞;左浮……” 女子清冷沉稳的嗓音起起伏伏,久久未停,闻之令人心安。 - 夏宁将妇人们练武的时辰安排在夕食后两个时辰,早食前一个时辰。 用过夕食后,家中琐事结束,刚好能抽出空来。 清晨则是天微亮时,练武结束后刚好回去张罗家中早食,又或是去厨房帮忙,给巡逻换班的将士煮早食。 她所教习的方法,都是按着赵刚教她的路数。 虽然辛苦了些,但却是实实在在能帮她们打基本功。 夏宁带领的娘子军人数从七八人增长到了十多人,二十多人,至今已有五十余人。 北方女子常年受风沙吹打,体力、精力都不错,再加上绷着一股劲儿,大家学的热火朝天,夏宁教的也尽心尽力。 在景拓的建议下,夏宁带领娘子军改练红缨枪。 刺程远,可防守范围大。 夏宁也不会红缨枪,便只能临时从景拓手中学下几招,每日搭配着基础拳法训练。 实在有几个妇人臂力弱的,夏宁也不曾放弃她们,而是另教她们剑法。 娘子军们在私底下早就传遍了。 女先生看着冷艳孤傲,实则心比菩萨还善。 她们定不能辜负女先生的教导! 这一日清晨,夏宁方结束了晨练,后背洇出大团的汗渍,正准备回客栈换身衣裳,无意看见冯长沥从一屋舍里出来。 浑身沾满灰尘细土,眼下一圈黑青,显然是熬了个通宵,脸色煞白。 走路时还打着摆儿。 风再大些,就能将他直接撂倒。 夏宁去准备早食的摊子那儿拿了个馒头、端了碗稀粥,朝游魂似的冯长沥走去,“先坐着吃些,不然走不到半路就该倒了。” 冯长沥抬起熬得通红的眼睛,眼神虚晃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夏宁的模样。 “多、多谢夏女侠!” 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后,他才骤觉饿的眼前发黑,蹲在地上就吃了起来。 狼吞虎咽,连烫嘴的粥都来不及多吹两下,囫囵着就灌了下去。 夏宁随口问道:“这几日南延军都没有来突袭,你们怎么比之前赶得更急了?” 冯长沥摸了下嘴巴,吃了一顿热食后,面色显然好看了许多,眼神也有了分力气,他撑着胳膊从地上站起来,答道:“先生说,外头那些南延兵跟缩头乌龟似的,十有八九是递消息去京城找就远了,我们必须得乘着这个时候挖通暗道。这两日已经用上炸药了,速度能比前些日子快上许多,再有个半个多月就能完成了。” “多注意身体,别熬垮了。”夏宁关切的叮嘱了句,“可需要帮忙给里头的人送些吃喝的?” 冯长沥刚想点头答应,忽然又改为了摇头。 他伸手摸了下脸颊,笑呵呵道:“不用不用,我们自行出来提进去就好了,夏女侠帮我们看顾病人,又训着娘子军,已然很麻烦你了。” 夏宁已露出缓和的浅笑,“小冯大人先回去休息吧,看你的眼皮都快打架了。” 冯长沥嘿嘿笑了两声,将空了的碗递给她,这才往县衙走去。 夏宁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了眼冯长沥出来的屋舍,心中忽生一股不安,但细想又探究不出任何错处,最终还是离开了。 兖南乡里的日子开始恢复平静。 一日一日过分飞快。 北方进入夏季后,白天出太阳时地面晒得烫脚,晚上冷的得穿袄。 死守了一个多月后,囤的粮食已经不多了。 若非早前有那些马肉撑着,可能连一个多月都撑不到。 现在兖南乡,除巡守的男人们一日三顿稀粥,其他人一律改为两顿稀粥。 粮食紧缺、战力不足。 这些致命的问题像是一把刀一样悬在兖南乡上方,但所有人的干劲不减反增,都因他们得了‘景先生’的出谋划策。 令景拓在他们心中,成为了神一般的人物。 自从开始缩食后,夜间兖南乡的巡逻由夏宁所操练的娘子军顶上,她们白日里做粗活时能稍加休息会儿,减轻些将士的压力。 娘子军们得了任务,愈发生气勃发。 她们梳起了牢固简约的发髻,束起碍事的袖子,单穿长裈,脚裸处又用绳子将宽大的裈脚口扎住,方便活动。 五十多个妇人手持红缨枪分十队巡逻在兖南乡镇中,英气飒爽,气势汹汹。 又担心夜里会有人突袭,便将自己的西洋镜交给眼神利索的娘子兵,安排她与另外一人轮流在高台上监视四方动静,一旦有异常立刻来报。 但谁也未曾想到,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第三次巡逻的五支小队按时归来,接着第四次巡逻的小队正要出发时,从远处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个妇人:“夏先生!有、有骑兵靠近——!” 夏宁立刻询问:“多少人?” “二三十人——” 她皱着眉,“从什么方向来的?” 妇人慌乱不已,一时东南西北分不利索,最后指了个方位,“他们特别快!比之前那些南延军还要快!” 夏宁握紧腰间的剑鞘,沉声安排众人行事:“哨岗继续监视,若那些骑兵继续接近兖南乡,点燃信号弹通知士兵,第一小队、第二小队立刻去县衙通知小冯大人、郭叔,如有必要协助民众进入暗道躲藏。其他小队随我一同去正门!” 娘子军齐声应和,向正门快速移动。 等到她们小跑着赶至正门时,从后方传来信号弹的闷响声,漆黑的天空瞬间被明亮的光点亮。 耀目的白光下,前方传来急促马蹄声靠近。 一身身坚硬的盔甲反射出刺眼的亮光。 信号弹的光只有短短一瞬,很快暗下。 但那一群人已至兖南乡正门之前,依靠着门口的火把,夏宁看清了为首将领的面目。 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人。 耶律肃。 他身着魁梧盔甲,肩披鲜红烈烈披肩,在黑夜的风中被吹得烈烈作响,坐在健硕的马上,冷冽的眼神几乎能将人射穿。 一身气势巍巍赫赫。 此时再见,夏宁以为自己会害怕、恐惧,一如她伪装成‘商连翘’时那般。 实则,内心竟是波澜不惊。 而她甚至连视线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倒是看见耶律肃身后不过十多人,却有不少她熟悉的面庞。 譬如赵刚、陆元亦。 这些人看见为首英姿飒爽的女子,先是一愣,随后才是诧异。 娘子军们察觉到对面视线的异样,立刻往夏宁身旁靠近,低声问道:“夏先生认得他们?” 夏宁眼神淡淡扫过,清冷的嗓音在黑夜中响起。 “旧人罢了。” 四个字,仿佛沾染了北方冷冽的寒气。 耶律肃眼底仿若极寒之地,卷起铺天盖地的暴风雪,他勒紧缰绳,控制着胯下的马一步步踏进兖南乡的正门,每一声马蹄声,仿佛都敲在他们惊恐的心尖上。 戍守正门的士兵立刻拔剑制止,但双腿开始微微发颤,那是畏惧于他身后那群铁定身手不俗的骑兵,更是畏惧于耶律肃周身肃杀的气息,“你、你胆敢再靠近一步——别——被——” “啪!” 士兵话还没说完,就被耶律肃身后的陆元亦一鞭子抽倒,厉声呵斥:“没说话的份!滚一边去!” 难怪将军这一路不眠不休玩命似的赶路。 本来还以为是军情紧急,却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夏氏! 这下国事变成了家事,将军此时的状态已然十分吓人—— 如果碰上些没眼力劲的,怕不是真的扑上去送死! 一个守门的士兵被抽了后,另一个人提着红缨枪就往前冲:“我——” “啪!” 又是一鞭子响起! 两人捂着胳膊咬牙切齿的在地上打滚。 娘子军见来人就是冲着她们的女先生来的,即便对方身手远在她们之上,也不曾退缩半步,纷纷亮出红缨枪,打算护在夏宁身前,却被下手抬手制止:“不必。” 耶律肃骑着马彻底进入兖南乡正门。 两人近隔着四五人的距离。 近到—— 耶律肃能再一次清晰的看见这个女人的模样,看见她眼底的冷色,心中的愤怒化为声音,如寒冰炸裂:“夏氏,你费劲心机从我的身边逃离,就为了做这种事?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赶去断头台送死吗,嗯?!” 眼神阴狠恐怖。 娘子军们互看一眼,眼神皆是微妙。 女先生和这男人…… 究竟是什么关系? 还不等她们想出个所以然来,夏宁后退半步,直接拔出长剑,锋利的剑刃对着他的脸,动作决绝,“我的生死,轮不到你来裁定。” 看他的眼神冷漠的如视死敌。 甚至连一丝愤怒、畏惧都探索不到。 只有冰冷。 第128章 夏氏,最后一次机会,过来! 这个冷漠的眼神彻底激怒了耶律肃。 她的生死轮不到他的裁定?! 当真是笑话! 她夏氏的生死,只能由他做主! 他一跃身从马背上跳下,一手拔剑出鞘,招式锋利的朝着夏宁攻去! 夏宁毫不畏惧,身手敏捷地一一避开,一招一式,行云流水。 陆元亦忍不住看向赵刚,低声问道:“她的剑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你到底教了她多少?” 将军完全没有手下留情,而夏氏看着细胳膊细腿的,竟然能接下将军七八招了! 赵刚看的目不转睛:“别看我,不关我事,你看看剑术和我分明不是一个路数的。” 刀剑铿锵,几番交锋。 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夏宁虽起先势头很足,但终究学的不精,十招过后已显示弱势。 而耶律肃步步紧逼,每一次出手都想要取她的命!夏宁的体力不支,一个闪躲不及,被耶律肃的利剑狠狠划破胳膊,顿时鲜血染红袖子。 她吃痛,握剑的手不稳。 耶律肃寸步不让,即将要制服她时,忽然身后传来弓箭破空之声! 耶律肃闪身避过,夏宁乘势后退。 两人的距离已然拉开,等到耶律肃想要制止时,景拓运用轻功几个脚尖点地插入两人之间,恰好将夏氏护在身后,将她推着往后又撤一步。 守在身后的娘子们见夏宁脱离危险,纷纷上前将她围住,“夏先生,你没事吧!” 夏宁单手捂住剧痛的胳膊,脸色略微发白,微不可查的摇了下头。 视线死死盯着面前对峙的两个男人。 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景拓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挂起虚假的浅笑,声音乍听温和,实则丝毫没有落于下风:“耶律将军要对我的学生做什么?” “你的学生?”耶律肃眼底的冷冽杀气溢出,语气嘲讽,视线却都不屑看景拓一眼,而是落在夏宁的身上,咄咄逼问:“夏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过来!” 夏宁拉起衣摆,扯下一条布巾,随手将胳膊上的伤口牢牢绑住止血。 脸色疼的冷汗直冒。 但开口时,语气淡漠如水:“威名赫赫冷血无情的骠骑大将军话何时这么多了,心又何时这么软了,难道当真是——”她撩起视线,似笑非笑:“对我情根深种念念不忘了?” “嘶——” 陆元亦听得忍不住头皮发麻,狠狠倒吸了口冷气。 这夏氏好大的胆子! 她是想寻死啊! 所有人目光各异,耶律肃的眼神阴鸷的几乎能活活杀死人般,扬起胳膊,剑锋指着夏宁,厉声下了命令:“兖南乡受妖女与其党羽蛊惑,务必将他二人生擒!” 一声令下,无人不敢应和! “是!将军!” 十几位骑兵将领一起冲来! 轻而易举就突破了兖南乡正门的防守! 景拓护着夏宁,目光警惕着前方,叮嘱的话语却是对身后的夏宁说的:“他是冲着你来的,你先回去接应傅崇,等到傅崇出来后——” 话还未说完,耶律肃提剑杀来! 夏宁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带着他侧身闪避,随后后跃一步,目光深深的看他一眼,粉唇微启,轻声道:“景先生小心。” 话语,是耶律肃今夜从未听过的温和。 而这份温柔,却是对其他男人。 在他们认识的年岁之中,夏氏的也曾对他温柔小意、谄媚应和,原来——那些都是她的伪装! 等到她离开自己后,对自己的只有冰冷的愤怒。 眼前的这一幕,在他看来分外刺目。 他所厌恶的东西,就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耶律肃祭出的招招皆是夺人性命的杀招,阴狠毒辣,而景拓居然能在如此密集的攻势下防守的密不透风! 两人势均力敌! 夏宁无暇顾及,转身就要离开。 却被重出重围的赵刚与陆元亦拦住! 他们本就是武功高强之辈,兖南乡的虾兵蟹将根本阻拦不住他们!娘子军众人心急之下一齐冲了上去,根本顾不得红缨枪的什么招式,只管呀呀呀的用力嘶吼叫嚷着,拼了命的往二人身上戳去! 竟也拦住了他们的脚步。 眼看着夏宁就要逃走,陆元亦心一狠,使出杀招,一招见血,直接击飞了一个娘子军! “秋家娘!” 其他妇人一起惊呼! 也止住了夏宁的步子。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柄,猝然转过身去,厉声质问:“南延朝廷丧尽天良逼得兖南乡百姓不得不反!而你们南延军不分青红皂白个个是刽子手,才逼得兖南乡连女子妇人都要持枪上阵!你们在动手时就不曾有一丝仗势欺人的愧疚羞耻之心吗!” 嘈杂混乱的正门前,女子清冷戾气的呵斥声,传至每个人的耳中。 她一身粗麻布衣,立在黑夜之下。 明艳的面庞,英武刚毅的眼神。 如一尊强大的女战神,气势滂沱:“一个月前,南延军偷袭,血洗兖南乡愈千人!见到美貌女子更是当众先奸后杀!如此禽兽不如的行为南延却放任不管!难道今晚也打算如法炮制这样对我们这群娘子军不成!” 提及那晚行径,夏宁皱起眉眼,语气之中皆是浓烈的厌恶。 而正在对娘子军出手的赵刚与陆元亦瞬间愣住,手下动作停了下来。 娘子军们逮住这个机会,一窝蜂涌了上去,这次嘴巴不再无用的吼叫,而是一张张嘴巴都在痛诉那夜南延军的恶行! 当晚死去兖南乡人,其中也有她们的家人、孩子、丈夫。 而此时,明明是她们期盼的骠骑将军来了,但是他们依旧没有带来正义! 情绪被点燃后,悲痛、愤怒交织,铺天盖地的涌去。 甚至影响到了耶律肃。 只是,他的死活,与夏宁再无关系。 一小队娘子军掩饰夏宁一并逃离,在中途遇上了押解傅崇等人出来的队伍。 因长时间服用迷药,这些人昏迷不醒的被关押在一辆辆囚车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往正门送去。 途经时,留下一地难闻的气味。 沿着气味的方向,这些人是从那间通了暗道的屋舍里出来的。 夏宁故作疲惫的在停了下来,对跟来的娘子军道:“我有些不适,在这儿歇会儿,你们去西门那儿通知一声这儿的情况。” 众人因担心正门那儿的战况,怕自己人守不住,坚持不肯离开。 夏宁也不勉强她们离开。 这儿离正门口有些距离,但夜里静谧,还是能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声音。 械斗声逐渐小了下来。 所有人都面露担忧的看着正门的方向。 挨着夏宁坐着的,是娘子军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小妇人,名叫佟春花,才十五岁,新婚燕尔,小夫君为了保护她在那夜被南延军杀了,而此时,她的娘亲还在正门那儿抵挡。 她担心的脸色煞白,但却不敢露一个哭声。 死死绷着自己的身体。 夏宁忍不住抬起了手,摸了下她的脑袋,“别担心,你娘亲会没事的。” 佟春花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龇牙咧嘴:“我知道……有景先生在,会没事的!” 夏宁的眼神微变了一瞬。 另外四个妇人年岁长许多,七嘴八舌的安慰起佟春花来,将她团团围住,不让她继续胡思乱想,也不让她们自己胡思乱想。 这是在娘子军里很常见的一幕。 在经历了惨绝人寰的人祸后,她们比任何时候都凝聚在一起,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熬过黑暗又令人绝望的一日又一日。 夏宁的身份虽然让她们诧异,但却无人敢提及。 只怕会戳痛她的伤心事。 一个女人要受到多少伤害,才会对一个男人如此无情。 隔了许久后,景拓带着大部队回来了。 离得老远也能感受到气氛的松弛。 士气的高涨。 “夏女侠!我们把南延军给赶走了!”立马有热情的兖南乡人冲着夏宁高声嚷嚷。 却被旁边的人一嘴巴子扇了下去:“就属你能叫唤是吧!景先生还没说话呢!” 后头又有人叫了起来:“是骠骑将军答应我们会追查真相!” “我们兖南乡有救了!” “都靠景先生!” 守在夏宁旁边的娘子军们一蹿跳的老高,直接冲了过去,加入众人的欢呼声中:“真的?!” “我们真的赢了?!” “不用死了?!” “景先生万岁!!!” “对对对!景先生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夏宁置身于热闹之外,看着一张张欣喜若狂的脸上洋溢着对景拓热烈的崇拜与感激。 景拓耐着性子听着他们的欢呼,歌颂赞扬声直冲云霄,热切的几乎要将天都掀翻了。 最后,他不得不安抚众人的激动之情,面上一如既往的是温润如玉的平和,丝毫没有傲气,“好了好了,大家的感谢景某都收到了。今晚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骠骑将军会来兖南乡与我们谈判,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众人这才依依不舍的散了。 冯长沥激动的红了眼眶,拽着景拓的休息,哭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郭叔也老泪纵横,向着景拓深深鞠了一躬。 为的是兖南乡所有百姓。 第129章 就凭我对姑娘发乎情、止乎礼 景拓半侧了身子,并未受他们的全礼。 伸手将郭叔扶住,又把哭的像孩童似的冯长沥拉了起来,言语淳淳,目光温和,“我所做的不过是出谋划策,能撑到今日是兖南乡乡亲们团结一致,靠的是乡亲们对冯大人、郭叔、小冯大人的信任。明日与耶律将军的谈判一事,还是要两位出马。” 他语气稍顿,有些无奈的看着冯长沥,“长沥,哭够了没,哭够了早些回去睡觉,明儿个是个重要日子,你顶着一双红肿眼去见人,还未谈判就已输了一半。” 冯长沥用袖子使劲擦了擦,依旧哽咽:“我、我不哭了!我这就回去用冷水敷上个一夜!” 难得再次听到他如此稚气的回答,郭叔绷不住笑了。 在这短短一个月里,变化最大的就是长沥这孩子。 郭叔用力拍了下冯长沥瘦弱的后背,“走!和郭叔一道回吧!” 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着走了。 冷静的街上,只余下夏宁与景拓两人。 夜风混杂着黄沙与尘土,吹得人心底宛若一个空洞,黑梭梭的望不见底。 夏宁忽然开口,“虽然南延答应明日谈判,但夜里怕再生变故,我打算继续让娘子军巡逻,也好让大家伙儿歇息的更安心些。” 景拓投来视线,隔着月色,他眼中的温和似乎透着些异样,“今夜大家也都累了,巡逻频次隔得久些也无妨。” “好。”她开口应下,似有什么事情在心间起落,但却抓不住,“当初先生答应我的事情,是否还能做到?” 景拓面带习惯性的柔和浅笑,“是商老板之事?待明日问过耶律将军后,他们应当会做出处置,只是不知商老板如今是否还……”他幽幽叹息一声,欲言又止。 商大哥他们…… 夏宁想起他们对自己的那些好,与他们同行的日子历历在目。 她敛下清冷的眉目,心中微涩。 但很快恢复了情绪,再次看向景拓时,明艳的脸上眼神明晰,“先生知道,我说的不止是这件事。” 景拓从容的面色微愣了下,“姑娘不愿意随他回去?” 夏宁的嘴角擎起一抹冷笑,“事到如今,‘夏宁’早就是个死人,‘夏湘娘’又沦为妖女,南延朝廷将兖南乡之乱安在我的头上,先生以为我能顶着哪个身份回去?” “早些时候,我以为耶律将军待你早无男女之情,但依今晚所见,他待你情深不变,又如何护不了你?” 他说的那么理所当然。 仿佛之前答应的事情已不作数。 这人,她当真是看不懂。 明明今晚他口口声声护着自己,现在却又要爽约于她。 夏宁皱眉,语气微冷:“先生是胆怯了,还是后悔了?听来像是不愿意履行承诺了。” 景拓骤然散去面上的和善,眼中似乎有什么情绪将要裸露出来,他淡着声音反问:“难道不是姑娘胆怯了,不信任我才会如此问我?君子重诺,我答应姑娘的事情,从未打算逃脱过。” 夏宁眉心紧蹙不展,嘴角的冷笑几乎要抑制不住。 景拓将她的表情看入眼中,往前跨了一步,逼近她寸许:“夏姑娘当真撇的下他?对他当真是忘情了?” 尽管两人相处许多,但对于夏宁来说,景拓依旧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陌生的药香,陡然逼近。 她本以为自己能心绪坚定,最后竟不知是他的靠近,还是他质问的话语,让她竖起的冷漠有了些许裂痕。 她眉眼冷凝,极力摒弃心中那些微不可查的动摇:“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于我不过是一个旧人而已。而先生这一路上的计算筹谋,让人愈发看不清真面目,让我如何再敢信?” 她尖锐的把问题回抛。 两人之间的气势不互相让。 景拓一再欺身上前,动作强势又突然的将她直接逼到斑驳的墙边,低下头,视线压迫性的锁住她。 距离过近。 呼吸纠缠在了一起。 微苦的药香掺入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景拓如同脱去温和的面具,看她的眼神如视心爱的猎物,妄图将她彻底占有,透出浓烈危险气息,嗓音暗哑:“就凭我对姑娘发乎情、止乎礼,凭我对姑娘无所不应,这可是西疆人对爱慕之人最高的尊敬。” 夏宁的眼瞳骤然抖了下。 她的视线看向景拓的双目,想要分辨这是否是谎言。 可就在这一瞬,她似乎嗅到药香之下的另一种极淡极淡的气味。 不等她思极究竟是什么气味,从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道惊慌的叫声。 “呀——” 两人一同看去。 从角落里钻出来一个黑漆漆的脑袋,双手捂在脸上,但十指指缝里隐约能看见她的眼睛,“我什么都没看到!先生你们继续继续哈……” 说完,猫着腰就打算溜走。 景拓收回视线,却伸出手指,撩起她鬓角的发丝勾起,言语温和,但却与往常多了一份不同,像是越过了一条界限,不再用教条礼法自我约束。 多了份危险的不羁。 “夏姑娘,今晚好好休息。” 他轻声慢语着。 在景拓离开后,躲在一旁光明正大听墙角的佟春花一溜烟的跑到夏宁身边,一双眼睛闪着锃亮的光,“先生先生,你和景先生——咦,先生,你的脸怎么了?” 夏宁屏住了呼吸,憋得脸颊通红,此时顾不得回她。 确认景拓彻底离开后,恰好看见佟春花的腰间系着一个水囊,直接伸手取下来,将水囊里的水全部泼在自己脸上。 冰冷的水激的她狠狠打了个颤。 但也将残留的味道彻底冲散了,她才敢恢复恢复呼吸。 佟春花惊愕的嘴巴微张,“先生……?” 显然是夏宁的行为将她吓到了。 夏宁抽出一块帕子,随意擦干脸上的水渍,不甚在意的回了句:“有些困了,洗把脸清醒下。” 佟春花眼睛睁的更大了。 别看她年纪小,但她已经嫁过人了。 就今晚那位骠骑将军,还、还有刚才的景先生,如此刺激的事情,怎么可能犯困呢!佟春花弯起眼睛,嘿嘿笑了一声,“男色当前,是该清醒下……”说着,又用手捂着嘴巴偷偷的笑,眼神像小猫小狗似的偷偷瞧她。 看着这张笑脸,她恍惚了下。 像是看到了竹立那丫头…… 许是她们笑起来那么一点相像,便让夏宁对她亲切了一分。 夏宁勾起嘴角,挑眉问道:“很闲?来过两招。” 佟春花的笑脸立刻就垮了,扭头拔腿就跑:“不闲不闲,我还要去巡逻——呀!” 才逃了两步,就被夏宁一把揪住了衣襟,语气温柔道:“今晚我正好有空,检验下你的剑术学得怎么……” 夏宁的声音中途停下。 低下头,凑近她衣襟旁闻了闻,的确闻到了火药味。 夏宁不动声色的松开她的衣襟,换了个问题:“你刚才是从哪处来的?” 佟春花一听女先生不再检验她的剑术,转而问她晚上巡逻是否有偷懒,小脸严肃着答道:“我刚和我娘家去,她受了些伤晚上出不来,我便去替她告假,路上遇见了我爹,说了会儿话就来了,绝对没有耍滑偷懒!” “你爹?”夏宁回忆了下,“他不是一直在暗道里?” 挖暗道的人手征集的都是兖南乡里不算太健硕的男人。 佟家娘儿俩都进了娘子军,唯独男主人身子不太好,被选入了去挖暗道。 可—— 暗道不是挖完了,怎么身上还会有那么重的火药味? 夏宁伸手替她掸了下衣裳,淡淡道:“那你又是从哪儿沾来的硝石火药味,别身上还有火药粉留着,一旦碰到明火危险的很,回去换身衣服再去巡逻。” “火药味?”佟春花疑惑了声,举起胳膊闻了闻,这才哦了声,笑着回道:“估计是和我爹说了会子话染上的,不碍事的,夜里风沙一吹味儿就会没了。” 夏宁疑惑了声,“暗道不是已经挖完了,为何你爹身上还有火药味?” 她一时答不上来,伸手挠了挠脑袋,“等我巡逻到家门口时绕进去问一声我爹罢。” “好,麻烦你了。” 佟春花不曾生疑,与夏宁一道往娘子军的集合点走去。 深夜,路上只有她们两个人影。 夏宁的性子变了许多,对外人愈发冷清不愿意多说话,而佟春花却是个话密的小妇人,但又怕自己的话太多惹了夏宁生气,紧抿着嘴巴,一直偷偷看她。 夏宁实在受不了,才开口问了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佟春花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先生长得真好看啊,就……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先生你千万别生气!” 夏宁轻笑了一声,讽刺道:“红颜薄命、红颜祸水,自古和红颜沾上边的鲜少有好事,殊不知——哪里是红颜的错,分明是那些个狗男人将所有的错都归咎到女人身上罢了。” 就好比这次—— 她成了妖女? 而这妖女又是谁让她做的呢? 是景先生。 夏宁越往下深思,眼底里的冷色愈发冰寒,看的佟春花一脸的不安,但她又听不懂先生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先生不喜欢别人夸她好看。 这下子,佟春花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途径一个巷子,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第130章 兖南乡大火 佟春花刚察觉,娇声呵斥了声‘谁’,夏宁已疾跑追上,才跑了半个巷子不到,就扣住了那人的肩膀。 刚一落手,他浑身肌肉鼓起,分明想要抵抗反击。 夏宁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可下一瞬,身后传来重重叠叠的脚步声后,这人却松弛了下来。 夏宁的胳膊卡住他的脖子将他摁在墙上,一手握着匕首,抵在他的胸口,逼问道:“叫什么名字!晚上鬼鬼祟祟作甚!说!” 借着月光,夏宁才看清楚他的脸。 脸盘方正,面色黑黄,是风吹日晒后的北方人模样。 他结结巴巴的开口,像是被夏宁的野蛮吓到了:“我、我是商人……刚、刚从暗道里背放出来,真、真妖回去休息……” 操着一口生硬的官话,带着浓浓的乡音,不知是北方哪片的。 夏宁这才放了他。 商人如逢大赦,一溜烟跑的飞快。 佟春花带着一队娘子军赶来时,夏宁已经将人放了。 “先生,人呢?” 夏宁收回匕首,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是个滞留的商人,已经被我放走了,你们继续巡逻去,不用管我,春花先留下。” 娘子军们继续夜间巡逻。 佟春花忐忑不安的上前,以为自己又要被拉去单练时,却听见夏先生吩咐她一件事。 她不敢细问,先生让她做这件事目的是什么。 只是看着先生面色凝重,立刻就应了下来。 待佟春花离开后,夏宁沿着街道,来到藏着暗道的屋舍外。 景拓在下令扩充逃生的地下暗道后,便不允许无关之人随意进出,夏宁也不曾进去过。 因暗道已经完工,守在屋舍里的人也被撤走。 此时,屋舍里安静的悄然无声。 夏宁并不急着进去。 直到佟春花着急忙慌的跑来后,连气都还没喘匀,就急着说道:“先生,我、我问过、问过我爹了!他说——今晚,就,就刚刚,人都出、出来了!里面、没人了。” “还有一事,你问了么?” 佟春花连连点头,但气喘的说不成完整的句子。 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好几声后,才抬起手继续回道:“挖、暗道时,声音太吵,里头一说话回声又大,里头又暗的很,他们很少、很少交流。暗道完成后,才、才发现,里面有不少、外、外乡人,多、多是商人!” “辛苦你跑这一趟。”夏宁感激的向她颔首,“我这儿无事了,你是要归队继续巡逻,或是回家歇息都可。” 佟春花往她身后的屋舍看了眼,犹豫了下,才问道:“夏先生,你——要进去暗道里吗?” “是。” 她揪着袖口,似是鼓足了勇气:“我也想和先生一起去,可以吗?” 眼中,是闪烁的关切。 夏宁柔和了些清冷的眉目,平缓着声道:“我只是进去看一眼,很快就会出来,并不是要去做什么大事。” 在兖南乡里教她们这些娘子军时,大多数时候,夏宁都肃着一张高冷难以接近的脸,此时露出这般温柔的表情,操着如此柔和的语调,听得佟春花不禁有些迷糊了。 满心满眼都是,夏先生竟然还能这么温柔…… 夏先生温柔的模样真像是仙女似的…… 不知不觉,就顺着夏宁的要求点了下头。 实则根本没听清楚夏宁说了什么。 等到回过神来,面前的人早就没了踪影。 佟春花懊恼的跺了跺脚,望了眼黑漆漆的屋舍里,咬着唇,最终没敢擅自跟进去。 夏先生罚起人来也是真的狠。 娘子军对她又爱又怕又敬。 - 夏宁悄声进了暗道。 起初,里面还能洒进些月光,靠着月色前行。 随着越走越深,里面愈发漆黑,即便夏宁夜里眼神过人,也实在没办法在一片漆黑的地方行走。 只得点了火折子照路。 最初这一段暗道入口不大,但走了一段路后,里面豁然开朗。 这应该是兖南乡早就挖好的地下空洞,为了应对北风疾风而修葺的,有些地面整得很平整,上面还扑了薄被一类,到处都是人生活过留下的痕迹。 估计傅崇等人就是关押在这儿。 这一片暗道里的气味难闻。 是排泄物混杂发酵的恶臭。 夏宁用袖子堵住口鼻,快速经过。 大约穿过了兖南乡的距离后,味道才彻底淡了。但空气却不算稀薄,她并无胸闷难以喘息的感觉。 用火折子照了一圈后,发现这儿每隔一段,暗道顶上就插了一根婴儿臂般粗的竹筒子,隐隐有月光照下来,使得空气能够流动。 再往前走,暗道变得狭窄,仅允许两三人通过。 脚下的路也崎岖不平。 空气里都是泥土、石块的气息。 夏宁的速度并不慢,几乎是一路疾驰不敢停歇,双腿开始发沉,而暗道越来越窄,有些地方甚至需要弯下腰才能通过。 从小洞口洒下来的光逐渐明亮。 意味着外面的天开始亮了。 在天彻底亮之前,她必须得回到兖南乡。 可她迟迟没有走到暗道的尽头。 按照景拓的计划,暗道的出口是在兖南乡百里地外,但夏宁这一路不敢有任何耽搁,且路上并无山头需要翻越绕路,早该抵达了。 但她仍然迟迟没有走到出口。 而且,方向似乎有些偏差,并不是往南境的方向。 在夏宁几乎打算放弃时,地下沉闷的空气中,有一股极淡极淡的火药味。 夏宁精神一振,继续急速往前跑去。 火药味也越来越浓郁。 面前的暗道也愈发宽敞。 空气中的硝烟味则浓烈到呛人。 显然是刚爆破后留下的气息。 夏宁还打算继续往前,忽然听见从黑暗的深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连忙吹熄灭火折子,寻了一块凹陷处藏匿进去。 远处的声音越来越接近,总算能听清楚是脚步声,但并未离得很近,只是暗道里回声大,再加上夏宁耳力过人,才听得如此清晰。 凝神谛听,还夹杂着交谈声。 并非兖南乡的乡音,更不是南境的乡音,亦不是南延的官话。 他们大声交谈着,情绪亢奋,夹杂着兴奋。 在一阵极其快速的跑动声后,暗道里陡然安静下来,紧接着—— 一道巨大的爆破声响起! 轰—— 热浪、巨响夹杂着飞溅的石子灰尘顺着暗道的走势猛地涌来! 夏宁根本来不及捂住耳朵,被震的耳朵嗡嗡作响。 她扶着墙壁,缓了许久。 口中更是被灌满了烟尘。 她死死忍着,不敢发出任何咳嗽的响动。 佟父明明说暗道里无人滞留,景拓明明说暗道已经修好了,为何前方还有人在使用火药炸暗道? 而且…… 那几人还操着陌生的口音。 夏宁不敢继续逗留,乘着那些人尚未回来,她悄声挪动着离开,甚至连火折子都不敢点,只用手摩挲着墙壁离开。 待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后,才一路飞奔着往入口跑去。 这一夜她不停的奔波,体力早已不支,但夏宁不敢停下。 今晚看到的一幕幕,令她无法冷静下来。 仿佛…… 自己无意触摸到了什么秘密。 等她彻底逃离暗道时,外面的天光早已大亮。 突然接触到刺眼的亮光,双目刺痛,根本无法睁开眼睛,她用手挡在眉眼之上,眯着眼睛,将自己藏在屋舍的阴影之中。 等到眼睛逐渐适应了日光,她才伸手拂去满身的尘土。 正打算离开时,外面却传来一片混乱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气味。 离开屋舍,远处火势连绵。 几乎所有兖南乡的人奔波着在去灭火,街上乱成了一团。 北方风大,气候干燥,风一吹,火势蔓延的极其迅速。 再过不久,兖南乡将会成为一片火海! 她看着这一片混乱的场面,看着所有人脸上的绝望、愤怒,仿佛觉得自己如坠在噩梦之中。 短短这一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宁随手抓了一个提桶去灭火的男人,极力压抑着情绪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会起这么大的火势?” 北方干燥,兖南乡的防火措施一向做的极好。 被夏宁抓住的男人双目通红,愤怒的情绪化为歇斯底里的痛斥:“是南延军那群畜生!清晨他们射来一支支火箭!他们根本不打算和我们谈判!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想把我们给活活烧死!” 火箭……? 白日纵火? 是耶律肃指使人……做的? 她下意识就要否认。 但男人早已被滔天的愤怒冲昏了脑袋,根本没心思继续和夏宁解释,用力将她一把推开,提着桶加入了灭火的队伍。 夏宁勉强稳住身形。 一夜未曾合眼,此时看着眼前的一幕幕,竟是有些恍惚。 她也顺着众人,来到了火势最猛烈的地方。 景拓大声指挥着男人们拆除下风口的屋舍,防止风势再起继续令火势失控蔓延,但大火越烧越大,越烧越旺。 即便离得这么远,仍能感受的到热浪一层层用来。 兖南乡人提桶中的水一桶又一桶的泼过去,对火势毫无影响。 杯水车薪。 现场混乱不堪。 有人大喊着:“没水了!” 还有人撕心裂肺的吼叫着:“我娘还在里面啊!!!” “我的一双儿女也在里面!” “放我进去!” “我要进去救人!!” 第131章 先生……快逃吧…… 大火无情,吞噬了里面无辜之人的性命,也摧毁了外面那些人活下去的希望。 他们从饥荒中熬过来,又在南延军屠杀那一夜活下来,挺过了这么多日子的封城抵抗,眼看着好日子就在眼前,却突然被一场大火夺走了性命。 这让活下来的亲人如何承受得住。 如何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他们崩溃的大喊大叫着。 若非被人死死拉住,他们早就要冲进火海之中。 索性一起赴死! 冯长沥满脸绝望的杵在原地,眼中映着泼天的大火,仿佛连魂都被吸走了一般,郭叔则哭的捶胸顿足,几乎要将心都呕出来。 “我们兖南乡的人,到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眼看着就要熬出头了啊……怎么就、怎么就来了这么一场大火……” “这让人如何还能活得下去!!!” 郭叔歇斯底里的骂着老天爷不公。 灭火的人逐渐停了下来。 只因没水了。 而此时,风势又起—— 景拓等人才拆了一间屋子,让火势不再蔓延,可现在风一吹,火舌瞬间舔舐了旁边的屋舍,一刹那就点燃了屋子。 火势,已然彻底失控。 兖南乡—— 注定要完了! 看见这一幕的郭叔连声都哭不出来了,捂着胸口,痛苦的喘息着。 在所有人都面露绝望的看着这场越烧越大的火,景拓忽然振臂一呼:“乡亲们快躲进暗道之中!白日风大,灭火已经无望,大家千万不要折返留恋家中财物,立刻躲进暗道去!” “活下去,才能对得起自己吃过的这些苦!” “我们就要证明给老天爷看!证明给朝廷看,兖南乡人不服输!不认命!” 景拓的声音如同定心丸,令在场所有人的绝望淡去。 是啊! 他们都吃了这么多苦难! 没道理还要去赴死! 他们就要活下去! 活给南延那帮畜生不如的东西看看! 所有人行动起来,往暗道移动。 夏宁却呆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内心惊疑不定。 无数混乱的思绪在脑袋里交杂,但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佟春花也混在逃难的人群之中,眼尖的看在呆站在一旁的夏宁,立刻穿越人群挤到了她的身边,拉着夏宁的手,声音里夹杂着哭声:“夏先生!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你不知道……南延那帮混蛋……他们骗了我们!幸好……幸好我们还有景先生,先生,快逃吧!” 她拽着夏宁的手,就要挤回人群之中。 夏宁一动不动,视线死死的盯着大火。 面色阴郁的可怕。 佟春花有些急了,一迭声的唤道:“先生!我们逃吧!” 夏宁的视线这才动了动,却直接略过了佟春花焦急万分的脸,转而看向兖南乡的另一个方向。 她低声呢喃着,“这火势怎么偏偏从后门烧起来的……” 佟春花侧耳听见了后,痛声骂道:“定是那些个混蛋放的!有人都看见了!” 夏宁仍兀自呢喃着:“怎么就从离暗道最远的后门烧起来的……”按她印象中的兖南乡分布情况,即便大火失控,暗道那一条巷子也是最后才会被烧到。 怎么就这么凑巧…… 而且,如今南延军听耶律肃指挥。 耶律肃虽心狠手辣,但放火屠城,这绝对不会是耶律肃做出来的事情。 佟春花却站不住了,眼看着火越来越大,她急的直接扯着夏宁的胳膊就往外走,再不走就真的要来不及了! 才走了两步,手腕被夏宁冷不防攥住。 夏宁一分神,手上不由得加大了力气,痛的佟春花倒吸了口冷气,连忙停下,回头去看夏宁,“先生——” 夏宁的声音与她的一同响起。 夏宁张着嘴,模仿了一句她在暗道中听到的声音,眉心紧蹙着,一脸严肃的问道:“你知道这是哪儿的方言吗?” 周围嘈杂,不停地有人从她们身边擦身而过,挤得佟春花连站都站不稳。 她大声吼着:“先生,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快逃吧!进了暗道里再说!” “你知道这是哪儿的话是吗?” 佟春花根本无暇顾及夏宁,但又做不出直接将她抛下的举动,只焦急的跺脚,急的都快要哭出来似的:“先生!保命要紧啊!” 夏宁伸手捏住她的肩膀,每一个字都咬着沉重的音:“这关系着兖南乡所有人的性命!” 她严肃的不想是在开玩笑。 佟春花愣住了。 嘴巴张张合合了两次。 夏宁耐心耗尽,直接扯着她躲进一条死胡同里,“告诉我,这到底是哪里的话!” “听……听起来像是西疆的话音……我们这儿偶尔也有西疆的商人进出……偶尔能听见他们说几句话,听着和先生说的相差无几……”佟春花被夏宁的表情吓到了,说的结结巴巴。 眼神闪烁不安的看着夏宁。 “先生……快逃吧……” 而夏宁却沉浸在自己的猜忌之中,那些人说的都是西疆,也就是说,他们极有可能是西疆人。 景拓,那么刚好是西疆人。 而这暗道本就是他提议扩充往外继续深挖的。 昨晚明明暗道中无人,但那些西藏人却仍在作业,前脚甚至还有伪装成商人的男人进入兖南乡。 试问,一个不见天日被关在地下劳作一个多月的人,怎么可能会是那样的肤色? 当所有的巧合都凑在一起时,这些巧合便多了几分刻意。 更像是被有心人引导着。 自从兖南乡的冯县令过世后,兖南乡所有的决策都是由景拓定下的。 从一开始的建议,到不知何时起,景拓已然成了众人的核心骨。 百姓们对他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冯长沥与郭叔的信任。 然后一步步指引着兖南乡的所有人都进入暗道逃命…… 可他却悄无声息的在暗道中安置着西疆人,甚至在里面屯留了大量的火药! 如果今日的谈判成功,这条修葺的暗道将无用武之地,偏偏今天就那么刚好的南延军白日纵火了。 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滋生。 一股寒气从脚底上涌,直冲天灵盖,后背立刻渗出了冷汗。 脸上的血色也瞬间褪去。 “先生……先生!”佟春花被她突如其来的变色吓得也跟着脸色发白,即便内心胆怯,手仍是紧紧的握着夏宁的胳膊,“先生是怕火吗?不用怕!没事的!进了暗道就好了!” 为了安抚夏宁,她刻意放柔的声调。 一边安慰,一边牙齿打颤。 人本自私。 有一刹那,夏宁想要抛下这一切,凭着她的力量,还是能护着自己逃离兖南乡,甚至知道趁着这一波胡乱,她还能躲过耶律肃的追捕。 但这个念头在滋生时,看着眼前佟春花,想起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娘子军,想起那些不服软不认输的妇人们,夏宁彻底将念头扼杀。 她迅速调整呼吸,脸色虽然看着仍不太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时间紧迫,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信我么?” 许是夏宁过于严肃的表情令佟春花短暂的冷静下来,她毫不犹豫的点头:“无论何事,我都信先生!” “好孩子。”夏宁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严厉之下隐隐透出几分疼爱之色,很快就被其他的情绪盖住。筚趣阁 她从腰间掏出一支红梅的绒花发簪交到佟春花的手中,低声叮嘱:“带着这支簪子逃出兖南乡去找耶律肃——昨晚你看见的那位将军,若是你一时见不到他,有人想要威胁伤害你,你只管叫着‘夏宁’这一个名字,自会有人将你带到他的面前。记住,下面的话一定要见到他之后,亲口对他说,知道吗?” 夏宁见她点了头,才附耳低语。 佟春花至今十多年的人生,之前过得平淡喜乐,与危险无半点瓜葛。 可此时,她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懂得,可串在一起组成的话,却震惊的她连呼吸都刻意压制着。 她瞪着惊愕的双眸,看着夏宁,害怕的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夏宁知道这对于她来说有些太难了,只是当下除了这个小胡娘,她竟是找不到其他可信之人。 甚至—— 连这个小姑娘她都不敢完全相信。 只是,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再找其他人了。 夏宁冷着脸,用手指着离开的方向:“走!” 佟春花连连摇着头:“我不敢……那些事……我不信景先——唔!” 下面的话被夏宁用手捂住,她瞪着眼,低声喝斥:“住口!暗道里还藏着那么多火药,他还瞒着我们所有人让西疆人滞留在暗道之中,南延与西疆素来不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夏宁顿了顿:“但凡我能抽身离开,我绝不愿意托你下水。” 佟春花擦着眼泪,脸色煞白煞白:“我信先生,我去!我……我……” 夏宁耐着性子,还想继续听她说下去时,隔着远远的听见了有人叫她的名字,夏宁立刻后仰半步,伸手将佟春花往外用力推去,无声道:“一切小心。” 很快,佟春花的身影迅速没入了人群之中。 她伸手扯了下肩膀上绑着的扎带,故作疼痛的捂着肩膀。 目光却幽幽着,望着巷子口的位置。 直至景拓神色慌张的出现在巷子口,眼神关切的上下将她打量一眼,上前两三步就来到了她的跟前,突如其来的,伸手就将她纳入怀中。 满身烟火气息将她瞬间包裹着。 他彻底不再压抑自己对她的渴望。 第132章 还请先生注意分寸 陌生的气息,混杂着呛鼻的烟味。 让人不适。 而这个陌生的怀抱,更让她排斥,她紧握着双拳,忍住自己想要将他推开的冲动。 景拓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去哪儿了?我寻了你一夜。” 声音似是关切。 夏宁的双眸直视前方,看着那些混乱逃窜的百姓,分外平静道:“昨夜不知怎么回事困的厉害,我随便找了地方躲着睡了一晚。先生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的冷漠,分外突兀。 景拓勾唇笑了下,这才将她松开,温和着道:“我只是担心姑娘的安危,火势越来越大,姑娘快随大家一起进暗道里去吧。” 夏宁轻移视线,眉头微蹙:“南延军不来谈判了?” 景拓面上的温和之色不变,他问道:“姑娘是想问南延军为何不来谈判,还是想问耶律肃为何不来谈判?” 夏宁反问,目光生冷:“有何区别?” 看他已不再有以往的神情。 自从那晚两人谈崩之后,夏宁甚至都不愿意伪装自己。 景拓像是毫不在意她态度的冷淡,抬起胳膊,手指却轻落在她的脸颊上,指腹微微用力,擦去脸颊上残留的一道痕迹。 动作亲昵。 看着她的目光万般温柔。 夏宁排斥这样亲昵的接触,抬手直接将他的手拂开,言语淡淡的提醒:“还请景先生注意分寸。” 两人视线接触,一个冷淡,一个是伪装的温柔。 气氛并不那么友好。 他们挤在一个巷子里,被兖南乡的人看见,忍不住出声提醒他们:“景先生,夏女侠!快点逃吧!火马上就要烧过来了!” 空气中热浪逼得人浑身燥热。 黑烟并着风、混着沙粒,吹得人呛咳不止。 景拓牵起她冰冷的手,强制的带着她往暗道走去。 夏宁想要挣开,几次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她不愿意把力气继续耗费在这上面。在进暗道里后,里面已经收容了许多人,点了蜡烛照明,虽然烛火微弱,但已能让人勉强视物。 躲进来的人越来越少,直至无人进来。 在暗道里的这些人,应该就是兖南乡里活下来的所有幸存者。 兖南乡总共有四千多人。 而暗道里这些人,尚不足五六百人。 死去的人数,观之闻之,触目惊心。 夏宁自认自私冷血,但此时此刻,她止不住心中泛起的悲痛。 兖南乡留给她的记忆,是满目血腥,尸首成山,还有这些活下来的人对生的渴望,他们拼了命的想要活下去。 可眼前的这个人…… “快看,景先生和夏先生……” 一道窃窃私语声传入夏宁的耳中。 暗道里气氛压抑,无人低语,仿佛都被外面那场无情的大火烧的丧失了希望。可这一道声音,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他们将视线留在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手上。 面上都是善意的了然。 对于景拓与夏宁,这些善良兖南乡人的看着他们时,总带着些许感激。 而这些个了然,狠狠灼痛了夏宁的眼睛。 景拓正在与人交谈,清点人数,夏宁下了狠心,用力一抽手,而景拓像是早已知晓她的动作,手掌同时握紧,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般。 他停下与人说话,略偏回头,用两人才能听见的低语声:“姑娘是想被捉回去,还是不想救商老板了?” 两人挨得近,在外人看来,两人低语说话的态度亲昵。 宛如一对恩爱的小夫妻般。 夏宁掀起眼睑,冷声道:“除了这两件事外,先生还会用什么来逼我妥协?” 景拓扬了下下颚,示意着周围这一圈的人,目光温和几许,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譬如,这些活下来的所有兖南乡人?”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威胁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景拓浅笑了一瞬,“姑娘心思机敏,尽管我爱慕姑娘,但也不得不防你一手,时候未到,恕我无法告知。” 四周都沉浸在麻木的绝望之中。 可偏偏他,丝毫不受这些情绪的情况。 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庞之下,究竟长着一颗如何冰冷的心脏。 见夏宁不再说话,景拓才继续与方才那人交谈,命他立刻安排人去将暗道的入口封上。 在入口封上的一瞬间,幸存者里开始爆发出哀求声:“我家中尚还有人没来……” “求求你们再等会儿!” 堵门的人一脸无奈:“再不堵上,烟雾飘进来,火势顺着过来,我们大家伙儿一个都活不长!” 这些哀求声中,夏宁似乎也听到了佟春花娘的声音。 夏宁飞速寻找到她,但她挤在入口那儿,夏宁无法靠近,只能按捺下情绪,余光中观察着景拓的表情。 但却被他抓个正好,“那位——”他用手略指了下,“似乎是娘子军里的一位,她女儿是叫佟……春花吧?姑娘就不担心么?” 他眼神审视着她。 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夏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强迫自己板着脸:“是又如何?我与娘子军不过一个月的师徒之谊罢了,生死有命,与我何关。” 她敛着眉睫,神情淡薄。 景拓叹息着摇头,“姑娘好狠的心啊。” 在他移开了视线后,夏宁才松了口气。 短暂的休息之后,所有人开始往暗道深处走去。 景拓给出的说法是,暗道靠近入口处不能多久停留,外面的大火还不知道何时才能熄灭,即便熄灭后外面也仍有南延军驻守着,他们这么多人死守在暗道里容易出事,还不如从暗道的另一口出去,直接进入南境。 至于今后的去留,等到了南境安顿下来后,再行计划。 但一定会让南延朝廷给出一个说法。 这是连冯长沥与郭叔都没办法给出的保证,但景拓却能说得出口,如何不得民心? 此时,所有人已将景拓视为救世主。 对他的命令无有不应。 队伍就这么缓慢的朝着暗道深处走去。 人多了后,空气稀薄,呼吸变得苦难。 在前面开路的人,不得不将暗道顶上的通气竹管拔下来,再捅的大些,以便空气进入暗道里。m.cascoo 但情况依旧没有缓解。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都不敢大口呼吸。 气氛愈发压抑。 从景拓不太明朗的面色来看,这一问题是他也未曾想到的。 这一路上,景拓几乎寸步不离她,看她看的很紧。 夏宁的心思早已飘到了别处,祈祷着佟春花能找到耶律肃,能将她的话传递过去。 可笑…… 她一个从不信神佛的人,此种情景之下,能做的事情居然只剩下祈祷。 - 片刻之前。 佟春花一路逃出了被大火吞噬的兖南乡。 对于自小生活在这座镇子中的她来说,只身一人溜出兖南乡并不是什么难事,难得是如何进入南延军军营。 她不敢拖延时间,咬了咬牙,直接冲了进去! 南延军守卫士兵看见她这么闯进来时,拉开弓箭瞄准射击! 把她当成恶意的入侵者对待。 佟春花歪七扭八的闪过几支箭后,干脆破罐子破摔,扯着喉咙大喊大叫着:“夏宁姑娘让我来的!!!你们别射我!!!夏氏夏宁!!!夏氏夏宁!!!” 南延军气的拔刀杀过来。 一个丫头片子,竟敢在军营中如此撒野! 佟春花的功夫学的短,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就在小命即将不保时,却见一人从军帐里引了出来。 他飞快跨着步子上前:“住手!” 几个围着佟春花的士兵这才止住动作。 再慢一步,这刀子就要扎在她的身上去了。 佟春花抬起头,哭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望着如从天降的将领,哭的鼻涕跑泡泡都冒了出来,“我们先生……呜呜……不是……是夏宁姑娘让我……呜呜呜来找骠骑将军……” 她虽是娘子军的一员。 也经历了兖南乡的动乱,但从未只身一人面对过这阵仗。 即便是屠杀那晚,她也被亡夫护的好好的。 此时危险解除,她的勇气彻底告罄,一边哭一边说着。 赵刚皱着眉,喝退了士兵,口吻生硬:“你是夏氏身边新收的小丫鬟?” 佟春花点头,又连忙摇头:“不是……呜呜呜……我是娘、娘子军……夏先生是……呜呜……我们先生……” 赵刚的眉头听得都快打结了。 这小丫头说的话根本听不明白。 他压制下自己的烦躁,耐着性子说道:“但将军去了南境,不在军营。” “什么?!南境!!”佟春花听后,激动之下险些晕死过去。 赵刚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好蹲下身去,放缓了语气问道:“你先别急,我是骠骑将军的侍卫,可以和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佟春花登时哇哇哭了出来,用手指着远处腾起的黑烟缭绕:“你们都没看到那些吗……呜呜呜……兖南乡烧起来来……是……呜呜……是你们南延军放的火……你还问我出了……呜呜呜……什么事!” 军营是昨晚新扎的,之前先到的一批南延军仍在老地方,将军尚未来得一并接管,就收到了南境出事的消息,急急忙忙赶过去了。 而且他得了军令,不得擅自行动。 即便看见了黑烟冒起,他也不敢擅自探查。 直到现在听这小丫头说兖南乡的大火是他们南延军放的? 赵刚深深皱起眉,谨慎道:“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佟春花边哭边质问着:“还、还能有什么误会……你们……呜呜……南延军一群混账东西……都……呜……敢屠杀我们兖南乡……放火烧镇子又……呜呜又不是你们干不出来的……不对!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要见将军!” 佟春花死死拽住赵刚的胳膊,“送我去南境!我一定要见到将军!” 前一瞬还哭得涕泗横流,下一瞬已是一脸坚定的看着他。 赵刚无奈:“你不能和我说吗?由我们转达给将军也是一样的。” 佟春花连连摇头:“不!先生让我一定要亲自见到将军才能说……不然……不然兖南乡就要完了……” 赵刚的表情变化,惊愕的看向她。 第133章 渊帝病危 南境的战报八百里加急往京城报去。 西疆集合了数十万军队突袭南境,来势汹汹,而南境将士人手不足,再加上这几年间里西疆的小进犯、小骚扰不断,让人根本无法有喘息的机会,甚至耶律肃的副将傅崇在南境时,西疆都敢直接来犯! 如今南境危在旦夕,请求朝廷支援! 这一封奏报写得字迹潦草,定是出自于慌乱之下直接写成的。 渊帝看后,手中的朱笔掉落,朱砂痕迹在上面晕开了一大片鲜红色,红的触目惊心。 他捏着奏报,整个手都在颤抖,视线死死盯着奏报上的每一个字,“南境……” 难道真要失守了…… 老内官捡起掉在桌上的笔,不忍见渊帝如此表情,忍不住低声提醒了句:“老奴记得,骠骑将军应当也快到了兖南乡了才是。” 对…… 还有耶律肃! 他陡然回了神,“耶律肃率领大军应当到兖南乡了!让他立刻去南境支援!务必要抱住南境!” 渊帝抬起手,握着朱笔写下加急文书。 兖南乡离南境不过是三四日路程,快马加鞭更是一天就能抵达,等到耶律肃递到后定能抱住南境。 写完加急文书后,当下就交给内官往南境传去。 接着,他又降下口谕,另派驻守在京郊驻地的三万大军前往南境增援! 老内官应下,忽又踌躇着问了一句:“请问陛下,由谁领兵前往南境?” 养在京郊驻地的三万大军皆是跟着耶律肃南征北战出来的将士,个个都比其他地方的散兵要强上许多。 只是带兵之人却尚未定下。 渊帝沉思片刻,最终落下一个人的名字。 写完交由老内官分发下去后,这两年渊帝身体每况愈下,今日更是在接到南境即将失守的消息后,更是怒极攻心、焦急难安,等到事情安排一结束,精神再难支撑,捂着胸口咳的胸肺一阵刺痛。 几声之下,竟是咳出了一手的鲜血。 整个宫中彻底乱了套。 消息传遍后宫,自然也传到了太后宫里。 渊帝遣了三万大军前去支援南境,但指派的人竟是一位老将。 太后听后,一脸怒容。 手中的茶盏重重撂在圆桌上,“那老东西年轻时尚不如何,如今老了老了皇帝竟然想到启用他了?难道我南延真无人可用了?” 旁边的嬷嬷低声劝道:“听说骠骑将军就在兖南乡,两地离得近,想来南境出事,将军怎么不去支援。” 太后面色更沉了一分,冷哼了一声,“临到这时,才想起还有肃儿这一外甥可用。” 嬷嬷轻声道,“太后您都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外头那些事儿都不与您相干了,何必愁这些心思。” 这是太后从将军府回来后说的话。 从此以后不管朝中那些事。 可如今听到皇帝如此行径,她心中终究不安,“那老东西老的说不定半路就会断气,三万大军群龙无首,若因此南延……难道皇帝还打算像以前那样求和?再送一个公主嫁过去?任由他们活活折磨死?” 话说到这儿,太后又想起禾阳,不禁眼泪阑珊。 许是人到老了,又许是这些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整个京城都乱糟糟的没有安生过,太后的情绪也不似以往那样平静。 嬷嬷看着太后如此伤心,便提议去庙里住些日子,一来是为了朝廷祈福,二来也能远离朝廷的琐事。 太后便有些心动。 又听说渊帝龙体不佳,她恰好去看一眼,正好提出要去皇庙一事。 只是,等太后到了甘泉宫,见到了皇帝后,却发现渊帝早已卧床不起,形容枯槁,双目浑浊,看上去竟是比她还要老上几分。 母子虽有隔阂,但终究是她生下的孩子。 太后不敢置信,随即便是震怒,“你们陛下病成这样了,为何没有太医在旁服侍?!为什么没有人来告诉哀家!皇后呢!为何也不在旁边侍疾?!” 一句句怒斥而下,甘泉宫里跪了一地的宫人。 竟是无人敢言。 太后气的脸色铁青,指着渊帝身旁的老内官:“去传太医来!”cascoo 训斥完了这些奴才后,太后才在龙床一侧坐下,眼中是为人母的一丝疼爱,“皇帝这都多少岁的人了,怎的越发孩童脾气了,病的这么重也不召太医来,非一个人硬抗着。”语气稍顿,“皇帝不止是哀家的皇帝,更是天下人的皇帝。” 渊帝看着太后关切的目光,本来心中还有一份暖意。 可这份暖意,在太后的下一句中,瞬间消失殆尽。 他吃力的开口,久日的咳嗽令他的声音沙哑不堪,如一破锣鼓般,“儿子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便是死……也不会现在死……至少……要看着南境……守住了……母后……难道不是为了……这事来的……?” 渊帝的话语,毫不留情戳破了太后的心思。 太后看着奄奄一息的皇帝,心中除了悲伤之外,还有一丝茫然。 为何皇帝……会对她如此冷漠? 这些年,他们母子虽然说不上亲厚,但皇帝于她也是孝顺的。 寝宫里,诡异的安静下来。 而渊帝仿佛累极了,闭上眼休息,也不出声,任由两人间如此僵持着,这是在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直至太医匆匆赶来,在太后的追问之下,太医支支吾吾不敢如实回答。 太后哪肯这般放过他,正要逼问发落时,渊帝沙哑着嗓音道:“告诉太后罢……” 太医这才道出已然回天乏术,如今只能靠汤药吊着精神。 太后听闻,脸唇一片煞白。 受到的刺激过大,身子不稳摇晃,吓得一旁的嬷嬷连忙上前将她扶住,方才挺直的腰板瞬间瘫软了下来。 “太医下去……”渊帝吃力的开口,“若无朕的……允许,病情不得再对外……若问起……只说……染了风寒即可……” 太医如蒙大赦,仓皇退下。 太后将扶她的嬷嬷推开,扭头去看躺在床上的渊帝,刚一开口,喉间哽咽泛起,“皇帝你这又是何苦……若非……我今日来……怕不是你要瞒我到最后……不成……” “不过是……不想让母后为我……担忧……”渊帝缓缓说着,眼神虚浮无力,言语平寡,像只是随口之言,并非是发自内心之言。 他喘息了一气后,又继续说道:“皇子仍未……长成……边境不安……朕怎敢轻易……死去……” “肃儿——” 太后才说了一个名字,渊帝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虚散的眼神顺着声音,看向太后,凹陷的眼窝中,瘦的脱相颧骨高耸着,“那样厉害的将臣!朕——尚且忌惮——朕的皇子们,将来的皇帝……又如何能不对他心生忌惮?!若朕……死了……他怎会安心辅佐新皇?!” 这一个敏感的话题,在这对母子间又一次被提起。 太后皱眉,满是不解:“所以你才可以指派了那个老东西,就等着由皇子来为旁人请命,招揽人心,以为将来能与肃儿抗衡是吗?” 渊帝扯起嘴角一丝讽刺的笑意,在枯瘦的脸上愈发可悲:“是!” “早知今日,当初你又何必!耶律肃身——”太后忍不住责怪。 “母后!母后!”渊帝忽然直起身子,嘶哑着嗓子,愤愤不平的看着她:“朕这些……年……当得又何曾容易!您……您……就不心疼儿子?” 太后愣住:“皇帝……” 渊帝苍老的脸上皱纹深深,眼神涣散着,但说的,却是当年之事,诉说的是他心底最不为人知的不甘:“儿子小时候,您与父皇不慕……一心只在……禾阳身上……儿子……从小就羡慕长姐,长大后……朕当了皇帝……您、包括满朝文武百官处处将朕与父皇比较……一旦有所差错,您看着朕的眼神只有失望、责怪……” 他喘息着,剧烈的咳嗽着,枯瘦蜡黄的脸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 可他仍未停止宣泄。 “就如刚才一般……母后啊,您看儿子的眼神……可曾有像看禾阳那般……即便、即便禾阳做出了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您、您心心念念的也只有她一人……” “父皇的决策……满朝的希冀……朕的忌惮……你们却只用你们自己的目光来评判朕……” “罢了……无论后世之人如何评判朕……朕……耗尽了一生的心血……也做的烦了……” “儿子……累了……” 支起的身子陡然倒下,坠入柔软的床铺之中。 太后心中骤然惊痛,扑过去疾呼一声:“皇帝——” 但出手之后,发现渊帝只是昏睡。 闭着眼睛,眉目紧蹙。 方才渊帝的斥责,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令她想起了遥远的往事。 皇帝尚为太子时,有一回高热不退,她与先帝不慕,先帝将太子待在身边管教,她不常能见到。那次高热,先帝有事不在,身边的内官听他昏睡时呢喃着母后,便来请她去看。 她去了,守着他直到他醒来,皇帝看见自己吃吃的笑了,滚烫的小手拉着她一叠声的叫母后,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丝毫没有受到高热折磨。 可后来呢…… 好像是因为先帝要回来了,她匆匆抽身离开,皇帝拉着她的袖子哭了,小心翼翼的说母后再陪陪我,我难受…… 她是怎么说的呢。 像是…… “你是太子,储君之位,更是将来南延的皇帝,怎能如此软弱?” 念及记忆里这些往事,想起那双滚烫的小手,再低头看,此时放在被面上,瘦的青筋鼓起,骨节凸起,只剩下一层皮的手背,顿时眼眶一阵滚烫,胸口难受的像是刀子在割着。 原来—— 这些事他都记得。 如今…… 他甚至连病了,都不愿意告诉她了…… 太后佝偻着身子,坐在床边,甚至连哭声都哭不出来。 许久之后,她才收敛了悲态,整理了仪容。 在回到了慈安宫后,命人将皇后传来。 她,要亲自抚养六皇子。 第134章 你是想要耶律肃的命?! 暗道的后半段修建的仓促。 幸存者数百人,若是遇到狭窄的仅允许两三人才能通过的路段,行动难免滞缓。 倘若再遇上需要弯道通行的路段,那行动只会更慢。 这一路走走停停,虽然有烛火照明,但终究是在地下,见不到光明,让人分不清楚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又至。 夏宁一夜未眠,再加上今日又走了这么些路。 暗道中人多,空气稀薄,她体力有些不支,整个人昏昏欲睡。 只是为了不让景拓看出端倪,强行硬撑着到休整时刻。 景拓去寻郭叔他们商议事情,夏宁立刻寻了个地方坐下闭眼休息。 才一坐下,就已迷迷糊糊的入睡。 可才睡了一会儿,便有人靠近。 夏宁警觉,睁眼看去,竟是佟春花的娘亲,她的一双眼睛肿成了核桃般,一见夏宁就跪了下来,“先生……夏先生……可有看见我的女儿春花……” 四周都是人。 但众人已是累极,都坐着在休息。 即便如此,夏宁也不敢松口。 她刚想要摇头说不曾看见,佟母的眼眶发红,却迟迟不见泪光,仿佛早已将眼泪流光了,一夕之间,她一头乌黑发间,竟然已能看见霜白。 那是该有多痛,才会一夕白头。 夏宁最终心软了,拉着她,附耳悄声说:“她去替我办事……不日就会跟来……” 佟母喜不自胜,用手捂着嘴巴,“当真?” 语气激动,一双如死水的眼底涌起希望的光芒。 夏宁微不可察的含首。 佟娘看了出来她刻意低调的回应,自然也不敢大声庆贺,只小声哭泣着道:“她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男人去了……若春花再去了……我活着还作甚……” 夏宁本不在意佟母的低声哭诉。 此时她困顿的头疼,胸口憋闷。 但在听见佟母说他男人去了,她随口问了句:“他是大火里……去的?” 佟母摇头,用袖子擦去眼泪:“昨夜回来后人还好好的,还和春花那丫头说了几句话……接着就一睡不起了……” 夏宁只得安慰一句节哀。 看着佟母止住了伤心后,忽然又追问了一句,“佟家婶子,你家男人可曾有什么旧疾?像是心疾一类的病症。” 佟母毫不犹豫的摇头,“他身子是弱些,但也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不曾有什么要命的旧疾。说起这些,许是……”佟母看向暗道深处,无奈的叹息:“操劳过度……也有好几个人像他这样没了……” 夏宁沉声追问,“都是挖暗道的那些人么?” 佟母回过头来,点了头,“是啊……” 夏宁眼生寒意。 而眼前的佟母却丝毫没有发觉不对劲的地方。 只是继续拉着夏宁倾诉,“我没了男人,若在没了女儿……怕是这日子真的没法熬下去了……幸好,幸好,”她语气感激道:“听了景先生的,来问问夏先生,否则——” 夏宁眉心狠狠一抽,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却还要故作镇定:“谁、谁让你来问我的?” 佟母答道:“是景先生,他方才见了我,便让我来问问夏先生,说不准夏先生知道我儿的下落。” 夏宁后背陡升起一股寒气。 转头看去,恰好与景拓对上了视线。 隔着人群,他的视线存在感极强,仿若猎鹰瞄准了自己的猎物。 景拓与郭叔他们正在准备分发粮食的事情,将手上的事情分发给旁人后,他分开人群,走到夏宁身边,手里还拿着一个馒头,递给佟母,和颜悦色道:“询问到女儿的下落了么?” 态度关切,温和。 在递给佟母馒头时,挺直的脊背微微弯下。 做出了晚辈谦逊之态。 佟母感激的双手接过馒头,一个劲儿的道谢:“找到了找到了!多谢景先生提醒我来问夏先生,原来是夏先生请她帮忙去传话了。” 回话的速度快到夏宁根本来不及阻止。 她屏气静气,冷着面色。 景拓听后,嘴角扬起一丝和煦的笑容,好奇的问道:“哦?不知道姑娘请她去传什么话?又是去哪里传话?” 他落在夏宁身上的眼神温和。 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 夏宁压抑在角落的理智在叫嚣着。 这一瞬间,愤怒的情绪占据了她的脑袋,夏宁冷着脸,伸手揪住景拓胳膊带着他往暗道更深处走去,直至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她才压抑着声音,恶狠狠的质问道:“你对春花做了什么?!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这样戏耍我觉得很有趣吗?!” 景拓冷静至极的视线垂落。 嘲讽的轻笑一声。 对她的质问、狠厉,根本没有放在眼中。 下一瞬,他动作极快的扭住她的一条胳膊猛的将她压在墙壁上,砰的一声闷响。 夏宁的脸直接从嶙峋不平的石壁上狠狠擦过。 脸颊顿时破了皮。 他从背后贴近她,几乎是脸贴着她的脸,轻声细语道:“姑娘的礼仪学的真是不好,对男人动手动脚可不是好习惯,是该吃些教训。”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的手捏在她被耶律肃割伤的伤口上。 微微一用力。 顿时疼的夏宁眼泪飙出来。 她咬着牙,气息粗重的喘息。 景拓看见了她的眼泪后,才松开了她的手,把她的身子掰正了。 沾染着苦涩药味的手指在她的眼尾轻轻擦拭而过,耐着性子问道:“知道错了没?”m.cascoo 他愈耐心,口吻愈温柔。 眼底那抹扭曲就愈压制不住。 原来——这才是景拓的真面目么。 夏宁冲着他呸了一声。 景拓眼神阴鸷毒辣,偏偏还要伪装着温柔的语调,他伸手,毫不在意的擦去脸上的口水,“我告诉姑娘一事,我对她根本不用做什么,只因为佟春花根本找不到你的老相好。”看着夏宁的脸色逐渐失了冷静后,他脸上狰狞的笑容就愈发痛快:“再告诉你一事,此时此刻,西疆正在攻打南境,就南境如今那些守备,早就守不住了,昨晚连夜把耶律肃当成救兵搬了回去。” 他怎么会知道? 夏宁脸色骤变:“你究竟是谁?!” 景拓却忽视了她的质问,慢悠悠的笑着道:“不出意外,南境即便有了耶律肃也快支撑不住了,他后方那大军估计也逃不过图赫尔殿下的毒物,想次此时已经通通被通通放到了。” 她的冷静在一寸寸崩溃。 而景拓的话还在继续。 他笑的诡异,扭曲,又带着胜利者的得意炫耀:“谁让他过不了你这美人关的?我稍稍放出些消息,他就在京城坐不住了,甚至连大军都直接抛下赶来看你,又中了我的计,进带着数十人赶去南境——” 他陡然止住话语,两指用力的捏起夏宁的下颚,逼迫她昂视着自己:“姑娘知道,这一次我西疆事倾尽全力、志在必得么?” “他耶律肃就是战神再世,也力挽狂澜不了。” “真蠢啊……”他抬起另一只手,在她的脸颊上拍了两下,讽刺道:“为了姑娘如此莽撞,殊不知,最后连人都夺不过我。” 夏宁的眼前一片炫黑。 耳边是景拓得意洋洋的宣告。 所有过分顺利的事情,在此时此刻都被串联了起来…… 原来—— 在那么那么早之前,这盘局就布下了。 助她逃出将军府的图赫尔早已和景拓联手,就等着她与商大哥他们随行,然后“偶遇”景拓,再让他一并同行,进入兖南乡。 这样看来,兖南乡的揭竿起义也并不是偶然。 她以为自己是在追求自求,追求强大,甚至还一心一意的跟着他学习医术…… 哈哈哈!!! 她当真是颗棋子啊! 任他们这些人摆布算计的棋子!!! 她怒极,紧紧咬着后牙槽,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于现在的状况毫无益处:“那景先生现在带着兖南乡这些人又打算什么坐什么?在南境与西疆大军里应外合,拿下南境?” 夏宁的冷静,让景拓不禁有些意外。 他饶有兴趣的挑眉,伸手摸她冰冷却细腻的脸蛋,“只猜对了一半。” 眼神专注,深深望着她。 夏宁微顿,双唇启合,吐出一句话来,“你是想要耶律肃的命,是吗?” 景拓诧异,眼中毫不掩饰惊喜之色,“好聪明的姑娘,难怪能让耶律肃冲冠一怒为红颜,连我都要倾心于姑娘了。” 她皱着眉,丝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没有了耶律肃的南延,一个倡导重文抑武的南延,在东罗和你们西疆面前不足为惧,就和当年你们拿捏南延一样。只是……”夏宁掀起视线,眼中的愤怒褪去,那双漂亮的杏眸美如一对宝石,闪烁着聪慧、澄澈的微光,美的令人着迷,“我好奇先生的身份,你究竟是谁。” 景拓冷淡的收回手,“等攻陷南境后,你自然会知道。” 话音与远处跑来仓促的脚步声重叠。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神情凝重跑来,在景拓身侧低声几句,随后就听见景拓面色微变的质问一句:“怎么会这样?” 第135章 他也不曾逃过这美人关 中年男人的视线犹豫的在夏宁身上扫了一眼,未曾直接回道。 而景拓却全然不将她放在心中,呵斥道:“不用管她,快说!” 那人才道:“耶律他留下了傅崇等人下来驻守在兖南乡外,火势大时他们都按兵不动,弟兄们一时松懈了些,不成想他们在火下去后就突然杀入兖南乡,将留下的弟兄们都杀了……” 景拓面上闪过一抹戾气,但很快沉了下去,“原本也是计划外的行动,不妨事。如今最终目的是要将南境拿下。” 男人抱拳,回道:“目前一切顺利!” “那就好,将留在兖南乡的人都撤回来。” 男人身姿矫健很快离开。 景拓在她走后,从腰间的一个小红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一手控制她的双手,一手捏着她的脸颊、顺着她的脖子上下一滑,直接让她把药丸咽了下去。m.cascoo 夏宁恶狠狠的瞪着他。 她想要问他给自己喂了什么药。 但口中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 她满面冷笑,这是怕她将刚才的那些话说出去,才让她说不出话来。 景拓看她不怒反而还笑,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便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听着后面的脚步声,应当是大部队也跟了上来。 在暗道中时间已然变得混乱,连白天黑夜都无法区分。 走走停停,偶尔还会原地休息,但时间不会太长,身体无法得到彻底的休息,而夏宁又连着一日一夜没有合眼,已有些支撑不住。 不知走了多久,才感觉到离出口近了,空气流动越明显。 那种窒息感也在逐渐缓解。 众人压抑的情绪也有所缓解。 但空气中,却夹杂着极淡的火药味。 夏宁留心观察,果然在沿路的角落里看见了许多黑色小袋子,有些还用碎石子挡着,若非仔细留意,定然发现不了。 她想要拿起一袋来,估量下轻重。 便装作身体不适,用手捂着胸口,走路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景拓自然察觉到了,回头看她。 夏宁微蹙着眉,似有痛苦之色,身子缓缓蹲下来,喘息也急促了几分。 景拓立刻弯腰检查,见她面色的确不太好,另一只手直接把她腕上的脉搏,脸色一冷,低声告诫:“我劝姑娘太平些,随我乖乖回西疆去。” 夏宁:……………忘记这事了。 她心里虽有些懊恼,但仍装作体力不支的蹲着。 后面的大部队依然要追上他们。 景拓当即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看他外形显瘦,是一副文人、医者的弱不禁风,实则身上肌理健实,哪怕抱着夏宁,在凹凸不平的暗道里也稳当的如履平地。 夏宁有些心神不定。 那些黑袋子的位置靠近出口,且都沿路,明显不是用来存储,更像是为了要将出口炸毁。 但黑袋子数量摆放的如此密集,一旦引爆,恐怕连出口外一圈都会受到波及…… —— 从暗道里出来后,外面仍是白日,但天色阴沉。 即便如此,也让他们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亮。 暗道修建在一户农舍里,像是无人居住的闲置屋舍,完全容纳不下从兖南乡逃出来的所有人。 大部分人仍被留在暗道里。 为首的冯长沥看向景拓,刚要开口时,却注意到了外面的声响。 “外面——有什么动静?” 一旁的郭叔和景拓也跟着侧耳凝神谛听,随即几人脸色齐齐一变,其中冯长沥和郭叔的脸色变化最为明显。 外面那明显就是一片厮杀的混乱声! 冯长沥的脸色蒙上了一层暗影:“南境怎么会打起来了?难道是——西疆人攻进来了?!不、不会吧……” 郭叔也面色沉下,“这几年西疆就没从南境手里讨过什么好,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会攻陷?” 但他们的语气、表情皆是不安。 其他人又会冷静到哪儿去? 个个面色惊恐着望着外面的。 眼中刚燃起的希望,此时又被狠狠扑灭了,脸上的表情憔悴、却又掺杂着绝望。 他们才逃过一劫……尚未来得及喘息,如今难道又来一劫? 众人七嘴八舌的纷说着,气氛被渲染愈发紧张。 最后,他们齐齐看向景拓,央求着他想想办法。 甚至连冯长沥和郭叔也都向他征询意见,“不论外面是否已经乱了,但大家伙儿总得找个地方落脚,不能一直挤在暗道之中。” 景拓略微沉吟一声,“大家先不要慌,我先去外面探探情况如何,等弄清楚状况后再来商议如何安置。” 冯长沥立马说道:“那我随先生一起去!” 郭叔也跟着赞同的点头。 景拓却道:“小冯大人与郭叔还是留在这儿,大家出来南境,外面情势不明,难免会让人胆战心惊,两位留下来多少也能让大家心安些。我与夏姑娘身手都不错,即便遇上了什么事情,也能全身而退。” 他说完这一段话后,又温和的看向郭叔,询问道:“郭叔觉得呢?” 郭叔闻之,也认同了。 景拓正要带着夏宁离开农舍时,夏宁忽然面色一阵绀紫,甚至连嘴唇都染上了红紫,整个人直接跌倒在地。 而她的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裳,痛苦的喘息着。 “夏先生!” “夏宁!” 景拓眼神慌张了一瞬,飞快移动到夏宁面前,蹲下身,将她从地上扶起,但一手却搭在她手腕是脉上。 脉象紊乱急促。 他紧皱着眉头,低声急急问道:“你——何时被伤过心脉?” 这脉象不像是突发的,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才引发了旧疾。 夏宁痛苦的蜷缩在他的怀里,口不能言,只能用口型回答:图赫尔…… 忽然,又是一阵抽搐袭来。 她痛苦的蹙着细眉,绀紫的面色淡去,转为一片死白,她长着唇,杏眸裹泪,手吃劲的抬起……揪着他胸口的衣物。 曾明艳的脸庞,此时只有哀求。 即便如此,也凄美的让人心惊。 救救我…… 她哀求着。 而景拓却没有立刻出手救她。 他谨慎多疑,更是知道夏宁诡计多端,她既然能从耶律肃手中逃出来,那绝不会是一个空有美貌的花瓶,而她此时突发疾病,或许也是她谋划中的一环。 可他的猜忌,在夏宁无助的落泪,哀求的呻吟声之下…… 一点点塌方。 或许—— 她是真的发病了。 她再狠,也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至少,脉象不会骗人。 最终,景拓拿出了一枚护心丹喂她咽下去,又拿了之前的解药一并让她吃下。 心脉一旦伤过一次,后续需得精心养护上数年方能无碍。 此时此刻,任何毒药都可能会再次引发病症。 到时,便是护心丹也无力回天,景拓这才给她吃下解药。 她眼下身体尚虚弱,但在临走前仍警戒她:“好好留在这儿等我回来,否则——别怪我亲手杀了你。” 夏宁垂眸,虚弱着应了一声。 在景拓起身离开时,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要杀她? 恐怕景拓也未必真下得了手。 他说耶律肃没有逃过她这美人关,却不知他也不曾幸免。明明他可以把自己毒死以绝后患,毕竟只有死人的嘴巴是最牢靠的,而且他和图赫尔狼狈为奸,已经拿到了她的人皮面具,可他对她却心慈手软了一次,仅仅是赌哑了她。 既然心软一次,那就会心软第二次。 夏宁深深吐出胸口的浊气,动作利索的从地上爬起来。 在身旁照顾她的佟母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昂起头来惊异的问道:“先生没事了?” 夏宁没空理会他,看见有一人正要留出农舍去通风报信,跨步上前直接拦杀—— 她的动作极快! 抽出匕首,闪躲横刺屈膝踢腿、随后欺身斜刺! 噗嗤! 匕首用力扎进心脏,鲜血喷洒出来。 而她却还能游刃有余的抽刀闪躲,不被血迹溅洒到一分一毫。 男人的身子往后重重倒下,鲜血迅速蔓延。 夏宁站直了身子,眼神犀利的扫过弄舍里的所有人:“谁敢出去通风报信,下场就是这个!” 她下手的速度太快,此时众人才反应过来。 人人面上皆是惊恐恐惧的眼神。 无一不是盯着夏宁。 夏宁的脸色仍然苍白,一番行动后,气息有些微喘,但字句掷地有声,滴血的匕首虚指着躺在地上的男人:“此人是西疆人,而你们敬仰的景先生更是西疆的皇室权贵!” 冯长沥头一个站出来反对她:“景先生本就是西疆人,他身边聚集着一两个西疆人又如何?假使景先生就是西疆的皇室权贵又如何?我们兖南乡身处危难之际,是景先生救了我们一命!夏女侠你突然出手杀人又是为何!” 夏宁翻了个一个白眼,苍白的唇微启,吐出两字:“蠢货。” 冯长沥:??? 他撸着袖子就要打算冲上去要和夏宁干架。 却被夏宁的厉声呵斥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在动:“你没长眼睛难不成连脑子也没长不成?!他假意为兖南乡出谋划策实则是为你们挖通暗道,随后为了阻止耶律肃与你们谈判而命人放火烧了兖南乡!现在西疆正在攻打南延,你们以为这些都是巧合不成?!” 第136章 想活下去就给我提着刀站起来! “不……不会这样的……”冯长沥摇着头,喃喃自语,仿佛整个天都坍塌了。 而郭叔的身子摇摇欲坠,脸色一样的难看。 这些将景拓视为神一般的兖南乡人,个个义愤填膺,向夏宁发泄着愤怒。 “怎么可能!你满口胡言!” “枉费景先生收你为徒!原来是个黑心肝的白眼狼!” “当初若无景先生,我们早就死在南延人的手里了!” 一人一句,唾沫几乎要把夏宁给淹死。 她却没那么好的脾气站着被他们骂。 夏宁抽出腰侧的长剑,直指向脸白如纸的冯长沥,嘴角勾起,嘲讽道:“你们现在人人恨南延入骨,如果他回来随便编个南延已对兖南乡所有人下了杀令,鼓动你们杀出重围,逃出南延,你们会按他说的做吗?” 冯长沥脸上的冷汗滑下。 咒骂声依旧却在逐渐低下来。 夏宁说的—— 仿佛就是即将要发生的现实。 她扫过众生相,最终还是落在心理防线脆弱的冯长沥身上,厉声呵斥着道:“届时你定会想,什么狗朝廷,哪儿有你们活下去来的重要!这样一来,你们就成了与西疆里应外合的叛国罪人!” 最后四个字,振聋发聩! 众人皆沉默了! 他们愤怒南延朝廷对他们不管不顾!甚至要对他们下杀手! 但他们世世代代生在南延长在兖南乡啊! 此时忽然听到这些话,他们竟然才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舍弃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就这么来到了南境,甚至……甚至可能离开南延…… 如果景先生真的让他们杀出去…… 那他们杀的是谁? 是无辜百姓……还是杀的日日夜夜驻守在南境的士兵…… 众人陷入沉默。 夏宁收剑入鞘,淡声道:“你们还可以让留在暗道里的人看看,里面是否藏着火药。暗道已成,他一个行走的医者,从何而来那么多的火药,又为何要藏暗道之中?我说至此仁至义尽,要生要死随你们自己决定!” 说完后,夏宁提着剑快速离开农舍。 她方才私底下偷偷服用了损伤心脉的痢棘子才骗过了景拓,虽然只是一时的,但终究伤了根本,她武功远不如景拓,必须赶快离开农舍,离得越远越好。 并且立刻离开南境。 就在她逃出不久后,身后传来娘子军的声音。 “先生!” “我们相信先生!” “愿意跟着先生一起走!求先生不要抛下我们!” 夏宁停下飞驰的步子,转身看向身后追来的娘子军们。 她们挤在一起,竟也有二十余人! 娘子军的眼中都是坚定、信任的目光,齐齐注视着夏宁。 夏宁诧异的看着她们,随后皱眉道:“我与你们不是同路人,你们自有家人朋友,不必跟着我。” “我夫君、孩子都死了,兖南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伤心地,若无先生教导我们,恐怕我现在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本来就是一守活寡的!更是无牵无挂!” “我们愿意跟着先生!哪怕风餐露宿也愿意!” “对!” 这些娘子军一个个诉说着离开兖南乡的理由,随便一人的遭遇落在普通女子身上,足以将人彻底压垮,可现在这些娘子军却满腔热忱的站在她的面前。 这份无条件的信任,让夏宁一时无法严词拒绝。 刚要开口,听见里面还有人出来的声音。 她在农舍里尚能震慑住景拓的眼线,等她一走,定会有人去给景拓通风报信。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夏宁扫过这些娘子军,言语间难免有些妥协:“你们要跟就跟着,等到离开南境后我就要与你们分道扬镳。” 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 重要的是眼下先生不赶她们走了。 娘子军们对视一眼,欢天喜地的应下了。 夏宁这才带着她们离开。 在娘子军与夏宁离开不久后,便有人从农舍中偷溜出来,去给景拓通风报信。 景拓与混入南境的手下们在南境外城的一角小门处汇合。 南境地广人稀,与西疆接壤处修建了一道城墙,城墙内是南境外城,里面生活着一众贩夫走卒,或是家境贫瘠的门户,又或是与西疆有生意往来的商贾之辈,人口还算密集。 外城城墙历经多年才修葺完成,又两处地方留了小小的角门,方便游商往来。 一旦战事祸起,两个角门就会直接封闭。 景拓的手下悄无声息的攻陷了一个角门,此时正带着人攻陷第二个角门。 收到手下来报,夏氏溜走了! 景拓坐在马背之上,手背上的青筋鼓了落,眼色暗沉,色厉内荏:“去——把暗道通至南境外城的消息放给耶律肃,并说夏氏为了逃离她也来到了南境外城。等到耶律肃一到,立刻把暗道里的火药炸了。” 下属惊愕:“殿下,暗道里尚有五百多——” “不过是南延区区五百人的杂碎,”景拓阴冷的视线降在下属的身上,手中的剑鞘用力戳在他的肩膀之上,“你该不会告诉我,你心软了?” 一字一句,宛若毒舌,爬上他的脖颈。 扼住他的呼吸。 下属连忙单膝下跪求饶,脸上冷汗四流:“属下不敢!只是,那耶律肃若不来呢?” 景拓收回剑鞘,目视前方,看着他的手下手段狠辣的杀死一个接一个的守门兵士,嘴角微扬起,带起一抹残忍的冷笑:“即便他不来,也会安排他的心腹前来。弄不死耶律肃,也要把他的一条臂膀炸了!” 下属抱拳,恭敬领命:“属下这就去办!” 恰好,两个角门皆已被他攻陷。 釜底抽薪,只要内里乱了,他何愁攻不下南境外城的正门! - 夏宁等人从农舍巷子那一片出来后,外面厮杀喊打声愈发清晰。 入目—— 人群逃窜,那些手持大刀的士兵狰狞着面目,随手拉住一个男人披头就砍了下去! 他们仿佛是在以屠杀为乐趣! “他们是……西疆人!!!” “南境失守了!” “西疆人闯进来了…………啊——” 惊恐的叫声被一把大刀砍断! 不止如此,那些西疆人还闯入家中,掠夺屠杀…… 彻底将这儿变成了炼狱。 娘子们军躲在暗处的巷子的里,那些西疆人尚未侵略到她们这儿,但眼前的一幕幕,让她们想起了兖南乡被屠杀的那一夜! 血流成河! 满地死不瞑目的尸首! 在她们看见西疆人肆无忌惮的轻薄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时,娘子军们手中的红缨枪再也忍不住了! “先生——” 夏宁的速度比她们都声音更快! 已拔剑出鞘杀了出去! “妇孺无辜,我习得一身本领,连无辜妇孺都不去帮的话还会有谁来帮他们?!不怕死的就跟着上!手刃这群禽兽不如的西疆人!” 她一声斥吼。 瞬间点燃所有娘子军心中的正义。 在她们的眼中,一身杀气的夏先生仿若天下降下裁决邪恶的战神! 周身浸着刺眼的光芒! 一杆杆红缨枪。 一个个利落飒爽的娘子军背影。 她们虽然功夫生嫩,但凭着一股戾气的杀意,你我配合,一虚招一实招,从西疆人手下救下不少可怜之人。 她们也模仿着夏宁当初激励她们的话,把一把把大刀扔给那些身强力壮的妇人。 中气十足的喝道:“想活下去就给我提着刀站起来!让他们西疆看看我们北方的娘子们都不是好欺负的!都给老娘以牙还牙的杀回去!” 一股北方妇人简单粗暴的味道。 夏宁听见后,将长剑从一人胸膛里拔出来,嘴角微扬。 杏眸之中,泛起一抹极亮的眸光。 支撑着她拖着虚弱的身子也要带领这群娘子军杀出去。 这一片混入的西疆人并不多,在差不多解决完后,夏宁随手抓了一个当地的壮丁,命他带路去南境的府衙或是带她们去将军府。 北方的女子虽然身材扎实了些,作风粗暴了些。 但这位壮丁何曾见过如此杀人不眨眼的妇人们,尤其夏宁看着还像是这群妇人的头头,这眼神、动作,一看就不是吃素的。 又是感激又是吓得直呼她一声“姑奶奶”! 娘子军们围过来,听见后噗嗤笑了声,吼了句:“什么姑奶奶,叫先生!” 壮丁忙拱手道:“先生好先生好……” 杀戮过后压抑的气氛,略有缓解。 就在这时,从后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接着就是一股巨大的热浪汹涌袭来,直接将她们掀翻倒地! 那一刻地动山摇! 房屋倒塌! 黄沙碎石飞溅! 短短一瞬,快到令人根本无法做出反应。 平静过后,夏宁从地上爬起来。 巨大的爆炸声震的她本就虚弱的身体几乎要支撑不住,脑袋里嗡嗡作响。 所视之处,满地疮痍。 娘子军也陆续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人离夏宁最近,拉着她急切的问话。 可夏宁的耳中只有挥之不去的嗡鸣声,她看妇人快速张合的唇,将视线看向远处爆炸的方向—— 心脏猛的一抽。 那是她们逃出来的方向…… 是暗道所在的方向…… 如此强大爆炸声,难道是暗道里的炸药炸了…… 那里面的人呢?! 他们逃出来了吗? 还是…… 死了? 这一刹那,绝望几乎压的她喘不过气,即便耳中的嗡鸣再大,也掩盖不住娘子军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儿…… 都是兖南乡的人! 即便她们口口声声不再留恋兖南乡,但那些都是兖南乡活生生的人,还有她们相识之人…… 第137章 夏氏——她还活着! 南境外城正门。 西疆大军黑压压的遍布正门之外。 漫天弓箭雨、一架架攻城梯、一根根攻城锤,混杂着西疆大军气势汹汹的喧吼声。 而城墙之上,坚守着手持剑盾的南延将士们! 顶着箭羽砸下一块块石头,将攻城梯的西疆士兵用力的砸下去。 泼下热油,再射出火箭! 南延死死抵挡,西疆却毫无退缩之意,一批批的往前线送来将士,不要命似的强行攻城! 西疆如此不计将士生死的强攻攻势在这短短几日里来了一波又一波。 南延也在这密集的攻势下逐渐显露疲态。 不断有将士中箭倒下。 甚至连耶律肃都守在城墙之上反击。 后援军迟迟不到,物力匮乏,军心不稳。 再这样下去,即便耶律肃在军中的威望煊赫,也将要顶不住了。 战事正酣,西疆却忽然停下所有攻势。 一名青衣将军骑马至南境外城城墙之下,举起手中长剑,直指城墙上的耶律肃,盔甲之下,露出一双阴鸷的眸子,厉声吼道:“耶律肃!失去左膀的滋味如何?还是说——左膀右臂都不如夏氏一个外室来的重要?只可惜——夏氏恨你入骨——” 立在城墙上的耶律肃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瞬间殷红一片,直接夺过一旁将士的弓箭,瞄准青衣将军直接射去的同时—— 轰——!!! 巨大的爆炸声,震的连城墙都在微微摇晃! 耶律肃猛一个回头看去,看见的火光伴随着黑烟大团大团的涌出,本来还喧闹的外城里在这一刻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只有那青衣将军的声音传来:“如今又失去右臂的滋味如何?” “南境失守的滋味又如何?” 在耶律肃的身旁,立刻有将士提起一事:“陆将军今日率兵前去的暗道不就是那个方——” 随后,将士死死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爆炸的方向。 在爆炸平息过后,远处紧接着传来大军涌入呼喊声。 爆炸点临近城墙一角,城墙之外就是西疆的领土。 西疆筹谋设计,生生把固若金汤的城墙炸出来一个口子! 更是安排了大军守在城墙之外,就等着爆炸过后杀入外城! 事到如今,外城已经彻底守不住了。 耶律肃甚至来不及感伤,极其冷静的下达一条又一条军令:“众将士听令——除我率领的亲卫队,速撤回内城!沿途尽可能引导外城民众躲进内城!” “亲卫队!随我留下善后!在他们退回内城之前,绝不让西疆踏入南境正门半步!” “是!将军!” 军令如山,无人敢不从! 与此同时,城墙之外的青衣将军挥臂高呼,目光阴狠的盯着城墙上身处死局仍沉稳孤傲的男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西疆众将士听命——谁能砍下耶律肃项上人头,我赐他大将军之位,保他全族荣华富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耶律肃再厉害,也不能一人抵万军。 西疆这一次几乎是举全国之力进攻,南延后援迟迟未至,战力粮草严重不足。死守南境正门的大军后撤,仅凭着耶律肃率领的亲卫队如何能抵挡得住西疆这汹涌的攻势。 很快,城门失守,西疆大军突入,迅速占据了南境外城! 南延大军在亲卫队的掩护之下,撤回南境内城,而西疆大军并未对他们死死追击,在进入南境外城后四散而开,亲卫队在解决了尾随而来的西疆散兵后,也撤入内城,坚固的城门再一次合上。 南境内城城墙高达三丈五尺,比外城城墙还要高出一丈。 因内城住的多为权贵、富商、普通民户等,高大的城墙用来抵挡南境的风沙,也作为南境最后一道抵御外来攻击的城墙。 城墙之外还修葺了一条深凹的壕沟,里面插满锋利的竹条,为掩饰壕沟,上面铺设木板撒着黄沙散石。 一旦西疆要攻打内城,这一条壕沟就能夺走一批人的性命! 故而内城尚不用担心失守。 耶律肃回内城并未过久停留,迅速带着一支亲兵从内城小门杀出来,目睹的就是西疆大军残忍虐杀的手段。 内城里还有些许来不及躲进去的无辜百姓。 西疆的士兵犹如强盗劫匪,见人就杀,见屋就闯,此举毫无人性可言! 他们投军,为的就是护一方百姓安宁,此时如何能坐视不理! 硬是在西疆人的手中,保下了数十人无辜百姓的性命。 - 南延大军躲进内城不久后,立刻有人前来禀告,从兖南乡驻扎地逃来一男一女,想要求见将军! 耶律肃的另一名副将被留了下来,自然知道兖南乡尚有傅崇、赵刚等人留守,说不定是他们赶来,连忙让人将这男女带过来。 傅崇与佟春花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惊吓到了所有人。 傅崇被拘谨、下毒、算计,内力早已被毒物废掉,只剩下一身软绵无力的拳脚功夫,可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护着佟春花逃来。 他浑身是伤,胳膊还像是被人用钝器打断,衣衫上满是血迹干涸的颜色。 脸上亦是血污之色。 昔日军中肩负盛名的傅崇副将军,如今竟沦落至如此狼狈不堪的地步。 触目惊心。 陈副将连忙道:“傅崇将军……您是……傅崇将军?!怎么会伤成这样!快——快叫大夫来!——” “无事,只是被西疆人伏击了……”傅崇强撑着破碎的身躯,沙哑着嗓音:“我要见将军——” 在场的人却无人回复。 最终,还是陈副将咬着牙,隐忍着悲痛之意答了:“将军收到消息,从兖南乡到南境有一条暗道,兖南乡人都逃了过来——那外室也逃了过来——将军、将军就命陆元亦带着一帮兄弟过去了!然后……那儿就炸了!” 话音落下,耶律肃手下的兵个个都红了眼眶。 傅崇愣在原地,血污之下的眼睛瞬间黯淡无光,呢喃着:“我们还是来晚了……” 傅崇反应尚算稳定,但被他护在身后的佟春花陡然崩溃了! 她握着手中的剑,直接朝着门外冲了出去! 陈副将慢了一拍,才命人赶紧拦住她,自己也紧跟着跑了过去,大声质问道:“你要去哪儿?!” 佟春花的眼睛恨像是有一团团暗火在燃烧,眼底的鲜红几乎要化成鲜血渗出。 “我要去找我娘亲!去找夏先生!!” 她闪身绕过阻拦她的陈副将,动作敏捷。 陈副将拍着大腿喊道:“拦下来!快把她拦下来!内城门已经关了,外面西疆大军肯定走远,此时开了城门不久等于引狼入穴吗!” - 南境外城。 耶律肃带领着亲卫一路厮杀,手刃了数不清的西疆将士,浑身染满鲜血,早已分不出清楚是西疆人的,还是他们自己的。 耶律肃更像是豁出命一般,手段毒辣! 一向以冷静自持的他,在看见爆炸的案发场地时,脸色一片青白。 右手紧握着剑柄,手背上的青筋鼓起,鲜血顺着剑柄滴落。 他的眼中所见,满地都是鲜血!甚至还能看见糜烂的肉块。 这应当是多少人死在这一场爆炸之中,这儿才会如此惨烈。 而在离爆炸点较近的一片废墟里,他已看见了陆元亦的配件,其他铁鹰营的暗器…… 他派出的一队将士,竟是无一幸免! 他所要寻找的夏氏…… 难不成也在其中? 西疆费尽心机,挖了这么一条暗道,炸死了这么多无辜兖南乡人的性命,难道就是为毁了他的副将、毁了夏氏…… 让他愤怒、让他怨恨的失去冷静吗! 西疆夺走这么多人的性命,难道就是为了这一个可笑的目的吗?! 他双目殷红,怒气暴涨。 仿佛下一瞬就要彻底失控般恐怖骇人。 亲卫听着四周的动静,红着眼睛,沙哑着嗓音提醒:“将军,远处有一批西疆大军靠近,您身上还有伤,请尽——” 与此同时,从角落里杀出来一个不长眼的西疆兵士。 他认得耶律肃的脸。 见亲卫离他尚有一段距离,势在必得的抡着大刀看了过去:“耶律狗贼——看老子看下你的头颅换一世——” “将军小心!” “噗嗤!”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随后就是一个脑袋重重滚落的声音。 只剩下一具脖颈处顶着一个血窟窿的尸体,摇摇欲坠,最终砸了下去。 耶律肃收回长剑,连眼都不曾眨一下,眼角的冷色犀利寒冽,最终转身离开,“撤退!” 从今日起,新仇旧怨,他定要让西疆血债血偿! 疾风扬起他肩上染血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 在回撤内城途中,他们遇见了成群结队的西疆将士,直至此时,内城里活着的百姓已然不多了,路上偶尔能见到一两具仍是温热的尸体,死不瞑目的瞪着眼睛。 他们个个都伤的不轻,也都尽量避免出手。 外城里的西疆人越来越多,若被围攻,恐怕得拼上性命才能逃脱,实在不划算。 只是,在路过一处时,一个亲卫无意瞄见了一群西疆士兵正在围攻一群妇人,西疆士兵目测不下四五十人,被围困的妇人人数不明。 亲卫迟疑了一瞬,立刻被耶律肃捕捉到。 “何时?”他停下快速移动的脚步,冷冽的视线落在亲卫的脸上。 亲卫绷着脸色,视线从一旁收回,刚要答一句“无事”时,只见眼前黑影一闪,耶律肃已经飞身冲了过去! 速度快到连肉眼都无法看清! 仅仅凭着一眼,从人群缝隙中看见的一个侧脸,便足以让耶律肃彻底失去冷静与理智! 甚至在这一刻,将一切通通抛下! 他毫不犹豫的冲了过去。 心脏剧烈的跳动,耳边疾风鼓鼓作响,浑身的血液躁动。 双目之中,只那一人的模样。 夏氏—— 她没有死在爆炸之中! 她还活着! 第138章 未至白首,你岂敢离开我! 暗道所在的方位发生了爆炸后,娘子军们便想要回去看一眼。 夏宁不忍拒绝她们提议,只得应下,命她们快去快回。 她将话说的直白。 “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更要紧的你们如何才能活下去。”她稍顿,才道:“景拓善谋,他炸毁暗道肯定还有其他图谋,你们自己小心些。” 娘子军们纷纷应下,一起离开。 夏宁虽嘴上说着不会与她们同行,但如今西疆人既然已经能进入南境外城,南境外城失守也是迟早的事情。筚趣阁 她担忧她们的安危,悄声尾随在后。 谁知,还未赶到暗道那一片时,前面传来一阵阵气势磅礴的脚步声、马蹄声。 夏宁想要制止,为时晚矣。 一小队西疆军冲着她们杀来! 迅速就将娘子军与夏宁围困起来! 夏宁攥紧了剑柄,脸色发白,额上渗出冷汗。 身后的娘子军们更是慌了神色。 “夏先生……怎、怎么会有这么多西疆军……” 她们盯着眼前面目狰狞,看她们的目光如同猎物般赤裸裸的眼神,就让人心生反感,但他们的人数众多,更让人心生恐惧。 甚至连问话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夏宁故作镇定。 目光与他们周旋。 眼前的西疆士兵至少有六七十人,而她们只有二十多人。 胜算并不大。 而且—— 这些西疆男人看着她们的表情皆是一脸淫邪,低声用西疆语交谈着,偶尔出发猥琐的笑声。 尤其是在看夏宁时。 她无疑是其中最为出挑、明艳的猎物。 夏宁咽下口水,挺直瘦弱的身板,目光犀利,言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他们人数众多,我们几乎不可能全身而退——远处有他们的坐骑,等我一声令下,大家只朝着一个方向杀出去,能抢到坐骑的骑了立刻逃,没抢到的也直接跑!切勿回头!听懂了么!” 西疆人见她低语,听她声音虽清冷有力,但嗓音动人。 再配上她艳色飒爽的眼神情,就足以让男人生出一股占有欲,恨不得立刻就将她降服于身下,看着她哭的梨花带雨的哀求模样。 在夏宁一声令下豁出性命杀出去时,他们也一起围攻上来! 刀光剑影,厮杀一片。 有人倒下,有人受伤,也有人被她们刺中。 正在她们将要杀出一条血路时,远处又传来一片步兵靠近的声音。 夏宁的眼前骤然降下一片黑影。 娘子军们杀得个个红了眼,身上皆是负伤,她们咬着牙鼓着腮帮子:“先生!我们护住你!你逃吧!” …… “小姐……您珍重……” 是竹立的哭声。 …… “活下去!!” 是商大哥的嘶吼声。 …… 还有梅开的以死护主…… 而到了如今,她却还要被娘子军护着—— 曾几何时,她也为谁豁出性命过! 夏宁眼眶迅速泛红,眼底爆发出厮杀怒气,她强撑着早已体力不支的身躯,挥动着手中的长剑,一步上前将娘子军们护在身后! 若再让她背负着这么多娘子军的性命活下去,她这一生,该会有多累…… 这一回—— 也让她做一回有用之人! 她们豁出性命的厮杀,而西疆军却像是在拿她们逗乐似的,左一刀又一刀,并不下狠手。 直到夏宁眼神肃杀,一手握剑,欺身上前靠近一个西疆士兵,那西疆人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迷住,夏宁冷笑一笑,另一手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的脖子! 随手单手抓住他的身躯,那他的身体当作盾,撞上其他西疆士兵的大刀! 这般狠辣的手段,简直难以想象是出自一个妇人之手! 夏宁杀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乘此时机,她顺手拉住一个娘子军狠狠推了出去,“去吧——活下去——” “先生!!!!” 夏宁急急转身,不知谁的刀刃将她束发的簪子打落。 一头乌黑的发散开,隐约能看见她明艳的惊人的面庞,脸白红唇,腰肢纤细,脚下动作柔中带刚,收起剑刺,便是连杀人都美如画堪拓。 如此炮制。 她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打法,竟也被她送了两三个娘子军出去。 看她们骑上马远去。 夏宁嘴角的笑容就愈发妖冶一分。 她浑身染血,脸色愈发苍白,唇色却愈发红艳。 美若妖姬,让人为之着迷。 那些西疆的士兵眼中的垂涎却逐渐变成了恐惧,开始下杀手。 夏宁体力不支,被她护住的娘子军们越来越少,倒下的越来越少…… 就在她还要将一人送出去时,刺出的匕首失手,心脏抽痛的一瞬,眼前骤然黑了下来,浑身瘫软失去了力气,栽了下去。 这一瞬间,她听见了风从耳边吹过的声音。 纵使她有千万的不甘,但此时也不得不认命。 这一生,她拼命、努力的活着。 直到最后一刻,她也不曾放弃。 只是…… 对不起了啊。 梅开…… 竹立…… 她没能去成江南…… 对不起了,商大哥…… 她闭上眼,最终眼泪滑落。 …… “夏氏——!!!” 一道怒吼的声音在她耳边炸裂。 随后她就感受到有人将她牢牢护在了身后,刀剑铿锵声不绝于耳,护着她的人裹挟着一身浓郁的血腥气,但他寸步不离她。 是…… 他么。 她强撑着力气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高大健硕的背影护在她的面前,仅凭着一柄长剑大杀四方。 剑法招招夺人性命。 局面被扭转。 不多时后,又赶来几人支援耶律肃。 有了支援后,耶律肃彻底抽身,他侧过身,甚至连正眼都不给她一个,只能看见他满面冷怒之色,嗓音更似淬了寒霜:“还能自己走?” 态度冷漠的,仿佛刚才撕心裂肺喊她夏氏的声音不是出自他之口。 夏宁单手撑着地,不知为何,强撑着点头。 耶律肃持剑,大步流星的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撤退!” 他的亲卫们不再恋战,掩护着仅存的几名娘子军后退。 夏宁咬着后槽牙,想要从地上站起身,却怎么也做不到,她正要呼救时,已杀出去的耶律肃猛一转身,蹲下身,单手将她抱起,冷声命令她:“抱紧我。” 夏宁连抬手都无力,只能靠在他的胸口。 耶律肃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虚弱,眼尾的杀意愈发浓郁。 单手持剑,动作愈发雷厉风行,带着亲卫彻底杀出重围! 逃离后,他们不敢停下歇息。 耶律肃换成双手将她圈住,脚下步履生风,耳边风声烈烈。 他的气息那么冷,但身上却滚烫。 胸口、臂膀上,似乎还有温热粘腻的鲜血渗出,血腥味愈发浓郁。 夏宁伸手,在他胸前轻擦而过,两指拈了下,眼神有些无神的抬头看向他,连她自己都未发现眉心蹙着:“你受伤了?” 身后追来的西疆军中,不知谁高呼了一声:“前方发现南延的耶律肃!冲上去杀了他殿下就会赏赐大将军之位!金银无数!” 财帛权势动人心。 西疆军气势大涨,迅速追击上来。 身上有坐骑的西疆军速度极快,直奔耶律肃而来,卑鄙的从身后偷袭—— 耶律肃松开抱着夏宁的一条胳膊,反手握剑直接解决一个杂兵,脚下步子的速度丝毫不见慢下来:“死不了。” 但接着,追上来的西疆士兵越来越多。 耶律肃要保护怀中的夏宁,一手又要抱住她,仅有一条胳膊反击,加之身上失血过多,在接连解决了三四人后,没躲开一人的偷袭,被甩来的飞刀刺中小腿,他的膝盖猝然软下,整个人直直跪了下去。 即便如此—— 他也不曾将夏宁摔出去。 而是用单臂撑住了,未曾伤到她一分一毫。 但胳膊、腿上的伤口不停的在渗血。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地上已流下一小滩血迹。 “将军小心——” 亲卫迅速在四周护卫。 夏宁紧紧皱着眉:“你若不行,我可以自己走。” 她的话引来耶律肃的一声冷笑,眼神阴冷的落在她面上,反讽道:“你自己走?怕不是还没走到内城就已经没命了。” 他调整了气息,咬着牙槽,用力拔下刺入小腿的匕首,又用剑鞘拄地,支撑着身躯站了起来。 自这之后,耶律肃与亲卫干脆抢了几匹马,疾驰着将身后的西疆军甩在身后。 夏氏的视线逐渐恢复。 她看着被亲卫带上马匹的娘子军,从最初的二十多人,变成了只余下五人,即便活着,也都个个身负重伤。 这些日子,她见多了生死,心脏应当已经麻木了。 在这些权力争斗、阴谋算计之中,要杀人是多么简单的事情。 但为何她的胸口疼痛的几乎要了她的命…… 拽着缰绳疾驰的耶律肃敏锐的察觉到她气息的紊乱,垂下视线一眼,见她满脸泪痕,嘴唇已呈现出紫色,他心猛地提起,厉声命令:“不许哭!” 夏宁闭上眼睛,气若游丝。 紧绷的身体柔软下来,脑袋也支持不住了,靠在他的胸前,淡声回道:“我没哭……只是……心疾……发了……” “夏氏!” 他呵斥催促着马匹,双腿用力夹着马肚,双目通红,死死盯着近在眼前的内城。 夏氏! 没有我的允许你绝不准死! 你不是曾许诺我携手至白首吗! 未至白首,你岂敢离开我! 第139章 失而复得竟是这般感受 耶律肃一行人回到内城后,陈副将立刻命人开了小角门将他们迎进来。 见人人浑身都是血,那模样恐怖得像是从炼狱恶鬼口中爬出来的,尤其是将军的样子,胳膊上、腿上还在流着血! 他快步上前,紧张万分:“将军,您、您——” 靠近后才看见将军怀中还抱着一个女子,他不认得夏氏,但看将军如此紧张的模样,怎还能不明白,“这……” 耶律肃越过他疾步进入内城,压着阴沉的嗓音急声道:“准备一间干净屋子,再找一个郎中来,速去!” 陈副将连忙在前引路,“前面那儿,属下刚命人收拾出来几间屋子!” 耶律肃顺着他指的方向迅速走去,速度快到陈副将小跑也撵不上,才跟上了些就听见将军冷声下令:“不必管我,你留下照顾其他兄弟。” 军令当从。 陈副将止步,和道:“属下遵命!” 目送耶律肃进入屋舍后,他才转身回到内城城墙脚下就看见一个黑影从面前蹿过,他愣在原地想了须臾,那是谁来着? 那是—— 陈副将一拍脑袋:“那个年轻小妇人!” 她不折不挠的闹着要出城去,他嫌小妇人呱噪,生怕她真的逃了出去坏事,这才不得已将她锁了起来。 结果却被她给逃了出来。 就见她扎进了娘子军的队伍里,一个个寻过去,最后颤抖着嗓音问道:“我娘呢!婶子,我娘去哪儿了?” 娘子军们却沉默了。 佟春花的情绪却爆发了,哭吼着问道:“她人呢!” 娘子军都是兖南乡人,有些妇人更是看着佟春花长大的,她们历经了一场又一场的噩耗,被折磨的身心俱疲,此时听着佟春花的哭喊声,才发现她们已经连眼泪都快哭不出来了。 只是心口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 “春花,你……节哀顺变……”有一位妇人安慰道。 佟春花愣了,喃喃自语,“我娘死了……?为什么?!她没从暗道里出来?不、不可能!她——她知道我替先生传话去了,肯定会跟着先生的!” 声音逐渐提高,双目含泪,仍不死心。 “你娘她是和我们……一起出来了……但我们途中对上了西疆人……她没挺过来……就……” 听闻噩耗,血气上涌。 佟春花紧紧咬着牙关,铁青着一张脸,晕了过去。 娘子军们无暇自顾,扛着受伤的身体,手脚慌乱的照顾着她。 不知何时,傅崇走到陈副将的身后。 见了那边的混乱后,忽然开口道:“那小妇人的夫君在公孙仲屠杀兖南乡时没了,她父亲四五日前突发疾病没了,如今母亲也死了。” 陈副将听后,看着佟春花的眼神中多了些同情,不忍叹息道:“原来是个可怜孩子,生不逢时……” 但说完后,却又觉得这词不对。 南延国力昌盛,才收服了东罗。 为何一个偌大的兖南乡会变成这样……活着的,怕是只有面前这几个妇人吧! 傅崇眼底腾起浓浓恨意,紧握拳头。 一向温润的面庞之上生出凌厉杀意,“祸起西疆,可恨我那时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否则拼上性命也要杀了那景拓!” 陈副将嘶了一声,这才想起罪魁祸首,“那个景拓莫不成就是西疆大军阵前向将军叫嚣的那人?他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傅崇闭了闭眼,调整情绪。 他身体尚弱,武力全废,过于的情绪只会给身体造成负担。 在此开口时,情绪已然平静,但言语间夹杂着些许冷意,“这几年他以‘景拓’之名在北方这一带行走,在西疆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却藏得严严实实,无人知晓。不过他既然在大军前露了脸,或许现在去城外随便抓个西疆校尉或以上的,就能问出他的身份。” 陈副将到底是武将,经傅崇一提醒,这才拍脑袋:“我这就去逮人把那鳖孙子的身份扒个彻彻底底!” 外城扛了三四日,最终大军退回内城。 内城里的百姓个个慌乱不安。 且又听闻那些西疆军在外城屠杀老弱病残,凌辱妇人,种种恶劣行径,让百姓们在恐惧之中更添一份愤怒之情。 竟有不少人身强力壮的跑来要求投军,抵御西疆、扞卫南境内城! 那些满肚肥油的富商们、粮行、药行,则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个个都找到了陈副将跟前来。 上下团结一心固然令人欣喜,但陈副将本就是个粗人,忙的恨不得一个人当七八个人,最后实在扛不住了,把重伤的傅崇、亲卫们也拉了出来干活:“但凡诸位还喘两口气就不能弃我于不顾!”m.cascoo 在险些被暴打后,陈副将抱着脑袋逃窜:“等到只剩下一口气了再去歇着!” 事情也是真的多。 南境军伤亡惨重,军队要重新编排,放哨、值岗、巡逻的士兵更是要立刻安排起来。 还要接收城中百姓的接济。 受伤的将士也需要医治,地方也得另外挪腾出来等等等。 哦,对了! 外城失守也需向京城递去八百里加急,后援大军迟迟未到!军饷迟迟不到!这不是真要打算耗死他们吗! 但这个折子要将军写。 可将军进了房后就没出来过,眼看着月上树梢都没动静,甚至连放在门口的夕食都没拿进去。 他捏着折子在门口徘徊了几遍,最终拉了个小兵,清了清嗓子,一派正经道:“来,你给我站这外头守着。” 小兵一脸懵:“啊?” 陈副将一个巴掌拍他脑袋上:“啊什么啊,站着!这个拿着!就在这儿等着将军出来!” 小兵分外委屈的摸着脑袋,“是,陈将军……” - 室内的血腥味浓浓不散。 夏宁昏迷不醒,气息孱弱又不平,脸色苍白毫无一丝血色,唇色发紫,浑身冰冷,便是盖上了所有的被子也暖不起来。 护心丹已然喂下,唇色略有好转,但人迟迟未醒。 耶律肃替她包扎好伤口,又脱去满是血迹的衣裳,动作极尽温柔,甚至连自己身上的伤口都顾及不上,在安顿好了夏宁后,他才草草给自己包扎几处仍在流血的伤口,将盔甲、带血的外裳脱去。 之后便一直守在床边。 只是连日苦战,他几日都不曾合眼,身体疲惫至极,竟是坐在床边,暖着夏宁冰冷的手就睡着了。 不知多久,拢在手中的手指牵动了一下,耶律肃立刻醒来。 就见夏氏睁开了眼睛,眼神虚散着。 他惊喜过望,眼中的深情来不及遮掩,就这么凑到她的面前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在看见夏氏微妙的神色后,他才想起什么一般,略有些狼狈的闭了闭眼睛,掩去眼中的诸多情绪。 再次看向夏氏时,已然恢复了冷面肃杀的模样。 只是说话时的声音仍透着些许温柔,像是怕惊吓到了她。 “谢安曾开给你的药方背下来没,我命人去抓药。” 夏宁意识混沌,胸口的疼痛丝毫没有缓解,眼睛视物不明,即便耶律肃离得这么近了,她也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隐约感受到他的紧张、担忧。 耳边,他的声音模糊又遥远。 歇了片刻,她才启唇,嗓音嘶哑,无力的报出一个方子。 身体累极了,疲倦极了,像是要将她拉着坠入黑漆漆的地狱之中,她无力抵抗,只得闭上眼睛。 耶律肃见她又闭上了眼,气息愈发孱弱。 立刻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指尖微微颤栗着。 探到了微弱、温热的气息后,他紧绷的身躯才松懈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眼中温柔、炙热的视线笼罩着夏氏的面庞。 他不曾得知,失而复得竟是这般感受。 他更不曾彻底明白,究竟从何时起,夏氏已在他心中占据着一席之地,哪怕她满口谎言、于他虚与委蛇、甚至想方设法的逃离自己。 耶律肃试探她鼻息的手,变为手掌,轻轻抚摸着她微冷的脸颊。 心中情绪交缠复杂。 但欣喜足以盖过那些显得无关紧要的情绪。 - 片刻后,紧闭的房门打开。 傻站在门外的小兵见将军终——于——出来了,连忙把折子与便携的笔墨一并递过去,头一回与将军直接说话,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将军,折——” 耶律肃眉间神色冷冽,仅扫了小兵一眼,看见他手中的东西,接过后将药方一字不差的写了下来,随后扔给小兵,“按着上面的方子去抓药,立刻送来。另,再把傅崇、陈蔚一并叫来。” 小兵下意识的挺直腰杆,立刻答“是!” 但又低头看了眼手中写满了药方的折子,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耶律肃见他还不走,语气愈发寒冽:“还有何事。” 小兵手一抖,死死捏紧了折子,后背冒冷汗:“这是……陈副将军让您写了递去京城的折子……” 可眼下却写满了药方子,怎么送啊! 耶律肃面不改色,甚至连眼底一丝波澜都未起,扔下一句话便回屋去,“再去取一折子送来。” 小兵这才敢转身拔腿就跑。 本以为要绕大半个内城才能找到陈副将,一到城墙根儿下,就看见他在忙着接收百姓捐献的物资,抬头看见小兵捏着折子出来后,他才一拍脑袋,想起了这件事儿。 陈副将跑到小兵跟前一把夺过折子,又随手点了一个骑兵过来,命其立即八百里加急把折子送出去。 动作快到让人没余地反应。 安排妥当之后,他又忙着继续回去轻点物资入册。 结果被小兵扯住了袖子。 忙了一整夜的陈副将张口就要骂孙子,小兵急的手脚并用:“将军不可啊不可!那是夫人的救命方子啊!” 陈副将皱眉。 夫人?是谁? 我靠!夏氏啊! 夏氏的救命方子! 等到他明白过来,递折子的骑兵已经上马飞驰而去,陈副将扭头狠狠剐他一眼:“你早说啊!!!” 第140章 他竟是西疆第一皇子? 陈副将自己拔腿追上去,甚至连马都来不及找了,扯着嗓子吼:“前面的给老子停下来!!!” “折子不送了!!!” “快回来啊!!!” 追了两条街才将折子追了下来,累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只剩下喘气的份儿,小兵慢了几步才追上,陈副将折子扔给他,气喘吁吁的道:“立刻、马上、去、抓药!” 说完后,用手指着远处,命他赶紧去。 小兵刚开口:“将军——” 陈副将这一日早已身心俱疲,现在又狠狠跑了这么一截路,累的有了些脾气:“闭嘴!快去!” 小兵这才灰头土脸的去抓药。 陈副将在原地坐了会儿,接受了不少巡逻兵的关心,又觉得不太放心,跟着小兵一起去抓药,盯着大夫将药熬上了,他才看了眼小兵,见他站的笔直、一副紧张过头的模样,心想是自己刚才凶了些,吓到了孩子。 轻咳了声,摆出亲民的架势,闲聊似的问道:“将军的折子没写,有没有让你给我们传什么话啊?” 小兵点头,“有。” 陈副将笑眯眯的点头:“真有啊,那你说来听听。” 小兵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将军让您与傅崇将军去——” “什么?!!”陈副将气的几乎晕厥,抓狂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小兵万分委屈:“是您让我闭嘴……” 陈副将气的想骂娘,但看着孩子一脸无辜委屈的样子,硬生生把怒气咽了下去,朝外走了两步又杀回来,一头一脸的恼怒:“傅崇呢?你通知了没?” 小兵点头:“在来抓药时遇见了傅将军,说了……” “卧槽,你小子就坑我是吧!”陈副将伸手抓了把发髻,拔腿飞奔,自从升上副将之后,将军说行事需得谨慎稳重些,这些年陈蔚也逐渐历练出来了,谁知今夜一夜就将他打回了原形。 风风火火赶到了屋前,敲门进屋后,傅崇已在里面。 房间里门扇紧闭,血腥气散不去,有些憋闷。 屋内没有屏风遮挡分隔,只将床上鸦青的床幔放了下来,遮住床上之人的模样。 他们站在桌旁,离床榻有些距离。 陈副将不敢再做打量,只是听着将军仔细过问内城事宜,多是他答,答得有不足之处的,由傅崇补充。 耶律肃看向面前的两位属下,眼眸似带赞许之色:“辛苦了。陈蔚这次做的不错。” 陈副将立刻抱拳回道:“属下不敢居功!全靠傅将军与其他亲兵协助!” 耶律肃看向傅崇,“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傅崇开门见山,素来平和的眉间布着焦虑之色:“眼下时局不容乐观,我军与西疆不论是从军粮还是战力都悬殊过大,后援若再不到,恐怕……支撑不了几日了。” 耶律肃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边防图可有带来?” 陈副将刚想说他去取来。 傅崇就将边防图从身后抽了出来,平铺在桌上,看的陈副将心中忍不住心生赞叹之意。 而耶律肃与傅崇围绕着边防图开始布局,商量如何御敌、制敌之策。 两人思绪敏捷,又善谋划,陈副将听得不免有些费劲。 商量定后,陈副将听着刚才的布局,除了高呼厉害牛逼之后,说不出其他话,但什么话都不说,未免显得他不关心战局,只犹豫着问道:“这——后援大军何时能抵达?” 傅崇也看向耶律肃,“以现有的战力配置实现方才的计划恐有些勉强,与你随行前来的大军迟迟未至,恐怕是遭人伏击了。” 耶律肃冷笑一声,“伏击?就算是西疆、东罗在南延境内齐齐联手,也绝无可能灭我亲率的八千精兵。更何况,所谓的伏击只可能由尚在南延逃窜的图赫尔下手,无非是在食物中投毒罢了。” 这番傲然的话在他口中说出,无端让人心生澎湃之意。 这是骠骑将军才有的底气! 傅崇深思一瞬,随即眼神一亮,“您将谢先生安插进了军中?” 耶律肃眼生狠色,“为了捉图赫尔活口,我可是下了血本,希望她不要令我失望才是。”说罢,他眼神一扬,看向面前的两位副将,“告诉众将士,少则两日多则三日,援军必定会到。” 援军! 还是八千精兵! 不止陈副将激动起来,傅崇也像是松了一口浊气,整个人不再紧绷着。 陈副将摩拳擦掌,顿时觉得自己身上又有了使不完的劲,看着两人一眼,“我这就去把好消息告诉军中的兄弟们去!” 他风风火火的来,走的也是风风火火。 只是难得心细一回,临走时将门合上了。 耶律肃与傅崇是上下属的关系,但两人自小就认得,更似兄弟。 有些事旁人问不得,但傅崇却能关切几句。 他看了眼床幔的方向,轻声问道:“夏娘子如何了?” “如今靠护心丹吊着命。” 护心丹吊命? 傅崇眉心不禁皱起,“她是什么病症?连护心丹都护不住?” “说来话长,之前伤了心脉。这次经历兖南乡一事后复发了。”耶律肃说的轻描淡写,似乎并不想提起这些事。 傅崇自然不再追问。 偌大一个兖南乡只剩下外头那几个娘子军活下来,其惨烈程度,非他们外人能想象得到的。 没有外人在场,耶律肃也不强撑着身体的疲惫。 他坐着,手揉着眉心,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倦色。 傅崇正打算离开时,又听见耶律肃冷不丁说了句:“那个景拓的身份去打听清楚。” “今日我和陈蔚也说起他了,陈蔚下午的时候派人出去抓了个西疆的校尉回来,刑具还没用上就问出来了。景拓亦是他的真名,这几年他以景神医的名号行走在南延北方,将他西疆的真实身份瞒的严严实实——西疆的第一皇子。” 耶律肃揉着眉心的手放下来,眼神掀起,目光森冷的能穿透人皮骨肉般,“第一皇子?他竟然就是第一皇子?” 傅崇点头,看他神情变化,有些不安:“是……”很快,他便想起了经年旧事,言语间便有些顾忌,“难道当年禾阳长公主的死……” 耶律肃猝然冷笑出声,声音却咬牙切齿,字字句句夹恨:“我尚未去找他们索命,他倒是成了第一个找上门来送死!” 傅崇不敢继续多言。 再往下,便是耶律肃内心不可触及的禁忌。 好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将军,药熬好送来了。” 门外之人的声音隔着门模糊的传来。 耶律肃才收起浑身的杀气,傅崇去开门把药接了进来,放在桌上。 他的武力全废,手不能持重物,连一碗汤药他也端不稳,不得不两手端着才不至于泼洒出来。 耶律肃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傅崇立刻将手收了回去。 他虽待人亲和,藏在温柔皮囊之下的心高气傲却是连耶律肃都不输的。 耶律肃收回视线,像是不经意的提起:“等谢安到了,让他替你清除体内余毒。” 傅崇敛眸,淡淡一笑,说的云淡风轻:“即便除尽体内余毒,我一身武功也回不来了。如今我只想要取景拓的性命,已泄心头之恨。” 言语之下的恨意却在狰狞。 他也曾是名满京城的少年郎,将来的武将重臣。 但如今一身功夫全废,今后他的官途怕会止步于副将之位,甚至沦为军师一职,再也无法上阵杀敌,只得纸上谈兵。 二十年的勤学苦练,一刀一枪练出来的功夫毁于一旦,谁能不怨不恨? 更何况心高气傲如傅崇。 耶律肃站起身,正色道:“只要有我在一日,谁都动不了你在军中的地位。” 男子重诺。 耶律肃更不轻易许诺。 傅崇心中感激,但男人之间哭哭啼啼未免可笑,他冲着耶律肃抱拳,铿锵有力:“多谢将军!”话音一转,就道:“药正温热,将军好好照顾夏娘子,外面的事情交给我与陈蔚即可。” 他许诺傅崇今后的权势。 傅崇便让他暂无后顾之忧照顾美人。 这么多年,傅崇的自尊心也从不允许他无功受禄。 耶律肃:“辛苦你们。” 傅崇揽袖一笑,清风霁月,然后说的却是:“不辛苦,命苦。” 耶律肃嘴角抽了下,“滚吧。” - 灌下汤药之后,夏宁的唇色好转了不少,气息也逐渐平稳。 这一夜安宁,到了将要破晓时,西疆偷袭,开始攻城。 这间屋子就在城墙根下,能将所有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嘈杂、悲壮。 这一场战事过去,又有多少南延将士牺牲、受伤。 偷袭的规模并不大,傅崇等人甚至没有来通禀他,大约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后,声音渐渐小了下来,重归寂静,偶尔传来一两声叫声。 那也是大夫下手狠了,伤者没忍住。 夏宁醒来时,屋子里不见一丝灯火,而窗外已破晓,晨光从纸糊的窗户口撒入,笼罩在耶律肃的身上。 他背对着,孤冷的背影站在窗前。 周身一圈晕黄,恍若遥不可及的神只。 夏宁撑着胳膊想要爬起来,却惊动了耶律肃。 他回首看来,暗影投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眼底暗黑如不见光的深海,周身的晨光却那般温暖,极大的反差,反而令他更像是悲天悯人的孤高者。 两人视线相触。 夏宁想到的却是,若她能有如此冷血,置身事外,这一辈子会不会更逍遥自在。 而非是—— 因他不顾一切救下她的命,她就逐渐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第141章 嫁我为妻,执手至老 两人的对视,不知是谁先收敛了视线。 无声的安静被打破。 耶律肃从微薄的晨光中走,周身的暖色褪色,浑身只余下冷色,“继续躺着,别起来。” 他快步走至床边,言简意赅。 夏宁停下了起身的动作,依从着复又躺下去。 他在床畔坐下,常年持剑持鞭的手此时却仔细周全的替她盖上被子,眼神却未看她一眼,言语极冷道:“这会儿倒是肯听话了。” 夏宁眸色平静,这份冷静令她面上的妖冶之色淡了许多,“要与阎王小鬼搏命,自然要听话些。” 她不笑,面上不刻意绷着冷色,就这么躺着,气息舒展着,仿佛她本性就该如此。 耶律肃收回自己的手,淡漠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听我的话只能保命,若想活的能跑能跳,还需要听谢安的话。” 夏宁眉眼一怔,有些错愕的看向他:“谢先生也来了?” 谢安是府医,还是毒医,理当不会随行。 且军中也有军医。 耶律肃:“我率亲卫先行赶来南境支援,谢安随大军还在后面,过几日就能抵达。” 大军……? 夏宁皱眉,疑惑道:“但大军不是已经全军覆没了么……图赫尔她——” 话尚未说完,耶律肃冷气森然的眼神射来,“你听谁说的?景拓?”说着,语气冷似一把把锋利小刀,“是啊,你们以师徒相称,他百般护你周全,这些事他竟然也不瞒着你。既如此,你又为何要背叛他留在南境?” 夏宁深谙男女之道。m.cascoo 这段措辞,她如何能听不懂话外之意。 心目一时情绪错乱。 服侍他的三年之中,她也曾用心动情过,一环环的心思耗在他的身上,只为让他为自己动情。 以前他何曾这般计较过这些事。 可如今却是情根深种了。 只是啊…… 是否太迟了。 夏宁面色淡淡,掀起眼睑,杏眸中微波漾起,眉眼间的风情又起,似是又变回了以色侍人的外室,“将神这话……”她嘴角漾起,似笑非笑,“难不成是醋了?” 吃醋? 他? 耶律肃脸色骤然蒙上一层霜寒,直接站起身,袖子甩的帛锦作响,视线睥睨,视她如视一个可随意拿捏的奴仆:“夏氏,切勿忘记你的身份。你仍是我的外室,却与其他男人苟——” 夏宁嗓音清冽,视线毫不畏惧的迎上去:“将军莫忘了,外室夏宁已经死了!” 针尖对麦芒。 谁也不肯服软。 耶律肃眼底卷席暗色,但尚存着理智,顾忌着她身体孱弱,克制着怒气。 欺身逼近,粗粝的手掌将她的脸颊捏住,吐出的气息灼热,暗哑着嗓音质问:“告诉我,你如今是谁?这具身子又是谁的,说!” 夏宁将他的怒气一览无遗。 越是这样,她却是心凉如止水。 她轻笑一声,“说了又如何,让你再将我收为外室?再又因你一次次被人陷害、算计,又因你逼得我身边接连离去,让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如何无能,连一人都护不住,是吗?您这样做,究竟是爱我,亦或是要我的命?” 她愿意伪装时,情话连绵,说的人齿尖都发酸。 她不愿意伪装时,句句犀利。 但,耶律肃眼中的怒色逐渐褪去,捏着她脸的手也放松了力道,低声反问:“还记得你曾许诺,要携手至白首?” 竟是那时候说的话…… 他居然还记得? 夏宁心尖微颤,嘴角扬起一个极浅的讽刺浅笑,“戏子无情,娼妓无义,什么山盟海誓甜言蜜话,不过是哄恩客为我们大把大把掷银子的话罢了,您竟然还当真了?” 耶律肃神情愈发镇定,语气变得温和,却步步紧逼不放:“那你为何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夏宁下意识就扬起视线,言语尖酸刻薄:“西疆已兵临城下、南境外城失守内城苦苦死守,堂堂骠骑将军竟然还有心思与我在这谈——” “我却当真了,”耶律肃深深望着她,眼中的冰霜寒气散去,似有深藏的情绪破蛹而出,它藏得那么深,缓缓显眼,灼热的让人心惊,“夏氏,待此役结束,嫁我为妻,执手至老。” 夏宁的眼瞳骤然睁大,满目满脸皆是惊愕:“你、你疯了?我——” 她尚有那么多反驳的话想说,情绪失控,心口剧痛,每跳动一下就几乎要她的命,脸色涨红,喘息失调。 耶律肃也慌乱了眼神,又拿出一颗护心丹给她服下。 待她面上的痛苦之色淡去后,轻轻将她劈昏,令她睡去。 直至她平稳的躺下后,耶律肃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净湿。 他捏着空了的瓷瓶,里面的护心丹已然空了。 若再来一次,若谢安来不及赶到南境,怕是—— 是他急切了,失了冷静。 只是,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会说出‘嫁我为妻’这一句话,他看中出身尊卑,仅仅动过要将夏氏扶为妾室的念头,这对一个娼籍出身的女子而言,已是破例。 但这句话说出口后,他也不曾后悔。 等到灭了西疆,手刃那些凶手,届时,他不负天下更不负皇室,到时,他一一身功成名就,难道换不能换来一次任性? 若京城容不下她,他们可以浪迹江湖,居无定所…… 一方小院,日子安宁,还有夏氏。 这竟是耶律肃第一次对平淡的日子有了些许向往。 - 自这一次后,夏宁再不曾见过耶律肃。 战事频次渐多,城墙上的厮杀声不断,有时一日也没有多少安宁的时候。一批批的将士上去,一批批受伤的将士下来。 连她屋外都搭起了简易的帐篷,开始收治伤患。 他们大多都是刀伤、剑伤,这儿的大夫手法粗鲁,甚至连空气中都带入了清热止血的药粉味。 沿着门缝穿了进来。 南境内城上下所有人都很忙,偶尔她也能听见耶律肃的声音,匆匆来匆匆去,但凡他出现后,骚乱、不安的情况会得到极大程度的遏制。 但战力不足的问题越来越明显。 夏宁仿佛成了最闲的一人。 每日喝完药后便昏昏沉沉的睡着。 佟春花来看过她一回。 这个单纯、热情,又有些莽撞的小妇人,短短三四日,形容枯瘦,整个人消瘦的只剩下一把干柴似的骨头,而点燃这把干柴的,是恨。 刻入骨髓的恨仿佛以她的精血为食,支撑着她行动。 夏宁看的心惊。 短短时日里,接连丧夫丧父丧母,绝非是旁人几句‘节哀顺变’能平息的。 两日后,八千援军终于抵达南境内城,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京郊三万驻军已在路上!他们日夜兼程,不日即将进入北方,援助边防线前,共同驱赶西疆! 这几日以血肉之躯、抱着必死信念守城的将士看见援军抵达,又听见三万大军的消息后,堂堂三尺男儿,流了那么多的血都不曾掉一滴眼泪,此时却都哭了出来。 就像是绝望之人看见了曙光。 他们知道—— 不再将孤军奋战! 朝廷没有放弃他们! 不止如此,援军还带来了军粮、药材等,数量虽不多,但正是能解燃眉之急。 南境的百姓们也纷纷在家中庆贺起来,若非军中下令不得大肆宣扬庆祝,否则老百姓们恨不得跑到墙根下一睹援军的风采。 援军抵达南境,谢安自然也到了。 前脚刚踏进南境,后脚就被陈副将命人将他请去了夏宁所在的屋子里,一进屋子,就瞧见了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夏氏。 谢安一见她那脸色、唇色,就知道—— 棘手的又来了。 只是碍于将军在场,不得表现出来。 上手一把脉,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色黑如锅底,眼神直直看着夏氏:“上次离京之前,姑娘的心疾应当已经好了,与常人无异,为何——”他万分不解的开口:“又中毒了?” 站在一旁的耶律肃眼底微变,落在夏氏平静的脸上。 夏氏心疾复发不是因兖南乡之事? 而是—— 中毒? 可夏氏为何如此平静,难道她早就知道? 在耶律肃犀利的目光之下,夏宁口吻平静的像是在说今日午食用了些什么,“我吃了痢棘子……” 谢安一甩把脉的手,气的眼睛瞪得溜圆:“你疯了?是不要命了?不想活了?” 耶律肃立刻追问:“痢棘子是何?” 谢安努力平复自己狂躁的心情,半侧过身,还算是恭敬的回道:“将痢棘子晒干磨粉后,只需取一小撮吞服下,便能使人心脏骤停。”说完后,回过身依旧瞪着她:“姑娘不还能活到现在实属命大!” 夏宁言语淡淡,“我直接吃的晒干后的痢棘子,就只吃了两小粒。” 谢安顿时冷笑:“看样子是姑娘明知痢棘子的毒性还主动服用下,甚至还觉得自己吃的少了?”他一想到当初,夏氏哭的梨花带雨的求她说想要离开将军府,活下去,他一心软就帮了她,却没想到她却还吃上了痢棘子,现在还要他来救!早知如此,当初他又何必帮她! 他气的脸色又变为铁青,连灰白的胡子都被气的发抖:“就现在这脉象,还是全靠将军给喂的护心丹护着,否则早就该去阎罗王殿报到了!” 第142章 今后不得有孕 夏宁却沉默不语。 当时她怀着必死之心,耶律肃会在那时出现并救下她,都在她的意料之外,那些情绪,她不愿去细想。 耶律肃看着她似一潭死水般的无动于衷,冷不防说道:“给了两颗护心丹。” 谢安一听,不仅生气更心痛了。 小老头心疼的冲着夏宁竖起两根手指,还抖了抖:“两颗啊!都能救活两条人命了,还能让他们活蹦乱跳了!” 言下之意便是,给她吃了两颗,可她还只能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 看着谢安一脸心痛的表情,夏宁忍不住提醒了句:“至今,护心丹我都快吃了……三四……五六颗了吧。” 谢安用拳头捶胸,彻底不再理会夏宁,“姑娘若不想活了大可多说些话,耗尽了心力别说一颗护心丹了,就是一箩筐都救不了你。” 夏宁大难不死,愈发惜命,闭上了嘴,还向着谢安讨好的笑笑。 谢安却扭头看向耶律肃,耐着性子仔细说道:“禀将军,老夫要为姑娘施针了。因姑娘心疾严重,最忌有旁人在场扰乱她的情绪,劳烦将军移步屋外守着,再命一小卒在外看守,切勿让旁人打扰。”m.cascoo 耶律肃毫不犹豫的应下,清瘦了许多的面庞上,生出了短短的胡茬,令他添了几分沧桑与疲惫,也愈发显得沉稳,深邃的眼底不可探底,气势斐然。而此时,他神情郑重的向谢安道:“夏氏拜托给先生了。” 仅这一句,谢安就明白了,怕是这夏氏在将军心目中的分量又重了一分。 他凝肃道:“属下定当竭尽全力救治夏氏!” 得了这一句话后,耶律肃才离开屋子。 离开时,将夏宁彻底忽视。 屋内只剩下两人,谢安又知道夏宁本性,一边拿出施针的银针,视线在门口与她身上来回看了一眼,挑了眉问道:“吵架了?” 还不等夏宁开口,小老头自己就哦了声,接着道:“姑娘假死掏出将军府,这才一年不到,转身又变成妖女,竟然帮着揭竿起义的兖南乡对付朝廷——啧啧啧,”他摇着头,感慨道:“将军能留着你的命,已是不易。” 夏宁不为所动,闭上了眼:“谢先生,您知道的太多了。” 谢安瞪她:“这么久不见,脾气越发不可爱了。” 夏宁睁开眼,盯着他笑。 原来在这位大夫眼中,她从前那些脾气竟然算得上是可爱。 看来,待她好了后,还能继续缠着谢安学医了。 谢安被她盯着发毛。 直接一阵将她扎晕过去。 夜半,西疆偷袭,南延迎战,城墙上厮杀喊打的声音仍旧激烈,殊不知有一队没入黑暗中于无影的暗卫从城墙溜了出来,潜入西疆军营,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粮草,折断他们的弓箭,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待到大火烧了起来,军营里留守的将士才慌了神。 天干物燥,深夜的风一吹,火烧的就更大了。 在前线的西疆军得了后方失火的噩耗后,气急败坏的率领大军后退。 谁知—— 紧闭的南境内城城门忽然打开。 涌出来一批意气风发的南延将士,这批人显然不是在城墙上与他们交手的那一批!南延难道来了援军?! 可第一皇子不是说南延的援军已经全军覆没了吗?! 军心不稳,后方起火。 这一夜,南延精兵乘胜追击,彻底将西疆军驱赶出外城! 南延军心大振! 他们——胜利了! 把西疆那群混账王八蛋赶出南境了! 南境内城里,欢呼雀跃、喜极哭泣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被逼退回内城,援军迟迟未至……这些日子坚守之难的苦只有他们才知道,如今终于能将压在心中的大石头搬开,扬眉吐气一回。 而在他们看见外城的惨状后,愤怒化为力量。 有了第一次胜利,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景拓擅长谋算、心思敏锐、手腕狠辣,但他是空降至军队之中,突如其来强压了大将军一头,难免将士之中会有人心不服,与将士的配合更不算默契,更是从未主导过如此庞大的战事。 攻城时这些缺点能被掩盖,两军一旦对上,立马暴露无遗。 而耶律肃久经沙场,八千精兵更是他一手培育而成,将、兵配合的天衣无缝。 两军对战,西疆如何能匹敌如今势如破竹的南延大军! 几次连败下来,西疆军营之中已然出现不服之声。 将军派隐隐责怪第一皇子过于冒进,而景拓却认为士兵贪生怕死,将领们行事瞻前顾后,倘若按照他的计划,南境早已拿下。 正在他们内部出现不和之兆时,突然收到南延传递来的消息。 图赫尔已被耶律肃捉拿关押在南境城内,若想救回图赫尔,需由景拓亲自出面,孤身前去南境外城。 - 在南境内城中。 耶律肃一党正在聚集在一处商议军事,如今南延军气势正旺,需避免将士们自傲,正所谓骄兵必败。 在说道图赫尔一事后,赵刚不免担心:“西疆那个皇子真的会孤身前来外城吗?” 其他人也等待着耶律肃回答。 他眼神笃定,不急不缓的分析:“景拓为了熟悉北方这一代,两年间都以江湖郎中的身份行走在北方,可见其耐心。这两年的潜伏就为了南延西疆的这一战。西疆从大胜局面被我们扭转,用兵对战讲究知己知彼,他怎会轻易放弃这一次来见我的机会,说不定还会使些不入流的手段算计于我。” 想起景拓在兖南乡的种种行为,很难不令人赞同。 傅崇跟着问道:“若按计划,东罗公主当真要放回去?” 耶律肃听后,眼底生出杀意,语气极淡道:“活着将她送到西疆人手上,岂非太便宜他们了。” 是他们,而不是其中一人。 陈副将嘶了一声,“将军是想要这样,然后再嫁祸给西疆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胳膊比画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接着继续说道:“但东罗王好像还挺喜欢这个公主的,若是死在我们南延的南境城里,恐怕——” 耶律肃看向他,剑眉稍一挑起:“恐怕什么?” 眼底的神情在提及东罗时,语气不屑,眼神中浮着讽刺:“东罗王敢如此嚣张,不就是仗着与西疆勾结上了,妄图与西疆联手一起蚕食南延。能让东罗认清西疆对他们只有利用之意,死一个图赫尔,换来一个国家的安危,这笔账,东罗王还是会算的。” 傅崇也跟着浅浅一笑,“正好让东罗王想清楚,谁在是他们应当忠诚的主国。” 陈副将虽然没太明白,但丝毫不妨碍他感受到了两位将军嚣张、霸道的自信,心中激荡,双目崇拜的看着两人。 他们也的确有可以张狂的资本! 如果不是碍于还在商量正事,陈副将都想高呼两声—— “傅将军好帅,将军更帅!” 什么东罗、西疆,通通不是将军的对手! 在定下那日南境外城的布置后,几人才散去。 傅崇心思缜密,便与赵刚、陈将军几人仔细核对事项,确保那日的行为万无一失。 耶律肃晚他们一步才出来,恰好看见谢安从房间里出来。 这几日他一直关在屋舍里,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是送进去的,大多吃两口就送了出来。 猛一见他出来,站在日头灿烂的光芒之下,一张脸煞白,眼窝凹陷,本就不胖的体型看着瘦的只剩下了一层皮包骨头,一头银灰掺杂的头发倒是在日头下晃眼。 谢安走到耶律肃跟前请安,看着活像是被人狠狠欺压奴役,走路脚下打飘,彻底成了一可怜小老头。 耶律肃肃冷的表情缓和,客客气气的说了句:“谢先生这几日辛苦了。” 谢安连忙摆手,刚想说一句军中笑话不辛苦命苦时,幸好及时住嘴,意识到自己这趟差事办的并不完美,还是谨慎些的好,不由得恭恭敬敬的拱手道:“老夫愧不敢当,还有一事要禀明将军——夏姑娘心脉耗损太过,又拖延了多日才得到治疗,老夫能力不足,只能护住姑娘的性命,却不能将病根去除。之后还需每半月服用一次护心散,且……” 他忽然犹豫了下,将头深深垂下,道:“今后不得有孕,更不能像之前那样舞刀弄枪,需得仔细仔细再仔细的养着。” 耶律肃闻言,眼底的缓和彻底散去。 眼神渐冷。 他不怕药材昂贵,只要能治好夏氏,便是要他寻遍天下奇珍异草,他也舍得。 但—— 不能有孕,不能习武,还要像一个瓷器似的小心养着? 便是他能命所有人都小心对待,夏氏能做到吗,今后一生都要活在小心翼翼之中。 谢安听他默不出声,反而后背生出一股凉意,咬了咬牙,将早已准备好的话说出口:“我已尽力,只是……心疾实在非我所擅长,还请将军恕罪!” 他战战兢兢的拱手站着。 心跳如擂。 耶律肃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皱着眉,对他这些小把戏不甚恼怒,厉声警示:“别在我面前耍这些心眼。说,谁能治好夏氏的心疾?” 第143章 如今您要,我便给 谢安惊慌的下跪,不敢再有任何隐瞒:“我年轻四处游历学医,曾听闻过,在江南有一位苏大夫,擅长治疗心疾,若能请到那位苏大夫,说不定能治好姑娘,但需尽快些,姑娘都病症再拖下去,变成痼疾病入根本,怕是连苏大夫都束手无策。” “尽快期限是为多久?” 谢安答:“三个月之内。进入冬日后,天气阴冷湿寒,体寒心弱者更是艰难,需得赶在入冬前着手治疗。” “三个月,足够了。”耶律肃似是念及其他事宜,眼底划过狠色,又淡淡扫了跪在地上的谢安,“在此期间,你只需照顾夏氏一人,若她有任何差池,我唯你是问。” 他好不容易从府医,变成了半个军医,眼看着就能实现自己的夙愿,结果啪叽一下,变成了无名外室的大夫…… 谢安心中万般不甘,但面上一丝一毫也不敢表现出来,“是,将军。” 但只希望…… 真有苏大夫这号人物才行。 耶律肃进入屋舍后,傅崇也叮嘱妥当,正要命他们各自下去行事,却在离开时,余光无意看见了蹲在墙角的佟春花。 她窝在暗影之中,存在感极低。 甚至连傅崇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心死如灰的人,活着也仿若行尸走肉,没有一丝生气。 陈副将见傅崇停下脚步,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傅将军在看什么?噢,又是那个可怜的小妇人啊。” 再次提起佟春花,陈副将一改咬牙切齿,换了一副同情可怜的语气。 傅崇收回视线,并不搭腔他的同情,“今后别让旁人随意接近议事的屋子。” - 耶律肃进入屋内,屋里的血腥气散去,反而萦绕着一股苦涩的汤药气味,像是要将屋子里一桌一椅都腌渍入味。 屋子不大,又加了一个木质屏风。 他走了两步,悄无声息的立在屏风旁。 外面日头正盛,屋子里暑气倒是不旺,但她膝上仍搭着一条薄被,身后垫着几个枕头,半靠躺着。 手中握着一本书籍,垂着视线,脸上深思倦态。 不像是在看书,更像是透过手中的书,想起了什么事情。 忽而,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笑意。 那张苍白的脸上,顿时明媚生情。 她这般怡然自得的样子,像是回到了小院。 直到他刻意加重了脚步声靠近,绕过屏风走出来,夏宁才惊醒回神,有些诧异的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他—— 是何时进来的? 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这一场大病后,夏宁自觉大不如之前,此时才真切感受到。 她不着痕迹的敛去眼中的失落,伸手将手中的书籍合上。 耶律肃在床边坐下,眼神扫过她合上的书,随口问了句:“在看什么书。” 夏宁眼神心虚的游幌了下,脸颊像是生出一丝红晕,“闲书,杂书。” 她这般反应,到让是耶律肃生了些兴趣。 他哦?了声,“什么杂书能看的脸都红了。” 夏宁面颊微红,眸子里星光点点,细声细气说道:“闺乐韵事。” 耶律肃却并无太大反应。 夏宁显然是愣怔了片刻,随即才想起,眼前之人是个素来不去烟花之地的性子,更是没有狎妓取乐、妻妾成群的癖好。 甚至床笫之事,最初都是由着她领他入门的。 后来虽…… 见自己越想越远了,她轻晒了下,回了神,却不防被耶律肃将书拿了过去,甚至还打开来看,看的还是她看的那一页。 那一页上的绘图、标注,全然都是销魂碎玉的伎俩。 自己看与被人发现看这书,便是夏氏也不浑身不自在。她连忙要抢回来,被耶律肃握住了手,他的视线还流连在书页里,看了几眼后才抬起视线,眼神越过书册顶上,如古井般的眼底微漾,语气却森冷的很,“看来谢恩还是有些本事的,都能使你看这种书了。” 他单手握住书册,用力抖了两下。 夏宁又伸出另一只手试图夺回书册,脸上的神情生动了不少,颇有一两分恼羞成怒的意思:“将军是正人君子做派,自是不懂这些歪门邪道里的乐事,男欢女爱花样多些皆是情趣。这书可是孤本,京城里那些浪荡世子、爷儿们,便是掷千斤也愿意买下来的!” 她说的又急又快,嗓音是难得的脆丽。 劈手去抢,耶律肃却没松手,反而胳膊用力一拽,夏宁身上压根儿没多少力气,一下就被拽了过去。 整个人扑入他的怀中。 如投怀送抱,被他抱了个满怀。 耶律肃不爱闻香,她身上的气息更是干净清冽,许是这些日子各色汤药喝多了,她身上也染上了一抹清冷微苦的药香。 夏宁也不挣扎,任由他抱着。 可明明抱在怀中,耶律肃仍觉得夏氏离自己很远。 她身上是冷的,抱了许久,也不曾暖起来。 是她的病,又或许,是她的心亦是冷的。 安静了会儿,耶律肃突然开口,“谢安与我说,在江南有一位苏大夫擅治心疾,等西疆之事了结后,我们便去江南。” 隔了须臾,他才又加了两字,“可好?” 夏宁被他拦在胸前,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缓慢,却强而有力。 可在说出可好两字时,心跳却加快了些。 她眉眼垂下,眼底波澜不惊,轻轻应了声,“好。” 正这个时候,耶律肃冷不防手腕用力,直接将她捏在手里的书抽走扔在一边,夏宁这下无法再淡定了,但他的胳膊勒住了她的腰肢,她只得用手掌撑在他的胸前,皱着眉不悦的看他。 耶律肃看她面上表情多了后,不怒反浅笑,脾气极好道:“好好休息,等你好了后再还给你。” 还有些哄着的意思。 夏宁移开视线。 女子杏眸桃腮,虽眉眼有些羸弱之色,但眉眼间孱弱而生出的我见犹怜之色,掩盖了她的艳色。 这不经意流露出的神色,让人心生恻隐。 耶律肃的手落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像是确认,又像是试探的望入她的眼底。 暗色的情愫在涌动。 距离逐渐接近,双唇落了下去。 动作温柔,耐心款款。 他哄着她,温柔的触碰她,纠缠着,撩拨着。 不含任何情欲。 只是单纯的,想要触碰她。 动情的,几乎要击溃心底坚硬的防线。 最终,耶律肃仍是将她松开了,两人四目相对,一双眼中深情浅显,一双眼底安静如水。 他嗓音暗哑,低声问道:“今日怎如此听话。” 听话……? 呵。 夏宁淡声回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反抗的了将军。” 两人间涌动的暗流瞬间凝结成霜,耶律肃脸色骤然冷下,但仍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夏氏,你非要与我这么说话?” 夏宁扬起视线,坦率的看向他:“否则将军要我如何?还让我像以前那样将您当做恩客一般伺候——” “夏氏!”他厉声呵斥,眼底卷起风暴。 夏宁冷笑,毫不畏惧道:“您愿意,我却不愿意了。京城中桩桩件件事,都耗尽了我对您的情,您利用我逼出图赫尔,眼睁睁看着我深陷囫囵,接下陛下的旨意要我的命——即便我为娼妓出身,却也不是愿意由着人这般欺辱后愿意伺候人的!如今您要,我便给,皆当是回报您的救命——” 她横眉冷眼,字字句句更是衾满寒气。 后面的话语皆吞噬。 耶律肃扣住她的腰肢,狠狠夺去她所有的冷言厉语。 他动作粗鲁辗转蹂躏,一改前不久的温柔缱绻。 一阵天旋地转,夏宁被压在被褥之中。 身躯相贴,生出涔涔汗意。 甚至口舌之中,蔓延开淡淡血腥之气。 夏宁闭着眼,像是一滩冰冷的湖水,任由他撷取,冰冷的让人逐渐平复心中的暴虐。 就像她方才说的,如果他要,她就会给。 耶律肃猛然放开她,阴沉的眼底纠结着怒色、冷色。 最终,视线在触及她鲜红的唇瓣时,压制住所有不甘。 他粗粝的指腹落在唇边,擦去渗出的血丝,一字一句如从喉咙深处吐出,“我们,来日方长。” 随即,他将她抛下,起身拂袖而去。 夏宁在他离开后,撑着胳膊从床上爬起来,但身子酸软无力,几次之后,她仍是跌在床褥之中,眉间生出烦躁的恼怒。 或许—— 他真要了自己,她就不会这般烦躁。 她狠狠闭了闭眼,将这些思绪压下去。 - 之后几日,谢安尽心尽力的照顾她,几乎将毕生所学都用在了夏宁身上。 每日滋补提气的汤药,针灸,护心散,她逐渐能下床活动。 而她与耶律肃之间的心结越来越重。 几乎所有人,都隐约猜到了他们的不睦。 偶尔出门走动时,个别将士望着夏氏的眼神充满了敬佩,看的夏宁哭笑不得,与她相识的几个将士,知道她恢复后,忙里抽空前来祝贺道喜。 娘子军更是每日都会来看她。 自从躲进南境内城后,娘子军无人管辖,却还未散,寥寥六个人,每日都按着夏宁之前的要求练功练红缨枪,有时还会偷偷跑到夏宁跟前,请她指点一二。 这些人,都是夏宁拼了性命救出来的。 她们不敢望夏宁的恩情,更不敢疏忽自己的功夫。 杀他们兖南乡的杀人凶手还活着,她们如何能放下心中的恨! 娘子军的将恨化为动力,锲而不舍的追求着变强。 只是这其中,不见佟春花的身影。 第144章 你对夏氏做了什么! 夏宁寻了佟春花两次皆无果,旁的她也有心无力,只能看着佟春花如行尸走肉般的游荡,让娘子军多留意她一两分。 或许,熬过这个坎,她能重新振作起来。 一日清晨,她走出屋舍,远远看见城墙根下严防死守,将士比平日多了三四倍,再仔细留心,发现内城之中更是戒备森严,巡逻的频次也密集了些。 像是在预备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夏宁看向陪在身边的谢安,随口问道:“今日会发生什么事吗?” 谢安对她是又爱又恨。 觉得这姑娘心忒狠,心也忒冷。 但又觉得这姑娘实属不易。 只要夏宁不逼着他教她医术,谢安对她还算是友善,听她问起了,左右瞧了眼,见无人在旁偷听,便压着声音答道:“之前咱们不是捉了东罗公主图赫尔吗,将军以此为条件要求西疆那位独身前来外城,为防止西疆趁机偷袭,内城自然需要严防紧守。” 谢安口中的那位,说的应该是景拓吧。 她收回视线,想起景拓,想起他伪装的温柔、体贴,撕去假面之后的偏执、心狠手辣,再想起自己现在仅有的一些行医之道,竟然还是他教给自己的。 这个人,演戏比她演的还要周全细致。 不禁觉得讽刺。 他们,或许是同类人也说不定。 谢安掐着时辰,开始催促她回屋歇息,不可过度劳累。 正要回去时,夏宁却无意看到一个奇怪的身影,那人坠在出城巡逻的队伍尾端,身着南延将士的衣服,身量瘦弱矮小,衣服明显大出一截。 夏宁忽然又追问道:“谢先生,今日景拓要来外城一事有多少人知道?” 小老头催着她赶紧回去,听她又问这些与她无关的事耗费心神,语气便有些不耐烦,“此等机密之事,当然是只有几位将领才知道啊,别想了,快些回去休息,否则小心我等会让扎针让你睡上个三四五六日!” 夏宁笑着应道:“好好好,我这就回去。” 脚上走着,头往回看了眼,换来小老头轻啧一声。 夏宁忽然驻足,单手捂住腹肚,皱着眉轻声哼哼,“哎哟,我肚子疼了,劳烦先生找一妇人陪我一道去方便一下。” 谢安险些将白眼翻上了天,骂骂咧咧的找人去了。 谢安前脚离开,夏宁后脚就往城墙根下走去。 夏宁生的美貌,再加上耶律肃将她护的这般仔细周全,全军上下已是无人无知她的大名。 她问起陈副将的位置,小兵们争先恐后的要护送她去寻陈副将。 陈副将在内城城墙外值守,夏宁略一皱眉,但想着自己快去快回,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找到陈副将后,夏宁将佟春花的事情告诉他,陈副将顿时气的头皮发麻,立刻抓了一个小兵命他赶紧去找人,这才磨牙嚯嚯道:“我想起来!有一回傅将军还看见她窝在我们议事屋舍外,肯定是那时候被她听墙角听去了!这小妇人整日里像个幽魂似的在内城里晃荡,大家都可怜她遭遇也就没管她,现在她这是要作甚!” 夏宁眉眼淡淡道:“拼个鱼死网破吧。” 陈副将低声咒骂:“就她?!摆明了就是去主动送死!还要给我们添乱!” 骂骂咧咧的说完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夏氏仍在,自己这般粗鲁的说话声是否会惊吓到她,不由得放柔了嗓音,笑眯眯的看着她,恰好一缕阳光洒下。 照的她肤白貌美,琉璃般的杏眸中携着疏离的冷淡,就跟画里的妖精般。 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他看呆了两眼,才猛地回神,殷切问道:“不如我先护送娘子回去?” 夏宁柔柔一笑,“不必,我自己回去即可,劳烦将军快些把春花寻回来才好。” 她低声细语,一颦一笑,惊艳了周围的士兵们。 陈副将连忙扭头呵斥他们:“看什么看!笑什么笑!认真值守,小心将军回来一个个罚你们!” 有胆大的张口反驳:“不公平!明明陈将军才是看的最起劲——” “你小子!!”陈副将紧张的耳廓通红,立刻出声喝止,扭身快步走到那个士兵面前,抡起腿就踢了过去,“还敢和我犟嘴!” 偏将士们并不怕他这没动真格的气势,笑嘻嘻的躲了两下。 夏宁看他们之间的互动,觉得颇有意思。 几日之前,何曾有过这般宽松的氛围。 而现在,耶律肃正在外城与景拓会面,他们却能放心的打打闹闹。 她看的正起劲时,冷不防听见身后传来两道衣衫破裂之声,她大病过后耳力大不如前,急忙回头看去时,只见四五个黑衣人已经杀至她的身后。 黑衣人出现的太过突然,陈副将等人才反应过来。 但—— 那些黑衣人显然就是冲着夏宁来的! 陈副将与众人里夏宁尚有几步距离,根本来不及阻止。 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将夏娘子掳走了! 就当着他们的面前! 陈副将拔步追上去,黑衣人轻功了得,他拼了命仍是被甩开了。 “将军——”身后慢了两步追上来将士气喘吁吁,脸色明显紧张起来:“那是西疆的人吗?怎么办?把夏娘子掳走了,要是被将军知道——” 陈副将怒瞪着黑衣人离开的方向,赫然就是将军与西疆第一皇子的方向! 他紧咬牙槽,吐出一声‘艹’。 “怎么办!要追上去告知将军吗?” 陈副将扭头一巴掌狠狠拍在士兵脑袋上,“追什么追!他们去的就是将军那儿!我们现在追上去不就是中了他们的计!” 他一身戾气,走回城门口,握剑的胳膊高高举起:“给老子死守住内城城门!连一只苍蝇都别给老子放进去!!!” 一声令下,众军听命。 “是!将军!” 西疆那几个黑衣人潜伏在城外已有多时,他们竟然都没发现!这才是让陈蔚更后怕的。 如果—— 如果因他之过将西疆人放进内城,他就是以死谢罪都是死不足惜! - 耶律肃表面上仅带着一支亲兵,再加上赵刚、傅崇这二人,但瓮城四周布满精兵,只要西疆人胆敢出手,就不会让他们活着走出瓮城。 景拓如约孤身前来。 但瓮城外暗地里跟随了多少人,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面对南延的森严戒备,景拓根本未放在眼里,坦然只身进入瓮城,单枪匹马,仅着一身盔甲,手持一柄长剑。 进入瓮城后便翻身下马,视线落在一旁的图赫尔身上。 意气风发的东罗公主,此时像是个囚犯似的,用粗麻布裹得紧紧的扔在地上一角,只露出一个脑袋,嘴巴里还塞着布团,狼狈不堪。 在景拓现身后,图赫尔涣散的眼神才有了些光彩,求助的看向他。 景拓的视线却从她身上轻轻扫过。 “上回与耶律将军遥遥见过一面,当时情况特殊,还来不及自报家门,在下西疆景拓,幸会。”景拓双手抱拳,言语间尽是虚伪的客套,面上的温和之意也如一张面具。 耶律肃掀起冷冽的视线,薄唇轻启,吐字冰冷:“西疆第一皇子,弑母杀弟,如雷贯耳。” 边境的疾风吹过,刮得人脸颊生疼。 景拓的视线也在疾风过后,闪现一丝狠色,他眯起眼,若有所思:“你如何知——”话音戛然而止,他旋即嘴角拈起一抹冷笑,“原来是你,当年只身杀入西疆欲夺回那个女人尸首的少将。” 疾风更甚。 耶律肃眼底卷席滔天暗色,他握紧手中剑柄,只需他一个动作,就能立刻要了眼前这人的性命! 但—— 他还有事情没有问出。 他压制住心中翻滚的恨意,“当年我母亲怀子,而你已成年,即便她生下皇子,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与你毫无威胁,为何你们还要对他们下杀手?!” 景拓却不曾直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若有所思的道:“当年我在你身上下了蛊,非处女之血不可破,不知是谁——” 哗啦! 耶律肃抬起左手,瓮城四周潜伏的精兵弓箭手立马现身。 一张张剑拔弩张的弓箭架起,锋利的箭头齐齐瞄准瓮城之中的景拓。 一声令下,他就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景拓嘲弄的笑了声,“耶律将军这是被我揭穿了当年的遮羞布,恼怒了?真不知道给你解蛊的那位姑娘如何承受的住——” “射——” 景拓几乎在同一时间吼道:“将军难道就不好奇为何你臻爱的夏氏为何会频发心疾——” 耶律肃视线一颤,杀气四溢。 他撤去命令,但下一瞬已经来到景拓面前。 两人交手! 景拓身手不俗,但耶律肃发了狠劲,三四招后就已掐上了他的脖子:“你对夏氏做了什么!” 景拓被他掐的气短,脸色呈现青紫色。 “那女子……果真是夏氏……”他露出了然的神色,眼底嘲弄,似笑非笑道:“当年我给你下的是情欲蛊,为你解蛊的只有处女之血。表面看……你身上的蛊解了,但实际是到了夏氏身上……她只要动情动欲,蛊入心一分,经年累月,她会逐渐体弱体寒,再至心弱。夏氏又恰好中了……毒伤及心脉……心疾反复……再动情动欲——呃——” 第145章 情欲蛊 情欲蛊—— 动情动欲—— 伤及心脉—— 近四年间的点点滴滴一一在耶律肃脑海中快速闪过。 他杀意浓烈。 掐着脖子的手掌骤然收紧,恨不得立刻要了他的命! 就在这时,瓮城外围升起一阵骚动,随后精兵把守的瓮城角门入口处,手持武器的将士被逼着一步步后退,竟是不敢上前! 赵刚提剑喝道:“谁敢擅闯!” 才行了一步,就已顿住。 三名黑衣人在前方开路,在他们身后另有一名黑衣人用利剑抵在一人的脖颈之上,步步紧逼。 赵刚在看清楚被挟持之人是谁后,愣了一下,视线下意识看向耶律肃。 那名黑衣人恶狠狠的叫嚷:“速速推开——否则——鲨了她!” 生硬的南延话从他的口中吐出。 耶律肃在看见夏氏的身影出现的那一刹那,漆黑的眼瞳仿佛瞬间染上血色,掐着他的脖子更用了一分力:“放了夏氏——” 景拓几乎被断气,脸色绛紫,隐隐露出痛苦之色。 黑衣人疾呼:“放了窝们点下!!” 手中的剑刃直接割开夏宁脖颈处细薄的肌肤,鲜血流出,迅速染红一片衣领,“否则——我鲨了她——” “住手!”傅崇狠声打断他,一个手势落下,一半弓箭手的箭头调转方向瞄准了黑衣人,“你要是敢下手,我就让你尝尽万箭穿心之痛!” 这威胁是下下策。 傅崇心中清楚的知道夏氏在将军心中是什么位置。 黑衣人却丝毫不畏惧,手中的剑更压近些,脖间的痛刺的夏宁微微皱眉,却未出声。 黑衣人都看不见她的眼神。 唯独迎面的傅崇将她的神色看清楚。 “放了殿下!” 黑衣人再一次提出要求。 耶律肃的目光在夏氏苍白如纸的脸上划过,最后稍稍松开手掌,景拓冷嘲一声,立刻乘势从他手下逃离,在他后退的一瞬间,耶律肃拔剑追上,速度快至残影掠过。 剑刃直刺他心口位置。 如此迅捷的动作,连景拓都生出惊恐之色,若刚才再进一寸,他的命就没了。 耶律肃却在他视线将剑移开,胳膊一划,剑锋指向地上的图赫尔,眼神冷的几欲弑人:“以你一命,她一命,换夏氏一命。” 景拓仰头哈哈大笑两声,旋即恢复满脸讽刺,手中的剑也指向图赫尔,“耶律将军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昏了头不成,区区一个东罗拿得出手的只有那些稀世毒药罢了,我早已得手,还要一个公主何用?” 图赫尔浑身一震,死死瞪着眼睛看向景拓。 极度愤怒之下,朝着他挣扎无声谩骂着! 景拓却连一眼都懒得看他。 而是命黑衣人靠近。 黑衣人以夏氏为人质,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夏娘子于将军的重要性,无人敢阻拦,只能步步后退,眼睁睁看着黑衣人们接近景拓。 景拓从黑衣人手中接过夏宁。 他的眸光在触及夏宁冰冷的视线后,短暂的瞬间变得温柔了写,他伸手轻抚着她冰冷的脸颊,口吻亲昵呢喃着:“可惜了好好一个有脑子的美人,就要这么死了——” 下一瞬,他手中的剑再一次架上她的脖子。 威胁着望向南延一方,厉声道:“耶律肃,让你的人退回内城。” 耶律肃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抬手下令:“后退!” 无人敢劝。 也无人敢有意见,指责他因为一个夏氏就如此毫无原则的妥协。 即便天下都不信任他,但他一手带起来的兵仍会选择无条件的听从他的指派! 所有弓箭手以最快的速度退出瓮城。 耶律肃身边只剩下傅崇、赵刚二人。 景拓仍不满足,“还有你的两个副将也一并退下去!” 耶律肃抬手,命二人后退。 他面色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浑身肌肉高度紧绷着,他目光死死盯着景拓的一举一动,此时的平静像是爆发前的压抑,叫人警惕心生畏惧。 景拓挟制着夏宁步步后退,在即将抵达瓮城的城门前,他让几名黑衣人先行一步去推开城门,戒防城门之外还有伏兵。 而耶律肃也步步靠近,但始终与他们保持一个距离。 在城门推开的那一瞬间—— 城门暗卫杀招凌厉而出,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时人头已然落地! 城门外不远处的西疆将士看见瓮城城门开启时,高举西疆旗帜:“杀——” 暗卫也从背后偷袭景拓! 景拓瞬间闪身避过一击,手中的长剑被击落:“你难道不想要夏氏的性命不成?!” 耶律肃持剑攻来,冷声鄙夷:“只会利用女人的窝囊废!自小大到也只会躲在女人背后没用的畜生——” 景拓像是被狠狠刺中了不为人知的痛楚,脸色顿变,杀意闪现,持剑就要对夏宁下死手之时,忽然从斜旁角射来一支弓箭! “去死吧!!!禽兽!恶魔!” 遍布恨意的声音叫嚣而起。 弓箭射程近又急速,已至景拓跟前,他无处可躲! 手却比理智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拽着胸前的夏氏直接挡箭! 谁也没想到他这个举动!! “不……先生……!!!” 夏宁面对着景拓,却毫不畏惧身后射来之箭,在他分神寻觅着逃离之机时,忽然胸前有什么举动闪过,尚未等到他反应过来,胸口骤然剧痛——筚趣阁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扎入胸口的匕首,再抬起头看着眼前杀人都不曾眨眼的女子,“夏姑……娘……” 夏氏恨声,眼中冰冷无情:“去死吧。” 在夏宁以为自己也要结束这混乱的一生时,身后却被拥入一个冰冷的怀抱,后背触及的皆是冰冷的盔甲。 一瞬间,夏宁猛地睁大眼睛。 她惊愕的转头看去,耶律肃于一手持剑格挡射来的箭矢。 只是箭矢头不慎从他手背上划过,伤口并不深,夏宁悬起的心才缓缓放下。 视线落在耶律肃俊冷的面庞上的刹那,耶律肃另一只手一掌击中景拓的肩头,用了十成十的内力,直接将他击飞! 耶律肃单手护住夏宁,面沉如水,一手高高举起,气势十足如有千军万马之势:“全军出击!击退西疆!报我兖南乡、南境惨死之仇!!!” 撤回的援军在一处从瓮城之中涌出! 与杀来的西疆军厮杀在一起! 西疆军在救起重伤倒地的第一皇子后,便被势如破竹的南延军打的四处逃窜。 很快就将西疆军驱赶出瓮城,打的他们狼狈回程,南延军依旧咬住不放。 誓要杀到他们老巢! 而瓮城内,赵刚率兵追杀西疆军,只余下傅崇与—— 耶律肃。 在他吼出最后一句时,颀长健硕的身躯猛地倒下,压得夏宁一同倒在了地上。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甚至连夏宁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她眼神有些混乱,冰冷的双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扶着他的肩膀,试图将他从自己身上扶起来,可是他那么沉重的身子,她怎么也托不起来。 她一瞬间吓得唇色都隐隐发白。 耶律肃的逐渐涣散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见她一脸慌张,自己撑着胳膊从地上爬坐起来,生怕自己压疼了她。 眉心皱起,不悦问道:“他伤到你没有。” 夏宁心尖狠狠一颤,摇头,“没,没有……” 眼前耶律肃的脸色苍白的不正常。 仍留在瓮城里的傅崇快步走来,单膝蹲在一旁看了眼耶律肃的脸色,刚要开头,耶律肃就打断了他的话,眉眼冷静如常,“中毒了。” 夏宁眼瞳快速缩放,电光石火之间,她立刻看向耶律肃手背上的伤。 耶律肃淡声道:“死不了。” 夏宁听他语气还算正常,只是脸色与眼神有些吓人,不由得信以为真,但下一刻,他忽然吐出一口血! “耶律肃——” 她的声线拉的极长,丝毫来不及掩饰担忧。 耶律肃带血的嘴角微扬,抬起手想要摸摸她的脸颊,但在指腹触碰到她柔嫩脸颊时,眼中的光暗下,身子倒下晕厥过去! 傅崇却比她的反应更快,立刻命值守的将士将昏迷过去的耶律肃送回内城。 他甚至顾及不上夏宁。 只是在路经佟春花面前时,脚步停驻须臾,眼中温和不再,只有浓浓冷色:“你在箭矢上涂了什么毒?” 仿若行尸走肉般的佟春花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那双眼睛空洞的吓人,“我从景大夫房里……随手偷得……” 她说完后,干瘦如柴的手腕动了动,一把匕首从手掌翻出,向着自己的胸口刺去,但中途被傅崇劈手打落,并吩咐人将她拖下去严加看管不允许她寻死。 麻木的佟春花在被将士拖了两步后,才抬起头,空洞无神的眼中连一滴泪都哭不出来了,整个人如鬼魅般阴晒晒的,她绝望着说道:“你们竟是连死……都不让我死了吗……” “拖下去。” 傅崇头也不回的疾步离开。 瓮城内,只有夏宁还瘫坐在地上。 娘子军得到消息,迟了两步赶过来时,夏宁已慢吞吞的挪到内城城门口,她双手染血,衣裳上也是染上了暗红的血,远远看来,如受了什么了不得重伤。 娘子军知道她体弱,一见她摇摇欲坠的虚弱模样,纷纷晃了神上前扶着她,七嘴八舌的关心她伤在哪儿了。 第146章 要他干干净净都属于我一人 夏宁摇了摇头,哑声道:“不是我的血……”她视线四扫,又问道:“耶律肃呢?他去哪儿了?” 娘子军道:“将军受了伤回来,谢大夫正在为他诊治,”说完后,又担忧的看着夏宁,“先生,你脸色也看着不大好,先回去休息吧。” “带我去。” 她抬起脸,看向她们。 虚弱的面庞上,眼神却坚定的不容忍否决。 娘子军根本做不了她的主,只得带她去。 进屋后,谢安也才坐定号脉。 手指头刚一搭上,就已笃定开口道:“中毒了。” 傅崇站在身后,“毒是从手背的伤口进入体内的。” 谢安皱着眉,再仔细辨别脉象后,嘶了声,抬起手看了眼手背上已发黑的伤口,“不应该啊。”嘟囔了一句后,他立刻询问:“他在中毒后用内力了?” “是,将军那一掌应该使用了八九成内力。” 谢安暗道一声不好,花白的眉毛皱着,立刻在耶律肃身上摸索:“内力催化毒素在体内扩散,毒不难解却难在会伤及五脏,五脏一旦损伤养回来就难了!”话音落下,他摸出一个瓷瓶,推开塞子,倒了半天却没一颗药丸。 “护心丹呢?!这一瓶——”谢安余光看见站在门口的夏氏,及时止住。 估计都给这姑娘吃了。 谢安只得把自己的护心丹拿出来给昏迷的耶律肃喂下去。 吝啬的小老头很是心疼,只留了一个傅崇在屋子里给他打下手,将其他人通通赶了出来。 南延大军尚未回来,众人陆续回了自己坚守的岗位。 夏宁在屋子里不肯走,谢安起先是光顾着给耶律肃清毒没空理会她,等到空了些,发现这个病秧子居然还站着,顿时气的吹胡子瞪眼。 “你你你——”他指着夏宁,“这都什么时候,你还不快回去躺着!” 夏宁抬起冷艳的眉眼,长久的沉默令她的嗓音染上沙哑,“他何时能醒?” “他醒了你是不是打算给我倒下?两位主子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吧!一颗价值千金的护心丹也经不住姑娘这般耗法!” 她脸色微僵。 从她进屋起来,将她视为无物的傅崇才开口道:“夏娘子回去休息吧,待将军醒来,他也定是要见娘子的,到时我派人去通知姑娘,可好?” 傅崇说的温和。 但这句话在夏宁听来,却字字透着冷意。 夏宁恍惚了瞬,才点头,说了句好。 离开屋子后,外面竟已入夜。 娘子军中的扈大娘不知从哪儿捧了一件斗篷出来,走到她身边,语气关切的说道:“先生,你衣裳湿了,南境的风寒的厉害,先回屋子换件衣裳吧。” 夏宁这才有了些许反应,偏过头去,好看的杏眸中神色暗淡的厉害,“我是不是做错了?” 像是在问扈大娘。 却又像是扪心自问。 她心中紊乱的厉害。 可问了出来后,她眼中的迷惘之色更重,她忽又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匕首扎入景拓体内的感觉,似乎还残留在手上。 他以自己为肉盾,她并不恨。 要她死的人多的是,既然要她的命,那她也绝不会任他轻易得逞,对景拓更是心狠手辣,最差不过一命换一命。 可她万万没想到耶律肃会毫不犹豫将她护住,以身挡箭。 更让她心颤的是,在他明知自己中毒后,第一句话问的却是关于她的。 她自诩心冷,血冷。 可这些日子的纠缠,他一次次的靠近、示好,让她逐渐看不懂自己的心了。 扈大娘看她神情隐隐有痛苦之色,只当是她在自责错信景拓,当下安慰道:“先生哪里有错,错的都是那些杀千刀的西疆畜生!绝不干先生的事的!” 她胸口憋闷,一股说不出口的阴郁缠绕在心头。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耶律肃不是良配,他要自己的性命,即便他不要,他身边那些人、对他虎视眈眈的那些敌人也要她的性命。筚趣阁 她不愿意过着如履薄冰、朝不保夕的日子。 但如今…… 他步步紧逼,几乎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尖上,逼退她的理智。 可她如何肯甘心? 她为了离开他,托上了多少人的性命? 梅开、竹立、商大哥一众…… 他们之间早已不是你情我愿的问题,盘桓着人命,一心一意护着她的人命压在她的身上啊! 事到如今,她如何能回头? 这一夜,夏宁彻夜难眠,最后还是自己熬了助眠的汤药,热气腾腾的喝下去,才勉强入睡。 可睡得不沉。 梦中皆是各色梦境。 生生熬到破晓时才大汗淋漓的醒来。 她匆匆洗漱后,去旁边的屋子里看他。 守城的将士开始换班,沉睡的南境城也醒了过来。 屋里仍只有谢安与傅崇两人守着,他们一大早见她来,谢安已经气的不想和理会她,甩袖怒气冲冲的离开,傅崇对她态度还算温和,请她守一会儿,他要去处理军中事宜。 夏宁本意只是想来看一眼。 结果变成她守着。 她坐在床边,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耶律肃。 他面色大好,看上去像是沉睡,仿佛下一瞬就能睁开眼,露出深邃冰冷的眸子。 其实他生的五官精致,只是他的气息过于冷峻,将他的精致彻底盖住。她的视线扫过紧闭的锋利唇线,鼻梁高挺,眼窝凹邃,长眉如剑,忽然发现,这般俊逸容貌,若是眸生温柔之色,定也是个温润翩翩公子。 他皮相极佳。 很难让人不心动。 饶是看惯他模样的夏宁,此时也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视线刚要收回,无意瞥见他袖中滑出的一角。 她眉心微蹙,伸手去将那物取出。 却是一支簪子。 是那支—— 梅花簪子。 绒花娇气,被他这般藏在袖中,毛茸茸的红梅花瓣倒了许多。 她捏在手中,死死盯着,心尖更是情绪翻滚。 眼前的视线模糊了一瞬,眼泪缓缓从眼眶滑落。 她尚来不及自己擦去,有一只手先她一步,粗粝的指腹轻轻擦去她落在脸颊上的眼泪珠子,嗓音沉沉,似乎还有些无奈,“夏氏,你又在哭什么。” 夏宁眉间惊了下,视线惊愕看去,“您醒了?” 耶律肃方才醒来,但眼底毫无初初醒来时的迷糊混沌,他的目光落在夏宁捏在手中的红梅簪子上,声音波澜不惊,“你从那么早就开始筹谋离开了,是吗。” 问的话,却惊起惊涛骇浪。 夏宁极力稳住表情。 耶律肃语气平静,“说话。” 她眉间蹙着,略一颔首。 “为何。”他问的言简意赅。 夏宁依旧不言。 耶律肃却不允许她沉默,他放柔了声线,将她眼底的抵抗挣扎通通看入心间,“说实话,夏宁。告诉我,为何你要费尽心机的离开我?若不甘于外室的身份,我可以给你妾——” 他故意为之。 夏宁却依然乱了心绪,失了谨慎,全然迈入他的算计。 “你当真要听真话?” 他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来,行动之间,略显虚弱。 坐定了后,他才回道,“我听着。” 他的耐心,温柔,让人无法婉拒。 夏宁微微吐息,捏着簪子的手垂落下来,搁在腿上,视线盯着杂乱的红梅绒花,清冷的嗓音缓缓响起:“当年南境偶遇,我猜出你的身份,并无妾室正妻,才舍身救下你。我贪图安逸,小院的日子是我过得最开心的几年,但——你要娶妻……” 蹙起的眉心,在说到这儿时,反而舒展了。 耶律肃眼底沉光极快略过。 “我的身份注定不会被权贵所接纳,可我要的不只是接纳,而是更多,譬如——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像罗先生的故乡,一生一心一意只喜欢一个人。我要男人托付终生,就要他干干净净都属于我一人。” “真贪心。”耶律肃轻笑。 她不受影响,继续说道:“可耶律将军身份显赫,您也看到了,那么多人都要我的性命,只因我是受宠的外室。而我当初救下将军,只是贪图——安稳惬意,平静过一生。可与将军在一起,注定不会平静。” 她累极了,倦极了。 那些怒剑拔张的恨意都提不起来,“那些性命压在我的背上,你说的携手至老,我如何能应?” 夏氏的疲倦是真也好,是伪装也罢。 但此时此刻的她,收敛起所有尖刺,露出柔软无助的女儿情愁。 她的示弱无疑是让人心疼。 耶律肃听着她说话的,眉间沉浮的暗色浅下,嗓音低缓着,问道:“你所求的,不过是安稳惬意的日子。你不求大富大贵,更不求什么至尊权势,为何我给不了你?” 闻言,夏宁不解的看他。 事实不是明摆着吗。 她为何会想方设法逃离小院,为何宁愿剑走偏锋也要逃离京城,难道不就是因为他给自己带来无尽的危机吗? 耶律肃深深望着她的双眸,沉声道:“从前是我错了,可你也从不信我,不是吗。” 他…… 是在向她道歉? 堂堂骠骑将军,不可一世的耶律肃,竟然说他之前错了? 夏宁心中不能说不意外。 耶律肃却根本不在意他的意外,眸中的光愈发柔和,眼中清晰的映着她微簇眉毛的模样,语气却郑重其事道:“不如你信我一回,如何?等到边境战事告捷回京,我会处好你的身份,明媒正娶夏氏为正妻,届时,将军夫人的地位、权势,足以令所有人闭嘴。” 第147章 妥协、默认 正妻? 当这个请求再一次被提起时,夏宁的心似乎又失控的连跳两下。 他——当真? 夏宁张口,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问道:“你娶我为妻,不更是让天下人非议?” 无论她以夏氏、又或是以其他人的身份进入将军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总要出门去见人会客,这张脸的长相如何能瞒得住? 当年她与二皇子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甚至令皇帝下令赐她毒酒。 一旦她身份曝光,迎来的将会是铺天盖地的指责、谩骂。 她行得光明磊落,又为何偏偏要迈入京城权势漩涡之中,白白给人咒骂? 耶律肃语气却愈发笃定,“你信我一次,交给我来处理,嗯?” 语调尾端微扬,眼神愈发温柔。 透着亲昵。 该……信么? 他真是可信之人? 夏宁扪心自问,垂眸不语,甚至不敢继续与他对视。 她去江南,是为了履行承诺,可为何要应下这承诺,是因她想要的太多,她想要保命,所以才拼死设计离开耶律肃。 可如今,他一往情深的说,这些他都能满足,信他一次。 诚恳,真挚…… 这样的耶律肃是她所陌生的,仿佛令她窥见了藏在冷冽面具之后的柔软。 也不可否认,夏宁真的……动摇了。 这些年,她用心动情,她也曾努力想要留住小院中的日子。 她的安静,又像是默许,久久没有回应。 耶律肃抬起胳膊,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闪躲逃避,他便更进一步,轻轻将他揽入怀中。 他素来冷硬,鲜少对人如此温柔,可在面对夏氏时,他的心仿佛平缓下来,动作也放轻放柔了,怀中充斥着她身上极淡苦涩药香,心中空缺的一个角落似是被填满了。 怀中的身体,不再像那日那么冰冷,离那么远。 仿佛近了些。 也暖了许多。 夏宁垂下眉睫,身躯触碰到的是健实的胸膛,而非是冰冷刺骨的铁甲时,她才彻底妥协。 信一次又何妨。 她一身病劳,眼下信他,无疑是最佳的出路。 夏宁的视线落在手中杂乱的红梅绒花上,手指头用力捏紧,半敛着眉吐息一次后,才轻声说道:“我不喜欢京城。” 她淡着嗓音,声音也平淡寡趣。 但这一句话在耶律肃听来,竟是令他生出多分欢喜。 胜一场仗都不足以比拟的欢喜。 他压制着欣喜,只是眉梢眼底掩藏不住他的心事,冷冽的气息散尽,像是高岭之巅的寒雪开始融化,他应道:“等大婚后便离开京城。” 夏宁有些诧异,这么好商量? 从前她提些要求,百转千回的动着心思一步步设计,才得他应允。 现在就这么一句话,答应了? 她几乎掩饰不住诧愕,顺着问道:“去哪儿?” 耶律肃抬起手,顺着她消瘦的背脊,凸起的背脊骨划过手掌心,瘦的有些硌人。 清冷的嗓音带起胸膛的震动,“还记得我与你提及过的江南苏先生,我已派人去寻,寻到后接入京城,待你的旧疾痊愈,我们就四处游历。” “江南啊……”她从他的怀里昂起脸来,水漾着的杏眸凝视着他,“我从未去过江南。” 美人如画。 更何况是夏宁这般自小在勾栏里长成的妖精般的女子。 故作小儿女之态时,那些媚气不经意就透了出来。 又娇又媚。 耶律肃喉结上下错动,眼神沉浮,哑着道:“那我们就去江南。” 我们…… 夏宁听见这个词,心中酸楚滋味杂陈,她浅笑了下,应道:“好。” 尽管,她面上并无太多表情,语气也极淡。 可对他而言,就似媚药。 耶律肃低下头,愈发靠近他,清冷的气息将她团团罩住,仅隔着中衣的身躯似乎也逐渐热了起来。 就在薄唇将要吻上时,夏宁脑袋微微后仰,手指轻轻挡住他的双唇,“将军体内的毒素才被拔出,身体尚弱,忌血气上涌。” 她真假参半,身子柔软,但语气凝肃。 耶律肃被挡住后,用手轻轻就拨开了夏宁的手指,攥在手中把玩了两下,眼中的深色翻涌,忽然冷声唤她的名字:“夏氏。” 夏宁更是不怕他了,“我粗学了些医术,将军若不信大可以将谢先生叫来确认。” 耶律肃几乎要冷笑出声。 从前胆子就大的夏氏,如今更是无法无天了。 还要叫谢安来与她确认? 耶律肃本还顾忌她身子孱弱,不欲对她做些什么,可看她这般不情不愿的模样,他倒是不愿意轻易放过这女子。 夏宁被他看得后背有些发寒,结巴了下,“怎、怎么了。” 耶律肃粗粝的指腹本还在把玩她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手指上移动,摸索着她的手腕,来回摩挲,令她有些微微发痒,但耳朵却不经意红了起来。 耶律肃的视线轻薄的扫过她微红的耳垂,另一只手轻轻揉捏。 夏宁身体瞬间紧绷。 他故意沉着嗓音,像是严肃的压着嗓音教训,却偏又带出几分别样的深意。 “夏宁,”他没怎么叫过她的名字,现在念着,字音从他口中吐出,让她的耳朵又红了几分,“枉你在天青阁多年,竟是连这话也不知道避讳么。” 夏宁有些迷茫,“什么” 她说了什么话? 触犯了南延女子不得学医的规矩? 还是……? 夏宁分神,想的认真,却偏偏忽略了眼前人。 猛地腕间一紧,随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重重跌入了柔软的床榻里,再一回眸,两人位置已然发生了变化。 他撑在她的上方,高高在上。 双手各控制了她两条胳膊,压在脑袋上方两侧。 暗哑着声线,“古往今来,不行二字最说不得,知道吗。” 夏宁的记忆瞬间回笼。 她似乎还不止……说过……一次。 她尴尬的扯了下嘴角,刚想糊弄过去时,刚好有不长眼的人风风火火的推开门直接闯了进来,着急忙慌的仿佛像是天都要塌了似的:“将军!京城来的——呃。” 此人一股脑的冲进来,才嚷嚷了两句话,就被看见的一幕震惊到了。 耶律肃暂居的屋子里,没有什么掩人耳目的屏幕。 他也就刚好,看见冷血无情的骠骑将军将夏娘子压在身下,像是要进行什么活动的样子…… 他脑袋里只剩下劲爆、完蛋这两词,僵硬着脸往后退去:“呃……将军娘子……继续继续……属下立刻就——” 还没来得及退出屋子,身后又冲进来一个陈副将。 他见门开着,只当是耶律肃醒了,正在与人议事,记得顾不上敲门又是直接冲了进来。 大嗓子叫着:“将军!将军!出大事了——呃。” 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致的色彩纷呈。 最后齐齐涌出寒气,觉得自己脖子后凉飕飕的。 夏宁忍住了嘴角上扬的弧度,看着他们的反应着实好笑。 耶律肃就没她如此好脾气,气提丹田,声音冷的几乎要杀人:“滚!” 两人齐齐狼狈出逃,一刻也不敢久留,甚至还不忘记把门带上。 屋内再度归于寂静。 被这一闹,耶律肃也彻底没了欺负夏氏的心思,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夏宁也不打算继续在这儿躺着,正要起身,被耶律肃一个眼神制止,“你脸色看着不大好,先现在这睡会儿,我出去寻他们问话。” “好。” 她爽快应下,也不推辞。 自从心疾复发后,她精神早不如从前,身体也虚弱了不少。 这两日先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近日又与耶律肃小闹了一场,早已有些觉得心力不支。 耶律肃却并急着离开。 看她脱去外衣,盖上被褥,视线仍停留在她的脸上。 夏宁有些无奈,“陈将军他们等在外头候着呢。” “那就让他们候着,”耶律肃冷言冷语,甚至还有些迁怒的意思,只是在面对夏宁时,表情柔和了许多。m.cascoo 忽然,他视线下移了半寸,手抬起了,朝着她脖子处探去。 夏宁瞬间明白过来,他想要触碰什么。 若不其然,指腹落在脖颈的伤口上。 脖颈处的肌肤白皙,可眼下却多了一道暗红的伤口,分外刺目。 指腹轻轻摩挲在她的伤口上,尚未全部结疤,摸着便有些微微刺痛。 耶律肃的目光极沉,摩挲过了一遍,道:“记得让谢安给你调制祛疤的膏药敷上。” 她应了声好。 身子躺下去后,乏力感顿时涌现。 耶律肃见她眼神都开始困得涣散了,这才起身离开。 夏宁留着一分清醒,试图想要听听外面究竟又出了什么事情,不然陈副将绝不会如此匆忙到失了稳重的来寻他。 只可惜…… 耳力倒退了许多,即便凝神,结果连门外的一丝动静也听不见。 她苦笑了下,索性放过自己,宽着心入眠了。 陈副将等人不敢不敢走远,被赶出来后就在门外候着。 直到耶律肃推门出来,两人连忙齐齐抱拳单膝跪下,悲怆道:“陛下……薨了!” 渊帝—— 死了? 耶律肃愣怔了短短一瞬,冰冷的眸子里,似乎有悲伤一闪而过。 他绷直了身躯,唇线犀利,薄唇轻启,吐出冰冷的字词:“是吗。” 第148章 渊帝驾崩 这两字之后,耶律肃就沉默了下去。 陈副将忍不住头稍稍抬起头,小声劝道:“将军……”还不忘四处看了眼,虽然四下明处看不到活人,但谁知道暗处有无其他人,谨慎道:“您多少表现的伤心些……” 话音才落下,恰好傅崇也来寻耶律肃。 他前来也想说渊帝驾崩一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渊帝骤然薨逝,新帝定下,将军身为重臣,之前还备受渊帝猜忌,此时他还手握兵权远在南境,谁知道新帝会如何对待将军。 这一事,也彻底将原本计划全盘打乱。 饶是稳定如傅崇也不免匆匆赶来。 看见陈副将两人后,估计将军也知道了。 他走到陈副将身旁,也放低了声音,谏言:“新帝初继位,京城那些权势错综复杂,将军还是谨慎为上。” 耶律肃垂下淡漠的视线,薄唇轻启,声音比南境冬季的风还要冷,“就说我悲伤过度无心南境战事,这就率军回京送陛下最后一程。” 伏在地上的陈副将听后,连忙挺直了身子,“这就不……” 傅崇严肃着姿态,双手抱拳:“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陈副将无法淡定了,盯着将军愈发犀利的眼神也要冒死说出自己的想法:“将军!此决断当真??西疆欺辱我南延几十年,如今更是惨无人道的屠杀我兖南乡百姓、南境外城百姓无数!眼下好不容易将他们打了个屁滚尿流,此时不应该乘胜追击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以保南境几年太平他们不敢随意进犯吗!” 陈蔚陈词激愤,更是不甘。 但这些上涌的血气,在耶律肃一个眼神扫来,接着又是一句:“此时你倒是不怕新帝捉住我的错处了?” 陈副将噎了下。 将军一心为百姓,如何还有错处? 耶律肃对上陈副将那双透着清澈又愚蠢的双眸,抬起手揉了下眉心,用手点了下傅崇,“你来和这蠢货说明白。” 蠢货陈副将:………………委屈。 傅崇倒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将军仅凭着尚不过万的精兵就将西疆打了回去躲回南境,后头还有三万大军在路上,远在京城的新帝及新帝背后的那些势力如能不忌惮将军?为了南境百姓,是,我们理当继续追杀西疆,但为国为帝为将军与渊帝之间的血浓于水,眼下收兵回京祭奠,方才是正道。” 陈副将这才彻底明白,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若是他这话被传出去,被有心之人听见,岂不是要让新帝以为将军要盘踞南境称王不成? 可怕。 可怕。 陈副将砰砰磕头:“属下知错!” 耶律肃连一眼都没看他,“回去留着磕。” 又命傅崇召集所有将领一同商议收兵回京事宜。 南境战势大好,一干将士更是越战越勇,恨不能立刻砍下西疆第一皇子的脑袋,以报西疆屠城之仇,结果将军却说要收军回京,众人难免心有不平。 他们好不容易努力至此! 而且后面还有三万大军,一鼓作气直杀西疆也不是没有可能! 见各个将领愤愤不平,但极力隐忍着,傅崇才说了此次回京的主要目的——渊帝驾崩了。 这些平息所有人的情绪。 但心中的不甘仍扎下了根。 此次收军放弃唾手可得的战功累累,不是因为他们无能,而是因为将军身为皇室中人,不得不回京奔丧。 傅崇要这些精兵良将,忠心朝廷。 但更忠心于骠骑将军。 南境边防守备不足,耶律肃重新编排留守的将士,又定下条条规矩,在过问城中安排。战事结束,幸存者需要安置,亡者需要埋葬祭奠,大军离开后,南境还要继续坚守铜墙铁壁。 而南境外城屠杀的阴影,更需要活下来的百姓历经年岁去代谢。 这一日忙碌,众人直到入夜后才散去。 耶律肃并未立刻回房去看夏宁,而是去了一间由暗卫严加把守的屋子。 屋子的窗子密闭封起,里面气味更是难闻。 在耶律肃进入后,里面才燃起幽幽烛火,照亮了被扔在角落的图赫尔。 她浑身上下被布条捆得严严实实,嘴巴里还塞着布团。 烛火让她极其不适应,微微眯起眼,才看清来人。 耶律肃站在她面前,一身气势衣着讲究。 而图赫尔形容狼狈,甚至周围还有一滩污渍。 两人皆是身份尊贵之人,图赫尔更是心比天高,仗着美貌、尊贵的身份从不将旁人放在眼底,何曾受到过这种折辱,更不用提西疆的景拓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尽管看见耶律肃就在面前,眼底也颓废的翻不起恨意。 耶律肃用拔剑出鞘,挑去她口中的布团,随即锋利的剑尖刺向她的脖子:“情欲蛊是你交给西疆的?” 图赫尔仰面躺着,睁着的眼恍惚了瞬,死气沉沉之中才有一丝变化:“是……”她声音沙哑,曾经艳色绝伦的面庞上,瘦的只余下高耸的颧骨、凹陷的眼窝,“这是……寄宿到了……夏氏身上……这才令你这狗贼……如此紧张?” 耶律肃眯起眼睛,气息寒人,持剑的手向前刺下去:“说。” 长剑刺破脖子的肌肤,刺入肌理。 原本以为早已麻木的身体居然还会疼。 图赫尔眼中生出一抹奇异、扭曲的光:“我说——无情无欲——方能活——” 她带着歇斯底里的憎恶,说出这句话。 但下一瞬,长剑深入! 鲜血飙出。 疼的她冷汗瞬间渗出。 耶律肃没有直接刺穿她的气管要她痛苦的死去,而是往下深入划去。 这般细碎、手段狠辣折磨人的手段,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硬生生承受着痛苦折磨。 图赫尔到底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最后没抗住,渗出的冷汗几乎将她整个人打湿,“我说!” 这一刻,她甚至后悔…… 当初所做的一切! 这个男人不仅仅如表面看到的那般冷血无情,更是一个恶魔! - 傅崇盯着回京收拾的进度,又绕着城墙巡视一番,这一夜熬下来,已有些疲倦。 谢安虽帮他拔除体内残留的毒素,但内力散尽,如今他只是有些拳脚功夫,体力甚至比寻常男子更差些,即便他急切的想要恢复,也绝非是一朝一夕能达到的。 现状,虚弱的令他觉得残忍。 但也只得认清现实。 正当谢安打算回房休息时,路过一片临时圈出来的院子,无意撞见耶律肃正坐在院中,谢安换了一个方向,再次回来时,手中提着一壶酒,一手捏着两个酒盏。 “酒虽是穿肠毒,却也能一醉解千愁,喝几杯?” 耶律肃掀起眼,哼笑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周身萦绕的孤寂更是浓郁的挥散不开,“明日大军启程回京。我若醉酒,你猜京城的那些王八羔子会说什么,”他眉眼神色极淡,“是悲伤过度以酒解愁,还是骤闻喜讯酣畅夜饮?” 傅崇只答了他最前面一句话:“以你的酒量,就这一壶酒怎会醉。” 耶律肃扫了酒盏一眼,清冷的嗓音响起:“那还不倒?” 傅崇浅笑着应下。 两人面前,各摆上酒盏。 拔开酒壶木塞子,单手提壶,清澈的酒液倒入盏中。 低劣的酒香顿时散开。 北方喝酒不像是南方讲究精致,用的是小酒杯,一小杯下去才够润个喉咙。北方大多用海碗,敬一盏酒,咕嘟两三口方能喝完。 酒盏盛量大,酒自然也差些。 四五盏下去都喝不醉人。 只是微微有些醉意。 耶律肃捏着满满一盏的酒盏,盏面酒液微漾,映出南境一轮圆月,不甚清晰,他盯了片刻,迟迟未喝下,忽然开口说道:“他——也算是解脱了。”m.cascoo 傅崇饮酒的动作顿了顿,心中自是明白这个‘他’是谁。 将军与皇室的关系讳莫如深,鲜少提及,因禾阳长公主一事生了嫌隙后,将军与渊帝更是不和。傅崇不敢随意接话,只是看着他饮尽后,将酒盏斟满。 又一杯下肚,耶律肃哑着嗓音,脸色静默如一潭死水,继续道:“他的后半生光顾着在忌惮、重用我之间摇摆不定,临到……了,最后还要计算我一次。” 傅崇应道:“是六皇子谏言将率领三万大军的人换成何指挥使。” 耶律肃一口饮尽,将酒盏丢在石桌桌面上,刺耳的脆响声随着酒盏底打转儿迟迟不停,“呵,六皇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他懂得什么?” 傅崇却道:“生在皇室里的小毛孩,怎可能不懂。” 耶律肃细想一瞬,扯了下嘴角,“也是。” 便是他不懂,他身后的那些权势、大人也会让他懂得,如何去操作这个庞大的帝国,又要如何利用他这个骠骑将军稳定朝局,又要如何戒防他生出叛逆之心。 一壶酒尽,两人依旧清醒。 眼神明亮。 只是方才萦绕着的孤冷淡了些。 留着西疆那群禽兽的性命多一日,他心头的恨更深一刻。 渊帝走的匆忙,西疆—— 只得今后再找机会。 这更令他心生些许烦躁,今后可能再找不到比这更绝佳的机会了。 两人刚要谈及西疆之事。 耶律肃忽然住口,起身朝着身后走去。 紧闭的门扇恰好拉开,夏宁恰好出现。 第149章 杏眸中仿若有星辰璀璨 夏宁才走出门,耶律肃已然来到她的面前,借着月色仔细看了她两眼,携着淡淡的酒气,眼神却比天上的圆月还要明晰,“睡到这会儿才醒?面色看着比白日里好了许多。” 傅崇收了酒盏、酒壶,站在一旁看着二人。 他自小就认识耶律肃,何曾见他会这般温言细致的关怀旁人。 更不用提是女子了。 这何止是动了真心如此简单。 夏宁坦然接受他的关心,只是摇了下头,神情淡淡的,并无太多其他颜色,“下午那会儿扈大娘,就是娘子军几人来看过我,说了会子话,吃了药才又睡了会儿。” 耶律肃认真听她言语,“知道我们要离开南延之事了?” 眼下军中上下谁不知晓夏氏病弱,需要静养休息。 娘子军这个节骨眼特地来寻她,恐怕与离开南延之事脱不了干系。 夏宁颔首,杏眸眼角微微垂下,语气也依旧淡着,“是啊,整个南境都喧喧闹闹的,总不能独我一人不知晓罢。” 她言语间听着似有责怪之意。 但她神情清淡,这话随口说来,仔细听着却又像是没那个意思。 “不是故意要瞒你,这事出的突然,”耶律肃见她兴致不高,表情也淡淡的,不由得伸手去摸她的手,触手才发觉她手指尖冷的厉害,“她们来寻你说什么了?” 他问,夏宁便答。 “她们……”夏宁才说了两字,耶律肃松开她的手,就往屋子里走去,夏宁顿住了,一时没懂她要做什么。 等到看见他捧着一件厚实的斗篷出来后,她才明了。 这人当真是在对自己好。 只是…… 眼下还是夏末,虽然南境的夜风凉人,但这斗篷实在厚实。 耶律肃一脸严肃的替她披上斗篷,这才催她继续说下去。 夏宁也懒得因斗篷之事多费口舌,接着道:“娘子军们是从兖南乡逃出来的,如今兖南乡上下仅剩下她们几人,着实可怜。原先是说要跟着我,后来听说大军要去京城,她们说呆不惯京城,现下就打算留在南境。” 后面还有两句话夏宁没说。 扈大娘她们说留在南境说不定还能混入军中多杀几个西疆人,多祭奠在天之灵的兖南乡乡亲们。 耶律肃皱了下眉,又极快松展,“也好。” 夏宁并未在意他的表情,而是越过耶律肃扫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傅崇,“扈大娘还托我打听一人的下落,是当初被我央去给傅将军通风报信的佟春花,她前几日做了蠢事,像是被傅将军管束着了。” 耶律肃也想起了这人,转身看向傅崇。 傅崇得了允许,这才走近他们。 “将军,夏娘子,”语气恭敬,也透着恰好到处的疏离,“夏娘子看着像是大好了。” 夏宁皮笑肉不笑的回视,“勉强活着,傅将军倒是看着精气神儿不错。” 一来一往,言语间挑不出错处,但气氛不睦。 耶律肃怎会未察觉,最终只是警示的瞥了眼傅崇。 傅崇温和着回道:“佟春花的确在我手下被管束着,夏娘子想要为她求情放了她也可以,只是——”他语气不变,面上表情愈发温和,“一旦放了,她觉得了无生趣难免要寻死觅活的。” 这话就差直接说:我关押着她为了她好。 夏宁笑意加深,“傅将军不放人,难不成还想养她一辈子不成?” 傅崇温柔的尺度把握的正好,不过度也不显得虚伪,“夏娘子别忘了一件事,她犯了一桩大错。她本来无辜,却被仇恨懵逼双眼竟想要去暗杀景拓,以至于扰乱局势。放走景拓不说,甚至险些要了你与将军的性命。放了她,容得她去寻死,犯错所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轻松了。” 夏宁的笑容明艳,眼神咄咄逼人,眼底不见一丝笑意:“按傅将军这么说,我岂不是罪过更大?” 两人针锋相对,步步紧逼。 耶律肃不再沉默,寒着声制止:“住口。” 最后一句,夏宁拿捏着自己在耶律肃心中的身份逼迫傅崇服软。 耶律肃制止时,看的是傅崇,但警告的何尝不是夏宁。 夏宁收敛起笑意,向傅崇屈膝浅浅一福,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傅崇连忙侧身避过,不敢直接受下。 夏宁站直了身子,不同于方才犀利、丝毫不愿意妥协的架势,眼神中多了几分真挚,“方才是我言辞唐突了,还望傅将军勿怪。只是那小妇人唤我一声先生,我与娘子军都是从兖南乡里一路逃出活下来的,实在偏心疼些她,学生之过,为师者亦有错,当时为了让她们能活下去,只顾教她拳脚功夫,致使她心生邪念,险些闯下大祸,我代春花赔个不是。” 她言之切切,言语间分寸拿捏得当,可一双杏眸更是动人,直勾勾的看着人,几乎要把人的心都看软了。 夏宁望着傅崇说着。 在说完后,视线却掠过他,凝视着耶律肃,原本只是恳切的眉眼,对上耶律肃的视线后,眉眼俱是柔色,艳色之间,隐透几分亲昵的娇气,眸子里清晰印着耶律肃的面庞,“在……兖南乡时,她帮过我几次,这一路回京路途遥远,恰好我身边没有个丫头侍候,不如将她给我了罢,我定牢牢看住她不让她再行祸端,可好?” 她略微软了些嗓音,又娇又有些媚气。 与小院里的夏氏不同。 与兖南乡里的夏氏也不同。 傅崇见状,想开口打断,但耶律肃的回答比他快上一步,“好。” 傅崇的唇角微不可查的下压了些,眼中甚至看不出有任何不悦的情绪,仍是温和、平静的注视着两人。 耶律肃又道:“她再犯下任何错事,就是你求情也一律无用了,记住了吗?” 这话说的还算是严肃。 夏宁微笑着弯起眼睛,利落的福了福身,笑的明眸生动,却又不至于太过灿烂,“多谢将军。” 自她生了离心后,很少在耶律肃面前笑的如此明媚。 耶律肃浅浅勾了嘴角,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颊,声音低沉着问道:“一个小妇人就值得这么高兴?” 二人互相对望,气氛已然变化。 傅崇无声退下。 在转身走了两步后,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夏宁。 清冷的月光笼罩之下,看着夏宁纤瘦的身子包裹在斗篷之中,脖子微微昂起,眼梢笑意浅浅,神情漫不经心,却又透着一股勾人心弦的媚态。 傅崇皱起眉。 在佟春花行刺败露后,夏宁摆明了不想救她。 为何又突然要人? 这个女子—— 活脱脱一个妖精似的性子,即便她曾带着娘子军豪气万丈的杀出重围,身上也有一股侠义之气。 但脱离了那些危险的背景,看着她在日常生活中的言行举止,让人看不懂,像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雾。 令傅崇不禁想要怀疑,她当真是定下决心要从了将军,好好过日子? - 傅崇离开后,夏宁迎上耶律肃的视线,轻言慢语着,“那小妇人本就够苦了,只是太蠢,若在瓮城里当时就去了,倒也清净了。可她要继续留在南境,那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佟氏伤了你的事定会传遍南境,如今南境将您视如大英雄,她做了这种事,如何能在南境活下去?” 长长一段话,她说的随心散漫,不像是刻意要救佟氏一命。 更像是随意遇见了,随口提及。 说完后,她的眉睫颤抖了下,缓缓压下些,嘴角生出些嘲讽,“看着她,觉得有些像我罢了。” 她们的性命,都是压着旁人的性命才得以活下来的。 而今后,佟氏要面对南境的流言蜚语,夏宁当初又何尝不是面对着京城的恶意。 耶律肃眼神拂过一瞬浓墨的暗色,接着就伸手将她用力抱入怀中。 那般用力。 像是要将她勒入骨肉之中。 压抑着某种情绪。 夏宁的脸贴在他的胸前,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但除了劣质酒液的味道外,似乎还沾染了些…… 其他的气息。 夏宁垂下眼眸,轻声问道:“将军方才,去见谁了?” 耶律肃的手指落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的脸抬起,完全印入自己的眼中,浓烈的气息将她包裹着,“图赫尔。她还在我手中,等明日起程途经兖南乡,会另外安排人押送她会东罗。” 正事说完后,耶律肃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你这鼻子倒是灵敏。”qqxδnew 夏宁故作生气的皱了下眉,甩了下脑袋,把他捏鼻子的手抖开,不悦道:“您这是骂人是狗?” 柳眉倒竖,佯装恼怒。 别样情色。 耶律肃眼中的冷色更浅,似乎对她这些小脾气还算喜欢,嘴角扬了下,“狗鼻子好不好使不知道,我却知猫鼻子灵得很。” 夏宁愣了下,旋即想起早被自己遗忘在角落里的小东西,惊喜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小奶猫?它还活着?” “小奶猫?”耶律肃念了这三字,轻嘲一声,“等你回了将军府见过后再斟酌这名字是否妥当。” 看来不止是活着,还活得肥肥胖胖。 夏宁喜得眉眼弯了起来,整个表情都轻松真切了许多。 想起小奶猫爱吃的性子,爱撒娇的娇气,眼中的暖色几乎要溢出,手指抬起,虚虚勾勒着,“定是变得又肥又胖,一身的毛发更是养的油光锃亮……”她扬起视线,直直看向耶律肃,杏眸中仿若有星辰璀璨,“多谢将军,废了不少粮食罢。” “倒不废粮,废些心思罢了。” 夏宁不解,微微歪了下脑袋。 第150章 郎君……肃朗…… 少见她如此澄澈的表情,眼眸清亮,面上带着不解之色。 耶律肃也才见过她露出这种表情两三回,难免看个新奇,好整以暇的盯着看了会儿后,忽然皱眉。 疏朗的月色下,就看见她额上渗出星星点点的汗珠。 伸手一摸,额上冰凉如水。 耶律肃表情陡然变化,直接打横将她抱了起来,一边朝着她屋子走去,一边冲着院外急声道:“立刻去传谢安来。” 夏宁愈发不解。 待到她被稳妥的放在床上,耶律肃弓着身子,双眸凝视她:“你身子不适为何不早说?” 夏宁张了张唇,呐呐道:“我……挺好啊。” 耶律肃的脸色发冷,暗哑着嗓音:“闭嘴,好好躺着。” 他伸手抖开一床被褥盖在她的身上,又解开她身上的斗篷压在被褥上头,曾几何时,他可是能将自己直接扔进浴桶里的人,如今倒是能这般细致。 夏宁看着他紧绷的脸,再看这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忽然明白了。 谢安来的极快。 进来时提着药箱,风风火火的问道:“夏姑娘又怎么了?” 又这一字,引来耶律肃的不快。 他视线淡淡扫去,情绪并不显露,但足以让谢安清醒,忙道:“将军恕罪。” 耶律肃这才说道:“她在外头站了会儿就出虚汗,你给她瞧瞧。” 夏宁闻言,抿住嘴角。 谢安一听见出虚汗,顿时有些紧张。 连忙上前把脉,左右两手换着号了好一会儿,眉间越皱越紧,甚至连捋胡须的手也停了下来。 耶律肃见状,脸色也愈发凝重。 屋子里压抑的让人喘息不过来。 半响后,谢安才收回手,长长吐一口气,似是斟酌了许久的用词,才道:“南境虽白天热夜里凉,但夜里还是得穿的顺应气候些,这类厚实的斗篷披在身上,难免会出些薄汗……散热。” 遣词小心,顾及着将军的脸面。 夏宁忍了许久,漏了一声气笑,忙掩着唇遮挡。 神采飞扬,哪里还有几分薄弱之态。 耶律肃脸色变化,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有劳谢先生。” 谢安忙道不敢不敢,接着退了出去。 前脚才出了门,后脚就听见屋子里传来夏氏痛痛快快的笑声,笑的谢安也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须臾又顾忌着四下里看了几眼,伸手把门合上。 在这位活阎王面前敢这样笑的,也就只此一位了。 谢安抬头看了眼月色,哼着小调,踱着闲散的步子回屋去。仟千仦哾 依他看,夏氏这具身体如今还能养成这幅模样已是极好,倒是将军…… 夜色漫长,男欢女爱。 为难他咯。 - 屋子里。 夏宁笑的前仰后合,肚子生疼。 起先耶律肃还忍着她,最后看她迟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接上手制止,将她压在柔软的床褥里,视线霸道又深情的凝视着她,炙热、滚烫,几乎想要将人吞入腹中般。 这是在人前,他从不曾有的。 甚至在往前那些欢好的记忆中,他也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这一次,他毫不遮掩。 赤裸裸的展现出来。 汹涌的令夏宁生出些许不知所措来。 他的手流连在她的眼睑、脸颊、微冷的双唇,再往下,探入交叠的衣襟…… 粗粝的指腹游走之处,摩挲的带着肌肤的颤栗。 气息沉长,微热。 温度攀升。 他的双唇轻轻贴在她之上,从温柔短暂的触碰,到柔情的舔舐,进而霸占、夺取,引诱着她。 他有情欲。 夏宁自然也有。 两人皆是正常男女。 分别许久,眼下误会消融,两人关系缓和,难免都动了情,动了欲。 耶律肃的温柔,打消了夏宁心底最薄弱的一层防线。 她素来说自己心冷血冷,可也是最容易心软之人。 在天青阁的那些岁月之中,她听惯了男人在这档事上的情难自控,多是以自己的感受为先,即便姑娘们多的是寻欢作乐、床底之间的花样,但也依旧抵挡不住那些男人的自私、莽撞。 一来二去,她们也就麻木了。 常说,世上就没有顾及女子乐趣的男人。 夏宁对此也深表同意。 她跟了耶律肃三年多,最初的那几年,他也毫不顾忌,每每开始,总会弄疼她,他也曾温柔的对待自己过……只是就那么一次……令她直接丢盔弃甲…… 而这次,他却愈发温柔。 高岭之花的男人,愿意为她弯下身躯,低下高贵的头颅。 夏宁如何能承受的住。 一开始她就落泪了。 可耶律肃迟迟不顺着她,也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些,高高的吊着她,逼着她,但动作却又那般温柔款款。 夏宁手脚并用的缠了上去,杏眸眼角一片暗红,眼中媚色潋滟。 嗓音更是娇媚婉转。 这些深刻在骨子的身段,此时悄然显露。 她娇媚的嗓音,哀求似的唤道:“将军……” 耶律肃抵住她,眼底涌着阵阵暗色,嗓音暗哑,拖着她后背的手臂肌肉遒劲,迫着她分毫不错的贴着自己,“叫我什么。” 夏宁妩媚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大人……” 耶律肃仍不放过他:“不对,再换。” 夏宁眼角落泪,那一片媚人的红晕被染得更深了,她意识有些混乱,那些个肉麻的称呼张口就来:“郎君……肃朗……好哥哥……” 到了最后,纤细的五指在他背上留下红痕,尖着嗓子,眯着眼睛,眼尾暗红的一塌糊涂,直接唤他:“耶律肃——” 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 一场情事,各自酣畅。 女子的声线起起落落,最终归于寂寥。 许久不曾,她承受不住这份温柔。 耶律肃也草草放过了她,只是事后,夏宁浑身不适,想要下去洗漱,才发现这儿只是南境暂居之所,并不像小院或是将军府中准备的妥当,夜里根本不会有常备的水,更不会有人在外面守着,一旦听到声音后,便会进来备水。 外面——或许也有人。 但也都是些暗卫。 夏宁不适的扭了下,却被耶律肃的大掌摁住,欲色方退的眼中压抑着情愫,身子火热,还带着微微汗意。 夏宁也不是个安分性子。 她娇笑着缠了上去,“将——呀!” 一声惊呼落下,却被他猛一个翻身又将她压在身下。 夏宁的眸子微漾,贝齿咬唇,不娇自媚。 他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脸,视线巡视着她血色渐退的唇,眼下些微的倦色,最终忍了下去,撑着胳膊,拽起袍子裹上,“等着。” 夏宁笑吟吟的趴在床头。 耶律肃似有感应,回头看去。 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短暂纠缠后,耶律肃才抬起手来,隔空点了点她,“回去躺着,被子盖好。” 夏宁娇笑着应下,“是。” 她缩回被子里,手压住胸口,那处微微悸动。 等到耶律肃提了水回来,夏宁已经累的睡着了。 他向来不会照顾人,唯一能让人如此有耐心的也就夏氏一人,但他久不照顾夏氏,动作难免生猛些,夏宁在梦里皱着眉哼哼唧唧的,气的耶律肃想要将帕子给扔了。 但最后,却又放柔的动作。 收拾完她,自己才起身去洗漱。 这般折腾下来,夜已过半。 明日就要起程,他躺在床上,想着京城中的人事物,忽然没了半分睡意。 渊帝骤然薨逝,扶持一位稚龄新帝上位,新帝背后的势力,朝中妄图想要把控新帝的那些个重臣,以及—— 太后。 渊帝病重之后,太后将新帝收在身边照顾,其中又有几番计算。 京城风云变幻,他居骠骑将军之位又是皇室宗亲,又如何能躲过。 若非必要。 他何尝不想不管那些朝堂纷争,直接率军杀入西疆,为母血仇。 但—— 他却不能再如此恣意。 他手下的兵,他身侧的夏氏,都需依仗着他。 耶律肃垂下视线,阴暗的视线落在夏宁安静的睡颜上,伸手轻轻捏了下。 她倒是好梦。 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重新躺了下去,揽着她沉沉入睡。 次日清晨,南境的日头才刚升起,大军便已整装待发,准备离开南境回京。 耶律肃身着黄澄澄的盔甲,身披红色斗篷,骑在骏马之上。 腰佩长剑。 整个人沐浴在南境阳光之下,宛如从天而降的战神,一身英武之气。 身后五千精兵,亦是个个精神奕奕。 南境城的百姓倾城而出,在南境内门目送骠骑将军离城。 无人敢欢呼,无人敢高喊。 只是默默的注视、用力的挥动着胳膊。 这般无声的场面,却比高呼欢送更有力。 耶律肃看着马下的手下,肃穆道:“南境交托给你了。” 语气皆是信任。 傅崇站在马前,亦穿着一身盔甲,双手抱拳,目光坚定:“属下定不负将军所托,牢牢守住南境,待将军归来!” “好!” 耶律肃应下,高呼一声:“出发回京!” 这一次,他将带来的三千精兵留下给予傅崇调配。 傅崇武功全失,若是回京,这个事实定瞒不住,反而将他留在南境驻守,一来他擅长谋略,二来也能为他多挣几分军功,三来南境天高皇帝远,经此一事,南境城内城外都是他信得过人,无人会将傅崇的消息传回京城。 第151章 在我面前你不必再勉强自己 留在南境,与傅崇是最有益的。 陈副将军、还有四个暗卫也被一并留在了南境。 陈副将虽莽撞了些,但在军中备受将士信赖,他也能与众人打成一片,尤其是在南境受了重创后,更需要这样的人物去安定军心、民心。 而暗卫则是用来护卫傅崇安危。 耶律肃对他手下这些兄弟,不可谓不上心。 五千精兵组成的大军起程,南境的百姓沉默着目送,甚至还有不少人百姓抹着眼泪,亦有不少人自发跪地磕头。 他们无法欢呼贺送,那就以无声的跪礼来送一送他们罢! 夏宁掀开帘子,稍稍探出头往后看去,便看见了后面跪了一地黑压压的人头,场面着实壮观,亦感动人心。 看了会儿后,夏宁才放下帘子。 这架马车车架极大,车轱辘也极大,车架及车厢连接处还做了其他减震措施,即便行车速度并不算慢,但颠簸感也并不是太强烈。 马车内部更是铺设了厚厚的垫子。 但如今正值八月底,南境以外的气候仍有些燥热,垫子上铺着细竹编制的凉席,坐上去还算凉爽。 她将视线落在角落。 有一个纤瘦的人影缩在角落里。 头埋在膝盖里,团成一团,像是个受了惊的鹌鹑。 夏宁也不刻意与她搭话,随口问道:“按这行军速度,明日午后就可抵达兖南乡,到时会在兖南乡短暂停歇,你可要随我下去看看?” 那人影摇了摇脑袋。 她只稍稍动了下,身上的衣裳晃荡的厉害。 仿佛宽大的衣裳之下,瘦弱的只剩下一把骨头。 临出发前,娘子军的扈大娘等人得知夏宁要将佟春花带走,便主动前来替佟氏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 清洗了脏乱的发丝,擦干后又帮她梳起年轻妇人的发饰。 她们临时拿来的衣裳套在佟氏身上宽大的像是个麻袋,时间紧迫,只拿针线收了下腰身,不至于看着太不像话。 即便发髻整齐、身着八成新的衣裳,但佟氏身上那股子枯暮的气息却挥之不如,如一个行将朽木的老者,浑身死气沉沉,毫无求生的朝气。 夏宁浅浅叹了口气,又问道:“你母亲可曾安葬好了?” 佟氏这才抬起头,眼窝深深凹陷,眼中却毫无神采,嗓音更是沙哑的厉害,也不知是又多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安葬了……” 夏宁循循善诱,耐着性子,温柔着语气:“与其他婶娘道别不曾?” 佟氏再一次将脑袋埋入膝盖之中,压抑的声音传出:“我没脸再见她们……” 夏宁轻笑一声。 有些散漫的,嘲讽的。 倒是引得佟氏抬头看了眼。 夏宁托着腮,斜倚着身子看她:“你最不该没脸见的不应该是我么?” 见佟氏整个身子都僵住了,脸上迅速涌现悔恨懊恼之色,这一刻动作倒是极快的往马车外冲去,手已经摸上了帘子,下一瞬就要从马车里跳下去。 夏宁这才不慌不忙的叫住她:“哎哎哎!行军速度这般快,马车四周都有骑兵护行,你这么一跳下去,立刻就会要马蹄子给踩死——” 她故意拖了会儿音调。 就看见佟氏的背影顿住了。 手也依旧停留在帘子上。 夏宁这才继续道:“还是说,那恰好如了你的意?” 这下,佟氏却彻底不动了。 反而慢吞吞缩回了角落里继续窝着。 夏宁神情淡淡,像是从未发生过刚才的事情,纤细的手指点了点摆在一旁的小矮桌,小矮桌被固定在马车上,桌面上有几个凹沉下去的空缺,巴掌大的小炉子、茶壶、茶盏刚刚好嵌入其中。 即便马车赶路,这些个易碎的也不容易掉下去。 “我有些渴了,煮壶茶水来喝罢。” 佟氏抬头,看着她的透着些陌生。 似乎是有些不解,为何会突然让她做事。 夏宁半敛着眉眼,面上的神色寡淡如水,仿佛整个人心都是冰冷的,说话的声儿更是冷漠着,“你如今名义上是我的丫鬟,这些伺候人的事自是要学着做,就当谢我将你从南境带出来。这些话我只与你说一次,你想得通就做,想不通,到了兖南乡我就把你扔下去,一个人若是真不想活了,我也不愿意在她身上把白耗功夫,生死随天命去罢。” 淡漠的语调。 端的明明白白的态度。 却让枯坐半日的佟氏落泪。 那双干涸的眼窝里,淌出清泪。 死气沉沉眼神,似是有了眼泪的润泽,眼眸略有了些神采。 佟氏死死咬着胳膊上的衣裳,呜咽的哭着。 将所有的哭声都咽进肚子里。 这世道于女子艰难。 于一个犯了错,又想要活下去的女子更是艰难。 夏宁终究狠不下心,继续逼迫她,但也不曾对她有多少温柔体贴,扔了一块帕子给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冷,“哭几声也好,但我耐心有限,最不喜哭哭啼啼的丫头。哭够了把眼泪擦干,没勇气再去寻死,就给我好好活着。” 似乎是这一阶段压抑在心中的委屈、痛苦通通爆发出来。 她哭的不能自已,痛苦的喘息着,像是下一瞬就要喘不过气晕厥过去。 或许,这些情绪发泄出来,今后她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些。 不知哭了多久,声音才渐渐停止。 佟氏苍白的脸上浮现两团不正常的红晕,眼眶血红,但身上那些垂暮之气淡了许多。 夏宁扛着涌来的睡意,直至佟氏好转后,才说道:“既然有人想要护着你活下来,就莫再辜负好意,好好活着,用力的活着。” 佟氏哽咽住。 “先生……” 她开口唤他。 夏宁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半卧着,已有困顿之意。 闻言摆了摆手,“从今往后,唤我姑娘也好,娘子也好,先生万万不可再叫。” 佟氏哭的脑子混沌,只哑着声音应下。 夏宁身子乏力,枕着引枕,身下马车颠簸起伏,很快将她送进了梦乡之中,但她睡得不深,极浅,几番睡睡醒醒,反倒是折腾的人身子更累了些。 再一次彻底醒来时,车厢里佟氏正跪在脚边的小矮桌旁,守着巴掌大的小炉子烧水。 咕噜咕噜的从壶嘴里冒出热气后,熄灭炭火,正要往茶盏里倒水时,马车外响起一阵马蹄声,与周围的声响格格不入。 很快,一只手掀开帘子。 随后探身进入。 外头日头正盛,他进来时,带进来一身的暑气。 跪着的佟氏在察觉耶律肃进来后,身子更是僵硬的像是一块木头,动也不敢动。 夏宁撇了眼,无奈的叹了口气,“春花,你先出去罢。” 佟氏垂着脑袋,惊慌失措的掀开帘子就往下跳,动作过于慌乱,整个人直接栽了下去。 夏宁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立刻探身看去。 紧接着,外头响起侍卫的呵斥声:“你小心着些!差点就被马蹄子、车轱辘碾死了知道吗!” 幸好,那就还活着。 夏宁这才又躺了回去,伸手抚了下胸口。 耶律肃却看的皱眉,“这到底是她照顾你还是你照顾她?” 夏宁挪着坐到他身边去,伸手替他解下厚重的盔甲,又抽出干净的帕子想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却被耶律肃夺去了,不允她服侍自己。 这才歇了动作,答道:“她一生来就是好人家的姑娘,不愁吃不愁穿的长大,哪里晓得如何侍候人,我教她些时日就是了。” 夏宁的声音松散着,有一股说不清的慵懒。 听着入耳,便让人放松紧绷的肩膀。 但耶律肃掀了眼睑,犀利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冷笑了一声,“就你手底下那些人的规矩,你来教?” 夏宁被反正的噎住。 是了。 她闲散惯了,从不管事。 从前在小院子里,她纵容宠溺着几个丫鬟,虽然也会冷几次脸吓唬吓唬人,但大规矩的方向还是由梅开与嬷嬷把着,她也不曾费什么心。 在将军府里更是,身边总就一个丫鬟,还是耶律肃从暗卫营里调出来的,规矩守得比她还大。 这么看来,她的的确确是个懒得教人规矩的性子。 耶律肃瞧着她知道自己的长短处了,道:“等回府,把之前那些人调来伺候,也能让你轻松些,不必费心费力教人。” 夏宁本还神色自如,眼下却愣了下,扬起视线,问道:“您是说小院里的……?” 她不曾遮掩自己的表情,教耶律肃看了眼明白。 他在外冷冽的便收了起来,目光透出丝丝缕缕的柔和,“你若不想,我再寻几个可靠的婆子丫鬟。” 夏宁却笑了,眯起眼睛,“极好的事。我都想嬷嬷了,还有兰束、菊团两个丫头,毕竟都随了我三年多,也……” 说着说着,她便顿住。 耶律肃抬起的手从她的眼睑下轻轻擦过。 夏宁垂下视线,看着上面的痕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落泪了。 耶律肃揽她入怀,伸手抚着她削瘦的后脊梁骨,力道适中,声音温厚着,“不想要就算了,在我面前你不必再勉强自己。”筚趣阁 炙热的怀抱,暖的她心尖发酸。 第152章 他会继续这样待您……好么 她平稳了心绪,也逐渐冷静下来。 一味逃避并不是她的性子。 有些事情,也应当去面对了。 她贴在耶律肃的胸前,轻声道着:“我是恋旧、又贪图安逸的人,还是熟人相处起来随意自在些,只是那两个丫头的名字想换一个。” 当初她依次救下了梅开、竹立,当时她们还不叫这个名字,只有个家里头叫的名儿。 被夏宁救了后,就求着夏宁赐名。 梅开是冬季那会儿,恰好是梅花开的季节,而竹立则是她在竹林旁捡了她。 入住京郊小院后,嬷嬷又带来两个小丫头求她赐名,她这才顺着梅开、竹立的名字取了菊团、兰束这两个名字。 如今…… 继续叫着,难免让人伤怀。 改了也好。 耶律肃想也未细想就应了下来,“好,依你。”看书喇 虽惜字如金,但也听得出言语间的纵容。 夏宁想了想,很快拿定了主意,“佟氏已经有了名字,春花,舍了姓氏也好听,下面就按夏秋冬来定罢。” 如此偷懒的念头,听得耶律肃嘴角也扬了分笑意,“你倒是会省事。” 夏宁也不否认,只扬了脸,浅笑盈盈看他:“不好么。” 耶律肃屈起食指骨节,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下。 这个动作暧昧,做完后,两人俱是一愣。 他们虽相处了三年余,这些日子耶律肃对她也多有纵容,但如此亲昵的动作却从未做过,就像是小儿女间的打情骂俏般,实在有些不适合他们之间。 耶律肃很快回了神,眼神凉凉地看她一眼,“哪有主子的姓氏夹在奴才的名字里的,我看你这主子越当却没规矩。” 夏宁出身不高,更是不会计较这些。 听他这么说了,也才觉得有些不妥当,笑了笑,“也是。”杏眸流转,凝神细想,视线又转了回去,仍是那副浅笑盈盈的眉眼,不故作娇柔的语调,透着些清冷,尾音扬起,显得活泼许多,“那就春日里的迎春花,夏季里的荷心,秋季里的杏果,冬日里的暖柚,应时应景,如何?” 耶律肃嗯了声,眸光笼着她,淡淡补了句: “不错。” 又说了句: “还能吃。” 小心思被看穿了,她面上也不见羞色,双手撑在他的胸前挣开他的怀抱,一本正色道:“民以食为天,当季美味更是不能辜负,我也不爱那些个珍馐佳肴——” 耶律肃收回手,眼眸沉如墨玉,忽而道:“便是爱吃也无事,再昂贵的珍馐,我也能给得起。” 夏宁流转的眸光微滞。 可惜啊,她早就过了那个年纪。 她娇嗔一眼,“我可不想做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祸水。” 说着,她转过身去倒茶。 手才握上小茶壶的握把,手背上跟着落下一只宽大的手掌将她的手包裹住,背后,滚烫的气息贴近,男人沉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身子不宜饮茶。”看书溂 夏宁轻轻拨开他的手,“里头是白水,没加茶叶。” 话音才落下,拨开的手却反过来将她的手牢牢捏住,攥在掌心里。 她被罩在耶律肃身前,八月末的季节里,两人前胸后背紧贴着密闭透风,气温很快就攀升起来,却非是暧昧情愫,而是无声的询问。 夏宁只答了句:“您抓疼我了。” 语气平静的像是一面如镜的湖水,照出他鲜明的紧张。 耶律肃松开她的手,另一条胳膊将她再一次带入怀中,视线越过她的发顶,落在她手背的红痕上,哑着声问道:“疼吗。” 夏宁揉了下手背,“一些些疼,不碍事的。”她停了会儿,才继续说,“您松开些,您才从外头进来,喝盏水解解渴才好。” 这般说了,他才松开。 但视线却从未她身上离开。 夏氏还是那个夏氏,但——却又不像是他认识的夏氏,与他相处三年的夏氏是个浑身媚态、言语轻佻、惯会甜言蜜语的夏氏,此时的夏氏眉眼带笑,但却有些冷,隔得近些,能看见她眼底的冰冷,是她连笑意都遮掩不住的冷态。 说话也是拿捏着恰好的分寸。 不冷不热。 便是有些小性子,也只是那一瞬间。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夏氏,他们之间还需要适应。 思绪间,一盏热茶递到他的跟前,一双纤细的手端着,一截皓腕纤细,再往上,便是夏氏那张浅笑盈盈的脸,“您请喝——水。” 她故意改了词。 眼梢扬起,杏眸含笑。 那一瞬间透出的精怪,让人爱怜。 耶律肃的眸光变得柔软,伸手接过茶盏,里头才到了半盏,隔着茶盏摸着有些烫,但入口却刚好,只是—— 北方的水硬,入口后一股土沙沉淀后的味道,冷着喝还不明显,此时温热着入口反而更鲜明。 他只顿了顿,一口气就将茶盏里的水喝完了。 见夏氏也给自己倒了半盏,又开口道:“再来一盏。” 就这么把夏氏留给自己的都喝完了。 夏宁看了眼空了的茶壶,以为他是渴极了,还想要从水囊里倒水来烧,被耶律肃扯了过去,拦在胸前抱着。 夏宁:………… 她虽不怕热。 但他体热,两人贴在一起难免有些腻味。 而且夏宁也不是喜欢粘着人的性子。 怎么他一逮着空就要这么抱着自己。 她不想要出汗,否则一身汗味,赶路途中又不方便擦洗,最后难受的还是自己。 刚想推开他,说一句‘热’时,听见耶律肃问她:“你之前和我说过,途经兖南乡要去寻什么人。” 彼时,她满心的热、汗统统被打散了,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只任由他揽着自己,甚至还能听见自己条理清晰的说道: “我想请将军帮我寻……一队药商,那一队七八人都姓商,为首的是个肤色黑梭梭、身材魁梧的男子,大家都唤他做商老大。那夜南延军在兖南乡大肆屠杀后,所有滞留在兖南乡的商贩们想要说明身份,用金银钱财买个过路命,却没想到他们一个活口都不打算留。商大哥他们……” 她握紧了拳头,字句用力:“为了护我活下去,至今——不知生死。” 那夜,呼啸的疾风中传来的吼声, 她记忆犹新。 一旦想起就是恨,如何能忘。 耶律肃舒展她握紧的拳头,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定的笃定,“知道在谁手里就好找。” 他只说了这一句,其他就不再多问。 夏宁本以为他会追问自己与商队的关系,但见他不问,也松了口气。 或许是想起兖南乡以来的事情,她情绪不是太高,被耶律肃这般揽着,身子也觉得累的很,虽然嫌着热,最后也昏昏沉沉睡着了。 等到醒来时,马车还在赶路,车厢一角挂的气死风灯摇曳着微弱的烛光。 春花坐在一旁,屈起双腿守着。 看见夏宁醒来后,她立刻跪坐端正了,“先……娘子,醒了?” 夏宁坐起来,伸手撩了下帘子,外面夜已经很深了。 这才落了帘子,回头看纯狐啊,问道:“我睡得这么久了?” 清软嗓音里,透着挥之不去的倦意。 春花从小矮桌上端来一小碗白粥,上面还飘着些许提味的肉沫,“快喝吧,您一日没吃了。” 夏宁扶着发晕发沉的脑袋,怪道自己身体这么不舒服,昏睡了一日滴水未进。 她接过碗,吃了两勺。 温热的粥滑入饥肠辘辘的腹中,感觉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寡淡的白粥拌着肉沫,带点儿鲜味,恰好对她的胃口。 吃了半碗后,她才有力气好好说话,看了眼精神还算利落的春花,问了句:“这是想通了?” 春花瘦弱的脊背又僵硬了下,抬起消瘦的小脸,露出腼腆的笑容,“是。” 夏宁颔首,“那就好。” 看她又垂了头下去,夏宁放下勺子,用手指勾了勾她的下颚,“等到了京城,带你见识风月城中的荣华富贵、靡靡之音。” 春花被迫抬起脸,恰好看见夏宁那曼妙勾魂的浅浅一笑。 看的春花呆了下。 在她的心目中,先生是清傲的、高冷的、孤傲的。 夏宁最爱逗涉世不深的姑娘家,收回手,慢条斯理的勺起一勺白粥,媚眼如丝,风情绰约,“这就被吓到了?当年你家娘子可是天青阁中的头牌姑娘,身上的本事何止这些。” 小妇人的脸颊微红,“天青阁是……何地?” 似懂非懂。 “自是男人们寻欢作乐的销金窟。” 小妇人的脸红成了一片,“那、那那——”视线往外游移了下。 她实在年纪小,有些事听婶娘们说过,但是连遭噩耗,有些事也记得模糊不清了,但此时真真切切的好奇,外面的骠骑将军是位厉害人物,先生自然也是心地善良的好先生,但为何两人会有牵扯? 在她看来,去烟花之地的男人都薄情寡义的。 那位将军难道也是——? 春花睁着溜儿圆的眼珠,怯怯问道:“等到……回了京城,他、会、会继续这样待您……好么。” 夏宁咽下最后一口白粥,笑着睨她一眼,“如今都能担心起我来了?” 春花脸色一白,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宁把碗塞给她,笑着道:“我的事复杂的很,你若是好奇,可以来问我,能说的我都会告诉你。但不说的,你也不要好奇去问旁人。再教你一事,在京城里活着,嘴不严是要命的,知道么。” 第153章 商大哥之死 “好……”她的脸愈发白,身子打颤。 眼前的夏宁虽然笑着,但眼底毫无笑意。 这样的夏先生,令她觉得陌生,还有些畏惧。 小地方长大的小妇人,哪里会知道京城是会要吃人的,自是将她吓得不轻。 收拾妥当碗筷后,又缩回了角落里去。 隔了许久,车厢里响起一个声音。 “会的。” 春花有些茫然的抬起脸,称呼夏宁为娘子已顺口了不少,“娘子您叫我?” 夏宁缓缓一笑,“无事。” 她靠着车壁,伸手掀起帘子,视线越过将士,落在前方最为醒目的一个背影上。 微微眯起眼。 她在心底无声的回答小妇人刚才的问题。 会的。 这是她给的唯一一次机会,他会对自己好的。 - 大军日夜兼程,很快赶到了兖南乡,但根据耶律肃留守在附近的将士们说,在南境外城失守后,公孙仲就带着一帮亲信连夜逃了,但凡是想要阻拦他的,或是被打晕、或是被打死处置了。 走前来扬言耶律肃必败,他要回京逃命去! 耶律肃留下的精兵驻扎点与公孙仲等人也不在一处,等得了消息赶去后,已是晚了一步。 多数人跟着公孙仲一起逃了,留下的寥寥无几人。 由耶律肃出面询问,当夜公孙仲下令屠城后,又捉了一批商人,他们可知道那些商人的下落。 被捆绑起来的小卒皱着眉,“当时公孙仲知道走南闯北的商队最为富庶,先是假意收留他们,命我们把他们值钱的货物搜刮一空后,立刻反目,将他们定为兖南乡叛徒一众,全部射杀了……” 藏身在人群中的夏宁清晰的将这些字眼听入耳中。 浑身冰冷。 若非春花在一旁扶住了她,夏宁早已要提剑杀了他。 耶律肃还在追问:“你如何确认所有商人都被射杀了?” 小卒听他口气森冷,立刻磕头求饶:“当、当时……公孙仲……命、命倾巢而出……无人……生还……最后、还因为一个商队……有些、有些功夫,折了我们——” “铮——” 长剑出鞘。 夏宁从人群中闪身而出,疾步行至那人面前,手中握着不知从哪个将士腰间拔出的长剑,剑锋锋利闪着寒光,差半寸就要刺入小卒的眼中。 她逆着北方的风沙而来。 薄纱的长帷帽被风掀起,露出她嗜血的狠色。 “那些人被你们扔去何处了!说!” “夏氏。”耶律肃侧目,看着身侧浑身戾气的女子,语气略有不悦,“退下。” 夏宁却充耳未闻,薄纱落下,挡住了她的容貌,但手上残忍的动作却不曾留情半分,把那小卒吓得顿时尿湿了裤裆,“我我我我……说………女侠……饶、饶命哇!”.qqxsnew 碎冰似的字音从帷帽下传出:“带我去。” 小卒哪里敢不从,爬着从地上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却颤抖的根本站不稳,最后像是一条狗似的爬了过去。 在场所有的人,眼观口口观心,无人敢多言。 谁,敢如此撂将军面子。 是个狠人。 真不愧是在南境名声传得沸沸扬扬的夏娘子。 孤身一人,率着几个娘子军活生生从南境内城杀出了重围的狠角色啊! 但将军的脸色……似乎观之不太妙…… 嘶—— 罢了罢了,少看几眼。 夏宁跟着小卒到了埋尸地。 当时负责清理善后的将士们偷懒,又嫌这活晦气,只是将尸体统统拉到一处,随便刨了个浅坑,上面意思意思撒点土埋上。 北方风沙大,气候干燥。 不用太久,这些尸首不是被掩埋在黄沙土之下,就是被风吹化成一把把白骨。 但气味仍是腐臭、难闻。 远远能看见那一团团的掩埋地时,气味愈发浓郁,不少跟来的将士们已经掩鼻皱眉。 风沙一吹,气味扑面涌来。 夏宁还要跟着靠近,再一次被耶律肃制止,将她的胳膊扣住。 夏宁不得前进,转头看他,隔着薄纱,她的表情有些模糊,但声音却异样清晰,“让我去。” 耶律肃冷着脸,眼神中结起霜寒,“你要为他立碑立牌、死后正名,又或是要接济他商氏一家,都随你。那处尸骨成山,面目全非,你去又有何用。” 他的态度似乎更坚定。 夏宁忽然软了语气,甚至连眉眼都柔了下来。 “将军,让我去看一眼,哪怕只是看一眼,我有一样东西必须要还过去。” 她素来知道,自己的美貌是无往不胜的宝物。 手指挑开薄纱,眉尖若蹙,杏眸含着哀求恳切,眼梢微红,楚楚可怜,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动摇了。 而她,以此拿捏了眼前的男人。 在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腕略有松动后,她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埋尸地的气味熏天。 连夏宁也不得不用帕子掩住口鼻。 她搜寻着记忆中的服饰,最终在一处角落里寻到了商老大他们一行。 都被聚在一起。 也如耶律肃所说,面目全非。 可一两个月前,他们还教她舞刀弄枪,教她分辨药材…… 夏宁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布袋子,放到他们身边,低声诉道:“我按着商大哥的话,好好活下来了。只是公孙仲那混账王八羔子逃了,我此番前去京城定会亲手为你们报仇。我虽从南境来……但在南境九死一生,同去拜见老人家的事情可能做不成了,教你们失望了……这一路多谢你们的照顾……是、是——” 她眨了眨眼睛,逼去眼中的泪意。“是这些肮脏的事情连累了你们。我来的迟了些,这就送你们离开……” 小卒哆哆嗦嗦的站在一旁守着。 风吹干了尿湿的裤子,有些凉飕飕的。 才岔了一个神,回神后就看见夏娘子起身,顺手往里面扔了个什么东西进去。 紧接着,星星之火燎原而起。 吓得他哇的叫出声来,哆哆嗦嗦的往后连退了两步。 甚至还因为退得太急,一脚踩到了不知什么东西,松软的沙地下陷,吓得又是一个激灵,猛地跳了起来。 北方干旱,这些东西又风吹日晒了这么些日子,一把火全部点燃,成片的烧了起来。 火焰温度滚烫,小卒拔腿就想要逃命。 可一转身看见不远处站着的骠骑将军,愣是逼着留在原地,还不忘敦促夏娘子,“夏、夏娘子……您烧也烧了……赶、赶紧回吧……这儿不大吉利……” “好。” 她应了一声。 在转身离开时,小卒无意看见薄纱掀起后的眼神。 杀气凌厉。 那是—— 杀过人才会有的眼神…… 在回到耶律肃跟前时,她仿佛又变回了温顺寡言的夏氏。 耶律肃周身冷凝的气息才缓解下来,一旁守着的将士们纷纷松了口气,刚才那会儿,将军脸色实在太恐怖了。 耶律肃看了眼回来的夏氏,待她言语仍旧温和,似是刚才的矛盾从未发生过,“外面风沙大,我送你回马车上去。” 夏宁内心却有一个声音清晰的浮现出来。 她想要知道,图赫尔的计谋,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算计她的,又还有多少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让她成为一个可笑的、任人摆布的傀儡,甚至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只能任凭这些人破坏她的人生…… 而她曾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逆天改命,但在这些权势面前,实际微弱的不值一提。 到头来发现,这些计谋一环扣着一环,每一环几乎都锁着她的命。 若回京后…… 她还会再一次陷入那些未解的谋算之中么? 图赫尔对自己的设计是否已经彻底结束了? 夏宁咬了咬下唇,斟酌着问道:“将军,我……能见一面图赫尔么?” “不行。” 耶律肃立刻否决。 甚至都没有一刻犹豫。 拒绝的这般干脆,让夏宁敏锐的情绪紧绷了起来,“为何?” 耶律肃面上亦绑着黑色面巾,将他的面容遮了大半,但那双眼中对她的温和逐渐冷却,“你几次三番要取你的命,你是觉得如今她沦为阶下囚,就对你毫无威胁了么。” 这番犀利的言辞,令夏宁心生不适。 但她来不及顾及这些隐秘的情绪。 “不见她也可以,我只想问她商连翘的——” 商连翘三字出口时,耶律肃的脸色陡变。 夏宁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视线死死盯着夏宁,锋利的要将她的心都剖出来一般。 那日在京城门口的女子果真是夏氏! 耶律肃迅速恢复冷静,冷声道,“图赫尔已被送走,你见不到她了。”说完这句话后,看了眼不远处愣着的佟氏,语气冷冽,“扶夏氏回马车上去。” 春花才缓过来没几日,胆小的很。 被耶律肃这么看了一眼,小脸刹那没了一丝血色,却不敢耽搁,立即上前搀扶着夏宁的胳膊,嗓音压抑着恐惧,“娘、娘子……咱们回去罢……外面风大……” 夏宁浅浅福了福身,“告退。” 礼数周全才回了马车上去。 在转身过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起来。 耶律肃的态度令她生疑。 但这些疑虑明知个个都站不住脚,但那些猜忌就像是雨后竹笋一般,在心底悄然冒尖。 第154章 耶律肃深深地看着她 回了马车里后,夏宁闭眼休息,试图放空思绪,不让那些凭空而生的猜测占领自己的情绪。 如今她选择相信耶律肃,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所有的猜测怀疑,只会恶化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自控力极强,强行压下诸多繁杂情绪。 倒是看到坐在一旁的春花频频往外看去,夏宁看她实在心神不定,也不说让她去兖南乡遗址看看,索性让她出去,自己想要一个人歇会儿。 春花本来就有些怕她,听她口吻严厉,不敢多问,乖乖下了马车。 大军仍在原地休息,炊烟升起,荒芜之地总算有了些人气。 外头有小兵来给夏宁送夕食,仍是稀粥,配了些许腊肉。 应当南境百姓送的。 等到夏宁吃完,小兵都将碗筷收了后,春花才回了马车上。 傍晚后,暑气减弱,她钻进马车里,一股呛鼻的烟火味传了过来。 夏宁掀起窗口的帘子散味,随口问了句:“还是去看了?” 春花跪坐在夏宁面前,因是来去匆忙,发髻都有些凌乱了,脸颊热的泛红,眼眶也是红肿着,听过后,才点了点头,刚一开始,眼泪却比她的声音先一步落下来。 “我……我实在忍不住……” “那些可恨的西疆人……” “那些混账……杀人刽子手!还有——还有——披着人皮的恶魔景拓——” 她抬起衣袖,用力的擦了下眼睛,擦得眼角的皮肤泛红,“那么热闹的兖南乡……如今……如今只剩下我和……婶娘几人……” 春花努力的想要忍住哭声。 但眼前不断浮现兖南乡大火后的惨状。 还有自己的爹、娘、夫君…… 呜咽声最终无法继续隐忍,从喉咙中发出。 听着春花的低哭声,夏宁的心情被哭的有些烦躁,没有心力也不愿意去哄她,只是将掀起的帘子放了下来。 哭有什么用。 哭再在多回,能把人哭活还是哭死? 而夏宁现在,却是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将士们都在原地休整,马车里的哭声自然也传了出去。 不久后,谢安在马车外,恭恭敬敬的说来请平安脉。 夏宁扯了下嘴角,“他倒是来得及时。” “嗝——” 春花听见外面有人要进来,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一个哭声也不敢透出来。 憋得实在辛苦。 “先生请进。” 谢安掀了帘子进来,为她号脉。 请完平安脉后,谢安皱眉叹息,劝道:“娘子患有心疾,更应当比旁人少费些心思,多休养生息才是。心神不宁,则芳龄不济啊。” 这是旁敲侧击让她少管闲事么。 夏宁听得心烦。 但面上却不显,嘴角挂着一抹极淡的浅笑,“人活在世,若思绪停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您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副迷魂汤,让我一路睡回京城拉倒,省得日日有耳报神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把您请来把脉。” 谢安教她说的这些话气到了。 倒吸了口凉气:“我们这都是为你身子好,小姑娘火气这么大作甚,你可别忘了——”他及时止住,只吐出一句:“我帮了你多少事,救了你几次性命,如今你想过河拆桥了?” 夏宁和颜悦色,“我自己的身子比谁都清楚,先生无须劝我那些,我还客客气气尊敬先生。” 小老头嚯了声,很是不屑道:“姑娘莫不是以为自己学了些皮毛,就能质疑老夫的医术不成?” 夏宁眯眼笑着说了句‘不敢’,转头看向帘子外的方向,唤道:“将军……” 方才还和她一脸不屑的小老头,连忙敛袖磕头,“叩见将军!” 半响也没看见有人进来。 这才晓得自己上了当。 小老头气的吹胡子瞪眼,提上自己的药箱拂袖离去,还不忘撂下一句气话:“今后休想老头子再帮你了!” 结果才下了马车,撂完狠话,迎头就看见了站在三步外的耶律肃。 小老头:…………………… 马车里,春花早就被夏宁的言行举止吓傻了。 “娘子……娘子……不、不……” 夏宁一眼扫过去,眼风带小刀似的利。 春花立刻闭嘴,还讨好的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夏宁这才放过她。 耶律肃进来时,就看见夏宁生冷着一张脸,眼神虚浮着,不知在思索何事。他进入马车内部,在夏宁身旁坐下。 他一入内,原本还觉得宽敞的马车便觉得有些逼仄了。 春花这才后知后觉的溜了出去。 “谢安如何惹你生气了?” 他口吻稀疏平常,就像刚才两人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夏宁也平息自己心中的烦躁,答道:“谢先生说我心神不宁,则寿命不久,这庸医——” 她私底下遣词极其随意。仟千仦哾 庸医一词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自己失了分寸。 谢安好歹还是他的府医、如今半个军医。 说谢安是庸医,岂非也是在说他识人不清。 耶律肃挑眉,好整以暇的看她:“即是庸医,那便是不愿意随他学习医术了?” 夏宁惊得猛一抬头,双眸之中皆是震惊之色。 原本还涣散、淡漠的眸子,此时明亮熠熠。 “谢先生愿意教我了?可他刚才还被我气走了,先前也是一副打死都不愿意坏了老祖宗规矩呢!” 耶律肃的眸光柔和,“在生与死之间,他还是愿意破一下例的。” 感情这是被威胁了啊。 夏宁几乎能想起小老头又怂又委屈却又不得不点头应下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即便两人在一处坐着,夏宁也朝着他福了福身:“谢将军。” 连眼中都见了笑意。 仿佛眉间最后一层淡漠也被喜悦冲散了。 眉眼弯弯,嘴角深深,笑的这般明媚动人。 耶律肃深深看着她。 几乎要将她的模样拓入眼中。 夏宁歪了下脑袋,软着嗓音,明知故问:“将军?可是我脸上有什么脏污么。” 娇媚的姿态,惹人爱怜。 耶律肃的手指落在她的嘴角,轻轻拂过,冷冽的眸光在她之下变得平和,温柔,“专心学习医术也好,想要学习剑术也好,就这样过你的日子。京城、兖南乡的事情一切都交给我,不必担心。” 夏宁半垂着眼睫,挡住眼中的眸色。 原来…… 如此啊…… 她再掀起眼睫,笑的仍旧动人,“好。” 耶律肃伸手将她揽至怀中,“若想经营首饰铺子,或是学画堪舆图也好。” 夏宁听着听着便笑了。 耶律肃垂下视线,嗓音压得过分温柔,“笑什么。” 夏宁昂起头,眸子微亮,语气轻快着道:“这般听将军说来,发现我可真贪心,什么都想学上一学,生怕今后要用得到,自己却不会了。” “和我说说,都是怎么学会的。” 你一言我一语,他们间的对话寡淡无趣,耶律肃却丝毫未觉得枯燥。 听得认真。 夏氏说话时,手上惯会做些小动作,她掰着手指数,细细碎碎的说起自己的过往,“歌舞自是不必说,学不好是要吃鞭子的。但妈妈又怕鞭子抽狠了在肌肤上留下痕迹,今后惹得恩客们厌恶,便拿那细细的柳条狠狠抽在小腿肚子上。白日吃一顿鞭子,夜里火辣辣的疼的睡不着觉。 还有梅花桩、练拳练剑也是每日的功课。妈妈说女子体寒本弱,身体强健了面色红润了,才有本钱接更多的恩客……” 说着,她又笑了一声,“我认得一两个其他青楼的姑娘们,天青阁里这般教养姑娘的方式方法是独一份的。妈妈还教我们认字、抚琴、辨别下流的毒物,甚至还请了罗先生教我们画技。 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但文绉绉的姑娘们多了就变得千篇一律,所以各有各人的调教方式,独独不能肚里空空,是个花瓶美人,这般生意才能长久。” 她说的诙谐,大多也只捡有趣的事情说。 十几年的青楼生活,怎么可能没苦头吃。 只是眼下她不愿意提及。 耶律肃也不揭穿她的心思,顺着她的话说了句:“这老鸨也是个怪人。” 夏宁浅笑着与他道:“您也这么觉得是么。”接而叹息一口气,颇有几分故作老沉的意思,“如今说起天青阁里桩桩件件,仿若隔世——嗷——” 她单手捂着额头,眸光略有些怪嗔的看他。 耶律肃收回手指,“老气横秋。” 夏宁眸子一转,笑吟吟道:“也是,您还比我年长几岁来着,三岁?还是四——” 她编排着他的年纪,胆子极大,口吻肆意。 后面的话,被他全部堵住,吞入口中。 这些技巧他不知是从何处习来的,先是温柔试探的浅尝辄止,舌尖触碰她的微凉的唇,气息灼热,一并感染着她。 动作愈发大胆放肆。 长驱直入,纠缠着她闪躲的舌尖,逼得她无所遁形,眼眸中渗出星星点点的泪意。 长臂拦住,几乎将她扣在身前。 宽大的手掌滚烫的摁在腰窝处,两臂骤然收紧。 随后的动作愈发不羁。 在勾的她微微动情后,他却抽身退出,炙热的气息包裹着她,双眸之中,尽是她娇媚的一塌糊涂的模样。 “夏氏……” 他嗓音沙哑含欲。 眸中暗海浮沉。 夏宁杏眸迷离,只得依托与他,轻咬着模糊的应了声,“将军……” 勾人、媚色。 宛如稀世尤物。 第155章 您该不会是……有了? 但耶律肃却闭了闭眼,调整了血热涌动的气息,抬起手直接将她勾魂似的眼睛蒙上,“你倦了,先睡会儿罢。” 夏宁:??? 都这样了,还能忍着? 夏宁扯下遮着自己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瞧着他,“您……是不是不——” “咚!” 耶律肃直接将人摁倒在床上,清冷如霜的眼底翻滚着暗欲,阴郁的可怕,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她拆吃入腹,“夏、氏,睡觉。” 见他被自己激得起了怒火,但手还牢牢护着自己的脑袋,不至于磕疼她的脑袋。 她扬唇微笑,温顺如猫儿似的,“是,将军。” 她也果真闭眼休息,耶律肃才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很快,就从身后传来细长的呼吸声。 夏氏入睡倒是一向极快。 北方夜里寒气重,需得盖一条薄被方能睡得舒适,耶律肃替她盖上被褥,她像是娇气的猫儿似的,钻进被窝里,脸蛋蹭了蹭被子,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又沉沉睡去。 她睡得沉,又睡得舒适。 在梦中是这般无忧无虑。 耶律肃伸手,轻轻触碰她微凉的脸蛋,粗粝的指腹令她在睡梦中也闪躲着,眉间蹙了蹙,小孩儿脾气似的哼了声,便任由他触碰。 这个女子,四年前初见时,她一身红艳似火的嫁衣出现在他的面前,变成了他的解药。 她口口声声说救他早有预谋。 殊不知为此她付出的代价更高。 情欲蛊在她体内已有四年,悄无声息的吞噬了她的康健、生气,令她不知不觉虚弱起来。 谢安至今认为,夏氏的虚弱是在天青阁里毁了身子落下的病根,是图赫尔的毒、心脉受损引起的病因,甚至连他在不久之前亦是想的。 可夏氏心性好强,她从未间断锻炼,身子骨理当要比寻常男子更好些。 实则病因皆在情欲蛊上。 再过一年,她的身体会更加虚弱,直至出现心衰之症,最后走向死亡。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五千精兵日夜兼程,每日只原地歇息两个小时。 夏宁身体本就虚弱,即便马车内垫的柔软,马车内颠簸感并不强烈,但一两日尚可,持续七八日后,夏宁便开始身子不适。 最初两日,她精神尚可,因着能跟谢安学习医术,兴致高昂。 尽管小老头骂骂咧咧,一脸违背祖训的万恶不赦,但教了两日发现夏氏似乎又那么点天资,再加上她刻苦肯学,教的他很是有成就感,愈发尽心尽力,就差倾囊相授。 学医这事,苦又枯燥。 若在碰上个愚钝的徒弟,几乎能把老师傅气的吐血。 且谢安的路数还有些邪门,毒、医相辅相成,更是难寻称心如意的徒弟,如今送上门来一个,虽性别有违老祖宗的规制,但眼下还是保命先活着要紧。 等他百年之后,见了老祖宗再赔礼道歉不晚。 以至于在夏宁出现身体乏力、胃口不济等晕车症状后,谢安直接让她给自己拟方子,应当用什么药材。 这会儿恰好是原地休整。 将士们多是吃些干粮喝几口水,随后抓紧时间补眠。 夏宁、谢安与春花的伙食则是趁这两时辰,在旁边搭个小灶,煮一锅饭、蒸些腊味、干货,煮一顿,吃三顿,一日的伙食就这么对付过去。 她开始晕马车后,更是闻不得这些荤腥味。 她依靠着坐在马车里都能闻见味儿,胃里直泛恶心,只得用帕子掩着唇,耳边还听着谢安催促问她,应当给自己开什么方子调理,夏宁气的掀起帘子骂他,“恶魔!” 谢安捋着胡子,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夏娘子此话差矣,我等治病救人,若自身本事不扎实,病患如何敢信任我等?又如何敢放心的用我们开出来的房子?对自己严格要求,这才是为人医者对病患秉持负责任的态度。你若是连自己开的方子都不敢服用,今后可别说是我谢安的徒弟,丢人呐丢人!” 她难受脑袋混沌,难得语塞,一时反驳不了。 耶律肃从前面巡视回来,见夏氏苍白着脸靠在马车车架外缘,脸色虽不太好,但精神尚算不错,甚至还有力气与谢安拌嘴,输了还一脸忿忿不平,她性子倒是越来越任性可爱了。 见他来了,还撒着娇告状:“将军,谢先生欺负我!” 谢安心虚着,却昂着头,别过了脸去。 耶律肃从马上翻身下来,一凑近夏宁身侧,热气涌来,嗓音微扬,“嗯?谢先生如何欺负你了。” 夏宁伸手,拽着他的袖子,眼巴巴道:“人家头晕目眩胃里恶心,先生还非让我辨证开方,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学生。” 耶律肃摸了摸她的脸颊。 即便在夏末的天气里,她身上仍是微凉的。 他口吻宠溺着,“觉得辛苦了?” 夏宁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点头,“身子难受的很。” 耶律肃愈发温柔,“那咱们就不学了。” 夏宁傻眼了:啊? 看的谢安心中一阵暗爽。 这夏氏就该被将军这么治治! 还不等夏宁梳理明白,就看见耶律肃转过身去,故意冷着语气叫来谢安:“从今日起,你不必再教——” 谢安喜不自胜,正要领命:“是——” “嗳嗳!”夏宁顿时急了,都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挡在耶律肃面前,“将军,我不嫌辛苦,一丁点儿都不嫌,您别不让谢先生教我呀。” 夏氏急的声调都变了。 咬着着急的尾音,杏眸睁的微圆。 愈发可爱。 耶律肃垂下视线看她,剑眉挑起,“真不辛苦?” 夏宁笑的柔软可爱,却独独面对着他一人笑靥灿烂,平时何曾见过她笑的这么柔软,耶律肃眸色划过暗色,手轻捏了下她的脸颊,“这么笑又是个什么路子,夏氏。” 夏宁笑的眼中都染上了软色。 她的手捉住他广袖之下的手指,轻轻摇了摇,眉眼暗藏着故作的羞怯,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软着音调:“令您心软的路子呀。” 活脱脱一妖精做派。 看的春花满脸通红。 而谢安:这就——结束了?这哪里是将军治她,分明是她治将军啊! 他这学生的手段高、实在太高了。 最后,还是耶律肃收了场。 他清了清嗓子,敲了她脑袋一下,“方才不还说身子不舒服,赶紧回马车里躺着去。” 夏宁透了会儿气,恶心的感觉舒缓了许多。 这会儿还故意矮了半个身子蹲半福,才行到一半就被耶律肃扫了眼。 她这才掩唇笑着,爬上马车里去歇息。 大军赶路时,耶律肃骑马一并前行,很少会进马车里陪着夏宁。 他身为骠骑将军,众将士之首,费的心思体力更是比普通将士多,正打算进马车里歇息片刻。 后方有一个小兵跑来。 远远的,还看见他手里提着一串东西。 跑的近些了,才看见手中提着的是好几串烤鱼。qqxδnew 闻着一股咸香麻辣的味儿,教人忍不住咽口水。 待小兵跑到跟前,殷勤的将烤鱼递来,耶律肃才问:“这是哪儿捉来的?” 小兵是个嘴甜的,利落答道: “回将军的话,后头咱们歇脚地儿旁就有一条小溪。我与师傅去瞧了眼,嚯,一丛丛的肥鱼!” 他比划着,“都有这——么大呢!” 谢安和了声,“好家伙,可真不小!” 见有人搭理他了,小兵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大家伙儿整日里只吃两口干粮对付,师傅就想着给改善改善伙食,这不觉也不睡了,拉着好几个哥哥一起下河捉鱼去。” 这鱼外皮烤的焦脆,里头的鱼肉却鲜嫩极了。 又烫又鲜辣,好吃的不行。 本来还在睡觉的将士被香味勾引的彻底睡不着了。 肚子是吃饱了,但嘴巴馋的厉害。 但将军没发话,谁敢来抢? 耶律肃无奈的扫了眼一个个顾不上睡觉,眼睛饿得发红的手下,“给他们分了去。” 小兵爽快的应下,特地留出一条递给将军,笑的牙豁子都露了出来:“将军,您尝尝。” 耶律肃想着夏氏,便接下了。 小兵一共带来七八条烤鱼,眨眼就被瓜分完了,哪怕是只分到了一小节鱼尾,也吃得津津有味。 香! 鱼肉就是香! 天知道他们有多久没好好吃过一顿肉了! 耶律肃平时纪律严苛,此时也不管束他们,由着他们分吃烤鱼,又把小兵叫到跟前:“回去和你师傅说,这烤鱼做的不错,若还需人手捉鱼,找赵刚去要人。但切记不可耽误赶路的时辰,记住了吗。” 小兵前来送烤鱼,为的就是中间这一句话。 喜得连连点头,“小的记住了!定不会耽误正事!” “去罢。” 小兵立刻像个炮仗似的冲了出去,看着方向是去找赵刚借人去了。 还有些胆大的精兵冲着小兵嚷嚷:“晚上等着你们的烤鱼!” 遥遥的,还能传来小兵的应和声:“哥哥们擎好着罢!!!” 耶律肃将手中的烤鱼拿给夏宁。 外头吵闹,她也没歇息下。 一掀开帘子,隔着还觉得鲜辣可口的味道,在凑近后一股浓郁的腥气铺面用来,刺激的她胃里一阵翻滚,一时没忍住,径直将耶律肃的手推开,趴在马车外干呕了起来。 耶律肃连忙将烤鱼扔在一旁,语气着急:“夏氏!” 虽知她晕马车,却还未见她干呕,扭头又把谢安叫来,命他来看。 谢安仔细号了脉,“不妨事,只是因颠簸赶路致使脾胃不和,对这些荤腥有些排斥罢了,等安顿下来好好调养几日就好。” 耶律肃这才放下心来。 但仍在马车里陪着她,迟迟未离开。 那条烤鱼,自然便宜了谢安,他在外头躲得远远的,一人独享一条烤鱼,吃完后还不忘漱口、净手后才回来。 生怕荤腥味冲撞了娇气的夏氏。 才走到马车外头,又听见夏氏浅浅干哕了声。 谢安并未太过在意。 却听见春花咦了声,小声问道:“娘子,您该不会是……有了?” 谢安:咳咳咳咳咳! 夏宁正端着茶盏小口小口的喝水,不妨听见这一问话,险些呛了口茶,坐在一旁的耶律肃眉心皱了下,但极快隐去,还将夏宁手中的茶盏接了过去。 春花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大着胆子道:“您看啊,您整日里昏昏欲睡,这几日脾气也不大好喜怒不平,夜里也总说心口憋闷,现在又闻不得荤腥,还干呕,这不就是害喜的征兆吗?” 夏宁一脸震惊的看向春花。 耶律肃也瞥了眼口吻分外笃定的侍女。 春花被两人的眼神看的有些心虚,底气瞬间不那么足了,“我们那儿的婶娘们……都……这样啊……难道……京城里的……不——这样?” 夏宁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的真是痛快,连眼梢都笑出了眼泪。 春花被她笑的更懵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耶律肃沉默的看着她大笑的模样,眼底情绪沉浮,气息凝结微冷,薄唇掀起,淡淡叫了声她的名字。 夏宁这才收敛了笑意。 她面颊嫣红,眼梢的睫羽染上了湿漉漉的泪意,眸子是水雾散去后的清亮。 纤细的手指抬起,轻轻拭去眼梢的水意,笑的有些气喘,“害喜的症状自是一样的,哪里还分兖南乡和京城的区别。只是啊,我这不是害喜,只是有些脾胃虚弱罢了,难为你这么关心我。” 原来……是她弄错了…… 而且还是误会了害喜这么大的事情! 春花万分窘迫,连忙磕头,“娘子,是我盲目断言,下次不敢了!” 夏宁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刚想要让她起来时,才迟钝的察觉到耶律肃眼中的冷色,她心下一惊,细思一番,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迟钝。 “将军。”她侧眸,软着声音唤他。 触及了他眼底的犀利。 最终,耶律肃只是冷斥一声:“滚出去。” 春花吓得抖如糠筛,立刻从马车里滚出去。 刚一下马车,双腿骤然发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石子磕的她膝盖生疼,心脏跳动的急促,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她用力压着喉咙,生怕就这么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第156章 不成体统 才缓了些,又被外面站着的谢安提走,拎到一旁去耳提面命的训斥:“你这个小妇人,当真是认为老夫的医术连有没有身孕都把不出来吗?还是觉得你家那七八百个心眼子的主子会连自己的有没有身孕都察觉不到?轮得到你在主子们面前大惊小怪!啊?!” 谢安虽有些恃才为傲,但对下面的人还算和善,很少会厉声呵斥。 他这会儿生着气训人,瞪着眼睛,字句严厉。 春花被训得先是懵了,随后就怕的直哭,说不敢了。 小老头还未训完,用手指着跪在地上的春花,讽刺道:“你多能啊,敢擅闯瓮城、连西疆人都敢偷袭,如今还敢当着将军的面说你主子有了,竟还有你不敢的事情了?” 春花伏在地上,眼泪成串成串的砸下来。 “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她脑子一片空白,只会说这一句话。 只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情…… 谢安吐出一口浊气,“你已然犯了一次大错!若非夏娘子心疼你一意孤行要保住你,早就该去阎罗王那处报道了!她是个对下人没什么要求的宽性子,你就更应当小心说话行事,多几分眼力劲!可你看看你呢! 刚才说完头一句也就算了,有点眼力劲儿看看自己主子的脸色!你居然还说的头头是道,是嫌不戳人心窝肺管子吗?” 谢安一通臭骂,训得唾沫横飞。 “还下次不敢了?”谢安重重哼了声,“下次,呵,再有下次你信不信将军直接要了你的命!” 春花的身子猛地僵住。 “我不是你主子罚不了你,今日训你的这些话,不过是怕你自己寻死,惹夏氏伤心坏了身子,害我被罚罢了。”谢安甩了下袖子,扔下一句:“你自己跪着想想清楚,今后应当如何当差。”仟千仦哾 谢安迈着步子离开,留春花一个人在原地跪着。 春花被吓得连哭也不敢哭。 脑子里混沌一片,心却突突直跳。 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又想起谢先生训斥自己的话,觉得今后继续在夏娘子身边是一件何等恐怖的事情,一个不慎,很可能就要丢了小命。 眼前闪过将军几乎要杀人般的眼神。 她瘦弱的身子颤栗着。 活着太难了…… 她用手捂着脸颊,却在这一瞬间,耳边响起夏娘子曾经说过的话。 …… “这就被吓到了?当年你家娘子可是天青阁中的头牌姑娘,身上的本事何止这些。” …… 又想起谢先生说她戳人心窝肺管子。 听说…… 秦楼楚馆里的女子都会毁了身子,这样就不容易怀上身子…… 自己非说夏娘子是有了身子…… 而夏娘子很有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孕育属于她的孩子。 深深的内疚负罪感压在她的心脏上,令她痛苦的难以喘息。 - 马车里,气氛并不愉悦。 耶律肃明显动了怒。 即便夏宁方才柔了态度求他放过春花,他也答应了,但脸色仍有些肃冷,看着不大痛快。 夏宁倒了一盏茶,双手递给他,眼角垂着,嗓音柔缓,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她跟着我的时日尚短,有些事情她如何能知晓?若她知道了,肯定也不会这么说了。” 她的嗓音温柔,如若春风,轻轻缓缓,能抚平眉间的不悦。 “终究是她以前没伺候过什么人,年纪又小,是有些不懂事,又遭逢大难,如今好不容易自己挺了过来,一路上能和我说说话解解闷。被咱们这么一下,又要做好几日闷葫芦了。” 仿佛什么事在她说来,都这般风轻云淡,不成问题。 耶律肃轻皱着眉看她:“懂规矩又能陪你聊天解闷的多的是——” 夏宁腾出一只手,用两指挡住他的唇,“人家讲究眼缘。” 耶律肃拨开她的手指,攥在手掌心,一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随手放在小矮桌上,“等回京后重新替你物色人选。” 口吻不容置疑。 夏宁掀起眼睫,一双杏眸含情,望着他,微粉的唇轻启,“就像当年我瞧见将军就下定了决心要救您。” 女子的声音那般轻柔。 可眼神却如此深情。 她轻轻浅浅的说起这事,看着耶律肃眼中的冷色淡去,变得温暖,继而灼热。 她一句没提春花,却处处都在为佟春花求情。 两人的视线纠缠片刻,最终仍是耶律肃妥协了,他的眉眼间故作冷漠,“再没有下一次了。” 夏宁便笑了。 眉眼弯弯,笑的一丁点儿都不妩媚。 却依旧动人。 她单手攀住耶律肃的肩膀,飞快的凑上前去在他唇上偷吻了一口,动作又极快的退回原位,嘴角漾开有些得意的笑意。 耶律肃微愣了下,神情却出卖了他的情绪,嘴上还冷哼了声。 夏宁掩唇笑着,眉眼飞扬,精灵古怪的,“不够?” 说着身子往前凑去还要胡作非为。 被耶律肃一个眼神制止,沉声训她:“不成体统。” 夏宁哪里会怕他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训斥,她本就是在勾栏瓦舍里的长大的性子,性子野又玩得开,知道耶律肃在外人面前虽待她亲近些,但光天化日,马车外又有将士守着,他收敛了许多,夏宁偏缠着不知羞地闹他。 被闹狠了,他掐着她的腰肢抵在马车里,用力的吻她。 吻的她双眼含泪,脸上晕着情欲浅色,这才放过她。 倒是夏宁被折腾的累了,伏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原地休整两个时辰后大军继续赶路,耶律肃不便继续在马车里陪着她,春花便进来守着她,愈发沉默寡言。 夏宁只能等她自己缓过来。 这一日夜里,马车前后都是烤鱼的咸香麻辣味。 即便马车挡着严严实实,也遮不住无孔不入的烤鱼香气。 夏宁才好了一个下午,再一次吐得昏天黑地,连酸水都吐了出来,最后还是请了谢安针灸,又临时熬了汤药灌下去这才好。 一顿烤鱼,险些要了她半条性命。 眼见着她愈发削瘦,精神也愈发不振。 赶路月余,终于从南境一路赶回京城。 途中与三万援军汇合,由何青率兵,与五千精兵一同回京。 因着身份隐晦,眼下并不适宜对外公开,在与三万援军汇合后,她的马车便由赵刚领着四五个暗卫一路护送,落后大军两日才入京。 除了五千精兵知道有夏娘子这么个存在,京城之中尚无人知道,耶律肃带了一位女子回京。 入京后,夏宁只当自己会暂居他处。 毕竟自己身份敏感,曾是先皇下令赐死的‘亡人’,若大摇大摆进入将军府,难免会惹人注意。 渊帝薨逝,新帝还是一垂髫小儿。 京城皇亲国戚、权臣重臣,最受瞩目的不就是这位手握兵权的骠骑将军。 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将军府。 但耶律肃仍命赵刚,将她接入将军府内。 偏还开了正门迎她进去。 夏宁从马车上下来,尽管戴着长帷帽模糊了面容,但从身形来看,无疑是一个女子。 守在正门上的府兵见她进去后,惊得瞪大了眼睛。 好半响才回了神,指着夏宁的背影,“她她她——这这这——那位?!” 与他搭档的府兵更是吃惊,“不知道啊!” 进了正门后走上一小段路就是前院的院门。 雪音与两个前院守门的府兵已在候着了,遥遥看见夏宁走来时,亦是惊得掉了下巴。 待夏宁走近,雪音才回过神来。 一别半载,雪音仍是那副清冷的容貌,只是眼下表情没压抑住意外之色,“夏、夏姑娘?” 夏宁清浅的笑了,“许久不见,雪音姑娘。” 她站在朱门之前,虽面容清瘦了许多,那笑起来的模样,仍难掩明艳动人。 雪音看的有些失神。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或许,这位夏姑娘真真切切在将军的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才会在出了这么多事情后,将军还是把她带回了将军府里。 雪音垂下眉眼,挡住眼中的失落,福了福身,“姑娘安好。” 雪音只当她仍会住在前院里,侧过身就要迎她进去,却被赵刚制止,“将军说了,这次夏娘子回来,安排入住世安苑。” 立在一旁的雪音晃了神,这才注意到赵刚对她的称呼。 娘子…… 原先夏姑娘住在前院时,多是称呼为她为姑娘。 夏宁则是对世安苑有些好奇,侧首询问,“世安苑?那是个什么院子。” 赵刚拱手,客客气气答道:“夏娘子去了便知道了,”跟着又补了句,“雪团子已经在那儿等着您了。” 夏宁念了声雪团子,神情有些寡淡的眉眼间才浮起一抹笑意,甚至连眼眸都多了份温柔之色,“是那小奶猫?快,带我去。” 赵刚看向雪音,“有劳雪音姑娘。” 过了前院就是后宅。 他是外男,将军不在府中,他不便擅入后宅。 雪音这才回过神来,语气有些僵冷,“是。” 这才引着夏宁与身后的春花一同去世安苑。 路上,三人皆无言。 夏宁虽在将军府住了些日子,但一直被困在前院,之后在后宅的柴房也住了段时日,对后宅其他院落并不熟悉。 世安苑就挨着前院,只是一个朝外,一个朝内,绕着要走上些距离,实则两个院子仅隔着一堵墙。 推开世安苑的门,夏宁看着眼前的景致有些意外。 一入世安苑,入目就是一个院子。 院落宽敞,中间用石板铺着路,直通穿堂。 院落左侧铺满了碎石子,碎石子中间竟然布着高高低低的梅花桩。 右侧则是栽着一棵阔叶树,树下放下秋千架子。 两侧往里各有一条游廊,廊下挂着一盏盏灯笼,廊外种着一丛丛矮矮的花树,开着不知名的小花,在初秋的季节了,微微摇曳。 将军府里从不见花树。 更少见绿植。 铜墙铁壁,一年四季都散发着冷硬的味道。 但这世安苑,有花有树,甚至还有精致的宫灯。 让人想象不到,这是在将军府里。 继续往里走,两侧的游廊链接着穿堂,堂内放着一面琉璃屏风,绘着百鸟繁花的热闹景象。 越过穿堂,后头才是内院。 正对内院的是花厅,花厅里的器物不多,但样样讲究精致。 挨着花厅依次是正房、书房,另一侧则是两间罩房,内院左边墙上开着一扇拱门,透过石墙上的花窗,隐约可见外面是一小个带池子、凉亭、抄手游廊的园子。 雪音见夏宁面色不济,就引着她进正房里歇息。 正房外间的摆设与京郊小院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个缠着麻绳的攀爬架子,架子最上方放着一个柔软的垫子,一只白猫正窝在垫子上舔毛。 听见有生人靠近,懒懒支起身子。 眯起金色眼瞳,直勾勾盯着夏宁。 夏宁拿起油炸的小鱼干逗它,它仍不靠近,只是冲她喵呜的叫了声,声音少了许多幼崽时期的软萌可爱。 半载不见,果真如耶律肃所说,肥硕了许多。 一身白猫,养的油光锃亮。 就这么站在高出的垫子上,油然而生一股矜持高傲。 “你个小没良心的,就这么不记得我了?”夏宁捏着鱼干往前走了两步,雪团子弓起身子,威慑的喵喵叫个不停。 见夏宁还想继续靠近,雪音连忙出声劝阻:“姑娘小心,别被它挠了。” 夏宁有些意外。 雪音解释道:“它如今只愿意亲近将军,旁人一旦靠的近些,这小东西就要扑过去挠人。” 夏宁诧异的看着高出的雪团子,啧啧着感慨,“你这还真是谁养随谁的性子啊。” 雪音:这是能说的么…… 夏宁见雪团子实在不亲近自己,虽然有些失落,但也不勉强,把小鱼干往垫子上抛上去。 转身打算进里间时,余光看见外间竟然有一剑架。 上面搁着三把长剑。 夏宁擅长舞剑,对剑自然情有独钟。 更何况耶律肃出身武将,手里头又不缺银子,能让他收起来的剑一定是好剑。 她挑了一把,拔剑出鞘。 剑身光可鉴人。 剑刃锋利。 拿在手中轻巧丝毫不手腕。 她转了下手腕,心不禁有些痒痒,在外间寻了一小块空地,握着剑临空挥舞起来。 长剑虚斩,风声过耳。 女子脚下功夫眼花缭乱,身姿轻盈曼妙。 第157章 独属她一人的温柔 只可惜,舞剑才不过几个花招,夏宁已轻喘着气撑不住停了下来,本就不算红润的面色更是隐隐发白。 她握着剑,有些爱不释手。 春花上前扶着她的胳膊,劝道:“娘子,您赶了大半日路,去歇息会儿罢,稍会儿谢先生要来请平安脉了。” 夏宁这才收剑入鞘,依依不舍的放了回去。 她看向雪音,吩咐道:“我有些乏了,先去歇息会儿,若谢先生来了,及时来叫我。” 从前有竹立时,她便不用雪音贴身服侍。 如今有春花,虽不太懂事,但她仍习惯用自己的人。 雪音面无旁色,垂着眉应了下来。 夏宁扶着春花进了里间去歇息,直至里间悉悉索索的声音停下后,雪音望着屋子的眼神有些陌生。 雪音离开世安苑去前院寻赵刚。 赵刚正要出门,被雪音直接拦了下来,赵刚有些意外,“可是夏娘子有什么吩咐?” 雪音目光直白的看他:“她怎么了。” 她问的唐突,赵刚一时不解,问道:“你问的是谁?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你把我也问懵了。” 雪音抿了下唇,眼神颇为不自在的往旁侧游移着,“她怎么,这么虚弱了?” 赵刚这才了然,语气有些新奇,“我还当你是想问她怎么回来了,没想到你竟是先关心她的身子来了。” 像是心底被窥探了,雪音不耐烦的催促:“说。” 眼神也犀利刺人。 赵刚:“说来话长——” 雪音直接打断:“那就长话短说。” 赵刚噎了下,整理思绪后才答道:“西疆破了南境外城后,夏娘子带着一帮娘子军从西疆人的包围中拼命杀了出来,损耗太过伤了根本,引发心疾。这一路上日夜不停赶路,她不得好好休息,身子自然更差了些。” 赵刚果真说的简单,风轻云淡。qqxδnew 但每一字句背后,都让雪音觉得心惊。 她皱着眉,“娘子军又是什么。” 赵刚哦了声,解释道:“就是兖南乡里的一群妇人,她带着教了几日功夫。今日随她一并回来的小妇人佟春花,就是娘子军里的一个……身世遭遇太过可怜,丧父丧母丧夫,小寡妇一个,夏娘子见她可怜就把她带了回来。”赵刚特地隐去佟氏被带来的根本原因,长长一段话说完后,他跟着问了句,“雪音姑娘还有什么要问的么?我还有旁的事情要去办。” 雪音摇了下头。 又想起夏氏那苍白的脸色。 曾经,她在小院之中能舞剑、打拳一个时辰。 可方才才舞了几下,就已经虚弱不堪了。 她蹙着眉心,在赵刚转身要走时,才问了句:“要紧吗。” 赵刚这下听懂了,回过头来,脸上挂着善意的笑容:“那位主子待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心最软了,你若是关心她,不妨直接去问夏娘子,也好让她知道你关——哎,你走什么呀。” 赵刚看着快步离开的背影,耸肩叹了口气。 到底是暗卫营里长大的,这性格别扭的。 赵刚感慨了句,这才匆匆离开将军府,往京郊赶去。 另一边,雪音与赵刚分别后,也回了世安苑。 世安苑中,安静的如无人之地。 将军将她回来的消息瞒的极好,直至今日她才得知有人要住进府中,来人是谁,要住在何处,一概不知。 将军回京入宫后一直未出宫,雪音无人能问。 她也无从准备。 如今夏氏虽然住进了世安苑,但世安苑是将军在这大半年里新修葺的,她才来过两三次,负责世安苑的奴仆也是打扫后便不呆在世安苑中。 听暗卫说,大多时候,都是将军一人独自呆在世安苑中。 连暗卫都不被允许进入。 这样一个院子,却是让夏氏住了进去…… 或许,这院子最初就是为了夏氏才修葺的吧。 从修葺的那一刻起,将军就已定下了主意,要将夏氏带回来,带入这座精心布置的院子里罢。 雪音薄薄的笑着,勾了下嘴角。 她坐在正房外的廊下。 一团白雪悄无声息的溜达到她的脚边,昂首阔步的踱步,一副巡视领地的高傲姿态。 雪音朝着它招了招手。 雪团子喵叫了声,最后才赏脸似的蹲在她脚边不远处。 雪音冲它喂了声,“她回来了,你不高兴么。” 雪团子甩了下毛发蓬松的尾巴,并不理会她。 雪音的声音愈发轻了,“但将军一定很高兴罢……” 她低声呢喃着,清丽的面庞上浮现一抹落寞之色,“将军高兴,我也应当高兴才是……她待我是将军以外最好的人了……但……”落寞之色逐渐变为迷茫之色,“我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为什么呢……” 雪团子耷拉下毛茸茸的脑袋,金色眼瞳盯着她。 歪着脑袋喵呜了声。 似乎是不懂她的情绪。 雪音却不再开口说话。 雪团子趴着睡了会儿便往旁边的花园里顽去了。 这一日过得极快。 雪音不让自己停下来,忙进忙出,等到院门被敲响,她一抬头,发现天色已黑,竟已经入夜了。 她连忙去开门,来人正是白日里夏氏叮嘱过她的谢安。 雪音见了礼,“谢先生,夏姑娘还在屋子里歇息,我先带您去花厅歇会儿,待叫起夏姑娘后,再通传您。” 雪音是暗卫营里长大的女子。 学的是如何杀人不见血、杀人的各种方式。 这些高门大户里的规矩她最先学得也不好,现在在‘外头’的时间越来越久,这些规矩也是越学越周全。 谢安听后,眉心皱的山川叠起:“她今日回来后就一直在睡?” 语气有些恼怒。 雪音不明所以,答了声是。 谢安瞪她一眼,一壁快步往花厅走去,“还‘是’!她晌午前回来的,这一睡睡了大半日,你还不知道叫她起来用膳?午食、夕食都没,你这是打算饿死她不成?” 小老头脚步飞快,雪音紧紧跟在后头。 被训得语塞了下,“从前夏姑娘不喜——” “你都说那是从前了,她现在能一样吗?”谢安回头又训了她一句,脸色有些恼意。 雪音敏锐追问道:“夏姑娘的身子是有什么问题么?先生。” 两人说话间已然来到内院,就看见春花从正房里走了出来,她一见谢安怒气冲冲的脸,顿时胆怯了起来,畏生生道:“夏娘子醒了……请先生进去……” 谢安越过她,进入正房。 余光凌厉扫过春花。 春花吓得垂下脑袋,再也不敢吭声,也不敢进去侍候。 隔了一会儿,又从房里传来谢安的声音:“都杵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门外的两人才一并进去。 谢安已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手上正打着夏宁的脉搏。 夏宁披散着长发,靠在垫高的迎枕上,白皙的脸上带着睡醒后的惺忪睡意。 美人将醒未醒,眼梢衍生无力朦胧,一瞥一眼娇软虚浮,皆是自然而成的媚态与风情。 看的春花不禁面颊发红。 她经事少,何曾见过这等恣情。 只是这丝毫不妨碍谢安拧的越来越紧的眉,他分出一份心思问她:“娘子回来后可有什么不适?” 夏宁睡意未消,沉吟了声,懒散着答道:“除了睡着时仍然觉得自己还在马车上颠簸外,其他并无不适。” 谢安单手捋着羊角须,啧了声,兀自囔囔道:“不应该啊,这脉象……”说着又让她换一只手来。 两手都把过脉后,忽然有了主意。 他示意让夏宁躺好,转头去看站在身后的春花,语气陡然冷了一个调:“你来说,你家主子这一日有无不适之症。” 春花冷不防被点了名,瘦弱的身子颤颤弱弱。 谢安眉头皱的老高,“老夫又不吃人,你抖什么?说。” 春花更怕了,立刻跪了下去,缩着肩膀哆哆嗦嗦回道:“娘子回来后先是逛了院子……逗了会儿猫,再舞剑——” 夏宁眉心跳了下。 有些不忍直视的合了下眼睛。 谢安打断她:“等等!舞剑?!” 春花顿时伏在地上,不敢再答。 谢安总算了破了案,蹭地一下转过身去,瞪着夏宁,中气十足的质问:“舞剑?好啊!就你这身子还舞剑?你是怎么想的?是觉得自己吃的护心丹太少了?还是嫌我活得太久了?!” 小老头怒发冲冠。 春花被吼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原来谢先生不止是对自己凶,娘子犯了错也一样训啊。 夏宁等着他怒气冲冲的训完,伸手抹了把脸,对他一脸无奈道:“先生,您口水都喷我脸上来了。” 表情很是无辜。 一双眼澄澈又无辜。 谢安气的险些要把药箱给摔了。 - 耶律肃率大军回京复命。 按理新帝应当在城门外迎接大军凯旋,这是南延史上第一次大胜西疆,算是一大战功,是他们扬眉吐气的一战。 但新帝年幼,国之大丧,耶律肃将大军安置在京郊军营,自己与何青率一队亲兵入宫复命。 于慈安宫内拜见了曾经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年幼的新帝。 新帝虽已登基,但太皇太后以其年幼,仍将他养在膝下,亲自教导。 国事则有三公一师、太后、太皇太后一并主持。 他将奏折呈上后,年仅七岁的新帝穿着黄袍坐在高椅之上,稚嫩的面庞故作老沉,瘦弱的胳膊抬起,“肃表哥这一路辛苦了,快请起。”说着,他侧过脸吩咐宫人,“赐座。” 待宫人将椅子端来,放在离他较近的下首后,他又看向耶律肃,“肃表哥,快坐下罢。” 耶律肃敛袖谢恩,方才落座。 坐在新帝左手边的太皇太后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新帝的端着沉稳的强调,一一问起边疆之事。 耶律肃答得也详尽,提到些许残忍的细节时,新帝到底是在后宫长大,不曾听过这些鲜血淋淋的事情,干净的眼中露出惧色,太皇太后轻咳了声,他立刻恢复表情,但瘦弱的身子微微打摆。 自从耶律肃进了慈安宫后,他便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腰背笔直的坐着。 耶律肃说了几句后,便说还未去祭奠先帝。 新帝立刻道是应当去了。 耶律肃站起身,双手将折子递上,折腰,恭敬道:“兖南乡屠城、南境外城失守一事前因后果臣已在折子上写明,还请陛下过目。待国丧毕开朝后,尽快还冤死的兖南乡百姓们一个公道!” 新帝双手接下奏折,绷着脸,青涩的声线绷紧了,回道:“朕会的。” 耶律肃这才告退。 在他退出大殿的那一刻,新帝挺得笔直的背陡然松懈了下来。 方才还故作沉稳的面庞瞬间露出疲倦与惧色,双眸求助的看向一旁的太皇太后,眼眸里甚至还泛起些许雾气,“皇祖母……我有些怕肃表哥……” 太皇太后走到他身边,目光慈爱的看着他,伸手抚摸他瘦弱的背脊,“好孩子,你肃表哥是最心善最衷心的人了,他为咱们南延在外征战厮杀有些累了而已,不用怕他。” 新帝抿了抿嘴角,露出信任的表情,昂起脑袋,一笑,嘴角就露出一个酒窝,“嗯!我信皇祖母的话!” 她的笑愈发慈爱,眼梢的皱纹叠起,“乖孩子。” 慈安宫里祖孙和睦。 而耶律肃在离开慈安宫后,便去为渊帝守灵。 帝逝,应于宫中停灵四十九日。 于公于私,耶律肃都当为渊帝在宫中跪守上四十九日。 前一个月他从南境赶回来,眼下只剩下十几日渊帝就要入黄陵,这十几日他必是逃不掉的,朝中上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在宫中披麻戴孝跪了足有两日,夜里才得以出宫回府歇上一晚,次日再入宫。 他一路策马回府,直入世安苑。 前脚才进内院,就听见谢安训斥的声音。 他方策马回来,一身冷冽之气,不由得皱了下眉,随即推门入屋。 谢安训的正上头,根本没察觉到他。 雪音率先察觉,屈膝行礼:“将军。” 谢安张口就顺着道:“搬出将军也无用!你还称我一声先生,如今竟是连先生的话——” 夏宁一扬眼,看见从外间走进来的耶律肃。 他从黑暗之中走出,迈入她的世界。 孤冷的气息、眉眼在与她的视线对上后,剑眉微微挑了下,那些生冷之色化为浅浅柔色,并不过分温柔,独属她一人。 第158章 男人么,总要顺着些才好 雪音的眼神晦涩。 夏宁见他来了,变脸极快,眉心颦蹙,“将军,先生他凶我……” 谢安的后背涌起一股凉气,他急急转身见礼,“将军。” 耶律肃却并不免他的礼,走到床边坐下后,方才抬眼看向谢安,“这是出什么事了,值得先生如此恼怒。” 他问的随意,似乎并不为谢安训斥夏氏而动怒。 小老头想了想,也觉得自己个儿没错。 对!后背生哪门子凉气,这事他就没错! 谢安定了定了心,瞬间连腰杆都板的笔直,双手交叠拱礼,答道:“回将军的话,您命老夫好好照顾夏娘子的身子,老夫自问这一路以来算是尽心尽力了。但夏娘子不顾及自己身子孱弱,连日奔波后非但不好好卧床歇息,还舞剑,致使身体愈发虚弱,又纵容自身昏睡一日滴水未进,夏娘子这般恣意,这让老夫再如何尽心尽力也是枉然啊!” 耶律肃偏过头瞧她,嗓音仍旧温和,“谢先生说的可当真?” 面色看着也平和,但夏宁觉得有些不妙。 她往前挪了些,胳膊往前探了探,皆有宽大的衣袖罩着,微凉的手指悄悄勾上他的手指,糯着调子道:“我只是拿剑试了下罢了。” 谢安毫不留情戳破:“夏娘子敢说只是试了一下么?” 耶律肃面上的温和之色愈发浓郁。 看得人心惊。 夏宁连忙叨扰,表情楚楚可怜,手指捏着他的手指,微微摇了摇,像个做错事撒娇的小姑娘家般,说不清的娇倩:“我错了……以后一定听先生的话,绝不乱来了。” 她还抬起另一只手发誓。 耶律肃握住她的朝天起誓的手,眉眼间的温和之色淡了些,“我才从宫里出来,陪我用些宵夜。” 夏宁眨了眨眼睛,望着眼前的耶律肃。 几日未见,他眼中多了些倦色。 两朝更迭,即位的还是一位幼帝,听说这位新帝仍被太皇太后抚养在膝下,恐怕与他今后的干系只会越来越多。 夏宁心中泛起柔软,轻轻颔首,应了声好。 转头又去吩咐春花,“你随雪音姑娘去小厨房那些好克化的面食来。” 而那边,耶律肃也在吩咐谢安,“夏氏性子不被拘束惯了,还要劳烦先生的多多操心,照顾她身子。” 这话说得是多客气。 客气的谢安浑身不安,忙道:“老夫定当尽心竭力照顾夏娘子的身子!” 耶律肃嗯了声,“夏氏如今的身子如何了。” 谢安提着精神,仔细回答。 但无非也是那些话,心脉不济、气血两亏,且还虚不受补云云。 耶律肃忽然又提起一人来,“你之前提到善治心疾的苏先生,我派暗卫去江南寻觅,迟迟没有下落,此人当真还活着?还在江南居住吗?” 谢安闻言,浑身一僵。 视线稍稍往夏宁的方向瞟了下,但两人离得太近,谢安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只垂首答了:“应当是活着的,年岁……与我差不了多少。许是他……低调,实在难寻罢……” 夏宁半敛着眉目,一片平静,心中不起一丝波澜。 耶律肃的视线从他身上掠过:“知道了,先生下去歇息吧。” 屋子里的人接连离开后,夏宁又往他身旁挪了挪,扬起头,方才的平静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杏眸之中的依恋之色,她深深望着他,轻声唤着,“将军。” 耶律肃抬起手,宽厚的掌心贴在她的脸颊上,摩挲着,清冷的眼中清晰印着她娇艳的容貌。 “见过那只猫了?” 他问道。 夏宁嘴角的笑意深了一寸,“一进屋子里的就见到了,只是……”才笑了一会儿,跟着又遗憾的抱怨起来,“猫果真是养不熟的性子,从前那么一丁点大的时候就爱粘着我,今儿个却都不让我靠近了,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转头就将我忘记了。” 耶律肃听着她轻声细语,看着她娇嗔埋怨时飞扬的眼尾神情,皆是不露骨的风情。 摩挲着她脸颊的手指在她说完后,触碰了她的唇。 夏宁愣了下,扬起视线,杏眸闪着细碎的光看他。 耶律肃垂下视线,眼中却无情色,沉声道:“是啊,猫都是养不熟的。”他触摸着唇的手微微用力,气息冷冽着,“夏氏,你呢?” 他的眼神直直探入她的眼底。 如锋利的刀刃。 要将她紧闭的心房剖开。 夏宁心下微惊。 但面上的神情稳得很。 她举起自己的手,轻轻贴在他的手背上,眸光温柔的几欲化水般,带着他的手一路下移,最后贴在自己的胸前,似若情深:“我的身,我之心,都是将军的。” 说的深情动人。 可她越是这般,就越令人想起她不经意间透出的冷淡。 这句话,究竟是出自哪个夏氏之口? 孰真孰假? 耶律肃低下头,薄唇碰了碰她的唇,气息灼热,嗓音暗哑:“好好养好的你的身子,别再令我担心了。” 真也好,假也好。 他要的是夏氏。 他的语气,眼神,真挚的令人心颤。 夏宁心中升起极淡的愧疚,但忽然心思一转,明眸扬起,瞬间了然。 他刚才不训人,甚至连丫鬟、谢安都没有处罚,装出一副他宽宏大度,他们逃过一劫的庆幸,原来竟是在这儿等着她。 想让她心生愧疚,今后乖乖听话,以此拿捏她。 夏宁顿生反骨,纤细的胳膊勾缠着他的脖子,动作大胆,嗓音媚色,“我看见那么一把好剑,实在心痒痒的厉害,顺手就耍了两下,却没想到……”她娇着语调,“今后不敢了,将军可别生我的气。” 她本打算色诱一波。 之后在装作身子不适推了。 万万没想到,她媚术才使了一半,眼前的男人一只手揪住她脖子后的衣领,直接将她提溜到一旁,眼神犀利:“我姑且先听着,等你身子好了在与你算账。” 夏宁:??? 耶律肃本来也不打算继续与她计较,但夏氏偏要自作聪明提起,还要在他面前使这些小把戏,他顿时沉了声,故作严厉:“起来,用宵夜。” 夏宁:刚才一脸情深,这会儿怎么变脸这么快? 耶律肃皱眉,语气不悦:“怎么,饿了一日成仙了,不用食五谷了?” 夏宁:真生气了……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她看不懂了啊…… 耶律肃站起身,见她有些呆傻的坐着,表情实在有趣。 这会儿的夏氏,却是他拿着最没法子的模样。 耶律肃压下嘴角,弯下腰去,直接将夏氏从床上打横抱起,走到圆桌旁,脚尖勾了一个圆凳过来,才将她放下。 夏宁突然被抱起,双手下意识就搂住她的脖子。 直到他细致的将自己放下,夏氏才彻底醒悟,忍不住扶额。 枉她在风月场所长大,刚才居然真的被吓住了,还以为他是真的恼怒了,心里还有些打鼓,想着等会儿要怎么做才好。 夏宁心里明白过来,但动作依旧收敛了。 男人么,总要多顺着些。 很快,夜宵送来了。 只是来送夜宵的不是春花与雪音,而是她的熟人。 许久未见的菊团与兰束。 夏宁一见两人,顿时顾不上一旁的耶律肃,连忙站起身走到她们面前,这两个丫头知道自己能来继续伺候夏氏,早已激动的哭了两回。 这会儿见夏氏走来,立刻红了眼在她跟前跪了下来磕头,“姑娘……” 含着哭音。 夏宁弯腰,将她们扶起来,眼梢也染了些浅红,“好,好,起来说话。”她扶的真情实意,直至两个丫头站起来后,她依旧没有松开手,虚虚握着她们的手,关切叠声询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嬷嬷呢?她身子可还好?怎么没见她一道儿来?” 她一边问着话,视线一边巡视着两人。 与记忆里相比,瘦了许多,神情间也多了胆怯之色。 兰束是后进的小院,伺候夏宁的时日并不久,胆子是最小的一个,这会儿连囫囵话也说不利索了。 倒是菊团还能答话,“我们……刚到家……嬷嬷也来了……只是昨个儿染了些风寒,怕传染给姑娘不敢来见,说是等好利索了再来侍候姑娘,让姑娘别生她的气。” 总算是小院里的其他人都还好好的。 夏宁连连颔首,“好好,不妨事,让嬷嬷好好休息。” 在小院里,夏宁多与梅开、竹立在一处,兰束与菊团是负责外头洒扫的丫头,但经历了这么多事,看着她们熟悉的面庞也让夏宁倍感亲切。 夏宁有心想要与她们再说会儿话,但这两个丫头生性胆小,在耶律肃面前脸上都写满了胆怯。 夏宁心软,让她们退下,嘴上却说:“我如今精神短了许多,明日咱们再好好说话。”接着又让她们下去,在外面守着,将军不喜旁人侍候。 两人离开,夏宁回去坐下,视线仍看着门口。 耶律肃夹起一块煮的酥烂鹅肉放在她的碗里,淡声道:“既然还想与她们说话,就再叫进来。” 夏宁哪敢这么做。 她笑着,偏头看他,直言不讳:“她们敬畏将军,我问一句,她们提心吊胆的答两三个字,这会子拉着她们说话岂不是为难他们,还不如明日就我们姑娘几个坐下好好聊天,就当是我心疼她们了。” 她此时笑着,但眼睛里的雾气未散尽。 眼梢的红晕也未褪。 耶律肃瞥了她一眼,手执筷子点了点她的碗,命她用膳,看她端起面碗后,才评道:“你倒是处处心疼她们,这才纵的奴不奴、主不主。” 夏宁刚撩了一筷子面,听他这么说,又搁下筷子,面上淡笑着答道,“我原也不是当主子的人,又何必摆这个谱。” 耶律肃皱眉,“你没些个管束下人的手段,又如何能让她们衷心于你?” 夏宁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忠心于她的丫头,又有什么好下场。 她强行压下这些不该有的心思,垂着眉眼,却不再反驳他,反而是温顺的应道:“是啊。” 她的态度变化太过明显,耶律肃全部看在眼中。 便也想起了她那两个丫鬟的事情。 他这才温和的声音道:“一切有我在。” 但说的有些别扭。 这应当……算是他在致歉么。 夏宁偷偷的想着。 她歪了些视线,笑的眉眼浅浅的弯着,“那我就偷个懒,万事交托将军了。” 两人说了这么些话,她碗里的面一筷子也没吃。 耶律肃故意冷下脸,从喉咙里沉着声嗯了声,食指曲起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还不赶紧吃面,吃完早些歇息去。” 夏宁笑着应是。 笑的自然,真切。 两人相对而坐,一桌同食。 遮在耶律肃心间的阴霾、朝中琐碎之事,在这一个深夜之中短暂的被抛之脑后。 这份温吞的,一不小心就令人沉溺进去的平和,他并不讨厌。 甚至还有些依恋。 两人吃完宵夜,菊团与兰束将碗碟撤了下去后,许是动静大了些,把在外间好睡的雪团子惊醒了。 在内间的门关上那一瞬间,呲溜一下,一个雪白的影子蹿了进来。 一跃而起,稳稳落在耶律肃的腿上,随后趴了下来。qqxsnew 熟稔的很。 这个位置仿佛是它早已熟悉了的。 夏宁在白天是雪音说,雪团子只允许耶律肃靠近,但没想到会是这种靠近法。 她忍不住吃惊的瞪大眼睛,不知是吃惊耶律肃允许雪团子这么亲近它,还是吃惊吃惊雪团子对着她一副高冷的模样,趴在耶律肃腿上时,活脱脱一副舒服惬意的慵懒样。 或许,前者更令她诧异。 威风凌凌的骠骑将军,居然会撸猫? 说出去,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南延国上下,有人会信么? 耶律肃摸了两把雪团子后,就看见夏氏一副惊愕的表情,不紧不慢问了句:“有什么想说的。” 夏宁眨了眨眼睛,一脸羡慕的看着:“您说,它何时才愿意让我这样抱着它?” 雪团子被养的一身儿毛光水亮。 它本就长得秀气。 被耶律肃养了久了后,身上自然带了些高傲,再看那一身雪白蓬松的毛发,金色逼人的眼瞳,看的夏宁心生无限欢喜。 第159章 胆子当真是愈发大了 耶律肃单手捏着雪团子脖颈,将它从膝盖上提溜起来,语气平平:“这种圈养的东西精明的很,知道谁给它东西吃便亲近谁,你再养它段时间,它自然而然就会亲近你。” 雪团子四肢稳稳落地,灵敏的悄无声息。 白雪皑皑似的一团,蹲坐在地上,冲着耶律肃叫了一声,讨好亲昵。 耶律肃才冲它摆了下手,这猫儿就站了起来,蓬松的猫尾一甩一甩的走了出去。 夏宁垂着眼,虽不喜欢他将事情道理说的这般残忍,但也不反驳他。 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一只猫。 屋子里安静了一刻。 打破静谧的,是倒茶的声响。 耶律肃给她倒了一盏热茶,“喝了睡觉去。” 夏宁看了眼茶汤的颜色,是浅红色,闻着有些药味,还夹杂着些橙香味,闻着怪有趣的,她念了声:“这泡的是什么茶水?”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掀茶壶盖子。 这壶里装的是滚烫的沸水,烫手的热气熏得壶盖也滚烫。 耶律肃慢了一步。qqxδnew 夏宁已徒手去掀盖子,猛地被烫了指腹,忙把盖子扔了回去。 瓷器撞击的脆响声响起。 耶律肃立刻捏住她的手指去看,指腹只是有些泛红。 “是谢宁送来的茶包,喝了能睡得好些。” 夏宁掀起眼,看着他捏着自己指腹吹凉气的模样,曾几何时,对她冷得像冰块似的耶律肃变得这般温柔。 她心头微涩,也微暖着。 夏宁睡了大半日,方才又跟着耶律肃吃了个八分饱,本以为夜里难眠。但在两人洗漱后并肩躺下去,倦意就涌了上来。 她掩着唇打了个哈欠,眼梢沾上些泪意。 耶律肃偏头看她,床笫间,他的声音也松弛了几分,“睡吧。” 夏宁迷糊着应了声。 耶律肃也闭眼休息。 这几日他累极、乏极,在宫中每日睡不足一个时辰,撑到现在,已是一闭眼就能入睡。 在他快要睡着时,胸前却忽然贴上来一具身躯。 是夏氏。 夏氏的脸贴在他的胸前,让他看不清楚表情。 却能听见微弱的嗓音,“谢谢你,将她们带来。”这抹嗓音,温软的像是睡梦之中呢喃,“世安苑的这个名字,我也很喜欢。” 耶律肃展臂将她拢在胸前,轻声喟叹,“睡吧。” 半夜好眠。 次日耶律肃起的早,尽管他动作已经放轻,但夏宁睡梦间一向警觉,仍是被惊醒了。 她惺忪着睡眼,拥着被子坐起来,眼神朦胧的看着站在床前穿衣的人,囫囵着唤了声,“将军?” 耶律肃这等贴身穿衣之事从不需经人手。 待他穿戴妥当,听见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回头看见,正好看见夏氏拥着被子坐着,脸颊睡得气色甚好,面色愈发娇艳。 声音更是黏糊糊的口齿不清。 他眸中泛起些许柔色,“看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接着睡吧。” 夏氏反而皱了眉。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火,她还嫌那微弱的烛火刺眼,用手虚虚挡了,“被您吵醒了,一时睡不着了。” 娇气的嚣张。 耶律肃几乎气笑,“夏氏,你不起来服侍也就罢了,竟还怪我吵醒你了?胆子当真是愈发大了。” 语句听着是训斥。 可声音里哪里分毫责怪的意思。 夏宁坐了片刻,已清醒些,她浅笑着昂起脸望他,“这还不是被您纵的。” 耶律肃哼了声,不曾生气,表情更像是享受两人间的随意。 夏宁也睡不着了,也不愿意起来。 就这么拥着被子与他说话,身子往外探了探,见窗外的天色还未亮,不禁问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寅时。” 夏宁缩回身子,眉心不经意皱了皱。 昨晚他们歇下时已近亥时,满打满算才写了三个时辰不到。 耶律肃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嘴角笑意渐深,他走回床前,弯下腰,摸了下她的脸颊,“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晚间还有精神等我回来用宵夜。” 这是又要忙到深夜才回。 以往,他从不会和自己说的这般仔细。 男人在外面做的事,从不会向家中女子说的太多。 更何况他如今的身份。 夏宁微侧了些脸颊,愈发贴近他拢着自己脸颊的手,眸中清晰印着他的眉目,柔声回道,“等您。”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柔情。 她本就是风月之地长大的,这般毫不设防的娇柔,更是让人心醉的一塌糊涂。 饶是耶律肃定力再好,也险些难以把控。 他深深望着她,气息沉重。 最后才压下如莽撞少年般的躁动,只是指腹在她唇上揉了下后才起身离开。 快走到门口时,忽又止步,转身叮嘱她:“今日不许再拿剑不许练拳,更不许上梅花桩,记住了没?” 夏宁面上的浅笑僵硬了下。 嘿嘿笑了下。 耶律肃眯起眼,喉间沉声催促,“说话。” 夏宁这才道:“是是是,今儿个我只绣花嗑瓜子看书。” 耶律肃这才放心离开。 她坐在床上,直至外面的声音远去后,才重新躺了回去。 身侧的温度早已冷下来,屋子里更是一片安静。 她往那处贴了贴,寻了个舒服的字数,才再度入睡。 这一回笼觉睡到辰时才被叫起来用早食。 往日在京郊小院里时,丫头们是不会进来打扰她好睡的,今日却由菊团、兰束二人来叫她起来用膳。 夏宁脾气也好,知道这也是为了她好,起床气都小了许多。 她掩着唇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兰束为她梳妆。 只是这丫头没贴身伺候过人,握着梳子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整个人僵硬的站在身后,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看着都让人心疼。 夏宁转过身从她手中拿过梳子,柔声道:“我自己来罢,我对发髻要求不高,梳个寻常的妇人发髻就好。” 兰束是有些婴儿肥的一张脸。 紧张的脸蛋通红,几乎要把脸埋进胸前了,“奴婢……回去定好好练习。” 夏宁好脾气说了句好。 她梳发的动作利索,手腕几个翻转拿起簪子插入,就已绾好一个发髻。 见铜镜里的女子容貌虽艳丽,但头上实在单调,她拉开妆奁盒子,里面排着满满当当的发簪钗子。 珠光宝气。 煞是富贵。 菊团收拾好了屋子,在身后瞧见了也忍不住小声惊叹了声,“好漂亮。” 夏宁拿起来一一细看,“是啊。” 最后拿起一个绒花簪子,上头是两朵浅黄色毛茸的花朵,五瓣花朵紧挨着,露出里头深黄的花蕊。花朵下压着两瓣绿叶,叶子材质看着也是绒花,只是不知用什么烫平了,竟然有了几分绿色的纹理。 虽不昂贵,但胜在可爱精致。 菊团道:“这是今年京城时兴的绒花簪子,一个卖的可贵了。侯爵贵府里的夫人小姐们几乎人手一支,还有些样式贵气逼人的,可是好看呢。” 夏宁手上把玩着,听菊团这般说道,脸上笑意加深,把簪子递给兰束,“就这个了,帮我簪上。” 兰束脸颊微红着,跃跃欲试,“是,姑娘。” 菊团往旁边让了些,好让兰束替她簪。 夏宁之美,毋庸置疑。 即便她在小院里素面朝天、仅戴一支银钗的模样,一颦一笑也美的让人心都酥软了。 从前更多是的拿捏算计的媚态。 如今,她粉黛未着,衣衫简素,精神看着虽憔悴了些,反更添娇弱之态,乌黑发间露出一点鹅黄之色,点缀着她染透骨子里的媚色。 不俗亦不雅。 浑然天成。 就似她本该就如妖精般,不动声色,也能勾人心魂似的。 两个丫头不禁看呆。 兰束喃喃自语,“姑娘真好看,就像仙子似的……” 夏宁回眸,扫了眼铜镜中模糊的人面。 美。 却少了她本身骨子里的飒爽利落。 柔弱的可叹。 曾经持剑搏杀的日子,恍如昨日的梦境。 夏宁轻笑了声,抬手把铜镜遮住。 用过早食后,她命人拿来笔墨,打算站着写会儿大字消食。 伺候她的仍是菊团与兰束二人。 夏宁挑了眉直接问:“今日怎么没看见雪音与春花?” 两人似乎有些不安,悄悄对视了一眼,无人敢直接回她:“姑娘……” 看她们吞吞不敢直言的反应,她了然,“是被罚了今日不便来跟前伺候,是么。” 果真听她们小心翼翼答了句是。 夏宁放下手中的紫毫笔,眉目敛着。 怪道今日这两个丫头敢大清老早来叫起她,原来根由在这儿。耶律肃对她的好已是细致周到,更是纵容她那些没规矩的行事,但这些纵容却不会惠及下面的人。 她吐了口气,关心道:“被罚的重吗?可请大夫去看过了?” 菊团回道:“回姑娘话,谢先生昨儿个夜里看过才走的,还留了药下来,说是皮肉伤,并无大碍。” 夏宁点了头,不再细问。 她视线在两人面上巡视一番后,才柔着声音问起:“还有一事要与你们商量,你们,愿意改名么?” 兰束素来胆小,不敢冒尖答话。 菊团扯着她一并跪下,“奴婢们都听姑娘的,姑娘说什么皆是恩赐。” 夏宁受了她们的礼,让她们起来,“难为你们如此听我的话,我拟了几个名字,你们可自己选喜欢的。” “暖柚、荷心、杏果。” 她声音曼妙动人,此时认真念了三个字,在她说来,都显得好听极了。 菊团与兰束对看了眼,才一起答道:“姑娘取得名字听着都极好的,奴婢们都喜欢。” 菊团带着她一并说,两人站在夏宁跟前,活像是一对互相搀扶的姊妹。 夏宁看着她们欢喜,笑着道:“从前竟没看出来,这两丫头的嘴也这么甜。” 兰束含羞的笑了,脸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显得那么甜。 菊团笑的就大方许多,利落了福了福身,“姑娘莫笑话奴婢们了。” 兰束也连忙跟上。 “那就我擅替你们拿主意了,”夏宁点了一个名字,“荷心就给菊团,暖柚便给兰束。” 两人各自念了念自己的新名字,都高高兴兴的谢恩。 为奴为婢,得主子赐名,两个丫头自是欢喜。 从前她们在小院里只是跟着嬷嬷,虽然夏宁对她们也和善,但不曾这么亲切,两人得了新名字,更是受宠若惊。 愈发认真伺候。 定下了新名字后,夏宁开始写大字。 只是许久不写字,写的都不好看,她揉了好几张,越挫越勇,写的愈发认真,甚至连荷心领着谢安进来都不曾发觉。 人到了跟前,清了清嗓子,她才抬眸看去,放下毛笔,唤了声:“先生好。” 谢安撸着胡子,松了口气,赞许着颔首:“练字好啊,比舞刀弄枪好多了,夏娘子就当如此修身养性才好。” 话音才落下,谢安身后冒出一个身影,精神奕奕的唤她:“夏娘子好!” 夏宁诧异,“你是……魏娣?” 魏娣随着谢安回了将军府后,夏宁见过她几次,但身上仍有一股野性。今日一见,小姑娘身量拔高了许多,身子虽瘦却不弱,尤其那一双眼睛神采奕奕,透着一股张扬的生气。 一看就知道是个机灵的小姑娘。 夏宁看着魏娣,话却是对谢安说的,“先生不止会岐黄之术,竟然还会脱胎换骨之术。” 夸得小老头嘴角绷不住,高高扬起,但嘴上仍端着老者的态度,“夏娘子休要给老夫灌什么迷魂汤,好好休养生息听老夫的话,比什么都重要。” 夏宁立刻站直了身子,双手交叠着往外轻轻一推,弯腰恭谨道:“学生一定听先生的话。” 魏娣一听,跳了起来:“什么?师傅您竟然收她为徒了???那我呢?我还天天给您捶腿碾药,把您当成亲爹伺候,您还打死都不肯教我!!!” 小姑娘嗓门大,脾气更烈。 一时间屋子里都是她不甘的抱怨声。 谢安被吵得黑脸,“主子跟前,你嚷什么!规矩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去了?” 魏娣跳脚:“您都不肯我教了,连嚷嚷几句还不让了啊!” 谢安就差揪着她的耳朵耳提面命的训。 夏宁看他们一来一往的斗嘴,伸手抓了把瓜子分给身后的两个丫头,“来,吃。” 恰好被谢安看见了。 这下连夏宁一并迁怒。 从药箱里扔出来两本书籍,让她今日背出来,明日要考问。 夏宁:??? 学医的都喜欢这样让人背书么? 她看戏的笑脸瞬间垮了。 魏娣看着她吃瘪,噗地一声笑出来。 第160章 我此生只娶夏氏一人! 季节悄无声息的入秋了。 午后的日头极好,她喜欢逛一圈旁边的小园子,晒着太阳背书。 园子里挖了小湖,是从将军府的花园里引入的活水,流水淙淙,入秋后湖面上的荷花凋零,鱼儿挤在一堆,听见人从湖边走廊里穿过时,惊得四散,令池子里多了些鲜活之气。 小湖外,布置了假山,雨花石铺的小路,穿过一小片竹林,竹林后是一亭子。 夏日乘凉。 冬日看雪都是极好的。 世安苑处处花了心思,她住的也舒适。 院子里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魏娣常来世安苑与她玩,几个丫头的年龄都相仿,也能玩在一处,嬷嬷时常管束她们,不让她们疯玩。 有时也是夏宁带头,惹得嬷嬷头疼。 世安苑里的日子转眼即逝。 终于到了先帝下葬皇陵的日子,接着又是新帝登基、宣告天下。 耶律肃这几日更是忙的夜里都不回府里。 夏宁已有三五日不曾见他。 世安苑关起门来倒是热闹的很。 在外院里,众人在一起踢毽球,夏宁自然是被一众丫鬟围绕着。 她会的花样多,身姿又灵巧,毽球就像是黏在她的脚上,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惹得丫头们一阵欢呼惊叹。 嬷嬷听着丫头们欢呼嬉笑的声音,也觉得热闹,站在一旁看着,“娘子这一手的二郎担山着实漂亮啊。” 夏宁脚上功夫不停,甚至还能分出心思去看嬷嬷:“听着嬷嬷这声也像是会的,不如露一手?” 嬷嬷连忙摆手,哎哟的叫了声:“我这老太婆骨头都是硬邦邦的了,哪里还来得了,不行咯不行咯。” 夏宁收了势,扫了眼三个丫头。 三个丫头立刻领悟,花儿蝴蝶般地扑向嬷嬷,缠着嬷嬷求她露一手。 嬷嬷被哄得脸上笑开了花,这才同意了。 但到底是年纪大了些,脚上功夫僵硬,但胜在稳当,露了一手苏秦上背后毽球就跌落了,丫头们止不住的叫好,捧的嬷嬷脸都红了。 院子里笑声叠起。 耶律肃才进了世安苑,听见连连笑声。 他一进来,众人就停下不敢再动,纷纷跪地行礼。 夏宁把手里的毽球扔给身后的丫鬟,自己朝着耶律肃走去。 许是这一段时日养的极好,她面色红润了许多,精神看着好了不少,身上那股病弱之态消了下去。 耶律肃看她走近,利落的浅福一礼。 站定后气息微喘,面颊生出两团红晕。 “将军,您回来了。” 声音也听着有力不少。 耶律肃扬了扬下颚,“朝廷里忙得翻了天,你这院子倒是一日比一日热闹。” 夏宁笑着接下话,“多谢将军夸赞。” 引得耶律肃凉凉瞥她一眼。 夏宁掩唇轻笑,眼梢笑意娇柔。 见耶律肃面上透出些许疲倦来,她打了个手势,让众人都散了,她轻声询问:“可要去房里歇会儿?” 耶律肃应了声,却不说好,反而问她:“后面的小花园去逛过了么。” 夏宁点头,“第二日就去看过了,精巧有趣,我喜欢极了。” “那便陪我再去逛逛。” 夏宁自然应是。 正打算跟着耶律肃一起去小花园,却迟迟不见他动身。 夏宁不解的抬头看他,就见一只手朝着她伸出。 她嘴角笑意几乎要溢出,笑的杏眸浅浅的弯起,伸出自己的手,轻轻落在他的掌心,随即被包裹住。 两人牵着手,并肩而行。 进了小花园的拱门,走在湖边的游廊上,惊得湖里的鱼儿四处游动,夏宁看着有趣,步子便也慢了下来。 耳边忽然听见耶律肃说道:“今日是新帝的登基大典。” 夏宁愣了下,眼神仍落在湖面上,口吻漫不经心的答道:“这可是南延的一大盛事,早几日京城上下就已经传遍了。” 耶律肃停下脚步,嗤笑一声,“六岁的皇帝。” 笑声轻嘲着。 夏宁听得有些心惊,她素来心思机敏,隐约知道先帝与他之间不睦,他与如今的太皇太后关系还算融洽,否则他也不会向太皇太后请嬷嬷来教她规矩。 而如今的新帝养在太皇太后膝下,此举意思明了。 无非是想让他辅佐新帝。 可听着耶律肃这话,祖孙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曾经那么和睦。 夏宁顾及身份,只挑了句中间话说:“新帝年少,其成就功绩如何在将来方能评定。” 耶律肃稍稍用力捏了她的手背,“夏氏,你在我面前充什么无知妇人。” 夏宁沉默了瞬,垂着眉眼,“皇家之事,朝廷之事,如何是我能轻易议论的。” “夏氏,”他松开握着她的手,一本正色的叫她,“还记得我答应你的事吗。” 话题怎么跳到这上头来了? 夏宁想了想,故作无知:“将军答应了人家太多的事情,我一时想不起来您说的是哪一件了。” 耶律肃单手拢着她的脸,命她看自己,口吻严厉了些:“夏氏。” 夏宁收敛了神色,抿唇斟酌了须臾,才问道:“您要为兖南乡平反了么。” 兖南乡全部百姓,至今仍背着叛乱之名。 如今新帝即位,即将开朝问事。 兖南乡之事也该拿上台面议一议了。 耶律肃面色平静,薄唇轻启,“是,也不全是。” 他望着夏氏的目光逐渐深邃,似乎是在筹谋着什么。 夏宁遇上他的眸光,忽然心慌了下。 接着,就听见耶律肃继续说道:“我还要为夏氏平反,洗去你身上所有污名,请新帝为我们赐婚。” 秋季午后的阳光慵懒,晒得人身子暖烘烘的。 廊下,他们对望着。 话音已经落下,但她耳边的声音却挥之不去。 这一刻,巧言善辩的夏宁失去了言语,只是呆呆的望着眼前人,喉咙口像是被什么灼热的东西黏住。 他说,要娶自己为正妻。 十里红妆。 许她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嫁入将军府中。 - 新帝登基后第二日开朝,骠骑将军就递上了为兖南乡百姓平反的折子。 折子上人证、物证列举的齐全详尽。 年幼的皇帝开朝就遇到这等大事,当下就没了主意,转过头去看坐在身后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 这等大事,本不该直接在朝堂之上递折子当面禀告。 满朝百官皆知新帝年幼,当朝递这种折子,岂非是要他难堪。 更何况耶律肃还是新帝名义上的表哥。 他这般在朝堂上为难心底,百官心中皆是各有心思。 太皇太后思虑片刻后,才向着新帝颔首。 新帝得了回复,转过身去,撑着瘦小的身躯,强行摆出怒色:“兖南乡数万条人命竟是这般冤死、惨死,若非将军递来折子,兖南乡的冤魂难以瞑目!此事朕交给刑部主理、兵部协同。” 言语虽显得稚嫩,威仪不足,但给出的解决法子还算公允。 太皇太后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朝臣也松了口气。 新帝年幼,但如今看来,还算好学肯上进。 南延—— 气数未尽啊。 兖南乡一案是新帝即位的第一件大案,备受瞩目。 刑部、兵部不敢敷衍了事,再加上耶律肃手中人证、物证齐全,这件案子很快就有了决断。 公孙仲贪图军功,无视先帝调和之意,擅自下令屠杀兖南乡无辜百姓,导致兖南乡对朝廷仇怨积深,错信西疆人,致使兖南乡冤案,判死刑、即日行刑。 与公孙仲一并屠杀兖南乡百姓的将领,一律死刑,同日行刑。 摘去兖南乡百姓叛乱的罪名,恢复良民之身。 春花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向着兖南乡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 迟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 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传出。 夏宁看着,也有些红了眼眶。 兖南乡那些枉死的百姓,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恶人受到了应有的裁决,但死去的人不得复生,活下来的娘子军却仍要在煎熬之中活下去。 在兖南乡一案结案后,新帝忽然在朝堂上问起一事,“兖南乡如今还有多少人活着?” 耶律肃出列答道,“不足十人。” 新帝沉默了一瞬,又问道:“原来兖南乡有多少人?” “兖南乡在籍的共计四千七百六十二人。” 朝臣默然。 新帝似乎是第一次触及到如此庞大的死亡人数,小脸有些苍白。他极力稳住情绪,青涩的询问:“这十人如今安顿在何处?” 耶律肃抱拳,折腰回道:“关于此事,臣还有一事请奏。” 新帝对他的语气是全然信任,毫不犹豫道:“准奏。” 耶律肃端正了站姿,沉稳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臣恳请陛下赐婚。” 哗—— 朝堂之上瞬间议论纷纷。 先帝逝世尚不足百日,耶律肃亦是皇亲国戚,虽有丧期百日内能办喜事冲喜的说话,但如今堂而皇之在朝堂之上请奏,实在有违骠骑将军素来的行事作风啊! 朝臣议论。 新帝瞬间懵了,立刻扭身看向身后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才开口:“此乃皇家私事,不便在朝堂之上议论。” 耶律肃跟着答道:“臣心慕之女子恰好与兖南乡一案有极大关联。她一介女子,在罪人公孙仲领兵屠城时已一己之力救下妇孺无数;在南境外城失守时,她更是带领娘子军杀出重围,这才不至于令兖南乡无人生还。” 太皇太后有心协助新帝推行崇武之策。 此时听耶律肃说起此女人,以为是个极好的切入点,便接了话,饶有兴趣的问道:“哦?听将军说来,倒是有几分经过不让须眉的味道。南延前两朝皆是重文轻武,这才让东罗、西疆这等小国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却不想还这般奇女子,姓甚名谁,是哪家将门之后?” 说完后,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若我南延有一半的男儿能有此女子的魄力、英勇,又怎会受西疆挟制多年。” 这两段话,将太皇太后崇武的心思展露的一清二楚。 满朝敢应答的却无几人。 推翻两朝的国策,这些大臣,至少有一般要丢了乌纱帽。 他们如何敢应? 仅有站在耶律肃一边的武将声音不大不小的说了两句:“真真是个侠女啊,与将军才是相配啊!” 耶律肃沉声答道:“回太皇太后,此女子您也认得。便是当年臣的外室夏氏。” 安静的朝堂瞬间炸了。 骠骑将军的那个外室啊,满朝,哦不,是满京城,甚至整个南延有多少人是不知道啊? 可是—— 那外室不是死了吗? 太皇太后立刻打断所有议论声:“此事朝后再议!” 耶律肃倒也不坚持,躬身应下。 太皇太后皱了眉,心知耶律肃绝不会如此轻易放肆。 散朝后,立刻有宫人传他去慈安宫。 偏殿之中只有他们祖孙二人。 太皇太后见他来了,眉间皱起的沟壑深深,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大婚那日府中走水,报上来夏氏亡故,为何没死?” 赫然是怀疑他谎报。 耶律肃眉眼冷淡,语气更是平冷的回道:“东罗公主图赫尔从中作祟,伪装成慕乐婉的贴身侍女潜入将军府,设局拐带夏氏离开南延以此要挟于我。” 太皇太后的太阳穴狠狠一跳。 当时她久居后宫,对这些事情不曾过多关注。 如今听耶律肃说来,只觉得心惊,“不行,你更不能娶她!美人祸水,连东罗都知晓他是你的软肋,当初她与二皇子传出那般丑闻,京城皆知,先帝活活打死了耶律琮,赐死夏氏,如今你还要娶她?” 耶律肃直起腰身,面色肃冷:“夏氏与耶律琮之事,您该去问太后才是,当初她为了舍弃耶律琮,究竟做了什么事。” 太皇太后紧紧捏住扶手。 这是……皇后也参与其中了么。 她皱着眉,心绪已然不稳,但到底是在后宫几十年的老人,口吻坚定,“夏氏在京城沸沸扬扬闹出多少事情,生生将你的名声毁尽!一个女子行事至此,如何还能进入皇室?哀家绝不同意!” 耶律肃抬眸,“我此生只娶夏氏一人。” “糊涂!”她提声呵斥,单手重重拍在扶手之上,抬起手指着耶律肃,身子气的颤抖:“为了一个娼妓你这是在威胁皇祖母吗?!” 耶律肃眼神犀利,口吻咄咄逼人,毫不退让:“皇祖母,难道不是您在威胁我吗?” 第161章 赐婚夏氏! 太皇太后面上的怒容僵住。 甚至有一抹的心虚闪过。 面前的老人尽管保养得宜,并不像民间的老者苍老凋零,此时周身的气势散去,老态遮掩不住的显现出来。 耶律肃言语依旧冷冽,将他们祖孙之间仅存的亲近彻底撕破,将赤裸裸的现实摆在两人面前,“西疆露出疲软破绽,我方精兵气势正旺,身后还有三万大军即将抵达南境,只需我一声令下,一鼓作气就能打的西疆猝不及防,砍下西疆皇室的脑袋为母雪恨,我却选择回京奔丧。您将新帝放在身边养育,为的不就是命我扶持他么,我如您所愿这般退让,您难道就认为是理所当然,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吗?” 冰冷的言语,道破凉薄的亲情。 或许在渊帝病危时说的那一段话后,又或许是在那日她过府之后祖孙之间生了嫌隙,她疼爱耶律肃不假,但他已然长成,甚至手握权势。 而她的儿子留下的皇位却摇摇欲坠。 六岁的小儿,如何能坐稳皇位? 当年她狠心拂开了先帝的手,如今她想要好好扶着耶律珩的手,令他坐稳皇位。 所以…… 她将耶律珩待在身边抚养。 为的就是让耶律肃心甘情愿、老老实实的扶持新帝。 可这些心思从他的口中说出时,她却觉得心口一阵阵闷疼。 这个孩子的眼神,就像是当年的禾阳…… 她狠了心,也不愿妥协。换了一副慈爱的口吻,语重心长的劝道:“肃儿,为了一个女子,你当真要和皇祖母反目不成?你若真心爱护她,皇祖母可以允许她恢复外室的身份,也允许你扶她为妾,哪怕是你一生不再娶正妻,给她所有正妻的待遇,皇祖母都不会再管你。肃儿……你体内留着耶律皇族的血,如今你身份贵重,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盯着皇室!她的名声,足以将你累垮啊!” 老人情真意切。 眼中氤氲着恳切、关心。 “那些污名,自会一一为她拂去。我戎马厮杀挣来的功名,若只因我娶何人为妻就能被毁,皇祖母真的认为是夏氏的问题,而非是这南延朝廷出了问题?”耶律肃不为所动,语气凉薄,却更为坚定:“孙儿只恳请皇祖母赐婚!” 太皇太后闻言,脸色骤然黑了下去。 直言:“耶律皇室绝不允许出一位娼妓为宗亲!” “那孙儿自请退出耶律一族,皇祖母大可将我除名!” “你说什么?!”太皇太后惊震,拍案而起,满面怒容,当真是动了大怒,“你敢?!你当真是为了一个娼妓糊涂了!她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让我除你的名字,更让天下如何看耶律皇室!” 耶律肃周身的气息沉稳的可怕,黑潭似的眼底冷如碎冰凝结,“求皇祖母赐婚。” “哀家……不会同意!”她脸色铁青,情绪翻涌。 耶律肃却勾起嘴角,冷冷一笑,“不,您会同意的。” “就如当年,为了南延,您会同意的。” 他转身,步伐稳健的离开。 背影消失在转角。 太皇太后的身子失了重心,跌回软座之中。 皱纹爬满的手用力的压在胸口,眼前阵阵发黑,她气血涌动,心脏痛的撕裂,无力悲哀的呢喃着: “难道这就是报应……当年的禾阳……” “我的禾阳啊……” “他当真是你的好儿啊……” “娼妓……戏子……呵呵呵……” - 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耶律肃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求取夏氏为正妻,太后虽然没有当面驳回,但这一日下朝召见骠骑将军后,太后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 那夏氏是何人啊? 这天底下还有几个夏氏? 流言蜚语铺天盖地,成为京城中最大的谈资。 甚至连整日不出世安苑的夏宁都听到了。 嬷嬷私底下激动万分的与她说,“将军对您是动了真情啊!连着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豁出去了也要娶您为正妻啊!” 小院里的丫头们这几日看她也都是高高兴兴的。 夏宁见这些笑脸看的心烦,索性躲去小花园里去喂鱼。 她心思细密,口上说着若真成了是她的喜事,但实则心中却有些不安。 他想娶自己为正妻,想为自己洗刷污名,但……何至于此? 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行事急躁,像是在着急什么事情。 他本可以徐徐图之。 绝非像现在这样。 新帝皇位做的还不稳当,他却要和皇室撕破脸皮般的娶她为妻。 这些话她无人能说。 雪音根本不是她的人。春花跟着她的时间尚短,经历了些事情后胆子更是不惊吓。暖柚、荷心两个小院来的更是被嬷嬷拿捏着,嬷嬷又是耶律肃的人。 最后,能听她说一两句话的,竟是魏娣。 魏娣这一日来送药,也跟着她坐在栏杆上喂鱼。看书溂 听完后,魏娣诧异的问道:“你觉得他会害你?” 夏宁摇了下头,“到如今这个地步,倒也不怕了。” 魏娣猛地一拍手掌,激动的从栏杆上蹦了起来:“那不就得了!他敢娶你就敢嫁啊!咱们穷苦人出身不好,辛劳一辈子为的不就是抬籍改命?那可是将军夫人啊,多尊贵的身份啊!那么丰神俊朗、战功赫赫的一个人,为了你连名声都不要了,你还要犹豫什么?不怕遭天谴啊!” 夏宁昂起头,看着魏娣一副‘你不嫁放着让我来’的架势。 忽觉得,魏娣来了京城,知识见长,但那股野心却没有被压抑的京城所扼杀。 话糙理不糙。 是啊。 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夏宁莞尔一笑,“好,我嫁。” 那一瞬,连秋日的阳光都见之逊色。 魏娣看的痴迷了,最后别扭的扭过头去,嘟囔了句:“可恶,笑这么好看,难怪能把人迷成那样。” 夏宁笑而不语,收了鱼食回屋子里去。 魏娣在身后哎哎哎的不听,叫着夏娘子你走怎么都不叫我! 她了了心结,就等着耶律肃料理好所有的事情。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他陆陆续续带着针线婆子回来,为她量身裁衣,挑选嫁衣的布料,又请了首饰铺子进来,让她挑选头面。 府里也开始日日清扫。 等到大红色的灯笼、红绸慢慢挂满了整个院子时,外头的传言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夏氏率领娘子军从南境外城杀出重围一事,传遍了京城。 成了众人口中的女中豪杰。 前两朝的南延都流行文弱之风,但得到了什么?东罗窥觊、西疆凌辱。 当时南境外城受西疆人虐杀,夏氏一介女流之辈被逼急了才持刀反击,护下兖南乡仅存的几位娘子军。 当年,她也曾孤身勇闯疫区,献上药方,这才使京城疫病得到遏制。 如此侠女,为何众人还要将‘娼妓’‘出身’这些架在她的身上?满京城中,不说平头百姓,就是连文官武将,又有多少人有她这些功绩的一半? 如今南延新帝即位,也正是需要这般有骨气、魄力的士气! 至于她与二皇子耶律琮的丑闻,那更是被查处的明明白白,那是西疆人设计嫁祸的。 京中风气变化,雪花一般的折子上奏,恳请陛下允许,不要寒了人心。 甚至连东罗都递来了请罪的折子,说当初小女图赫尔行事莽撞,误信了西疆的圈套,这才害了夏氏,恳请南延陛下宽恕,随折子而来的竟是东罗世子,并送上了数量不菲的贺礼。 说是听闻将军要求娶夏氏,他们略备薄礼,以表贺喜。 耶律肃手握权势、兵权,驱天下为他办事,却只为求娶一个夏氏。 太皇太后病的更重了。 耶律珩看着堆成小山似的折子,小心翼翼的问道:“皇祖母,表哥……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吗?” 太皇太后已卧床不起几日,戴上了抹额,病色浓重。 听了耶律珩说的这些事,浑浊发黄的眼中浮起怨色,“为了一个娼妓,他——”话音又忽然止住,神色混乱着,“不,就是为了禾阳……他照着样在逼哀家!” 她呢喃自语着,精神彻底垮了。 耶律珩慌了,一迭声的叫着皇祖母。 太医急来,诊出的却只有心病,是太皇太后忧思过度,这才拖垮了身体。 尽管太皇太后命人将她病倒的消息遮掩的严严实实,但同在后宫居住的太后如何不知? 隔日便前来侍疾。 比起太皇太后的病容,太后几乎是容光焕发,甚至比她为皇后时还要美貌上几分。她端着汤碗,漫不经心的劝道:“母后,儿孙自有儿孙福,将军为了夏氏殚精竭虑,鼓动了整个南延只为得这一桩婚事,您何不遂了他的愿?” 太皇太后眼中迸射出狠色,“连你也被拿捏了?也是……”说完后,语气刻薄着道:“新帝是你的儿子,为了得到肃儿的支持,你如何不会帮他?” 皇后浅浅一笑,把手中的药碗放下。 白瓷勺磕在边沿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清脆的惊心。 “母后,您自持清高,不愿卷入后宫那些计算,宁愿舍弃先帝也要与父皇离了心,将先帝养的多疑猜忌。先帝去了,您才不舍得,想要养育我的珩儿弥补您这些年对先帝的愧疚,”皇后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若您真的为了珩儿好,您如何会不答应?” 太皇太后骤然提起一口气,怒道:“滚!” 太后起身,浅浅一福,“母后好好歇息,明日再来看您。” 太皇太后眼前一片漆黑,险险晕厥,单手撑着床板:“不必你来!走!” 皇后离开后,慈安宫又是一阵慌乱。 但她依旧摁着不让消息传出去。 耶律绗结束一日的功课,得了消息,忙赶去慈安宫探望皇祖母。 太皇太后已缓了许久,脸色好转了些,只是怒极攻心再加上心结难解,精神气儿眼看着就差了下来。 耶律珩一见皇祖母立刻就红了眼睛,也不要下人端来的矮凳,跪在床边,带着哭音:“皇祖母,您还好么?” 太皇太后的视线模糊,眼前的耶律珩小小一人,眼中包着眼泪,活像是从记忆中走出来的先帝,哭着揪着她的袖子唤他:“母后……” 太皇太后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拭去他的眼泪,慈祥道:“乖,珩儿,不哭,皇祖母没事,皇祖母……会再坚持些日子……定不会让你和……你父皇一般……” 耶律珩越发难受,哭着摇头,握住皇祖母枯瘦的手,“珩儿不要这些……只要皇祖母陪着……珩儿只要您好起来……” 童言稚语,如此真挚。 如何不让人动容? 太皇太后颔首,浑浊的眼中渗出星星点点的泪意,“好,皇祖母一定好起来……” 禾阳也好,渊帝的也好。 当真是她之过么…… - 次日,新帝念夏氏在兖南乡、南境不畏西疆士兵挺身而出,巾帼不让须眉,故而免去夏氏罪名,更念夏氏与骠骑将军患难见真情,赐夏氏夏宁与骠骑将军耶律肃不日完婚。 这个消息传到世安苑时,嬷嬷喜得落泪,帕子捂着嘴巴直掉眼泪。 三个丫头更是聚在一起,喜得又哭又笑。 唯有雪音仍是那一副清冷的姿态,在一屋子喜极而泣之中,走到夏宁面前跪下,“奴婢恭喜姑娘,姑娘大喜了。” 其他几人这才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在夏宁面前跪下。 喜气洋洋的恭贺着:“姑娘大喜!贺喜姑娘!” 夏宁恍惚了片刻,视线落在她们的脸上,看见一双双含着热泪的眼睛,嘴角这才抑制不住的扬了起来,眼眶微热,弯腰去扶嬷嬷,“嬷嬷快起来吧,”说着又拉起其他丫鬟,“你们也起来罢。” 嬷嬷与她握着手,视线仔仔细细的端详着夏氏的脸庞,刚要开口时,忽又哽咽住了,最后,只道:“熬到了……姑娘当真是熬到这一日了……老婆子……替姑娘高兴……也替……梅开、竹立两个丫头高兴……” 夏宁终也忍不住。 笑着落泪。 耶律肃进了花厅,见着主仆聚在一起,各有各的哭法。 第162章 大婚之夜可别哭着求我 看这哭成一团的样子,外头不明事理的人一时竟也分不清楚究竟是出了喜事、还是丧事。 耶律肃脸色略沉,这院子里下人们的规矩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甚至连他进了花厅也没人察觉。 耶律肃加重了脚步声,雪音急忙行礼问安。 众人这才惊觉将军回来了,连忙见礼。 耶律肃当下并不打算收拾着这些下人,只命她们退下去。 夏氏站在花厅的正中央,今日着一身碧色衣衫,头戴珠钗,简约雅静,只是眼梢泛红,眼中含泪,俏俏然的立着,便可如画般的娇媚柔情。 她也不急着行礼,直勾勾的望着耶律肃。 耶律肃走到她跟前,抬起手掌,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意,动作温柔,像是做惯了似的。 冷冽的眼中印了她的模样后,眸光也温柔了下来,“得了消息如此高兴,嗯?” 他身量高大,站在夏宁跟前,她不得不昂起脸来才能与他对视。 女子的一双杏眸似雨露涤荡后的清亮,闪着欢喜的眸色,女子的嗓音娇柔,“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哪个女子会不高兴。” 她的笑容入了眼底深处。 这般纯粹。 耶律肃的眼中也生了些笑,声线暗哑,“还有呢。” 她又贴近了些,笑容中多了促狭,“如今京中上下都夸人家是一代侠女,我也高兴。” 耶律肃低下头,视线灼热,呼吸沉沉,“还有呢。” “没了。”这二字她说的清脆。 歪了下脸蛋,咬着唇笑,面颊如涂抹了胭脂般。 她故意为之。 这种矫揉造作的小把戏是她最擅长的,亦显得勾人的可爱。 耶律肃靠近着,她笑着后缩,只拿这些当情趣撩拨着他。 眉梢的笑意混着媚态,最终挑破了耶律肃的耐心,直接将她扣在身前,以唇封堵,肆意掠夺,似猎鹰般衔住她的舌,不令她退缩闪躲,甜津粘腻,喉结错动,呼吸渐沉。 在这一事上,他的技巧只比她多。 即便交手多次,她也仍像是个生涩的,任由他主导着。 他迟迟不放过她,厮磨的双唇微胀,喘息不匀,连力气也一并被抽走了,逼得她撑不住,纤瘦的身子挂在他的身上,如一枝藤蔓,柔弱无力却又旖旎的缠绕粗壮的大树。 “我说,我说……”她娇喘不匀,面颊酡红,眼中春色微漾,“我说。” 他这才放过她半寸之地。 眸光滚烫,欲\/壑难填,“继续。” 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真切,踮起脚尖,微凉的指尖捧上他的脸颊,语气柔雾一般,轻的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神色氤氲着,媚得入骨入魂,“与您携手至白首,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您——不高兴么?”她眼眸朦胧着,泪光层叠,“我高兴、欢喜的厉害。” 轻言慢语。 在耶律肃耳中,却如平地炸开的极盛烟花。 这个满嘴谎言,情深时刻连眼睛都能说谎的夏氏,向他表露了真情,如何不让人欢喜。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夏氏的一生,他早已要定了。 男女之情,发乎情,情到深处难自抑,欲火燎原,纠缠的难舍难分。 衣衫坠地,喘息连连。 女子肌肤胜雪,落上星星点点的红痕。 男子后背肌肉遒劲的弧度,藏在衣衫下也难掩。 起起落落,如窗外的秋风急拂,惊落一地落叶,嘤咛轻哼的声音尾儿婉转销魂。 巫山云雨将至。 一截细藕似的胳膊缠上他的脖子,桃花面动情,似被雨滴打落,颤颤可怜可爱,求着央着唤他的名字。 如勾人跌入深渊的妖媚。 轻采娇弱之首的男人却忽然停下了动作,从她胸前抬起手,眼中的欲色浓厚如墨,嗓音沙哑的一塌糊涂,却生生忍了下来。 甚至还撑起身子,扯过一旁凌乱的衣衫盖在她的身上。 夏宁被高高的吊在那儿,哪里能轻易落下,杏眸含泪,盈盈可怜,粉唇轻启着,“将军……” 见他停下动作,夏宁似游蛇似的缠上去。 纤细的胳膊从他的脖子缓缓下移,在他坚硬的后背上圈圈画画着,“我这些日子身子大好了……”她眼神迷离,媚骨浑然天成,柔声道:“您,不想要奴家么。” 眼睫掀起,曼妙撩拨的视线看向他。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媚色。 让人癫狂失控。 耶律肃立刻用手捏住她胡作非为的手,呼吸沉重,眼中暗色翻滚,却道:“来日方长,大婚之夜时可别哭着求我。” 大婚之夜? 大婚要何时? 她要的是当下。 她素来遵从自己的心意。 耶律肃将她的邪火撩了起来,此时就要这么扯了留她一人求而不得,她如何肯?愈发妖孽的缠着他,什么荤话都贴着他说,手也不老实,四处点火,实在闹得狠了,被耶律肃捏住警告,她便娇娇的叫疼。 耶律肃似乎是下定了心不要她。 夏宁也起了执念,偏要闹他。 耶律肃纵容她胡作非为,也纵着她翻身爬了上去。 她胆子本来就大,通晓的花样有多,有些几乎是耶律肃都不知晓的,他一边防着她,一边还留了些分寸生怕伤了她。 两人在床榻上胡闹,一来二去,动静难免大了些。 床柱子吱吱嘎嘎作响。 惊动外头来的人。 门上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世安苑的人在这些事上极有眼力劲儿,从不会这种时候来打扰人,但外门这人敲了两下门,无人应答,还不折不挠的继续敲着。 夏宁的燥火顿时灭了两分,娇着声怨道:“哪个没长耳朵的——” 她才停了下来,分出心思去听门外的动静,就被耶律肃双手掐住细腰,将她从身上抱了下去,惹得夏宁惊呼一声,接着起身,扬起被褥将夏宁罩了起来。 夏宁:??? 这会子邪火是彻底消了。 她掀开一道缝隙去看。 耶律肃衣衫还算整齐,稍理了理就往门外走去,方一拉开门,站在门外敲门的嬷嬷立刻扬着声音,大惊小怪道:“将军?您怎么能在这儿了?”说着探头往屋子里看了眼,见地上散落小衣,难为道:“这……成婚之前男女双方见面已是大忌,更不能行房事啊!您、您、你们这——”嬷嬷急的跺脚,“不吉利啊!” 这一通的大忌、不吉利听得耶律肃眉心拧起不悦,“呱噪,收声。” 躲在被子里的夏宁这才了然。 原来不碰她……是因为这事。 她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换成旁人早就吓得不敢多话。 这位嬷嬷却不太怕他,只是语气略有收敛,语重心长的劝道:“男婚女嫁,自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自有它的道理。你们男子觉得守着规矩麻烦,但于女子而言,一辈子才得这么一次婚嫁之礼,定是想要得到未来夫君的尊重,今后和和美美的。” 嬷嬷微笑着,补了一句:“就当是为了夏姑娘,将军您说,是这个理么。” 耶律肃冷冷瞥她一眼。 竟还有人敢用夏氏拿捏他。 但—— 他却没有斥责这嬷嬷,只是冷哼了一声,“做好你的事情,旁的无须你来言语。” 嬷嬷笑着福身,“是,将军,老奴不该说的,不该看的心里有数,将军快请罢,老奴替姑娘收拾收拾。” 耶律肃警告似的看她一眼后,这才离开。 嬷嬷目送他离开,转身就往屋子里走来。 夏宁从缝隙里窥探见耶律肃离开时的表情,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只得用手掩着唇,却不防嬷嬷走到跟前,竟是直接将她身上的被褥给掀开了。 速度快到夏宁来不及遮掩。 她衣衫不整,连小衣都被解了扔在地上。 这会儿掀开被子,满身红痕就这么落入嬷嬷的眼中,嬷嬷惊呼了声,“嘶——将军的手这么重——” 门外的耶律肃:……这嘴上没把门的老东西,当真是名望颇深的喜事嬷嬷? 屋里。 夏氏陡然觉得背上一凉,眉心不禁皱了下,但掀开的被褥很快落了下来,嬷嬷仔仔细细的将她包裹好,蹲在床前,一张福气的脸就闯入了夏宁的眼中。 这位嬷嬷生的微胖,看着颇有福相。 眼小,嘴小,偏生脸盘子大,看着便添了几分喜气。 说话声倒是利索,中气十足,“夏姑娘好,老奴是内务府指派来的喜事嬷嬷,负责姑娘与将军大婚前后,姑娘这边儿的一应琐事,姑娘只管安安心心做您美美的新娘子,一概交给老奴负责即可。” 她笑,夏宁也跟着笑。 笑的眉眼弯弯,嘴角笑意清浅,“那就万事交托给嬷嬷了。” 喜事嬷嬷对夏氏的事迹早有耳闻。 今日一见夏氏,白日里就勾着将军在床上厮混,到底是从勾栏里出来的品行,是个拿不上台面的。 可又见夏氏对她笑,不由得愣了下。 这番姿色,也难怪能勾的将军为了她连名声都不要了。 喜事嬷嬷极快恢复神色,笑着利索道:“姑娘客气了,这是老奴的分内之事。只是姑娘需得赶紧些收拾东西,咱们得赶在落日前搬出将军府去,直至大婚前一日,姑娘与将军两人不得见面。” 夏宁呆了下,“啊?可我已是他外室……” 嬷嬷弯腰捡起小衣递给她,笑着回道:“那都是从前的事,婚事定下来那一刻起,姑娘便是待嫁女,待嫁女哪能呆在未来相公的家中,到大婚时您得从别处嫁入将军府中。” 夏宁不懂这些门道,但听得觉得有趣。 穿上衣裳后,嬷嬷便扶着她坐在梳妆台前,利索的为她束发,一边接着说道:“后头还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都得一一过了,大婚才算成了,这些步骤都得齐全,一样少不得。大婚日子定的紧凑,须在百日里了结,今后姑娘可有的忙了。” 她在天青阁长大,自是不懂这些事情。 起先还觉得有趣,但听喜事嬷嬷一样样说了后,只觉得头大。 “就不能省了?” 嬷嬷正色,连笑意都敛了,“哪成!将军说了,一样都少不得。” 夏宁愣了下。 这是他的意思? 见夏氏意外的神情,嬷嬷笑着替她簪上一只步摇,道:“这是将军不愿意委屈了姑娘,旁人大婚有的姑娘一样也不能少,为此特地向内务府借了老奴来,这是将军待姑娘的真心啊。” 嬷嬷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肩上,请她看向铜镜。 夏宁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梳了垂鬓分肖簪,两侧又留了两缕长发垂下,簪着步摇、银钗、宝珠,首饰并不多,但点缀的铜镜里的女子温婉动人。 两缕垂发则是在温婉之中现出些柔媚来。 她离开天青阁后,很少会梳这种垂发的发髻。 溜着发,发髻松散,从不是她所喜的。 只是,不得不说,也极为适合她。 她念着耶律肃待她的真心,心中倍感暖意,便也不曾多说一句,任由喜事嬷嬷替她安排了。 但是—— 当天她就后悔了。 耶律肃不知何时替她置了一个宅子,位于京城西南角上,若要去将军府,几乎要穿过半个京城,喜事嬷嬷说:“这是将军想要整个京城都见证与姑娘大婚那一日的盛况。” 想起他承诺的十里红妆,夏宁嘴角便浅浅扬起。 宅子里的布置也是用了心思的。 她前脚才到宅子里,喜事嬷嬷就往她的屋子里搬来一箱箱红木箱子,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在将军府里时,绣娘缝制好的嫁衣、喜被、喜枕等物。 夏宁不解,“这些东西都是在将军府里备齐的,有何不妥么。” 喜事嬷嬷拿起一条喜枕,伸手点了下上头绣的鸳鸯一角,道:“寻常人家,这些东西都是闺阁女儿一日日绣制亲手攒起来的心意,但如今豪门贵族,还有些商贾之家不愿自家女儿废眼睛做这么些针线活,大多请外头家中和睦子嗣兴旺的裁缝娘子缝制,只留下几针让待嫁女缝上,就当是亲手准备妥当了。” 夏宁看着两箱子的绣活,顿感头疼。 这也就罢了,毕竟是她大婚,讨得也是她与耶律肃的彩头,她动手做便是了。 可后头的事情,越加失了度。 第163章 吾慕夏氏四载,愿聘汝为妇 夜间,她与几个丫鬟在一处,磕着瓜子闲唠。 听他们说些趣闻,自己手里拿着卷医术,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 偶尔听见有趣的,便插几句嘴。 雪音虽不参与,但也耐着性子听着。 她爱看丫头们在自己跟前热闹着。 她们正说到雪团子的趣事,夏宁来了兴致,喜事嬷嬷忽然来了,散了众人,又请夏宁去睡,说应当早睡早起,调整作息,这样在大婚那日精神头儿才会足,脸色才会红润好看。 夏宁也认了。 在这些事上,她脾气还算好。 第二日,第三日后,喜事嬷嬷还开始插手她的饭菜。 夏宁在天青阁长大,虽不至于缺衣少食,但生活过得清苦,老鸨怕她们吃大了胃口,每顿只给她们五六分饱的食,十几年下来,养的夏宁对吃食要求并不太挑剔,平时口味也偏清淡、甜口的多。 只是在南境心疾复发,每月都需要服用护心散,每次吃完那散的七八日,胃口也会跟着败下来。 尚在将军府里,耶律肃请了南北口味的厨子伺候着。 胃口不济的那几日,她想吃些重口的也方便。 跟着伺候的张嬷嬷、丫头们,哪怕是耶律肃也都顺着她的胃口,鲜少有阻止的。 这一日她刚服用了护心散,胃口极差,口淡无味,便想吃些酸辣的提提胃口,哪知道她才让荷心去跑腿,被喜事嬷嬷听见又给叫了回来,当着夏宁的面劝道:“姑娘如今可吃不得那些酸辣咸甜的,万一生了痘疮,大婚那日连脂粉都盖不住,没得让将军瞧着龌龊,您这几日先忍忍,可好?” 夏宁盯着嬷嬷圆盘似的脸看了会儿,才勾了下嘴角,笑了应了声好。 听见动静赶着出来的张嬷嬷松了口气。 她家姑娘主意正的很,这位从内务府请来的喜事嬷嬷也未免太拿自己当回事。 亏得姑娘今日心情好,不和她计较。 又隔了三五日,夏宁的胃口好转,精神也跟着好了许多,早起她在院子里正要打一套五禽戏,才练了三个招式,被喜事嬷嬷瞧见,远远走来,笑着询问道:“姑娘这是在练什么呢。” 说完恰好走到夏宁面前,拉着夏宁的胳膊,目光上下打量一眼,面上挂着笑意:“虽说女子当弱柳扶风,才惹得男人们喜爱,姑娘这容貌配这身段恰恰刚好,可不得再练了,练得那胳膊腿儿的硬邦邦的,都跟那北方女子似的,在京城可不讨喜。” 夏宁尚未摆出什么表情。 倒是守着夏宁的春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连一向面无表情的雪音也勾了勾嘴角,眼中划过一丝嘲笑。 嬷嬷看了两人一眼,问道:“丫头们笑什么?” 春华想和嬷嬷说道说道,还未开口就被夏宁一个眼神制止。 她摆了摆手,面上的笑意清浅,未达眼底,口吻也敷衍着,“没事,嬷嬷说不讨喜,我就不练了。” 说罢,转身就进了屋。 嬷嬷跟在后头也要进屋去,夏宁忽然一个转身,淡淡的笑着看她,“我有些乏了,嬷嬷容我休息会儿。”说着,又一扬视线,落在雪音、春华身上,“你们进来伺候着罢。” 歇息还要两个人伺候? 嬷嬷皱了下眉,见夏宁微冷的眼神,那是她从未见过的。 当下不由得愣住了,一个慌神,主仆三人已然进屋,将她关在门外。 她贴着门外听了会儿动静后才离开。 这一事后,终于到了提亲的日子。 耶律肃带着媒人上门提亲,媒人请的是京中颇有威望福相的官媒,是公爵、侯爵府迎娶也要排队请的一位媒人嬷嬷。 随着而来的,还有五大箱子。 官造的黄花梨木箱子装得沉甸甸的,压得挑棍都弯了。 夏宁被喜事嬷嬷扣在屋子里不得外出见人。 窗子蒙的严实,也看不见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只能听见外面热闹的很,官媒嬷嬷与喜事嬷嬷的谈笑声贯穿了整个院子,压得旁人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她听了会儿索性放弃,斜倚在美人榻上看着手中的杂书。 过了会儿,雪音进来伺候。 她端着一壶茶水,轻轻屈膝放在美人榻的小矮几上。 咚。 一声轻响,将夏宁散开的思绪收拢了起来。 她掀起眼睑,慵懒的看她一眼,“都回去了?” 雪音应了声是,安静片刻后,又道:“姑娘面色看着不大好,不如去床上歇一觉。” 夏宁闻言,不由得抬起手摸了下自己的脸,眉间轻蹙,“有么。” 张嬷嬷领着三个姑娘进来,人人手里都端着物什,恰好听见两人的对话。 三个丫头不敢多言,只是关切的看夏宁的面色。 唯有嬷嬷笑着走来,端详了会儿夏宁的面色,煞有介事的说道:“自是有的。” 夏氏嘶了声,都要起身去看铜镜了。 这几日她才服用过护心散,自己都觉得身子轻快了许多。 怎么会看着面色不大好呢。 嬷嬷喘了口气,才继续道:“就差啊将相思之情写在脸上了。” 夏宁起身的动作一僵,嗔怪的将手里的帕子扔过去,“当着姑娘们的面,嬷嬷也是为老不尊了。” 雪音垂着脸,看不出情绪。 几个丫头掩着唇笑。 “方才娘子细眉轻蹙眉间拢几分轻愁的模样,不就是害了相思病的女子么。”嬷嬷倒是笑的合不拢嘴,怪是稀奇的说道:“怪道老太婆还能看见娘子脸红的时候。” 夏宁被说的不知怎么回事,愈发脸红,怎么也压不下来。 干脆拿手中的杂书遮着挡着。 却不知,书籍之上露半张红霞般的脸,一双眸子娇艳生辉,愈发招人怜爱。 一屋子老老小小笑过后,嬷嬷提起问名也在这一日一并成了。 将军与官媒问了夏宁的闺名、生辰八字,回去要写在庚帖上,再匹配八字。 雪音冷不丁问了句,“若生辰八字不配会如何?” 嬷嬷面色略有异样,极快的看了眼夏宁。 见她仍看着手中的杂书,似乎并不在意这边的动静,这才笑着悄声答了:“将军与姑娘即是得陛下赐婚,如何会八字不配。” 夏宁听得浅笑。 她被人遗弃在天琴阁前,生辰八字都是捏造的。 为了此次大婚,她的八字特地配合耶律肃的改过一回,当真是如何会不配。 这一日过后,便是纳吉,又称文定。 男女双方的八字匹配,则男方会备上彩礼上门,商定婚期。 待到院子里几棵大树的树叶染上了枯黄之色,满目粹金时,耶律肃又要上门,过大礼。 午后,门外热闹的很。 近一百抬的黄花梨木、檀木的箱子个个压得沉甸甸的,一路从将军府,横穿半个京城来到宅院外。 飘扬的红绸带,伴随着小儿欢呼嬉闹的声音,远远的进了巷子里。 再来到宅门之外。 宅门被拉开,耶律肃站在门外。 一身玄黑暗纹镶金线祥云长袍,腰束鎏金祥云宽边锦带。 发髻束以皮质小冠。 通身低沉内敛的气质,丰神俊朗之貌。 立于门外,令这宅院顿失颜色。 喜事嬷嬷也不经被晃了眼。 当今南延男子,气质多为阴柔、文弱儒雅之派,面前的骠骑将军身上没有武将的粗鲁野蛮,但眉眼之间的神态却难掩利落英武。 这般男子,如何能不让女子心动。 喜事嬷嬷连忙回神,将人请了进来,却不引进花厅,而是留他们在院中,又转身将室内的夏宁请了出来。 今日她着一身鹅黄的裙裾,发间簪着珠钗绒花,面上粉黛轻施。 莲步微移,坠于嬷嬷身后,款款而出。 纤细的手腕露在外头,腕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春带彩玉镯。 手指间轻握一柄团扇,遮住自己的容貌。 作女子娇羞,不愿露面的内敛羞涩之状。 但仅凭着身段、举手投足,便可知是为美人。 俊朗的青年将军。 俏丽的待嫁女子。 遥遥相对站在院子之中,便是看热闹添喜气的人也不经感慨一句郎才女貌,是极配啊! 夏宁站定后,轻巧的矮身一福。 见此动作,耶律肃清冷的眼中才蔓延一丝极浅的笑意。 这是他的夏氏。 他上前一步,双手递上礼书、礼单,喜事嬷嬷接过后,耶律肃身后便响起一个朗朗之声,报着彩礼单子。 耶律肃更上前一步,离夏宁更近一步。 胳膊抬起与肩平齐,手背贴手心,往外一推,弯些背脊,沉稳有力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 “吾慕夏氏四载,愿聘汝为妇,托付中馈,青山长河,此心不变,共携手至白首!” 一字一句。 字字真心。 掷地有声。 夏宁挡在团扇后的眼眶骤然微热。 这一日,秋末的风如此暖,暖的她连心都热了。 他抬起头,看向那抹倩影,眸中是沉沉涌动的深情,“汝,可愿?” 她竟是忍不住要落泪。 颤抖着嗓音,道: “不负君望,不负……君心……” 女子的声音传来。 引得耶律肃身后,便衣打扮的军中将领激动的高呼一声:“成了!” “将军要娶新娘子啦!” “将军要有夫人了!” “夫人大喜!将军大喜!” 那些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笑的开怀,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喜糖,满天洒向看热闹的街坊邻里,一时热闹不已。 院子里,报彩礼单子的声音还未结束,却无人再关心了。 耶律肃收回姿势,眉目清朗的望向夏氏。 夏宁眼眶微润,悄悄挪下些团扇。 她有些想见见他。 只是…… 有些。 在扇子将要下移时,喜事嬷嬷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止住了夏宁的动作,一面笑盈盈对耶律肃道:“纳征礼成,还轻将军回去择个黄道吉日,早日前来迎娶咱们姑娘入府!” 说着,一挥手让几个丫鬟扶着她回屋子里。 竟是一面都不让他们见。 夏宁心知这是规矩,但多少有些心气不顺。 耶律肃他们回去后,却忙坏了嬷嬷等人。 近一百抬的箱子都要搬入库房归置好,等到大婚那日再赫赫扬扬的作为她的嫁妆从宅子里抬回将军府里去。 库房里堆不下,还另外收拾了个空屋子出来存放。 累的丫头们极两个脚夫气喘吁吁。 收拾好后,夜已深。 张嬷嬷顾不得休息,捧着一个小小的楠木盒子去寻夏氏。 夏宁坐在铜镜前散开发髻,打算就寝。 丫头们都在归置东西,她也不愿意再叫人来伺候。 看见嬷嬷捧了个盒子进来,随口问了句:“嬷嬷拿了什么?” 嬷嬷凑近她,神秘兮兮的打开,“娘子您看。” 夏宁不大感兴趣。 一手拿着梳子梳发,一面随意瞥了眼。 随后愣住。 她放下梳子,一张张在楠木盒里翻看起来。 里面竟然都是良田契书、庄子地契、各色铺面等等,足有厚厚一沓。 夏宁粗略翻了翻,居然还有出售绒花那件首饰铺子,看上面的交易时间,才是今年买下的铺面。 这份彩礼…… 实在过于贵重。 夏宁手腕沉了,将这些放了回去。 眼神沉着,面上不见欣喜若狂之色。 嬷嬷见她这般,微红了眼,与她推心置腹道:“老奴虽不是奶娘,但也算是看着将军长大的……将军自小就不易,如今这些名声、赫赫军功都是将军自己以血肉之躯搏出来挣得的,将军这是将您彻彻底底的放在了心尖之上,将这些全部都给了娘子,只为了让娘子能理直气壮的嫁入将军府中。” 夏宁如何不感动。 但面对如此昂贵的彩礼,她轻皱了下眉心,“太多了。这些也只是些身外之物……” 嬷嬷斗胆打断她,愈发恳切,“偏偏是连这些,将军都不愿意令姑娘再委屈了。” 夏宁恍惚了一瞬。 从陛下赐婚,求来喜事嬷嬷,甚至为她置了一座宅子,为她布置了世安苑,再到今日眼前这些过分昂贵的彩礼…… 桩桩件件,他对自己的用心,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原来,他对人好起来,竟是能让人如此毫无招架之力。 嬷嬷把盒子交给她,双手握住她的胳膊,轻声叮咛:“今后,娘子要与将军和和睦睦,白头到老。” 夏宁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好。” 第164章 您凭的什么身份来管教我的人 有了这么一回事后,夏宁反倒是没了睡意。 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脑中想的都是过往种种,心中焦热,似是揣着件急事,又似是有许多话堵在胸口无人可说。 她做事素来果断。 心里头拿定了主意后,干脆起身,随手扯了件外衫罩上往外走去。 刚一拉开门。 外头月色凉如水,洒满院落。 院中高大粗壮的树木在清冷月色中枝叶舒展,静静矗立,投下大片暗影。 白日里所见的金黄灿灿,在夜间顿时了颜色。 这番景色,令她想起耶律肃来,一如这浸凉的夜色。 又将刚踏出去的脚收回来。 心中滚烫的念想也逐渐冷静下来,想起那日他们在床笫间胡闹,为了那些吉利不吉利的说法,他硬生生的忍着,最后实在看不下去,直接用被子将她罩了起来。 这些小事,密集的爬满心口,压下了她的急躁。 她嘴角微不可查的扬起,目光更是连自己都不知的柔软着。 她折回屋里,翻出笔墨来。 略一忖量,方才落笔。 笔是极好紫毫笔,纸是熟宣上随手裁下来的一页。 寥寥数字,写完叠起,装入荷包。 她这屋子里点了灯,把雪音惊动了起来,也省的她想法子去寻暗卫。 做完这些事,她心中焦热散去,安安心心躺下歇息,一觉至天明。 又过了一日,官媒嬷嬷拿着定下的黄道吉日,备了礼上门。 虽是官媒来,喜事嬷嬷也仍不让她出门,由雪音把帖子递给她过目,上头写着十一月初六。 宜嫁娶、动土、乔迁。 是个极好的日子。 连上头的笔迹都是耶律肃亲手写的。 夏宁眼中带了点温暖的笑意,颔首,才把折子还给雪音,“就这个日子罢。” 雪音多看了她一眼。 夏宁挑眉,无声询问。 雪音的声线波澜不惊,平静如一潭冰冷的泉水,“觉得姑娘与从前不大一样了。”顿了顿,又补了句:“笑的时候。” 夏宁只笑了笑,并未答她,“官媒嬷嬷还在外头候着,你快送去。” 大婚的日子定下来,只剩七八日,宅院里一日比一日忙。 夏宁出身天青阁,这差不多是整个京城都知晓的事情,出嫁之事无娘家可以帮忙打理,所有嫁妆都要自己备好。 耶律肃前后送来的彩礼共计一百一十箱,这些都会变成她的嫁妆随她一同嫁入将军府。 但她自己多少也要添些。 否则不知外头要传的多难听。 她与张嬷嬷合计了下,打算凑个二十箱整,且箱子里不能为空,为了填满这些箱子,她耗尽了小院里攒下来的金元宝,银锭子。 为了采买嫁妆,四个丫鬟更是忙得团团转。 每日里进进出出,采买东西,直到夜深了才能歇下来。 夏宁心疼她们,免了她们在跟前伺候,看着四个花一般的丫鬟累的眼下一片乌青,打算请两个小厮或是雇佣两个挑夫,好让她们轻省些。 谁知喜事嬷嬷却不同意。 她说姑娘自己添嫁妆已是不大光彩的事情,若请个嘴碎长舌的,将这事抖搂出去,又要连累将军的名声。 夏宁轻皱了下眉。 又这一字,让她心生不悦。 张嬷嬷跟她时日久了,一见她冷下脸来,拼命给她使眼色。 夏宁这才作罢。 艳丽的面庞上笑意凉薄,“嬷嬷说不行,那便算了。” 转头就当着喜事嬷嬷的面,请雪音去将军府里借人去。 说完后,她嘴角嗪着浅笑,眼神淡淡的投去,“嬷嬷,外头的不成,将军的府兵总成罢。” 当下喜事嬷嬷的脸色就挂了下来。 她自持是从内务府请来的,言语间虽对夏宁客客气气,实际桩桩件件事只凭自己拿主意,压根儿没将夏氏放在眼中。 喜事嬷嬷如此行事惯了。 这还是头一次被人下了脸。 且夏氏在她眼中还是个出身低贱的,原是看着她未来将军夫人的面子亲善许多,现下被这么反问,脸色哪还能好看。 夏宁只当做没看见,转身进屋歇息去。 张嬷嬷想劝她,却又不敢随意开口,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怒了这位主子,万一发起怒来说不成婚那就完了。 之后几日,张嬷嬷只得尽量不让两人交锋。 喜事嬷嬷心中虽有了情绪,但这毕竟也是皇室这几年最重视的一桩婚事,她无论如何都要尽心尽力操办妥当,才能回去交差。 明面上不能再落夏氏的面子,私底下却频频敲打几个丫鬟,一是心中当真有气,二是这几个丫鬟也实在没什么规矩。看书溂 这些管教都背着夏氏的面。 不敢让她瞧见。 直到了大婚前一日,喜事嬷嬷将凤冠霞帔从黄梨花木箱子里捧出来,挂在衣架子上,仔仔细细的检查。 夏宁则是与张嬷嬷写嫁妆单子。 将要写完时,忽然听见花厅里传来叱骂声。 字字句句骂的都是四个丫鬟,但话里话外处处都是指桑骂槐怀。 夏宁这几日心里对喜事嬷嬷本就攒着火气。 当下就撂了笔朝着花厅走去,动作快到张嬷嬷都追不上。 等到张嬷嬷回了神,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她跺了跺脚,暗叫了糟。 夏宁脚下生风,赶到花厅外时,见四个丫头一字排开跪在地上,伸出手心,戒尺啪啪地打在她们手掌心。 春花最没受过这些。 戒尺落下一次,她就瑟缩一下肩膀。 眼睛红红,鼻尖也红红的。 喜事嬷嬷却还在厉声质问:“说!是谁将喜服弄坏的?明日就要大婚,连个喜服都看不住,这是诚心想让这桩婚事成为京城的笑柄不成?!” 无人答她。 嬷嬷又粗着嗓子问道:“那这喜服是谁管的?说!” 暖柚的身子抖了抖,哭着落泪:“是奴婢……只是——” 她还未皆是完,嬷嬷扬起戒尺又要打下去。 夏宁心中冒火,大跨着步子进入花厅:“嬷嬷这是在作甚?”她话里带着明晃晃的火气,走到嬷嬷的跟前,挡在暖柚的跟前。 嬷嬷收起戒尺,倒也不敢再打下去。 看她一脸怒容,心中更是瞧不起她这般维护下人的做派,还算详细的解释道:“姑娘先听老婆子说。明日就要大婚,姑娘的凤冠霞帔先前都收进了箱子里让那丫鬟看着,谁知我今日拿出来一看,裙裾那儿竟是划开了一道口子,若非我今晚先过一眼,明日岂非要沦为笑柄?” 嬷嬷说了长长一段,视线瞟了眼跪在地上的丫鬟,“喜服破了,可偏偏没一个丫鬟敢承认,那我只得将罪责落到看管此物的丫鬟身上去。姑娘今后身份注定不同今日了,这些个粗心的丫鬟如何还能妥帖伺候?若不给她们立些个规矩,一味纵容宠溺,没得今后为姑娘招来祸事。” 夏宁回视,眼梢都是冷色,“我的丫鬟,有无过错也由我这主子说了算。” 张嬷嬷进来时,就听见夏氏这一句话。 她小跑着走到夏宁身旁,使眼色已不管用,轻扯了下她的袖子,“娘子——” 夏宁抬手,直接拂开张嬷嬷的手,目不斜视, 她这般毫无主子体面可言的维护下人,反而对自己这位从内务府出来的嬷嬷冷言相对,嬷嬷脸色顿时难看几分。 夏宁却不管她,冷笑一声,口吻咄咄逼人:“嬷嬷用不着这般瞧我,难不成还需我提醒嬷嬷,您只是位喜事嬷嬷,凭的什么身份来管教我的人?” “夏姑娘!”喜事嬷嬷提了声音,眼神盯着她,眼中皆是高高在上的审视,“姑娘出身不高,想来是不知道高门侯府里头的规矩。骠骑将军是皇室宗亲,更是极重规矩的人,您这般恣肆纵容丫鬟,弄坏了喜服都不敢承认,妄图逃避过去。即便今日我不管,今后也有的被将军发落的时候!届时——”她语气带着不屑,“恐怕也要牵连姑娘管束不力之罪。” 夏宁吊着眼梢,像是瞧不上她的姿态,“这竟是从内务府请来的喜事嬷嬷,当真是吉利啊,明儿个就是将军的大婚之日,不盼着我与将军和和美美,倒是一口一个发落、牵连,这到底是办喜事的还是心底咒这——” “夏娘子!” 张嬷嬷冷不防叫了她一声。 声音大的将夏宁都吓了一跳。 夏宁是个不愿意委屈的性子,拧着眉还要继续说,张嬷嬷一手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后带去,将自己挤进了针尖对麦芒的两人中间,笑呵呵的说道:“老姐姐,夏娘子,您们二位怎么还话赶话了呢?” 说着,另一种手指了地上的几个丫鬟,面朝着喜事嬷嬷道,“老姐姐您有所不知,这几个不成器的丫鬟都是陪着我家娘子患过难的,兖南乡、南境的事情,您听说过罢?这些丫头衷心,娘子把她们看作妹子,到底也是年纪小,不经事,也是我这老婆子心疼她们吃了苦头,今后一定严加管教。老姐姐诶,快别和小丫头们一般见识。” 喜事嬷嬷脸色几经变化。 看着张嬷嬷的眼神,就差‘你把我当傻子’写在面上。 张嬷嬷此时顾不上她的眼神,扭头瞪了眼四个丫头,恨铁不成钢的训道:“不成器的东西,还跪着作甚?明儿就要大婚了,还不赶紧去请裁缝娘子来修补喜服!” 还朝雪音使了个眼神。 这就要将四个丫鬟打发走。 喜事嬷嬷心中自然不服气:“喜服之事就这么——” 张嬷嬷搭上她的手腕,笑的和蔼可亲,待她真真亲似姐妹,“老姐姐,跟丫鬟们计较什么,明儿个定要忙个人仰马翻,今日咱们老姐妹先去喝口茶,歇歇脚。” 半拖半拽的把喜事嬷嬷拖走了。 夏宁生了一通气,这会儿觉得胸口憋闷的厉害。 脸色也跟着白了一分。 不愿让人发现,转身回屋去。 前脚进屋,后脚三个丫鬟也跟了进来,在夏宁跟前齐刷刷跪下。 夏宁坐在外间的圆凳上,端着茶盏饮了口,脸色仍冷的厉害,语气也不甚愉悦,“你们这是作什么,在外头没跪够?” 荷心、暖柚、春花都是胆小的。 当下就磕着头,颤抖着声儿认错,“是奴婢们的错,惹姑娘、嬷嬷生气……” 夏宁拧着眉心,不耐烦的打断她们,“和你们无关,都起来吧。” 她平日里在丫头们跟前说说笑笑,颇为纵容她们性子,是个容易伺候的主子,只是她身上总带着一股清冷冷冽的劲头,平日里即便与她们说笑,她们也心中畏惧几分,不敢过于放肆。 这会儿,她冷着脸,这份劲头更甚。 吓得三个丫鬟静若寒蝉。 夏宁伸手揉了下眉心,缓些语气,问道:“都打疼了没?” 较之胆大些的荷心才敢答道:“不疼不疼!” 嬷嬷敲了门进屋来,听见荷心这般说道,拿出了嬷嬷的气势训斥她们,“便是疼些也是应当的,今日嬷嬷训你们训的也对,那么贵重的喜服,连怎么扯了个口子出来也不晓得,若非主子心疼你们,是要罚!” 张嬷嬷平日里待这些丫鬟更是亲厚。 今日想来也是气极了,才会说这些狠话。 训完后,又将丫鬟们统统赶出去,让她们盯着裁缝娘子缝补喜服,若再有差错,仔细她们的皮。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夏宁心知这是张嬷嬷要和她说话。 她发泄了一通后,气早已消了大半,只是有些心思如鲠在喉,令她脸色难看。 嬷嬷走到她身边,劝道:“好姑娘,好娘子,明儿个可您的大喜日子,继续板着脸可要不美了。” 嬷嬷说话的口吻,像是在哄着小孩似的宠溺。 夏宁最心软这一套。 她示意让嬷嬷坐下,自己才松弛了些,细眉轻敛着,余光往外瞟了瞟,“外头那个,说是从宫里头来的,还不知背后有那位主子。我忍她多日,今日……”她笑意有些柔软,向着嬷嬷,“给嬷嬷添麻烦了。” 嬷嬷愣了愣,没想到她会这般说。 心中自然是熨帖。 “那老东西做的是过分了,按着姑娘的性子……”嬷嬷笑了声,打趣道:“能忍到今日已是不易,好几回老婆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明日就要大婚了。” 第165章 新娘子出门咯 嬷嬷愣了愣,没想到她会这般说。 心中自然是熨帖。 “那老东西做的是过分了,按着姑娘的性子……”嬷嬷笑了声,打趣道:“能忍到今日已是不易,好几回老婆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明日就要大婚了。” 夏宁吐出了口气浊气,笑容才松展了些,“是啊。” 但笑意仍未达眼底。 嬷嬷劝了又劝,夏宁不愿与她详说,只得在心中叹息。 到底是……没了梅开与竹立,娘子面上看着和和气气,实则已不愿与其他丫鬟交心。 曾经的夏氏,活的恣意潇洒。 小院子里常能听见欢笑声。 与丫鬟们坐在一起做绣活,闲唠。 日子一日挨着一日,过得平淡,倒也安逸。 如今的娘子,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好了,可那时好时坏的身子,眉间时而浮现的轻愁,当真是越来越好吗。 在嬷嬷离开后,夏宁歇下,睡意不浓倦。 睁眼望着淡青色的帐子。 想起明日大婚,又想起喜事嬷嬷明里暗里的敲打,心中那股烦闷又涌了上来。 喜事嬷嬷所代表的,是皇室的态度。 自是对她处处不满意。 她嫁入将军府后,最终是会变成他们所期望的性子,还是将自己撞得满头是包,也要维持自己心底的执拗。 今后…… 她用手拢着胸前。 侧翻了个身,眼中的不甘之色浓烈到快要溢出。 她真不愿信先生说的那些命。 思绪难解,压抑的心脏微微刺痛。 她立刻止住这些纷乱的思绪,没由来的,脑中闪过一抹模糊的念头,快到她甚至捉不住。 她从前不是这般会钻死胡同的人,这段时日却频频心绪受困。 她皱着眉,毫无头绪时,门外传来微不可查的脚步声,随后紧闭的房门被推开。 夏宁心生防备。 视线隔着垂下的床幔,盯向门口的方向。 宅子里所有人进出她屋子,都会敲门进入。 进来的人脚步声很轻。 像猫儿似的。 辨别不出是何人。 今晚月色晦涩,更看不清身形如何。 她伸手抽出藏在枕下的匕首,一手悄声拔下刀鞘,一手翻转手腕,把匕首藏在袖中。 黑影停在帐前,抬手掀开床幔的瞬间—— 夏宁转过手腕,单臂格挡在面前。 若是贼人,她会毫不犹豫的刺出去。 可当晦涩的月光洒在黑影面上时,她却是呆住了,喉间干涩着,“将……军?” 面前的男人,正是明日要与她大婚的耶律肃。 着玄黑袍服,他的瞳色却比外头的深夜更黑。 眉梢染上秋夜的冷调。 垂眸看人的模样,冷漠、清冽。 浑身那股子高冷的调性不再掩藏,坦坦荡荡的展露在人面前。 她诧异的很。 万万没想到会是耶律肃。 杏眸睁的微圆。 这一刹那的迷惘爬上她娇艳的面庞,意外的可爱有趣,让人禁不住多看两眼。 “您怎么来了?不是说——” 她不解的询问,身子往前倾了些。 丝绸寝衣,滑不溜秋。 袖子跌落露出一截小臂。 也将泛着冷光的匕首露了出来。 夏宁视线一晃,想要藏起来。 耶律肃动作比她更快一步,单手轻轻扣住她的想要躲藏起来的手腕,另一手从她手中取下匕首,挑眉冷声询问:“刀鞘呢。” 语调冷冷的,也不知是夜里寒气染的,还是被夏宁的气的。 夏宁从被子下摸出刀鞘,双手奉上,瓷白的脸上笑意柔软。 耶律肃拿了刀鞘,把匕首收起后又还给她,做完这些后,视线凉凉落在脸上,说了句:“防人之人倒是不轻。” 夏宁哭笑不得。 半夜被人擅入,若非她现在体力不济,高低得过两招才罢休。 她内心默默的想,等到回神时,却发现他伸手解开束带、外袍,竟是要在这儿歇下的意思。 她愣了下,问道:“您不打算回去了?” 耶律肃将衣裳统统扔在床边的架子上,又折返直接上了床,语气平平道:“这几日忙的不曾合眼,容我歇上几个时辰。” 说完后,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看向夏宁:“过来。” 这会儿的视线,才温柔了些。 与方才判若两人。 夏宁享受他对自己的这些偏爱。 心中那些杂乱的思绪彻底被她扔在一旁不再去理会,分外顺从的躺下,后背才沾染床榻,下一瞬身子就被他揽入怀中,铁箍似的胳膊禁锢着她纤细的腰肢,将她压在胸前。 久违的胸膛。 结实的令人安心。 夏宁从他怀中抬起脸,目光带了些小儿女的依恋,笑意爬上了眼梢,淡淡的,露出她眼中的喜悦,“您还没回答我为何而来,嬷嬷可是说了,大婚之前男女双方见面可是不大吉——唔……” 微凉的唇压下,堵住她的话。 两张唇触碰。 短暂、压抑的啄吻。 极快分开,可不知是谁的呼吸先乱了分寸,又追了上去。 柔软的唇瓣黏着,触摸着,舔舐着,辗转,占据,掠夺,不放过她的闪躲,纠缠着她的舌,试探的轻吻变得热切、剧烈。 身子越贴越近。 恨不能将人压入血肉之中。 鼻息灼热,气息沉沉。 两人分开,皆在眼中看见了浓烈的情色。 夏氏的媚眼潋滟,红唇莹润,依附在他胸前娇媚的不可方物,“将军……”她的声音是依恋的,带着恳求,邀宠。 耶律肃狠狠闭了闭眼,炙热手掌压在她的后背,将她再一次揽入怀中。 “早知如此,就不从内务府借来人了。” 他的心跳有些快。 强而有力。 身子灼热,欲望凸显。 却只抱着她,不行其他的事情。 夏宁神台清明,从沉浮的情欲之中抽出身来。 什么累了过来歇一觉都是假的。 今夜雪音没了踪迹,她以为是被嬷嬷指挥去请裁缝娘子,却不知道她还去了趟将军府,她与喜事嬷嬷的不合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中。 方才,他的眉梢、身子、嘴唇都沾染着寒意。 显然是夜里策马疾驰赶来的。 夏宁嘴角扬起,身心都像是浸在温泉之中,带着令人微醺的飘飘然,她轻声道:“那可不行。” 只当是没听懂他话外之意。 耶律肃嗯?了声,低下头,托起她埋在胸前的脸,两人紧挨着,气息纠缠缠绕着,嗓音暗哑,“为何。” 夏宁的眼睫轻颤着,脸颊微红,嘴角抿起,笑的有些狡黠,“没有这位嬷嬷,我哪能大礼小礼收了那么些好东西,铺子田地庄子营生不说,奇珍异宝、锦缎不皮那些更是占了足足两间屋子呢。” 她说的兴起。 眼中的欢喜明晃晃的,她丝毫不掩饰对钱财的喜爱。 耶律肃被她的笑容感染,眼中也渗出些许笑色,“这便满足了?” 夏宁好奇,“将军究竟还有多少好东西?” 他经不住心间的蹁跹,在夏氏柔软的唇上吻了下。 “我母亲还留了不少物件下来,有些个较为贵重不便搬动,待明日你进了将军府,我再带你去看。” 这也是耶律肃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 他的口吻寻常,像是说一件极其普通的事情。 眼神语气不曾有异。 夏宁却留了意。 他的母亲是…… 当年的禾阳长公主? 还没等夏宁说什么,耶律肃在她眼睑上落下一吻,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他微倦的声音,“睡吧,明日还要折腾一日。” 明日—— 是他们大婚的日子。 他的唇离开,夏宁掀起眼睑,与他对望。 眼中的情欲散去,只余下彼此的影子。 夏宁在他胸前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温柔小意着道:“明日见,愿将军今夜无梦。” 这般温柔、真实的眉眼,耶律肃抬起手,粗粝的指腹细致的摩挲着,视线深深,嗓音沉淀着深情,“明日见。” 这一夜,是夏宁这一段时间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当真是一夜无梦。 直到荷心来叫她,夏宁才陡然惊醒,立刻向身侧看去,旁边早已空了,被褥里的温度也凉了下来。 荷心单纯,见她伸手在被子地下摩挲,便问道:“姑娘在寻什么,可是什么簪子、耳坠丢在床上了?奴婢来寻罢。” 夏宁收回手,张口问道:“昨——”才说了一个字,又忽然住口,笑着道:“没什么,叫人进来侍候罢。” 有专门的梳头婆子替她开面、绾发。 宅子里涌入了许多人。 安静的宅子在今日彻底热闹嘈杂了起来。 夏宁像个精致的泥塑美人儿,任由几个动作利落的嬷嬷在她脸上、头上忙活。 开面时,两根细细的白棉线在她脸上翩飞,绞去脸上的绒毛,绞过之后,面颊上火辣辣的疼,但也光滑细腻,粉一扑上,再抹上胭脂、口脂,铜镜里的女子美艳逼人。 嫁衣层层叠叠穿上。 宽大的袖子,掐出纤细的腰身,沉重的裙裾。 大红中藏着金线。 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盛装打扮,一身喜气的尊贵,艳丽的像是九天玄女下凡,头上昂贵的金冠,面前垂下的细洁珍珠帘子,走动之间,隐约可见其美艳之姿。 顾盼生辉。 倾国倾城。 美的直击人心。 宅子里只可听闻惊叹之声。 她由荷心、雪音搀扶着走出宅院大门,转身朝着宅院福一福身。 行动之间,珠光潋滟,身姿婀娜动人。 艳色的红唇轻启,声音清冽,吐词清晰,“夏家女今日就要出门去,就此拜别嬷嬷。” 旁的新娘子才说出门词时,不是哭哭啼啼,就是羞涩腼腆。 极少见夏宁这般调子。 周围一众人内心感叹,不愧是嫁给将军的女子,就是与旁人不同。 美貌动人,这气势也飒爽。 夏宁稳得住。 倒是充当她娘家人的张嬷嬷哭成了泪人儿,抹着眼泪,送出门词说的泣不成声,“姑娘此去,今后定要扶持……” 险些没说完。 夏宁被嬷嬷哭的眼眶也经不住泛红。 她握住嬷嬷的手,声音也有些不稳:“嬷嬷别招我眼泪了……三朝回门后……我就来接嬷嬷家去……” 嬷嬷点头,泪眼婆娑,“好好,都好……姑娘……娘子好好的……” “吉时已到,新娘子出门咯!” 高高朗朗的唱喝声响起。 字句里都是喜气洋洋。 夏宁矮了半截身,由嬷嬷替她盖上红盖头,被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外,鞭炮声不绝于耳。 伴随着巷子里孩童天真的欢呼声。 “出门咯!” “新娘子出门去啦!” “嫁人啦!” 一路热闹着,半大的孩子们追在马车后面讨糖吃,喜糖洒了一路,孩童的欢呼声几乎要将天都掀了。 夏宁为高嫁。 男方可不上门迎亲。 可在马车出了巷子时,跟着马车步行的荷心激动的敲了敲马车壁,压着嗓音道:“将军!是将军亲自来迎亲了!” 夏宁倒不意外。 她悄悄掀开帘子,朝前看去。 头顶着一个红绸花球的黑马之上坐着的新郎官,与她一般穿着大红之色,金色暗纹绣满,在阳光下金光熠熠。 与他那张清冷的面庞极不相符。 矜贵的让人生出他并不欢喜的错觉。 可下一瞬就打脸了。 马车缓缓出现,他如墨黑沉的眼底翻出丝丝缕缕温柔的笑意,哪怕只是看着马车,不见真人,也足以令他露出偏爱。 看呆了前来亲近的一大堆手下。 这这这—— 竟然是训起他们毫不手软的将军??? 喜事嬷嬷很快发现了夏宁的动作,上前一步将她掀起的帘子放下,脸上朝着外人笑意盈满,对夏宁说的话却不那么友善:“新娘子不可抛头露面,教人看见了只会说您不庄重。” 夏宁未出声,全然没将她的话听进去。 十里红妆,唢呐锣鼓喜乐喧天。 声势浩大,排面阔气。 穿过半个京城,引来万人围观。 一路上撒到喜糖糕点无数,还有腰间系着红绸的府兵四处派发铜板,两个用红线串在一起,寓意好事成双。 如此大的手笔,着实让京城里热闹了整整一日。 孩童们吃着甜滋滋的喜糖。 大人们拿着铜板,沾上了将军大婚的喜气,笑的牙豁子都露出来了。仟仟尛哾 这一路到处能听见欢呼恭贺之声。 马车缓步前行,热闹一路。 迎亲的队伍在将军府门前停下。 喜悦的唢呐声更是热闹。 第166章 ’等我回来\‘ 夏宁由喜事嬷嬷扶着下马车。 耶律肃也翻身下马。 在围观的百姓目光之中,他朝着她走去,目光坚定,步伐稳扎,最终在她面前两步外停下。 喜事嬷嬷又取了一条红绸,两头交到他们手中各自握着。 红绸中间是一朵硕大的红绸花团,沉沉的坠了下去。 门口的唢呐锣鼓的声音不绝于耳。 喜庆又热闹。 喜事嬷嬷在一旁提着嗓子,热热闹闹地唱喝着:“新郎官、新娘子进门咯!” 将军府大门洞开。 甚至连门口的两座石狮子脖子上都挂着红绸花团。 两人牵着红绸,在一众宾客的拥簇下,一步步走入府内。 府兵们笑的合不拢嘴,不停地洒喜糖铜板。 由喜事嬷嬷引着进了花厅,花厅里更是坐满了人,妇人的脂粉香混杂着茶水的清香,充盈着整个花厅。 夏宁盖着盖头,也依稀能从盖头下看见锦衣锦袍的衣饰。 甚至还瞥见了一抹祥云龙纹。 她心思一跳,偌大南延,能用这种图案的,仅有几人。 来不及细想,结亲的唱和声起。 夏宁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提线木偶,由丫鬟扶着拜天拜地,最后一拜后方才礼成,又唱和起一句‘入洞房’,花厅里更是热闹。 自有两位耶律族中的年轻男子端起案上的龙凤花烛,在她与耶律肃面前走着,红烛的光罩在他们脚下。 一路走一路引着。 直至进了新房内,龙凤花烛放在屋子里的长案之上,两人方才退出。 临行前,还与耶律肃捶了下肩,口吻熟稔:“等你来吃酒,今日不灌醉你大家伙儿可不罢休。” 另一人笑着推搡着出去,“吃醉了还如何洞房花烛夜!” “也是,人生一大喜事也!” 人都走了出门,说笑声仍清晰的传来。 夏宁被扶着坐在床榻边缘,屋子站了她的四个丫鬟,一位喜事嬷嬷,还有…… 耶律肃。 他迟迟未走,走到她面前。 在她盖头底下看来,他玄黑金纹的长靴停驻在自己跟前,喜袍上有熏香熏过后的味道,还染上了爆竹的硝烟味儿。 似乎…… 也是今日的气息。 他伸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嗓音克制着,“等我回来。” 这声低沉的话语,只有他们二人可闻。 她心绪跳动,抿着红唇,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细声细气的答道:“好。” 尾音婉转,透出几分欢喜。 他说完了话,手迟迟没有松开。 直到外头有人才催了,他才松开手,锦靴跨着步子离开。 可不知为何,在门口那儿又停驻了一瞬。 惹得屋子里的丫鬟们想笑又不敢笑。 平时她们可怕极了这位冷面手腕冷酷的将军,今日却见将军这般频频失态,在她们家姑娘面前,更是温柔的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夏宁虽看不见他的表情,仅凭着他的步子也能看懂。 她心暖的不像话,笑着扬了扬声,“将军,快去席面上罢。” 那双锦靴才彻底迈出屋子。 她早起梳洗绾发、绞面、穿衣打扮,又等着吉时出门,路上马车走的极慢,约莫有两个时辰,浩浩荡荡的穿过半个京城。 到了将军府后接着就是拜堂。 她问了丫鬟时辰,雪音回她,已是申时四刻。 “竟这么晚了?”夏宁嘟囔了句,手微微嗯了下腹肚,她这一身嫁衣繁琐奢靡,层层叠叠许多层,穿脱都需要丫鬟侍候着,更不用提如厕有多不便。 为了大婚正日减少如厕,新娘子大多会断食大半日。 实在饿的狠了,就吃两块酥饼,连口茶都不敢多喝。 眼下仪式已经走完,夏宁实在饿的受不住,眼前阵阵发晕,头上沉重的发冠、发钗更是压得她眉骨连着眼骨一阵阵的疼。 她掀开盖头,唤来丫鬟,“帮我松松发髻,再寻些吃的来。” 盖头才掀起来,喜事嬷嬷见状几步上前制止,险些就要上手替她把盖头掀下来,夏宁清冷的眼神瞟她一眼,嬷嬷这才不敢随意动手,“这红盖头要由新郎倌才能挑下来,娘子这般自己掀开不吉利啊!” 嬷嬷说的直皱眉。 语气责怪。 夏宁神色不变,“嬷嬷口中不吉利的说法可真多,知道嬷嬷是为了我好,不知道的听了去,还以为嬷嬷这是盼不得好,日日说这不吉利那不吉利。” 她眉眼嗔怪,便是连这般说话也妩媚动人。 “姑娘多守些规矩——” “哈——” 夏宁抬手掩唇,懒散的打了个哈欠,柔柔娇娇的抬眉,“累了这大半日有些乏了想歇会儿,嬷嬷去外头候着罢。” 去外头? 她可是内务府请来的喜事嬷嬷! 嬷嬷当即脸色微变,语气强调着:“娘子别忘了,老身是喜事嬷嬷怎能离开新娘子半步?” 夏宁扯下盖头扔在手边,不轻不慢道:“雪音,伺候嬷嬷出去。” “娘子!” 雪音对夏宁虽不如其他几个丫鬟那么热络,但夏氏是将军认定的女子,区区一个嬷嬷如此欺辱夏氏,便是她也要为夏氏抱不平。 雪音扶着嬷嬷,嬷嬷仍不愿走,她动作不免粗鲁了些,弄疼了嬷嬷。 嬷嬷当下就发了脾气,眉毛倒竖,圆盘似的脸此时根本看不出喜气二字,反倒显得刁蛮刻薄,“夏娘子好嚣张的气焰,敢让下面的人这般对老身!老身自问勤勤恳恳操持大婚一应事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夏娘子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连着谨遵教训恪守规矩几字都忘了么!” 夏宁猛一转头看向她。 额前的珠帘拍打在她的脸上,珠玉脆响声叠声响起。 杏眸中冷色涌现。 那张红唇桃腮,艳如九天玄女似的面庞仅仅眼神变化,气势陡然凌厉逼人,“嬷嬷大可以再大声些,最好是把外院里的人全部招来才好,让将军、那些公爵侯爷、乃至宫中殿下看看,我这新嫁娘是如何欺负您的,让大家给您讨个公道,如何?” 她分明坐着,矮站着的嬷嬷半个身子。 言语间字句清晰。 眉眼厉色,气势桀骜不驯。 她不曾与嬷嬷掰扯往日那些过错,将一军,堵得人哑口无言。 嬷嬷是宫中有人指派的不错,但只是为了敲打夏氏,而非是搅黄这一次的大婚,令此次大婚出端倪。 耶律肃用他手中所有的权势逼得皇室同意这桩婚事。 如今若让一个嬷嬷搅黄,别说是耶律肃,就是连她背后的人也不会留她小名。 嬷嬷铁青着脸。 夏宁一扬下颚,嘴角沾了些不屑的冷笑,“还愣着作甚,拖,哦不是,带出去罢。” 雪音‘搀扶’着嬷嬷出门去。 门一合上,三个丫鬟脸上都露出痛快的笑意。 夏宁扬起视线,在她们面上轻描淡写的扫过,“你们三个还站着笑什么。” 语气平坦,眉目淡漠,三人一时摸不准她的喜怒。 有些慌了。 纷纷福身请罪,“姑娘,奴婢们知错了……” 夏宁忽而嘴角笑意加深,清冷的眼底笑意淙淙,带了些作弄成功的得意,“我饿的不成,快点那些吃的给我,在替我松松发髻,这些沉甸甸的金饰坠的人头皮都生疼。” 三个丫鬟抬头,见一个张娇艳灿烂的笑脸。 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们姑娘当真是好看。 笑起来更是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大婚之地并未选在世安苑,而是在前院的正院里。 几个丫鬟与这儿的府兵都不大熟,她们也不便去厨房拿吃的,外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们仍需恪守规矩。 丫鬟们将圆桌上的糕点捧来,又捡着被面上撒的花生、桂圆等干果。 吃了个半饱后又喝了一盏茶水,整个人止不住发困。 外头天色暗下,院子里的大红灯笼点起,隐约能听见外院席面上的热闹。 愈发衬显的她这儿静。 她倚靠在床柱上,眉间倦色缠绵。 屋子里只留了一个荷心侍候着。 荷心嘴甜眼利,是四个丫鬟中夏宁用的最多的。 这会儿留她在屋子里时候,她见夏宁神思困倦,悄声站在她身旁,轻声道:“外头的席面结束还早着,姑娘这会儿先歇会儿,暖柚春花都在外头守着,将军一来奴婢再叫醒您。” 夏宁倦怠的应了声。 像是困,又像是心中有事,脸上的喜色都落了下来,眼神也悠远着。 那会儿…… 她钦羡外头的热闹,贪慕着女子出嫁,问竹立,若她能穿上嫁衣,该有多美? 竹立答她:自然是倾国倾城。 今日她听见了无数的惊艳赞叹。 当成应了倾国倾城。 那时她和竹立在柴房里看着不属于她们热闹。 如今她也在洞房里听着外头的热闹。 屋子里的静,让白日里感受到的喜气、热闹都变得有些遥远模糊了,冷静下来,这一日恍然如梦。 这些话她无人可说。 信任一人,爱护一人,最后眼睁睁看着她们为自己死去,那种感受她不愿再来一次。 今后…… 谢安先生的话成真了,那就让她自私一回,把那些痛不欲生留给旁人罢。 她合上沉重的眼皮,缓缓入梦。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又有人在耳边唤她姑娘。 夏宁坠在梦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逼着眼睛,像是被梦魇困住了。 喉间发出轻轻的哼声。 荷心急的不行,方才雪音姑娘来报,外头席面散了,将军已经这儿赶了,不一会儿就要到了。 可—— 姑娘醒不过来! “姑娘快醒醒,将军就要来了!姑娘!” 她又是轻拍,又是低声唤醒。 直到门外传来几人的脚步声,她急的后背生出一层层的冷汗,最终见她怎么也醒不过来,赶在将军进来前,把红盖头替她盖上。 才盖上,就听见夏宁似醒非醒的声音,“荷心?” 荷心已屈膝跪在地上行礼,压着嗓子回道:“将军来了。” 话音落下,耶律肃进入。 他身后的侍从、亲卫都被他打发了,只有一个喜事嬷嬷殷切的跟在他身后进来。 喜事嬷嬷自然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就引来耶律肃的不悦,他往屋内走着,目不斜视,声音被酒灌的沙哑,少了些骇人的冷色,“都退下去。” 跪在夏宁身边的荷心弓着身子退出去。 喜事嬷嬷犹豫了瞬。 之后的挑盖头、交杯酒都需她,她应当是不必退下的。 才想过后,却见将军转过头来,眼神凌厉泛着寒光,“嬷嬷是听不懂我的话么。” 嬷嬷脸色发白,颤颤巍巍应一声是,乖乖退下。 门扉合上。 仅有轻而稳的脚步声靠近她。 室内,长案上龙凤红烛燃烧着,火苗蹿着摇曳着,在墙上投下影子。 耶律肃今夜实在高兴,敬酒的来者不拒,一时吃的有些多了。 但他酒量素来好。 只是面色有些白发,眼底的神采奕奕,清醒明亮。 屋内无人,他不再束缚自己。 眼神贪恋的望着夏氏。 他拿起长秤,挑起红盖头。 本以为会对上一双含笑,娇柔,期盼的眸子,却没想到夏氏惺忪着睡眼,脸上皆是慵懒的困倦。 这夏氏…… 他眼中是无奈的浅笑,将盖头与长秤扔在一旁,走到她面前,手指落在她的下颚,将她的脸抬起来,嗓音醇厚,弥漫着温柔,“还是没睡醒,嗯?” 夏宁困得脑子都是糨糊。 她眼神摇晃着,见眼前的耶律肃一身喜气,触及他温柔的探视,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 眯起眼。 眼眸弯弯。 笑的柔软依恋,她囫囵着嗯了声。 红唇轻启,嗓音黏糊糊的,“还饿了……” 她鲜少如此说话,令耶律肃新奇,也是爱极她这般不设防的柔软,语气愈发温和了许多,往后瞥了眼,桌上的盘子空了大半,回眸含笑的问她,指腹在她下颚上轻轻摩挲着,“还没吃饱?” 她怕痒。 这会儿困极了,他还来捉弄自己。不由得生了脾气,拍开他的手,“不过是些干果糕点,哪里能吃得饱。”说完这句话,倒是缓缓清醒了过来。 耶律肃走去圆桌旁,端来一碗吃食。 冒着热气。 里头浮着五个白白胖胖的汤团。 他耐心极好,弯着腰,勺起一个圆滚滚的汤团。 夏宁瞧了眼,“哪儿来的汤团,我方才怎么没看到?” 盛起的汤团递到她的嘴边,他沉着声,“张嘴。” 第167章 洞房花烛夜 夏宁凑上去,轻咬了一口,里头芝麻猪油馅儿就溢了出来,满口喷香的芝麻香气,甜津津的。 她彻底清醒过来。 知道这是仪式之一,也愿意跟着仪式走。 刚想说是生的时,却又止住,有些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这汤团是熟的。 耶律肃对上她微惑的眉眼,冷冽英俊的眉眼温和着,询问道:“好吃么。” 夏宁点头,如实回道:“好吃。” 他眼神愈发深邃。 又问,“甜么。” 夏宁看他的眼神愈发古怪,嘴上仍答道:“甜——” 后面的话被全数吞了下去。 甜混着酒香,纠缠的难舍难分。 明明昨晚才见过,他们也曾同床共枕,可这时的心却酸软着,渴望着。 屋里的龙凤蜡烛发出爆裂声,突兀地响起,又悄声归于寂静,仅有那烛火摇曳了一瞬。 呼吸声渐止。 双唇分离,牵扯出的银丝断裂。 她的双唇是被索取后的痕迹,莹润艳红,仍比不过她眼中的艳色。 他的眼神炙热,沉稳被颠覆了,情色起伏,嗓音沙哑,“当真是甜的。” 夏宁娇媚的笑,如丞待露水浇灌的娇滴滴的芙蓉芍药,双手勾上他的脖子,媚眼如丝,头挨着头,说着些荤话:“将军不再尝尝,是奴家甜,还是那汤团馅儿甜?” 尾音咬的魅惑。 眼梢更魅的像坠了钩子。 能把人的魂儿一起勾来与她厮混。 耶律肃的手掐上她的纤腰,手臂用力一提,将她抱在膝上。 她娇呼一声,故作娇弱。 可偏偏抱了她,只顾着端着汤碗为她一勺勺吃汤团。 汤团热气腾腾,那芝麻馅儿更是有些烫嘴,她吃的整个人都热了起来,心思旖旎起伏,抱着她的男子却稳如泰山。 夏宁咬着唇,分散了心思,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搂着他脖子的手开始不安分,四处游走点火。 仗着耶律肃对她的偏爱,动作也愈发过分。 灵巧的手从斜襟里滑入,直往往下滑去,男人喂她吃汤团的动作这才稍顿,面上还正儿八经的继续喂她一勺。 夏宁偏过头去,妖精似的做派,“将军,您怎么不看人家?” 纤手彻底没了分寸。 耶律肃的呼吸一窒,隔着衣料捏住她的胡作非为的手,嗓音情欲暗哑,“吃完。” 夏宁媚笑着,眼梢上调。 意味深长的哦了声,一只手被捉住了,另一只手不甘寂寞,在他胸前画着圈圈,脸蛋昂起,她知道他最爱自己这般望着他,“您莫不是想先喂饱人家……” 话音落下。 咬着唇,似笑非笑的看他。 偏不吃他递来的最后一勺。 汤团已被她咬破了糯米皮子,里面的芝麻馅儿溢满了整个勺子,黑乎乎,黏答答的。 他眼神愈发温柔,“听话,吃完。” 夏宁心肝一颤。 如高岭之花的男人,对着她这般轻声细语,她如何经得住。 便张口含住了勺子,将最后一口汤团吃完,吃的小肚子微涨,浑身都是热乎乎的,心猿意马。 他拍了拍她藏在衣料下的手,命她收回去。 夏宁也听话。 他这才收了手,单手护着坐在怀里的人,身子侧倾,把手里的汤碗、勺子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瓷器撞击的脆响声,清脆悦耳。 怀里的小妖精还不知收敛,缠着他继续说着荤话,勾栏瓦舍里的手段全部用来对付他,娇娇媚媚,措辞下流,但偏从她口中说出来那股妖冶劲儿浓的很。 “汤团也吃完了,可人家更想将军喂旁……呀!” 耶律肃骤然发力,把人掀翻重重压在被褥之上。 被褥上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等物,虽然被夏宁吃了些,但这一摔也让她疼了下。 细眉皱着,开口刚要抱怨他粗鲁不知疼人。 可一扬视线,撞上他发红的眼底,那像是要吃人的模样,她不禁有些晃了,估摸着自己刚才撩拨狠了,惹得他发了性子。 而且他还吃了不少酒,怕是…… 她眉眼顿时软弱了下来,红唇未启就被狠狠吻住。 一番恣意粗鲁的掠夺,惹得她鸦黑的眼睫湿漉漉的,杏眸裹了层水雾,望着人时楚楚可怜,求他待自己温柔些,全然没了方才的妖精劲儿。 耶律肃眼角染了狠色,哪里肯轻易放过她。 他耐了性子,伸手替她拆去头上的发簪、发冠,全数扬落到地上去。 牵扯之下,反而恼了她身上层层叠叠穿脱复杂的嫁衣,一扬手撕了了事,露出大片雪白的肌理。 鲜艳的红。 洁絮的白。 浓墨的黑。 纠缠在一起,刺激的这他的眼。 夏宁分了心思,想着头上那一套头面价值不菲,若坏了也是麻烦,身子跟着探出去要看一眼,才探了一半身子被耶律肃捉来用力打了一下臀。 在安静的屋子里,有些刺耳。 却又生出旖旎的味道。 夏宁顿时生了脾气,也不做出不甚娇柔的姿态,敞开了直接纠缠上去,动作生猛又出其不意,耶律肃不敢下狠手怕伤了她,一个心软,一来二去竟是被她扑倒了。 耶律肃难得愣了下。 眼底有些诧异。 这眼神看的夏宁心中一阵暗爽。 她单手撑在他的胸膛上,轻声,娇着调儿:“欺负人这事,您会,我也会。” 身上的嫁衣被撕坏了,半挂不挂的吊着,她指尖轻轻拂过,芙蓉出水,堆叠在脚尖。 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服侍他,却不依他。 磨磨蹭蹭,欲拒还迎。 眼看着他眼底暗色深邃,眼尾发红,冒尖的喉结错动。 连着身子都滚烫起来。 她折磨着人,却不防自己也难受的很,纤腰上抚上一双宽厚粗粝的手掌,掐着她的腰,将她高高托起,猝然翻身又将她压下。 不再纵容她的挑衅。 …… 她眼神涣散迷离的求他,声音都是哭声:“将军……” …… 他几乎要将她的腰也折了,逼着问她:“叫我什么。” …… 她的声音细碎着,“官人……相公……” …… 红罗帐下,春宵交缠。 平息之后,两人也不曾分离,她被拥在怀中,静静的喘息。 两人皆是素了许久,夏氏更是。 身子早已被折腾的化成一滩水儿,连胳膊都动不了了。这会儿被疼爱后,面颊餍足,生出桃色来。 帐间无人说话。 气息糜烂。 不知哪一刻起,手在她肩上游走。 夏宁扭着腰就要逃,眼看着就要成功,又被他摁着后背,她像是刀俎上的鱼肉,任凭处置。 细密的吻落在肩头,也随着她那会儿的胡作非为,一路往下。 …… 她直呵气,揪着被子的五指蜷起,娇艳面庞生出浓浓的艳色,下唇紧紧咬着,胡乱的喘息着,眼前阵阵发白。 …… 折腾了半宿,她如风中落叶颤颤巍巍,惹人疼惜,被他拦在怀中,无力的讨水喝。 耶律肃起身为她去倒了盏水来。 端着茶盏,将她从床上扶起,细致的喂她。 她浑身都在发颤,一盏的温水,洒了小半,沿着光洁的下颚滑入。 喝完后,他放下茶盏,又来一一吻去洒出来的水渍。 吻着吻着…… …… 床幔挑起,烛火照进来,明晃晃的刺眼。 将她娇媚的,魅惑的,美好的,照的一清二楚。 她哭着求着,几乎把人都心都快哭软了,他仍不放过,把她抱了起来…… …… 一把娇媚的好嗓子都沙哑了。 床榻吱吱呀呀,许久都未停下。 …… 天光微亮时,屋子里才传出叫水的声音。 夏宁早已没了力气,任由被他抱着去清洗。 现在侍候她的几个丫鬟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在世安苑时还算是收敛着,这会儿床榻上一片狼藉,看的她们脸红的几乎要滴血,手上动作却愈发麻利。 欢爱后夏宁累的几乎要睡去。 入了水中后倒是清醒了些。 只是腰肢酸软的坐不住,她开口与他说,想让丫鬟进来侍候,他却解了罩在外头的外衫进来。 夏宁这会儿一看他就有些怕。 浴桶宽大,容纳两人绰绰有余。 只是他身子高大,一进来,水溢了许多出去。 他清隽的眉目温和,将她抱在身前清洗。 之前也有过几次,只是那会儿她不是昏睡过去,就是困倦的脑子打结,这次清醒着,她不由得尴尬闪躲,“我自己来。” 身后的嗓音响起,“好。” 夏宁微微侧脸,水汽熏得她脸颊微红,面色湿漉漉的,“您先出去。” 耶律肃挑眉,“若我出去后你晕倒怎办。” 她不假思索:“那就叫个丫鬟进来候着。” 男人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将她转过身子,面对自己,热气氤氲着,模糊了眉眼,倒是让他生出了些邪气,“你确定,那些个丫鬟能看这些。” 她身上都是痕迹。 夏宁哽住。 从前她就不喜欢丫鬟侍候。 这会儿这般,她更是不愿意。 她偏过头去,知道是躲不过了,瓮声瓮气,耳尖都红了,“麻烦您了。” 他轻笑一声,“夫人客气了。” …… 男人到底没怎么学会伺候人。 夏宁忍不住嘶了声。 他低声询问,“弄疼了?那我再小心些。” 这样温柔,才让她解了些气。 夏宁泡的鼻尖都微微发红,斜眼眼波潋滟瞅他,“将军何时会这些了。” “嗯。”他喉间错动,应了声,忽然又掀起眼睑,沉沉一笑,致命的危险,“看来夫人的教训还没吃够。” 夏宁身子颤了颤,猛然后退,水泼了出去。 …… 在屋子更换床褥的荷心、春花忙完后,听见里头的动静,红着脸垂着头急忙逃出去,还不忘把门合上。 在院子里逃得太急,一不小心撞上了雪音。 雪音闪身避过,见两人如此毛躁,皱了眉,责问道:“你们跑这么急作甚。” 荷心连红的比廊下的红灯笼还要红上几分,支支吾吾的推了下春花,“你说……” 春花许多人,这些事自是好开口些。 荷心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羞死人也说不出那些来。 春花虽然已经历了人事,但也不曾那般…… 她脸颊红的能滴血,吞吞吐吐的回道:“将军和姑娘……在隔间里……我们不便侍候……” 雪音愣了愣。 下意识的抬头,看向烛火通明的屋子。 廊下的灯笼,红的刺眼。 - 次日醒来后,即便红罗帐垂着,也依稀能看见帐外撒入的阳光。 时辰已经不早。 她理当起来梳洗,大婚第二日,如此贪睡实在不妥当。 但她浑身不适,骨子里泛着懒散,胳膊腿儿都抬不起来,才挣扎着动了动,身旁安睡的人就睁开眼醒了过来。 夜间的缠绵。 似乎让两人的距离更近了些。 她也窥探到耶律肃不为人知的一面,更是感受到了他的温柔。 视线对上。 他醒来后并不会像夏氏那般睡眼惺忪,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冷峻的面庞近在咫尺,这般偏爱,令她如何不心神意动。 她伸出胳膊去抱他。 皙白的胳膊才探出被褥,就被耶律肃拉着藏在被褥下,他贴身靠近,将她揽入怀中,一夜失了分寸的癫狂后,嗓音沙哑,“盖好被褥,小心染了风寒。” 她贴在他的胸前,隔着薄薄一层中衣,听着他沉稳缓缓的心跳声。 眉睫微垂,异常温顺。 浑身皆是被疼爱后的餍足,娇媚。 令他想要藏在怀中。 像是猫儿般。 两人就这么静静相拥着,无声温存。 屋子外传来丫鬟们的小声议论声,问的无非是将军与姑娘起没起。 耶律肃耐着性子陪她躺了会儿,听着夏氏的呼吸声渐沉,眼睑张张合合,似乎又要睡去了。 昨夜当真是折腾过了。 耶律肃等她睡着后,才起身去洗漱。 两人都不喜欢由着旁人侍候,大多时候都是亲自动手,这一日也不例外,让下人送了东西进来便让他们仍在外面候着。 夏氏实在好睡。 待他梳洗完毕,夏氏还维持着方才那个姿势,睡得呼吸声浅浅。 他复又躺了回去,动静大了些,才把她惊醒。 被吵醒的夏氏脾气不小。 他低声询问,“还不起,嗯?” 夏宁皱着眉摇头,埋在他的胸前,轻媚的嗓音黏糊糊软绵绵的,“困的很……再抱一会儿……您安静些……” 耶律肃嘴角是无奈的浅笑,“好。” 应是这么应的。 但手却在她面庞上游移。 从眼睑缓缓滑下,触及鼻尖,摩挲着双唇,滑到后颈,沿着背脊一路往下。 第168章 哭了我一身是水—— 粗粝的手掌所经之处,带起阵阵麻酥。 她受不住痒,哼哼着闪躲。 腰肢扭了幅度大了些,牵扯的一阵撕扯的痛,令她面色微变。 这一犹豫,就让他捉到了空隙,乘虚而入。 身躯狠狠一颤,她弓着身子要逃离,杏眸中哀求之色教人动容,“我起,我起!” 他扣住她后缩的身子,牢牢禁锢。 垂眸低语。 薄唇掀起,眼中的暗色浓烈。 “晚了。” 夏宁:??? 她轻呼一声,起先还有精神求饶,可越到后面声音破碎不堪。 一夜巫山云雨。 她的身子极致敏感。 轻轻一撩拨,便已动情。 可一碰就娇着嗓子唤疼,一疼就揪着他的肩膀低声啜泣,博不到他的怜惜索性张口咬在她身上,可咬了又被轻揍几下,情趣更甚。 夜里他已不成体统的胡闹了一番。 白日里收敛了许多。 二人温存一番后才起了身,叫了水。 夏宁自是被抱着去隔间洗漱,这回耶律肃到不曾再折腾她,面色正经的替她清洗,倒是夏氏实在不习惯这般亲昵。 她被揽在胸前,腰肢酸软的坐不住,由他拖着,头搁在他坚硬的肩头,稍稍出神。 脸色酡红一片。 眼睫微微颤着,眸中水雾缭绕。 贝齿咬着下唇,不时吸气几声。 抱着出水后,她才莫名松了口气,两人各自穿衣去。 夏宁套上了贴身衣物,才将丫鬟唤进来服侍。 荷心扶着她穿衣,因在胡闹时散发湿濡了大半,也不好绾起发髻,只得用棉布细细的擦拭个半干,披在肩上等着。 另外三个丫鬟刚好将早食端了上来,便一同退出去。 耶律肃用膳时,不喜旁人在侧侍候。 夏宁单手扶着酸软的腰肢起身,行动之间略有不变。 浑身透着虚脱感。 可看着耶律肃,这人倒是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与她这消耗过度的虚弱截然不同。 夏宁有些妒色。 凭什么一样的事儿,她不止过了度伤肾,还伤腰废嗓子。 她坐下时,面色已恢复如常。 看见丰盛的早食,这才生出了些胃口。 耶律肃不挑食,但今日这一桌早食处处照顾着她的口味,软糯酥烂、清甜爽口的样式居多。 她敞开了肚子吃。 耶律肃见她胃口不错,桌面上不免多照顾了些。 夏宁看着自己碟子里咸口糯米糕,有些受宠若惊,她也吃了八分饱,此时饶有兴趣的看他,顾不上吃了。 杏眸微亮,嘴角嗪着浅笑盈盈。 她敏锐,察觉到自昨日大婚后,他待自己更不一般。 这些细致温柔的照顾,令他判若两人。 可偏偏他面上还是那副高冷、矜贵的态度,只是在待她的事上,温柔的让人几乎招架不住。 想起昨晚的种种,她喉间微热,咽了下口水。 她有些好奇,昨晚那些事,是因大婚,还是因酒。 耶律肃席间话少,见她不好好吃,这才偏了一抹视线来,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下,“认真吃,吃完歇半个时辰还有汤药。” 夏宁不理会。 看的愈发明目张胆。 她也发现,白日里的耶律肃会收敛许多,这恰恰能让她得寸进尺。 耶律肃被她看的无奈,停下筷子,“我这脸上有什么?” 夏宁托腮,“您昨晚喝了多少呀?” 耶律肃细想了一瞬,“屠苏酒、杜康各有半坛,太常喝了一坛子。” 他位置摆在这儿,席面上酒自然贵些。 屠苏、杜康还好些。 只是那太常,却是真真烈性酒。 夏宁在天青阁里酒量算是不错的,两盏太常必倒。 他昨晚喝了整整一坛子! 她满目震惊,掩着唇惊叹道:“那您昨晚还那么生猛——” 耶律肃敲打似的看她一眼,“夏氏。” 夏宁说话随性惯了,刚想嬉闹几句,注意到他的措辞,心生一念,板起脸来,纤细的指尖曲起在桌面上咚咚敲了两下,学他的模样,“您唤我什么。” 视线似模似样的扫去。 她敛了媚色,倒也有几分唬人的气势。 耶律肃挑了眉,淡声道:“夫人胆子当真是大了不少。” 夏宁笑容加深,昂起下颚。 当这句话当做夸奖手下。 下一句,又听见他说:“只是爱哭的劲儿怎么还改不掉,昨晚夫人哭了我一身是水——” 夏宁只觉得喉间不适,“咳咳咳……” 谁说这男子白日里正经了? 男人清冷的眼底生出耐看之色,被她打断了也不恼怒,薄唇扬起,似乎还要往下说。 夏宁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唇。 笑的杏眸弯弯,“少言多食,咱们继续吃罢。” 若是平时,她定会跟着撩拨几句。 只是今日她实在、实在是受不住了。 再来一次,怕是真的要毁了她去。 耶律肃的视线淡淡拢着她,将她的手拉下去,攥在手中细细摩挲,偏面上还正色道:“吃罢。” 她挣扎了下,反而被他捏的愈发紧。 她嘟囔了声,娇气的不行,“这样子还让人怎么喝粥?” 耶律肃闻言,哦?了声,视线看来,循循善诱:“我来?” 耐心极好。 哪还有从前一不高兴就把她扔浴桶里的冷血无情。 夏宁机警,收起娇嗔之色,微微一笑,“不劳烦将——”幸好及时改了口,吐出不太习惯的称呼,“夫君。” 耳廓却微不可查的红了一寸。 她不经意的羞涩,统统落入耶律肃的眼中。 他失笑,她竟也有这幅姿态。 攥着她的手迟迟没有松开。 这一顿早食,他们吃的很慢很慢。 - 新婚燕尔,耶律肃得了三日假,不用上朝,也不用去军营练兵。 他虽疼爱夏氏,却不打算时时黏在一处。 他不是那样的性子,对夏氏所有的耐心放纵已是破例。 用完早食后,就调了一队府兵在府里的演武场操练。 这些日子军营、朝廷、大婚这三件事忙的他实在不得闲操练府兵,这一日得了闲发了狠虐他们。 演武场的哀嚎声都传到了前院里。 入了初冬后,这一日天气还算不错,阳光明媚。 她坐在廊下的圈椅里,脚边窝着一只纯白的雪团子。 住在世安苑的这些时日里,夏宁用不少小黄鱼、小鱼干、烘干的虾米干才得了这位猫主子几分青睐,肯让她摸两把。 幼时那份粘人劲儿怎么也养不回来了。 她手里攥着一本书,看了才两页,便困得昏昏欲睡,胳膊支着脑袋直点头。 最后还是雪音将她唤醒,“姑娘,头发干了,可要进去梳起来?” 夏宁醒了过来,这才点头。 雪音不会绾发,夏宁也不怪她,把荷心唤了进来。 许是得了重用,荷心做事愈发利落上手,性子也开朗了许多,不像是在京郊小院里那般胆怯、行事没规矩。 这其中离不了张嬷嬷的指点。 但终究还是荷心有心上进,在她面前博些脸面。 夏宁不排斥认真上进的丫鬟。 这些时日,荷心也摸清楚了夏宁的癖好,知道她不喜奢靡,只绾了一个简单的妇人髻,只是在挑选发簪首饰时,一一询问。 夏宁仍旧挑了一支绿萼梅的绒花。 选了珍珠明月珰。 面上也不用施粉黛,单凭昨夜的滋润,已让她难掩眉目间的风情妩媚。 便是斜斜的倚在美人榻上,亦如美人如画。 她骨子里发懒,也不愿意听丫头们叽叽喳喳的热闹,让她们都去了外头,倒是雪音进屋子送茶水的时候,瞧见夏宁又躺了下来。 手里虽然握着闲书,但看着脸色,像是又要睡了。 雪音放下茶水后,顿了顿步子,轻声问道:“今日天气不错,姑娘不去院子里走走?府里的院子姑娘还未去过罢?” 夏宁摇头,眼睛盯着书上的字词,漫不经心的答道:“改日吧,身子懒得很。” 雪音这才作罢,下去忙她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虽为夏宁的侍女,但从暗卫营出来的人从不敢懈怠每日的练功。 等她练完后再回前院,就看见夏宁斜倚在美人榻上,艳丽的眉目舒展着,睡得呼吸声沉沉。 雪音皱眉看着。 暖柚放轻了脚步声进来,看见雪音站在屋子里,低声问道:“雪音姐姐在看什么呢?” 雪音回头看她,语气冷淡的听不见旁的情绪,“你不觉得今日姑娘的觉太多了么?” 暖柚脸色发红,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 雪音皱眉,她最不喜旁人吞吐的磨叽,“你红什么脸?” 暖柚咬了下唇,轻跺了下脚,正巧看见春花也走了进来,如见救星般的扯她过来,“春花姐姐……” 春花看了两人一眼,再看暖柚暧昧漆红的脸色,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也跟着脸红。 怎么又是她。 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妇人新婚过后……房事频繁……女子难免……会累些……” 雪音却接受不了的这个答案:“姑娘从前早就是将军的外室,他们……”她语气凝了凝,脸色闪过一抹不自然,“房事也不少,不曾见姑娘这般嗜睡。” 这叫春花想起从前的事情。 笑容添了一分晦涩,她努力平稳的语气,答道:“洞房花烛夜,总……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还要说两句,听见外头荷心在叫她的名字,道了声后匆匆离开。 雪音皱了皱眉,视线落在夏宁的睡容上。 是——这样么。 - 慈安宫里。 汤药苦涩的味道腾满整个宫殿。 太皇太后缠绵病榻多日,上好的汤药方子吃下去也不见好,人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精神也愈发不济。 早已不再垂帘听政,手里的权利全部下放。 新帝即位不足百日,年龄尚幼,不能承担一国之君的重任。 太后病倒后,又设立定国公、辅国公两个职位,直属中枢管辖,担辅国重任。 定国公为文,由宰相衡志韶担任,他缠绵病榻身子不好,但足智多谋善处政局,如今才不过三十而立,就已被提拔至宰相之位。 只是,他沉疴痼疾。 这亦是太皇太后的私心之一。 早慧则寿不久。 等到耶律珩及笄亲政,定国公便可退位养病,一个病秧子,如何能抵得过年少的皇帝? 还有一位辅国公的位置空悬。 她有意耶律肃。 只是…… 祖孙之间出了嫌隙,耶律肃虽也在辅助国事,但那些责任却远远不够,远不够协助珩儿坐稳南延这江山。 她历经三朝,虽不涉前朝,但在后宫三朝的太皇太后,又哪里会是盲目无知的老人? 她一步步为耶律珩筹谋布局。 耶律珩也每日都来看她,这一日他也早早的来了,见嬷嬷在喂药,亲自端来要服侍皇祖母。 太皇太后涣散的眼神,在看见耶律珩出现时,削瘦凹陷的脸上才有些许笑意,“不必你来做这些,让嬷嬷们来。” 耶律珩摇头,在她跟前,声音才露出些小孩子的脾气,“珩儿想照顾皇祖母。” 她浑浊的眼中渗出欢喜,“珩儿当真是好孩子……” 喝完药后,她精神便有些不济。 见耶律珩还在床边守着,强撑着精神,问道:“珩儿还有何事要同皇祖母说的?” 耶律珩的手指纠缠了下,最后才鼓着勇气道:“昨日是肃表哥的大喜之日,孙儿去道喜了。” 这些时日,她食欲不振,心思郁结,锦被下的身子瘦弱的只剩下一把干瘦的骨头,闻言,她呼吸微滞,不久沉默。 耶律珩有些怕。 绞着的手指愈发用力。 半响,才听见太皇太后道:“他高兴就好。” 耶律珩松了口气,皇祖母没生气。 他是瞒着皇祖母去的。 对这位赫赫威名的骠骑将军,从前对他的印象陌生、还有敬畏,但经过这些日子见肃表哥处理朝中事务,雷厉风行、思绪敏捷,手段虽狠但却让人心服口服,令他生出更多的憧憬之情。 他希望能从肃表哥身上学到更多。 皇祖母没生气那就代表他今后还能更亲近几分,谁知才松了口气,就听见祖母微弱的声音响起,“今日太傅快入宫授课了,认真上课,回头来了皇祖母这儿,祖母要听你详说。还有今日递上来的折子……”她说的话有些多了,气喘的歇了口气,“你都需一一拟写,再交给定国公一一过目批阅。午后骑射课业也不能落下。” 耶律珩这会儿才露出些小儿的稚气,垂着脑袋蔫儿巴巴的应道:“是……” 太皇太后拍了拍他的胳膊,无力道:“快,去罢,今日皇祖母乏了,明日再来。” 耶律珩这才起身离开。 在皇祖母跟前,他时依恋祖母的孙儿。 离开的背影却一日比一日挺拔,步伐一日比一日稳健。 \u0007\u0007\u0007\u0007\u0007\u0007\u0007 第169章 房事少些……为妥 太皇太后的病症乃是心结久郁不化所致。 入睡全靠汤药。 梦里皆是光怪陆离,又或是过往的种种,睡一觉醒来竟是比不睡还要疲累上些。 这日她又梦见那些事。 梦中的禾阳跪在地上,声声泣血,控诉她与先帝的狠心。 控诉他们为了让她去和亲,活生生将椿庭折磨致死。 伏在地上的禾阳抬起脸,满目泪痕,眼中尽是怨恨。 忽然她的肚子大了起来,抱着即将临盆的肚子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 她的禾阳! 太皇太后心中急切,想要上前救她的孩儿。 才走了一步,禾阳支起身子,对着她怨愤控诉,双目血红,嘴角淌下刺目的鲜血:“我宁愿去死也不愿向你们求助!是母后与皇兄害死了我!!!” 尖叫的嗓音穿入她的耳中。 眼前一晃,忽然又变成了渊帝。 他跪在床边,求着她留下来陪陪她,从那么小的一个人儿,求到满头白发、形容枯槁,最后躺在床上生出绝望,“母后……临到死了……您都不愿意陪陪儿子么……” 不…… 皇帝…… 她心中痛的几欲被撕裂。 被困在梦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痛苦的呢喃着,凹陷的脸颊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眉间紧拢,守在外头的华嬷嬷听着里头有声音,这才进去将她唤醒了。 从梦中醒来,太皇太后浑浊的眼底渗出水色。 禾阳是她的心结,渊帝是她的愧疚。 她的一儿一女,竟是连入她梦中都不愿意原谅她么。 华嬷嬷见她醒了,只是盯着一处地方瞧,眼神不太对劲,这会儿不敢惊动她,只是拿着帕子轻轻擦去冷汗。 这一段时间,太皇太后总是如此。 小睡醒来总是噩梦多些。 华嬷嬷才收了帕子,太皇太后忽然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腕,那只手瘦的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看着有些狰狞的恐怖,偏力气极大,嗓音沙哑着问道:“你,曾见过那个女子?” 华嬷嬷顺着屈膝跪下,好让她看自己不必抬头。 圆盘的面上携着关切的暖色,柔声答道:“是啊,太皇太后您曾派奴婢去教过那女子规矩。” “好……好……”太皇太后松开攥住的手腕,手臂无比的垂落,一连说了两个好字,眼中的神采暗淡的厉害,“我……时日无多……如今……就让我为了南延再做些事……好让我……去了那地方,也能见一眼先帝……” 华嬷嬷连忙劝道:“您说什么呢,陛下孝顺,日日都来看望他最敬重的皇祖母,便是为了陛下,您也定要好起来才是。” 她却不接这句话。 只是想起耶律珩,暗淡的眼神才有些暖意。 珩儿的的确确是个好孩子。 他聪慧懂事,又是嫡出正统,将来,定能比他父皇更出色。 曾几何时…… 肃儿也曾这般依恋她这祖母。 可又不知何时起,他知晓了禾阳和亲的真相,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一位戏子,甚至还被他查到了禾阳的死因…… 他心中便生了恨。 她一生历经三朝,见过许多人许多事,临到老了,却添了这么些怨恨不甘…… 既无法挽回,那就让她,再逼肃儿一次,再助那孩子一臂之力罢。 这个恶人,她来……就她来作罢。 她缓着声,气音虚弱,“去传罢,让那女子明日进来瞧瞧。” 华嬷嬷不再劝她,应了是。 - 夏宁倚在美人榻上又睡了大半日,用了午食后方觉得精神上来些,一时手痒,就带着几个丫鬟在前院的院子里的玩投壶。 这些小玩意,夏宁玩的一顶一的好。 饶是雪音也被她比了下去。 她们设了小赌注,夏宁轻轻松松赢了十几个铜板,搂在怀里,眉开眼笑。 像是赢了银元宝、金元宝似的高兴。 她性子随和,这会儿心情大好,在阳光下笑的明媚动人,似是艳丽的芍药怒放,看着让人心生喜悦。 丫鬟们自然也高兴。 玩了一会儿,她高兴过了头有些气喘不过来,扶着圈椅坐下来,看着她们玩。 夏宁眼睛利,又给她们做判定。 慈安宫里的公公前来传话时,院子里满是欢声笑语。 等到公公离开时,院子里已是一片死寂。 方才公公来传太皇太后的口谕,请将军夫人明日去慈安宫一见。 荷心等人面带忧色的看着夏宁。 夏宁刚想说话,就瞧见耶律肃进了院子。 丫鬟们自觉退下。 他快步走到夏宁面前,面上不见急切,步子迈的雷厉风行。 在来的路上,已有人将太皇太后的口谕告知。 他见夏宁眉心微蹙着,安抚道:“不想去可以不去。” 午后阳光热烈,烘的人昏昏欲睡。 他一来,却将夏宁跟前的阳光都挡着了。 冬日里就这样,没了阳光浑身很快就升起了寒意。 她松松的环着胳膊,昂起脸看他,眉心的拢起随着话音舒展,杏眸澄澈,“倒不是不想见,不愿见,只是……” 她吞吐着,似是在斟酌下面的话。 耶律肃耐心的听着,眸中的神色恍惚成了深情,“只是何事?” 夏宁险些被他眼中的情绪左右,想要脱口而出,她不愿卷入朝廷那些纷争,并无只是。 但周身离了阳光后的冷意逼着她清醒。 她选择了耶律肃,就知道这些事避免不了。 他为了与自己成婚,费了多少心思权势,令天下人皆知。 那,就有多少人为了耶律肃手中的权势对她下手。 她缓缓开口,“只是你我大婚,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贺礼都是随着太后的贺礼一并送来的,想来也知是出自谁手,可眼下却宣我明日入宫,总不会是她老人家睡了一觉深觉不妥,想好好补给我一份大婚贺礼不成?” 这段话她说的随意,最后才望向他,粉白的唇轻启,“思来想去,将军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她说的委婉,给足了耶律肃面子。 耶律肃也知她机敏,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份赞许。 “今日夫人倒不藏拙了。” 他随口一言,实则却在说她上一回在小花园里装傻充愣之事。 夏宁主动了些,伸手握住他的手,垂下视线,盯着二人交握的手,再一抬头,娇艳的面庞上,眼神认真,“我与将军已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将军不与我透底,便是我有几分小聪明又有何用?” 耶律肃的眼中有惊艳之色闪过,但仅有一瞬。 再之后,目光深沉暗不触底。 只是无声凝视着她。 夏宁本还淡定坦然。 太后请她这事是个开端,之后只会有更多的麻烦。 她身居后院,身子不济,上一回一个郡主就能计算的她身败名裂,如今她只能与耶律肃齐心协力,方能保全。 她不再隐藏自己,愿表露真心。 可被耶律肃瞧得愈发不安。 难道他也如旁人那样,忌惮她这些小聪明,心生不喜? 夏宁正胡思乱想时,听见他的声音在极近的耳畔响起,低沉、克制,麻酥的她耳朵轻颤:“外头这些事夫人都能看懂一二,为何偏在小事上不长记性?” 夏宁先是一愣。 勾人麻酥的语调,令她一时思绪蹁跹。 但在他抬起手的瞬间陡然醒悟。 好不容易缓些的腰似乎又疼了起来,她笑着后退两步,耶律肃环胸看她,眼神浮着清冷的笑意。 看的夏宁浑身骨头都疼了。 一时失了稳重,转身拔腿就跑! 可跑了两步就懊恼了。 她……怂什么呀。 跑了岂不是更要被加倍教训? 之后,被耶律肃扣着身子抵在门扇之上,罚了她一顿教训,夏宁也默默为自己的莽撞垂泪,认了。 闹了一场后,耶律肃与她一同坐在廊下的圈椅上晒着午后的阳光。 两把圈椅紧挨着。 脚边还蹲着一只雪团子,绒绒的尾巴在地上一扫扫,懒洋洋的听着耶律肃的低声细语。 “太皇太后的身子抱恙,无法再扶持新帝垂帘听政,便定下了两公辅国。定国公钦点了宰相衡志韶,辅国公的位置空悬着。” 夏宁愣了下。 脸色有一瞬的异色。 但她素来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侧首看着旁边的人,轻声询问道:“太皇太后召我入宫以示亲近,是想让您担任辅国公一职?” 耶律肃伸出手指,似乎想触摸她的眼梢。 但望着她澄澈的眸子,又落在她的鬓角,方才胡闹的狠了,一缕散发垂在耳鬓,随着她侧眸潋滟,没的多了些妩媚娇柔。他瞧不过去,替她理了起来。 动作生涩,不像是做惯这些事的。 似真似假的夸她一句,“夫人蕙质兰心。” 除了方见面后,他说过一句‘不想去可以不去’,之后他不再劝过自己。 这是…… 又要让她当一回祸水,他又要当一回情深痴种了。 夏宁了然,含笑回他:“明日我便入宫觐见太皇太后。” 说完后,她以手掩唇打了个呵欠。 眼梢渗出些泪意。 耶律肃瞧着她,“又困了?” 又这一字,让她添了些气性,怪嗔的瞪他一眼,“您还问。” 方才是谁要闹她的。 夏宁这些娇气、自然的小脾气,竟是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 耶律肃长臂一揽,将她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肩上,“好,不问,你靠着睡会儿,阳光淡些后再叫醒你。” 夏宁看他,眼中明晃晃的是欢喜之色,“您在这儿陪着?” 这般炽烈的眼神,看得他也跟着生出笑。 单手直接盖住她的眼睛,故作严肃:“快睡。” 夏宁哼笑着,肩头细颤,气息喷在她的掌心,像是羽毛裹着热气轻扫着。 隔了会儿,气息沉长,夏氏已入睡。 他放下手,偏头望着夏氏的睡颜。 情欲蛊,动情生欲,蛊入心一分。 他的纵容、温柔,她动情动欲,情欲蛊已然彻底入心。 心弱之症愈发明显。 他的视线轻抚着她的面颊,几近贪婪。 夏氏浅眠,稍有动静就容易惊醒。 他便安静的坐着。 砖石高墙的院子里,不见一丝绿意盎然,区别于这些砖石的,仅有廊下并肩坐着的两人。 一身青稚的碧衣。 一身玄黑沉沉。 肩挨着肩。 一人端坐闭着眼,眼睫微垂,似是假寐。 旁边的女子纤瘦,倒是倚着身畔人的肩膀好眠。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竟生出些岁月沉淀后的相濡以沫。 连时光仿佛都不愿惊扰他们,变得极慢极缓。 雪音带着谢安与魏娣进了院子是,一抬头就看见廊下坐着的二人,如一对璧人,她脚下步子微顿,不由得失了些心绪,再往前走时,脚步声重了些,惊动了假寐的耶律肃。 他淡淡掀起眼睑,清冷的眸光扫来。 未出一言,竖起食指在唇上停了一瞬,命他们噤声。 雪音屈膝退下。 谢安与魏娣不好退下,今日的平安脉还没请,只得束着手守在一旁。 这是魏娣头一次见着耶律肃与夏氏的相处之道。 有些好奇,余光多瞧了两眼,被谢安察觉,狠狠瞪了她一眼。 师徒二人无声较量,那边的夏宁睡得不沉,缓缓醒来。 一睁开眼就看见候在一旁的谢安与魏娣,连忙坐直了身子,带了些歉意的笑,“教先生久等。” 谢安毒医她学的有趣。 对他客气了几分。 才说完,耶律肃从她手中抽出帕子,轻轻摁在她的嘴角。 夏宁视线晃回来,与他对视一眼,看见他眼中清晰的嘲笑,嘴角抽了下,自己用手摁了帕子,眼中笑意星星点点。 也不见她为自己的失态脸红。 两人未出一言,但眉来眼去,让旁人看出了一股黏糊劲儿。 谢安束着手,塌肩弯腰:“老夫与小徒才至,夫人客气了。” 耶律肃收回手,眼神又恢复了平日人前那个冷血孤傲的耶律将军,冷声催促,“先生还不请脉?” 谢安连忙应下,上前号脉。 眉间皱起又舒展,长长的灰白胡须撸的根根顺滑。 这番‘不太妙但还将就’的表情夏宁都已经看习惯了。 果真,谢安收了手,回道:“夫人脉象平稳如常,只是气血有些损耗,致使精力不济神思困倦,好好歇息上几日即可,不必另外再开方子……”说着说着,又轻咳了声,视线垂下,不敢抬头看耶律肃,尽量将语气放的平常些,“房事少些……为妥。” \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 第170章 我这身子究竟还能撑多久? 房事这事…… 夏宁面色坦荡,只偏头去看耶律肃。 杏眸含笑。 耶律肃不看她,面不改色,仿佛‘房事’一事与他无关,淡定的像个没事人儿似的,另起一个头,说道:“先前先生说起的那位苏先生,我派了两路人马去都不曾寻到。” 夏宁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指尖捏着一块帕子翻花玩儿。 谢安的反应却是大了些。 他早已把这事抛之脑后,他本就代为传达的,此时猛一提及一时竟没有想起起来,须臾后才道:“许是……过身……”余光里看见夏氏翻花的娟儿速度愈发快了,晃得人眼前一片五彩斑斓,他又改了口:“许是……搬家了?这些个大隐隐于市的名医性子阴晴不定,一个地方住久了腾个地方另居也是有的。而且将军派出去的人多是……武将,冷不防的去寻人难免让人心生疑虑,替苏先生遮掩一二……” 小老头编的费劲,最后实在敷衍不住了,索性看向夏宁,询问道:“姑娘,您觉得呢?” 夏宁鸦黑的眼睫一颤。 心里骂娘。 掀起眼睑,眼神极淡,语气极其敷衍:“先生说的是。” 她转了眉目,笑吟吟的望着耶律肃,身子微微前倾,往他的身侧靠过去些,显得依赖而亲昵,“说起江南,我倒是从未去过呢,若有精力,倒还真想去看一眼,顺道再寻那位苏先生,闲游、治病两不误。” 笑语嫣然。 眸中余晖闪耀。 耶律肃语气温柔了些,“如今你身子不好,不宜车马劳顿,待你好些了,我陪你一同去。” 夏宁欣然喜悦,双手轻轻击掌。 一副小儿女的满足。 甚至还伸出纤细的小指,带着些稚气,“咱们一言为定。” 耶律肃的视线在她的时间与眼眸间来回一次,嘴角的笑容是浅缓的纵容,“一言为定。” 当真与她勾了小指。 看的谢安目瞪口呆。 只是他惜命,连忙把头低下,不敢让将军瞧见。 这插科打诨,寻苏先生的事被揭了过去,又碰上外面有人来寻耶律肃,他叮嘱了夏氏好好歇息不要乱跑胡闹后方才离开。 他这一走,院子里的气氛陡然松快许多。 谢安才敢直起背,单手握拳轻轻捶着背。 魏娣扯了方才耶律肃坐的圈椅,挪到他身后。 小老头坐下了后,脸立刻皱成了一团菊花,看着夏宁抱怨起来:“你好端端的当初非要求我说个劳什子苏先生,如今好了,将军满江南的寻人,这擅长医治的心疾的苏先生从哪儿变出来?” 魏娣听得目瞪口呆。 这……苏先生不存在? 是夏姑娘随口编的? 为何呀? 夏宁的笑容漫不经心,重新靠回圈椅内,细洁白嫩的指尖捏着帕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甩着,“会有苏先生的。” 谢安看她一脸不急不慌,不由得诧异,“难不成当真有这号人物?我怎么不知道?” 夏宁瞅他,似笑非笑,眼梢的媚气横生,这派妖里妖气的调调,说是良人妇都无人敢信半个字,“您自然不知,我知道就成了。” 她答得随意,说完后,眼神落在谢安身上,语气比方才更淡了一份,问道:“今日既然说到这事,我问一声先生,求先生务必认真回我。我这身子,究竟还能撑多久?” 魏娣愣住。 惊愕的视线在两人间徘徊。 她站在谢安身后,皱着眉:“夏娘子与师傅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夏娘子不只是心弱体虚之症么?” 可这个问题却无人答她。 知道夏氏命不久矣的,不过三人。 如今,多了一个魏娣。 谢安幽幽叹息,“最多再活一年……”他到了这个年纪,擅长的又是毒医,见惯了生死之事,说的残忍了些,但一开口却又觉得自己说中了,他只告诉自己,是自己见夏氏的的确确是个学医的好苗子,话说的太死实在残忍可惜了,才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妇人。 便又补了句,“将养的好些,用些偏门方子,还能再多个一年半载。” 魏娣彻底傻眼了。 夏娘子活最多不过两年…… 她震惊、错愕的视线立刻看向坐在圈椅的曼妙妇人,灵动的神色复杂。 有惊愕,也有怜悯。 这些目光,才让夏宁找到了一次真实感。 她的手摁在胸口上,嘴角微微扬起,眼梢垂着,不像是落寞,更像是淡漠,“在大限之日来临之前,自有人来寻先生……到时还要劳烦先生配合,同我一道去江南看看……” 说的是去江南看看。 而不是去江南治病。 谢安想也未想就皱了眉,“真到了那时将军怎会同意?” 夏宁慢条斯理的回视,语气悠悠,语气笃定:“您的本事,再加上一线生机,他会同意的。” 小老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之后呢? 若是让将军发现他们联手欺骗了他,夏氏是撒手人寰成了将军心中的白月光,那他可还活着啊!他还等着进入军队发光发热啊! 岂不是要被将军连着一身老皮都揭了? 谢安皱纹遍布的脸上,拧出深深的不解,“夫人这般计算又是图什么?” 夏宁轻笑了声,眉眼舒展。 “不图什么。” 她语气淡着,视线从谢安的脸上划过,看向远方,眼神虚渺着,呢喃低语:“不过是答应了两个丫头,必定要去一趟才有脸面下去见她们……” 看的谢安胸口憋闷。 他见过那么多的人,得知自己大限之期无一不是痛哭、哀求,妄想能在这人世间多活个一年半载,眼前这夏氏年纪轻轻,却成了最淡定的一人,甚至还能筹谋身前末事。 如此心境,好也不好啊。 谢安吐出胸口的浊气,清了清嗓子,端起先生的架势来,“老夫的脉也请完了,接下来就请夫人将前几日的那本神农草药说背出来吧。” 还在眺望远方的夏宁愣了下。 视线有一瞬的心虚。 她故作无辜的啊了声,杏眸澄澈着望人,“现在呀?” 尾音软软,眨了下。 很是娇媚可怜。 这会儿两人的立场颠了个倒儿,谢安环着胳膊,单手捋着胡须,不耐烦的催促:“来,背罢,就从车前草开始背起。” 夏宁用手抓了抓脸颊,故作爽快:“行……罢。” 然后,磕磕绊绊背了三页,就眨着眼睛冲谢安直笑。 大婚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喜事嬷嬷又明里暗里与她不和,她虽不放在心上,但终究被岔了心思,医书背的不多。 魏娣是个眼力劲儿极强的小姑娘。 见气氛恢复如常,便耐不住性子在一旁拱火,“师傅,您不是说不打手板子不吃点教训记不住么?您打呀,倒是打呀!” 谢安被她拱火拱的头疼。 额角突突直跳。 从前的夏氏是外室,将军待她不一般,他就不能打。 如今的夏氏可是堂堂将军夫人,将军搁在心窝窝里的人,就这病恹恹的身子,他敢打? 只得把怒气朝着魏娣撒:“你安静点成不?!姑娘家家的,整日里咋咋呼呼的像个什么样子!” 魏娣不屑的撇了撇嘴。 夏宁笑着看他们一老一小斗嘴。 魏娣不出声后,谢安一脸无奈的转过头去,眉间困扰的打结,像是在懊恼当初怎么就心软收下了这个小丫头,当真是要被他活活气死。 可一抬头,又看见面前一脸看好戏的将军夫人。 骤觉心梗。 他…… 这辈子就和女人有仇是么。 心里头这么想,但嘴上万万不能这么说,笑的和蔼道:“前几日大婚事务繁杂,夫人没背下来情有可原,过两日我再来考教夫人。” 夏宁浅笑,眉眼弯弯,“有劳先生指点了。” 旁边站着的魏娣小声控诉:“师傅您这就是恃强凌弱——嗷!” 小老头身手麻利的转头就给了小丫头一个毛栗子,低声训斥:“出息了啊?还懂得用上四字成语了?” 魏娣一脸不服。 小老头扬起胳膊又要揍人。 魏娣小身板灵活的很,捂着脑袋一溜烟就逃到了角落去,哇哇叫着:“您就是!就是!我一有个背不出的您就小竹板啪啪啪打我掌心,疼的我两日都捏不住筷子!” 小老头被激的怒火中烧,蹭的一下站起来,指着她骂道:“那是你自己眼瞎把凝血的草药当活血化瘀的碾了敷上,不疼你疼谁啊?!” “噗——” 夏宁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魏娣年纪小,丑事被揭了老底,顿时脸上挂不住:“夏娘子您还笑我!” 夏宁淡定挑眉,反问:“你不刚才还鼓动先生打我手板子么。” 实则眼中的笑意细碎。 三人你一言我一句,魏娣的嗓门朝气蓬勃,整个院子都是她的声音。 被时光怠慢的院子,似乎在这时,又重新流动了起来。 生机盎然。 三人坐下来,吃了茶、糕点,夏宁又仔仔细细听谢安讲了会儿课,三人这才散了。 在回去的路上,小老头一改在院子里时的表情,皱着眉捋着胡须,有些个苦大仇深的表情。 甚至连脚底下的石块都没避开,直接绊了上去。 魏娣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了,喘着气儿质问道:“师傅,这——么大一块石头您也没看见?” 谢安充耳未闻,拂开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吩咐道:“杂物间里头有一个压在最底下的书箱子,搬出来后拿到药房去,我晚些时候要看。” 魏娣想了想,哦了声,“就是那上头画着歪歪扭扭鬼画符似的那个箱子吗?” 谢安瞪她一眼:“那可是你师祖爷传下来的宝贝,记载的都是罕见刁钻的毒方解法,还鬼画符!无知小儿!” 平白无故被骂了的魏娣也不恼,摸了摸鼻子,跟在后头又追了上去。 - 夏宁素来要强,性命攸关的事情,她更不想在外人面前示弱。 直到谢安魏娣师徒离去后,她才敛了眉间清淡的笑意,眼神沉沉,气息静默的枯坐在圈椅之上。 更不允许丫头们近身侍候。 最多不过两年寿命可活……她想着这句话,嘴角忍不住扬起,笑意苦涩的令她胃里翻滚着恶心,几欲呕吐。 她知心弱之症命不久矣,可自己小心保养,再加上每月的护心散吃着,总能再久一些。 当初在南境时,谢先生给的期限远比两年要多的多。 那时她都不服,不甘心,不认命。 如今只剩下两年,她如何能认下? 或许是最近大婚累着了? 她思绪起落,心情郁结,胸口更像是被一团松软的棉花堵着了。 她控制不住情绪的落寞,对死亡的恐惧,连带着勾起心口的微微刺痛,像是钻进了一个狭隘的角落,如何都抽不出身来。 …… 自谢先生与魏娣姑娘走后,夏氏的情绪便不太对。 一人枯坐在廊下,不允许丫头们靠近。 甚至连她最近较欢喜的荷心也不让贴身侍候,众人皆是担心,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荷心担忧的蹙着眉:“若是嬷嬷在就好了。” 雪音与她们间的话并不多。 她素来冷面冷语,又因着听说她曾是将军身边的人,有些怕她。 看她出去,也不敢阻拦。 雪音虽在夏宁身边侍候,但忠心的是将军。 将军如今将夏氏放在心中,她更要认真侍候,哪怕是她并不太喜夏氏。 这会儿太阳下山,日头淡了,她那般坐着容易染上风寒,自从再回将军府后,她的身子孱弱,恐怕小小一个风寒就能要了她的命。 雪音走到她身边,才发觉她虽坐着,实则睡着了。 伸手轻触了下手背,凉津津的。 连忙出声要叫醒她。 这会儿院门开了,耶律肃恰好回来,雪音便直起了身子,朝他屈膝行礼,“将军。” 耶律肃快步行至廊下,凌厉带风。 弯腰将夏宁抱起时,动作诸多温柔小心。 雪音至今仍未适应将军待夏氏能这般珍视珍重。 将人抱起后,耶律肃走了一步,又转过身来,压着嗓音问道:“她午后就一直坐在这儿?” 雪音颔首,低应了声是,又道:“谢先生他们坐了会儿便走了,之后夫人就一直坐着,像是……”她吞吐了下,“像是有什么心事,一直没让我们贴身侍候。” 耶律肃听后,只嗯了一声。 抱着夏氏进屋去。 他的询问已然结束。 但雪音望着他的背影微微蹙眉。 \u0004\u0004\u0004\u0004 第171章 您不欢喜么 这一觉,夏宁睡得无梦沉沉,仿佛就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她就从廊下的圈椅来到了床上。 周身皆是暖意。 身前是一具温暖微热的身子。 双手环着她的腰,肩。 她只动了下,闭目沉睡的人就醒了。 眼睑掀起,浓黑如墨的眼底似有轻薄的情愫,教人望之心底悸动。 但也只是悸动了那么一下,夏宁立刻清醒。 她瞥见帐子外黑沉沉的夜色,嘶得倒吸一口冷气,胳膊支起,手掌撑在耶律肃的胸膛上,几乎半个身子都压了上去,一手够到了床幔掀开,探头去看外头的铜壶滴漏。 “已是丑正了?我竟睡了这么久?”脸上腾起深深的错愕,撤回半个身子,缩回床幔里,垂下眼睑,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怪嗔,“将军怎都不叫醒我?明日入宫——” 粗糙而宽厚的手掌按在她的脑后。 手腕用力,将她的脸逼近。 微热的双唇抵住。 来势汹汹。 蹂躏着她柔软微凉的嘴唇。 进出纠缠。 气息灼热逼人。 夏宁被禁锢在他的胸上,掌下是他的胸口,胸口下的心跳强而有力,如此明晰的告诉她,他的欢喜。 她也尝试着回应。 不同于她性格里的张扬,她的回应带了些小娘子腼腆的害羞,试探,躲藏,偶尔大着胆子触碰,却又被他带着一起纠缠。 只是如此,亲昵的触碰,交换气息。 时而温柔,时而剧烈。 她感受着此刻的静好,心生欢喜。 她,当真有了一位夫君。 吻的双唇微肿,气息失了分寸后,他才放过夏宁。 夏宁浑身无力,软绵的趴在他的胸前,双眸水意阑珊,眼梢暗红,双唇微微分着,充血红肿。 一派娇媚。 倒是让两人都没了睡意。 夏宁不愿再睡,坚持爬起来去洗漱,耶律肃要管她,她便睁着一双水润柔光的眸子,纤细的手指在他胸上胡乱画着,唤着夫君,婉转柔媚的调子,几乎要将人的心都要勾了起来。 耶律肃被她缠的架不住,只得允了她去。 如今她身份不同往日,外头总会留一个丫鬟守夜。 夜里的灶上也温着水,以防主子们夜里要用。 她这边请起来,那边守夜的丫鬟、府兵就运了水进来,夏宁也不用丫鬟侍候着,让春花回去继续守夜,她自己洗漱后钻进了床帷。 入冬后,夜里一日比一日冷。 她才出了去一趟,本就不太热的身子被寒气浸的更冷,连忙钻进了暖烘烘的被褥里。 她看着闭眼假寐的耶律肃。 听他呼吸声并不绵长,嘴角微微压下,生了个恶趣出来。 悄悄地,将自己冰凉的双足贴到他的肚子—— “呀——” 还未得逞,就被一双大手拽住双足,连人带脚一并拖了过去,锁在怀里。 夏宁喘息不已,从他胸前抬头。 一双澄澈,透着欢喜的眸子,生出璀璨的笑意。 直入耶律肃的眼底。 他忍不住,用手抚摸着她的眼梢,如视珍宝般,“为何睡不着了?” 夏宁的脸微微侧着,任由他抚摸着自己的脸。 “太皇太后病重,忽然召我入宫,她定不会太待见我的,可您与他是血亲,此次入宫,您可有什么要让我送给她老人家的?” 耶律肃收回手,眼底情绪平静了下来。 喉结缓缓上下错动,嗓音响起,“除了这事,还有旁的么。” 夏宁摇头,“就这一事,我睡前还念着要等到您回来问一问,哪知道……”她脸颊微红,抡起拳头,在他胸前娇嗔的轻锤了下,“都是教您闹的。” 耶律肃冷哼一声,没握住她的拳头,反而捏了下她的脸颊。 “这才几日,胆子和脾气倒是愈发见长。” 口吻纵容着。 夏宁听得眼生星点笑意,“您不欢喜么,”顿了顿,又往前蹭了些,“若是你不欢喜,我便收敛些,可好。” 嘴上说着收敛,实则却在胡闹。 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嘴角的笑容娇媚的不像话。 耶律肃眼底暗色浓郁,却不再进一步。 压着沉欲的声,“明日入宫的东西我已备好,是些滋养的补药,不算昂贵,胜在难得。” 夏宁只当看不懂他的隐忍,嗓音娇软着,“如何难得?” “一味药只产自东罗,三年只得采摘一次,一味药只产自西疆干旱之地,每年冬季掘地三尺将一冬眠的虫蛹完整挖出,这个方子主平心静气,是个调理的良方。” 东罗,西疆,光是这两个地方就非常人能去的。 而且即便去得了,也不一定能找到这两味药。 当真是难得。 也与他身为晚辈的孝心相符,不至于让外人看了挑出不妥来。 夏宁宽了心,笑容更柔软了些,“多谢夫君,还是夫君想得周到。” 她这儿嘴甜舌蜜,才肯松口唤他一声夫君。 耶律肃不由得生出薄怒。 但又不舍得罚她,只在她臀上打了一下,引得夏宁瞪眼惊呼,却又隐忍着不敢发脾气,这才解了他心中的恼怒。 “这会儿肯睡了?” 他故意冷下来脸来。 夏宁黏糊着嗓音,倚靠在他胸前,万般温顺,轻轻应了声。 活脱脱一妖精的妩媚劲儿。 夏宁心中没了惦记的事儿,入睡极快。 倒是耶律肃没了多少睡意,怀中的夏氏睡得憨实,呼吸绵长,睡颜如新,这般蹭着他,实在令他睡意寥寥。 这才抽了一条胳膊,就将夏宁弄醒了。 这人惺忪着睡颜,迷迷瞪瞪的抓着他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下,又将身子往前蹭了蹭,引起耶律肃一身邪火,她只蜻蜓点水似的在他唇上碰了碰,眼睛困得怎么也睁不开,粘稠着柔软的调子,“今日……夏先生都说了……不宜过多……乖……明日……我再疼您……” 耶律肃:…… 气的几欲要笑出声来。 疼他? 偏夏宁在说完后,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丝毫没察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明日又要为这些话付出多少代价来。 - 次日,夏宁起了个大早,精心梳妆打扮,入宫觐见太皇太后。 院子里的氛围有些紧张。 张嬷嬷不在,四个丫头更是没有这些经验,全听夏宁指挥,准备衣裳、首饰,夏宁也一改往日的随行,今日给出了最明确的意见。 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梳什么样式的发髻。 簪什么样的发饰。 全部打扮妥当后,她才端详铜镜里的模样。 暗绣繁花的烟云色对襟收腰振袖长裙,下着浅粉罗裙,脚下是一双软底珍珠履。 发髻是简约的妇人髻,头上不见步摇流苏钗这等繁琐琅珰之物,两支兰花珠钗斜插一侧,另一侧则是颜色最为浓重的绒花排簪,五朵芍药绒花排在一列,由小至大,绿叶泛着丝绸的缎光,芍药茸茸,少了花朵的娇艳,反而显得别致精巧。 她描了眉,细眉微微上扬,不是女子常见的柳叶弯弯。 口脂极淡,未着腮红。 铜镜中,便可窥见一容貌端庄艳丽的妇人。 再细观模样,竟也能看出几分飒爽英气,藏在京城女子的胭脂粉黛之下。 没了娇柔媚态。 与武将轻简打扮的耶律肃站在一起,配得上‘登对’二字。 男子英武冷冽。 女子飒爽不失柔色。 极为养眼。 看的几个丫头都露出惊叹之色。 她们家姑娘,穿不同的衣裳,竟能穿出截然不同的气质来。 当真……神奇。 耶律肃今日亦要外出前往京郊驻地,他虽在休沐,但军中大小事宜皆离不了他。 两人一同行至将军府门口。 在门口的马车前,耶律肃轻捏了下她的肩膀,淡声宽解她,“放轻松些,不必如此紧张。宫中召见你实则是为了辅国公之事,她所说何话所做何事,喜欢你也好,不喜你也罢,与你夏宁这人全无干系,你自不必放在心上。” 赵刚与随行的侍从站的远远的。 仅可见男才女貌的两人站在一处,低声说着话。 夏宁却听得清晰。 这些话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却将她的紧张看的一清二楚。 夏宁心中熨帖,回道:“她是太皇太后,历经三朝极尊贵的女子,同为女子,我入宫拜见她理当用心些。且……她是您的皇祖母,于情于理,我都应当是晚辈恭谨敬畏之态。” 耶律肃望着她的目光温柔了一寸。 他一向将夏氏看成需要自己呵护的女子。 实则,她这具瘦弱的躯体之下,有着不属于男子的坚韧。 “你明白极好,去罢。” 夏宁略矮了半个身子,想要福礼,被耶律肃双手托住,止住她的行礼,口中却道:“我看着你上马车。” 他重规矩,在外更是言行一丝不苟。 此时,却又偏疼她,不愿她守着规矩。 这般做了,却又不肯说。 夏宁嘴角上扬,眼神曼妙又隐晦的扫了他一眼,这一眼,像是从端庄的面皮之下,偷偷露出的本性。 妩媚撩拨。 耶律肃扫她一眼,带些警告的厉色。 奈何夏宁腰肢一转,踩凳上马车去了。 许是与耶律肃说了会儿话,又许是方才那背着人的来去,令夏宁的身心彻底松弛了下来,连最后一丝紧张都散尽了。 背靠着马车,随着马车慢慢悠悠的晃动,催生出昏昏欲睡来。 这才出门她带的是荷心。 夏宁有些犯困,掩着唇一个接一个的打哈欠,正愁无事打发时,余光看见荷心在手心里画了个什么,又塞到嘴边偷偷张口咽了下去。 如此反复三次。 夏宁挑眉,出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荷心抬起头来,有些腼腆着答道,“这是嬷嬷教我的。在手心里写了个定字攥起来吞下去,就能定心不紧张了。” 夏宁笑她:“你只在宫门外守着又不入宫,写这个做什么?” 荷心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间的呆愣。 “啊?”接着又是:“啊……” 脸上尴尬的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是这样啊……奴婢……会错意了……” 夏宁笑出声来。 隔了一会儿,她又问道:“这个法子,当真有效?” 荷心摸了摸脸颊,笑的晒晒:“好像……并不太有用,奴婢这会儿的心还是慌得。” 宫门越来越近,帘子外的车马轱辘声也越来越小。 夏宁掀起帘子,望着红墙高瓦的宫墙,心也逐渐沉了下去,呢喃了句谁不是呢。 在皇权面前,她命如草芥。 当初她在先帝面前兵行险着,这回忆的滋味并不好受。 如今,她在入宫,面对的是历经三朝的女人,又怎会是一个亲善和蔼的老太太? - 马车停在宫门外,早有宫人在一旁候着她,一路引她前往慈安宫。 引路的宫人是个十几岁出头的年轻宫女,脚程快,夏宁到底是坏了身体底子,前后央年轻宫女走得慢些央了两次,脸色愈发显得不耐烦。 第三次,夏宁便不再开口。 只远远落在后面。 宫女不得不停下来等她,脸色竟是比之前更差,但也不敢走得过快。 到了慈安宫正殿外,夏宁累得直喘粗气,面颊红晕,似是抹了胭脂一般。 宫女去寻了一位年纪稍大的嬷嬷出来,嬷嬷看她一眼,笑意深了些,端的一副亲善的笑脸,“夏夫人,太皇太后晨起吃了药便歇下了,这会儿还没醒,劳烦夏夫人在旁边坐着侯些时辰。” 夏宁调匀气息,温和道:“多谢嬷嬷告知。” 嬷嬷这才亲自领着她去正殿旁的屋子里歇息。 里头摆着两排高背椅,似是留给候人专用的屋舍。 夏宁坐了下来,嬷嬷又请人端茶倒水来,将她安置妥当了,这才离开。 慈安宫位置较为静谧,自然也偏僻许多。 这一路本走得后背都是汗意,气喘的坐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平复,等到后背的热汗都变成了冷汗,温热的双手逐渐冷下来时,嬷嬷才来传话。 说,太皇太后醒了。 夏宁起身,理了理衣裳,随着嬷嬷入寝殿。 寝殿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这个时节已经用上了炭火盆子。 苦涩的药味被热气一熏,扑面而来。 与夏宁屋子的药味截然不同,这是实打实的苦涩气味,像是天底下所有苦口的药材写成的方子,闻一口就能倒了大半的胃口。 夏宁嗅出几位昂贵的苦药,想着谢先生曾说过‘心病难医’果真不假。 第172章 她也终究要脏了皇室的血脉…… 病中的老妇人斜倚在床上。 身后垫了五六个引枕才将身子支撑着靠坐起来,肩上披着银色狐裘外裳,身上压着一床厚厚的万福被,金线绣制的福字熠熠生辉,极尽奢靡。 在这些昂贵、讲究的外物之下。 老妇人满头银发,面容削瘦,脸颊凹陷,愈发显得眼窝凸出。 可即便病的这么严重,她亦有着一股尊贵之气,打量的视线投来,便让人感受到威压。 夏宁屈膝拜见,“臣妇夏氏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她醒了跪拜大礼。 动作规整利索。 竟是挑不出一丝错来。 请安声亦是立整清晰,不曾听出有胆怯不安之意。 太皇太后的眼睛早已模糊,只可看见一团模糊的人影,面容看不真切,她拢起眉心,开口道:“你靠前些来,让……哀家瞧瞧……模样……” 气息断断续续,嗓音透着病中的乏力。 但精神看着还算不错。 夏宁自是应从。 她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方要停下时,侍立在太皇太后身侧的华嬷嬷却悄悄对她比了个手势,夏宁又往前走了几步,在床踏板前才下跪。 太皇太后又道:“抬起头来。” 夏宁依言。 这会儿夏宁离得近,她才看了个真切。 浑浊疲乏的眼亮了一瞬。 太皇太后亦是女子,更是在后宫见过无数年轻貌美的女子,却从未见过夏氏这样的。 南延女子以柔为美。 眼前的女子骨子里难掩英气,但那一双眸子分明又是勾魂的妩媚之态,尽管她掩饰的极好,乍一眼看着端方大气,实则外貌之下却遮掩不住一股不输于男人的韧劲。 她扯了一抹浅笑,嘴角的皱纹层层,“当真是……令肃儿豁出去也要……娶回家的小娘子……生的这幅……好模样……”太皇太后说着,又去看身旁的华嬷嬷,“你说呢?” 华嬷嬷也含着笑,躬身应是。 太皇太后收回了视线,再度看向夏宁,眸光比方才的审视柔和了些,“今年多少……岁了?” 夏宁垂眸答来:“今年二十有二了。” 她沉吟了一声,“肃儿今年亦有……二十……” 华嬷嬷浅笑着接上,极为自然,仿佛不是太皇太后忘了似的,“将军今年二十有七了。” 太皇太后似在思索旁事,并未接话。 视线更不曾落在夏宁身上。 华嬷嬷便接着道:“将军与夫人的年龄相仿,二十七岁也恰好到了男人对自家娘子知冷知热的年纪,懂得体贴人了,夫人又是个沉稳温柔的性子,两人历经了这么些事,今后两小口的日子定会比旁人更恩爱、融洽些。” 这句话将耶律肃夸了,更是将夏宁狠狠夸了。 却夸得有些盲目。 沉稳温柔,夏氏身上随便拎出来一件事让百姓评论,恐怕都与‘沉稳’‘温柔’搭不上干系。 夏宁配合着露出娇羞的神情。 “托华嬷嬷——” “是啊,肃儿常年在外东征西战,平定南延边境……”太皇太后忽然抬了眼,打断了夏宁的话,“选个年轻貌美的夫人放在家中固然能招人怜惜些,但……架不住肃儿脾气,这孩子啊……” 夏宁脸上的神情收敛了起来。 垂着眼,默不出声。 面上没有不甘,更没有恼怒。 一个行将朽木的老妇人,便是说些什么,她也不会在意。 也只当没听出来她话音中的落寞之意。 他们祖孙不和,那是他们之间的家务事,说给她这新妇听又有何用。 夏宁不接茬,只是沉默的跪着,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太皇太后一阵急喘的轻咳,似是情绪波动引起的不适,银色狐裘下枯瘦的身子随着轻咳颤栗的,胸膛里发出破拉风箱的声响。 华嬷嬷连忙递去茶水,扶着太皇太后喝了一口,又不停的顺着她胸口的气息。 许久后,才缓了过来。 本就蜡黄苍老的面色,此时更苍白了一分。 华嬷嬷低声劝道:“您莫要动气,身子要紧。将军是您自小看着长大的……如今朝中事务多而杂,定是抽不得空来看您一眼,不是故意与您置气的。” 太皇太后却只摆手,伤心的叹息一气。 华嬷嬷又劝道:“您瞧,将军晓得您让夏夫人入宫,还让夏夫人带了许多药材来,都是极为难寻的好药。这份孝心,奴婢看着都觉得心里头暖融融的。” 说了这些,太皇太后面色才缓了些。 “是难为他了……” 华嬷嬷笑了,“将军虽是冷面,待您的心却是亲切的,他年幼丧父丧母全靠您的护佑,便是与谁置气,断断也不会与您置气,您担忧这些做什么。”华嬷嬷说完后,笑容和蔼的看向夏宁,“夏夫人,您说是么?” 寝殿里烧着炭火盆子。 热浪汩汩。 但她仍跪着,脚下的石板却极冷。 一冷一热交加,冲的她面色微微发白。 听见华嬷嬷冷不防的提到自己,垂着眼应道:“是。” 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都是说给她听得。 却不想,夏宁是个冷心肠,最不愿沾染这些权势家事,这会儿空有一副聪明面庞,说的话却有几分木头美人的味道:“将军实在是忙,今日休沐还去了京郊驻地,不然定是会一同入宫的。” 没说生没生气。 只说不来是因为忙的。 旁的,她一概不答。 她说话时略抬了下脸,华嬷嬷这才看见她面色微恙,体贴的询问道:“夫人面色瞧着不大好,可是这几日被大婚的琐事累到了?” 夏宁抬手摸了下脸颊,眼神间又显出些薄薄的羞涩,“是有些累……” “既然累了……哀家也不……留你,出宫歇息……去罢……”说着,抬手拍了下被面,“去把那物……拿来……” 华嬷嬷应声,去取了一物来,交到夏宁手中。 “这是禾阳出生时,太宗皇帝赏的一对儿玉镯,如今……便给了你,就当是……哀家替禾阳托你好好照顾肃儿了……” 夏宁手中的东西用一方块红绸包着。 在太皇太后的话音落下后,华嬷嬷才揭开红绸,让她看一眼里头的宝物。 一对水头极好极纯的玉镯,绿水儿碧透。 若只这样,那这对玉镯只是值个高价,远远配不上皇室中生女赏赐的分量。 难能可贵的是,这对玉镯里有一絮飘黄。 溶在绿水里头,像极了一轮晨阳。 恰恰对上了禾阳的封号。 夏宁自是感恩戴德的谢了,小心翼翼的将玉镯用红绸包起来,磕头谢恩:“臣妇定不负太皇太后的嘱托,一心服侍好将军!” 磕头磕的发出一声咚的声响。 太皇太后这才对她面色和睦了些,“好孩子,快起来……磕破了皮没得让……你夫君心疼……下回不让你入宫瞧我……” 夏宁被这一句话臊的红了脸,扭捏着唤了声:“太皇太后……” 华嬷嬷在一旁笑着。 三人这会儿看着极为和睦。 若……夏宁不是跪着的话。 这时,太皇太后才‘看见’她还跪着,忙让她起来,又赐了座。 夏宁又是一个福礼谢恩。 太皇太后的精力到底不如从前,说了这几句话后露出浓倦的疲态,夏宁适时起身告辞,由年轻宫女将她送出慈安宫外。 夏宁前脚刚走,寝殿里也冷寂了下来。 显得偌大一间空荡冷清,尽管炭火盆子熏得闷热,却压不住人心里头的冷。 华嬷嬷扶着太皇太后,抽去她背后的引枕,令她能舒适的躺下,一边道:“太医说了几回,那提精神的汤药不可多用,虽当下精神好些了的,却是会透支气血,您歇会儿,躺会儿,切不可再召人来说话了,后头太后、陛下来,老奴也要斗胆替您挡下来。” 言辞缓缓。 但听得出关切。 太皇太后任由她念叨着,自己睡得平坦后,视线望向门外。 引得华嬷嬷也一同看向门外。 隔会儿,才听见太皇太后虚弱的声音响起:“是个聪明,心中有计算的性子。” 华嬷嬷坐在床前的踏板上。 两人离得近,语气随意,像是坐在一道儿闲唠的老姐妹。 华嬷嬷道:“奴婢眼拙,今日瞧着过于温顺了些,跪了那么久,出去时腿都在打晃也不吭一声。” 她才说完,太皇太后便哼笑了声,“在宫里头呆了大半辈子了……就是我眼拙……你这眼睛也……不会眼拙……你还是她半个师傅……说出这话……糊弄谁?难不成……天下人都是……吓得,那一桩桩件件……是个温顺性子……能做的出来的?退一万步……真是个泥人性子,我那……孙儿会动了真心?如同着了魔……非要娶她?” 自从病了后,太皇太后精神差劲了许多。 更没有精力说这么些话。 这会儿,长长的说着这么一串话,整个身子都微微的喘着气,瘦弱的身躯跟着一同耸动。 华嬷嬷跪立着,伸手在她后背上顺着气,缓声道:“旁的性子是对旁的事,在您跟前恭谨温顺才是实实在在的。” 太后瞧了她一眼,浑浊的眼中泛起一抹揶揄:“绕了半天,竟是……在这儿候着……夸夏氏?” 顺了会儿后,气息已然匀了许多。 华嬷嬷作势收回胳膊,“方才还说奴婢是她半个师傅,如今说两句公道话,您就说奴婢偏心偏疼她,罢了罢了,索性不说了。” 嘴上说着气性话,眼梢却笑意深深。 两个年龄相仿的,各自笑了几声,得了半分闲趣。 她们熬过了青春年少,熬成了宫中最尊贵的女子,可谁知一眼望不到的日子,能只得慧心一笑的事情,屈指可数。 也唯有与身边这几个从小一起长到老的,才能说几句松快话。 但,闲趣也只得一事。 笑过后,太皇太后便不再说话,半敛着松弛的眼皮,像是困了要歇息。 华嬷嬷端了凳子在一旁守着。 冷不丁的,听见太皇太后说道:“我如何不知她一介娼妓爬到如今的地位有多不易,同为女子,本已艰难,但……她也终究要脏了皇室的血脉……” 华嬷嬷被热气熏得昏昏欲睡。 忽然听见最后一句话,吓得陡然清醒过来。 眼神有些异样看过去,“娘娘……” 太皇太后看着她惊忧的目光,嘲笑一声:“当初……哀家何曾想让禾阳生下那孩子……那时候,哀家拦不住……如今,我老了……更拦不住了……只是为了新帝……我也要撑着……看着他接下辅国公的位置……心甘情愿的……” 华嬷嬷起身,走到床边,半跪着。 伸手替她将被子掖好。 方才那惊惧的眼神仿若只是错觉,一闪而过,“您都说了,夏夫人是个心中有成算的,您的良苦用心,自然会掂量清楚的。” “呵……”她轻笑一声,“但愿吧。” 说完这一句话后,她便不再多言。 沉沉睡去。 华嬷嬷守在一旁,望着太皇太后愈发削瘦的面庞,心中酸楚。 都活到这个年纪了,又何必背上那么多责任来为难自己。 - 另一边,夏宁由宫女引着一路送到慈安宫外,之后边说手中还有事情要忙,实在不得空送她出去。 夏宁自然说不妨事,她认得出宫的路。 在转身的那一刻,夏宁面上的温顺柔软的笑意瞬间沉下。 眼底神情默然。 想起慈安宫中的对话,又想起那位南延最尊贵的女人,嘴角勾起了抹讽刺。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的路数,她可不会上当。 在夏宁看来,耶律肃终究会接下辅国公的重担,只不过,她不愿这个契机发生在她的身上。 朝堂之上的筹谋算计,动辄就能要人性命。 她惜命的很。 走了一段路后,夏宁双腿自膝盖以下酸疼的走不动路,一动,骨子里刺痛不止,想来是在慈安宫受了凉气,她如今身子大不如前,眼下反应才会这么大。 她不得不停了下来,扶着墙壁歇息。 长长的甬道里,只有呼呼的疾风贯穿着。 吹得她身子更冷。 站了会儿,身上愈发发寒,她深知不妙,豆蔻似的指尖用了狠劲掐大腿,深呼吸两口气,想着提一口气撑到宫门外。 才走了两步,眼前阵阵发黑。 胸口心跳紊乱。 第173章 但愿从今往后不必再见 她咬着舌尖,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扶着冰冷粗粝宫墙的五指攥紧着,指尖掐的根根煞白。 单手摁着胸口,试图调匀气息。 她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眼前更是一阵阵黑影袭来,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夏姑娘?” 她心一颤。 本就紊乱的心绪更失了分寸。 一股沉沉墨香逐渐靠近,那离得有些远的声音也跟着一同逼近,“轻嗅两下。” 还未反应过来,鼻尖涌来一股提神醒脑的薄荷香气。 薄荷香气之后,还夹杂着旁的清苦气味。 她只呼吸了一瞬,就觉得眼前黑影淡了些。 照着他说的清嗅两口,手掌下慌乱的心跳竟然逐渐平稳下来,眼前也恢复了清明,仿佛刚才的濒临一刻是错觉。 后背生出阵阵冷汗。 她抬起头,看向眼前人。 正是定国公——衡志韶。 时节才入了初冬,他肩上披挂着厚厚的银狐斗篷,头上还带着风兜,四周的银狐长毛将他的身子遮了起来,不受这甬道里的寒风侵袭。 看着分外暖和。 被银狐长毛圈起的男子眉间弥漫着病弱之态。 岁月对他并不宽容,不过三十而立之年,因着沉疴痼疾,脸上早早有了岁月留下的痕迹,但那双眼睛瞧着人时愈发温柔。 儒雅温润。 仿佛能悄无声息探入人心的细腻。 夏宁将视线从他面上移开,瞧见了不远处的肩舆。 衡志韶温和着声开口:“可好些了?” 这一声,似乎是从封存的记忆里狰狞着面庞爬了出来,令她的理智清醒,她往后退了一步,不让自己坠入沉沉的墨香中,她屈膝浅浅一礼:“大人许久不见,”抬起头来,杏眸里浮着疏离的碎光,嘴角下压,整个人透着一股清冷的气息,“别来无恙。” 与他极为不熟的冷。 衡志韶温柔的面色有些动容,“夏姑……夏夫人身子不适,此地离宫门口还有些距离,不若做我的肩舆出——” 夏宁冷冷打断他的话:“大人糊涂了。如今我已为人妇,您是觉得我从前身上那些闲言碎语还不够坊间非议,还想再加上一成么?” 她面色苍白,投来的视线却无比犀利。 像是锋利的尾针。 毫不留情的刺中眼前人心底的内疚。 衡志韶本就病态蔫蔫的脸色,添了一份惨白,语气仍旧温柔浅浅,“夏夫人误会了,你我之间光明磊落,有何可非议的?” 夏宁嘴角微勾,嘲讽道:“哦?是么。”她这一日装惯了端方大气,这会儿尖刺苛刻的模样,反而令她精致的眉眼冷艳逼人,“妾身一心爱慕将军,心中自是磊落,只是不知定国公大人心中……是否磊落?” 她咄咄逼人。 逼得衡志韶的脸又白了分。 这般温柔无害的脸面,孱弱的身子,配上这幅无措的苍白之色。 教人如何不会心软。 夏宁屈膝,惜字如金吐出二字,“告辞。” 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多谢,但愿从今往后不必再见。” 被甬道里的风吹得嘴唇褪了些许颜色,不再莹润,有些干燥紧绷,吐出的话似裹了凌厉的冷风,听的人心都寒了几分。 夏宁站直了身子,从他身边绕过,直接离开。 她全凭着一股意气,但双腿的刺痛感尚未褪去。 走了一小段路后,膝盖猛一失力,直直地磕在到了坚硬的石板路上,疼的她咬紧了牙槽,也不曾漏一声气音。 撑着胳膊,又爬了起来。 瘦弱的背影,绷着一股倔强的意气。 衡志韶的视线一直追随那抹纤瘦的背影,直至远去。 守在肩舆旁的小厮实在看不过去了,甬道里的风寒气重的很,吹得人脸皮都疼,他家大人又体弱,不能再待下去。 小厮小跑着到衡志韶身边,劝道:“这儿的风实在冷的很,大人快些回肩舆上去罢。” 衡志韶的视线不动,望着那背影。 久久的,就应了一声。 应是应了,可小厮怎么也等不到他挪一步。 又劝道了一声:“您的身子要紧,何必拿着自己身子惩罚自己……”他说了两句,衡志韶脸色仍无变化,小厮狠了狠心,“当初明明是她口口声声不愿为妾,结果转头就把自己卖去——” 沉默的衡志韶收回视线,温柔的嗓音里也掺杂了甬道里的疾风,“噤声,今后这些事切勿再提。” - 许是方才那薄荷清苦的药当真起了效果。 夏宁撑着走到了宫门外。 荷心在马车上待不住,早早的抱着一件斗篷守在宫门外,见夏宁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时,捧着斗篷就跑了上去。 一眼便瞧见了她裙裾上的脏污。 面色诧异。 但未声张。 斗篷抖开了披在夏宁肩上,将脏污的裙裾也一并罩了起来,伸手扶着她,低声道:“姑娘,咱们回马车上去吧,外头起风了。” 夏宁颔首。 等到上了马车,提着一股劲送了下来。 她靠在车壁上,马车里头烧了手炉,帘子四周更是遮的严实,没有一丝冷风透进来。 有些闷,但也暖和。 夏宁松了口气。 浑身的寒气被暖意驱逐。 荷心见她一上车就闭着眼不说话,这会儿又吐了口气,再看她裙裾上的脏污,不由得担心的询问道:“姑娘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也不敢问是不是在宫里头遇到了什么事情? 是不是被人给为难了? 夏宁不曾答她,竖起手指抵在唇上。 荷心连忙会意。 这会儿马车虽然在走了,但还在宫门外头,若是被人有心人听取了,夏宁大婚第二日被太皇太后召入宫中,刚出宫门就身子不适,传出去又要惹出多少流言蜚语。 夏宁虽不怕这些。 但…… 树大招风。 她如今不比从前。 若再招来些什么阴谋诡计的算计,以她现在的身子根本撑不住。 马车行了会儿,荷心掀开帘子欲看是否离开宫墙,无意回眸,却瞧见在他们马车后面也跟着一辆马车,上头挂着定国公府的牌子。 她在宫外候着,这辆马车也在外面候着。 不禁咦了声。 定国公府也好,宰相府也好,似乎不再这个方向。 荷心缩回马车里。 夏宁随口问了句,声音软绵无力着,“怎么了。” 眼睛仍闭着,脸色被暖意熏得微红。 荷心答道:“后面有一架定国公府的马车的,姑娘,咱们是否需要避让?” 夏宁的脑袋发沉,连着眼窝前额也一并疼,心中烦乱,“不必。” 荷心犹豫着看了眼,见夏宁眉心微蹙着,两颊各自生出一团异样的红潮,也管不上什么避让不避让了,问道:“姑娘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夏宁扯了一块帕子索性将自己的脸遮住,淡淡道:“无事,只出来时瘦了些寒气,我先歇会儿,到了后你再唤我起来,再去寻谢先生开两副发寒的方子。” 荷心听出她话里的冷意。 便知她眼下最烦说话。 又想起她家姑娘这段时间跟着谢先生学了不少医术,总也比她更懂些。 荷心也闭上了嘴巴,不再出声打搅她休息。 在马车里待得越久,这股子憋闷的热意更浓郁,熏得她身子外面一层是暖的,里头却是冷的。 又冷又热,兵刃相见,烧的她脑袋很快就昏沉了起来。 但难以入梦。 浑身上下的骨头缝里都酸胀疼痛。 她听着外头的动静,已是到了将军府外,但眼皮却沉的怎么也睁不开,嘴巴也黏住了似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只听见荷心从‘姑娘,到了,该醒醒了’,变成着急心慌的‘姑娘!您怎么了?’ 随手一只手将她覆在面上的帕子揭了,伸手一抹,惊呼一声:“好烫。” 这下彻底慌乱了。 匆匆跳下马车,安静了会儿,又脚步声混乱的涌来。 夏宁只觉得自己被人背在背上,一路颠簸的回了院子里。 得以重新躺下后,又有一股苦涩的药味靠近。 这应该是谢先生…… 他切了脉,扎了她几针,随后又给她灌了一碗热热辣辣的红糖姜汤。 辛辣的老姜味直涌脑门,刺的她渗出眼泪。 一碗下肚,胃里热辣辣的灼人。 驱走了内里的寒。 沉重的眼皮也能掀开来。 入目,便看见谢安眉头紧锁的模样,甚至连胡须都没心思捋了。 夏宁沙哑着开口,“先生……” 小老头岔了神,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猛一听见夏宁的声音响起,才回过神来,上下打量她一眼,眉心也舒展了开来,“醒了?” 夏宁嗯了声。 小老头:“那就继续睡罢。” 夏宁:“…………好。” 小老头捕捉到她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立刻眉毛倒竖了起来:“染了风寒内寒外热应当如何?” 夏宁悻悻然。 拉高了被褥,闭眼休息。 热辣辣的姜汤逼的她出了一身汗,这一觉睡得只是有些乏力。 她嘴唇干裂,轻念了一个水字,身旁衣衫的悉悉索索摩擦声响起,接着便是唇上一片水润,温热的水触碰到干裂的唇瓣,她就似那久旱逢甘霖,不禁张开了嘴唇,想要汲取更多。 第174章 我都醒来了,无事了…… 她顺着这些甘霖。 一口接着一口的咽下去。 直到压下心中燥热,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谢安在旁边守了大半日,这会儿汗也乏了,人也醒了,还直到要水吃水,这才松了口气,对着守在床边的耶律肃拱手道:“将军,夫人已无大碍,今后两日注意别再受寒即可。” “先生辛苦,下去歇息罢。” 谢安这才倒退着出屋子去。 守在一旁的几个丫鬟也跟着退了出去。 伺候了这么久,她们也都知道了这两位主子的规矩如何。 几个人呼啦啦啦的走了,本就安静的屋子便更静了。 夏宁睡了一大觉起来,除了身子有些绵软无力,精神倒是不错,她抬起眼,看着坐在床沿的耶律肃。 他身上的软甲未脱,周身气息冷冽。 眉间皱起。 显得整个人愈发肃冷。 夏宁嘴角带上些浅笑,轻软的唤他:“夫君……”手从被褥里伸出来,就被耶律肃捏住了要塞回去,她不依,闪躲着又伸了出来。 耶律肃眉心又皱紧了,刚想要开口训她。 夏宁微冷的指尖先一步触碰到他紧蹙的眉心,嗓音愈发轻暖,“我都醒来了,无事了……” 指腹微微用力,似乎想要压平他眉间的褶皱。 耶律肃眸中暗色起伏,最终只是将她的手贴在眉心,又拉着下来,贴在唇上。 “要吃些什么?” 夏宁看了眼外头已近黄昏的天色,想了想,“粥吧,嘴里淡的很,再备些酱菜。” 耶律肃转头唤来丫鬟,吩咐了下去。 前院就有自己的小厨房。 府里的消息互通,知道夏宁染了风寒回来,早早就备下了一应清淡的薄粥小菜,春花一到小厨房说了娘子要点的吃食,不一会儿就准备妥当了。 这粥炖的米粒开花,上面飘着一层淡淡的米油。 小碟子是爽口的小菜。 空了一整日的胃灌入一碗白粥,熨帖的夏宁整个人都舒服了起来。 看着精神更是好了许多。 连带着脸色也反红润了些。 “胃口瞧着倒是不错。”耶律肃扫了眼,碗光碟光,脸色也不似刚才那么冷,又叫人进来把小桌板撤了。 夏宁回来时已经烧的迷糊。 更不知道是谁帮她脱得外衫。 这会儿睡足吃饱了,才看见她仔细收起来的红绸布妥帖的放在枕边,正好翻出一对玉镯来,捧着给耶律肃看。 “她赏你的?” 夏宁颔首,道:“太皇太后说,这是她当年剩下您的母亲禾阳长公主后,太祖皇帝赏她的一对玉镯,您瞧这儿,这一缕飘黄就像是一抹晨阳。” 耶律肃似不太喜欢这物。 夏宁指着那一絮飘黄,他才淡淡的看了眼。 “她还同你说了什么?” 夏宁笑了笑,见他不喜欢这东西,也就重新放回红绸里包着,温软着语气答道:“今日只是叫我过去露个脸,说的无非是打一棒子给一枣子的场面话,估计之后还会传我入宫,到时才会与我说些要紧的。” 耶律肃想起谢安与他说的。 伸手碰了碰被褥下的膝盖。 夏宁轻嘶了一气。 听着后,便掀开被子去看。 夏宁也不拦他,与他一同看自己微微红肿的膝盖,上头已经擦了活血化瘀的药油,一掀开被子一股子药油味道。 深褐色的药油与皮肤上的红肿叠在一起,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耶律肃又替她盖好,语气冷着说了句:“今后都不必去了。” 夏宁抬眼看他。 耶律肃回视,薄唇轻启,吐出的话音愈发冷,“我说了,今后慈安宫都不必再去了。” 夏宁随着软软一笑,“好,都听您的。” 看着她这般笑容,耶律肃的脸色也好了些。 她笑的柔软,明明是个惯会妖精做派的,但现在却笑的能甜进心坎里的,耶律肃忍不住捏了下她的耳垂,“你这会儿倒是听话。” 夏宁扎了眨眼,故作乖巧:“人家一向听话的很呢。” 耶律肃哼了声,嘴角嗪着一丝笑瞧他。 夏宁也不心虚,直接回视,笑容愈发温柔,表情也愈发无辜。 最后,耶律肃摇头失笑,他这夫人,向来脸皮厚,撒起谎来更是真假难辨,想让她服软,又谈何容易。 入夜后,两人洗漱了并肩躺在床上温存。 也不知是谁先撩拨的,就那么挨在了一起。 但也没有干柴烈火的激烈。 温吞的,浅缓的,只是轻吻着。 这般温柔的细致,几乎令夏宁毫无招架之力。 女子情长而深,比起巫山云雨那一瞬间的快乐,这会儿细致的温存更让人沉沦。 忽然,外头传来赵刚的声音。 似是想要来见耶律肃,被门口值夜的姑娘拦住了。 两人动作渐停。 赵刚如今算是耶律肃身边重要的侍卫之一,还算是稳重,若非事情紧急,否则也不会夜间求见将军。 耶律肃很快收敛起床榻间的情欲,替夏宁将被子盖好,“你歇着,我出看看。” 夏宁拥着被子,目送他出门去。 在门扇开合间,隐约听见赵刚与门外姑娘提起了陆元亦这个名字。 夏宁揪着被角,想起了南境那段炼狱的日子。 脸色隐隐发白,连着心绪也紊乱不堪。 她伸手捂着胸口,几番吐纳,这才调节下来。 耶律肃隔了许久才回来。 夏宁这会儿倒是清醒,想要起身服侍他,却被耶律肃一个眼神制止,“继续躺着就好。” 他褪去外衫后上了床。 夏宁看他,“赵侍卫这么晚来寻您,是有什么要紧是么?” 耶律肃与她并肩坐在床上,声音沉沉,“陆元亦……你还记得么。” 夏宁沉默了瞬,“记得。他在南境外城没了……可是他家中出了什么事?” 许是南境外城这一名字,再一次让夏宁不可遏制的想起刀光血影。 想起她豁出性命的厮杀。 五指蜷起,微微有些抗拒。 耶律肃展臂,将她带入怀中,一手安抚的顺着她的背脊。 “陆元亦家中有一双妻儿、老母,生活还算富庶。在他亡后,其妻将家中田地偷偷变卖,前几日卷谢财务逃了,扔下一两岁小儿,陆老夫人气的一病不起,这才央着隔壁邻居求到我门下来。她族中无人可靠,想让我收下陆元亦之子抚养长大。” 夏宁知道他手中养着一批暗卫。 这种为他卖命的暗卫多为孤儿、又或是家中贫困的小儿,都是从小开始培养的。 对他来说,想要收下一个小儿,直接扔去那儿就是,大可不必同她说。 眼下,他却耐着性子,将陆元亦家中情况一一与她说了。 恐怕是想自己收养。 且…… 她早年就坏了身子,如今寿命不久…… 夏宁对一两岁的小孩子并没有太多的怜爱,天青阁里也常回收养些孤儿回来,养的大的,养不大的都有。 整日里嗷嗷哭。 对小孩子的印象并不是那么好。 她只道:“让我明日见一见那小儿可好?” 耶律肃应下。 出了这事后,两人早没了欢好的念头,只是各自睡着。 夏宁狠狠睡了一天,这会儿更是没有多少睡意,又不敢随意翻动,怕被耶律肃认为自己因收养一事焦虑不安。 她硬是逼着自己闭上眼睛。 倒也生出了些睡意。 迷迷糊糊间,身后贴来一具温热的身体。 一双臂膀将她轻而易举的揽在胸前,只听见耳边传来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你不愿可直与我说,我常年在外奔波,如今京中杂事更多,府中事情顾及不到,那小儿尚小,若真收养下来,前几年定要你费心照顾。” 耶律肃厚待手下侍从。 当年更是为了向先帝讨要抚恤银,不惜几番设计,也不愿亏待他手下的兵。 但—— 他一向公私分明。 这会儿打算亲自收养陆元亦之子,不像他平日里的行事。 恐怕…… 仍记着陆元亦之死。 夏宁转过身去,抬头看他:“好,明日见过那孩子后再说。”她顿了顿,又软了语气,“好么。” 耶律肃只在她唇上啄吻了一下。 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睡意,这会儿消散的干净彻底。 她从小在天青阁长大,过得是什么日子只有自己清楚,她贪图安逸,却又迷恋财富权势,否则几年前也不会死死抓住耶律肃不放。 自己的日子还没有过明白。 她真能好好抚养一个孩子么。 许是白日里睡得多,加之心里装着事,这一夜睡得梦境不断。 次日醒来时,身侧已然没了人。 她坠在梦境里,竟是连耶律肃何时起来的都不知道。 今日是三朝回门。 夏宁唤来几个丫鬟侍候着。 荷心说将军早早就备下了回门礼,就等着夫人起了后一同家去。 夏宁又问了句:“将军这会儿在府里么?” 正在收拾屋子的雪音答道:“将军在后面演练场。” “雪音,”她捏起一支簪子,对着镜子比划,一边说道:“劳你去告知将军一声,说我已经起了,将要收拾妥当了。” 雪音屈膝退出。 夏宁看着这簪子戴着不合时宜。 先帝丧期才过白日,她如今也是耶律肃的夫人,出了那日大婚能穿的喜庆点,其他时候许多颜色都应当避讳。 既然回门,她有心想打扮的娇艳些。 拉开妆奁盒子翻找,最终选了珠钗、鹅黄的绒花簪子,又拿了支金扇形状的钗子戴在脑后,金扇两侧各坠着三颗珠子,看着做功派头很是讲究。 第175章 将军还带了个人回来? 衣裳选的颜色也别致。 橘色描金百蝶底纹的裙子,外头罩一件米色镶绒边的短袄,衬的她精神栩栩,美人面艳色逼人。 这边才打扮妥当了,外头就传来了动静。 耶律肃恰好进来。 屋子里较外头昏暗些,一进屋子,迎面就看见一身艳色的夏宁,正偏着头,与身旁的丫鬟说话。 嘴角笑语吟吟。 眼梢微扬,那一股子掩不住的媚色悄然显露。 连着屋子都明亮了几分。 夏宁听见进来的脚步声,也随之朝门口望去。 两人视线相触,她分明看见了耶律肃眼中的那一抹惊艳,她便也跟着加深了些笑意,接过丫鬟递来的暖手炉子,朝着门口走去。 “走罢。” 她的笑容堪比灼灼怒放的芍药。 娇艳的夺目。 耶律肃执起她一只手攥在手心里,冷冽的眉目仿若高山上的寒冰化水,“走罢。” 两人携手出门。 在私底下,夏宁惯是个没规矩的。 这会儿一只手被他攥在手中,发现他的手竟这般暖和,比手里隔着套子的手炉还要舒适些,她便把手炉给了荷心,把另一只手也塞到他手里。 耶律肃斜着看她一眼,“好好走路。” 夏宁眨了眨眼,一本正色的说:“手冷。” “手炉不够暖?”他挑眉询问,说着要去看荷心。 荷心早已吓得鹌鹑似的垂下了脑袋,只觉得怀里的手炉滚烫的烧手。 “暖,可我就想让您暖着。”她也学着他挑眉,模样有些几分张扬,“您可是不愿?” 这恃宠而骄的夏氏。 耶律肃眼中生出一分无奈,及纵容,将她的两只手都握在手中暖着,移开了视线,目视前方,却不看她,只答了句:“好。” 夏宁垂眸偷笑。 心间微暖。 上了马车后,夏宁倒是收敛了些。 京城内的道路虽平坦,但马车赶路多少有些颠簸,她有些昏昏沉沉,也不愿意靠着耶律肃的肩膀歇息,生怕弄乱了发髻,等会儿出去时难免失了几分自重。只背靠着马车车壁,闭着眼睛歇息。 到了宅子外,马车渐停。 一下马车就瞧见了守在宅子外的张嬷嬷。 嬷嬷见了两人,先是行了礼,才走到夏宁面前,语气有些哽咽着:“娘子这一路辛苦,快进去歇歇罢。” 夏宁应了声,才要随着嬷嬷进去,看见有一府兵匆匆赶来,跑到耶律肃身边同他低语几句。 耶律肃明显脸色沉了下来。 夏宁与嬷嬷挽着手,不由得停了下来,转头去看他。 见他眉间愈发不悦。 心知定是出了棘手的要紧事。 夏宁松开嬷嬷,朝他走去,“我这一路坐马车颠簸的也有些乏了,进去正好歇会儿,将军有要紧事便去忙,稍后我带着嬷嬷一同回去即可。” 三朝回门。 哪儿有新妇独自回去的道理。 但她言语真切,不似勉强。 耶律肃深深望着她,冷下来的脸色才略有好转,只是眼底的神色依旧冷凝,“委屈你了。” 夏宁偏头,看了眼跟在马车后抬着的回门礼,又笑着回视:“收了这么重的回门礼,便是再委屈些,我也心甘情愿。” 她说的眼睛放光。 一副财迷样。 耶律肃捏了下她的手,只是由宽大的袖子遮盖着,旁人看不太清楚。 “我去看看,尽快回来。” “好。” 她笑的坦然。 见他翻身上了马离开后,才与嬷嬷一同进了宅子。 嬷嬷与她两日多不见,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拉着她进了厅堂里坐着说话。 闲聊间,恰好能看见荷心在院子里指挥人收拾宅子里的东西。 嬷嬷瞧着,忽然道:“娘子院子里能有个领头管事的丫鬟总也是好的。” 夏宁也顺着看去,言语一如既往的慵懒着,“从前荷心在外头侍候时,性子也不拔尖,瞧着有些内敛。这段时日跳出来了倒是显露出几分本事来了,总归离不开嬷嬷的开导。” 嬷嬷被夸得眉眼都笑弯了。 “娘子客气了,还是那丫头有这份心,自己也肯上进。” 但再往下等了等,也没等到夏宁自己开口说要提大丫鬟的事。 如今夏宁院子里的四个丫鬟,拿的都是一样的月钱。 雪音是将军的人,一看就知是个练家子,私底下定还有旁的补贴,但总归不是在明面上的,不去详说。 以前在京郊小院里时也是这个规矩。 四个姑娘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那会儿竹立与梅开一心一意只想服侍夏宁,月钱多少并不在意。 如今却不同了。 况且夏宁如今也是将军夫人了,身边的人、院子里的规矩也该立一立才是。 嬷嬷有心想要干涉一二,但看着夏宁不愿意接话的表情,她只得按下,想着过几日回去后再提一提也不迟。 来日方长。 总有的是时间。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夏宁的精神便有些倦态。 嬷嬷仔细瞧了她一眼,道:“两日不见,娘子像是又消瘦了些?胃口可还好?睡得如何?万万不可再累着了。” 夏宁笑着回她:“不过才两日,能瘦几分?嬷嬷多心了。” 嬷嬷笑了笑,应了句:“也是。” 夏宁这一歇,歇到了用过午食后方回。 回去的路上恰好马车颠簸,她被摇的昏昏欲睡,想到回了后不必再见外人,索性歪了身子狠狠睡了一觉。 回去后,嬷嬷张罗着几个丫鬟、一众府兵,将夏宁的居所从前院搬回世安苑去。 夏宁躲清闲。 恰好魏娣来寻她一同顽。 两人便躲去世安苑的小花园里一齐背书。 互相折磨。 最近,谢安也像是想开了,愿意教魏娣些医术,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把她当成跑腿的丫鬟使唤。 魏娣心性要强,再加上经历了魏家村的疫病一事,更是知道医术的要紧性,竟是比夏宁还要刻苦钻研。 两人在一块背书、背脉案,背了会儿后觉得难免枯燥,正好暖柚来给她们送茶点,夏宁干脆把她留了下来,两人轮流给暖柚望闻问切,当起大夫的派头来。 暖柚身子健康,并无太大问题。 她们也敲不出什么不妥来。 又指挥暖柚去叫荷心与春花来。 几个姑娘家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偏魏娣又是个爱热闹的,小花园里一时热闹的不行。 三个丫鬟都看完,两人又觉得不过瘾。 还想要寻些病患练手。 魏娣便出主意,说如今天气正冷,京城里许多富户都会在城外开设粥铺,不如她们去那儿寻寻人? 这话一出口,听得三个丫鬟脸色齐齐一变。 “我家娘子身子孱弱,外头流民聚集,若是染上些不洁回来可怎好?” “被将军知道了是要挨骂的!” “这……不太妥罢?” 魏娣瞥了瞥嘴,有些同情的瞧夏宁,“无趣无趣,实在无趣。” 夏宁合上医书,在魏娣的脑袋上敲了下:“静有静的乐趣,动有动的乐趣,你年纪小,这又是刚学没几日,被你师傅知道你起了这个心思,小心一气之下不教你了。” 魏娣这才不出声了。 南延的医术传男不传女,他们关在将军府里私底下教自然是不会有人来置喙,但若是抖露到外面去,自然要引起一阵议论。 正安静时,雪音进来报:“姑娘,将军回来了……” 夏宁听出雪音话里的吞吐之意,便问道:“将军还带了人回来?” 雪音只应了一个是。 丫头们纷纷好奇的看向雪音,春花在还在询问,将军带了谁回来。 雪音一概不答,只看着夏宁,请她出去。 “好了,都别问了,出去瞧瞧就知道了。” 夏宁一起身,丫头们也不敢再继续坐着,纷纷随着她出了小花园。 她心中隐约有了数,猜到带回来的是何人。 她们这一行总有六个女子,看着声势颇为浩荡的走到世安苑的外院里,先是看见了耶律肃,再就是躲藏在树后的一个孩童。 他似乎被这阵仗吓到了。 藏在树后,小小的眼神里是惊慌。 那刹那,除了昨晚在外守夜,听见一两声的荷心还算镇定些,旁人脸色各异,尤其是嬷嬷。 但又因着耶律肃的威严不敢露出些什么表情,只低着头,心里早已乱的翻江倒海。 将军忽然带回来一个两岁的男童,这男童是谁家的? 难不成是……将军家的? 可…… 难不成将军在外头又养了个外室? 不应该啊。 这些年她们瞧着将军对自家夫人逐渐上心,不像是还会在外头养人啊……但……也不好说,夫人当初不也是养在外面的外室? 夏宁拍了下魏娣的肩膀,淡声道:“快回,误了时辰小心你师傅再罚你。”后又看向其他丫鬟及嬷嬷,“你们都各自忙去罢。” 把姑娘们都遣散了后,夏宁才走到耶律肃面前,又瞧了眼躲在树后的男童,“他就是陆元亦家的?叫什么名儿?” 耶律肃也回头看了眼:“单名一字圆。” 启料,耶律肃一回头,那圆哥儿小脸的脸色更差了一份。 眼中的恐惧、不安爬满那张小脸。 看着很是可怜。 夏宁对这些无害的、可怜兮兮的眼神最没有防备,但知道他这会儿怕的厉害,也不敢随意上前与他交谈。 只拉着耶律肃转过头来,怪嗔道:“你这是将他掳来的?没得将一个哥儿吓成那副模样。” \u0004\u0004\u0004\u0004 第176章 这孩子你可愿意抚养? 耶律肃想起陆家的那些事,眼神极冷。 连夏宁看着亦有些不适。 只听见他道:“陆家出事后,村子里几个地痞无赖只当他家是彻底败落了,上门讹钱,不给就打砸东西,陆老夫人为了护住留给陆圆的几两银子,被那几个地痞活活逼死了。” 陆家门里只剩下一老一幼。 面对那些地痞流氓,当时该有多孤苦无依。 “那您赶去时……”夏宁微蹙着眉,看着他。 “陆老夫人已过身了。”他顿了顿,“陆圆被陆老夫人关在柴房里,并未受到太大的惊吓。” 还有些事,耶律肃却没有说。 那些地痞已被他提去官府问罪,将陆老夫人葬在了陆元亦的衣冠冢旁,又摁着陆圆给墓碑磕了三个脑袋,并承诺自己定会将陆圆抚养长大。 也是他对陆家能进到最大的弥补。 夏宁又看了眼陆圆的模样,这会儿仔细看了,才发现他身上的衣裳灰扑扑的,膝盖上、额头上、袖子上都是泥巴印子。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更是哭的肿了。 除了恐惧,还含着一包眼泪。 夏宁不忍叹息了声,“看他被养得极好,两岁的孩童白白胖胖,想来之前定是陆老夫人的心肝肉……如今遭逢大难,也是可怜了。” 她见惯了太多残忍的场面。 以为心肠早已冷硬。 可一旦对上孩童澄澈的眼睛,她也有一丝同情。 但同情是同情,一时的不忍、同情不代表她就能开口应下愿意抚养这个孩子。 耶律肃见她的眸色有些心软,才问道:“夏宁,这孩子你可愿意抚养?” 他说的温柔。 可在夏宁听来,她只能在心中无声的叹一口气。 她回眸,不再遮掩自己的态度,直言道:“我是个没规矩的,手底下的丫鬟我也是多为纵容,若是叫我抚养,养育圆哥儿我也是散着养,并不会如何尽心竭力,为他筹谋殚虑。我如今精力不济,能保证的只有饿不着他,冻不着他,若您能愿意,便让圆哥儿养在这儿,若您觉得我这般会养歪一个孩子的性子,您可再另寻他处。” 她说的光明磊落。 而她提及的能做到的底线——‘饿不着’‘冻不着’,这是随便寻两个丫鬟都能做到的。 她想让耶律肃将对她的希望放至最低。 她这一生无法成为母亲,自然也不会从其他孩子身上寻找当母亲的满足感。 并非血浓于水的亲情,脆弱的堪比一张纸。 她不愿白白耗费这些精力。 说完后,她直视耶律肃,等着他的回答。 可他的回答,却有些出乎夏宁的意料。 “我虽能请几个丫头婆子小厮另至一个宅院将他衣食无忧的养大,可他迟早会得知陆家早已家破人亡,若他熬不过真相的绝望,这孩子便也废了。”耶律肃的口吻极淡,黑瞳中的眼神也极淡,冷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却令夏宁隐隐升起一种错觉。 他…… 似乎说的不止是陆圆。 又像是,在说他自己。 只是皇宫密辛,她不甚详细。 “将他养在世安苑中,一应杂事交给嬷嬷、丫头们去照拂,时不时见他一面,允许他唤我们一声干亲,好让那一天到来时,他能记起来,自己这些年来并非孤身一人。” 夏宁心思细敏。 从小的经历更是让她对情绪敏感。 这一瞬间,夏宁的心柔软了下来。 一软,脱口而出就应了下来。 等到彻底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答应了,倒也没有太多懊恼之意。 与其说……她对圆哥儿的哭包脸心软了,不如是说,她对耶律肃心软了。 父亲早亡,坊间还有谣言,他并非他父亲的亲生之子。 母亲禾阳公主是尊贵,但在丧夫生子后还要和亲去西疆,再到几年前一尸两命,再到这一年他与太皇太后彻底生了嫌隙。 或许,她这位夫君的童年,并非那般光鲜亮丽。 她心口如一。 心中生了怜惜,便柔着一双秋水剪瞳,在他面前抬起脸来,仅用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嗓音问道,“您说的是圆哥儿,还是……肃哥儿。” 一向镇定的耶律肃眼神慌乱了一瞬。 如湖面上泛起一层涟漪。 转瞬即逝。 最终,耶律肃也只是不自在的轻咳了声,“夏宁。” 方才两人间那微妙的、压抑的气息,已然消失。 但夏宁悄悄勾了下嘴角,往后退了一大步,一手卷着医书,一手捏着帕子掩住了半张脸,语调更似唱曲般的婉转莺啼,“夫君这脸翻得好生快,我这厢才应下了您的事,这就连名带姓唤上我了?” 美目哀怨。 眼波潸潸,眸子里的水雾缭绕着,仿若下一瞬就能掉下几颗眼泪来。 这句话听得耶律肃下意识想皱眉,又看着她故意摆给自己的唱作俱佳,一脸的无法,“好,是夫人。夫人退那么远做什么。” “自是怕您因我说错了话,要恼我,发落人家~” 耶律肃无奈,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何时发落——” 这下可是被夏宁捉到了错处。 这美娇娘揪着帕子故作垂泪,“当年,您打我打的还少么,您恼我恼的还少么?那二十板子可是将人家打的皮开肉绽……” 这一刻,耶律肃才想起,几年的夏氏就是这般性子。 黏不离手的性子,黏糊糊的缠着你,勾引着你。 从前还能冷着她,斥她两句没规矩。 可如今不能了。 看她入戏颇深,耶律肃的唇边忍不住逸出一声轻叹,英俊矜贵的面庞上不见一丝不耐烦,反而生出几许纵容,“夫人,玩够了么。” 夏宁呀了声,葱白似的一截手指遥遥指着他,“您瞧,您瞧,这就叹息上了,当真是娶到手的娘子就不稀罕了。” 耶律肃:…… 若不是当着孩童的面…… 有些头疼。 男人的眼梢微微下压,清冷的眼中耐心款款,这会儿也不说话了,双手环胸,就这般看着她。 夏宁眼梢故作的怪嗔在他温柔的眸光下收敛了起来,她适度的把握着调情的分寸,见好就收,却还不忘朝他媚眼横飞一下,有些小女子得胜的嚣张之态。 只是她模样生的极为美艳。 这样嚣张得意的颜色,在她脸上,愈发耀眼娇艳。 倒不令人反感。 两人气氛正好。 只是躲在树后的小陆圆快憋不出了,狠狠吸着鼻子,发出呲溜呲溜的声响。 夏宁这才拍了拍脑袋,想起了这个新得的便宜干儿子。 她走到小陆圆面前三四步远,也不露出过分亲近善意的表情,头微微垂下,压下些视线,柔着声问:“能自己走路么?” 小陆圆憋着小嘴巴,红肿的眼眶里裹着一包泪。 有些圆墩墩的身子藏在树后,见她靠近了,愈发往树后躲了躲,却不理她。 夏宁勾了下唇,视线扫了眼一旁看过来的耶律肃,仍温柔着声音问道:“不想继续跟那位叔叔在一起的话,就同我走,可好?” 小陆圆裹着眼泪的眼睛飞快往旁边看了眼,又极畏惧的缩了回来。 耶律肃知道这小子这会儿怕极了他,只得看着夏宁哄着孩子。 小陆圆仍是憋着嘴巴。 只是脸颊上两坨肉嘟嘟的肉越憋越鼓了。 夏宁打算挑眉:“还是不说话?那我走咯?” 说完,她当真一转身就走了。 夏宁这边还在心里默数着一、二—— 跟着就从身后爆发出一声极其洪亮且委屈的爆哭声:“哇哇哇呜呜呜呜——我要家去!哇哇哇……我想祖母了呜呜呜……” 夏宁的背影一僵。 不……应该啊。 天青阁里的小孩子最吃这招啊…… 她转过身去,迎上耶律肃的视线,“夫人,您瞧瞧,把陆圆惹哭成这幅模样。” 她最怕听见这哭声,顿时愁的柳叶眉皱的都打结了,也顾不上被他揶揄,“我……我也不是故意的,你能哄好不?” 耶律肃沉吟了声,“且试试。” 夏宁一听他要试,当即战术性后退两步。 若不是当着孩子的面,她恨不得用手把耳朵堵了。 姑娘们哭哭啼啼的惹人怜爱,温言软语的哄两句她还有耐心,但豆丁大小的孩童啼哭声如魔音穿耳,她实在忍不了。 她看着耶律肃才靠近一步,小陆圆扯着嗓子,一屁墩坐在地上,哇哇乱哭的声音又高了两分。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些尴尬。 夏宁:“不然……我去把嬷嬷寻来?她老人家定有办法。” 耶律肃挥了挥手:“速去。” - 张嬷嬷他老人家果真是有办法,手里揣着一包酥糖有备而来。 她模样亲和慈祥,再加上香喷喷甜滋滋的酥糖,几句话就哄得小陆圆愿意让她靠近,又愿意让她抱着。 抱着抱着,嬷嬷的手就一下下的顺在他的背上。 鼻音轻轻哼着童谣。 安静的院子里,阔叶树下的光影摇曳,随着初冬的微风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挲声。 小陆圆的眼睛里还倘着泪花儿,手里捏着酥糖,像是小猫似的轻舔着。 渐渐地,眼皮便重了。 小脑袋搁在嬷嬷的肩膀上,没有支棱起来的力气。 累的睡着了。 嬷嬷抱着小陆圆走到耶律肃与夏宁跟前,隐晦的问道:“将军,娘子,这孩子……?” 夏宁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后院收拾间屋子出来将他放进去,留个会哄孩子的丫头守着,旁的我稍后再与你说。” 耶律肃跟着说了句:“挑间主屋远些的屋子。” 嬷嬷应了声,便退了下去。 夏宁与耶律肃并肩站着,她觑了眼趴在嬷嬷肩膀上的小陆圆,嘟囔了句:“睡着时看着还算可爱,怎的哭起来都如此招人心烦。” 耶律肃看着她一脸困扰,安慰道:“也就这样两三年,待他大些了就将他挪去外院住着。” 夏宁勉强一笑。 想到这小家伙醒来后,初来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还要哭多少场。 她就觉得脑袋嗡嗡的疼。 这一刻,她竟有些后悔了。 第177章 圆哥儿告状 耶律肃当真认了陆圆为义子,又因眼下京中权势复杂,他身居高位过于受人瞩目,这事只有将军府的人知晓。 他还下了禁令。 不得外传。 违者军法处置。 是以,将军府里开始将陆圆视为主子,称呼倒是各有不同,有称呼小少爷的,也有称呼圆少爷的,世安苑里的人则更喜欢称他圆哥儿。 陆圆这孩子委实能哭。 话说那日被嬷嬷哄睡了后,醒来哭了足有半个时辰,最后实在饿的受不住了肚子咕咕直叫,用一碗甜粥哄住了眼泪。 结果粥才喝完了,众人还没歇上一口气,又开始哭上了。 这次他不嚎啕大哭,只是掉着眼泪,抽抽搭搭的说想家了,想祖母了。 惹得嬷嬷与几个丫头们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夏宁倒是去躲了清闲,一觉睡醒,听见外头没有嚎啕大哭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抱着雪团子打算去瞧一眼。 也不知怎么的,这次回了世安苑,雪团子又愿意亲近她了。 这会儿窝在夏宁的臂弯里,沉甸甸的有些压手。 但手感极好。 揣在怀里也是暖和的,比手炉还要舒服些。 夏宁抱着雪团子走到他们门外,听见嬷嬷哄的嗓子都微微沙哑了,几个丫头变着花样的逗他玩,可小哭包还是一枚小哭包,眼泪掉的啪嗒啪嗒。 荷心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夏宁,惊喜的唤了声,“姑娘!” 这一声,夏宁多少听出来几分‘救命稻草’的意思。 只可惜,夏宁并不打算进去。 她站在门外,远远的瞧着,“还哭着呢?” 嬷嬷闻言,有些无奈的答道:“是啊。娘子不必担心,只是忽然换了地方,见得又都是生人,难免不适应,过个三五日就能好了。” 夏宁嘶了一口冷气。 三五日? 她瞬间朝着嬷嬷露出同情之色,“嬷嬷辛苦了。” 嬷嬷自是说这是老奴分内之事。 夏宁看完后,正打算走了,一直窝在嬷嬷怀里的小哭包却转了头,看向门口,不经意就看见了夏宁揣在怀里的雪团子。 裹着眼泪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一分。 眼中是无法遮掩的新奇。 甚至将不能回家的哀伤都盖了下去。 夏宁弯了弯嘴角,一只手轻轻摩挲着雪团子的脖子,垂下视线,轻声哄着:“雪团子,叫一声来听听。” 她看似是认真的在逗猫。 实则余光时刻注意着小哭包。 雪团子被挠的舒服的眯起金色眼瞳,忍不住喵呜了声。 那边小哭包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儿圆。 他紧紧揪着嬷嬷衣襟的手都松开了。 夏宁索性把雪团子往地方一放,“自个儿玩去罢。” 雪团子也不乱跑,只在外面一小方空地上追着影子玩儿,勾得小哭包一眼都不眨的盯着看,仿佛是个极为新鲜稀罕的动物。 嬷嬷也看清了,轻轻在陆圆背上拍了下,慈爱着问道:“圆哥儿,嬷嬷陪你一起去找雪团子玩,可好?” 自来到将军府后,从不回应的陆圆总算是给了一个回答。 “好。” 轻轻的,软软的。 嗓音稚嫩的。 仅这一个字音,就叫在场所有人都会心笑了。 陆圆就这么在世安苑中住了下来。 陆圆却带着幼童的憨傻可爱,最喜欢追着雪团子玩儿,陆圆咯咯咯的笑声,漾满了整个院子。 雪团子性子高傲,心情好时愿意陪着陆圆一起玩你追我赶。 心情不好时,就冲着陆圆凶狠地喵喵叫。 吓得陆圆眼泪汪汪,憋着嘴巴去找嬷嬷告状,拽着嬷嬷的衣角,抽抽涕涕、奶声奶气的:“雪团子不、不和我顽……” 偏嬷嬷也没办法。 在她看来,眼前的小哭包是主子,那边窝在夏宁脚边晒太阳的雪团子也是个主子。 她只得矮下半个身子哄着:“圆哥儿乖,嬷嬷在做杏仁酪,哥儿要吃么?” 陆圆抿着嘴巴,鼓着脸颊想了会儿,奶生生的答:“想吃。”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得人心都酥软了。 嬷嬷一把搂起陆圆,“走咯,去吃杏仁酪咯!” 又是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 - 夏宁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 不是看书背医书,就是习字。 这几日魏娣被谢先生拘起来,好像是之前她想溜出去寻人练手的念头被谢先生知道了,要罚她一个月不得出门,好好闭门思过,否则就不再教她医术。 陆圆已开始适应世安苑的生活。 除了夜里入睡时,仍会哭两声。 白天不是与雪团子一处玩,就是拉着暖柚、春花她们去小花园看锦鲤,又或是几个人一起躲猫猫逗他玩,院子里一日比一日热闹起来。 夏宁一开始还觉得新鲜,院子里多些欢声笑语也挺好的。 但时间一长,难免觉得有些聒噪。 就像是又回到了天青阁的后院里。 这一日午后,她坐在廊下晒着太阳,背着医书,正昏昏欲睡时,陆圆拉着春花从小花园回来,一路说着笑着,都是他奶声奶气的声音,瞬间将她的睡意驱赶的干干净净。 春花瞧见了,连忙拉住还要跑的陆圆,弯下身子,低声哄道:“圆哥儿乖,您今晚还未歇午觉呢,咱们去寻嬷嬷歇补觉好不好?” 陆圆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摇了摇头:“不!圆哥儿不困!还要玩!” “可是——”春花的余光有些忌惮的看了眼夏宁的方向,“夫人在歇午觉呢,咱们不能把夫人吵醒了。” 陆圆这才站直了身子。 眼神往廊下看去时,变得有些怯生生的,这才道:“可圆哥儿……还想玩……” 见他态度柔软了,春花一把抱起他,哄着他往屋子里走去。 两人进屋后,夏宁才彻底睁开眼,视线望着陆圆的屋子。 听着从屋子里传出的童谣声,眉心微皱了下。 一日两日的还好,让他跟着院子里的姑娘们一起玩寻个乐趣。 他是小主子,姑娘们多会呵护照顾他,但长此以往,一个男孩子扎在女人堆里,是否有些不妥? 夏宁想了想,打算等耶律肃回来后,与他提提这事。 入冬后,天一日比一日冷了。 夏宁早早的洗漱上床,实在睡不着时,就留荷心她们几个在屋子里闲聊,她只听个乐趣,鲜少会加入她们之间的玩笑中去。 自大婚后,耶律肃得了三日休沐,从第四日开始忙的早出晚归。 她也不会强撑着等他回来。 只今日有话要说,她实在撑不住了,便将丫头们散了,在枕畔给他留了张字条,请他归后叫醒她,这才放心的去睡了。 这一夜,耶律肃回来的也极晚。 她一觉睡醒,枕边仍是冰凉。 正要继续坠入梦乡时,听见外面响起动静,过了会儿,已有人推门而入,还听见他说不必备膳。 说这句话时,已然入了门内,他便压得极低极低。 像是怕惊醒了谁。 夏宁在帐内听着,止住了她出声的念头,又闭上了眼睛,装作仍在沉睡。 门扉合上。 他刻意放轻了脚步声,只借着窗外微弱的月色入屋,先走到了床幔外,一手掀开些,确认夏氏仍在安睡,才去洗漱。 兵营里的作风,洗漱极快。 等到耶律肃上床躺下后,夏宁冷不防扒拉住他的脖子,直接将自己的身子压了上去。 一双盈着浅笑的眸子对上,声音中还有将醒未醒的惺忪柔软,“您回来啦。” 耶律肃的双手护在她的身侧,以防她跌落下去。 携着疲倦的眼中才露出些笑意,不过极浅,仿若昙花一现,但口吻仍然温和着,包容着,脖间的喉结上下错动,平添一份慵懒的性感,声音也沙哑着。 “这几日你也辛苦了。” 她方从梦中醒来,睡得脸颊粉扑扑的,整个人格外娇艳。 听他安抚自己,不由得哼笑了声,手指在他胸前轻轻戳了下,抱怨着:“您倒是省事儿,一句话就将人家打发了,我可不答应~” 女子娇嗔的妩媚动人。 眸子更似藏着无声的怪嗔之意。 因是在床笫间,她更肆无忌惮了些。 耶律肃却不急着在言语上安抚她,更不急着用身体疼爱她,搂着她腰肢的胳膊松开,反而从外面拿了一样东西进来。 夏宁好奇的去看。 他将一个长条的檀木盒子递到她面前。 夏宁接过,“送我的?” “打开瞧瞧。” 她撑着胳膊要坐起来,但耶律肃的另一条胳膊仍死锁着她的腰肢,她挣脱不了,被这人搂抱着坐了起来,又将她圈在腿间坐着。 这姿势实在…… 暧昧。 夏宁坐定了后,耳垂不禁也染上了红霞,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手中的盒子上,而非是另一处的炙热之上…… 打开盒子,里面竟是一串南珠制成的手串。 连见惯了奢靡的夏宁也露出惊艳之色,叹息一声:“这是……南珠?” 南珠何其珍贵。 便是连如今皇室,恐怕也凑不齐她手中这一串手串的数目。 更不说她手上的这一串大小均等,颗颗圆润洁白无暇,泛着一层莹润的珠光色,触肤温润。 若单论美貌,南珠比寻常的珍珠好看不少,可也用不上‘珍贵’二字。 它奇就奇在若常年佩戴南珠,可使得女子肌肤愈发细腻、貌美。 还因这南珠生长在深海,极难捕捞,更加珍稀。 女子谁不爱美。 便是夏宁也爱惜自己容貌。 只听得耶律肃沉声问她,“喜欢么。” \u0006\u0006\u0006\u0006\u0006\u0006 第178章 ‘以身相许\’ 夏宁取出手串戴上,她手腕纤细,肌肤白皙,南珠珠光溢彩,乍看之下,竟不知是谁衬的谁更好看了。 她抬起脸,眸中是明晰的欢喜。 令她如那绽放的芍药。 “喜欢,但我更欢喜送礼人的这份心意。” 说完后,双手攀住他的肩膀,轻轻将双唇贴在他的唇上。 而后离开些许,轻软着道:“回礼,还望夫君笑纳。” 耶律肃的双手轻轻落在她的腰间,继而用力一勾,让她与自己更贴近一寸,低下头颅,磁哑着嗓音回道,“为夫亦甚喜。” 几日不曾耳鬓厮磨。 此时情热耳热。 女子掀眸一笑,又凑了上去。 这回礼,便又重了几分。 于情事之上,她倒是放得开,也吃得起苦经得住他的折腾,唯独这一事上,她极少主动,便有,也只是轻轻一蘸,给他些甜点就等着他来掠夺城池。 只是今夜,她更用心了些。 双手牢牢的攀附着他,紧贴着,呼吸竟有些急促。 像是……紧张。 学着他的动作,湿软的小舌先是轻舔着他的上唇,接着齿间轻咬,极尽耐性的取悦他。 落在她腰间的手从宽大的裙摆探入,沿着曲起的脚裸,小腿肚,敏感的腿弯,一路往上…… 他不知从哪儿习来的这些撩拨人的法子。 到了这儿,她就像是失了耐心,丢了前路的羔羊,胡乱的想要撬开他的牙关,却不得其法,不得其门入。 眼梢渗出些情欲的泪意。 喉间轻轻哼着,似是含媚药…… 天雷勾动地火,也仅在这一瞬。 他松了牙关,衔住她的小舌,肆意疼爱汲取。 静谧的屋中,仅有此起彼伏的喘息声重重叠叠。 一声高,便有一声低。 一吻结束,待要更进一步时,夏宁却后退了半寸,随着她的动作,衣衫从肩头滑落,坠在曲起的臂弯里。 他跟着覆上,却被她以手指轻轻抵住双唇。 女子的手指纤细葱白,指尖无力,眼中的情欲如烟雨朦胧,密密斜斜的罩住了眸子,即便如此,她仍抽身而出,薄薄喘息着道:“还有一事要与您说……不然怕是要忘了……” 耶律肃收回一只手,见她摁在自己唇上的手指捏住,继而攥在掌心中揉捏把玩,嗓音沙哑着,“何事。” “我这院子里皆是丫鬟侍候着,圆哥儿如今整日都跟着姑娘们玩,没得沾了些脂粉气,他好歹也是武将之子……不如您使人挑两个年纪小的、根底清白的小男童陪着圆哥儿一道儿玩,也不必日日厮混在一起,每日见见,在一处玩上个把时辰,将来三人一同长大也能互相扶持。” 她故意讲这些话说的随意。 但字字句句,却都为陆圆考虑周全了。 耶律肃望进她温柔涟漪的眸中,动作一变,竟是将她直接打横抱了起来,附耳低语,“夫人想的甚是周到,明日便安排下去。” 夏宁搂住他的脖子,听他应下后,心中再无旁骛。 笑的愈发妖媚,像一只专吸男子精元的妖精。 被蹂躏着吻着鲜艳的唇轻启,“夫君打算如何赏我呢~” 他抱着她调转了一个方向,将她抵在床头坐着,起身而上,高大健硕的身子罩在她的上方,暗欲翻涌的视线霸道,气息灼热:“以身相许,如何。” 他暗哑着嗓音,询问她。 双手、身子,却早已将她的所有注意力全部夺走,微微张启的唇呵出一声又一声急促的喘息。 无处安放的手抱着他坚硬的背脊。 欢愉到极致时,留下一道道纵情的印记。 - 耶律肃办事一向效率极快。 陆圆的玩伴很快就寻到了。 两个同为五岁的男童,是从耶律肃手下亲兵的家中选来的两个男孩,今后也一并养在将军府内,念着年岁尚小,家中亲人难免思念担心,允许他们十日回家一次,在家中住上两日后再回来。 一个叫楚磊,性格稳重些。 一个叫李元,性子活泼些。 他们不住在世安苑中,而是安排在后院的客居里住着,自有府兵安排好他们的衣食住等。 每日他们只需陆圆玩半下午,其他时辰都跟着府兵操练或是学习。 陆圆到底是小孩子玩心颇重,见了两个兄长似的大哥哥,大哥哥又带了许多新奇精巧的小玩意进来,最初几日每天都玩的累到被嬷嬷背回来,困得眼睛直闭。 一日比一日开朗起来。 对前一段时间念念不忘的祖母娘亲也渐渐不再提及。 甚至在嬷嬷的引导下,他也肯奶呼呼的唤她一声‘干娘’。 夏宁也凭白得了一个便宜的干儿子。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进入了十二月。 南延的京城已入深冬。 如往年一般,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 夏宁今年愈发怕冷,屋子里的炭火盆放了好几个,这一日早上起来觉得屋子里仍有些冷津津的,本以为是炭火盆子灭了,起来一看,竟是外头下雪了。 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推开小半扇窗子,倚在窗口看雪。 鹅毛大雪,廊下无风。 倒也不觉得怎么冷了。 去岁下大雪时,她是在前院过得,那会儿前院光秃秃的,只有银装素裹的雪景堆叠在高墙屋舍之上,多看两眼也觉得寡淡无趣。 今年换到了世安苑中。 小院别景,大雪纷飞,美的当能入画。 看了会儿,听见陆圆的声音模糊的传来。 听着哼哼唧唧的。 夏宁裹紧了些风兜,探出半个身子去看,瞧见陆圆正与嬷嬷从屋子出来,扬了声问道:“圆哥儿又在闹腾什么呢?” 陆圆仍有些怕她。 可听见夏宁叫他,又不得不走到廊下窗外,双手束着,朝她请安:“圆哥儿给干娘请安了。” 今日降温了。 他比昨日穿的更圆了些。 宝蓝色袄子,头顶带着毛茸茸的圆帽,圆滚滚的身子被厚实的衣裳包裹的有些行动不便,摇摇晃晃的向她请安。 模样可爱极了。 说来也奇怪,陆元亦生的黑梭梭的,偏怎么生出个这么白皮嫩肉的儿子来。 夏宁瞧得欢喜,挑眉看了眼跟随在一旁的嬷嬷:“怎么了?” “娘子早,”嬷嬷笑着与她请安后,才道:“圆哥儿看下雪了,就想去小花园里看一眼那些锦鲤又被有被冻死,这才央着老奴带他去看。” 嬷嬷的表情颇有无奈。 夏宁也听得无奈。 她垂眸看他,“圆哥儿。” 陆圆抬起脸颊冻的红扑扑的小脸蛋,一双漆黑闪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孩童才有的澄澈、干净。 夏宁刚想说,鱼活在水中,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被冻死。 但在对上陆圆的眼神后,到嘴边的话忽然就变了,“你当真担心?” 陆圆听见她这么问了,瞬间眼睛都红了,连连点头:“它们……是圆哥儿的好朋友……冻死了……圆哥儿难受……” 难受? 一个两岁还在穿尿戒子的圆哥儿懂什么是难受? 夏宁好奇的问:“哪里难受?” 陆圆想了想,短短肉肉的小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小嗓音稚嫩的,却又极度认真的说道:“这儿难受,元哥哥说的……” “咳——” 夏宁连忙用帕子遮住嘴角,与嬷嬷哭笑不得的对视了眼。 “去罢,”夏宁从不会管束他过多,摆了摆手,朝嬷嬷嘱咐道:“小花园的阴处多,地上多有结冰的,将他看牢些,别摔得太狠了。” “嗳。” 嬷嬷才应下了,陆圆瞪大了眼睛,一听见自己能去看‘好朋友’了,蹬蹬蹬几步就跑远了。 嬷嬷啊呀了声:“圆哥儿你慢些!” 才吼了一句,又看见陆圆圆墩墩的身子折了回来。 站在廊下,朝着夏宁毕恭毕敬的行礼:“多娘——” 行礼一板一眼,看着还算有模样,但口上却将他急切的心思暴露一清二楚,囫囵着吞了词,也不管说的对不对,说完拔腿就跑。 像个蹦出去的小炮仗。 嬷嬷老胳膊老腿儿了怎还追得上。 急的连忙叫一旁的春花赶紧追上去,自己也忙赶了上去。 夏宁支着胳膊,瞧着三人的背影,想起方才陆圆那一声,嘴角勾了勾。 还算是有良心的小混蛋。 耶律肃回来时,就见美人倚窗,忽而一笑。 自嘴角绽放的柔软,仿若是这阴沉沉的天地间最温暖的一抹光。 他走到廊下的窗子前,拢住她的手,“手这样冷也不抱个暖炉,”他摩挲着掌心中冰凉的五指,随口问道:“方才笑什么。” 夏宁便把刚才的事情同他说了。 才说完,恰好看见陆圆已经从小花园回来了,小脸冻的红扑扑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脸。 只是这笑脸在看见耶律肃后不由得僵硬了下。 春花拍了拍他帽子、肩上堆落的雪花,“圆哥儿,快去向将军请安。” 陆圆挣扎了片刻后才走过来,远远的就躬身请安,“干爹。” 就差没将‘怕您’二字刻在脸上。 耶律肃也不强迫他与自己亲近,视线冷漠的看了他眼,便吩咐一旁的春花,“照顾好他。” 春花连忙应是,牵着陆圆的手朝外院走去。 两人走远了些,听见陆圆拉了下春花的胳膊,奶声奶气的问道:“圆哥儿怕干爹,春花姐姐也怕么?” 春花的背影瞬间僵住,一把抱起陆圆飞快出门去。 夏宁掩唇,没忍住,笑出了声。 耶律肃眼神无奈的看她。 \u0004\u0004\u0004\u0004 第179章 温泉之行 尽管有耶律肃在窗口挡着,但冬季的寒气无孔不入。 夏宁站了会儿冷的实在受不住,哪怕窗外的雪景再美,只得躲进屋里。 耶律肃也从外间进来,雪团子每每见他总要撒一会儿娇。 这会儿,夏宁在内门的门口候着,就看平日里这只高傲的东罗白猫在耶律肃的手中有多乖巧。 叫声一声比一声软。 耶律肃对雪团子顶多算是爱屋及乌。 摸了两把后便提着它放到一边,往里间走去。 夏宁上前,要替他解下肩上的斗篷,却被耶律肃避了避,“离得远些,我身上皆是寒气。” 夏宁不依,绕去另一边,踮起脚尖,直接从他手上取过斗篷抱在怀里,又到他面前,伸手解开他身上的朝服。 两人虽已大婚,她却鲜少这般服侍他。 今日见她铁了心要当一回贤妻良母,耶律肃嘴角微勾,索性接受。 摊开两条胳膊,下颚微微昂起,方便她解衣宽带。 冬季的朝服厚重,他个子颀长高大,肩膀又宽,朝服更是沉甸甸的,再加上腰带、发冠、朝靴…… 这一套脱下来,着实有些累人。 外头下雪,朝服外虽然罩着斗篷,但多少也沾染上些湿濡,得一件件挂起来烘干熏香后,以备之后穿戴。 做完这些后,夏宁又去翻找他的常服,一边寻一边问道:“今日您还出去么?” 耶律肃只着一身中衣坐在太师椅中,闻言,掀起眼睑,淡声道:“要。” 夏宁翻寻衣物的手顿了顿,从上面抽了件八成新的鸦青色袍子,转身时,嘴角挂着遗憾的浅笑,“原想着今日初雪,您早些着家,咱们能一起吃锅子,看来,您是没这个口福了,”她端着衣裳走到他跟前,“嬷嬷的手艺真是一绝。” 他取了衣裳起身穿上。 双手捏住衣襟一抖一挺,面料已挺括整齐的挂在他的身上。 修长的手指系上腰间系带、束带。 整一套穿衣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见拖泥带水。 穿完后,他才看了眼面前的夏氏,清冷的眼中带了些不经意的浅笑,“你我一同出去,让下人们替你收拾几身暖和的衣裳,咱们这就去京郊御苑住上几日。” 京郊御苑? 这下雪天? 住上几日? 他有这空闲? 夏宁的疑问太多,竟不知要先问哪一个了。 她又看了眼外头的大雪天气,不禁有些担忧:“不是说雪天不宜出行么?” 耶律肃也随着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泡池子就是要挑这种雪天才好。” 泡池子? 夏宁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双手击掌,所有顾虑统统被她抛之脑后,“极好极好,夫君说的极有道理,我这就收拾起来!咱们何时出发?圆哥儿去么?” 她心情极好。 嘴巴自然也甜。 一声夫君,叫的耶律肃眉目舒展,语气也温和了许多,“就你我二人,你再带个丫鬟跟去侍候,陆圆留在府中,自有赵刚与暗卫盯着,不必担心。” 就…… 你我二人……呀。 夏宁雀跃期待的表情收了收。 她踮起脚尖,杏眸生辉,双手轻轻搂住他的脖子,暧昧吐息,“您说~我们这般像不像是抛却红尘琐事,一同去私奔寻欢作乐?” 脸上浮着隐秘的魅惑。 耶律肃在她臀上拍了一下,不轻不重道:“我只知道,再不收拾等雪再下的大些,咱们就只能继续被困红尘之中了。” 夏宁轻轻呀了声,嗔怪的瞪他一眼:“您不早说?” 说着,胳膊一松,纤细的腰身一扭,推开窗子朝外叫了个丫鬟进来,自己也翻箱倒柜的收拾起来。 耶律肃说要在京郊御苑住上几日,那两人衣食住行的器物皆不能少。 若是去旁的地方还好些,两人带上必备的衣物就行,其他的一律都能用银子买到。 可一来,京郊御苑地处偏僻买卖不便,二来耶律肃好歹是骠骑将军的身份,用的东西不能太过紧凑,需得讲究些,准备的东西自然就多了。 等到全部收拾妥当出发时,雪越下越大,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因着雪太大,耶律肃也坐进了马车里。 而荷心与行李都在后一辆马车里。 夏宁难得在这种大雪天出门,好奇的掀开帘子四处看。 虽然雪大,但街市上还算热闹。 出来游玩赏雪的游人,赶集买卖的商贩,随同父母出行的孩童,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使得这大雪的日子也热闹起来。 如脚下被鞋底、车轱辘踩踏碾压的脏污的泥泞雪地。 染上了烟火的气息。 又看了一会儿,自她身后伸出手来将帘子放了下来,挡住了她兴致盎然的视线。 “别盯着看太久,小心眼睛疼。” 夏宁回头,依偎进他的怀里,“御苑里是什么样的池子?是在室内挖了一方池子,泡汤时再注入热水么?像是皇室专用澡堂子那样的?” 马车颠簸,耶律肃揽着她,让她靠的舒适些。 “太宗时期发现京郊后山有一眼天然的泉眼,常年从地底下涌出滚烫的温泉水,便在此地盖起了御苑,将温泉水引出,分别引入三座池子中。每年冬日,太宗与先帝常去御苑住上十天隔半个月泡汤驱寒。” 夏宁有些意外,竟是有天然的泉眼。 “去岁冬季疫病肆虐不得出行,今年宫里头也没人去御苑么?”夏宁依着他,问道。 “太皇太后病重,新帝课业繁重,后宫里头也没剩下几个人能来了。”耶律肃轻描淡写,“确切来说,直至新帝亲政掌权,这御苑才会恢复往年的热闹。” 夏宁不解,“为何?新帝不亲政,难道连池子都不能泡了?” 耶律肃垂下视线看她,“不是不能,而是没甚必要。” 夏宁细想一瞬才明了。 亲政之前,一举一动都要在定国公、辅国公、太傅的监督之下,还有无数文官盯着你的言行举止,这出宫泡汤泉本就是排忧解乏的,可被人这么盯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在宫里泡泡澡得了,还能省下不少功夫。 “宫中无人来用,也没有旁的什么宗亲借用么?” “京中那些皇亲国戚日子过得骄奢淫靡,大多都有自家的私汤,便是没有私汤,也不敢将主意打到御苑上头去。” 夏宁咦了声,“那咱们……?” “御苑中一共有三个池子,其中一个池子是先帝赐给我的。”耶律肃顿了顿,“我们去,并不算借用。” 那一顿,似乎还有些较真的意思在里头。 在他那张冷漠、严肃的脸上,分外醒目。 也分外可爱。 夏宁在他怀里笑着拱手,“失敬失敬,夫君竟也是有私汤的人,是妾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听的耶律肃直皱眉。 “夏宁。” 夏宁前一瞬还在他怀里笑的打颤,下一瞬已经掩着唇故作困倦的打了个哈欠,然后慢慢悠悠的掀起眼睑无辜的瞅他,“夫君,您唤我何事?” 当真……会演。 耶律肃抬手揉了下额角,语气对她无限纵容着,“乏了就靠着歇会儿,到了我再叫你。” 夏宁嘴角扬起,冲他笑的甜腻。 应得软糯。 方才与耶律肃说笑了一阵,当真是有些乏了,靠着他坚实的肩膀,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心也跟着一齐静了下来。 倦意在她的眉间缱绻着。 听的她柔缓的嗓音响起,像是睡前的闲谈,毫无防备、技巧,轻飘飘的传入了耶律肃的耳中,教人生出温柔之意来,“今年入了冬,我像是比以往更怕冷了……身子也愈发惫懒了……先生看了几回也说不出个缘由来……只让我少废些心神……这段时日,我连医书都不大敢看的太多……” 耶律肃耐心的听着,侧首,在她话音落下后,轻吻了下她的脸颊,男子的声音沉而有力,“睡吧。” 却不说别的。 夏宁愣了一瞬,抬头看他,目光直白,“您不觉得奇怪么。” 耶律肃的眼神仍旧温柔,安抚着她,“患有心疾之人在冬季气血不足,是会惫懒无力,不用过于担心,睡吧。” 他冷漠之下的温柔,带着真实的温度。 或许,他不是不担心,而是不愿在她面前担心。 或许,他仍觉得时间还长,一切尚且来得及。 毕竟,还有两年的时间。 - 耶律肃说,这座御苑,御驾一年顶多来短住个十天半个月,时间并不会太久。 可为了这每年短短的十几天的时间,这座御苑也修葺的繁华精巧,即便时值深冬,御苑里绿意不减。 假山巧石,亭台楼阁。 游廊小榭,雕花石栏。 身在其间,仿若置身江南园林,十步一景,景色迥异。 夏宁不是雅妓,并不会受邀去豪门侯爵的宴席上助兴,自然没怎么见过精巧的园子,从前她觉得世安苑的那个小花园已是极好的,这会儿来了御苑后才发现,什么是天外有天。 她才走了一小半,就被耶律肃以‘不得劳累’为由不允许她再逛下去,只得依依不舍的进院子里去。 御苑的园子建造的阔气。 但三座汤池的院子却是紧挨着的,大抵若造的间隔太远,引出的温泉水灌入汤池里就已经要凉了,故而三座院子离得很近。 耶律肃的院子在最右边,上面提字‘君之汤’。 第180章 区区婢子,谁给你的胆子? 一进院子就感觉到脚下的地都是微微暖的。 院子里的温度要比外头暖和些,湿气也比外面要重些。 也因地暖,与隔壁院子紧挨的墙壁旁种着一小片青翠欲滴的竹子,长势极好,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淡化了一些离得过近的不适感。 这汤池虽是先帝赐给耶律肃的,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包括里面侍候的奴仆,皆为天恩。 他们仅有随意使用的权限。 耶律肃不喜旁人在侧侍候,命下人们不得召唤不得随意现身。 因而院子里还算静谧。 冬季泡汤能暖身益气,驱寒取暖。 但夏宁知道自己的身子弱,不能泡的太久,她便央着耶律肃先进去,自己晚些时候再进去。 这儿的屋子里还烧了地龙,烤的屋子里热烘烘的,她脱得只剩下一件内穿的抹胸及裈,两条胳膊、两节小腿肚白花花的裸露在外。 她虽瘦,但瘦的玲珑有度。 再加上举手投足间不经意透出的风情。 观之实在赏心悦目。 荷心跟了她这些日子,也依旧架不住她这明艳妖娆的做派,站在一旁红着脸,陪她挑选泡汤时要穿的衣裳。 今日在来的路上她小憩了会儿,刚又吃饱喝足,精神奕奕。 想到等会儿的种种,她难免要花些心思。 可惜,荷心不懂。 还在一旁问她,“娘子方才怎么不同将军一起下去呢?” 夏宁掩唇轻笑一声,兰花指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嗓音曼妙的如悠扬琴声,“傻姑娘,当真想知道?” 荷心捂着自己的额头。 脸颊愈发红了。 明明…… 娘子身上没什么异香,但她怎么觉得晕乎乎的呢。 “奴婢……不懂……” 夏宁拈起一块轻薄的纱,在身上比划着,一边看着等身大铜镜中的倩影,一边漫不经心的答道:“在那云雾缭绕恍若仙境般的汤池子里,更容易生出些旖旎情色来,我身子弱泡不久,若随着将军一同下去,他泡不舒畅,我也受累,还不如让他先泡个尽兴,我在下去寻他。” 荷心似懂非懂,但脸已红的要滴出血来了。 夏宁也不再继续逗她,命她去外面候着。 自己褪了衣裳,挑了块桃红的薄纱虚虚围着,又拿了件斗篷挡住,从贯通的室内小门一路走到汤池。 屋内热气氤氲,弥漫着几乎将人影都模糊了。 掀开重重帘子,赤脚进入。 隐约可见一人靠在池边,双臂展开,头颅后仰,露在水面之上的胸膛健硕紧致。 脖颈处,那一节凸起的喉结性感。 谁说男色不诱人。 池中的这个男人,京中哪个姑娘看了不脸红心跳。 尤其是当他用结实的臂膀掐着自己纤细的腰肢起落发力,肩胛骨随着动作起伏,豆大的汗珠沿着肩膀低落,耳边的喘息声粗沉却又刻意压制着…… 想着想着,夏宁面颊两抹飞霞。 她赤足,悄无声息的走到他的身后,缓缓蹲下身下。 披在肩上的斗篷滑落,堆叠在地上。 她咬着唇,又生了个念头。 手指落在男人的肩胛上,微凉的指尖才让男人的眼睑动了动,却未掀开,只是抬起手,在她的后背上拍了拍,“上面凉,下来泡着。” 夏宁怯着嗓音:“大人,奴家不敢。” 耶律肃眉间一抖,心中生出两分无奈,“夏——” “嘘。”她的手指轻轻抵在他的唇上,嗓音颤栗,似是缠绕的菟丝,在风中摇曳,只是努力的仰望着他这颗粗壮的大树,“大人,嘘……奴家求大人看……一眼……” 耶律肃这才睁开眼,朝后面看去。 一眼,却愣住了。 艳红的薄纱轻薄,隐约之间,像是什么都遮住了,又像是什么都没遮住。 形状较好的锁骨,浑圆白皙的起伏,纤弱一握的膝盖,再往下…… 耶律肃呼吸一窒,视线再一次回到她的脸上,再次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穿成这样像什么话,不冷么。” 夏宁那具瘦弱,却又极具诱惑的身子颤了颤,眼眶微红了,身子稍稍往前倾,粉唇皓齿,眼眸湿漉漉着,“将军……不喜欢……奴家这般么……” 耶律肃的眼神回答了一切。 她只当看不懂。 鸦黑的眼睫上沾染了些许湿漉,“将军不喜……奴便不穿了……” 素手抬起,捏着薄纱的一角褪下…… “呀——” “噗通!” 她被扯了下水,薄纱湿了挂在她的身上,这下当真是什么都遮不住了。 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娇声喘息,“将军——”她的眼神巡视在他的脸上,触及他翻涌的眼底,似笑非笑,“您是欢喜,还是不喜呢……” “夏氏。”他的嗓音暗哑,眼神黑沉的像是要吃人了,他已许久不再唤她这个称呼,无端让夏宁后背生出一股寒气,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 可她整个人都被他扣在胸前。 夏宁故作胆怯,“您别这样看着奴家……奴怕……” 他扣住腰肢往下的手掌,竟是比汤池里的人还要烫上些,“你有这胆子勾引本将,还会怕这些不成,嗯?” 夏宁惊了惊。 她素来爱些花样。 但他不太愿意搭理的。 一般都是揪住她的错处狠狠欺负她。 这会儿却…… 夏宁生出一股怪异来,身子微热着,心间又麻又痒,“奴不怕那些……只怕……将军不疼……呀!” 她轻喘出声,脸颊酡红,眼神瞬间迷离了。 温热的温泉水下,腰肢一阵麻酥沿着背脊直直蹿到了天灵宝盖。 他手下不放过她。 面上仍一本正色的扣着她,问道:“只怕什么。” 这具早已尝过情爱欢愉的身子,比她的理智早一步沉沦,她薄薄的喘息着,娇媚的像是淌蜜的花儿,娇柔的等着人采摘怜爱,“怕将军……嗯……夫君……呀……” “你唤本将什么?嗯?” 她眼泪花儿都渗了出来,“夫君……” “大胆!” 啪。 一掌不轻不重的落了下来,带着惩罚的快感,“区区婢子,谁给你的胆子?” 汤池里水流涌动着,氤氲的热气令她早早丢盔弃甲。 竟是比平时更早妥协了。 “是……嗯……不……不玩了……”她酸软的撑不住了,搂着脖子的手也开始发酸,整个人快要掉下去。 可男人不应。 狠狠欺着她的。 夏宁先是撒娇哭,一会儿叫疼,一会儿叫头晕,也没惹来男人的疼惜,反而愈发招来他的惩戒,最后她气的大骂,羞愤恼怒交加,什么狠话都骂了出来,只可惜她那会儿娇媚的不像话,出来的实在没什么羞辱性,最终还被他摁着教训了一顿,哭的她求饶,说错了。 这般还没结束。 他的自制力像是没有底线,看着她沉沦,却仍能吊着她。 她实在受不住了,这才放过了她,将她抱出了池子,在一旁的美人榻上胡闹了一番后才算餍足。 夏宁已是累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视线瞥见地上的不成样子的薄纱,有些懊恼的咬舌。 早知如此……她就不玩那些了……最后受累的还是自己…… 耶律肃倒是神清气爽。 看的夏宁牙龈痒痒。 耶律肃却对她这个眼神极为满意,俯下身。 夏宁警惕的后退,用手护住自己的身子,“您要做什么?”她的嗓音有些哑了,懒懒倦倦的,一股子说不出的韵味,可偏她不自知,一双杏眸飞斜,脸色若桃花灼灼艳艳。 耶律肃眼中有惊艳之色,也只一瞬,最后敛下眼睫,在她眉间轻轻一吻。 “送夫人回去歇息,嗯?”他的脸后退些,清冷的眼底似笑非笑,粗粝的指腹在她的嘴角爱怜的摩挲着。 她瞥了瞥嘴角,不情不愿的伸出胳膊,勉为其难道:“抱着。” 偏生是个浑然天成的娇媚妖精。 可不经意间这些娇憨的动作,让人食髓知味。 尝过一遍,便想让人捧在掌心,不容许旁人觊觎。 或许,这抹私心,在初见的那一夜,便已经在心底悄无声息的扎根。 这才动了邪念,将她收为外室,藏了三年。 只允许他一人独占着人世间独有的美好。 - 欢好后,夏宁总是容易困倦。 这一次她却觉得精神极好,胸口觉得微微有些心慌跳动着,致使睡意寥寥,许是在汤池里撕闹久了,泡的有些上了头。 耶律肃不知去了哪儿,下人们也都被遣散了。 她见外面雪停了,干脆披着狐裘斗篷,沿着屋前的回廊一路慢慢闲逛着。 君之汤院子很小,回廊却是与御苑里的院子连通的,她闲庭信步,看着步步成景,不知不觉走到了院子深处,雪景愈发动人,落在竹林间,安静的连着她慌乱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空气里的气息也好闻。 带着凛凛白雪的清冷,还掺着一股青涩。 她在回廊的扶栏上坐了下来,心前所未有的静。 但这片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从另一处传来轻弱的脚步声。 她戴着风兜,脚步声听得不太真切,只当是耶律肃来寻自己了,便笑着寻去:“您说,我那小花园里的竹林也有这般……” 在回眸的那一瞬间,笑意在嘴角冻住。 她眼中分明的欢喜也像是斑驳的光影,片片剥离。 她立刻起身,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衡志韶气息微弱的声音,“夏夫人,你的手串掉了。” 夏宁低头一看自己腕间,耶律肃送走自己的南珠手串不见了,她只得折回去捡,蹲下身子起来时,眼前一片晕眩。 衡志韶离她近,忍不住上前搀扶。 一股浓浓的墨香将她包裹了起来。 \u0005\u0005\u0005\u0005\u0005 第181章 夫人若想说,我听着 夏宁浑身无力,眼前晕眩,根本推不开他。 只得在心中狠狠的暗骂两声。 禽兽小人。 乘人之危。 如今,她已为人妇,他家中亦有正妻,理当后退。 可当他无意窥探到她身上那些男人留下的痕迹时,如同中了魔咒,不受控制的开口说道:“你身子孱弱、面色不济,他难道不知么?为何还要与你频繁亲近欢好?” 夏宁缓了缓,生出些力气后,立刻推开他。 眼神掀起,视线冰冷,“我竟不知,定国公还有窥探我们夫妇燕好之事的癖好。” 衡志韶面有尴尬之色。 他唇角微微抿起:“是我冒犯了。” 夏宁后退一步,轻皱着眉心,眉目间的厌恶明晃晃,“定国公确实冒犯了。” 说完后,转身欲走。 身后却又传来衡志韶温柔却又低弱的声音。 “夏夫人……” 回廊转弯处,也出现了耶律肃的身影。 衡志韶快到嘴边的话语只得止住。 耶律肃一路寻了许久才寻到夏宁,他行走间脚步匆匆,臂弯里还挂着一件厚实的大氅,生怕她刚出汤池贪图一时的温暖,出来穿的单薄,风寒入体。 一路寻来,见她将自己裹得严实,松了口气。 “夫人。”他快步朝她走来,像是没有看到她身后站着的衡志韶,目光仅仅对着她一人温柔,在她面前站定后,抬起手掌在她脸颊上触碰了下,触及她脸颊冰凉,又将她垂落下来的风兜随手戴起,低沉的声音皆是关切,“怎么不睡出来了?” 夏宁在他出现时,有一瞬间的心慌。 但很快稳定心神。 昂起脸,冲着他笑的娇软,“许是换了陌生地方睡不着。” 耶律肃随意嗯了声,视线越过她的头顶,投向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衡志韶,眼神、语气皆冷了些,“定国公?好巧。” 衡志韶迎上他的冷冽视线。 已然恢复朝堂之上风度翩翩气韵沉稳之态,温和却也疏离的回道:“耶律肃将军。” 耶律肃将夏宁揽在怀中,淡声道:“先走一步,失陪。” 衡志韶淡淡一笑,“将军随意。” 可在他们走了两步后,衡志韶又极为突兀的开口说道:“耶律肃将军且留步,我略通医术,观尊夫人面色孱弱似有不足之相,将军可有替尊夫人延请大夫诊治?” 夏宁闭了闭眼,心中再度暗骂一句。 耶律肃驻足,回身看他一眼,“此乃我家琐事,不烦外人操心。” 语气极淡。 就差直接说他‘多管闲事’。 衡志韶有一瞬的失态,这才拱手回道:“将军见谅。” 耶律肃在外说话行事素来孤傲,此时被衡志韶逾越,若非念及他的身份,早就恼怒要处置他了。 现下也只是冷哼了声,不再理会,拥着夏宁离开。 直到回了‘君之汤’的屋子里。 他揽着自己回到床边,又伸手替她将肩上的斗篷脱下扔在一旁,服侍的她细致周到,让夏宁有些受宠若惊。 两人又回了床上躺着,她被抱在怀中,只听见他说:“睡会儿罢。” 夏宁依言,闭上眼睛。 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毫无睡意。 “您不问么?” 她忽然开口询问。 耶律肃挑眉,“问何事?” 夏宁沉默了一瞬,才道,“定国公之事,您不好奇,我与他为何相识?” 耶律肃垂下视线,冷峻的眼中清晰印出她的清澈的眸子,“陈年旧事罢了,夫人若想说,我听着。” 这个回答,是夏宁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愣怔了须臾,忽而莞尔一笑,“也是,陈年旧事罢了。” 她重新躺了回去,枕在他的胸前,缓缓闭上眼。 自这一日后,她再也不曾见过衡志韶。 他们在御苑住了足有五日。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彼此,还有面前这一片雪景。 围炉赏雪,闲时泡汤胡闹。 日子过得惬意又甜蜜。 直到回京那日,夏宁生出些依依不舍来,耶律肃承诺她,明年待她再来,带上雪团子、陆圆一同来,会更热闹些。 “明年啊……”夏宁嘴角含着笑,想着遥远的明年,笑容渐深,回眸看他,眼中浮着璀璨的碎光,如照耀初雪的阳光,温暖又灿烂,“一言为定。” 她稚气的伸出手指,要与他拉钩许诺。 他略显的无奈。 却被夏宁抓起手,勾起小指,她口中念念有词,“说谎者必要吞针千根~” 耶律肃看着两人勾在一起的小指,“这都是哪儿学来的?” 回应他的,是灿若朝霞的笑脸。 见她难得如此高兴,耶律肃倒也纵容她,任由她做这些幼稚的举动。 大雪下了两日后方停,气温回暖,堆积的皑皑白雪融化,路上愈发泥泞不堪,行路艰难,颠簸的她昏昏欲睡,甚至连途经京城正道时她也打不起来精神来,只顾着瞌睡。 这一睡,便睡到了入夜。 夏宁醒来,身侧无人,甚至连身侧的床褥都是冰凉的,显然是耶律肃仍未回来。 她几乎昏睡了一整日,睡得身子骨酥软,却又口渴,只得叫来在外值夜的丫鬟。 来人雪音。 她倒了一盏温水递给夏宁,站在一旁默不出声静候着。 夏宁小口抿着喝完了一盏,才将茶盏递还给她,问道:“将军去哪儿了?” 雪音双手接过茶盏,仍侍立在原地不动,清冷柔细的声音在深夜里,反而听出了些许女子微不可查的温柔,“军中递来急报,将军与军中的几位将士一直在前院议事,将军在传夕食时捎来一句话,说若是夫人醒了,让您不必等他,自行歇息。” 他可真是忙。 夏宁勾了勾嘴角,想着那五日定是他们偷来的短暂的欢愉。 一旦回了京城,她因病困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的。 他军务繁忙,总有那么多的事务缠身。 也好。 腻在一起久了,分开些日子,再小别胜新婚也挺好,不至于早早的腻了彼此。 夏宁很快安慰好了自己,携着倦意的眼梢微微垂下,明艳的面庞此时温柔而多情,和善的看向雪音,“今晚轮到你值夜?” 她们虽为主仆,但夏宁待她向来客气。 两人甚至有些生分。 今夜,她却难得有了份闲情逸致要与她闲聊。 “坐。” 雪音身为下人,自然要陪着,她收回踏出去的脚尖,在床边的小矮凳上坐了下来,颔首,低低应了声是。 夏宁问道:“这几日,院子里有发生什么事么?” 雪音面上的表情寡淡,鲜少看得出喜怒哀乐来,这时却明显迟疑了瞬,才答道:“府中一切正常,除了……” 夏宁也不催促她,耐着性子等着。 “除了圆哥儿与雪团子打了一架。” 饶是夏宁知道院子里定是出了些小问题,但也着实没想到,这两的小东西会闹出问题来,她拧着眉,一瞬间不知道应当先担心谁,“可有谁受伤?” 雪团子到底是牲畜。 若是抓伤了人,若不及时清理伤口,难保不会出现疯病。 雪音答道:“嬷嬷受伤了。” 夏宁扶额,口吻无奈,“一人一猫怎么会打起来,还把嬷嬷给牵连进去了?” “那一日嬷嬷新炸了一味小黄鱼,圆哥儿吃着很是喜欢,便想带些给外头的两位小公子尝尝,雪团子护食,从圆哥儿手上把东西抢了,圆哥儿便哭着扑过去要抢回来,嬷嬷怕雪团子伤了圆哥儿,心急之下不慎踩了地上的冰滑,跌了一跤,伤到了骨头,谢先生看过后说得卧床半月。” “嬷嬷现下还在院子里养着么?” 雪音道:“那一日后便被家中的子女接了回去,同府里的管事告了假。” “接回去也好,嬷嬷年纪大了,府中还有个圆哥儿,按着她那操心的性子,留下来也静养不得,明日你替我跑一趟,送些吃穿用度过去,让嬷嬷安心静养,不必急着回来。” 雪音应是。 “眼下圆哥儿跟着谁?” “姑娘未归,奴婢们不敢收其他嬷嬷进来,如今圆哥儿跟着春花姑娘。” 夏宁想了想,“暂时仍跟着春花罢,她性子活泼些,与圆哥儿也投契,”她说了一串话,便觉得胸口有些喘息不允,眉间已生出倦色,“雪团子与圆哥儿可有和好了?” “第二日就好了,又在一起玩。” 夏宁听得直笑,“两个小活宝。雪团子大了些性子也烈,注意别让它抓了圆哥儿就成。” “是,”雪音看她掩唇打了哈欠,显然是又要睡了,可……她才睡了一整日,这才说了会儿话,精神便已经不足了?她心有疑虑,想要开口,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止住了,“姑娘歇息罢。” 夏宁向着她缓缓一笑,疲倦的眼梢,挂着不常见的温柔。 又或许…… 并非是温柔。 只是疲倦无力所致的缱绻幻象。 夏宁虚虚掩着唇,又打了一个呵欠,“看样子将军今夜不会回来了,你也下去歇着吧,不必守在外头,如今冬夜阴寒,没得把人的身子都给熬坏了。” “多谢姑娘。” 雪音后退几步后,才转身离开屋子,轻轻将门合上。 屋子里,静的只剩下她一人。 夏宁浑身说不出的疲倦,栽进温暖的被褥里,一夜好梦。 \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 第182章 与将军的房事……少些才好 这一晚,耶律肃当真没有回来。 军中琐事小事不解,时日久了就成大事,一件件报上来,忙的耶律肃几日不曾回府。 年底已至,今年是新帝即位迎来的第一个新年,杂事如山一般压下来,分摊到朝中重臣的肩上,件件都是大事。 耶律肃还是宗亲,今年他留在京中,新帝又颇为信赖重用他,事情便更多了。 忙的他三五日才会回来一次。 难得两人能独处一会儿,也总有煞风景的‘急报’前来。 夏宁不是黏人的性子,大大方方的送他出府,关起门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 这些日子,她愈发贪睡。 每日都睡不够。 她心中觉得不对劲,但谢安在他们去御苑的那日也出了门,至今未归,她便愈发小心,不敢操劳。 小心又小心的养了半个多月后,嗜睡有所缓解,精神却一日比一日差。 就在这个时候,耶律肃又派人回来传话,今年将军府也要开设粥铺,让夏宁帮忙操持。 夏宁从没沾过这些善事,完全摸不到头脑,只得把府里的管家请来,仔细询问。 管家说往年都没开设过粥铺,但将军每年都会捐些银子出去,也算是年底散财积福了。 今年因府中添了她这位女主人,按照京中的惯例,也却是需要开设粥铺。 夏宁询问过管家,发现这善事不是那么好做,干脆将这些事统统交给他去料理。 在管家离开世安苑后,荷心不解的问她:“娘子不去露个面么?” 夏宁坐在廊下,膝盖上堆叠着厚实的狐皮毯,看着陆圆在院子里胡闹,他如今胆子大了不少,对院子里的梅花桩极为感兴趣,挣扎着就要爬上去。 春花怕他摔下来,牢牢护着,死活不肯让他爬上去。 偏雪团子这个可恶的,当着陆圆的面,灵巧的纵身一跃就跳了上去,站姿高傲的俯视他,喵叫了一声。 气的陆圆更是非要上去。 春花一个头两个大,劝得口干舌燥。 夏宁看的笑出声来,一边回了荷心:“去做什么?是当菩萨娘娘给他们瞻仰,还是当成花瓶给他们开开眼界?我如今好歹也是将军夫人了,又何必如此自降身份,关起门来咱们自己玩不好么?” 说完后,她指着春花道,“你别拦着他,就让他自个儿上去。” 春花一脸为难。 陆圆听见后,高高兴兴的朝着夏宁说了句“谢谢干娘~” 那小奶音,当真是又软又甜。 夏宁吃软不吃硬,听得心里分外熨帖。 陆圆到底是在乡野长大的,这些日子在将军府里被拘的狠了些,这会儿可以攀爬,像个小猴子的蹭蹭就爬了上去,站在桩子上,小腿肚都在颤抖。 圆墩墩的身子摇摇晃晃,也不害怕,高兴的咯咯直笑。 一叠声的唤:“娘——娘看——” 他一高兴,就喜欢吞字。 夏宁看的心痒,手也有些痒了。 这些日子她养的仔细,自觉体力恢复了些,便也走到梅花桩旁边,一个翻身就上了桩子。 虽久不上桩,但身姿依旧灵巧。 陆圆看的嘴巴都张大了,圆溜溜的眼中都是崇拜。 “娘——害——!害——!” 肉肉的小手用力的鼓掌。 谁不爱小朋友这般单纯崇拜的目光,夏宁笑的动人,还想伸手摸一把他的脑袋,在抬起胳膊的那一瞬间,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连带着半边身子骤然麻痹了,身影一晃,直接从梅花桩上掉落下来。 荷心惊呼一声:“娘子!!!” 雪音眼疾手快,飞扑上前接住了夏宁,见她脸色煞白,气息不稳,皱着眉询问:“需要去请大夫么?” 夏宁心慌难忍,胸口一阵阵刺痛,连着每一次喘息都会加重刺痛。 她单手摁着胸口,岣嵝着身子,仿佛这样能缓和些,艰难的吐息:“不必……先扶我……进去……” “好。” 雪音几乎是托住了她大半的身子。 陆圆也跟着从梅花桩上跳了下来,白胖的小脸蛋上忽闪着担忧,“干娘……” 或许是她现在的脸色白得有些吓人。 夏宁扯了下嘴角,“玩去吧,我没事。” 她又看向春花,“带他……出去……” 在荷心与雪音搀扶下,夏宁进了屋子躺下,又服下一颗谢安留下的护心丹,方才觉得好受些。 但刚才她从梅花桩上栽下来,也的确是吓到了她们。 荷心跪在床边,止不住的担心,眼眶都红了:“娘子,奴婢去请大夫来给您看看可好?” 夏宁吃了药,满口都是清苦之味。 连着胸腔都贯穿着一股清凉,舒缓着慌乱的心脉。 这会儿,她只觉得疲惫乏力,眉眼间皆是疲倦,“乡野郎中……请了也看不出……什么……你去问问,先生何时回来?” 荷心胡乱着点头,“奴婢这就去问。” 荷心离开后,雪音仍在一旁守着,见夏宁脸色缓了许多,也不禁松了口气,却欲言又止。 夏宁掀起无力的眼睑,看她一眼,“有什么……想说的?” 雪音绷着嘴角,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姑娘自从南境回来后,小心翼翼的调养身子,但睡得却一日比一日多了,到了这几日,您只清醒上半日。” “我在南境险些丢了性命,如今能活着……全靠护心丹、护心散……续命……自是不比从前……” 夏宁的气息孱弱,说的轻描淡写。 雪音却皱了眉:“奴婢下面的话逾越,姑娘身子虚弱更应当好好养护,与将军的房事——”她罕见的迟疑了下,耳廓透出些血色,“少些才好。” 夏宁愣了愣。 雪音福身,“是奴婢失言。” 夏宁敛着眉目,脸上没几分笑意,但也听不出什么怒意,只淡声道:“我要歇会儿,你去外头候着。” 雪音走后,夏宁却睡意全无。 脑袋里更是一片混乱。 雪音的言语,不经意勾起了御苑里衡志韶与她说的话,她本无意细想这些琐碎之事,但心绪却全完不受控制,抽丝剥茧,一层层想着这些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们都知道她身子孱弱。 也都说,在男女之事上失了度。 当真如此么? 这些细枝末节的片段一旦被牵连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更与很久之前不经意的一念重叠了起来。 在南境她从鬼门关被救回来后,耶律肃待自己亦是克己守礼。 直到大婚前夜,他亦不曾过分亲近自己。 大婚之后…… 她有心亲热,他也不再克制自己。 男欢女爱,尝过其中滋味后如何能戒? 而每次情热之后,她似乎也容易感觉疲惫…… 打住。 她狠狠闭了闭眼。 驱散那些浮萍无根的猜忌。 但也难以入睡了,最后还是熬了一副汤药才勉强入眠。 醒来后,荷心欢喜的与她说,谢先生回来了,刚到府里,这会儿已经被她拉来在院外候着了。 得了允许后,谢安进屋来请平安脉。 夏宁睡得不好,看着神色有些疲乏,但精神还算可以。 哪知谢安一进屋后,一见夏宁的脸色就已皱了眉,啧啧摇头:“夫人面色不是大好啊。” 夏宁靠在床头,嘴角抽了抽。 上下打量谢安一眼,“先生……彼此彼此。” 谢安浑身狼藉,身上的衣裳更是脏污的不知从滚了一身泥泞回来,发髻散乱,连一把美髯须也乱糟糟的。 若非他们相熟,否则这模样谁见了不说一声‘打哪儿来的叫花子?’。 谢安瞪了荷心一眼,恶声恶气道:“还不是你丫头,一见老夫就往这儿扯,都不容我回去梳洗一番。” 夏宁轻轻瞥了眼荷心,看她急的眼眶都红了,终究不忍斥责。 她伸出细腕,搭在床边,轻声细语着道:“劳先生看一看脉,若无大碍,您回去好好歇息一晚再来也成。” 小老头轻哼了声:“还算你有良心。” 他坐下号脉,知道自己身上气味难闻,故意偏了些身子,不让气味冒犯了夏宁。 夏宁用帕子虚掩着鼻子,沉下心来。 谢安眉间紧皱的堆叠起小山。 迟迟不松展。 夏宁瞥了眼,浅浅笑着与荷心道:“先生每回都是这些表情,真真是教人看也看腻了。” 谢安收回手,眼神犀利,脸色凝重:“老夫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夫人吃了什么、用了什么?有无受了风寒或是身子有不适之症?” 夏宁攥着帕子的手放下,轻轻搭在锦缎被面上。 仔细答道:“吃穿用度一如既往,也留心气候变化,不敢让自己冻着。只是这段时日愈发嗜睡,睡多了身子也不见好,今日上午我才动了动,心口痛又发一次,服了一颗护心丹才好些。” “你又吃护心丹了?”谢安嘶了声,表情愈发难看:“你再伸出手来。” 夏宁心悬了悬,依言伸手。 谢安又仔细号脉,屋子里静的可怕。 候在一旁的荷心紧紧盯着谢安,生怕会错过他的任何一句交代。 谢安再度收回手,兀自呢喃着:“不应当啊,才用了护心丹为何心脉仍会如此紊乱虚弱……” 他又就着夏宁这几日的作息巨无事细的询问一番。 夏宁答得也详细,可谢安眉间的凝肃不解。 第183章 您是否早已中了毒? 夏宁心细如发,如何察觉不出谢安的异样。 她示意荷心等人退下。 无人之际,她才开口询问道:“先生,可是我的心疾又出了什么问题?是两年时间都没有了……?还是……又有了旁的什么疑难杂症?” “对,”谢安若有所思,“除了心疾,夫人身上肯定还有旁的病症,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心疾之症的症状过于显目,导致老夫只注意到了心疾,而不曾注意到脉象另有蹊跷。” 夏宁不过随口一言,却牵出谢安这一番话。 她听得皱眉不解:“先生是什么意思?” 谢安捋了把胡子,眉心紧蹙着道:“夫人从脉象来看确实为心弱之症,身体各个反应也对得上,但这些时日夫人所服用的方子皆是养心生血的,护心散更是每月一次服用不曾断,日日仔细养着,不应当进展会如此之快。从南境到上一次诊脉,病情恶化着实有些快了,今日脉象反映出来病情又有恶化,令老夫不得不怀疑……”他抬起头,视线直视夏宁:“您是否早已中了毒,或是早早就被人下了蛊,这才导致与心弱之症混淆,又或是——毒或蛊,催发心弱之症。” 夏宁认识谢安已有些日子。 知道小老头有些恃才傲物。 若无把握,他也不会突然一改之前的说法。 夏宁只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声,随即,听见自己疑惑的声音响起,“毒?蛊?先生有几分把握?” 谢安吐了口浊气,眼梢的皱纹深深浅浅,疲倦之下,此显出他这个年纪的老态无力,“老夫早先只是觉得夫人的心弱之症进展太快,有些怀疑,这些时日外出探访寻了几个毒医小友,问到了不少偏门毒物,今日再看夫人的脉象,约有七八成的把握。” 夏宁神色黯然。 七八成。 不低了。 以谢安的医术说出七八成,或许,她并非是普通的心弱之症。 谢安见她忧心忡忡,情绪低落,斟酌着说道:“夫人的病情进展过快,若以心弱之症来判定委实不是好征兆,但若是因蛊或毒而引起的心弱之症,解毒解蛊之后小心将养,可保十数年性命无虞。” 夏宁扯了下嘴角,“倘若是真的,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谢安噎了噎。 万万没想到,夏氏如此乐观。 才安慰了几句,就已经能说出‘因祸得福’这样的话。 谢安只得再给她灌输些绝望之意,免得夫人期望过高,真到了那一日,怕是失望更甚,“毒蛊偏门,难寻源头,”谢安叹息不止,“恐怕比单纯的心弱之症还要棘手。” 夏宁忽然望向谢安,轻声问道:“这些事,您是否与将军说过?” 她掀起眼睑,苍白的脸上,眼神安静平和。 仿若沉寂的美人。 眉眼间浮动着不动声色的美艳。 谢安摆了摆手,“最初不过是老夫擅自怀疑,尚未得出定论前哪里敢同将军说。” 夏宁皮笑肉不笑的勾了下嘴角,“您倒是敢同我说。” 谢安也不心虚,单手捋着乱糟糟的胡须,煞有介事的回道:“即便老夫不说,夫人如此聪慧,也该察觉到了,不是么。” 她哼笑一声,神情比方才灵动了些,眼底不再死气沉沉,轻笑着扫他一眼,“这话,我权当是先生夸我的。”说完后,语气又恢复了方才的平静,“先生与我都已经察觉异样,甚至连我的贴身丫鬟都觉得最近我嗜睡多眠,将军怀疑也是迟早的事。我与他毕竟已成夫妇,这件事我也不愿继续瞒着他,先生还是同他说清楚罢。” 谢安自然颔首。 即便夏宁不说,他也要提这件事。 从前,他只有一分猜忌,眼下已有七八成的把握,且夏氏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这事铁定是瞒不住的。 与其等到将军察觉,他被问责,还不如说了干脆。 “也好,将军知道后,凭借将军手中的人脉、暗卫,说不定还能早早寻到夫人究竟中了什么毒蛊。”他仔细叮嘱,“在寻到对应的毒蛊、解药之前,夫人务必小心再小心,不可出任何偏差,万事都要听老夫的。” 她柔声应下,“学生省的。” 面上不见什么恐惧,却也不见什么笑意。 这个反应已是让谢安松一口气。 过度的盲目乐观,亦或是恐惧,都不适宜。 很显然,夏氏做的极好,心性足够坚韧,才能在得知自己中了毒蛊后,还能维持理智。 连谢安都忍不住心生些钦佩赞许之意来。 对着这位学生语气更是关切了几分,愈发仔细叮咛:“如今咱们已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从前那些吃心弱之症的方子断不能再用了,医、毒不同源,有时救命的方子用在毒物上,反会变成催命符。虽不知中的是什么毒、哪种蛊,但解毒解蛊的思路大体相同,先是抑毒、再是散毒、清毒,老夫手上有几个抑制毒物发作的方子,咱们一个个试过来,只是夫人要受些罪,若能碰上起效的,便能为寻觅解药争取更多的时间。” 他说的详细,不曾有任何隐瞒遮掩。 夏宁身子无力,不能下床,便坐在床上,端端正正的朝着谢安拱手:“劳烦先生。” 谢安行医数十年,见过病患无数。 见惯了生死,心早已变得无比冷硬。 可此时,他却涌出了一股执念。 拼上毕生所学,他也要救下夏氏。 这样的女子若是莫名其妙的死在什么劳什子毒蛊之上,实在太过可惜。 谢安坐着受了她的礼,“夫人……”想说些鼓励人的话,但看着夏氏挺得笔直却瘦弱的背脊,觉得什么鼓励的话都显得那么空洞,他叹了口气,语气平平的说了句:“夫人客气,老夫自当尽心竭力。” 她抬起头来,眉梢又挂着温和的浅笑,“先生一路回来也辛苦了,先去洗漱好好歇息罢,明日再说。” 说完后,她捏着帕子,毫不掩饰的掩住了口鼻。 谢安:……………… 谢安又气又想笑,站起身来,才走了两步,却又被夏宁叫住,“先生。” 小老头回过头来,哟了声,询问道:“夫人这就不嫌弃老夫味儿大了?” 夏宁用帕子压了压嘴角,好声好气的告了罪,小老头哼了哼,很是不情愿的说道:“夫人请说,老夫站的虽远,但听力尚可。” 夏宁迟疑了片刻,才扬起视线,问道:“学生有一事不解,我与将军同房后几日,总觉得身子疲倦乏力,也是因心弱之症么?从前还好些,这几日愈发明显。” 谢安还以为夏宁要问什么,一听,竟是干呛了起来。 提着一口气就道:“你们这几日竟然还敢——”险些怒极攻心骂了起来,但理智迫使他强行冷静下来,一遍遍提醒自己将军身份贵重不得随意辱骂,恶狠狠的皱着眉,警告眼前的夏宁:“今后不可同房了!记住了没?!” 还隔空用手指狠狠戳了下夏宁,这才骂骂咧咧的背手起来,“这都是什么想法,性命都要不保了还惦记着那档子事,真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骂完后,小老头似乎还不解气。 又折返回来耳提面命叮嘱夏宁:“不论中了什么毒蛊,你有心弱的症状那是毋庸置疑的,而心弱之症最忌情绪激动起伏!你们可倒好,大婚之日那会儿也就算了,这几日——竟然还敢?夫人难道是觉得症状发作时还不够难受是么?” 小老头叮嘱着叮嘱着,又对着夏宁怒其不争。 训完后,气的胡子都没心情捋了,“听见了没有?” 夏宁耳朵嗡嗡直响。 鼻尖臭味难闻。 她想要挡挡,又怕彻底把小老头气炸了。 忍的艰辛,垂着脑袋,故作乖顺的认错:“听见了,记住了……” 小老头仍不消气,又补了句:“将军不懂,难道你也不懂?下回可别再叫我先生了!气死老夫了!” 这才气的拂袖离去。 夏宁听着脚步声走远后,立刻叫来丫鬟,用熏香熏一熏屋子。 荷心在外面守着,只见谢先生怒气冲冲的离开,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一进屋子,便守在夏宁的床边,问道:“娘子,先生怎么说?” 夏宁垂下视线,看着这张担忧的面庞,露了分温柔之色,安慰道:“先生寻了不少对症的方子来,无事,不必担心。” 荷心似信非信。 但夏宁已然有些乏了,躺下歇息,不再回应。 耳边回响着谢安的那句话。 ‘将军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 她只当要避讳绝望愤怒这些极端的情绪。 而且欢好时,她并无任何不适…… 那耶律肃呢? 他如自己一样不懂么。 有些时候,一旦生疑,那些猜忌就像是无孔不入的阴风,在她的心底呼啸着徘徊。 - 谢安回来的第二日,耶律肃也从军营里回府。 不知谢安如何同耶律肃说的,等到夏宁再一次看见他后,发觉他望着自己的眸光愈发温柔。 他从未归来,站在炭火盆旁边烤了会儿火,驱走一身的寒气,才走到床边坐下。 几日未见,他又从军营回来,眉宇间的冷肃尚未全然褪去。 仍有凌厉的痕迹。 只是,目光触及她时,眼中的眸光渐变的温柔。 仿若高岭之巅的积雪笼罩上一层暖阳,明知地下皆是冰寒,但也让人不禁为那一曾温暖而心动。 夏宁的眸光温柔缱绻,迎着他的视线。 病中苍白的脸色,平添柔弱的曼妙。 教人想要捧起,呵护在掌心之中。 耶律肃在床边坐下,目光将她笼罩着,嗓音温柔低沉着,“是我这些时日太忙疏忽了你,谢安已同我说了,即便翻遍整个南延、东罗乃至西疆,我也会寻到解药,不必担心。” 夏宁依偎进他的怀中,缓声回道:“我不怕,”她又在他的怀中抬起脸来,杏眸中闪烁着波光涟漪,似若深情,勾人心魄,引人沉溺,“有您陪着,我便什么都不怕。” 美人娇柔。 却不柔弱。 让人如何不心生怜爱。 耶律肃克制着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两人几日未见,不曾好好说话,这会儿气氛正好,耶律肃只将她拥在怀中,听着她低声细语,言语缓缓的说起家中的琐事。 她说的,多是与陆圆相关的。 说圆哥儿与雪团子打架,害的嬷嬷摔伤了,还说圆哥儿胆子怕已经敢爬梅花桩了,还说他一激动就喜欢吞字,将他的表情模仿的惟妙惟肖。 在说这些时,夏宁的眉目温柔,眼中带着温柔的光。 耶律肃不由得看的出了神。 直到夏宁的手在他面前晃了下,被他捉住了捏在手里,这才回神,嘴角嗪着一抹浅笑,“男孩子到底顽劣些,夫人费心了。” 夏宁也不去问他方才想在什么,只是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当真是这样的,男孩子也皮实些,”她说着说着,似是想起往事,“从前在天青阁里时,妈妈捡回来的,或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都是小姑娘,刚来的头几个月里哭的不停,哭的人脑袋都疼。若哭的实在过分了只会招来一顿打,越怕越止不住哭,越哭打的就越狠,一次性打的狠了死了心断了念,就能长记性不敢放声大哭,听着实在呱噪。” 她淡声说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耶律肃轻轻捏着她的手,问道:“你小时候也这般哭过么。” 夏宁这会儿却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我尚在襁褓时就被丢弃在天青阁门口,打小在天青阁长大,因而比旁的小姑娘少伤一次心,并不懂她们为什么哭,只是脾气倔,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吃了什么苦头?” 夏宁竖起手指,比划了个三字,“有一回惹恼了妈妈,抽断了三根柳条不说,还气的要拿板子出来打我,扬言要把我打死算了,省的长大后哪一日把她给活活气死。” 她的语气里不带多少阴恨。 反而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说的诙谐有趣。 却不曾留意到耶律肃眼底生出的薄薄冷色,她看不见,听入耳中的话音仍就温和,“因何事。” \b\b\b\b\b\b\b\b 第184章 唯此心,绝不负卿 “从小待我极好的一位姐姐身上来了事儿,可常来的一位恩客非要点名她侍候,姐姐在我面前落了泪,我心疼姐姐,就偷偷去坏了他们的事儿,把那恩客吓得险些今后都不能成事,妈妈知道后将我一顿好打,让我去赔罪,我偏不去,还骂妈妈不心疼姐姐不干人事只知道赚钱。” 她兀自嘲笑了自己一声,脸上的笑容却有些讽刺,“这一次事后我方知道,这在旁的秦楼楚馆里很是常见,只要恩客给的银子够多,毁一个花娘的身子又算什么,天青阁已是待花娘们极好了,那之后妈妈不但替姐姐请了大夫,还让她歇息了小半月,好好调养身子。” 说完这些后,她耸肩轻笑,纤细的手指指了下自己,“到头来最惨的竟是我,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可真是倔。” 耶律肃静静的听她说这些过往,在她扬起视线看来时,眼中的寒色默不作声的褪去,变得温和而包容,还有些许心疼。 “都过去了。” 夏宁却从他的怀里退出来,一本正色的说道:“但欺负我最很的人却不是妈妈。” 耶律肃:“那是谁。” 他的声音一贯沉稳。 听不出喜怒。 夏宁嘴角微微扬起,歪了下脑袋,笑的狡黠:“您呀。” 语气轻快,咬着软软的尾音。 耶律肃耐着性子,眸光略带询问的望着她。 夏宁掰着手指头认真的细数着,与她淡然平静的性子有些不同,显出些可爱稚气来,“第一次见面,我以身替您解毒,您解了毒后险些将我活活掐死,后来我央求您收为我外室,您那眼神,恨不得要将我碎尸万段的,我至今想起来都还觉得害怕呢。” 她媚眼飞扬,骄横的飞快扫他一眼。 手指头仍在掰着细数他欺负自己的‘罪行’,“再有,您有一回来京郊小院,我出了些薄汗嬷嬷给我摸了下香粉,您直接把我扔进了浴桶里。” 她越说越起劲,眼神都亮了起来,“什么罚抄女诫百遍、打板子、跪规矩等——” 后面的话被迫中止。 她昂着头,与他亲吻。 他总是那么热,甚至连唇都那么温暖。 夏宁分出些心思胡乱想着,这么冷的一个人,唇怎会这般柔软、温暖。 浅尝截止,尤然觉得不足。 在她分神时,紧闭的双唇就被乘虚而入,动作分明变了味道。 夏宁从情欲沉浮中抽身,猛一下后仰脑袋,微凉的指腹抵在他的唇上,制止他的动作,脸上是未褪的情欲红晕,眼眸微闪着:“先生没同您说么。” 他眼中的暗色散去。 也不曾将她的手指从唇上拉下来,只是视线安静的望着她。 “说什么。” 夏宁眉睫似是娇羞的颤抖了下,不与他对视,缓缓将自己的手指收了起来,下一瞬就被他捏住了攥着,她心下一颤,这才轻声细气的说道:“不可再行房事了……” 她看去。 耶律肃却愣了一下。 尽管是极短的一瞬,但也被夏宁瞧见了。 她不知耶律肃那一瞬的愣怔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极快将那抹不合时宜的情绪掩盖了下去,似乎又恢复了常日里的冷静,“为何。” 她不懂。 他定是也不懂的。 夏宁心中混乱,但面上掩盖着自己的情绪,回道:“先生说了,心弱之症最忌情绪激动,那、那些事您那么折腾人家,”她被攥在掌心里蜷缩着的手指动了动,似是这会儿才反应了过来,欺身上前,杏眸里明晃晃的都是质问:“您刚才心里想的是什么?您求娶我的那日可说了,一生一世唯心不变,难道您要娶旁人?或是要纳妾了?” 得寸进尺的夏氏,张扬娇蛮。 却不让人厌恶。 男人锋利的剑眉拢出几分无奈之意,“我一句未言,夫人这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夏宁眯起眼,愈发骄横。 话也说的愈发不成体统。 “您当真愿意为我守身如玉?无论何时都不欺瞒我?” 这些时日,见惯了她眉眼温顺的美貌,此时见她这幅表情,耶律肃瞧着新鲜,待她的耐心也愈发好了,眼中皆是宠溺,抬起手抚摸着她的青丝,动作是从不露于人前的温柔。 浓黑如墨的眼底印着她的模样。 磁哑的声音响起,悦耳动人,“青山长河,唯此心,绝不负卿。” 夏宁的眼神微漾。 情话动人。 谁说武将粗糙不体贴,不会说情话,她的夫君说的这些话,一字一句都让她心颤情难自禁。 或许,是她想多了。 他待自己之心,她怎还要怀疑。 夏宁扑入他的怀中,贴在他的胸前,嘴角挂着不可抑制的笑意,眼梢微红,“您说的,我都信。” 耶律肃垂下视线,看着匍匐在自己胸前的人。 眸光沉沉,方才的深情不变。 只是,多了些凝肃。 - 在谢安的治疗开始后,夏宁陆续尝试各种抑制体内毒素的方子。 方子里的药材千奇百怪,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里钻的,树下长的,一个方子比一个方子猎奇,饶是谢安身为毒医,有些药材也着实难以入手。 耶律肃不吝钱财、人力,天南海北的寻觅药材。 日子一长,京城中也逐渐传出了风声,将军夫人得了怪病,将军爱妻心切,流水的银子花出去,只为寻觅药材,倒也传出了一段佳话,又为年底的茶楼说书先生添了些谈资。 夏宁躺在床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服用的方子不对症,能让她疼上半日,冷汗涔涔,她硬生生忍着,连一滴眼泪都不哭。 人也愈发消瘦。 还有个方子熬出来的汤药难以入口,喝了一碗下去,吐了她三四日,彻底把胃口败了。 嬷嬷心疼她,不停变着花样下厨,只为哄她多吃两口。 甚至连圆哥儿也劝她多喝一口滋补的汤。 夏宁不愿拂他们的好意,当着面喝下了,可睡一觉起来,全数又吐出来。 耶律肃替不了她,只能待她愈发温柔,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一等夏宁睡着,屋子里冷的像冰窖似的,无人敢轻易上前。 院子里人人自危,唯恐被发落了。 谢安最惨,顶着耶律肃压抑的怒气。 小老头整夜整夜失眠,大把大把的掉头发,在胡须都险些被捋秃之前,这般折磨人的试药日子终于结束了。 他们寻到了适合夏宁身子的方子。 连着服用三日后,夏宁的精神渐好,每每起坐间的心弱之症也有所缓解,脸上的血色也跟着有所恢复。 抑制毒素的方子见效,甚至缓解了她的心弱之症。 也就说明,她的心弱之症是因中毒或中了蛊才引起的。 谢安的猜测被彻底印证。 他的日子愈发忙了,整日里不是在翻医术,就是在收各路信件,寻找夏宁究竟中了什么毒蛊。 连带着魏娣也忙的不可开交。 耶律肃也忙。 越是临近年底事情就愈多,试药那些日子他整日都陪着夏宁,已经落下许多公务,待夏宁好了后立马就去了军营,呆了五六日才回来。 在府中与夏宁才吃了一顿午食,又被匆匆宣入宫。 夏宁成了最闲的一人。 她心态极好,精神好了后体力也跟了上去,再加上嬷嬷变着花样的研究吃食,夏宁的面色好的几乎让人以为她痊愈了。 离她前几日面色蜡黄、食不下咽的虚弱模样才过了半个月。 仿若幻象。 小院里人人脸上都挂着笑脸,甚至连雪音也有了一两分笑颜。 日子就这么到了除夕之日。 本来,夏宁还在病中是可以不参加除夕宫宴,但夏宁肉眼可见的恢复起来,耶律肃知道她在府中憋坏了,自己也没什么空闲陪她,两人相伴参加宫宴,也能多些相处的时间。 这一日,夏宁睡到下午才起身梳妆打扮。 她身为重臣家眷,且耶律肃又是皇室宗亲,她当着外命妇的袍服入宫参加宫宴。 这也是夏宁成为将军夫人后,第一次接触皇权阶级。 外命妇的礼服为青色翟衣,罗面上绣有雉的图案,宽袖大摆,衣襟、袖边镶一圈红襟,以金线绣着暗纹,雍容贵气。 青丝盘髻,头戴八只花钿。 一眼看去沉甸甸金灿灿的。 极度华贵。 最后,她对镜抿上红唇,画上双燕眉。 眉形上扬,眉骨划出一丝锋利的弧度,眉尾下敛,守住过于张扬的犀利。 揽镜自照,她本就美艳多姿,精心装扮之下愈发妖娆明艳动人,红唇艳艳,本该是妖娆妩媚,她以双燕眉提起飒爽利落,淡化了过于浓艳的艳色。 加之身上的翟衣。 分明是一位矜贵雍容的贵人扮相,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暖柚惊叹出声,由衷的赞美道:“娘子这么打扮真好看!” 夏宁待下人一向纵容,是个脾气极极好的主家,这些日子身子大好,她的脾气比从前更好,这会儿听暖柚嘴甜的夸她,夏宁笑的眉眼弯弯,手指轻轻在她而额头上点了点,“在咱们暖柚眼中,你家娘子可有不好看的时候,嗯?” 暖柚的脸颊瞬间红了。 支支吾吾,含含糊糊着道:“娘子天生丽质……便、便是梦中初醒都美的令奴婢们……自愧不如……” 她说完了,脸蛋也红的一塌糊涂。 夏宁笑的花枝乱颤,袖子一挥,分外爽快道:“赏!” 屋子里其他几个丫鬟纷纷福身谢恩,喜气洋洋道:“谢娘子!” 夏宁又揪着暖柚调笑她几句,惹得姑娘红的耳垂都要滴出血来,她这才听够了吉利话,放过了她。 带着荷心一同出门去,“走罢,别叫将军久等了。” 荷心跟随在她身侧,因得了重用也激动的脸颊红扑扑的。 “是!娘子!” 正值芳龄的姑娘家,声音里皆是朝气。 春花穿着喜庆,站在门口牵着同样穿的喜庆的圆哥儿的手,目送她们离开。 嬷嬷听见声音,也从小厨房出来送她。 夏宁笑吟吟的与她道:“嬷嬷替我留一碗银耳羹,晚些回来我要吃的。” 嬷嬷颔首应下,“知道了,娘子快去罢,”说着又叮嘱荷心进宫后小心行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在世安苑里耽搁了会儿才出门去。 耶律肃已翻身上马,他今日同样穿着朝服。 头戴梁冠,内着赤罗衣,衬以青领中单,下着青缘赤罗裳,赤罗蔽膝,此时骑在高大马匹的之上,宽大的袖笼自然下垂,整个人英武俊逸,说不出的雍容矜贵。 夏宁缓步走到马匹身旁,抬头望着他,眼中是仰慕的情愫,她从不掩饰对他皮相的喜爱,“您今日要骑马么?” 小小的雪花飘落。 她的发髻上也落了两朵。 在寒冷飘雪的昏黄之光下,她说话出呵出的团团,笼着她精致的眉目,愈发显得红唇刺目。 “快上马车去,外头冷,还在下雪。”耶律肃微皱着眉,视线略有些不悦的扫过她肩上薄薄的斗篷,问她身旁荷心时语气显然没那么温柔,冷冽寒人:“那顶狐裘为何不用?” 荷心一见耶律肃,就像是鼠见了猫,吓得头低低的垂着。 夏宁伸手按了下荷心扶着她的胳膊,扬起脸,红唇轻启,眉梢微垂着,柔声答道:“是我不要用的,我这就上马车里暖和去了。” 她矮了半个身子,浅浅一福。 行完礼后,才带着丫鬟离开。 可走了两步,又侧转了半个身子,柔媚的眼梢扬起,唇边溢出白雾团团,杏眸里盛着明晃晃的钦慕欢喜,“您今日丰神俊朗极了。” 一旁的赵刚:咳! 当了夫人后越来越大胆了啊! 其他侍卫纷纷垂下头去,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耶律肃故意板起脸,冷冷道:“还不快扶着夫人上马车?’ 荷心不敢继续让夏宁停留,小声催促着,两人才进了马车。 直到人影消失在帘子之后,耶律肃收回自己的视线,冷冽的嘴角微微扬起,摇头无奈一笑,抬手在自己眼梢按了下,眼神才恢复肃冷,扬声:“启程!” 将军府门口的马车出发后,停在后头不远处的马车也跟着缓缓前行。 一只纤细的手腕收回,挑起的帘子落了下来。 “那就是名扬京城的将军夫人?” 第185章 从前我忍不了,如今我又何须忍她? 坐在一旁的丫鬟应是,“瞧着服饰应当就是那位夏夫人。”又补了一句,“小姐您常年在山庄不晓得,将军为了她不知做了多少毁名声的事,可见是个厉害的人物,能勾的将军为她神魂颠倒。” 在丫鬟的口中,对夏宁的感官极为不好。 被称为小姐的妙龄女子闻言,轻蔑一笑,“烟花柳巷里出来的东西,如今仗着嫁入将军府,吹嘘什么侠女风范,骨子里改不掉的一股不入流的风骚。” 丫鬟应和,“就是!也不知道将军看上她什么了!” 妙龄女子眸光一敛,“如此轻佻的女子,师兄总有一日会嫌恶她了去。” “那是自然的。” 马车轱辘前行,掩盖了一主一仆的谈论声。 雪花簌簌,宫门口的道路被马车撵的泥泞不堪。 夏宁在宫门口下车时,不得不小心落脚,一手还不忘提起些朝服,以免裙摆被脚下的泥泞弄脏了,等会儿入宫觐见时出洋相。 好在洒扫的宫人的勤快,她又小心,并未弄脏裙摆。 今日是除夕宫宴,入宫的宗亲、朝廷重臣及其女眷并不少。 耶律肃随她一下马车,就被同僚拉走议事去了。 入了宫门后,女眷需先去拜见皇太后、太皇太后,并不与男人们同行。 夏宁与一众外命妇一起前往慈宁宫。 因耶律肃官职颇高,夏宁的身份自然也比其他外命妇尊贵些,那些高官的女眷见夏宁面生,又见她是从将军府的马车上下来,如何还不晓得她的身边,纷纷主动上前交好。 热情些的女眷率先开口:“方才瞧见将军与夏夫人一同下来,在宫门口还关切的叮嘱夏夫人外头下雪,不要着了风寒,可是羡煞我了。” 夏宁回以羞涩一笑,“让你们见笑了。” 她这般亲和的态度,让外命妇们心中也有了分寸。 到底是出身不高,说话一股小家子气。 面上虽亲和,但内心多少有些不屑之意。 “哪里就是见笑了,咱们羡慕还来不及呢!” 一路你一言我一语,还算热闹。 到了慈宁宫里,外命妇都挤在大殿上坐着,反而安静了下来。 夏宁抬起头,乘势偷偷瞧了眼坐在上方的皇太后。 如今南延第二尊贵的女人。 夏宁曾见过她一面,那时她仍是皇后,保养得宜,如今当了太后,模样竟是与之前所见变化不大,甚至比那时还要端庄华贵些,看不出年纪,但举手投足间皆是优雅矜贵。 想来皇太后的日子,比皇后的日子要好过许多。 也是,没了一位生性多疑的皇帝服侍,自己儿子又坐上了帝位,太皇太后病倒连绵病榻,这日子自然好过。 夏宁垂下眼,淡淡勾了下唇角。 可就在这个时候,皇太后冷不防与夏宁说话,言语间听着关切亲和,如同一位长辈关心晚辈,“前些日子听闻将军四处求药,夏夫人今日看着面色红润,想来已是大好了?” 话音一落,夏宁自然成了整个大殿上的焦点。 一众外命妇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夏宁的身上。 这些目光的存在感太强。 夏宁站起身来,即便是宽大的朝服罩住了她的腰肢,单是看她屈膝行礼的动作,婉约动人,拿捏着恰到好处的柔弱之意,便让人瞧出些曼妙来,可又挑不出什么错来。 只听见她嗓音如那行礼的身姿一般柔婉,“多谢娘娘关心,臣妇身子已无恙。” 嗓音酥软。 可看她再一抬起面庞,本以为会是一张柔媚到骨子的面庞,可瞧见的却是一张端方得宜的脸。 令人很难不喜欢的婉约,落落大方。 那腰肢的曼妙、嗓音的柔婉,更像是大病初愈后的柔弱之意。 毫无方才宫门口时的小家子气。 面对皇太后冷不防的关切,应对的很是得体。 皇太后含笑着看她,面上是清晰可见的欢喜之意,“快坐下,你大病初愈,瞧着面色虽好,但自己也分外当心些,切不可仗着自己年纪轻,否则将来落下病根,上了年纪可是要吃苦的。” 她循循道来,还拿自己举例子,“年轻时哀家贪凉,如今上了年纪,那些生冷的是一口都不敢碰了。” 如此关爱之意,令不少外命妇生出羡慕。 夏宁再一次屈膝谢恩:“多谢娘娘关切,臣妇再不敢大意了。” 皇太后坦然受了她的礼,这才又催了她一次坐下。 夏宁坐下后,自有嘴甜的外命妇夸赞她老人家一点儿都不老云云,哄得皇太后都掩唇笑了出来。 大殿里气氛一片融洽。 说笑一番后,太后又点了一位外命妇的名字,召她上前,温声询问,言谈间还提及了这位外命妇的女儿,只是在场都是命妇,未婚女眷并不在内,夏宁不曾见到这位令太后几次三番夸赞的韩小姐。 韩姓。 又是能入宫参加宫宴的朝臣。 京中倒是有一位立昌侯。 袭爵至今已是第三代。 只剩下一幅空架子罢了,并无太多实权,最早的立昌侯倒是跟随太宗打过江山,以血肉之躯换来满门荣耀。 只可惜…… 自从开启了重文抑武的国策后,立昌侯这一脉也落寞了下来。 今日皇太后倒是待之亲厚,有些奇怪。 在慈宁宫喝了一盏茶后,皇太后便命众人散了,前往参加宫宴。 夏宁跟着起身。 她坐在前端,因而出去时也是从她们这些高位的外命妇先走,她走的不快,落在了后面,在走到殿外廊下时,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 在大殿里坐久了,皆是一股子女眷身上的脂粉味。 再加上炭火炉子烧的热浪滚滚,熏得人脑壳都涨了。 夏宁久不用香,这会儿只觉得胸口难受,只想在廊下换一换新鲜空气,湿冷的空气涌入肺腑的那一瞬间,寒的她一个激灵。 荷心立刻将斗篷替她披上,又将尚有余温的手炉递给她,“娘子小心些,一冷一热容易寒气入侵。” 夏宁拢了拢斗篷,瞧了眼落满殿外的积雪。 缭绕的白雾从她唇边逸出,“红墙白雪煞是好看。” 荷心有些急了,“娘子——” 夏宁笑着剃她一眼,“我自有分寸,这会儿身上暖和着呢,不会冻到的。” 她又看了几眼,这才坠在众人后头跟上。 走了几步,从后面追上一位三十岁的华贵妇人,笑声爽朗的拉住夏宁,亲热的拉着她的胳膊左瞧右瞧,啧啧赞叹:“真真是好俊的一张脸,像是天仙似的勾人,难怪叫将军如此心疼呢!” 夏宁面上挂着浅笑,红唇轻启,眉间适当拢出些疑惑来,“我久居府中鲜少外出,不知夫人是……?” 妇人正要答,又被一道声音截住了。 “这位便是宋太傅的夫人了。” 夏宁顺着声音看去,竟是看见一位熟人,她的笑容便深了一分,朝着她略作感谢的颔首,“多谢郡主,”说完后,看向宋夫人,见她打扮的尊贵,与夏宁一般的翟衣,只是身材矮胖些,穿着更显福相臃肿,笑起来脸颊的肉也跟着挤了上去,虽笑着,却不友好。夏宁的笑容敛了敛,客气疏离道:“宋夫人安好。” 宋夫人笑着,目光愈发肆无忌惮,看她更像是打量一件货物,“身段儿妙,这嗓子也动人,”点评完后,又朝着走来安宜郡主说道:“从前那位原配夫人我也是见过的,貌不惊人的着实朴素过了些,也难怪将军不爱她。”也不管安宜郡主理不理她,自顾自又转过头去,笑吟吟笑着夏宁,话听着仍像是与安宜郡主说的,“如今这继夫人天仙般的样貌,别说是将军了,便是我看着也爱得不行,难怪将军要将她藏着不容人觊觎呢。” 太傅一职,位列三公,正一品。 骠骑将军,金印紫绶,位同三公,从一品。 官职上太傅高出一些,但骠骑将军战功赫赫,且还是皇室宗亲,还是骠骑将军地位更高出一些。 夏宁与宋夫人同为外命妇,除了宋夫人年纪大些,从夫君的职位来看,应当宋夫人待她更客气些。 可这位宋夫人一上来就对夏宁动手动脚,论她像是点评一个玩物似的,话里话外,无一不是说夏宁是靠着美色侍人才爬了上去。 其实,有不少外命妇都这般想她。 只是无人在夏宁面前表现出来,她便当作不知,与人笑脸相迎,客客气气。 这宋夫人都打到她脸上来了,夏宁这脾气,如何还能忍的下去? 她笑容轻薄的浮在嘴角,从宋夫人手中将自己的胳膊扯了回来,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被她攥皱的袖子,缓缓说道:“宋夫人误会了,倒也不是将军不允我出门,只是在南境时手上沾了太多的人命,京中女子毕竟没见过那些刀光血影,生怕吓到夫人们,故而鲜少出门。” 她一边说着,还翻了下手腕,指腹搓了一下,掀起视线,淡淡一笑。 今日这妆容,她皮笑肉不笑时反倒有些凌厉。 气势陡然就立了起来。 不容小觑。 宋夫人到底也是见过场面的,笑容深邃了些,言语更为轻慢,“瞧我这脑子,竟是忘记夏夫人虽出身不高,但随了将军后也成了巾帼不让须眉。” 夏宁冷不丁往前一步。 几乎逼到宋夫人跟前。 宋夫人露出些戒备之色,虚张声势着:“夏夫人——” 话音被夏宁不轻不重的打断:“哪里就是巾帼不让须眉,不过都是为了在西疆人的刀下想要活命、想要救出无辜百姓,不得不为之罢了。”她唰的一下掀起眼睑,红唇边叹一口气,视线却冷冽逼视:“您是不知道,西疆人生的就比咱们南延人都要强壮些,一剑刺下去都轻易要不了命,得瞄准了心中的位置——”夏宁抬起手,手指隔空虚虚的指了下宋夫人胸口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言辞愈发犀利残忍道:“噗嗤一声狠狠扎下去,血柱滋出来溅的人一脸,扎透扎穿了,才能要了人命。就是那西疆人血的味道着实腥臭难闻。” 胆小如荷心,听得面色一片惨白,胸口翻滚着。 便是连安宜郡主也听得面色发白。 更不用提尊贵的宋夫人了,听得脸色青白,脸上的笑容全然收了起来,嘴角下压,脸颊上的八字纹凸显出老态来,面对夏宁的威胁恐吓,已然不悦:“夏夫人好生粗鲁,什么血啊肉啊张口就来,我这人实在胆小听不得这些。”说罢,看了眼郡主,“郡主,我听着实在不适,先行一步。” 转身就走。 速度忒快。 身后的侍女几乎小跑着才追上。 廊下这会儿只剩下夏宁与安宜郡主及两个侍女。 安宜郡主看一眼夏宁,“竟然不知夏夫人性子如此刚烈。” 夏宁看向她,眉眼间的血腥之气全然收敛了起来,淡声答道:“她话里话外辱我在先,都摆在明面上了,从前我忍不了,如今我又何须忍她?” 她淡声反问,眉眼安静,却又一分理所当然的骄纵。 也让人觉得,她又这份骄纵的底气。 安宜郡主摇了摇头,劝道:“过刚易折的道理,夏夫人记得才好……”话音又一笑,自嘲的勾了下嘴角,这会儿的表情才真切自然些,“虽这么劝你,实则我也不喜欢那种做派,女子在世本就艰难,咱们生的尊贵些,又何必用这份尊贵去为难女人,你说是么。” 她言语疏朗,透着豁达飒爽。 不论这些话是否真心,但她的确有意与夏宁交好。 安宜郡主看着也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比夏宁年长几岁,因马球会一事,她那时对夏宁的有过照顾,夏宁对她还算有好感。 夏宁便露了浅笑,“是。” 她态度柔软了下来,安宜郡主左右看了眼,四下无人,她才低声叮嘱:“她家大郎养了个娼的,还生下了私生子养在外头,年底才闹出来,因而戾气重些。宋夫人嘴快又利,你今日言语上得罪了她,小心之后她从其他地方为难你,你今后小心些才好。” 夏宁听得津津有味,挑眉问道:“郡主可知养的是哪家的花娘?” 听得荷心浑身一颤,急的恨不得上前捂住她的嘴巴。 对面的安宜郡主显然也没料到她这一问,愣了一瞬,“这……倒是不知,我回头打听打听。” \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 第186章 除夕宫宴 小丫鬟荷心一脸震惊的看着安宜郡主的背影。 郡主娘娘还愿意帮忙打听? 夏宁浅笑着回道:“多谢郡主。” 还不忘浅浅一福。 安宜郡主站着受了她的礼,等她行完礼后,也同她笑着说道:“从初见你起,我便知道你与传闻不同,性格爽利也对我胃口,今后咱们多多来往。” 她说的真切。 不像是场面话。 耶律肃如今正是炙手可热,若能与他的夫人交好,益处良多。 尽管夏宁的出生低贱,甚至为有些贵夫人所不耻,可为了她身前的男人,这些贵夫人也都愿意与夏宁交好。 只是夏宁客气疏离,并不愿接受她们释放的亲近之意。 眼下,夏宁听了安宜郡主直白的话后,想了想,道:“我骑术还算可以,只是不知马球的规矩,还望郡主不要嫌我愚笨。” 安宜郡主喜得拍手,笑容透着爽朗,“好!好!待春暖花开后,我攒的第一次场马球会定头一个给夏夫人下帖子!皆是咱们联手,对个对方落花流水!” 她说的生动。 眼中皆是跃跃欲试。 夏宁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与方才清冷疏离的语气截然不同,“那就说定啦。” 沾了些活泼。 嘴角扬起。 浅笑的眉眼弯弯。 那一瞬间,竟是带着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京城之中最不缺美人,但安宜郡主却从未见过像她这般的美人,明明媚骨天成,却偏偏能端庄的了,也能明媚生辉,并不是单纯的‘媚’‘妖’,也就是因这不单纯,能牢牢勾住人。 让人心生欢喜。 安宜郡主看的痴迷了一瞬,须臾后才回神,语气愈发亲热些,“求之不得,这京城里的娘子小姐多是娇滴滴的,风吹不得日晒不得,更不用说要下场打马球了,简直能要了她们的命。你愿意同我一起,我真心欢喜还来不及呢!” 夏宁这些日子身子大好。 她是能静能动的性子。 能纵马恣意驰骋,她光是听着就手痒了。 两人因马球一事相谈甚欢,越聊发现两人性格越是投契,夏宁看似是个娇媚的娇夫人,实则性格爽利不拘小节,而安宜郡主亦是热情大方的性子,两人畅聊一路,到了宫宴殿外才依依不舍分开。 还约好了等春暖花开,必定要一起打马球。 她们聊得投契,因而来的晚了些,歌舞已经开场,殿内觥筹交错,谈笑热聊声好不热闹。 夏宁只得从旁悄悄进入大殿。 耶律肃身份贵重,席位在大殿下首右手边的第二个。 夏宁再如何悄悄进去,但她的身姿背影实在出挑,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她的姗姗来迟。 吸引了一波视线。 夏宁索性挺直了背脊,大大方方任由他们打量。 走到席位旁时,方才落座。 她坐下后,耶律肃探身靠近,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眸中的冷漠淡了许多,染上了殿中欢愉的热闹,唇上泛着薄薄的水光,愈发丰神俊朗。 陡然靠近,没得让夏宁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摸了下夏宁揣在怀中的手炉,眉心微不可查的皱了下,开口时声音有微寒,“不热了,”说着,又碰了下她的手背,“手倒还算暖和。” 语气中的寒意方才散去。 他拿起手炉,递给身后的侍卫,吩咐了句,“散宴之前换些炭火进去。” 侍卫应下。 夏宁则是看着桌上的菜,执起筷子,似乎正在犹豫要朝哪个下手。 他们面前小桌上的菜色虽看着好看,但为了能在宫宴上迅速端上大量热菜,还要考虑菜色是否美观得体,菜式大多都是蒸煮一类,不见小炒、油炸之类。 而这些菜式在端上来之前不知道被反复蒸煮过多少次以来保温,再美味的珍馐也不会太好吃。 耶律肃交代完侍卫后,便看见夏宁无从下筷。 他夹了一筷拔丝茄肉放到她的碗里,“尝尝这个。” 夏宁顺从的吃了一口,嘴角的弧度便扬了上去,一口咽下了,才压着嗓音回他:“酥烂软糯,若非看着还有茄色,我还当自己吃了圆哥儿的糊糊。” 耶律肃听她的口吻不喜,又另外夹了一个菜式到她碗里,面上仍是那副清冷的模样,可说的话却是两人才能听见的温柔,“每年都是如此,宫宴冗长,多少吃些垫垫肚子。” “幸好我让嬷嬷给我留了银耳羹。”夏宁吃着他夹来菜式,轻轻唔了声,用帕子虚虚掩住自己的唇,与他低声道:“这回不像是圆哥儿的迷糊了,像是新手厨子忘放调料煨了一下午的猪肉。” 耶律肃参加过多年的宫宴。 从前都是他一人独坐一席。 那些个鲜少来参加宫宴的妇人在吃席时神色多少有些厌弃、不喜。 宫宴的菜式每年都相似,个个寡淡软烂。 而今年,他身旁多了一人,在她的口中,这些菜式难吃的多了些趣味。 耶律肃又夹起一道菜放到她的碗碟中,眸光夹杂着极浅的笑意,“那这又是什么。” 夏宁尝了一口,偏头笑着轻声答他。 两人低声的你一言我一语。 旁若无人的自然交谈,在外人眼中却是成了恩爱亲昵。 这位冷血无情、铁血手腕的骠骑将军竟然也会因一女子露出如此柔情的一面,当真是令许多人意外。 自然,也有不少人嫉妒的红了眼。 更是有人鄙夷,除夕宫宴上如此勾勾搭搭的想什么话,到底是娼籍出身,尽会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下三滥手段。 宫宴过半,酒酣脸热,君臣之间也松弛了不少。 陆续有大臣上前给小皇帝敬酒。 这也是夏宁第一次见到新帝耶律珩。 七八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帝王常服,玄黑金线祥云纹,压住了他眉目间的青涩,多了份不属于少年人的老沉。 即便在宫宴上,他的仪态也没有丝毫的放松。 瘦弱的背脊挺得笔直。 眼神极亮。 他年岁尚小,不得饮酒,喝得都是茶水。 又许是殿内人多,再加上炭火炉子热意不断,他的两颊生出些红晕。 在臣子上前敬酒时,他习惯的露出恰到好处的浅笑,从容不迫的与臣子交谈,继而饮下杯中的茶水。 夏宁轻轻咬着酒杯杯盏,悄无声息的收回自己打量的视线。 这位小皇帝年纪轻轻便已如此老沉,将来定也是个喜怒不外露的皇帝。 在夏宁收回视线时,立昌侯上前敬酒。 先敬了耶律珩,又去敬皇太后。 其他朝臣、外命妇也好,上去敬酒,这两位上殿只会寒暄两句就让人回了,这位立昌侯却被皇太后留下说话。 今日在慈宁宫时,皇太后便对立昌侯的夫人格外照顾关心。 明明是已式微的一脉,为何皇太后频频对他们示好? 从今日交谈来看,皇太后与立昌侯夫人似乎并无太深的私交。 若无私交,如此光明正大的关切—— 恐怕,另有其他深意。 夏宁闲着无事,便生出了些好奇。 她的席位离上殿较近,仔细些,亦能听见他们的交谈声。 只听见太皇太后缓缓开口道:“今日哀家听你夫人说你家大姐儿也随同入宫了,方才特地留意着看了眼,果真出落的愈发楚楚动人了,论样貌可不输你家夫人闺中时啊。” 立昌侯恭谨又感激的回道:“得太后娘娘谬赞,是小女的福气!小女常年在藏剑山庄修行,今年四月恰好是贱内整数生日,这孩子有心,特地早早求了她师傅下山来,在京中待到五月再回。” 皇太后面露赞许之色,“的确是个贴心的女子,你们夫妇二人有福了。” “多谢娘娘盛赞!” 又听见皇太后道:“是该下山来瞧瞧,正值妙龄的姑娘,常年被拘在山上也着实闷得慌,如今下山了,沾沾烟火气,也好在你们跟前尽尽孝。” 上头的交谈还在继续。 夏宁放下贴在唇边的杯盏,笑容渐深。 耶律肃拿走她才喝了一半的酒盏,淡声道:“说好的半杯梨花盏,不能再喝了。” 夏宁的笑容瞬间垮了,“我这才喝了还没半盏呢!” 耶律肃却不纵容他,将杯盏挪的远远的,故意提起另一个话题:“方才你听见了什么笑的那么开心。” 夏宁的眼神往上殿瞥了一下,轻声道:“正值妙龄下山来,怕不只是为了过寿那么简单。” 耶律肃执起茶壶,倒了一盏温热的茶水,轻轻放到夏宁跟前,“夫人以为,韩家小姐下山是为了何事。” 夏宁看着自己眼前冒着热气的茶水,别扭的撇了撇嘴角。 这个娇气的动作,在她做来,分外贴切自然。 露出几分可爱来。 “韩小姐看着十五六岁的年纪,上头那位今日对他们一家三口如此偏爱,您说,除了陛下,还有谁值得令娘娘如此费心?” 她做的动作可爱,但眼光毒辣,心思缜密。 仅仅这一会儿,就能看出这些事来。 耶律肃眼中浮出些笑意,故意将茶盏往前推了推,“夫人慧眼如炬。” 夏宁掠过眼前的茶盏,感慨了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可说完后,她往韩夫人身边的年轻小姑娘身上淡淡扫了眼,语气带了些不解,声音也压得愈发轻,甚至连身后侍立的侍卫、荷心都听不大清楚,“只是我不太解,立昌侯一脉已然式微,为何娘娘要替陛下谋求立昌侯之女呢?” 她的话音才落,恰好,上殿谈论到了藏剑山庄的御心剑。 电光石火之间,夏宁便有了一份猜忌。 心思流转之快。 她用口型无声回道:“因藏剑山庄?” 耶律肃哦了声,“夫人为何如此认为?” 夏宁抬起帕子,挡住些自己的脸颊,独独对着他很不雅的翻了个白眼后才放下帕子,“全天下鼎尊贵的女人连续两次提及藏剑山庄这一江湖势力,难不成是她一心向往江湖的快意恩仇不成。” 第187章 原来是冲着她来的 若她没有记错,韩锦的剑术与耶律肃曾经使过的剑术一样。 她见一次,当时他还在教自己剑术,她缠着耶律肃教自己,未允,教了她另外一套剑术。 那时她一心只想学习些剑术,他愿意教什么,不愿教什么,她不敢追问。 她一身薄弱的功夫,学的杂七杂八,什么都会一些,但多少也明白些规矩。 韩锦的剑术应当就是太后说的御心剑,藏剑山庄的剑术怎会轻易外传。 现在想来,当时耶律肃不愿意教自己,也是因这个不外传的规矩。 除开剑术的缘由,夏宁看着殿中舞剑的韩锦,竟也心生一丝嫉妒。 她一身桀骜不驯的朝气,又有一身的好功夫。 轻而易举就获得满堂的喝彩。 这般飒爽、不受世人对女子诸多束缚,她如何不羡慕? 一套御心剑很快舞毕。 坐在上殿的少年皇帝看的眼花缭乱,少年穆强,他身为帝王,更是对强者有天然的好感,故作老沉的赞许声响起:“朕今日有幸得见藏剑山庄的御心剑,韩姑娘好剑术!” 韩锦收势,持剑优雅的挽了一个剑花。 双手抱拳,行了江湖之中的抱拳礼,不喜不慌,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傲气却如何都掩盖不住:“臣女愚笨,尚未习得御心剑十成功力,仍未完全参透。倒是臣女的师兄是臣女师父口中的得意门生、少年英才,早已将御心剑参透。” 话说到此,耶律珩便也好奇问道:“哦?你师兄是藏剑山庄之人,还是……?” 韩锦转身,看向耶律肃所在的方向,嘴角扬起,笑容有些得意,甚至还带着几分炫耀,唤了声:“师兄。” 殿中,不知这些旧事的人面露惊愕。 甚至连耶律珩也诧异,“肃表——将军也曾进过藏剑山庄?” 少年皇帝的声音中尽是崇拜。 皇太后含笑,看了眼耶律珩,说道:“皇儿不知,将军早些年曾如藏剑山庄拜师学艺,像是在藏剑山庄呆了两年罢?” 最后一句话似有些不确信,询问的视线看向耶律肃。 耶律肃放下手中的杯盏,不得不起身回道:“当年蒙庄主错爱,少年时入藏剑山庄习剑术一年有余。” 皇太后颔首,笑容慈爱着道:“是,是一年多。你们师兄妹许是多年未见了,今日在宫宴上重逢,理当举杯共饮几杯才是,怎么如此生分?” 这话一出,皇太后似乎并未察觉自己说了什么话。 大殿中的众人表情各异。 安宜郡主神情有些意外的看向雍容华贵的皇太后,片刻后似是想起什么,眉心微皱。 宋夫人更是一脸看戏的表情。 当着正室夫人的面,皇太后却‘无意’让耶律肃与韩锦亲近些,一人是有妇之夫,一位是未出阁的黄花闺秀。 即便两人有师兄妹的关系。 可好歹夏宁这正室还在。 皇太后一句未提及夏宁,可殿中所有人都注意着夏宁,就等着她是何反应。 顶着这些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夏宁仍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眉睫微垂,神情淡淡的,在遮掩的眼睫下,一抹嘲讽闪过。 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冲着她来的。 她故意不理会那些视线,前倾些身子,素手执起一个杯盏倒起酒来。 才倒了半杯,就有一只宽厚掌心粗粝的大手从她手中夺过酒杯。 耶律肃取了酒杯,弯腰与她道:“你还在喝药,不得饮酒。”他言语淡淡,动作极富耐心、细致,又为她倒了一盏热茶推到她面前,柔声道:“听话。” 口吻流露着自然的亲昵。 像是哄着家中孩童般。 什么师妹、太后,都不如身旁的夫人不饮酒来的重要。 韩锦将这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心中腾起妒色。 她心中如高岭之花的师兄,怎会对一个烟花女子露出这种表情? 简直就是自甘堕落! 她心中更是不甘,上前一步,“师兄——” 这二字才出口,耶律肃便已抬头,视线投来,冷漠疏离,“本将早已退出藏剑山庄投军,江湖朝廷两立,想必山庄内已无我的名字,师兄这一称呼,望韩姑娘慎言。” 这一句话,将关系撇的干干净净。 甚至还说韩锦太过主动,明知故犯。 高傲如韩锦,咬着唇,挺着心中的清傲孤身而立在大殿之中,显得有些可怜。 上殿的皇太后适时开口:“这倒是哀家的不是了,”她状似内疚的叹一口气,“不知这其中还有这一遭缘由。” 若皇太后不开口,这事还能由旁人揭过去。 可她这般说了后,除了耶律肃本人、耶律珩,谁也无法插口。 耶律肃不理会这场闹剧,掀袍落座,甚至还有心思照顾夏宁的吃食。 耶律珩握拳轻咳了声,朝韩锦道:“韩姑娘辛苦了,方才的御心剑让朕大开眼界,快入座歇息罢。”说完后,又看向皇太后,笑容没了对臣子的故作高深,露出些稚气,“是儿子好奇心重,非想看一看御心剑才有这些事,母后切勿往心里去。” 少年皇帝在几人间游刃有余,最后才看向还站在一旁的立昌侯,笑着道:“立昌侯也快去落座罢。” 立昌侯这才行礼退下。 他路过耶律肃这一席面前,还特地多看他一眼。 谁知耶律肃不起身,甚至连回礼的视线都不曾抬一下。 立昌侯脸色变化,当即甩袖离去。 夏宁将一切看入眼中,端起到了大半盏茶水的杯盏递在嘴边,已掩饰自己嘴角的冷色。 当年的慕氏,如今的韩氏。 皇太后的手段如何就不会变变? 贬低她,抬举旁人推到耶律肃身边,他性格孤傲最是厌恶旁人擅自替他做主行事,皇太后这样逆他而行,又图谋什么? 还是说她只是容不下她的出身? 为此,甚至不惜得罪耶律肃? 散场的歌舞再度开场。 只不过没多少人再有心观赏歌舞。 宫中歌舞千篇一律,年纪大些的看了十几年早就看的腻烦,再加上如今新帝年幼,歌舞更是守旧枯燥,舞姬穿的严严实实,舞姿保守木讷无趣,也就丝竹之声听得热闹些。 气氛尚未回暖时,宋夫人忽然开口,她似是与旁人说的,可声音实在大了些,几乎传进所有人的耳中:“方才韩姑娘的剑舞过后,再看这些歌舞,竟是品不出什么趣味了。” 立昌侯的位置今年不知为何排的也前。 与宋太傅离得并不远。 韩锦听后,淡淡一笑,“宋夫人客气,晚辈惶恐。” 宋夫人又是拉着她一顿夸,夸完后,收回的视线一扫,像是才注意到坐在对面一列的夏宁,恍然道:“听说夏夫人当年的剑舞也是一绝,不知今日除夕宫宴,我们是否有幸得见?” 这要求提的实在唐突。 即便是与耶律肃不睦的宋太傅听了后也不禁眉头一皱,伸手扯了下宋夫人的袖子。 宋夫人抽回自己的袖子,甚至还看向上殿的皇太后,笑吟吟道:“娘娘,您说是么。” 皇太后放下酒盏,似乎为难了一瞬,却又有些好奇,“这……”接着便看向夏宁,眉目和善的问道:“夏夫人?” 她像是无法直言拒绝宋夫人。 当了一回无辜被迫之人。 可她贵为太后,身份如此尊贵,这般表情,在夏宁看来实在嫁的很。 有了皇太后的开腔后,自然也有几个瞧不惯耶律肃的文官帮着开口:“听说夏夫人的剑舞亦是一绝啊,当年一掷千金也——” “这些话你们也好意思说出口?也不照照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安宜郡主实在听不下去,皱着眉道:“官员狎妓可是重罪,看来几位大人没少往烟花柳巷之地去啊,就是不知你们的夫人可晓得?” 最先开口的几个文官齐齐变脸。 索性他们的职位尚不足带家眷前来。 不然家中也要翻了天。 也有官员呛声:“几位大人说的不过是坊间传闻罢了,倒是郡主何来狎妓一说,狎的又是哪门子的妓?文官清流最终声誉,如何会自毁前——” “哐当——” 杯盏坠地碎裂之声冷不防响起。 众人循着声望去。 只看见耶律肃收回胳膊,敛了敛朝服的广袖,眉眼间浸满了寒气:“不慎失手。”他略微弯下腰,拈起地上的碎片,身姿顿了顿,被他捏在手中的碎片发出细微的开裂声,碎成更小的瓷片从他的手中坠落,他只甩了下手,嗓音冷冽似冰霜刀刃,“虽说是除夕宫宴,不必似平日那般恪守规矩,但诸位未免太过放肆。” 自他失手打碎杯盏,大殿中的丝竹之声不敢再奏。 歌舞也齐齐停了站在原地,不敢再舞。 而在他话音落下后,殿中更是静的连一根针坠地声都清晰可闻。 这个男人的气势凌厉,甚至比上殿的少年皇帝更甚! 那些个开口的文官纷纷束手垂首,不敢再坑一声。 倒是宋太傅站起身,冲耶律肃遥遥鞠了一躬:“贱内言语冒犯,还望将军见谅。” 可耶律肃却不想轻而易举的一句‘见谅’就略过。 正要开口时,夏宁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肩膀上。 耶律肃侧首看她。 夏宁缓缓一笑,转头看向宋太傅,红唇启合,吐词字字清晰,字句有力:“我出身如何怕是天下皆知,众口悠悠我们也不会一一去计较。听闻太傅大人桃李满天下,门下若是有一二寒门学生,苦读数年一朝金榜题名,谁不会夸一句不容易?” 她语气不急不缓,端着一股子从容不迫,视线轻移,落在宋夫人面上时,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可为何尊夫人独独对我有偏见?我辛苦为自己挣来的体面,大家同为女子,宋夫人不说我一句不容易,反而处处提及我的出身,我与夫人不过今日第二面,着实不懂夫人为何如此为难我?” 夏宁的声音沉稳,并不曾故意提高嗓音。 可就是她这态度,就让人忍不住想要聆听。 宋夫人被夏宁说的脸色涨红,开口就要反驳。 夏宁的速度比她更快一步,她莞尔一笑,不再收敛遮掩自己的气息,这一笑仿若变了个人似的,媚眼生情,倾国倾城,“太傅大人身为天子之师,却家教不严啊。” 轻笑一声。 并非是故弄风情的轻慢。 而那最后一句话,倒是别有深意。 宋太傅脸色铁青,见宋夫人还想开口反驳,忍不住低声呵斥她一句:“还不快住口!” 夏宁也不等他们言不由衷的道歉。 她站起身,敛了敛衣袖,抬起下颚,看着皇太后道:“臣妇敬仰娘娘,若娘娘想看臣妇献艺,臣妇自然愿意。” 身旁的耶律肃猛地掀起视线。 不止耶律肃,众人皆看向夏宁。 她已然狠狠打了宋太傅的脸面为自己挣回了体面,可为何这会儿又要自甘放低身份献艺? 夏宁回眸,在面对耶律肃时,她的眸光多为温柔。 她抬起帕子,虚虚掩住唇,与他无声说道:“我去去就回。” 说的,仿佛像是她只是有事离开一趟。 耶律肃暗沉的眼底压下诸多情绪,最终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眼神,“小心身子,切勿勉强。” 夏宁拈开一笑,柔情款款。 这一笑,更让人花了眼。 殿中的舞姬纷纷退下,她并未立刻走到殿中,先是走到乐师旁,弯腰颔首低声询问几句后,她又走到立昌侯一家子面前,略一矮身福礼后,向韩锦道:“入宫不得携带刀剑,我手边寻不到长剑,想问韩姑娘借用片刻。” 在座的宗亲、大臣及命妇,都不是憨傻的。 这会儿才恍然大悟一事。 在场的文官多,自然不会随身携带刀剑。 连骠骑将军入宫都不得携带刀剑,那立昌侯的女儿又是如何携带长剑入宫的? 方才殿上的种种,除非都是早有算计? 众人心中各有想法。 而韩锦似乎面露讥讽,将长剑扔了过去,见夏宁稳稳接住后,冷哼了一声。 夏宁回到殿中,侧过身,朝着乐师略一颔首。 丝竹乐声一齐响起。 是缠绵悱恻的桃花奴一曲。 曾经传遍京城的曲子。 第188章 旁人的东西,我更不屑 夏宁虽身着礼服,但行动丝毫不受妨碍。 她伴着多情的丝竹之声,手中的长剑褪去利气,随着她的身姿变得妩媚柔情,又如蛇蝎婀娜多姿,眉眼流转、抬手侧身,处处皆是丝丝剪不断理还乱的妖娆。 虽不入流,难登大雅之堂。 但不可否认,极美,极妖。 她美如妖姬,勾出了人心底最不堪的欲望。 桃花奴奏至高潮,丝竹之乐悄然变化,她的剑舞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斜刺横挑旋身落地—— 一招一式凌厉生风。 缠绵多情的眸光也添了坚韧犀利。 丝竹声越演越烈,仿若千军万马。 她的剑势一同跟上,凌厉咄咄逼人。 像是背水一战的决心沉沉,杏眸不再温柔多情,眼神坚毅面庞肃冷,剑招式式染上杀气! 不是前面韩家大小姐的飒爽,而是真正令人心生畏惧的杀气! 那是上过战场见过炼狱之人才有的眼神。 殿中所有人震惊的无法回神。 丝竹乐声陡然急停,她跟着收势,随手挽了个剑花,一改方才的杀意,这会儿却有些漫不经心的随意,收起长剑后,她站稳身形,呼吸略有些急促,面颊生出些红晕来,但头上的发髻、身上宽大厚重的礼服却丝毫未乱。 她福了福身,守着规矩行礼:“臣妇献丑。” 少年皇帝哪里见过这般别出心裁的剑舞,看的脸颊通红。 连夏宁朝他福身行礼,竟也一时支支吾吾的没开开口,可心中微痒之后,在想起刚才那一段剑舞,在看眼前藏在宽大礼服下的纤瘦身躯,胸中才缓缓涌出豪迈之气。 他带头起身鼓掌,少年故意压着老沉的嗓音,但言语激动间难掩慷慨与年少青涩,“夏夫人虽为一介女流,方才那段剑舞中却藏着豪侠之气,令朕想起去岁夏夫人孤身一人独闯疫区救下魏家村数千百姓,今年复又率领娘子军抵挡西疆进犯!这方是巾帼不让须眉!” 耶律珩长在后宫。 见的多是心机深沉的女子。 她们无一不是孱弱、需要男人去保护的。 可今日看了夏宁的剑舞后,先是柔媚万千的缠绵,接着就是不认命不服输的韧劲、再至最后的杀气腾腾—— 或许,这一段剑舞一如她不甘认命的拼搏。 若南延能有更多这样的人——该有多好! 少年皇帝的掌声在殿中格外刺耳、醒目。 殿中一片死寂。 无人想到耶律珩会有这个反应。 连皇太后都不曾想到自己生出来的儿子会如此赞扬一个——娼籍出身的女子。 即便她颇有本事、手段,但也改写不了她卑贱的出身。 “皇帝……”她略有不赞同的开口。 小皇帝听见后,停下手,转头望着皇太后,年少的脸庞上那双故作沉稳的眼眸此时闪亮着,他肤色极白,这会儿现出微微红晕来:“母后,若我们南延的男子、不!哪怕是南延将士个个都能如夏夫人这般坚韧英勇,不认命不服输,南延对周列国又何惧之有?!” 自从他登基后,深刻明白了南延早已只剩下一个看似强大的空壳。 而这空壳,仅靠着耶律肃一人在撑着。 若今年西疆进犯,他们没有耶律肃,甚至没有他手下的九千精兵,怕是南境早就失守! 只要丢了一个城池,南延迟早会被列国蚕食! 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尚能有这般骨气,偌大一个南延,难道真就培养不出这样的将士么?! 他的声音在殿中,被无声的压抑吞噬。 待话音落下,耶律珩才意识到这一殿的死寂。 他缓缓移动视线,看向殿中大臣、宗亲的目光,眼中炙热、激动的光一丝丝黯淡下来,他转回视线,看向身旁的皇太后。 皇太后面对他的目光,下意识就皱了眉,如今他根基尚未坐稳,怎能如此鲁莽宫宴上说出这种话来? “皇帝,你失——” “陛下英明!” 耶律肃站起身,长身而立,拱手看向上殿的少年帝王,嗓音沉稳清晰,掷地有声:“如今边境安稳近期内并无战事,正是选拔人才养兵之时,臣恳请陛下重开科举武试!” 全场沉默。 亦有不少人震惊。 没有想到耶律肃会提议的如此仓促。 科举武试早已废除多年,尽管耶律肃受到少年皇帝的重用后一心想要提高武将的地位,但如今在宫宴上猝不及防的提出请求,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这……未免太过儿戏。 今日定国公身体抱恙,并未出席宫宴。 陛下才冷静了些,此时听了耶律肃的请求后,眼中的激动之色又重新燃了起来,“极好——” 才说了两字,宋太傅忽然起身,拱手朗声反对:“陛下,此事应当从长计议!” 他受先帝嘱托为帝师。 提出反对之见,名正言顺、底气十足。 “如今边境稳定不假,但这些年南征北战,与东罗、西疆更是冲突不断,一次战役便是劳民伤财,致使国库空虚,眼下更应当恢复民生增加税收,待国力富裕后再考虑将军之言!” 耶律肃与宋太傅早就不对付。 一方想要推行重武国策,一方则想要维持现状。 势力对立,两人也各有拥护者。 一时间,殿上众臣各抒己见。 耶律珩看着殿中的乱糟糟的一片,即便他故作老沉,但终究登基时日尚短,大臣们在他面前也多少有些收敛。 可今日将军和宋太傅都争执起来了,他们如何还能忍! 毕竟已经忍彼此很久了! 索性不忍了! 少年皇帝一时有些懵了。 一边是太傅,一边是自己憧憬的骠骑将军,而且他们还是因自己之言才会争执。 最终场面由皇太后制止。 她扬了声音,亲善道:“好了!今日乃是宫宴,不谈国事。太傅、将军快快落座罢。”顿了顿,又看向夏宁,语气一如方才的亲善,仿佛刚才当着大臣打她脸的并不是皇太后自己,“夏夫人大病初愈,方才的剑舞也辛苦了,快回去坐着歇息罢。” 皇太后出声了,众人这才住声。 宋太傅与耶律肃各自落座,众人也纷纷落座。 夏宁手中还持着剑,并未立刻回坐,而是走向立昌侯一家。 走至途中还听见皇太后在问:“歌舞呢,为何停了?” 喜庆热闹的丝竹乐声才接着响起来,舞姬陆续上场,这一次更是没有多少人看了。 前有韩锦的御心剑,后有夏夫人的惊艳一舞,更是让人耳目一新。 这会儿上场千篇一句的宫中歌舞于众人而言味同嚼蜡,还有什么可看的。 视线都悄没声息的留意了夏夫人。 只见她走到立昌侯一家席面前,将长剑递还,听见她柔婉的嗓音传来:“多谢韩姑娘的剑。” 韩锦甚至都不曾站起身,只是抬起头,态度冷淡着回道:“不必了,我生性爱洁,旁人用过的东西向来都是丢了的。” 她言语这般,坐在旁边的立昌侯夫妇却像是没听见似的。 夏宁笑了笑,“我却也不能收。我与将军空身入宫,若出宫时携带佩剑,且又非是赏赐,难免一时说不清楚。而韩姑娘呢,入宫时明明佩戴了佩剑,出宫时却没了,更是说不清楚。” 她说的不急不缓,却字字点拨着韩锦的‘违规’之处。 立昌侯夫人方才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夏夫人好生厉害的口才。” 夏宁轻轻一笑,面上温和,但眼神中却毫笑色,“我就是个不愿意吃亏的性子,否则旁人都欺负到我头上,还让我笑脸迎人,实在不是我的作风。” 说完这句话后,她弯下腰,将长剑不轻不重的放在席面上。 抬起头,对这一对母女勾唇一笑,讥讽轻慢:“旁人的东西,我更不屑。” 话说的极轻。 放下后转身离开。 韩锦被激的生出恼怒之色,就要站起来质问时,被立昌侯夫人眼疾手快的摁住了胳膊。 四周的女眷们个个耳力过人。 只听见她们低声细语着。 “好傲的性子,娘娘善待几分就当自家还如当年一般呢。” “不知娘娘抬举那究竟是何意,这不是就打夏夫人的脸么?如今陛下还需仰仗将军,她这样做,得罪了将军,亲近了那家……图什么?” 有人赞同着小声嘀咕:“就是,单看今日宴席之上,将军对夏夫人多体贴入微啊,对那家呢,没这个师兄妹,将关系撇的干干净净。” “你还别说,这位夏夫人性子倒是爽利!那一段剑舞看的我都忍不住喜欢她几分。” “原也是苦命的女子,听说是自小就被遗弃就青楼跟前,如今算是靠着自己熬出来了。” 这些女眷口中的一言一语,竟是偏向了夏氏。 听得韩锦眉头紧锁,“善用心计娼——” “噤声。”立昌侯夫人低声喝止,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训道““你入山庄磨练都这么久了,怎么的性子还是如此易怒?坐下,淡定些,否则在旁人眼中你只会被她给比下去。且那位——”立昌侯夫人的视线往夏宁那处瞥了瞥,“听说病痛缠身,是短命之相,又有娘娘抬举你,你急什么。” 韩锦却道:“可她今日舞剑时气息匀称,脚下步伐稳健,根本不像身患疾病。” 立昌侯夫人淡淡撇她一眼,“娘娘自是有把握才会同我们说的。” 韩锦这才不再言。 只是周围的议论声令她心生厌恶。 宴席仍在继续,气氛却不如之前热闹。 倒是有武将带来的女眷遥遥与夏宁举杯示意,夏宁无有不应,席面上的菜肴没吃多少,喝了半肚子的茶水。 熬到散宴,夏宁与耶律肃一同出宫。 大雪纷飞,满地积雪霜白。 出宫的车轮碾过留下长长的痕迹,也很快被落下的雪花盖住了痕迹。 宫门口挑起的宫灯,透出昏黄的烛火洒在地上,成了这雪夜中最温暖的一角。 在夏宁一行出了宫门时,听见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 她回首看去,是安宜郡主持着伞脚步匆匆的走来。 夏宁偏首,与耶律肃低声道:“我去去就来。” 见她说完后就要走出伞下,耶律肃扣住她的手腕,将垂落在肩上的兜帽戴起后,才道:“去罢。” 夏宁抿唇一笑,“诺。” 这一字,说的轻悦。 她转身,斗篷的一角随着扬起,又落下,只听见她脚踩过积雪的吱呀声。 夏宁朝安宜郡主走去,两人碰面后,她止步,屈膝浅浅一福,“郡主。” 安宜郡主往前一步,将手中的伞面往她头顶上递了递,替她挡住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一手又虚扶她起来,“不必如此,我来寻你,是想同你说,席上我说的话你莫往心里去。” 夏宁想了想,才恍然一笑,“我才是要多谢郡主替我说话。” 安宜郡主抚了扶胸口,看样子似是松了口气,“那就好。”她视线往后偏了偏,又挪回来,嘴角笑意渐深,“雪愈发大了,你身子不好,我就不拉着你多说话了,待到雪化后,我们再约。” 夏宁注意到她别有深意的笑容,也跟着浅笑,柔软着嗓音应下:“好。” 两人分开后,安宜郡主身后的大丫鬟才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伞撑着。 只听见安宜郡主感慨道:“这般刚柔并济的女子,难怪将军喜欢。” 另一边。 夏宁与耶律肃上了马车,他随口问起:“你何时与安宜郡主关系如此好了?” 外头气温冷。 马车在宫外守了许久,虽里面烧了个小小的炉子,但寒气却浸入了车厢的坐垫里,湿冷的寒意裹着人。 夏宁仍旧畏寒,这会儿抱紧了温热的手炉。 听见耶律肃问她,视线在他身上定了定,忽生一念,身子往他身边贴近,几乎整个人都钻进他的怀中。 耶律肃不得不掀开斗篷,顺势将她带入怀中。 男人的身子当真是暖和。 即便隔着厚厚的朝服,夏宁也感受的到他怀中的暖意。 耶律肃替她解了肩上湿漉的斗篷,将她环的更紧些,手指摸了下她微凉的脸颊,“下回穿那狐裘大氅,那才挡风御寒。” 夏宁枕在他肩上,应了声省的了。 第189章 夫人莫要高估为夫的定力 待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她才有心思回他方才的提问:“从慈宁宫出来后,宋夫人为难了几句,我拿话吓了吓她,郡主见了后提醒让我留意宋夫人。我们说话投契,她约我春后一同打马球去。” 耶律肃想起今日宴席上,宋夫人的言行,眼中生出冷色,但开口时语气平和,“你若喜欢她,可与她多来往,安宜郡主算是京城中为数不多值得交往的女眷。” 夏宁垂眸,仍靠在他的肩头,也不刻意去看他,“您不介意那会儿马球会上闹出的事?不怕有人再利用郡主一回?” 耶律肃冷笑一声,口吻犀利:“能在京城中博一个好名声的人,又怎会没些个心眼手段?被算计一次足以让她警醒。” “安宜郡主是值得交往的,那——”她从他怀中挣扎着昂起头来,抬起手,轻轻按在他的胸口,唇上的口脂淡了许多,马车内摇曳烛火,将她鸦黑细密的眉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黑影,模糊了她的眸色:“您的师妹呢。” 她离他那么近。 眉梢垂下,有些无辜。 嘴角的笑却那样纯真。 耶律肃眼底划过厌色,他性格洁絮孤傲,旁人不招惹冒犯他,他也不会故意去为难他人,今晚宴席上宋太傅那夫人、立昌侯一家、还有上座的那位太后,联起手来做的演的这些戏码,他想起就觉得厌恶。 他的夫人,他珍之护之。 哪容得这群人这样算计欺辱。 尽管他们没从夏宁身上讨得半分好处,但也不妨碍耶律肃给他们记上一笔。 “我早已退出藏剑山庄,从无什么师弟师妹。” 夏宁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收回手,笑容加深了一分,“嗯,看来是真话。” 她的手从他胸前收回,耶律肃又将她拉住,攥在手中,眼神追逐着夏宁收回的眼眸,压着低沉的嗓音,逼近她,语气沾染几分邪气:“夫人这是——吃味了?” 他寻根究底。 夏宁也不再移开视线。 她回视他,一脸认真道:“那样清傲干净的姑娘,又使得一手好剑术,独立强大。还有那被好家世、父母亲宠爱养出来的底气,我如何不羡慕?况且——”她顿了顿,那些正色逐渐淡去,嘴角撇了撇,有些不情愿着说道:“她与您使一样的御心剑,又唤您师兄。我认得您时是前几年的事儿,谁知道你们当初同在藏剑山庄时,又有多少渊源。” 耶律肃听得眼中生出薄薄笑意。 眼中的冷色淡去。 他清冷冷冽的眉梢上扬,带了抹自然而然松弛浅笑,看着教人心动。 夏宁说的愈发来劲,被攥住的手指在他掌心里抽了出来,两只手各自竖起了食指,“不都说表哥表妹同在一处容易出事,可在我看来啊,一男一女,亲亲热热的叫着师兄师妹也容易出事。” 她语气娇嗔。 竖起手指的勾在一起。 乜着视线瞧他。 她似是埋怨,但眼梢含笑。 这个表情在她面上,便是自成一派的风情。 耶律肃抬起手,直接将她的手裹住,“听来这醋性还挺大。” 嗓音含笑,打趣她。 夏宁轻哼了声,撇开视线,“我可不爱吃那酸的,只爱甜的。” 耶律肃哦了一声,低沉微哑的声音从喉间传出,连带着胸膛微微震动,盯着她的视线染上了温度,略显灼热,“是么。” 夏宁嘴唇微抿着,唇上弧光薄薄。 粉嫩柔软。 引人去浅尝。 他的视线过于灼热,夏宁如何能不察觉。 可她也察觉到他收回了视线,余光中他还闭了闭眼,吐息一口气。 看他忍耐的模样,夏宁咬着轻笑,身子轻轻颤抖。 在狭隘的马车之中,她刻意压抑的笑声、眼媚如丝的模样,皆被无限放大,迷惑人心。 耶律肃冷不防胳膊使劲,将她再一次撤回自己面前。 另一只手捏着她的脸颊,暗色浓郁的眼底翻滚着,恶狠狠的警告她:“夫人莫要高估为夫的定力。” 声音沙哑性感。 听着言语威胁。 但捏着她的脸颊都不舍得用力。 她足不出户的调养了这么些日子,早已养回了一身白皙的肌肤,稍稍用力就红一片。 夏宁扯着帕子挡住自己半张脸,拍开他掐着的手,眼中盛着碎光般的笑意,“可不成,先生说过了——” 帕子贴得过近。 她的吐息吹起帕子,隐约间露出些唇齿张合的模样。 她欣赏着耶律肃眼底情绪的变化,身子稍稍前倾,食指的指腹轻轻抵在他的唇上,笑意几乎都要溢出眼眸,“禁欲。” 她不怀好意的动作,偏还故作无辜的看他。 耶律肃最终轻叹一口气,把她彻底压在胸前,气息灼热:“那夫人还来撩拨。” 夏宁被他圈在胸前。 两人本就挨得近,这儿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的怀中。 密不可分。 即便隔着两人的朝服,她隐约也感受到了炙热。 但从怀中抬起头,眸光纯粹,附在他耳边低语一句。 耶律肃耳廓红了短暂的一瞬,下一瞬抬起头在她额前敲了一下。 夏宁:??? 她矫情的低呼一声,瞪着杏眸,控诉道:“您还打我?” 男人嘴角勾了下,冷冷道:“谢安知道了不止要打你,还会被你气的吐血不可。” 夏宁放下捂着额头的手,故作遗憾的叹了口气,颇为同情的看他一眼:“也是,那您——自力更生罢……” 她的视线还轻轻掠过他的手。 耶律肃嘴角抽了抽,再次抬起手。 夏宁早就留了意,立刻后仰脑袋,躲开了他这一下,扬起下颚冲他笑的有些嚣张。 耶律肃不咸不淡的哼笑一声,“夫人知道的不少。” 夏宁捏着帕子在嘴角轻轻摁了摁,含蓄谦逊道:“还好,还好,也就是多学习了几本画册。” 耶律肃忽冷笑一声。 她还当自己是在夸他么。 夏宁看着眼前的男人,没有来的觉得有些……心虚了。 看着他变化的眼神、气势,夏宁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知道可能是浑说惹了他,正要找补时,整个人彻底被耶律肃控制住。 马车不快不慢的前行。 隔着门帘,从里面传出来一两声将军夫人隐忍的哼笑声,听着像是咬着唇极力忍着不想传出来的声儿,过了会儿,又传来她的求饶声。 模糊不清。 只可听见只字片语。 可那模糊更添暧昧,听得随行的荷心及侍卫等纷纷面红耳赤。 偏还要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不能让路人看出端倪来。 回了将军府后,夏宁裹着斗篷、戴着兜帽进了内室呆了片刻后才出来。 他们在马车内虽胡闹了会儿,但耶律肃也只是呵她的痒罢了。 并不曾折腾她。 只是在宫宴上都不曾散乱的发髻,偏在他的怀里蹭的乱了,身上的礼服褶皱颇多,难免令人多想。 是以,她一回了世安苑便换了身常服,散了发髻,仅用一根绸带在脑后将青丝束住。 嬷嬷早已将银耳莲子羹准备妥当。 他们一回屋子,便已送了上来。 两人独处时,不留丫鬟在旁时候。 屋子里,只闻碗勺轻轻碰撞的声音。 就着晕黄的烛火,在除夕之夜,岁月仿佛都变得缓慢、温暖。 身边人的眉眼也在烛火之下多情柔和。 这一刻,夏宁竟有些恍惚。 也不只是口中的银耳羹甜进的心间,亦或是这一晚的日子过于特殊,又或是他越发纵容自己的温柔,让她心绪被填的满满的。 即便夏宁自诩自己冷静理智。 可终究女子心思细腻多情,心间生出旖旎。 因而忍不住多看了两年,耶律肃察觉,偏头看她。 视线无声带着询问的落在她的身上。 夏宁心绪跳快了些,却又有些不愿意被他看透,难得见她不自然的撂了撂鬓角垂落的散发,“嬷嬷的银耳羹真甜。” 耶律肃望着她脸颊浅浅的红晕,应了一声。 “是。” 她的脸又红了一分。 要开口时,门外传来一个极细微的动静。 一抹暗影在窗外极快的掠过。 这几日,夏宁的耳力恢复了些。 自然也听出了门外落地之人功力深厚。 能在除夕之夜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后院的,也就只有耶律肃的暗卫了。 耶律肃摸了摸她的脸颊,语气温柔的叮嘱她:“吃完早些歇息,嗯?” 等她回了好后,他才起身离开。 夏宁也并未在意。 他公务素来忙碌繁杂,暗卫寻他也多是公务。 她只看了眼见底的碗盏,嘴角扬起笑了笑。 夏宁喜甜,嬷嬷为了照顾她口味,这些甜汤糕点也多会做的偏甜些,但耶律肃却不喜甜。 今晚的银耳羹更是比平日里的更甜一分。 吃完了一盏银耳羹,又喝下汤药,荷心服侍她洗漱后,睡意袭来,她躺入被褥中时,眼皮也沉的睁不开了。 荷心放轻的动作,低声道:“娘子快睡罢。” 夏宁强撑着精神,问了句:“将军去了前院?” “是,出去前吩咐给他留门,还让娘子不必等他。” 荷心的声音又轻又柔,催的人更昏昏欲睡。 听见了回答后,夏宁才放心睡去。 迷迷糊糊之间有人上了床榻,掀开被褥躺了进来,她睡眠浅易醒,只是人仍是困倦的厉害,睡眼惺忪着,并未彻底清醒。 一时半会儿竟是分不清楚是梦还是醒了。 可身旁的人将她抱在怀中,抱得那么紧。 几乎要将她勒入血肉之中。 她难受的有些喘不过气,这才清醒了些,望着枕边人,嗓音含着困倦之意,黏黏糊糊着,眉眼比常日里还要温柔几分,“夫君……可是出何事?” 耶律肃的眼神有些异色。 夏宁探究的望去。 可他只温柔的用指腹抚摸着她的眉梢,低声哄着道:“无事,睡罢。” 夏宁实在困的厉害,他说没事,也不再深究。 虽他抱的太紧有些不适,但这个怀抱过于温暖,她再一次沉沉睡去。 - 慈安宫中。 耶律珩在宫宴散了后,并未回寝宫歇息,径直去了慈安宫。 太皇太后缠绵病榻许久,连宫宴都无法出席。 但今晚她精神看着确实不错。 耶律珩照例请安拜见后,坐在嬷嬷准备的圆凳上,仔细看了眼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深了些,“皇祖母今日气色看着极好。” 少年的眼神纯净。 言语真挚。 语气中的欢喜之意听着就让人心中熨帖。 守在一旁的嬷嬷听了后都忍不住露出会心一笑。 太皇太后靠坐在床头,病的削瘦的两颊凸起,眼中的浑浊浅了些,脸上带着长辈慈爱的笑意:“珩儿今晚在宫宴上可是见着什么好事了?” 年少的小皇帝攒了一肚子的话,要与皇祖母说。 听太皇太后这么问了,他激动的一股脑统统说了出来。 明亮的眼中神采奕奕。 只有在太皇太后面前,他才会像个孩童,喋喋不休的说着见闻,不用害怕被太傅、被大臣揪住话中的错漏,也不必时时刻刻逼迫自己。 他一口气说完后,又道:“皇祖母您不曾看见,夏夫人那一段剑舞看的令孙儿胸中滚烫,一个女子能如此英勇不认命,我南延泱泱大国,难道就没有这样的男子么?孙儿每日上朝放眼望去,殿中一片文臣,武将几乎看不见几人。孙儿没有说文臣不好的意思,只是安邦守国,怎能只靠那些身躯文弱的文臣?” 太皇太后用眼神示意,命嬷嬷退下。 殿中无人后,祖孙俩才恳谈。 太皇太后深深看着眼前的皇帝,“不错,文可治国武能安邦,两者相辅相成,这就是皇祖母为珩儿选出定国公、辅国公之意。” 耶律珩逐渐冷静下来,似乎还有些落寞,“孙儿知道了……可——宋太傅不同意。” 他抿着唇。 这个表情才像极了孩童该有的。 “珩儿当真想恢复科举武试?” 耶律珩毫不犹豫的点头,“是!”可才理直气壮的一个字,又溢出一声少年老成的叹息,眉间皱的叠起,“我只不过提了一句,他们就在宫宴上吵了起来,母后似乎也不同意……” 他的眼神短暂的迷惘。 \u0007\u0007\u0007\u0007\u0007\u0007\u0007 第190章 夏娘子人美心善,待谁都好 他不懂,他提出的要求母后大多同意。 可今日在宫宴上,母后却第一次拒绝他。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认真烦恼的耶律珩,想起他提及耶律肃时憧憬的表情,虽也是她刻意引导的缘故,但珩儿的表情却如此认真。 或许…… 她应当试着放手。 珩儿会比她想象中的做的更好。 “珩儿,”太皇太后的语气严肃了起来,“哀家问你一事。” 自从皇祖母病重后,已经很少用这么严肃的语气与他说话。 耶律绗自然认真对待。 挺直了瘦弱的腰背,认真倾听:“皇祖母,您说,孙儿听着。” “如今骠骑将军手握兵权权势滔天,若珩儿想要恢复武试,他身为武将第一任,今后的地位权势只会比眼下更高,甚至于南延的百姓更会崇敬他这位骠骑将军,你——心中可会有芥蒂?” 太皇太后问的清楚明白。 目光犀利,直直盯着他。 唯恐错过他眼中生出的一瞬犹豫、忌惮。 少年皇帝从未被问过这个问题,他沉吟着想了想,随后才抬起头,看着太皇太后坦率回道:“孙儿……不知。” 倒是让老人家愣了下。 这又是个什么回答。 耶律珩却在她依旧犀利的眼神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心虚的笑了笑:“孙儿年幼,尚未亲政,所有决策都需要经过定国公、太傅的首肯后方能下达,孙儿不知道最后能否恢复武试。可孙儿知道,南延不可再延续父皇、祖父重文轻武的路子,南境险些失守、兖南乡覆灭就是最好的说明。孙儿亦景仰耶律将军,若肃表哥真心恋权,又何必来辅佐我?肃表哥衷心南延一日,孙儿便愿信任肃表哥一日!” 在小小的耶律珩心目中,战无不胜的骠骑将军是如神话般的人物。 他曾以为,皇位与自己无缘。 如今这样神话般的人物愿意辅佐自己,他心中不知有多欢喜。 他是听着骠骑将军的事迹长大的孩子。 今后—— 他也想要与骠骑将军一同创造神话。 然后,流传给自己将来的孩子的听。 在太皇太后的眼中看来,少年皇帝的双目中,晰可见的只有热忱。 她终于露出一丝欣慰。 语气慈爱着,缓缓说道:“珩儿若觉得对,那就放开手去做。” 耶律珩睁着眼睛回望,似乎有些不懂,“皇祖母是让孙儿去说服宋太傅等人同意恢复武试么?” 老人家笑着浅浅摇了下头,她抬起胳膊,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青筋鼓起,但落在耶律珩面颊上时,僵硬的手指却分外温暖,“拿出你的诚意去请他接下辅国公一职,直至你亲政,请他与定国公、太傅一同辅佐你。” 在她话语中,少年皇帝露出惊愕。 “孙儿去么?” 甚至还有些胆怯。 他景仰耶律肃,但同时也有些敬畏他。 他原以为辅国公一职,会同定国公一样,由皇祖母替他定下,却没想到辅国公要由自己去请求。 太皇太后收回手,“哀家信珩儿。” 耶律珩仍有些犹豫。 “珩儿需时刻记得,真诚最动人,你的诚意,他亦会感受到。”她鼓励着,目光温柔而有力。 她与肃儿结下的结太深,怕是难解。 珩儿成长的如此迅速,她……也应当放手了。 耶律珩听后,咽了咽口水,绷着脸蛋,双手抱拳:“孙儿定不负皇祖母之望!” 言之凿凿。 这一夜的慈宁宫,难得热闹。 - 隔日大年初一,死气沉沉的将军府难得热闹了一回。 能当上将军府中管事的自是人精,短短几次接触,就将夏宁爱热闹、喜庆的性子摸了个清楚。 大年三十她睡到下午才起,晚上回来的又晚,并不曾留意到院子里的布置。 今日起了一看,处处皆是新年新气象。 新春的窗花贴了一扇又一扇。 大红灯笼高挂着。 甚至连世安苑里的丫鬟们也个个穿着一身新衣裳,头上簪着喜庆的绒花簪子。 夏宁看着这一院子的女子,受她们请安,听她们一个比一个嘴甜贺喜,夏宁笑的眼泪花儿都要渗出来。 最后一人塞了十两红包。 又各自赏了两匹布、一支银簪子、一对儿银镯子。 往年夏宁的手头没有这般宽裕。 在小院里,她对下虽然也宽裕,但那时与现在的心境不同。 如今她又有了许多傍身的‘嫁妆’,能算得上富庶。 四个丫鬟、张嬷嬷又是一阵热热闹闹的谢礼。 发完自己院里的人,外头还有府里其他佣人等着。 原按着夏宁怕麻烦的性子,她是不愿以主母的身份一一发新年红包,放她窝在屋子里看书嗑瓜子不舒坦么。 可架不住嬷嬷七八日前就开始磨她耳朵,夏宁不堪其扰,只得答应下来。 因世安苑是后宅,府中又多是男子。 夏宁虽为主母,发放年礼无须太多避讳,但终究外男入院不妥。 嬷嬷便做主在世安苑的外院穿堂里的摆了一张桌子,再将人一个个叫进来给年礼。 虽繁琐了些,但也将规矩守全了。 她这边四个丫鬟并一个嬷嬷,管事在一旁守着,府里的男人逐一进来,场面也至于混乱嘈杂。 更方便夏宁认认脸。 终究她是一府主母。 管事一一叫人进来,夏宁拿捏着端庄亲和的架子,一一问过名字、年岁大小,家中有几口人,在府中呆了几年后。 她擅舞袖。 端一个恩威并济的当家主母派头,并不难。 倒是不少府兵头一次见她的面,紧张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管事也是从军营里出来的,气笑着一脚抡上去,看着架势吓人,实则留着力,“在外头不挺能说的,怎的到了夫人面前一个子儿都蹦不出来了?赶紧说!莫要耽误夫人功夫!” 年轻的府兵捂着臀,窘迫的脸更红了。 垂着头,竟是比姑娘们还扭捏。 逗得夏宁身边的丫鬟们都忍不住笑了。 “好了好了,”夏宁语中夹杂着亲近的笑意,“原也是给你们发个红包,一同沾沾喜气,结果还害的你们挨了踹,快拿了出去罢。” 府兵还不敢上前。 管事看的又脚痒了,又碍于主子在,不敢再动脚了。 夏宁拿起一个封了二两银子红纸封,往前递了递,“再不拿,小心吴管事又踹一脚。” 语气揶揄。 府兵这才敢上前,双手接过红纸封。 嗫嚅着说了声:“谢夫人……” 夏宁柔和着声音,答:“明年再同我说,你叫名字,几岁了,家中有几口人,可好?” 将军府中男人多,将军规矩又严苛。 他们哪里能听过女子这般好听又悦耳的声音。 柔柔的,暖暖的。 就像…… 仙女似的。 待他们还这般亲切。 一点儿也不嫌弃他们。 当下,这位年轻的府兵激动的一股冲劲上头,接过银子后,顺着这股劲儿,昂着脖子一鼓作气闭着眼睛吼道:“我叫杜二得!今年十六了!家里有六口人!祖父祖母爹娘和两个妹——嗷——” “嘭!” 管事的忍无可忍,一巴掌照着他的脑袋上用力拍了下去,气笑着骂道:“小兔崽子嗓门这么大想做什么!没得吓到夫人!好好说话不会啊?让你报家谱了吗?啊?!” 府兵被打的脸愈发红了。 好不容易支棱起来的脑袋又垂了下去。 夏宁捏着帕子按了按唇角,压下些笑意,“有活力朝气的小伙子。” 听夏宁没有怪罪之意,管事暗自松了口气,把这人轰了出去后,并未叫下一人进来,而是朝着夏宁拱手道:“教夫人见笑了。这些府兵将军给立下的规矩不比军营里松,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初次拜见夫人,若有不妥或冒犯,还请夫人大人有大量,回头属下定好好教他们规矩。” 夏宁听出了话中的维护之意。 也听出了旁的一丝。 她笑了笑,对管事的笑却没对府兵那么亲和,“知道了,吴管事快叫下一人进来罢,否则到晌午都发不完了。” 之后,夏宁便不再人人问的那么仔细。 她做足了两个时辰才发完。 最后来讨红包的是三个孩童。 楚磊、李元及陆圆。 他们穿着一式一样的青色袄子,愈发衬的陆圆肤白身圆,圆滚滚的可爱极了。 三人是小辈,便要行跪拜礼。 春花拿来三个垫子铺好,才让他们行礼。 陆圆穿的厚实,行动略有不便。 歪歪扭扭的噗通一声跪下,磕了一个头后抬起脸来,面颊上两团红扑扑的红晕,笑的牙豁子都露出来了,奶声奶气道:“干娘新年好~” 比之陆圆,旁边的楚磊、李元便很成规矩。 磕头行礼,口齿清晰声音朗朗,还带着些许紧张。 “夫人新年安康!” 夏宁抬手,“都起来罢。” 又招手,把陆圆召到身边,手贴了贴他冻的冷冰冰的脸蛋,问道:“今日早上给你干爹拜过年了没?”说完后,又去看有些局促不安站着的两个孩童,“磊个儿、元哥儿呢?可曾给将军拜过年了?” 听见夏宁亲善的叫他们哥儿。 两个孩子通通涨红了脸。 楚磊性子还稳得住些,李元激动的眼睛眨啊眨啊。 但两人皆还守住了规矩,声音错落不齐的回道:“回夫人,今日还未见过将军。” 夏宁嗯了声,又问了他们今日家去可有人接,最后吩咐他们用过午食,给将军拜过年再家去。 他们家里人今日还将这孩子送来,显然是想给耶律肃拜年。 与其让他们提心吊胆的候着,还不如夏宁直接点明。 这才又看向自己跟前的陆圆,看着他肉嘟嘟的脸颊,忍不住捏了捏,目光扫了眼他扭着的手指,瞬间了然。 估摸着是一早上就跑外头去玩了。 她直接抬头去看春花,“春花,你来说。” 一听夏宁点名了春花,陆圆顿时急了,蹭的一下扭过胖墩墩的身子,央求着春花:“莫说娘听!” 急的小脚都在跺。 夏宁轻轻扯了扯他的小耳朵,把他的脸转过来,“小陆圆,你这一急就吃字的习惯何时能改?”她又腾出一只手,两只手一齐轻捏着陆圆肉乎乎的脸颊,逗他:“来,叫干娘。” 一旁的嬷嬷看着她逗圆哥儿玩,连连摇头笑。 陆圆乖乖的也不反抗,口齿不清的唤她:“干娘。” 夏宁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乖。”松开他红扑扑的脸蛋,又补了一句:“等你干爹回来后,记得给他拜年,知道了么。” 才舒展开的小脸蛋顿时又皱了起来。 可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夏宁,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瞳,委屈却又不得不回道:“圆哥儿知道了……” 夏宁欺负够了小孩子,大手一挥,“去玩罢。” 三个孩童排排站着,拱着手说道:“夫人、干娘,我们去了。” 似模似样。 夏宁笑着点头,赶他们走。 楚磊拉着陆圆的手,李元走在陆圆另一边,虽也是蹦蹦跳跳的,但也还留在陆圆身边护着他。 小小孩童的背影,教夏宁看出了耶律肃的深意。 她眯起眼,借着日光,试着想象十年后—— 三个少年郎亦会这样相伴彼此。 望着他们在院子里堆雪堆玩,陆圆人小又有些任性,摔倒了还需两个哥哥照顾,小嘴也甜,奶声奶气的说:“谢哥哥。” 楚磊便拿出大哥哥的模样,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回道:“不用谢,圆哥儿。” 李元看见了,也要学着。 轻轻拍了拍陆圆的脑袋顶,笑的龇牙咧嘴:“不用谢!圆哥儿!” 陆圆昂起脑袋,又是笑的牙豁子都出来了。 夏宁偏头,低声吩咐春花:“你掐着些时辰,别让三个孩子冻坏了手脚,屋子里备三套暖和的衣裳,等他们玩过后就换上。” 春花点头一一应下:“是,娘子。” 荷心从后头来,手里捧着一件狐裘斗篷,一个暖手炉,一一递给夏宁,“娘子待圆哥儿真好。” 夏宁披上斗篷,揣起手炉,余光看见雪团子路过。 她冲雪团子喵叫了声。 女子薄施粉黛,眼梢慵懒的眯起,抹了口脂的唇微微撅起,恰好一缕阳光洒在穿堂里,微薄的光掠过她的脸颊,衬的她肤如凝脂,那一瞬的娇媚,从她口中传来的猫叫声,透着难以言喻,却又极为抓耳的悦耳。 美的深深刻入每一人的眼中。 雪团子听见了叫声,调转方向,昂着高傲的头颅,纵身轻轻一跃,跳上夏宁的膝上。 夏宁伸手顺着它的背脊,漫不经心的说了句:“夏娘子人美心善,待谁都好。” 轻描淡写的一句后,她偏过头,朝荷心勾唇一笑。 第191章 江南请来的苏先生 穿堂屋里聚不起暖气。 夏宁本想回去,但恰好荷心送来了斗篷、暖手炉,她索性又坐了会儿。 看着三个孩童嘻嘻哈哈凑在一起玩耍。 她忽然想起一事,偏头问荷心,“有几日没看见魏娣来院子里玩,今日也不见来拿拜年红封,可是不知道我这儿有新年礼呀?” 荷心答:“奴婢与暖柚今日去寻吴管家时,路过了魏姑娘那儿同她说了,她被谢先生扣着翻医书习字,实在抽不得身。” 夏宁哦了声,“那你们回头将先生与魏娣两人的红封一齐送去,再拿些嬷嬷今日新制的茶点去。” 荷心应是。 又坐了会儿后,嬷嬷从后头出来,催夏宁回去:“娘子在外头坐了这么久,瞧着脸都冻的有些发白了,快些回屋子里去暖暖。” 夏宁窝在圈椅里,昂起头看嬷嬷,“嬷嬷,我不冷。” 嬷嬷苦口婆心的劝道:“屋子里的茶炉上温着娘子爱喝的蜜柚茶水。” 夏宁立刻站起身,拢紧了身上的斗篷,“回!” 荷心偷偷朝嬷嬷竖了个大拇指。 她们这位娘子,看似和和气气,待她们也没什么主子架子,实则极有主意,说多了劝多了若是惹她不快,她便噙着淡淡的笑看你。 到底是经历过事的女子,眼神颇能震慑人心。 荷心是后面提上来的丫鬟,到底心里虚,有时候不敢劝,只能极尽周全的照顾她。 也就嬷嬷敢同她多说几句。 荷心跟在夏宁身后,前脚才进了主屋,就听见外院传来说话声。 夏宁止步,转过身站在门口。 既不往外走,也不往里去,只是在原地,望着来人。 荷心走远了四五步,在廊下垂首守着。 耶律肃快步走入内院,大步流星,带起脚边的袍子衣角飞扬,身影又快又稳,转瞬来走到了夏宁的面前。 夏宁浮着淡淡柔和之意的视线在耶律肃身后落下几步的男子身上掠过,又回到耶律肃面上,偏多一事,给他福身。 只是才屈下膝,就被他托住了胳膊。 夏宁顺着他的托扶站起身,杏眸中柔色渐浓,便有些媚了,可她仍不自觉,眼神直勾勾的望着他,唇齿轻启,话音柔柔浅浅,“您今日起的忒早,醒后我都寻不到您,现下您连拜新年都不许我做,您是想如何,嗯?” 那一个嗯?字,伴着她微微扬起下颚,有些威胁质问的意思。 只可惜这句句字字娇媚。 哪有丝毫威慑力。 耶律肃松开扶着她的手,并不与她过分亲昵,反而与她说道:“这些旁的虚礼稍后再说。” 旁的? 虚礼? 夏宁若有所思的挑眉,表情耐人寻味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还听见他道:“今日我亲去京郊接来一人。” 夏宁心无由来的跳快了一拍,面上不显丝毫异样,好奇询问道:“是谁呀?” 耶律肃侧过身,引她去看站在台阶之下、院子之中的青衣男子。 男子身材健硕高大,衣着质朴,头上的发冠皆是木制的。 容长脸,浓眉高鼻。 生的阔达。 看着是个爽朗好相处的性子。 “江南来的苏楠苏先生。” 夏宁心中慌乱了须臾,却仍要镇定着表情,做出惊讶之色,捏着帕子掩住自己的唇角,“就是先生说的那位苏大夫?”她不动声色的拖延着时间,待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后,才看向耶律肃,“您同谢先生说了么?先生知道了定然欢喜。” 她坦然的望向耶律肃。 她的伪装向来完美无瑕。 只是这会儿,耶律肃深深看她一眼,薄唇轻启,淡声问她:“夫人不欢喜么?” 这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了。 她浅笑着弯起杏眸,愈发温柔的回道:“怎会,只是……”她语气稍顿,“这些日子我吃了谢先生的方子好了许多。您先前说苏先生寻不到,我还当您不再寻了,今日忽然见了苏先生,有些意外罢了。” 她慎之又慎的与他道:“您待我之心,我怎会不欢喜?” 温柔的眸中,皆是难言的情深。 耶律肃眼中的淡色才拂去,声音低沉,仅他们二人可闻。 “谢安与我说,那抑毒的方子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根除你的病症。苏楠善治心弱之症,与谢安一同为你治疗,总比他一人单打独斗来得好。” 夏宁眸光微闪了闪,听他说完后,柔顺着应了声:“好,都听您的。” 温顺柔情。 教人挑不出任何错来。 待他们二人说完话后,苏楠才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苏某见过夏夫人。” 声音粗沉,竟不似江南的温和款款。 至少,不是夏宁心目中江南的吴侬软语。 她侧身避过,回以浅浅一笑:“苏先生客气了。” 夏宁的话音落下,就听见耶律肃吩咐雪音,命他去请谢安来。 夏宁眉心动了动,只神色不变。 不知从何时起,耶律肃不再单独命雪音做事,甚至差遣荷心的次数都比差遣雪音多,夏宁心细,如何注意不到。 她曾旁敲侧击的问过,耶律肃说,她将荷心立为世安苑里的大丫鬟,若他仍事事派雪音去做,难免让分不出个主次,夏宁听着也觉得有道理。 可今日,荷心在旁,他却安排雪音去请人。 在雪音领命离开世安苑后,苏楠上前一步,语气谦卑恭顺道:“在府医来之前,可否容苏某为夏夫人把一把脉?” 夏宁自然颔首,语气分外温和,还带着盈盈浅笑,“自然。医者讲究望闻问切,自是要切了脉询问过后方能开出对症的方子来。” 苏楠抬起头,面上露出诧异:“夏夫人……也懂医术?” 南延医术传男不传女。 当初谢安教她医术还是被迫为之,挺着一副‘对不起老祖宗’的苦瓜脸好几日后才好转。 这位江南之地出身的大夫,倒是只有诧异。 夏宁柔柔笑了笑,“不过是久病成医罢了。” “进去再说,外头寒气重。”耶律肃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摸了下她手中的暖手炉,探及还热着,方才收回手去,护着她一路进屋。 苏楠跟在他们身后进屋。 夏宁在圈椅上坐下,苏楠也跟着在另一把圈椅上坐下为她号脉。 耶律肃并不曾落座,负手而立。 视线落在苏楠号脉的手上,气息压沉,无端让人觉得压抑,不得不归束言行举止,不敢放肆。 夏宁也盯着苏楠号脉的手上,面上看似平静,心中一片混乱不堪。 江南苏先生这一号人物,是她随口杜撰的。 怎么会就那么刚好被耶律肃寻到了一个江南来的苏大夫,又那么恰好的擅治心弱之症? 过多的巧合凑在一起,便成了故意为之。 这人—— 究竟是谁。 她探究的打量他的神情,视线不禁透出些凌厉。 苏楠忽然抬眸,撞上了夏宁的视线。 她心中一虚,极快掩盖了眸光,生怕被他看出异样。 好在苏楠像是并未注意到,不急不缓的收了手起身。 耶律肃问他:“她身子如何?” 苏楠面容生的略显粗气,但答起话来却沉稳周道:“回将军,夫人脉搏浮大迟软,及乎寻按,几不可见。又言左寸心亏……”他沉吟一声,问夏宁:“夫人是否常有心慌、心悸之症?发病时心跳速速难忍,胸口剧痛难以舒缓?” 夏宁发病的次数并不多。 若按上一次发病,与他说的倒是吻合。 她颔首,“正是呢。” 苏楠并未直接回耶律肃,而是向夏宁说道:“夫人的脉象粗看,像是心弱之症。” 像是……? 夏宁听出犹豫之意,她顺着他的话回道:“府中大夫也是这般说的。” 却并未主动言及中毒一事。 耶律肃站在一旁,冷沉的视线似若不经意的看她一眼。 苏楠再次开口,“只是……”说了这一次后,又止住,面色略带抱歉道:“夫人能否请苏某望一望面色,再看一眼舌苔?” 夏宁从不讳疾忌医。 望闻问切乃是医者诊断的根本。 她也不扭捏,应了下来。 苏楠得了同意后,才抬起头来,目光仔仔细细的端详夏宁须臾,又看了看舌苔像。 夏宁虽不在医者面前避讳。 但吐舌头这一动作多少有些不雅,她不愿让耶律肃瞧见,捏着帕子虚虚挡住,待苏楠看过后才收回舌头,放下帕子。 苏楠又仔细问她:“夫人舌苔浅薄几近无色,且较常人更红些,此为气郁阴虚之相,请问夫人可会觉得胸口闷涨、时有气不顺之兆?” 夏宁摇头,“我心一向宽,并不觉得胸口闷涨,更不曾气不顺。” 苏楠听后,眉心微蹙:“可有烦躁郁结?” 夏宁刚想说没有,话都到了嘴边,她忽然想起有些夜里的辗转难眠,心绪郁结难解,遂尔改口:“前些日子夜间偶发,但极少。” 苏楠嘶了声,念了声:“不应当啊。”随即,他又道:“劳夫人再容苏某号一号脉。” 夏宁无有不应。 在苏楠号脉时,借机再次仔细探究,她想探出些不同寻常、违和之处来,但渐渐见苏楠皱了眉,他脸本就长,这会儿紧紧皱着眉更像是一张苦瓜脸。 比谢安更神似。 夏宁分散了心思,忍不住想笑。 却被耶律肃瞧了出来,无奈出声提点她:“夏宁。” 夏宁抿了抿嘴角,收敛起笑脸。 苏楠左右两手都仔仔细细把了脉后,复又站起身,上身稍稍欠着,询问道:“夫人可曾受过外伤不慎伤及心脉,或是服用过于心脏不利的方子或草药?” 夏宁飞快抬了下眼,淡声道:“皆有过。” “夫人说的详细些,何时伤的?又是吃了什么损伤心脉?切不可有任何隐瞒。” 夏宁略通医术。 可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心中不安。 只是耶律肃在场,她若是隐瞒什么,难免会让他生疑,索性说了个明白彻底:“两年前一次外出时,被小贼心窝处踹了一脚伤了心脉,后又误中了一种东罗的毒,险些丢了性命,又伤一次心脉,服用过护心丹后得救,后来仔细养了许久才去了病根。接着便是大半年前,误服痢棘子,心疾复发,用了几颗护心丹,又每月服用一次护心散蓄养心脉。” 夏宁说的轻描淡写。 仿佛她说的这些,不像是她亲自经历之事。 耶律肃的脸色冷凝,短暂的眸色暗沉下来。 唯有苏楠对她频繁误中、误服毫不诧异,听后只问了她一句:“护心散调养的药效如何?想必府医还给夫人一并开了调养心脉的方子罢。” 夏宁攥着帕子的手指蜷紧,面色自若:“不算太好。” 苏楠了然,不再向夏宁追问求证。 而是侧过身子,拱手朝着耶律肃回道:“苏某不知将军府中的府医如何诊断,苏某此番初诊下来,夫人的确有心弱之症,发病时的迹象也温和,但脉象与外象却不符,再加上护心丹、护心散这两本就是针对心弱之症的珍稀药品,常人用下来多数能缓解许多,而夫人却答不算太好。苏某怀疑夫人的病症根本不是心弱之症,更像是中了什么伤及心肺的毒物,否则按着夫人这虚弱的脉象,早应当躺在床上病的起不了身才是。” 他答得有理有据。 让人不得不信服。 夏宁去看耶律肃的反应,见他面色温和了许多,说道:“府医也怀疑是中了毒,只是一时查不到是什么毒,前不久用上了抑毒的方子,初见成效。” 苏楠恍然一笑,语气虽恭谨,却又不太怕他,“原是将军借此来考教苏某医术。” 话音落下,院外就传来谢安匆忙赶至的脚步声。 他气喘吁吁的进屋来,向耶律肃行礼。 “先生请起,这位就是从江南来的苏楠苏先生。” 谢安直起腰背,与苏楠互相拱手,行了一个平礼。 “苏先生。” 苏楠避过身子,“谢先生客气,唤晚辈小苏即可。” “既然两位先生见过了,请先生们尽快沟通拟出解毒的药方,”耶律肃顿了顿,语气陡然冷沉下来,视线更是阴冷重重的落在他们身上,“越快越好。” 谢安借机偷偷看了眼夏宁,见她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束手旁观的模样,心中气的骂娘,却也不敢在偷看,毕恭毕敬的弯腰回道:“是,将军。” 苏楠也拱着手,态度严肃着道:“苏某定当尽心竭力。” 耶律肃对他们的反应还算满意,“那先生们尽快开始罢。” \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 第192章 原来夫君喜欢这些—— 两人各自提着药箱,走到外间的另一边,低声交换彼此意见。 夏宁仍坐着,分神听他们议论自己的病情。 耶律肃弯了些腰,将她的手握在手中,视线微垂,眸光温和的安抚她,“苏楠看着还算有几分本事,你的病定能很快治愈。” 男人的温柔,让人心中酸软的丢盔弃甲。 夏宁贪恋这份独有的温柔,缓缓一笑,“是。” 但这温柔,却如饮鸩止渴。 缓解不了她心中的焦躁不安。 反而更甚。 当初她央求谢安说江南有这么一位苏先生,是怕自己命数不久之时,他不愿放她走。 不愿让她独自去江南。 她遂了自己心嫁他为妻,终末之时也想圆了曾经的许诺,去看一眼江南。 那时她央求谢安时心中坚定。 甚至于回京后听他再提起苏先生一事,她更无后悔。 可今时今日,她却有了愧疚。 不敢再受他半分温柔安抚。 她的眼神频频往谢安那处扫去,听得谢安处处试探询问苏楠医术上的问题,似乎对他‘善治心疾苏家传人’的身份十分怀疑。 苏楠答得无一错漏。 越是这般,夏宁的心越是不安。 这苏楠究竟是何人。 他到底—— “夫人。”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冷不防的响起。 夏宁回神,顺着声音,往耶律肃的方向看去。 他站在自己身旁,恰好挡住了屋外投来的明亮,他头颅微垂,许是逆光而立,夏宁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他的视线沉寂的望着她。 除此之外,还有些许冷意。 如作壁上观。 那般清泠犀利。 夏宁心中一颤。 “可是身子不适?”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额头。 夏宁不知为何自己会偏头闪躲。 等到回神时,就撞入他关切的目光之中。 仿若刚才的目光只是她一人的错觉,刚想开口,门外传来赵刚的声音,说是从宫中来人,请将军入宫有事商议。 夏宁闻言,竟是觉得松了口气。 耶律肃走了,后面她与谢安就好说话多了。 宫中来人来得正是时候。 她垂眸思索,却不知自己的表情早已落入身边人的眼中。 略安了些心后,她一路送耶律肃至屋子门口。 神情已恢复如常,嘴角也嗪着娇软的浅笑。 院子里落了一夜的积雪堆积着,暖柚与雪音拿着扫帚正在扫雪,细枝绑成的扫帚从地上划过,发出哗哗哗的响声,回荡在院子里。 院子里愈发静了。 今日阳光不足,寒风轻轻一吹,裹着湿冷的气,渗入四肢百骸。 耶律肃在门口驻足,转身看她,“我去去就回,快回屋里去。” 夏宁这会儿倒是有了心思回应,笑吟吟的抬头望着他,“我又不是圆哥儿那样的顽童,在家中能照顾好自己,将军不必担心我,快去罢,莫让宫里久等了。” 她还想再往外送两步,却被耶律肃制止。 方才进屋后,她就将狐裘斗篷脱了,只穿着一身喜庆的常服,手中的手炉也不知去哪儿了。 光是在外面站了会儿,手已冷了下来。 耶律肃收回手去,嘲笑了她一句:“陆园说他一句也就听话了,夫人如何。” 画外音便是说她一句也不肯听。 夏宁也不恼怒,倾身贴近与他低语,“阿宁今后一定听爹爹话~” 一字一句咬着娇艳媚气。 最后那一个称呼,更是不成体统。 耶律肃知她素来花样多,但多是屋子里四下无人时,这会儿院子里有两个丫鬟在做事,身后还有两个先生在议事。 她可当真是胆子愈发大了。 耶律肃只警告着扫她一眼。 夏宁愈发来劲,缠上他的胳膊晃了晃,声音愈发娇憨,眼中的笑意却都快溢出来似的,“爹爹不要生阿宁的气~不要不喜欢阿——” 耶律肃额角狠狠跳了跳。 终是忍无可忍,低声呵她一声:“夏氏。” 夏宁像是受了惊讶,松开抱着的胳膊,杏眸微微瞪着,张唇欲呼:“爹——” 耶律肃看她口型,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唇。 低头看去时,掌下的人儿把他的手扯了下来,若有所思的深深望着他,“原来夫君喜欢这些——” 耶律肃:……………… 他、何、时、说、过、喜、欢、了? 他抬手扶额,面对数万敌军都不曾皱一下的眉,这会儿紧紧拧着,“荷心,扶你家夫人回屋。” 守在廊下的荷心不敢耽搁,连忙上前扶着夏宁。 看着他忍无可忍,却又拿她没法子的无奈,夏宁扶着荷心的肩膀,笑的花枝乱颤。 小院儿里皆是她的笑声。 极快活的,愉悦的。 听着听着,连自己的嘴角扬起了都不知晓。 耶律肃出了世安苑后,赵刚快步跟上,他在院子里都听见了夏夫人的笑声,再看将军这微微带笑的神情,也忍不住跟着乐呵起来。 新年第一日,是个好兆头。 - 世安苑内。 待耶律肃离开后,夏宁的笑声仍未立刻止住。 荷心站的笔直,唯恐自己动一动,将搭在她肩上的夏宁抖落下去,她小声询问:“娘子,您在笑什么?” 夏宁这才缓缓止住笑意,站直了身子,纤细的手指在荷心的眉心轻轻点了下,“不适宜小姑娘家的荤段子呀。”她说着,看着荷心的脸一寸寸涨红,觉得很是有趣,又逗了她一声,“待你许了人家,我一定倾囊相授,保准你们床笫琴瑟和鸣~” 荷心窘迫的脸颊通红。 用手挡着自己的脸颊,跺了跺脚:“娘、娘子!您说什么呢!” 夏宁勾唇一笑。 小院的门被叩响。 后院的院子白日里本不用关门,但除了世安苑之外,府中男子居多,且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夏宁倒是不怕自己吃亏。 料想他们也没有哪一人胆子会如此之大。 只是院子里好歹住了四个花朵一般的姑娘,不为自己,也得为四个姑娘着想。 因此,哪怕是白日,世安苑大门也始终关着。 院子里正在扫雪的雪音看了眼暖柚,开口道:“奴婢去看。” 攥紧了扫把的暖柚松了口气,回以一笑:“谢谢你,雪音。” 雪音浅浅颔首,仍是那张冰霜冻着的清冷面庞,她动作极快,夏宁才让暖柚去前院看看陆圆他们是不是还在玩雪,雪音已然折返。 “吴管家来报苏先生的屋子已收拾妥当。” 夏宁心思一转,转身进屋去。 荷心迅速跟上。 屋子里两位大夫还在议论她的病症,见她进来后齐齐停下。 夏宁率先看向苏楠,说话间端了些主子的架势,从容不迫,措辞缓缓,“苏先生从江南而来,一路舟车劳顿,想来是辛苦。您的屋子已布置妥当,我派丫鬟为先生带路,先生今日先好生歇息,万事明日再说。” 她侧了些身子,点了外头雪音的名字。 苏楠先是一愣,忙道:“苏某一路多是坐船并不觉得疲倦,都是夏夫人的病症凶猛,苏某今日想先同谢先生拟出个大概的方子来,尽快开始为夫人治疗。” 夏宁耐心的听他说完,“苏先生不必在意将军说的话,他遇上我的事总会有些操之过急。先生为我一路赶来,我心中已是内疚,还望先生容我好好款待先生,让我心中好受些。” 她说话时,嘴角总是会带着浅浅的笑。 柔软的嗓音,专注望着人的眸子。 让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拒绝。 苏楠像是架不住夏宁半是请求半是命令的姿态,只得应了下来,端端正正的拱手:“多谢夫人。” 夏宁偏首,对雪音吩咐道:“雪音,带苏先生先生歇息,若先生有什么缺的,你不必再来回我,只管去问吴管家置办即可。” 雪音屈膝应是,抬首看着苏楠,语气淡淡疏离:“苏先生,请随奴婢来。” 苏楠一一向夏宁、谢安告辞后,方随着雪音离开。 雪音一走,夏宁随口扯了个理由将荷心也一并支走了。 她走到圈椅上坐下,皱着眉看谢安,虽四下无人,但她仍顾忌着压低声音,“苏姓是我随口杜撰的,江南专治心弱之症的苏家更是我浑说的,这位苏楠苏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先生方才与他交谈后,可有探出什么虚实来?” 谢安靠近了她两步,抬起袖子摸了下额上根本不存在的虚汗。 鬼知道当他听见‘苏先生来了,将军请您过去时’,小老头险些被吓死。 定了定心神后,他才答道:“这位苏楠大夫是有些本事的,对妇人之症、心肺之症甚为了解,才那么一会儿就已差距到夫人的病症根本原因不在心弱,更像是中毒。” 他一口气说完后,又似是有些顾忌的看了眼夏宁。 夏宁扯着嘴角干笑了声,“先生何时也学会了这路数?” 小老头瞪了瞪眼,没好声好气道:“他还把出了您身子不能再有孕。” 夏宁循声看他。 一老一少无声对视一眼。 夏宁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声音里有些说不清的空旷,像是字字句句都浮着,不着陆,“先生您说……这苏楠会是给我下毒的人派来的么?” “不好说,”谢安也皱起了眉,问道:“夫人心中可有个大概?与谁结了仇要取你的性命。” 夏宁想了想,竟是认真的掰起手指来:“东罗的那个公主图赫尔前前后后暗杀我三四次,暗算、伏击、下毒都齐全了……还有西疆的第一皇子景拓……还有——” 谢安听着这些名字就头疼,“停停停,你究竟如何与这些人结下仇的?” “如何?”夏宁轻笑一声,松开掰着的手指,轻轻搭在手炉上,眉目平静,“与其说是我结仇,不如说是与耶律肃结仇更对些。” 谢安哑口无言。 如铜墙铁壁的骠骑将军,忽然有了一个软肋。 那些人斗不过将军,难不成还制不住一个柔弱女子? 是他糊涂了,竟然问出这个问题来。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谢安叹了口气,索性道:“你不如直接同将军将这事说开,说江南苏先生此人只是杜撰出来的,将军知道后定会详查,总比你我二人像是无头苍蝇似的担心受怕,若真是给你下毒的人派来的,也能早些察觉不至于再让他得手。” 直接说……? 夏宁浅皱了下眉。 与耶律肃说,江南苏先生不过是她留的后手,为了从他身边离开的后手? 她闭了闭眼,吐出胸中的浊气:“再容我想一下。”她换了一个话题,询问道:“关于毒蛊一事先生可有眉目了?” 谢安自然摇头,语气多少有些惭愧,“我虽是毒医,但……有些偏门的毒蛊实在棘手,再容老夫些日子。” 夏宁心不在焉的安抚了谢安两句,便让他回去。 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人。 雪团子悄无声息的从外进来,在她的脚边蹲下。 夏宁心中想着事,但仍然弯腰将雪团子捞起抱在怀里,轻轻挠着它的脖颈,看它舒服的眯起眼睛,慵懒的喵叫一声。 她养了雪团子这么些日子,才将它又养熟了。 或许…… 说了后他们间会出现短暂的矛盾。 他会生气,会恼怒,甚至会冷落她。 但这事终究是她做错了,他到底是心疼自己的,说出去后她再放低些姿态,哄哄他。 这些矛盾经历了时间后,自然会化解。 总比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在身边来的稳妥。 夏宁想的出神,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加重了些,扯了雪团子的一缕毛发,它便睁着金黄色的眼瞳冲她凶狠的喵叫一声,立刻从她膝上跳了下去。 夏宁低眉,盯着手中被她扯下来的毛发。 为了安心,夏宁将雪音调去伺候苏楠。 雪音直接问她原因。 夏宁略有担心的与她说道:“苏先生出身自江南,却生的高大魁梧更像北边人……”她适时露出一抹悲色,“当初我从京城离开后,西疆人便伪装成大夫蛰伏在我身边,最后险些害了我性命,如今来了这么一个一点儿也不江南的大夫,我这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她掀起目光,对雪音满目信赖:“你心细如发,身上又有些功夫,派你去一是侍候,二是想让你帮我盯着些苏大夫。” \b\b\b\b\b\b\b\b 第193章 她中了噬心蛊 雪音仍不明白,“苏大夫是将军带入府中的。” 言下之意,耶律肃绝不会看错人。 夏宁站起身,主动握住她的手,柔声请求道:“我知道,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我这心里仍不安宁,就当是为了令我安心些,好么?” 雪音颇为不自然的动了动被握住的手。 夏宁丝毫没有打算放开她,杏眸裹着请求。 似是孱弱的菟丝。 雪音面上腾起一抹不自然之色,淡淡回道:“您是娘子,奴婢自然从命。” 夏宁这才松开她的手,情真意切的向她道了声谢。 有了雪音替她监督之后,夏宁心中才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想着等到耶律肃回来后,即便不说清楚,她也会旁敲侧击,打探清楚,耶律肃是否真的详查了苏楠的身份。 本以为这件事很快就能着落。 却万万没想到,耶律肃迟迟未归。 这一晚,夏宁守到了很晚,屋子里的蜡烛都燃尽了,也未守到耶律肃回来,倒是等到了赵刚。 赵刚似也是匆匆回府。 本来他只想同值夜的丫鬟说一声,但今日值夜的是荷心。 荷心知道自家娘子守了整整一夜,如何也不肯擅自听赵刚回禀,硬着扯着他进了世安苑里。 两人拉拉扯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夏宁静坐在屋子里,一听见声音后便出了屋子。 她仍是白日里那身装扮,在荷心提着羊角避风灯的幽幽烛火之下,明媚像是有些褪色,蒙上了一层灰褐色来。 赵刚不敢再看,拱手客客气气的回道:“回禀夫人,大人出宫后收到军中递来的急报,已赶往京郊军营,今晚不回府了,特遣属下同夫人说一声。” 边境无战事。 京中四周更无雪灾。 甚至连土匪、水匪都没有。 今日可是大年初一。 军中是有什么顶顶要紧的事情,非要在今日递来急报? 夏宁心中想着,口中却柔声询问:“那将军有无说何时料理完了会回府?” 赵刚为难:“这……属下也不知道。” 夏宁再问:“能与我说说是什么事么?” 赵刚更为难了:“回夫人,大人规矩严苛,军中事宜不允许随意谈论,还望夫人见谅。” 夏宁抿了抿唇,眼中的视线幽幽。 小院里忽然安静下来,寒冬腊月里,难免觉得有些阴珊珊的。 赵刚略抬起头,“夫人?” 夏宁回神,淡声问道:“你今日为何不唤他将军,几次三番称呼他为大人了?” 赵刚的眼神露出一丝诧异,“夫人当真心细如发。” 夏宁扯了个淡淡的笑,“莫不是这事也不能说么。” 赵刚尴尬的笑了笑,躬身回道:“今日入宫面圣,陛下请将军承下辅国公一职,将军同意了。” 辅国公—— 夏宁想起她上次被太皇太后召入宫中的目的。 不就是为了劝说耶律肃接下这一职。 如今,却不是由太皇太后说动了他,竟是那位年少的皇帝。 “听来是件大喜事,劳赵侍卫替我向大人道一声喜。” 赵刚应下,顿了顿,“夫人可还有什么话要一并转达给大人的?” 立在廊下的夏宁裹紧了些身上的大氅,笑容薄凉,在晦涩的月色下,如浅浅浮在表面,轻的风一吹,就能散了。 这才缓缓摇了摇头,“请大人安心处理军中事宜,我在府中等他回来。” 赵刚急急离开,没一会儿院子里就不见他的身影。 夏宁仍站在廊下。 夜里的寒气从脚底渗透。 荷心提着避风灯陪她一同守在廊下。 站了才一会儿,竟然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小雨。 湿冷潮湿混杂着寒意,更是肆虐,张牙舞爪的夺取人身上的最后一丝体温。 夏宁站在廊下,眉间轻拢着,不知在想什么,周身的气息清冷、淡漠的让伺候的时日已然不短的荷心的有些畏惧。 等荷心自己都快受不住这寒意,她家娘子的身子如何能熬得住。 硬着头皮小声提醒:“娘子,夜深了,您快进去歇息罢。” 夏宁微微昂起头,望着黑压压的夜幕,呢喃了句:“好好的下什么雨。” 荷心看了眼愈发大的雨势,谨慎着回道:“今日一整日天气就不大好,天色阴沉沉的,嬷嬷下午就念着膝盖酸疼,说夜里要开始下雨,怕是还要下好几日呢。” 荷心也不知自己说的话,娘子听进去了没。 只听见娘子的声音愈发低,“三十下了一整夜的大雪,初一又开始下雨……他……是要忙的……” 他是真的要忙。 而不是—— 刻意不回来。 荷心没怎么听懂夏宁的话,轻着声问:“娘子,您是说……将军么?” 夏宁站着,身影未动。 荷心觉得自己可能说对了。 这一段时日他们聚少离多,今日还是大年初一,还是他们大婚后第一个年头,娘子身子尚未痊愈,将军却在新年第二晚就彻底不归。 对了,新年第一晚也是很晚才回来。 娘子孤身一人守着这座将军府,难免心中郁郁难解。 荷心正想开解夏宁,却看见眼前站着的人已然转过身来,方才清冷的呢喃如幻想。 娘子已同她笑了笑,语气一如往日的温柔着,“今日初一,你也松快松快,回屋去睡罢,不必守着我了。” “可——” 荷心还未说出口。 娘子的视线已经从她身上掠过,下一瞬,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起来,径直往屋子里走去。 荷心止住了话,在门口福了福身:“奴婢多谢娘子。” 又替她将门合上了。 或许,今晚娘子不愿意她们陪着。 或许,明日将军回来后,就能好了。 从前,耶律肃即便公务缠身,又或是需要去军营处理军务,最多三四日也会回来一次,哪怕只是短短住上一晚看看夏宁,次日一早又出门。 这一回,却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直到初八,耶律肃也不曾回来。 世安苑里的气氛愈发小心翼翼—— 自大年初一那夜后,夏宁的精神便大不如前,仿佛又病了下去,即便丫鬟们、三个孩童在她面前逗乐,也难见她有多少笑脸。 眉间的郁结之色,一日比一日更甚。 就在这些日子里,谢安与苏楠终于寻到了夏宁的病症所在。 她中了噬心蛊。 此蛊发病时间极为漫长,甚至连本人都不会察觉自己是中了毒蛊,却在日日月月间,毒蛊累积在心,致使心弱。 心弱不济,肺气不足,则寿命不永。 这噬心蛊邪就邪在,初期看来只会呈现出心脉受损。 按着心脉受损去医治,也会见效。 可随着是见推移,它便会复发,继而引起心弱之症。 等到了察觉不对劲时,这个毒蛊已至心脉命门,普通人早已回天乏术。 谢安也忍不住感慨:“这毒实在偏门,蛰伏在体内的年数长则能达数十年,夫人当初心脉受损恰好与胸口受伤一致,之后心脉受损更是处处有迹可循,实在让人没往噬心蛊上想!还是小苏厉害啊!” 苏楠谦逊道:“谢前辈抬举晚辈了。来寻我们苏家的病患,多是心弱之症,其中不乏中了奇门异毒的,是以见得多了些。亦是前辈及时察觉了毒蛊,使用了抑制毒素的方子,方能让夫人熬了下来。” 他说完后,又询问夏宁何时可以开始治疗。 夏宁并未给他明确的答复,只让他回去准备药材等物。 苏楠离开后,小老头也想走,又看了眼她眼下的黑青,眉间的郁郁寡欢,干脆把夏宁身边的丫鬟统统赶了出去。 夏宁抬头看他,苍白的唇轻启,“按先生与苏大夫说的,我中的当真是噬心蛊?且还有些时日了?” 谢安也不遮掩,知道她略通医术,心思机敏,瞒她也没什么必要。 “从病症来看,应当就是噬心蛊。” 夏宁点了点头,又问了他:“先生觉得,苏大夫当真可靠么?” 她在这次病前,杏眸神色熠熠,眸似点漆,即便是漫不经心时,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神采。 可这次病后,她眼中光,像是被扼杀了。 暗的彻底。 谢安皱着灰白的眉,循循查问:“夫人担心什么?” 夏宁的手轻轻摁在胸口,眉睫半敛着,“我亦不知……这几日我总是睡不好,心中纷乱思绪更是乱糟糟的,那些猜忌、疑心不受控制……” “果然……”谢安无奈的叹息一气。 冗长,却又那么无可奈何。 夏宁复又掀起视线看他,“先生此话何意?” 小老头眉皱的愈紧,却不敢看夏宁了,又叹息了气,“这几日夫人精神倦态,原以为是因将军之故,今日听夫人这般说来……应该是到了噬心蛊最末的阶段。肺气不足心代偿,则人无力心慌夜不能寐,直至卧床不起——” 最后那几次,他不忍再说出口。 夏宁的眉睫颤了颤,“可我前些日子服用抑制毒蛊的方子已好了许多。” “抑制毒蛊虽是解毒过程之意,但眼下夫人已经服用近一个月。再加上夫人已出现这些症状,怕是毒蛊快压不住了。” 她轻笑一声,冷的出奇,“便是我不接受苏大夫的治疗,我便活不久了,是么。” 谢安耐着性子与她分析:“依老夫之见,也是想劝夫人接受。抑制毒蛊只是治疗中的一步,如今继续服用也只是权宜之计,若再继续拖延,到了毒发那一日,便是有现成的解方在怕也险啊。” 夏宁攥着手中的帕子,淡声道:“若是这毒蛊是先生查出来的,我一定立刻接受您的治疗。但苏楠——他本该时我口中杜撰的一个人,可如今他活生生的出现在我面前,短短数日就查出了我是中了噬心蛊,还能拿得出解方,我如何能安心的下?” 谢安无言看着她。 他亲眼看着她从夏姑娘、夏娘子、夏夫人一步步往上爬。 她清晰的知道美貌是她最有利的武器,毫不犹豫的加以利用,为了得到自己想到的,她甚至敢剑走偏锋。 如此有胆识、魄力的夏宁。 今日却变成了这幅模样。 明知是毒蛊所知,明知她内心亦是痛苦煎熬,所思所想甚至都不是从前的那个夏氏,他只觉得不忍心。 “您不如就顺着这么想,这苏楠就是下蛊人送来的。在当年给您偷偷下蛊时,觉得您之余将军只是尚有利用价值的软肋,可如今你可是成了将军夫人、辅国公夫人,将军为了娶您甚至不惜以整个南延对抗皇室,说明您在将军心目中的地位何等重要!”小老头说的慷慨激昂,唾沫横飞,“一旦毒蛊爆发夺了你的性命,将军怎不会察觉?一旦追查,以将军对您的深情,便是翻遍整个南延、乃至西疆、东罗,也要把凶手的祖宗三代都挖出来鞭尸,再把凶手千刀万剐、全家全族死刑!对方这才慌了,才把苏楠给咱们送来了,您想想,是否?” 小老头说的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又期待的望着夏宁。 夏宁听得有些想笑,但眸色也温柔了许多。 小老头心中一激动,有戏了! 继续劝道:“苏楠所有的药方、药材老夫都会亲自净手,连熬汤药都亲自盯着,连魏娣那丫头也不会让她过手。” 夏宁还在犹豫。 小老头的耐心直接告罄,拍着桌子蹭地一声站了起来:“哎呀!我实在忍不住了!夫人若是怀疑苏楠身份,直接修书一封递给耶律肃,把他叫回来,可你又不这么做!你当拔毒去蛊有那么简单,几幅汤药下去就能解决了?!大错特错!” 他气的背着手,在夏宁跟前走了两圈才压下脾气:“你若是除了什么事情,别说你那些丫鬟,估计连我都要给你陪葬!你就当同情我这个小老头,想想我当初帮了你几次!在想想当初费尽手段也要娶你的将军,成不?!” 夏宁定定看他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忽然一笑,“难为先生将真心话憋到这会儿才说。” 小老头一挺身板,扬起下颚,美须髯朝她的方向戳着,“我今日就说了,如何罢!” 颇像是气坏了的老顽童。 夏宁实在无力起身,朝着他拱了拱手,“辛苦先生忍了我这这些日子。” 谢安:“那医治之事——” 夏宁却缓缓摇头。 还不等她把话说口,小老头气炸了。 拂袖走到门口,复又转过身,怒冲冲道:“你不同意也无用!明日——最多至后日,我这老头子就是拼上性命也要给你灌药!除非将军回来制止,告诉我这老头子,这夫人不用救了!由着她去!” 一通骂完后,这才拂袖离去。 第194章 夫人毒发,盼将军速归 小老头在她面前一通宣泄后走了,留在外间的夏宁也不生气。 她松开了攥紧的帕子,盯着指尖掐出深深浅浅的痕迹,无力勾唇,想笑一笑,却发现连这心思也懒怠。 谁不想活? 她挣扎了这么些年,为自由、一股傲气、为爱为情,一路披荆斩棘至今,她如何不想活? 好不容易得到的温暖、地位、权势。 她又如何甘心放弃。 可是心、身子却不由她做主。 那些猜忌疑窦整日整夜的压着她,甚至不容她一丝喘息—— 她一次次清晰的告知自己,苏楠是恶又如何? 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信他,若他为恶,她死。 若不信他,她亦是死。 又有何惧? 直至今日,她听谢安骂了一通,最后又说要给自己强行灌药后,竟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受够了心中生出的那些猜忌。 尤其是关于耶律肃的…… 夏宁在外间坐了许久,便觉得有些腰疼的坐不住了,撑着圈椅的扶手正要起身回里间躺着歇下,看见嬷嬷走了进来。 逆着光,她看不真切。 直至嬷嬷走到她跟前,夏宁才看清楚嬷嬷通红的双眸。 夏宁扶着圈椅又坐了下去。 拉着嬷嬷在手边的另一把圈椅上坐下,柔着眉眼的笑意,语气虽弱,却依旧温柔,“哎哟,谁惹我家嬷嬷生气了,我这就替您撑腰去。” 她常待下人如此亲近。 有时见丫鬟们不高兴了,还会拿糕点去哄她们开心。 比起主子,夏娘子更像是丫鬟们的长姐。 这会儿,嬷嬷听她这般说道,眼眶愈发红了,紧紧握着她的胳膊:“方才您与谢先生说的,我都……听见了。” 夏宁显然愣了一下。 方才小老头明明将丫鬟都赶了出去,不许她们在外侍候。 随即,她又无力笑一声。 她这几日耳力又不行了,放在之前,嬷嬷擅自靠近,她怎会不察觉? 夏宁垂下视线,看着嬷嬷紧握住自己的手,轻声问道:“嬷嬷也是要来劝我么?” 嬷嬷哽咽一声。 她原以为夏娘子的病已然好了。 却没想到,竟然还如此凶险! 连谢先生都那么说了,娘子怎还能如此坐得住? 嬷嬷心急之下,收紧了五指,将夏宁微凉的手攥在手掌心里,“我是一路看着娘子在外院里头时将军待您不冷不热,再到如今的将军夫人之位,期间娘子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心思,老奴都看在眼中。也知道……娘子如今住在这一方院子里,尊贵、荣耀、地位都有了,竟不比在外头时自在。” 她说的又急又快,有些字词夏宁听得含糊不清。 夏宁仍然听得认真。 听到最后一句时,便有些意外。 她勾了勾唇,扯了一个连淡笑都称不上的表情,“是么。” 嬷嬷真真切切的望着她,哑着声道:“可人生从来都是有舍有得,您得到了将军待您的心……难道又要舍弃了么?” 夏宁忽然轻笑了声。 “绕了半日,您竟然是替将军来说话的?” 她也不同嬷嬷较真。 只是噙着薄笑。 她与嬷嬷之间的主仆情分不过四五年,而嬷嬷与将军的主仆情分已有了二十多年。 也不能要求嬷嬷能像那两个丫鬟一般。 嬷嬷的眼泪落了下来,“我知道今日我说这些话,定会惹了娘子的厌弃,可老婆子拼着您的厌弃非说不可!您这些年吃尽了苦头,可将军的日子却也是苦的,在那样吃人的宫里,即便有当时的太后的护着,可将军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有些权势地位的都能欺负他一下。还说……将军是没人要的野种……” 说到此处,嬷嬷心疼的眉目就揪紧着。 “将军生父一族仍在京中,却不愿抚养他这个遗腹子,宫里头的谣言更是能把人活活淹死。那会儿将军才比圆哥儿大两岁……” 许是想到了陆圆如今的无忧无虑。 越是觉得那会儿的耶律肃可怜。 嬷嬷的眼泪簌簌落下。 夏宁叹息一声,捏着帕子替她拭去眼泪。 嬷嬷摇了摇,将夏宁的手拉了下来,“有一回啊,老奴寻他不着,急得险些去敲太后的慈安宫,后来在禾阳长公主生前住过的宫殿里寻到了。他就坐在台阶上,对着月光哭,哭着问他当真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吗?” 夏宁难免心软。 “第二日,将军就把宫中传谣的人打了一顿,将人打的鼻青脸肿,太后大怒,问他为何打人,也不说也不肯认错,太后气的将他关了足足一个月禁闭。” 夏宁听着,也想着。 几乎能想到幼时他板着一张脸,倔强的挺着腰背。 嘴硬拳头也硬。 长辈怎么会喜欢这般性子的孩子? 嬷嬷的眼泪缓了些,“自那之后,将军开始习武,但凡有一人敢说他的坏话,他就打,被太后罚的越来越狠,惹怒了先帝,直接将他扔进军中,他那会儿才多大啊……” 才缓和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军中哪是那么小的孩子待得了的,将军性子又傲,不肯认输,哪回回京不是一身青紫一身的伤啊!这么一年年过去,将军也越来越厉害,可性子也越来越冷,连京都不怎么回了——” “直到禾阳长公主的噩耗传来,近一年不曾回京的将军深夜回京,竟与老奴辞行,老奴问他要去何处,他说——要将母亲带回家!那般模样的将军,根本就像是要去赴死!” 夏宁眼瞳猛地一沉。 南境、西疆。 原来那时他是去西疆为了禾阳长公主…… 夏宁坠入自己的回忆之中,还未来得及细想,嬷嬷的声音又一次将她拉了回来:“京郊的所有寺庙、道观老奴都求遍了……只盼着将军能平平安安回来……可按着将军那般傲气的性子,又是孤身一人去西疆,就怕要拼个鱼死网破…好在好在……” 嬷嬷长长喘一口气,感激的望着夏宁:“将军回来了,还将您一同带了回来,老奴知道,将军这坎是迈过去了!” 夏宁心中想着,可不就是鱼死网破么。 在那荒漠之中,他中了催情的毒,若无她,怕是早早下去与长公主团聚去了。 “将军还为您置办了院子,又将我调来侍候您。老奴记得清楚,您才去京郊小院的那一夜,将军也来了,他也站在月光下,一身孤冷,那身影像极了当年哭着问月光他是否真的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后来啊……” 夏宁随着嬷嬷的话回想。 …… “大人,夜深露重,您……不进去歇息么?” 彼时,她还收敛着姿态。 不敢过于放纵。 耶律肃站在院中,清冷的月色罩着他,连着整个人都那般冷寒。 她咬着唇,心思却飘到了别处去。 这般高冷孤傲的一人,中了催情的毒后也是凶猛的厉害,虽不懂技巧,狠狠让她吃尽了苦头,可在那事上却丝毫不低俗猥亵,她从前旁听姐姐们侍候人时,那些个恩客粗鄙粗俗不堪。 虽她挟恩让他收自己为外室时,他的脸阴沉的厉害,眼神似乎恨不得杀了她。 倒也负责。 其实成为外室后,她本可以不再低媚柔顺的亲近他。 可看着这男子的皮相骨相,与别的男人不同些。 若是能得了他的心入了他的眼,护她一生安逸,也不错。 而且…… 她舔了舔唇,有些垂涎他的身子。 到底是骠骑将军。 她收起自己的思绪,抱着他的斗篷,踮起脚尖为他披上。 可他人这么高。 夏宁故作没站稳身子,往他身上贴了贴。 这男人只投来冷冷一撇,似是厌恶她的擅自靠近,冷声呵斥:“滚回屋去。” …… 嬷嬷的声音再度传来,“将军虽来得不勤,但老奴从未见将军如此对一个女子,就想着……虽是外室,可好歹也是将军的一个牵挂,今后战役再起,他念着娘子,不会再拼了命了。” “上门提亲那一日,老奴看着将军站在院中,听着他说那些话,知道自那日之后,将军不会再是孤身一人了,由您陪着了。” 嬷嬷又握住她的手起身,要朝着夏宁跪下。 夏宁手上、身子皆无力,根本架不住她。 只垂着眸,任由她跪在自己脚边恳求,“娘子,夫人,好姑娘……老奴求求您了,为了将军,也请您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莫要……”她落泪的难以继续,“再让将军……一个人了……” “哪怕您逐我出门也好……” “娘子……” 夏宁弯着腰,将帕子塞进她手中,低柔的声音,应了一个字。 “好。” 她费尽了心力,才说出这一句话。 心口细密的针扎似的疼。 这几日,她都已习惯这种折磨人的疼痛。 嬷嬷错愕的抬起头望着她,“娘子——答应了?” 夏宁单手握紧了扶手,转移心口的疼痛,笑容苍白的回她:“您没听见我先生说的么?便是我不答应啊,他也给我强灌药。我好歹是妇人,岂能容他这么欺负,还不如自己乖乖喝了的好。” 嬷嬷看她苍白虚乏的笑,眼眶再度红了红。 “娘子……” 夏宁摆了摆手,“您是院子里的管事嬷嬷,再哭红肿了眼睛,怕是要让姑娘们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没得白白吓唬她们。您就莫要哭了。” 说不哭,嬷嬷却忍不住了。 夏宁靠在圈椅之中,想要安慰几句,如往常一般。 可终究心力不济。 这一夜,夏宁坐在烛火之下,翻出笔墨纸砚,提笔落字。 自午后,她心疾痛感愈发明显,比从前更甚。 苏楠是恶是善,她不愿去想了。 就让她再拼一次。 她赌赢。 赌注是自己的性命,还有与耶律肃的携手至白首。 她手腕无力,字迹也不如从前了,笔画都有些飘软无力,与她最末一句的情话倒是相配。 她落了自己的名字,搁下手中的笔。 手腕起落时,无意看见腕间的南珠,眉间的缠绵柔色渐深,手指轻轻抚上,朝外轻轻唤了一声:“暖柚——” 话音才出嗓子,她只觉得喉间一阵辛甜,直窜口中。 暖柚应声进来,一推开门扇,就看见夏娘子用帕子掩着唇,从她细白修长的指缝间滴下鲜血。 “娘子!!!” 这一夜,世安苑的烛火燃了一夜。 苦涩刺鼻的汤药味萦绕在小院中挥之不去。 噬心蛊毒发,夏宁命悬一线。 价值千金的护心丹、千年人参送进去,仍未见效。 雪音抓了一个暗卫去给军营中的耶律肃递去消息,夫人毒发,盼将军速归。 谢安与苏楠在床边寸步不离,所有抢救的法子统统用上了。 魏娣被差遣的脚都没沾一下地,而谢安更是焦急的汗湿了一声身上,连苏楠都面色凝重。 丫鬟们低低的哭着,后被嬷嬷呵斥了一顿:“哭什么!有谢先生、苏先生在,娘子吉人自有天相,统统给我止住了!谁在让我听见一声哭声试试看!” 嬷嬷一身威严,喝止了所有丫鬟。 这也是她头一次在丫鬟们面前如此严厉。 “春花,你不该守着圆哥儿么?跑这里来作甚!若是圆哥儿出了什么错差,待夏娘子醒了看如何罚你!荷心、暖柚,一人去小厨房盯着灶台,屋子里若是要用水要吃食,灶台热着才能速速做得,一人在屋外守着,若两位先生要什么东西,腿脚灵光点跑着!杵在门外光哭有何用!” 三个丫鬟被呵斥一顿,才像有了主心骨,各自擦了眼泪做事去。 嬷嬷望着灯火通明的主屋,眼眶红了,却又狠狠深呼吸一口气。 她是管事嬷嬷,此时,她更不能哭! 娘子会挺过去的! 暗卫得了雪音的请求后,不敢有片刻停歇,未用两个时辰已赶至军营,见到了耶律肃。 暗卫跪地回禀,一身黑衣几乎溶于帐中的阴影之中。 “将军,夫人今夜毒发危在旦夕,府中请将军速归!” 耶律肃闻声,抬起的视线落在暗卫的背脊之上,冷声问道:“苏楠与谢安去了么?” “属下出发时,两位大夫已着手为夫人治疗。” 耶律肃垂下视线,又看着手中的信函,“那就无碍了。” 暗卫微愣,一时竟不知如何是从。 夏夫人都那么危机了,将军呵护夏夫人如至宝,为何——一点儿也不紧张? 暗卫的反应满了半拍,耶律肃再度开口,嗓音已然不悦:“还不回?” 话音落下,暗卫不敢再行逗留。 脚下赶着路,心中却开始犯愁,回去怎么和雪音回复。 第195章 军中急事缠身,将军脱不了身 自暗卫离开后,主帐中悄无声息,甚至连翻阅折子、信函的声音都没有。 守在外面的赵刚恰好有要事进来禀告。 “禀将军,据京城码头来往的商船船家反应,滇河靠吴县一带偶有水匪出没,请问是否需拨出一小队人马前去剿匪?” 赵刚说完后,迟迟未等到回音。 他不禁抬头看去,见将军垂着头,看着手中的折子,眉心紧蹙,面容阴沉。 怕是朝中又有什么为难事。 自从当上辅国公后,雪花一般的折子在军营与京城间往返。 活儿让将军干着,但科举武试一事推进的极为困难,处处受阻,单是宋太傅一党就搬出来的无数理由来借口拖延。 想着想着,等到赵刚躬身躬的腰都酸了,再抬头一看,将军仍是刚才的动作,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他出声,“将军?” 他将声音提高了些。 耶律肃才动了动眼睑,掀起冷沉冰冽的视线看他,薄唇吐词:“何事。” 赵刚难免有些意外,但他身为属下无法擅自过问,只得又将刚才水匪一事说了一遍。 耶律肃听后沉吟一声,“可有船只被劫?” “尚未。” 耶律肃执起笔,收回视线,淡声回道:“暂无官船被劫,我们师出无名,何必在这些琐事费力,随他们去。” 赵刚还想说军营中目前空闲,拉一队人马去练练手也好。 但耶律肃显然不想再继续提这事,他只得退下。 在赵刚退下后,一位暗卫随后悄然进入主帐。 - 暗卫匆匆赶回将军府,方在世安苑门内纵身悄无声息的落地。 下一瞬就从门内的阴影中现出一人来。 暗卫猛地一步后退,单手背在身后摸上武器,浑身蓄势待发,视线盯着从暗影中走出来的人影,如猎豹紧盯猎物。 直至人影彻底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 暗卫嘶地抽了一口气,“原是雪音啊!我还当是谁呢!” 雪音双手环胸,“将军呢?” 暗卫才喘了一口气憋在胸口,憋得他险些没喘上来。 雪音与他们相处时日甚久,如何看不懂他这是心虚。 她略显不耐烦的皱眉:“说话。” 暗卫吐了口气,如实回道:“我按着你的话一字不落同将军说了,将军问两位大夫是否开始为夫人治疗,得知后只回了我一句‘那就无碍了’。” “没了?” 暗卫摇头:“再无后话。” 雪音眸光黯淡,言语间不经意带了些控诉:“无碍?怎么可能无碍?夏娘子至今还躺在里面生死未卜,将军究——” “雪音!” 暗卫听她越说越没了分寸,连忙开口喝止:“不可妄议主子之事。” 雪音被打断后,咬了下唇,“是我失态了。” 暗卫敛起吊儿郎当的神情,上前一步,低声严肃的提醒她一句:“别忘了你出身于暗卫营,谁才是你我该效命的主子。” 暗卫说完后,不等雪音回答,敏捷的侧身闪入阴影之中,悄然隐藏去痕迹。 夏宁的身后传来脚步声,伴着嬷嬷紧张的询问声:“雪音姑娘,可是将军回来了?” 雪音转过身去,眼神平静的望着嬷嬷,淡漠的声音自她口中响起:“军中急事缠身,将军无法脱身,命两位大夫尽心照顾夏娘子。” 雪音的口齿清晰。 字句条理明晰。 可嬷嬷竟像是没听懂似的,问了句:“是不是传话的人忘了说娘子的情况紧急?” 雪音眉眼仍旧不变,“暗卫行事一向谨慎,绝无错传漏传。” “那——”嬷嬷心中不解,这些年以来,将军待夏娘子的种种她皆看在眼中,自从迎娶了夏娘子后,将军更是待她万般宠爱。还有上回娘子病发了一次,将军日日夜夜守在一旁,情真意切绝不可能有假。 今晚夏娘子如此凶险,将军竟……不回来? 她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雪音,未曾将这些话说出口,只顺着说了句:“许是军中真有急事脱不开身罢……” 只希望将军赶在夏娘子清醒前回来。 更希望夏娘子能度过这一劫。 否则—— 这事如何不教娘子心寒? 世安苑中的气氛凝重了足足三日才缓解。 两位大夫更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足有三日,连洗漱换衣都顾不上,每日都由丫鬟们送进去膳食匆匆吃两口。 三日下来,硬是让两人都脱了两层皮。 好在结果不错,夏宁脱险了。 他们将她从鬼门前拉了回来。 而夏宁,却是被哭声吵醒。 一睁眼,就看见跪在自己床边的几个姑娘,如花似玉的脸上皆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甚至连嬷嬷也红着眼睛,用帕子悄悄擦拭着。 视线在扫过他们,落在谢安与苏楠身上。 谢安精心蓄起的美须髯已成了乱蓬蓬的一堆,眉眼底下是一片乌青。 甚至连苏楠脸上也遍布着浓浓的疲倦,脸上的胡须醒目,不知有几日未清理了。 视线之中,再无旁人。 耶律肃并不在列。 她收回视线,刚要开口,却被谢安打断。 小老头虽满脸疲倦,但嗓门戾气十足:“你住口!这会儿虚弱的像是个纸糊的,好好躺着闭嘴别说话,不然——”语气忽然一顿,小老头的眼睛也跟着红了,故意背过身去,“有损老夫的招牌。” 魏娣探出头,轻轻呀了声,故意问道:“师父,您的眼睛怎么红了呀?” 谢安顿生恼怒,越看这个便宜徒弟越不顺眼,抬脚就要出熬过去:“你师父熬了整整三日!眼睛能不红吗!小兔崽子!” 魏娣灵活的闪身躲过,一边还与他贫嘴:“我还当是您也哭了——哇——师父你真打啊!” 屋子里的气氛也热闹了些。 丫鬟们也悄悄松了口气,唯恐夏宁提及将军。 那边的师徒热闹着,苏楠端着笑意看了两眼后,才微微含身,仔细与夏宁说道:“夫人险象环生,但噬心蛊拔毒去蛊仍未成功,本该继续治疗,因夫人身子孱弱怕受不住,只得先精心调养身子,积攒了些许体力后,咱们再继续医治。” 他生的高大,面容也不算温润儒雅。 但嘱咐病患时的口吻却带着医者仁心细致。 夏宁缓缓眨了下眼睛,虚脱着声道了句:“多……谢……” 苏楠拱了手回道:“苏某受将军所托,不敢不尽心竭力,”说着,他也坦率的笑了声,“毕竟收了不菲的诊金。” 但这一句故作诙谐的打趣话,并未招来丫鬟们的轻笑。 苏楠无措的看了眼丫鬟们,又看了眼夏宁,一副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的茫然。 他握拳轻咳一声,将话题岔开:“夫人将将醒来,想必姑娘们有许多话要同夫人说,切记不可让夫人太过劳累,不可多言消耗精气神。稍后我会请雪音姑娘送来汤药,还请夫人喝完后安心歇息。” 夏宁阖了阖眼睑,算是应下了。 嬷嬷向苏楠福了一福,“多谢苏先生。这几日先生寸步不离守着我家娘子极为辛苦,隔壁已备下吃食软榻,还请先生移步前去歇息片刻。” 苏楠连忙双手扶起,高大的身躯躬着,谦逊道:“嬷嬷客气,劳您费心了。” 接着她又仔细叮嘱嬷嬷几句。 说夏宁如今体弱畏寒,身子更不宜轻易挪动,不能受凉,更不可擦身起坐,务必要躺着休息。 嬷嬷听得极其认真,一一应下。 由他亲自将苏楠送出去后,雪音也随着苏楠离开。 嬷嬷目光有些怪异的看了眼跟着离开的雪音,转瞬思索,忽像是明白了过来,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在苏楠离开后,夏宁又仔细看了眼留下的三个丫鬟,及去而复返的张嬷嬷。 她才沙哑着嗓音开口:“让你们……担心了……” 声音虚弱无力。 嬷嬷笑着说道,眼眶也微微泛红,“娘子醒了就好。” 三个丫鬟们跟着连连点头,个个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挂着喜悦的泪花。 夏宁吐了口气,也不只因缘故,嗓子干裂疼痛,像是裂了许多个口子,一旦吸入些气息,便细细密密、钻心的疼。 “如今能告诉我……”她忍着刺痛,眉目安静的望着嬷嬷:“将军呢?” 嬷嬷脸上的喜色骤然一滞,吞吐了句:“军中急事缠身,将军脱不了身……” 夏宁勾唇扯了下,“三日了……都还脱不开身么……” 丫鬟们个个沉默。 嬷嬷缓了缓才调整了语气,劝道:“娘子,方才两位先生都说了,眼下您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需要好好休息,万事都撂一边放。” 说着,她不经意的瞥了眼暖柚。 暖柚愣了下,被荷心从背后扭了下腰肢才反应过来。 落着豆大的眼泪珠子,呜呜咽咽的说道:“娘子这几日吓坏奴婢们了……” 这边一哭,那边的荷心也跟着哭,“娘子定要长命百岁……奴婢、奴婢们想侍候娘子一辈子……” 春花已无亲人。 她天真烂漫的性子早就被扼杀在了兖南乡中,后又因自己糊涂做了错事,幸好被夏宁收留。 虽夏宁不曾重用她,可她将圆哥儿交给她照顾。 这才令她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 看着夏宁惨白的脸,她想到了自己接连过世的夫君、爹、娘……她再也承受不住她珍重的人离开了。 这会儿倒是比两个丫鬟哭的更狠些。 她哭的喘不上气,跪在夏宁的床前,拉着夏宁微凉有汗意的手,“娘子……娘子……先生……我……我只有先生了……” 她伏在床沿,泪水滴滴答答砸在夏宁的手背上。 湿漉漉的。 带着温度的。 几乎将夏宁的心都哭软了。 她将视线落在春花的脸上,抽出被她攥着的手,轻轻擦去了下她脸上的眼泪,沙哑虚弱的嗓音,断断续续的吐出字词:“哭……什么……你家先生活得好好的……谁……死……她都不愿意死……她将你从……南境带回来……定会好好负责……你的一辈子……嫁人……也好……赖在我身边也好……咱们……一同长命百岁……方对得起……娘子军……的婶娘们……” 春花伏着的身子一颤。 心中汹涌的情绪冲的她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她没想到,夏先生会愿意收留她一辈子。 她……不再是无处可去…… 众人皆泪目。 最后还是嬷嬷开了口,语气慈爱如心疼孩子的奶嬷嬷,扶着将春花拉了起来,“好了,好了,都莫要招惹娘子的眼泪了,教你们劝劝娘子,怎倒是一个比一个哭的都厉害,好姑娘们,莫哭了啊。”嬷嬷柔声劝着,又替春花擦着眼泪。 哄完了春花,又去劝夏宁:“娘子也莫哭了,先生才交代过,不好这样哭了啊。”缓了缓,觉得将军之事仍要劝一回,又道:“将军那般珍重娘子,当时大婚轰动的传为京城佳话,前些日子将军更是为您的药材操了多少心?待了了急事要事,定会回来好好陪着娘子的。” 夏宁听着,给了一个笑脸。 后来雪音送进来汤药,夏宁服下后便昏昏睡去。 之后几日,便是静养。 谢安实在不放心她,每日早早来守着她,但凡她想开口多说一句话,小老头就瞪着眼睛看她。 夏宁只得乖乖躺着,闭眼休息。 到了正月十五元宵,夏宁已能起身走动几步。 全托小老头的毅力。 只是到了这一日,耶律肃也未曾回府。 夏宁只在醒来的那一日问过一声,之后再也没开口询问过。 倒是小院里的人整日提心吊胆,一字不敢提将军,生怕招惹夏娘子伤心难过。 用过午食后,陆圆蔫蔫儿的从外头被春花带回来了。 夏宁抬眸无声询问:这是怎么了? 春花亦用口型回了她一句:两位小公子都家去了,难受。 夏宁闻言浅浅一笑,招手将陆圆招到跟前。 在将军府里养了这些日子,陆圆的小脸更显得白胖可爱,一双眼睛锃亮漆黑,闪着纯真的眸色。 可这会儿却嘴角下压,显然是不高兴着。 夏宁伸手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蛋,问道:“谁惹咱们小陆圆不高兴了呢?” 陆圆摇头,“无人……” “那怎么这小嘴巴嘟得能挂油壶了?”夏宁还伸手在圆哥儿的嘴唇上轻点了下。 他抬起眼,望着夏宁,带着些许央求:“哥哥们看花灯……圆哥儿也想……去看……” \u0006\u0006\u0006\u0006\u0006\u0006 第196章 他身畔并肩而行的白衣女子 夏宁有些意外看春花,“楚磊、李元这两个孩子今日来了?” 虽楚磊、李元是陆圆今后的左膀右臂。 但两个孩子年岁仍是小,耶律肃便让他们正月里呆在家中与家人团聚,等过了正月,才接入府中陪伴陆圆。 楚、李两家也是上心,隔了两三日就会送两个孩子过府陪陆圆玩会,之后再接回家去。 春花回道:“今日早早就送来了,陪圆哥儿顽到这会儿才被家中人接去,许是两个孩子与圆哥儿说了外头花灯会的热闹,圆哥儿一路上都不大高兴。” 夏宁想了一瞬,想着今日是元宵,孩子们爱热闹,也是常情。 夏宁摸了摸他的脑袋,“晚些时候,干娘让雪音姐姐陪你一起去看花灯,可好?” 陆圆认真的想了想,主动拉住夏宁的手:“哥哥们说,要和爹娘一起……干娘一同……” 孩童稚嫩软乎乎的声音才落下,外头吴管家便引着不少府兵进了院子里。 每人手中都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 吴管家上前几步,朝着夏宁躬身请安,“夫人贵安。” 夏宁抬手,温和的语气问道:“吴管家提着这些花灯来是为何事?” 吴管家回道:“回夫人,是大人传回来了口信,大人晓得夫人爱热闹,今年因在病中不得外出看花灯猜灯谜,故命属下买了些花灯回来装饰院子,好教夫人解个闷逗个乐趣。” 夏宁道了声谢,就由吴管家操持。 丫鬟们如临大敌,谨慎的观察着夏宁的表情。 她却只低声哄着陆圆。 疯玩了一上午,陆圆没站一会儿就开始揉眼睛犯困,教春花抱下去歇午觉去了。 她坐在廊下,抱着手炉,看着屋子里府兵忙忙碌碌,时而看几眼花灯下坠着的灯谜,像是根本没听到吴管家提及‘将军’一事。 吴管家命人将买来的花灯挂起后离开院子,后脚苏楠与谢安就来请平安脉。 两人号过脉商议几句后,才由谢安开口回道:“夫人身子调养的差不多了,需尽快进行拔毒去蛊,不可再拖延了。” 夏宁问他:“拔毒去蛊共需几日?” 苏楠犹豫着道:“苏某只是家师留下的书中见过噬心蛊,这类入心脉的毒蛊大多较为棘手,怕是……”他沉吟一声,“要二三十日方成。” “会很疼么?” 谢安接了她的话:“拔毒去蛊无异抽筋剥骨之痛,若夫人熬不住,老夫会施针缓解痛楚,定会护着夫人熬过这一难。” 夏宁感激的看他,嘴角笑意深了些。 谢安骨子里带着医者的自负,做不到的事情不会空口承诺。 有了他这一句话,夏宁着实安心不少。 连她都知道自己身子虚弱的风一吹就倒,单凭她自己怕是煎熬。 “二三十日后啊,应当春暖花开了。”她兀自呢喃了一声,想到了安宜郡主与她马球会的约定,沉静的眼中才多了一分神采,“那就劳烦两位先生,明日替我开始拔毒去蛊。” 苏楠恭谨拱手:“夫人客气。” 谢安却上下打量她一眼,哼了一声,“夫人还有话要说,干脆一并说了。” 夏宁顿时笑的眉眼弯弯,嘴甜似蜜:“知我者,谢先生也。” 苏楠的视线在两人惊讶的来回扫一眼,眨了眨眼睛,愣是没看出来夏夫人的表情是有话要说的。 夏宁仍是那张笑脸,身子微微前倾,望着站在自己左手边的谢安,柔声道:“是圆哥儿方才央求,许我带他出门去花灯,这是——” “不可!”夏宁话还未说完,就被小老头打断了,吹胡子瞪眼训道:“冬季风寒多发,就你这病恹恹的身子还想出门吹风,这不是等着给阎王爷送命去!不行!我不同意!” 口吻斩钉截铁,不容商谈。 夏宁愈发软了声音:“我们坐马车去,全程都不下车。” 谢安干脆扭头,不看这糟心的得意门生:“不!成!” 夏宁蹙着眉眼,这几日略养出些气色的脸上攒起恳求之色,嗓音娇柔婉转,“谢先生~~~” 小老头:“嘶——” 接着狠狠搓了搓胳膊,指着她道:“别、别给老夫来这套!没用!不成就是不成!” 夏宁讨了个没趣,娇倩着撇了撇嘴角,眸光潋滟一转,看向苏楠。 却见苏楠含着笑看他们两人的互动。 夏宁扬起了笑意,指着苏楠向谢安说道:“你瞧,苏先生同意了!”说着扭头就唤荷心:“荷心!嬷嬷!快去收拾辆马车出来,晚上我要与圆哥儿出门看花灯!” 这一嗓子吼下去,院子里彻底乱了起来。 谢安气的跳脚:“我不同意!!” 夏宁回眸,扬着视线瞧他:“苏先生同意了呀!” 言语轻快,神情烂漫。 这般快活又恣意的模样,是谢安许久许久都不曾见到过的。 他张了张唇,忽然调转目标去训苏楠,“苏楠你怎么就同意她去赏花灯了?!” 苏楠一脸茫然摇头:“前辈,苏某不曾答应啊,方才您可有听我说一句话?” 谢安:……………… 他撸着袖子正打算同夏宁掰扯一番时,苏楠却叫住了他,“前辈,不如——就让夏夫人去罢。” 谢安皱眉,“就她那纸糊的身板?” 苏楠笑了笑,眼神示意了下夏宁与荷心说话时的模样,低声道:“患有心疾者,最忌病患郁郁寡欢忧思过度,之后拔毒的过程实在折磨人,今夜出去散散心,也能调剂心情。” 谢安顺着看去。 真如苏楠所说,此时的夏宁是这些日子以来罕见的愉悦。 他长长叹了口气,只是眉心依旧紧皱未展,像是抚不平的沟壑,深深浅浅,夹着不满,及担忧。 嬷嬷最是担心夏宁,但两位先生都同意娘子出门,在看娘子这般期待,嬷嬷只得咽下劝阻的言语,愈发周到的准备夏宁出行的行头。 马车里的褥子更是铺的厚实软和。 接着又拉着春花、雪音两个丫鬟叮嘱了又叮嘱。 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三句话。 决不能让娘子下马车。 决不能让娘子受寒。 一旦娘子有任何不适必须立刻回府。 在临出门前,嬷嬷又拉着两个丫鬟念了四五遍,听得夏宁耳朵长了茧,一把将她们拉上了马车,夏宁则是挑着帘子,冲嬷嬷挥手:“省得了省得了,嬷嬷快回,莫要耽误咱们出门赏花灯去~” 她单手挑起帘子。 身上裹着银狐斗篷,戴着兜帽。 外围镶嵌着一圈密密的白毛,将她的脸衬的精致小巧。 明明未着粉黛,但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润,晕黄的烛火一照,倒是多了几分灯下美人不入尘俗。 骨子里那些娇媚,也被模糊的探究不着。 嬷嬷也跟着笑了声,“是是是,老婆子这就走了,娘子切勿要听话才是。” 夏宁笑的眉眼弯弯,甚是听话的颔首:“好呀。” 先一步上了马车里的陆圆也跟着探出头来,奶声奶气说道:“嬷嬷圆哥儿带糖葫芦给您吃~您不要哭哭哦。” 夏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揽着陆圆亲昵的捏了捏他的脸颊,一大一小缩回马车里。 马车里人有些多,便显得有些挤挤挨挨,但挤在一起倒也暖和,看着也热闹,陆圆左看看右看看,脸上的笑容就没淡过。 笑的甜腻纯真。 夏宁嫌坐马车无趣,便拉着两个丫鬟玩猜灯谜。 春花常年呆在兖南乡、雪音在暗卫营长大,哪里玩过京城里那些精致的花样,春花央着夏宁继续说灯谜。 夏宁故意逗她们,时不时说几个荤的。 臊的春花直捂耳朵。 接着又去捂陆圆的耳朵,换来陆圆一脸纯真的凝视,“春花姐姐,怎么啦?” 春花支支吾吾:“是……是……” 夏宁捂着肚子,笑的前仰后合。 甚至连雪音的眉梢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这一路欢声笑语不断。 进了正街里,她们的马车上挂着将军府的牌子,来往观赏花灯的游人、马车多多少少会避让他们。 陆圆挑起马车窗口的帘子,趴在窗子上,看着外头五彩斑斓、花样繁多的花灯,哇了一路。 叫着:“兔兔!” “小蛇蛇——” “还有咯咯哒!!” 激动的脸颊红扑扑的。 两条短短粗粗的胳膊挥舞着,嘴里模仿着叫声。 看的夏宁与春花相视一笑。 似乎—— 比起外面精巧的花灯,如织的游人,热闹的集市,都比不过圆哥儿灿烂如花的笑脸来的好看。 夏宁单手支着腮,视线越过陆圆趴在窗口的脑袋,落在外头。 “干娘脑斧呀!” “有脑斧!!” 陆圆扭过头来,献宝似的指着一只老虎花灯给夏宁看,眼睛都亮了起来。 小嗓音又尖又细。 夏宁的视线收回,望着陆圆,面上不经意就染上了温柔的笑意,她纠正他:“老虎。” 小陆圆眨了眨眼睛,又弯起眼睛,“脑斧!” 夏宁扶额摇头失笑,“好好好,圆哥儿说脑斧,就是脑斧。”她又去看春花,“春花姐姐来说,是脑斧还是老虎?” 春花很想说是老虎,但实在抵不过圆哥儿忽闪忽闪的眼神,脸蛋通红着,颇有些羞耻的说:“是……脑斧……” 陆圆更开心了。 险些在马车里跳起来。 夏宁转了转眼睛,嘴角含着笑,打算去看雪音。 雪音在她投来视线的那一瞬间,立刻开口道:“奴婢下去给圆哥儿买老虎花灯。”说着,径自掀开帘子纵身跳了下去。 夏宁不无遗憾的叹息,“可惜了。” 春花低眉敛目偷偷的笑。 结果被陆圆瞧见了,赖在她的怀里,奶呼呼的问她:“春花姐姐笑什么?” 马车并未原地停留,而是放慢了速度缓缓前行。 不知不觉途经摘星楼。 今年元宵节的摘星楼一如既往的热闹,满楼灯火通明,进出的食客络绎不绝,引来送往的脸上挂着喜气的小脸,招呼的声音又透又明朗。 夏宁定睛看了眼,扬起视线。 摘星楼阁楼上火烧过的痕迹,早已被粉饰的不见一丝痕迹。 那一次,亦是夏宁明了耶律肃的手段。 才下定了要离开他的心。 如今—— 如今啊,物是人非。 路过了摘星楼后,雪音追了上来,手中提着一盏老虎花灯。 老虎画的逗趣、可爱,毫无山中王者的霸气。 陆圆却高兴极了,提着花灯一个劲儿的嚷嚷着,将手里的花灯递到每个人面前好好炫耀了一番,笑的一脸满足,“是脑斧——圆哥儿最最最喜欢脑斧啦!” 马车里,皆是他的声音。 活力四射。 喜庆又可爱。 夏宁原本只觉得养孩子麻烦,如今养着养着,倒是品咂出几分乐趣来。qqxδnew 她目光温柔的看着陆圆,陆圆提着花灯抬头,似乎又要递给夏宁看,忽然,他眼神定定看着一个方向,抬起了肉乎乎的手指指着,叫了声:“干爹!” 夏宁眉眼中的温柔短暂凝滞了瞬。 面上的神色变化不大。 她扬起视线,顺着陆圆指着的方向看去。 春花抬起手摸了下陆圆的脑袋,嘀咕了声:“圆哥儿莫不是看差了?将军应当在——” 虽是这么说着,但春花也跟着看去。 雪音眉心皱了皱,竟是比她们先一步看见了耶律肃。 不算拥挤的人群中,耶律肃着一身竹青常服,木冠束发,刻意打扮的低调,但他冷冽的贵气却无法遮掩。 在人海之中,如此醒目。 而在夏宁几人眼中更为醒目的是他身畔与他并肩而行的白衣女子。 她背对着夏宁众人而立,站在花灯摊前挑选着花灯,最后选中了一只兔儿灯,耶律肃付钱,从摊贩手中接过兔儿灯,再转交给白衣女子。 接着,手掌朝上又朝她伸了伸。 白衣女子便将提在手中的佩剑交给他,侧首时,夏宁才看见她微笑的表情。 即便的隔着有些远。 但夏宁视力过人。 也看懂了她最初说的两个字。 “师兄。” 陆圆还想要再唤一声干爹,却被夏宁用帕子在唇上挡了挡,眼神依旧温柔的看他,“圆哥儿,干娘身子不适,得回去休息,若圆哥儿还想看花灯,稍后再让府兵陪你出来一趟可好?” 小小的人儿一听见她说‘不适’,连手中最爱的花灯也塞进了春花的手中,主动挨着夏宁坐着,“圆哥儿不出来了,要陪干娘。” 温暖的,小小的身子贴在她身旁,暖着她微凉的身躯。 夏宁垂眸,摸了摸他软和的脸颊,“圆哥儿真乖。” 第197章 她本该伤心,愤怒 雪音与春花对视一眼,各自眉心紧蹙。 将军身边的那个女子——是谁? 元宵节,将军不回府中陪娘子,却在外面陪着一个陌生女子? 她们竟是完全看不懂了。 可这会儿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娘子—— 还好么? 她们担忧直到回了小院后愈发不安。 夏宁让府兵带上陆圆出门去玩,将四个丫鬟伙同嬷嬷一并叫进屋中。 五人站定后,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夏宁已抬起手掌重重落在桌上,掀起眼睑,视线犀利冰冷的盯着众人,“你们瞒了何事?说!” 她待院中下人向来亲善,连大声怒斥都舍不得。 这会儿,她却怒极。 眼神冷冷扫视众人。 连雪音都伏着身子不敢轻易抬头。 屋内压抑的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夏宁绷着嘴角,视线落在嬷嬷身上,冷声质问:“竟是连您也要瞒着我吗?” 语气之中,是冰冷的失望。 嬷嬷心下骤然刺痛,她有些慌张的解释道:“老奴绝无此心!只是娘子当时身子虚弱的厉害,两位先生又耳提面命不允许娘子心绪起伏过大,故而——” 夏宁冷笑一声,打断她的阐述:“故而诓骗我,是么。” “不是诓——” 夏宁狠狠拧眉,嗓音又利又冷:“你们口口声声同我说的将军军务缠身,难不成所谓的军务就是陪着藏剑山庄的师妹?” 藏剑山庄……? 荷心似有所察。 伏着的肩膀微微动了动。 可终于畏惧与娘子此时的盛怒,不敢轻易开口。 嬷嬷并未随同她们一起出府赏花灯,更是不知道夏宁她们看到了什么,眼下听着夏宁把这些话说出口后,一时间竟是不信,“不可能……” 夏宁面色冷然,不愿听嬷嬷口中的‘不可能’。 她再一次看向雪音,一字一句冷的寒人,“你能差遣得了府中的暗卫,就让暗卫替我去传一句话,请将军回来见我。” 雪音这才敢抬头。 她跪在地上,看着端坐的夏宁。 垂下的眸光那么寒冽,仿佛不久前笑的温柔,又孩童心性作弄春花的人根本不是她。 可她的眼中只有冰冷,不见恨意。 这是为何? 雪音不懂情爱,恍惚了一瞬。 夏宁却将她的沉默当成拒绝,自嘲的笑了笑,“没有重要的事情不得命暗卫擅自传信是么?”她挑眉,眼神咄咄逼人,须臾,接着道:“那就说去传,将军何时回府,我何时接受治疗。” 她说的平静。 每一个字眼像是浸过了冰水。 春花再也忍不住了,顶着心中的畏惧,却不是去哀求夏宁三思,而是拽着雪音胳膊,低声啜泣着道:“雪音姑娘……我也求求你了……” 雪音看着攥着她胳膊的手,无力的应了一声:“奴婢——遵命……” 嬷嬷:“娘子——” 夏宁合上眼,胳膊支着桌子上,手掌撑着额头,语气淡漠着:“今日乏了,都下去罢。” 许是她才发过怒,吓到了这几人。 最后连嬷嬷也不敢再劝。 众人离去时,夜间的冷风从缝隙的中穿堂而入,吹熄了桌上唯一一盏烛火。 屋子里静的可怕。 暗的沉寂。 门扇紧闭。 仅仅隔着一扇窗子,却将外头挂满游廊的花灯里映出的烛火遮挡的严实。 缓缓,她才掀起眼睑。 微凉的视线落在晚上温润的南珠手串上。 楚、李两家虽为武将,家中主母却是心细的,在大年初一将两个孩子送来,只为给耶律肃拜年请安。 虽耶律肃开了口,允许让两个孩子在家中过年。 但顾及陆圆一人在家,隔三差五就会将两个孩子送来,陪着陆圆玩一会儿。 这般心细的主母,在正月十五这一日定下了要陪孩子出门逛花灯,又怎不会刻意叮嘱楚磊、李元二人,不要在陆圆面前提及。 可事实上,在夏宁允了陆圆能出去后,陆圆答她:哥哥们说要同爹娘一起,他想同干娘一起…… 细细想来,主母们非但没有制止。 甚至还可能让两个孩子故意提及。 楚、李两家,颇受耶律肃重用。 否则也不会将两个孩子送来。 归根结底,是谁让他们说的,仅有那一人罢。 府里的车夫是府中的府兵,她特地早早出了门,就能那么刚好的撞见耶律肃与他那师妹买花灯么? 就如苏楠一般。 世上的事,过于巧合,难免会掺杂一些故意为之。 耶律肃就为了让她看见那一幕? 令她心生嫉妒? 令她怀疑他们之间的深情不凝是假象? 令她猜忌,他的刻意疏远,重病不归是因她疾病缠身生了厌倦? 几番思绪,屋中的寒气裹得她浑身冰凉,甚至连胸口皆是一片凉意。 苏楠也好,花灯会的‘偶然’遇见也好。 毋庸置疑的是,她仍被耶律肃算计着。 哪怕他亲口许诺了‘携手至白首’后,不论他为了何事才如此算计于她,皆是令她心寒。 她本该伤心,愤怒。 可当她在马车上遥遥看见那一幕时,却连一丝怒意也生不出来。 只觉得疲倦。 甚至连方才训斥下人,她都需要伪装着愤怒、斥责。 夏宁缓缓叹了口气,素手摩挲着腕间的南珠手串,撑着胳膊站起身,步履缓缓的走向床榻。 沉寂的房中,仅有桌上一盏豆苗大的油灯。 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 轻微摇曳。 将她的背影拖得很长很长,却又那么虚弱、无力。 这一夜,夏宁睡得极不安稳,最后又熬了汤药才入睡,难免惊动了谢安。 小老头披星戴月赶来,也不顾她拥着衾被坐在床上,逮着她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魏娣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不住的点头。 小老头一通训完,又板着脸给她把脉,扔下两句“你迟早要被自己个儿给折腾去见阎王!又何苦来祸害我这半截子入土的老头子!”,随即面色变了变,扔下魏娣就跑了。 夏宁不解,努嘴示意了下被小老头推开的门,“你师父怎么神神叨叨的?” 魏娣走到床边,取了一件厚实的斗篷给她披上,耸了耸肩:“他这几日都如此,整日里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娘子不必理他。” 夏宁喝了药,药劲起来,昏昏欲睡。 魏娣便扶着她躺下歇息。 借着药劲,后半夜睡得还算安稳。 只是第二日起来时,夏宁疲懒,不愿上妆绾发,只让荷心拿着篦子通发,昨夜到底睡得少了些,有些头疼。 屋子外,传来嬷嬷与雪音说话的声音。 嬷嬷问她将军可有说何时回府? 雪音答,昨日夜间有两艘进贡的官船在滇河行路时被水匪截了,因吴县离京城一带近些,陛下派将军前去剿匪。 嬷嬷沉默了片刻,才问道:“那……将军还回来了么?” 雪音的声音迟迟未响起。 荷心神情有些不安的从铜镜里偷偷看夏宁的表情,见她闭眼假寐,又觉得大事不妙。 伺候了这么些日子,荷心也算是摸清了些这位主子的脾性。 荷心正搜肠刮肚,想说些逗趣的话,就听见屋外响起两人的请安声。 耶律肃回来了。 自大年初一入宫后,至今日正月十六。 将军府的男主人,总算是露面了。 因她以死相逼。 夏宁抬了抬手,制止了荷心继续替她通发,命她出去守着。 荷心犹豫着看她。 夏宁无奈的看她一眼,问道:“你不怕将军的话留下也成。” 荷心鼓起勇气,刚想说奴婢不怕时,耶律肃已进了屋子,只冷眼扫了荷心一眼,这姑娘就已经吓得缩着肩膀,到口边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还不出去?” 耶律肃从荷心身旁经过,声音冷冽。 荷心只得像个小鹌鹑似的出去,还不忘替他们将门关好。 说不定—— 两人见了面,关系就能缓和了呢。 说不定,昨晚花灯会上的只是误解。 夏宁从梳妆台前起身,正要矮身行礼,耶律肃先一步上前,伸手将她的胳膊稳稳托住。 只是他着一身铜金铠甲。 金器坚硬,却也无比寒凉。 他从外而来,携着一身寒气逼人,扑面而来。 夏宁的屋内烧着炭火盆子,烘的暖和,她方起身,穿的也单薄,陡然寒气侵身,她后退了一步,胳膊从他的手中抽回,脸上未施粉黛,却也不素净,她天生媚骨,浸淫在风月之地,那些身段眼神早已刻入骨髓,“您一身寒气,离我远着些。” 素手捏着帕子一指,即便语气平平,抬手间也改不掉妩媚妖娆。 耶律肃果真后退一步。 他一身威武铠甲,更衬的他眉眼生冷,藏着的戾气凌冽明目张胆的聚在眉间。 铠甲上遍布着细微的划痕。 离得近些时,夏宁恍惚觉得她能闻见隐约的铁锈味。 “命暗卫传话给我是有什么要紧事?”耶律肃沉着嗓音开口。 门外,已经传来赵刚催促的声音,只是被荷心、嬷嬷等人拦着了。 夏宁收回分散的思绪,视线再一次看向耶律肃沉冷的面庞,答非所问:“将军又要出去?” “是。滇河有水匪出没截了官船,陛下命我前去剿匪。” 夏宁哦了声,面上浮现一丝浅笑,故作不懂的问他:“区区水匪,也用得着骠骑将军,难道不大材小用么?” 耶律肃闻言,只皱了下眉,很快舒展。 第198章 太皇太后病危 望着她的目光颇有些无奈之意,他上前几步,来至她身前,抬起手,轻轻拢着她的面颊,语气比方才进来时温柔了些,“近来朝中事务繁忙,陛下依赖我颇多,分身乏术忽略了你——” 夏宁却不愿等他说完。 她握住他的轻抚着自己面颊的手,拉了下去。 她亦上前一步,昂着脸蛋,仔仔细细的瞧他:“是您一人去么?” 她问的仔细。 耶律肃很快给了她回答:“赵刚、楚李二人及军中将士,约三十号人同去。” 夏宁的那些话在嘴边徘徊,但念及他要外出剿匪,最终胜过了心软,不愿令他分心。 又或是—— 这突如其来的剿匪亦是巧合中的一环节。 可她仍是心软了。 她嘴角嗪着浅笑,眼神似有柔情蜜意的看他,“您去,待您回来,我有话要同您说。” “何事?” 夏宁松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利落的朝他浅浅福身,因着动作,她肩上柔顺的发丝垂落,挡住了她的脸颊。 “愿您出师大捷,盼您平安归来。” 她的嗓音一如往日的柔媚。 身段、眉眼俱是不经意间流露的风情。 却令耶律肃心生一丝不安,但这一瞬间的不安被按压下去。 他沉着嗓子应了一声,极力控制自己想要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的念头,转身离开。 至世安苑外后,交代暗卫,夫人的一举一动皆要汇报。 而留在屋内的夏宁,仍站在原地,眼神望着门口的方向,在耶律肃离开的那一瞬间,她眼中明艳的欢喜之色缓缓消失,沉入平静的眸子里。 她的手指蜷起,轻轻摩挲着腕上的南珠。 心中想的却是红衫说过的话。 男女之情,一旦动心,最终吃亏的多是女子。 女子心软,女子心细,女子情长而断不得。 如今再想来,极有道理。 夏宁垂下眼睫,嘴角轻轻扯了下,轻笑一声。 连她也逃不过啊。 耶律肃离开不久后,谢安与苏楠来了世安苑,夏宁这才简单挽了个发髻,又挑了件素净的袄衫穿上,在外间见这两位先生。 若非病的起不了身,夏宁不会在外男面前过于随便。 谢安、苏楠两人前后把过脉后,苏楠便同她说,打算今日要开始替她拔毒去蛊。 夏宁端坐在圈椅上,收回搁在脉枕上的手,视线微微垂着,盯着自己手腕,另一只手则是慢条斯理整理着袖口的衣料,语气平缓着道:“我昨夜睡得不大好,今日起来后便觉得胸口憋闷的很,精神也恹恹着,苏先生能否晚些时候再来?” 说完后,方扬起视线,淡淡的看向苏楠。 苏楠显然犹豫了,“这……夫人的身子已经不能再拖延了。” 夏宁仍安静的看他。 平日里,夏宁望着人时,总是眸光带着浅浅的柔和之意。 教人觉得亲近。 可这会儿,她像一根柔软的刺,让人无法再开口规劝。 苏楠哪里碰到过这种性子的主子,只得求助的看谢安。 谢安这几日忙的废寝忘食,进了世安苑后在把脉后只站在一旁,有些心不在焉的疲倦,这会儿被苏楠看了几眼还未弄明白,苏楠只得苦笑着再说一遍。 小老头听后当下心头一股怒火窜起,嘶了一声,正要开骂,视线一扫,看见夏宁沉浸冷漠的表情,到嘴边的训斥就被他咽了下去,转而同苏楠道:“我来劝劝,小苏你先回去歇着,若夫人同意后,我再使唤魏娣告知你。” 谢安倒戈相向,苏楠也只得离开。 他离开时,还能听见谢安骂骂咧咧的训斥声,却不曾听见夏夫人任何一声反驳。 苏楠忽然在院中驻足,转身回眸朝着屋内的方向看了眼。 难道是…… 察觉了什么? 应当不会……罢。 殊不知,这些表情皆被雪音看入眼中。 苏楠前脚离开世安苑,后脚谢安怒气冲冲、恨铁不成钢的训斥声也跟着停了下来。 夏宁的脸上这会儿倒是有了些许笑意,“先生训完学生了?” 谢安长长地喘一口气,“累死老夫了!” 可不是累死。 小老头狠训一顿,憋得老脸通红,这会儿停了,脸色才逐渐恢复正常,累的连胡须都顾不上捋两把,只顾着调匀气息。 夏宁执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盏茶,双手朝着谢安递去,“先生用口茶罢,辛苦您了。” 眼眸笑吟吟的。 谢安也正好渴了,双手接过后,才喝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咽下去,就听见夏宁问道:“我中的当真是噬心蛊么?” 语气平平。 平静的仿佛在问他茶不好不好喝,而不是这惊吓人的事。 谢安被呛得咳嗽了一声,端着茶盏也不愿意喝了。 夏宁眉眼安静的着看他,口吻一副温柔无害,实则字字犀利:“听魏娣说,先生这几日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钻研,难道不是对我体内的噬心蛊心存疑惑么?” 谢安倒也不过分诧异。 这位娘子心思缜密,且这病是生在她自己身上,有怎么可能瞒得过她的眼? 谢安干脆放下茶盏,凝重着表情,如实回道:“苏楠的的确确精通医术,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发现他并非精通心疾,更像是与我一样精通各种毒蛊,甚至毒蛊之术尤在我之上。南延视毒蛊之术为禁术,而东罗则是毒蛊盛行之地,他的官话生硬,并不像是江南人士,再加上夫人偶发的脉象异样,种种迹象,老夫实在难以安心。” 谢安喘了口气,实在有些口干舌燥。 在他端起茶盏饮水时,夏宁接下了话,神色不变,“江南苏氏本就是你我随口杜撰的,外皮下的人究竟是哪路人士披着的,都不为过。他要害我也好,要救我也罢,也——不差他这一人了。” 说着说着,她嘲讽着笑了声,又问道:“谢先生,您如实告知我,我这身子究竟还能撑几天?” 谢安却道:“我还是建议夫人尽快接受治疗为妥。” 夏宁挑眉,有些意外:“先生不是怀疑我中的不是噬心蛊?难道不怕他要害我性命牵连了先生?” 谢安无奈的轻叹一气,“我也只是怀疑,目前尚未找到比噬心蛊更类似的病症,且从夫人的症状来看,您得的应该就是噬心蛊一类的毒蛊,苏楠的方子目前看着并无任何问题,拔毒去蛊也需一段时日,最最紧要的在后面三日方子,老夫尽力在那之前找出毒蛊,实在不行——” 夏宁不禁好奇,“实在不行先生意欲如何?” 小老头偏过了头,极小声、含糊着嘟囔了句:“让雪音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他下毒逼问,总能问得出来。” “噗——” 夏宁一时没忍住。 小老头恼羞成怒,瞪眼过来。 夏宁连忙用帕子挡住了,眉眼笑的弯弯,摇着头道:“先生,您这可是胜之不武啊。” 小老头隔空指着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夏宁拿下帕子,微微歪着脑袋,故作不懂的反问他:“那您为何还学了毒医?” 小老头:…… 但凡她要是个妾室,自己就要忍不住动手了。 可偏偏她是将军明媒正娶的将军夫人。 打不得啊! 谢安做了一个吐纳的动作,单手捋着山羊须,不去与这小辈一般见识,“夫人更应当关心自己身子才是,您的身子委实不能再拖着了。” 夏宁乖顺着颔首。 嗓音柔和着回他:“让我再想想。” 谢安哦?了声,满意道:“是啊,是应当再想想——什么?!!” 在侍弄院子的荷心听见屋子里传来谢先生恼怒的训斥声,有些担心的望去,问一旁的嬷嬷,“嬷嬷,娘子没事罢?” 嬷嬷也看了眼,却笑了笑,回道:“还能将人气成这幅模样,更应当担心谢先生才是。” 荷心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嬷嬷又说:“昨夜娘子发了怒,今日将军一回来,娘子就已经有心思气旁人了,可想而知两位主子间说开了,没事儿,我这心也能松些。” “可将军离开时,娘子并未像以往那般送至门口。”荷心嘟囔了声。 嬷嬷笑着点了下她的脑袋,“傻丫头,你还是跟着娘子的时间短了些,咱们娘子若是真有气要闹,将军离开时会那么平静?你想想啊,在外头院子时,娘子同将军每回闹不是大动干戈,又是罚跪又是训斥的。” 荷心这才恍悟,长长松了口气,“正是呢。” 院子里的气氛多少也松弛了些,不似今早那么紧绷。 屋子里的谢安被气的直摆手,恨不得要撂狠话撂摊子时,夏宁这边才笑眯眯的应了下来,又是把小老头气的跳脚。 偏又不能动手。 只得回去把魏娣狠狠收拾了一顿。 可魏娣哪里会乖乖受罚,师徒俩一个捏着鸡毛掸子追,一个上蹿下跳的逃,闹得连世安苑都知道了。 始作俑者则是躺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话本子看才子佳人。 - 拔毒去蛊前面的方子还算温和,只是一日里胸口疼上大半个时辰。 随着药量一日日递增,每日疼痛的时辰也越来越久。 一旦发作起来,不止胸口疼,连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一并疼,但尚能忍受。 夏宁吃得住痛,便是连苏楠也刮目相看。 到了第七日发作过后,夏宁疼的浑身都是冷汗,将冬日里的寝衣全部打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丫鬟们心疼的眼眶红了,抖着手替她换下湿透的衣裳。 嬷嬷却从外匆匆进来,脸色隐隐不安。 夏宁熬过了方才的发作,精神差得很,只用眼神示意了嬷嬷命她回话。 若无大事,嬷嬷绝不会在这时进屋。 嬷嬷满身皆是外头的寒气,不敢太过接近,只能略略提高了些声音,回道:“娘子,是宫里头慈安宫里传来的话,说是……太皇太后快不行了……要……传您入宫……见您……” \u0007\u0007\u0007\u0007\u0007\u0007\u0007 第199章 白家姑娘……是何人……? 谢安与苏楠二人在外间候着,自然也听见了,眉头直皱。 在嬷嬷说完后,谢安先一步扬声道:“夫人的身子如此虚弱,不说外头正月里天寒地冻,单是去宫中的车马颠簸夫人的身子就受不住!” 苏楠也跟着应声,“此时外出,的确不妥当。” 里头的正主还未说话,外头的两位大夫就已经开口拒绝了,嬷嬷分外为难。 夏宁仍在躺着虚汗,连说话的音儿也似轻飘飘的浮毛,软绵无力,她朝嬷嬷轻轻招了下手,“您……靠近些……仔细说……” 嬷嬷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料,确认没多少寒气后,方才近身。 却也不敢过近。 这会儿嬷嬷也彻底冷静了下来,愈发仔细的回道:“外头来的那位嬷嬷是慈安宫中的颇有年资的连嬷嬷,负责传话、出宫采买办事,从前还算受太皇太后重用,身上也带着慈安宫里的腰牌、出宫的对牌。连嬷嬷说娘娘昨个儿夜里便不太好,陛下在宫里守了一整夜,今日晨起后却清醒了些,只闹着要见辅国公。宫里头昨儿早早打发了人去寻辅国公,今日迟迟不见人,娘娘就说要见您。” 那位老人家…… 要不行了? 她想起慈安宫里冰冷的青砖,尚在病中的太皇太后高高在上的敲打。 对于这个消息并无太多波动。 “我如今这般也起不了身……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夏宁偏过头去,语气极淡,“嬷嬷替我去向连嬷嬷告罪罢。” 嬷嬷似有些犹豫,最终仍是应下,出门传话去了。 守在外间的苏楠、谢安听闻她拒绝后,纷纷松了口气,她这条性命要捡回来着实不易,眼下虽还不到紧要关头,能安分躺着就多躺着。 从宫里来的嬷嬷被留在了世安苑外院的厅堂里。 张嬷嬷谢罪的话才说了头两个字,连嬷嬷就蹭地一下站起身,描得利落细细的眉高挑着,高声反问:“夏夫人不去?” 还不等嬷嬷解释,连嬷嬷拨开了她直闯内院。 在夏宁的屋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吓得张嬷嬷连忙伸手去扶她,叫着:“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太皇太后宫里的嬷嬷向辅国公夫人下跪,这事说出去,只会是夏宁吃亏。 张嬷嬷急得一头一脸的汗,也没将连嬷嬷搀扶起来。 连嬷嬷跪在院中,甚至还磕了一个响头:“夏夫人!夏娘子!奴婢求您去见一面娘娘罢!娘娘如今最为牵挂的至今未归的辅国公了,大人在外怕是要赶不及回来了……”她哽咽着,眼泪适时滑落,“您若是不去——这是要让娘娘抱憾吗夏夫人?!” 这哪是恳求,分明就是威胁。 可张嬷嬷却止住了动作,问了一句:“太皇太后当真……要不行了?” 连嬷嬷抹着泪不说话,也不起身。 屋子里,夏宁面露冷色,荷心与暖柚两个丫鬟不敢出任何动静。 她最恨遭人威胁。 外头这位嬷嬷,当真是好算计,那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就吃准了她性子软好拿捏是么。 夏宁看了眼屋子里两个丫鬟,让她们出去传话,说不定都能让连嬷嬷气哭。 她闭了眼,无力答道:“不必……理会……” 才说完,连嬷嬷貌似恳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夏夫人,您就看在娘娘将辅国公亲自抚养长大的份上……替大人行行孝……” 南延重孝。 上至皇帝。 下至贫民。 可这与她又有何干? 夏宁叹一口气,外面连张嬷嬷劝起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张嬷嬷也是从慈安宫里头出来的,对太皇太后自然也有几分尊敬。 “荷心……”夏宁启唇。 荷心听闻,立刻上前,“娘子,奴婢在。” 夏宁指了指外头,轻声道:“让连嬷嬷……进来……见一面……” 荷心应声,后退几步后才转身出屋子。 连嬷嬷、张嬷嬷一同进来,亦是带进来一股外面的寒气。 张嬷嬷知晓分寸,并不敢擅自往前。 可这慈安宫里的连嬷嬷却是不管不顾的往夏宁跟前走去,直走到床边,亲眼看见她的确是一脸病容没有作假,瞧着真是病的起不了身了,这才愣了下,矮声请安:“奴婢见过夫人,竟不知夫人病的这般重……” 她周身沁满寒气。 屋子里的暖意融融,愈发衬显这一阵寒意。 暖柚不知从哪儿生出的胆子,拿着一件斗篷将夏宁遮住,在她身前挡着,脖子梗得通红,说道:“我家夫人病重体弱受不得风。” 夏宁泛着冷意的眼眸,在这一瞬忽然多了一份笑意。 她扬起视线,落在面前纤瘦的背影上。 连嬷嬷在慈安宫中身份还算尊贵,这会儿却被一个下等丫鬟说了,心中如何能平? 正想要开口时,夏宁却先一步开了口打断了,“好好好,咱们暖柚也贴心。”她无力的嗓音里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欢喜,这便是当着连嬷嬷的面护着暖柚,连她训斥的机会都不给。 夏宁轻拍了下暖柚的胳膊,口吻循循,“扶我起来,我同连嬷嬷说几句话,可好?” 连嬷嬷站在一旁将这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心中耻笑。 到底是不上台面的出身,连个下等丫鬟都这般亲和,丝毫没有一丁点儿当家主母的气势,家宴她的确出彩,但也架不住是个药罐子,也难怪辅国公大婚过后没多久,就与藏剑山庄的白家小姐传出些什么…… 暖柚扶着夏宁坐起,拿了两个大迎枕垫在她的背后,好让她靠着舒适省劲儿些。 夏宁靠定了后,已薄薄喘息,面颊生出虚弱的红晕来。 她掀起柔弱的视线,略带苦笑的看向连嬷嬷:“我知嬷嬷前来用意,不是我不愿去,而是我这病的沉沉,怕是连宫门口都走不到……便是走到了,这幅病恹恹的模样,难免冲撞了太皇太后。” 连嬷嬷为难的皱了下眉:“宣您入宫是太皇太后的口谕,奴婢是知道夫人身子弱起不了身,可旁人不知也不……信啊,陛下敬爱太皇太后,奴婢便是这么去回了,怕是陛下要下口谕,抬了也要迎您入宫好让娘娘见一面……” 她说的万分为难。 可言语之间处处都在敲打夏宁。 一口一个口谕。 最后还把皇帝搬了出来。 夏宁算是听懂了,无论如何也要逼她入宫。 她原以为—— 自己有了体面、尊贵后,能与这些权势抗衡。 可临时跟前才发现,在她失去了健康、离了耶律肃后,一个嬷嬷就能随意拿捏她。 当真讽刺。 而她这会儿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虚弱的只能躺在床上。 这种无能为力感令她心生一丝厌恶。 连嬷嬷扬着下颚,语气还算是恭敬的问了声:“夫人何时起身?” 屋子里无人敢答,倒是在外间的谢安轻咳一声,开了口:“这儿本轮不到我这大夫说话,但夫人尚在病重,辅国公出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命我等仔细照料,若夫人外出不慎染了风寒致使病重,辅国公回来了……”谢安故作为难的苦笑一声,“我等无法交代啊。” 连嬷嬷转身,对着门外的谢安回道:“路上有车马,入宫后有肩舆,仔细些便可。辅国公如今正同藏剑山庄的白大小姐同去剿匪归不得,即便大人追问起来,亦会理解太皇太后要见晚辈的思念之心。” 连嬷嬷故意在白大小姐这几字上咬了重音,生怕有人注意不到。 夏宁敛着的黑睫颤了颤。 如连嬷嬷之意,询问道:“白家姑娘……是何人……?” 嬷嬷回身看着她,语气极为诧异道:“夫人竟是不知么?白大小姐与辅国公可是同门师兄妹,与立昌侯家的那位可不同,白大小姐与大人方是嫡亲的师兄妹。临行前,大人同白大小姐还一同入宫拜见过太皇太后呢。” 难怪啊。 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耶律肃,待那女子那般随和。 原来是师兄妹。 还是嫡亲的。 夏宁冷笑一声,她已经不愿去猜测耶律肃做这些让她知晓是为了什么,她更想看看,他还有多少事情要让自己看见的。 索性让她一一看全了。 夏宁出声,言语早没了方才的柔弱,她压制心中的厌烦至极,“我去,还不成么。” 连嬷嬷率先露了个笑脸:“多谢夏夫人,奴婢便在外头候着。” 在连嬷嬷离开后,张嬷嬷上前几步,面露忧色:“娘子,您的身子能撑得住么?” 荷心与暖柚也一同担忧的望着她。 夏宁冷笑出声,“她都搬出陛下来了,我还能不去么?”说着,又看着两个丫鬟吩咐道:“荷心,扶我起来梳妆打扮;暖柚,同嬷嬷去布置一下马车,再将我最厚实挡风的狐裘披肩翻出来。” 丫鬟与嬷嬷被打发出去后,只留下荷心一人贴身服侍。 在外间的苏楠忽然出声,“夫人不愿去,苏某自有让您去不成的法子,夫人可愿用一用?” 内室的门虚掩着。 苏楠的声音并未被模糊。 夏宁的视线从铜镜上移开,若有所思。 自苏楠来将军府后,这是他第一次鲜明的表现出自己的想法,更多时候,他都是温和、沉默的附和着谢安的意见。 夏宁偏首,从虚掩的缝隙中望向苏楠,轻描淡写着回道:“若我今后不住京城,也不必与他们这些权贵打交道,我自不必理会今日扣下来‘不孝’的罪名。” 第200章 你——本不配肃儿……你可知……道? 苏楠察觉了夏宁的视线,竟是心虚的移开了视线。 语气又恢复以往的平静,“是苏某唐突了,夫人见谅。” 夏宁勾了勾唇,不做答复。 谢安叹了口气,他在京中多年,虽一心钻研医术,但到底不是双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京城乃权势聚集之地,一个女子行至如今地步,背后的依仗仅有耶律肃一人。 单薄又脆弱。 倘若夏宁没有中了毒蛊,或许尚有一丝护住自己的可能性。 可眼下—— 除了听话,别无他法。 “老夫陪夫人一同去。”谢安冷哼了声,故意朝着外面阴阳怪气的骂了句,“光会欺负一个病患算什么本事,难道自己就还没个头疼脑热需要人搭手一把的时候了!” 他骂骂咧咧的出去,抓着魏娣去准备出行所需的东西。 - 夏宁、荷心及谢安三人单独乘坐将军府的马车,连嬷嬷单独乘坐宫中的马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 这一回,夏宁依旧无法带荷心入宫,谢安更是不能入宫。 只能在往返的路上照顾她一些。 荷心担心斗篷不够暖和,抵御不了外头的寒风刺骨,拿着手炉烘烤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手筒子也被她烘了三四遍,路上忙的不停。 谢安倒是冷静许多。 给了一颗丸子,又给了两片人参,分别用帕子裹了起来交给她。 “觉得体力不支时在舌下含一片人参吊会儿精神,心慌难忍时吃一颗丸子。如果都吃完了还是不适,建议夫人直接晕倒,宫中那些人看在您是将军夫人的面子上,自会出来寻人。” 夏宁接过后,道了声谢。 小老头也不客气,“夫人能安然无恙走出来,老夫给您道谢。” 夏宁想笑,却没这个心情。 心绪恶劣到了极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口堵住、憋住了。 这种不受她控制、被迫而为之的言行,被人操控拿捏、被人算计差遣的感觉,让她心生厌烦。 马车的车轱辘碾过长街而产生的颠簸,都让她觉得厌恶。 甚至—— 想要逃离。 但这个念头只闪过了一瞬间,便被她摁下。 到宫门外下了马车后,夏宁穿的厚实,皮毛挡风,又被荷心烘的暖融融的,倒是没有被外头的寒风冻到。 随着嬷嬷入宫,已有肩舆在里面候着,坐上肩舆一路来到慈安宫外才下。 一进慈安宫内,便已闻到淡淡的药味。 比上一次更甚。 显然是太皇太后病的更重了。 连嬷嬷引着她一路来到寝殿外,寝殿外是间接见命妇的偏殿,偏殿里已跪着十来人,衣衫皆穿着素白,发上甚至连珠花都不敢戴。 直到这一步,夏宁才意识到了,寝殿里的太皇太后或许是真的要不行了。 夏宁收回视线,随着连嬷嬷进入寝殿。 里头的药味更甚。 浓重的发苦。 在夏宁进入过后,寝殿门便从外被合上了。 甚至连连嬷嬷都没有进来。 寝殿外跪着那么多人,寝殿里却只有耶律珩守着,连太后都不在殿中。 夏宁喘了口气,双腿早已有些发软,贴身衣物被都虚汗打湿,这会儿猛一进入寝殿,暖气如浪似的涌来,更得熏得她阵阵无力。 耶律珩看见她进来后,暗淡的眸子生出一分亮色,他欢喜的伏到太皇太后耳边,“皇祖母,您看看,谁来啦?” 或许是他的欢喜,让昏昏沉沉的人有了一丝期盼。 太皇太后迟钝的转动视线,看向门口的方向。 夏宁还站在原地未动。 耶律珩朝她招手。 夏宁提着虚乏的步子走到床边,双手扶住床沿才跪了下去。 她凑近了,太皇太后才看清她的模样,混沌的眼中生出浓浓的失望,声音沙哑苍老着问道:“肃儿……呢……他……还是生……哀家的……气?竟是连……最后一面都……不来……?” 夏宁望着眼前的太皇太后。 比上一回见更瘦了。 整个人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更显枯槁憔悴。 面上的皮肤发黄发黑,已是终末之相。 夏宁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原来南延顶顶尊贵的女子,在寿命终末之时,与平民百姓也一样。 人之将死,尤显可怜。 夏宁压下心虚之中的燥怒,柔着嗓音轻声回道:“他去滇河剿水匪去了,很快就要回京了,您再等等他,可好?” 她冗长无力的吐息,“罢了……罢了……哀家……撑不住了……” 耶律珩握着她枯瘦的手,哭的红肿的眼眶再一次萦满泪意,少年皇帝喉头哽咽着:“皇祖母不要胡说……您肯定要长命百岁,守着孙儿大婚、亲政、生子……孙儿……孙儿还在皇觉寺给您点了长命灯……您一定要……活百岁……” 太皇太后半阖着眼,真像是乏了,“那些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把戏……命数天定……皇祖母活了……这么久……也够了……” 少年皇帝死死咬着下唇,无助的落泪:“皇祖母……” 她将手从耶律珩手中抽出,带着一丝潮冷汗意的手指落在夏宁扶着床沿的手背上,她的吐息已经极为艰难,“夏宁……是么……” 夏宁颔首,又道:“是,臣妇在。” 她偏过头,浑浊的眸子略显的无神,却牢牢凝住她,“你——本不配……肃儿……你可知……道?” 耶律珩惊得看去。 夏宁的面色一脉平静,甚至还顺着语气缓缓的回道:“是,是臣妇不服命争来的。” 太皇太后苍白的笑了一声,“不配不配……却硬是要……铁了心过一辈子……他如此……他母亲如此……孽债……”她说着说着,浑浊的眸中添了怨色,“他第一次开……口像我……要教习嬷嬷……哀家只当……是他因生父……之故……对你们……这些娼的……唱的……心软……却未想到……他竟然被你……诓的动了……真心啊……当初……我与先帝……拆散了禾阳……与椿庭……如今……我管不得你们……” 夏宁掩饰再好,也无法掩盖住自己脸上的惊愕。 她极快的瞥了眼耶律珩。 发现他竟是比自己还要吃惊。 耶律肃的生父是椿庭……先生?是禾阳长公主与椿庭的……孩子? 所以嬷嬷才说耶律肃从小被叫做野种……所以他名义上的父亲一族不愿意抚养他? 但夏宁极快压下脸上的震惊,缓声道:“您继续说,臣妇听着。” 太皇太后似是在极力逼迫着自己,令视线望着夏宁,语气迟缓、艰难着交代:“好好与他……过日子……他既然认定了……你……你莫要……负他……待他好……些……肃儿……不易……” 气息愈发孱弱。 夏宁清晰的感受到生命在眼前快速流逝。 她刚想要出声应下,床上的太皇太后忽然眼睛直直盯着一角,沙哑着怒斥一声:“宫中谁人又易!” 她胸膛剧烈起伏,歇斯底里的怒吼着,眼睛瞪得凸出:“陛下!您说是吗?!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您念我的恩情了吗?!您觉得我不听话了,便宠幸我的族妹、乃至胞妹——您夜夜笙歌时可曾想过——刀刀扎在我的心口!您却还要怪我与您离心——我只后悔今生嫁入帝王家!!” 耶律珩吓得脸色煞白,想要扑上去压住太皇太后愤怒的嘶吼,“皇祖母——” 夏宁伸手拦住了他。 眉眼垂着,不愿去看这一幕。 低声与他说道:“不要出声,这是人在终末之时泄愤,容娘娘说完后,让她轻轻松松无怨无恨的上路……” 耶律珩抬起胳膊,牙齿紧紧咬住,止住即将要哭出的声音。 骂完后,太皇太后忽然又高高抬起手,伸向虚空,愤怒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语气也平缓着,掺杂着爱慕:“陛下……”下一瞬,眼泪从她浑浊的眼眶中淌下,“禾阳……你不怪母后了是么……终于愿意来接娘了……是么……娘同你说你……肃儿……娶妻了……是个……和椿庭一样……的好孩子……肃儿立业了……母后也……看着他成家了……” “皇帝……你也来了……” 耶律珩的身子陡然颤了颤,这才反应过来,皇祖母口中的皇帝是先皇。 “珩儿……越发……有皇帝模样了……” 少年皇帝瘦弱的身躯陡然岣嵝了起来,泪如雨下。 “哀家……对得起……你们耶律……一族……了……” 太皇太后伸向虚空的胳膊坠落,最后一滴眼泪滑落,眼皮松弛,逐渐将眼睛盖住。 少年皇帝哀嚎一声,直接扑在她的身上,哭着痛呼:“皇祖母!!!皇祖母!!!” 他失控的哭声一想起,紧闭的寝殿门被推开,无数人涌了上来,将夏宁直接挤到了一旁去。 寝殿里响起报丧声,传来哀恸的哭声。 真心的也好,虚伪的也罢。 萦满整个慈安宫。 夏宁撑着胳膊,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将起来,扶着墙壁,慢慢从慈安宫中挪出来。 等到出了慈安宫,甬道里冷风拂面,冰冷刺痛异常,她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哭了。 停在慈安宫外的肩舆不知去了哪儿。 可她不愿在宫中停留。 这种窒息、压抑的烦躁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压垮。 她见过生死,兖南乡屠城、南境屠城她都熬过来了,怎会在这时撑不住? 她厌恶那些人利用权势逼她就范,她来了,也守了最后一程,可最后发现……太皇太后仍旧瞧不起她,却也……叮嘱她好好与耶律肃过日子……好好待他…… 这—— 算是什么? 用道德感逼迫她就范么? 她如何不愿好好过日子了? 明明是他—— 为何世人都要说她? 她扶着墙壁步履蹒跚的想要逃离慈安宫,一刻也不愿再停留。 甚至连身后一路尾随的脚步声都不愿意去看究竟是谁,直到自己的胳膊被拽住,身后传来急促喘息的温儒之声,“我送你出宫!” \u0003\u0003\u0003 第201章 定国公要对我家夫人作甚? 听声辩人,夏宁便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言语冷冷回绝:“不必。” 衡志韶性格素来文雅,尽管身居高位运筹帷幄,却极少听说他与谁交过恶,是个将人情世故融进骨子里的高官。 可此时,他却牢牢攥紧夏宁的胳膊,逼迫她直视自己,语中带着鲜明的恼怒:“你是不要命了吗!虚弱成这样为何还要入宫?耶律肃呢?他便是这样待你的?!” 夏宁的视线瞧着他攥着自己的胳膊,讽刺的轻笑一声,心中的燥怒煎熬着她的冷静,她蹭地一下抬起头,露出一张雪白无颜色的脸蛋,尖锐着质问:“你不知?你们这些权势之人,不是就喜欢用这些手段强行逼人么?你还问为什么?那当初您又为何利用自己的身份买我开苞之夜,之后又强行要替我赎身?滔天的权势压下来,天青阁如何敢不从?!你这会儿倒是有脸面在我面前装深情几许?” 她急速极快。 如同一个无情冷血的刽子手。 每一个字眼都长着尖刺,毫不留情的扎进衡志韶的胸口。 衡志韶眼中的急切有所缓解,向来温润儒雅的面庞上闪过一抹愧色,苍白的解释:“我只是想救你——” 夏宁尖刺着笑一声,面上赤裸裸的布满讥讽:“救我?你所谓的救我便是要为我赎身,将我带出天青阁这个火坑,随后让我给你做妾,踏入你衡家这下一个火坑?让我对你的正室叫一声姐姐?与你的妾室们姊妹情深的一同服侍你?” 明明她这般虚弱,可说出口的字个个都是带着犀利的狠劲。 “衡志韶!”她厌恶的望着他,“我出生青楼不假,但不代表我骨子里就该是卑贱的!就该一生为奴!你可有问过我的意愿?!” 男人亦有自己的底线。 衡志韶皱眉,反问她一句:“难不成你还想呆在天青阁一辈子不成?” 夏宁仰头嗤笑一声,复又垂下视线,脸上的冷色更甚。 “劳您善心,我宁愿自贬身份给南境七老八十的富商当填房、给耶律肃当外室,也不愿嫁入你衡家的门给你做妾!” 话音落下,在无人的甬道里甚至有浅浅的回音。 她扬手,发了狠劲夺回自己的胳膊。 她心弱脾虚,气极恼怒之下,急速的喘着气,雪白的脸颊上生出异常的血色。 单手捂着胸口急急的喘息。 衡志韶被她的话刺的恼怒,可下一瞬就见她急喘不止,心急之下又要上手去扶她,却被她发了狠似的挥开,不顾身子摇摇欲坠,抬起脸来,双目露出恨意:“别碰我,多碰我一下我都觉得恶心——” 恶心…… 她竟……如此厌恶他? 衡志韶的脸色刹那煞白,双唇嗫嚅出一声:“宁儿……” “住口!”夏宁嫌恶的皱眉。 看着衡志韶满脸的痛苦,心中压抑到极致的怒气似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她极力调匀呼吸,忽然笑了笑,一改方才的嫌恶,欺身上前。 莞尔一笑。 即便她此时虚弱不已,但眉眼、骨子里的妩媚妖娆仍是信手拈来。 衡志韶愣了一瞬。 低下眼眸,望着身前婉转娇笑的女子。 短暂恍惚间,似是想起了自己落魄时,她明艳娇柔,衣着首饰皆是张扬奢靡,将她衬的如画师笔下浓墨重彩的妖姬,浑身浸满尘俗,独独那双眼中的温柔,教人深溺不可自拔。 她弯下腰,纤细的指尖捏着一块糖糕,携着甜腻的脂粉香气袭来。 眼眸微微弯起,似笑非笑。 衡志韶在心中下定了决心,要将她从带出风月场所,也要供她尝遍世间美味,穿上绫罗绸缎,戴上金钗玉簪…… 可权势、气运推着他越走越远。 他逐步登高,身边的人、物都令他如履薄冰,当年他给不了她想要的…… 而如今,他能够做到了,她却…… 夏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记忆中的女子褪去了明艳张扬之色,在他面前笑的娇柔,略显苍白的唇轻启,说道:“此生,我只悔一事,便是当年施舍你一块糖糕与你结缘。” 衡志韶瘦弱的身子一颤。 眼底卷席起剧痛。 “宁——” 夏宁收敛起笑意,正要后退时,身后的甬道中传来疾步声。 还不等她察觉,只觉得身后卷席来一阵寒气将她团团裹住,即便隔着厚实的皮子,盔甲器具的冷寒也挡不住的传过来。 身子被一条结实的臂膀紧紧圈入怀中,又侧身将她掩在身后。 接着,便是阴冷的像是夹杂着碎冰似的质问声从头顶上方传来:“定国公要对我家夫人作甚?” 宣誓意味十足。 夏宁周身如坠冰窖,短短恍惚了一瞬。 衡志韶本就愧疚在怀,他与夏宁到底需要恪守礼数,两人不过见了三次面,两次都被耶律肃撞见。 他自是理亏。 他后退半步,敛着衣袖向耶律肃浅行一礼,算是赔罪,但口中却说道:“我见夏夫人从慈安宫中出来后神色有恙,念曾为旧识,故而追上来问一声夏夫人,是否需要用肩舆出宫,若有冒犯之处,请夏夫人、辅国公见谅。” 耶律肃的脸色更黑。 正要继续发作,他身旁的白家小姐柔声劝道:“师兄,莫在这儿耽误时间,快些去见太皇太——” 话尚未说完。 宫中已传来丧钟。 咚—— 咚—— 咚—— 一声声回响在偌大宫廷的上方。 钟声隆隆,沉重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是太皇太后……”白家小姐呢喃一声,似是不敢置信。 夏宁清晰的感受到耶律肃身躯的僵硬,或许这一刻他心中亦是悲痛的。 她回过神,淡声说道:“太皇太后直至闭眼前还在念着您,您快去罢。” 耶律肃禁锢她的胳膊略有松弛,嗓音不自觉的温和了些:“我寻肩舆来送你离宫。” 衡志韶看着眼前的三人,看着他怀中脸色苍白的夏宁,再扫一眼另一边的白家小姐,这两人竟还有脸面同进同出? 他眉心紧皱着:“此地风大,夏夫人身子虚弱,如今宫中人手紧张肩舆怕是难寻,辅国公当真要让她此候您不成?” 耶律肃对他如此‘关心’夏宁,早已不耐烦至极。 正要开口时,怀中的夏宁压着他的胳膊,轻声道:“好。” 她的顺从,令对面的衡志韶失神了一瞬。 甚至连眼中的恼怒、不甘都彻底消散。 耶律肃低垂着视线看她,自正月十六过后,他们才有五六日未见,夏宁的脸色却比那时差了许多。 她本就不是丰腴的体型,此时她更是瘦的有些脱了像。 眼下浅浅的疲倦,眼中无力的眸光。 被厚实的斗篷包裹着,孱弱的教人怜惜。 “师兄……” 一旁的白家小姐出声催促。 才让耶律肃回神。 夏宁却像是没看见白家小姐一般,神色如常,将他扣着自己的胳膊拉下,柔声催他:“您快去罢,我在府中等您。” 耶律肃似是察觉到什么,但夏宁已然从他怀中离开。 离他半步之外,强撑着苍白的脸色,嘴角清浅的笑容,眸中温柔的神色,皆是向着他而绽放,甚至还抬起手挥了挥,这个动作在她做来,有些稚气的可爱。 这才让耶律肃打消心中的猜忌。 耶律肃要走,自然也不会再让衡志韶在此久留。 夏宁目送三人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脸上的笑容逐渐冷了下来,甚至连眼中的柔色也冷了下来。 甬道里的风固然冷。 也抵不过她从心底涌出的寒气。 她从怀中拿出谢安给她的一片参片,压在舌头地下含着,吊着自己的精神气儿。 否则,在肩舆来之前,她怕要昏死在这甬道中。 好在肩舆很快来了,一路送她离宫。 上了马车后,荷心立刻拿着手炉塞进她的手中,换了一顶烘的热乎的斗篷将她罩住,又奉来一盏微微烫口的姜茶,让她一口口慢慢吞下去。 喝完一盏姜茶后,夏宁才觉得整个人缓了过来。 手心脚底皆暖了起来。 只是脸色仍差的很。 谢安替她号脉,也松了口气,情况并未还差。 荷心提着的一颗心瞬间落回了肚子里,脸上的笑容尚未来得及展开来,就被夏宁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她从马车上差遣了下去。 夏宁压着嗓音,戒备着外头驾马车的车夫,低声道:“我不疑将军待我的深情,在这几年中,我步步筹谋算计才得到他的真心,我亦不信他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心中容下旁人,又或是忽然之前告诉我,从一开始他心中就有了旁人。这份自信,我还是有的。” 她说的很平静。 鸦黑的羽睫垂着,视线凝在马车的一个角落。 小老头内心扼腕叹息,他们的马车在外头,自然也看见了将军与那位白衣女子一同入宫。 她见了,多少心中难受。 小老头虽然只会毒舌,这会儿倒也按捺着性子听着。 夏宁拢着手炉的手翻转了一面,手背贴着取暖,语气仍平平着,甚至在谢安听来几近冷淡,“可自从苏楠来了后,他一反常态的故意冷落我,不关切我,甚至那夜我病发他也因军中有事不曾回来,接着便是故意让我在花灯会上看见他与白家小姐,然后又携着白家小姐前往剿水匪,看着阵仗,竟像是怕京中他们亲近的谣言传的还不够广似的。” \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 第202章 根本不是心疾之症的毒蛊! 谢安隐约猜到了些:“莫不成是将军不想瞒你,而是故意要传入夫人的耳中?” 他想着,这几日当真是难为院子里的那些丫头了。 个个都听见了外面漫天飞的谣言,还要瞒着夏宁,在她面前不能露出一丝一毫来。 夏宁扯了下嘴角,背无力地靠在车壁上,浅浅笑了声。 原来—— 他们都知道了。 都瞒着她一个人。 “他当初既然有能力令京城百姓改口,若想要制止谣言于他而言并不是难事。” 谢安嘶了一声,“那是为何?” 夏宁抬起视线望着谢安,马车里空间逼仄、昏暗,他们又恪守规矩,一个坐在入口处,一个坐在最里侧。 再加上故意压低声音,谢安不得不前倾些身子,方能听清楚。 “先生们都道如今正是我的紧要关头,但凡我听见外头那些流言蜚语心绪不稳,情绪激动的拉扯着非要讨个说法,又说是撒泼恼怒谩骂——” 谢安的脸色这才微变,倾听的目光陡然凝重了些,“轻则扰乱医治进程,重则有碍性命。” 夏宁舒缓着眉眼,叹息着应道:“是啊……寻常女子谁能忍得了这个……可他——”她略作停顿,语气渐沉,可情绪却愈发冷静了下来,这份冷静,甚至令谢安有些心惊:“偏要这么做,像是根本不怕这些事情我听了后于身子有碍。我一开始也说了,我不疑他的深情,更不猜忌他心中有旁人,那这些行为,我只能当作是他故意为之。且都是在苏楠来了后,我病的愈发厉害之后。或许,我想——这与我中的毒蛊有关。” 在她的声音落下后,马车里静的可怕。 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情还能如此理智么? 可这位夏氏,甚至还能分析出个一二三。 谢安心中对这年轻的夏氏,竟然生出些敬佩来,真不愧是他得意的学生。 谢安调整了情绪,又将夏宁说的话仔细想了一遍,越听越不对劲,不禁皱眉道:“不应当啊,按我与苏楠的诊脉推论来看,你中的的的确确是损伤心脉一类的毒蛊,最为贴切的便是噬心蛊,也最忌讳心绪起伏过大。可按着你的猜测听来,若那些事情是将军故意为之,更像是解情毒的偏路子。” 夏宁垂着的眉梢才动了动,“解情毒?” 谢安应了声,“情毒多种多样,有些是需要与异性交好后解开的,有些则需绝了念想后方能结的,若碰上个别痴情的,用些手段,令中情毒者异心或是断情。” 交好后方能解开的…… 异心…… 断情…… 原来那时她心中察觉到的异样并非是错觉。 夏宁盯着谢安,苍白的脸上仅有那双眸子里亮着一簇火,明亮异常:“有无那种初为情毒需交好后方能解开,但毒蛊会进入对方体内,借由欢好而逐渐变成噬心蛊的那一类情蛊?” 她说的太过详细,谢安的表情愈发严肃。 “还请夫人详说!” 谢安没有立刻反驳,那就说—— 她的猜测,极有可能猜对了。 心中诸多情绪翻滚着,几乎要从胸膛中蹿出来,可理智却像是一块沉石,牢牢的将它们压在胸口。 她的身子往车壁上狠狠靠了靠。 发出一声动静。 砸的她后背隐隐作痛。 谢安蹙眉担忧:“夫人……” 可夏宁的神情却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冷静,杏眸之中,平静的如一潭死水,可她紧紧护着手炉,身子紧绷着。 这些无一不说明,她的心绪绝无这般平静。 夏宁再次开口,轻缓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谢安听得见。 而她却品的到,伴随着这些话在口中生出的血腥味,“在南境那会儿,先生说我命不久矣后,期间直至大婚之前,他都不曾与我亲近过,那时我只当他怜惜照顾我身子孱弱不宜侍候人。可大婚之后却不再约束,男欢女爱皆有需求……之后我的身子越来越差,精神也一日比一日短、嗜睡、畏寒,也是我不曾留意与这档子事有关,直至我房中的雪音都瞧出来问题后,我方留了心存了疑,再加上先生后来也提过一回,令我们克制些。” “倒是让我想起初见时,那时他中了迷药,与我在天青阁里听见的症状相似,非与女子交合不可,否则不得纾解必死无疑,救下他之后我就成了他的外室,至今已有多年,身子却越来越差。” 谢安听得脸色微变,但强行压住追问的冲动。 等着她说完。 “我总以为,自己的身子是在将军府那次中毒后才开始落下的病根,实则并不是,早几年已有了征兆。有一回我用冷酒吞服了避子药后险些丢了半条性命,可从前在天青阁时每日喝的酒都快比喝的水还要多,当时不懂事,汤药、药丸之类的也会用冷酒送服,顶多难受一两日。且我去了小院后不必接客,还会打拳强身健体,可一口冷酒一颗药丸就让我躺了半个多月,自那之后,更是大病大灾不断根,如今更是成了这幅模样。” “……或许,我体内的毒蛊便是在那年救他时染上的,而他在南境捉了东罗那位公主也知道了这事,否则——自南境之后他的异常,眼下这些戳人心窝肺管子的事情,教我如何想得明白?” 谢安的脸色难看的厉害,问道:“当初你曾为将军解过毒?为何无人同我说?” 夏宁淡淡掀了下眼睑,“他逃到了南境的荒漠里,当时被毒性折磨的都快奄奄一息了,如此不堪回首的经历,如何会与人说?” 也是…… 那位可是叱咤风云的骠骑将军。 偷偷潜去西疆目的未成,反而被人下了毒,还被一个青楼女子救了,当时的将军估计气的恨不得把这人杀了灭口了事,又如何愿意再提起这件事。 谢安了然的颔首,表示理解。 之后越想她说的这些症状越觉得不对劲,他第一次给夏宁诊脉时她仍是外室,脉搏强健有力,甚至在将军府中毒后,她恢复又好又快,他也认为这是因她身体强健的缘故。 如今反推,既然身体强健,又为何心疾始终不断根? 谢安皱着眉,单手拈着胡须,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中呢喃声不停,忽然他眉心狠狠一跳,唰的一下抬起眼,目光激动的盯着夏宁,此时还不忘要避开外面的车夫,压着嗓音:“错了!错了!一开始怀疑的方向就错了……根本不是心疾之症的毒蛊!” 他没头没脑的说完这一句后,掀开帘子敦促车夫:“夫人身子不适,速速回府!越来越好!决不允许耽误!” 车夫一听这事悠关夏夫人性命,哪里还敢慢吞吞的赶路,马鞭立刻就抽了下去,还不忘将随车而行的荷心叫了上来,在外头坐着。 谢安缩回马车之中。 教外面的冷风吹了后,已然冷静不少。 他同夏宁低声道:“多亏夫人心细如发心思细致,您回去先歇息着,最多半日,老夫定能找出来你中的究竟是何毒蛊。” 谢安鲜少如此笃定。 夏宁便问道:“看来先生已经有眉目了?” 谢安方才有心思捋了把胡须,平静的口吻中带了一分不谦卑的傲气,“心疾一类的毒蛊老夫的确不熟,但情毒情蛊这等师门钻研颇多,只是这些毒物下法多少有些龌龊,解法也登不太上面,自来到将军府谋事后,老夫碰的就不太多了。将军与您向来谨慎,且夫人的症状更符合心疾,是老夫疏忽了,险些酿成大错。” 听到情毒情蛊是师门所擅长的,夏宁不由得松了口气。 自上了马车后,她浑身透出的死气沉沉才有所缓解。 脸上也有一份轻松。 她束着双手,向谢安端端正正的行礼:“那便有劳先生。” 谢安自是避开,不敢受之。 她靠在马车壁上,或许是得知自己有救了,竟是连胸口的闷沉都不觉得那般难受窒息,她半敛的眉目,原以为心中会起伏翻滚,乃至愤怒,可这会儿她只觉得浑身都游走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但头脑却是轻松的。 这些日子,她已经听够的坏消息,身居后院、困于病痛的无力感让她烦躁,可她甚至连发泄的地方都没有。 眼前所及之处,皆是雾霭霭的一片。 只盼着谢安能带给她一个好消息,一个能令她有力气挥开驱逐雾霭的好消息。 否则—— 她快要撑不下去了。 - 马车一路回了将军府,因夏宁身体不适,直接驶到世安苑外,落地后,夏宁由嬷嬷与荷心扶着才回屋歇下。 而谢安不曾耽搁停留,直接回了自己的院中关入书房里。 里头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动静大得让魏娣险些以为是不是遭贼了。 谢安承诺下的是半日时间。 自他进了书房后,直至日落西山,都没有出来一步。 连魏娣送来的夕食都原封不动的搁在门外。 书房内,谢安盯着手中的书册,双眸一片猩红,眼神却发直了,口中念着:“竟是这般……这般……”接着又抱住脑袋,双手抓着发髻,挠的灰白的发髻杂乱无章,成了一丛杂草,忽然又眼神癫狂,一头扎入满地的书籍之中疯狂的翻找:“定还有其他的解法!” 第203章 什么男人情爱,她——都不愿意再要了 先帝薨逝不足一年,又遇太皇太后仙逝,短时期内两位贵主离世,宫中气氛压抑肃穆,且新帝实在年幼,如今的太后以仁慈出名,实则是她出身并不高,母族提不起来,身后并无靠山,手中无权,自然稳定不了宫中人心。 太皇太后虽在后宫,但丧事却是国事。 定国公衡志韶、辅国公耶律肃理应协同新帝处理后事。 更是要借此机会监督礼部。 虽国丧皆有章程,但南延礼重孝道,一年中祭祀庆典繁多,新帝年少,就怕有心思不纯之人妄图从中拿捏新帝,逐渐削弱新帝威仪。 两位国公辅佐新帝大业下手的第一处,便是六部之一的礼部。 前朝后宫风起云涌,笼罩在丧事的哀愁之下。 耶律肃自然无暇回府。 在世安苑中,夏宁回来后狠狠睡了一觉,直至傍晚才醒,把几个丫鬟吓得够呛,见她醒了才松了一口气,七嘴八舌的问她身子可好,是否需要传谢先生?又问她要吃些什么? 夏宁精神倦态,眉眼耷拉着,似是睡意未消。 视线越过了她们,看了眼空荡荡的外间,才问道:“谢先生来过了么?” 荷心扶着她坐起来靠在大迎枕上后,答道:“谢先生还不曾来过,娘子先吃些东西罢,谢先生来了后您才有力气见他。” “也是……”她收回视线,“端一盏甜羹来,我嘴里苦的厉害。” 这些日子,夏宁胃口时好时坏,大多只要清粥小菜。 嬷嬷更为此愁掉了不少头发。 这会儿听她开口说要甜羹,嬷嬷头一个应了,笑的牙豁子都快露出来了,“娘子候着,很快就得了。”转身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难得见嬷嬷这么不稳重,几个丫鬟想笑又不敢笑。 若是在平时,定是夏宁带头打趣嬷嬷几句。 可这会儿,娘子只是神情淡淡地靠坐在床上。 屋子里的气氛也显得压抑。 用完了一盏甜汤,夏宁又问了一句谢先生可有来过。 荷心关切,便循着问道是否要去请谢先生来,却被夏宁摇头制止了。 她就将丫鬟们都遣了,独自一人坐在房中。 这一守,守到次日凌晨。 主屋里虽未点灯,但丫鬟们都知道主子没歇下去,不敢进去劝,更不敢自己先歇着,只得一个个都守着。 是以,凌晨时分谢安来敲小院门时,荷心第一个蹿了出去。 心中还在祷告,千万是谢先生来了才好。 否则今日再不来,她也要熬不住偷偷去请了。 娘子还在用药,身子哪里经得住这么个熬法? 开门一见真是谢安后,荷心长长的松了口气,连忙将谢安迎了进去,她出来的急,手上连一盏灯笼都没提出来,“千盼万盼总算将您盼来了,娘子一直没歇下去。” 谢安也熬了个夜,听见荷心这般说道,眉间的忧色更甚。 到了主屋外,荷心小心着禀了句:谢先生来了。 屋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便是缎面软底鞋靠近的响声,紧闭的屋门从里面拉开了,露出一张削瘦,眼神却又极亮的脸来。 “您来了。” 夏宁的面上难掩疲倦,精神看着大好。 可这种好,荷心瞧着觉得有些心惊。 谢安拱了拱手,“打扰夫人了。” 夏宁侧身迎他进去,又把荷心远远的打发了。 她亲自点燃了盏油灯,就放在圈椅旁的方桌上,接着豆苗大小的烛火,看向谢安,“坐下说罢。” 谢安也不推辞。 这一夜,熬得他心力交瘁,整个人坐入圈椅之中时,排山倒海的倦意涌来,他强撑着精神,回道:“将军如此当真是在救夫人,苏楠的方子也没有任何问题,仍差最后一步,只是,”谢安的眼神看了眼她,才叹息道:“夫人早早察觉,怕是要拔毒不成……” 她猜的全对了。 可正是猜对了,才……错了? 夏宁的指尖扣着掌心,绷着声音问道:“您直接告诉我,我中了什么?” “情欲蛊。” 听见欲这一字,她蹙着的眉心狠狠一跳。 眼中神情慌乱。 脸色愈发苍白。 谢安又抓了把乱蓬蓬的头发,一把竟是揪下七八根灰白的发丝,被他团着攥在手心里,“正如你昨日所说一致,这情欲蛊下在第一人身上,毒发时与寻常情毒相似,只是比常见的情毒要求更严苛些,需与处女之血方可解毒,实则情欲蛊已入解毒之人身上。此人往后只要动情动欲,蛊入心一分,致人逐渐体寒、体虚,长久之后逐渐损伤心脉,再至心弱之症,则寿命不永。倘若动情动欲的频发些,不出两年就能要了人性命,也是夫人之前长久住在京外,侍候将军的次数较少,前几年病症才发的不显眼。” 当真——如此…… 夏宁竟不知要赞一声自己,还是该苦笑一声。 直至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在问道:“情欲蛊的解法为何?” “世间毒蛊解法大多形似,只是情欲蛊毒发需动情动欲,若一生与中毒之人再无瓜葛,不对齐动情动欲,这一生也可保无虞。解毒则需反之,需因情而生恨生怨,最后再以催发的方子辅佐,吐出心头毒蛊血,命就算能保住。” “呵……” 若一生再无瓜葛…… 她就能一生无虞! 当真是讽刺啊! 她当时存了心动了念要利用他,现在自己这般就算是报应么? 夏宁掩着唇,也挡不住从心底涌出的寒意。 因情而生恨生怨……可她都已察觉这些都是耶律肃的手段,心中有失望,也有怨言,却无恨。 那她—— 当真没救了? 夏宁眼神空洞的望着谢安,“所以先生拖到现在才敢来见我?” 谢安的神情却严肃起来,目光极其认真的看着她,“是,也不全是。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想不想活?” 还有别的法子? 夏宁毫不犹豫的颔首,“自然。” “哪怕需要冒险?” “是。” 她的语气比方才更为坚定。 眼神也不再空洞枯竭。 谢安又郑重其事的问了他一句:“甚至需要你放弃眼下的一切,身份、尊贵,乃至将军?” 生死面前她本不该犹豫。 她吃了这么些年的苦,为的是活着,更是为了自由自在不再寄人篱下的活下去的。 身份、尊贵她都可以不要。 只要活下去,总有一日她还能亲手再挣回来。 可…… 耶律肃呢。 她因他的隐瞒算计而心生寒意、失望,甚至起了离别之心…… 她摒弃这些妄念,问道:“先生打算如何解我身上的蛊?” 谢安将她的犹豫不决看在眼中,也不劝她,只是事情说个清楚明白,剩下的就需要她自己想明白,“既有情欲蛊这类的毒蛊,自然也有绝情断念的毒,老夫打算剑走偏锋,以毒杀蛊。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极为凶险,最后虽能拔毒去蛊,但虽身子损伤极大……也有性命之危,我只能尽量护住夫人活下来,但毒也好,蛊也罢都是攻心的,即便活下来,身子定会损耗,与性情、脾性变化也会颇大。眼下还有些时日,夫人可仔细——” “不必。”夏宁毫不犹豫的开口,口齿清晰道:“就按先生说的法子办。” 她方才还在犹豫不决,这会儿倒是应得爽快。 谢安问了句:“不再想想了?” 夏宁露了分笑意,人都像是轻松了几分,语气稍软着,“不再想了,等到了才说。我只盼着……”只盼着绝情的毒能再狠些,或是干脆断了情,让她后半辈子就那么闲散逍遥的活下去才好。 她向来要强。 当年衡志韶要娶她为妾毁了亲口许下的承诺,她宁可为富商续弦也不去受那份恶心。 她曾给过耶律肃与自己一次机会,如今眼下,这些计算让她如鲠在喉,实在难以咽下。 借着绝情的毒,什么男人情爱,脱险后,她——都不愿意再要了。 谢安疑惑她忽然沉思不语,“只盼什么?” 夏宁回神,“无事,只有一事要请先生帮忙。” 谢安没由来的心里发毛,他最怕夏宁有事没事一句‘请先生帮忙’,这些年来,他帮了她多少忙,结果—— 哪一次揭露后都险些被将军打个半死。 这回小老头很想有骨气的拒绝,但对上学生哀求恳切的眼神,话到嘴边就变了味道:“你、且、说来听听——罢。” 夏宁感激,“这些事,请先生瞒着将军。” 谢安皱眉:“性命攸关,我下药的时机必须要苏楠最后一方药后,那时苏楠必定会察觉,也定会告知将军。” “至少瞒到那时也好。” 谢安仍不赞同,“老夫知道夫人心中多少还有芥蒂,但这些日子以来将军诸多行事都是为了救你,原来的法子既然无用了,将军理当要知晓新的治疗方法,有将军陪着夫人也教人安心些。” 夏宁挑眉,杏眸平静的望着人,“令谁安心?是苏先生与您,还是他?” 谢安一时噎住。 终究夏宁还是没把话彻底说开。 眼前的谢安前后帮她几回,但归根结底,他仍是耶律肃手底下的人。 这回连他都说了是兵行险招,一旦除了差错,谢安肯定不愿意独自承担责任,自然是要早早告诉耶律肃,好让他知晓。 到时即便出了问题,也不全在谢安一人身上。 谢先生待自己的好是因她是主子,亦是他的学生,再加上她也是府中唯一的女主人。 虽然外头谣言传的满天飞,但谢安已经知晓耶律肃的用心。 当着谢安的面,她实在不应当如此直言。 是她失了沉稳。 第204章 服药 夏宁柔软了语气,不似方才那般言语锋利,眸光也柔着:“如今他位高权重,太皇太后薨逝,宫中仰仗将军的事情颇多,我仍未到紧要时候,心中也有分寸。况且,在用最后方子时,苏楠定会将人请回来守着,到时先生再与将军说罢,现在就别令他分心了。” 谢安吃软不吃硬。 夏宁一求,他就同意了。 有谢安为他遮掩,夏宁安心了不少,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安排事情。 她不信自己会折在这一遭上。 却也怕鬼门关前溜了一圈,回来后性情大变,委屈了院子里的丫鬟们。 她待下人一向亲厚。 这些日子她脾气难伺候,小院里的气氛也压抑了,确实为难了她们。 在熬过汤药的药性后,夏宁便撑着精神,又是召外头的针线婆子进来量身裁衣,又是找金器玉石铺的掌柜们进来侍候。 周掌柜也在其中。 他新开的绒花铺子在京中生意不错。 夏宁许久没给他递过花样,但周掌柜却悄悄搭上了天青阁的红衫。 这回入府特地送来供她赏玩的几支绒花簪子,看着花样颜色,一看就是红衫喜爱的模样。 夏宁拿起一支花样大气的四梳金钗。 两朵浅粉橙色的花,五六瓣的花叶叠着,一朵大些,一朵小些,花旁长出四五片浅蓝色的细长形柳叶。 绒花压平了,捏在手中,泛着上等蚕丝线的光泽。 最为精妙之处则是在花瓣、叶片一圈上,用两根细细的金丝绞着镶了一圈。 粉蓝的花样看着不算精巧,甚至有些俗气,可金丝一加,大变模样。 尊贵上去了。 颜色用的又嫩又俏。 自然就招那些个身份贵重的年轻夫人、小姐喜欢。 连夏宁看着也爱极,拿着铜镜比划。 这是周掌柜在她成了将军夫人后头一次拜见,这会儿更是一箩筐的好话都往她身上砸。 夏宁比了下却未簪上,纤手轻轻撂下铜镜,无意问了句:“近一年里的绒花生意不大好做罢?” 绒花样式鲜艳颜色出挑。 这一年中先帝、太皇太后薨逝,京中的贵人们虽不用戴白,但也不适宜簪红戴绿。 绒花生意多少有些影响。 那些昂贵的款式自然不好卖。 周掌柜笑呵呵的应了声,“瞒不过夫人慧眼,高门里的生意却是有些艰难,但底下的收益还能过得去,等过了这些日子,小的还打算开个分店,离集市近些,铺面小些也无碍,就卖简单野趣的样式。” 夏宁自然点头说好。 又问了他每月的进账如何,簪娘有多少个了。 周掌柜一一答了。 关于分账的事情也早早准备好了。 可直到最后由一个嬷嬷送他出门,也没听这位主子问一句分账的事情。 他晃了晃脑袋,心想着到底是身份不同了,他这些收入自然瞧不上,转念又一想,似乎将军夫人提了句既然如今年景不好,不若先去江南买个小院,组个染坊出来,如今他们用的丝线都是从江南买来现成的,虽也能用,但每批次买的颜色不同,总有偏差,染色质量也层次不齐。 卖给寻常人家自然是足够了。 若卖给有脸面的,只会惹人笑话——人家用来绣衣裳的丝线,他们做了让人戴在头上,讲究些的贵人肯定不愿意戴。 周掌柜一想也觉得有道理。 只是盘院子、置办丝染坊又要花销不少。 这到底是东家的吩咐,周掌柜听了后多少有些心动,打算回去筹谋考量。 周掌柜走了后,夏宁便让几个丫鬟把得的簪子分了。 商人精明市侩,送来了十几件市面上见不着的簪子花样,可以赠些贵妇人,那些寻常讨彩头的簪子更多,用来赏下人正合适。 赏完了东西,夏宁又请嬷嬷安排,每年的忌日、清明,都要提醒她或是由熟识的人去给梅开、竹立扫墓上香。 随后又叮嘱春花关于陆圆的事情。 她没养育过孩子,但陆圆既然唤她一声干娘,她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最好。 她还拨出空盘点自己的嫁妆。 一本本厚厚的账本搬进来,看的她眼花缭乱,也不得不感慨一句,她如今可真有钱,庄子铺子院子田地也真不少。 这般忙碌着,像是身子好受了许多,夜里也睡得沉了些。 只是小院的丫鬟们背着她,气氛愈发凝重。 在丫鬟们看来,她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在安排……身后事。 三个丫鬟为此掉了不少眼泪,也不敢让夏宁发现。 而京城里,辅国公与白家小姐的传言越来越盛。 夏宁当着人面自然要醋上一醋,尤其是苏楠与谢安来时,她还会说一两句,“是否要多个妹妹进来了……” 然后‘背着’丫鬟们掉眼泪。 自这之后,苏楠请脉愈发谨慎,守在世安苑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夏宁将戏演的滴水不漏。 日子终于到了服用最后一副方子,苏楠与谢安一齐盯着她喝下去,又交代她:“夫人服用后可能会发热、难受、心绞痛等症状,我与谢前辈都会在旁边守着。夫人若真的撑不住,只管遣人来叫我们。” 夏宁颔首,精神还算不错,客客气气道了声谢,又请荷心带他们去旁边的屋子里歇息。 谢安并未急着离开,说是怕她会撑不住,提前帮她扎两针定定神。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后,谢安立刻从袖中拿出一个漆红的丸子给她。 “快快服下。” 夏宁接过了,凑在鼻尖轻嗅了下,“这里头加了多少毒蛇蝎虫呀,一股子腥臭味。”她还有心思打趣,指尖捏着丸子转着,“这般难闻的毒,这得嗅觉有问题的人才能毫无察觉的吃下去罢?” 谢安神情慌张的往外看了眼,压着嗓子催她:“快吃下去!” 苏楠还在外头叮嘱荷心。 这丸子他制的仓促,手边寻不到压制气味的药材。 一旦苏楠进来嗅到了,难免会令他生疑。 被他告状告诉将军,与他们主动告诉将军是两回事。 夏宁眯起眼笑了笑,捏着丸子塞入口中,丸子太大实在咽不下去,她嚼了两下咽下去,那腥臭难闻的气味让她趴在床边一阵干呕。 谢安急的跺脚,端来茶水递给她:“别吐出来!” 夏宁干呕的眼眶发红,连喝了两口茶也没压下去。 “夫人你小声些!别把人再给招回来!” 谢安留意着门口的动静,屋外传来荷心的询问声。 小老头清了清嗓子忙回了:“夫人有些晕针,无事。” 说完后,他又从桌上抓来一盘子蜜饯放到夏宁手边,“自上回半夜来了后,暗卫盯老夫盯得紧,所有的药渣都要一一翻查,你吐了这一时半会儿肯定制不成。” 夏宁含了一块蜜饯在口中,方才好些。 撑着胳膊直起身子,又捏着帕子拭去眼角的泪水,气息不稳着道:“雪音也前后来问我几回,好在过了今日后,就不需要再瞒着了。” 她仰着面,靠在迎枕上。 气息喘息的急促。 谢安号了脉,又探了探她的额头,才敛着袖子收回手,撸着山羊须,“最后一副药方用的都是猛药,药效已经开始起了,在难受之前,夫人先歇一会儿养养神。” 夏宁闭目养神。 谢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她身边离不得人,荷心又进来守在一旁,细心的替她擦拭汗水,掖好被褥。 本以为她多少会有些紧张难安。 可实际到了这一日,她只想着早些熬完。 熬完了,她才能为自己挣出来一条新的路可走。 不用再受毒蛊折磨,不用再日日缠绵病榻,成一个废人。 她能仗剑走天涯,亦能持酒不醉不归,亦能走出这一方小院…… 眼皮渐沉,坠入梦乡。 她被困在一个梦境中。 梦见在天青阁时她头一回来了月事,妈妈就端来一碗药汁让她服下,随后疼的她足足三日下不了床,小腹剧痛,身下的脏污怎么也止不住。 红衫姐姐那么强势的一个人,守着她垂泪。 夏宁问她为什么哭,明明她痛的死去活来还没哭呢。 红衫告诉她,这是毁女子身子的药,每月来月事时喝一碗,几年下来,身子就败了,再也不能怀孕生子。 夏宁听了后哭的特别大声,吓得红衫连忙去求妈妈叫大夫来。 大夫请来了没看出什么,就问她什么地方疼的厉害,除了小腹之外。 夏宁嚎啕大哭着说:之后每个月都要这么疼上三四日……我一想就……想哭…… 气的妈妈拿起鞭子就抽她和红衫。 说她们浪费她的诊金。 后来再来月事,或许是习惯了,又或许是当真没那么疼了,她再也没哭过。 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很少再觉得日子熬不下去。 可她被困在了梦中,眼泪怎么止不住了。 明明嬷嬷的鞭子没有落在她身上,她看着自己站在京郊小院里,抱着一顶斗篷同人说话,分明看见自己故作妩媚娇艳的笑容; 看见自己与一人执手走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 看见自己站在城门口,回首望去,有一人策马离去的背影; 看见自己与一人站在院中,耳边的声音朗朗沉稳有力; 看见红烛摇曳,他望着自己万般郑重的温柔…… 又看见自己躺在床上,一遍遍望着门口无人来的孤寂…… 胸口的剧痛逐渐鲜明。 生生将她从梦境中痛醒。 \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 第205章 本将军拿你们整个东罗皇室陪葬! 浑身虚汗淋漓,一张脸更是苍白如纸,毫无人气。 只是痛醒后她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裳,五指骨节凸起,手背上青筋迸现,瘦骨嶙峋。 急促的喘息声,脸颊淌下的冷汗,折磨着她本就虚弱不堪的身子。 “娘子!” “娘子!” “您怎么了!” 守在一旁的荷心扑了上来,彻底慌乱了心神。 夏宁脑中一片混沌不堪,视线紊乱,耳边是荷心急切的呼唤声,可眼前仍残留着梦中的一幕幕。 荷心的声音逐渐远去。 愈发清晰的是谢安的话语声。 …… “因爱生恨生怨,佐以方子催发,吐出心头毒蛊血,命就算保住了。” …… 她攥着胸口,五指指尖惨白。 胸中剧烈的疼痛几乎要将她撕裂。 直至温热的眼泪打湿床面,她心中的痛一分又叠加一分,坚韧如她,此时也撑不住这撕心裂肺的剧痛,痛的哼出声来。 眼泪肆虐。 可她仍死死压抑着喉咙中汹涌的呜咽声。 这幅模样吓到了荷心,荷心也跟着一起哭,手忙脚乱的扭头朝着外面叫着:“先生!谢先生!苏先生!快来啊!!!” 叫完后,她又扭过身去,不敢随意触碰夏宁。 哭着问:“娘子……娘子!您不要吓奴婢啊……娘子!” 夏宁挥开荷心要触碰她的手,被眼泪冲刷的疼痛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手腕上的南珠。 是她错了…… 错了! 她以为自己不会怨不会恨,以为自己足够狠心,足够理智! 可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是这么怨恨! 最初,是她死皮赖脸的抓住他,把他当做将自己逃出一条生路的绳索,死死的拽着,处心积虑、费尽心机的利用、算计他。 什么脾性,什么情趣,什么甜言蜜语,什么眼泪…… 统统都是假的! 后来她栽了进去。 她以为自己把控住了,即便他许下承诺,她仍不忘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她不敢全信他。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自己靠得住。 甚至在她以为耶律肃当真背叛了自己,甚至在她知道他又在算计自己时,她也足够冷静,能够撑过这一劫难。 只是会有些难受罢了。 熬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以为自己能熬得住,却没想到,自己当真恨了,当真怨了。 藏得这么好,几乎连自己都要被骗过去了。 不…… 不是这般! 她咬着牙槽,小心翼翼地喘息着,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牵扯起胸口剧痛。 她睁着眼睛,眼中血丝遍布。 若她自己能看见,就能发现自己眼底全部执拗到绝望的抵抗。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些都是药性使然! 她没有那么恨,更没有那么怨。 撑住、挺住、熬过去! 此时此刻,剧痛从胸口游走,映射至背,沿着背脊爬到脑袋,头疼欲裂,她的坚忍如同被最后一棵稻草压垮了,分崩离析。 她蜷缩在锦被之下,呻吟声痛苦的从唇边溢出。 口中生出浓烈的血腥气。 等到谢安与苏楠赶来,苏楠还未看见夏宁的模样,身旁的谢安已经冲了过去,见她牙关紧咬了,唇边溢出鲜血,低声咒骂一句不好,吓得荷心的身影晃了晃。 接着就看见谢安捏住她的牙关,扯了一团被褥角塞了进去。 苏楠也立刻赶来查看情况。 她昏睡了大半日,此时外头已近黄昏。 她醒来后痛成这幅模样,应当……快结束了…… 苏楠的脸色愈发难看。 谢安余光瞥见苏楠一脸不妙的表情,连忙扯了他到一旁去说话,还不忘叮嘱荷心:“盯紧了!别叫她再咬了舌头!” 荷心掉着眼泪应下。 谢安盯着苏楠,语气严肃问道:“在她精神没撑住之前,她的身子先要撑不住了!这药效究竟要到什么时候过去?” 苏楠的眼神虚了一瞬。 谢安就知道不妙了! “你瞒了什么?!”谢安按住自己的手,这才没拽起这小辈的衣襟,仍保持住了前辈的风范。 苏楠的神情挣扎着,“这会儿应该心头毒血要吐出来了……可夫人的状态像是……聚不起心头毒血……吐不出……最后一剂猛药就成了……折磨她的毒药……” 果真如此。 寻常的解法不起效。 只是…… 谢安沉下声,忽然低声询问:“解毒失败,若以毒除蛊,以断情毒弑情欲蛊,又如何?” 苏楠早已心绪慌乱彻底失防。 他在这些日子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可夫人的种种表现却又不像失败,再加上情欲蛊他实在没替人解过,夫人的情况迫在眉睫,他便在最后一个方子里下了猛药。 倘若解毒失败,那他……也别活了。 公主是不会再让他活下去的。 这会儿听见谢安提起以毒除蛊时,立即回道:“绝情断念的毒伤身太过为下下——” 话还未说完,苏楠才猛地惊察,瞪着眼睛:“前辈说——情欲蛊?你都知道了?!” 谢安刚要开口,守着的荷心失声惊叫:“娘子!” 两人齐齐回头。 夏宁已疼的受不住昏死过去。 谢安的反应最快,上去号脉探鼻息,脸色凝重,手上的动作毫不停顿犹豫,从带来的药箱里找出银针扎针。 落针准而快。 苏楠也缓了过来,正要去命人端来提神的汤药,以防万一,这些用得上的汤药早早就在药炉上煮着,屋子外传来嬷嬷的声音,“将军!您可是回来了……娘子她……” 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进入屋内。 卷入一阵阵寒气。 耶律肃身上的孝衣已脱去,这段时间在宫中料理太皇太后的丧事,周旋在朝中纷乱的权势之中,即便是他也难掩眼下的疲倦。 素来冷冽寒沉的眼神,平添了沧桑的倦色。 他急切的步子在进入内室看见昏厥过去的夏宁后,心陡然沉了下去,那一刹那,浑身的血液冰冷。 “夏宁……”他启唇,竟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正是在开口后,他才迅速冷静下来。 苏楠恰好与耶律肃对上,他脸色实在有些难看,愣了下才想起来要拱手行礼,“将军——” 声线不稳。 耶律肃压根没看他,越过苏楠,看着在谢安的扎针下,夏宁眉心紧蹙着哼着,极为痛苦,他才问道:“现下状况如何?” 在耶律肃犀利的视线扫去时,苏楠已虚的噗通一声跪下去。 “最后一副汤药大半日前就用了下去,熬到现在毒蛊血应当要吐出来了,但夫人至今……迟迟没有动静……” 他说的艰难。 耶律肃听得眼神愈发森冷。 他还未开口,谢安头也不回地吼:“安提神的汤药!快!” “滚去拿!”耶律肃冷声斥了苏楠一句。 昏迷的夏宁这会儿忽然痉挛起来,谢安一个人根本压不住,荷心压着她的腿硬生生被踹开了,后脑勺磕上小几的桌角,顿时眼前一片晕眩,竟是爬都爬不起来。 谢安急的满头都是冷汗,恨声骂人时,从身后靠近一人,将谢安拨开,强而有力的一手扣住夏宁胡乱挥舞的胳膊压在腹肚上,另一只手压住她踢踹的腿。 任凭她眯着眼扭动着身体,也挣扎不了半分。 谢安一回头,看见耶律肃的脸色,心中一惊,“将……” 耶律肃寒声打断:“继续下针。” 谢安不再顾着虚礼,拔下手上的银针,转而在头上落针。 随着银针一根根扎下去,痛苦的痉挛逐渐缓解,回复平静,而这会儿静静躺着的夏宁,却毫无一丝生气,气息孱弱的连胸膛的起伏都薄弱的微不可查。 耶律肃松开了扣着的腿、手腕,但手却没有从她的手腕上离开。 他牢牢地盯着夏宁的脸。 指腹抵在她的手腕内侧,摸到了微弱的脉搏才觉得安心一些。 迟迟不敢松开。 苏楠取了汤药回来后,谢安拔了银针,也不借着耶律肃的手,亲自上手,强行灌了四五勺,在她脖子处上下按两下被迫吞下。 最后拔毒的方子也好,断情的毒也好,这会儿都是最难熬的时候。 也最忌人昏死过去。 一旦昏了过去,若是发作了一旦撑不住,很可能就醒不过来。 所以在扎针、灌药后,夏宁就醒了起来。 胸口的剧痛仍未缓解,甚至比方才更甚。 只是头疼好了些。 她视线模糊不清,耳边砰砰两道膝盖砸在地上的声响,她听见苏楠的声音响起:“将军恕罪!是我疏忽——呃——” 她透过模糊不堪的视线,隐约看见一个人背影堵在苏楠的面前,声音冷的要弑人:“当初图赫尔是如何答应我的?!夏宁再出任何状况,本将军拿你们整个东罗皇室陪葬!” 威胁狠厉。 仿佛恨极怒极。 可听在夏宁的耳中,只觉得万分讽刺。 果然啊…… 是图赫尔…… 那就是在……南境外城时他就知道了…… 她的性命,她的生死危机,他竟然瞒着自己这么久……久到自己都快不行了……都还是她自己猜出来的…… 而这个瞒着她的男人,不久前还口口声声承诺她。 ‘青山长河,不离不弃’ 讽刺—— 讽刺至极! 她想要忍住口中的腥甜,可胸口剧痛,稍微一动就痛的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栗。 谢安与苏楠深深伏在地上,无人敢抬头。 还是夏宁的气息乱了,耶律肃才察觉她醒了过来。 在他触及她通红的双目时,他眼中瞬间燃起无法抑制喜悦,他甩开拽起的苏楠,回到床前,双手竟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护在她的身边,冷冽的眉目化为无限的柔色,口吻慎之又慎,“不怕,我回来了。” 第206章 青山长河不离不弃,见鬼去吧! 夏宁吃力的扬起视线,蠕动着嘴唇,她方才不小心咬破了舌,唇边残留着一丝干涸的血渍,一动,口中的腥甜翻滚。 她却像是察觉不到这份痛,嘴角扯了扯,“我……不怕。” 一边说着,一边朝他伸出了手,手掌蜷起拢住。 耶律肃连忙将她的手裹住,抵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的手指落在她的脸颊上,似乎想要挑起她汗湿的碎发。 夏宁不动,任由他触碰自己。 眼神逐渐冷漠,强撑着胸口的痛,也不愿在他面前露一份软弱,“您……算计的……当真……成功……啊……” 她说的断断续续,极为艰难。 却教耶律肃愣住。 夏宁的手掌被他拢在胸前,她指尖微动,攥住他的衣料,发现他身上的衣料竟是比她的指尖还要冷。 寒意顺着指尖,滑至心尖。 她迎上耶律肃的视线,眼中渗出丝丝冷色,拼着心中的痛不欲生,和着满口的血腥味:“您如愿以偿了……令我恨您……怨您……驱我体内……情欲蛊……从南境那时……起?当真是……辛苦您……了……” 夏宁的视线过于明晰。 竟是令耶律肃短暂的心虚。 他的视线立刻朝身后扫去,沉冷着声音咄咄逼人:“苏楠!” 苏楠闻言,立刻磕头请罪:“将军明察,我不曾向夫人透露!” 脑袋磕的砰砰响。 这位在夏宁面前高大儒雅的先生,到了耶律肃面前甚至连自尊都彻底舍了。 跪在苏楠身边的谢安颤了颤,落入耶律肃眼中,他眯起眼:“谢安你来说!她体内的情欲蛊究竟如何了!” 他量苏楠也没有这个胆量敢随意透露。 那就只有谢安。 耶律肃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意。 谢安伏在地上,即便看不到耶律肃的眼神,背后也腾起一股寒气。 他心知躲不过了,硬着头皮答道:“禀将军,夫人早几日察觉身子有异样,我亦觉得夫人症状不似噬心蛊……再加上最近京中传言……便寻到情欲蛊这一毒蛊……且、且——” 耶律肃的杀意涌起,逼得谢安不敢继续说下去。 只伏在地上,一把年纪的小老头,瘦弱的背脊微微颤栗着。 豆大的冷汗洇湿了跟前的地面。 “且什么?”耶律肃的眼神冷的似是淬了毒。 “且……”接话的不是谢安,而是夏宁,她一开口,耶律肃便已回首,只是一时眸色没有之前那么温柔。 她在嘴唇干裂,掀动一下,就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来。 “且……知道除……情欲蛊,需因爱生恨……逼出……心头毒蛊血……方好……我只当自己……不恨你……不怨你……便请谢先生……给我了一味毒药……” 她的声音又轻又缓。 仿佛一个恍神,就能错过。 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最后三个字却让耶律肃眼底方寸大乱,他扣住夏宁的手腕,每一个字从口中吐出都紧紧绷着:“你、吃了什么?”他狠狠扭头,视线剐向跪着的谢安,嗓音狠厉:“谢安,你来说!” 他甚至连逼迫都不敢冲着夏宁。 谢安的额头死死抵在石板上:“是断情毒……” 耶律肃的身子微不可查地晃了晃,他迅速回神,“何时!” “就在……我喝下……最后一副汤药……后……”夏宁昂着头,看着他僵直的背影逐渐转了过来,剧痛撕裂的胸口许是痛到极致了,此时竟是生出一股快感,“你……此时……才着急……了?呵……” 耶律肃眼底涌起动荡,转眼就被压了下去,他护着她抵在自己胸口的手,声音中夹杂着轻微的颤意,“我不怪你,是我擅作主张瞒着你,只要你能活下去……” 胸中撕裂的痛感滞缓了一瞬。 她深深望入他的眼底。 清晰的看见他眼中的自己冷漠狰狞的面庞。 可一下瞬,胸中骤然膨胀出恨意。 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如此煎熬! 他凭什么还能做出这一副深情的嘴脸! 明明一切都是他导致的—— 为何他不恨?不痛? 她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竟是支撑着自己孱弱的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摇摇欲坠。 耶律肃伸手想要扶住,却被她挥开。 她挥开的力气并不大,只要他想,完全可以无视,可耶律肃仍是收回了自己的手,不再触碰她。 又是这般…… 又是这幅迟来的深情…… 厌恶的情绪绷至极限,她一张口,胸口的血腥气翻涌着,她死死压着,不令这些血腥气上涌,可代价就是剧痛,几欲要撕裂她胸膛的剧痛。 “你早就知道……江南苏先生……是我杜撰……偏还要……送来一个……苏楠……使我猜忌……使我疑心……一切就如你……所愿……等我解了情欲蛊……你再哄哄我……就能揭过这些……是么?” 耶律肃静静的听她说,心中开始不安。 果不其然,她冷笑一声,“可我……不愿意要了……” 他神情骤变,“夏宁!” 用力的抓住她抵在胸前的手,妄图紧紧束缚住她。 而她的神情愈发狠绝,眼中遍布绝情,干涸的双唇染上了血丝,“你既不要我的真心……那我……也不愿……继续爱慕您……” “夏宁——”耶律肃看着从唇边溢出的鲜血,伸手想要拭去,触及她厌恶的眼神。 胸中的疼痛快要击溃她的理智。 可她仍不放。 眼中的恨意浓烈。 “什么……青山长河……不离不弃……咳……” “夏宁!” 胸痛爆发,喉头一股腥甜涌了出来,她再难压抑。 吐出一口乌黑的毒血。 身后的苏楠惊呼出声:“吐出来了!毒蛊血吐出来了!夫人有救了!!” 耶律肃眉间尚未来得及染上喜色。 抵在他胸前的手猝然收回,他低头看去。 是夏宁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南珠手串从胸前滑落,沿着坠落,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轻响,紧接着,耳边是夏宁冷漠至极的声音:“见鬼……去罢……” 耶律肃的心一颤,急忙看去。 撑着身子的胳膊脱力,她的身子跌入被褥之中,嘴角挂着快意的冷笑。 眼中的厌恶、恨意也在她的冷笑之中逐渐褪去。 耶律肃彻底慌了,他将她抱起揽在怀中,嘴唇颤栗着,轻轻贴在她额上,声音沙哑:“你应我的,携手至白首,夏宁,你不可不作数……” 被他搂在怀中的人身躯冰冷。 她甚至都没有力气挣开他。 只是在听见这句话时,她冷笑一声,迎上他彻底失了分寸的眸光,心中那些恨意、怨愤、不甘,在逐渐消弭,是断情毒在生效了么。 “夏宁……” “夏宁……” “夏宁!!!” 可任凭他如何唤她的名字,他都能察觉,夏宁眼中的恨意就一丝丝消失,甚至连冷漠都在消失。 直到她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他紧紧抱着她瘦弱的身躯,几乎要将她勒入骨肉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才传来一道谨慎、胆怯的声音:“将军……夫人才除蛊,身子尚虚弱着……请容老夫诊治……” 耶律肃的身影才动了动,怀中的夏宁他仍没有松开。 他缓缓开口,声音暗哑,“断情毒服用后会如何?” 谢安的额头深深磕在地上,心脏剧烈跳动的几乎要蹿出喉咙口,他万万没有想到夏宁在得知了将军的计划后除毒拔蛊仍会生效,明明夏宁表现的那么冷静,打死他都没想到,最后一步竟然……成功了…… 可断情毒也喂下去了。 谢安简直想死。 他恨不得把头扎进石板里,“断情毒本是用来以毒杀蛊……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策……只是夫人体内蛊已除……断情毒便会使人断情绝念……执念越深……见效越大……” 他小心翼翼的措辞。 也架不住屋子里汩汩寒气。 本以为自己大劫难逃,却听见耶律肃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会再伤及她性命,是吗?” 谢安将这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连忙回道:“不会不会,断情毒生效后便不会再伤及夫人性命,只是今后……情念……要再续……只怕……艰难……” 谢安不敢将话说的太死。 人一但断情绝念,这一生怕是都要无情无念。 七情六欲。 情爱当先。 夏宁生生压着那一口毒蛊血撑到最后,可见她心中执念之深,越深,断的则越痛、越彻底。 耶律肃的胳膊松开些力度。 他伸手,轻轻拂过她冰凉的脸颊,眼中缱绻浓郁。 指腹拂过她的眉目,鼻尖,嘴唇,最后又流连在她的眼梢。 这双眼善骗人,还能伤人。 但一切还来得及…… 只要她还活着。 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 耶律肃眸中的缱绻变得深邃,仿佛像是沉进暗黑的深海之中,抚摸着她眉梢的动作却愈发温柔。 眸中冷,手中的柔。 反差之大,令人畏惧。 谢安伏在地上,听见了模糊不清的声音。 “青山……长河……不离不弃……阿宁……不是你一人……说了算的……” 可那声音之中,也分明有隐隐的哽咽声。 她的决绝、冷漠,如同一把利刃,狠狠扎透了他的心脏。 第207章 你何时才会醒来 夏宁的身子早已虚弱不堪,虽之前仔细养过一段时间,但底子孱弱,怎能安然无恙的熬过来? 拔毒除蛊再加上断情毒对夏宁的伤害,比想象中的更为严重些。 耶律肃发了大怒。 将苏楠打了个半死不活遣回东罗。 因谢安留着还有用,这一顿板子暂且记着,留到夏宁康复后再执行,也算是耶律肃看中他,周全了谢安的面子。 而夏宁的情况也着实不容乐观。 自吐出毒蛊血后,她陷入昏迷迟迟未醒,身子已虚弱到了极致。 偏底子实在虚弱,虚不受补,空有昂贵的药材不能用上,只得循序渐进,可这效果来的实在是慢,愁的谢安头发都白了。 不知不觉,夏宁已昏睡两个多月。 寒冬渐去,暖春悄然而至。 世安苑里一片绿意盎然,却无人敢喜春。 耶律肃忙于朝政,每日早早入宫,但不论多晚,每晚总会回府,睡在夏宁身侧。 若回来的早些,夏宁的贴身事务他皆不假手于人,一应亲力亲为。 世安苑里除了春色悄然攀上枝头外,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明明院子里住着不少人,但整日里静悄悄的。 仅有陆圆闹出些不大不小的动静,但春花也格外留心着,不让他在世安苑里嬉闹,唯恐撞上将军得一顿训斥。 世安苑外,每一日是平静的。 耶律肃接下辅国公一职,也意味着以新帝为首的推武平文的改革开启了。 太皇太后停灵出殡后,因丧事而搁置的科举武试一事再一次被提上议程,朝廷的文官人人自危。 偌大一个朝廷,能拨出来的俸禄自是有一个数。 武将多了,文官自然得少些,多少为武将腾出些位置来。 可谁都不愿下去。 朝廷权势暗潮涌动。 在朝会上,御书房内吵了足有小半个月后,甚至还有不长眼的雇人刺杀耶律肃,他直接命暗卫将人头扔进雇主的房中。 科举武试终于定了下来。 定下来的这一日,耶律肃得以早回府一次。 屋中,丫鬟们早就被他遣了下去。 他坐在床边,手中绞干一块柔软的帕子,动作轻柔的替她擦拭面颊,又洗净帕子后,仔仔细细的擦拭手指。 这些侍候人的事情,他做的愈发顺手细致。 也在这两个月里,他习惯了与她说两句外头的事情。 屋中烛火敞亮,将屋子照的恍如白昼。 却又极静。 明明是初春的季节,屋子里因这份寂静,显得有些阴冷。 耶律肃低沉松弛的嗓音响起时,屋中才多了一份人气。 他垂着视线,用帕子轻轻擦拭她的掌心,“宋太傅底下的那帮蠢货吓破了胆子,不再使绊,武试一事总算是通过了,今日我也得以喘一口气。只是今后更忙,所有规章条陈都需要重新拟定,这几十年下来,武将的考核评级调任都需要仔细修改。眼看着四月边境又要换防,西疆最近又不算太安稳,京中武将缺人缺的厉害,小皇帝也算是知道了真的无人可用,又求到我这边来。” “楚、李两家有心愿去南境守上三年五载再回来,有了军功,即便他们是我的人,官职也能往上提一提,陆圆今后投军,除陆元亦在军中的声望外,再加上楚李两家尽心扶持,他自己再争气些,定能在军中站稳脚跟。 “今次换防,楚李二人随我同去,恰好能把傅崇换回来,谢安前几日寻来一个偏方,或许能辅助傅崇早日恢复。” “武试虽已定下,但几十年崇文抑武的影响之下,又能选出来多少堪用之才?” “在新一辈长起来之前,仍需这些人撑着。” 说完了枯燥的政事后,耶律肃又清洗了一次帕子,拉起她另一只手擦拭,“安宜郡主的帖子都下了两回,邀你一同去打马球……” 话音忽然顿了顿,他的视线从指尖滑向她安睡的面庞。 嗓音沉涩着,问道:“你何时才会醒来?” 噼啪—— 仅有烛泪爆裂声响起。 安睡的女子闭着眉目,浅色的唇合起,像是睡得正好。 仿佛下一瞬,就能掀开眼睑,露出一双浅笑吟吟杏眸,娇软着嗓音唤他‘夫君’。 沉睡的人,连眼睫都不曾动一下。 耶律肃自嘲的勾了勾嘴角。 独坐在床前的背影,尽管屋中烛火通明,却怎么也驱逐不了浑身的孤寂。 许久后,他才将帕子放回铜盆之中,再次开口时,语气透着温柔宠溺,“我不催你,你只管好好歇息。” 这一句话,也注定得不到回答。 这两个月以来,他都快习惯这份安静,幻化成一把利刃,悄无声息的,反反复复割开愈合的伤疤。 刀刀见血。 却如何都要不了他的性命。 而他也心甘情愿的如此折磨自己。 他伸手帮她掖好薄被,这才起身去洗漱,过后又回到床边,将她抱到内侧躺下,在被子下触碰到她身躯时,耶律肃短暂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抹欣喜之色。 她的身子比昨日要暖和了些。 就这一个细微的变化,令他欣喜了许久都不舍得入眠。 只是躺在一侧守着她,闭目养神。 耶律肃睡眠极浅,再加上这一夜他几乎未眠,时不时伸手触摸下她的体温,方才安心继续闭目养神。 院外响起细微的动静后,他彻底醒来。 如今他身居辅国公一职,每日的朝会都需参加,每日天未亮就要起身洗漱。 侍候的荷心只需要将水提进来即刻。 耶律肃鲜少用下人服侍。 待他穿上朝服出门时,荷心在门外跪送。 今日,耶律肃抬脚经过她面前时,忽然停下脚步,视线落在她身上,语气一如初春凌晨的寒气,冻彻骨髓:“入春后天气渐暖,将屋子里夫人用的换成薄被,仔细照顾着,别出了汗捂出痱子。” 自娘子昏睡以来,将军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 从身边走过,惊起一阵寒气,教人瑟瑟发抖。 这会儿,荷心吓得脑袋一片空白,甚至连他说了什么都来不及去细想,只垂着脑袋,颤颤巍巍应道:“是,将军。” 在耶律肃离开后,荷心才扶着门框站起来。 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 初春的冷风一吹,冻的她一个激灵,这才彻底醒了神,细想将军的吩咐。 自娘子昏迷不醒后,她身上总是不暖和。 谢先生也没法子,只说是心血不足,气血虚弱导致的,只能慢慢将气血养起来。 娘子屋子里的炭火半个月才撤了。 如今天虽然暖和了,可娘子的手脚仍是凉凉的,他们怎敢随意增减,若是寒气入侵可如何是好。 荷心打定了注意,打算等谢先生来时问一问。 在门口站了会儿后,天光微凉,圆哥儿的屋子里传来起身的动静。 许是知道了将军已出门,动静便大了些。 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声音过后,紧闭的门扇被推开,圆哥儿像是一个小炮仗似的跑到荷心跟前,昂着白胖胖的脸蛋,奶声奶气的问道:“荷心姐姐,今日我能去看看干娘么?” 圆哥儿在世安苑里养了快有半年,个子像是高了一些。 说话口齿也愈发清楚。 奶生生的,端着似模似样的规矩,格外招人喜爱。 荷心蹲下身,伸手替他理了下衣裳,柔声道:“自然可以,娘子知道圆哥儿每日都去看她,心中一定欢喜。” 陆圆听了后,抿起嘴角,笑着摇头晃脑。 荷心站起身,看向落后一步才从屋子里追出来的春花,“稍会儿再进去罢,将军交代今日要换屋子里的薄被,待屋子忙停了你们再进来,带着圆哥儿先去用早食罢。” 春花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红了红。 招的荷心也险些忍不住。 她稳了稳,才赶走二人进屋去侍候。 早上夏宁的洗漱一应由耶律肃做了,而荷心每日都需替她翻身、通发,更换床褥,睡久了总有些潮气。 只是昏睡中的人身子沉,荷心一人做不了,需雪音一同来帮忙。 雪音进来时,瞧见荷心翻出来的薄被,问了句:“今日要换薄被吗?可有问过谢先生了?” 荷心见了她先唤一声‘雪音姐姐’后,方答:“将军今日出门前同我说的,我也不敢问将军,现将薄被翻出来,等谢先生来请过平安脉后问一声是否妥当。” 雪音听见后,眼神诧异了下。 荷心手上忙着检查检查,也不曾注意到她。 雪音快步走到床边,探入被子里一摸,里面竟然比昨日暖了许多。 甚至掌心中还有些许薄薄黏湿的汗意。 雪音便将她的胳膊从被褥中拿了出来,撂下一句‘我去寻谢先生来’后,匆匆离开。 荷心啊?了声,才直起腰身,就只能看见雪音离去的背影。 她小声嘟囔了句,看见夏宁的胳膊露在外面,心中存疑,正要上前时,瞧见搁在被子外的手指动了一下。 荷心的眼睛瞬间睁大,扑倒床边。 当真又看见了手指轻轻牵动了一下。 那一刹那,荷心的眼泪立刻从眼眶中涌出来,她迫不及待的看向夏宁沉睡的面庞,眼泪冲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娘子,您是要醒了么?” 她擦了眼泪,立刻叫了在院外洒扫的暖柚去请谢先生来。 第208章 只怕这醒来,还不如不醒来 这边暖柚出了世安苑,才走到一半就遇上了赶来的谢安与雪音。 魏娣背着药箱跟在后头。 雪音见暖柚神色慌张,问了句:“院里出何事了?” 暖柚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是、是荷心姐、姐,叫我、我来的!只、只说速速请、请先生去、瞧瞧!” 在这几个丫鬟里,荷心还算稳重。 眼下她急差遣了暖柚来,自己仍守在世安苑里,说不准是夏宁真出了什么事情。 雪音细想了一刻,侧过身,对着谢安福了福身,言语平静道:“先生,冒犯了。” 小老头还没反应来,还在琢磨着这几日脉象平稳,夏宁还能出什么事。 下一瞬—— “啊——!!!!” 雪音已经将人背在身后,脚下速如疾风掠过。 几个跳跃,背着人的身影已消失在暖柚、魏娣视野之中。 仅有小老头叫破嗓子的声音模糊的传来。 暖柚一时看呆了。 魏娣看的双眼冒光。 雪音姐姐也太厉害了罢! 等到雪音一路背着谢安翻墙入室,直至进了正室里,才蹲下身将谢先生放下来,吓得正伏在床前小声啜泣掉眼泪的荷心愣住,竟是连哭都忘记了。 “这是——” “你哭什么?” 两人的声音撞个正着。 接着便是谢安气的跳脚骂人,一头乱糟糟的发更凌乱了:“你这个小姑娘家怎么回事!!!这是觉着老夫这些日子寿命被吓得还不够短是吗!!!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雪音垂着手站在一旁默默听着,等他骂完后才抬起眉眼,平静问道:“劳先生去看看夏娘子。” 看! 他又没说不看! 谢安一口气堵住胸中,骂骂咧咧说了句:“药箱还没来看甚!” 嘴上虽这么骂着,但仍走到床前,扫了眼荷心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一边问着,一边打量夏宁的脸色。 这些日子静养着,面色好转了些,不再如两个月前那般气死沉沉。 伸手正打算号脉时,荷心抽泣着道:“方才我看见娘子的手动了!”似是还担心自己说的不够明确,荷心捧起夏宁的手掌,几乎要递到谢安眼前,语气分外激动道:“就这只手的第三指!动了两下!我亲眼看见的!先生!” 谢安不得不后仰些,才得以避免这丫鬟把手指戳进他的眼睛里。 他翻了个白眼,将荷心的胳膊推开些,“你家夫人又不是一睡不醒了,何至于此,快放下去,让老夫把脉。” 荷心窘红着脸,连忙将手腕轻轻放下。 往常谢安来请平安脉时,她都在身后候着。 这会儿却寸步不离,死死盯着。 谢安无奈的扯了下嘴角。 他弯下腰号脉,微蹙的眉心挑了挑。 恰好魏娣也提着药箱一路小跑着进屋。 谢安取了银针,在她腕上眉心各扎下两针,见她指尖当真轻微的抬了抬,眼睫也跟着颤了颤。 喜得守在一旁的丫鬟又掉了几滴眼泪。 却又碍于谢安在问诊,压抑着连一个气音儿都不敢透出来,生怕打扰了他。 谢安拔了银针,也跟着长长松口气,“好了好了,总算是要熬到头了。” 荷心的眼泪涌出,用帕子捂着唇,哽咽着问道:“先生,娘子真要醒来了?” 谢安收起药箱,随手交给魏娣,看见自己的徒弟眼眶也跟着红了,站外屋子里的暖柚哭成了泪人儿,雪音也神情动容,只是在谢安看去时,掩饰般的偏过视线,故作冷漠之态。 他难得给了一次准话,“也就这几日了,快了。” 荷心闻言,眼泪满腮,“多谢先生。” 说着深深蹲福一礼、 谢安也不避开,大大方方的受了下来。 待她站起身后,才道:“这几日务必小心照顾着,切不可掉以轻心。” 荷心正色应了下来。 雪音与暖柚前后出了屋子。 暖柚急着要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嬷嬷、春花与圆哥儿。 而雪音则是去寻暗卫。 如今世安苑中事关夏娘子的事,不论大小,都需及时告知将军。 谢安坐到桌旁去写方子,交给魏娣去抓药熬煮。 又听见荷心守在床边,口中喋喋不休的念着:“菩萨保佑苍天保佑真人保佑我家娘子平平安安醒来……”一边念着,一边双手合十。 这教谢安想起了一事。 京郊小院的正室里的墙上也曾摆着香案,墙上供着三幅画。 他捋着胡须摇头无奈一笑,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 接着又看见荷心起身来问他:“奴婢请教先生一事,今日将军吩咐奴婢将娘子的被褥换成薄被可妥当?” “不妨事。” 荷心这才安心,又回到床边去守着。 换被褥需等着谢先生走了后,再叫来雪音才能换成。 她守在床边,把夏宁放在外面的手塞进被子里,兀自嘟囔了声:“难怪将军让换了薄被,今日娘子身上暖了许多。” 她说的无意,但谢安却听出了旁的意思来。 谢安状似无意的随口问道:“将军每晚都会回来看你家娘子再回前院去睡?” 荷心答道:“将军这些日子常常到半夜才回来,待回来后娘子的身边事都不允许奴婢们沾手,都是将军亲自来的,夜里也歇在这屋子里。” 这间屋子里仅有一张床。 谢安却沉默了。 荷心不由得紧张起来,“先生?” 谢安看向仍在昏迷的夏宁,眉心微蹙起,低声叹了句:“只怕这醒来……还不如不醒来……” 这话将荷心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脸霎时都白了:“先生?!” 一声惊呼,谢安这才回神。 他笑呵呵的摆了摆手,笑的是难得一见的慈祥:“老夫胡言乱语,姑娘别往心里去,”说着话音一转,又仔细吩咐了几句:“这几日她身边都离不了人,一旦醒来,不论何时务必立刻来叫我,记住了吗?” 荷心仍有疑虑,可谢安却不肯再多说。 在这之后,世安苑里高兴了四五日。 甚至连将军府里的气氛都轻松了几分。 圆哥儿得知夏宁快醒来后,每日早早的就起床来请安,甚至都不怕正面撞上令他畏惧三分的耶律肃,绷着小脸一本正经的请安,手中还抓着一朵从后院里摘来的迎春花。 然后将花簪在夏宁鬓边。 耶律肃头一次见时,皱着眉,眼神多少有些不悦。 小小一个孩子,才多少岁就知道给女子簪花。 今后可还得了。 耶律肃开始反思,是否最近疏于指点楚磊、李元这两个孩子,纵的他们整日里都只顾着陪陆圆疯玩,打算回头敲打楚李两家。 倒也不曾阻止陆圆。 他想起,夏宁也是爱这些野趣的。 只是,那一丛迎春花眼看着都快被圆哥儿薅秃了,夏宁仍未未醒。 将军府里的气氛比之前还要压抑。 世安苑中尤甚。 耶律肃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冷的骇人,甚至连嬷嬷都吃了挂落。 日子悄然进入四月。 草长莺飞。 耶律肃呈上的边境换防与更替南境驻地将军的折子总算被敲定了下来,此次力求速去速回,京中大事堆积如山,朝中的文官个个都盯着耶律肃这一党,耶律肃实在无法离开太久。 若非京中实在无人能担此重任,耶律肃也不愿意在这时候离开京城。 也或许是因为离京一事迫在眉睫,整个朝廷都察觉到辅国公这些日子脾气暴躁的很,稍有不慎就是一顿训斥,若无事,恨不得饶他三尺远。 人都躲着他,可事情却仍需解决。 他回府的时辰也越来越晚。 这一晚更是半夜才回,替夏宁擦洗,自己洗漱后在床边坐下,想要躺下歇息,看了眼屋子里的铜壶滴漏,睡不到一个时辰又要起来,索性不睡了。 他坐在床边,手探入被子里,力度恰好的沿着夏宁的小腿往上捏着。 眉眼垂着,敛去白日里示人的冷冽气息,语气透出些慵懒。 眸光不经意便柔和了下来。 他的温柔,在她面前,早已不再掩饰。 屋子里,伴随着寂静,他的声音缓缓响起,与她说着朝中的琐事。 “科举武试定了下来,本该落在礼部头上,礼部推脱说接连两场国丧下来,且还要准备今年五月的祭天求雨,明年的科举文试,实在拨不出人手规整科举武试。分给吏部,吏部也不愿意轻易接手,说陛下即位后,文武百官的考核调任一事尚未理清楚。” “这帮文官又开始想方设法拖延,小皇帝头一次被如此下脸,气的脸都红了,险些在朝廷上骂人,下去后被衡志韶批了,在我跟前哭了起来,说再这样下去明年边境换防没人去,他就把吏部、礼部的人统统排进去。” 说着说着,他摇头失笑一声,“这些话被传到宋太傅的耳中,揪着他上了一个时辰的君臣之道,我给他出了个主意——” 他的话音突兀的顿住。 他正好按到了她的胳膊。 察觉到胳膊动了动。 他停下按捏,转而握住她的手,单手将她的手掌包裹在掌心里,轻轻拉起,抵在自己胸口,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眸光温柔,却也添一份涩然,“阿宁,又来空讨我欢……” \b\b\b\b\b\b\b\b 第209章 你我早已成婚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视线停住,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在他目光之中,鸦黑密集如羽扇的眼睫极为细微的上下颤抖着,上眼睑下的眼珠轻微错动。 漆黑的羽扇掀起。 羽扇之下,便是一双漆黑的杏眸。 将将醒来时,她的眼瞳无神、涣散,虚晃了几下后,眼中才凝聚起几缕光,只是眼睑仍无力的垂着。 透着虚弱。 耶律肃不敢大声言语,前倾身子,冷冽的眼中盛开欢喜之色,握着她的手愈发温柔,抚在她脸上的手掌紧紧贴上她的脸颊。 目光从欢喜,转为炙热。 “你醒——” “你是……谁?” 她细弱的声音响起,轻而易举的就止住了耶律肃的欣喜。 夏宁眉间轻轻蹙起,略显着苍白的唇轻启,就不开口的嗓音嘶哑的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音都像是在干枯的木头上用力的拉扯发出的声响。 她的眸中映出耶律肃凝滞在脸上的欣喜。 片刻后,她缓缓眨了眨眼,眉目也跟着舒展了,沙哑着说了句:“是你……” 语气平淡。 甚至连眼神都无比平静。 不见恨,不见怒,更不是她掩藏心绪的刻意无视。 这份平静,更像是她只看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足以令她在意,更不足以牵动她的情绪。 她坦然的与他对视。 在陷入长达三个月的昏迷之前,她双目怨恨,控诉着他的算计,宣泄着她的绝望,撂下狠话,说不愿再与他不离不弃。 再次醒来后,她如此平静冷漠。 他的视线紧紧盯着她的表情,手上的僵硬悄然泄露他的情绪。 他甚至感受到在心底骤然裂开了一个无法忽视的洞穴,汩汩冷风从洞穴里贯穿而过。 断情毒,是它发挥了作用? 明明是她费尽心机,一步步挤入他的心中,为他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细细密密的将他罩在其中,令他动心动情。 他如她所愿,将她迎入将军府,给她一生一世的许诺。 什么权势、民声,他皆不要了。 不惜以整个南延为筹谋,逼迫皇祖母同意她成为自己的妻子。 他险些曾失去过她一次,是他亲手将她从西疆人的手中把她抢了回来,所以她的谎言,她的过去,她的那些藏在心中的退路,他统统都不在乎了。 只要她活着,在自己身边好好的活着。 可现在,她却说:这一切她都不要了。 她已拉他入局,如今岂容她说不要就不要? 恼怒在心间冒头,在显露出来之前,他选择短暂逃离。 否则,他怕自己会不择手段,再一次伤害她。 离开屋子后,耶律肃传来暗卫,命暗卫去请谢安前来,告知夫人已经醒来。 暗卫只负责在屋外监视,并不会监视屋内的情况,更何况是在将军也在屋内的情况,暗卫更不敢监视,连个动静都不敢留意。 冷不防听见将军说,夫人醒来了,便是连单膝跪在地上的暗卫也意外了一瞬。 但很快应下,悄无声息的隐匿去身影。 耶律肃站在廊下,此时天光微亮,缓缓驱逐黑暗。 望着天边薄薄的日光,他丝毫感受不到暖意。 反而周身冰凉。 这份凉意,直达心底。 也正是这份寒意,令他逐渐冷静下来。 断情毒,能断人情。 可人心复杂,情爱难言。 能断,又如何不能再长? 她是因他为了除毒拔蛊而算计才恼了,从今往后,她性命无虞,他不再对她遮掩隐瞒,就如她昏迷时,他统统都告知于她。 再耐心些。 再温柔些。 一月不成那便一年,一年不成那便十年,乃至今后的年年岁岁—— 只要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等到耶律肃再度回屋内,他点燃了火折子,将内室里的所有蜡烛、油灯统统点燃。 明晃晃的烛火亮的有些刺眼。 夏宁久不见光,眯起眼睛,视线偏向内侧,避开刺目的光亮。 耶律肃护着一盏油灯,油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后,他才在床边坐下。 外头寒气重。 他在外头呆了许久,即便在屋内走了一圈,可身上的寒气仍残留了些。 见夏宁眉心蹙了蹙,他敏锐的察觉,往后坐了些,眉目与语气都透着与他冷冽的面庞不符的温和,“身上有无不适?” 夏宁仍偏着视线,面庞上是浓倦的困色,“困。” 方才说了几句话后,才发觉嗓子刺痛。 此时惜字如金。 态度也倦倦的。 耶律肃仿佛不在意她的冷漠敷衍,待身上的寒气散尽后,伸手将她肩旁的被子掖好,“我以派人去寻谢安来,等他看过后再睡,听话,嗯?” 男人的嗓音沉而温柔,还有些深夜不眠的暗哑。 可在夏宁的耳中,却勾不起一丝波澜。 她疲于回答。 只觉得他有些聒噪。 甚至连应付都疲懒。 她的沉默,反而令他愈发关切,他伸长了胳膊,粗粝的指腹触及她的脸颊,夏宁藏在被褥下的手指动了下,接着,他微热的掌心贴了上来,嗓音仍带着致命的温柔:“都睡了这么久了,还没睡够么。” 在清冷外貌之下的温柔本该是致命的。 夏宁却偏开了脑袋,视线转动,冷漠的看着他伸来的手掌。 耶律肃看着她的疏离排斥,温柔不变。 “你我早已成婚。” 言下之意,肢体的触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不该避开。 夏宁眼中划过厌恶,她这才扬起视线,仍是那副安静、冷漠的眼神,“我都记得,”她语气沙哑,情绪平铺直叙,不见波澜,顿了顿,似乎还在斟酌用词,“昏迷之前的每一件事,我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 她——都记得。 即便耶律肃早已猜到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断情毒的药效,可真当她以冷漠来直面自己,心底的洞穴似乎又扩了一厘。 贯穿的冷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 堵在胸口,濒临窒息感。 他年少时就上了战场,负伤无数,鬼门关前徘徊不知多少回,此刻胸口的痛感却令他陌生。 屋外传来落地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呼哧呼哧的急喘。 谢安从暗卫的背上翻下来,一弯腰,险些呕出来。 这些人的速度一个赛一个快! 险些要把他的肠子颠出来了! 谢安站在屋外,脸色难看的发白,却还不忘整了整发髻衣裳后,才敲响了门,得了里面人的应允后,才推门进入。 夏宁已然醒来。 谢安行至床边,见她朝自己看来,虚弱的脸上拈出一份笑意,谢安也打从心底露出一份欣慰来。 可算是醒来了! 总算是醒来了! 再不醒来他的头发都要愁秃了! 谢安松了口,刚要开口时,身后陡然袭来一股寒气,谢安这才想起件极为要紧的事来,不敢再分神,连忙蹲下身号脉。 脉象只是有些体虚之症。 昏睡了近三个月,不虚才怪。 仔细上一段时日就好。 又看了夏宁的面色、舌苔,他才站起身,拱手向着耶律肃回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夫人脉象平稳,只是身子多少有些虚弱,之后温和进补便可无碍!” 谢安回禀的一脸喜气,语气如释重负。 耶律肃听了后,脸色也略有缓和,颔首道:“今夜辛苦先生了。” 谢安内心大喜,脸上却表现得诚惶诚恐:“此乃老夫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二字!” 不打他板子就更不辛苦了! 谢安的声音大了些,也叫外头听见了动静。 这一夜,世安苑中并不安稳。 暗卫进出,屋子门扇开开合合,旁人察觉不到,暗卫出声的雪音却不会察觉不到。 她起了身,把荷心也惊动了起来。 荷心点了蜡烛一起来,连带着把隔壁屋子的嬷嬷也吵醒了。 等几人来到了院子里,天色将明未明,院子静的落针可闻,谢安的声音自然也传入了她们的耳中。 难免有欣喜落泪的声音。 屋子里疲倦的将要睡着的夏宁听见了动静后,反而清醒了几分,自醒来后神色淡淡的眼底腾起明晰的欣喜,浮在苍白的脸上,那么明艳显眼。 “是嬷嬷她们在外头么?快让他们进来容我见一面!” 甚至连她的眼神也明亮了起来。 印入耶律肃的眼中,分外刺目。 屋内的气氛悄然压抑。 谢安还愁脱不了身,这会儿正想借口出去,还未开口,后背又是一股寒意袭来,他提了口气,一脸遗憾的看向夏宁,劝道:“夫人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应当好好休息才是,要见人难免要落泪欢喜休息不得。” 小老头说的真情实意。 似是真为夏宁着想。 夏宁扬来视线,眼梢下压了些,同他笑了笑,应了声好,接着便道:“先生的断情毒当真好用。” 谢安:……嘶!!! 这死丫头!!! 过河拆桥啊! 若不是将军还在场,小老头气的恨不得跳起来教训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忐忑了一阵后,身后的将军才开口让他退下。 谢安提起药箱,头也不回立刻离开。 耶律肃不允许她见人,夏宁也不强求。 此时他强,她弱。 人今晚见不到,明日照样能见,实在不值当为了这种小事与他争执。 把谢安坑了一把后,心中一阵舒畅,这会儿实在累的撑不住精神,闭上眼沉沉歇了。 夏宁歇的干脆,甚至连看都不曾看一眼他。 耶律肃眼底暗色翻涌,最终被理智压下。 他弯下腰,目光几近贪恋的看着她沉睡的模样,克制的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这才是第一日,他不应当心急。 他们,来日方长。 第210章 你又想走? 第二日,夏宁醒来的消息传遍整个将军府。 嬷嬷与丫鬟们是最先知道的,在耶律肃离府上朝后,只留荷心一人在屋子里守着,其他人都在屋外的廊下候着。 一步也不敢离开。 生怕错过了自家娘子醒来。 连陆圆都不惦记着要寻楚磊李元玩耍,乖乖地牵着春花的手,也守在廊下。 春花劝着说,外头冷的厉害,咱们回屋去等好么?等娘子醒来后,雪音姐姐会立刻告诉我们的。 圆哥儿怎么都不肯。 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口,声音稚嫩,却咬字清晰,小大人模样般:“我要等干娘……”说着,眼眶微微泛红,小孩子的眼泪说来就来,“圆哥儿想干娘了……” 却也真挚的教人心软。 春花不舍得再劝他,握紧了他的手,道:“好,咱们一齐等着娘子醒来。” 嬷嬷听见后,也走到陆圆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嬷嬷也想娘子了,圆哥儿陪着咱们一并等着,等娘子醒来后就能看见每一个人。” 圆哥儿这才裂开嘴笑了。 夏宁身子仍虚弱的很,夜里的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 守在外头的得了荷心的通传后才进去。 嬷嬷率先走到床边,蹲下身来,目光慈爱的仔仔细细打量了她好几遍,似是笑,上了年纪后,眼梢的皱纹层层叠叠,即便是微胖福相的脸型,这一眼看去,竟是比夏宁记忆中老了许多。 鬓角霜白。 不变的,只有她身上那一股干净的皂角气味。 夏宁半靠着坐在床边,朝她露出一个轻软的笑容。 “嬷嬷……” 她嗓音沙哑,眉眼间的神色也娇弱虚软。 惹人怜惜。 嬷嬷眼眶发了红,眼中氤氲起水雾来,听她这般撒娇似的唤自己,心中的心疼活像是止不住的洪水涌了出来,她伸手轻轻握住夏宁的手,语气微微哽咽着:“娘子吃尽了苦头,今后、今后定是苦尽甘来!什么邪祟病痛,见了娘子也统统要绕着道走!” 她说的霸道,眉目飞扬。 引得夏宁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气息孱弱着:“托嬷嬷……吉言……” 但这一句话说着,她胸脯便起伏急促的喘息着。 看着愈发让嬷嬷心疼了。 曾经的娘子舞的一手好剑,在梅花桩上灵活自如,打起趣来神采飞扬……可这短短一年内,娘子吃了多少苦,收了多少罪…… 这一回更是昏睡这么久。 身子虚弱至此。 眉间连一丝哀怨都见不着。 嬷嬷连忙松了手,将头歪到一边去,抽出帕子压在眼梢。 嬷嬷率先绷不住了,其他丫鬟又如何撑得住? 个个都捏着帕子无声落泪。 陆圆也被感染了,小孩子哭的最为真情实感,眼眶一红,两侧嘴角往下一压,委委屈屈的扑在床边上,大颗大颗的眼泪往外涌。 却还不忘用手拉住夏宁的手指,“干娘……圆哥儿……想……你了……你、你都理圆哥儿……呜呜呜……” 最开始还小声哭着,接着一边哭一边说,后来许是越想越委屈,哭声彻底止不住了。 夏宁心疼他,却实在没力气哄他,只能叫了声春花。 结果一看春花哭的也没比圆哥儿好多少。 夏宁扫了眼一屋子的哭脸,也就雪音还算稳得住,只是神色略有动容。 夏宁叹了口气,挑着眉,气音薄弱的问了句:“不然……我再睡会儿……等你们……哭完了……再说?” 嬷嬷这才止住了些,擦干了腮上眼泪,“怪我不好,招来这一屋子姑娘的眼泪,娘子可不能睡,姑娘们、圆哥儿都盼着您想着您呢。”说着,她又转头看了眼身后丫鬟们,“快都别哭了,娘子好了是喜事,把眼泪擦擦。” 劝完了姑娘们,嬷嬷又去劝哭的最认真委屈的陆圆。 嬷嬷捏着帕子干净的一角,温柔的擦拭他脸上的泪花,和蔼慈祥的低声哄着:“圆哥儿乖啊,不哭了。你不是说等娘子醒来,要打一套拳法给娘子看看么?” 嚎啕的哭声有所收敛。 圆哥儿眼睛红红的看向夏宁。 夏宁立马露出期待的眼神。 圆哥儿有了鼓励,也就大大方方的打起拳法。 他个头小,又长得肉墩墩的,原以为打起拳来会摇摇晃晃一副招人可爱的模样,却没想到一招一式颇有神韵。 年纪虽小,气势薄弱,可骨子带着的那股劲,却异样明显。 这时,夏宁才觉得,陆圆当真不愧是陆元亦的儿子。 或许多年之后,他也不会辜负耶律肃对他的期许。 打完拳后,众人纷纷鼓掌。 陆圆收势抱拳,鼻尖上已冒出汗珠。 脸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漆黑闪亮。 还似模似样的说了句:“献丑了。” 奶声奶气还未全然褪去,竟都会说献丑了,夏宁嘴角的笑容止不住,春花见状,便说了陆圆最近种种优异表现。 夸得圆哥儿鼻子都快翘起来了。 夏宁清了清嗓子,慈爱的着看他,语气柔弱无害:“圆哥儿最近……可有向干爹……请安?” 前一瞬还笑的摇头晃脑的小人猛一下僵住。 那模样实在生动有趣。 “噗——” 夏宁忍不住笑出了声。 于是,一屋子的人也跟着笑了,这次连雪音也没忍住,嘴角高高扬起。 谢安进来时,嬷嬷正抱起陆圆低声哄他,又用眼神制止几个丫鬟不准在笑,生怕又把他给招惹哭了。 春花前去开门,见了礼唤道:“谢先生安,我家娘子今日已醒来了。” 谢安脸色冷着点头,一瘸一拐的进了屋子。 春花张了张嘴,像是想问,却又止住了。 偏进了屋子后,陆圆见了谢安,奶生生问了句:“先生,您脚受伤了么?”吓得嬷嬷想要拦住都来不及了,连忙用眼神示意春花将圆哥儿抱出去。 谢先生可是府医,偌大将军府中人人都尊他一声先生。 除了将军外,谁还能轻易罚得了他? 春花把圆哥儿抱出去后,嬷嬷浅福一礼:“先生这些日子辛劳,童言无忌,还请先生莫往心里去。” 这算是周全了谢安的脸面。 嬷嬷终究年纪大些,知道这位府医颇要几分面子。 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让将军罚了,但看得出来不代表能直接戳穿他说出来。 小老头冷着的脸色才好转了一分,轻呵了一声:“嬷嬷严重了,老夫这等人,如何敢置主子的气。” 分明时不领嬷嬷的情。 嬷嬷尴尬的笑了一笑,带着丫鬟们纷纷退了出去,只留一个荷心贴身侍候。 可嬷嬷前脚出门,荷心也被夏宁赶了出去。 谢安这会儿一看见她屏退下人就怕,脸色沉的更加明显,竟是连一个好脸色都不给夏宁看。 夏宁将他恨不得想要避得远远的心思看的清清楚楚。 眼神扫了眼谢安的身子,道:“先生不便……我就……不请先生……坐了……” 谢安铁了心不愿与她多说废话。 惜字如金,“夫人伸手。” 夏宁瞥了瞥嘴角,才将手伸出去。 把脉结束后,他说了四字‘养着,无碍’,起身就要出去,生怕迟一步又要被她留着说一些话来动摇他心思。 夏宁等他走了两步后才开口留人,“先生。” 谢安想要无视,又走了一步后仍是回头,小老头一脸警惕的回首看她:“夫人还有什么事?若是还要谢断情毒一事,大可不必。” 夏宁勾了勾唇,并未回答,而是撑着胳膊端正的坐起,双手拱着,向谢安端端正正的躬身谢礼:“学生谢……先生救命……之恩……” 她如此郑重其事,倒是让想逃的谢安生出了一份愧疚。 不由得站直身子,抿了抿唇,似是下定了决心才回她一句:“救你的并非是断情毒,而是苏楠最后一剂方子。” 夏宁抬起头,杏眸中眸光微闪,身子有些脱离的往后倒去,靠回垫起的迎枕之上,“您知道我要谢您什么。” 小老头瞪了一眼,白花花的山羊须抖了抖,转身想走,却又折回来,眉头锁死,“你这么做又是为何?断情毒之前尚有回寰的余地,你当时应当察觉苏楠的药方是有效的,为何不开口同我说?断情毒伤人更伤己,盘踞在心的情要连根拔断有多伤身,今后需要多少时间去养才能养回来?!当时明明已有活路,夫人何苦这般折腾自己的身子!” 她的这位先生,是当真关心她。 夏宁柔声回道:“千人千面,断情毒于先生……而言我这伤人伤己,于我而言……这是机会……” 她偏了视线,看向敞开了半扇的窗外。 语气平静,提及过往,她眉目安静,不见一丝涟漪。 “我也曾想……安安稳稳的被……困在后宅之中……只围着……一个男人而转……可我这人啊……情之一字,眼中再容不得……沙子……那些东西不要了……既然有机会……断的干脆……受些苦……也是值得的……” 谢安眉心狠狠一跳,“你又——”才开口说了两个字,急急压低嗓音,“你又想走?这回老夫说什么都不会再帮你了!” 夏宁收回视线,莞尔一笑,“好。” 应得这般爽快,教谢安一脸狐疑,心中更是不安。 可不愿多事问上一句。 当初他就是心软多问了几句,就着了她的道!被她说的心软了!这一次将军是真的动了怒,再帮她一下,自己命都要不保了。 不帮了! 打死都不帮了! 第211章 照顾妻子是为夫的责任 在谢安离开后,嬷嬷端来一碗稠稠的粥汤侍候她喝下,接着就是一碗黑浸浸的汤药,偏生她躺了快三个多月,肠胃吃不得甜嘴的蜜饯果脯一类,一碗喝下去,苦的她眉头直皱,嬷嬷在剩下的粥汤里加了一勺白糖,这才没让她吐出来。 喝了汤药容易瞌睡。 谢安临走前也吩咐了他们,这大半个月需静养多睡。 嬷嬷深知夏宁是个爱听热闹的,怕荷心等人侍候时管不住她,便亲自守着夏宁,连圆哥儿都不允许进来。 见她睡下后,自己才端着碗勺离开,换荷心在一旁守着。 直到傍晚时分,圆哥儿从外头回来,院子闹出些动静,夏宁才醒了过来。 荷心见她醒了,凑上前些轻声问道:“娘子醒了,是否要用些夕食?嬷嬷炖了薄粥,用的是去岁新碾的米,又糯又香。” 谢先生说,第一顿后若无异样,第二顿开始便能用些薄粥。 夏宁颔首,荷心唤了暖柚送进来。 今日她精神又好了些,手上有些力气了,自然不愿意继续让丫鬟们喂着吃,拿了一个炕桌,自己则靠在垫的高高的迎枕上,慢吞吞的吃着。 她将暖柚与荷心都留了下来,让她们学学这三个月里外头的趣闻。 二人绝口不提白家小姐的事情。 她们久居后宅,传入后宅的趣闻实在不多。 说了几件后,荷心才想起一事来,语气也利落了许多:“娘子,还有一事忘说了,郡主娘娘的帖子送来两回了,今日又递进来一封,门房收了才送过来。” 夏宁有了点兴趣,放下白瓷勺,接了句:“拿来我瞧瞧。” 荷心起身正要去拿,暖柚压了压她的手背,小声道:“你坐着陪娘子,我去取来。” 帖子很快取来。 暖柚又拿了一盏油灯站在一旁,正好照在炕桌上。 夏宁翻了三封帖子,第一封还算正常些,说春暖花开,打马球的季节已经来了,邀她一同下场去。 第二封颇有微词,问她为何不回帖子,是否身上不爽利? 第三封已是满纸怨念横生,看的夏宁发笑。 看来安宜郡主热情好客并非是场面话,而是真心与人交好,换作旁人,一封帖子得不到回信,哪里还会寄第二封、第三封。 虽后面两封怨念颇深,但最后都在担心她身体如何。 冲着这份关切,待她好了些能出门后,头一人就要去见郡主。 她问了两个丫鬟自己病倒一事,外面是如何传的。 荷心想答,却在听见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后立刻闭了口。 两个丫鬟都不似方才那般与她闲聊,神情看着多少有些紧张。 等院外的脚步声至门外。 暖柚与荷心悄然后退了一步。 夏宁不再为难他们,把帖子交给暖柚,叮嘱道:“记得明日提醒我给郡主回帖子,莫要忘了。” 暖柚垂着头接过帖子。 房门推开。 暖柚拿帖子的手抖了下,似是怕极了耶律肃。 “奴婢……记住了……” 暖柚性子本就软绵内敛,这会儿话音颤颤巍巍的,怕的不行。 夏宁视线柔和的看向床前的两个丫鬟,嗓音仍有些沙哑,但她的话语间的亲善,使人如沐春风般,“这些都扯了罢,下去记得同嬷嬷说一声,这粥极好,若再甜些,那就更好了。” 前脚进了门的耶律肃恰好听见她这一段话。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丫鬟举着一盏油灯,晕黄的烛火罩在夏宁的脸上,笼着她如画般的眉眼,杏眸中流淌着柔和之色。 灯下美人,无需精致首饰、锦绣衣裳。 便已自成一派风情。 可这抹柔色,在丫鬟退下,她抬眸看见来时,逐渐冷却,悄无声息的化为淡漠。 于他而言却是锋利的银针。 毫不留情的在他胸口扎下去。 不见血,却知细微的痛感。 夏宁遣了她们下去。 两个丫鬟匆匆路过他身边,耶律肃忽然改了主意,冷声问道:“侍候夫人用过水了么?” 荷心急忙止步,躬身答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楚些:“回将军,夫人睡至傍晚才醒,尚未来得及用水。” “夫人胃口如何?” 荷心虽怕他,这三个月里,世安苑里的人没少吃挂落,但答得也格外仔细,“回将军,夫人晌午用了半碗米汤,傍晚醒来后又用了大半碗薄粥,谢先生开的汤药一日只吃一次,晌午时就用了。” 耶律肃略颔首,“把谢安开的方子拿来,再备水来。” 听见这一句话后,荷心与暖柚忙应下,转身离开。 她这一顿夕食用的慢,窗外染上了夜色。 屋子里昏暗不明。 耶律肃也不用下人动手,自己打着火折子点亮了屋子里的蜡烛,烛火一明,瞬间就亮堂了许多。 也把他的模样照的清晰。 耶律肃今日下朝后就赶去了郊外军营,在军营呆了大半日就赶着打马回府。 最近快有一个月没下过雨了,一路扬尘,褐黄的尘土落在衣服、靴子上,这会儿在屋子里走动一圈,细细的黄土纷纷扬起。 夏宁掩着唇轻咳了一声。 躺了近三个月,连夏宁都觉得自己身子无比娇气。 耶律肃听见后朝她看来,眸光温和着问道:“呛着你了?” “还好。” 她眼神虽淡,但语气听着还算缓和,不像昨晚那样冷漠伤人。 这细微的变化,就让耶律肃的脸色愈发柔和,几乎是哄着她道:“我先去更衣,等会儿洒些水降尘,明日若天气好了,咱们挪出去晒晒太阳,屋子里让人清扫一遍,尘土也就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又添两字,“可好?” 夏宁的视线动了动,这才看向他。 在记忆之中,两人大婚之后,他待自己都不曾这般轻声细语。 这会儿她听着看着,只觉得隔着一层东西,他的温柔、关切,她统统感受不到,看着他只觉得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这份自持,叫她有些高兴。 心里高兴,面上不由得带出来了些。 “好。”她颔首。 耶律肃眼神愣了一瞬,眼中划过喜悦。 丫鬟们进屋送水,他收回视线,往隔间走去,他一进隔间,雪团子就蹿了进来,夏宁许久不见雪团子,本来都有些发懒了,一见雪团子精神登时好了不少。 她压着嗓子喵叫了一声,拦住了雪团子往隔间去的步子。 雪团子睁着一双金黄的圆瞳,歪了下脑袋,尾巴小幅度的甩着,像是在质问她:你叫住我作甚。 被耶律肃养的久了,它那副孤傲高冷的气势愈发明显。 只可惜啊…… 夏宁啧啧摇了下头。 “被人养的这般尊贵,却是个喜欢偷窥的小色猫。” 雪团子听不懂人言,但像是能听得懂语气。 也不急着往隔间走了,回着头冲她狠狠地喵叫了声。 夏宁抬起手虚掩着唇,呀了声,“莫不是当真思春了?”雪团子是只小母猫。 这会儿雪团子炸毛了,喵叫的声音更大。 把耶律肃都引了出来。 他一出来,在夏宁面前张牙舞爪的白猫瞬间就耷拉下耳朵,猫脸委屈的走到他脚边,轻轻蹭着。 看的夏宁目瞪口呆。 耶律肃飞快看了眼夏宁的脸色,见她神色多变眼神生动,嘴角微微扬起,脚上轻轻在雪团子的肚子轻踢了一下,嗓音低沉着道:“小东西,再敢进隔间一次,直接将你扔出去。” 雪团子委屈极了,喵呜喵呜蹭着他。 等不到耶律肃抱它,尾巴也不甩了,背影落寞的走了出去。 夏宁看得出神,雪团子离开的时候他正在往地下洒水,一时未察觉到耶律肃走到床边。 等她回神,他已从铜盆里拧干了一块帕子,拉起夏宁搭在薄被上的手,正要擦拭。 帕子在沾上她皮肤的那一瞬,夏宁立刻抽手。 眉心微蹙着,语气冷了下来:“唤荷心进来侍候即可。” 她的眼神并不是厌恶、排斥,而是疏离,不喜无关紧要的人触碰亲近她。 比起疏离,在这一刻,耶律肃竟是希望,在她眼中看见的是厌恶。 他在心底自嘲了声。 语气低声柔和,但手上的动作却一如他性格之中暗藏的强势,直接扣住夏宁的手腕,使着帕子仔细擦拭她的手掌、指缝,“这些日子也做惯了。” 男女力气悬殊。 更何况是如今虚弱的夏宁。 她挣扎了下发现挣脱不了后便不再折腾自己,而是平静的同他说:“你不必如此。” “哗啦——” 耶律肃将帕子压入铜盆里,清洗拧干后,又扣住她另一手擦拭,语气温柔不变,“你是我妻,照顾妻子是为夫的责任。” 夏宁看了他一眼,干脆闭上眼,任由他侍候自己。 这些事,他当真是做惯了的。 前后换了三次水,端来了三个铜盆。 他擦拭的动作力度刚好,帕子上的水温也恰到好处,在床上睡了一日,难免有些湿气汗意,虽不打紧,但擦拭过后浑身舒爽,她靠着引枕愈发下滑,整个人懒散的窝在里面。 困意袭来。 当被褥掀开,他的胳膊进来时,夏宁困得并未太在意。 下一瞬,夏宁猛地困意散尽,搁在锦被上的手压住,上身竖起,她起的太快,一时心脏猛跳个不停,视线戒备:“出去。” 她声音极冷。 眼神犀利。 \u0010\u0010\u0010\u0010\u0010\u0010\u0010\u0010\u0010\u0010\u0010\u0010\u0010\u0010\u0010\u0010 第212章 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 在夏宁的制止下,他的手不再往前探去。 隔着温热湿濡的帕子,贴在她的腰间,再往下探去,就要扯下她的寝衣,她压得更紧些。 耶律肃停下动作,语气还是那么温和,“如今天气热了,你躺着一日不动,不用水就这么睡会不适的。” 浓墨般的眼瞳,深邃的看不见底。 表面上浮着温柔关切之色。 可底下究竟是什么情绪,夏宁根本不愿意去细究。 她语气愈发疏离,“我唤丫鬟进——”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耶律肃轻描淡写的打断,“你当真愿意让她们来侍候你……”他的视线往她压着的手背处扫去,眼神再一次挑起,似乎夹杂了些打趣之意,“这些事?” 夏宁眼底的冷漠微凝。 她自然不愿意。 当初在小院里,她甚至都不愿让梅开竹立二人侍候她这些,更不用提如今的荷心等人。 这些私密之事,实在难以让人代劳。 她宁愿忍一晚,明日自己有了些力气后再自行清理。 一夜不用水也不会要了她的命。 她刚要开口,耶律肃已伸手,将她压在被面上的手拉开,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的就将她的手攥在掌心包裹起来,而在薄被下的手又进了一步。 夏宁皱眉,下意识加紧双腿,“我说了不必!” 嗓音不禁拔高了些。 对于她的恼怒,耶律肃的态度意外沉稳,不见丝毫恼怒,“我们仍是夫妇。” 夫妇又如何? 她早已对他断情。 迟早一日,她也会与他和离。 她眉心紧蹙不展,语气也愈发不耐烦:“我不曾失忆,将军用不着如此反复提醒我。” 她的恼怒、不悦,耶律肃通通看入眼中。 他竟还觉得欢喜。 娇嗔怒骂的夏宁眉宇间的神色生动,望着他是不再如一滩波澜不惊的死水,能泛起一丝丝涟漪。 如今只有这些一丝丝,假以时日,涟漪终成波澜。 耶律肃的语气不变,可说出口的话愈发臊人:“既夫人不曾失忆,应当也能记起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眼下只是用些水,很快就好。” 夏宁眉头越皱越紧。 心中烦躁渐起。 她飞快扬眸,那些刺耳的话快要说出口时,无意撞上了耶律肃的眼神,四目交触,她敏锐的查到了一事—— 她自小在勾栏长大。 撩拨调情的手段深谙于心、融入血肉。 耶律肃已知她断了情,如此反复招惹自己,说些令自己恼怒的话、做些令她排斥的事情,一如她当年计算他一般,惹他恼怒、惩罚她,一次或许没多少效果,可次数多了,她总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一旦有了痕迹,她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也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啊…… 这些手段,早就是她用过的伎俩。 夏宁忽然就释怀了。 既然他愿意放低姿态侍候自己就随他去,自己当真了才是输了。 夏宁收起脸上的薄怒,嘴角勾了个不咸不淡的笑,漫不经心的的说了句:“那就劳烦了。” 她态度转的太快。 又变回了疏离的冷漠。 薄被下捏着帕子的手陡然收紧,他从薄被下收回手,五指用的劲大了些,骨节明显凸起,教人瞧得清楚。 夏宁的视线不经意在他收回去的手背上撇了下。 眼神多少透了点轻慢之意。 两人情浓时这些事情做起来自然水到渠成,现在他们之间生了嫌隙,他还能放下姿态侍候她? 她收回视线,垂着眉睫,觉得煞是无趣,打算歇下。 却听见耶律肃说了一句:“帕子冷了。” 夏宁眼神微动,嘴角绷直了些。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且她也知道耶律肃故意这么做多少是存了计算她的心思,自己索性坦荡接受。 男人的手再一次探入薄被之下。 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丝毫未妨碍他的动作。 褪下寝衣,力道适中擦拭。 途中又换了一次帕子。 微微有些发烫的帕子抵在她紧闭的腿间受了阻碍,耶律肃掀起眼,嗓音听着有些沉,“分开些,乖。” 夏宁垂着的眉睫扇了扇,嘴角绷的更直。 她纵然脸皮厚,对耶律肃当真是断了情,可这些事与情不情的无关,她白皙的脸颊上生出不自然的红晕。 他又来催她。 手又往前进了寸。 “听话,”他压着声哄着,“很快就好了。” 夏宁觉得自己应下来就是个错误,可骑虎难下,闭了闭眼,任他动作。 她偏首,露出一截红了的耳垂。 嘴唇抿着。 这些娇羞、妩媚的神态,却这般自然。 令他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女子根本没有未服下断情毒。 耶律肃收回帕子,扔进铜盆中,端着起身去隔间收拾自己。 夏宁重新躺下,窝进迎枕堆里。 脸上的红晕已经退去,眼底的神情却未完全平复下来。 这几个月里,他也如今晚这般为自己清洗擦拭? 每日如此? 她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不再想这些事后,夏宁很快又睡着了。 只是将将入睡时,睡眠尚浅,耶律肃一动她,她就醒来了,只是多少有迷糊,人也不太清醒,口齿呢喃着问道:“你又要做什么……” 语气惺忪柔软的厉害。 眉眼也不似清醒时那么冷淡。 这份不设防的纯粹,令耶律肃的眸色暖了起来,他抱起夏宁,动作轻柔的把她挪到床里侧去,一边替她盖上薄被,一边低声解释:“明日上朝起得早,你睡在外侧容易吵醒。” 夏宁嫌他聒噪,睡着时更不掩藏自己的心思,翻了身背对他,说了句:“那便不要睡这儿了……” 说完后,呼吸深绵长了起来。 没有看见耶律肃听见这句话后冷下来的眼神。 可须臾后,他又过来,手指在她脸颊轻轻捏了下,低沉道:“你倒是狠心。” 夏宁睡得安逸,根本不会回答他。 耶律肃在她身边躺下,展臂把她拥在怀中,这才合眼。 这一觉,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朝廷朝臣的明褒暗贬,推行崇武平文政策的受阻,尚不能独当一面的新帝仍需尽心竭力的辅佐,军中繁琐杂事,一件件堆叠起来,压在他身上,沉重的像一座山。 即便是他,亦会觉得疲乏。 半个月就要起程前往边境换防,在他离京的这些日子,他都能想到夏宁要做什么事。 罢了。 之后的事情再说。 他挥开杂念,抱着怀中的女子,沉沉睡去。 耶律肃体温比夏宁高出不少,如今已到了四月里,夏宁被他紧紧环在胸前,睡到半夜热的几乎要出汗,挣扎了下,非但没有挣扎出去,反而被耶律肃提着身子转了过去。 大手压在她的后脑勺上贴在自己胸前,另一只大手落在腰窝处收紧。 “阿宁……别闹了……” 两人就这么睡到了第二日。 夏宁是被热醒的,脸颊被闷的热扑扑的。 她愣了下。 闷? 一睁开眼,眼前却是耶律肃结实的胸膛。 许是她的脸正好贴在胸前蹭了蹭,寝衣衣襟交叠处被蹭开了,露出结实的胸肌。 她皱眉,这人昨晚不是说要去上朝。 夏宁撑起胳膊,越过他的身子,看了眼屋子里的铜壶滴漏,早已过了时辰。 她动作不小,耶律肃自然被吵醒了。 睁开眼,目光透着惺忪慵懒,嗓音带着睡醒后的沙哑声,“醒了?” 夏宁用胳膊隔开两人间的距离,应了声嗯。 一夜过后,她的态度又冷了下来。 在气氛有些沉寂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咕噜噜……” “咕噜……” 耶律肃才染了些的冷色瞬间消失殆尽,眼神无奈又宠溺的看她,“我去拿早食进来,”他撑着胳膊正要下床去,却在床前回眸,逆着光,他的眉眼温柔的似乎要将人溺在其中,“甜粥可好?” “好。” 即便她的语气淡淡的,似乎也没影响耶律肃的好心情。 丫鬟们早早就起来候着了。 嬷嬷的小厨房更是早早的准备了早食。 可都过了将军平日里出门上朝的时间,也没听见主屋里有动静。 世安苑里的人哪里敢催? 嬷嬷去寻赵刚,可赵刚也不敢催啊,也不太想去催。 将军前儿个晚上几乎是一夜没怎么合眼,白天宫里、军营两地跑,昨晚好不容易好好休息上一觉。 耗到实在快来不及时,赵刚才去敲了门。 敲了三下,里面仍没有动静,他就不再敲了,老神在在的抱着剑去世安苑外守着去。 世安苑众人:赵侍卫你别走啊—— 可屋子里的主子都睡着,她们也不敢喧哗,只派了荷心一个人去问。 等到日头爬的都老高了,屋子里才传来起身的动静,荷心等人急忙捧着铜盆帕子等物进去侍候。 夏宁睡得出了一身汗,依旧不让荷心贴身侍候,只让她绞干帕子递给她。 擦洗洗漱后,又换了一床被褥,她才靠坐着歇下来。 暖柚与雪音将东西收出去后,只留一个荷心守着她,荷心一见她就露出几分喜色来。 喜得夏宁也跟着忍俊不禁,“你瞧着我这么开心是怎么了?” 荷心揪着帕子,被揭穿后有些面红,含糊着道,“奴婢见娘子气色又好了些,忍不住就高兴起来。” \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 第213章 娘子的事情将军一向喜欢亲力亲为 夏宁的喜色更甚,直接笑出了声,眼眸弯着,赞她一句:“这一大早上是吃了多少蜜饯,我家荷心竟是这般嘴甜似蜜。” 她不正经起来,能哄得这些后宅里的丫鬟们脸红的要滴血。 果不其然。 荷心的脸上显出两大团红晕,像是害羞的不行,瓮声瓮气道:“奴婢是真心的……” 夏宁瞧着丫鬟如此不经打趣的薄脸皮,愈发起劲了。 捏着嗓子,拗着眼神,曼妙一扫去,戏腔陈词的调儿就从她口中冒了出来:“敢问~娘~~子,这——真心值几~~~两重~” 她虽为女腔,但登徒浪子那副神态语气,被她唱的活灵活现。 眼神更像是燎着火似的瞅着人。 荷心本就红的脸这会儿彻底爆红了。 她跟着夏宁的时间算是久了,也知道自家娘子惯是喜欢这般捉弄打趣人,虽然害羞,但娘子的唱腔实在勾人,引得她竟然还想听下去。 在夏宁的视线之下,她嗫嚅着答了句:“自是比千金…还、还重……” 夏宁的戏瘾也上来了。 这段名戏中的一段。 刚要开口时,听见门外传来暖柚福身请安的声音,暖柚内向胆怯,一不小心声音大了些,传入屋内。 是耶律肃在门外站着。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夏宁脸上的趣味缓缓收了起来,无端想起一件事来。 她曾在慈安宫中,听已故的太皇太后说起耶律肃的出生,他并非是江家的遗腹子,而是禾阳长公主与椿庭先生的私生子。 江家许是不知从哪儿知晓了内情,不愿给他这个江姓,而他更不能随椿庭先生的姓。 戏子、娼妓…… 她勾了勾嘴角,按照耶律肃又洁癖的性子来看,她当初以身救他,他应当厌恶自己至极,恨不得杀了自己才是,又怎会轻而易举被她挟恩成功。 那时她以为是自己手腕了得。 现在想来,多少是托了椿庭先生的福。 荷心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淡了下来,担心着唤了声:“娘子?” 夏宁这才重新攒起浅笑,抬眼看她,语气如常,却挑起了另一个话题:“今日外头的太阳看着还不错,我想去廊下晒会儿,到时就把屋子里的那张美人榻搬出去,刚好也劳你们清扫下屋子。” 她已说的温和。 但荷心听后,脸色瞬间发白,立刻屈膝请罪:“是奴婢疏忽了!请娘子恕罪!” 耶律肃的脚步声进了屋。 夏宁脸上的笑意又淡了许多,只是语气温和着,吩咐荷心先下去准备着。 耶律肃亲自端来了早食,又搬了炕桌放在床上,将早食一样样摆开来。 除了夏宁点名要吃的甜粥外,还有三样易克化的点心。 咸甜口味齐全。 他摆完后,又拿起白瓷勺要喂她。 却被夏宁偏头躲过,她从耶律肃手中拿过瓷勺,“我自己吃。” 这件事上他倒不曾勉强夏宁,自己也端起粥碗吃了起来。 他向来规矩严,在府中吃饭必须上桌。 可如今却愿意陪着夏宁坐在炕桌旁用膳。 席间安静。 仅有瓷勺轻轻碰撞瓷碗的声音响起。 夏宁胃口不错,用了大半碗甜粥,又吃了三样点心,身子也跟着热乎起来。 由丫鬟撤下炕桌后,耶律肃依旧没有离开的打算。 好在荷心又来报,谢先生来请平安脉了。 经过昨日,谢安与夏宁彻底说开了后,谢安是当真不愿意再私底下见自己的这位好学生,今日打听到将军还在府中,这才匆匆忙忙赶来。 望闻问切。 一套下来,他悬起的心一日比一日落了下来。 只是耶律肃谨慎,问得极其详细。 小老头刚被他赏了一顿板子,几个追问下来,险些心虚漏了馅,幸好将军不再继续追问,又问起了另一件事:“傅崇的药方中所需的药材准备的如何?还差哪些药材?” 夏宁的眼神稍有变化。 只听见谢安答道:“皆已准备妥当,只等副将军回来即可着手治疗。” 耶律肃这才颔首,“下去罢。” 谢安躬身后退三步,方转身离开屋子。 屋子里又只剩他们二人。 夏宁背靠迎枕坐在床上,眼睫微垂,从远看像是睡着了,实则是垂着眼,心中盘算着其他的事情。 她琢磨着托周掌柜的事情不知他进行的如何了。 彻底将耶律肃视为无物。 谢安前脚出屋子,后脚院子里传来陆圆奶生生的询问声:“谢大夫,我干爹可在里面?” 假寐的夏宁不再伪装。 眼神往窗子口扬去,提了声音唤道:“圆哥儿,进来!” 听着声音里的中气虽不足,可她有一副清亮悦耳的好嗓子,唤起人来更是带着亲昵之意。 坐在床边圆凳上的耶律肃淡淡看了她一眼, 将她面上的神情看入眼中。 他的视线存在感极强,夏宁仍能忽视。 而陆圆在得到谢先生无声的点头,紧接着被自家干娘点了名后,一脸不情愿的进去。 动作还不敢太慢。 生怕又被干爹逮住了错处罚他。 他怕耶律肃几乎是整个小院都知道的事情。 夏宁许久没见他这副模样,觉得好笑又有趣,直起了身子,招手唤他:“小陆圆儿,过来。” 陆圆慢吞吞的挪过去,还故意避开些耶律肃。 看的夏宁想发笑。 来到她跟前后,陆圆昂着白胖的脸蛋,甜甜冲她笑:“干娘,圆哥儿给干娘请安了!” 孩童的嗓音朝气蓬勃。 夏宁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摸到了一手的汗,悄无声息的收回手用帕子擦着,问他:“这是从哪儿顽回来?” 陆圆脆生生答道:“从未外头很好。” 夏宁笑着:“好。” 就跟没答一样。 一直跟在陆圆身后的春花却没说话。 夏宁等了一刻,才抬头无声的询问春花。 见她分了神,眼神恍惚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夏宁盯着她看了两眼后,春花才回过神,忙道:“圆哥儿同磊哥儿、元哥儿顽了小半日,圆哥儿惦记着给您请安,赶着回来了。” 夏宁只当未察觉春花的一样,拿起帕子在陆圆的脑袋上擦了两下,杏眸含笑:“圆哥儿这么想干娘呀。” 陆圆点头,漆黑的眼神无比纯真。 夏宁轻笑了声,忍不住用手捏了下他的脸颊,“扮可爱献殷勤也没用,快去给你干爹请安。” 陆圆的小心思被戳穿了,一脸挣扎。 夏宁又无奈又想笑。 这傻圆哥儿。 比起她,耶律肃才是你该亲近的人。 夏宁板起脸唬他:“向长辈请安当日日为之,快去。” 她唬起人来,颇有极为威严。 耶律肃看着她变脸之快,可在陆圆转身朝他走来时,夏宁那纸糊的威严瞬间就散了,目光温柔的看着陆圆。 她养了陆圆才多久。 连对他都能如此关切。 独独对自己—— “圆哥儿给干爹请安。” 奶声未退的稚嫩嗓音响起。 耶律肃回过神,看着身量尚不及他胯的稚童,沉声问他:“今日同两个哥哥都顽了什么?” 他没有蹲下身,只是压下些视线看他。 陆圆人小,不得不昂起头。 巨大的身高差,耶律肃沉冷的眉目,在小小的圆哥儿眼中,更是威严逼人。 他有些胆怯,口齿含糊的回道:“哥哥们教我打拳、爬树,还有——”他抿了抿唇,改了口:“没了。” 耶律肃刻意忽略他的隐瞒,“有趣么。” 陆圆用力的点头。 哥哥们很强,每天都能教他许多新东西! 耶律肃看清他眼中崇拜,眼中的冷色才淡了些,“从明日起,你就跟着哥哥们的先生一同上课。” 那就是一整天都能和哥哥们在一起了! 陆圆被这巨大的惊喜冲击的愣了下,随即圆溜溜的眼睛亮了起来,扭过头看夏宁,欢喜道:“干娘——” 他迫不及待想和她分享喜悦。 夏宁轻蹙着眉,手指虚空点了点他。 陆圆的嘴巴张的微圆,半响才扭过头看耶律肃,束手躬身,似模似样谢礼:“多谢干爹!” 耶律肃嗯了声,让他下去。 可陆圆还不想走,眼神依依不舍的望着夏宁,结果耶律肃一皱眉,小陆圆哥儿立刻一溜烟跑了出去,一步都不敢多站。 还险些撞翻了送进来的汤药。 耶律肃皱了下眉,抬脚走到门口,暖柚下意识双手一递,就把汤药递给了耶律肃。 他接过后,吩咐了声嬷嬷:“告诉前院的先生,从明日起教三个孩子起坐规矩。” 嬷嬷应下。 耶律肃进屋后,嬷嬷扯着暖柚的胳膊往院子一角走去,“你方才怎么将汤药直接递给将军了?” 暖柚在将军吩咐嬷嬷话时,才发现将军出来是吩咐事情的,而不是特地接药的,那会儿早已吓得双腿发软,恨不得立刻跪下去求饶。 她几乎要哭出来,“娘子的事情将军一向喜欢亲力亲为,我……我……” 嬷嬷也不忍继续说她,只拍了拍肩膀,“在主子没伸手、没个眼神之前,哪怕是往日里做惯了的侍候娘子的事情,也万万不能主动往前递,记住了没。” 眼看着将军地位越来越高。 可后宅里仍是乱糟糟的一团。 前些日子是想着娘子还在病中,如今娘子好了,总要出门应酬,开门待客。 嬷嬷看在眼里,心中难免有一两分急切。 \b\b\b\b\b\b\b\b 第214章 忠诚这一词,你根本不配! 屋内。 耶律肃端着汤药进屋,走到床边递去,看她安静回视自己的眸子,道:“陆圆与你倒是亲近。” 语气温和。 听不出太多冷意。 在这几日,他待夏宁比从前更温柔了许多。 夏宁接过汤药,瞄了眼黑浸浸的药汁,皱了下眉,嘴上回道:“我不约束他,只管他吃好睡好穿暖,便是这些也是丫鬟们去做的,我只是偶尔逗逗他对他温柔些,人都是贪恋温柔的,更何况是这么小孩子。” 她半敛着眼睫,神色淡然。 只是眉间微蹙,迟迟未喝下汤药。 耶律肃在床边坐下,冷不防问一句:“那你呢。” 人都是贪恋温柔的,阿宁,你可否贪恋? 夏宁未立刻答他,微吐一口气,端起药碗一口喝尽。 苦涩的药味直冲天灵盖,残留在口中,令人作呕。 即便夏宁早已练就面不改色喝药的本事,又能吃得了苦,但这碗药仍是苦的她的眉头直皱。 抬起脸时,杏眸里微漾着水色,“我?”她忽而笑了一下,眼中的水色波澜微动,嗓音娇软故作无辜,“我贪恋自由,还有忠诚。” 她视线直迎耶律肃。 眼中的水色,变为讽刺。 耶律肃手中还拿着一个小盏,里面放着糖渍的蜜饯。 他捏取蜜饯的手顿住,漆冷如墨的眸中,温柔渐退,他的平静卷席着冷意,“何为自由?”语气陡然凌厉起来,寒色逼人:“离开将军府亦或是——离开我,才算是自由吗?” 夏宁不曾畏惧过他。 此时迎面直上。 “是。” 柔软的唇齿间,说出的这一个字音掷地有声。 一同坠地的,还有耶律肃手中的小盏。 瓷器碎裂,发出脆响声。 耶律肃欺身逼近她,左手掐住她瘦弱的肩膀,将她的身子压得陷入迎枕堆中,冷峻的面庞笼上化不开的冰霜,“那忠诚呢?阿宁,你对我可曾忠诚过?” 一次次筹谋。 一次次逃离。 还有那位见鬼的江南苏先生。 如今的周掌柜—— 他可曾逼着她献上忠诚?! 他仅要求她活着,在自己身边活下去! 夏宁面露嘲讽,眼神轻慢的扬起,直视他的双目:“在南境荒漠见第一面起,我便计算你,步步筹谋,使你为我动心,”她言语柔软轻缓,像是与爱人说着甜言蜜语,可她每一个字都长着荆棘,能狠狠的伤人破皮见血,“在知道你与慕家小姐大婚那一刻起,我便开始筹谋第一次逃离。第一次失败了,没关系,还有第二次,可你对我生了戒备,我索性借着你的身份、地位,搏了一回,助我脱离了贱籍成为了良民。” “您对我爱意渐浓,就意味着第二次即便失败,您亦不会取我性命。” 她笑的娇媚,像极了浓烈的蜜酿,“你说是么?兖南乡时,你气得分明想要杀了我,可却在伤了我后心软了。” 耶律肃的眼神遍布霜寒,凝结寒冰。 捏着她肩膀胳膊用力,恨不得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两人力量悬殊。 夏宁吃痛,漏了一声吸气声,面上的神情纹丝不动。 眼神的媚气反而愈发张扬。 “我对你,只有计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更甚镰刀,毫不留情的挥斩下来。 耶律肃心底的洞豁然崩塌,眼底冰霜轰裂,眼神暗到极致的失控,“住口!”他脖颈的青筋鼓起,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胳膊。 遏制住自己想要将她肩膀捏碎的愤怒。 怒意转而掠夺,堵住她的双唇,强势的撬开她的牙关。 他的动作毫无温柔二字可言。 更像是发泄、凌辱。 每一次的纠缠都伴随着细微的疼痛。 夏宁任由他这般欺辱自己,不迎合,也不反抗,可她的冷漠如同浇下的热油,愈发激怒他。 耶律肃彻底失了分寸。 捏着她肩头的手下移,带着狠劲划过她的脖颈,捏住她寝衣交叠的衣襟,用力一撕—— 哗啦。 寝衣被撕裂。 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粗粝的指腹擦过裸露的脊背,摩挲的肌肤发红。 他甚至没有耐心取悦她的,沿着腰腹之下往下探去—— 手下的人终于不再故作冷漠。 齿尖用力咬破了他的舌尖,浓烈的血腥气迅速在两人的口腔中蔓延开来,耶律肃欺辱她的动作才停了下来。 他的手掌从她身下抽出,单手支起身子,眼神垂下看她。 他依旧矜贵。 只是在那层矜贵之下,眼中的暴虐厉色混杂。 他另一只手强压着情绪,逼迫自己动作轻柔的抚摸她的脸颊。 整个人危险而温柔。 令人心惊,畏惧。 男人的薄唇掀起,嗓音沙哑暗沉,“阿宁,你是我的,这一生妄想离开我。” 是计算也好、筹谋也罢。 都无所谓了。 独有离开这二字,他不愿意再次听见,也不允许她再生出这个念头。 夏宁猝然笑了声。 这个男人对她动了真心,爱她入骨。 可她已毫无感觉了。 夏宁道:“晚了。” 上面这个矜贵却又危险的男人,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却又像觉得她只是个闹脾气执拗的姑娘,语气极尽缠绵温柔,“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想离开之外。” 夏宁讽刺反问:“忠诚也给得了么?” 他的眸光忽然温柔了下来,又变回了哄人的语气,“至今,我只有阿宁一个,从无其他人女人。” 夏宁笑出了声,笑的眼梢都染上了湿濡,“你以为这便是我想要的忠诚?那您的忠诚,也太过廉价了。” 廉价一词,皆是嘲讽。 耶律肃的脸色倏然沉下,“廉价?” 她那双杏眸中泛起妖娆媚色,“以我的本事,要让其他男人洁身自好,眼中只有我一人,似乎并不是难事。”她眯起眼,嘴角扬起,轻声细语:“不是么。” 这位杀名在外的骠骑大将军,都能为了她连名声都不顾了。 她故意将嘴角得意之色摆出。 耶律肃眸色渐冷,“那你要的忠诚是什么。” “我啊,”她舔了下嘴唇,却只尝到了淡淡铁锈味,“我要的忠诚是不欺瞒、尊重。可你以‘为我好’为由,在我发病时说军务繁忙归不了家、却能同白家小姐一同逛花灯会、剿匪,任由流言蜚语传遍京城。即便我知道这些都是你的算计,可不代表我没有心啊。那种细密、绵长的折磨,耗尽了我对你的所有信任。若爱一人如此痛苦,我又何必坚持下去苦苦折磨自己。” 在一句句诉说的话语中,她用来伪装的媚态逐渐淡去,冷声落音:“忠诚这一词,你根本不配。” 直到此时,耶律肃才发觉,他根本不了解夏宁。 “我与白盈只是各取所需,她早有婚约在身。”耶律肃皱眉解释了一句,反问,“夏宁,你所谓的不欺瞒的忠诚,你可曾给我过?” 夏宁毫不诧异他会反问这一句。 她对他早已绝情,此时,心不会再动摇、难受。 她平静的回他:“在整个南延之下,女子势弱,你我之间悬差更大。我向你要忠诚,是要一份保证,保证我的夫婿会因忠诚而尊重我,可你——”她抬起手,用力挥开他的捏住自己肩膀的手,再一次看向他的眼神透出厌恶:“你轻而易举的就能侵犯我、伤害我。耶律肃,打从心底你就将我视为可以随意拿捏的弱者,是你的所属物件,与雪团子无异的宠物,惹恼了稍微哄哄就能令我回心转意——毕竟,你认为给了我最重要的体面、地位、尊贵。” 这一刻,耶律肃的眼神短暂的怀疑、动摇。 他……当真这么想她? 男人的视线不可避免的落在她的脸上、身上。 她的唇边,还有一丝残留的血渍。 裸露在外的肩膀、肌肤上,也留下了鲜红的指印。 她坦然的向他展示着这一切,耳边响起夏宁坚定的声音:“五年前,我是你豢养的外室,依赖你而活。可我要的夫婿,是愿意与我共抗风雨、愿予我以忠诚、待我以真心的男人,而非是将我当做金丝雀饲养。” 共抗风雨…… 金丝雀…… 耶律肃的视线陡然僵硬。 薄唇极为艰难的掀起,敷衍苍白的说着:“我不曾……” 后面的却说不出口了。 他不曾什么? 不曾生出将她圈在后宅的念头?还是不曾侵犯她? 她肩头的痕迹愈发刺目,狠狠刺痛他的双目,他几乎是逃避般移开视线。 夏宁将他的动摇看入眼中,浅浅一笑,撇开视线,竟是一眼都不愿意再看他:“是与不是,我都不在意了。” 耶律肃的背影略有些狼狈的离开屋子。 夏宁倒回迎枕堆里,拉高了被褥挡住自己裸露在外的半个身子,说开了后,她胸中并无畅快之意。 若换了旁人,耶律肃的确是一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可她却不愿逼迫自己。 男人虽好,但—— 她却不愿贪恋他能给的那么点温柔了。 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并非良配。 又或许,在这个以男人为尊的南延国中,又甚是其他国度,她所想要的夫婿都难以寻觅到。 若当真没有,孑然一身倒也落了个干净痛快。 只盼着,他在彻底看清她的本性后,能对她死心绝望。 还她以自由。 \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 第215章 将军即将前往西疆换防 在耶律肃离开后,夏宁只在主屋里呆了一会儿,就张罗着去外头晒太阳。 荷心等人忙碌起来,定了个能晒到太阳,又吹不到风的地方。 暖柚与雪音搬美人榻,荷心抱着薄毯、迎枕等放在榻上,好教夏宁躺的舒服些。 嬷嬷更是忙碌。 做了几样好克化的点心,又熬上了浓稠的甜羹。 夏宁躺了这么些日子,久未起身走动,脚落地站起走了才一步,就觉得心慌气短。 雪音见她面色不济,想要上前被她出去,却被夏宁拒绝。 从屋内到屋外的这几步路,走的她出了一身虚汗。 躺到美人榻上时,浑身舒适。 暖柚又拿来话本子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嬷嬷端着点心与甜羹出来,面色慈爱道:“娘子才好了些,话本子可不能看太久了,费眼睛的很。” 夏宁扬起脸,甜甜的冲她应了声好。 她扮起温顺的模样,数年不变。 乖巧的让人心疼。 众人都知道她爱看热闹,这会儿刚从屋子里出来,精神也好的很,姑娘们便不急着收拾屋子去,都坐在美人榻不近不远的位置,或是打络子,或是做针线活。 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 嬷嬷开口挑起话题,你一言我一句的闲聊。 院子里的低声浅语,不再如往日那般冷清了。 只是,这份热闹之中,多少带了些小心翼翼。 众人都在外侍候着,自然也听见了里面闹出来的细微动静,更是看见了将军离开是面色不善。 怕是两位主子又闹了矛盾。 荷心方才进去收拾床上的薄被拿出来晾晒时,发现了件被撕裂的寝衣。 这会儿她心中揣着事,脸上还要应付着姑娘们间的闲话,一时分了心,针戳了自己好几次,连嬷嬷都看了她几眼。 幸好夏宁还在认真看话本子,不曾注意到她。 在嬷嬷与荷心无声对上视线时,夏宁忽然问了句:“荷心,你十几了?” 她问的随意,视线还落在手中的话本上。 荷心回神,答道:“奴婢今年十九了。” 夏宁的眼神从话本上移开,又看了眼暖柚。 暖柚笑的柔软,答了句:“奴婢十七。” 夏宁又看向雪音,她正在学着打络子,舞剑在行,络子却是打的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答得有些泄气:“奴婢也十九了。” 南延女子及笄后就该出嫁。 便是最晚也就留到十七八岁。 她这身边的几个姑娘放在南延,个个都是大婚姑娘了,不由得感慨了句:“都这么大了啊。” 嬷嬷笑着接下她的话:“荷心刚到娘子身边时,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如今一晃眼,已是娘子身边的大姑娘了。”说着又慈爱的看了眼暖柚,“暖柚来的晚些,才来是又瘦又小的一个姑娘,如今也出落了。” 嬷嬷纵有些小脾气,但的的确确将丫鬟们当成姑娘疼爱。 并不厚此薄彼。 即便夏宁用荷心多些,嬷嬷亦不会偏心荷心更多。 夏宁听了后,合上话本子,眉眼温和的与姑娘们说了就:“我同嬷嬷说几句话,你们各自忙去罢。” 待姑娘们离开后,夏宁支起身,嬷嬷连忙往前坐的靠近些,又将迎枕往她背后垫了垫。 她坐在春日的阳光之下。 肌肤雪白,几乎能反出光来。 透出几分惹人爱怜的弱不禁风。 可看人时,一双杏眸水波微漾,那股媚色就在眸光悄然流转。 “前不久,我还是个有今日说不定就没明日的,自顾不暇。如今算是捱过来的,眼看着院子里的姑娘们一个个都大了。雪音是将军的人,自不用我来做主。春花……”夏宁略叹一口气,语气疼惜道:“她曾许过人,心中若是惦念着亡夫,我便是娘子也不能随意做她的主。” 嬷嬷也跟着想起春花的经历来。 满眼疼惜,“看她将圆哥儿照顾的如此妥帖,是个好的。” 夏宁应了声是啊,“那就剩下荷心、暖柚两人了。我不知高门侯府里的规矩,还要劳嬷嬷同我说说,贴身的大丫鬟们指出去是个什么章程。” 嬷嬷先是愣了下。 娘子重用荷心,她自然是世安苑里的头等大丫鬟。 但暖柚,娘子却不大爱用她。 说的好听些也只能够上贴身女使。 娘子却说是大丫鬟,显然是为了抬暖柚的身份。 嬷嬷笑着开口,心中有几分欣慰感慨,“娘子体贴姑娘们,想的也周全,姑娘们心中定是万分感激。既然娘子问了,老奴托大,便与娘子说说。按将军如今是辅国公兼骠骑将军,娘子是将军正妻,自是身份贵重,连着您身边得脸的姑娘们也跟着起来了,指出去配个前景有望的侍卫做正头娘子绰绰有余,若您再心疼她们些,亲自张罗过问,也能指个有品级的,出去就是做官太太了。” 夏宁却沉默了下来。 侍卫也是武将一类。 想来即便是能指个官太太做,也只能是寻个武将。 她有心给荷心她们寻个好人家,若要往好了找,让她们体面尊贵的出去,便需要她出面。 可今日她与耶律肃彻底撕破了脸。 指个武将,若是耶律肃出手为难,她这份好心倒成了坏事。 又或是给她们寻个普通门户,她多多给些银子当嫁妆。 夏宁难得犹豫起来。 嬷嬷见她当真上了心,踌躇须臾,忍不住劝道:“娘子不若多留姑娘们两年。” 夏宁抬了眼,仔细听她说。 “老奴说句僭越的,您嫁入将军府身份尊贵,可到底时日尚短。您是好意,不愿意再耽误姑娘们年纪,可外头会怎么想?您才嫁入将军府不足一年,一口气嫁了两个贴身女使,外头那些眼巴巴盯着将军府的人又要将谣言传的满京城人人皆知了。” 夏宁想了想,笑了声:“罢了,我只是随口问问。” 嬷嬷知道她主意正。 一旦动了心思,很难再改主意。 只是当着她们这些下人的面不再吐露一句半句。 嬷嬷腆着老脸又劝一句:“院子里嫁出去两个大丫鬟,势必还要招进来几个新人。春花如今带着圆哥儿,雪音姑娘又是将军的人,那您身边侍候的人一时间都换了新人,新人长起来怎么说也得一年半载,不如您一个个往外头嫁,也好让姑娘们多带带新来的,等她们上手了,您再仔细张罗她们的婚事也不迟。” 一年半载啊。 夏宁轻笑的了声。 身子往后躺了下去,用帕子挡住了脸。 轻软的声音略有些乏意,“容我再想想罢。” 这显然是不愿意再听嬷嬷说,她也不愿意再搭腔了。 嬷嬷瞧着盖着脸晒太阳的娘子,张了张唇,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如今夏娘子的主意越来越大,气势也愈发足了。 便是嬷嬷,不敢再同前些年那样劝她。 夏宁被暖和的太阳晒得迷糊,很是舒畅的睡了一觉。 醒来后,荷心等人已将屋子洒扫干净。 午后,暖柚捧了帖子来,夏宁提笔回帖,又从妆奁里翻出前些日子周掌柜送来的绒花簪子,单独寻了一个首饰盒子放进去,让雪音亲自送去郡主府。 傍晚时分,夏宁歇了午觉起来。 恰好雪音回来复命,说是郡主亲自见的她,看了回帖及簪子喜欢极了,又得知她在病中,如今虽然好了,但身子还是虚弱,特地寻了根千年人参一同送回来。 还说病中出不了门,定是无趣烦闷,又送了些有趣、机巧的小玩意,让她打发时间,等她好了再约她下场打马球。 安宜郡主当真是个妙人。 送来的多是些市面上罕见的新奇玩意,还有许多舶来品。 夏宁早些年跟着罗先生学画技时,也开了些眼界,可之后下了禁令,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些东西。 她兴致勃勃的一一过目把玩,一双眼明亮无比,盛着明晃晃的欢喜。 雪音已许久没见过她这么高兴的模样。 连外头传来隐约的嘈杂声,她也只是抬头朝窗外看了眼,连问都不问一声。 雪音在一边归拢东西,一边状似无意说道:“奴婢方才从外头回来时,府中来了许多将士,许是将军今日宴请,外头才这般热闹。” 夏宁手上把玩着一支万花筒。 外形与西洋镜相似。 可将一只眼闭上,一只眼贴上去看,就能看见里面有色彩斑斓的形状紧密拼接起来,轻轻扭动,里面的颜色、形状竟会变化。 依旧色彩鲜艳夺目。 她看的正入迷,听见雪音的话后,也只是点了点头。 雪音又补了一句:“娘子,将军即将前往西疆换防。” 夏宁这才有了点兴趣,拿下万花筒问道:“何时出发?” 眼神中却是期盼,不见分离的悲伤。 雪音不懂男女之情,可也只当夏娘子不应当是这个表情。 “半个月后动身。” 夏宁盘算了下往返时日,他如今身兼辅国公,定不会离京太久,再加上此次换防还要带傅崇回来,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至多不会超过三个月。 一年半载太长,三个月时间又有些仓促了。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她也不必急赶着这时候走。 “我知道了。”夏宁说了声,又将万花筒放下,拿了其他的小玩意把玩,故意忽视了雪音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下午睡多了,夜里便睡得晚。 前院灯火通明,照的在后宅里的人都能看得见。 夏宁遣了侍候的人下去,自己半靠在床上看医书。 只是如今她精神短,杂书游记看看打发时间还行,看起医术觉得有些吃力,背了三四页就觉得困倦袭来,正准备歇下时,外头有人敲了门。 “娘子,是奴婢春花。” \u0005\u0005\u0005\u0005\u0005 第216章 等我回来再走好吗 夏宁扬声让她进来。 春花进来后,看见夏宁搁在手边合上的医书,神情怔了怔,忙道:“娘子要歇息了,奴婢明日再来。” 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那姿态,仿佛不是春花来寻她,而是夏宁寻她有事。 夏宁抬手扶额,出声唤住她:“站住,回来,也不差你这一会儿了。” 春花这才回来,一脸愧疚望着她,“打扰娘子歇息了。” 夏宁的睡意也散了干净,指了床边的圆凳让她坐下说。 春花犹豫着坐下来,眼神闪躲,不敢直视夏宁,最后只得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指,小声问道:“将军这次换防回来,傅将军也会一同回来,是么……?” 夏宁安静的看她一眼。 春花注意到了,急忙抬起头来解释:“奴婢不是故意听墙角的,只是……无意听见……”她说到后面,不免有些心虚。 当时,她本可以立刻离开。 可在听见将军提起南境时,她刻意停下。 这才听见傅崇要回来一事。 夏宁叹息了一声,烛火之下,她的声音莫名的温柔,“你今日心不在焉,果真是因这事。” 春花先是诧异,眼睛瞪得溜儿圆。 她虽和荷心同岁,但脸型生得显小,一双眼圆圆的,愈发显得可爱,看不出年纪。 这会儿活脱脱像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诧异过后,便是脸颊爆红,接着红晕又沉淀下去,眼中璀璨的光芒也一同暗淡。她的手指死死纠缠着,绞的骨节发白。 “娘子会觉得奴婢……逾越么……” 夏宁也沉下眉眼间的神情。 她还记得,兖南乡时的春花是个可爱、在温柔之中长大的姑娘。 若非那场大火,那些阴谋诡计,她应当仍旧幸福。 夏宁招了招手,让她坐在床边,口吻听着颇为随意,像是日常的闲聊,可她的眼神带着温暖的力量,“今日我还与嬷嬷说了,你们几个眼看着年岁在大上去,暖柚与荷心我尚能做主,但春花——”她伸手,微凉的指尖落在春花的发间,将她头上单支绒花簪子扶正了些,“你并不是我买来的丫鬟,你若是也愿意嫁出去,你的嫁妆,单给你备厚一分,若是有看中的人,我也愿意去试一试,只是……” 她语气稍顿。 春花抬起视线,等着她继续说完。 “只是傅崇有战功在身,品级并不低,怕是给不了你正头娘子的位置,为妾,你……可愿意?” 夏宁视线温暖。 不含一丝轻视。 反而这份暖意,暖的春花几乎要落泪。 可是—— 春花的脸颊瞬间爆红,又羞又恼道:“娘、娘、娘子!您、您——想到哪儿去了!奴婢只是等傅将军回来后想问他一声可知婶娘们在南境如何了!” 夏宁彻底愣住。 “啊?” 她猜错了? 不应当啊。 傅崇对她分明有庇护之意,他至今未娶,单对一个弱势女子如此在意,难道他就没有半分心思? 春花使劲的摇头,险些把发髻里的簪子也一同甩了出去,“奴婢这一辈子只跟着先生!一辈子都侍候先生!”激动之下,她又带出了旧称,说完后,对上夏宁怀疑的眼神,春花站起身,直接跪下,抬起左手三指朝天,“信女春花朝天起誓——这一生不再嫁其他男子,只守着先生一人——” 夏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断了春花一脸严肃的誓言,“你守着我作甚?” 启料春花一脸严肃认真道:“先生答应我的,这一生嫁人也好,赖在您身边也好,您会负责我一辈子。我不愿意嫁人,愿侍候先生一辈子!守着先生一辈子!” 夏宁敛起笑,“你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又何苦甘愿为奴。” 夏宁想起了那时她说的话。 当时她存了哄人的心思,却不料她当真了。 春花的眼眶逐渐泛红,“兖南乡没了……我爹我娘……还有我夫君也……”说到这儿,眼泪再难忍住,从眼眶中滚落,声音哽咽着,“没了……他是为了护我才没得……就冲着他的这份心意……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嫁旁人……” 夏宁弯下腰,看着跪在地上的春花,语气严肃:“当真?女子孑然一身至老要承受多少流言蜚语,你能撑得住?” 她问的认真。 春花却露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带了几分孩子气:“那我就靠着先生护我一辈子。” 弄得夏宁哭笑不得。 也难以和她继续严肃下去。 可只是笑了一瞬。 她看着这个满目依赖她的小姑娘,想起竹立、梅开,涩然道:“我曾经也有两个丫鬟,就与你一般大……也说要让我护一辈子……可我非但没有护住她们,还让她们都因我而死了,”她吐出胸中的浊气,眼神平静:“春花,跟着我,并没有那么好。” 春花的眼神却愈发坚定。 “若无先生,我早已死在南境城中。如今春花的命是先生救活的,兖南乡的其他婶娘……也是先生救活的……婶娘们在南境城里……春花愿意连同婶娘的份一齐报答先生!一辈子侍候先生!” 夏宁却不敢动。 她知道是劝不动了,只得严肃的看她:“我知道了,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在今后遇到任何危险时,不要想着以死来护我安全,我比你想象中的更厉害,不需要你来保护我,你要做的只需要保护好自己,活下去,然后兑现你的承诺。能做到吗?” 温柔的目光变为凌厉的视线。 可春花的眼神似懂非懂。 片刻后便笑靥如花了,笑着欣喜道:“娘子您答应啦?” 夏宁:……………… 罢了。 看着春花这般天真的眼神,在经历了兖南乡之后,还能露出这样的眼神,自己也算是积累了福报。 无奈的笑道:“我答应了,能不答应你么?你这又哭又跪的来威胁我了。”手指隔空虚戳了她几下,“快快出去,别再我跟前招人烦,小心我悔了。” 春花擦干了眼泪,笑嘻嘻的冲她蹲福一礼,动作已是挑不出错。 “奴婢这就退下!” - 在之后修养的日子里,夏宁没在府中见过耶律肃。 他往返京郊军营、与京城两地,偶尔也会回府,但不会踏入世安苑一步。 整个府中都猜到了,将军与夫人关系不睦。 似乎也都习惯了。 两位主子好一段时间,不睦一段时间,但最后总会重归于好。 毕竟在他们看来,将军为了娶夫人过门,连自己的名声都能弃之不顾,虽中途传出过与白家小姐的流言蜚语,但前些日子已无人敢继续谣传。 将军动了大怒,处置了一批人。 这个消息迟了好几日才传回世安苑中。 夏宁听后,神情并无太大波动。 反倒是嬷嬷急的嘴角生了燎泡,天天抱着苦丁茶一壶喝下去也不管用。 最后实在坐不住了,挑了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劝夏宁。 可偏这位娘子是个稳得住的性子,手里握着一卷医术,一脸无奈的回她:“现在去讨将军的欢喜又有什么用,我如今这身子又侍候不了,还不如关闭门来养好身子再说。” 噎的嬷嬷一句话也蹦不出来。 耶律肃不来,她的日子安静的仿若回到了京郊小院。 只是夜间她总睡不踏实,央求谢安给她开安神汤却被严厉拒绝,还指着她恨铁不成钢的训了一通。 她学了这么些日子的医书,连是药三分毒的道理都不懂。 一遇到问题就想着要靠喝汤药解决。 妇道人家年纪轻轻心事那么重做什么。 听到后来,夏宁才琢磨出味来。 谢安这是拐弯抹角替耶律肃抱不平来着。 这一夜她睡得更是不安稳。 梦境连绵不断,最后被一个响声惊醒—— 夜里风大,窗子被吹开。 她起身想要去关窗时,却已有身影先她一步,伸手将吹开的木窗合上。 夏宁掀开幔帐,看着转过身的男子。 月光清冷,也不敌他眉间的冷色。 又是半月不见,他的气势愈发狠厉逼人,携着浓浓的肃杀血腥之气。 可在他看见幔帐掀起后露出夏宁的面容时,他的眸光不再凌厉,变得沉稳压抑。 明日换防军即将启程。 他此时此刻应当在军营之中,更不该打马回来,只为看她一眼。 这些时日,他不敢让自己空闲下来。 白天尚好,可晚上一闭上眼,脑中便会不可抑制的想起夏宁,她的笑容、嗔怒,以及无数的谎言与眼泪。 每一次回想,他都能察觉到心底那硕大的空洞里传来疾风呼啸。 午夜梦醒,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想着,原来—— 这便是心痛? 竟是比愤怒、被背叛更折磨人。 “将军深夜来访,不会就为了来替我关窗子罢?” 她单手掀起幔帐,穿着素白寝衣的身子外探些。 明艳的面庞就这么被清浅的月光笼罩着。 她说的漫不经心,眼梢还残留着惺忪的睡意。 耶律肃见她醒来了,视线有一瞬间的贪恋,可最终被理智压下,再次启唇,嗓音略带些沙哑:“你打算何时离开。” 夏宁有些意外。 但也答了他:“等身体再好些罢。” 事到如今,她竟是连隐瞒遮掩都不愿意做了。 耶律肃垂了下眼睑,掩去眼底泛起的苦涩,“我明日就要启程前往南境,此次南境换防轻车简行速去速返,至多用上三个月。” 他再一次看向夏宁,从月光中朝床边靠近了两步。 眉宇间的清冷、肃杀早已不见踪影。 他认真的凝视着夏宁,语气温柔的坠入尘埃之中:“阿宁,等我回来再走,好么。” 第217章 他的阿宁,还是心软了 夏宁知道,自己此时不该松口。 耶律肃显然还未对自己彻底死心。 一时的心软,只会让在真正离开时让两人闹得更加难堪罢了。 夏宁垂下了眼眸,淡声道:“我本也没打算趁你离京时走。” 罢了。 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耶律肃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缓和之意,再度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床边,垂下的眸光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 他语气沉缓的叮嘱道:“我离京后,京中会动荡混乱几日,不必害怕,府兵与暗卫会把将军府防守的滴水不漏,这只是为了令皇权逼迫吏部接下科举武试一案。” 夏宁掀起视线,“将军同我说这些作甚,”她无所谓的浅笑一下,眼中的淡漠挥之不去,“这些事与我无关。” 如今的夏宁用冷漠为沟壑,将他隔绝在外。 他能看见的、感受到的,只有疏离。 可他仍回以温柔与耐心,“从今往后,所有事情我都不再瞒你。” 夏宁的视线恍惚了一瞬。 “随你。” 她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心中依旧平静。 她偏着头,侧面看去,眼神似乎看着不似那么冷淡。 等到耶律肃回神时,他的手已经抬起,指尖将要触碰到她的脸颊。 夏宁及时回神,身子下意识的往后仰去,眼神戒备的看着他,眉心蹙起,仿佛一瞬间的动摇似乎只是耶律肃一人的错觉:“我以为已经将话说的明白了。你若真要碰我,尽可以用武力逼我就范直接强上,不必如此拐弯抹角费尽心机。” 她这番话说的足够狠绝。 话音落地。 耶律肃的指腹尚未来得及触碰,就僵硬的收了回去。 那双沉冽的眼眸,有什么情绪快速闪过,留下一片浓墨暗沉的情绪在眼底翻滚。 浓烈到灼人眼球。 夏宁连自己都未反应过来,已避开了他的视线。 耶律肃收回手,无力的垂落在腿侧,直起了身子。 即便这时,他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勉强扯出一丝温和的眸光,低声嘱咐她:“你歇息吧,我走了。” 他当真转身离开。 或许是屋子里的月光过于清冷。 照的他的背影一片孤冷寂寥。 “耶律肃。”夏宁出声叫住他。 耶律肃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就停下了脚步,转身回眸看她,孤冷的眼神中浮现出一抹期许。 隔着月色,有些朦胧,亦有些不真切。 在夏宁的记忆中,这个人总是矜贵高冷,孤傲的不可一世,常是一副游刃有余不足令他动摇的极度理智。 即便偶有歇斯底里的失控,但也能极快的恢复。 可她从未见过这种眼神。 期许,本就不适合他。 又或许,这亦是他的计算之一。 夏宁在内心叹了口气,语气平静的同他说了一句:“一路平安。” 不过是一句话罢了。 “等我回来。” 不过是一句话四个字罢了,却叫这位威风凛凛手段狠绝的骠骑将军扬起了嘴角。 他在转身离开时,眼中有淡漠的笑意泛起。 他的阿宁,还是心软了。 - 在耶律肃离京后的第三日夜里,京城忽然乱了。 兵马过街的嘈杂声都清晰的传到世安苑中。 夏宁夜里睡眠浅,立刻醒了。 外头的动静太大,她才从睡梦中惊醒,摸了件外衫披上,又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藏在袖中后起身走出屋子。 今夜月色昏暗。 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清辉。 她才出屋子里,恰好看见雪音手中提着长剑,脸色凝重的从外匆匆归来,见夏宁站在廊下,她有些意外,接着便抱拳行礼,并不向夏宁行蹲福礼,“禀娘子,府外大街上皆是南城营、巡防营的人手在搜查。世安苑、将军府外已有铁鹰营及府兵把手,若无陛下手谕、将军的令牌,闲杂人等绝无可能擅入府中!” 小院里其他人也陆续醒来出了屋子。 人人惊惶不安。 听见雪音的话后,脸色更是担忧不解。 嬷嬷皱着眉,不安的问道:“雪音姑娘,你可知外头出了什么事情吗?傍晚那会儿还好好的,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这般了啊。”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 嬷嬷也算在宫中长大的,可也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阵仗。 外头的马蹄声、嘈杂声都能传到世安苑中,可想而知外头得乱成什么样子。 雪音摇了摇头,眉宇间神情清冷:“南城营及巡防营的人未敢擅自靠近将军府,我等也不应当上前主动探听。” 可到底出了什么事! 今晚他们不敢进将军府,那明晚呢?后晚呢? 众人的不安明晃晃的浮现在脸上。 甚至连嬷嬷也有些慌了。 夏宁扫过众人不安的神情,想起耶律肃出发前一晚叮嘱的话,心中并不慌乱。 若是…… 耶律肃没有告诉自己,她也会像嬷嬷她们这般不安么?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她立刻将它驱逐。 “如雪音所说,将军府谁敢擅闯?咱们只需关紧院门过好自己的日子,外头的事情与我们无关。都下去歇着罢。”夏宁开口,脸上并无太多神色,可字句清晰气势十足,不容忍小觑,最后又看向雪音,“今晚雪音辛苦些守着院子,一旦有任何异样,立刻来报我。” 她站在廊下,披着外衫,散着长发。 明明是如此随意的着装打扮,可一言一行间,这股镇定,令人钦佩。 这一刻,雪音才觉得,自己竟像是从未了解这位娘子。 她垂下头抱拳回道:“是!” 夏宁遣散众人,自己也回了屋子睡觉。 入睡的快,可短短一梦中皆是兖南乡的满地尸首、刀光血影,南境外城的拼死一战—— 死亡就像是一把剑,悬在她的脖子上。 稍加不测,她就沦为剑下亡魂。 夏宁挣扎着醒来,浑身已是虚汗淋漓,大口的喘息着。 明明今晚的情形并不算危险,可仍是令她想起了那两场突然而至的灾厄,即便过了那么久,一旦想起,仍会心惊难安。 最终一夜无眠,便是医术也不能令她生出睡意。 第二日,被谢安骂了半个时辰。 雪音说,今日京城里随处可见四大营的兵马,防守格外严苛,似乎在搜寻什么人。 直到傍晚,管家才面色不善的匆匆来求见。 说外头都在传,陛下昨晚遇刺了。 朝廷上下都乱了套,管辖南城营的何青被太后打了一顿革职,连巡防营的统领也不曾幸免,被太后揪进宫狠狠叱骂了一通,命四大营务必在三日之内抓到凶手! 夏宁不解问道:“陛下出宫了?是在宫外遇刺的?” 管事答:“是在宫中遇刺的。” “南城营管辖京城以内,皇宫以外,何青这不是无妄之——”她蹙着眉,话到嘴边了又顿住。 耶律肃早已知道会有这场混乱。 何青又受了牵连。 偏偏刺杀小皇帝这件事刚好发生在耶律肃离京后…… 或许又是权势滔天的那些人在斗法。 夏宁吩咐管事,在风平浪静之前,府中所有人无事不得随意外出,务必看紧门户,更不允许府中随意打探遇刺这一事。 她说的从容不迫,这份镇定,大大出乎了管事的预料。 他愣了愣,才拱手应是。 这位夫人当真是位有本事的,换成寻常女子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可这位主子却非但没有一丝慌乱,甚至还能考虑到府中之事。 果真不愧是将军选定的夫人。 再一次行礼告退时,管事的语气不由得诚恳了几分。 入夜后,魏娣偷偷摸摸寻来。 差点儿被雪音当成可疑之人捆了起来。 她捂着险些被卸下来的肩膀,试探着问夏宁:“夫人,如今将军不在京中,您身为正室大娘子,自然代表着将军,将军的下属受伤了,您是否……会派人去探望?” 彼时,夏宁正与自己下棋。 左手黑子、右手白子。 下得极为艰难,觉得自己脑子都打起架来。 荷心将油灯挑的亮堂些,轻声劝道:“娘子仔细眼睛疼,歇会儿罢。” 夏宁把手中的黑白子扔在棋盘上,抽出帕子轻轻按在嘴角,抬眸看向魏娣:“哦?谁受伤了?” 杏眸似笑非笑。 魏娣的口齿囫囵着:“就是——何指挥使……呀……” 魏娣性子风风火火,说话更是脆声爽利。 众人何曾见过她这么扭捏羞涩的语气,便是连端来茶水点心的春花也不由得稀奇似的多看了两眼,招来魏娣一个瞪眼:“瞧什么!你不守着圆哥儿去!” 春花到底是许过人的,一眼就瞧了个明白。 她躲到夏宁身后,笑着做了鬼脸给她看:“圆哥儿歇下了,嬷嬷守着,嬷嬷叫我来瞧瞧,屋子里在热闹什么,竟不想是你闹出来的。” 实则是嬷嬷担心这两日不安稳,想让娘子身边热闹些,好教她宽心些。 便把春花支使了过去。 春花一边躲,一边笑,逗得魏娣恨不得扑上去嘶她的嘴。 偏夏宁还护着春花,帕子底下的笑意都遮不住了,还问道:“魏娣姑娘说了谁的名字?我这些日子耳朵可不太好使。” 一言既出,荷心与春花都笑成了一团。 \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 第218章 陛下遇刺 魏娣看着夏宁居然也跟着起哄,气的跳脚,小脸蛋涨得通红,“我师傅都说夫人好了大半了!” 小姑娘的恼羞成怒,竟是这般招人喜爱,怎么看都看不腻。 白日里不安的氛围也随着笑声散了大半。 可魏娣气恼的转头就要走,气鼓鼓的撂狠话:“不帮拉倒!你们、你们都笑话我——我、我要同你们断交!” 这是真恼了。 夏宁笑的眼泪出来,手中的帕子都快捏不住了。 也不去拦魏娣。 倒是春花与荷心见魏娣真的往外走了,不由得有些担心的对看了眼,还未等她们追出去,才走的小姑娘又风风火火这番回来,站在夏宁跟前,又委屈又恼怒的看她:“你、你到底帮不帮?” 在府中养了这么久,魏娣早已不是魏家村里的干瘦如柴的小姑娘。 唯一没变的,就是她的眼睛依旧灵动。 那股蓬勃的生气,便是连夏宁见了都欢喜。 夏宁笑眯眯地瞧她:“小姑娘撂狠话这么横,自己去呀?” 魏娣委屈的眼眶都红了,她想了一圈,这件事如果告诉她师傅,肯定要把她追着狠狠打一顿,骂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只有夏宁能够帮她。 可这会儿,连夏宁都只看她笑话。 是不是也觉得她是痴人做梦。 以前在魏家村时,她还不觉得自己是痴人做梦。 跟着夏宁来到京城后,她才发现—— 自己当真是有些痴人做梦。 可她不甘就这么放弃。 十四岁的姑娘,正是情愫懵懂的时候,便是连吃尽苦头长大的魏娣,也难以抵挡心中的委屈敏感,支支吾吾着道:“我去……算什么啊……” 荷心与春花沉默。 也听懂了魏娣心中的自卑。 夏宁敛起笑容,不再逗她,柔声问道:“算是替我这位将军夫人去瞧瞧,你觉得如何?” 魏娣垂着的头猛一下抬起。 眼中氤氲的雾气凝结成细碎晶莹的光,几乎要坠下。 夏宁最挡不住小姑娘的这种眼神。 “不过得偷偷地去。” 魏娣连连点头应下,这会儿哪还有什么委屈的表情,问道:“偷偷的怎么去?” 夏宁唔了声,一脸正色出谋划策:“翻墙、钻狗洞?” 单纯的春花提问:“指挥使的府邸也会有狗洞吗?” 荷心用胳膊拱了拱她。 魏娣看见了两人的小动作,这才知道夏宁在逗她,但又不敢继续撂狠话,生怕夏宁一个不高兴不帮她了,只红着脸嘟囔着不满道:“夫人!我同您说正经的,您还来拿我寻开心,那可是指挥使的宅子,哪有那么容易翻的……” “好了,不逗乐你了,也同你说几句认真的。”夏宁这才端正了神色,只是语气反而听着漫不经心,“如今外头风头紧,何青曾是将军的左右手,如今事发头一个就拿他竖威,多少人都盯着将军府,我也实在不便出门,就派你替我当一回安抚使,不过你当真得偷偷的去,让雪音寻两个暗卫送你去。” 魏娣感激的看她,刚要开口时,被夏宁打断。 再次开口,语气凝肃: “皇帝遇刺,何青顶多是监管不力,主责并不在他管辖的南城营下,可太后却单独把他拎了出来,甚至还革了他的职。若是我亲自去探望,摆明了是与太后对着干,如今将军不在京中,他们那些人想要拿捏我,易如反掌。” 这是在告诉魏娣,她此次去的风险。 让她知晓轻重。 魏娣没想到这些,这会儿听夏宁说了后,不禁低下头,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是我鲁莽了……” 夏宁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柔声安抚:“便是你不来寻我,过两日我也打算让管家去亲去瞧瞧。我不便出面,但将军府总需要有人去一趟。你跟着谢先生学了些日子的医术,正好还能替他看看伤。” 伤啊…… 棍棒打的多是、多是—— 轰—— 魏娣姑娘的脸红的快要滴血。 垂下的脑袋似是再也抬不起来了,瓮声瓮气的应道:“我一定小心行事……不、不给夫人添麻烦……” 这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夏宁倒是瞧的津津有味。 甚至连魏娣都走了,夏宁还觉得实在有趣。 春花搬着小板凳坐在一旁打络子,荷心却是欲言又止。 夏宁从棋盘上捏着白子扔进檀色楠竹棋罐里。 玉石棋子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收拾着残局,实则一心两用,分神瞥了眼荷心,随口问了句:“有什么话直接说,怎的在我跟前也支支吾吾上了,莫不是——”她眸光微动,眸色潋滟,嘴角嗪着一抹似笑非笑:“你也有什么人想去偷偷瞧,嗯?” 荷心被她打趣的脸颊发红。 “娘子快别打趣奴婢了,”荷心不自在的扭捏了下,“奴婢只是不太明白,娘子为何……不拦着魏姑娘?” 夏宁昂头看她,问道:“为何要拦?” 荷心对上娘子坦荡的目光,脸颊仍是微红着,“魏姑娘之心,娘子不知么?” 她颔首,这一句答得更干脆:“我自是知道。” 荷心愈发不懂了。 甚至连一旁认真打络子的春花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听着她们一来一去的问话。 夏宁叹了口气,“魏娣才多少?十四岁都不足罢,何青又有多大了?他常年跟在耶律肃身边,其眼界、城府、丘壑更不是寻常男人,又如何会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起了心思?如今——”她抬头,视线看向窗外漆黑的夜幕,声音忽然悠远了几分,“总得让她去试一试。” 试了才能知道这世间的规矩,男女之间权势造就的差距。 看清了。 认清了。 也能下定决心。 若仍还喜欢着,就趁着这几年快些成长,医术本领也好,心性也好,年龄也罢,待长到她最有底气的那个年纪,能与喜欢的人并肩而立,而不是一味踮起脚仰望他。 只是这些话夏宁却不知道该怎么同魏娣说。 在这个倡导女子本该柔弱、贤淑的南延。 连嬷嬷、荷心等人,都觉得她与将军之间,应当由她率先给个台阶,化解他们这一次之间的矛盾。 罗先生求红衫姐姐而不得。 在幼时的夏宁看来,他完全可以用银子砸妈妈,让妈妈逼红衫随了她去,又或是索性直接用银子将她赎身。 可罗先生与她说,他爱慕红衫,便应当尊敬她、爱护她。 他还同夏宁说—— 女子应当是如宝石,而爱情则是宝石上闪耀的光辉。 它只是点缀,并不该是女子的全部。 夏宁似懂非懂。 她以为自己只是跟着罗先生学了画技,可知道后来才发现,罗先生那些听似荒唐如梦境般的话语,早已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 春日深夜,想起这些杂事,总让人觉得压抑。 她让两个丫鬟散了,却未留意到春花离开时垂眸深思。 荷心同她一起去小厨房收拾碗碟,见春花心不在焉的,胳膊拱了拱她,问道:“在想什么呢?” 春花回神,抿唇笑了笑,“娘子与我认识的姐姐、婶娘们都不一样。” 荷心听了后笑了,笑容竟是有些得意:“别说是与你的姐姐、婶娘们,便是与京城中的小姐、夫人们都是不一样的,咱们娘子是最温柔、最善心的娘子了。” 春花捂嘴笑着,“是!” - 京城里乱了两日,又出了问题。 四大营的人手没白天没黑夜的在京城中盘查搜寻,三个城门更是每日严查进出的所有人、货、物。 皇宫守卫薄弱。 第三晚,守着正阳门、皇帝寝宫的侍卫悄无声息的被放倒了! 幸好守夜的小太监机警,出了声惊动了暗夜潜入的凶手。 若非小太监,恐怕小皇帝又要被刺! 即便逃过一劫,接连两次的暗袭也让小皇帝彻底没了平日里端出来的稳重,小脸憔悴,朝服之下的身量看着愈发削瘦。 在耶律珩问庭下文武百官,接连两次刺杀应当如何办时,立刻有人跳出来说应当调动京郊驻军守备皇宫,直至抓到贼人为止! 小皇帝听后,脸色倏然沉下来。 他年纪尚小,城府仍浅,此时眼中的讽刺之意遮挡不住:“那夜守夜的小太监目击,贼人不过二人,为这区区二人,朕的禁军都防守不住,甚至还要调动驻军!”耶律珩猛地一下从龙椅站起来,怒不可遏的快走两步至台阶之上,吓得一旁的小太监跪地,便是拼死也要放着他不小心失足滑落下去,幸好耶律珩止步,怒目而视下面提议的朝臣,“你们不觉得丢人吗?!你们不丢人,朕却觉得丢人!” “陛下息怒——” 少年天子,骨子里留的就是皇室的血脉。 此时发怒已有了几分骇人的气势,底下的朝臣纷纷跪倒了一大片。 耶律珩仍不罢休:“堂堂南延,离了定国公、离了辅国公,除了一点事情就只会请朕搬动驻军!连朕身边的小太监都知道的事情,既如此——朕还要你们这些人作甚!” “陛下——”宋太傅出列。 他弓着身子,不卑不亢的劝道:“陛下一时气盛,还请陛下息怒后再言!” 耶律珩瞪着眼睛,看着站在朝堂之中的宋太傅,一拂袖子:“退朝!” 第219章 好好守住父皇留下的江山 耶律珩离殿,可殿中的百官却嗡嗡成了一片。 陛下今日,竟是连太傅的脸都敢下了啊。 在下了朝后,许多与宋太傅有交情的文官都围了过去,将宋太傅堵得连路走走不成,他只得道:“陛下接连两次受惊,一时气盛也是有的,诸位不必过于惊慌。” 皇帝在朝上发了怒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 晌午未至,在府中休养的定国公入宫求见。 御书房里,小皇帝正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案上堆着高高的折子,这些皆是陈年旧折供他学习之用。 而朝中递上来的折子需经过中书省层层递阅,再分至定国公、辅国公及宋太傅三处,三人看完后再递到耶律珩眼前。 如今的小皇帝,依旧稚嫩,尚不能担起一国之重。 定国公走到书案前,无力虚乏的脚步声才停了下来。 这些陈年旧折存放时为了避免虫蛀,都会用熏香狠狠熏过,他一走进,就闻到了浓烈到刺鼻的熏香,勾起了他喉间的痒意。 入春后,衡志韶的咳疾又发了。 若无必要,他不轻易出门。 他抽出帕子挡住口鼻,但闷咳声仍传了几声出来。 衡志韶走到书案前,小皇帝仍旧把头埋在折子间,状似认真,直至衡志韶的手指在书案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嗓音温润,如沐春风,“陛下,折子拿反了。” 耶律珩的脸都快贴到书案上了,闻言立刻手忙脚乱的把折子颠倒了个方向。 始终不敢抬头看这位定国公。 衡志韶垂眸,看着眼前这位少年皇帝,无奈的笑叹了一声气。 “容臣冒昧,陛下这一招是辅国公的主意?” 一直低着脑袋的小皇帝立刻将头抬了起来,“不是!与肃表哥无关!” 待他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回的太快,早已露了馅。 小皇帝脸色一白,澄澈的眼眸有些不安的看着眼前人。 衡志韶忽然一笑,却因笑的有些急促,带出了几声抑制不住的轻咳声。 小皇帝只当自己惹恼了定国公,急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衡志韶身旁,双手朝他作揖:“老师莫生珩儿的气,是珩儿鲁莽了——” 衡志韶伸手,托着他的胳膊将他浮起。 眸光直视他问道:“陛下可曾后悔做这件事?” 耶律珩愣了下。 旋即目光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后悔!珩儿从前不懂,觉得南延有一位威名赫赫的骠骑将军足以,边境小国便会忌惮几分,可等到珩儿坐上了这个位置后才发现大错特错!骠骑将军正值青年,可他的威名能震慑那些虎视眈眈的小国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三十年后,难道我偌大一个南延竟还要派一个浑身旧伤、两鬓霜白的老将前去护卫边境么?” 衡志韶眼中的温润之色淡去,认真的听他继续。 少年皇帝握紧了拳头,眼中泛着倔强、不甘,但语气之中尽是慷慨激昂:“如果老将战败,并不是英雄末路,而是整个南延从根本出了问题!人人都想当文臣,纸上谈兵、献计进言,那还有谁愿意去戍守边关?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 “珩儿并不是想推崇武将的地位,只是希望——在危难之时,我南延朝臣文能献策、武能扞守,而非死守!” 文能献策…… 武能扞守…… 而非死守…… 衡志韶望着他,口中无意识的呢喃这一句话。 尽管声音难掩青涩、直白。 但这一句话却令衡志韶心中涌起感慨。 如今的南延再不改变,便是他耗尽心血心力,最多也只得护住一二十年的安稳。 正如陛下所言。 辅国公老去,即便他麾下有忠诚良将,在南延崇文抑武的国策之下,这些从底下爬起来的武将又如何会得到重用? 南延的安稳又能托付到谁的手中? 他还在仔细筹谋时,这位少年皇帝倒是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先下了手,太皇太后的苦心,没有白费啊。 衡志韶颔首,露出一份赞许之色,“定国公教了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容臣再教您一招——” 耶律珩心中敬仰定国公。 但对辅国公亦是敬重。 得了他无声的赞许后,这会儿激动的脸颊红扑扑的,眼中皆是期待的星光璀璨:“老师您说。” “打蛇打七寸。” 耶律珩:嗯? 歪了下脑袋,澄澈的眼神有些迷惑。 - 陛下大怒。 连定国公都拖着病躯入宫劝诫陛下,总算是将陛下的怒火劝了下来。 这一日晌午,定国公邀十位同僚一同入宫商议对策,该如何将贼人拿下才好。 十人入宫一碰头。 好家伙,个个都是品级颇高的文臣。 甚至连宋太傅都被定国公邀了进来。 衡志韶虽贵为定国公,但到底年纪是他们中最少的,这些人仗着长辈的身份正要对他发难时,衡志韶一脸无奈的叹息道:“诸位有所不知,陛下经历这两次刺杀后,整日胆战心惊,命我三日内就要结案。本来拿人破案这事非咱们所擅长的,可如今陛下寝食难安,我便想着咱们入宫商议对策好教陛下安心些,二是——” 衡志韶弯起眼,笑容清浅,温柔的人畜无害,“再有贼人入宫刺杀,我们也好挡在陛下之前以身护主,好让众人晓书生并非百无一用。但这事并不强迫诸位,我虽身子不济常年服药,但陛下年少,自愿留下护卫陛下安危。” 见鬼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他们都是半截子都入土的老东西了! 能挡什么! 你这个定国公别拉着我们下水啊!! 我们要出宫去! 衡志韶笑眯眯的看着众人的反应。 最后又特地问了一句,“宋大人,您意下如何。” 宋大人。 他的头衔品级可是宋太傅。 天子之师啊。 宋太傅梗着脖子,“老夫愿留下替陛下分忧。” 众人:……%%*)##%** 宋太傅都被逼的同意了,他们这群人如何能退缩?! 见鬼的不强迫啊! 就差把刀架子他们脖子上逼他们点头了!!! 夜里,耶律肃宿在甘泉宫寝宫内。 而衡志韶与宋太傅守在寝宫旁的侧殿中。 虽说入了春,但宫中入了夜后愈发寒凉,高大空荡的偏殿中聚不起暖意,寒意无孔不入。 宋太傅是上了年纪,而衡志韶更是个药罐子。 轮到他们守着时,还特地命人上了炭火盆子取暖。 衡志韶喝着滚烫的茶水,端起一盏时,见宋太傅看他,冲他抬了下茶盏问道:“宋大人可要来一盏热茶暖暖身子?” 宋太傅摇头。 不再朝堂之上,宋太傅周身的威严之气淡了许多。 烛火之下,照出他花白的两鬓。 又听见他苦笑一声:“年纪大了夜里喝不得茶水了。” 衡志韶笑了笑,押着茶盖抿了一口,冷不防问道:“宋大人可知,今日晚辈入宫劝诫陛下时,陛下与我说了什么。” 宋太傅接他的话接的敷衍:“陛下与你说的,我从何知晓。” 衡志韶端着茶盏,轻描淡写的回道:“陛下同我说,他并非想削弱文臣的势力抬举武将,而是希望南延在他治理年间,诸朝臣文能献策、武能扞守,而非需要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去边境死守以换来边境安稳。” 宋太傅因年迈而松弛的眼皮耷拉着。 在衡志韶说出最后几句话时,眼皮猛地一下掀起。 眼中神情层叠递进。 在将要明朗时,衡志韶把手中的茶盏放下。 哒。 一声轻响。 令宋太傅的眼皮颤了颤。 文能献策、武能扞守。 这又何尝不是他所希望看见的朝局—— 文武皆盛,这方是强国之兆。 可—— 这当真是那位少年皇帝亲自说出口的话? 还是眼前这位心思深沉难测的定国公之言? 宋太傅不敢轻易下定论。 在他思索时,外头却乱了起来。 宋太傅猛地起身,神色匆匆就要推门去旁边寝宫,当真出了门守着小皇帝去了。 据说小皇帝看见宋太傅来护着他时,激动的抱着他哭了一通。 说他再也不提推行武试一事了,再也不提削减文臣一事了—— 他想要活下去,好好守住父皇留下来的江山。 过于削瘦的少年皇帝伏在他的怀中,哭的像个小儿一般。 那一句‘好好守住父皇留下的江山’,狠狠戳中了宋太傅心中的软肋。 是啊。 他又何尝不是想辅佐明君、守住南延的江山啊。 第二日上朝。 宋太傅当朝呈上折子,言明南延盛行文风,但护卫江山、百姓安危,将士亦不少可。近期有贼人数次入宫妄图行刺陛下,虽未伤及陛下,可皇宫乃是权威之所,岂容贼人屡次擅闯!因而恳请陛下扩充四营将士人数,壮大军心,以示皇权不可侵犯之威仪! 这折子一递上去,震惊了朝中所有文臣。 听似是在谏言,实则宋太傅说的每一个字都和此次刺杀毫无关系啊! 如今当务之急不应该是派刑部、大理寺捉拿凶犯吗? 可谁知,折子递到了陛下手中,陛下沉思须臾,欣然应下:“太傅所言极是。” 众朝臣:???? 小皇帝道行前,险些控制不住嘴角扬起的笑意,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压制住得意,“那此事朕就委托太傅了。” 众朝臣:???怎么就委托给宋大人了? 哦不对,是什么事啊! 这些人上朝时不敢问,下朝后立刻将宋太傅团团围住。 宋太傅被他们堵得心烦,眼神在黑压压的冠帽中搜寻一番,点了两个老熟人的名字,“何尚书,崔尚书,咱们出宫合上一盏,如何?” 一个吏部。 一个礼部。 衡志韶步履缓慢的从大殿中走出,抬手在眉间搭了个凉棚,看着这三位离开的背影,勾唇轻轻一笑。 看来,陛下真打到了七寸之处。 第220章 书信 陛下遇刺的风头过去。 四营的人手撤走,不再日夜频繁巡逻。 小院里的人也纷纷松了口气,夏宁则是重新关上世安苑的门调养身子,不再过问府中的任何事情。 若非要说与之前有什么的不同的话,那便是每隔十日都会送回来一封耶律肃的书信。 不是专程送来的,而是随着一同回京的折子捎来的。 书信里写的多是路上见闻。 偶尔也能看见他在信中抱怨雨天赶路实在不便,只得在驿站中逗留。 当第三封书信送来时,他在末尾附上一言。 前来送书信的是铁鹰营里的人手,往宫里递进折子后,他会在京中停留半日,等宫中送出来新的折子方起身赶路,若她有书信,可一并交给他送来。 夏宁斜倚在窗下的美人榻上,视线在最后一行话上多停了两眼。 难怪这次送书信回来时,那人特地提了一句,在离京前还会来一趟府上。 荷心进来时,手里又拿着一张帖子。 面带笑意着说道:“娘子,郡主又送来了一张帖子。” 夏宁支起身子,慵懒的眉梢染上了一丝笑,“拿来给我瞧瞧,可是又来约我打马球了。” 荷心连忙将折子递过去。 夏宁放下手中的信函,接过帖子仔细看了起来。 越看,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郡主这回竟不约我打马球了,换成约诗会了。”夏宁索性起身,走到桌旁打算回帖子。 荷心跟上,服侍研墨,轻声问道:“娘子去么?” 夏宁用笔杆子轻轻戳了下荷心的额心,“你家娘子虽识得几个字,能读几本书,却同那些出口成章的闺秀们不是一路人,又何必赶着给她们送去茶余饭后的谈资呢。” “是奴婢失言了……” 夏宁笑了笑,浑不在意。 蘸了墨汁开始回帖。 在天青阁开始练字时,当时的先生给她们的字帖多是风雅缠绵,她练的也是簪花小字。 字形柔婉。 自从离开了天青阁后,她索性不按照字帖练字,只自顾自写。 有一回耶律肃实在看不下去她这般练字法,寻了几张字帖让她跟着练习,她写了几日,后来又为增添情趣,故意把他的字拿来当字帖练习。 久而久之,她的字型早已不是当年的簪花小字。 落笔果断,笔锋锋利,乍一眼看去与耶律肃的字有三四分像。 只是笔画勾连间,她的腕力不足,失了几分气势。 最终只得形似非神似。 她回完帖子,拿起轻吹几下,待上头的墨迹干了后交给荷心,“找个伶俐的小厮送去郡主府上罢。” 荷心接过后,语气有些担忧的问道:“郡主几次三番下帖子来,您都一一回了不去,郡主……会不会觉得您……不愿与她亲近交好?” “我虽与郡主才见过两面,但也知她是个爽利的性子,喜欢攒局热热闹闹的享乐,她邀马球会、桃花宴、逛园子、游船听戏邀我前去都合情合理,单单这诗会啊,不是她喜欢的。” 荷心的担忧转为蹙眉:“娘子的意思是,郡主攒的这次诗会并非她本意?” 夏宁笑了笑:“如今正值大好时光,由郡主这喜爱热闹的人牵头办个诗会,再将京中正值嫁娶年纪的小姐、哥儿的聚在一起,也方便各家各自相看不是?” 荷心听得反而迷糊了,“可您——不是已经是定国公夫人了么?” 还有谁敢相看她家娘子啊? 这是吃了猪肉蒙了心不成?胆子也忒大了! 夏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傻姑娘,那是京城中有人想见见我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的人,这才让郡主给我下帖子来罢了!” 荷心:“啊?” 夏宁又把帖子打开,青葱纤细的手指头落在一句话上,“你瞧郡主这句写的,春日风大,望切勿珍重身子,无须勉强赴约。就差把‘你不要来’这句话直接写上去了。” 荷心看不懂字,但也跟着笑了声,同时也松了口气。 “好了,快寻人送去罢。” 荷心转身要走,视线掠过一处后,又转回身子。 支支吾吾着问了句:“娘子……娘子还有旁的书信要一同送出么?” 夏宁只当作没听懂她的话外之意,摆了摆手重新躺回美人榻上去,开始赶人:“快去快去。” 荷心无法,只得出门去。 门外嬷嬷的眼神期许的看来,荷心无声的叹息,冲她摇了摇头。 嬷嬷说娘子的气还没消。 可在荷心看来,娘子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更像是…… 像是…… 将军与她而言,不是那么重要了。 这个念头生出的一瞬间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摇头甩了出去。 娘子如今可是将军夫人,夫字大过天,娘子又怎会连天都不要了呢。 - 堆在书案一角的书信越堆越多。 进入六月初时,温暖如春的天气在晌午时添了些许炎热。 精心调养了近两个月,夏宁的身子已然大好。 她不再如病中那般畏寒,手脚也暖和了起来,面色红润,脚步轻盈,精神也好了许多。 偶尔还会去世安苑里的园子里坐坐,有时也会将陆圆等三人叫到世安苑中,看着他们似模似样的教导陆圆打拳,她坐在圈椅上偷偷比画两下过过瘾。 她还领着三人一齐放风筝,教他们站梅花桩。 同荷心等几个姑娘踢毽子。 与魏娣背书切磋。 自从魏娣从何青府上回来后,小姑娘愈发埋头苦读,夏宁也不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倒是谢安又愁又高兴。 最近他两日才来请一次平安脉,把完脉后,他一脸苦愁的叹了口气。 夏宁抽了抽嘴角,收回手腕,无奈道:“谢先生,换成旁人,在大夫把完脉后听到这一声叹气,铁定要被您吓得六神无主。” 谢安直接无视了她这一句抱怨,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抱怨起来:“魏娣这丫头愚笨了些,开蒙也开得晚,前头一年我光是教她认字写字,再叫她开始辨别药材,学了些日子,倒像是整个人开窍了。” 这是夏宁难得听见谢安夸人。 她听着也欢喜,乐得问:“那您还愁什么。” 谢安又叹了一口气,“学了一身本领无处可用又有什么意思,到底是败在了她女子这个身份上……” 夏宁眉心微蹙了下,旋即松开。 语气平淡的反问:“魏娣若真习得一身医术,自会有人慕名而来求医问药,女子又如何?” 谢安摇头,语气无奈:“南延医术传男不传女,何时有过女大夫?” 夏宁却没个正行,笑着打趣:“先生收魏娣为徒教她医术,却又不让她行医救人,这不是断人前程财路么?” 谢安撸着花白胡须的手顿了下,觉得好像是这个理。 可转念一想,立刻气得吹胡瞪眼:“魏娣这个徒弟是我愿意收的么?那还不是将军默许——” 夏宁的视线迎上,浅浅一笑,“那先生还担心什么。” 谢安止住话头,哼了一声,“这些都需等她出师后再说,且还早着呢!”说完后又嘟囔了一句:“也不知她这几日是怎么了,学医的劲头空前高涨,夜夜点灯熬油。” 夏宁抬起帕子按了按嘴角。 还能为何。 左不过一个少女春心萌动罢了。 聊完了旁事,谢安起身离开,还不忘叮嘱她,如今天气将要入夏,乘着尚未炎热起来,她可出去走动走动,让身子适应一下炎夏的暑气,但切记不可劳累,亦不可贪凉受寒。 夏宁一一应下。 送走了谢安后,雪音说,门房上遣了人来报,外头有一位周掌柜求见。 这人,夏宁自然要见。 士农工商,商贾位置最低。 周掌柜搭上了骠骑将军这条线后,日子营生都好过了许多,如今将军又升了定国公府,周掌柜自是将夏宁吩咐他的事当成第一要事去办。 这一次登门求见,他依旧带来了铺子里还未上的簪子及新奇的团扇样式。 除了这些外,周掌柜还将账本一同带来了。 屋子里留着一个荷心侍候着,意为避嫌。 夏宁却不急着看账本,仔细瞧了眼周掌柜,诧异道,“周掌柜,您这是——打哪儿回来?” 原本周掌柜的面相老实,再加上商人特有的富贵相,笑起来像是弥勒佛似的。 几个月不见,他晒得又黑又瘦,活脱脱换了个人。 只是那双眼睛却是神采奕奕。 这会儿一笑,眼睛完成了一条线,躬身回话的样子更是逗趣,“回夫人,小的跑了一趟江南,昨儿个才入京。” 夏宁心中已猜到,笑着与他说一句‘我看那江南的风水还不如京城的养人’,说罢她才翻了两页账本,上头的字她都看的懂,但一笔笔的进出盈亏她却看不明白。 夏宁也不怕露短,说道:“我是个粗人,上头记得这些盈利亏损我实在是瞧不明白,周掌柜直接说罢。” 她合上账本,视线轻描淡写的落在他身上。 这一眼,教周掌柜精神一凛。 几个月不见,这位主子愈发有气势了。 周掌柜打起精神,不敢再分神,拱手回道:“是小的冒昧了,请夫人翻到最后一页上,最末写的便是绒花铺子至今的所有盈利。” 夏宁再翻开,垂眸扫了一眼,语气意外着道:“铺子的收益如此可观,”说着语气一转,笑吟吟的看向周掌柜,“多亏周掌柜经营的巧妙,让我分了这么大一杯羹。” 周掌柜激动又谦逊,脸颊都涨成了猪肝色,躬着的身子都快弯成了虾子一般,“夫人谬赞,小的愧不敢当!能有这个盈利,全托夫人发现了绒花簪子,又画了许多精致的簪子花样,否则小的一人绝盘不活这门营生!” 第221章 江南丝染坊 夏宁浅笑一声,算是应承下他这话。 “你继续。” 周掌柜又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仔细展开后才交给荷心。 夏宁从荷心手上接过,听着周掌柜说道:“自上回夫人说了要去江南盘个丝染坊后,托了当地的朋友仔细打听了一番,果真有一家要出手的,规模不大,仅六人的一个小丝染坊,胜在它一应用具齐全,里头的工人都是呆了十几年的熟工。” 这桩生意倒是来得巧。 也符合他们的要求。 说实话,绒花生意用不了多少丝线,若要盘下太大的丝染坊,怕贴补得太多,盈利不够。 周掌柜将情况都写在了纸上,与他所说的并无出入。 夏宁粗看了一眼,“原坊主要价多少才肯出手?” 周掌柜躬着身,谨慎的报了数。 一旁的荷心听了两眼瞪大,轻轻吸了一口冷气。 夏宁轻皱了下眉:“竟要这么贵?” “说实话,小的刚一收到友人的回复也觉得是对方在漫天要价,欺负小的是外商不懂里面的行情,便跑了一趟江南,去见了见卖主。”他仍旧说的谦逊,不敢邀功表辛劳,“小的虽经商,但从未沾手过丝线生意,到了江南后寻了三四个友商,与他们一同仔细打听了。说这个丝染坊开的价位还算合理。染行里的规矩,染料配方都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绝不轻易外传,故而市面上的丝线、布料颜色好孬层次不齐。这家丝染坊善染蚕丝、锦缎,而非粗布麻布等、蚕丝更珍贵些,其配方价值也更高些,再加上这家手上也有两家来往数十年的买主,染坊本身也有一定的盈利,不算是亏损脱手,因而出手价格才更高些。” 夏宁颔首。 他打听的倒是仔细。 看来江南的风水再怎么养人,从商一事也是极其耗费心神的。 她放下手上的纸,只问他:“我倒是有些好奇了,既然还有买卖生意,又为何要出手?” “坊主年纪大了,儿子英年早逝,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嫁去北方赚了些银子,经营丝染坊也是在辛苦,女儿心疼老父老母,想要接二老过去享福。人品小的也教人偷偷打听过了,这对夫妇是个本分人,做生意也与人和和气气,的确是有个女儿嫁去了北边,说是女婿早早没了,那边由女儿当家做主,这才能硬气的把亲爹亲娘接过去。” 北边? 夏宁挑眉,“北边哪儿?” 周掌柜道:“四方城那边。” 听见不是南境后不再问了。 夏宁语气真切了一分,“周掌柜心细,这些事交给你去办我自是放心的。” 周掌柜连连躬身作揖,说是不敢居功。 夏宁复又看了眼盈利,在心中盘算。 按这个盈利数盘下丝染坊勉强够用,只是这盈利数分成了四六,她拿了大头,他手上的银子显然是不够用了。 按着周掌柜手上还有首饰铺子,她不信周掌柜一人吃不下来。 这趟找来,无非是想要长长久久的靠上将军府——又或是想要长长久久的靠上将军夫人这个名号。 商人唯利是图。 如何会错过这个机会。 但夏宁也意有所图。 她面上并未立刻答应,“听来那丝染坊也是个能信的,只是数目实在有些高了,周掌柜这一路辛苦,先回去歇息两日,第三日再来寻我。” 周掌柜躬身谢恩。 不敢露出任何异色。 送走周掌柜后,夏宁正在分他拿来的簪子、团扇。 如今天气渐热,比起帕子,团扇的生意也要好起来了,她一把把拿在手里把玩着。 荷心得了一支喜鹊的绒花簪子。 小小一只的褐白两色喜鹊,胖乎乎的站在桃花枝头,做的生动可爱,很是讨人欢喜,荷心爱不释手。 夏宁笑着把剩下的簪子交给她,“其他的簪子你们拿下去分了。” “多谢娘子赏赐。” 荷心连忙福身谢礼。 “去告诉门房一声,明日午后我要出门,提前备好马车。”夏宁把玩着手上的团扇,手指描着扇面上的的绣样,说的漫不经心。 荷心应了声。 夏宁又嘱咐了一句:“再去请吴管事来我这儿一趟。” 荷心略有疑惑,她家娘子鲜少会寻管事。 只是看着娘子不愿多说,荷心也闭上了嘴巴不敢多问。 荷心亲去请了吴管事。 吴管事见荷心来寻他颇为意外,自从上回京中闹了一回后,夫人再也没有寻过他一回,亦不过问府中的事宜。 今日却忽然遣了身边的贴身丫鬟来寻他。 他快速想了想最近府中有无轻慢世安苑的事情,又问了荷心今日夫人心情如何,可有见过什么人。 荷心摇了摇头不答他这两个问题,只客气着道:“奴婢也不晓得。” 这倒是让吴管事多看了这丫鬟一眼。 素来只有听说世安苑里没规矩,却没想到世安苑的下人嘴巴守得挺紧,也算是那位主子管教有道了。 吴管事也笑着回道:“我这就去,荷心姑娘一道儿罢?” 荷心领着吴管事回世安苑。 等见到了主子,听主子说要让他教她看账本时,吴管事愣了下。 夏宁见他隐隐有为难之色,便道:“请个账房先生来即可。” 吴管事为难的就是这个。 如今的账房先生也是个脾气暴躁,一分一钱掐算的很是分明,绝不允许旁人随意糊弄他,夫人又是个从来学过的,若是让他来教一时情绪上头误伤了夫人,回头被将军知道了,背锅的还是自己啊! 吴管事笑的诚恳,眼睛都弯成一条细线,拱手道:“禀夫人的问话,最近是实在不巧,账房正在整理去年外头庄子、园子的账本,我也略懂些看账的门道,若夫人不嫌弃的话——” 夏宁颔首,“那我还求之不得呢,有劳吴管事了。” 择日不如撞日。 吴管事当场就留下来教夏宁。 先是教了她账本上各项支出、盈利怎么看,夏宁心细聪敏,学起来也花了心思,吴管事教的也顺当。 银钱数小一点的账目她还能看的明白,可数额一大就开始算不明白了,她都不顾及身份脸面,开始掰着手指头算也捣腾不明白。 这番如孩童般稚气的模样,看的荷心与吴管事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 吴管事清了清嗓子,“夫人今日先到这儿罢,待我明日取了算盘再继续往下看账目?” 夏宁掰手指的动作一顿。 脸色不自然的僵了下。 头也不抬道:“好。” 荷心送了吴管事出去,回来就看见娘子拿着团扇当着自己的脸。 露出的一侧耳廓微红。 管事走后,她仍扑在账本之上,用今日学到的东西重新翻看一遍账本。 连外头天黑、屋子里点起蜡烛也不曾察觉。 嬷嬷心疼她学的认真,端了一碗甜羹来劝她,和蔼着柔声关切:“灯下看册子最伤眼睛,娘子快歇歇罢。” 夏宁腾出来一只手在桌角敲了下,“放这儿,嬷嬷快去歇息罢。” 成,还知道劝人去歇息。 见嬷嬷还想说,荷心拉住嬷嬷无声的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娘子的气势越盛,更是劝不动,说多了她也不给你脸色看,只是冷冷看你一眼。 嬷嬷如今在娘子身后侍候的时间段,察觉的浅。 荷心常在旁伺候,看的一清二楚。 第二日,夏宁本想去银庄后再闲逛一下,这会儿也全然没了心思,取了银票后匆匆家去。 吴管事教了她算盘的打法,夏宁又一一将要紧的摘抄下来。 算盘实在有些难学。 仿佛脑子与手极其不配合,总是拨错算错。 学的她头脑昏昏。 到了午后服用过药,精神实在撑不住了才歇了一觉。 起来时,荷心早已准备好了茶点、算盘。 结果夏宁却将算盘一推,让她去府上负责采买的小厮叫来问话。 小厮见了她就跪在地上激动万分的行礼问安。 夏宁叫起后,一一询问他市面上各家丝线绸缎的价格,又问他哪家的蚕丝绣线、布料口碑最好。 府中不会买这些针线胭脂水粉。 但自从夏宁进了将军府后,他买过几回,知道的却不这么详细。 夏宁问了几句后,小厮便答不上来。 急的膝盖扑通一声砸在青石板上。 额头贴着地,脊背瑟瑟发抖。 夏宁语气温和让他起来,并不安慰他,再吩咐他去从京城中口碑不错的针线铺子、布庄各买一些回来。 小厮从她这儿得了差事,哪里敢耽搁。 一出门拔腿小跑着去了。 夏宁说的是各买一些,小厮却不敢只买一些。 这量就多了起来。 哪怕他忙的脚底搓火,等回府后太阳已落山,再等他来到世安苑外,夫人身边的贴身女使告诉他,夫人已经歇下了,明日再来。 小厮熬了一夜,生怕自己昨晚回来的太迟,让夫人恼了。 可一见夫人,她坐在花厅里,手中握着一把团扇轻轻摇着,微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笑意盈盈的看自己,声音那般动听,真真如戏本里唱的仙女似的,“昨儿个辛苦你了,差事办的这般漂亮。”说罢,夫人看向一旁的荷心姐姐。 荷心姐姐拿着一个荷包塞进他手中,“还不谢谢夫人。” 语气温柔又亲切。 小厮提了一日一夜的心噗通一声掉回肚子里。 他还不忘把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才双手接过荷包,深深给夏宁磕了个脑袋,掩饰自己微红的眼睛:“多谢夫人赏赐——奴才、奴才——叩谢夫人!” 夏宁又将他叫起来,问了几句。 小厮早有准备,答得十分详细。 \u0001 第222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等小厮下去后,夏宁又让人把这些东西送去周掌柜那儿,捎上一个口信,请他将江南那家丝染坊染出来的蚕丝线与她送去的一一对比,再各自制成几只绒花簪子,越快越好。 随同附上的还有一沓银票。 这事夏宁交给了春花去办。 圆哥儿一日里只有晚上才歇在院中,大多时候都跟着两位哥哥与师傅,春花不便随身侍候。 耶律肃不曾再拨个侍卫过去,估计是想锻炼圆哥儿。 夏宁也就没找人跟去侍候。 导致每天傍晚回来时,圆哥儿都是被哥哥们背回来的,一身的尘土,脏的像是个在泥坑里打过滚的胖团子。 因这个缘故,春花在夏宁跟前的时间也多了出来。 春花很快回来,周掌柜收下东西后说夫人思虑周全,这就遣人再去江南跑一趟,定不会辜负夫人信任。 今日夏宁心情不错,荷心便好奇着问了句:“娘子不是让周掌柜明日再来,为何娘子今日就把银票提前送去了?” 春花看了眼荷心,也跟着问道:“是呢,难怪今日周掌柜看见我去都吓了一跳,又见我拿出一沓银票来,更是连眼神都变了。” 夏宁扭着手腕,缓缓摇扇,“我从未沾手过江南生意场上的规矩,甚至连周掌柜也不清楚染坊里的道道儿,若我们想做这门营生,必得要人去打听去盘算,周掌柜目前看来是个可靠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给他银子便是这个理儿。” “可是——”荷心皱着眉,歪了下脑袋,“奴婢还是不懂,为何不明日一起给,反倒今日再让春花跑一趟去。” 夏宁嘴角扬起一抹笑,视线温和的望着春花。 “你可明白,我今日让你把那些蚕丝、华锦送去,又特地叮嘱他要把江南的那家丝染坊的丝线制成绒花是为何意?” 春花活得单纯,在兖南乡时即便已成婚了,亦是个心性单纯善良的姑娘。 她皱眉冥思苦想一番,才试探着答道:“是为了把江南丝染坊里丝线制成的簪子,与京城铺子里的蚕丝线制成的簪子比较?看哪个好看么?” 夏宁毫不吝啬的赞了她一声,随后话音一转看向荷心,“连咱们这些闺阁里的女人家都能想得出来的道理,那位周掌柜难道会想不到这层上来?而且他亲口所言,染坊里的规矩,染料配方是不外传的,我盘下丝染坊是为了让绒花簪子变得更好些,那丝染坊出来的蚕丝线颜色、种类自然不能比市面上的差,否则我费心费力费银子的盘一家染坊作甚?” 两个姑娘都听得认真。 春花反应的还慢些。 荷心率先明白了过来,眼睛微亮着,说道:“娘子的意思是周掌柜故意不提这事,而娘子今日让春花特地送上门去,便是告诉周掌柜,您已经知道他的心思,已是提醒敲打?”说完后,荷心的眉毛又困惑的皱了起来,笑的有些羞愧,“可奴婢还是没明白为何非得今日去送……奴婢愚笨……” 春花再听荷心说完后恍然大悟的点头,随即也跟着道:“奴婢更愚笨……” 夏宁倒是耐心十足,“送他东西是为了敲打他,把银票给他是告诉他我用人不疑。为何不是明日,就差这一日半日的,差别在哪儿?不过就差在他不得入府见主子,教他生疑我是否仍恼他欺瞒之意,可我又把那么多银票都给他了,这又是信他之意。他愿意替我奔走不过是看中定国公、将军府的权势,归根结底也是为了赚更多的银子,商人图利不得不防,既然要防他又信他,那就只能让他猜不准主子的心思,猜不准,他就会怕自己没彻底搭上将军府这艘船,只会更加衷心为这桩生意奔走。” 她缓缓道来,嗓音柔婉悦耳。 仿若蜜语。 可她话中的意思,却这般心机深沉。 荷心听得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无端想起她在京郊小院里侍候的那几年时光。 从一开始,将军待娘子不冷不热,每月只来一回。 可只要将军来,娘子闹出的动静一回比一回大。 后来,将军不但晚上来,白天也来,娘子闹出的动静更大,动辄被罚被训斥,可将军却越发将娘子放在心上。 直至如今—— 娘子成了明媒正娶的定国公夫人,府中甚至连一个通房妾室都没有。 难道从一开始,娘子就已经在……算计……将……军…… 难道前些日子,娘子与将军闹了脾气,亦是另一种计算?难道娘子就不怕这些计算被将军拆穿了么…… 荷心想的越多,脸上的神情也就愈发遮掩不住。 率先划过她心底的不是担忧,而是觉得自己愈发看不懂这位侍候了多年的娘子。 夏宁把她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悠哉着抱起算盘拨动。 白玉的算盘珠子撞击脆响,在安静的屋子里有些刺耳。 春花听傻了,她心中真的装不下这些计算,双目崇拜的望着夏宁,一张口就漏了份可爱的傻气:“奴婢实在蠢笨听不懂这些,但先生不亏是先生!荷心,你说是么?” 还不望求得荷心的同意。 荷心连忙眨了下眼,笑容颇有些勉强道:“娘子自然是聪慧的。” 夏宁把这两个姑娘的心思看在眼中,笑了笑,并未言语,自顾自开始拨算盘。 等到夏宁学会了珠算,能看懂了账本,日子悄然流逝。 每日一顿的汤药也不必再喝,谢安亦不用日日来给她请平安脉,而魏娣专心学习医术,来世安苑的次数也愈发少了。 盛夏蝉鸣。 堆在案上的书信愈发高了,只是她不曾回过。 周掌柜不久前送来了新制的绒花簪子,江南那家丝染坊里丝线制成的绒花簪子颜色更好看些。 同样的桃花,他们常用的丝线颜色艳丽些,而丝染坊里的颜色更柔和些。 单看并无太大不同,可制成绒花簪子,瞧着差别就大了。 用春花的话说,丝染坊的看着就觉得贵的好看,颜色艳而不俗。 夏宁又派春花去传了话,同他说,江南丝染坊的这桩生意就交托给他了,盈利所得仍按从前的四六分,也依旧存进银庄里。 春花来回话说,周掌柜高高兴兴答应了,还说了一箩筐感谢娘子的话,丝毫没有觉得四六分是委屈了他。 听得夏宁拿扇面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下,嗔笑道:“傻姑娘,如今就是二八分,周掌柜也依旧会说一箩筐感谢你家娘子的话!” 荷心与暖柚也跟着笑起来。 进入夏季后,变化最大的当要数陆圆。 他白日都在府里吃喝学习。 许是习武习文都太辛苦,小小的陆圆晒得梭黑,奶胖也累的瘦没了,人也长高了些。 远远跑来,像是个半截的烧火棍跑来。 这模样倒是与陆元亦有了几分像。 但一开口还是奶声奶气的唤她干娘。 夏宁更爱看着他,听着他说话,一整日的心情都能好起来。 断了药后,谢安说她整日足不出户也不好,需得动动,夏宁干脆让雪音重新教她剑术。 屋子里那些名贵的长剑,夏宁垂涎已久。 院子的姑娘们见娘子总算不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是打算盘就是看账本看医术,连谢先生都看不下去了。 这会儿娘子愿意动起来,三个姑娘打了好多剑穗,每日变着花样的给长剑换剑穗。 将军府外,定国公换防顺利,已在回京路上。 信函已早早送到夏宁手中。 说不日就能抵京归家。 夏宁看着这一‘家’字,心中波澜不起,将这一封信也放在了案头。 进入七月后,酷暑难捱。 夏宁将练剑挪到了早上,即便如此,也挡不住一动一身汗。 到了晌午,日头毒辣的活像是要把人烤焦。 屋子里用上冰山,一旁的丫鬟们打着扇子,这才好了些。 嬷嬷的小厨房更是像蒸笼。 夏宁怕她中暑气,便不让她自己做茶点了。 若想吃些什么,就遣小厮到傍晚后再出门去外头的糕点铺子里买去。 将军府中的酸梅汤、绿豆汤每日每人一碗,这也是夏宁让吴管事安排下去的。 倒不是夏宁心善,而是今年热的实在不对劲。 往年她在京城里都不曾这么热过。 这一日更是燥热,连一丝热风都吹不起来,天上的太阳高高的悬挂着,暑气逼人。 摆在屋子里的冰山融化成水滴坠落盆中,发出一声轻响。 滴答—— 夏宁躺在美人榻上,呼吸清浅缓缓,热得鼻头渗出细汗。 羊脂玉般的肌肤,衣衫单薄,黑发如锦。 着一件浅杏色的平齐抹胸,上头绣三两枝枝丫初吐嫩芽,下身着竹绿纱裤。 美人越睡越热,甚至将最外头的豆绿纱衣都在似醒非醒中脱了。 皓腕垂在榻边,手中的团扇早已落地。 她睡得忒沉,竟是连有人进屋都未察觉。 惊醒她的,不是来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而是那人在榻边坐下后,袭来的阵阵热气,生生将她从梦中逼醒。 睡得一身香汗淋漓,面颊微红。 眼睫缓缓掀起,露出一双睡意惺忪的杏眸。 里头水雾缭绕。 眼神粘稠而不自知其娇媚。 盈润的双唇抿了抿,视线也清晰了几分,望着眼前坐着的背脊挺直的男人。 却在看清他黑的不输圆哥儿的肤色后,抿着的嘴角漏出一声气音。 实在忍不住,用手掩着脸笑了起来。 第223章 阿宁可要同我拉钩? 她笑的身子躺不住,侧着身,双腿屈起,身上的衣衫料子滑落,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线条。 胸口的弧度随着笑声微颤。 纤细的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再往下,弧度起伏。 绿纱裤在她的动作下往上蹭了些,露出一截脚裸。 一举一动,都如此勾人,宛如坠入凡间的妖精,连她的笑声,都是致命的毒药,让人沉溺其中。 在耶律肃看来,这些明媚妖艳,都不及她在这将军府中,在这间屋子里来的汹涌猛烈。 他归心似箭。 只为了早一些看见她。 看见她留下来,不曾离开。 当他推开屋子,看见夏宁睡在美人榻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才平静了下来,可平静之下,却又炙热、酸软。 屋子里都是她的笑。 一直传到屋外去。 在屋子里听见了动静的荷心连忙出来,想要去主屋看看是出了什么事情,快走到门外时,却被雪音拦住。 荷心不解地看她,“怎么——” “将军回来了。”雪音语气淡淡。 荷心愣了下,视线从雪音的脸上划走,又看向紧闭的房门。 将军临行两人分明还在闹不和,如今将军回来了,娘子笑的这般开怀,这是……和好了? 屋内。 夏宁笑的肚子都疼了起来,单手捂着肚子,支着胳膊爬坐起来。 耶律肃坐在美人榻边,望着她起身的动作,目光温柔如水。 只是他一路疾驰赶回京城,甚至为了早一步入京,甚至将其他人甩在身后,如今换防军还在路上,要明早才会抵达京城。 他一身沾满尘土,风尘仆仆。 神态愈显凌厉冷寒。 此时他的眸光陡然温柔下来,偏他周身生冷的气息尚未收敛起来,有些违和。 他开口询问,声音听着亦有些沙哑,“阿宁这是在笑什么。” 夏宁从榻上起身,弯腰从地上捡起外衫穿上,虽是薄透的外衫,但多少也能遮挡住她裸露的肩头。 她在梳妆台上拿了一把手持铜镜,递给耶律肃。 耶律肃接过,只扫了一眼镜子里的人脸。 西洋镜将人脸照的格外清晰。 不似铜镜那般模糊泛黄。 南境风沙粗粝又遇上酷暑烈日,耶律肃在将士中算得上白皙的脸色也被晒成了古铜色。 他五官深邃,气质高冷清冽。 皮肤白皙时更显矜贵,跟谪仙似的,犹如高岭之花难以轻易亲近。 可这会儿却晒得发黑发黄。 与他的气质更是不搭。 耶律肃本就不过分在意自己的外貌,晒伤的脸色在京城里待个半个月就能养回来,但夏宁笑的这么开心,他嘴角也悄悄的扬了起来。 合上铜镜,说道:“南境那边多是荒漠,比京城还要晒些。在那边耽搁了几日,回来路上匆忙了些,才晒成这样。” 夏宁笑的够了,缓缓止住笑意。 为何耽搁几日,便要在回程上匆忙追上? 是为了回京复命? 当真是担心新帝朝事压身? 不过是—— 他望着夏宁逐渐平静的眼神,胸中的炙热灼人,甚至连她的冷漠平静在他看来都是这般珍惜。 不过是,怕她会走罢了。 思绪落入心间,他不由自主的抬手,想要拭去她眼角因笑而渗出的眼泪。 夏宁倒不曾闪躲。 即便他的动作温柔,但指腹上的粗粝擦过细嫩的肌肤,牵连起极浅的刺痛感。 迎上她平静的眸色,他才接着说道:“与你说了三个月即返,怕你等久了不愿再等。” 男人的眼神灼热、深情。 一如屋外忽然响起的蝉鸣声。 催得人心烦意乱。 夏宁后仰了些身子,避开了他的手掌,眼睑淡淡垂下,“走之前我会告诉你的。” 耶律肃逼近半寸。 身上的暑气肆意涌来。 屋子里的冰山化的差不多了,热气反扑,她睡了一觉起来浑身是汗,这会儿他又忽然靠近,更是热的蒸人。 “何时。” 他声音暗哑,目光逼人。 却不生冷,反倒温柔。 夏宁热的实在受不住,用手推了下他,眉心皱起着抱怨起来:“你身上甚是烫人,快离的远些去。” 娇娇柔柔的调子。 颇有些微恼的语气。 面颊热的像是染上了胭脂色。 又是一番风情绰约。 耶律肃从善如流的离她远些,把地上的扇子捡起来递给她,又问她一声:“你打算何时走?” 夏宁取过团扇,手腕用力扇了两下。 可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吹得她心中愈发掠起燥意,视线乜着看他:“你这是盼着我走,还是不盼着我走?” 她略歪了些头。 捏着质问的遣词。 耶律肃探明了她眼神一闪而过的不悦,深邃眸中的笑意微不可查,他并不急着回答夏宁的质问,亲自倒了一盏酸梅汤递到她手边。 夏宁直勾勾的看他,丝毫没有抬手的意思。 他这才回道:“我早些知道了才好提前安排朝中杂事,到时我护送你离京。” 夏宁的眸光平静的冷漠,“你不必如此。” 耶律肃又将酸梅汤递过去些,“送你到地方后我再回京。” 女子侧着身子坐在美人榻边,一身娇柔,手持桃花面儿的团扇,垂落的鸦黑羽睫轻轻颤了颤。 半响后,她才接过碗盏。 再次掀起视线时,那些异色早已消失不见。 她嗓音淡漠,“我打算秋初时离京,在此之前,还请将军予我和离书一封。” “好。” 夏宁难掩讶异。 耶律肃迎着她的视线,“今日所言字字为真,我知你向往自由无拘无束的生活,既如此,我便还你自由,不再将你困在这座世安苑中。只是……”他不善于说这些真心话,此时说来,难免觉得有些别扭,只能用平静来遮掩住他的不自在,说完后,语气微顿,目光认真的望向她:“希望在这个夏季里,能让我多见你几面。” 夏宁半信半疑,“仅此而已?” 耶律肃嘴角扬起,轻笑一声应下,“巨绝无须言。” 他甚至还伸出手,挑眉问她:“阿宁可要同我拉钩?” 那眼神,仿佛实在纵容一个顽童。 夏宁的脸颊红了红,扭过头,团扇扇的呼呼作响:“还望将军记住今日所言,今后切勿食言才好。” 耶律肃并未在屋中久留。 夏宁待他也不热络,他坐了会儿起身离开,竹席上留下的汗渍都洇开了一团,离开时,夏宁才看见他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 脖颈处露出的一截肌肤晒得发黑发红。 赫然是疾驰赶路被晒伤留下的痕迹。 屋中燥热,她早已没了继续午睡的心思,只是摇着团扇有些心烦意乱。 视线飘忽不定,最后落在案首高高堆起来的一叠书信之上,烦躁的心思才像是找到了立足点。 自从耶律肃离京后,她便愈发看不懂了。 不。 或许在他离京之前,在她与耶律肃谈崩之后,他就开始变了。 她也说不出这是好,还是不好。 既想不出来索性不再为难自己,扬声把春花、荷心叫了进来,让她们把昨晚浸入水井里的西瓜取出来分了吃。 这午后的鬼天气热的人实在受不住了。 院子里的人已知晓将军回来的事情,娘子又一副笑眯眯好脾气模样,大伙儿也跟着高兴起来。 总算是雨过天晴。 两位主子不再闹架了。 阿弥陀佛! 菩萨、真人、仙君保佑啊! 嬷嬷更是高兴的恨不得给三家都磕头还愿去。 - 这日他真像只是回来看一眼夏宁的。 从世安苑离开后悄然离府。 直至第二日才传来换防军今日要入京的消息。 如今夏季炎热,陆圆去府中上学的时辰也越发早了,天不亮就得起,趁着暑气未盛时练功。 平时都是陆圆自己去的。 今日稀奇,楚磊与李元亲来院外接人,还同雪音说,若不叨扰,他们想给夫人请安。 雪音来禀报时,夏宁刚舞完一遍剑法,早上凉爽没怎么出汗,倒也能见人。 她收剑入鞘,让雪音把楚李两人带进来。 陆圆一听说两位兄长来接他的,高兴的牙豁子都笑出来了。 被夏宁赶着去用早食去。 楚磊李元二人来至院中,拱手见礼:“楚磊、李元请夫人妆安。” 妆安。 夏宁嘴角扬起。 看着半大的孩子,在府中呆了大半年后,规矩愈发周全。 “好,你们来接圆哥儿的?早食用了没?”夏宁语气温柔的问道。 楚磊稳重些,答道:“回夫人话,我们在府中已用过早食,多谢夫人关心。” 李元也跟着道:“若圆哥儿还未好,我们在外头等会儿——”说道一半,笑嘻嘻的李元止住,同样晒得梭黑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扭过头,求助着望着楚磊。 楚磊也被他盯得脸颊发红,甚至连耳朵都红了。 夏宁看着他们在自己跟前打哑谜,眼中笑意更甚。 即便面上的规矩多周全,遇上事儿后,孩子脾性都露出来了。 夏宁愈发柔了声音,说道:“可是遇着什么事情了?还是想家了?你们不必害怕,只管同我说,咱们一同想法子解决。” 她这么说,倒是让李元愈发脸红了。 最后还是楚磊问她:“请问夫人……将军是不是今日回来?今日何时回回府?” 六岁的孩子身上穿着洗的半旧的衣裳。 昂着脑袋。 眼神期期艾艾的望着夏宁。 眸光如此希冀又纯粹。 \u0006\u0006\u0006\u0006\u0006\u0006 第224章 她能恼他总比不愿理会他来的好 夏宁笑容加深了分,“今日一定会回来的,只是今日事情多,可能无暇见你们,明日你们早些来接圆哥儿去上学,顺道给将军请安也是一样的。” 两个孩子高高兴兴的拱手谢礼。 陆圆也用完了早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听见夏宁的话后,脸上的表情却纠结了起来。 夏宁的视线在三人间徘徊了一圈,招手叫来陆圆,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戳了下,“小陆圆,听见你干爹回来的消息怎么是这幅表情?还不如你两位兄长来的高兴。” 见夏宁把陆圆招到跟前说话,楚李二人自觉往后站了几步。 与他们保持距离。 陆圆鼓着脸颊嘟囔道:“干爹回来,兄长们的父亲也会回来,所以他们高兴。” 楚、李两家去的是这两孩子的父亲? 她仔细回想了片刻。 在耶律肃出发前一晚来时,好像是说了楚李两家会有人随同他一起出发。 父亲离家三月,也难怪两个孩子想念了。 夏宁扬声与两个孩子道:“等今日习完功课后就早些让家里人接了家去罢。” 李元猛地一下抬起脑袋,眼睛都能放光,甚至连故作稳重的楚磊也顾不上故作老沉,孩子们欢欢喜喜的谢恩。 陆圆却显得更不欢喜了。 夏宁这才对他温柔些,摸摸他的脑袋,“圆哥儿听话快去上学去,别让师傅等你们才是。等你回来,我让人买樱桃酥酪回来吃?” “樱桃酥酪——”陆圆立刻开心起来,什么干爹、兄长统统抛之脑后,转身就想跑,跑了两步又急急跑回来,喘着气站在她跟前,毕恭毕敬的拱手:“孩儿上学去了!”qqxδnew 夏宁笑的眉眼弯弯,挥手:“快去。” 楚磊、李元也在原地朝她躬身一礼后,才领着陆圆离开。 耶律肃直到傍晚才回来。 这一日到了傍晚倒开始起风,只是风依旧热,像是一股股热浪涌来,好在阳光不再灼热,还是比白日里舒服许多。 夏宁与陆圆一同吃过樱桃酥酪后,去梅花桩上玩。 陆圆起先还是有些怕,特别是在桩子上走动时,两个小拳头攥的紧紧的,小脸也一本正经的绷着。 她还故意逗陆圆,同他抢桩。 抢了三回,陆圆就从梅花桩上掉了下去。 院子里的梅花桩并不高,即便摔下去也摔不疼人,只是听着声音煞是吓人。春花听见后,立刻放下手中的绣活跑过来想要扶他起来,反而还被陆圆制止了,“春花姐姐,圆哥儿自己起来!” 鼓着脸颊气呼呼的,一咕噜从地上跳了起来。 夏宁站在梅花桩上,笑的那般快活。 她单手插腰,在小孩子跟前丝毫没有长辈的模样,“这回换你来抢我的桩,若是你能把我从梅花桩上逼下去,明日我再请你吃樱桃酥酪,如何?” 陆圆手脚并用又爬了上去。 摇摇晃晃的站稳后,伸手指着夏宁,奶生生道:“一言为定!” 这股不怕输、有韧性的劲头,夏宁很是喜欢。 于是,逗他也越发起劲。 陆圆人小体力好,虽悟性差了些,但其冲劲足以弥补。 两人玩的正兴起时,院子里响起一道请安声:“将军!” 接着就是稀稀落落的跪地行礼声音。 夏宁还来不及去看,追在她身后的陆圆身子晃了晃跌下梅花桩,这一摔摔得格外结实。 听得夏宁一阵骨头痛。 她不禁探头看去。 耶律肃已走到陆圆面前。 他才从宫中出来,一身朝服穿的一丝不苟,面容肃冷,瞧着气质高冷矜贵。此时垂下眼眸,看着趴在地上扭动着的陆圆,听见他撒娇似的哼唧声,抬眸又见夏宁关切的眼神,眉心微不可查的皱了下。 “摔疼了?” 他语气淡漠着询问。 话音才响起,地上扭动的小陆圆身子一僵,摇了摇头,奶气的声音低低的,“没有……” 耶律肃又道:“那就自己爬起来。” 小陆圆一咕噜从地上跳了起来,身上的衣裳早已摔得灰扑扑的,也不敢当着耶律肃的面拍一拍,拱手躬身请安:“干爹。” 待耶律肃看清他的脸色,也禁不住意外了一瞬。 耶律肃又粗问了他几句武功练的如何,字练的如何。 陆圆显然喜欢练武,开头答得还算积极,问及练字课业时,答得支支吾吾的,耶律肃哪能瞧不出来,“下去玩罢。” 小陆圆以为应付过了这一劫。 高高兴兴的要走。 耶律肃又轻描淡写的补了一句:“明天早上把你这几个月写的字都拿过来给我看看。” 小陆圆:………… 小脸上的哭丧都掩盖不住:“是……” 春花领着陆圆回屋里去,荷心等人也纷纷自觉退下,不在院中侍候。 耶律肃再一次抬眸看向站在梅花桩上的夏宁。 今年入夏后,他见了她两次,穿的都颇为清凉。 上着一件明紫色的抹胸,下穿一条椰棕色的灯笼纱裤,裤脚口收紧防蚊。外套一件半袖杏色褂子。 她的衣料轻薄,被晚风吹起飘扬。 用一根木簪子挽起的发髻有些散乱,鬓角落下两缕碎发,为她明艳的面庞上多添了些柔媚之意。 她明眸娇艳的模样,恍惚回到了在京郊小院时。 耶律肃上前两步,向她伸出掌心,语气透着温柔,“下来么?” 夏宁纵身一跃,稳稳落地。 与他伸出的手掌擦过。 耶律肃收回自己的手掌,问道:“傅崇也随行回来了,你可想见他一面?” “不——”夏宁语气疏离,下意识就想要拒绝,忽然想起春花,及兖南乡那些曾跟随过她的几位娘子军,改了主意,语气平和许多:“那就有劳将军代为安排。” “此次傅崇是秘密回京,仅有陛下与换防军中的几人知道,他不便回府,且还需要谢安替他调理身子,索性在将军府中住了下来。” 夏宁好奇的问了声:“秘密回京?” “是啊,”耶律肃看似答得随意,但眉间极快掠过一抹厉色,“安插在西疆的线人全部断了音讯,在西疆发动了政变之后,等到他们的政权稳定下来,定会再一次攻打南境。傅崇虽武力全失,但善排兵布阵,一旦他离开南境的消息被西疆人知道,怕生变故。” 西疆政变…… 一旦想起在南境的经历,她竟是有些恍惚,觉得仿佛过了许久许久,她皱着眉问道:“与景拓有关?” 耶律肃唇线下压,语气平静:“西疆战败后,景拓第一皇子的继承顺序遭到西疆部分人质疑,要求他们的陛下重新定夺继承权。为了扫清障碍,这场政变与他脱离不了干系。” 夏宁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那样一个心狠手辣满口谎言的男人掌管一个国家,才是那个国家子民的灾厄。” 兖南乡百姓之死。 她至死都不会忘记。 “南境所有将士、百姓也都不会放过他。”耶律肃紧绷的唇线有所缓解,“我麾下的楚李两人善远射,一旦见到景拓,绝不会手软。” 夏宁扬起视线看着他。 杏眸眸光纯粹,甚至连疏离之色都淡了。 她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说的楚李两人,是楚磊、李元他们的……?” 耶律肃的眼神温和回视,“是他们的父亲,我同你说过要带他们去南境的。” 夏宁睁着眼,语气清晰,还有些微恼:“可你没说要把他们留在南境!” 她这般撒气的模样,令耶律肃的心中涌起欣喜之意,顺着她的语气温柔道:“是我忘了与你说了,出什么事了?与我说说,嗯?” 他早已洞悉夏宁的弱点。 在他这般无条件的将责任归咎在自己身上,夏宁虽然听着胸中有些烦闷,但仍回了他:“今早楚磊李元来接圆哥儿上学去,问你何时回来,圆哥儿就说他们是盼着父亲回京,我就让他们今日早些让家里接了回家去一家团圆……” “阿宁也是一片好心,”他低声安抚,“今晚他们家里人说清楚后明日会再送过来,到时我来同他们仔细说几句。” 夏宁嗯了声,“我更衣去。” 说着转身要走。 “阿宁。” 他出声唤她。 夏宁背对着他轻轻吐了口气,才转过头,语气平静着问道:“何事。” “谢安从明日开始为傅崇治疗,他一人住着多有不便,想从你院子里拨出一个丫鬟去侍候。” “暖柚?” “你决定就好。” 夏宁忽然又有些不放心,暖柚性格内敛,又有些怕生人,但做事还算细致周到,傅崇也不是性格难以相处之人,反倒温柔亲近。 她想着这些,想起一事来:“要人侍候这事,傅将军知道么?” 耶律肃略一颔首,“这还是他与我说的。” 夏宁不禁皱了皱眉。 连带着看看耶律肃也愈发不顺眼起来,“明日我就带雪音去,她身上有些功夫,要搬搬抬抬力气也够用。” “你不是跟着雪音在学剑?”耶律肃询问。 夏宁盯着他看了眼,嘴角勾起,冷淡一笑,“将军不在府中,知道的却是不少。”说罢,她转身进屋,语气更冷了些:“我进屋更衣去,恕不相送!” 耶律肃看着她隐含怒气离去的背影,眸中浮起一抹无奈的不解。 他刚才说错什么了? 只是,他眸色更为纵容宠溺。 她能恼他,怒他,总比疏离、不愿理会他来的好。 而屋中的夏宁则是下了决心,明日就带着雪音去见傅崇。 男人都是劣根性的! 来治疗养伤都不忘惦记她家的姑娘。 这分明就打算要借春花去。 万一这伤疗养个一两个月,谁知道春花侍候到哪儿去! 都说兵鲁子兵鲁子,依她之见,他们那一堆却个个心机深沉,没一个好货色! 第225章 今后不再娶妻生子之意? 夏宁只从耶律肃那儿听来,傅崇在将军府中住了下来,具体是住在前院还是后院却是不清楚。 昨晚他也不曾在世安苑中留宿。 次日一早倒是早早来了世安苑中。 夏宁向来警觉浅眠,一大早就被院子里传来的声音吵醒了。 起身一看,竟是耶律肃与陆园二人,已经在院子里操练起来。 圆哥儿摆着似模似样的招式,小脸板的一本正经,在耶律肃沉而有力的喝声下,挥拳踢脚。 瞧着倒是不怎么怕这位干爹了。 漆黑纯真的眼神中皆是崇拜。 “吱嘎——” 一大一小练得认真。 被一道窗子推开的声音分散了注意力。 视线齐齐看向门口。 只见夏宁单臂支着下颚倚在窗口,青丝披满肩头,如绸缎般散着,一身白色寝衣,在晨初的阳光下,将她衬的肌肤白嫩。 眼中笑意清浅。 一眼看去,如一幅养眼的美人图。 陆圆看见她醒了,立刻笑的弯起眼,甜甜地唤她一声:“干娘!” 耶律肃也目光温和的看来。 夏宁勾了下嘴角,手指虚空点了下陆圆,说道:“下回再这么早扰人清梦,再也别想央着我给你买樱桃酥酪了!” 陆圆连拳法都顾不上打了,刹那委屈了下来:“干娘……” 耶律肃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话却是同陆圆说的:“我给你买。” 陆圆挣扎着思考了片刻,才依依不舍的与耶律肃说:“可……圆哥儿更想吃……干娘买的……” 倚窗女子笑的得意洋洋。 仿佛刚才将圆哥儿欺负的快哭了的人不是她似的。 耶律肃也是没想到陆圆会这么说,只是听着夏宁在笑,他对陆圆的语气更多了几分耐心,“为何我买的不行?” 陆圆昂着小脑袋,眨巴着黑眼睛瞧他:“因为您不常在家,干娘一直在家,干娘能给孩儿买更多更多的樱桃酥酪!” 童言无忌。 听者却是有心。 可在有心过后,陆圆的眼神也有了变化。 原本欢喜雀跃的神情逐渐淡去,他的脑袋、甚至连他的肩膀都耷拉了下去,他小声念了一句:“圆哥儿的奶奶……也常常给圆哥儿买好吃的,芝麻酥……杏仁酥……圆哥儿……想奶奶了……” 孩童的情绪来的如此突然。 令耶律肃猝不及防。 等他再次看去,就看见了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地上。 晕开一小团湿漉漉的痕迹。 夏宁却已撑着胳膊从窗口一跃而出,几步飞奔至陆圆面前。 她双膝跪在地上,方与陆圆平视,双手托着他的脸颊,指腹温柔的擦拭去他脸上的眼泪,声音更是柔似春风般浸入心间,“圆哥儿回答我,是想奶奶了,还是想吃好吃的了?” 陆圆被她这般捧着脸望着,还有些害羞了。 “想好吃的……”他轻声回答,“更想奶奶了……” 说着,眼眶里又积蓄起了眼泪。 眨了眨眼睛,泪珠又滚落下去。 夏宁温柔细语的说道:“想好吃的,我们就出去买好吃的,想奶奶了,就去看看奶奶。但要求只有一个,不能哭鼻子了。” 陆圆抽泣着问:“为什么不能哭了?” 因为夏宁不让他哭,他哭的更委屈伤心了。 喉咙里的呜咽声都挤出来了。 夏宁用手指沾了他的眼泪抹在他的嘴巴上,“你尝尝看是甜的还是咸的?” 他当真添了一口。 眉头皱紧了:“咸……” 夏宁这才抽出帕子,替他擦去眼泪,哄着道:“继续哭鼻子,眼泪就会掉进好吃的里面,好吃的东西都会变成眼泪的味道,圆哥儿就不能吃到好吃的了。” 陆圆瞪大了眼睛,一副‘竟然会变成这样’的惊愕表情。 一时间连哭也忘记了。 “你还不信是不是?”夏宁故作误解了他的表情,叫来春花,吩咐春花把他带去小厨房,把眼泪混在糕点里试试看,是不是会变得不好吃。 春花:??? 眼泪混在糕点里?? 春花的眼睛瞪得比圆哥儿的还要圆。 夏宁看着这两双溜儿圆的眼睛,有一瞬间想要无力扶额,她站起身,借势对春花比了个唇语:“偷偷撒盐巴——” 春花低头看了眼陆圆,又抬头看了眼夏宁,似懂非懂的拉着陆圆去小厨房里。 没隔一会儿,就听见从小厨房里传来嬷嬷的声音。 嬷嬷道:“把眼泪加进糕点里?可这会儿没眼泪怎么办?不然……嬷嬷先试试能不能哭的出来?” 在院子里的夏宁笑的险些跌倒。 耶律肃虚护着她一把,“多亏有你,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安抚陆圆。” 夏宁避开些,“圆哥儿也唤我一声干娘,既如此,我便没有看着他哭的道理。” “他说的也有道理。”耶律肃忽然说了这一句,教人摸不到头脑。 夏宁也不解的看他。 她如今对耶律肃虽然依旧冷淡,却已不似最初那般冷漠忽视。 更因陆圆这一层的关系,夏宁也愿意多说几句。 今后她毕竟会离开将军府。 而耶律肃今后说不定会另娶,亦会纳妾,迟早会剩下属于他的嫡子嫡女们,她能做的,就是在那些嫡子嫡女们出生之前,让他多关心在意些陆圆。 因着这份关心,将来也能多庇护陆圆一两分。 在夏宁无声的询问下,他才说道:“陆圆说我不常在府中,所以才不愿意吃我买的樱桃酥酪,而他每回见我总有些怕,又何尝不是因为我在府中陪他的时间少,将照顾陆圆的事情都推到了你身上去。” 夏宁却移开了视线,语气平静的回道:“你不必这样想,我也远不如你想的付出那么多,当初你决定收养圆哥儿时,我已将话说的很明白了,如今我也是这么做的,只照顾他衣食住,不过他可爱省心些,我才对他多一分耐心。” 她停顿须臾,“我无从得知寻常人家的父母是何如抚养孩子长大的,你除了陪伴不足外,已将他的学业、今后的左膀右臂安排妥当,比起后宅里短暂的温柔,你予以他的助力更大,等圆哥儿长大后,自会明白你的用心。” “我亦不知寻常人家的父母是如何教子,”他的眸光忽而缱绻,几乎要将面前的人细细密密的网住,圈起禁锢着:“等南境彻底安稳下来后,会将陆圆过继到我名下,风光一世也好、庸碌一生也罢,将军府留给他的财富也足够他一生所用。” 过继? 足够一生所用的财富? 他这是在向她言明,今后不再娶妻生子之意么? 她蹙了蹙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心中情绪不稳,仍是选择了沉默。 耶律肃并未想在此时逼迫她得到任何回答,另起了一个话题:“我得了几日休沐,就让陆圆随我在前院住,你也好松快几日。听说安宜郡主在京郊新修葺了一座园子,那儿依山偏僻还算清净,正好能去避暑。” 这是夏宁倒是知道。 前几日安宜郡主的帖子已经送来了。 但她如今身子才好,且新皇帝登基还没一年根基不稳朝局不定,她如今惜命的很,顶着‘将军夫人’这个头衔,但到底与耶律肃决裂了一次,心中亏虚,得收敛着些。 听耶律肃提起,她正好也起了这个心思。 “我再想想。”清晨的阳光愈发刺眼了起来,她迎光而立,不得不皱着眉眼挡光,“昨日同我说傅崇要借一名女使去,我今日刚好带雪音去见见他。” 耶律肃刚要开口说话,就被陆圆的声音打断了。 “干娘!干爹!”小陆圆吃饱喝足,又换了一身衣裳跑出来,一股劲的像个炮仗似的冲过来,“干爹,您今日送孩儿去师傅和先生哪儿么?” 耶律肃垂眸,略有些敷衍的应了声:“是。” 又要抬头看夏宁时,陆圆叽叽喳喳的说道:“可是兄长们家去了,难道今日兄长的爹爹们也要想您一样,送兄长们来上学么?” 耶律肃欲言又止:“不是。” 这回,视线还没抬起,小陆圆奶呼呼的声音在耶律肃听来格外呱噪:“干爹,你说不是什么呀?是他们不来送么?还是兄长不回来呀?” 耶律肃眼神垂下,语气没了方才的耐心:“先闭上嘴。” 小陆圆立刻用小胖手把嘴巴死死捂住。 耶律肃才得看向夏宁,却看见她眸中几乎要溢出的笑意:“傅崇也住在前院,原来我的书房内——” “呜呜呜呜——” 耶律肃眉梢一抽。 视线凌厉扫去:“说。” 小陆圆吓得脸色隐隐发白,“孩、孩儿、要憋、憋……” 而耶律肃的视线几乎是瞬间下移,往他的裤裆处扫去。 结果小陆圆说:“的喘不过气——” 耶律肃的嘴角绷紧,眼神沉沉压抑,却又将他无可奈何。 “咳——” 夏宁单手掩面回屋去,微颤的背影早已将她的情绪出卖的一干二净。 原来怎么没发现,陆圆竟是比她还能折磨耶律肃。 这圆哥儿惹了耶律肃生气,偏骂还听不懂,打又下不去手,最后生闷气的只有他自己—— 一早上被扰了美梦的心情早已好转。 在二人离开世安苑后,夏宁梳洗完毕,带着雪音打算去见一见傅崇。 陆圆去上学后,春花也就闲了下来。 见她们要出门去,便问了声:“娘子要出门去哪儿?” 夏宁却罕见的犹豫了:“去——” 春花单纯,不懂她的犹豫之意,笑盈盈的接着问道:“哪儿?” 迎上她好奇的目光,夏宁轻叹了口气,如实答她:“去前院探望傅将军去,他此次秘密回京养伤,暂时会住在将军府中由谢先生为他治疗,一人生活多有不便,我打算让雪音去侍候些日子。” 第226章 为了她特地去寻了婶娘 站在夏宁身后的雪音听见后,脸色一如平日里的清冷。 这位主子从来偏心。 她早已习惯。 春花素手揪紧了袖子,掐的指尖发白,即便极力掩饰着,也挡不住眼梢的悄然蔓延开来的红晕:“娘子……奴婢也能跟着去见一见傅将军么?奴婢想、想问几句婶娘们的近况。” 她语气之中有不安,也有期许。 夏宁昨日还铁了心不愿带春花一起去。 可如今看着春花的模样,却已心软了。 夏宁迟迟未应,春花连忙改了口:“不方便的话奴婢就不去了,劳烦娘子帮我问一声婶娘……如何了……在南境过得……可好?” 不过是见一面,问个音讯而已。 且春花无心。 她护的太过反而不妥。 “你随我一同去罢。” 春花松了口气,红着眼眶谢了恩。 夏宁已许久未去过前院,倒是与从前没有任何变化。 不见绿树绿草,处处石墙矗立,冷硬森严。 在盛夏里,比外头还要闷热一些。 夏宁进了前院大门后,傅崇已听见声音,提前在院中候着,稍拱手道:“夫人妆安。” 夏宁侧身避过,也行了一个浅浅的蹲福礼,“傅将军。” 两人各自见过礼后,夏宁才拉着雪音的胳膊,面上携着浅浅温和的笑意,端方文雅,将她真实的性子掩盖的极好,“府中府兵多是男人到底粗些,不似姑娘们心细如发。她是我的贴身女使,名唤雪音,原是将士身边的,早几年才跟了我,若傅将军不嫌弃,在府中的时日里,就让雪音来前院侍候。” 轻言慢语,缓缓道来。 连声音都透着说不出的悦耳。 实则却言明雪音的身份,让傅崇不愿用她也只得用她。 傅崇能在耶律肃麾下做到副将之位,亦是个心思细敏的,如何听不出夏宁的画外音。 他并不在意,温声感谢:“傅某感激不尽。” 夏宁笑着敛眸:“傅将军客气了。” 转而她又同雪音说道:“前院只你一位女使,要辛苦你些日子,倘若短了什么吃的用的,只管去寻管事。” 雪音屈膝应下。 在夏宁叮嘱雪音时,傅崇的眸光温和的看向春花,他虽为武将,身上的戾气肃杀之气却不重,五官温儒,更似位书生,只是较书生少了些弱不禁风。 这样一个五官俊秀,气质不浮不躁,性格沉稳可靠的男人。 京中爱慕其的女子不知有多少。 可偏偏对春花…… 而春花却对其无意。 夏宁不再从余光中暗自观察两人,松开了雪音,杏眸眼梢扬起,笑着去瞧春花,语气显然熟稔随意了些,“瞧我这记性,忘了说这孩子了。春花,来——”她招了招手,同傅崇道:“昨日听将军说您回来了,想着您当日对春花有恩,今日就将她带来了与您谢个礼。” 当时在南境。 春花行刺失败后险些害了耶律肃性命,当时若不是傅崇将人扣着看守起来。 怕当时的春花早已寻了短见。 春花毫不犹豫的屈膝跪下,眼眶微微泛红,磕头叩谢:“奴婢多谢傅将军在南境的救命之恩——” 她磕头磕的用力。 白皙的额上沾染了尘土的印记。 傅崇伸手虚扶,“姑娘快起。” 春花却不肯起,直起了背,眼神有些惴惴不安的望着眼前的人,“奴婢还有一事想要麻烦将军……” 他收回手,目光垂下,循循善诱:“我能帮得上的尽量帮一把姑娘。” 实诚的春花又是用力的磕了一个头响头,额头开始泛红,她却像是全然未察觉:“当时的娘子军中有几位婶娘留在了南境,不知将军是否知道她们近况如何?在南境、生活的如何……过得可好?” 问道后来,她竟是有些怯弱。 傅崇笑了一下,“这事姑娘不来问,我也是要托人给夫人与姑娘送去的。” 别说是春花,甚至连夏宁也望着傅崇。 在他注意到夏宁的视线后,便看向夏宁,将礼仪规矩恪守的极好,“那几位婶娘在南境外城落了户,得知换防军到了南境后,她们就托人写了书信捎回来给你们。” 书信? 夏宁诧异。 先不说那几位婶娘的性子如何,是否有门路真能托到换防军,关键是此次换防在南境才呆了几日,短短几日,换防军忙的脚不沾地,尤其是婶娘们想见就见,想托就托的。 退一步,若婶娘们真想给她写信,自有换防军主动报给耶律肃。 那么,夏宁就是在耶律肃的口中知道这事,而非是傅崇口中。 除非啊…… 夏宁的视线看向跪坐在地上,笑的眼睛都弯成月牙的姑娘。 除非啊。 是有人为了她特地去寻了婶娘们。 而这份心思,却不言明。 “好了,你这又哭又笑的都像个花猫脸了,”夏宁弯腰扶起春花,“快擦擦干净,没得让傅将军见笑。” 春花抽了帕子胡乱擦了两下,哑着嗓音应了声好。 眼睛水汪汪,愈发显得亮晶晶。 这般明眸善睐的姑娘,连夏宁也喜欢。 傅崇请她们进堂屋里坐着,他去拿书信出来。 堂屋横梁高挑,倒是比外头凉爽些。 夏宁才坐下,傅崇就拿来了信函。 “这是婶娘们给夫人的,”他先是递给夏宁,夏宁接过后,拿在手里才发现是厚厚一沓,捏在手中颇有厚度,再看他交给春花的信函,竟是比夏宁手中的还要厚一些,“这是给你的。” 春花双手接过,先是被厚度吓了一跳,接着才将厚实的信函贴在心口,眉眼弯弯的向他道谢。 她在京城里养了这些日子。 衣食住都比在兖南乡的灾厄后好了许多,养的小脸圆圆。 再加上她天性单纯,如今又只侍候着圆哥儿,性子愈发简单可爱,讨人喜欢。 像春日里明媚灿烂的迎春花。 傅崇的眼神有短暂的愣怔,很快平复。 谢安也来了前院,魏娣跟在他身后,见了夏宁后也老老实实行礼请安,这些日子听谢安说她刻苦钻研医术,连着性子也沉稳了许多。 夏宁不便久留,春花抱着信函,心早就飞回了世安苑里。 与雪音分别后,两人一出前院就走的飞快,在进世安苑时,她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来的,皆是扶着腰气喘吁吁的,热的满头都是汗珠子。 相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夏宁捏着帕子擦脸,“去找嬷嬷讨些爽口的瓜果来,再讨一壶绿豆汤来,咱们边吃边看。” 春花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还是娘子想的周到。” 她们坐在花厅里,挨着冰山,一页页的看着信函。 在给夏宁的信函中,娘子军的几人说的巨无事细,从落户南境外城开始说起。 说,在南境的生活还算不错,而且因南境外城有高高的护城墙挡住风沙,风沙倒是比在兖南乡时少了些,不必日日戴着风兜,她们倒还有些不习惯。 她们不甘沦为煮饭婆娘,只能蹲守在后方。 但南境规矩严苛,即便她们自削短发也不愿让她们加入,干脆她们几人又组成了娘子军,白日里负责将士们的吃食,空闲是就跟着一起将士们一起操练,傅将军心底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得空了还会来指点她们一二。 她们说,南境城中也有不少妇孺的家人被西疆狗贼杀了,逐渐也有妇孺加入娘子军。 如今人数已有三十多人。 她们自发组织夜巡,时刻警惕西疆人。 但也有人来劝她们早些寻个男人托付后半生。 只要她们活着一日,就一日放不下心中的恨意。 等到西疆被灭了,她们也只会选择回兖南乡。 她们这一生都已过半,后半生也要别仇恨困住,但她们不悔、不怕亦不怨,若不是先生将她们带出来,怕是……兖南乡的人就这么没了。 她们也靠着这份恨意才活下来。 但春花还小。 尚有大半辈子可活,不应当同她们一样被仇恨困着,请先生多照顾春花一分,别让她活成她们那样。 孤零零一辈子。 夏宁看完最后一页,信函合上。 坐在对面的春花已哭的眼睛都红了。 夏宁随她肆意的哭一次。 连她一个外人,至今想起兖南乡之难都难以释怀,春花生长在兖南乡十几年,她的父母、夫君都陆续都死在西疆人的手下—— 即便春花平时笑的那么灿烂。 也不过是将那些伤痕遮蔽起来。 一旦触碰,动辄就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移开视线,想起了兖南乡的风沙,又想起婶娘们说的回到兖南乡生活。 兖南乡尽数烧毁,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再加上四周风沙不断,不出几年功夫,连那些残骸都会被埋在风沙之下。 要想重振兖南乡,谈何容易…… 夏宁摇了摇头,这事难得连她都不愿意多想。 等到她吃完了一小碟瓜果,春花也止住了眼泪。 见她小心翼翼的把信纸塞回去,生怕眼泪把它们打湿了。 夏宁才柔声安慰她:“擦擦眼泪,有空时想想要给她们回什么信去,在傅崇回南境之前,你可以去外头看看,买些轻便的小东西,请傅崇捎回去。” 春花压根儿没想到回信这事。 听夏宁说了后,激动的眼睛瞪圆了:“娘子娘子娘子——” 夏宁止不住的摇头笑,“圆哥儿激动起来吃字儿,你也跟着他学上了不成?” “娘子……呜呜呜……” 夏宁像是哄孩子的似的,又给了她十两银子,才把人哄着打发出去。 第227章 您偏心干娘!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夏宁正好静下心算一算周掌柜过来的账册,他已将丝染坊盘了下来,这一段时间他连自家的首饰铺子都顾不上了,一门心思只扑在绒花铺子及丝染坊上面。 自上次后,周掌柜递账册的次数比之前多了许多。 最近从江南递过来账册,必会一齐递来些江南时兴的布料、首饰、玩物等。 这家丝染坊也如老坊主所言,有几成盈利,只是老师傅们年纪大了,难免有些脾气,想要拿捏新来周掌柜,收服他们且要些日子。 周掌柜也在信中提及,丝染坊的染料质量极好,染出来的丝线颜色多样。 只是有些个冷门的颜色不大好卖,染得就少了,但放在绒花上却是画龙点睛的配色。 等夏宁算完账本,又背了几页医书,挡不住夏倦睡了一个时辰,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醒来。 院子瞧不见人,却传来嬉闹的声响。 她摇着团扇出门看去。 傍晚时分,外头仍是热浪滚滚。 循着声音望去,是从陆圆屋子里传出来的嬉闹声,还有戏水声。 嬷嬷刚好从那间屋子里出来,衣摆上晕开了大团湿漉漉的痕迹,袖子高高的用襻膊束着,见夏宁站在好奇的探看,便上前去,笑着答道:“娘子那会儿正睡着,将军带着三个哥儿回来,浑身衣裳都汗湿透了,都去了屋子里洗澡,三个哥儿起先还收敛着,后面见将军去隔间洗漱不怎么管他们,愈发大胆了,搅得闹得呀,”嬷嬷眼中欢喜慈爱的笑意都溢了出来,“地上的水都能洇到门口那儿去了。” 难怪屋子里那么热闹。 孩童的笑声纯粹,听得夏宁也欢喜了几分。 她望了眼炎热的天气,羡慕道:“听得我也想去戏水了。” 嬷嬷想了想,回道:“娘子是在京城里边长大的,我入宫当小宫女前,就常去河滩里戏水玩闹,夏日里的的确确是个解暑的好去处。娘子也想去戏水纳凉,不如带上两个姑娘,再带上十几个府兵去京郊,郊外山脚下那片倒是有不少河滩清澈的地儿,叫府兵们提前半日圈起来就是。” 夏宁停下了摇扇,双目诧异的看嬷嬷:“嬷嬷怎么不拦我?” 嬷嬷愣了,“娘子想让老奴拦您?” 甚至还是反思自己之前是否管束娘子太多。 夏宁仰头笑了好几声,团扇虚指了下嬷嬷,语气娇着道:“那我可当真咯?” 她本就娇媚明艳。 这般口吻姿态,在她做来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嬷嬷笑着嗳了声,“那老奴请管事来商议?” 夏宁挥了挥团扇,笑催着:“去,快去!” 嬷嬷笑的眼梢的皱纹层层叠起,福了福身,“这就去了。” 耶律肃从屋子里出来时,嬷嬷的话音方停。 他朝二人走来,问道:“在说什么笑的这般开心?” 嬷嬷浅福,行了礼。 夏宁却未回他的问话,反而朝他身后看了眼,“圆哥儿他们几个呢?” 他也洗了一番,换上轻薄透气的素纱禅衣,今日也洗了发,黑发只用粗布擦干便散在肩上,未曾束起。 夏宁鲜少见他这幅模样,不由得多看几眼, 这般闲散的打扮,倒是令他褪去冷冽严肃之气,多了些居家的日常随和。 “还在屋里玩水,让他们玩会儿再起来。” 嬷嬷等他说完了后,才回了夏宁一句:“那老奴这就去了。” 耶律肃看了眼嬷嬷,问道:“去何处?” 夏宁不急不缓的摇着扇子,心中免不得轻笑一声,眼中娇媚的笑意淡了些。 嬷嬷先看了眼夏宁后,才笑着回道:“娘子听着几个哥儿戏水热闹,与老奴说也想戏水纳凉,老奴斗胆出了个歪主意,说让府兵提前半日去京郊山脚下圈个干净些的河滩出来,娘子带上两个丫鬟去玩上半日。如今天气,衣裳湿了也不怕着凉,倒是个解暑的消遣法子。” 夏宁垂下眼睑,把玩着扇柄上的坠子。 和姑娘们去是热闹、消遣,但嬷嬷和他说了,她还消遣什么。 耶律肃将夏宁的表情看入眼底,说道:“索性让府兵把地方圈的大些,提前与巡防营打个招呼,”说着,语气转向夏宁,“单独把你们戏水的河滩圈起来,我带三个孩子在外面的河滩。” 夏宁把玩坠子的动作微顿。 抬眸看他。 即便这般漫不经心的看人,也无碍她的明艳之色。 嬷嬷察言观色,悄然退下。 耶律肃语气平和,道:“我昨日说这几日休沐,让你松快几日不必管孩子。” 夏宁心中闪过一抹诧异。 在她记忆中,耶律肃对圆哥儿更多的是责任使然,陆元亦是他的兵,因他的去世导致陆家散了,所以他主动背负起抚养圆哥儿的责任。 他愿意为陆圆筹谋,为他的今后铺路。 却不愿意花时间陪伴他。 毕竟,陆圆之于他只是一份责任。 可昨日起,这份责任却有了变化。 只是这些变化因何而起,她不愿去深思。 但无疑的是,这份变化之于陆圆是一件好事情。 夏宁迟缓着露了一抹笑,“好。” 陆圆他们洗完澡出来,齐齐在院子里晾头发,闲着无事,耶律肃便让人搬了桌子出来,命他们写大字。 余晖之下,三个身量高低不同的孩子齐齐披着头发,坐在凳子上练字。 夏宁在屋子里看的觉得有趣,溜达着去看了眼。 圆哥儿习字才开始没多久,写的自然是最差劲的。 偏还坐不住。 一看见夏宁过去,就求助着两眼水汪汪的看她。 夏宁用扇面半掩着脸,拿起他手中的笔,侧身站着,提笔颇为随意的在纸上写了几字,又把笔塞回圆哥儿手中,努嘴示意了下,“别求我,我写的也比圆哥儿的好看。” “干娘——” 陆圆眼睛瞪得溜儿圆的看她。 似是不敢相信干娘会不帮他,非但不帮他,还来‘欺负’自己。 楚磊李元两个是想笑又不敢笑,抖得手中的笔都写不成字。 耶律肃也走到陆圆的桌前,低沉着声说了句:“我来看一眼。” 陆圆只当他是来帮自己的,却见耶律肃看了桌上并列放着的两张大字,在夏宁写的那张上几乎是每个字都圈了起来了,而陆圆那张上仅圈了一个横笔。 陆圆小脸气鼓鼓着:“您偏心干娘,磊哥哥的您都没圈这么多!” 一旁的楚磊忙拱手,忍着笑意道:“晚辈年幼,岂敢与夫人并提。” 陆圆猛地扭头,震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去了。 耶律肃屈起食指,在桌上不轻不重的叩了两下,“我偏心又如何,认真写字。” 陆圆小小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创伤。 干爹偏心干娘—— 在他心目中刚正不阿、威风凛凛的干爹也会偏心! 更重要的是,干娘居然不偏心他了! 趁着耶律肃与夏宁说话时,李元偷偷挨过来安慰陆圆,小孩子偏学着大人的口吻,“圆哥儿别伤心,在哥哥家中,我爹爹也是偏心我娘的,但是我娘偏心我,夫人她肯定也——”说着说着,李元顿了顿。 有些怀疑,夫人也偏心圆哥儿么。 陆圆哇地一声哭出来,万分委屈:“干娘不偏心圆哥儿……” 夏宁还在与耶律肃说话,就被圆哥儿的哭声打断了。 再一听他哭时说的话,想要安慰他几句。 却不想耶律肃比她动作更快,威严十足:“不写完两张大字不许吃饭。” “呃——” 哭着的圆哥儿立刻止住,还打了一个哭嗝。 扯过一张纸落笔写字。 变脸之快,连耶律肃也叹为观止,无奈又摇头叹息了一声。 夏宁险些笑出声来,这圆哥儿当真是个宝贝。 她摇着扇子,无意看见耶律肃的目光,望着陆圆的视线中,多了曾经看不见的耐心,也正是这份耐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夏宁皱眉,却看不真切。 耶律肃侧过视线,眸光比看圆哥儿时多了温和,“阿宁也想一起练字?” 她忙抬扇止住:“不想,你们继续。” 一刻也不再久留。 耶律肃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中的温和如同夕阳余晖一样,渐渐淡去,似是有些冷,又似被残留的夕阳,显出孤色。 - 到了出门游玩那一日。 三个哥儿这几日吃睡都在一起,感情比从前更要好了几分。 楚李二人到底也是孩子,虽然被家里叮嘱了要照顾、忍让陆圆,但陆圆有时候脾气上来时也的确惹人恼怒,这几日过后,陆圆起了脾气,楚李二人也不会在一味忍让,实在与他说不通道理,就团在一起打一架。 耶律肃也不制止,只在他们打完架后各自贴墙罚站。 站上半个时辰,陆圆冷静下来后,也听得进去楚磊的劝道,才扭扭捏捏的道歉。 这次出门,三人与耶律肃坐在前一辆马车里。 夏宁、嬷嬷与荷心坐在后面一辆马车里。 出发前一晚,春花身上来了事儿,夏宁就让她留下休息。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门城门后,前面热闹的嬉闹声就没怎么停过。 连夏宁忍不住感慨一句:“他竟然能忍得住三个孩子在耳边如此闹腾。” 嬷嬷倒了一盏凉茶递给夏宁,也应和了一声:“从前瞧不出来,如今看来,将军倒是个喜欢孩子的。”她自己说完后,才骤觉失言,连忙赔罪:“老奴失言!” \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 第228章 河滩戏水 夏宁虽听出来了,却没在意。 可嬷嬷这般赔礼请罪,连荷心不安担忧的看着自己,夏宁也不得不说上一句,她挑起了马车窗口的帘子,眺望外头的野趣,不甚在意的说道:“嬷嬷何错之有,我本就是个没有子嗣缘的,也不在意那些,说了我更不会往心里去,嬷嬷今后不必如此。” 她这么说了。 但马车里气氛仍不如刚出来时。 夏宁看着眼前的两人,只觉得力不从心。 或许在她们眼中,身为女人一辈子不能孕育子嗣,是一生之憾,也觉得是她一生之痛,甚至可能会危及到她今后的地位。 可她们恰恰忘了。 夏宁出身如何,又是在什么地方长大的。 在她从小到大的认知中,子嗣只是累赘,有了还得落胎,还得吃苦,何必。 到了围布圈起来的地方,外头果真守着府兵。 这一片依山傍水,即便现在将至晌午,但也比京城里凉爽许多,偶尔还有几缕风从山间出来,带着湿气与凉意。 围布圈的极大,几乎将木之所以的河滩都圈了起来。 在河滩上游的地方又竖向拉了一层白布拦着,边缘仅留着三四人同行的口子;下游水流湍急些。 河滩上石子撒了一片,挨着河水的那一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河水淙淙。 远处山林郁郁葱葱。 此地空旷的教人心旷神怡,酷暑以来的烦躁感也随着山间的清风一起被吹散了。 夏宁又折回马车里换了一套在府中纳凉的衣衫,簪子银钗统统没用,仅用一条束发的带子编了长长的辫子垂在脑后。 素面朝天,不见金银首饰。 与这河滩倒是相配。 皆是天然去雕饰,清简动人。 耶律肃、陆圆几人也换了短衫纱裤,裤脚齐齐束在脚踝。 等她出来时,三个孩子早已冲进河里戏水,没一会儿山上的衣裳全数湿透,笑声回荡在山间。 倒也不显得呱噪了。 河滩上的石子有些硌脚,嬷嬷与荷心走的有些跌跌撞撞,夏宁却走的飞快,朝着上游那一片走去,迫不及待想要下水去。 耶律肃将三个男孩从水里叫了回来,吩咐他们去寻做鱼叉的东西。 男孩们高兴坏了,拉着圆哥儿去找材料。 圆哥儿瞧见了夏宁从河滩上走过去,挥着短短的胳膊,早早开始邀功:“干娘,圆哥儿捉鱼给您吃!” 旁边的李元笑的脚底打滑,“圆哥儿圆哥儿,咱们这鱼叉还没做成呢!” 夏宁迎上陆圆灿烂的笑脸,也跟着挥手回应:“好!” 陆圆愈发起劲,挣开了兄长们的手往前冲去,楚李二人在后面追着。 眼见他们跑远快扎进林子里去,夏宁刚想说话,已有两名府兵紧紧尾随上去。 在她驻足时,耶律肃朝她走来。 身后的嬷嬷与荷心识趣退开几步守着。 “河里的水还是有些凉的,出水后要想歇下来,就别穿着湿衣裳,夏时伤寒不易好。四周都有府兵守着,不会让外人接近。” 夏宁不愿听他说这些嘱咐的话。 但此次出行出力的都是他的府兵,只得应着:“知道了,您带孩子去罢。” 说完后,想了想,又笑吟吟的朝他浅福一蹲。 利落灵巧。 她院子里那些丫鬟的行礼动作,也逐渐被她带歪了。 耶律肃看着她眉梢的娇艳,在晌午逼近刺眼的阳光下,明媚生辉,从府里出来的夏宁,竟这般开心么,连待他的冷漠疏离都寻不到似的。 耶律肃眼中的笑意渐深,“好好去玩罢。” 只是对下人时语气又冷了下去,“照顾好夫人。” 嬷嬷与荷心急忙应下。 夏宁见他终于说完,这才拽着荷心往单隔开的河滩那边走去。 留给夏宁的河滩是在上游的位置,河水清澈,可见河底的石头与沉泥。 上游的地面并没有什么坡度,水流缓缓,河中间最深的地方也清晰见底,河流的走势往下去后,水深深度才逐渐能将人淹没。 即便这儿只留她们三个女眷,也不怕出事。 只是这河水当真凉爽。 刚下水的那一瞬间,冰凉的水将她的小腿裹住,凉的她抖了一个激灵,身上的暑气瞬间散尽。 越往深处走去,河水摸过她的膝盖、大腿。 留在河滩上的荷心见她越走越深,忍不住担忧着叫了一声:“娘子!不然——咱们现在前滩处玩会儿罢……” 夏宁闻言,转身过。 笑容灿烂璀璨。 她从水中扬起胳膊,扬起一串串的水花。 在阳光下如透明的珍珠,闪亮而晶莹剔透,点缀着她灿若朝华的笑容。 “前滩处有什么很好玩的,你们也快下来,这会儿太阳晒着身子泡在水中,可是最舒服的时候,等到过了晌午最热的时候,这喝水可就要凉的下不了了!” 连她的声音也高高扬着调子。 荷心仍是面皮薄,不肯下水去。 只在浅滩那边。 “老婆子来露一手!” 倒是嬷嬷也有些心痒了,脱了鞋袜朝着夏宁走去,袖子用襻膊扎起,又左右看了眼,确认四周不见府兵的身影,在走到水面过臀时,身子往前一扑,双手在水面上划开,人就浮在了水面上,开始凫水。 夏宁走到嬷嬷身边,甜滋滋的央求道:“嬷嬷,好嬷嬷,教教我可好?” 嬷嬷自然应下。 两人原地就开始了学如何凫水。 嬷嬷虽然多年不曾下水,但凫水这事一旦会了便不容易忘记,此时教夏宁这旱鸭子倒是绰绰有余。 只是嬷嬷会的凫水花样少。 有些像是小狗刨水,看着不大好看。 夏宁一边学着一边嫌弃着,嬷嬷难得逗她一回,“娘子再说一句的,老太婆可就不教了。” 夏宁仰头,笑靥如花,“嬷嬷别嘛,我学还不成。” 嬷嬷教的认真,夏宁学的也认真,再加上她胆大心细,学了没多久就掌握到了要领。 在凉凉的河水里跑了一个多时辰,夏宁已经能独自游一小段距离。 嬷嬷泡在水里久了,还扎了一个猛子。 夏宁看见后也想学,却没掌握好诀窍,呛得她鼻子进了水。 嬷嬷又气又笑的拍她的后背。 荷心在浅滩上也急的跑了过去,太过心急,再加上脚底的鞋袜在石子上打滑,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墩坐。 溅起的水花哗啦啦落下,将人淋了个透。 荷心:……? 嬷嬷与夏宁听见了动静后,见荷心一脸迷惑的坐在水中,连忙游过去扶她起来。 嬷嬷笑着问:“你不是在浅滩那儿,怎么下来这儿了?” 夏宁则是笑眯眯的诱惑她:“既然都湿透,干脆一起下水玩~” 荷心刚摔倒的那一会儿还有些怕,但娘子与嬷嬷很快赶来了,心中的惧怕早就消失不见,鬼使神差的,就点了头。 夏宁又是个玩起来放开的性子。 加起来年近百岁的三人,还打起了水仗。 惊呼声、笑声、喊声不断。 而下游那边的声音更是热闹。 捉鱼的圆哥儿玩疯了,亢奋的小尖嗓清晰传遍山间。 楚磊李元个人也逐渐放开了撒欢。 一时间热闹的不行。 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他们出京城时在路上简单对付了一顿,夏宁从午时一直玩到了申时,她体会到了凫水的乐趣,泡在水中不肯出来。 直到饥肠辘辘游不动了,这才从水里出来。 嬷嬷早就出水,她年纪大了,在水中不能泡久了。 她找了个遮蔽的地方匆匆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不敢走远了,生怕夏宁一人在凫水出事,将军怪罪下来。 换成衣裳后打算去做饭。 随行来的马车上带的一应俱全。 只需用石头垒个土灶就能用。 夏宁浑身淌水的从河里出来,荷心连忙捧了帕子上前侍候,夏宁摆摆手,自行拧起衣裳来,“嬷嬷,在咱们围起来的那头,我瞧见有一片竹林,想吃竹筒饭了。” 嬷嬷笑呵呵的应了声,“娘子同老太婆想一处去了,今日恰好带了晒干的咸肉、菌子来,做竹筒饭正好吃,我正打算寻人去砍竹子。” 夏宁逮着嬷嬷就是一顿夸。 嬷嬷做饭去了。 荷心不会水,夏宁也是个半吊子,也就不再下水。 她用斗篷围着自己,荷心又用外衫将她团团遮住,夏宁换下湿透的衣裳,重新穿扮好。只是头发在学扎猛子时全湿了,用帕子擦得不滴水了,干脆散在肩上晾干。 这会儿太阳不像是午时那么热了。 她才出水不久,风一吹来,便觉得凉飕飕的。 她与荷心慢吞吞往下游走去。 已经能看见炊烟袅袅而已。 远处,嬷嬷已经在做饭,还有两个府兵给她打下手。 近处,陆圆、楚磊及李元脱光泡在水中,不知道凑在一起在说什么。 耶律肃则是坐在河滩上的石头上,手上用匕首削着竹筒。 陆圆眼睛尖,在河里看见夏宁后,激动的直接从水中跑了出来。 光溜溜的。 一丝不挂的。 速度快到同在河里的楚磊、李元都来不及拽住他。 可也不敢冲出河里去抓人。 因为—— 他们也几乎脱光了。 圆哥儿赤条条的跑到夏宁跟前,昂着小脑袋,眼睛又黑又亮的望着她,激动的手脚并用:“干娘!干娘!圆哥儿捉到了两条鱼!” 夏宁笑眯眯的喔?了声,余光之中看见耶律肃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削竹筒的动作一顿,扔下东西就朝他们走来。 第229章 仿佛是将她环在怀中 夏宁笑着喔?了声,略弯下些腰,仔细问道:“真的么,有多大?” 陆园用短短的胳膊比画着,在太阳下晒得又黑又红的小脸上满是兴奋:“有这——么大!” 中间一个音长长的拖着。 又奶又软。 夏宁笑的愈发温柔,摸了摸他的脑袋,夸他:“圆哥儿这么厉害呀。” 陆园昂着头冲她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可没一会儿,他又偷偷凑到夏宁耳边说,语气有些害羞道:“其实不是圆哥儿一个人捉的……是两位兄长和圆哥儿一起捉到的。” 这真是个实诚孩子。 夏宁瞄着快要靠近的人影,再看一眼毫无察觉的小黑炭。 “那你们都很厉害,只是——”她也咬着尾音,轻轻扫了眼陆园微鼓起来的小肚子,“如果圆哥儿能记得穿上衣裳再来见我,就更懂事了。” 圆哥儿这才低头看了眼自己光溜溜的身子,小脸红成一片。 扭头就要跑时,耶律肃一把将她扛了起来。 圆哥儿叫了一嗓子后便咯咯咯的笑了出来,只当是干爹在逗他玩闹。 夏宁抬头看耶律肃,只听见他问道:“在家中他也这样?” 这时,圆哥儿才明白过来干爹不是在逗他玩,连忙收住了声,冲着夏宁猛摇头。 夏宁故意逗他,单手托着腮:“我想想啊……” 小孩子不经逗。 急的叫了出来:“干娘!干娘!圆哥儿只在自己屋子里这样!” 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说完后,他才知道自己说多了,用小手捂住了嘴巴。 夏宁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耶律肃眼梢也染上了几分笑意,好在仍稳住了,轻咳一声,严肃道:“先生教你的规矩你是一丁点都没记住。” 前一瞬还神采奕奕的小陆圆,这会儿已经蔫了下去。 被耶律肃扛在肩头,耷拉着脑袋,小声说道:“孩儿记住了,再也不敢了……” 耶律肃故意看夏宁。 小陆圆也跟着委屈巴巴的看她,小嗓门又软又可怜“干娘,您快和干爹说说……不要罚圆哥儿罢。” 夏宁盯着小陆圆的脸颊,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捏了捏,手感软和细腻,“今后我可是要问春花姐姐的喔。” 小孩子阴转晴。 笑脸再一次灿烂绽放。 仿佛是将最纯真、热烈的欢喜统统递到她面前。 击中了夏宁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似乎…… 养着陆圆也还不错。 夏宁方才为了方便捏陆圆的脸蛋,上前一步贴的近了些,而陆圆又被他抗在肩头,此时在耶律肃看来,仿佛是将她环在怀中。 近到—— 能看见她眼中流转着的温柔之色。 她身上这几年散不去的药味也消失不见了。 面庞丰盈了些,嘴角含笑时的模样,柔媚动人。 这是他许久未见过的一幕。 耶律肃稍稍垂下视线,几近贪恋的望着她。 男人的视线灼热,夏宁无法再度忽略。 偏了头,顺着回视,对上他的眸光。 眼中的温柔依旧,只是与方才截然不同,此时的温柔更像是浮于表面的敷衍。 她的视线很快移开,在他的肩头扫了眼,“你衣裳都湿了,”说着后退两步,恰到好处的疏离着,“我去嬷嬷那儿看看。” 在夏宁离开后,耶律肃的视线迟迟未从她的背影上挪开。 被他抗在肩上的小陆圆委屈的出声,“干爹,您什么时候放我下来?” 耶律肃这才回神,把人放了下来。 他刚想跑,就被耶律肃一个眼神定住,“先去把衣服穿好。” 陆圆乖乖的哦了声,跑去自己穿衣裳。 楚磊、李元二人也不敢继续光着身子泡在河里,纷纷出水也穿衣裳去了。 玩了大半日,大家也都饿了。 竹筒饭的香气早就飘了出来,三个孩子早早的板着小马扎坐在一旁守着,馋的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 肚子叫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亮。 小孩子的玩心大,又开始比谁肚子叫的声音最大。 如此幼稚的比法,却连楚磊也玩的不亦乐乎。 夏宁坐在他们身边,被吵得耳朵嗡嗡作响,想要挪远些时,她的肚子也叫了一声。 咕噜噜—— 叫声格外响亮。 陆圆最先听见,一脸惊讶的指着夏宁的肚子:“我干娘的声音比元哥哥的还要大!” 楚磊李元这两个孩子也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夏宁。 似乎是不敢相信,夫人这般好看的人,竟然会发出如——此响亮的咕噜声! 可他们却不敢像陆圆一样说出口。 夏宁被陆圆说穿后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单手叉腰,昂着下颚看他们:“我瞧瞧,还有谁能越过我去。” 陆圆很努力的腆着小肚子:“干娘!听圆哥儿的!” 他们这边热闹着。 另一边,竹筒饭下了土灶,嬷嬷从中间劈断,又将竹筒横劈开。 竹片掀开,显出里面的饭食。 香气伴随着热气涌出,馋的几人都顾不上比肚子叫声了。 嬷嬷用帕子裹着第一份竹筒饭,笑着递到夏宁跟前,“既然是娘子赢了,那这头一份就是娘子的。” 陆圆愿赌服输。 不争第一,开始搏第二。 举着胳膊叫着:“嬷嬷,圆哥儿呢!” 嬷嬷才要回答,忽然又一道叫声传了出来。 嬷嬷的视线顿住,看向坐在夫人身边的将军。 夏宁也不禁扭头看他,眼中分明闪烁着诧异之色。 小陆圆彻底呆住了,嘴巴张开着。 楚磊李元也是一脸震惊。 将军\/干爹\/耶律肃竟然也会肚子叫?! 耶律肃眼神沉稳,面色波澜不惊,伸长了胳膊,从夏宁手中取了竹筒饭,他挨得很近,手从她的胳膊不经意的擦过,风轻云淡的笑了声:“看来是我赢你了。” 他的声音几乎就在她的耳边传来。 低沉,磁哑。 勾的她耳朵忍不住动了一下。 她虽对于耶律肃早无男女之情,但不论从哪方面来说,耶律肃的确是一位条件上乘的男人。 否则,她当年也不会挑中他了。 夏宁半敛着眸子。 拂去心中的异样。 接着—— “咕噜——咕噜噜——” 一道连绵不断的咕噜声想了起来。 中间还带着韵律似的。 嬷嬷不好意思的用手掩着唇,向着耶律肃浅福一下,“真是不好意思,看来老奴才是最后的赢家了。” 耶律肃今日心情极好,“嬷嬷请吧。” 嬷嬷不愿扫兴,索性越了规矩,从他手中取过自己亲手递出去的竹筒饭,笑的格外谦虚。 三个孩子齐声鼓掌,三脸崇拜的望着嬷嬷:“嬷嬷您好厉害!!!” 居然能打败将军! 荷心这才敢跟着一起笑出来。 夏宁很容易被笑声所感染,嘴角又忍不住翘起,瞥了身旁的耶律肃一眼,“将军,您可输了。” 夹杂着笑意,嗓音自然而成的娇媚。 耶律肃的声线温柔,眸中清晰的印着她的模样。 “是啊。” 竹筒饭里搁了咸肉、菌子,还有豆子,米饭也染上了黄橙橙的颜色,入口时还能尝出来一丝竹子的清香甜味。 孩子们与荷心从未吃过这些野趣。 围着嬷嬷夸个不停。 圆哥儿在世安苑里住的时间并不久,但却在潜移默化之中,将夏宁爱夸人哄人嘴甜的性子学了个三四成。 嬷嬷笑的合不拢嘴,说竹筒饭是娘子建议的。 夏宁亲和,与孩子们说话也是笑眯眯的。 再加上这两日相处下来,李元便大着胆子问她:“夫人是在何处吃到这竹筒饭的?我在家中从没吃到这么好吃的,而且还是用现烤的竹筒端在手上直接吃的!” 楚李二家并非是穷门。 否则耶律肃也不可能会挑中这两家的孩子送到陆圆身边。 不知这些野味吃法也在情理之中。 夏宁回他:“我是在宴席上吃到的。” 楚磊好奇的问了句:“这类野趣的饭食也会上席面么?” 夏宁嘴角的笑意不变,“会,怎么不会,有钱人吃腻了山珍海味,偶尔便想着改改口味,挑些野趣的饭食,尝个新鲜。” 楚磊似懂非懂,“原来如此,多谢夫人解惑。” 夏宁勾了勾唇。 孩子心思浅,如何听得懂她其他的意思。 倒是嬷嬷略有察觉。 耶律肃适时开口,“食不言寝不语,陆圆,认真吃饭。” 虽是点了陆圆的名字,但楚李二人也不敢再说话。 一顿竹筒饭,几条烤鱼,吃的也算饱腹尽兴。 用完饭食后,府兵们便开始收拾场地,准备回京去。 陆圆不舍得急了,不敢去烦耶律肃,便来缠着夏宁问,他们什么时候还能再来这儿玩。 夏宁摸了摸他半干的发顶,柔声答道:“再多一段时间,干娘带你们来玩可好?” “好!干娘最好啦!” 小陆圆一蹦三尺高,又红着脸抱着夏宁胳膊撒娇。 这边热闹着,夏宁看见一个府兵从外围匆匆跑来,回禀几句后,就见耶律肃颔首让他退下。 他们隔得有些有些距离,夏宁却没听清楚。 似乎听见是有什么人要来。 她好奇的看了眼,被耶律肃撞个正着。 他便朝着夏宁走来,语气随和着说道:“有人在外面认出了将军府的人,想来见你我一面。” 在耶律肃走来时,荷心已将三个孩子带到了旁边去。 夏宁闻言,眸光转了一瞬。 “是安宜郡主?” 第230章 喝醉 京城之中想见耶律肃的人何其多。 但同时想见她与耶律肃的人,屈指可数。 细想一下,也就一位安宜郡主了。 耶律肃目光赞许地看向她,“正是。” 他才说完,安宜郡主已远远走来。 她出行也不喜欢前拥后簇,仅有一名侍女跟着她。 安宜郡主比耶律肃还要年长几岁,她得以有郡主头衔也因是皇室中人,算是耶律肃的长辈,只是隔得远了些,再加上如今耶律肃位居辅国公之位,互相行了平礼后,安宜郡主才看向夏宁,语气熟稔着,笑容也深了一分:“我前几日一直在园子里避暑,今日回京办些事,正打算回园子里去,远远就见这儿围了起来听着怪是热闹的,再仔细一看,挂着将军府的牌子,像是定是你们出来游玩,便上前来叨扰一下。” 夏宁与郡主见面不多。 但两人性格投契。 夏宁偏了下头,团扇虚挡着口鼻,眉梢携着份打趣娇媚,嗓音亦是悦耳,“那郡主来的可是不巧~” 鬓边的一缕散发随着动作垂下。 反倒显得松弛可爱。 耶律肃目光微侧,将她的神情看入眼中。 郡主摇头笑,“按我说,我来的可是真巧。我那园子里有一套客院,三面环水,背靠竹林,即便是正晌午也能有一丝凉意,在这夏季纳凉避暑最适宜不过。不知——”眸光一转,掠过夏宁,看向耶律肃去,同他说话时,语气便端了些长辈的端正,“将军能够赏脸去坐一坐,小住一晚?” 耶律肃自然询问夏宁,“想去么?” 单单这一句话,就叫郡主看出了些许端倪来,视线在两人间移动。 夏宁有些动摇了。 之前她闭门不出自有缘由,如今耶律肃已然回京,且还在休沐,今日玩得还算尽兴,她竟有些不愿意回将军府里去,再回到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安宜郡主拉起夏宁的胳膊,笑着道:“你早先就应下的,我那园子离这儿近的很。” 夏宁干脆应下了。 安宜郡主就喜欢她这爽快的性子,“那便走吧。” 两人走了几步后,夏宁轻轻呀了一声,略带歉意的看向郡主,“今儿个出门我们还带了三个孩子,都是正淘气的时候,怕要闹得郡主整个园子都不安静。” 郡主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我爱热闹可是满京城都知道的,正好这几日我觉着园子里冷清了,让他们给闹闹添些人气。” 夏宁松了口气。 单一个哥儿还算可爱。 可三个哥儿凑在一起,闹得简直能把天都掀翻了。 提前与郡主说了,也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可谁知,今日三个小家伙戏水累了,纷纷在马车里睡得东倒西歪,一路上很是安静。 便是连马车到了郡主的园子里,也没把他们惊醒。 只得让府兵把他们抱去歇息。 安宜郡主亲自带着他们来了客院。 当真与郡主说的一模一样,仅有一条游廊修建上湖上通往湖心院中,三面环水,背后则是大片的竹林。 此时夜色渐深。 湖面上吹来阵阵晚风,带起阵阵水汽,扑在脸上说不出的舒适。 夏宁不由得好奇,这么舒适的院子为何郡主自己不住。 安宜郡主笑了笑,夜色朦胧,她的笑容也多了份不真切的模糊,看了眼被府兵抱在怀里的陆圆,“湖心居里的东西一应都是干净的,先把三个孩子送去进去,教他们好好睡罢。”说着又看向夏宁,“今日你们玩的大半日想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息,明日我再来寻你一同逛园子去。”biqμgètν 她既然不愿说,夏宁也不继续追问。 福了福身,语气多了份真切:“多谢郡主。” 安宜郡主走了后,夏宁与耶律肃才进入湖心居。 因是临湖而建的院子,占地并不大,一间穿堂,一方小院,院子正南方向就是正屋,没有花厅,小院左右两手边各一间偏屋。 圆哥儿他们睡在左边屋子里,而嬷嬷与荷心歇在右侧偏小些的屋子里。 正屋自然是耶律肃与夏宁歇息。 这间院子虽小,却备有一间小厨房,能自己生火做饭。 荷心守着三个哥儿,嬷嬷进正午来侍候夏宁。 夏宁吩咐着嬷嬷,让她在圆哥儿他们屋里头点上驱蚊的香料,别让蚊虫咬着他们。 湖边的蚊虫咬起人来最是狠了,便是涂了药膏没个七八日也消退不下去。 嬷嬷刚要应下,耶律肃从隔间洗漱出来,说道:“不必点了,驱蚊的香料呛人又烟大,这院子里种着的多是驱蚊辟邪的草药。” 夏宁嗅了嗅鼻子,“怪道我进了这院子总能闻到一股味道,像是药草,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她来了兴趣,也不让嬷嬷替她通头了,“嬷嬷今日也累了,快回去歇息罢。” 嬷嬷放下篦子,“老奴服侍娘子歇下罢。” 夏宁冲她眨了眨眼睛,起身推着她出屋子,尾音拖得长长的,“哎呀,嬷嬷快去睡罢,去罢去罢。” 嬷嬷如何猜不透她的心思。 无奈的吩咐她好几声娘子早些歇息,别熬坏了身子后,见夏宁应付的极其敷衍,就知道这位主意大的娘子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但将军也在,多少能盯着些。 把嬷嬷赶去歇息后,夏宁端着一盏油灯在院子里寻草药。 月下觅物,格外费眼。 油灯的火光微弱摇曳,更看不真切了。 夏宁蹲在地上,在草丛里找到了四五种草药,一一记下特征,打算回去问谢先生。 她起身后,本想回屋歇下。 一抬头,见一轮皓月挂在空中。 院中传来蛙叫虫鸣。 这个夜晚仿佛将浮躁的人心也一并安抚了下来。 夏宁吹灭了油灯,顺着月光,往湖心居外走去。 前来湖心居的路上仅有一条游廊,游廊中间还修建了一个四角亭。 在湖中亭里坐着赏月,似乎也不错。 等到她湖心居后,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四角亭里的人。 她脚步微顿,这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夏夜安静,脚步声格外清晰。 耶律肃转头看去。 隔着一道游廊,两人无声对视。 夜风拂来,吹起她散了一肩的长发,发丝飘动,这才模糊了夏宁的视线。 许是夜风过于温柔。 才止住了她离开的步子。 她在京城还会停留些日子,且还要住在将军府中,总不可能一直避着耶律肃——如今他对自己仍有情愫,若是自己避他避的太狠,最后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 夏宁再次提步走了过去,走在圆桌旁坐下,见他在独酌,好奇的问了句:“将军此次出来还带了酒?” 在她记忆之中,耶律肃并不是贪杯的人。 只有不得不喝时才喝上几杯。 夏宁在京郊小院中时,却喜欢时不时喝几杯薄酒,多是清甜不易醉的。 他捏起另一个倒扣的酒杯,轻轻放在夏宁面前,提着酒壶给她倒了一杯,声音微沉着,有些浸了酒色的慵懒,“郡主送来的。” “郡主?”夏宁疑惑了句,她不是还让他们早些歇息,怎么还会送酒来。 她懒得去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端起酒杯细嗅了下,脸上的笑意浅浅漾开了,“这酒不醉人啊。” 耶律肃饮尽自己杯中酒,说了句:“自是不比太常。” 太常? 这酒怎么能比太常? 夏宁捏着酒杯,垂眸轻笑一声。 这是绿蚁酒,便是连屠苏都比它更容易醉些。 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是能喝一坛子太常,还能面色如常,甚至还能与她行房事…… 思绪忽然飘远了,又着落到了过去的记忆之中。 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如何能忘,只是如今想来,却像是在窥探旁人的记忆,隔着一层模糊的薄纱,心口木然,毫无悸动之意。 她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入口甘甜清爽,回味却是微苦。 夏宁看了眼手中的酒杯,是自己久不饮酒口味有所变化,还是这绿蚁酒与她从前喝的不太一样? 但口感还算不错。 索性一口饮尽。 口中回味的清苦味道更浓烈了些。 她有些喜欢上了。 提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耶律肃杯中的酒还未见底,夏宁已经提起酒壶又要给自己倒上一杯,耶律肃伸手盖住酒杯,另一只手则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这不是绿蚁酒,不可贪杯。” 夏宁拨开他的手,笑眯眯道:“我的酒量好着呢,不能说千杯不醉,但一坛子绿蚁酒肯定灌不醉我。” 说着又要倒下。 “阿宁——”耶律肃加重了些语气。 夏宁倒酒的动作停下,酒壶不轻不重的搁在桌面上,扬起视线,眼中的笑意淡去,“不要用这种口吻唤我。” 耶律肃扣着她手腕的仍没有松开,眸光深沉的笼罩着她,语气温和着:“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歇息。” “喝多了?”夏宁轻笑了一声,眼梢的媚色彻底遮掩不住,“不过才喝了四五杯,我醉了?可笑。” 她脸颊微红,眸中的水润微光涌动着。 语气轻飘飘的,说不出的娇嗔之意。 耶律肃还是头一回见她喝醉的模样,自然不会与她一般计较,只得哄着她道:“好,没醉,阿宁的酒量最好了。” 他柔声说着,另一只手想要从她手中将酒杯拿走。 第231章 你当真不要我了? 夏宁却不松手,攥紧了酒杯,可她身子无力,便顺着耶律肃的拉扯,被拉至胸前。 她也不明显的闪躲。 另一只手握拳抵在他的胸口,隔开两人间的距离。 在仰起头时,杏眸之中的眼神迷离涣散,薄雾缭绕,面颊微红着,全然一副不设防的柔弱女子。 她未施粉黛,唇色浅红。 轻轻张启。 “耶律肃。” 嗓音低绵缠绕,三个字含糊不清。 耶律肃极尽温柔的等着,并不催促她,低沉的应答声从喉间传出。 夏宁眯起了眼睛,缓缓道:“我已经服下断情毒,你做的那些都是无用的,不必在我身上费时间、费心思。” 她这么美。 在月光下宛若美艳妖姬。 却能用如此温柔的语调,说出如此冷血的话语。 看在她醉了的份上。 耶律肃眼中的神情不变,又应了一声,“好。” 下一瞬,软绵无力抵在他胸前的拳头忽然施力,用力把他推开,纤细的手指直戳戳的指着他的胸口,语气都利落了起来:“你在敷衍我!” 听着似乎还有些恼怒了。 眉毛拧起倒竖着。 脸颊鼓着。 有些像是…… 陆圆生气的脸蛋。 耶律肃知道她是醉了,这会儿也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后后一本正色道:“岂敢。” 夏宁瞪大了眼睛,表情瞧着愈发憨实有趣,她难得会露出这种稚气的表情,又立即轻蔑一笑,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 手指尖在他胸口戳了戳,“你们男人素来就喜欢这般拿话诓人,等到无法挽回了才装一副迟到的深情,还有什么意义?” 这会儿她倒是吐词清晰。 她收回自己的手,冷冷嗤笑一声,“可人心已死,深情给谁瞧?” “哒。” 她将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撑着胳膊想要起身。 在她想要起身时,面前的男人沉沉开口,目光直视她,深沉的让人喘不过气:“夏宁,你的心当真死了么?” 夏宁敛着眼睫,鸦黑的羽睫细微的颤了颤。 “断情——” 他打断她的话:“既然心死,又何必和我说这些话?” 说什么话…… 她晃了晃脑袋,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混沌一片,才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脸侧垂着才挡住变化的脸色。 她当真是喝多了。 夏宁撑着胳膊起身,“是我喝多了,回去歇着了。” 她似是狼狈而逃。 可她才站起转过身去,还未来得及迈出一步,身后的人动作比她更快,从背后将她用力拥入怀中。 动作霸道而强势。 几近像是乘势偷袭。 夏宁反骨顿生,她岂容耶律肃如此随意,再加上了饮了酒,回击的动作更是不择手段。 两人对招。 夏宁哪里会是耶律肃的对手。 几招下来没讨到一点好处,偏他还闪躲的游刃有余,面上一副纵容她的表情,看的夏宁一阵血气上涌,出手的招式愈发刁钻。 她发了狠。 几次没有伤到耶律肃,反而还险些伤到了自己。 耶律肃见她情绪失控,又怕她真的伤到自己,不再一味闪躲,直接出手降服,一步步将她逼到了无法还手,把人抵在四角凉亭的柱子上困住。 他仅用一只手就将她的手腕扣住,压在她的头顶之上。 她的身子毫无防备的就被暴露在他的面前。 夏宁挣扎着,眼中泛起怒色:“耶律肃你放开我!” 他在她开口的瞬间就松开了她的手腕。 她的恼怒、厌恶之色,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睛。 夏宁的双手用力推开他,面前的胸膛却坚硬如铁,纹丝不动。 “耶律肃你——” “夏宁,”他忽然开口,嗓音沙哑压抑,将她推搡的手包裹住,炙热的掌心几乎烫到了她的手背,耳边,是他压制着低吼的质问声:“携手至白头,你当真不要我了?” 所有的抵抗、情绪,在这一句话音后停歇。 她愣住。 甚至连挣扎都忘记了。 什么叫不要他了…… 是她错了? 是她负了? 为何要这么问? 明明…… 受伤的是她才对啊…… 即便她以断情,可记忆尤在,她那几年的汤药不离口,卧床不起,几次死里逃生的都是她啊…… 她只是想要自由、自私的一点活着。 为何他说出这句话? 难道,她连自私都不被允许了? “耶律肃,太迟了。” 她开口时,才听见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时沙哑了。 还有些微微颤栗。 面上似有温热淌下。 她—— 哭了? 可她的眼中明明只有平静,心中更是平静,非要说有何不同,她心中只有不解二字。 但眼泪却不受她控制。 从眼眶中淌过面颊,缓缓落下。 她平静落泪的模样印入耶律肃的眼中,他垂下头,竟是一一吻去她脸上的泪珠。 “夏宁,阿宁,”他的嗓音亦是暗哑的她从未听过,随着他轻柔的吻一个个落在脸颊上,甚至还有些一丝小心翼翼“从今时今夜起,我们还有漫长的数十年……” 最后的吻在她的鼻尖,嘴唇呼吸清浅的,就要落在她的唇上。 饶是她再平静,一颗心也被提到了嗓子眼。 夜风拂过,吹起发丝,纠缠在两人之间。 夏宁一偏头—— 他的唇擦过,最后只落在她的唇角。 带着湿濡的微凉。 不含任何情欲。 仿佛只是想触碰而已。 可他却是这样温柔深情,夏宁的心越是烦躁。 并不是怕自己动摇,而是怕另外的…… 她克制着呼吸,不去看他的脸。 耶律肃离开她的唇角,甚至松开了握住她的手,语气恢复如常,“我送你回去歇息。” 夏宁轻轻吐了口气,语气平稳着:“我自己可以回去。” 说完后,她扶着柱子从他面前离开。 即便她掩饰的再好,但不自然的动作及眼神仍出卖了她。 尤其是她喝的微醺,面上的伪装拙劣浅显。 “好,小心些。”他眸光笼着她,眼神温柔的不像话,不舍得再逼她,生怕真的让她恼怒了,后退半步。 夏宁抬脚就要走人,却不慎脚下一软,险些摔倒,耶律肃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夏宁下意识的伸手拽住东西,却不慎将他的衣襟扯开了。 露出大片健硕的胸膛。 她视线恰好扬起。 就这么看见了。 甚至还能看见更深的一点颜色。 枉她阅体无数,这会儿却没出息的红了脸,烫手似的立刻收回自己的胳膊,“我、我走了。” 她背影匆匆离开。 握紧了拳头,低声骂了一句:出息! 酒色误人! 虽然她仍能守住本心,断情毒令她能不再动情,但……有些事情却是没感情也能做的,她也不是黄花大闺女,早早体验过男女之情,况且她自小在天青阁长大,男欢女爱与她而言并不是羞于启齿之事。 男人有需求。 女子自然也有。 姐姐们偶尔碰上几个能取悦自己的恩客,还会愿意多亲近亲近。 更何况她…… 孤男寡女,又都素了这么久…… 他偏还做出这么一副深情几许的表情来,夏宁未动情,却被勾起了欲…… 这一夜,夏宁接着酒劲昏昏沉沉入睡。 梦中,桃色一片。 第二日醒来时,想起昨晚的梦境,她烦躁的捶了下枕头,一起身,额头牵连着整个脑袋都阵阵抽疼。 自从她从天青阁出来后,已许久不曾喝醉过。 她单手撑着脑袋,动作小心翼翼的从床上下来。 一动,就疼的她嘶嘶的倒吸冷气。 “嬷嬷……荷心……”她咬着后槽牙叫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可听着却不是嬷嬷或荷心的。 她疼的蹙眉看去,却是耶律肃端着一碗药汁来了。 远远的就闻见了苦味。 他略弯下腰,把药汁递到她面前,“把这喝了。” 夏宁瞥头,动作太大,又是一阵刺痛,她咬着牙,艰难道:“你昨晚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酒?” 她酒量一向不错。 昨晚才喝了几杯,就醉的她这么头疼。 “郡主私藏的陈酒,从北海来的。”他看着她疼的脸色发白,她大病初愈没多久,昨晚是他低估了那壶酒的厉害,连他今日起来也又些头疼不适,他语气哄着道:“昨晚是我不好没劝住你,听话把醒酒汤喝了,不然这一天头疼都好不了。” 夏宁一手扶着额头,在耶律肃递来时勺起喝了一勺。 哭的她眉头直皱。 这醒酒汤竟是比她在天琴阁里喝过的还要难喝。 她吸了一口气,端过碗盏直接灌了下去。 最后一口咽下,喉间翻涌起来浓浓的苦涩,逼得她险些作呕全部吐出来。 耶律肃捏了一块蜜饯塞到她嘴边。 夏宁张口吞下。 动作太急,牙齿咬到了他的指腹,她连忙松口。 耶律肃收回手指,似笑非笑的看她:“阿宁这是想吃肉了?” 她咬的有些深,连牙印都印上了。 这一句不过是他取笑的话,但夏宁却有些不自在起来。 昨晚梦境旖旎鲜明,历历在目。 她撇开视线,齿间碾碎了蜜饯囫囵着咽下去,轻咳一声,若无其事的问道:“外头怎么这么安静?圆哥儿他们呢?” 耶律肃取过她手中的碗盏:“郡主刚来,带着他们去看小马驹了。” 她咦了一声,“郡主这儿还有马场?” “趁着时辰还早,现在去还能骑上一圈。”耶律肃见她有兴趣,“你先洗漱,我在外面等你。” 夏宁答了声去。 这才起身洗漱。 第232章 阿宁贫嘴惯了 昨晚的事情,两人都默契的不曾再提起。 出了湖心居后,郡主特留了一个丫鬟,带他们去马场。 早上太阳不怎么晒人,而且这园子绿意盎然,从湖心居那片走来,湖水亭台就已驱散大部分的暑气。 这园子整体算不上精巧匠心。 湖心居与主院那一片靠着湖面,修建的有几分江南水韵。 其他地方却寡淡许多。 树木林立,却也过于密集了。 品种多的夏宁都叫不出名字,大多都是幼年小树。 等到了马场附近时,夏宁忽然明白为什么郡主的院子修建在京郊如此偏低的地方,他们居住的那片虽然有一面湖,但除了居住之外的地方土地贫瘠。 寻常人家的园子里大多都养些花花草草。 但郡主的园子里却只种植树木。 而马场这儿的土地坚硬龟裂,泥地上都是洒过水的痕迹。 马场四周用木栅栏围了起来,圆哥儿几人正骑着小马驹,在马奴的牵引下慢慢骑马。 这是圆哥儿头一次骑上马,坐在马鞍上时,小身板僵硬的都不敢动一下。 偏偏看见夏宁后要冲她挥胳膊:“干娘!干娘!圆哥儿在骑马——” 孩童的小尖嗓忽然响起来,吓得小马驹一晃。 圆哥儿险些从上面栽下来。 他连忙匍匐下身子,小手死死抓紧缰绳,脸蛋吓得惨白,却还不忘记用手去摸摸小马驹的脑袋安抚他。 马奴便夸他。 圆哥儿得了夸奖,扭过头,向着夏宁笑的灿烂无比。 夏宁忍不住喊了句:“圆哥儿抓紧缰绳!” 小马驹安稳后,他的小身板还左摇右晃的冲夏宁点头——这次倒是不敢吼着说话了,生怕再吓到马。 比起圆哥儿,楚磊、李元二人大上几岁,看着稳重许多。 坐在马上,拽着缰绳腰背挺直,从远处看着似模似样。 “陆圆那吊儿郎当的性子,非得摔上一回才肯记住教训。”夏宁略皱了下眉。 她才说完。 马场中的圆哥儿就摔了下来。 夏宁:……………… 马奴看的牢,整个身子垫在地上,给陆圆当了肉垫。 可到底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虽是小马驹,但看着也有些吓人,夏宁正打算去进入马场去看一眼,却被耶律肃拽住了胳膊:“先看看再说。” 夏宁不解,再次看去。 楚磊、李元这两个孩子见陆圆摔下马后,立即翻身下马跑去,一人仔细检查他身上有无伤痛,一人低声安抚。 原本被吓得有些哭哭啼啼的圆哥儿竟是逐渐止住了哭声。 又在哥哥们的搀扶下上了马,朝着夏宁笑嘻嘻挥手。 夏宁忽然想起一句说法。 她偏过头,眉梢微扬着瞧他,阳光洒在她柔软的面颊之上,“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将军此举,倒是颇有几分此意。” 清晨的风掠过。 撩起她鬓边的碎发。 耶律肃看着她黏在脸颊上的发,忍不住为她拨开,“我今后要收养他,为他筹谋是为他亦为将军府,二是如今虽开始倡导文武一视同仁,真正等到实现却是要等到陆圆这一辈长成,更是为南延。” 他的指腹无意触碰到夏宁的脸颊。 她忘记避开。 等到他将发丝别入耳后,才回过神来,偏了偏头,掩饰着理了下发丝。 “将军心系天下。” 她扬起视线,真心实意道。 这个男人,在他面前深情不变,耐心款款。 可在这层温柔之下,他永远心怀南延江山安定。 与她一心只想自由自在,格格不入。 两人无声对望,各怀心思,可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缠绵不舍。 安宜郡主在马场里痛痛快快的骑了一大圈回来,看见夏宁他们来了马场外后掉头回去,等到她看清两人之间的情愫时,悬崖勒马为时已晚。 安宜吁了一声勒停马匹,翻身下马。 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打扰将军与夫人,万望勿怪。” 她一身红火的骑装,窄袖束腰裤装,无一丝累赘。 夏宁脸皮厚,毫无被打趣的羞涩,“群主这一身英姿飒爽,瞧着我都欢喜。” 安宜挑眉:“你是欢喜人呢,还是欢喜我这套衣裳?” 夏宁眉眼弯着,甜腻着道:“自是人和衣裳都喜欢。” 安宜哈哈一笑,指着夏宁同耶律肃说:“将军快听听她说的话。” “阿宁贫嘴惯了,郡主别和她一般计较。” 嘶—— 安宜一阵牙酸。 这位杀名在外、高冷莫测的骠骑将军,竟然还真的被夏宁练成了绕指柔。 她面上毫不在意道:“我虚长夏夫人几岁,与她性子又投契,只当她时妹妹疼,怎么舍得与她计较。”安宜笑吟吟的看着夏宁,笑的有些揶揄:“阿宁妹妹,我马厩里还有不少良驹,可愿去上马试试?” 夏宁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安宜姐姐说的,妹妹自然愿意。” 两个女子携手笑着,一同往马厩走去。 耶律肃说自己难得休沐,不必管他。 虽说这么说的,他却去带着陆圆几个孩子去了。 这边。 夏宁挑选了一匹看着温顺的母马。 正在为它吃东西套交情,令她熟悉自己的气味,安宜抱着马鞭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看着马场中,耶律肃带孩子的身影。 连连感慨:“当真看不出来啊。” 夏宁头也不曾回一下,随口问了句:“郡主是在说什么?” 安宜挨过去,“从前只听说骠骑将军的赫赫战功,连先帝都敢驳上几句,是位冷面无情的战神,却没想到我竟然能见到这位将军如此又耐心的教孩子骑马。” 夏宁这才顺着看了一眼。 从前,他对自己可没这么好的耐心。 夏宁也真心实意的说了句:“谁说不是呢。” 郡主收回视线,似笑非笑的看她。 夏宁眼亮心细,这会儿却装作没看懂郡主的眼神,“我挑好了,咱们快些下马场去罢。” 郡主也不是爱说这些事情的性子,从马奴手中牵过自己的马匹,伸手摸了摸马匹后,才踩住马蹬翻身上马。 她坐稳后,还担心夏宁,一转头,看见夏宁翻身上马的动作无比利落。 一手揪住缰绳,左脚踩住马蹬,胳膊与腰腹同时发力单腿站起稳住身子,右腿跨过马鞍后踩住马蹬,整个人稳稳落座在马鞍之上。 全程不见迟缓与胆怯。 甚至于坐在马上后,她抽出袖中的襻膊,牙齿咬着一端,另一只手束起长袖,在肩头打了一个结。 直至此时,她好似变了一个人。 甚至连安宜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夏宁坐上马鞍后,视线骤然拔高,也随之阔然开朗。 心中雀跃之意涌出。 双腿一夹马肚,上身绷直稍稍前倾,清喝一声:“驾——” “郡主,我先行一步!” 她回眸看来,脸上笑容豁达明媚。 发丝在脑后扬起。 英姿飒爽。 在那股媚色婉约之下,一股英气如破土而出,悄然绽放,于她身上留下鲜明的痕迹。 灿烂、明媚的教人心之所向。 安宜自诩阅人无数,自己更是生性豁达之人,却未想到,今日却能见到夏宁这般女子—— 她拥有美貌,如魅惑男人的妖姬。 可她身上朝气、独立,此时掩盖住了她的美貌。 难怪—— 她敢在南境从西疆军的包围中杀出来; 她更是率领过娘子军; 这般女子,屈居后宅之中,安宜脑海之中只想起二字。 可惜。 - 圆哥儿看见夏宁骑马后亦是忍不住哇了声,激动的嚷着:“干娘——干娘——” 看他在马背上又蹦又跳,牵马的马奴吓出来一身冷汗。 耶律肃实在看不过去,直接把人从小马驹上提溜了下来。 小家伙也不生气,努力的挥着胳膊叫着干娘。 他盯着夏宁的身影,望着她在马场上驰骋飒爽的模样,眼中的崇拜几乎要溢出来。 她的干娘—— 是最最最厉害的女子!!! 夏宁狠狠过了一回瘾,骑马驰骋几圈后浑身是汗,太阳也逐渐毒辣起来,郡主亲自带着她去更衣洗漱。 圆哥儿他们也从马场里出来了,被耶律肃带着去洗漱。 昨个儿下水玩了大半日,今日又晒了半上午,小孩子的肌肤娇嫩,圆哥儿已经开始嚷嚷着疼了。 夏宁松开了襻膊,放下袖子遮着胳膊。 荷心与安宜的侍女跟在身后。 路过树林时,夏宁随口说了句:“这片林子里的树木瞧着样子倒是新鲜,又几棵像是我在北方见过的那些树木。” 安宜也看了眼,“这是我府上一名花匠种的。我原先只买了湖那边的一块,这儿都是荒地,后来收了一个花匠颇有些手艺,我便把这块地也一并买下来并入园子里。三五年的功夫下去,那花匠也真把这块地整活了,就留了那一块马场给我。” “那倒是厉害。”她脚尖碾了碾土。 这儿的土显然比马场那边软些,不似僵土硬土。 “他还说便是给他一块沙地,也能给种活了。” 夏宁诧异:“他当真有这本事?” 安宜却笑着看她一脸惊喜又意外的表情,“我不曾见识过,他虽是北方口音,但我却不曾去过,熟知真假。” 这不过是闲聊提及的一句话,夏宁的神情分明是留了心。 安宜也是个心思机敏的。 提醒了句:“治沙可是个无底洞,源源不断的银子往里头都不一定能听见多少响声。”她视线扬了扬,“早些年你家将军也曾上过折子,恳请朝中拨款治沙,但官中无银。” 官中当真无银? 却教夏宁想起那一年,耶律肃为讨要抚恤银之事。 第233章 你耍什么流氓! 怕不是没有。 而是不肯将银子用在这些地方。 夏宁真情实意道了声谢。 安宜笑了笑,“不过是顺口的小事,不值当谢。” 夏宁与安宜郡主相处下来愈发投契。 夏宁是个会玩的性子,安宜郡主也是个爱玩的,且又输得起的性子,两人将投壶、射柳等一样样玩了个遍,惹得三个孩子都凑过来看她们。 当真热热闹闹过了一日。 直到傍晚才起程回京。 耶律肃还有几日休沐,便带着圆哥儿等三个孩子住在前院里,白日里也会带他们出去玩,到了傍晚必会回来,与夏宁一起用夕食。 圆哥儿的性子愈发开朗。 也愈发调皮。 倒是楚磊、李元这两个孩子又稳重了不少。 一日傍晚,夏宁坐在廊下等孩子们过来用膳。 她洗了头发,披散在肩上晾干,手中摇着一把团扇,视线微微掠过,听着坐在脚边的春花说趣事,时而说上一两句话。 漫不经心的慵懒着。 亦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这一日回来时,耶律肃身后只跟着一个圆哥儿。 圆哥儿还困得直揉眼睛,看见夏宁后唤了声干娘,便软软的向春花说道:“春花姐姐……圆哥儿困了……” 一边说着一边还打着哈欠。 夏宁让春花带着圆哥儿下去。 耶律肃看她廊下,似乎并没有请自己进去用膳的打算,询问了一声:“阿宁用过夕食了么?” 夏宁眼也不眨:“用过了。” 耶律肃抬脚往主屋里走去,“那便再陪我用些罢。” 夏宁:…… 自那夜过后,她不太愿意与耶律肃独处。 不是怕耶律肃会如何她。 反倒是怕自己…… 毕竟她在天青阁长大,情事于她而言并不是羞于启事的事情,且她对自己向来放纵……看书溂 两人久违的单独在一起用膳。 夏宁只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一盘菜,连眼神都不愿意挪动一下。 耶律肃说他的休沐结束了。 夏宁并不意外,他这几日不是在后宅带着,就是陪着圆哥儿几人,新帝登基不久根基尚弱,能放他这几日假已是难得。 她淡淡的应了声。 席上,耶律肃还吃了几杯酒。 夏宁闻着酒香也有些馋了,她仗着自己酒量不错,区区韶棠而已,她一人喝下去一壶都不见得会醉,也忍不住喝了几杯。 这些日子里,耶律肃事事不瞒着她。 今日几个孩子不在,他说的便更多了些。 “朝中事忙,再加上今年大旱,大旱之后必有灾情,再过些日子怕是要顾及不到家中大小事情,要辛苦阿宁了。” 夏宁半敛着视线,语气听着有些敷衍道:“不辛苦,有事我自会找管事。” 耶律肃似乎轻笑了声。 低沉略带沙哑的笑声,却又带了些许无奈宠溺之意,“好。” 夏宁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 耶律肃又叮嘱道:“你有想去的地方,或是要去京郊去郡主府上做客,带上一队府兵去就成了,不必日日守在府中。” 她应了声好。 端起酒盏灌了一口。 可男人还在继续叮咛。 “京中并不太平,你身边的暗卫我仍旧留着护你周全。” 夏宁点头。 本来只在眼前一盘菜上飘忽的视线不知不觉就晃到了耶律肃那边去,落在衣裳胸襟之上,再往上一些,就是随着说话而错动的喉结。 她眨了眨眼睛。 韶棠的酒劲怎么也这么厉害。 男人的声音耐心循循,温柔袭来,“陆圆眼看着顽劣不少,你管不住他,只管送去前院让傅崇管教他就是。” 喉结错动一下。 搁在桌上的手也动了动。 夏宁收回视线,稳住心绪,极其敷衍着应下:“知道了。” 她闲时也会喝两盏桃花酿,却没像现在这样。 若非她熟知迷药,否则她都要怀疑这酒里加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耶律肃这才发现夏宁的异样,她垂着头,手指在杯盏上摩挲,露出的耳廓红成了一片,他忍不住前倾,问道:“你——” 夏宁终于不耐烦地抬起头,“你说完了没?说完了我要歇息了。” 眸中微漾的水意泛滥。 险些掩盖不住。 她话音落下,耶律的手恰好落在她的额上,两人贴的极尽,他眸光关切的凝视着她:“阿宁,”离得这么近,他的声音愈发暗哑低沉,“可是身子不适?” 他的气息,几乎将人的理智淹没。 夏宁清浅着喘气,视线移开,全然不看他。 脸色故意冷着。 “无事。” 她拉住耶律肃的胳膊,试图将他的手拉开。 动作之间,教人看见了她的眸色。 泄露了她的遮掩。 耶律肃低笑一声,几乎是哄孩子似的语气,“阿宁,你又多喝了。” 又这一字,彻底令夏宁恼了。 她才把耶律肃的胳膊扯下来,另一只手却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下颚扬起,视线咄咄逼人的直视他,视线从下而上,反问道:“我就是喝多了,如何?” 耶律肃的眸光温柔缱绻,看她的眼神,有些像是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我怕你后悔,阿宁。” 他抬起手,手掌落在夏宁攥着他衣襟的手背上。 稍加用力,想把她的手拉下。 他的镇定、无动于衷、极度的理智,让夏宁愈发不爽。 他这会儿倒是装得正经起来。 她的舌尖抵着上颚,眼神眯起,忽而轻笑一声,眼梢带起媚气,轻声吐息,“不过露水情缘,有何值得后悔的。” 她张扬、鲜明的挑衅着。 果不其然,男人的眼神变化。 眼中的温柔依旧,可却有浓浓的暗色翻滚后至,他的温柔变得炙热、滚烫,来势汹汹。 声线沉下。 “但我却不想同你只是露水情缘。” 更像是揭下了温柔的假面,露出偏执占有的真面目。 男人的掌心在她的腰窝处摩挲,无关情欲,低声轻语:“阿宁,我给过你机会了。” 夏宁这才反应过来。 这人竟然和她玩欲情故纵! 更可气的是—— 她居然还上当了! 等到她想要撤离时,为时已晚。 男人细细密密的吻已落在她的脖间,直至床榻之上。 床幔落下,衣衫褪去。 云海起伏。 夏宁历经人事,更是习得了不少技巧,但这一回,她却酸软的毫无招架之力,男人处处细致体贴,几乎只顾着她的舒适,温柔而强势,却又不故意吊着她折磨她,如同以前那般,将她视作纾解的外室,更不似之前那般,为了令她动情动欲,逼得她求饶。 他怜惜着她。 因深爱而动情怜惜,甚至不忍她落泪。 最后才压着她浅浅的要了一回。 云雨方歇。 夏宁才缓缓从中回神,面颊上皆是被人疼爱后的餍足与妩媚之色。 她喘息着气息,只觉得自己手脚都在细细颤抖,甚至连起身擦洗的力气都没有。 而身后的男人似乎也没有起身的打算。 夏宁逐渐冷静下来。 耶律肃见她侧着身子,赤裸着白皙的后背,他拉起夏被盖好,又展臂将她纳入水中,“睡会儿罢。” 怀中的身子却一动不动。 耶律肃将她翻过来,压抑着语气,“后悔了?” 夏宁闻言,才掀起眼睑。 其实是有点后悔了。 她以为睡过之后就能不再惦记,但耶律肃的照顾却令她时候根本无法入睡。 若像以前那样各取所需,她也不必如此。 狗男人。 就是故意的。 她也故意勾起嘴角,不咸不淡的说了句:“侍候的不错,比从前长进了许多。” 耶律肃望着她没心没肺的模样,顿时气笑着翻身压在身下,眼神暗色汹涌:“既然不错,不如再来再时候夏夫人一回如何?” 眼下,两人未着寸缕。 一丝变化都能轻而易举察觉到。 夏宁抬脚就替他:“下去!” 却比耶律肃牢牢抱住。 但他也只是将她抱着并不做其他的,她恶狠狠的瞪他:“你耍什么流氓!” 男人高冷矜贵的眉眼,此时却无辜的看着她,“不是阿宁先动的手么。” 夏宁:………… “滚——” “睡罢。”他从她身上下去,再度将她抱在胸前。 夏宁睁着眼,盯着床幔。 他们这样算什么? 喝酒误事? 还是酒色误人? 她垂下眼睫,极尽不情愿的承认,是自己过度自信了些。 自信自己的酒量。 更自信断情毒—— 若她不愿露出破绽,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继续留在将军府,一如当年一般,拼死也要离开京城,又或是在身体恢复后立刻就离开京城,而不是被天热这等借口,陆圆那些担忧绊住脚步。 睡意袭来,她也不再自扰,坠入梦乡。 耶律肃这一晚宿在了小院里,小院里的人自然开心。 连嬷嬷脸上也挂着明晃晃的喜色。 夏宁却一如既往。 毕竟睡也睡了。 嗯……也荤的挺尽兴的。 她的的确确是心软了,但她并不打算变更自己去江南的决心。 自从离开过将军府后,她愈发向往外面的生活,更不愿继续困在这一方小院里。 她在天青阁那一方天地里活了十多年,在京郊小院那一方天地里过了四年,将军府中过了快有两年。 但她还有漫长的岁月。 她想出去看一看。 心有牵挂,可牵挂不应当成为绊住她的理由。 或许,她应当寻耶律肃好好谈一谈,一如他事事与她说一般。 第234章 你这样……睡得着? 时隔许久,耶律肃再一次宿在世安苑中,小院里的众人看在眼中,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好了,可算是和好了。 雨过天晴了! 耶律肃休沐结束后,也如他所说的。 朝中事务杂多,没过几日,大旱之后果真出现灾情。 饥民闹事,更有民风彪悍的地界直接冲进衙门抢劫粮仓,打死衙役数人,这事层层上报,过了近半个月才报到京中。 先镇压、再赈灾。 可能派谁去? 去年灾情还没这么严重,还有文臣愿意去,赈灾可是个肥硕的差事。 米变成谷粒又变成糠,白花花的银子不就生出来了。 今年灾情严重,各个地方都有传来打死官差的噩耗。 哪里还有人敢去。 最后只有耶律肃率兵带粮前去。 这一去,便是一两个月。 城外难民涌来,巡防营、护城营日日严防死守,京中气氛紧张,夏宁也就去了一趟郡主府,之后便不怎么出门去。 正好腾出空闲来,整理她的嫁妆。 将所有的铺子、庄子、田地的账册一一规整,又把代管事的人叫来将军府询问,好在耶律肃名号在外,下面的人不敢随意糊弄。 账目还算清晰。 只是这些进出账的数目太大,夏宁一人理了几日里,又把春花提了起来。 陆圆则是被她送到了前院,请傅崇帮忙管着。 两人理了小半个月,见了无数的管事,这才把手里的生意理清楚了,心中也有了个数。又把所得的银子统一兑换成轻便的银票。 定下了规矩,各个铺子各有缴收账册的日子。 耶律肃知晓夏宁在整理这些,还让何青送来了一位专管的账房雄先生。 春花便跟着雄先生学习理账。 日子就这么到了夏末秋初。 也到了夏宁当初定下的离开的时候。 她早几日就与院中人交代清楚,自己要去江南小住些日子,归期不定,但因圆哥儿还在府中,所以她只带走一个春花随身侍候。 姑娘们哭了一回,尤其是荷心。 她向来是夏宁身边得脸的大丫鬟,但却被留在将军府中。 自己隐约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心中终究难受。 夏宁还给嬷嬷留了些许银票,若是她在江南期间,两个姑娘得了好的姻缘,便放出去让她们嫁人,这银票就是她给的嫁妆,雪音到底是耶律肃的侍女,她做不了主,便只给了银票,也算是她的心意。 嬷嬷捏着银票,心中有些惊讶其中的分量。 夏宁又单给了一份给嬷嬷:“这是我给嬷嬷的,我走后小院还请嬷嬷关着,圆哥儿倘要住回来,也要劳烦嬷嬷照顾着。” 嬷嬷红着眼眶,“娘子这是……何意?您与将军这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 嬷嬷是什么人。 夏宁嘴上说的是去江南小住,却只带一个春花,这几日都在整理铺子庄子,这么大的动静,分明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夏宁浅浅笑着,“这是早先就定下的。” 说了这些后,便不再多说。 嬷嬷劝不住了,只能把银票收了,又问了一句:“将军知晓么?娘子不等将军回来再走?” “要等得。”她就说了这么一句。 几日后的傍晚,耶律肃赈灾回京,先去宫中复命后才回府。 进了主屋里,就见夏宁在收拾书册,不由得愣了一下。 荷心等人悄然退下。 书册堆得满屋子都是,有些还像是新收的医书。 她开了好几个箱子,正在分门别类的整理。 夏宁一边翻看一边规整,头也不回的指挥身后的人把书册递过来。 却由耶律肃递来,“何时动身?” “你回来啦,”夏宁回头看人,伸手接过他递来的书,“这几日收拾的乱糟糟的,等收拾好,可能还要四五日后才动身。” 赈灾回来的耶律肃又黑了些。 只是不同从前,周身皆是凌厉肃杀之气。 这一回,他周身的气息压抑沉寂。 只是在对上夏宁的视线时,眸中才显出一分温柔之色,“好,我送你去。” 夏宁把手中的书放入箱中,声音缓缓:“今年秋末的恩科在即,科举武试更是第一回,你能离得了京么。” “考官又不是——” “耶律肃,你心有天下,不应当为了我如此。”夏宁直起腰背,端端正正的看着他,难得从他口中听到如此稚气的话语,“我去江南游历,每到一个地方便写书信给你,绝不隐瞒行踪,可好?” “江南之大,你若隐瞒行踪我如何寻得到你?” 他蹙着眉。 眼中的暗色恍惚。 夏宁无奈的叹息,“我让暗卫跟着行么。” 不信她,暗卫总信罢。 耶律肃这才说了句好。 她抿着唇笑了笑,有意想要缓解房内过于压抑的气氛,她本以为耶律肃过几日才回来,等他回来时她东西也差不多收拾妥当了。 到时再慢慢与他说。 却没想到他回的这么早。 这一次灾情,即便是在京城中的夏宁也听说了,饿殍遍野,北方那边更如人间炼狱,耶律肃亲去赈灾,看到的定是比在京城中听到的更残酷。 否则神色也不会如此阴郁。 她指了指远处的书册,轻声道:“再帮我把那边的书拿来。” 耶律肃转身去拿。 夏宁将手上的小箱子合上,搬去一旁摞起来。 弯腰收拾另一个大箱子,把杂书都往这个大箱子里装,身后传来他的脚步声,夏宁头也未回,伸手讨要书籍时,耶律肃却展臂从后将她抱住。 微热的胸膛紧贴在她的后背上。 她清晰的嗅到他身上的尘土气息。 耳边传来的声音沙哑,语气却是低微着,“至少,让我送你离京。” 夏宁垂敛着的眼睫颤了颤。 心底酸软微涩。 她偏了头想要回眸看他,面颊不经意的贴上他的脸颊,短短的青色胡茬有些扎人,她故意拿捏着语调,乜着瞧他,娇得不行:“勉为其难——” 身后的男人这才低笑了声。 时日不急。 东西慢慢收拾就成。 夜色渐深,主屋里不见烛火,倒是从垂落的幔帐里传出低软的说话声。 夏宁侧过身,忽然想起问他:“这次你倒是不拦着我了?” 月色朦胧。 隔着幔帐,愈发模糊。 落在她的脸上,独有那双眸子微亮着。 耶律肃拉起她肩上滑落的蚕丝被,言语淡淡的,“拦得住么。” 夏宁无声笑了笑。 她浅笑时,眼梢会有些无辜的下垂。 耶律肃见过她不同的笑模样,不知从何时起,就悄然在他的心中扎根。他爱怜的抚摸着她的眼梢,眼中的情愫暗涌,“你的脾气、任性,我的性格、独断专行,都需要时间去接纳彼此。阿宁,我不会再拦着你做任何决定,我们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以挥霍,直至白发苍苍,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便是一时错了,我们也来得及更正。” 男人的嗓音缓缓,不曾刻意煽情。 每一个字都想让人落泪。 夏宁睁大了眼睛,驱散眼中的水雾。 她还记得起,当时第一次见面时,他恨不得掐死自己的憎恶,在得知她的身份后,更是一脸厌恶。 若不是她,他不必如此。 可偏偏是她。 她笑着,“好。” 他也知道,说什么会令她心软。 夏宁故意岔开话题,“你说,圆哥儿知道后会不会哭?” 他答得干脆:“男儿有泪不轻弹。” 夏宁:“苛刻。” 男人反问一句:“阿宁就不担心我会伤心?” 夏宁猛地瞪大眼睛,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可他的表情瞧着颇为认真。 夏宁气笑了,纤细的手指忍不住戳了下他的胸口,“是谁说,爱我就要接纳我的脾气?不再阻拦我任何决定?” 自从知道她吃软不吃硬后; 自从夏宁的态度动摇后,这一手他玩的愈发顺手了。 男人到底是个中新手,被夏宁如此调戏着,不自在的轻咳一声,干脆把她抱住,言简意赅:“睡觉。” 夏宁得意的哼笑一声。 室内重归寂静。 呼吸声绵长。 许久后,又有一个轻软、娇媚的声音响起。 “你这样……睡得着?” 而后,绵长的呼吸声破了功,转而变沉。 衣衫摩挲的声音接着响起。 - 到了出发那一日,秋末的天气已凉爽许多。 陆圆知道之后哭的伤心欲绝,抹着眼泪说干娘不要他了,从早起就哭的不停,哭的夏宁也忍不住红了眼,低声哄了他许久。 却不管用。 撒娇抱着夏宁的大腿不松开,眼泪把她的裙子都哭湿了。 耶律肃弯腰抱起他,也难得低声哄着:“干娘她只是先去我们在江南的新家,等京中忙完了,我们就去江南团聚,好么?” 陆圆对耶律肃虽有些怕,却也崇拜他。 毫不怀疑耶律肃话中的真假,“干爹没诓圆哥儿?不、不会像娘那样……”说着说着,眼泪又招出来,憋着嘴巴,倔强的不肯再落下来,“不要圆哥儿了……?” 夏宁心中酸涩。 她上前擦干陆圆脸上的泪痕,声音温柔着,“干娘怎么会不要圆哥儿呢。” 这才勉强把陆圆哄住了。 夏宁又同嬷嬷荷心她们辞行,今日雪音也来了。 她今日被陆圆招的泪水儿止不住,荷心暖柚又跟着掉眼泪,她看着也才安抚了几句,也忍不住擦起眼泪来。 荷心她们只当夏宁是去江南看生意,散散心,说着娘子早些回来。 夏宁笑着应下。 第235章 江南夏夫人 在将军府中辞别后,马车离开京城,耶律肃骑马一路相送,送到京郊。 夏宁挑起帘子,探出头来:“将军快回去罢。” 耶律肃并未下马,弯下腰看她,叮嘱道:“注意身体,等京中事毕,我就带着陆圆去江南。”看书溂 夏宁笑的弯起眼眸,“好。” “记得写信。” 她也点头应下。 与他道别,甚至连眼睛都不红了。 耶律肃忍不住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去罢。” 夏宁就缩了回去,放下帘子,更干脆果断。 气的耶律肃连连摇头,这没良心的。 可也在原地目送着,直至看不见前方的马车,这才勒紧缰绳低喝一声,疾驰回京。 起先还在说夏宁太狠心了,圆哥儿好可怜,将军定也不舍得娘子。 后来跟着夏宁从京城一路南下,一路玩着过去,早已将什么将军、陆圆抛之脑后。 夏宁一行装成是京城南下的富商夫人,春花是她身边得脸的大丫鬟,何青之前送来的那位账房先生夏宁也带着一同南下,成了管事。 而耶律肃给她的暗卫,夏宁干脆将他们变成了京中的府中侍卫,这样也能解释的了他们那不似寻常侍卫的气势。 京城来的,那自然不是南方能比的。 夏宁出手阔绰,又是在天青阁长大见惯了场面,在江南一路玩的如鱼得水,不亦乐乎。 再加上她生的美艳,江南之中就逐渐有了她的传言。 也有宵小之徒,还未动手就被她身边的侍卫拔刀吓跑了,而她则是缓缓摇着团扇,坐在画舫里,笑看着这些闹剧。 那幅媚色、高高在上的姿态,愈发令人心驰神往。 秋末冬初。 江南下了第一场雪。 夏宁的玩心渐淡,不变的,独有她发间一只红梅绒花簪子。 在水墨画般的江南,那抹红艳鲜艳夺目。 成了江南女子争相模仿的对象。 她虽名声在外,却从未听过她与什么男人勾连,名下在江南也有一家丝染坊的产业,后来又开了一家绒花铺子,生意还算红火。 江南的天气入冬后湿冷的厉害。 夏宁打完了一套拳法后,就披上了狐皮大氅,又抱着手炉,打算喝一盏热茶。 春花坐在一旁拨算盘,噼啪作响。 京中才送来了上个月的账册,教春花忙的够呛。 夏宁看完耶律肃从京城送来的书信,正等着春花盘完账本,将回信一同送回去。 这些日子耶律肃来信愈发频繁。 她不是缠人的性子,两人虽有三四个月不曾见面,也有些懒得回复。 即便她不说,她身边的侍卫也会仔细回禀。 看两遍也是浪费他时辰不是。 夏宁想的正乐呵时,周掌柜来访。 一进门就带进来一身寒气。 他也自觉往门口站了站,拱手请安:“小的给夫人请安了!” 夏宁应了声,“坐罢。” 周掌柜落座后,自有小丫鬟来上茶。 夏宁在江南买了一对可怜的姐弟,一个十岁,一个才八岁,给了名字。 姐姐叫冬酿,弟弟叫冬柏。 春花带了些时日,学了个大概规矩,勉强也能侍候人,在其他宅院里,这等下人拿的工钱少之又少,夏宁按着市面上三等奴仆的工钱结算。 也未要他们的卖身契。 周掌柜请过安,便是一脸的官司。 夏宁好奇的瞧他:“周掌柜这是怎么了?” 他就等着夏宁,连手上的茶也顾不上喝了。 “昨儿个我约了几家染坊的老板喝茶,市面上不少染料价格都高了许多,染料贵了自然成品的价格也要上去,可今年大旱,年底的生意本来就不好做,若还要抬高价格,只会更难,可若不难,毛利便少了,工人的工钱、染料坯布的价格都在那儿摆着呢。” 夏宁听得认真,“前几日我倒也听说了这事,咱们丝染坊里的染料进价也涨了?” 周掌柜叹息:“可不就是!咱们丝染坊的最大进项就是绒花生意,偏丝染用的染料量大,如今还好,年后怕是价格不得不涨了。” “哪几种染料,涨了多少?” 周掌柜一一报了。 又道:“听说年后其他两种也要跟着涨,这几样染料恰恰好南延不产,只能靠着商队从外边进来。” 夏宁皱眉,“东罗的互市又开了,西疆虽有战事,但也允许商贩流动,这价格不该涨得这么大。” “小的也是昨个儿听说了,愁得一夜没睡好,咱们若要打听个明白,要从货商那边下手。” 夏宁浅浅勾了下唇。 这周掌柜做事愈发周全了。 “那就这么去做,寻个当地有名望的货商来问问,就是——”就是周掌柜的身份可能请不动人,夏宁有意自己出马,但扫了眼自己暂居的小院子,实在没个京城富商的派头,“在这之前,咱们先买个院子。” 周掌柜猛一抬头,“买院子?” 不是请货商? 怎么就变成买院子了? 夏宁笑眯眯的点头,手虚虚笔画着,“买个大的,不用在意银子。” 正在一旁拨算盘的春花闻言,忍不住小声劝道:“娘子……咱们……就这些人……也不必买太大的……” 从前不管家不知道银子的重要。 单单在江南的这些日子,娘子花钱如流水。 她每一笔看着都觉得心惊。 夏宁却毫不在意,“院子那是用来表门面的,只有门面抬起来了,那些人才会肯说一两句真话。”她看向周掌柜,“我就不去看了,劳周掌柜替我去瞧瞧,位置要闹中取静,最好还能有块空地能改成演武场,不必在意价格,有合适的只管要了堪舆图递来。” 掌柜又得了一桩差事,心里头不知有多高兴。 心想外头传言果真不假。 当初辅国公大婚,几乎将半个身家都以聘礼下给了夏夫人,变成夏夫人的嫁妆。辅国公背靠皇族,又有长公主的积累,当年的长公主颇受先帝的喜欢。 单看夏夫人这些日子在江南的花销,别说是买一个院子,就是买十个院子也不必眨眼。 他的两个绒花铺子的盈利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能做的,只有牢牢靠上夏夫人。 周掌柜奔走几日,终于在江南第二场大雪落下时,买下了一座园子。 夏宁也正式在江南苏州落户。 京城来的夏夫人在苏州花了大手笔,买了一座园子,热热闹闹的请了当地的同行、友商吃了一日宴席。 觥筹交错。 一袭大红描金凤蝶袄裙衬的她唇红齿白,明艳娇媚。 嗓音曼妙。 却无一人敢起一丝旖旎的心思。 看看四周站着的侍卫,个个孔武有力身手不凡,那气势不像是普通京城富商家里养得起的侍卫,倒像是什么皇商。 有了这一次的宴席,京商夏夫人的名号愈发响亮。 众人心知肚明,她如今在江南的产业只有一家丝染坊,一家绒花铺子,不过是小打小闹,如今大摆宴席,明显另有所图。 等了几日后。 夏宁下帖子请了几个货商共赴茶会,才算是打听清楚。 原来不止他们染行受到影响,药行、胭脂粉黛一类的受影响更严重,其中尤属药行最为严重。 众所周知,东罗盛产药材,其品质比南延的好出许多。 而西疆与东罗还有许多独产的药材。 追根究底,问题出在货运之上。 江南靠水,多为漕运,有官有私,打听起来顾忌颇多,说不准就摸到了什么她不该触及的。 她正犯愁时,耶律肃送来了一人。 这一日,夏宁特地在园中设宴,又请周掌柜、账房先生作陪,款待这位镖局总镖头。 这倒不是耶律肃门下的生意,而是萧齐风手下的。 总镖头混在江湖,若头上无人,怕也混不出个什么名堂。 这次萧齐风亲自修书一封,命他协助夏宁,顾总镖头如何不明白,当下就赶着来投靠夏宁。 这可是辅国公、骠骑将军的门路! 他生怕晚了一步就被其他人占了去。 夏宁才开口问了一句,顾总镖头就一股脑交代了个明白:“我们做的就是走南闯北的生意,这两年往最北方去的生意不大接了,不止我们镖局,小的所知不少商队去北方那边的也少了许多。北方风沙就大,原先还有个兖南乡能歇歇脚,自从兖南乡出事后,若要往边疆那边走,接东罗、西疆的生意,要绕不少远路,再加上风沙实在太大,来回一趟至少得耽搁上半个月,人还累的半死不活,也有人愿意接这趟苦差事,单镖局来说,价格比从前要翻上一番。” 等顾总镖头说完,才发现夏夫人忽然沉默了下来。 甚至连她身边的大丫鬟也神色不妙。 顾总镖头暗道不好,连忙匍匐跪下,“草民言语有失,请夫人降罪!” 夏宁这才回神,浅笑着:“是我想到了旁的事情,劳总镖头再多说些北去的事情。” 顾总镖头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散去后,夏宁回屋中,歪在美人榻上。 窗户开着,恰好能让她看见外面的小院,即便在冬日里,小院那一丛翠竹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在下雪时,一旁的梅花盛放。 白雪红梅绿竹。 自成一片美景。 第236章 竟是如此想念京中的人 春花端了茶水点心进来,轻声道:“娘子,外头开始起风了,奴婢把窗子关上罢?” “不必,”夏宁神色淡漠着,视线像是盯着外面的绿竹红梅,却又不像是在这些景色,眉梢也不见常日里的柔色,显得有些冷艳,“我再看会儿。” 春花侍候她也有一年多了,虽不如荷心那般知晓她心思,但也逐渐能揣摩些出来。 大多时候娘子都是平易近人的。 与下人们也不摆什么主子架子,玩闹时还会反过来哄人。 有时,娘子不动声色的模样,教人有些敬畏,不敢随意打扰。 这会儿,春花就不敢再多说一句,悄没声息的取了厚实的斗篷给她披上后,便退出了屋子。 之后几日,夏宁寄了一封信出去,一直呆在园子里。 便是她最爱坐的画舫游湖也没去坐一坐,整日里坐在屋内,不是练剑看书,就是望着外面的绿竹红梅发呆。 冬酿侍候夏宁时日短,不免担忧的去问春花。 春花也一脸为难,只让她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旁的事情不要过问。 账房里的雄先生、周掌柜来见她几次,也发现了异样。 最后还是春花没抗住,在夜里铺床时问了。 “先生可是身子不适?是否要请大夫来看一看?”春花满目担心的望着夏宁。 夏宁站起身,在床边坐下。 手里还握着一本农地闲杂,有些好奇的问她:“为何会觉得我身子不适?” 春花恰好铺好了床铺,矮了身子在床前的踏板上坐下来,神色愈发担忧:“您这几日都不曾出门游玩过,前两日有人来约您去坐画舫游湖,您都拒绝了。” 夏宁愣了下,随后才用书卷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傻姑娘,我不去游湖是因为这天气一日比一日愣了,上回去了画舫游湖,回来我灌了足有两大碗姜汤才发了汗,在天气暖和之前,我可不愿再去附庸风雅了。” 春花傻了,眨巴着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夏宁笑出声。 春花被笑的脸颊通红,支支吾吾的问道:“那您不出门也是因天冷了?” 夏宁缓缓敛起笑,视线垂落,看着自己手中的农地闲杂,“是也不全是,前几日做了一个梦后,在想一件大事。” 春花轻轻啊了声,“大事儿?” “是啊,”夏宁的手指在书页上摩挲着,口吻平静,也有一丝茫然,“却迟迟无法拿定主意,怕自己的一意孤行会是水中捞月,又怕会引火烧身,牵连旁人,又觉得自己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夏宁说的含糊,春花听不明白她家娘子说的是哪件事,但多少能听出来她家娘子的犹豫不决。 这倒是少见的。 娘子素来雷厉风行的很。 春花便问道:“有多大?” 夏宁漫不经心的打了个比方:“把我如今的身家压上去都不够的大。” 春花显然是被吓到了。 眼睛瞪得溜儿圆,“娘子——” 如今春花开始涉及账目,对夏宁的身家也算有些了解了,娘子要做的事情竟然连搭上那么多身家都还不够,究竟是要做什么样的大事? 夏宁瞧着她一脸惊愕的模样,笑出了声。 心情也轻松了几分。 正好冬柏进来送信件,说是从京城送来的。 夏宁接过仔细看,是安宜郡主寄来的。 她展开粗略扫了两眼,面上的神色显然明媚了几分,甚至还吩咐春花去温一壶酒来,在请雄先生来。 春花见她总算有了精神,麻利的出去找人来。 自这日过后,夏宁又开始忙碌起来,甚至主动往京城骠骑将军府寄了一份封信去。 请耶律肃与陆圆出正月后来江南一聚。 除这一封信外,她还写了不少信件、帖子出去,府上也宾客不断,迎来送往了几日后,新年悄然而至。 夏宁想拉拢的、想打听的事情也做的八九不离十。 开始闭门谢客。 关门来,几人高高兴兴的迎接新年。 今年园子里人少,夏宁的手笔却不小。 春花、冬酿、冬柏、雄先生,甚至连周掌柜也拿了厚厚的赏钱。 她不惜钱财,院子里挂满了大红灯笼,还带着春花她们剪窗花、守岁,热闹到半夜才散。 冬酿与冬柏各自下去休息。 春花正在帮夏宁铺床,取出褥子里的脚炉,笑盈盈道:“娘子,快歇下罢,里头正暖和呢。” 一回头,却看见夏宁推开了窗子。 大红灯笼照亮着地面,也照亮了絮絮飘落的雪花。 大片大片的,密密匝匝。 院子里的红梅也被烛火照亮了,在黑夜之中与白雪交相辉映。 春花哈着气走到旁边,外面的寒气涌进来,冻的她瑟缩起肩膀,“竟是下了这么大的雪啊,真冷。” 夏宁望着窗外,轻轻应了声:“是啊。” 白雾从她的唇边溢出。 很快就在寒冷的黑夜中消散。 许是下了雪,偌大的园子里显得更加静了。 春花悄悄看了眼夏宁安静眉眼,收回视线,装作不经意的念了句:“不知道圆哥儿是不是和嬷嬷她们一同守岁了。” 圆哥儿。 嬷嬷。 荷心。 还有—— 耶律肃…… 她环紧双臂,看着这纷纷扬扬的大雪,思绪连绵成片,回忆更是占据了她的理智。 今年也是一样的热闹,此时在心底涌出的孤寂却怎么也止不住。 明明,今夜也热闹。 直到春花提起,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想念京中的人。 原来适应了一个人的温柔后,便会止不住的想念啊。 “圆哥儿年纪还小,肯定熬不住的。”夏宁眉梢带着浅浅的笑,从窗口走开,“不早了,你也下去歇息罢,明日大家都不必早起,我给你们放一日假。” 春花连忙合上窗子,笑吟吟的福身:“谢娘子。” 正月里,绒花铺子生意奇佳。 周掌柜乐呵的合不拢嘴。 来园子里拜年,满脸喜气洋洋。 夏宁自然赏了他,又留他下来吃了午食,听冬柏说,他拉着雄先生喝酒,喝到后来竟是哭了起来,抹着眼泪说:“他这一辈子都要跟着夫人!”雄先生让他别再这儿发酒疯,周掌柜两眼泪汪汪,道他这都是肺腑之言啊。 雄先生骂骂咧咧,说堂堂七尺男儿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嫌弃的要赶周掌柜出门去,周掌柜这才收了眼泪。 又拉扯着雄先生说一口的生意经。 几个人被冬柏活灵活现的模仿逗得笑声不止。 过了十五的一日午后。 夏宁歇了午觉起来。就听见了院子里春花惊喜交加的惊呼声。 她的心中生出一丝期盼,甚至连外裳都来不及穿好,披着大氅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窗外的残雪未消,在冬日午后的辉光下,一大一小的身影出现在院中。 带着她熟悉的笑容。 从遥远的京城而来。 女子的杏眸微微睁大,似是极大的欢喜,又化为嘴角、眼梢蔓延开来的笑颜,如浓烈的芙蓉芍药怒放,她倚在窗边,笑容明艳夺目。 陆圆挣开了耶律肃的手,小跑到窗下,小手拱着向她请安:“圆哥儿给干娘请安!祝干娘新年万事顺遂!” 奶声奶气的贺词说完后,陆圆才抬起脸,瘦下来的脸蛋稍稍褪去了稚气,唯独那双眼睛干净澄净,眼中皆是对夏宁的欢喜,甜甜道:“许久不见干娘,孩儿万分想念!干娘想圆哥儿么?” 夏宁忍不住笑了一声,胳膊伸出窗子,爱怜的捏了捏陆圆的脸颊:“想,干娘也想圆哥儿了,想得很。” 他笑的牙豁子都露出来了。 抓着夏宁的手,黏黏糊糊的撒娇。 夏宁的心间一片柔软,若不知隔着窗子,她也想抱一抱圆哥儿。 母子俩人依依不舍,倒是冷落了后面的人。 耶律肃走到窗外,轻轻拍了下陆圆的脑袋,“外面风大,干娘午睡才起,进去里面再说。” 夏宁心尖微热,眼梢扬起,瞧着他。 两人视线相撞,隐秘的,炙热的,只短短的触碰一瞬,夏宁便移开了,嘴角却轻轻扬起。 进屋后,春花进来上茶。 陆圆坐在椅上,见了春花甜滋滋的叫她春花姐姐,春花半蹲下身,眼眶微红着,仔仔细细的看着陆圆,“圆哥儿懂事极了,让奴婢看看可有长高,长结实了。” 春花照顾陆圆的时间更久。 陆圆一个劲儿和她说话。 两人亲昵的好似姐弟一般。 主位上,耶律肃的视线一直落在夏宁的脸上。 夏宁起先还能分出神听圆哥儿和春花说话,实在被盯得不自在了,偏头看他,在开口时,嘴角的笑意就缓缓上扬,“您这么看我作甚。” 他的眸光平静,看不出什么欢喜之色来,从夏宁面上移开,“这一路上陆圆没怎么休息好,带他下去洗漱后好好休息。” 阔别数月,他身上的积威更甚从前。 吩咐一下来,春花立刻带着圆哥儿下去。 圆哥儿一脸的不甘心,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夏宁用眼神无声的安抚圆哥儿,心思已飘到了旁处。 “你就没什么话要同我说的?” 身边低沉的声音响起。 夏宁忍住心尖的悸动,故作认真的上下打量他一番,浅笑着眼眸弯弯:“几个月不见,您白了许多,到底是京城的风水更养人。” 第237章 难道不是该做些什么…… 她听懂了,故意为之。 换来男人一个无奈的眼神,低声唤她:“阿宁。” 暗哑的嗓音温柔低沉,勾人心弦,引人意动。 夏宁的耳朵悄然红了些,指尖掐着大氅边上的狐毛,“自然,还有旁的话想说。” 在她说话时,耶律肃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你说,我听着。” 夏宁的视线顺着他移动,加速的心跳上几乎蹦到了嗓子眼,那股激烈的,想要触碰的欲望快要压抑不住,眼梢微红,眸色缱绻媚态,“你弯些腰。” 男人弯下腰来。 矜贵的面庞在面前放大,贴近。 他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 而他的眼中,仅有她一人的模样。 夏宁抬起胳膊,虚虚的搂住他的肩膀,上身前倾,双唇如蜻蜓点水般落在他的唇上,短短一瞬接触后便后退了,却只退开半指的距离。 变得炙热的呼吸缠绵。 甚至连眼神的温度都变得灼热起来。 她笑的娇媚,轻声询问:“您可听见了?” 这一刹那,所有压抑的思念因她的动作彻底爆发。 细软的腰肢被一双厚实却粗粝的手掌掐住,抵在高背扶手椅间,从温柔的啄吻,再至缠绵,继而激烈难舍难分,欲望肆虐,游走全身。 已不再满足于触碰。 想要更多。 想要将人拥入怀中,彻底占有。 系着的大氅被脱落,坠落在地上,在触及她微冷的肌肤时,才从扶手椅上将人打横抱起。 她小睡刚醒,听见声音后起身起的急,衣裳的系带有些散乱了,此时轻轻一拨便已离了人,床帐里仍有些冷,她钻入被褥里,拉高了被子,挡住自己,反而还去撩拨他。 耶律肃如今愈发宠她,由着她的手脱去他的衣裳。 可到了后面,她故意磨磨蹭蹭,这才令男人失了耐心,不再纵容她。 她娇媚承欢,美好的令人爱不释手。 男人依旧温柔体贴,处处照顾着她的,但她偶尔故意为之的小动作,几次险些令男人破功,下手忍不住用力了些,她娇娇柔柔的故意哼哼,男人便心软了。 也因在白天,耶律肃收敛了些。 平息过后,他将夏宁抱在怀中,头颅微微颔下,嗓音沉缓,“像是瘦了些。” 夏宁轻声喘息着,眸中水色涟漪,双唇嫣红,脸颊浮现着浅浅的潮红。 她视线轻偏,瞳色漆黑水润,脸颊白皙柔软。 回视身后将她拥入怀中的男人。 一举一动,娇媚的令人沉醉迷恋,更似珍宝,教人爱不释手。 “是……”她嗓音柔媚,话音顿了顿,接而眼睫轻颤了下,肩头闪躲,笑意就从眼梢溢了出来,娇软的哼哼了一声,“别,痒——” 男人的唇只是轻轻落在她背后。 那儿在方才的欢爱之中,留下了一道痕迹。 白璧微瑕,分外醒目。 她一躲一笑,男人反倒起了心思,他垂下头,柔软微烫的唇在她的后背游移,便声音还一本正经的问她:“因为何事?” 夏宁笑的喘不上气,后背闪躲着,面朝着他,不让他继续,眼梢因笑而溢出湿漉的泪意,“我确定,这不是……这会儿……该说的……事情……” 她喘息不匀,眼角湿润、微红,媚如尤物。 可她这样,倒是愈发方便了他。 她轻哼出声,尾音婉转。 被褥下的脚背倏然绷紧,迟迟才松缓下来。 男人从她身前抬头,嗓音暗哑性感,“哦?阿宁觉得这会儿该说什么。” 夏宁从不是好欺负的性子。 从前她伪装成柔弱的菟丝,实则她更是一株带刺的荆棘。 她心有反骨。 嘴角衔着浅笑盈盈,眼媚如丝,身如软骨贴了上去,双手往下,耶律肃的身体僵了僵,她嘴角的笑容浓烈艳艳绽放,红唇微启,轻声吐息:“难道不是该做些什么……” 她似是燎原的星星之火。 点燃了男人压抑暗涌的欲。 耶律肃原先还怜惜她,此刻彻底露出本色,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雨急风骤,猛打蕉叶。 荷叶舒展,莲花绽放,吐绽花蕊。 一室馨香不知倦为何故。 直至美人不甚娇软,柔着嗓子百转千回的求了一回,才了了。 风歇雨停。 夏宁任由男人拥她侧卧着,两人双双平息,方才实实在在疯狂了一回了,便是连耶律肃也知道自己狠了一回,此时对怀中的人愈发温柔。 夏宁累的困乏,连胳膊都快抬不起来。 身子更是酸软的不像话,连动也不想动。 意识朦胧之间,察觉到身后的耶律肃悄然起身,悉悉索索一阵后又进了床幔之中,还听见了帕子拧水的声音。 时至今日,她仍是不习惯被人如此侍候。 更是不适应耶律肃这般体贴。 如此矜贵孤冷的一人,却能为她做这种极为私密的事情。 她闭着眼哼唧着闪躲,胳膊从被褥里伸出来,“我自己来……” 男人一手拉住她的胳膊,凑过来低声哄她,“乖,听话,不然等会儿你该睡不踏实。” 她偏过头去,耳垂红了一半,细声细气:“那你……快些……” 这会儿的夏宁,竟是比方才还要娇。 整理完后,夏宁翻了个身正要入睡,身后的人再度去而复返,结实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她还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察觉到他的手向下。 夏宁一个激灵,猛地惊醒就要躲。 耶律肃按住她的腰肢,“是要,不要怕。” 夏宁轻声吐息:……她当然知道! 她扭过身:“我自己来。” 男人收回手,垂眸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已经好了,睡罢。” 夏宁:……………… 这种既温柔却又让人无力的挫败感,笼罩着夏宁,彻底驱散了困倦。 耶律肃去净手回来,抱着她入睡。 夏宁睁着眼睛,发现自己彻底睡不着了。 身侧的人却已呼吸声变得沉重而缓长,她悄悄转过身,接着月光,端详面前的男人。 不知他及时从京城出发的,此时睡着了才露出眼下疲倦的青色。 带着陆圆赶路,势必有一架马车。 小陆圆还能在马车里歇息,他又有多少休息的时日。 才能在今日赶到京城。 南境、京城、江南…… 他像是有用不尽的精力、体力,换防也好,赈灾也好,战事也好,她看见过他的狠厉、冷漠、喜悦、阴霾,此时想来,却极少看见他眼中的倦色。 甚至都不曾听见他说一个累字。 可此时看着他眼下的疲倦,她才发现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夏宁心中皆是柔软绵长的情绪,不知不觉中竟是抬起了手,等到她回神时,指尖已经触摸到他的眼下。 他睡眠也浅。 察觉到夏宁的动作后,只是掀起眼睑看了一眼她。 展臂将她带入胸前,似睡似醒间柔声道:“睡不着了么阿宁。” 她鼻尖微微发酸。 埋首在他胸前,摇了摇头,“睡了。” 就让他好好睡一觉,什么事都等到明日再说不迟。 耶律珩根基薄弱,即便他已经十分努力习得帝王之术,但终究只是一个稚儿,先帝留下的江山乍看如画,实则千疮百孔。 两朝的政策之下,想要推行新政,异常艰难。 朝中可信之人不多,许多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衡志韶在秋末时累的病倒了三四次,总算到了新年陛下封笔休朝,能喘一口气。 耶律肃也能从繁杂的朝事中抽出身来,参加完宫宴后,当晚就带着陆圆马不停蹄的赶来江南。 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了。 这一日,小陆圆睡到了晌午才起来,还有些担心自己睡过头了会被干爹责罚。 结果起来后,春花告诉他,干爹和干娘还在休息。 得知这个消息的陆圆小嘴张得老大,逗得春花想笑又不敢笑,带着他去园子里闲逛,以免吵醒两位主子。 将军能赶来江南看娘子,足见将军对娘子用情至深! 娘子也陪着歇到这会儿还没起。 两位主子恩恩爱爱,春花也跟着高兴。 夏宁如今有晨练的习惯。看书喇 这一日被耶律肃抱着起不了身,她索性放自己一日假。 结果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觉。 再一次醒来时,睁开眼才发现身旁的人已经醒了,正支着胳膊,视线温柔注视着自己。 她缓缓笑了。 除夕那一夜的孤寂,心中的空落早已消失。 被这温柔的目光填充的满盈。 “要再睡会儿,还是现在起了?” 夏宁拥着被子坐起来,睡了这么久后,身上的酸软仍未消除,她摇了摇头,“起了,再睡身子都要僵了。” 两人都不是喜欢让人服侍的性子。 耶律肃洗漱穿戴整齐后,夏宁也洗漱妥当,坐在铜镜前梳妆,绾了一个妇人发髻,簪上一朵红梅绒花簪子。 有了起身的动静,冬酿端早食上来。 虽已近晌午,但他们才起来,也应当吃些容易克化的食物。 冬酿在园子里侍候的时日短,再加上夏宁从身边带来的几人都刻意避开将军的称呼,导致冬酿以为娘子的夫君当真一名寻常的京商。 可今日一见,这气势—— 哪里会是一名商人有的。 当下又敬畏又害怕,垂着头,肩膀颤颤的。 夏宁侧身低声同冬酿道:“下去罢,之后用膳都不必侍候在一旁。” 冬酿抱着托盘,连忙行礼退下。 门扉合上后,夏宁才笑吟吟的看向他,闲话般提起:“她就是我来了苏州后买下的丫鬟,这是姐姐冬酿,还有个小两岁的弟弟叫冬柏,都是可怜人,家中父母双亡。” 第238章 名利心安,她通通都想要收入囊中! 耶律肃用着早食,夹了一块糕点到她的碗里,“先用膳。” 夏宁咬着筷子尖,乜他一眼,捏着语调说道:“想来早就有人同你说过这些了。” 男人收回筷子,语气分外平静的回道:“谁让有人的信上只写了只字片语,最后几封恨不能只写平安二字来敷衍人,”他眸光颇为无辜的看向她,“只得让暗卫写信告知了。” 夏宁眼神飘忽移开。 这男人—— 拿捏她倒是愈发游刃有余了。 夏宁放下了筷子,轻咳一声,正经道:“那不是等着您来了,想亲口说给您听么。” 耶律肃勾唇一笑,“你说,我听着。” 夏宁倒是真的有事要与他说,浅笑盈盈的回道:“那我真说了?” 既然要说正事,便不适宜继续在桌边坐着。 两人都搁下了筷子,前后起身离桌。 耶律肃走到窗旁的一把圈椅上坐下,圈椅旁还有一张小四方桌,上面倒扣着一本夏宁看了几页的医书,医书旁还有一小碟干果,她偏爱这些小零嘴,两人在屋子里各自做事时,常能听见她吃东西的声音。 如今到了江南,这个习惯也不曾改变。 夏宁本来跟着走过去,看见耶律肃瞧了眼干果,只当他早食用的不多,毕竟江南这儿的口味偏酥软糯烂,也偏甜口,她吃的不错,耶律肃吃着怕是不习惯,又转身去给他倒了一盏茶水,好让他用茶水就着坚果。 别被她要说的事吓着了。 还能喝口水压压惊。 放下茶盏,正要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时,腰肢被人掐住了,轻轻一带,便已跌坐在男人的腿上。 她个子矮他许多,但此时坐在膝上,倒是比他高出大半个头来。 有几分新鲜感。 耳边传来耶律肃低沉的声音,“说罢。” 搭在她腰窝处的手掌轻轻摩挲,力度适中。 夏宁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这才开口说道:“我在江南添置了两处产业,一家是丝染坊,一家是同京城里一样的绒花铺子,也结识了些染行、布行的掌柜,自上个月以来,江南市面上的染料价格涨了些,再一打听,药材、上等的胭脂水粉涨得更多,我有心想打听个清楚,绕了好大一圈,才在您托萧公子送来的总镖头口中弄明白,问题的根源竟然出在兖南乡上头。” 萧公子? 这称呼从她口中说来听着倒是新鲜。 耶律肃按着她腰窝的手停了下来,“北边常年风沙侵袭,沙尘暴更是常见,条件艰难,原本兖南乡能供人中途喘一口气,大火烧光后,去年南境换防就让我们吃够了风沙的苦头,更不用提那些寻常的商队、镖队了。” 他果真清楚。 夏宁也不显得意外,从他腿上起身,走到书案边上拿了两样东西,先是将一封信递到耶律肃手边,待他接过后才解释道:“您还记得今年去安宜郡主府上做客时——”她站着说了一句话不满,耶律肃的视线从信纸中抬起,脚尖勾了一个圆凳移到面前,一手拉着她坐下,才继续看手中的信函。 夏宁从善如流坐下,接着方才的话说道:“郡主马场边上的那一片林子还记得么?原是一片干瘠的荒地,连树都种不活,郡主后来收了一位能人,不过两三年时间,便已在贫瘠的土地上重出了郁郁葱葱的林木,“郡主还说那一位能人手上有防沙治风的本事。” 耶律肃恰好看完信函:“治沙?” 他从未想过,这一词会从阿宁的口中说出。 从一个从小长在京城的女子口中说出来。 夏宁端正了态度,腰背挺直,肩膀舒展,眼神坚定,字句掷地有声:“是,我想重建兖南乡。如今市面上的药材等物悄然涨价,在第二个兖南乡起来之前,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京中、富庶的江南、其他州县,对药材、染料的需求只会更加而不会减少。若能建起第二个像兖南乡那般的避风港,其利润远比我名下的铺子挣得多,只是——” 言语坚毅的夏宁犹豫了须臾。 ‘只是’之后的字眼在口中囫囵了一声。 还拿眼神小心翼翼的瞅了眼眼前的耶律肃。 耶律肃接着她的话:“只是投入过大。防风固沙需要人手、树苗,而这些最后只汇成一个财力,需要砸入多少银子你可曾仔细盘算过?北边气候常年如此,防风固沙并非是砸了银子进去一朝一夕就能看得见成效的,甚至十年后、数十年后,效果都甚微。” 夏宁把捏在手中的一个册子推过去,“我粗算过一回,问了那位先生治沙需要哪种树木,需要多少棵,又问了市面上这些东西的价目,算出来一个破天的银子数目。” 耶律肃接过,翻看速速看完。 册子里的账目写的密密麻麻,每一笔都有标注,写的清楚明晰。 甚至连重建兖南乡的屋舍、客栈等所需要的银子也一并算了进去。 写满了一整本册子。 耶律肃诧异的看着夏宁,“这是你一人所想?” 夏宁用手抓了下耳鬓的碎发,说道:“是,在京城时跟着雄先生学了些管家之法,如何做账记账,在江南的这些日子也是自己管着园子里的大小开支,也算是学了个皮毛,想着重建一个镇子,与操持一个园子也是一个道理,便这么写了,自然也有不周到的地方,您先将就着看一眼。” 他认真的听了,并未把册子还给夏宁,而是放在手边的方桌上,“这事让我想想再答复你。” 重建兖南乡不是只需银子到位就能成功。 但夏宁的决心,他已充分感受到了。 耶律肃又看了眼那本册子,“阿宁,我能问一句,为何要重建兖南乡?” 从夏宁刚才的回答听来,她似乎只是被这硕大的利益所吸引,才会生出这么一个念头来。 可夏宁并不是一个爱财之人。 夏宁垂眸,不同于方才的任何一种语气,她的背脊依旧挺拔,“起因是傅崇从南境带来了娘子军里仅存的几位婶娘的信函,她们如今仍在南境厮杀拼搏,凭着恨意支撑着她们活下去,若她们有生之年能等到大仇得报时,就想要回道兖南乡,重振兖南乡,哪怕只有她们孤零零的几人也要回去,当时,我还觉得她们将事情想的太容易。” 她勾了勾嘴角,笑意中的苦涩蔓延,眼梢无力的垂下,“偶尔午夜梦回……梦见兖南乡的那场大火、那些殊死搏斗也要护卫住自己家乡的兖南乡人,还有……还有像商大哥他们那样的商队……以及……那些唤我先生的娘子军……我教了她们提刀厮杀的方法,却未将她们都救出来……” 放置在膝上的手腕倏地握紧。 手背青筋迸现。 “一旦梦见这些场景,就是彻夜难眠,兖南乡已成了我的心结……心结藏在心底,不去问不去看也就那样,不至于因此要了我的命。重建兖南乡我更是从未想过要自己去做,这件事太过虚幻飘忽,根本不是我这等人物能做的成的,直至我去了安宜郡主府上,听了那位先生的事迹。”看书溂 她缓缓抬起头,明艳的面庞上绽放出希冀的眸光,杏眸中的水雾凝结,成了最闪耀的点缀,包裹着热忱、真切,“我为了践诺来到江南,心中憾事只剩下兖南乡与商家,眼下恰逢市面上因兖南乡大火致使货物纷纷抬价,心中那件只敢臆想的事情已满足了天时地利,最后只差一个人和——” “我是个贪心、胆大的,想要做一回这件事中的人和!”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决心。 “名、利、心安,我通通都想要收入囊中!” 哪怕她顶着辅国公夫人、将军夫人的头衔,在京中时她仍会不安、害怕——在皇权面前,没有了耶律肃的庇护,她只是命如蝼蚁。 只有自己搏来的名望,才能让她有底气。 一如当年—— 她以孤身入魏家村的功德,换来了自己平民的身份。 她不愿困在后宅,却也不忍心舍弃眼前这个男人…… 她口口声声要他的尊重,而她,也要有配得上这份尊重的底气! 夏宁的每一句话,掷地有声。 她的决心、坦白,都令耶律肃陌生,却也觉得惊喜。 寻常女子一生困在后宅之中,端方美丽,柔弱而温柔。 他的夏宁,如何会是寻常女子? 耶律肃沉沉开口,“固沙防风是项枯燥艰苦的差事,你在北方的日子整日只会与风沙作伴。” 他的严肃起来,夏宁反而松弛了眉间的神色,语气变回了柔软,“我知道。” 不是我不怕,而是我知道。 耶律肃继续:“从前的兖南乡只是一座供人休息歇脚的镇子,其中的商户各自盈利,你若要想从所经兖南乡的商贩、镖队直接获利,就要比从前花更多的心思。” 她的笑容延伸至眉梢,“让人心甘情愿掏银子这事儿,我自不会输。” 耶律肃深深看她一眼。 夏宁竖起三指朝天发誓:“绝不使勾栏里的手段。” 耶律肃不轻不重的哼了声,才继续说道:“最后一项银子,”他伸手点了点夏宁递过来的册子,在说正事时,他的语气冷冽,待她只比常人温柔一分,“让雄齐替你重新拟一份账目递给我,再向郡主早些把人要过来,虽是能人,但你也要做到心中有数。” 夏宁颔首一一应下,忽然眼睫猛地掀起,惊愕欣喜的望着他,“您答应了?!” 第239章 丰神俊朗 夏宁起身就要福身谢礼。 耶律肃先一步伸手压住了她的肩膀,令她不得不继续坐着,他的眼神愈发肃穆,“固沙防风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好事,但辛苦更甚,一旦开了头后,由不得你中途而退,你可知道?” 他这般郑重其事,夏宁也端正了神色。 她拱手作礼,言辞谨慎,“万般艰难,我亦愿受之!” 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 耶律肃知道了她的坚定,也知道她一旦定了主意更不会轻易放弃,他最终柔和了神色,叹息道:“既然阿宁想做,就放手大胆的去做罢。” 夏宁弯了嘴角,站起身,朝着耶律肃端端正正的躬身行礼:“是!定不辜负将军信任之心!” 耶律肃的视线随着她起身而移动,再听见她说的这句话,心中已打定了主意。 他的阿宁只管去做。 不论何事,他都会为她兜底。 她要名、利与心安,那他也会将自己所能给的名、礼与心安,统统给她。 男人的眸光变为温情柔软,正想将面前这个变得愈发强大的女子拥入怀中时,却见她转身往外走去。 耶律肃愣怔了下,开口问道:“阿宁,你要去哪儿?” 夏宁及时止步,转身回道:“去寻雄先生呀,还要写信给郡主要人,时间紧迫。” 耶律肃还未开口,夏宁就已等着不耐烦,朝他浅浅福了一礼,转身就往门外走去,背影匆匆。 耶律肃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答应的她太早了? 一路从京城赶着下江南,结果—— 就这么把他晾在这儿? 男人唇角紧绷着,叹了口气,认命起身,打算陪她一同去寻账房先生,等他起身朝外走来时,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有些得意的、骄纵的。 耶律肃抬手扶额。 竟然是被捉弄了。 院子外头,春花眼瞅着晌午已过,两位主子或许是起了,这才带着圆哥儿从园子里回来,一进院门,就听见了娘子的笑声。 明媚张扬,衬着阳光,似乎连墙角的一丛红梅都显得艳丽了几分。 春花笑着同陆圆说道:“看来娘子起身了,咱们快些回去,给娘子请安去。” 陆圆早已按捺不住,挣开春花握着自己的手,一溜烟就跑进院子里,到了夏宁跟前几步后才刹住脚步,身子还不稳的往前晃了晃,勉强稳住身形:“孩儿给您请安了!”行完规矩后,才昂起脸,清透的黑眸中因着夏宁的模样,“干娘,您再笑什么呀?” 孩童的眸光如此纯粹,不含一丝杂质。 轻而易举就能攻陷人心中的防备。 夏宁缓缓止住笑声,在陆圆的询问之下看向身后的男人,,但眼中的笑意却比方才还要浓郁且又温柔许多,“将军?” 陆圆好奇的视线也跟着看向了耶律肃。 只是多了些收敛。 即便两人在将军府中度过了好几个月,但耶律肃并不时时带他,再加上耶律肃气势凌厉,寻常小孩子对他大多都是敬畏之,不敢过分亲近。 陆圆也不例外。 耶律肃走到夏宁身边,主动伸手揽住了夏宁的腰肢。 不是误碰,而是目的明确的手掌落在她的腰间,语气平和的向她问起:“今日天气晴好,不如带我们游半日苏州城,如何?” 他面上说的一本正色。 背后的五指微微用力掐了把夏宁的腰肢。 她痒的立刻扭身闪躲,一个旋身退开两步距离,脚边的裙裾翩飞,她笑容明艳,声音柔软却也不失清朗:“好呀。” 没看懂但听懂了的陆圆一蹦三尺高。 他最喜欢出去游玩了! 夏宁出行不喜欢一窝蜂人,如今耶律肃也来了苏州城,她出门只带了一个春花随身时候,连一个侍卫都不愿意多带。 即便如此,她在苏州城已是小有名气。 这会儿待他们乘坐画舫四处游玩赏景,已有不少人同夏宁打招呼,且她今日拖家带口,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目光夹杂在善意的问候的之中,她今日不愿敷衍,干脆躲进了船舱里。 陆圆正在船板上洒鱼食喂鱼。 倒也被他招来几条肥硕的鲤鱼。 玩的正是兴起的时候,哪里肯跟着她一起进去。 夏宁嘱咐了春花仔细看着陆圆,别让人掉进了水里去。 进了船舱后,去看见耶律肃坐在画舫的床边下棋,指尖捏着一颗黑子,在棋盘上轻轻落下,发出一声脆响。 她在对面落坐,看了眼棋局,轻轻呀了一声,“死局了。” 耶律肃抬头看了眼她,对上她娇软的笑意,又听见她问道:“您怎么不在外头坐着,今日这样的天气游湖可是苏州城的一大景色。” 耶律肃的视线落在棋局上,还能分出心思回答夏宁:“坐在外头究竟是我赏景色,还是旁人来赏我,”他嗓音故意拖长了语调,漫不经心的掀起眼睑,询问的看她,“嗯?” 最后那个尾音,微扬。 暗哑。 性感。 勾的人耳朵忍不住动了一下。 夏宁捏着帕子眼唇轻笑,“您丰神俊朗,一表人才,不知有多少姑娘见了您一面后都想着要打听您的身份呢,”她伸手推开窗子,恰好有一艘画舫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画舫里坐着一位妙龄女子,正拿着眼神羞答答的瞄着耶律肃,夏宁偏首,略歪着头,笑着瞧他示意:“喏,您瞧。” 她特地提了,耶律肃当真也看了一眼。 不过只是随意的一瞥。 对面画舫里的姑娘早已娇羞的用帕子掩着。 旁边的夏宁看着这一副生动的画面,眼梢笑的扬起,毫无吃味之意。 耶律肃忽然勾了下嘴角,任由窗子开着,手掌落在她的后背上,将她的人揽至面前,自己垂首凑近。 男才女貌。 气氛暧昧。 看的闺女女子面红心跳。 在耶律肃的唇落下的那一瞬间,他才伸手合上窗子,一把推开榻上的棋盘,黑白子落得满地都是。 美人亦是被压在榻上,下颚被一只手抬起了,吻的分外用力。 似是惩罚她的作壁上观。 之后几日,夏宁带着耶律肃与陆圆二人爬山、逛庙会、赶集市,疯玩了好几日,之后便让侍卫与冬柏陪着陆圆四处游逛。 自从进入将军府后,陆圆鲜少这么疯玩过。 府中虽然有两位兄长陪伴,但兄长多少会管束他一二,可在干娘这边,人人都顺着他,日日都是累的坠入梦乡。 夏宁往郡主府的信函寄出去后,便拉着雄先生重新整理账册。 雄先生虽是账房先生,但哪里做过治沙、建镇子的账册,两人凑在一起熬了两个大夜后,耶律肃实在看不下去她夜不归宿,次日也陪同出谋划策。 自那之后,夏宁不是出门看镇上的铺子屋舍布置样式,就是关在书房里拨算盘。 书房里的杂书、画卷堆放的让人无从下脚。 她深谙珠宝首饰、衣裳布料,便是医术也能勉强糊弄人,可她对治沙、建造镇子却是一头雾水,对北方的习俗气候也是半知半解,这些都需要她去学习。 出了正月,进入二月上旬时,安宜郡主直接将人送来了苏州城。 夏宁总算是见到了这位千盼万盼的能人顾兆年,顾先生。 顾兆年看着年龄不大,尚未至三十,身量瘦长,个子不高,才比夏宁高出半个脑袋,长脸三角鼻,眼角微微下垂,面无表情时,脸上瞧着便带着一两分丧气。 郡主在回信中说,顾兆年性格有些古怪,生性不受拘束,说话也有些没头没脑的,但的的确确是个整园子的能人,也希望帮到她一二。 夏宁当时就回了信,请护送顾兆年来的侍卫把信送回,又附上了许多江南的特产。 这日耶律肃外出办事,夏宁便一人见了这位顾先生。 夏宁温和着语气询问道:“听郡主说先生会治沙,便央求郡主将先生借我一段时日,为兖南乡治沙出谋划策。” 顾兆年掀了下眼皮,看了她一眼,语气寡淡道:“会是会,但你得先带我去一趟兖南乡,我确认了沙的性质后才能做出方——如何治沙的办法。” 要先去兖南乡? 夏宁眉心微蹙了下,“兖南乡地处偏僻,前后百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诸多物品运输不便,我们这一次打算多带些东西过去。先生能提前告知我们,治沙需要什么么?先生只管写出来,我再派人一一去采买。” 当下,顾兆年就皱了眉,道:“你这位娘子,当治沙是建房子了?有了东西就能做达出来?治沙也要根据沙地的情况才决定如何治沙,用什么法子治沙,你不让我去看一眼后再做决定,若我让买的绿植树苗不适宜兖南乡的沙地,不但浪费钱,你是不是还要拿我来问罪?你们这些人,就喜欢动不动拿人问罪砍头!”看书喇 顾兆年越说越气愤,最后两句话甚至带了恼意。 话音才落下,长剑出鞘凌厉刺去—— 锋利的剑刃已经逼至顾兆年面前,侍卫厉声呵斥:“夫人面前休得放肆!” 顾兆年却丝毫不畏惧脖子上的剑刃,甚至还梗着脖子,不服气的嚷嚷道:“你看看,就是这样!” 第240章 奇变偶不变? 夏宁身边的这些侍卫皆是暗卫出身。 此时面容凌厉逼人。 持剑的手掌猛地攥紧,剑刃继续逼近,正要教训这毫无规矩的男子。 锋利的剑刃已经贴到顾兆年的脖子上。 两人四目相对,无一人愿意退缩半步。 血肉之躯对上无情的剑刃,注定是顾兆年吃亏,可他眼中却毫无惧色,甚至连一瞬间的犹豫都寻不着。 他的眼中,不像是仗着夏宁有求于他有的底气。 更像是—— 对死亡的漠视。 夏宁看在眼中,也算是知道了郡主说的‘怪’是何意。 她挥了下手,命侍卫退下,面容温和着看向顾兆年,问道:“请问先生,必须得看过之后才能定下治沙的法子么?” 顾兆年随手摸了下脖子,言语淡漠的回她:“你要是信我,就必须得去看过再做决定。” 闻言,夏宁略一颔首,浅笑着道:“先生这些日子赶路辛苦,今日稍作休息,关于治沙之事,容我回去斟酌后,明日再来寻先生。” 夏宁起身离开。 快走到门口时,身后的顾兆年忽然开口叫住她,比起刚才淡漠敷衍的语气,此时才多了一份探究之意,“这位娘子,我能问一句,你为何想要治沙?这可是个苦差事,更是个烧钱的事情。你一介女流,顶着风沙跑到荒漠去干这份活操这份心,图什么?” 闻言,夏宁止步。 郡主目光如炬。 这位顾先生身上定是有些本事的。 但如今他的态度颇为冷淡,非要去了兖南乡才能说出个法子来,其他一概不说,这态度实在令夏宁有些棘手。 这法子实在太浪费时间了,往返一趟兖南乡,大半年都要耗在路上。 他这一问,倒是瞌睡递来了枕头。 只要有缺口,不论多小,她便能让这位先生心甘情愿的出谋划策。 她转身,似是像是什么往事,眉间的明艳之色一抹极淡的哀色,“我夫君是辅国公,辅佐新帝,更是守护南延边境安定的骠骑将军,心系南境及北方百姓,那儿不止有战乱死亡,还有风沙侵袭;我亦曾在南境带领兖南乡的娘子军抵抗西疆贼人,同生死共患难。兖南乡被西疆人一把大火烧了,对南延商队造成莫大的影响,更是毁了兖南乡所有人的家乡,如今我有实力能帮他们一把,又怎会坐视不理?与其说是治沙,不如说,我真正想做的是——重振兖南乡,彻底抹去西疆对南境、北方留下痕迹。” 她的言语平静,但眼神却温柔而有力。 缓缓道来。 如此随意,可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却令顾兆年震惊。 他失神的望着夏宁。 夏宁心中确信,嘴角微翘,口吻坚定,自带一份傲气:“我虽为一介女流,可亦有我一介女流才能做到的事情,图的——只是心安无愧这四字。” 她敛眸浅浅颔首,算是道别。 而顾兆年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许久许久。 直到春花进来送膳食,“顾先生,这是我家娘子命奴婢送来的,还请先生慢用。” 一盘盘荤素搭配的膳食摆满了半张桌子,菜式并不奢靡,反倒都是随处可见的江南小菜。 春花屈膝离开,顾兆年才收回视线,叫住春花,眼神矍铄,语气激动:“你家娘子究竟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哪儿的人士?” 一连冒出来这么多问题,春花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但她心思也单纯,知道娘子颇为看重这位顾先生,有些好奇的反问了句:“顾先生不是安宜郡主府上的人么?竟不知我家娘子是谁么?” 被春花这么一问,顾兆年愣了下,“不就是辅国公夫人,将军夫人吗?她很有名吗?” 顾兆年蜗居在安宜郡主府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知道郡主让她来协助一位贵人治沙,仅此而已。 或许还说了些旁的。 但他不感兴趣,也没往心里去。 顾兆年兀自纳闷,而春花却震惊的瞪大了圆乎乎的眼睛。 竟然有人不知道她们娘子种种事迹! “是!但不止如此!我家娘子可是女中豪杰!英雄不问出身,娘子虽然是在青楼长大的,但娘子生性善良勇敢,不畏西疆那群狗贼!在兖南乡时…………” 春花一口气将夏宁的所有英雄事迹统统说了出来。 激动的脸颊涨红,眼眸闪闪。 双目皆是崇拜敬仰之情。 顾兆年也听得眼神愈发惊喜,搭在桌子上的手握紧了,压着嗓音欣喜若狂道:“应该就是了!没错了!” 春花眨了眨眼睛,一脸莫名。 似是没听懂他这两句话里的意思,歪了歪脑袋。 顾兆年却无心应付她,连连挥手:“没你的事情了,出去吧,谢了!” 顾先生不让多问,春花自然也闭上了嘴巴,安静退出去,回到了主院里去复命。 夏宁绑着襻膊,单手提笔,正站在桌前画兖南乡的地形草图,旁边还勾勒了许多屋舍的样式,纸上画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密密麻麻。 “膳食送过去了?”夏宁寥寥勾勒几笔,似乎还不满意,后退了两步离远着端看,是而语气听着有些漫不经心,“先生用了么?” 春花答道:“先生不曾让奴婢侍候在一旁,布完膳后就让奴婢退下了。” 夏宁嗯了声,“郡主说他是个怪人,只要不出格的要求,咱们尽量都顺着就是。” 春花想起顾兆年的表情,掩唇笑了笑:“这位顾先生瞧着的确奇奇怪怪的呢。” 或许是同夏宁待久了,春花也习得了她一些小动作。 夏宁忽然有了兴致,偏着头问道:“怎么个说法?” 春花便仔细说了。 夏宁却笑着,用笔杆子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了下,“那你是没见过更奇怪的先生。” 春花:“啊?” 夏宁作画不顺,干脆不继续为难自己,放下羊毫笔,又在一旁的黄铜盆里净手,“在天青阁里时,曾有位先生教过我几年画技,那位先生的性子可比这位顾先生更怪,但——”她欲言又止,盯着水中自己的双手,嘴角勾起,垂眸敛笑,却不语。 春花递上干净的帕子,“娘子?” 夏宁从水中抬起手,接过帕子擦拭干净,“没什么。” 夏宁当真按着她所说的话,特地第二日才去见顾兆年。 这一次见面,顾兆年待她的态度显然亲近了许多,一改昨日的敷衍,主动问了夏宁许多关于兖南乡气候、环境的问题,只是夏宁在兖南乡呆的时日很短,能答上来的不是很多,又叫来春花仔细询问。 问完这些后,顾兆年才同她说道:“按夫人所说,兖南乡土地还算肥沃,能种植田地作物,只是四周都是荒漠,且风沙极大,收成不是太好仅能糊口,所以当地的百姓多靠来往商队来盈利赚钱,维持家用,是么?” 夏宁颔首,“是。” 顾兆年摩挲着下颚,提笔在纸上作画,笔画潦草凌乱,是夏宁从未见过的画法,只见他寥寥几笔勾出线条,解释道:“若想快速重建兖南乡,就必须舍弃一部分的种植地,改成防风林,这样治沙的人也能有个休憩的避风港,再徐徐推进治沙。兖南乡的这三面建起防风林,这一面留作镇子入口,仿造城池建造起城墙,一是抵御风沙,而是保护兖南乡内安全,让它成为一个铁桶。既然是商队中转歇脚的地方,内城建造成川字型——” 他还要继续,夏宁拦了下:“先生且等一等,我回去取样东西。” 不等顾兆年抬头,眼前的人已经起身走到门口。 这速度—— 当真是快极了。 夏宁回屋子取了这几日画的图来,铺开在桌上,杏眸闪烁着:“听先生所言,也懂得些建造之术,我也曾翻了些册子,自己粗略画了兖南乡的布局,请先生过目。” 在夏宁铺开的瞬间,顾兆年的眼神陡然有了变化。 他几次眼神怪异,又像是按捺着激动之意的看向夏宁。 都被夏宁一连串的询问打断了。 夏宁只想到建造城墙挡风,对防风林不太懂,她问的极其认真,态度真诚,连着几次后,连顾兆年也被她问得尽职尽责的答疑解惑,彻底将自己的心思压了下去。 对于重建兖南乡一事,夏宁总以为要在治沙之后。 如今被顾兆年三言两语一点拨,豁然开朗,便有了方向——自然,账目册子也要拉着雄先生推翻重新拟写了。 夏宁记下一整张纸的东西,仔细叠了收进袖中,才笑吟吟的看着顾兆年道:“先生说的这些树木、物件我让人一一去打听,因去兖南乡路途遥远,若是都从江南这儿带过去,车马花费太高了实在不划算,我们尽量都从北方置办采买。估计要等到出了二月才能动身,期间先生只管在苏州城好好歇息,有什么缺的,同外头的冬柏说就是。” 顾兆年点了点,“一切都由夫人安排。” “到了兖南乡后,先生要多辛苦了。”夏宁客套了一句。 她说完后,正欲起身,却见顾兆年眼神莫名的看她。 并非垂涎、冒犯的眼神。 像是探究。 夏宁爱才,知道这顾兆年的的确确是有本事的,建造兖南乡也好、治沙也好,要多多仰仗他,故而对他的态度还算温和,挑眉问道:“先生?” 顾兆年咕咚咽了口口水,嗓音颤微的问了句:“奇变偶不变?” 第241章 冷落 夏宁歪了下脑袋。 顾兆年继续试探,声音拔高了些:“沁园春雪?” 夏宁的表情依旧不变,眉间更多了些不解。 他嘀咕了句不应该啊,按照小丫鬟和他说的,这位夫人青楼出身人设自强不息,显然是走的大女主套路,而且在古代这种地方,她这个阶级出身的最后竟然能嫁个大将军,甚至还是以正室的身份。 如此逆袭,不可能是真土着啊。 顾兆年不死心,亮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我生于1993年,江苏——” 夏宁捏着帕子掩唇轻笑一声。 顾兆年停了下来,有些不明白她为何笑。 夏宁缓缓摇头,“先生说的这些我听不太懂,或许我不是先生要寻的人,不知是哪儿教先生误会了。” 顾兆年皱眉不解,双眼之中皆是执着,他指着桌上的画卷,“那你这画法是从哪儿学来的?还是你来得太早,我说的这些事情你都忘记了?” 夏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嘴角微翘,眼眸笑意细碎,“这是一位从北海来的画师教我的,原先他只教我们些皮毛,后因我学的勤勉,他教的我多了些。”接着,她神情落寞了几分,“没几年后,先帝下了禁令,不允许外邦人进入南延,他便回了北海去。” 夏宁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男人,“这会儿想来,先生与罗先生倒是有些想象,罗先生一个人呆着时,也会像您这般说着奇妙教人费解的话。” 顾兆年本来灰暗下去的眸子陡然亮了起来,他几乎半个身子扑在桌上,激动着叫道:“那位罗先生叫什么名字!北海又在哪儿?!你有他的联络方式吗??” 顾兆年激动之下,有些忘了规矩。 春花及侍卫都让夏宁遣了下去。 她略微后仰了些身子,“我们都称呼他为罗先生,我也不曾离开过南延,更不知道他是在北海的哪个国度里,罗先生甚少说自己的事情。” 顾兆年蔫了下去,颓废的抓着自己的头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跌坐回椅子上。 精气神甚至比最初见到时更差了。 她对顾兆年究竟是什么人并不好奇,有安宜郡主做背书,纵然有些小心思,但也不会是什么危险人物。 比起他的身份,夏宁更在意他的能力。 夏宁望着他,忽然轻声开口:“我曾问过罗先生,他这般,难道不怕受旁人冷眼么?” 果不其然,顾兆年缓缓抬起头来。 眼瞳涣散的盯着她。 夏宁敛去笑意,极其认真道:“罗先生答我:人生来独孤,能寻到一二知己那便最好,若寻不到,也别丢了本心,否则要连自己也丢了。” 顾兆年的眼神变化。 有那么一瞬间,顾兆年仍会错认她就是自己找的伙伴。 她的心性、认知,都与这个时代的妇人截然不同,闪闪发光。 可再细窥,她与这个时代又如此融合,身上都是这个时代的印记。 或许,这份不同就是那位罗先生留下的痕迹。 他们同为孤独,在这个陌生的朝代,旁人眼中的怪人,可她却一口一个先生,不问来路,不问过往。 也许,罗先生教她画技,也是这个道理。 古代女子艰难,她在青楼长大,更为艰难。 既然同为‘外邦人’的罗先生教了东西,那他也来尽一份力。 不能连自己都丢了,连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也忘了。 自这之后,顾兆年颓废了一日就振作了起来。 他既懂得治沙之法,甚至还对建造屋舍颇有心得,他的画技与罗先生有些相似,像是一脉同源,夏宁也不曾追究一个南延人,为何会和异邦的罗先生会一样的作画方法。 不少建造学问,夏宁从未听过,觉得既新鲜也颇有道理。 只是有些她不懂,追问几次后,顾兆年被她烦得不堪其扰,直接回她没什么为什么,就是这个道理!别问了! 倒是比刚来时多了几分生气。 耶律肃虽然来了江南,但新年在即,朝中事务繁多,每日都有要紧的折子雪花一般从京城送来。 夏宁看他也忙,也安心的扎进兖南乡的事情中,愈发忙碌,整日与雄先生、顾兆年关在书房里,忙的不亦乐乎。 春花知道夏宁要重建兖南乡后,痛哭了一阵,又哭着要给夏宁磕头,弄得夏宁哭笑不得,扶她也扶不起来,哭的像是个泪人。 哭着说一辈子都要跟着娘子,侍候娘子。 春花愈发上进,跟着雄先生学得愈发认真,账目上比夏宁还要上心。 夏宁对银钱不甚在意,春花如此认真,她索性做起甩手掌柜来,只管个笼统,安心和顾兆年商议兖南乡之事。 回房也一日比一日晚了。 顾兆年与罗先生一般,没有什么‘女子就不该学这说那’的思想,与他相处甚是愉快,一声先生也叫的愈发诚恳。 到了二月中旬的一晚。 夏宁、雄先生、顾兆年、春花在书房里商议事情,最后过一遍还有什么东西遗漏了。 几人说的热火朝天,甚至连耶律肃的脚步声都没察觉出来。 耶律肃站在门外,窗子半开着,透过窗缝,瞧见书房里的夏宁说的眉飞色舞。 这般表情,他竟是从未见过。 她如今的身手恢复的不错,能与他拆上五六个招式,如今投入的连他来了门外站了这会儿都没察觉。 耶律肃摇头失笑。 抬手敲了下门,里面的人皆是一愣,纷纷看向夏宁。 耶律肃推门。 几人连忙下跪请安。 “大人!” 夏宁站起身,倒是没有行礼,嘴角衔着浅笑,眸子有些意外,“您怎么来了?” 耶律肃站在外头,并未进来。 清冷的月光洒满他的肩头,面如冠玉清隽,通身的贵气遮掩不住,连月光都显得褪色几分。 耶律肃单臂环胸,一手抬起,在门框上敲了一下,淡声道:“我怎么来了?” 夏宁这才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掩唇轻轻呀了声。 这个动作在她做来,皆是小儿女的娇俏。 “都这么晚了呀。” 耶律肃面无表情,眼神安静的看她。 看穿了她的敷衍。 夏宁朝他浅浅一笑,转身朝跪着的几人道:“今日大家都辛苦了,散了吧,方才说的问题,顾先生明日咱们再——” 耶律肃冷笑一声。 跪着的人皆抖了抖。 夏宁的话到嘴边及时止住,舌尖转了下,“后日——” 门口的男人唤她的名字:“阿宁。” 语气微冷。 夏宁轻咳一声,在外头还是要给他些面子,将自己之前所说的全部推翻,“后日就要出发了,明日大家自行收拾,要采买的抓紧时间。” 在夏宁同耶律肃离开后,屋子里的几人才松了口气,纷纷起身。 顾兆年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坐在一旁径自喝起浓茶来。 雄先生看着一旁站着的春花,说了句:“春花姑娘也赶紧回去歇着吧。” 夏宁在时,难免会多关照春花,待她也从不呼来喝去。 可这会儿夫人走了,春花身份尴尬,无人开口,她也应收丫鬟的本分,雄先生开口后,春花感激的福了福身,“多谢雄先生。” 离开时,将账册和算盘一起抱走了,“今日娘子又改了许多处,账目上我再仔细算一遍,核实后交给先生过目。” 雄先生笑了声,悠哉的撸着山羊须,“春花姑娘如此认真,老夫明日就偷懒半日,出去逛逛,”说着看向顾兆年,“苏州城里有家墨香斋,里头卖的沉香墨条品相极好,紫毫笔亦是抢手,此去北方那地儿,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城、江南这等繁华之所,我要买些带上,先生可要一同去逛逛?” 顾兆年押下一口浓茶,连连摆手:“日日上班,明日总算能休息,我要痛痛快快睡上一整日!” 雄先生瞥了他手中的浓茶。 这—— 熬夜晚起,意义何在啊? 这位雄先生,当真是怪得很。 - 夏宁一路跟着耶律肃回了院子进屋去,虽不说是冷落她,但态度的确不如之前,夏宁也反思了自己这些日子,一心扑在兖南乡的事情上,的确有些冷落他了。 有好几日,自己回来时,他已经在床上等着自己。 且后日两人就要分离,自己却将这事忘了,与顾兆年他们拖到这个时辰。 也不怪他如此。 进屋后,耶律肃直接进了隔间洗漱。 夏宁在外犹豫片刻,也跟着进去。 隔间里,浴桶里热水早已备下,这会儿还冒着氤氲的热气,想起来是在耶律肃出去前,冬柏他们送进来了的。 耶律肃背对着她,正在解开衣衫。 夏宁悄声走到他背后,双手从他腰间擦过,脸颊贴在他的后背,撒娇似的蹭了一下。 耶律肃也的确是想冷她片刻,但在进了隔间后就有些懊恼,后日他就要回京,她要去北方,两人分别断则半年,长则近一年,何必将相处的时间浪费在这些情绪之上。 本想洗漱后再出去哄哄她。 却不想她却跟了进来,少见的见她撒娇。 从前在京郊小院时,她最爱如此。 如今她愈发独立,活的愈发自在,甚少在他面前露出这幅娇态。 耶律肃心中早已气笑,这儿更是心中柔软,但面上还故意冷着。 拍了下她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背,淡声道:“时辰不早了,快去洗漱。” 身后的人扭了下,哼哼唧唧着:“不要~” 嗓音柔媚。 第242章 那你别扰我清梦 她难得如此,却不料耶律肃直接拨开了她的手,“我要洗漱了。” 声音听着仍是淡淡的。 夏宁暗自嘶了一声,内心既无奈又觉得有趣。 哄人开心,是她拿手的。 哄男人开心,更是手到擒来。 她的手被拨开了,也没生气,再一次贴了上去,柔软灵巧的手指往下蜿蜒而去,轻声细语道:“我侍候您……” 再往下时,被耶律肃捏住了,“阿宁。” 声线紧绷,早没有了方才的冷淡之意。 夏宁的嘴角微勾。 她本就不怕他了,这会儿调情时愈发胆大妄为,轻轻就挣开了他的手,继续往下探索去,即便隔着衣衫,也触及了炙热。 她肆无忌惮,娇媚着调子,柔柔唤他,“耶律肃……” 如同致命的诱惑。 耶律肃扣住她的手腕,猛的一转身将她抵在墙上,垂眸看她,眼中暗欲涌动,“究竟是谁侍候谁?” 他也有极好皮相骨相。 这般压抑着欲望,更多了撩人心弦的禁欲。 夏宁昂起脸,一条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略一借力,双腿勾住盘在他的腰间,另只手的手指从他的腰间往上滑动,擦过胸膛,在他的脖颈间游弋,引得那处上下错动。 偏他的动作仍旧克制。 夏宁轻笑,将自己的身子往他身上贴去,眼媚如丝,“我侍候您——” …… 浴桶里的水淹了一地。 水波涌动,满地湿漉。 夏宁虽体力好,但这一日也是熬到了这个时候,来了一次便不行了。 被抱出浴桶时,精神尚可。 还在撩拨他,偶尔说两句荤话又或是躲着不让他给自己擦身,看他那张清冷的面庞上生出无奈宠溺,她才滚过去,任由他侍候自己。 这人做这些愈发上手。 夏宁被侍候的昏昏欲睡。 再加上来了一回精神本就有些懒散,这儿困的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在耶律肃贴上来时,苗头已起。 知道他心软,娇柔的哼唧了句不要,却没想到耶律肃不顾她,学着她方才的动作,也来撩拨她,难得她又困又起了兴致。 当下就微恼的抬脚去踢他。 被他扣住了脚裸,有机可乘,借势就这么又欺负她一次。 夏宁脾气不小,当下睡意散了个干净,揪着他一推一搡一压,两人颠倒了个个儿,她坐在他身上,单手撑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居高临下着让他求自己。 她已动情。 眼角一片嫣红。 杏眸中水色烂漫。 似尤物,更甚妖精,恨不得把人吸干。 耶律肃的手从她的后背向上。 指腹粗糙,擦过时,麻麻酥酥的。 她敏感易动,水色的眸子眯起了,唇边的喘息微乱。 耶律肃爱不释手,一声轻笑从喉间溢出,“阿宁,给了我罢。” 这种不正经的调子,暗哑的嗓音。 比情事更甚。 她耳朵红了,弯下背脊,双手柔若无骨的捧着他的脸颊,嗓音娇媚的一塌糊涂,“你究竟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她失了防备,被彻底掌握了主动权。 男人缓缓,一边压下她的身子,与她绵长的亲吻,“不喜欢,嗯?” 回应他的,是夏宁支离破碎的声音。 …… 两人如今的关系不论如何,但在这件事情上愈发契合。 昨夜荒唐半宿,晨起自然无力。 次日早上,夏宁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了,是圆哥儿在院子里练功的声音,孩童的声音清脆有力,听着朝气蓬勃,可也扰人清梦。 她揪起被子将自己的脑袋密密实实的捂住。 倒是身后的耶律肃悄然起身。 听到他说话声音响起后,院子里果然安静了下来。 夏宁迷迷瞪瞪的闭上了眼睛,打算再一次坠入梦乡,可被子里钻进来的人一身寒气,还往她身上贴过来,夏宁冷的狠狠打了个哆嗦,睡意清醒了大半。 偏他还要抱着她。 夏宁气的闭着眼睛张口去咬他,咬在了他胸前,隔着中衣。 耶律肃见她真的下了口,浅笑着拍她的屁股,低声哄道:“松口,听话。” 夏宁口齿不清着:“那你别扰我清梦。” “好。” 得了应允后,夏宁便松开了他,甚至还撒手离他远些,侧着身子呼呼睡着。 可愈睡愈不对劲。 夏宁猛地掀起眼睛,嗔怒着推他:“耶律肃!说好了不闹我的!我!要!睡!觉!” 她恼怒的瞪圆了杏眸,白皙的脸上浮现一层淡淡娇艳粉色,眼梢微红着。 另是一番娇艳欲滴的风情。 男人将她拦在怀里,附耳低语:“你睡你的。” 夏宁:“滚!” 浅浅闹过一回后,这才放她酣睡到晌午才起来。 午后她打算去布庄买几匹布料,洗漱后坐在梳妆镜前上妆,描眉胭脂浓淡相宜,发髻挽起,她偏头,看着靠在一旁瞧她的耶律肃,眼梢笑容渐深,使唤他:“拿一支珠钗给我。” 耶律肃当真在妆奁里拿了一支珠钗递给她。 夏宁又道:“耳坠。” 她的首饰并不多,却样样精致。 其中绒花簪子最多,其次便是珍珠钗子。 耳垂多是红玛瑙、或是珍珠一类,式样亦是精简。 耶律肃取一对明月珰递去。 她一一装扮妥当,对着镜子照了一面后,起身站在他的面前,“好看么?” “好看。” 当真是好看的。 顾盼生辉,风姿绰约。 却也有所不同。 从前她亦是美的,只是掺杂些妩媚娇弱的风尘气息。 可如今,她的美貌如盛放的芍药牡丹,艳色逼人,隐约可窥英气飒爽之态。 而在夏宁眼中,耶律肃的这两字,分外真情实意。 她也有些意外。 从何时起,这个嘴硬自我的男人,在她面前已彻底不再遮掩自己的欲望与欣赏,竟如此坦率了。 可她却偏要看看另一面。 夏宁缓步移至他面前,手指捏着他的衣襟,曼妙的视线扬起,唇边携一缕浅笑:“当年在南境时,您知道是我替您解了药,接着又知道我的出身后,厌恶的恨不得就要掐死我,最终却未动手,是觉得我这么一位美人香消玉损了怪是可惜,还是——” 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暖。 照着她面颊润软如上好美玉。 杏眸颜色姣好。 说的话却是:“您方知其中滋味,不舍得人家了?” 耶律肃的神情微怔,随后眼神移开,言语间多少有些不自在,“多年前的事情,如何还记得?”他故意岔开话题,“我陪你一同去布庄,再不出发太阳都要落山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 夏宁欺身挡住他的去路,面上的浅笑娇软,纤细的手指抵在他的胸口,“说了再去也不迟呀。” 耶律肃止住步子,略显无奈地垂眸看眼前的夏宁,“要听真话?” “自然。”她的手指他的胸口也不安分,悄悄的画圈。 耶律肃一手摁住她胡作非为的手指,细致的攥在手掌心中,另一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压在自己胸前,“听了后不许和我置气。” 她双手推在他的胸口,嗤笑一声:“越真我越爱听,快说!” 他便揽着她,慢慢说来。 “那时我骤闻母亲噩耗,一心只想去西疆将她带回家,与——椿庭合葬,结果年轻气盛中了他们的算计。” 原本,夏宁只是兴起一问。 他说的认真,夏宁便也听得认真。 在听见椿庭的名字时,也有些意外。 虽然她已知道椿庭与禾阳长公主的事情,但亲耳听耶律肃却又是不同。 在他们初识时,耶律肃对自己身份如此厌恶,在得知自己是母亲与一个戏子生下的,那时又是何感受? 抵着他胸膛的手掌缓缓移动,勾着他的脖子,“之后,就遇见了我,是么。” 耶律肃眸中显出一丝笑意,道了一声是。 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却不深入,只如蜻蜓点水般才触碰。 也让人心颤。 分开他,他才继续说道:“在阿宁救下我后,我全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厌恶自己鲁莽行事,最后竟要一个青楼女子相救。”在说这些时,他的语气冷漠下来,“我当时的确动了杀意,只要你消失了,这个污点就会彻底消失。” “为何最后没动手?” 耶律肃安静的看着她,“若是动手,无异于逃避,那时留着你的命,是想时刻提醒自己那一刻的无能。” 无能…… 他对旁人素来冷漠,在她是外室时更是严苛,没想到对自己也是如此。 那时他们才不过相遇。 当初她救下耶律肃目的不纯,他若有旁的心思她也不会在意。 “那——”她拖着尾音,“我挟恩要成为外室,您也应了下来,亦是这个原因?” 耶律肃倒不避讳,“是。” 夏宁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嘴角微勾,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既然如此,之后每个月都来小院来寻我,该不会也是为了温故知新,时刻提醒自己莫忘了那日的事情罢?” 她笑容狡黠。 说完后,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的反应。 耶律肃眼中闪过异色,轻咳一声,想要敷衍过去。 抬起手叠在她的手背上,刚要开口,眼前的夏宁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吻一下,模仿他方才的动作,嫣然一笑,“咱们出门罢。” 第243章 我在兖南乡等您 出门后,耶律肃站在廊下,看着夏宁站在院子里同冬酿说话。 她与熟悉之人说话时,神情自然而然的温柔着,嗓音亦是透着柔和,毫无主子的架势,可她亦是御下有方。 所有人对她很是忠诚。 最初的相遇过后。 在自己面前,她胆大、挟恩威胁,却也坚韧。 某一个瞬间,令他想到了那个人—— 他是被太皇太后圈养在回宫的戏子,卑微低劣,甚至占了母亲的身子,可他选择了吞金自杀如此痛苦的死法,是否亦是为了母亲? 区区一个戏子、一个娼妓。 皆是卑贱之人。 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夏氏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 “耶律肃——” 娇软的嗓音响起,打断了他的回想。 耶律肃从回忆中抽身,心中的恨意了然无痕,迈下台阶朝着她走去。 半日的闲逛很快结束。 为了挡住旁人的眼光,夏宁戴了长帷帽,除此之外,两人像极了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妇,游着苏州城。 坐了乌蓬船,吃了甜糯的酒酿,尝了不醉人的桂花酿。 两人恰逢苏州城里一次傍晚的集市。 她为耶律肃买下一把绘着浩渺江山的折扇,耶律肃也为她买下织金团扇。 坐在拥挤嘈杂的集市里,吃了咸鲜的小馄饨。 她还缠着耶律肃给她买糖葫芦。 耶律肃阔气,直接买下了所有的糖葫芦,引得后面赶来买糖葫芦的孩童哭鼻子,夏宁取下三串递给这一家三口,得了他们真心的感谢。 孩童的笑容最是纯真。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眼中的笑意几乎溢出来。 圆哥儿笑起来,也这般灿烂。 回了园子,前脚才进屋子,两人便已纠缠着抵在门扇背后缠绵,激烈热切。 知道分别在即。 这一晚,愈发疯狂。 酣畅淋漓后,两人相拥而卧。 她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紊乱的喘息声,圈紧了他的腰肢。 察觉到她动作的耶律肃愈发温柔的吻着她。 吻遍她的全身。 无需言语。 两人克制的目光交汇。 最终相拥而眠。 …… 夏宁把冬酿与冬柏留在苏州城的园子里,让他们看园子,工钱则有周掌柜发给他们,这对姐弟出生在江南,虽然他们已认准了夏宁,夏宁却不愿令他们背井离乡。 她手松,颇为照顾姐弟俩。 即便夏宁离开了苏州城,按着他们的工钱,再加上挣些手工的小收入,养活两人绰绰有余。 若他们愿意在园子里留到婚嫁,夏宁也愿意出两份贺礼。 周掌柜也被夏宁留在了苏州城。 周掌柜得知后当夜就求到了夏宁的面前,磕头求夏宁带他一同去兖南乡。 做牛做马,不怕吃苦受累。 夏宁看了眼他磕头的额头,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周掌柜也去了兖南乡,今后江南的生意我还能交给谁打理?” 出发那日,晴朗几日的天灰沉沉的。 透着压抑。 比起夏宁离开京城,这一回陆圆好了不多,不再哭的止不住声音,抽泣的拉着她的胳膊,嗓音已稍褪去了奶声奶气,“干娘不要忘记圆哥儿,圆哥儿……一定、一定会去看干娘的!” 小小的孩童,语气之中皆是坚定。 那双澄澈干净的眸中,不掺杂任何杂质。 其中的不舍、难受就让人心口微涩。 夏宁蹲下身,抱他在怀中,声音亦有些沙哑,“圆哥儿长大了呢。等到兖南乡那边安置妥当了,干娘第一时间就接你来玩,好么?” 陆圆彻底绷不住了,埋在她的怀中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夏宁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濡,拍了拍他的肩膀,哄着道:“快去和春花姐姐道别去。” 陆圆被春花牵走了。 夏宁缓缓站起身,看着不知何时站在面前的耶律肃。 他朝着她伸出手,掌心朝上,掌心上粗茧痕迹清晰可见。 可就是这双手,变得温柔、细致、体贴,为她穿衣、洗漱、端茶、盖被子,这是多年前时,夏宁根本不敢想象的。 念及种种,她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任由他将自己包裹住。 男人的眼神温和,笼住她:“去北方不必来江南。北方民风粗犷,皆这几年年景不好,途径那些贫瘠之地时,切勿逞强行事,万事自身安全为先。” 他仔细叮咛,口吻低柔着。 更像是哄着她。 夏宁不禁柔下了眼梢,“好,我只管躲在马车里看书困觉。” 她答得敷衍。 却笑的温柔。 耶律肃无奈低笑一声,在说话时,自然而然的抬手理了下她的鬓边的碎发,粗粝的大手,在做这个动作时,显而易见的柔情,“那也不必。北方风气粗粝也开放,对女子没有南方那些约束,天气好时骑马赶路亦可,暗卫自会紧紧护着你。” “知道了。” “过一个驿站就给我报个平安。” 夏宁笑了声,挑眉看他:“报个平安就行?” 耶律肃愈发无奈,“行。” 夏宁笑的眉眼弯弯,“到了茶州忙碌起来后,可能会顾及不上您,您也别恼我,事后也别来责问我连‘平安’二字都不肯写给你。” 他捏了下她的手背,“阿宁这是打定了主意,到了茶州后连一封信都不给我了?” 夏宁却努嘴示意了下站在不远处的侍卫,“自有暗卫向您一一汇报,连我吃了什么饭、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尽职尽责的告诉您。” 耶律肃眼中的温柔沉下,“暗卫只会向我汇报你们角落的行踪是否安全,旁的一概不说。” 这亦是夏宁第一次听他说。 她不禁诧异。 心绪微动。 “等我办完此次回京的事项,就带上陆圆去兖南乡寻你。” 夏宁看了眼他。 却有些话盘桓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抿起嘴角,露了一份笑意,“时辰不早,我们该出发了。”她温顺的垂首,后退一步,向他浅福一礼,“将军,我去了。” 她已甚少对他行礼。 身段柔软,听不出有多少不舍。 耶律肃想起,从前她送自己出征,似真似假的依依不舍,极尽娇媚,窥不见真心;如今倒是成了他送她,他亦是从她身上看不出不舍。 当真是个狠心的女子。 他垂首,沉默须臾,也未开口叫她起来,也未上前扶她起来。 只是望着她的背脊。 她拉他坠入滚滚红尘,种种情绪尝尽其中滋味,而她,明明身在红尘之中,却又像是游离在红尘之外,愈发无牵无挂。 她离开京城,离开江南。 在他的面前说出‘名利心安,统统都想要收入囊中’的刹那,似乎挣开了什么束缚。看书喇 此去兖南乡,或许—— 她会愈发成长、独立。 京城并不适合她。 一方天地的后宅也圈不住她。 北方之大,才能让她自由翱翔。 “路上小心。” 他最终上前,扶她起来。 夏宁拜别,转身离开。 在与陆圆道别时,她尚且红了眼睛,此时她转身离开的倒是分外干脆,耶律肃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嘴角抿起,似有苦涩。 在她走了两步后,却急急转身。 脚边的裙裾翩飞。 发簪上的坠子用力摇曳着。 她的眼角止不住的嫣红,杏眸水色一片,朝他扑去。 所有的人纷纷跪了下去,含胸俯首,不敢再看。 夏宁扑在他的胸前,昂起面庞,声音娇媚的动情,“我在兖南乡等您。” 眼中,清晰印着他的脸。 他难掩眸中的情绪,视线流连在她的眼梢,指腹悄然抚上她的唇角,爱怜的轻抚。 “好。” “等我。” 他许诺。 - 赶路实在枯燥。 好在夏宁早有准备,带了许多解乏的书册。 有天南海北的游记,也有公子小姐的话本,亦有枯燥难读的医术,还有各种杂项农书,她如今看的书愈发杂了。 偏她还坐得住。 坐在马车里看书上头时,能一日不下马车。 这股子毅力专注劲头,令雄先生都忍不住啧啧赞叹。 实在坐的乏了,她就下马车骑马赶路。 驰骋官道,好不痛快。 雄先生是何青举荐来的,自然也是军中出身,亦会骑马。 而暗卫们化作侍卫,个个都是骑马好手。 整个北下的队伍里,只有顾兆年与春花两人不会骑马。 他们赶路匆匆,除了夜里投宿、吃午食时,其他时间大多不会停下来,这一日日赶路下来,顾兆年坐在马车里颠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吐得实在难受时,只有春花一个小丫鬟服侍他。 顾兆年心气高傲,也就是待夏宁和气几分,自是与春花说不到一起去。 这日子熬得他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在进入北方地界后,夏宁骑马的时间越来越长,长时间攥着缰绳,掌心都磨破了,血肉模糊成一片。 歇息时,夏宁给自己的掌心上药。 她还未说什么,路过无意瞥见的顾兆年忍不住嘶了一声。 正好雄先生还在劝顾兆年学学骑马,看见夏宁的手后,摇头摇成拨浪鼓:“我放着马车不坐去折磨自己?吃饱了撑的!瞧那血赤糊拉的……啧啧啧好好一双手——哎哟!” 夏宁咬着帕子将自己的掌心绑紧,跳起来就要踹他:“走走走,别吓我家春花丫头!” 没踹着人,被他闪开了。 第244章 活到寿终正寝! 顾兆年气呼呼的单手叉腰站着,手直戳戳地指着夏宁:“君子动手不动手!好男不跟女斗!”看书溂 在苏州城住的这些日子里,顾兆年早已清楚夏宁的身手如何。 他一个大男人,眼下肯定是打不过她的,只得从道德层面镇压她:“别忘了你还叫我一声先生!你这是对师长者不尊!” 夏宁哼笑一声,双手环臂,好整以暇的看他:“进了北方后,谁管你君子不君子,先生不先生的,一旦有了不对的苗头,能动手打赢的方能是君子,其余皆是手下败将,若逃得快些,说不定还能保住半条命,否则——啧啧啧,那动起手来可是厉害。” 顾兆年来南延时间短。 且来了没多久就去了安宜郡主的园子里。 对南延北方的风气当真不知晓。 他不禁愣住了,“北方如此野蛮?不曾听说过啊。” 夏宁耸肩,“先生若不信,大可问问旁人。” 顾兆年立刻看向与自己还算交好的雄先生。 雄先生坐在石头墩上,老神在在的缓缓摇头,单手撸着山羊须,“老夫亦不曾去过北方,不甚清楚。” 顾兆年想了一下,又看向春花。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询,春花却为注意到顾兆年的表情,而是看着夏宁,“娘子,奴婢不怕疼不怕吃苦,愿意学骑马!” 夏宁笑吟吟的看着春花。 余光浅浅扫了眼顾兆年。 对着春花的态度愈发亲厚,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赞许道:“好姑娘,真听话。” 这几句话顾兆年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好像是他怕疼怕吃苦似的…… 不对,他本就怕疼怕吃苦! 但是在夏宁视线挑衅的看来时,顾兆年身为男人的自尊被点燃了,他抱着胳膊不轻不重的冷哼一声,不屑道:“难不成我还会输给一个姑娘了不成?” 夏宁勾唇一笑,手掌击响,叫来一个侍卫,吩咐道:“现在立刻就教顾先生如何上马、如何御马,务必要在抵达茶州前学会。”说完后,她笑着招手叫春花,“来,春花我来教你,咱们可不能输给顾先生呀。” 顾兆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侍卫拱着坐上了马背。 等到居高临下那一刹那,才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被套路了? 可胯下的良驹很有脾气,躁动的不容他分心。 在抵达茶州前,顾兆年从马背上摔下来无数次,一次比一次狼狈不堪,而一同开始学骑马的春花却稳稳当当,看的想要打退堂鼓的顾兆年始终无法说出口。 总不能真输给一个小丫头片子! 是吧?! 最终在到达茶州的前一日,他总算学会了骑马。 茶州也到了。 茶州是离南境最近、最繁华的一个州府,虽然远远比不上南方的其他州府,但也的确是北方较为繁荣的了。 进了北方地界后,他们几乎风餐露宿。 就在顾兆年以为总算能找个上好的客栈好好休息一晚时,夏宁抽了三个侍卫,还有他,驾着一匹马车、三匹马继续上路。 顾兆年心想着,行叭,继续赶路就继续赶路吧。 反正他躺在马车里。 可谁知道过了茶州后那天气就跟抽了风似的,不是狂风大作就是沙尘暴,尽管顾兆年深谙治沙之法,但他亦是第一次在南延直面沙尘暴。 狂风大作,将地上的枯树卷席而起! 黄沙砂砾猛烈的拍打在车壁上。 甚至连马车顶都岌岌可危! 幸好他们躲在一个小山坡后,沿路还捡了许多石头压住车子,这才不至于被卷走。 那一刻,顾兆年蜷紧自己的身体。 什么同乡人、生活、梦想统统被抛之脑后,只有一个念头—— 既然他来到了这个时代继续活着,拼尽全力也要好好活下去! 活到寿终正寝! 风沙过去,所有人浑身狼狈,头发丝里都是黄沙。 连夏宁也弯腰吐着口中的黄沙。 侍卫递去水囊给她漱口。 她稍稍掩住漱口后,便已站直了身子,询问几句众人的情况后继续赶路。 连顾兆年都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此时心还有些慌乱,她却面色如常,甚至还能安抚顾兆年几句,“先生快上马车,沙尘暴不会太密集,我们需趁此抓紧时间赶路。”看书喇 夜里休息时,顾兆年与侍卫坐在火堆旁。 越深入北方后,植被越少。 进入深夜后,四周空旷的仅有疾风呼呼作响,听着像是怪物在呼啸低语。 让人无法安心。 他们也路过几个依山的村庄,地处贫瘠,一个比一个穷,穷的连逃离村子的力气都没有。 快马加鞭的赶路,在五日后,他们总算抵达了曾经的兖南乡。 如今刚进入五月。 气候早已开始转暖,兖南乡的风沙呼啸的刮着,下了马车才站了一会儿,夏宁的帷帽上已经落了一层浅浅的黄沙尘土。 顾兆年亦戴上了面巾,只是风刮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比起这些,眼前的光景更是让他们寸步难进。 满目残垣绝壁、满目疮痍。 风声呼啸凄厉。 那么大的黄沙卷席,也盖不住这一座兖南乡的大火烧毁后的存在。 在他们下马车不久后,风沙渐渐小了些。 顾兆年没忍住,问道:“这就是兖南乡?怎么会烧毁成这样?” 夏宁带着她进入破败的兖南乡,镇子的大道上堆积了一层黄沙,大道两边的房屋早已烧毁的七七八八,存不住黄沙,路过时,甚至还能瞥见被压在下面的森森白骨,恰好被卡在焦黑的柱子里。 顾兆年从未如此光景。 头一眼看见吓得叫了一声,脸色煞白。 夏宁收回视线,杏眸中的眼神沉的可怕,“西疆人——”她又改了口,“西疆第一皇子景拓一把火烧了兖南乡,部分兖南乡人通过暗道逃到了南境外城以为逃过了一劫,却为想到景拓在暗道里藏了炸药,在攻打南境时点燃炸药,仅有几个娘子军误打误撞跟着我逃了出去。” 不同于她的眼神。 她的语气分外平静,陈诉真相。 也许是那些露出的森森白骨,残垣之地骤然阴气阵阵。 顾兆年搓了下胳膊,不敢随意乱瞟了,顺着夏宁的话问道:“这儿还有暗道?待我去看看。” 夏宁按着记忆里的方位,带他来到暗道外的屋舍。 屋舍早已坍塌,将暗道掩埋了起来。 而清理绝非一日两日就能完成的,他们只能在外面远远确认。 顾兆年探头望了眼,“这条暗道有多长?又有多宽?” “从兖南乡的到南境外城的一户院子里,以我脚程大概要走五六个时辰,暗道内里大小不均匀,前段宽阔,入口进去有一段极宽,能容下几百来号人,往深处走后就变窄了许多。暗道过半后都有火药埋藏点,那场爆炸威力巨大,整个南境的地都晃了,更不用提暗道里还有火药,除了前段后,其余暗影应该都炸毁塌陷的差不多了。” 顾兆年直起身,眉间蹙了蹙,“我们再去前面走一圈。” 一个侍卫留守在入口处看守马车,另外两个侍卫一前一后护卫警惕,夏宁与顾兆年被护在中间,绕着兖南乡走了一圈,尤其是在兖南乡外围时,顾兆年走上十几步就要蹲下身,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铲子挖几下地。 兖南乡的土地虽然贫瘠,但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沙土。 除了兖南乡后,土壤逐渐松散沙化。 挨着兖南乡的东北方向,便是一大片沙漠。 如今兖南乡败落,商队若要前往南境,往西北方向绕行,亦会需要横穿一片沙漠,只是规模没有东北方向的那一片沙漠大。 夏宁等人果真绕着兖南乡巡视一大圈,花了两日时间去看过了两片沙漠后,又遇上了一次规模极大的沙尘暴,这次他们离得极尽,甚至连马匹都被卷走了一匹,幸好无人死亡,只是个个身上都挂了些彩。 连夏宁也不例外。 顾兆年不说,夏宁也知道现况艰难,怕是要重新商议治沙一事。 等回了茶州,与寄宿客栈的雄先生、春花会合后,春花一见她额头上已经结痂的伤口,狠狠吓了一跳,“娘子您怎么受伤了!” 赶路的几日来,夏宁情绪低落。 这会儿看见春花担忧的眉眼,脸上的表情才有了些许松动,摆手道:“不妨事,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去。” 不妨事? 从马上摔下去?! 春花听得都觉得心惊肉跳。 娘子的骑术了得,竟然还能从马背上摔下去,是不是又遇上沙尘暴了? 夏宁安抚的看她一眼,春花这才镇定了些,替她准备换洗衣物。 夏宁才端起茶盏,忽然瞥见客房的外间桌上有一盒精致的点心盒子,她在京城这么多年,怎会认不出京城小有名气的糕点铺子,她挑了眉,看向春花:“我们走后有谁来了么?” 侍卫们已经被夏宁遣散各自去休息。 顾兆年回了客栈后,就一头扎回自己的客房,还向夏宁拱手求饶,很是可怜道:“求夫人大发善心,让我睡上一个囫囵觉吧!再不睡觉我都要猝死了!!!” 因顾忌男女防备。 侍卫们盯他盯得很紧,不允许他呆在马车里超过一个时辰。 可怜的顾兆年才学会了骑马,却已经在从此兖南乡之行中,生生磨砺成骑马老手。 故而,这会儿春花与夏宁的客房里只有她们二人在。 春花从隔间里出来,回道:“是傅将军来了,昨儿个才到客栈与我们汇合。” 第245章 千里迢迢送点心 夏宁万万没想到从京城来的人竟然会是傅崇。 难免有些意外,“他不是在京城让谢先生替他调养身体么?怎么来兖南乡了?” 春花借着转身的动作,掩住了自己脸上的神情,小声回道:“奴婢不太清楚。” 夏宁挑了眉,视线又瞥了下桌上精致的点心盒子,嘴角蔓延出来一丝浅笑,有些打趣的望向春花,“你同傅将军亦算是有些交情在的,他就没有同你说什么?” 即便侧着身,也掩不住脸颊上的浅红,嗓音有些含糊着:“当真没有说什么,昨儿个傅将军到客栈时已经很晚,只与奴婢说了两句话便歇息去了。” “喔~” 夏宁长长地喔了声。 方要说些什么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道温文儒雅的声音响起:“夏夫人,是傅某。” 夏宁朝春花做了个怪表情,用口型无声道:“来了。” 春花立刻扭身不理会夏宁的打趣,小跑着开门去。 傅崇进屋后,向着夏宁拱手见礼。 夏宁自不能坐着受下,起身侧着避开后,还以一浅福礼,“傅将军。”她站直了身子后,眼睑掀起了,杏眸中浮出浅浅笑意,“许久不见,傅将军瞧着气色比在京城初见时好了许多。” 一个人的精气神是瞒不住的。 眼前的傅崇虽瞧着温润端方,但骨子里武将的意气风发却是掩盖不住的。 她亦是真心替他高兴。 言语间便显得真切。 “多谢夫人关心,”傅崇嗓音缓和沉稳,眸光亦是温润如玉,“傅某此次前来是奉将军之命,与夫人一行在茶州汇合,一同前往兖南乡。等夫人在兖南乡安顿下来后,傅某再回南境当差。” 这是耶律肃把他派来给自己当护法之意? 说不意外是假的。 除了意外,也有些感动。 她身边有账房先生,亦有顾先生这样的能人,还有暗卫保护她的安危,她本身也不是性格软弱之人,遇强则强,可最初的时候,若有一人能替她镇一镇场子便是做好的不过的。 若没人,她就自己上。 左不过是被人叫成母老虎之类的罢了。 她敛着心底的情绪,眼神关切着道:“您的伤势调养的如何了?” “多亏谢大夫妙手神医,恢复的还算不错,”他缓了缓,“此次将军命谢大夫也一并来了。”看书溂 夏宁闻言,猛地睁大了眼睛,分外惊喜道:“谢先生也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门外走去。 傅崇忙道:“谢大夫长途跋涉水土不服,还在隔间休息。” 夏宁这才止住步子,伸手挠了挠鬓角,呵呵着浅笑了下,“那就让谢先生好好休息,等他好些了我再去看先生。” 傅崇眼中才显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对这位夏夫人的印象本不算太好。 能令将军为她频频失态,早已成了将军的软肋。 他不过是副将,自然不能置喙将军的后宅之事。 兖南乡之乱、娘子军之事、南境外城的厮杀—— 这才让他刮目相看。 在她离京去了江南,又从江南来了茶州,他从将军的口中的得知她的意图,愈发觉得从前那位‘外室夏氏’对她是一种歧义的看法。 此次前来兖南乡镇场,他倒也心甘情愿。 更想亲眼看一看,这位夏夫人还能走的多远,做出多少连他们男子都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 “傅某一定转告谢大夫。夫人一路奔波辛苦,傅某就不多打扰了。” “那我也不多留傅将军了,”夏宁亲自送他至门口,“我得了一位能人名唤顾兆年,是位懂治沙的工匠,今日他和我才从兖南乡回来,待明日顾先生休息好后我们几人打算再议一议兖南乡重建之事,请傅将军务必一同参与。” 傅崇自然应下。 与她拱手道别后,又向着夏宁身旁的春花略一颔首。 夏宁看在眼中,并未道破。 等人走了春花合上门后,她环着胳膊,似笑非笑的看着春花。 春花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未注意到夏宁的眼神,咬了咬唇,说道:“娘子,明日众人商议兖南乡之事,奴婢也能听一听么?”她的眼睛睁大极大,一脸认真道:“奴婢保证绝不多话!” 夏宁掩唇笑了出来,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如今你可是我的大管家,建造兖南乡如此费银子的事情,你岂有不听之理?” 不是说她可以听。 而是说,她必须要听。 这份器重与信任,让春花的心跳猛跳了几下,胸中涌起一阵暖意。 她眼窝浅的很,眼眶微红着,却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将眼泪逼回去,歪了下脑袋,从夏宁的手下躲开,嘴巴微微撅着,“娘子!奴婢都十七了,早已不是孩童了。” 夏宁走回桌旁的圈椅里窝着,笑着反问她:“哪家人家会把账册交给孩童去管的?” 春花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咬着唇,丰腴的脸颊微红着。 春花的个子本就不高挑,如今跟着夏宁圆润起来,瞧着倒是有些珠圆玉润的小美人坯子的样式了。 夏宁视线一了,落在桌上。 又想起方才傅崇的举止。 再看一眼面前脸颊微红的小妇人。 今后两人接触愈发频繁,也不得不点醒几句。 她的指尖在精致的点心盒上敲了敲,嘴角含笑,仿佛不经意道:“我原还好奇这盒点心是哪处来的,既然傅崇是奉了将军之命,将军亦是知道我不爱吃这家的糕点,自然不是给我的,”杏眸中的眸光潋滟逼人,轻飘飘的落在小妇人的脸上,笑着道:“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兖南乡,还不忘捎上一盒点心给你——” “娘子!”春花窘迫的连耳朵都红了起来,跺了跺脚:“先生又拿我打趣!” 尽管春花早已为人妇。 但其性子、脾性颇为招人喜欢,没有那些妇人被生活抹去光彩的压抑浑浑噩噩,眼亮心净,即便经历了兖南乡之事,也曾颓废过一段时间,但如今性子养回来了,倒是显得愈发可爱。 或许,这正是在父母宠爱之中养起来的性子。 天性善良开朗,亦不乏温柔。 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夏宁招手让她往自己跟前走些,又示意让她坐下,这才说道:“我与你说几句认真的,你先别急着羞恼。他孑然一身,听将军说,府里连个侍妾也没有,前段时间在京城养伤只身一人住在将军府前院,也没个通房丫鬟什么的侍候着,可见是个洁身自好的。他待你有一两分亲近之意,又守着规矩,并未因为你如今是我贴身侍女的身份就轻视你,做的事情若不是仔细留意,都瞧不出他的心思。” 起初,春花被她说的满脸通红。 逐渐手指头绞着,嘴唇抿起,眼神低垂着。 春花小声说道:“我发过誓……今生不再——” “笃——” 夏宁屈起手指,在桌面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你如今才多大,言今生之事过早。” 春花倏然抬起头,嘴唇略有些发白:“可——我不能对不起亡夫……” 夏宁叹了口气,握住她无措绞着的手指:“我说这些不是为了逼迫你接受他,而是明白告诉你傅崇他对你有意。傅崇虽是武将,却不同那些粗鲁之人,你若对他没有任何心思,直接将你的打算告诉他,今后在相处时,他定不会像今日这般让人看出端倪来。” 春花又垂下眼,甚至不敢看着夏宁,声音微不可查的颤栗着,“是先生……” 看她这副模样,夏宁心中有了数。 她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往隔间洗漱去。 这几日赶路,饶是她体力精神都不差,也疲乏的厉害。 这会儿泡在浴桶里,整个人松懈下来,瞌睡的险些沉下去,这才起身,粗略擦干洗净后穿上中衣,强撑着精神往床榻走去。 一栽头已沉沉睡过去。 一夜无梦。 次日午后,夏宁春花主仆,雄先生及傅崇四人聚在顾兆年的客房里。 独独顾兆年一人眼下一片黑青之色,活像是一夜没睡的困倦模样,说话亦是有气无力着,在开口前狠狠灌了一盏浓茶,精神才看着好些。 他望着夏宁一本正色问道:“夫人当真决定要重建兖南乡?不考虑重新选址新建一个镇子吗?” 夏宁倒不意外他会这么问。 从兖南乡回来的路上,顾兆年的情绪很是低落,连赶路时也愁眉苦脸。 她分外的平静的问道:“其中有何缘故,还请先生一一说来。” 顾兆年拿出攥在手中的卷轴,在桌上铺开—— 上面赫然是兖南乡及周围地势的舆图。 但凡他们所走过的地方,都呈现在了舆图之上。 笔锋浅浅勾勒作画,却将地理形势描画的一目了然。 夏宁曾见识过顾兆年的画技,但此时看见这幅舆图,仅仅用一个晚上就复原出来,也忍不住敬佩。 而不曾知晓顾兆年本事的傅崇,眼中难掩意外与惊愕。 如此能人,若能为他们所用的话…… 顾兆年清了清嗓子,两指并拢在舆图的兖南乡上轻点两下:“兖南乡的地理条件算得上是得天独厚,但大火后满地疮痍,清理起来太费功夫,所花时间成本甚至比新建一处镇子用的还要多。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第246章 重建兖南乡 顾兆年顿了顿,眼神望向夏宁,语气凝肃着:“建造兖南乡是一项极烧银子的工事,夏夫人便是手头上有一笔不菲的银子,但也不可能源源不断往兖南乡倒贴进去,自然也要求兖南乡能为夏夫人带来利益,是么?” 夏宁毫不含糊,“自然。” 傅崇倒是有些意外的瞧了眼。 顾兆年颔首,神情严肃道:“既然要产生利益,就需要商队在今后的兖南乡里买卖,有了交易才会有收入,牵扯到交易自然不可能在一天中就完成,怎么着都得住上一二日吧?” “是,当初我随商队进入兖南乡时,方经历过一场沙尘暴,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外伤,人也疲惫,便想着要在兖南乡休息一两日,购买干粮后再上路。”夏宁略作回想后答道,可在她说完后,她便意识到了顾兆年接下去想要说的是什么。 他的嗓音略显的低沉,“如今的兖南乡断垣残壁,还有……白骨森森,兖南乡大火应该有许多商队的人都知道,既然清理重建了,建造在一片葬送无数鲜活人命之上的客栈,当真会有商队愿意住下来么?” 顾兆年眼神直直的看向夏宁,“你们应当比我更清楚,兖南乡重建后,那些流言蜚语、光怪陆离的事情届时会传的多恐怖。” 夏宁沉默下来。 视线盯着顾兆年指着的兖南乡那一小块图上。 是啊。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流言蜚语的可怕。 当初流传的是她的流言,她尚能心性坚韧无视那些,可今后兖南乡需要人去维持、居住、经营铺子,她想要的是兖南乡重回当初的繁荣,甚至要比当初更甚。 那些流言蜚语不会打倒夏宁,却会打倒兖南乡的镇民。 傅崇适时开口:“到时多做几场水陆道场。” “也好,顾先生还有其他要说的么?” “重建兖南乡花银子,这是咱们都有数的,但在亲自看过兖南乡现状之后,清理兖南乡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样样不菲,夫人三思。眼下还有一个法子,就是把新的兖南乡往旁边移,”顾兆年点在兖南乡上的手指往旁边移动,“兖南乡旁的土质虽比不上兖南乡,但是沙地,虽要多花些治沙的精力,但较之沙漠土而言,沙地种植的植被存活率更高些。若夏夫人简直要在原址重建兖南乡,越往旁边去土质接近沙漠土,更不用提旁边还是一大片沙漠,倒是为了防风治沙,兖南乡东北方向的防风林肯定要往外扩许多,这又是一笔不菲的支出。若移新址,只需在兖南乡建造防风林,较之沙漠土,树木容易存活,能省不少事情。” 顾兆年在解说时,偶尔会夹杂几个从未听过的词汇。 夏宁听得不解,但根据前后意思也能明白个大概。 他说的这些,无非仍是围绕在‘财力’说的。 她点了点头,“顾先生言之有理。” 顾兆年听她的口吻像是接受他提出的第一个方案,不免有些纳闷。 这位夏夫人什么时候主意这么容易就动摇了? 从这些日子接触来看,她可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顾兆年挑眉询问:“那依——” 夏宁与他同时开口,只是夏宁问的是傅崇,“傅将军对北方一带比我们熟悉些,换防时更是几次来往京城南境两地,请问傅将军,若是商队从茶州要去南境,其中最便捷的一条路就是走穿越兖南乡后一路往北去,是么?”看书喇 这个问题毋庸置疑。 若非如此,在兖南乡事发后,市面上的各色从西疆、东罗进来的货物都纷纷涨价了。 傅崇颔首,详细解释道:“往南境去的路非要说的也有三条可走,一条就是夫人所说的,另外两条都是绕过兖南乡,其中之一要翻山越岭走许多冤枉路,还有一条则是要横穿沙漠,兖南乡时最为方便安全的路线,”他语气缓缓,莫名有一个股令人心平气和的稳定,“即便如此,自从兖南乡出事后,那些商队宁愿走冤枉路,也不会走兖南乡这条路,一是因顾先生所担心的,商人信奉神佛,认为兖南乡怨气过重,而是兖南乡成了那副模样,沙尘暴较之更为频繁,即便是我们上次从南境前往京城走的这条路,也走的颇为艰辛,更不用提普通商队,于他们而言更是凶多吉少。” 夏宁虽然不信奉神佛。 但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也的确是她疏忽了这些问题。 只是…… 她却不愿妥协。 在她沉思细想时,屋子里一片安静。 雄先生与春花更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用手将算盘按得紧紧的,唯恐发出一丝动静,扰乱了夏夫人的思绪。 许久后,夏宁才抬起头。 不同于方才有些迷惘的眼神,此时此刻,她的眼中皆是明晰的坚定。 嗓音虽柔,却字字清晰,句句入耳,带着一股温柔的力量,“我不愿放弃兖南乡——这是的任性及自私,亦是我做这些事的初衷。于我而言,治沙是其次,我想做的不是建造第二个兖南乡、亦不是重建它,而是重振,我希望它能恢复往日的繁荣,人来人往,充斥着市侩铜臭却也生机勃勃,让人提及南境北方就能想到繁荣的兖南乡,只有这个目的达到了,我才能借着兖南乡收获名利、财富。”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她甚至能清楚、清晰的知道自己究竟要得到的是什么,并为此努力。 这份决心,亦是让在座的所有人,仿佛都见到了她全然陌生的一面——除了顾兆年。 春花更是眼神一动不动的望着她,眼中有憧憬、惊叹,也有震惊。 夏宁视线偏了偏,看了眼傅崇,“正如傅将军所言,兖南乡是前往南境最近的一条路,商人信奉神明畏惧兖南乡的过往,但商人这一头衔更注定了他们更重利,只要将兖南乡所能带来的利压过他们心中的敬畏,那个商队还会轻而易举的拒绝来兖南乡?” 傅崇眼中浮现一丝笑意。 这位夏夫人,当真是个商人。 从前听闻她小打小闹的开了一间铺子,后来去了江南也置办了两处生意。 原以为这是她身边有人在出谋划策,如今看来—— 若她没有这个野心魄力,即便身边有得用之人,亦不会行事如此果断。 傅崇是奉耶律肃之命来给她镇场的,她既然表明了态度,那自己岂有不助的道理? “先生意下如何?” 顾兆年抬手扶额,似乎对夏宁的陈词有些头疼,眉心紧锁着。 他本就眼下一片乌青,神情困顿,此时愈发显得疲累中夹杂着沧桑,长长叹息一声,问道:“你不后悔?” 夏宁勾唇,吐词清晰有力。 笑容却娇艳明媚:“绝不。” 这两字音落下后,顾兆年收回手,一改方才的愁眉苦脸。 瞬间连眉目都舒展了。 这一变脸之快,让几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兆年大手一挥,将桌上方才铺开的卷轴直接挥落地下,又起身另外取了一个卷轴来,在桌上唰的一下铺开。 气势十足。 双目不再气死沉沉,两指并着落在舆图上一条道路上。 这张舆图与方才的舆图大体方位、作画方式并无不同,只是上面多了一条道路连接到兖南乡不远处,兖南乡四周画了一片稀疏有致的防风林,地上还画着一块块的作物。 傅崇仔细查看,询问道:“因兖南乡只是一个小镇子,从茶州并没有修建前往兖南乡的官道,倒是兖南乡繁荣时修过土路,但也只修了兖南乡外的一两里地。” 顾兆年答道:“是,”他嘴角勾起,“这不是官道,而是夏夫人自掏腰包要修建的道路,这条路需一路与茶州外的官道接壤,路宽能容四五架马车并行,路边需种下植被,以防长期黄沙侵蚀,确保商队在走上这条夏夫人修建的路上,沙尘暴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太大的损失,甚至于十数年后,治沙效果可观,从茶州往兖南乡的一路上,可以不用戴着碍事的面巾!” 寥寥几语,他说的让人闭上眼就能想到那副光景。 “夏夫人做了决心,我们势必要将此事做到最好。用足够吸引人的条件,让商人们即便畏惧流言蜚语,也挡不住兖南乡能为他们带来便利的诱惑。”他的指尖在舆图上划过,重重敲击两下。 旁人皆被这些话震惊。 唯独夏宁听得津津有味,她忍不住拍手,一脸欣喜:“是了!从茶州前来兖南乡的路上若遇沙尘暴侵袭,轻则财失重则人亡,若能修建一条稍能遮挡风沙的道路,且还能直到兖南乡,如此便捷的路子,那些商队便是惧意也会来选择走兖南乡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愈发激动。 傅崇眼看着他们一拍即合,就等着拨银子开干时,忍不住干咳了一声。 两人这才停下来,一齐看向傅崇。 截然不同的容貌,一人模样平平,一人明艳娇媚,眼神却极为相似,燃着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劲。 傅崇被他们盯得有几分无奈,“夏夫人,顾先生,两位先冷静些,不说清理、重建兖南乡所要支出去的银子,修路、治沙要的银子更是天价啊。” 这是顾兆年最为疯狂、却也是于夏宁最有利的主意。 用脚指头一向就知道烧钱,所以他干脆就不想要话多少钱——反正也不用他出。 顾兆年用手摸了摸鼻子,转头看夏宁,一本正经问道:“夏夫人,您来答。” 第247章 还有谁不服?尽管站出来! 夏宁眉眼弯弯,笑的明艳动人,“自然来了茶州,我便没想过省银——” 雄先生立刻道:“夏夫人,如今咱们账上的银子可没有那么经花啊!” 一旁的春花连连颔首。 他们从京城出发前是兑了不少银子,但在江南苏州城亦是花钱如流水,后面还购入了一个园子,这就用掉了不少。 虽然夏宁名下的铺子、庄子不少,但可挡不住她这么个花法—— 重建兖南乡本就是个花钱的事情,夏夫人一心要做,他们也应当仔细管着账目,总不能让主子手中无银。 可才这么一会儿功夫,这重建兖南乡的事情还没定下来,怎么又多了一项修路的支出! 雄先生只觉得手中攥着的算盘珠子咯手又烫手。 罕见的眉间紧蹙,一副‘夫人您悠着些’的脸色。 夏宁向着雄先生安抚道:“如今怎么盘算银子定是远远不足的,但事情定了下来总是要做的,手上有多少就先按多少花,总不能向着之后要花多少银子就愁的不动手了是罢?”她眉目柔和,语气豁达,对雄先生并无什么苛责之意,见他不再劝自己省钱后,才扫了眼在座的几人,“既然没人说话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就先动起手来罢!” 她做事向来果断,定下注意后,已开始挑人分发事项,率先看向傅崇:“先要劳烦傅将军一事,不论是清理兖南乡,还是修路,都需要不少苦力。咱们初来乍到茶州,也不必将功夫花在招揽苦力这事上,请傅将军出面言明咱们的来意,茶州知州多少会卖您几分薄面,替咱们寻些杂役或苦力,有官府备案,也不怕会有那些个心术不正之徒,这事只得辛苦傅将军出面。” 傅崇拱手应下:“是。” 接着她沉吟一声又道:“至于工钱一事——我不大懂市面上杂役一日给多少文钱,这事让春花定罢,从她手上走。但若要支出大钱,必须要经过雄先生的同意。” 她一一吩咐。 自她手上有了些银子后,也不曾正经管过事。 从前院子的事情都推给嬷嬷去管,接着又扶持了荷心起来,后来离了京城到了苏州城里,园子里的事情她又交给春花去管。 旁人瞅着只会觉得她知人善用。 可此时听她一件件事情吩咐下去,思绪颇为清晰。 但她终究没管过什么大事,有些地方听着多少有些不对。 雄先生与傅崇等人亦不曾理过这些事情,虽然前些日子临时抱佛脚看了不少相关书籍,听夏宁吩咐的口吻也似模似样,自然也不会质疑,一件件应下。 甚至还在心中感慨—— 这位夫人当真胆大也心细。 顾兆年却听不下去了。 忍了又忍,内心的天平逐渐倾斜。 这事本来就是他起的头,自然要做的详尽周全,敷衍讲究从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顾兆年清了清嗓子,夏宁也就听了下来,耐心听他说道:“如夏夫人之言先找人是正确的,只是这些招募来的人力如何安排,是先清理兖南乡还是修路,这些先不急着落实,等我将今后所有的施工计——安排详细列出来,到时就按着安排走。除了人手,还有木料植被等物,这些东西最好也要定从哪几家铺子进……” 他滔滔不绝,说的分外详细。 有许多说法更是夏宁从未听过的,但听着又极有道理,听到后面,夏宁更是提笔一件件记下。 待他说完后,雄先生主动请缨:“请夫人拨给老夫一个侍卫,采买木材、植被等事老夫愿去找铺子详谈!” 雄先生虽已然有了些年纪。 在听了顾兆年与夏宁的这几番话后,已知事情铁板钉钉,主子决定要做,他也没有后撤的道理,那就拿出看家本事来! 岂能给主子拖后腿的理儿! 雄先生掌管账房总账,植被木材等更是支出大项。 他愿意领下这项差事,夏宁自然陡然觉得轻松不少。 感激的向雄先生颔首后,她又想起一事来,“兖南乡与茶州来往不便,负责清理建造兖南乡的人定会住在那儿,居住的条件艰苦些,另外还有一日三餐需要提供——”夏宁眼神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最后落到春花脸上,笑着道:“我拨一个侍卫给你,姑娘家到底心细些,你在茶州寻个肯吃苦能干,唔……性子最好彪悍些的妇人,愿意去兖南乡那边当个厨娘,不必会做那些精致佳肴,管饱能吃的大锅饭就成,若能寻个识的几个字的最好,月钱开的高些也使得。” 说完这些后,夏宁忽然站起身来。 双手端茶,看着座下众人,诚恳道:“今后兖南乡之事也好、修路一事也罢都要仰仗诸位协力相助,今日我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待到兖南乡落成那一日,咱们再喝他个痛快不醉不归!” 话音落下,她仰头一饮而尽。 一盏茶,喝的飒爽利落。 如此真诚以待的主子,怎让人不心生追随之意? 几人也纷纷站起身,拱手回应她的:“定不辜负夫人之托!” 甚至连身在其中的春花,也褪去了最初的胆怯与不安,面庞上的神采奕奕。 她原只是兖南乡中极其普通的一个女子,备受爹娘宠爱,即便成婚后,因着性子的缘故,爹娘也不曾因她嫁出去了有所疏远,反而愈发关心他们小夫妇。 夫君也是个疼爱她的。 之后…… 她虽经历了生不如死的难事,更做了一回蠢事险些酿下大错。 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算了,可在照顾圆哥儿的日子里,在夏先生身边的日子里,她才逐渐明白自己并非无能无用之人—— 而现在,她还能为兖南乡重建出力。 原本阴霾笼罩的未来,在不知不觉已经被拨开。 再次抬眸看去,她的未来早已一片明朗。 - 之后的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 有一位从江南来的夫人要重建兖南乡、修路的传闻仅用了几日,就传遍了茶州城的大街小巷。 茶州本不富裕。 自如其名,每年靠着春季一茬的茶季赚钱。 但茶州之大,又有多少人能有一亩茶田? 做旁的营生的人也有,安稳种田管一家老小饿不死的则占了大多数。 除了茶商些许茶农,大多人都过得也都紧紧巴巴。 如今忽然有一位贵人为了重建兖南乡,又要修路的,这些自然要大量人手,且这位贵人还是颇有些许来头的,竟然知州发了告示出来—— 家中贫困者可出两名壮丁报名,若去兖南乡者,管吃管住还发工钱。 这告示一出来,报名的人险些挤破了衙门。 谁都想挣些银子贴补家里。 也托这个福,再加上有顾兆年的安排,每日的进度有条不紊进行着。 修路是当务之急,进度更是喜人。 原本修路要用的是用土砸实的夯土,期间还要混入熟土与米浆,可以防虫防草生长令夯土松散,但这一块土质本就不行,再加上他们修通往兖南乡的路只为前几年方便商队同行,等到道路两旁的植被树木长起来,挡住风沙,商队自然而然愿意直接去兖南乡。 商队走的多了,路也自然而然出来了。 夏宁有意遮掩自己的身份,只让大家统一称呼她为夏夫人,却并不阻拦他们对自己身份的猜测。看书喇 有些猜测的实在离谱,有人故意到她面前说道,她也只是莞尔一笑,并不理会,倒是让她多了个平易近人的好名声。 有称赞她的,自然也有诋毁她的。 “夏夫人”一介女流,整日抛头露面,再加上容貌实在出挑,更是招来些不怀好意的揣测。 有些难听的话传到顾兆年耳中,连他也听不下去,撂下纸笔和人打了一架—— 自然输了。 输的鼻青脸肿。 夏宁听到后当即赶去,当着人的面慢条斯理动作极其优雅的用襻膊将袖子束起,不借用任何棍棒,把人也打了个鼻青脸肿。 他们雇佣的壮丁不再少数。 方才闹事时已有不少壮丁围观看热闹,夏宁现身后围观的人更多了。 收拾完人后,夏宁视线冷冷扫过在场围观的所有人,红唇轻启,面色肃冷:“今日在场所有围观者扣除半日工钱——” 当场就有人不服叫嚣起来。 夏宁身边的侍卫眼看就要出手收拾,被她拦住。 在众人以为她不愿意借助蛮力镇压这些人时,夏宁的举动却让他们齐齐震惊! 她随手抽出侍卫手中长剑,身影快如雷闪已至那人面前,锋利的剑尖几乎贴在他的额头! 长剑寒气逼人。 眼前夏夫人的眼神与气势却更惊人。 这是真杀过人的眼神! “满嘴喷粪的东西,还想要命的话立刻给我滚出去!” 此人当场就被吓得尿湿了裤裆。 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 样子极其狼狈,在场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却无一人敢笑出声来。 夏宁再次启唇:“还有谁不服?尽管站出来!” 她毫不遮掩自己的野蛮与霸气。 在一片鸦雀无声之中,她才勾了勾唇角,语气仍旧犀利:“今后谁再敢污蔑东家、同我的人出手,有一个我亲自收拾一人!” 撂下狠话话,夏宁转身离开。 这一场闹事,但是让夏宁的名声传播的更远了。 从前只是好奇她身份,这一日后,倒是多了几分敬畏。 欺软怕硬是人的本性。 她的脾性与身手,恰好说明她身份了得,倒是让传言不敢再随便揣测她的出身。 除此之外,还生出另一种言论。 第248章 接婶娘们回家 先前传言更夸张的也不是没有,却不见夏夫人出面过,这次打了那位顾先生,夏夫人竟然亲自动手了。看书溂 可见两人关系不一般呐! 夏夫人可不就是冲冠一怒为蓝颜。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当日,夏宁让人把顾兆年接了回去,看着春花给他上药。 疼的他哎哟哎哟直叫唤。 春花只得放轻手上的动作,愈发小心翼翼。 夏宁抱着胳膊靠在一边看着,无奈道:“顾先生,打不过您还跑不过么?就算是跑不过,你骑马总不可能还逃不了罢?也不至于被欺负成这幅模样。” 顾兆年哼哼唧唧的说了句。 口齿模糊不清。 夏宁凑近了些,又问了一遍:“您方才说了什么?” 顾兆年索性将春花推开,自己夺过药酒往脸上抹着,“我说,是我先动手打他的!岂能有打不过还跑的道理?” 夏宁掩唇,诧异道:“您先动的手?” 他一昂下颚:“是!” 夏宁颔首,“也成。下回记得找个——唔……弱——” 她小心看着顾兆年的脸色,男人大多心高气傲,且这位还是夏宁如今最重用的先生,自然得哄着些,见他哼唧了声,连忙改口:“下回我也拨个侍卫给您,看谁还敢欺负咱们的顾先生。” 顾兆年这才哼了声。 夏宁与春花相视一笑。 修路进展喜人,兖南乡的重建也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清理兖南乡与建造防护林同时进行。 好在兖南乡的土质不错,树木的品种也是由顾兆年挑选的容易存活耐旱的,且为了提高顾先生所说的成活率,防护林往内移了些距离,如今的兖南乡较之从前小上了一圈。 清理时挖出来的白骨,则是都掩埋在兖南乡的西北角落,造了一个混葬的坟茔,上面竖起了一个无字碑,也算是她为亡人能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春色卸下枝头,暑气袭来,秋意悄然而至。 在兖南乡的第一场大雪落下来之前,从茶州至兖南乡一里地外的土路已小有规模,道路两旁耐旱的矮树种植完毕。 兖南乡四周的防护林也基本种植完成。 内里的镇子尚未开始重建,仅有几处壮丁居住的简陋屋舍。 光是这些,几乎花光了夏宁手上所有收来的银子。 第一场大雪落下来后,大部分人手都被放了回去。 眼看着新年将至,自从开始动工以来,这些人连农忙时节都不曾归家,且天寒地冻也不易动工,夏宁的银子已经用完,就等着从京城送来下一个月的账册与银子应急,还不如干脆放他们回去。 仅留了五六人下来,北方冬季风大雪密,每日需巡查两遍防护林。 每五日巡一遍新修的道路。 为了迎接新年,留下来的厨娘及顾兆年等人开始备年货,年货自然得去茶州采买。 厨娘、留守的村民、顾兆年及傅崇凑在一起商量,由谁去拿着单子向春花要银子。 最后定下由傅崇去。 傅崇去寻春花时,夏宁恰好捏着一封书信也来寻她,晚到了一步,瞧见春花拿着单子细细盘问,傅崇虽性子平易近人,但到底是不管生计,有些东西实在答不上来有什么作用,都被春花一笔笔划去后,才交还给傅崇。 傅崇扫了眼单子,失笑:“竟不想还会过上如此拮据的一日。” 春花脸颊微红,捏着笔杆子:“还请将军见谅,账上实在没多少银子了……” 傅崇把单子叠起收入袖中,敛袖微微一笑,“倒是辛苦姑娘了。” 她连连摇头,“娘子信任才将这些账目交给我打理,只望不负娘子所托。” “我今日就要动身前往茶州,姑娘有什么要买的,可一并写给我去采买。” 春花想了想,刚想说没有,却又改口道:“前些日子将军来信说会带着圆哥儿一齐来兖南乡,少不得得买些炭火、暖床的脚炉、酒等……” 东西越想越多,她都开始掰着手指一一细数。 最后连双手都不够她数。 傅崇眼中显出笑意,“不急,我一个时辰后才动身,姑娘写了单子我来取。” 春花好不容易淡下去的脸颊又红了起来。 她抿着嘴唇,福身谢礼,“多谢傅将军。” 夏宁在外看着,两人低声交谈,言语间听着都是客客气气的,但看着却显得随意亲近不少。 春花送傅崇出来时,才看见站在门外的夏宁,显然是吓了一跳:“娘子?外头还在下雪,您怎么不进来?” 外头下着雪,夏宁一路走来,穿着斗篷戴着兜帽,落在斗篷上的雪还未完全化掉,她摘下兜帽,笑吟吟的看着春花:“我也才来,看你们在说正事也不便进去打扰,”她视线略偏了偏,“方才我来时,看见雄先生正在寻傅将军。” 傅崇道:“多谢夫人,我这就去。” 说完后,又向春花略一颔首,“晚些我再来拿单子。” 夏宁的视线在两人间悄然徘徊,春花敏感,被夏宁的眼神瞧得脸颊通红,垂着脑袋支支吾吾道:“劳烦将军了。” 在傅崇离开后,夏宁脸上的笑意愈发明目张胆。 惹得春花跺脚嗔她:“哎呀!娘子!” 夏宁莞尔一笑,当真不再逗她。 两人一同进屋里去,这间屋子是临时搭建的,但里头的书架、书桌等却一应俱全,桌上有条不紊地落着厚厚的账册,各个账目的分门别类摞起,背后的书架上也放了各色账册。 她在兖南乡自有自己住的屋舍,平时有事也是春花等人来寻她的多。 这儿她也是第二次来。 夏宁扫了一圈,摩挲着下颚,“不错不错,愈发有模有样了。” 春花同她撒娇,嗓音里带着小姑娘家的娇俏,“娘子还笑话人家!” 夏宁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笑着昂头看她:“哪里是笑话你,这可是夸你做的极好,你若不喜欢听,下回我不夸了,你可别偷偷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那奴婢就——”她轻巧的福了福身,“多谢娘子夸赞。” 夏宁招手让她坐下说话,语气和蔼着:“雄先生说还有几笔银子没结清,账上又没多少银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总账由雄先生顶着,奴婢这边倒是还好。只是总算是明白了雄先生说的,每日一睁眼各处都要花钱,就有人来要钱,看着账目上所剩无几的银子,只恨不能一文掰成两半儿去花。”说起这些事,春花早不同于从前的怯弱不敢言。 眼神亦是亮晶晶的。 夏宁忍不住伸手摸了下她的脑袋,“做的不错。” 前一瞬还说的头头是道的春花,不禁有了几分羞涩,“奴婢……起初也觉得这些事杂乱繁琐……但做顺了后觉得很有意思……” “那便继续做下去,兖南乡再逐渐重建,兖南乡长大的春花也在成长,我想……” 夏宁顿了顿,嗓音变得温柔,“曾经的兖南乡村民、你的父母亲人,也会为春花长大了感到欣慰。” 春花的鼻尖发酸,眼眶忍不住发红。 用力吸了吸鼻子,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记得,娘子不喜欢她们动不动就掉眼泪哭哭戚戚,虽然娘子如此温柔,见她们哭了也会柔声哄着。 “是!” 她眼眶含泪,笑的璀璨生辉。 待春花的情绪平静后,才问道:“娘子今日来寻奴婢,是有什么事么?”看书喇 夏宁轻咳一声,“我要支三百两银子。” 春花下意识的应了声,随即反应过来,诧异道:“三百两?娘子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还不等夏宁回答,春花径自摇头回绝:“这数目实在太大,得去找雄先生才能支。” 夏宁却道:“这银子只能从你这儿出。” 春花不解:“为何?” 夏宁才将手中的信件递给她,春花先是不解的接过后展开粗略看了起来,在看完第一行后,她的表情才有了变化,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夏宁:“娘子!这是真的么?婶娘们当真要回来——回来兖南乡……?” 声音已有哽咽声。 “重建兖南乡的消息也传到了南境,几位婶娘听到消息后,猜不准‘夏夫人’是否就是我,只能迂回寻人,辗转了近一个多月才交到了我的手上。” 才一会儿功夫,春花的眼泪已止不住潸潸落下。 “娘子要支银子、也、也是为了婶娘们……?” “年后三四月份恰好商队开始走动,自会有南境或北方的商队途径兖南乡,眼下兖南乡屋舍的重建尚未开始,但顾先生那儿已经有了详细的舆图,出了正月人手回来,率先会修建客栈、米粮铺子等必备屋舍,所有铺子都需要从我手上盘下,我要支的三百两银子就是给婶娘们租铺子、购置货物的本钱。” “娘子……娘子……”春花哭着,呜咽着根本说不清楚话,她撑着站起身,向着夏宁直接跪了下来,重重的磕头,泪水满腮,“多谢……娘子……多谢……” 这一次,夏宁没有搀扶她。 而是等她磕完头后,才蹲下身,抽出帕子,擦干她的眼泪:“拿上银子,去接婶娘们回家罢。” 春花又哭又笑着,重重的应了一声:好! 因支出了这一笔银子,过年用来采买应急的银子也没了,夏宁也想让大家吃肉喝酒过个好年,将自己的几样首饰当了,这才凑出了一小笔银子。 傅崇得知春花要去南境的事,将采买的事情转交了顾兆年与雄先生,他则带着春花去南境,春花虽想婉拒,但心中渴望见到婶娘的心情战胜了内疚之意,跟着傅崇一同去南境接人,为了不令春花内疚,傅崇说他恰好也要去南境巡视。 兖南乡又走了两人,却冷清了不少。 夏宁坐在窗口,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望着被大雪覆盖的防护林。 窗子外的冷风拍打在脸上,她却不舍得合上。 这些大雪,终将化为雪水,渗入地下。 等到来年春天,兖南乡的防护林也好,道路两旁的植被也好,定能焕发生机。 这一场瑞雪,如何不令她高兴。 毕竟—— 都是花了银子堆出来的! 钱啊,银子啊…… 京城的账册什么时候才能送到…… 夏宁头一次为银子发愁,盯着盯着,却瞧见白皑皑大雪之中,隐约见一辆马车驶来,她立刻翻窗出了屋子,向着马车跑去! 马车急急停下,车夫纵身一跃,抬起脸,大氅下的面庞已被冰雪冻的一片冷色,双唇紧抿,可他的眼神如此温柔。 第249章 想见她罢了 耶律肃翻身下马,大氅的积雪淅淅索索的,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 大雪之中,两人无声对望。 在耶律肃想要展臂将她拥入怀中之前,夏宁先一步投入他的怀中—— 一如多年前在京郊小院中时。 她也会这般撒娇环抱。 耶律肃心中喟叹,暖意悄然涌动。 他抖开大氅,将为着斗篷的女子裹起,挡住落在她身上冰冷的雪花,垂下视线,便撞上了她笑吟吟的视线,姣好的杏眸中皆是欢喜之色。 她昂着头,眼梢的喜色溢出:“您怎么来了?不是要等宫宴后才会从京城出发么?” 耶律肃如今贵为辅国公。 少年皇帝更是依赖信任他,论规矩、情分,他都得参加大年三十那日的宫宴才是。 可此时却出现在了夏宁的面前。 耶律肃抬手拂去她发髻上的雪花,嗓音温和,“给你来送银子。” 夏宁眯起眼梢,笑的愈发灿烂,脚尖踮起。 两人的唇凑的极进,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娇媚,“当真?” 自然不是真的。 从京城至兖南乡,长途跋涉,甚至连宫宴都推了,不过为了一句,想见她罢了。 双唇轻轻触碰。 自然的,不受控制的。 短暂的触碰。 耶律肃的双唇在风雪之中,早已冰冷,可她的依旧柔软温暖,在严寒之下,愈发想让人夺取占有—— 他却微微往后仰了仰。 克制的双唇才分开,“外面雪大,进去再说。”看书溂 她被他细致的裹在身前,汲取着他的体温,风雪也被他的身躯、他身后的马车挡住了,却不依他的话,难得使了些小性子,双手环住他的腰间,略偏了头往后看了眼,发现几个人头齐齐躲进了屋子里。 她回眸,略歪了脑袋,笑意清浅的看他。 那股子因人纵容宠爱而生出的娇纵,在她眼梢跃然灵动。 教人看的爱不释手。 耶律肃叹了口气,成团的白色雾气萦绕不散,他又贴了下她柔软的唇,压着低柔的嗓音哄道:“你身上衣裳穿得单薄容易染上风寒,听话。” 他对她的温柔,愈发没有限度。 不见时,想念之意不甚。 如今见面后,触及他的温柔,心中柔软如春日拂过花间的春风,温暖的令人眼眶湿润。 她收回手,偏了些许视线,嘴角翘起,“今儿个就依您罢。” 在她后退两步,从他的怀中退出,似笑非笑的瞅他。 漫天白雪,也不及她眼中眸色的惊艳。 “多谢阿宁手下留情。” 含笑的声音落下,他已解下身上的大氅罩在她的身上,带着他温暖的体温一并将她包裹住。 夏宁愣了须臾。 “走罢。” 面前的男人牵起马车,另一只手的手掌朝她平展着。 她才把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一齐漫步在皑皑白雪之中。 与那年在难民营的雪天不同,他的手常年握刀骑马,掌心粗粝硌人,指骨节处都生出磨人的老茧。 此时,她的手心里也已生出了薄茧。 早已不如当年柔软。 如今的兖南乡一片空旷,仅有入口处一一排排简陋的屋舍。 倒是马厩看起来比屋舍搭建的更用心些。 耶律肃取下马背上套着的车架,又捡了干草放在马槽里。 夏宁便掀开帘子,想看看陆圆睡得有多沉,他们在外头说了这么久的话竟然都没醒来,一掀开帘子,里头仅有些箱笼包裹,哪里有圆哥儿的身影。 “圆哥儿怎没来?” 耶律肃给马盖上挡风的油纸,又把马厩四面的挡板竖起,马厩里顿时昏暗了下来。 做完这些后,耶律肃答她:“陆圆在出发前患了风寒,不宜舟车劳顿,被我留在了京城,请楚李两家时常过府照看一二,还有嬷嬷等人仔细照顾,不必担心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马车一件件搬出箱笼。 夏宁站在一旁,想要上前帮忙,也被他制止了。 她索性闲着,听见园哥儿患了风寒,难免有些担心,“您离京已有些日子了,园哥儿咳好些了?” “暗卫传来口信,已全好了。”他搬下所有箱笼后,又下了马车,抱起一个半臂长宽的檀木箱子,“走罢。” 夏宁看了眼地上的,“剩下的不搬了?” 耶律肃摸她的脑袋:“我稍后再来。” 两人一起回屋。 外面的风雪愈发大了,合上门后,从门缝中溜进来的风声呼呼作响。 再加上屋子里昏暗,愈发显得环境苛刻。 夏宁熟门熟路的点燃油灯。 屋中有些漏风,细小的火苗摇曳着,仿若下一瞬就会熄灭。 夏宁仍惦记着圆哥儿的事情,也因屋子里光线晦涩,在给他倒热茶时,甚至不曾察觉到他四处打量的眼神逐渐有异。 “好全后也需仔细将养些日子,圆哥儿那么大的孩子本就还没立住,功课也好,练武也好,都得悠着些才是。” 她说的缓缓,眉间还有隐隐忧色。 这是从前的夏宁不曾有过的情绪。 耶律肃收回视线,耐心问道:“最近出了什么事么?” 夏宁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双手拢着茶盏,眉睫微垂,嘴角无力勾了下,“从前见了那么多人死去也不曾这般,来了北方这么些日子,总能听见小儿养不住的噩耗,有些都是一场风寒一场发热就去了,自我养了圆哥儿些日子,听到这些噩耗总有些不忍心。如今听您说圆哥儿也染了风寒,他也认你我为爹娘,我们却一个人都不在他身边……” 她总以为自己足够冷血、铁石心肠。 可到头才发现,能令她一件件心软的事情,愈发多了。 耶律肃看着她垂下的眉眼,宽慰道:“反之想来,陆圆即便随我来了兖南乡地处偏僻,四周连个镇子也没有,更没有什么玩伴,冰天雪地的也出不了门,来这儿也就新鲜一两日,之后定是日日无趣,看着也怪可怜,还不如在京城中热闹。” 夏宁下压的嘴角动了动。 耶律肃拉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扯起,坐在怀中,拥着道:“你若实在想他,等天气暖和了再将他接来住下,到时再替他挑一匹小马驹,可一起骑马外出游玩。” 她才笑了,应道:“好。” 彼此拥着,亲昵了会儿后。 耶律肃倏然停下,视线看向门口的位置。 夏宁靠在他胸前,扬眸询问,门外并无脚步声靠近,只有风声罢了。 耶律肃的手掌在她后背轻轻按下已作无声的安抚,视线再度扫了眼这间简陋的屋子,甚至连一面遮挡的屏风也没有,寒风沿着缝隙吹入屋中,一张方桌四张圆凳,离门口才三四步距离。 床榻靠墙放置,看着大小,睡两人都显得局促。 也只有床上厚实的被褥看着讲究些。 除此之外,屋子里连个暖炉也没有。 方才见她连暖手用只用盏中的热茶。 比这更差的屋子他也不是没住过,只是见夏宁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多少有些心疼,他揽着她的身子,将她抱得更紧些,并不继续缠绵亲吻,“等雪停后,随我去一趟茶州。” 夏宁窝在他的怀里,懒散着应了声好。 他的怀抱结实有力又暖和,暖的人昏昏欲睡。 夏宁才有些睡意,就察觉到男人的手在她身上游移,她痒的躲了几下,本以为星火重燃,她才攒起来的睡意散去,兴致又起来时,却听见耶律肃道:“像是瘦了些?” 夏宁抿着嘴,眼神微妙的瞪了他一眼。 也学着他的动作,将他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一脸认真道:“您也像是瘦了?” 耶律肃本意是怜惜她。 这会儿被夏宁逗得苦笑不得,只得将她的手摁住,“稍后我还要见傅崇。” 夏宁轻笑一声,伏倒在他的胸前,眼梢扬起着。 耶律肃捏了下她的脸颊:“阿宁在笑什么?” 夏宁的手指在他胸前拨弄着盘扣,“傅崇早两日前就同春花去南境接人去了,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怕是回不来兖南乡。” 耶律肃有些意外:“傅崇同你那丫鬟?”短短一瞬,他已明白了过来,“傅家主母眼光极高,你那丫鬟出身终究低些,还许过人,要坐正室之位怕是不易。” 夏宁收手,视线直勾勾的瞧他:“是又如何?从前春花胆小怯弱,正室之位是有些艰难,但如今的春花在努力成长,若傅崇因这些原因给不得她正室之位,只能说明,此人并非良配——至少,比不过为保护春花而死的那位亡夫。” 她神态认真,不似玩笑。 耶律肃算是知道夏宁有多护那些个丫鬟,说是丫鬟,她疼起人来,外边人看了说是姊妹也不为过,他在宫中长大,何曾见过如此没规矩的主仆。 “好,”他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一路下滑,轻轻按在腰窝处,沉声道:“真到了那一日,我们一并在将军府中给她送嫁,可好?” 最后二字,几近低哄。 从将军府中出嫁,与她与耶律肃一同给春花送嫁,这是截然不同的抬举。 夏宁掀眉,“你说真的?” 耶律肃见她笑了,眸色也不自觉的跟着温柔起来:“千真万确。” 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凑上去用力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才要分开,腰窝处的手掌用力摁住,另一只手抵在她的后背,压着她不许撤离。 第250章 这人,愈发会讨好她了…… 傅崇不在兖南乡,耶律肃自然也不必去见他。 气氛暧昧,眼神焦灼,气息紊乱。 粗略算一算,他们分别近十个月。 分开如此之久,不可能不想念彼此—— 不知谁的气息纠缠上了对方的呼吸,吻上后,双唇触碰便再也分不开,深深浅浅,来回试探索取。 从圆凳上,再到床上。 帐子垂落,挡住屋子里摇曳的烛火。 衣衫一件件从帐子里褪落,简陋的床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屋子里漏风,夏宁的肌肤微凉,男人很快覆上,炙热的胸膛暖着她,呼吸与眼神一同沉沦,迷恋着柔软充血的红唇,啄吻着她的耳垂。 夏宁有些怕痒,轻笑着闪躲,耳垂微红。 眼眸含水,愈发艳丽动人。 耶律肃的眸色渐沉渐暗,似有翻滚灼热的欲火藏在那一片暗色之下,只等着一根引线,就能将他的理智轻易颠覆。 她娇媚妖娆,见他只是看着自己。 胳膊挂在他的脖子上,昂着下颚,媚色悄然,“您,不来?” 尾音咬着婉转的调子。 她爱看耶律肃这幅模样,明明早已欲火缠身,恨不得巫山云雨不歇,可偏他在当前还克制着,拉着她的胳膊,粗粝的掌心摩挲她凉丝丝的肌肤,嗓音暗哑的一塌糊涂:“别放外头,冷。” 甚至还在关心她。 夏宁眼眸略一转,手指沿着他的胸膛一路向下。 在触碰到之前,被他一只手轻而易举捏住,他伏下些身,声音烫的灼人:“别胡闹。” 她撅了撅唇,方要说时,他的头低下,含住。 挑逗、取悦。 夏宁的杏眸微微一颤,水色几乎要漾出来,双唇微微张启,难以压抑的喘息声从唇边溢出,脸颊泛红。 他松开,也不曾忘记另一侧。 这人…… 愈发会讨好人了。 随着湿濡的唇继续往下,眸子睁大后,又像是经不住似的眯起,脸颊酡红似晚霞,嗓音无力:“不要……” 她亦是素了许久,身子禁不住如此讨好。 轻喘一气后,无力抓着身下被褥的手胡乱摆动着,像是难以抑制、又像是招架不住了,最后抱着他的脖颈,喘息声中已有浅浅哭声。 “耶律肃……”她含着哭音,这会儿娇的惹人爱怜,“你欺负……人……” 他起身。 见身下的女子眼梢红成一片,明明落了泪,可模样比任何时候都媚。 耶律肃的手指轻柔的逝去她眼梢的泪痕,又低头吻她的眼梢,低声哄道:“下次不敢了……” 她偏头,不愿让他的唇落下。 眉间轻蹙着。 男人察觉到她眉间的情绪,轻笑一声,笑声沉沉,吻顺势落在她的耳廓。 纠缠才方开始。 食髓知味。 满帐情欲涌动,男女之事,在言,在行。 云雨浅浅。 是估计着彼此,并未太过放肆。 毕竟身下的床板过于简陋,吱呀声深深浅浅,没一刻停过,到了后来,夏宁甚至被这吱吱呀呀的声音勾去了心思,忍不住笑了出来。 心思自然也就淡了下去。 她被人拥在胸前,肌肤紧贴,密不透风的。 虽屋子里的漏风,可被褥下的身子交叠处却生出一层层薄汗。 本以为她习惯了独眠,两人相拥多少会有些不自在,却不曾想到毫无不适,困倦自然而然就涌了上来。 身后的呼吸声,成了最令人心安、催眠的声响。 在她眼睑合上的瞬间,屋外远远出来马蹄声,混在疾风声中,逐渐靠近。 夏宁松弛下的眼皮立刻掀起,撑着胳膊就打算起身时,却被耶律肃压住,他掖了掖从她肩上滑落的被褥,视线垂下,安抚道:“我去看。” 她躺下,望着他起身,拎起衣衫一件件穿上的背影。 动作利落。 莫名的,夏宁的嘴角翘了翘,心中微暖,仿佛是被人仔细护着。 独自重建兖南乡这些时日之中,她遇到过大大小小的事情,好的坏的也有令人伤心的,身边虽有许多可信之人,但他们都称她一声‘夫人’‘娘子’—— 她必须要站在他们面前。 可也有些时候,她也会感到一丝疲乏。 现在,有人能稍稍护在她的身前,知冷知暖……原来是这般感受。 她拉高了被褥,挡住自己愈发翘起的嘴角。 耶律肃转头,恰好看见她这一动作,他好不容易才冷下眸色又暖了起来,两步走到床边,屈起手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捏了捏:“笑什么。” 她的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眼眸弯着,恰似一轮皎洁的新月,语气轻松:“笑您,辛苦。” 还带了分不曾多见的促狭。 耶律肃眼中的暖色变为无奈,“好好躺着,我去去就来。” 她抬起头,飞快的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又好好的缩回被子里,露出手掌朝外挥了挥,“快去快去~” 屋子里气氛恰好。 而屋外风大雪密。 在风雪之中,一匹黑色马出现在当值的侍卫视线之中。 侍卫从一旁避风的屋子里跑出来,待他看清来人是谁后,诧异道:“魏姑娘?你怎么来了?” 两人隔得有些远。 风声又大,雪花冷冷拍打的在他的脸颊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魏娣伏在马上,在侍卫出声后,她才马上翻身下来——与其说是翻身下马,还不如说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幸好地上的积雪已有厚厚一层,摔不疼人。 侍卫急忙跑近查看,“魏姑娘?!” 魏娣从雪地中抬起头,颧骨上、嘴角上都有青紫的伤痕。 她双手抓着侍卫的胳膊,大声求助道:“我师傅被地痞给缠上了!求你带我去见娘子!让娘子救救我师傅罢!”看书溂 侍卫愣了下,“谢大夫?谢大夫在茶州出什么事了?你先同我说说看。”他伸手把魏娣从雪地里扶起来,脸色有些为难道:“将军同夫人才进屋不久,我等不敢随意打扰——” 还有句话他不敢直接说。 他们耳力过人的,哪能听不粗屋子里传来一两声响动。 这会儿去叫门,换谁都没这个胆子啊! 魏娣的嘴唇冻的发紫,定定看了眼侍卫,用胳膊摸了把脸,也不打算继续为难侍卫,越过他往夏宁的屋子跑去,“傅将军不会怪罪的——” 她跑的急,一头就冲了过去。 速度快到侍卫听清楚她的话想要阻止,也已经晚了。 夏宁刚才上台阶,紧闭的房门就从内被拉开了。 一席玄色银云底纹出现在魏娣的眼中,气势与她所认识的傅崇截然不同,魏娣来不及细想,“娘子救——”呼救声才喊三个字,她也终于看清楚眼前之人。 她猛一下呆住。 眼前之人眼神凌厉骇人。 只一眼扫来,就已压得人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连话也说不利索,“将、将军……” 心中止不住大骂怎么不早和她说耶律将军啊!吓死她了!!! 耶律肃剑眉轻皱,视线落在她被雪染湿的匍匐的后背上,更对她的鲁莽感到厌恶,冷着声问道:“谢安出了什么事。” 魏娣的头抵在台阶之上,跪的反而心中安定了些,找回了几分心神,答道:“回、回将军,是有一孩童饥饿难耐偷入医馆误服了毒草,师傅没救下来,那孩童的父母是、是当地的无赖……反过来怪师傅害死了那孩子,我出来时他们已经把医馆砸了!还把师傅抓了,让、让我们……拿银子赎人……否则……否则就要了我师傅的命……” 说到最后,魏娣的语气气愤,却又止不住哽咽。 “我去……衙门……他们把我赶了出来……我没法子……只能跑来找娘子救人……” 耶律肃眸光一掠,正要开口,身后传来软底鞋子靠近的声音。 夏宁已穿上外衫,只是长发披散着,“那群人限期几日交银子救人?” 魏娣抬起头,在听到夏宁的声音后,她眼中的眼泪才滑落下来,像是找到了可信可靠之人,“十日……” 夏宁皱眉,上前一步,弯下腰背,微凉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下魏娣脸上的青紫,语气冷凝:“你脸上的伤怎么弄得?” 魏娣摇了摇头,“我没事,娘子——” 夏宁收回手,眼神冷着:“说。” 魏娣才答道:“他们来砸医馆是我没打过他们……” “很好。”夏宁忽然勾起一抹冷笑,“敢砸馆子还敢打我的人,待我去会会这群人。” 魏娣欲言又止,低下头,“娘子……” 耶律肃抱着胳膊在一旁听着,他还未表态,气息如此骇人,谁敢带娘子去? 夏宁看了眼魏娣的表情,哪里还能不明白? 心中无奈叹息一声。 换成平时,侍卫们早就跟着她一起去找人算账,这会儿耶律肃在,侍卫只敢站在一旁。 夏宁转身看向他,神情收敛了些,似乎又恢复了他所熟悉的一面,柔着声询问道:“您要陪我一同去救人么?” 男人沉冷的眸中划过一丝异色。 “我驾马车带你去。” 声音听着有些冷。 既然他开了口,侍卫立刻拱手下去备马,一道把魏娣也带走了。 夏宁想说马车速度慢,但看着他肃冷的脸色,话到嘴边转了圈,“那就辛苦您了。” 第251章 你家夫人能把他们身上所有毛都给你拔了 说完后,她还浅浅福身作礼。 耶律肃不免多瞧了她一眼,她来了北方后,性子愈发无拘无束,对手底下的人也是愈发护短了。 想来是在这边过得不错。 比起在京城那方天地之中,外头更适合她。 从前,他只认为,像她这般的女子,空有美貌,只适合被人精细的圈养起来,用锦衣玉食堆砌着供养。 耶律肃眉间生出一分柔色,“走罢。” 今日风大雪大,即便马车外的帘子是厚厚的棉帘,帘子垂下的两角都压住了,可缝隙里仍有呼呼的寒风混着雪花一齐往马车里灌。 冻的人直打哆嗦。 夏宁揣紧了些怀里的手炉,问一旁的魏娣道:“来砸馆子的那群人你都认识么?” 魏娣想也未想,果断摇了头,“那些都是当地的地痞子,整日里游手好闲,东讨一口吃的,西讹几文钱,臭名远扬,大家见着他们都恨不得绕着走。死去的那孩子实在可怜,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他那爹娘根本不管他,有时来医馆里,我便偷偷给他拿些吃的……” 说到这儿,魏娣语气顿了顿,手指头纠结着:“我知道这样不对……可看着那孩子就想起从前在魏家村时的日子,那时实在难捱。” 魏娣不说,夏宁也想到了。 正因曾经吃过苦受过难,她如今有了些许本事,自然也想尽自己的能力,照顾那些可怜的孩子。 夏宁亦是。 她并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不妨事,换成是我也会这般做。你继续说。” “一来二去,那孩子与我熟了,他只有饿的受不住了才会偷偷来讨要些吃的,那日我出门不在医院里,师傅又出诊去了,他估摸是偷偷溜进去误食了毒草,等到师傅回来时已经晚了……” 夏宁刚想再问,被一旁的人抢了先:“那你们医馆和他们有过什么矛盾?” 魏娣连连摇头:“不曾有过什么矛盾。我师傅虽嘴巴厉害些,但医者仁心,与那些地痞不曾有过什么接触,”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事来。 一旁的人还要追问,夏宁清了清嗓子打断他:“话说——”视线偏移,落在坐对面的顾兆年身上,只见他穿着臃肿厚实的袄子,双手插在袖笼中,背脊微岣嵝着,“顾先生您跟着一同来做什么?这……” 她欲言又止,笑了笑。 顾兆年品出这份笑里暗藏的意思,嘶了一声,直起身板,问道:“夏夫人你这是几个意思,啊?” 经过这大半年的磨合,两人关系不似师徒,更似友人。 夏宁敬佩顾兆年的本事,但对他也少了几分疏离的客气。 顾兆年骨子里更是没什么尊卑之分,与夏宁相处的也是颇为舒适。 两人时常斗嘴,也常常因各种琐事吵上一架——这些变化,都是从夏宁霸气护短之后。 夏宁双眸纯真的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顾先生多虑了。” 顾兆年盯了她两眼,心底不爽,“说,我肯定不生气。” 夏宁挑眉,“当真?” 顾兆年哼了声。 她眉眼弯弯,嘴角还带着清浅的笑意:“我的意思是,您一个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咱们这回去茶州免不了会有冲突争斗,却还要分出心思来护着先生,实在有些托人后腿。” 说完后,她还无辜的翘唇笑了笑。 对面的顾兆年气的脸色铁青,脸颊鼓起。 却—— 无言以对! “我!闲得慌!站远点!看热闹!绝不给你们添麻烦!成不?!” 夏宁笑的愈发无辜,“好呀。” 一来一去,一个笑脸吟吟,一个黑脸怒气,气氛却毫无剑拔弩张之感。 顾兆年暗示自己,他吃人嘴短,且他还是一男子,与一个女子计较些什么,大方些! ——毕竟,这是位身手极其厉害的女子。 顾兆年摩挲着下颚,冷不防问了句:“对了,当初修路时,傅崇不是用他的名号在茶州知州那儿刷过脸么?怎么当地衙门里会不认识你们的医馆?这会儿谢大夫都被抓了,衙门里的人还装死呢?这当真不知道医馆是这位夏夫人手下的营生?” 魏娣一时回答不上。 夏宁回道:“当初借用傅崇的将军头衔,是为了征召人手,加快修路的进度。可后来的事儿顾先生也知道了,今年茶州又是大旱,即便是农忙时节也无需多少人手回去茶州帮忙,故而人都留在了我们这儿继续干活,而‘夏夫人’修路、建造兖南乡的名声也愈发响亮,甚至还有一部分人在说,与其在茶州半死不活的住着,还不如早早投靠去兖南乡,跟着‘夏夫人’干一番事业。” “这倒是有所耳闻,可与医馆有什么干系?” 夏宁抱着手炉的手指扣紧了些,眼神暗下,“兖南乡虽离茶州那么远,实则隶属于茶州管辖之内,从前茶州与兖南乡不太对付,当年——”她吐了口浊气,“当年兖南乡反了,其中也不乏茶州的责任,这次调动人手,知州看在傅崇的面上没有为难,但重建兖南乡的批文却在茶州府那处卡了许久,傅崇出面也无用,最后惊动京城请辅国公出面,这才批过了。” “谢先生与魏娣二人,一老一少独自居住在茶州,我担心茶州会因此为难他们,就没让他们用我的名号,甚至连盘下医馆也是由谢先生出面的。” 顾兆年这才了然点头,“谨慎些也是好的,自古以来有些高官未必德高,反而心思狭隘的很,自己麾下若是出了个名声盖过自己的,心里怎么可能会轻易咽得下这口气?夏夫人这次去打算怎么做?” 夏宁未直接回他,反而问魏娣:“他们开口要多少银子?” 魏娣比了一个巴掌,咬着牙槽恨道:“五百两!” 顾兆年听后啧啧摇头。 夏宁的反应还算平静,语气冷静道,“听你方才说的话,那些地痞在孩子没出事之前根本不管他的死活,如今人没了,反而来表亲情,狮子大开口要这一笔银子,分明是来讹人的。”她沉吟一声,“而且这孩子溜进医馆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你不 在,先生也不在,他就那么刚好误服了毒草,你再仔细想想,与他们直接有无过节,又或是何时无意露了财让他们惦记上了?” 自出事后,魏娣便有些乱了方寸。 虽然谢安对她动辄打骂,但也是谢安愿意收留下她,愿意教她识字、教她医术,而她却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师傅,平日就只会惹他生气,日日都要被她气的用鸡毛掸子揍人。 除了担忧,更多的是内疚。 师傅都一把老骨头了,如果被那些地痞折磨了怎么办? 越想她越不能安心,只想着师傅若是出事了该怎么办? 可随着夏宁问她问的越发详细,魏娣竟然慢慢冷静下来,听夏夫人这么说来,似乎那孩子毒死的确有些蹊跷。 她拧着眉,一件件回想,想的脑仁都隐隐作痛:“师傅仁心,来医馆看病开方的穷困之人,师傅只会意思意思收几文钱,医馆里的进账也不多,就是攒下来的一些银子,每个月除了医馆里的开销,师傅也都给夫人送去了——” “咳咳咳——”顾兆年被自己个儿的口水呛了呛,一脸惊愕的看她:“你居然连老师傅的银子都好意思要?” 夏宁的眉梢狠狠抽了抽,压着语气:“先生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若不得耶律肃还在旁边一架马车上,她在后面同一个外男争执有些不太妥当,她早已不必如此克制。 顾兆年答得理直气壮:“兖南乡就那么些能去的地方,枯燥的都快把人憋疯了,我自然是出来透透气看看热闹啊。” 热闹?! 魏娣毫不留情的转头瞪他。 顾兆年反倒一副宽慰人的嘴脸,拍了拍魏娣的脑袋,“小姑娘别这么紧张,有你们家夏夫人在,那些地痞敢动你师傅一根毫毛,你家夫人能把他们身上所有的毛发都给你拔了!” 这几句话听似可笑。 但却不妨碍他说的都是事实。 若不是魏娣相信夏夫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她也不会放弃继续在官府找人,而跑去兖南乡搬救兵了。 只是语气诙谐,忍俊不禁。 魏娣紧绷了几日的心倏然就掉回了肚子里。 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 夏宁见她总算笑了,倒也没说顾兆年。 等魏娣的脸色松弛些后,夏宁放柔了声音,“他们给你十日的时间筹银子,再加上毒草一事未免太过巧合,很可能这件事就不是冲着谢先生去的,自然谢先生也会安全许多,你也不用如此担心,再仔细想想,这些日子医馆里可有过来什么可疑的人,或是可疑的事情?无论大小,一一说来。” 许是心情平稳了下来,魏娣才皱起眉回想,便立刻想到了一件事:“那些地痞之前的的确确来过医馆一趟,似乎来找什么人的,翻得医馆里一塌糊涂,师傅动了怒把他们赶了出去。 “找人?找谁?” 魏娣看了眼夏宁,泄气的摇了摇头:“他们没说清楚,但从他们的交谈听来,像是再找一位女子。” 第252章 她要的尊重、自由,他通通都给了 信息着实有些少,但也足够说明医馆误食事件并非偶然。 夏宁利落道:“等到茶州抓了人后再仔细盘问,既然对方有备而来,咱们也无需手下留情。” 魏娣连连点头。 顾兆年在一旁补了句:“别搞出人命官司就成。” 这位夏娘子的身手他可是见识过几回的,连他这个‘顾先生’被打了她都那般动怒,把人揍了个半死不活,听说最后足足养了两个月才能下床走动,还落下了一听见‘夏夫人’着名号就怕的尿裤子的怂劲。 此时不但绑架了‘谢先生’,还打了一个丫头。 啧啧啧。 顾兆年用脚指头想,都替那帮想不开的人摸一把汗。 夏宁在离开前,把揣在怀里的手炉塞给魏娣。 这小姑娘从茶州一路骑马赶去兖南乡,手指被冻的冰冷,在马车里坐了这么久,手还是冷冰冰的,脸色瞧着也仍冻的发青。 魏娣不愿接过来,还想推拒。 夏宁强硬着把东西塞进她的手中,“你跟着谢先生学了这么就医术也当知道,不能仗着年纪轻就如此亏待自己的身子,冬日寒气入骨最是伤人,若不好好调养落下了病根分外棘手,快拿着抱紧了,把自己个儿身子暖起来,在救出谢先生前,你可不能先倒下去,记住了么?” 便是训斥的声音也仍旧婉转悦耳。 她语气淡淡的,不曾透露出太多的关切之意。 只是这份轻描淡写、恰到好处的关心,愈发让人觉得难得。 魏娣抱紧了手炉,眼眶微红着,说了句:“多谢夏娘子。” 夏宁浅笑,算是应下了她这声谢。 从兖南乡赶往茶州,即便如今修了路,路要走了不少,但也要走上三四日。他们才驾了两架马车,夏宁自然不会一直呆在顾兆年这边。 说完话后,就去了耶律肃驾着的马车里。 赶了大半日路程,风雪倒是小了些。 夏宁在里头坐不住,掀开帘子,正要出去。 耶律肃单手持着马鞭,单手勒着缰绳,在外面的冷风之中,他的面容愈发寒冽,在察觉道夏宁掀开马车帘子,探出半个脑地啊,朝外看着。 见她身上衣裳穿的厚实,毛茸茸的大氅与兜帽将她裹紧了,只露出一张鹅蛋脸,他倒也不催着她进去避风。 见她在自己身后看的认真,问了句:“阿宁看什么?” 夏宁从马车里出来,也同耶律肃一般,坐在外面的车儿板子上。 耶律肃放满了些赶车的速度。 夏宁抬手,指了指道路两道栽种的植被。 种植的大多都是耐寒耐旱的植被,高矮都有,被鹅毛大雪盖了厚厚一层,枝丫都被压弯了深深的垂下。 “那些,还有那些——”她用手指划拉着指了下,随后侧过头来,杏眸中似有些许亮色,亮盈盈的望着人,“您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耶律肃腾出一只手来,在她戴着兜帽的顶上拍了拍,“阿宁果真厉害。” 语气含笑。 透着宠溺。 脸上的霜寒随着这份温度,一层层化开。 夏宁眼中亦生出笑意来,胳膊移动,又指着他们马车碾过路,“那这路呢?” 耶律肃口吻愈发亲近,几近哄道:“辛苦阿宁了。” 辛苦—— 这漫长的时日之中,何止‘辛苦’二字。 夏宁是个能吃苦的性子,亦不是个娇气的性格。 可这会儿听见他说‘辛苦’了,她心中微暖,也不愿回马车里避风取暖,反而挪了挪屁股,往耶律肃的身边靠近些。 两人分离近一年。 虽互通书信,但夏宁却不愿在信中写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眼下,却生出了想要倾诉的念头。 在挨上他时,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马车赶路颠簸,这个姿势实则不太舒服。 颠簸着,脑袋很容易就滑下去。 耶律肃腾出的一只手从她背后绕过,将她稳稳的圈住,好让她靠的舒适些,嘴上虽说:“乏了就进里头歇一会儿人,外头冷,别染了风寒。” 她愈发贴紧了他,手指虚空划着,轻声道:“这条路我来来去去走了无数遍,还有不少树都是我种下去的。看着这些树木挺过了酷暑,撑到严寒大雪也屹立不倒,望着明年春日之际,绿色连绵,陆续有商队顺着这一道儿的绿色前往兖南乡。” 耶律肃听着,不禁觉得有些奇妙。 并非因她的话,而是她话中的心境。 外面风雪交加,气候恶劣,可她的心境平静如一泓泉水,水面还泛着一层波光粼粼,笼住了春意的暖色。 他想了想,问道:“到空空如也的兖南乡安营扎寨?” 语气带着分调侃。 夏宁偏头,眼神有些好奇。 原来他也会玩笑。 她眉眼弯着,嘴角高高扬起,不见丝毫媚色,笑的纯粹灿烂,嗓音轻快,“是呀,我同顾先生说,要造一家最大的客栈,再造几间铺子,卖卖酥油饼、米粮等足够了,其他地方都空着,让商队或是镖队自个儿挑地方安营扎寨。” 她说的头头是道。 这幅无拘无束的神态,引得耶律肃侧首频频看她。 男人眼梢也跟着她天马行空的话语扬着,掺杂了些笑意。 视线对视,那些情绪便再也演不下去了。 她想要继续编下去,可偏偏嘴角高高翘起了,她掩着唇,笑音传出来:“您不信?” 耶律肃笑着道:“不信。” 她伏在他的肩头,笑的肩头细颤,昂起脸看他时,一双眸子熠熠生辉,仿若星辰繁星点缀着,笑着说:“我也不信。” 他们靠坐了许久,低声交谈。 说着近况。 偶尔也说几个逗趣的笑话。 两人对视一笑。 夏宁靠着他,被马车颠簸的眼皮有些发沉,可她却贪恋着此时,不愿进去。 耶律肃问她,“缺银子为何不再信中直接同我说。” 她双手撑在车儿板子上,不再一味依靠着她,将背抵在一旁的马车门框上,眸中含着浅笑,反问:“那您明明知道我缺银子缺的厉害,为何不直接在回信中塞一摞银票呢?” 塞一摞银票? 耶律肃摇头失笑。 “有谁会在信函中塞那么多银票?” 他没有直接说原因。 但夏宁知道,换做从前,他早就把银票塞过来了,又或许他根本就不会同意她来北方做这些对一个女子来说是‘离经叛道’的事情。 如今,他的温柔,她要的尊重,自由,他通通都给了。 人心—— 果然都是柔软的。 夏宁再一次往他身边挪,浅浅的挨着他,视线盯着前方的路,轻声道:“过于富裕,总会令那些不轨之人盯上,偶尔缺缺银子,也好让他们知道,我这‘夏夫人’并非富得流油,稍稍打消他们来讹我的心思。” 她的歪理邪说,听起来总有那么点道理。 耶律肃嘴角勾着,笑着瞥她一眼,“请问夏夫人缺银子缺够么?若还不够,我让暗卫晚几个月再送来塞满银票的信函。” 夏宁忙道:“够了,缺够了!” 再不来银子,出了正月都要开不起工了。 耶律肃喔了声,反复确认:“当真?不再继续装个把月?” 夏宁拱手,语气一脸认真:“还请辅国公慨慷解囊相助!” 说完后,视线相触。 笑意丛生。 另一辆马车里。 顾兆年放下帘子,手掌拢起,贴在唇边哈了口气,摩挲取暖,想起自己方才无趣时挑开帘子看见的一幕幕,兀自嘀咕了句:“原来这位骠骑将军还会有这种表情啊,啧啧啧——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 坐在假寐的魏娣听见后,忍了忍,还是睁开眼回道:“夏夫人她可不是普通的美人。” 语气回护的厉害。 顾兆年笑了声,想了想后,回了句:“也是。” 等她们赶到茶州,魏娣带着他们赶赴茶州一县的破庙外头。 在破庙门口,耶律肃从后门突入,而夏宁、顾兆年、魏娣还有一侍卫从破庙大门进去,两队人分开,夏宁带着人上门。 魏娣想要敲门。 夏宁径直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破门。 顾兆年忍不住哇哦了声。 帅! 破庙的门砸下去,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夏宁抬起袖子捂住口鼻,继续闯入。 如此大的动静惊动里面的人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隔着扬尘,有几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交头接耳,甚至还对着魏娣与夏宁指指点点低语几句后,有一人偷偷从离开,往破庙正殿里跑去。 魏娣眼睛利,看见有人想跑,张口就准备呵斥,却被夏宁一个眼神制止。 她轻声道:“让他们去,我倒是要看看是谁在背后出谋划策。” 她话音方落,尘埃也落定。 破庙院子里多了一男一女出来。 男人身材矮小却不瘦弱,脸颊上看不出削瘦蜡黄,甚至身上的衣裳都不见补丁,女人身材更是丰腴,头上甚至还带着一只银簪子,衣裳足有七成新。 其他人都站在这两人身后。 一经对比,身后那些人更像是乞丐,且眼神看着有些迟钝,身上更是脏污不堪。 男人指着魏娣,恶狠狠骂道:“就是你们把我的儿子毒死了!今后指望谁来给我们养老送终?!银子呢!带过来没有!给老子拿出来!否则你们别想要回那个老东西!老子要让他给我儿子陪葬!” 第253章 这细皮嫩肉的肯定是女人的姘头! 男人神情激动、语气激进。 可脸上毫无悲伤,只有强行提起来的怒气。 魏娣听到这人居然想要伤害谢安,强撑了这些时日的情绪爆发,朝着男人怒吼道:“你敢伤害我师傅试试看!把我师傅放出来!” 她瘦弱的身子紧绷着,每一个字眼充斥着坚定。 皆因她身后有夏宁的存在。 男人不屑的瞥了眼这几人,视线在夏宁艳丽姣好的面庞上垂涎扫过,又看向一旁远远站着的顾兆年,及一个看似有些身手的男人。 总共四人,其中两个都是女人,一个看着就是弱不禁风的男人,仅凭一个还算强的男人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愈发嚣张肆无忌惮,朝着她们伸手,手掌抖了抖:“银子呢?我要先看见银子!还是说——” 他舌尖舔了舔嘴唇,淫笑一声:“拿她来抵?” “死鬼!”一旁的女人立刻警觉,在他胳膊上用力拧了下,“你敢碰那狐狸精看看!” “咔——” 侍卫眉心一皱,杀意显出,手中的剑按捺不住就要拔出。 夏宁听见后,朝身后的侍卫做了个手势。 剑刃才悄然收回剑鞘。 男人被女人拧了后,脸上腾过一抹厌恶,直接将胳膊抽出,扬手朝女人的脸颊用力甩了一巴掌,扭头瞪着眼睛骂道:“臭娘儿们!再给老子动手试试看!看老子晚上不弄死你!滚回去呆着!” 女人捂住红肿的脸颊,羞愤着扭身离开,连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 夏宁从袖中抽出两张银票。 这还是耶律肃在下马车前临塞给她的。 夏宁捏着银票朝男人走去,即便她披着斗篷,将她的身形严严实实的遮住了,但神态之间的曼妙风情,悄然流露。 男人眼冒精光,直勾勾的盯着夏宁。 “来哥哥这儿——” 夏宁掩唇轻笑,眼梢媚态妩媚,“我只是给银票,你,银票不要啦?” 男人早已将什么银子抛之脑后,色眯眯道:“要,连人一块儿都想要。” 还猴急地往前走来,双手揉搓着,视线愈发下流。 “娘子……” 侍卫在后面看着,一脸挣扎,左手紧紧摁住右手手中的剑,生怕一个忍不住就把人给劈了。 这畜生竟然敢惦记夫人!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就在男人的手即将要触碰到夏宁的斗篷时,破庙后的屋舍里骤然爆发出一道尖叫声。 “啊——” “救——” 呼救声戛然而止。 男人伸手的动作顿住,连忙转身循着声音往后看去。 他身后那些乞丐听见后也齐齐转身。 男人脸色变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眼前的蛇蝎美人,“是你——” 才说出口两字个,夏宁身影一闪至他伸手,单手扭住他的胳膊,只听见咔哒一声就被他的胳膊卸了,另一手握着匕首对准他的胸口,杏眸早已不负方才的柔色,犀利冷寒,“蠢物。” “啊——!” 男人疼的脸色煞白,脸上虚汗渗出。 男人身后的乞丐见他被挟持了,犹豫了片刻,打算要冲上来救人。 夏宁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谁敢上前一步,我就要了他的命。” “快把我们大哥放了!” “冲啊!上!” “救下大哥来!” 乞丐们却像是听不懂夏宁的威胁,呼喝着仍旧要冲上来。 侍卫早已拔剑护在夏宁面前。 夏宁无奈叹了口气,难怪这群乞丐肯跟着这个男人,原来脑子都不太好使。看书喇 她也懒得继续呵退他们,只将手中的匕首往男人的胸口扎进如半指,温濡的鲜血迅速溢出,这一下疼痛的男人破口大骂:“你们还不快停下来!疼死老子了!” 那些人直接无视了男人的呵斥。 四面八方地朝着魏娣、顾兆年他们冲去。 “他们穿得那么好!身上肯定也有银子!” “把他们的衣服扒了去卖钱!” 朝着顾兆年冲去的乞丐则是嚷嚷着:“大家伙儿快把这个细皮嫩肉的给抓了!肯定是这个女人的姘头!抓住他换回大哥!” 其他乞丐听见后,想了想,似乎觉得很有道理。 齐齐改变方向,都向着顾兆年冲了过去。 顾兆年彻底傻了眼,怒吼了句:“卧槽搞毛啊!!!” 扭头拔腿疯跑。 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虽然这些乞丐看着个个瘦骨嶙峋的,但架不住他们人数多啊! 眼看着顾兆年绕着破庙荒败的院子到处乱跑,身后赶着一溜乞丐。 看的夏宁忍不住想要扶额,指挥了侍卫去解救一下顾先生。 正在这个时候,魏娣朝着一处惊呼了声:“师傅!” 魏娣忙跑到谢安面前,小姑娘的眼眶微微发红,语气激动的问道:“师傅!您没事吧?”如此还不够,她直接扑了上去,用力抱住谢安。 眼泪止不住的滑落下来。 她都做好了师傅会缺胳膊断腿的打算了。 没想到师傅胳膊腿儿俱在。 当真是太好了! 她哇的一声哭着:“师傅——哇——我担心死了——” 谢安平时揍她从没手软过,这小姑娘的性子实在执拗顽固,可这几年相处下来,人心都是肉做的,多少也生了几分亲情,他一生未娶,这都一把年纪了,这小姑娘也跟他孙辈似的。 这会儿被小姑娘抱着哭,面上的表情有些别扭,但心中也有些感动,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着:“没事,哭什么,我好得很。” 魏娣哭了几声后才反应过来,自觉失态了。 松开了谢安,抽抽涕涕道:“没事就好,我这几日连睡也睡不好——您……好臭啊。” 魏娣很想忍的,但这气味实在刺鼻的忍不住。 她捏着鼻子,还往后退了一步。 谢安的嘶了声,气血上涌:“你个小混账东西,你师傅才逃出来就说这些话,是不是这些日子弟子规抄少了?啊?!” 魏娣连连往后蹦了几步,嘿嘿直笑:“不敢了不敢了。” 笑的眼睛弯弯。 比起来时的忧心忡忡,像是换了个人。 在这师徒俩叙旧时,侍卫找来了绳子,与夏宁一同把男人及所有乞丐都绑了起来,扔到地上。 夏宁收回匕首,也向着谢安走去。 见小老头只是衣裳有些褴褛,身上并无明显外伤,精神看着也还矍铄,也安了心,“先生无碍就好。” 谢安拱了手:“多谢夫人。” 虽是魏娣请来了夏宁,自己才会得救。 但魏娣是自己的徒弟,而这位夏夫人虽也客客气气称呼她一声先生,也跟着他学过医术,自己也曾救过她的性命,可自从她离开将军府后,早已不是当初那位只能仰仗着将军而活的女子。 此时此刻,他谢的真心实意。 也对这个连男子都自愧不如的女子生出敬意。 夏宁侧身避开,“先生不必客气。”说罢,她又问道:“将军是否还在后面不曾出来?” 谢安直起身,“将军应当很快就出来了。” 他言语含糊着,夏宁有些不解。 打算要去后头看一眼,耶律肃从破庙的正堂里走出来。 茶州冬季的天色阴沉的厉害,直到走出破庙,夏宁才看清耶律肃身后竟然跟着一串孩子,个头高低不一,最大的看着不过七八岁,最小才一岁大。 这些孩子因削瘦,脑袋显得奇大,支在瘦弱的躯干上,摇摇欲坠的吓人。 耶律肃手中还抱着一个襁褓。 谢安跑过去,从耶律肃手中接过襁褓,带着他身后的孩子到旁边去仔细检查,魏娣愣了片刻,也被谢安叫了过去。 夏宁看了眼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眉心皱起。 茶州已经是北方这一带富裕的一洲,不应当有这么多饿成这幅样子的孩子。 除非…… 夏宁偏头,看向走到身边的耶律肃:“这些孩子是您在后头救出来的?” 他的声音听着低冷,眸子暗沉:“活着的就只有这几个,都在谢安屋子旁边的笼子里关着。” “笼子……” 夏宁眼中划过冷色。 他们是把这些孩子当成牲畜圈养么! 这些孩子看着与楚磊、李元、圆哥儿他们差不多大。 却被关在笼子里…… 她看向缩在一起的孩子。 他们眼神惶恐慌乱,甚至畏惧外面的阴沉昏暗的阳光,在谢安、魏娣想要上前查看时,他们害怕颤抖着。 大概是夏宁看去的眼神过于凌厉,吓得这些孩子连忙跪了下去。 甚至连那个最小的一岁多的孩子,也跟着一起跪下去,瘦弱的身体伏在地上。 这些孩子怕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 看的所有人胸中像是被什么狠狠堵住了。 魏娣也是吃过苦熬出来的,她扶起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柔声安抚:“你们别怕,这位夏夫人是好人,我就是夏夫人救出来的,她是很好很好的娘子,你们慢慢说,不要怕。” 最大的男孩子猛一下抽回手,却见自己手上的脏污在魏娣的裙子上留下了痕迹,愈发胆怯恐惧,后缩一步:“别、别、别杀我……” 他怕到了极致。 身后的孩子愈发用力磕头,“饶了辰哥哥……求求你们……饶了他……” 第254章 翻旧账 他们明明也怕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仍为最大的这个孩子求饶。 或许是在夏宁等人所不知道的噩梦般的日子里,这个孩子也不忘护着身后的那些孩子。 所以才会换来这舍命的真心维护。 魏娣能理解这些孩子的恐惧,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些孩子心中挥之不去的胆怯。 夏宁往他们面前走去,语气不似魏娣方才那般温柔,听着有些冷漠,询问道:“那些人里有你们的爹娘吗?” 顺着夏宁指的方向,最大的男孩抬起头,看向被捆起来的人。 仅仅看了一眼便飞快的垂下眼神,伏在地上,“不、不是……他们都是……坏人……我们……都、都是孤儿……” “常去我家医馆里讨要吃的男孩你认识吗?他的爹娘在不在那些人里?” 男孩撑在地上的手指蜷紧,勾起地上的泥土,吸了口气才敢抬起头看夏宁,死死压制着内心的惧意,“您是说狗子吗?他……他好几日没回来了……小妹饿的快不行了还在发热,那些人……让狗子去医馆里讨药吃……狗子就没回来过……” 孩子虽小,但也隐约明白。 狗子没回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身后小一些的两个女孩哭了起来,小声哭着‘狗子哥哥’。 狗子的死绝不是意外。 是那些人瞅准了医馆里无人,他们诱骗狗子去医馆讨药,甚至亲手把毒药让他吃下去。害死了一个孩子的性命,就为了讹他们银子! 夏宁心中腾起一股怒气。 抱着胳膊躲在旁边的顾兆年听了后破口大骂一声:“禽兽!” 魏娣眼睛顿时红了,恶狠狠瞪向那些人面兽心的东西。 “娘子,我——” 她开口时,看见站在她身边的夏宁朝男人走去。 匕首出鞘,匕尖锋利泛着冷光。 抵在男人的脖间。 稍加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割破他的脖子。 “说!狗子是自己误服了毒草吗?” 男人方才已领教过她的心狠手辣,此时怕说了真话自己就要没命了,他被卸了的胳膊还在剧痛中,忍不住撒了个谎:“是……” 夏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手腕翻转带着匕首离开他的脖子,男人一喜,以为逃过一劫时,夏宁握着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刺穿他另一条胳膊:“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 一阵剧痛占据男人所有的理智。 五官扭曲、满脸痛苦之色,连忙求饶道:“我说……我说……是、是有人要我们……那家医馆找……找一个女人……我们去了没找到……雇主说的……后后来听狗子说,医馆确实还有一位女主人……但是不常来……应当就是我们要找的……为了引你出来……还、还能讹上一笔,就、就把毒草骗狗子吃了下去……” 果真如此。 夏宁脸色寒意浓烈。 握住匕首的手转了下,匕首也在他的伤口转动,这一下疼得男人险些晕厥过去。 夏宁继续追问,面色冷漠至极:“雇你们的人是谁?” 男人额上豆大的汗珠滑落,“是、是药材行的武、武老板……” 夏宁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厉声又问:“那些孩子你们是从哪儿弄来的?又用这种讹人的手法害死了多少孩子?说!” 男人连连摇头,痛苦着道:“不不不……只有这一次……是……是我们怕事情不够大你不肯出来……所以、所以……”他深怕夏宁不信,扭动着身体想要磕头哀求,一动扯到了两条伤痕累累的胳膊,疼得猛吸一口气,脸色煞白:“之前我们只敢碰瓷,把他们推出去撞个马车之类的……” 噗嗤一声。 夏宁拔出匕首。 鲜血顿时涌出,很快染红了男人的胳膊。 男人哀嚎一声,倒在地上蜷起身子,万分痛苦。 夏宁看他的眼神如视一只丑陋的虫子,多看一眼都嫌脏了自己的眼睛。 耶律肃适时出现在夏宁的身旁,冷冷扫过绑着的人,“拿着我的名帖,把他们的罪状一条条写清楚交给茶州知州处置,好好定他们的罪行。” 侍卫抱拳:“是!大人!” 侍卫一把揪起倒在地上装死的男人,拎着他的衣襟在地上拖行,又踹了一脚另一群乞丐,压着他们离开破庙。 乞丐们离开时,求饶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 被侍卫拔剑威胁后,噤若寒蝉。 破庙里才恢复了安静。 耶律肃伸出手,动作温柔却带着些许力道,从夏宁的手中抽出匕首,用帕子擦去匕首上的血渍,插回刀鞘后,才把匕首还给夏宁。 夏宁掀起视线,压下眼中的冷意,无力弯了下嘴角,“让您见笑了。” 她若继续生活在后宅,又或是留在江南逍遥度日,这些手段自然不必学会。 可她选择了来到兖南乡。 为此,她必须狠心、也必须要会这些狠厉的手段,将来,她不止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兖南乡所有的人。 她需要足够强大,强大到令人心安。 眼下看来,她做的极好。 他的阿宁,比他想象中的更强大。 耶律肃的眸光温和着安抚她,“对付这种人,自不必手下留情,你下手越狠,越能让人知道你的底线从而敬畏你,阿宁做的很好。” 她待人温柔,一旦触及底线,她下手会比所有人都狠。 如此,她才会让人敬畏。 而非单纯的害怕、恐惧她。 夏宁笑了笑,神情逐渐恢复如常,收回匕首。 耶律肃才问道:“方才提及的武老板,阿宁还有印象吗?” 夏宁又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不自在,眼神往旁边游移了下,沉吟着道:“嗯……从姓氏及药材行来看,应当是他没错,只是……” 这一年之中,两人对待彼此皆坦诚许多。 很少再见夏宁这副模样。 耶律肃多了份好奇,问道:“还有何隐情?” 夏宁抿了抿嘴角,思虑须臾,一股脑都说了出来:“那位武老板扣着商大哥他们的货款不愿意结,还要调戏我,我使了些手段把银票骗到手,还给他下了点伤根的药,被他发现是我下的手也不足为怪,但当时我用的是商连翘的名字,顶的也是商连翘的人皮面具,不知道那姓武的是如何认出来我的,难道仅凭着嗓音和身影就把我认了出来?” 说完后,夏宁忽然想起一事。 眉梢吊起,眼神揶揄着扫了眼眼前的男人。 嘴角衔着一缕似笑非笑。 当初在城门口时,两人面对面,他都不曾认出来。 而一个接触短短几日的男人却认出来。 耶律肃自然看懂了她玩味的质问,想了想,回道:“当年在城门,你还特地变了嗓音。” 夏宁若有所思的哦了声,尾音拖得长长的,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背,指尖在他手背上滑动,噙着笑轻声道:“那是我错怪您了呀。” 她像只娇媚的猫。 狡黠。 却又让人无法不爱。 耶律肃抽出一只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声,矜贵的眉眼淡漠着看向门口,极好地掩饰了他的情绪,“有人来了。” 门外的确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着,一道男人粗鲁的声音一并传来:“你们确定来的人就是那个小蹄子?!” 旁人回道:“千真万确啊武老板!就是那家医馆的女主人来了!我大哥他们肯定妥妥当当帮您把人收拾了,您啊今儿个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话音落下,两人一起进入破庙。 来人还当真是那位武老板。 只是比夏宁印象中的更胖了一圈,从前他腰宽体胖,面相还算中规中矩,只是色眯眯看人时才显出些猥琐之意,今日却眼神阴沉满脸恶相。 进了破庙,武老板一见夏宁,当即愣了下,眼神有迅速扫过她身边的男人,顿时扭头怒问身边的人:“商连翘呢?!” 身边的男人一头雾水,“武老板,您只让我们找那家医馆的女主人啊!”说着一脸戒备道:“难不成你想反悔不给我们银——嗷——” 魏娣悄悄从身后摸过去,拿出一条麻绳将人捆住,又不知从哪儿摸来了一团黑漆漆的布塞进男人的口中,三两下就把人捆利索了。看书溂 捆人这人后,魏娣还指了指站在旁边,吓得连连后退的武老板,问了声:“他要不要一并捆了?” 武老板瞪大眼睛,指着魏娣:“光天化日,你们要做什么!!!” 夏宁摇了下头,“先不用。”视线示意了下,“这人你先扔外头去,最后再送去官府。” 魏娣点了头,转身抡起脚揣在男人的腿弯处,“还不快自己滚出去!” 见他自己滚到门外手,魏娣才拍了拍手,又去谢安那边看孩子。 武老板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商人,顿感不妙,拔腿就跑。 夏宁也不急着去追人,还侧目看了眼耶律肃,柔声道:“您别出手,我来。” 耶律肃环臂,后退一步,眼神纵容着看她。 武老板以为自己能逃出去,不成想一道黑影从破庙的大门后闪入,紧接着一道寒光闪过,他急忙刹住脚步,就看见自己的肚子前顶着一把长剑,只差一步,就要把他的肚子捅破了! 他吓得脸色发白,粗喘着气,再度调转方向拔腿跑。 刚一转身,又看见夏宁站在自己身后。 这个女人当真美艳逼人,只是这份美色带着危险的刺,再加上她身后的男人周身气度华贵视线凌冽,这根本不是茶州这个地方该有的人物。 第255章 这位是……姑爷? 夏宁面无表情的看着武老板,“是你让人砸了我的医馆?” 武老板听她言语利索,那双眼神是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见过的,心下有些忌惮,“你是谁?” 锵—— 侍卫长剑出鞘,架在武老板的脖子上。 冰冷的剑刃紧贴着他的脖子,在这冬季里冻的人心下发颤。 侍卫厉声施压:“我家夫人问你话为何不答!” “我说我说……”武老板连忙拱手,“壮士手下留情,我说我说……是我让人去砸的……” “为何?” 武老板看了眼夏宁,支支吾吾着,似是不愿意说出口,“是……是……” 侍卫动了动手腕,锋利的剑刃瞬间划开了他脖子上的肌肤,鲜血贴着渗出,他顿感针扎似的痛感,知道这群人个个都是下黑手的人! 自己继续强撑着,在他们这儿讨不到半点好处。 眼下还是保命重要! “是、这样的……几年前有个小娼妇给我下了个……药……让我……不、不能……”即便下了决定,但此事事关男人的颜面,他一时难以说出口。 侍卫的手腕在动的那一刻,武老板咬了咬牙豁出去道:“害的我不能同人行房事!!!搞得家门不和,妻离子散……”他扑通一声向着夏宁跪下去,“是我眼瞎认错了人,把贵主认成了那个娼妇,求贵主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啊!” 身后侍卫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微妙。 夏宁挑了眉,有些好奇。 她记得自己的确是给武老板下了药,但景拓之后也开了药方,命他之后好好调理,便可无恙才是。 怎会—— 难道是景拓另外动了手脚? 夏宁懒得去想这些旧事,故作了然的颔首,“原来如此。” 武老板见她语气缓和了些,心中不由得大喜,忙谄媚道:“贵主,医馆的一应赔偿我都愿意赔,求贵主饶我一条贱命!” 夏宁环臂,眼神颇为无辜的垂眸看他,“砸坏的医馆能用银子赔,那我的姑娘受的委屈挨的打又该如何赔呢?总不能也用银子来赔罢?” 武老板下了狠心,想要开口时,眼前的夏宁忽而一笑。 眼梢微微扬起,笑容明媚,似浓烈绽放的山茶花,艳色夺目,可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冷血,“不如,让武老板来还罢?” 说完后,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敛起。 看着他的眼神只有厌恶。 扬了扬下颚,轻描淡写的吩咐了句侍卫“打吧。” 武老板大惊失色,“饶——” 他大声呼叫着求饶,但才说出口一个字,身后侍卫的刀鞘戳在他的后背上,猛一使力,将人直接戳着趴在地上,脸紧贴着地面,肥胖的脸颊硬生生挤出来一坨肉,“唔唔唔……” 侍卫拱手:“是!夏夫人!” 被压着的武老板眼睛瞪大,视线惊骇的扬起,盯着眼前蛇蝎美人。 她竟然就是那个‘夏夫人’! 耶律肃淡漠着开口:“拖去旁边动手,别脏了夫人的眼。” 侍卫应是。 弯腰拽着呆傻的武老板往旁边去。 夏宁还不忘记补了句:“打完后再好好送武老板家去,拿银子要赔偿,一千两一文钱都不能少。” 武老板:!!一千两! 这是土匪吗?!与抢钱无异啊! 还不等他叫嚣,拳脚阵阵落下,打得他连一个字的怨言也不敢说。 侍卫‘送’武老板回家,耶律肃夏宁等人则是去了医馆。 医馆前面的正厅药柜都被咋了,一些药材不是被扔出来践踏的没法用了,要么就是被盗走了,夏宁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早知道就宰的再狠些。” 魏娣一脸肯定:“就是就是!” 谢安:………………女子狠起来当真没男人什么事了。 耶律肃、谢安及顾兆年收拾正厅,扶正药柜。 夏宁与魏娣则是带着几个孩子去了医馆的后宅,后面倒还完好,只是后宅仅有三间房,魏娣与谢安各自住了一间,还有一间被改成了库房,塞满了杂物。 魏娣简单清理出一块地方,将三个年龄相仿的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安置在这儿,最小的男孩看着才两岁的模样,大些的女孩也不过四五岁,这个年纪即便不分房睡也问题不大。 另外两个大些的男孩子被安置在了柴房里。 条件虽差些,但好歹也能遮风挡雨。 安置妥当后,魏娣与夏宁又翻出来几条被褥给他们,还拿了两个手炉过去。 送完后,才发现他们虚弱的已经昏睡过去。 却没一个人盖着被子。 生怕弄脏了被子。 魏娣一一替他们盖好出来后,夏宁就看见她眼眶微红着,见夏宁看自己,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都是苦孩子,我能帮些,便多帮些。” “这几日先让他们好好休息,看过他们的性子后才做决定也不迟。”夏宁说的随意,却也在提醒魏娣,帮人也要帮对人。 且不能因一时心软,留下祸根。 魏娣垂下眼眸,抱着怀中的婴孩,应了声好。 夏宁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看着不过才四五个月大,瘦的脑袋大大的,四肢纤细,一直闭着眼睛在睡觉,气息微弱,略有些急促。 方才魏娣看过,这是个女孩。 夏宁问了声:“她一直在睡?都没醒过?” 魏娣点头,语气有些不忍道:“这孩子一直在发低热,精神看着也不好,怕是撑过去也……也会是个憨傻的……” 或许她被遗弃也是这个缘由。 看着是个憨傻的。 在家中艰难的情况下,只能选择丢弃。 夏宁撇开视线,独独对这个孩子吩咐了一句:“好好养着罢。” 魏娣有些意外的抬头看夏宁。 夏宁浅浅笑了下,她将自己心底深处的情绪遮掩的密密实实,不教任何人看得出来,“若真是个憨傻的,都说傻人也傻福,我们救下她,也算是积福了。” “多谢夏娘子!” - 茶州的屋舍比苏州城里的便宜许多。 夏宁刚来茶州不久后,就出手买下了一户小四合院。 住在客栈总归出入不便,客栈更是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能碰到,虽夏宁做的事情注定使她不再会低调,但她仍不愿自己进出门都要被人指指点点,干脆买了个院子,挑了个僻静的胡同里,门户清净。 刚开始修路时,她在这宅子里住了四五个月,等到兖南乡的屋舍建起来后,她才搬去兖南乡住着。 有时需往返茶州、兖南乡之间,她也会在茶州的宅子里小住几日。 为此,还佣了一老妇照顾。 今次她匆匆回门,一推开院门,就看见老妇坐在院子的廊下做着针线活。 一眼望去,院子收拾的整齐利索,不见杂物。 老妇听见响声后,抬头看向门口,惊喜着放下手中的针线篓子,虽然年纪大了,但腿脚甚是利索的走到夏宁面前,言语中都是欢喜:“夏娘子,您回家啦!” 夏宁也同她笑着:“是呀,虞婆婆。” 语气亲昵。 虞婆婆头发已霜白,但发髻梳理的一丝不苟;脸上虽遍布皱纹,但眼神矍铄;腰背稍稍岣嵝着,但脚步利索,身材也不曾有上了年纪的发福。 看着便是个和蔼又精神的老妇。 虞婆婆仔细又关切的看她几遍,才有些心疼的说道:“夏娘子看着瘦了好些,可有好好吃饭?兖南乡那儿风大地贫,来往茶州采买更是不便,夏娘子天仙女儿般的人物,就要好好的养着,在那儿可是吃苦了。” 虞婆婆一脸心疼。 是当真的心疼她。 夏宁笑的愈发柔软,旁人以真心待她,她自也回以温柔。 便耐心安静的听着虞婆婆絮叨。 末了,虞婆婆才哎哟了声,“瞧我这老婆子,光顾拉着娘子说话,娘子今次回来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和我说,我这就去街上买去。” 夏宁笑的嘴角仿若绽开了花儿,握着婆婆的手,“婆婆做的菜我都爱吃,在兖南乡时更是想念虞婆婆的蜜煎肘子。”她眉眼弯弯,撒娇道:“婆婆做给我吃罢~” 虞婆婆一口应下。 夏宁从袖中就要拿银子给她,被虞婆婆拦住。 “使不得使不得,”虞婆婆把她的手推回去,笑着道:“娘子给的月钱老婆子孤家寡人的没地儿使,都攒着,就等着娘子回来,给娘子买好吃的呢!” 她说的诚心。 这语气,像极了夏宁曾经听过的,旁人的奶奶同家中的远游回来的孩子说的话。 那时她听着难免羡慕。 如今当真有人真心待她,心中觉得暖意融融。 她收回碎银子,声音更软了几分:“让您破费啦。” 虞婆婆说着就要上街去,这会儿才看见了在夏宁身后的男子,先是愣了下,这还是夏宁头一次带男人来这院子里,从前来寻娘子的男人,多是在门口站站就走了。 能让夏娘子带回家的,定是关系匪浅之人。 虞婆婆掩着唇,压着声音问道:“夏娘子,这位是……姑爷?” 姑爷? 她常能听见旁人唤他‘大人’‘将军’,姑爷这称呼,倒是不曾听过。 她回眸看了眼身后的男人。 粉腮杏眸,含着浅笑盈盈,才回头看向虞婆婆:“是。” 虞婆婆听后,忙向耶律肃行礼:“姑爷好。” 耶律肃在外一向冷面寡言,教人觉得矜贵不容随意亲近,今日却因这一声‘姑爷’,竟是态度温和了许多,“婆婆不必多礼。” 这反应,看的夏宁忍不住再度回头看他。 帕子着掩唇,眸色似笑非笑。 第256章 别早早就哭了 虞婆婆见两人虽未言语,但神情亲密,内心当真替夏娘子高兴。 她拉了下夏宁的手,带着夏宁往旁边走两步,小声说道:“就该是这般的人物品行才配的上夏娘子,那位顾先生虽也是个好的,但——”虞婆婆想了想,又连连摇头,“夏娘子同他断了也好。” 顾先生——顾兆年? 断了? 夏宁哭笑不得,她何时与顾兆年有这等传闻了? “婆婆这是打哪儿听来的?” 虞婆婆反倒意外的瞧着夏宁:“整个茶州都快知晓了,说是顾先生受了欺负,夏娘子为了顾先生把人都打残了,称您是女中豪杰,更是那什么来着……”婆婆皱着眉思索,才想起来这一句词:“说您冲冠一怒为蓝颜!对,就是这句!” “噗——” 夏宁虚掩着唇,止住笑意,揽着虞婆婆往外头走去,“可快别说了,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情,茶馆里说书先生的话可信不得。” 虞婆婆恍悟,“夏娘子同顾先生——” 夏宁笑着在她肩膀上推了下:“清清白白的,婆婆快去上街吧,再不去肘子都要教人买完了。” 目送虞婆婆离开后,夏宁单手摸索着下颚。 现在回想,难怪有时出门去,旁人见到她与顾兆年独处,都会离得远些。 她一心扑在兖南乡与修路这两件事上。 竟是让谣言传的如此离谱。 她与顾先生—— 夏宁想着觉得有趣,不禁笑出了声。 回了院子里,抬头看见耶律肃站在院中,双手环臂,挑眉询问:“蓝颜?” 夏宁走到他面前,昂着脸蛋,眸中笑意攒着,“您这是,吃味儿了?” 面对她故作娇媚的姿态,并不买账。 男人语气略沉下去,眼神安静的看着她:“阿宁。” 不似之前那般温和。 夏宁难得有了耐心哄他几句,两条胳膊搂住他劲瘦的腰身,杏眸直勾勾的望着人,眼中清晰印着他的模样,仿若深情,“您都听见后半句了,总不可能错过了虞婆婆前面那一句罢?” 他也伸了手,揽着她的腰肢,手掌按在她的腰窝处,微微用力,将她稍许提起,令两人的距离更近些,嗓音愈发沉了,听起来像是沙哑声,勾着耳朵:“说的是什么。” 他明知故问。 早无方才的冷静。 夏宁踮起脚,手掌贴上他的脸颊,捧着他的脸,双唇轻启,“说您才配得上——” 后面的话音被猝然压下的双唇夺去。 却也只是浅尝即止。 这几日赶路条件苛刻,自然不便沐浴。 这院子常备着夏宁的衣裳,耶律肃在马车上也放了干净衣裳,但虞婆婆显然没想到夏宁回来,家里的热水并不够两人使用——即便一起用水,也不太够。 耶律肃在灶间烧水,夏宁倚在门口看他。 两人的关系愈发亲密后,他为自己做的事情也更多了。 从前哪能想到,堂堂骠骑大将军、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国公,竟会愿意下厨房烧土灶,她定定的看了会儿,笑了一声。 耶律肃抬眸看来,手上还往灶膛里递柴火,“又在笑什么。” 夏宁走进灶间,绕道他背后轻轻压上去,她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双唇擦过他的耳垂,声音里含着薄笑:“我在笑,若是让虞婆婆看见,定会觉得您是被我拿捏住了什么把柄,又或是被我的迷得神魂颠倒,否则您这般的人物,怎会愿意进厨房呢。” 她一身媚态,早已入骨。 明明时揶揄,却被她说出了几分情趣。 耶律肃的手向后伸去,掐着她的腰往外分开,“去房里等着,很快就好了。” 反被夏宁缠住他的胳膊,像是滑不溜手的妖精,从身后黏着、撒娇着缠到了身前去。 她是个爱看热闹、喜欢玩笑胡闹的性子,加之这大半年在兖南乡见的无非都是那一拨人,每日虽然过得充实,但也少了些许乐趣。 都说小别胜新婚,夏宁愈发闹他,就爱看他绷不住那些端正严肃的姿态。 与耶律肃而来,夏宁是他的失而复得。 她娇缠着,他自是欢喜。 只是—— 耶律肃被闹得不得不站起身,手掌拢着她的脖颈,将她压在胸前,叹了口气,平复着胸中涌动的燥意,“回屋子里去等着,晚上回来后随你闹,可好?” 夏宁手掌撑在他的胸前,视线往下撩了眼,咬着轻软的音,“您说的。” 说着说着,撑着的手指在胸前拨弄着。 耶律肃抬手摁住她还不安分的手,捏了捏:“你也记住这话,”附耳低声,“别早早就哭了。” 字眼之间,压制着欲望。 夏宁眼眸稍稍湿濡了,伏在他怀里轻笑,双手往上滑,搂着他的脖子,昂起面庞,脸颊微红,眸色情动,娇艳魅惑,真如尤物,等人采撷疼爱。 分明没有要听他话,自己乖乖回屋的意思。 男人喉结错动,眼神骤然暗下。 带着些许惩罚性的吻她。 蹂躏的双唇嫣红,眸中潋滟之色愈浓。 分开后,两人抵在一起喘气,气息紊乱,灼热,视线交错缠绵,他调整着,正欲后退些时,她却不依,又缠了上去。m 一来二去。 灶间又安静了下来。 直至灶上的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热气从锅盖四周溢出,萦绕在灶间。 两人才分开,耶律肃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去房里等着。” 她缠着人不放,嘴角笑意张扬,“一起。” 男人气笑着掐着她的腰,问道:“不出门采买了?” 她使了小性子,“不去了。” 灶间的沸水翻滚声愈发明显。 耶律肃叹了口气,口吻是无奈的宠溺,“你屋子里的那张床最多只能再撑一晚。” 夏宁耳边这才响起兖南乡那张吱吱嘎嘎的床铺,她一个人睡还能撑些日子,眼下两人实在勉强。 两人各自更衣,好好泡了一个澡,洗去了一身的尘土。 趁着天色尚早,夏宁还洗了头发,用布擦了半干后,披在肩上。这日天气不太好,她也不敢在廊下晒干头发,坐在窗下,提笔练字。 耶律肃走到一旁,看她下笔运笔果断,笔锋较从前更锋利,字形愈发有骨气。 - 虞婆婆来叫他们用饭,路过窗口,看见两人一坐一站,靠的极近。 夏娘子手持毛笔,落笔写下几字后,偏首同身旁的人说话。 两人声音压得很低,加之虞婆婆年迈,到底说了什么听不太清楚。 只看见夏娘子虚掩着唇,笑的眉眼弯弯。 身旁的人侧着脸,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觉得,这位老爷望着夏娘子的眼神,定是万般温柔。 她侍候夏娘子有些时日,平时里夏娘子是个随和的性子。 从未见她笑的这般温柔过。 两人容貌俊俏,连周身的气韵亦是相仿。 站在一起,更是比画还要养眼。 都教人不忍心打破这一幕。 早早用过夕食后,夏宁与耶律肃驾着马车上街去。 住在兖南乡时,半月才会来一趟茶州采买,夏宁已习惯了提前将要买的东西一一写下,按着单子采买。 买了米面、腊肉干货,又买了绸布、棉花、针线等。 临到快回家时,她还去买了一头奶牛。 北方冬季漫长寒冷,喝羊奶、牛奶还算常见,奶牛也比较好找。 夏宁虽也动了雇个奶娘的念头,但到底是不知根知底的,她精力多放在兖南乡上,茶州不常回来,若是雇了人,若是与虞婆婆不合,又或是品行不佳,她远在兖南乡也照顾不到,没得让一件善心事变成负担。 大年三十将至,街上年味浓郁,喜气洋洋。 买完了要紧的东西,夏宁拉着耶律肃下了马车逛街,还将摊贩手中的糖葫芦都买了下来,命人送去医馆。 看见机巧新鲜的玩意儿,嘴上虽说着‘远不如安宜郡主送来的那些’,掏银子的手却没停过。 两人并肩而行。 夏宁做了妇人打扮,黄昏渐深,她或用帕子虚掩面颊,或是走在暗影之下,并不引人注目。 茶州风气开放,能看到不少年轻夫妇一同逛街。 也有带着总角小儿的。 热闹笑声便更多些。 夏宁不免侧目多看了几眼。 身旁的耶律肃察觉后,从她宽大的袖口深入,悄然握住她的手。 她便回眸,眼梢挂着清浅的温柔,余晖之下,她的眉目温柔动人,与他无声对视。 在回去的路上,夏宁没进马车里,陪着耶律肃坐在车儿板子上。 马车走的很慢,马蹄声笃笃悠悠。 穿街走巷,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来。 她笑着说起两人在苏州城里也曾这么逛过,也是没带着圆哥儿,两人低声说着话,多是夏宁听他说关于陆圆的趣闻。 耶律肃在京中公务繁忙,但也不曾疏忽对陆圆的关心。 夏宁不在后院,反而令这对父子关系更近了几分。 陆圆的孩子脾性不再压抑,也常常气的耶律肃忍不住要动家法,嬷嬷不敢劝、荷心不敢拦,打的陆圆哇哇大哭,隔几天后,又彻底忘记了,央着耶律肃带他出去骑马。 耶律肃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声音低沉着,夏宁听得入神,也笑的格外捧场。 在她捏着帕子擦去眼梢渗出的泪意,耶律肃望着她的眼神暗了暗,又想起在街上时,她看着旁人一家三口时的眼神。 夏宁再次看来,催促他继续说下去,耶律肃已将眼底的神色掩去。 第257章 阿宁想如何解 回到院外,侍卫已在门外候着,并未进入院子里。 侍卫见马车驶来,忙上前两步请安。 夏宁跳下马车,动作利索的不像是一个姑娘有的身手,“事情都办妥了么?” 侍卫抱拳躬身回道:“属下已将那群乞丐押解至府衙,递上将军名帖后见到了茶州知州,将罪状一条条陈列,知州闻后立即将犯人关押至牢房,明日开堂问审。还有……” 侍卫抬起手,视线有些犹豫的看了眼耶律肃。 夏宁也顺着看去。 耶律肃这才看向他,扬了扬下颚:“说。” “知州得知将军身在茶州,有意前来请安拜见——” 侍卫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观察着耶律肃的表情,见他神色冷淡,这才放心大胆继续道:“被属下挡了,知州也不敢纠缠,便作罢了。” 耶律肃颔首,并不再多言。 他的刻意沉默,无疑是给了夏宁更多的权势,侍卫如何察觉不到。 恐怕今后即便将军来了兖南乡,他们这些跟着夏夫人的暗卫,也不可能再度回到将军身边或是暗卫营之中。 他们能做的,只有拼上性命保护夏夫人,侍奉夏夫人。 侍卫又从袖中取出一沓银票,还有一袋沉得坠手的散碎银子交给夏宁,禀道:“这是武老板给的赔偿,共计一千两,其中一百两给的是散碎银子,属下当场已过称。” 夏宁伸手接过,颔首道:“辛苦你了,今日不必守着了,早些去休息罢。明日晌午直接去医馆等着就是。” 侍卫抱拳:“属下告退!” 两人一齐进了院子。 他们买了不少东西,米面一类的直接放在马车上并未搬下来,明日他们就要离开茶州回兖南乡去,左右马车也停在院子后头,并不是随意放在外头,也不用怕被人偷了去。 倒是布匹、棉花、针线这类的,都被夏宁搬进了屋子里。 夜幕渐深,夏宁规整好了的东西后,坐下灯下看书。 耶律肃进了隔间洗漱。 门外传来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夏宁视线仍停留在手中的书页上,扬声道:“进来罢。” 虞婆婆端着一盏甜羹进来,放在夏宁手边,“烛火暗,娘子这般看书仔细眼睛。” 老人家的声音带着独有的关切和蔼。 仿佛是岁月待人的温柔之意。 夏宁这才掀起眼睑,抬头看着她浅笑着应道:“看完这一页就要歇了。” “娘子明日早食要吃什么?您爱吃的那家米糕铺子前几日又开了,明儿个我买些回来。” “好。”夏宁笑的眉眼弯着,伸手拉着虞婆婆坐下来说话,嗓音温和的着道:“婆婆做的也好,买的也好,我都爱吃。您先坐着,我正好有话想同您说。” 虞婆婆忙不迭的摆手,“娘子客气了,只管吩咐老婆子就是。” 夏宁待人和气,又因虞婆婆年纪大了,待她更是多了几分客气与尊敬。 这不是随便一位主子都能有的这份善心。 也正是因夏宁这份可贵的善心,虞婆婆并不以这份‘尊敬’为资本,既把夏宁当晚辈真心疼爱,又时刻记着她是主子,万不能压过主子去。 一老一少,相处的倒也融洽。 夏宁缓缓道来:“我今日收留了几个可怜的孩子,其中有一女孩还在襁褓之中,低热不退,听魏娣说即便是退了烧,怕是今后也是个憨傻的性子。医馆里生意还算热闹,只有谢先生与魏娣两个人管着,旁的几个孩子都能自己顾上自己了,唯独那个小的离不了人,如今还在病中更需要人时刻照顾着。 我原想请个奶娘照顾着,但……” 夏宁顿了顿,视线往隔间处看了一眼后才道:“我们毕竟是从京里来的,眼下能不用外人就尽量避开些,省下些许麻烦事,就是要辛苦婆婆些时日,院子里得空时,请婆婆多去医馆搭把手,我再单给您一份月钱。” 虞婆婆非但没有感激,反而一脸认真的看着夏宁,老人家郑重其事道:“娘子说的这是哪里的话?那些人说我克夫克子,会影响主家的命格,便是连我的亲儿子都不愿意接我过去同住,我在路边病的奄奄一息时,是夏娘子救了老婆子一命。” …… “这位娘子,我克夫克子,您当真要用我不成?” “是。”她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我命硬,不怕。” …… 虞婆婆感激着道:“娘子救我一命,还收留了老婆子,让我白拿这么高的月钱,只守着这一个院子,老婆子心里已经很是过意不去了,如今娘子愿意差使老婆子,高兴还来不及,哪还能再拿娘子的月钱!” 夏宁笑着问:“您当真不要?” 婆婆斩钉截铁:“不要。” 语气爽快利落,毫无犹豫。 “那我也就当真不给了哦。”她笑着打趣虞婆婆,“就是今后婆婆看着那群孩子觉得头疼,来找我鸣冤,我也不会再给了喔。” “老婆子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孩子们热热闹闹的,喜欢还来不及呢,哪里还嫌他们吵闹顽皮。”虞婆婆笑着说了句,只是在说完后,似是像是什么事,笑容苦涩了一分,只是极快待过,同夏宁说道:“怪道今日娘子还买了一头奶牛回来。” “我还买了几匹布、棉花针线等,您的针线好,得空时帮那几个孩子做几身衣裳穿。若是那两个大的看着心性不错,正好让他们在医馆里搭把手帮帮忙,有口饭吃,有两件体面的衣裳穿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医馆亏待人;若不是能留下的性子,就当是我给他们的善心了。婆婆您识人多,也帮我多看看。” 虞婆婆:“娘子善心,老婆子记下了。” 虞婆婆离开后,夏宁慢吞吞的一边吃着甜羹,一边看着书。 一页书都看完了,一盏甜羹才吃了两勺。 直到耶律肃从隔间洗漱出来,走到她面前,挡了些许的烛火,她才认真端起甜羹一口气喝完了。 耶律肃看了眼她放在桌上的书籍,语气听着有些意外:“如今你看的书倒是愈发杂了。” 夏宁放下碗盏,问道:“这书您也看过?” 耶律肃弯腰,将她抱起,朝着床榻走去,一边答她的问话:“早些年看过,你若对行军布阵的这类兵书有兴趣,我挑些给你。” 夏宁仰起脸,眼中含着莹润的光,语气柔缓着道:“倒也不是对兵书感兴趣,只是从前我只看那些话本游记,后来跟着人学习医术,才开始看医书。可如今我无暇钻研,医术不再有什么长进,偶尔闲暇时翻翻。接着因修路重建兖南乡,逼着自己看了许多相关的书卷,渐渐看着也看出些趣味来。” 耶律肃抱着她在床畔坐下,并未将她放下,仍将她抱坐在怀中。 他冷冽矜贵,却独独对她如此温柔。 眼眸温柔着,带着清浅的笑,如高岭之巅的洁白之花绽放,让人心神悸动。 他耐心听着,柔软微热的双唇轻轻落在她的眉心,嗓音低沉循循,“看出些什么趣味。” 夏宁的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眼中情愫与极其明亮的光混杂着,“看的越多知晓的越多,也愈发觉得从前的自己只是井底之蛙,我不甘心于呆在心底,便想知道的更多。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我这些日子以来觉得,书中有的时大千世界,那些我不曾去过的,或许不曾知道的万千世界。” 她压抑着语气中的激动。 明眸生辉。 熠熠流彩。 耶律肃看着她的表情,抱着她的身子,心中既有陌生之意,但更多的是感慨。 他抬起手,手掌落在她的脸颊上,语气凝肃了几分,“南延的男子若能有阿宁一半的上进,今后又有何忧。” 但,事实是只化作耶律肃的一声叹息。 想要扭转延续的两朝,早已根深蒂固的认知,举步维艰。 夏宁听出他语气中的沉重,轻轻靠在他的胸前,“您愿意的话,不妨同我诉诉苦,”她的手指捏着他胸侧的盘扣,嘴角笑意嫣然,“我厚着脸皮当一回您的解语花,可好?” 她嘴上询问着,可手却不安分。 手指放过了他扣着的盘扣,手从旁边悄悄滑入,探入他的里衣。 耶律肃眉梢挑了挑,睨了眼她在衣衫下起伏滑动的手,喉结错动,那些沉重的心思早已散去,嗓音暗沉沙哑起来,耐着性子问她:“阿宁想如何解。” 语气泄露情绪。 她在风月之所长大,也从来不再这方面委屈亏待自己。 想要,那便去争取。 欢愉从不只属于男子一人,女子也当知其中乐趣。 她的手从衣衫下抽出,双手手掌撑在他的胸前,借着力道变了姿势,横跨着坐下,双手沿着他的胸口缓缓往上滑去,再度徘徊在盘扣手,手指灵活的解开,褪下,掀着眼睑,细声道:“还要看您怎么说……” 衣衫一件件滑落。 都是男子式样的。 屋子里的炭火烘烤的暖意汩汩。 幔帐垂落,挡住桌上微弱的烛火。 床上是新换的被褥,虞婆婆还特地用手炉烘过了。 暖烘烘的,分外松软。 她被他拥着,褪去外衫。 最后还留一件小衣时,她却不依了,撑着的手掌用力,把人推倒,伏下身去。 第258章 可我想睡了…… 在房事这件事上,夏宁虽然被他侍候惯了,愈发能体会到其中兴致,但她到底是从天青阁里出来的姑娘,那档子事情中,侍候人的法子数不胜数。 她从记忆里翻捡出来,一一取悦着他。 抬手拔下挽着发髻的簪子,如瀑的长发倾泻下来,披在肩上。 极致的黑,洁絮的白。 在男人眼前交相印着。 她的手指微凉,在他身上游走探索,划过之处,却是留下一片炙热。 她的喘息,眼神,妖娆妩媚的姿态,早已刻入骨髓。 今夜,她愈发娇娆,宛若噬人魂魄的妖姬,每一个动作都是致命的撩拨。 她弓着背,背脊凸起,呈一道洁白的弧线,而弧线的一头,是她胡作非为的唇,湿濡的唇从他的脖颈往下滑,吻着锁骨,继续往下—— 流连疼爱。 清晰的感受到男人皮肤下紧绷的肌理。 以及灼热。 她掀起眼睑,眼神娇媚的要人性命。 轻轻撩一眼,绯红的唇勾起,带起一抹魅惑的浅笑,单手勾起垂落的发丝,再一次垂下头去—— 愈发胡闹不堪。 男人的唇线紧紧绷紧,眼底暗色波涛汹涌,从唇角溢出一声闷哼喘息声。 凸起的喉结错动,胸膛上滚烫。 身下更是炙热的灼人。 这一道声音低沉,克制,这份禁欲的压抑,格外诱人。 令夏宁感到一丝……不满足。 她眼神湿漉漉着,冲淡了娇媚,双手支在他的胸前,双唇艳色逼人,声线微微细颤着,脸颊绯红一片,竟不知自己此时有多勾人。 娇柔着嗓音,手指在他的胸前勾画,眼尾红的几乎要渗血般,“您怎么不说……”她吐息不稳,在他动了动身子,她的喘息便乱了,“您不说,我怎么解——” 不能再纵容她了。 继续下去,只会要命。 男人猝然抬起手掌,摁在她光洁的后背上,用力一压,将她彻底紧贴在自己胸前。 男人腰腹收紧用力,上身支起些弧度,用力的吻上她的唇。 勾缠来去,霸道掠夺。 却不满足于这些。 侧身用劲,直接将人翻滚着压在身下,直至身下的女子双眸湿润的似要落泪,眼神混乱迷离,嗓音细细的,妩媚的叫他:“耶律肃……” 如媚药的引子。 彻底点燃男人体内的欲望。 深海浮沉,欢愉极致。 波浪在海面上拍打击沉,一下又一下,一层接着一层,不知疲倦。 他没有轻而易举的放过她,依旧温柔,却也应下了他白日里的话,吻去她的眼泪,俯身贴着她的耳垂低语一句,笑的竟有一分痞气。 她勾缠着他,也不服输。 不必顾及吱吱呀呀作响的床,也不必顾及她的身子,院外的人。 只取悦着彼此。 白浪呼啸涌来,被推至顶端,溅起浪花点点。 她的手指掐着他的背,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耶律肃—— 压抑的。 耶律肃…… 煎熬却又欢愉着的。 耶律肃! 失控的颤微的。 回应她的,是男人更狠的索取。 …… 两人抱在一起,缓了许久。 夏宁的眼前一片霜白,被他揽在胸前,听着同样急促紊乱的心跳声,眼前的白才渐渐散开,恢复了原貌。 可身子说不出的疲乏。 胳膊腿儿更是沉得抬不起来。 她餍足的贴在他的胸前,像只乖巧的猫儿。 耶律肃要起身,她才涌上来的睡意,因他的动作散了大半,胳膊搭在他的腰侧上,哼哼唧唧着命令他:“别动。” 男人抬起手,勾起她的黏在脸上的一缕发丝,嗓音低哑的哄她,“我去去就来。” 夏宁闭着眼,声音含糊不清:“不许,困。” 罕见的娇蛮。 杏腮粉唇,即便是半睡半醒着,也无碍她浑然天成的媚骨。 看着看着,男人声音愈发沉了一个度,用几近耳语的嗓音询问,“那,不洗了?” 她有些怕痒,闭着眼晃了晃头,黏糊着应了声。 却错过了男人眼底再一次覆上来暗色。 她困得想要,却被男人一次次打断,等到察觉时,她睁着微红的眼,“洗,我说错了……” 男人沉沉一笑,将她压着:“不急了,稍后一起。” 夏宁:可我想睡了…… 稍后很短,男人还是怜惜她这几日赶路奔波,不舍得折腾她太久了,下床去打水来温柔的替她擦拭。 两人虽身体契合,同享欢愉,但有些事情生疏了后难免有些不习惯,她脸颊微红着,背脊绷直了,靠在他身上,任由他侍候着。 他分外仔细的清理。 似乎比从前更仔细了。 夏宁脸皮再厚,也有些被侍候的红了脸。 尤其是在他动作一顿,眼神略带些热意的看她一眼,像是在笑她什么,夏宁直接推开了他,耳垂红得像极摸了胭脂上去,“够了。” 耶律肃这才端着铜盆去隔间换洗。 这一闹两闹的,夏宁彻底清醒了。 耶律肃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趟,身上有些凉意,见她一双眼此时亮着神采,嘴角笑意透着亲昵,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睡不着了?” 她用脚尖踢他一下,“明知故问。” 他伸手往下,在被窝里捏住她的脚,一下一下的揉捏着她的小腿。 力度恰好到处。 舒服的令人想要喟叹一声。 她惬意的眯着眼睛,正打算安心坠入梦乡时,枕着的胸膛微微震动,传来男人轻沉的说话声,“谢安认得一位妇科圣手,善治妇人闺中病症。” 夏宁仍眯着眼,随口问了句:“突然提起这事作甚。” 耶律肃抱紧了些她,语气斟酌着,低柔的说道:“如今兖南乡正是离不了你的时候,等到明年夏季空闲些时,请那人来替你调养身子。” 反应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夏宁掀起眼皮,视线安静的望着他,一字一句认真问道:“您,是想要孩子了是么?” 她分外平静。 不是质问,更不是轻描淡写的询问。 她心平气和的,直白的问他。 耶律肃收紧了胳膊,几乎将她勒在怀中,视线没有看她,说的极尽平寡,“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想过娶妻生子,孑然一身死在战场上虽没用了些,但也不——” 夏宁的手掌堵住他的话。 云雨方歇,这个待她处处温柔的男人骤然提及生死,她如何能不心惊。 她不信神佛,此时却听不得这些话。 想开口说话时,撞上他的眼眸,见他眸中的神色,忽然明白了过来,不禁有些诧异道:“您以为,我想要孩子?” 她拿下掩着他唇的手,直勾勾的看他。 耶律肃的沉默不语,便是无声的回答。m 夏宁噗嗤笑了,在男人不解的眼神中,凑上前去轻吻他的唇瓣,嘴角的笑容浅浅。 她沉吟了声,认真的想了想,才缓缓说道:“不能生育这事,自我身边的姐姐初晓人事后,我便知晓了,它从不是我心底的憾事。不能生育在旁人看来或许时极大的遗憾,对我而言却不是,我早早晓得自己不能做母亲,更不愿勉强自己做母亲,对自己生下的孩子要事事亲力亲为方能对得起他一声‘母亲,’。 “我是个自由散漫的性子,连养圆哥儿也才养了短短数月功夫,就留在京城之中。 “从前在小院里时,门一关,只有熟悉的几人,就想养只猫打发时间,添些乐趣。 “如今,我想做、能做的事情太多了,您察觉我今日看那三口之家,察觉我心疼那些孤儿,可那么幸福的一家人,谁见了不会多看一眼?我曾经也是被遗弃的孤儿,若不是妈妈收留我,那我又如何能活下来。我做的这些事,只不过是我能做得到的善心罢了,一如我收留冬酿姐弟俩,雇着虞婆婆,救下春花,这些在我看来,既然是举手之劳,又为何不做是一个道理。” “倒是教您误会了。” 她昂着脸,语气舒缓,又温柔。 孩子这事,她只提了寥寥几句,像是真的无所谓的旁事。 竟是他多心了。 耶律肃轻笑了一声,扶额摇头。 夏宁腻在他的怀中,蹭了一蹭,男人便垂下手在她的后背上安抚的顺了两下,“方才的事就当我没说过。” 夏宁一双眼睛笑吟吟的瞅他:“那可不行,您这是关心则乱,定要记下来。” 男人也跟着她柔了嘴角眉梢,“随你。” 她望着他,心中一片柔软,忽然开口说道:“我啊,我如今想同您长长久久,想看着圆哥儿长大成人,也想看着兖南乡为我挣钱挣得盆满钵满。” 开口几句话还算感人肺腑。 后面一句话听着就让人禁不住扬起嘴角。 耶律肃克制着压下嘴角,“当真贪心。” 夏宁嗔着挑眉,“那就算了?” 算? 哪件事算了? 男人发了狠吻住她。 却不是被情欲支配的掠夺。 喘息不匀时,他的额头抵着她的,眸色亮的惊人,一字一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容你反悔。” 笑意在她眸中揉的细碎,化作柔情。 揽着他的脖子,回道:“好。” 贪心又何妨? 他们,有的是时间去一一实现。 第259章 朝朝暮暮 胡闹半宿,天光微白。 这才沉沉睡去。 饶是耶律肃耐力再好,第二日也没起来练拳,两人互相贴着、抱着,赖到将近晌午了才躺不住,再躺下去又要胡闹了。 虞婆婆见小两口亲近,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 夏娘子心太善,做的事情又那么大,她一个老婆子打从心底心疼她,如今得知她有个知冷知暖的贴心人,一颗心总算落地。 夏宁带着虞婆婆去见魏娣他们。 经过一夜,等到夏宁上门时,已经看见魏娣指挥着两个大些的男孩在干活。 三个小些的孩子搬着板凳坐在一旁,眼巴巴的盯着两个哥哥,最小的手里还捧着一串糖葫芦,吃的满嘴都是黏糊糊的糖蜜。 今日医馆也不曾开门。 魏娣在大堂后院里穿梭,往药柜里分门别类的装药材。 大堂里一团乱糟糟的。 夏宁走进来看了眼,几个孩子见她纷纷站起身,眼神有些怯生生的:“娘子……” 夏宁让他们继续坐着,自己则是去问魏娣,“谢先生呢?” 魏娣见她来了,摸了把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师傅和侍卫大哥去上门看诊了,应当很快就要回来了?”说着,她才看见晚一步进来的耶律肃,连忙屈膝行礼:“大人。” 小萝卜头们见魏娣都屈膝行礼了,隐约也知道这个男人是个大人物,扑通几声跪在地上行礼,“大人……” 魏娣身边两个大些的也跟着跪地磕头:“大人!娘子!” 耶律肃沉着嗓音,说了句起来吧。 气势沉稳矜贵。 魏娣在耶律肃面前也胆子小,知道小萝卜头们这会儿吓得不行,却也没胆子把他们支开,只得悄悄的求助看向夏宁。 夏宁偏头,眼梢含笑着看他:“劳您帮我搬样东西进来,马车上有个这么大的茶色包裹,里头装得都是小玩意。” 耶律肃应了声,“还有吗。” 脸色看着仍是那副高冷孤傲的模样,但语气却听出了细微的变化。 夏宁:“没了,就那一包东西。” 男人果真转身出去替她跑腿,脸上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情。 虞婆婆头一回见,吃惊的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夏娘子几眼,这位老爷看着也是颇有身份气性的,夏娘子柔柔缓缓两句话,就把人指挥出去跑腿去了。 魏娣显然已习惯了。 耶律肃一走,她紧绷的肩头都松懈下来。 夏宁拉着虞婆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魏娣把最小的那个孩子背着绑在了自己身后。 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姑娘,虽这几年在将军府里谢安不曾亏待她,但小时候的亏损却是补不回来了,导致她如今个头不高,身板也偏削瘦。 这会儿身后还挂着一个孩子,看着就觉得坠的沉。 “我们今日就要回兖南乡去了,医馆里忽然多了不少人,我请虞婆婆来给你搭把手。” 夏宁话音方落,魏娣感激的看她。 虞婆婆是个利落性子,“魏娣姑娘,小囡囡睡得沉,不如给我抱着,你干活也轻省些。” 魏娣道了声谢,也不推辞,把孩子从身后卸下来交给虞婆婆。 虞婆婆摸了下小娃娃的脸蛋,松了口气,对夏宁道:“退烧了,睡得也沉。” 虞婆婆抱着一个小的,又带着坐在板凳上的三个孩子,领着他们去后院空地上玩耍,好让魏娣与夏娘子说会儿话。 两个大些的也被魏娣支走干活了。 夏宁问她昨晚如何。 魏娣想了想,知道问的不止是最小的那个,眼神在两个男孩身上看了眼,看他们卖命似的干活,压低了嗓音,回道:“今日天刚亮,这五个孩子就起来了,还把院子打扫干净了,我起来的时候他们正蹲在角落拔杂草,”魏娣顿了顿,语气有些不忍:“最小的那个孩子问大的,哥哥,这草能吃吗?吃了会被骂么?” 便是夏宁,听了也有些不忍。 但她仍没有松口,“如今兖南乡人手不足,我也没法拨一个侍卫给你们。”夏宁刚到茶州时,身边有六个侍卫,如今贴身只身下一个侍卫跟着她,其他的都被她人尽其用调去各个地方监工镇压了,即便是如此,她仍觉得手边的人不够用,如若不是最后一个侍卫大着胆子威胁她,再调走的话其余五人立刻回来护卫她,她也知道自己虽有些功夫在身上,但进进出出有个侍卫震慑,能省她不少动手的功夫,只得应下。 魏娣也知道这桩事,笑了声:“我可不敢问娘子要人。” 夏宁也跟着笑了笑,“最小的那个你只管交给虞婆婆带着,其他几人你自己掂量,一旦有任何不妥,立刻打发了,若你开不了口,就让我来。” 魏娣似乎有些犹豫。 夏宁狠了狠语气:“知恩不图报的狼崽,你一时心软留了,将来只会变成他们的猎物,记住了吗?” 她不似在开玩笑。 语气犀利着。 魏娣这是头一次听她用这种口吻说话。 觉得陌生,更觉得敬畏。 忍不住就顺着她的话道:“我记住了。” 敲打完魏娣后,她又留了些银子散碎给她,又把昨日买的玩具交给虞婆婆,等上街买书的顾兆年、上门看诊的谢安及侍卫回来后,夏宁一行才离开茶州。 来茶州的时候两架马车,轻车简行。 回去的时候甚至还加了两个骡车,装满了东西。 多是夏宁房中之物。 男人实在看不得夏宁住在那样的屋子里,床铺上。 去年,两人分隔两地。 一个在苏州城,一个在京城。 虽正月里也团聚上了,但那一夜袭来的孤独,却并不好受。 今年,他们是一起过的。 大年三十这一夜,大雪停了,虽地上的积雪都快堆积到小腿处了,但兖南乡却一片热闹。 空地上的雪被铲空了一大块,燃着篝火。 偌大的一簇。 火光跳跃。 散发着源源不尽的暖意。 篝火旁架着烤肉、烤鱼、烤羊,一圈看去,都是荤食。 空气中还飘着劣质的酒香。 所有的人都拿着大海碗,大声的干杯,大口的喝酒吃肉,烛火印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痛快及喜悦。 连顾兆年也被感染了,端着大海碗混在其中。 拼了会儿酒,众人又开始唱歌、跳舞。 这大半年的辛苦、煎熬没有人比这些人更清楚,他们肆意哄闹、庆祝,夏宁也不去约束他们。 直到顾兆年喝的脸颊通红,连着一双眼都红了。 捧着大海碗跌跌撞撞的走到夏宁的跟前,大海碗里的酒洒出来大半,他伸手一推,看着坐在篝火一旁的夏宁,“夏宁!” 忽然吼了一声。 用来一股酒气。 坐在夏宁身边,用匕首从羊腿下片肉下来,正要喂给她吃的耶律肃闻言,眼神冷冷一扫,匕首反出一道寒光。 可喝多的人毫无察觉。m 只是看着夏宁,醉醺醺着,但语气格外坚定:“我敬你是条汉子!不对——是个人才!” 这是…… 夸她还是骂她呢? 夏宁愣了下,哭笑不得的问跟过来的侍卫:“你们这是灌了顾先生多少黄汤,醉成这幅样子了。” 侍卫要答,顾兆年一摆手:“没人——呃!没人灌我酒!我、我自己高兴!自己喝多了!总之——我敬你!” 说着,端起大海碗,咕嘟嘟一口闷。 夏宁不曾见过顾兆年如此失态,怕他喝猛了要出事,连忙让人侍卫扶住他:“拦着些,别让先生再喝了。” 顾兆年一口喝完,打了个酒嗝,跌跌撞撞的往人声鼎沸处走去。 才走了两步,他忽然就扒拉着侍卫的肩膀哭了起来:“老子都以为要那样过一辈子……要抑郁了……突然被扔到这么个鬼地方……老子……老子不死也短寿一半……”后面的话,过于含糊不清,夏宁便听不清楚了。 顾兆年虽性格乖僻些,但还算受人尊敬。 修路能如此迅速完成,兖南乡能重建至今,都脱离不了顾兆年的能力。 自然受人敬仰。 这会儿他失态嚎啕大哭,众人听见后纷纷围上去安慰他。 顾兆年却害臊了,红着脖子骂骂咧咧赶人:谁、谁需要你们来安慰老子了!走!喝酒去! 侍卫们笑着说:可夏娘子不许你再喝了。 顾兆年气的跺脚,大着舌头含糊不清::不听她的!就这几碗还灌不—— 话还没说完,人就醉倒了。 众人扶的扶,抬的抬,哄笑的哄笑。 夏宁盯着看的久了,耳旁传来男人微沉的问话声:“就这么关心?” 夏宁收回视线,笑吟吟的看他:“我是不是人才不好定论,但顾先生的的确确是位人才,我——” 她故意说,嘴角勾着笑。 眼中印着跳跃的火光。 灼烈而灿烂。 耶律肃垂首吻她,浅浅一吻便分开了,“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 他眼中,皆是她明艳的面庞。 嗓音温柔。 夏宁心尖细颤,“耶律肃。” “我在。”他贴近她,气息灼热。 篝火燃燃,发出火柴爆裂声。 身后不远处,是众人高声欢笑、喧闹的声音。 离他们仿佛很远。 他们的脸越贴跃近,说话时,唇稍稍触碰,却无人先深吻下去。 她深深望入他的眼中,“辞暮尔尔,烟火年年,”她的声音温柔似拂面的春风,尾音柔软坠着一股难言的风情,炽亮的颜色在眸中绽开,盛着她的欢喜,萦满心间:“朝朝暮暮,愿君岁岁平安。” 这一声后,方才失控。 等到欢闹中的人回眸一看,才发现篝火旁的两人不止何时消失了。 远处屋子里的烛火亮了起来。 笑了笑。 当真羡慕啊。 第260章 一贫如洗夏夫人 这一日的夜晚,他们相拥而眠。 在破晓时分,本已经安静的屋外再一次热闹起来。 众人一起庆贺着新一年的到来。 甚至还能听见顾兆年的声音,嚷的情绪高涨、清晰。 在黎明将至的夜空里,穿透过乌云、黑夜,直抵远方。 “十——” “九——” 最开始,只有顾兆年一人的声音。 听起来带着些疯劲。 可那边那一群都是喝高了的人,听见顾兆年嚷嚷着,不由得也附和着一起大声叫喊。 “八——” “七——” 加入的声音越来越多。 也愈发洪亮。 彻底将熟睡的两人惊醒。 夏宁听见后,拽起大氅拢着下地,走到窗前,用力推开窗子。 声音从篝火微弱之处传来。 “六——” “五——” 数字越来越小,声音却越来越大。 情绪如同绷紧的弦,又似满溢的茶盏,快速堆积聚集着,积攒着一股劲,等着最后一刻的爆发。 “四——” “三——” 声音里的疯劲也感染了夏宁。 令人想起了这大半年以来捱过所有的难关,吹过的所有风沙,受过的所有磨难。 总算得到了回报。 他们的努力并不是白费的。 未来之路,定会一片光明。 是希冀,亦是期盼。 她探出些身子,妄图将那些人看的更清楚些,唇齿微不可查的张合着,竟是也跟着一起念了起来。 “二——” “一——” 她也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响亮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盘旋着。 破晓。 而至。 撕裂了黑夜的云层,投射出金灿灿却无比温暖的光芒,笼罩着这片北方的绿地。 她昂着脸,一眼不眨的望着黎明。 胸中充盈着热腾腾的暖意。 篝火那处,欢笑声又起来,夹杂着顾兆年的问候声,听着有些奇妙,但在喧闹之中,却也不算醒目,刚好就融入了进去, 夏宁吐了口气,一团白雾迅速凝结。 她探头探得久了,脸颊被冻得有些僵硬,瑟缩着肩膀打算回屋去,冷的齿间打颤。 后背撞上一道结实的后背。 夏宁方才听得认真,甚至连身后的动静也忽略了。 她回眸看去,眸中神采奕奕,泛着明亮的微光,“您醒啦。” 耶律肃从后抱住她,一手越过她的胳膊,将推开的窗子合上,挡住了外面吹进来的冷风,喉间传来一道低应声,“穿的这么少,也不怕染了风寒。” 夏宁在他环起的胳膊中转了个圈,仰面看着他:“只看了一会儿,不妨事。” 方才跟着喊了两句,这会儿倒是倦意袭来。 昨晚他们歇下的也不早。 她虚掩着唇,打了个哈欠,眼睫湿漉漉的。 “继续睡会儿?” 她黏糊着嗯了声。 耶律肃看了眼,这才揽着她走去床榻,两人又拥着睡了会儿。 在兖南乡的日子平静而安逸。 不像忙碌时,总有不同的人来寻夏宁,每日都不得闲,不是在马背上赶路去查看修路进度,就是去兖南乡的四周巡视。 猛一下闲了下来,众人都有些不适应。 顾兆年一改忙碌时的精力无限,自从大年三十熬了一整夜后,夏宁便很少再看见他了。 他还在门上贴了张纸,上书: 休假勿扰。 若不是婆子送去的饭菜每日都吃的精光,大伙儿都以为他要出事了。 耶律肃在兖南乡陪了夏宁三日后,动身返京。 为了前来兖南乡陪她过年,他连合宫夜宴都不曾露面,继续在兖南乡呆下去实在不妥,京中权势复杂,新政推行旧政改革举步维艰,边境还有西疆这一虎视眈眈的邻国。 在耶律肃动身前,傅崇与春花从南境赶了回来。 傅崇与耶律肃密谈许久。 出来时,两人神色不算凝重。 这一次分别,夏宁已不似苏州城那一次依依不舍。 分外干脆爽快。 她立在耶律肃的马旁,浅笑盈盈的浅福一礼,“一路走好。” 不像是送人远行,更像是送人出门去,当日就会回来的那般。 耶律肃已翻身上马,见她神情明朗,毫无阴霾不舍之意,墨黑的眼瞳中的神色仅有那么一瞬的微妙,很快就掩盖下去,“好好照顾自己,万事不可勉强。” 夏宁颔首,柔声应是。 他收紧缰绳,又说了句:“我走了。” 她又一颔首,“您走好。” 说着,还后退两步,朝着他挥了挥手。 耶律肃:……罢! 扫去的眼神无奈却又宠溺,最后,弯下腰身,凑近与她低声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这般温柔缱绻。 夹杂着男人冷冽的气息。 轻轻拂过。 等到夏宁想要看去时,耳边传来一道轻喝声。 骑马的背影远行。 扬起一阵尘土。 为了尽快赶回京城,他单枪匹马,甚至连来时的马车都嫌累赘不再套上。 春花见她站在兖南乡路口迟迟不回,忍不住上前几步,低声劝道:“娘子,外头风大,早些回去罢。” 将军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夏宁应了声,许久后,才转身回去。 耶律肃离开后,安逸又漫长的冬日眨眼就过去了。 时间被推着快速往前。 出了正月后,因耶律肃的贴补及武老板那处的赔偿,夏宁手上攒了一小笔银子。 工人陆续回来兖南乡,顾兆年又抱着画卷东奔西走。 春暖花开之际,从京城来的账簿与银子也到了兖南乡。 总算缓解了囊中羞涩的局面。 得知有了银子后,顾兆年便可劲的在他的画卷上添置屋舍、铺路、栽树,每日都有花银子的名目,递给雄先生后,气的雄先生恨不得当场把他撕了。 花花花! 这才有了多少银子,众人吃喝住都不用花钱吗? 顾兆年腰板一挺:有了银子不就是花的么! 在边上旁观的夏宁听得噗嗤一笑,结果引得两人齐齐瞪她:“夏夫人怎么说!” 这类争执每日都能听见。 夏宁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拖着春花的胳膊就往外溜。 路过兖南乡正街上唯一一家捡起来的铺子时,从里面探出一位婶娘,嗓音洪亮唤道:“夏先生!晌午记得来吃饭!” 是从南境回来的几位婶娘。 亦是夏宁从前教过的娘子军。 她们仍惯用‘先生’称呼夏宁。 先前傅崇为了与耶律肃碰头,带着春花从提前南境匆匆回来,婶娘们则是留在南境收拾妥当后再回兖南乡,用夏宁支给她们的三百两银子,盘下了兖南乡的第一家铺子。 其中一位婶娘从前家中就是开馕饼铺子的。 生意还算不错。 如今重操旧业,虽没了男人孩子,但还有其他婶娘一同搭把手。 想在兖南乡再度扎根下来。 每日都是干劲十足,嗓门洪亮。 夏宁笑着,挥着胳膊应下。 放眼望去,眼前规划出的兖南乡正街上,道路铺平碾实,两旁提前用木桩子规划出了各个铺子、客栈、巷子的布局。 脚手架一处处捡起来,一户户屋舍拔地而起。 有了第一家铺子,便有第二家,第三家…… 而兖南乡最大的一家客栈也在六月初建成了。 五层高,建成了回字形状,每层有三十间至五十间不等的客房。 有低廉的大通铺。 也有双铺的。 还有别致的套件。 中间一块空地顾兆年坚持着花了大价钱铺设植被、栽种树木,甚至还建起了一道木桥,架子用细碎的石子铺设铺设而成的地面之上。 一角是丛郁郁葱葱的翠竹。 一角是半人高的松树。 另一角是一团绽放的花束,在绿色之间,颜色迥异,似乎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却显得别有一番野趣。 颇有几分苏式园林的意思。 除了馕饼铺子是盘给了婶娘们经营,客栈被捏在夏宁的手中,统一交给雄先生打理,再由雄先生去茶州聘请掌柜、小二、婆子等人。 正街上还有许多空置铺子的圈地。 按着顾兆年的意思,就等着兖南乡逐渐恢复繁荣后,自会有人愿意盘下铺子。 但—— 光是铺路、建客栈,就花光了夏宁所有的银子。 挣银子的永远赶不上烧银子的速度。 再度一贫如洗的夏宁一见顾兆年就想避开些,生怕他再说出个什么念头来,把自己的棺材本都给帖进去。 在六月初,兖南乡终于引来了第一批商队。 众人喜极而泣—— 终于来人给他们送钱了! 许是兖南乡入口的几人过于热切,险些把这一支商队的人给当场吓跑了。 但等他们进入兖南乡的城墙后,里面的光景却是令他们大为吃惊。 兖南乡之乱—— 整个南延无人不知。 本以为重建的兖南乡也少不了阴气重重、阴森森的,却不想如今的兖南乡三面皆是树林,郁郁葱葱。 在兖南乡门口引路的人为他们介绍,那是防护林,专门用来抵挡风沙的。 防护林后,还有一圈兖南乡的城墙—— 也是用来抵挡风沙的。 于是,等到他们进去兖南乡内,竟是摆脱了风沙的侵袭,甚至能够摘下面巾、帷帽等物,愈发清晰的看见面前宽敞结实的道路,道路两旁圈起了一块块空地,仅有一家挂幡的馕饼铺子。 初次之外,就是一家极大极大的客栈。 竟是比他们在京城中见过的客栈规模还要大些。 讲究嘛,自然是不必上京城、江南那些个富庶地方的。 客栈门口候着两个小二,一见他们就热情的招呼迎入。 进入客栈大堂,里头倒是宽敞明亮,毫无逼仄之感,同所有客栈一样,摆着桌椅板凳,擦得光可鉴人。 第261章 兖南夫人 选了房间又交了银子后,小二迎着他们上楼去。 路上还不停地说他们这客栈地儿大,房间多,切勿记牢自己屋子的号,免迷了路。 商人听后,颇为不屑的笑了声。 他们走南闯北,什么客栈没见过? 就是京城最繁华的、江南最奢侈的客栈也是住过的,虽然住不起天子号房。 从前的兖南乡他们也来过,热闹是热闹,但客栈又老又旧,如今一年多能重建成什么模样?不过是小二唬人罢了。 听说是有个富商夫人出钱修路、重建兖南乡。 也就是来的那条路看着不多,风沙的确是少了些,遇上沙尘暴的次数也就比从前少了一二次,多了些植被,路好走了些罢了。 估计银子都在修路上用完了。 这家客栈外面看着煞有规模,里头不知如何敷衍人呢。 可等到小二引着他们走到中庭,见那一庭绿竹矮树,碎石铺地作水流,一道小桥架上,另有一丛野花开着。 今日天气不错。 阳光从中庭洒在。 陡然一见,竟不知身在何处了。 恍若去了江南富户的院子里头。 小二偷偷回头,见这些商人露出惊羡之色,有些得意的勾了勾嘴角。 让你们小瞧咱们兖南乡的客栈罢! 到了屋子里后,他们定的是大通铺,屋子里一桌四把椅子,另有隔开用来洗漱更衣的隔间,布置虽简单,却极为干净利落。 通铺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瞧着干净,摸着松软。 几人大眼看小眼,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这位修路重建兖南乡的,怕是位不差钱的主! 有了第一个商队住宿后,将消息带去了南境,南境本就有商队来往,只是商人忌讳,不愿去兖南乡住宿罢了,宁愿绕个原路。 可听见别人传兖南乡如今大不同了。 路好走,镇子上的铺子虽少,但从前那家馕饼铺子还在,该有的杂货铺子里东西也齐全,客栈虽比从前少了,仅有一家,但里头啊—— 别有洞天! 有人问:怎么个别有洞天法? 那些商人故弄玄虚,直道:“你们去住了就知道了。” 这说的人心里直痒痒。 反正在南境的商队不是去京城,便是去江南,势必得经过茶州,反正都要去,还不如今次就去见识见识。 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别有洞天。 有了第一支商队去,自然就有第二支,第三支…… 从茶州到南境的路本就坎坷,如今兖南乡不止重建了,甚至还修建了从茶州通完兖南乡的私道,光是这点就能让他们少吃多少苦? 谁还愿意顶着危险穿越沙漠再去南境? 兖南乡渐渐有了人气,有商队住宿、买卖,自然就有收入,有了收入,镇子上其他的铺子才能建起来。 过了夏季,又入秋。 商队愈发多了。 婶娘的馕饼铺子供不应求,四五个婶娘每日起早贪黑,累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银子流进来,又花出去,却还远远不够。 夏宁在向耶律肃借钱与安宜郡主之间犹豫了几日。 她如今一人实在吃不下兖南乡,所需要花费的银子、人力太多。 而且如今商队渐多,人多了,自然摩擦也不少。 再加上北方人多脾气急躁粗鲁。 单凭夏宁身边的那些侍卫按时巡逻,已起不到多大的威慑作用。 虽直接向耶律肃求助,很快就能解决眼下的困境,但从京城传来的风声听来,如今推行新政,扶持武将、改革军队,耶律肃的一言一行更是被摆在天下人的眼中。 定国公给辅国公的新政让位。 如今南延,更有传言说辅国公已是只手遮天。 有些传言更甚,说如今的小皇帝就是辅国公的傀儡罢了。 夏宁如今仍压着自己的身份,也多少顾忌这些传言,若再借用耶律肃的名号,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只怕会让人生出不必要的揣测。 她写了封信,里面厚厚一沓,给安宜郡主寄去了。 安宜郡主的回信很快。 信中回夏宁,她极有兴趣,即两人合作,那她必得亲自来看看。 收到回信的半个月后,侍卫来报有人来了。 开门一看,正是安宜郡主。 郡主打扮的低调,甚至连头上的珠钗都不曾多带两支,但身上的衣料一看便知不俗,周身气韵带着份兖南乡里根本见不到的尊贵。 见夏宁推门出门,她快步上前。 仔仔细细端详夏宁几眼,随后才笑着道,“好一个兖南夫人,今儿个总算是见到真章了!” 脱离了京城后,夏宁与安宜郡主信件往来虽不频繁,但关系却是比在京城中更近了几分。 夏宁掩唇笑,眉梢皆是打从心底绽放的欢喜,“郡主又打趣人家。” “哪是打趣呀,”郡主笑的愈发灿烂,两人走近了许多,握着手,道:“我来的路上可是听到了许多兖南夫人的传闻,说这位夫人啊,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胜二郎,是位胸襟宽大、目光长远的女商人呢!” 安宜郡主说的头头是道,将那些听来的话倒竹筒子全倒了出来。 两人走近,握着手,夏宁笑的眉眼弯弯,回道:“能得郡主这一串的夸赞,我可是要乐得好几夜都睡不好觉了。” 你来我往亲热的寒暄了几句。 她们都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问候完后,夏宁便亲自引着安宜郡主绕着兖南乡走了一圈,向她介绍如今的兖南乡现状,及今后的规划。 夏宁在兖南乡极有名望。 两人走在路上,只要有认识夏宁的,都会客客气气唤她一声‘夏夫人’。 夏宁见了认识的,亦会停下来闲聊几句,虽说是闲聊,说的却不是今日气候、一日三餐,多是与商队或是同生意有关的闲谈。 安宜站在一旁看着。 当年初次见面时她就觉得这位夏娘子并不如传闻中只靠着狐媚劲儿才框住了耶律肃,后来又陆续出了那么多事情,她皮囊的美艳似乎在悄然淡去。 她仍旧是极美的。 可比起美艳,皮囊之下的英气、自信更吸引人。 她与商人闲聊的这幅场景换做其他女子,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男女授受不亲,可她语调随和,眉眼精致,非但没有男女过于亲密之意,甚至还让人觉得她的言谈举止让人打从心底信服,打从心底敬佩。 没有男子对女色的垂涎。 只因不敢。 因这份心思他们根本不敢生出来。 带着安宜兜完兖南乡的正街、几条宅院巷子,最后绕道一处,外头用篱笆围了起来,只留出一个出入口,坟茔之上竖着一块一人高的无字碑。 坟茔后是一小片竹林,再往后就是高高竖起的石墙。 安宜有些好奇的看了眼,问了句:“这是谁的坟茔?” 夏宁停下步子,回眸看了眼。 秋日晌午的风仍带着些许燥热,轻轻拂过。 她的声音淡得仿佛被卷入秋风中一同卷走了,“在清理兖南乡时找到的尸首,不可分辨是谁了,索性立了一个无字碑。” 安宜再仔细一看,发现墓前供奉着鲜果,坟茔亦是打扫的干干净净,连一根杂草的见不着。 想来是有人定期前来打扫。 安宜顿了顿,忽然道:“我能否去祭拜?” 夏宁有些诧异。 这处并未设为禁地,自然有好事的商人发现过,有些个忌惮的商人还来威胁夏宁将这坟茔迁出去,兖南乡如今可是一块聚财的风水宝地,这实在过于晦气。 夏宁懒得同这些人商人啰嗦。 但凡有一个来说的,她拔出匕首架着对方脖子威胁:“要么滚要么闭嘴。” 几次过后,再也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说这件事。 至于背地里如何说的,她也无暇去计较,总归是忌讳的人更多些。 当安宜说她想去祭拜时,夏宁不可谓不吃惊,“自然是可以的,郡主您……当真想去祭拜?” 安宜语气如常:“初来乍到自然要敬一敬先人、拜个码头,好教他们保佑兖南乡今后越走越远。” 夏宁立刻明白了安宜的话外之意。 “好,”她郑重其事的同安宜道:“我陪郡主一起去。” 有了安宜郡主的加入后,夏宁松了口气。 不止是缓解了兖南乡捉襟见肘的见状,更是解决了最要紧的问题。 兖南乡逐渐壮大以后,茶州知州几次三番来催促早日定下县衙选址、县令人选等,还荐了几人给夏宁,都被夏宁以各个理由退了回去。 兖南乡当初被毁,衙门自然也被一起烧毁。 茶州知州不愿替兖南乡上书恳请朝廷拨出重建的银子,甚至连支援夏宁重建衙门的银子都避而不谈,反而催促她定下选址、县令人选。 自年前医馆被砸之后,这知州明知夏宁与耶律肃的关系。 却还要给夏宁设陷。 她如今顶着商贾的身份,士农工商,商为最低,她有什么立场是置喙县令的人选?她当初拿下的,只是以商贾的身份重建兖南乡的批文,建造出来的铺子等屋舍所有权都在她手上,她能随意定价盘给旁人,也可自己经营。 却没有处置土地的权利。 更不用说拟定府衙的位置,选定县令人选。 本该是由茶州知州出手介入的事情,他反倒‘大方’的请夏宁这位‘商贾’定夺,今后一旦发难,扣一个商贾涉政的帽子,虽不至于掉脑袋,但没收她如今在兖南乡挣下的所有的身价还是绰绰有余的。 第262章 定国公引荐之人 从前只当是茶州知州不配合罢了。 可自从医馆出事后,知州已知晓‘兖南夫人’与辅国公耶律肃的关系,还给夏宁使绊子,可见这人有些问题。 只是夏宁离开京城许久,不知这知州与京中有什么关系,她虽有心想要打听清楚,又怕自己贸然行动反而给会旁人留下把柄。 耶律肃年前来时言及京城都那般无奈。 如今大半年过去,知州还在给她挖坑等着她跳下去,可想而知,京中时局仍不好。 在她发愁这事时,刚好安宜郡主就来了。 虽是夏宁主动给安宜郡主去的信函,但安宜郡主来的速度之快,倒是让夏宁觉得有些巧合。 只是她不曾多想。 安宜郡主在兖南乡呆了几日后,问及她如今可有什么棘手事情一同说出来。 夏宁才把这事给说了。 安宜郡主略想了想,问道:“你知道这位茶州知州的夫人是谁么?” 与茶州那边的联络多是靠着傅崇出面。 她有心减少在知州面前露面。 如今兖南乡已开始运转,傅崇也回了南境,她倒是也与知州联系,但都靠着往来信件,她一心扑在兖南乡之上,对这些事情倒是疏忽。 夏宁摇头,“不知。” 安宜郡主朝她勾了勾手指,神秘道:“茶州知州的夫人是宋太傅最小的一个堂妹,她夫婿能坐上知州之位,多少也借着宋太傅的光。” “是太皇太后逝世前定下的两公一傅的宋太傅?” 安宜郡主挺直腰板,答道:“正是。”她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笑意深远,“如今京中两派势力对立,知州既是宋太傅那边的,为了表忠心,夏夫人可是辅国公心尖尖上的妻,必定给你找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不过嘛——” 她顿了顿,敛起笑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知州的态度果然是与京中有关。 只是京中势力已如此紧张了么。 竟是连不爱管这些事情的安宜郡主都选择了站在耶律肃这边? 夏宁柔软了语调,哎呀了声,求道:“郡主有什么好对策别瞒我了,快快说来解我如今的困境,这事困扰了我许久了。” 安宜郡主清了清嗓子,“既然我已决定助兖南乡一力,也该去一趟茶州露个面,让那边晓得兖南乡下也挂了我的名儿,恰好我这儿也有个人想谋份差事,既知州苦于兖南乡县令一职,岂不正好?” 夏宁心中疑惑渐深。 她压着,问道:“不知郡主引荐的是何人?” 安宜郡主看了眼夏宁,见她神情如常,不禁想起那个男人来,愈发仔细的看着夏宁,回道:“是定国公夫人那边的一位远亲。” 衡志韶夫人的远亲? 夏宁叹了口气。 怪道她觉得巧合。 眉眼间有些无奈问道:“原来郡主不是收了我的信才来的,而是有人托上了郡主,这才来兖南乡顺道瞧瞧我的。” 说着说着,她语气有些哀怨,眼神浅浅的瞧了眼安宜郡主。 安宜郡主单手握拳,不自在的咳嗽了声,解释道:“如今京中乱糟糟的,今年春季因着这个缘由,我连一场局都没有攒成,唯恐被人扣一个结党营私,就想着出门散散心,也不知道是府中的哪个下人说漏了嘴,定国公找上了我,几日后你的信件也来了,我这才决定来一趟兖南乡。” 她说的真情实意,“我也是怕你在兖南乡正遇上了难处,辅国公顾不上你。” 夏宁笑了,“郡主能来,我自是感激的,只是……”她拖了尾音,扬起视线,眼神平静的看着安宜郡主,“定国公为文,辅国公为武,眼下他通过郡主私底下举荐一人来兖南乡当县令,我竟是不懂是何用意了。” 说完后,她才浅浅笑了笑。 只是这笑在安宜看来,丝毫没有深入眼底。 反而透出些冷意。 安宜郡主听出来些其他的意思,“他还有几句话托我带给你。” 夏宁不觉皱眉,眼底极快的闪过一抹厌恶,但很快散去,“您说。” 她回想了下,复述起来:“兖南乡如今规模尚小,京中新旧政策交替,眼下还无人注意到兖南乡,今后兖南乡立起来后,难免有人想要分一杯羹,与其谨慎选一个两边都不靠的人就任县令一职,不如就从他那边出一人顶上,即便今后兖南夫人的身份暴露,只要我在一日,也能压下对辅国公独大握权的非议,更能让世人看清楚,定、辅国公之心皆是一致,只为辅佐新帝坐稳帝位,扶持南延兴盛昌隆。” 长长一段话,倒是真出自衡志韶之口。 他素来擅长这些。 将自己的付出说的如何无私,如何真心。 可若他当真真心,大可直接找上耶律肃,又何必找上安宜郡主? 不过是他既想要夏宁记得他的好,又不想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过早表露自己的态度,有碍他的仕途,又或是丢失人心罢了。 夏宁敛目,掩盖住自己眼中的讽刺。 冷笑一声,低声道:“什么都被他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语气分外生冷。 安宜郡主听后,忍不住笑了声。 夏宁看她,有些不解,“郡主笑什么?” 安宜郡主摇头,浅笑着道:“看来夏夫人没有把我当外人,你这喜欢与不喜欢当真在脸上放的明明白白,罢了,我也不问你与定国公有何孽缘,既我同你交好,我必是偏着你的。定国公引荐的这人,你若接受,我去见知州时就提上一句,若你不愿那人来,我就用这郡主的身份去唬一唬人,让知州收敛着些,也能管用上些时日,等到辅国公年关时来再说。” 夏宁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面颊。 她的反应如此明显? “让郡主见笑了,”她调整了语气,问道:“不知郡主见过那人没?” 安宜郡主颔首,端起茶盏喝了口,“自是见过的才能来同你说这些,那人姓闫,单名一字桦,是个耿直的性子,也是因这性子,在文官之中显得不太圆滑,仕途自然不顺,本人亦有几分文人的心高气傲。” 文人的心高气傲啊。 夏宁沉吟了声,“听着是个不错的,但我就怕他走马赴任后,自觉威信不足心有芥蒂,再引起兖南乡的内讧,于我们得不偿失。” 当地县令,乃一地之长。 自是百姓心中的父母官,敬仰之人。 夏宁倒是真心野心说出这句话来。 偏她说的语气如常,不像是随意夸下的海口。 安宜郡主不禁高看她几眼,她也的确有这夸耀的资本,兖南乡重建之快,她身边能聚齐这么些人为她所用,除了耶律肃的协助外,更是她本人的魅力。 自己不也是因着夏宁,才愿意卷入其中么。 安宜郡主放下茶盏,嘴角含着浅笑,语气也轻松不少,“也是,你这儿可是藏龙卧虎,不若这样,我先去说了,暂时先把县令之位定下来,人不行,我亲自去找定国公,让他撤了,你看如何?” 兖南乡也的的确确需要一位县令。 ‘兖南夫人’虽有威信,但始终没有朝廷做背景,许多事情她出面便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有了安宜郡主做保证后,夏宁才应下。 郡主也是个不愿拖沓的性子,当天定下就出发去了茶州。 几日回来后,也把消息带回来。 知州一听是衡志韶的人,立刻应了下来,当场就往朝廷写了折子递上去,不出意外,闫桦得了消息年前就要走马赴任。 安宜郡主说这消息时,春花正拿着账本同夏宁算兖南乡这一个月的支出,手下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一笔一笔账,报的条理清晰。 惹得安宜郡主看了好几眼。 春花扑在账册上,不曾分心。 倒是听着的夏宁诧异了句,昂头看人:“怎么来得这么急?” 安宜郡主收回视线,“许是将你这兖南乡当成是避世的桃花源了,早些离开乌烟瘴气的京城,便是我啊,”她无奈叹息,四下只有她们三人,春花又是夏宁的贴身丫鬟,她也不遮掩着,直接道:“也不愿回去,今年的宫宴不好吃啊。” 宫宴…… 听见这词,夏宁恍惚了瞬。 一年竟是又要过去了。 不知今年,他能来否,何时能来? 她的视线越过人,远远的看向窗外,明艳的面庞上难得容人窥见一丝小儿女的情长。 安宜郡主想要打趣她一两句,外头传来吵闹的声音。 夏宁的院子在正街后的巷子深处,是最僻静的一角了。 春花也听见了,起身道:“奴婢去看看。” 夏宁将她压了回去,“我瞧瞧去,”说着笑了笑,眼神揶揄着,“早些算完,还能搭上商队的车,去一趟南境。” 话音落,春花的脸蛋瞬间涨红。 方才算账时还爽快利落,这会儿扭捏起来。 “娘子!” 夏宁摸了摸她的脑袋,乐呵呵道:“别娘子了,我可听说那家商队用了午时后就要出发了。” “娘子……” 羞的恨不得找地方钻进去。 看的安宜郡主一脸好奇,也跟着夏宁往外走去,拱了拱她的肩膀,用手虚掩着唇问道:“春花相中的人是谁?说来听听。” 夏宁瞥了眼红着脸埋头拨算盘的人,凑近安宜郡主的耳畔,简语两字:“傅崇。” 第263章 欢姐儿 安宜郡主捂着唇后仰,意外的瞪大了眼睛,却挡不住八卦之心,“妾室?”说着,她径自摇了头,“你这丫鬟如此能干,你真舍得让她给人去做妾?你岂不是少了一条臂膀?” 夏宁伸出食指,略晃了晃,得意的啧了声。 这小表情看的安宜郡主哭笑不得。 “明媒正娶入正室,没有平妻,”夏宁略扬了下颚,神情骄傲道:“婚期就定在明年九月,回京大办。” 安宜郡主愈发吃惊,小声问道:“傅家同意了?” “明年回京后,我会认春花为义妹,直接从将军府嫁出去,傅家……”夏宁耸了下肩,“傅将军如何说服他母亲的,我便不知道了。” 安宜郡主的手压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 若要说,夏宁的身份是她拼了命挣回来的话,那她抬起的这位丫鬟,却是靠着她方能嫁入傅家。 傅家虽落败了,但如今新政推行,傅崇显然是朝廷新贵。 竟会娶一个丫鬟为妻。 只是这到底是夏宁贴身丫鬟的私事,安宜郡主不便过多打听。 两人说完后,也走到了门外院中。 见院中站了不少人,有老有少。 夏宁忙迎上去,语气很是惊讶道:“谢先生,虞婆婆,你们怎么都来了?” 连魏娣,六个孩子也都来了,最小的一个被虞婆婆背在身后的背带中,肉乎乎的脸颊睡得挤出了肉团子,瞧着粉嫩可爱极了。 “夏夫人。”谢安拱手见礼,在魏娣的眼神催促下,几个孩子也纷纷跪了下去,行了大礼,稚嫩带着些紧张的声音青涩,“夏娘子安。” 夏宁虚扶起谢安,眼梢弯着,盛着欢喜之色,看了他们身后进来拖进来的板车,脚夫停下后开始往下歇东西,夏宁忽然想起今日春花报上来一笔收入,连忙问道:“西街那家最小的铺子,是谢先生盘下的?” 谢安直起腰背,连连摇头。 口中神神叨叨的念了句‘非也非也’。 听得夏宁哭笑不得,只得去看魏娣。 魏娣笑的嘴角上扬,“娘子,那间铺子是我向婆婆、师傅借了银子盘下来的,今后我要开一家医馆养活大家。” 这回轮到夏宁诧异了,努嘴示意了下一旁的小老头,“师傅同意了?” 魏娣还没说话,小老头就绷不住了,咳嗽了声,不以为然道:“就治疗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之类的,又医不死人,有什么允不允许的?这死丫头跟在老夫身边也学了这几年了,连这些都不会给人看的话,早该被赶出门去了。” 听着嫌弃,实则维护,还有些不愿为人知道的骄傲。 夏宁笑了起来,连连颔首:“好好好,先生说的都对,先生教得好,姑娘也争气,是罢?” 小老头哼了声,转头去盯着脚夫,大着嗓门道:“里头可都是药材,小心着搬啊。” 魏娣与夏宁相视一笑。 魏娣道:“我才不过习得了师傅的一两成,兖南乡这儿我只出诊半个月,后半个月要跟着师傅去南境学习。”她福了福身,抬起脸来,笑的灿烂纯粹。 夏宁愣了下,“去南境?先生不回茶州了?” 魏娣正要答话,身后站了会儿的安宜郡主出了声,上前几步,看着夏宁笑吟吟的说道,“夏夫人也别只顾着自己,为我引荐一二,这位小娘子谁?” 夏宁哎哟了声,拱手告饶:“是我不好,高兴的将您忘了,您可别恼我。”她挽着安宜郡主的胳膊,对着几人说道:“这位是从京城来的安宜郡主——” 她才说了一个名号,院子里陡然跪了一片。 “郡主贵安!” 除了夏宁与安宜外,已无人站着。 这一刻的沉默,有些刺人眼睛。 虞婆婆跪的急了些,惊醒了背带里的女娃娃,憋着嘴,闭着眼,哼哼唧唧的哭。 一岁多的孩子,哭起来声音的像一只小奶猫。 因跪的是安宜郡主,夏宁不好叫起。 郡主早已习惯这些,面色如常,在她看来,夏宁这般与下人亲厚才是少见的,换做旁人定是要说是自降身份。 她走到虞婆婆旁边,伸手虚虚扶起虞婆婆,语气着道:“吓哭了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倒是我的不对了,老人家快哄一哄罢,小模样怪是可怜的。” 说着,又让几个孩子起来。 接着才是其他人。 夏宁不摆架子,更不会让人动辄下跪,耶律肃虽规矩严苛,但到底一年才来一回,傅崇待这些平头老百姓更是温和。 猛一下来位贵主子,这才吓到了他们。 起来后,院子里连根针落地的声儿都听得清。 夏宁干脆打发谢安、魏娣去收拾铺子,谢安领着脚夫离开,魏娣看了眼夏宁,欲言又止。 惹得夏宁笑着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这会儿还在我面前扭捏上了,和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只管说来!” 魏娣捂着额头,听着夏宁语气一如往常,这才笑嘻嘻道:“铺子里乱糟糟的,那地儿又小,我只带两个大的走,余下的三个小的还要请娘子收留会儿。” 当初救下来的一共五个孩子。 虞婆婆看了小半年,觉得这几个都是好的,魏娣索性都留了下来,还挨了谢安一顿手板,告诉她这几个小的他一概不管,吃的用的住的都要她来处置,且也不要想他收这些孩子为徒,两个男孩子大些,能当一个大人用,只负责医馆里打扫跑腿,只给他们一人的工钱。 魏娣自己省吃俭用,与两个大的凑出来两人的工钱养活三个小的。 排行第三第四的是两个女孩,第五的是个男孩子。 这五个孩子里,最大的大哥不过六岁,最小的眼下才两岁多。 谢安此举,也是为了令几个孩子对魏娣知恩图报。 而虞婆婆背上的女娃,因天生不足,夏宁让虞婆婆养着,虽也和那五个孩子玩在一处,但所有花销都从夏宁与虞婆婆那儿出。 算是减轻了他们几人的负担。 这会儿只是看管片刻,夏宁自然应下,扬了下颚:“去罢。” 魏娣正想带着两个大的走,被留下的最大的女孩儿跑到魏娣跟前,支着瘦弱的身板,言语清晰道:“魏姐姐,我和妹妹、还有弟弟也能去帮忙了!我会管着弟弟妹妹,不让他们捣蛋的!” 这孩子也才四岁。 说话声还带着稚气,言语却格外坚定。 丝毫不像一个四岁的孩子。 魏娣岔了腰,在孩子们跟前拿出了长姐的气势,一个个戳了他们脑袋,训道:“一个两个的个头才比提桶高出那么一小截儿,等你们长大了有的是出力的时候,现在就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听见没?” 魏娣训人的法子粗鲁,也管用。 大哥伸手拍了下三妹的脑袋,嘱咐道:“在夏夫人这儿三妹要好好看着四妹、五弟,别给夫人添麻烦,也要记得带着弟弟妹妹照顾欢姐儿,别让婆婆累着了,知道了么?” 细竹竿的男孩,口吻老成。 听着竟是比魏娣更成熟些。 夏宁笑着睨了眼魏娣,魏娣用手搓了下脖子,哼哼唧唧的催促:“快些走,师傅等久了该发脾气了。” 魏娣等人离开后,夏宁从虞婆婆手中接过欢姐儿,让婆婆领着三个孩子去收拾间屋子出来,铺子那儿今晚肯定没法住,她的院子里还有两间空屋子,收拾出来正好给他们临时住几日。 夏宁抱着欢姐儿,只觉得沉甸甸的。 如今她也一岁多了,养的极好。 细皮嫩肉,小嘴粉嘟嘟的,眼睛黑而亮,是个标志的小美人坯子。 不认生,格外爱笑。 夏宁就逗了一下,欢姐儿笑的咯咯响,口水都淌了下来。 安宜郡主捏起手里的帕子,也不嫌欢姐儿的口水,轻轻擦去,语气温柔的是夏宁从未听过的,“这小姑娘方才哭的时候听着似有不足之症,这会儿笑起来倒跟银铃似的。” 夏宁也不瞒她,“我救下她时才几个月大,烧坏了脑袋,如今看着玲珑可爱,待再大些就显露出来。” 安宜郡主面露不忍,“怎会如此?这么白玉雪白的孩子,哪对狠心的爹娘竟然舍得不要她?” 这话带出了些她的脾气。 夏宁用手轻拍着欢姐儿后背,哄着她安静下来,眼神看着孩子笑,语气却分外冷静,“天下不要孩子的爹娘多的是,那五个孩子,也都是被丢弃的,这几年年景不好,被丢弃的孩子只怕更多。” 安宜郡主心中酸涩,轻声说说了句:“让我抱抱她,可好?” 夏宁把欢姐儿交给她。 看着郡主小心翼翼抱着孩子的姿势,温柔哄着,想起一事。 当初她去过安宜郡主的别院,那间件湖心小院是避暑纳凉的好地方,甚至屋子周边都是驱蚊驱虫的花草,郡主却不住那间,反而让给夏宁,让她带着圆哥儿他们住进去,还另有小厨房。 此时想起来,倒像是给小主子的准备的。 难道是—— 夏宁看了眼安宜郡主。 见她眼底蔓延的温柔,爱怜。 是人,心中总有些不愿说出来的伤心事。 安宜郡主又在兖南乡住了七八日才走,她格外偏爱欢姐儿,甚至还买了一个长命锁让婆婆保管着,说开春后,她还要再来兖南乡,到时候再陪着夏宁一同回京。 两人依依不舍。 送走了安宜郡主后,魏娣的医馆也开业,谢安出发,搭了商队去南境。 春花本来前几日也要去南境,谢安来了后,干脆等着谢先生一同去南境,夏宁拨了两个侍卫护送他们前往南境,谢先生还带了不少药材去。 听说,南境又开始乱了。 季节悄然入冬。 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比去年早了足有一个月。 第264章 西疆炸了南境外城! 似乎,在第一场雪飘下之际,所有事情隐隐都有了变化。 年前,耶律肃言及新政不顺。 秋季安宜郡主来时,又说京中动荡。 紧接着,在茶州安妥开着医馆的谢安忽然同意魏娣开医馆,甚至让她特地开来兖南乡,放在夏宁的眼皮子地下,自己则是前往南境。 春花也在私底下提及,傅崇似是不太愿意她去南境陪着过年。 再是…… 耶律肃传来信件,寥寥几句,说今年无法陪她过年,春后他再来接她回京城,准备傅崇与春花的大婚。 本来说定了,圆哥儿在今年秋末也要来兖南乡,也不再提及。 在夏宁收到耶律肃最后一封信,只让她呆在兖南乡不要离开。 第一场大雪下了三日方停。 有两支商队从南境赶来,夏宁心中不安,特地去见了这些人。 他们心神不定,说边境不太安定,西疆人又开始来犯,只是频次不高,倒是闹得人心惶惶,还在庆幸好在快过年了,在明年开春之前都不会再来北方,要回家安安心心过年去了。 还劝同行最近不要往南境去。 在兖南乡徘徊这七八支商队,他们如何肯? 都打算跑完这一趟挣完这一笔,荷包鼓鼓的归家去。 说前几年的南境远乱的很,也就这三四年里,耶律将军狠狠收拾了西疆一顿,这才换来了这几年的安定,如今虽然说乱,但比从前算不得什么。 男人们聚在一起,喝着碗盏的酒,啃得羊腿。 热闹的一片祥和。 或许,当真是她忧心过度了? 若当真出事,傅崇定会将春花送回来,亦会遣人告知兖南乡,如今没有消息,想来是最好的消息。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夏宁着手准备新年。 因着大雪,不少人都被滞留在兖南乡内,今年较之去年热闹许多。 就想着让大家伙儿热热闹闹过一个年。 大红灯笼挂上了兖南乡的城门。 喜庆的窗花黏上窗子。 客栈里有一个小二扎的一手好花灯,挂在客栈里,一派喜气洋洋。 尽管今年耶律肃不能来兖南乡,但夏宁的身边更热闹了。 欢姐儿被虞婆婆抱在怀里,咿咿呀呀的指着门口的小老虎花灯,笑的眼睛都瞧不见了,五个孩子也在夏宁的院子里撒欢的闹着,难得见他们露出如此孩子心性的一面。 不知圆哥儿今年在京城里,是否也这么开心。 一晃近两年不见圆哥儿,不知他还记得自己? 想着想着,夏宁望着院子的一片热闹,嘴角才略略压下了些。 这一晚很晚才歇下。 梦中,夏宁猛地被惊醒。 她似乎察觉到床震了一下,被惊醒后,她心乱的静不下来,手死死摁在床板上,确认是自己的错觉,伸手抹了下自己额头渗出的冷汗,正打算起身喝口冷茶压压惊时,似是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床前,推开窗子,往远处看去。 此时,不止她一人惊醒。 值夜的侍卫立刻清醒,守在院中。 顾兆年裹着厚厚的棉被,雄先生也裹着大氅从屋子里的出来。 年底了,两人在盘兖南乡的账目,便歇在了夏宁的院子里。 两人见夏宁也起来了,纷纷走到她窗外。 顾兆年看了眼他们凝重的神色,如实说了句:“那似乎是南境的方向?” 夏宁撑在窗子的手收紧。 雄先生皱紧了眉头,唤了声:“夫人!” 夏宁隔了会儿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连她都不曾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冷静,立刻唤来侍卫,命两人为一组速去南境一探究竟。 在侍卫抱拳领命后,夏宁又唤住他们:“南境一旦出事,务必——”她加重了语气,“务必将春花安全带回!” 侍卫沉声领命,身影迅速没入黑暗之中。 这一夜的异样,只有几人察觉。 兖南乡仍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张灯结彩,热闹极了。 夏宁却无心主持这些,等着侍卫带回来消息。 在两个侍卫离开的第四日午后,另外留下监视兖南乡城门口的侍卫来报,他们在城门外拦截了一支商队,请夏夫人速速去查看。 夏宁闻言,撂下手中的长剑,翻身上马,往城外疾驰而去。 顾兆年与雄先生随后也跟着赶去。 在兖南乡城门二里地外,说是一支商队,不过是一辆马车里挤了三个人,甚至连货物都瞧不见,里面只塞了干粮,三人形容狼狈,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夏宁露面后,其中一人踉跄着从马车上滚着爬了下来,跌坐着跪在地上,空洞的眼瞳中很快燃起惧色:“兖南夫人——是兖南夫人吗!西、西疆又打来了!有个、傅将军……托、托我们来问——这儿能不能接受……妇孺……” 他说的口齿不清,更像是胡言乱语。 眼睛瞪得极大,遍布恐惧。 夏宁皱眉,沉声追问:“南境出什么事了?尔等休要胡言乱语!前几日才有几支商队从南境出来。” “我要是骗人——就天打五雷轰!”商人直起身子,声嘶力竭的吼了这一句,眼中爆出血丝,“那是他们运气好!五天前,西疆那群、那群疯子!拿这么大的炸药包扔进来——嘭的一声,直接扔进南境外城!” 他亢奋着,恐惧着,双手比划着,脖子处的青筋鼓起:“就这么话——就在我、我兄弟那儿炸开了!我兄弟——瞬间、瞬间——”即便是回想,肥胖的商人承受不住那一幕,蜷起身子,痛苦无力的哀嚎着,“那天晚上……我们本来取了货物,就打算……离开南境外城的……就晚了那么一步!就要一步!天杀得西疆人!那就是一群疯子!” 四周一片死寂。 仅有商人的痛哭声。 顾兆年极快回想了下,面色发黑,看向夏宁,“那不就是那天晚上?” 夏宁的眼中渗出汩汩冷色,“直至你们逃离前,南境外城伤亡如何?” 商人的头几乎埋进了双腿之间,声音嘶哑痛苦:“炼狱……到处都是火光……我们有马车……逃得快……南境军开城门杀出去……后面……不知道……” 这是顾兆年直面这个时代的真正残酷。 人命,就那么轻飘飘的丧生在战争之下。 他要紧牙槽,脸色由黑至白:“那群畜生——” 半夜偷袭,会死多少人?! 他看向雄先生,压着愤怒问道:“不是说西疆是马背上的游牧一族,他们能有那么多炸药吗?!” 雄先生脸色亦是难看,“西疆——” 夏宁开口,清冷的嗓音打断雄先生的话,“西疆有一处矿脉,是炸药之中必不可少的一种粉末。”且他们对炸药的使用得心应手,当初他们怎么能靠着对炸药分量的控制,从南境生出炸出一条通往兖南乡的暗道? 说完后,夏宁冰冷的眼神垂下,字句凌厉,像是淬了寒冰:“我如何信你当真受傅崇所托?” 商人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混着血迹,双手递上。 雄先生先一步接下,转交夏宁。 抖开一看,里面一行血书,帕子下方绣着的一杆翠竹,这是春花给傅崇的信物,还被夏宁笑了,绣什么竹子,应当绣上名讳,或是绣个崇郎的,惹得春花跺脚不愿理他。 绢帕上,血字写着一战在即,妇孺无辜,恳请夫人援手。 夏宁攥起帕子:“我应下了,傅将军有无说如何通知南境?” 商人勉强挺起身,“傅将军说……在他住的屋子里……留了两个信号弹……南境看到后,会安排……妇孺离城……” 夏宁无暇犹豫不决。 她看向雄先生,说出口的话比她闪过的思绪更快一步:“雄先生,劳您清点兖南乡能收留多少妇孺?再安排人即刻去茶州采买被褥、米粮还有炭火!再寻侍卫去空地放出信号弹!” 雄先生立刻应下,翻身上马,回兖南乡去。 夏宁又吩咐顾兆年,“顾先生,您——” 她才开口叫了名字,顾兆年先一步打断,神情严肃认真道:“镇子里还有些人因大雪的缘故尚未归家去,库房里的木板还有剩余,我这就召集人手盖几间大通铺的简易板房,这见鬼的天地,客栈若是不够住了,总不能让那些妇孺活活在外冻着!” 一件件事情安排下去后,等到夏宁回院子,已是破晓。 南境外城的事情在兖南乡传开来。 许多商人本来还打算等着风雪小一些,天气好些在赶去南境赚一笔,听到南境被西疆偷袭伤亡惨重后,当天就离开了兖南乡。 前一日还热闹的镇子,顿时空了下来。 但也空出了不少地方,为接收妇孺做准备。 第二日,夏宁派去探听消息的侍卫回来。 夏宁未在他们身后看见春花的身影,连忙追问:“春花呢?你们没找到她?” 侍卫单膝跪下,垂首抱拳:“属下无能,春花姑娘不愿随属下等回来!” 果真如此…… 夏宁攥紧拳头,唇线绷紧,眼底的神色一片死沉,她甚至不愿去细想自己的情绪,更不愿意去想春花留在南境的意图。 盯着侍卫,声音干涩着问道:“南境眼下是何情形?外城失守了么?” 第265章 咱们——来世再认先生! “属下等撤离时南境外城里的百姓已撤进内城,内外城的妇孺只要愿意逃离南境的,傅将军自会安排他们的退路,外城内已是空城,只有南境军严防死守护城墙,绝不允许西疆踏入半步!只是——” 侍卫吞吐一声,像是恨意,又像是不忍。 夏宁的身子绷紧,浑身一片冰凉,“说。” 侍卫深深垂下头,夹杂着浓浓的憎恶:“西疆此次来势汹汹,半夜偷袭抛掷炸药包、射出火羽,一夜之间南境外城无辜百姓伤亡实在惨重……” 便是侍卫,也不忍继续说下去。 战役当年,那些无辜百姓的逝去最是令人心痛。 她抬了下手,让侍卫起来:“在你之前傅将军已托一支逃出来的商人委托我收留南境妇孺……你这一路也辛苦了,回去休息罢。” 侍卫起身,躬身告退。 在他走了两步后,夏宁又开口叫住他:“南境之事早已报去京中了是吗?” 侍卫停驻,转身抱拳回道:“是!八百里急奏传往殿前!” “辅国公——”她调整了语气,目光极尽平静,“何时能率军赶赴南境?” 若去南境,兖南乡是必经之路。 自南境动乱以来,她的心就不曾一日安定过。 或许是兖南乡的屠杀、南境的绝境逃生在作祟,她夜间噩梦不止。 她不信神佛,可这种不安左右着她的心绪。 侍卫露出为难之色,“京中暂无消息传来,属下……不知。” 夏宁应了声,让他下去好好休息。 这一日午后,夏宁走在正街上。 几日前,正街还算热闹。 今日只见商人、旅客陆陆续续离开兖南乡,总是腰缠万贯,但士农工商,商人最低,他们不过平头百姓,怎会不害怕战火蔓延? 所有人面上都是不安。 行色匆匆撤离。 有那么一两个与她相熟的商人,见她还有心思散步,过来叮嘱她注意安全。 夏宁回以感激一笑。 目送他们离开。 不少在兖南乡的壮丁听闻消息后,即便夏宁给出的工钱涨了,他们也不愿意继续留下来做活,收拾了行囊匆匆离开。 顾兆年来报给她。 但凡涉及兖南乡这些屋舍的事情,他脾气暴躁,这一次却格外平静。 夏宁多看了他一眼。 顾兆年苦笑了声,“总不能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威胁人留下来罢,他们在茶州也是有家有室的,这进度怕是要落后许多了。” 窗外又开始飘雪。 絮絮扬扬的鹅毛大雪。 堆积他们眼中,却压得人心口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也有十来个壮丁留下来,多是家中实在贫困的,或是家中并无牵挂的孤人。 夏宁喘了一口气,安慰道:“客栈基本都空下来了,多少能补足。” 在这个的雪夜之中,还有商队从南境掏出来,带来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噩耗。 西疆王病重,第一皇子景拓彻底掌权,此次恐怕要举全国之力贡献南境,为当年雪耻。 而这几年里,新旧政策更迭,众人皆以为西疆元气大伤至少十年内不会再犯边境,耶律肃等维武派步履维艰,虽科举武试举办了,也选出来些许人才,但这些人尚未下放到边境。 边境兵力并未新增多少。 如果西疆不顾一切强攻,后援不至,南境危。 一旦南境破了,就是兖南乡。 她辛辛苦苦重建起来的兖南乡,已经不起再一次被践踏。 无论如何,南境决不能破。 可她能做什么? 只能守着兖南乡…… 夏宁坐在屋子里,连一盏油灯都没有点,望着窗外未停的大雪,心乱如麻。 胡乱想了一通,她盘点了一下兖南乡留守下来的人,自昨日起,她放了两人轮岗守在兖南乡出入口,一旦有人出入都要汇报。 但光做这些还不够。 夏宁打算编排一队巡逻候着今后未知的危难,提笔写到婶娘她们几人时,想起今日午后婶娘们来问过她有无春花的消息。 她当时忙着与顾兆年商拟接收妇孺之事,便说了春花要留在南境,同傅将军在一起。 夜阑人静,她笔尖一顿。 门外传来侍卫禀告的声音,隔着门,说有馕饼铺子的几个妇人要去南境。 夏宁扔下手中的笔,拎起一件大氅就往外冲去。 她翻身上马,在无人的正街上疾驰。 上身压得极低,双腿加紧马腹。 迎面吹来的风雪将她的兜帽吹落,冰冷的雪花拍打在她的脸上。 终于在兖南乡的城门外,她追上了架着一辆马车离开的婶娘。 这些婶娘们仗着年纪大,与夏宁又有交情在,谅守门的侍卫不敢对她们如何,已经驶出了城门半里地。 她等不及马匹停下,翻身从上面跳下来。 脚底的积雪松软,她的鞋底是软缎的,险些一跤滑倒,踉跄了下才稳住身影,张口喝住她们:“站住!你们要去哪儿!” 她一张口,雪夹杂着寒风往她口中灌去。 她的声音底气十足,仍被风雪吹散了。 婶娘们看见她竟然追出来了,方停下马车,接二连三从马车上下来。 看着赶来的夏宁,披头散发,行动之间露出大氅之下单薄的寝衣,显然是听闻消息后匆匆赶来。 婶娘们见状,心中感动。 可开口时,眼神竟是更坚定:“夏先生!我们要去南境为父、为亲人雪恨!要去带回春花丫头!若——”说话的婶娘自嘲笑了下,眼中不见畏惧:“实在不济,我们这几个婆子冲去兖南乡能从西疆人手中救下一个女子、一个孩童,也不枉我们这几条性命!” 夏宁跨前一步,声音拔高:“不许去!南境如今如何凶险你们不知道吗?!单凭你们几人,就是去送死的!” 婶娘们笑了笑,眼中的光亮的骇人:“先生当年领着咱们娘子军杀出一条血路,难道不比如今更危险?那时我们都不怕,如今又怎会怕!” 她皱眉,雪花落在她发顶,已有了白皑皑的一层。 “那时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如今——” “先生!夏娘子!”婶娘们挺直腰杆,语气变化,“我们不一样!我们这些苟延残喘活下来的人,对西疆人、对景拓那畜生的恨早已刻进骨子里!之前在南境时机会不多,如今西疆人送上门来,我们如何能忍!就是死——也要拖一个畜生下地狱!” 夏宁眼中涌起雾气。 她们这是怀中必死的心啊! 还有婶娘也道:“在兖南乡过的这一年日子里,多谢先生照拂!” “多谢先生还记得我们,还记得——那些死去的乡亲。” 她们一个接着一个的说着。 明明是分别,却像是诀别。 夏宁的双腿陷入积雪之中,冻的麻木了,想要追上去,脚怎么也抬不起来。 “你们回来!春花在南境有傅崇护着,你们去了谁能护着你们!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一条命,你们当真要去送死不成?!” 她声嘶力竭的吼着。 这些话语直接从她口中冲出。 说完后,甚至连她自己都呆滞了。 婶娘们却笑着向她抱拳:“夏先生!娘子军余五人去了!” “咱们——来世再认先生!” 说着,转身登上马车。 “站住!” 夏宁拔腿要追,可她的身子早已冻的僵硬,追了两步后跌进了积雪之中。 侍卫们不敢上前搀扶她。 魏娣后追出来,看见夏宁跌坐在积雪之中,头顶、肩上已落了厚厚一层积雪。 她上前扶起夏宁,“娘子,雪地里湿寒气太重,侵体伤身,咱们回去罢。” 夏宁站起身,眼神有些虚晃着望着前方。 早已看不见婶娘们马车的影子,甚至连车轱辘碾着留下的痕迹都被新落下的白雪覆盖住了。 她握紧魏娣扶着她的胳膊,冻的发紫的嘴唇张合,“我何时……变成如此了……” 魏娣有些不解,却也不敢追问,只是柔声劝着她回去暖暖身子。 夏宁最后望了眼黑夜中的道路,颔首应了:“回罢。” 她为名为财为权,重建兖南乡。 至今将有两年,她认为自己应当变得强大了,使着身边的人让他们为她所有,一步步经营算计,直至如今,兖南乡再逐渐恢复繁荣。 这几夜,她总是梦见自己在兖南乡时,在南境外城时,一刀一剑能护着的人寥寥无几。 她以为,有了兖南乡,她能护住更多的人。 可眼下—— 她却是连剑都无法拿起。 春花在南境外城,傅崇生,她亦生,若傅崇牺牲,她定也不会再继续活下去,在拒绝侍卫带她回来之时,怕是她已做了决断。 而婶娘们,一心赴死。 甚至说出救下一个妇孺,她们也死得其所的之言。 她本也应该提剑而行,这是—— 她教娘子军的话。 可如今,她却只能站在兖南乡城外,让她们站住,不要去,而不是告诉她们如何在南境如何御敌、如何救人。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言语有些可笑。 等夏宁回了屋子,魏娣在旁边打算守着她,被夏宁赶了出去,在旁人看来,她语气平静,并无问题,“不久之后就有人要从南境过来,定会有不少病患随行,趁着这几日抓紧时间休息去罢。” 魏娣还想劝,但见夏宁面上清冷之色,只得退下去。 夏宁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暖着冻僵的双腿。 手中还抱着手炉。 身子逐渐回暖,但眼中冷色愈发浓重。 外头还有人敲门,夏宁皱眉,“我睡了,没什么急事明日再来见我。” 可外头的人直接忽略了她的话,推门而入。 夏宁平时待人和气,但熟悉的她人却不敢轻易惹她生气,眼下夏宁皱起眉,视线冷冷扫去,气势犀利。 \u0003\u0003\u0003 第266章 我兖南乡不养闲人! 便是跟了她已有些时日的顾兆年猛一见,亦有些怯意。 夏宁卖顾兆年几分面子,收回视线,扬手将床上的幔帐垂下,青雾色的纱幔模糊了视线,挡住了来人。 手指拨弄着手中的暖炉。 床幔挡住后,顾兆年方觉得自己浑身自在了些。 他走到床边,给自己拉了一个圆凳坐下,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下,取出搁在其中的碗盏,双手递向夏宁:“虞婆婆刚起身煮出来的奶茶,知你嗜甜,加了许多蜜糖进去,喝一盏暖暖身子。” 夏宁这才偏了头,冷冷开口:“怎么是你来了?” 也不伸手接了碗盏。 刚煮出来的奶茶盛在碗盏里,才端了会儿,就烫的顾兆南险些端不住,两手换了两次,只得放回食盒里,手指捏着耳垂,答得随意:“魏小姑娘被你赶出去后,没人敢来劝你,就把我推出来了。” 他说的倒是诚实。 夏宁想起她回院子时,自己的脸色难看的吓人罢。 这会儿才扯了下嘴角,“我无事,顾先生也累了一日,去歇息罢。” 无事? 这语气听着就是有事啊! 顾兆年不曾跟出去,只从魏娣口中听了个大概。 兖南乡当初几乎全军覆没,从里面活着走出来的人多少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她身边的丫鬟是兖南乡人,那几个婶娘她也是处处照顾。 如今这几人都去了南境。 她却只能守在兖南乡。 这种同出生入死的战友都有冲锋陷阵了,唯独撂下自己独守大后方的滋味的确不好受。 顾兆年似乎做了决定,开口道:“你要是想去南境就去,兖南乡,我给你罩着!” 夏宁垂下的眼睫掀起,眼神隔着青雾纱幔看他,“先生?” 顾兆年挑眉:“有雄先生在,你还怕我把兖南乡的银子卷跑了不成?” 他故意说的夸张。 夏宁却毫无笑意。 这开导的顾兆年有些气闷,他劈手掀开青雾纱幔,厌世的眼中如今却是无奈妥协,“你说话,你不说话,我哪知道如何开解你?怎么向那些担心你的人交代?” 她伸手,从顾兆年手中再一次掀落纱幔。 “我也算见识过风浪,如今这——还不用先生来宽解我。” 女子嗓音轻描淡写。 听着像是在笑他的操心过度。 乍一听,顾兆年气的一口气险没提上来,“行,是我老妈子了,我走?夏娘子好好歇息。” 说罢就要起身。 余光又看了眼自己放下的食盒,气不顺,也想一并带走。 正弯腰时,女子的嗓音又隔着青雾纱幔传来。 淡的几乎要溶于夜色之中。 “真到那一日,还请先生守住兖南。”她的手从青雾纱幔交叠处伸出,纤细的骨节,白皙的指尖,轻轻按在食盒的提把上,“可好?” 她会继续守住兖南乡。 直到那一日—— 她不得不去南境之时。 她救下的人,她想要保护的,她想要与之白头偕老的人,他们或是已在南境,或是将要去南境。 在他们扞守南境时,她便守住兖南乡。 若真到了南境失守那一日,她去南境,夺回她的人。 而兖南乡…… 夏宁掀起眼睑,隔着青雾纱幔,看着眼前的人,忽然笑了下。 她,已不是孤身一人。 是她方才错了。 兖南乡不是绊住她的步子,而是她必须活下去的底气。 顾兆年收回手,“成交。” 他背着手,老神在在的走出屋子,立刻有人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夏夫人如何了。 顾兆年视线淡定的扫了圈这些担忧的眼神,嗤笑了一声,“尔等凡人,还是多睡些去吧。” 如此强大的女子,当真轮不到他们担心。 也正如顾兆年虽说的,‘兖南夫人’第二日就已恢复如常,一大清早就开始忙碌,与侍卫重新调整兖南乡守备,又命余下的侍卫一人领十人为一队,每日早晚巡逻兖南乡,杜绝贼人有可乘之机。 兖南乡目前余下之人不足一百。 夏宁也提前明说,之后的日子会更艰难,但只要他们在一日,夏宁就发一日工钱。 若受不住苦的,又想要偷懒耍滑的,在被她发现之前,自己先行离开,一旦被她发现,下场可不是单单赶出去那么简单。 她放了狠话,自然有人不服,夏宁当成结清工钱,请侍卫把人客客气气请出去。 余下者,皆不敢再多嘴半句。 他们愈发知晓了,这位兖南夫人的狠性。 又过了几日,陆续有从南境逃出来的妇孺抵达兖南乡,这些妇孺大多都是住在南境外城的百姓,又或是商人的家眷,男人选择留在兖南乡,把逃出来的机会让给他们。 只是…… 他们的男人、家人都还在南境外城。 即便逃出来了,却也无人露出笑颜。 只有尚不知事的孩童对兖南乡极其好奇,才显得热闹了些。 妇人们压抑着哭声,与人诉说着痛苦。 一时间,感染了兖南乡所有人的情绪,跟着她们的控诉声、恨极的怒骂声,似乎也跟着他们一同见了一回炼狱。 夏宁给了她们几日调整的时间。 安排衣食住。 她亲力亲为,让自己彻底忙碌起来,令自己无暇闲下来胡思乱想。 一批批妇孺前来投靠,从最先一批的衣衫整齐,再到后面的衣衫褴褛,甚至连衣衫上沾了血渍,棉衣破了口子,他们也没有可以更换的衣裳。 来的越晚的妇孺,衣衫愈发破旧。 多是些平头百姓。 看着身体还算结实。 等她们情绪平稳下来后,夏宁开始安排侍卫每日带着妇人练功,只要不是病的起不来,统统都要每日练功,每二十人编排成组,一日巡逻兖南乡两次。 夏宁不愿白养闲人。 更不想这些妇孺整日里自怨自艾,带着她的人也郁郁寡欢。 她吩咐下去后的第二日早上,想去看看她们的晨练如何。 她也不盼着那些逃来的妇孺志气昂扬,只要她们一日里少哭个半日,就算是成功了,至于巡逻一事,虽都是些女人,但人多耳目多,这频次与规模,多少能起到唬人的作用。 可不成想,她走到空地外,百来个妇孺,其中有一半人都躲在避风处,指着场中的侍卫七嘴八舌。 “傅将军让我们来这儿是来避难的!你们兖南乡现下是什么意思?要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吗?” “就是!我们一群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若是真遇上什么危险你们打算怎么向傅将军交代?!” “连个趁手的武器也不给我们,怎么练啊!” “这是让我们用命去换命不成?!” 叫嚣的不过那十几个人。 却带着其他的妇人也不肯跟着侍卫练功。 夏宁听见后,走到场中。 视线在场中扫过一圈,闲庭信步般走到一棵树下,单手折下一根树枝,走到一人面前,这妇人见夏宁眼神冰冷,不由得有些心虚,正要后退两步时,夏宁忽然出手袭击。 带着毛刺尖的树枝紧贴着她的喉咙。 夏宁气势骇人,眼神犀利。 厉声道:“真正想杀一人,随手折下的一根树枝都能要了她的命。” 她的美貌昭昭。 可她出手这一瞬间的肃杀,亦是昭昭。 若非她及时停下,她真有可能用一根树枝就要了这个呱噪妇人的性命。 树枝后离开妇人的脖子,她捂着脖子跌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的淌下,肥胖的身子剧烈的颤抖。 夏宁甚至连一眼都不屑看她。 将手中的树枝折断。 在安静的空地之中,树枝断裂的声音清晰而刺耳。 她随手扔下去,视线再一次扫过在场所有的夫人,嗓音冷冽清晰,字字句句夹杂着寒风,传入所有人的耳中:“我收留你们是承傅将军之意,你们所住、所用、所食,皆是出自我兖南乡的盈利,我也不要求你们偿还。但我兖南乡不养一类人——那些自怨自艾、整日就知道抱怨、挑刺的人,等着旁人保护的,张口就是我家夫君曾是富商等等的无用之人!要想受我兖南乡庇护一日,想吃这儿一顿饭的,就给我动起来!再让我听见谁敢抱怨一句,不必在告知我,侍卫直接收拾那人的东西给我扔出兖南乡!” 余音仍在空中回响。 夏宁摆明了态度后转身离开,视线淡淡扫了眼侍卫:“愣着做这么,还不赶紧操练起来?” 侍卫立刻回神,抱拳回道:“是!夫人!” 在夏宁离开之后,才有人敢出声。 极小,极其谨慎的求问声。 “这位……就是兖南夫人……吧?” 夏宁从空地离开,正打算去客栈,顾兆年悄然靠近,与她一同走在正街上,往她面前竖了个大拇指,“夏夫人,啧啧啧,厉害,佩服!” 夏宁回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脸。 “有事说事。” 语气早无方才的凌厉。 在熟人面前,甚至还露出几分疲倦。 这些时日,她极难入睡,便是睡了也睡不沉,眼下已有浅浅的青色。 这会儿只听着顾兆年闲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说的多是兖南乡内的杂事,顾兆年从前只管那些建造之事,最近却对旁的事上心许多。 他本就有能力,只是有些事情懒得去管。 短短一个月不到,很是上手。 不远处,侍卫匆匆来报,从南境那儿又送来不少人。 第267章 我只得停留一盏茶的功夫 夏宁略一颔首,“收,先请魏姑娘去看一眼,确认没什么异样后,再放进来,先不忙安排住进客栈里,往新建的那片屋子里引,住个三四日后再慢慢安排入客栈里,进了客栈后,按照如今的规定,安排他们练功、巡逻,一样都不可落下。” 侍卫一一应下。 夏宁露了个笑脸,语气温和着:“辛苦了,去罢。” 侍卫抱拳:“夫人客气了,此乃属下职责所在!” 顾兆年在一旁听了后,掐指一算,嘶了声,“咱们这收了多少批人了,客栈怕是要不够住了吧?” “如今客栈里一间屋子里住七至八人,如今勉强还够住着,”夏宁揉着额角,“新建的木板屋舍倒是还有空的,但这雪下个没完没了,若要安排人长住在里头,少不得得用木炭,雄先生说茶州的炭火涨了价钱,这些能省的地方只得省着。” 是啊。 银子啊。 顾兆年叹了口气,向南境的方向眺望着,“南境不知如何了,战役何时才能结束啊。” “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夏宁扬了下颚,“这不刚到兖南乡的南境百姓?” 两人往城门口走去。 都不需要他们开口打听,逃来的人早就往外说了。 西疆还在攻打南境外城,且手段愈发不要脸,两三个时辰来骚扰一波,都不让人安生,且前来的人个个骑着马匹,且西疆人号称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人,善育良驹,南境也有骑兵,但架不住西疆车轮战的骚扰。 西疆此次一上来就用炸药轰炸,顾忌他们上一回惨无人道的虐杀,在西疆内城、外城的妇孺全部撤离之前,南境不会主动出击,只能防守。 这也是为了减少无辜百姓的伤亡。 自南境出事后,已有月余。 逃来的妇孺也越来越少,也有些妇孺不愿继续呆在兖南乡,休整几日后离开前往茶州,夏宁也不阻拦,刚好给其他人腾地方。 冷清的兖南乡收留了这么多妇孺,热闹非凡。 孩子们天性爱闹,在正街上到处撒欢跑动。 妇人则是按编排巡逻、练兵。 或是在客栈里打打下手,略收拾下屋子,给各个岗执勤的人送饭。 逐渐有了规模后,妇人间笑着说,她们是不是像极了夏夫人的曾率领的娘子军,也是这般威风凛凛。 这话传到夏宁耳中,她也只是笑笑。 红装披甲,是无奈。 但如今,这些妇人也需要以这为支撑,都在盼着南境的战事能早一日结束,她们能早日归家。 雄先生出入茶州,带来了消息。 说辅国公已率八万大军先遣援军赶往南境增援! 余下各州军总计十万听从定国公、何将军调遣,于南境汇合直取西疆。 兵贵神速,此次南延赌上全部兵力。受陛下之意,西疆屡次进犯、辱杀我南延子民,此次发兵定要一举拿下西疆! 雄先生说完后,按捺不住语气之中的激动。 从茶州这一路急急赶回来,就是为了将这好消息早一日告知夏夫人! 累的嘴上起了干皮,都顾不上喝一口水。 夏宁闻言,看向跟在她身边的侍卫,“西疆大军有多少人? “约有十二万左右,只是这两年里,第一皇子掌权后快速扩充兵力,具体数目属下不得而知。” 雄先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十八万对十二万,理当咱们不会输。只是十万州军分布在各个州之下,怕是……” 怕是在旧政之下,早已养废了一半。 夏宁垂下眼睑,盯着自己茶盏中的茶水。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顾兆年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什么,不是有那个定国公、何将军统领吗?” “对,我等不能太过悲观。此次陛下将定国公、辅国公统统派出,辅国公行军的能力毋庸置疑,可是常胜将军!而定国公更是策如鬼才,南境更是精兵良将,我南延如何会输!” 顾兆年连连点头,应和着:“是!南延必胜!” 两人一唱一和,好不热闹。 夏宁放下茶盏,问了句:“先生听到的这消息,是何时从京中传出来的?” 雄先生捋了把胡子,“说是南境八百里加急送去朝廷后就定了下来,快有……一个月了吧?” “一个月啊……”夏宁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色。 雄先生算了算,这才恍然:“若将军率领精兵先行一步,也该途经兖南乡了!” 等耶律肃率领的精兵抵达南境。 属于南延的战役才真正开始。 这一年的正月,竟是连一日都不曾放晴过。 似乎连老天爷也知道战事一触即发,即将血流成河,连一日好天气都不曾给他们。 兖南乡关闭城门,屯够了米粮后不再城门大开。 夏宁一日日愈发睡不安稳,也不再强撑,打算去魏娣的医馆里抓一副安神助眠的方子,去了才知道魏娣去客栈给孩子看诊去了,不在医馆里。 只有魏长与魏序守在医馆里忙活。 两个孩子见了她,停下手上的活计,规规矩矩的见礼,“夏夫人。” 夏宁应了声,“你们忙你们的,我自己抓药就成。” 魏序才六岁的年纪,人比魏长活络些,上前一步,笑着道:“我与大哥刚忙完了,我们替夫人抓药罢,夫人将方子给我就是。” 夏宁摇了头,“没有方子。” 魏序啊了声,露出些许为难的脸色:“没有方子怕是不好——嗷!” 话还没说完,魏长就抬手狠狠拍了下魏序的脑袋,黑着脸训道:“夏夫人的医术不比长姐的差,方子自在心中,还不快给夫人道歉。” 训完后,压着魏序给夏宁赔礼道歉。 全然一副严苛兄长的模样。 对更小些的妹妹们却温言软语。 魏序红着脸请罪:“夫人勿怪!” 夏宁浅浅笑了下,语气温和道:“不妨事,抬起头来罢。” 说着,又笑着看了眼魏长,“只有一件事说错了,我如今久不看医书,医术早没你们长姐那么好了。” 两个半大的孩子直起腰来,相视嘿嘿一笑。 夏宁取了药,又问了他们几句近况。 站了会儿,瞧见欢姐儿从后头摇摇晃晃的走出来,身上穿着杏桃色的袄子,嵌着绒边,圆滚滚的小肚子将袄子顶起来,头上扎着两个小揪儿,还绑着两朵海棠绒花,白玉面粉团子般可爱。 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见了夏宁就笑成了月牙儿。 直晃晃的朝着她走来。 夏宁弯腰将她抱在,伸手轻轻挠着她的小肚子,逗得她咯咯直笑。 一岁多的欢姐儿,如今还不会开口说话。 虞婆婆追着欢姐儿出来,见夏宁在医馆里,叫了声娘子,跟着就看见她提在手中的药包,她同欢姐儿住在夏宁的院子里,她年纪大了觉少,这些日子夏娘子似乎也睡不安稳,深夜都能看见她那屋子里点着灯,不由得心疼道:“娘子这些日子消瘦许多,欢姐儿沉的有些坠手了,娘子别累着。” 夏宁笑着说了句无妨。 又逗了会儿欢姐儿,方才离开。 回去后熬了药,在睡前服下,她药效开的轻,本以为能一觉睡到天明,可睁开眼时,窗外月挂枝头,拂晓未至。 她叹了口气,想着明日要加些量才好。 正打算回去看几页书再睡时,院外传来细响。 是人悄然落地的声。 脚步声朝她的屋子走来。 压得又轻又急,可见内力深厚。 夏宁回到床边去了匕首攥在手中,藏在身后,她穿着锦缎鞋底,脚步声微不可查,走到门后,绷紧身子,眼神紧盯门口。 门外之人推门。 脚踏入的一瞬间,夏宁看见那双长靴,愣了一刻。 几乎是不敢置信的从门后露出自己的身子,看向半夜悄然摸入自己房内的人—— 是他! “您——”皎姣月光下,惊喜在她眼中盛放,似还有雾气缭绕,“您怎么来了!” 门外的男人展臂,所有言语都化为动作,将她用力的拥入怀中。 他身上的铠甲冷如寒冰,汩汩寒气渗入她的体内,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可她却毫无察觉,用力的抬起胳膊,回应他的拥抱。 “哐当——” 手中的匕首坠落。 砸在石板之上。 她的双手已紧紧的拥住他的后背。 男人抱着她往屋内走了几步,用脚勾着合上门扇,拥着她转了半圈,将她抵在门板之上,两人紧贴的身子才分开些许。 可才分开,却又叠起。 炙热的双唇落下。 急切,滚烫。 动作粗鲁。 不像是思念至深抒发,更像是……临行前的不舍、占有,交叠缠绵的呼吸,褪去情色,似乎有股悲凉的苦涩在蔓延。 她心如千斤沉,只昂着头,迎合着他的索取。 她的柔顺。 她纤细的腰肢。 她逐渐冰冷的身躯、面颊,都像是针扎在男人的心底。 纠缠的唇舌分开,男人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粗粝的指腹动作温柔的擦去她眼梢的眼泪,开口时,嗓音竟是沙哑了,“我只得停留一盏茶的功夫。” 一盏茶的功夫…… 夏宁的手从他的后背移开,轻轻捧上他的脸颊,望着他的面庞。 日夜兼程,令他脸上的生出青色的胡茬,亲近时有些刺痒。 他眼底的冷色逐渐融化,可眼下的倦色却掩不住。 兵贵神速,他身为主帅,不当脱离大军。 更不应当为了儿女情长如此。 可他偏偏来了。 第268章 盼君早日凯旋 怕是这短短的一盏茶功夫,也是他挤出来的。 只为来见她一面。 她踮起脚尖,轻轻贴上他的唇,低声细语:“我等郎君凯旋。” 落下一吻。 如蹁跹的蝶轻触。 下一句,更低,更柔。 “等郎君接我回京。” 只浅浅一吻。 郎君。 这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情意绵绵细长。 耶律肃窥见她眼底压抑的泪色,改了口,戏谑着问了句:“阿宁此次不向仙君真人祈福了?” 他怜惜她,甚至不舍看见她的眼泪。 故意提及往事。 夏宁知他心思,也配合收起泪意,眼中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手轻轻在他胸前捶了下,娇嗔着道:“您——” 可才说了一个字,眼泪唰的一下从眼眶中跌落而出。 亦是狠狠砸在耶律肃的心间。 捶着他胸口的手想要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可他胸前都是冰冷刺骨的铠甲,如何拽得住,在手指无措时,耶律肃抬起手,将她的手握住,攥在掌心之中。 哪怕他再想停留的时间多一些,也不行。 南境的百姓、将士都在等着他。 这一次南延堵上了全部兵力,这一次他势必要破了西疆,为母血仇!为兖南乡、南境死去的无辜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儿女情长,只得暂且按下。 他压抑着喉间涌动的情愫。 另一只手轻轻落在她的面颊上,带着寒意的指腹拭去她的眼泪,嗓音沙哑着,“别哭,等我回来。” 夏宁眨了下眼睛,摒去眼中的雾气,昂着头,认真的望着眼前的男人,悄声应下,“好。”语气愈发认真,一字一句,“我等您,可我这人耐心不佳,若您迟迟不归,可别怪我跑去南境寻夫。” 耶律肃停留在她脸上的手变为用手掌拢住她的脸颊,语调温柔着,“好。” 视线交叠,凝视。 时间悄然流逝。 耶律肃才松开她,声音压得愈发低了,“我该走了。” 一盏茶的时间已到。 他必须离开,与大军汇合。 夏宁听后,眼瞳的微微细颤了下,可极快的稳定下来,亦是松开他,往旁边移了一步,向着耶律肃福了福身:“盼君早日凯旋。” 她动作利索,深深福下。 视线垂下,盯着脚尖,不敢抬头去看人。 耶律肃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暗色一片,繁复的情绪交错,最终在她墨黑的发髻间收回视线,推开门扇,转身离开。 步履跨的极大。 等到脚步声往院外走去时,夏宁才敢抬起头去看。 劲瘦挺拔的背影快速行走在黑夜之中,越走越远。 肩上的斗篷猎猎作响。 衣角翻飞。 很快消失在合拢的门缝中。 外头寒气涌入,她缓紧了双臂,瑟缩着肩头,合上门扉,往床上重新躺回去。 被褥里仍旧温暖着,可她的身子却像是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她钻进被褥里,闭上眼。 任由这种揪心、煎熬的情愫折磨着自己。 此行,此役,必定艰难。 她眼下的能做的,竟然只有在兖南乡默默祈祷他的平安。 从不信奉神佛的她,竟然只能祈祷。 - 第二天,夏宁睡到了晌午才被外头的声音吵醒。 昨晚睡得实在晚,虽睡了一上午,但起来是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她披上外衣,走到窗口推开一看。 外头的寒气涌入。 并着阴沉的天色、孩子们的笑脸,一同映进了夏宁的眼中。 虞婆婆带着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毽球,抽陀螺玩。 一面还叮嘱他们小声些,莫要把娘子吵醒了。 小孩子认认真真的应下了,可一旦玩起来谁还记得? 记得虞婆婆要将他们带出去。 她撑在窗口,也被孩童纯真的笑脸感染,胸中压抑的烦闷似是舒朗了许多,“这是在玩什么?” 三个大些的孩子仍有些怕夏宁。 倒是欢姐儿不怕她,举着手里的毽球,一步一晃的走到夏宁跟前,高高举起。 啊啊的叫着。 大眼极亮。 口水都从嘴角淌了下去。 夏宁笑了,看着欢姐儿的眸色温柔,“欢姐儿先玩着,等我洗漱妥当了就来陪欢姐儿顽。” 欢姐儿没怎么听懂她的意思。 还是一味的冲她笑。 笑的一团可爱。 夏宁回去洗漱换衣后,才从屋子里出来。 今日兖南乡的天色仍是阴沉沉的,像是积攒着一场大雪将下未下。 她的衣裳颜色素来寡淡无趣,即便如此,也难压她艳色逼人,在兖南乡的这些日子里,她连一只银簪流苏钗都不曾戴上,最爱戴绒花簪子。 她的模样摆在这儿,又常带着绒花簪子进出见人。 是那人更衬簪子的精巧。 不少商人见了都来打听,她这是哪儿买来的簪子,倒也带动了江南的绒花买卖,前一次周掌柜来信时,字里行间都是止不住的满足。 今儿个,她拿了支海棠花的绒花簪。 压在发间,恍惚一见,似是悄然而至的春色绯然。 欢姐儿被她抱在手里,小胖手一直摸着她头上的海棠花簪。 虞婆婆走来,将欢姐儿接过去,却不防欢姐儿直接将她头上簪子的扯了下来,抓在手里咿咿呀呀的笑着。 虞婆婆吃了一惊,忙要去夺回来,“欢姐儿听话,这可是娘子的首饰,不好玩的!” 一抽走,欢姐儿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瘪了瘪嘴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眼泪珠子呼啦啦的挤出来。 夏宁又把簪子塞回去,“让她玩罢,”说着,伸手掐了下欢姐儿肉嘟嘟的脸颊,“女儿爱美,咱们欢姐儿打小起就爱这些,将来定也是个美人坯子,是罢?” 拿回海棠花簪后,欢姐儿才止住了哭声。 虞婆婆用帕子擦去欢姐儿脸上的眼泪,“欢姐儿是有福气的,能得娘子这般喜欢。” 小孩子的伤心快乐只在一瞬间。 欢姐儿又咯咯笑起来。biqμgètν 夏宁对虞婆婆说的话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接下。 她陪着另外三个孩子玩了会儿,院子里的笑声听着热闹的很。 虞婆婆抱着闹觉的欢姐儿进屋子里去,隔了会儿出来,见夏宁还陪着孩子们在玩,虞婆婆难免心疼,招呼着孩子去吃些点心吃些水歇息会儿,又端了一盏甜羹给夏宁,“娘子脸色瞧着仍不大好,孩子们玩闹起来没个分寸,娘子应当多顾着些自己身子才是。” 夏宁捧着甜羹,小口小口的喝着。 甜羹温度适宜,刚好能入口。 喝下去后,身子也跟着暖了起来。 “躺着也睡不着,还不如出来听听笑声热闹些……”夏宁垂下眼睫,又想起昨夜的事情,密集的羽睫挡住眼中的低落。 自从来了兖南乡,同魏娣等人熟悉后,虞婆婆方知那位郎君的身份。 那位将军必定要去南境上战场的。 战场上刀剑无眼,夏娘子如何不挂心? 这事,她也不知如何劝慰才好,只能看着夏娘子一日日的沉默。 两人在一起说了会儿话,魏娣带着东西上门来。 她来的风风火火,手里提着一包药,见了夏宁便关切的问道,“娘子,昨儿听魏长魏序说,您来医馆抓药了,可有哪处不适?” 夏宁笑了下,“那两个孩子没和你说道说道,我抓了什么药?” “说是说了,只是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一副药方都没凑出来,实在教人听不明白。” 夏宁偏头,吩咐虞婆婆:“婆婆再拿一盏甜羹来给魏姑娘润润口,瞧她这模样,怕是一早上都在外头奔波,一盏茶都不曾喝过。” 虞婆婆哎了声,收了夏宁手上的空碗,转身钻入小厨房里去。 魏娣拱手,嬉皮笑脸:“多谢娘子舍一口茶吃。” 夏宁轻拍了她一下,“不过是夜里睡不好,去抓些安神的方子吃,不曾想惊动了你这个大忙人来瞧我。” 魏娣被她说的无地自容,“娘子又来打趣我!” 夏宁收回手,面上笑着,眼底却无多少笑意。 眼中清浅的郁色浮着。 有心之心,一眼就能察觉。 见魏娣盯着自己看了会儿,夏宁轻轻抚了下自己的脸颊,笑了笑,“昨日抓的量轻了些,吃的没什么用,不必太过担心。” 魏娣学了这些年的医术,七情六欲自是能在人脸上分辨出来。 夏娘子这分明是心神难安,同药轻药重干系并不大。 魏娣将手里的药包递给夏宁,“这是师傅留下的安神方,是药三分毒,娘子……”魏娣压了些声音,“还得靠自己调理才是。” 夏宁浅笑着接下,“好,知道啦,魏大夫。” 魏娣也是忙碌,一盏甜羹才喝完,就有人来请她去出诊。 她匆匆离开后,另有一名侍卫与她擦肩而过,进院子通禀。 说,将军一行不日即将抵达南境,令各州府军也陆续抵达南境。 夏宁攥紧五指,声音平静的应了声,“知道了。” 南境一役,触发在即。 这一日过后,夏宁像是被剥成两个人,一人时刻忧心着南境的战况,一人领着沿安乡的妇人们练功,甚至还带着队伍巡视兖南乡,一刻都不让自己闲下来。 雄先生拦不住她,尽量将小事替她揽了,不去扰她。 顾兆年忍了一段时间,实在看不下去,在一日早起巡逻时,直接将夏宁拦了下来。 身后的妇人们个个眼神异样的打量着顾兆年。 顾兆年心里憋着一团火,对上这些探究的视线,恼着骂了句:“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巡逻去!” 夏宁昂了下下颚,这些妇人才敢继续巡逻。 顾兆年压抑着火气,“你能不能休息一日?这兖南乡离了你一日不会转不下去!” 第269章 给您收尸扶棺都不带眨眼 夏宁扫他一眼,“顾先生能否躲开些?否则你我的传闻又要传遍兖南乡了。” 顾兆年被她这一句不知真假的话气笑了,“你还怕这些?” 他恼怒着,夏宁反而心平气和,眼神有些调笑地看他,“自然怕,怕先生将来找不到媳妇儿赖上我。” 顾兆年朝她翻了个白眼,拂袖离开。 “你爱怎样就怎样!猝死都与我无关!” 夏宁看着那怒气冲冲的背影笑了笑,可很快的,笑意就维持不下去。 她转身,望着南境的方向。 这几日她心中不安的厉害。 陆陆续续传来的战报从未听南境军大捷,西疆此次来势汹汹,南境虽有耶律肃等人抵挡,但后续追上十万各个州府兵早已被养坏,且西疆手中还有火药加持,这一战极极艰难。 谢安前几日传来口信,把魏娣也要去了南境。 夏宁本就睡不安稳,愈发心焦。 兖南乡中的气氛也愈发凝重。 就在这种惶惶不安的日子里,战事迟迟未断,兖南乡的冬日过去了,不再整日天气阴沉着,积雪消融,春色冒尖。 人们脸上才多少有了些许笑容。 兖南乡的重建再一次开始,带着这些妇人往兖南乡的东北方向开始治沙,屯的麦秸、稻草、芦苇等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按着顾兆年的法子,但凡是沙漠地区,按划出的格子铺设麦秸等,再用铁锹等在草的中间用力插下去,使得草两端翘起直立在沙地上。 这些枯草能很好的挡住流沙。 枯草扎在沙地里,亦能吸收水分,令泥土湿润。 并在沙障里洒下固沙植物柠条、沙枣的种子。 沙地里湿润后,这些种子更容易生根发芽。 现住在兖南乡里的妇人都是从南境逃来的,这些妇人家世世代代居住在南境,深受风沙之害,苦不堪言。 却不知还有这种治沙法子。 顾兆年绑着头巾,一身农夫打扮,将手里的铁锹用力插进沙障中。 指着远处的沙漠,朗声道:“等到洒下的这些植物扎根,等到草方格治沙继续往外拓去,不出二十年,咱们兖南乡的人再也不必受黄沙侵害!春风一吹,满眼绿色!” 他语气坚定。 尽管放眼望去仍是黄沙。 可在他的眼中,似乎已经是绿意盎然。 妇人们交头接耳,说着这一小格一小格的忒废人了,要花多少银钱等等,有这闲钱,她们还不如早早搬离南境去江南、京城定居多少。 夏宁听着这鸡同鸭讲,眼中生出些笑意。 安宜郡主果真给她送了个人物。 顾兆年的心比她的还要大,心中自有丘壑、于民、于国的大爱。 这般人物,埋没在她手上,只用来重建兖南乡实在可惜了啊。 这一日外出治沙结束,夏宁与顾兆年等人一同回去,腹中早已饿的饥肠辘辘,胳膊也沉的抬不起来,但这一日却是夏宁这一段时间来心中最畅快的一日。 回了兖南乡后,她正拆了发髻,抖落一身的沙子。 院外匆匆来人称要见她。 她随手挽了个发髻出门见人,只见一个小将士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南境驻军傅将军麾下,奉傅将军口信,请兖南夫人前往南境!” 这一刻,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处。 单手扶着门框,尽量稳住语气,视线死死盯着来人,“出了何事?” 小将士回道:“辅国公在与西疆一战中身受重伤,眼下重伤未愈仍要带兵上阵,旁人的皆劝不住辅国公,傅将军特遣属下来请兖南夫人前去南境!” 是重伤…… 她紧绷的腰背才松弛些。 “好,我立刻随你前往。”她立刻下了决心,又找来虞婆婆替她接待这位小将士,又让院子里年长些的魏姝去传话,请雄先生、顾先生等到兖南乡门口候着她,她有要事交代。 夏宁折返屋中收拾行囊,带上长剑,匕首,衣裳只收拾了两身塞在身后背着的包裹之中。 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她已同前来报信的小将士抵达兖南乡门口。 顾兆年伸长了脖子等她,见她骑马赶来,这才拉着雄先生上前。 夏宁心中急切,甚至都不曾翻身下马,弯下腰吩咐顾兆年,语气郑重道:“顾先生,雄先生,兖南乡就交给二位了,我只带走两个侍卫,其他三人都留下来听从两位先生差遣,若有重大事情,可遣派侍卫告知于我。” 雄先生拱手,一脸严肃认真,“老夫定不负夫人所托!” 顾兆年连连挥手赶她,“赶紧走赶紧去,兖南乡有我们坐镇,不必操心!” 夏宁笑了笑,余光中看了眼跑来的虞婆婆,又叮嘱一句:“我那院子里住着虞婆婆,还有几个孩童,他们一应开销都单走我那边,我走后难免有人会为难一二,劳先生多照顾些。” 顾兆年一概应下。 虞婆婆气喘吁吁的跑到夏宁马前。 身后还背着欢姐儿。 欢姐儿尚不懂分别为何物,趴在虞婆婆背上笑的酒窝深深,看着夏宁骑在马上,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 虞婆婆拿出几个馕饼递给夏宁,兖南乡出入口的风大,她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娘子万事小心!” 馕饼包在油纸里。 接过手,还是温热的。 夏宁应下,笑着回道:“我去去就回。” 马蹄声扬起,尘土飞扬。 几人视线被扬起的尘土遮蔽。 等尘埃落定后,背影早已不在。 为了尽快赶到南境,夏宁等人轮流进马车内歇息,日夜兼程,等赶到南境时,已是两日后。 他们横穿内城,打街而过,街上不见多少人影。 仅有几人藏在窗子后小心打量着来人。 一派死气沉沉。 赶到外城时,嘈杂声瞬间涌入。 来往的将士呼喝,有搬运军需的,也有受了伤从城墙上退下来的,显得忙碌而紧张。 小将士引着夏宁进入外城墙下的一间院落,院子里站着不少将士。 北方人身材大多高大,再加上铠甲着身,看着愈发显得魁梧,将夏宁的视线遮挡的严严实实。 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 声音不是在院子里传来,而是从半掩的屋子里传来。 耶律肃正在排兵布阵,拟定出军时机,声音沉稳冷冽,自带一股信服的气势。 只是听着中气有些亏虚。 夏宁握紧手中的剑鞘,在将士的带领下,从人群中穿过。 冷不防带回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虽如今军情紧急,但如此美貌的妇人,谁能忍住不多看两眼? 且还是为个持剑的妇人。 身上不见羸弱娇柔,却也没有北方妇人的彪悍,倒是有几分英气。 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夏宁走到门外时,就看见谢安小老头气得跺脚往门外走出来,走了两步又折返,指着里面的人嚷了句:“将军莫以为这条命老夫就回来的容易!您今日子时要是敢领军出征,老夫就是华佗再世都挡不住阎王爷下手的笔!” 小老头吹胡子瞪眼,一见院子里扎了这么些将士。 个个身材魁梧沉着脸,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模样,“看什么看!回去操练去!还让不让你们将军养伤了!” 谢安自从来了南境后,总算如愿以偿能为国效力。 可脾气一日比一日差。 这些人个个都当自己有不死之躯,比他从前侍候的那位夏夫人更不听话! 慢一步从屋子里跟出来的傅崇看了眼众将士,淡声下令:“各司职守操练去,此事容后再议。” 众人这才散去。 谢安一听更是生气,“议什么议!就他这身子有命去没命回!” 傅崇听后,忍不住咳了一声,“谢先生……” 谢安直摆手,“罢罢罢,别叫老夫什么先生!老夫受不——”忽然话音一顿,诧异道:“夏夫人?您怎么来了?” 小老头的嗓音洪亮。 自然也惊动了在屋子里的男人。 夏宁走上前几步,恰好撞上从屋子里走出来的男人。 他着一件玄黑圆领长衫,下颚处蓄着短短的髯须,脸色在日光下看着竟有一分苍白,远没有方才言谈之间的康健。 这份虚弱,磨去了他眼神之中嗜血的凌厉。 夏宁定定的望着他,耳边想起谢安说的话,眼眶忍不住微微红了。 耶律肃没想到夏宁会赶赴南境,一身风尘仆仆,眼梢泛红。他迅速扫了眼傅崇,开口正要质问时,夏宁先一步走上台阶,站在耶律肃面前,轻轻舔了下被风沙吹得干裂的嘴唇,嗓音略有些沙哑,“看谁都无用,我都来了,便不会回去。” 她昂首挺胸,目光坚定的望着人。 这番蛮横的言辞,竟是令这位杀伐果断的辅国公失了言语。 谢安瞧见后,在一旁不轻不重着,隔空戳了下耶律肃的胸口,“不回去好,夏夫人记得瞧瞧将军胸口那伤口,深的就差贯穿胸膛,离心就差一——” “好了。”耶律肃打断谢安的话,余光冷冷扫了他一眼,“别吓唬人,她胆子小听不得这些。” 夏宁笑了声,“我怎不知自己胆子小?我胆子大着,给您收尸扶棺都不带眨眼。” 她是笑着说的。 说的话极狠。 听得傅崇等人忍不住嘶了声,这夏夫人狠起来竟是连将军都敢赌咒啊! 结果将军居然——没生气?! 只有耶律肃能看见她眼中生冷的凝视。 夏宁抱着胳膊,嘴角轻扯了下,“看我做什么?您请,快走,将士们还等着您子时出——” 几人越听这言辞越不对劲。 小老头还在留着继续规劝,却被傅崇反手拖走。 院子里只剩下对望的两人。 第270章 你若死了,我便改嫁 众人知情识趣。 耶律肃上前一步,展臂将眼前的人拥入怀中,温柔了嗓音唤她的名字。 “阿宁。” 微冷双唇将要在落在她脸颊上时,夏宁偏头躲过。 耶律肃拢住她的脸颊,不令她继续闪躲。 只是她极为不配合,双唇阴差阳错的落在她的眼睛上。 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 眼中不争气的渗出凝结的水雾。 男人的唇上沾染些温热的湿漉,他愣了一下,眼神下压着,认真望着眼前的女子,嗓音愈发温和,“阿宁——” 夏宁的手抬起,抵在他的胸前,撑出些空隙。 眼神扬起,平静的望着他,“若不是病情实在不容乐观,谢先生绝不会撂下如此狠话。” 听闻他重伤,她一路赶来,心高高悬着。 见到人后,知他险些伤及心脉,又知他带伤仍要出征。 夏宁疲惫至极。 甚至连恼怒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是安静的看着他,问他一句:“您告诉我,有什么您不得不出征的理由?连性命都能豁出去不要的理由。” 耶律肃松开环着她的手。 “十万州军早已成了乌合之众,战力不济,而西疆手握火药,想慢慢拖着耗死南境战力,南境继续拖下去,十万州军丧失战意是小,更会牵连我麾下八万将士,皆是要死多少无辜将士?若这一站败了,南延推行的新政,这些年为推行新政扶持南延付出的努力朝臣,皆毁于一旦!最终,受苦的是普通百姓——阿宁,”他蹙着眉,眉间拢着浓浓的阴郁之色,似是痛苦,更是沉沉压在他身上的负担,“我们上一站才挫了西疆锐气,若不一鼓作气,这一战再无胜的可能!” 这一刻。 夏宁才深刻的意识到。 他从始至终,将南延装在心中。 她为名、为利,皆是为了自己。 而他却是为了南延天下,为了南延万千百姓,更是为了麾下那些为国效忠的将士。 这份认知,却愈发令她感到无力。 她的手抚上他的胸膛,触摸到衣裳之下厚实的绷带,眼中从清晰变为模糊,“那您呢?那圆哥儿呢?”她的手掌微微用力,想要狠心压下去,好叫他疼一疼,可最终下不得狠手,鸦黑的羽睫颤栗着,湿濡着睫毛,凝成了一簇簇,“那我呢?耶律肃,你心有天下,其中是否有我与圆哥儿的一席之地?为了圆哥儿,也为了我……哪怕延后两日、一日呢?谢先生医术了得,哪怕多休息一日——” 回应她的,是用力的拥抱。 紧到,她能闻到血腥味。 “等我回来。”他在耳边低语,立下承诺。 或许,这个回答夏宁也早就料到了。 四年前,先帝薨逝。 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 这一次,他却不得不直面迎上。 夏宁放弃了劝说,在他用尽全力的拥抱之中,垂下眼睫,眼睑敛起,挤出了眼眶中的泪意,眼泪顺着脸颊淌下。 她回道:“耶律肃,你若死了,我便予你一封休书,然后改嫁。” 男人愈发用力的勒紧她,低声威胁:“你敢。” …… 夏宁不曾送他出征。 坐在屋前的小院之中,昂头望着天上悬着的皓月。 这日下班南境外城格外安静,毫无全军出击的征兆,谢安便松懈了些,只当是夏宁将人劝住了。 他就去了趟南境内城,买了些草药回来,喝了两口小酒打算好好睡一觉,准备明日替将军好好调理伤口,就是拼上老命豁出去了,也要早些令伤口快一步愈合。 至少…… 不能让他因旧伤丢了性命。 可睡到半夜,外头闹哄哄的,他爬起来一看—— 好家伙! 出征了! 还是倾巢而出! 甚至连那个病歪歪的定国公也跟着一同出征了,不过他带上了随行的大夫,这是打算不打入西疆,不取下西疆皇帝的脑袋不罢休啊! 谢安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追出去时方知为时已晚。 可一股怒气无处发泄,就寻上了夏宁。 蹬蹬蹬闯进院子里,问道:“夏夫人!夏娘子!你怎么不拦着他啊!他那么重的伤真上了战场是真的会要了性命啊!会死的啊!” 南境的月色清冷。 像是裹了寒气似的。 夏宁看的身子发凉,手环紧了胳膊,不再盯着明月。 偏开视线,侧目望来。 杏眸中似有粼粼月色残留着。 浅粉的唇张启,眉尖若蹙,像是哭般的笑意在嘴角挂着,“我劝了呀,可他同我说大义,我还能怎么劝?” 小老头的怒气瞬间憋了下去。 “罢罢罢!一个两个都这样!” 夏宁随口顺着问了句:“还有谁?” 谢安抓了把乱糟糟的花白头发,“那位定国公。” 夏宁安静了一瞬,却未继续接话。 直到第二日,夏宁才从谢安口中得知,魏娣也跟着大军一同出征了,这又是将小老头气的不轻。 到了南境后,夏宁竟是睡得踏实了。 春花得知夏宁来了南境,从内城赶来见她。 脸蛋圆圆的,极其爱笑的春花,不知何时变得沉默。 眼底暗淡着。 主仆相见,春花见了夏宁招手唤她,竟是没忍住,眼泪簌簌流下。 伏在夏宁膝盖上。 哭的裙裾上大片大片晕开湿漉的痕迹。 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难过通通哭出来似得。 “我以为……这一辈子都要见不到……先生了……” “那些西疆的畜生……” “就该千刀万剐……害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够……” 夏宁不知如何安抚她崩溃的情绪。 只能用手轻轻顺着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南境外城被轰炸的那一夜,是炼狱,更是当夜活下来的人心中的噩梦。 直到春花的情绪得以平复后,她才用帕子擦去眼泪,哭的眼眶红肿着,冲夏宁僵硬的笑了笑,“让娘子见笑了……” 说着说着,眼眶里又蓄了眼泪。 夏宁抬起手,轻轻擦去她脸颊滑落的眼泪,柔声道,“不哭了啊,一切都过去了。” 春花连连点头,使劲眨了眨眼睛,似是想把眼泪憋回去。 “外城事发后,傅将军本想将我同其他妇孺一起送回兖南乡,是我不愿回去,后来他一生气,就将我送去内城了,”春花眉间拢了下,“这还是他出征后,我才敢来见先生。” 夏宁浅笑着说了句,“傅将军也是关心你。” “我知道!”春花扭紧帕子,眉间的褶皱拢的更紧了些,启唇语言,却又止住,最后千言万语只汇成嗫嚅的几个字,“可我……不想要这样的关心……” 多年以前,她被动的接受一切。 可知道认识了夏先生后,才知道,原来女子也能如此强大。 她也想与他风雨同舟。 哪怕是短暂的一瞬也好,她不想自己只是一个无用之人,只能躲在别人的背后。 夏宁曲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下。 春花有些不解的看她,“娘子?” 夏宁扬起嘴角,笑着点她,“既然不喜欢,那就等他凯旋后同他慢慢算账,男人——可不能太惯着顺着。” 她说的煞有其事。 春花听得也精精有味,脸颊绯红。 两人闲聊了些后,夏宁悄然变了话题,问道:“你可有遇上几位婶娘,她们在南境出事后就赶回来了。” 不提还好。 一提这些人,春花的神情愣怔片刻。 极力镇定着神情,却怎么也忍不住从眼底涌出的悲伤,“嗯……除了刘家婶娘外……其他婶娘只是……受了些轻伤……眼下应该还在外城的厨房帮忙……” “刘家婶娘出什么事了?” 春花极快的擦了下眼角滚落的眼泪,“婶娘们赶到后……自发在南境外城墙角那一圈巡逻……那儿还有一片尚未来得及撤退的百姓,多、多是日子过的清苦的,拖家带口的不愿撤离……巡逻的将士一夜才过一次……婶娘们就在那附近,一个时辰巡一次,直到有一晚巡逻时……那些西疆人扔进来火药包,刘婶娘察觉了,为了护住一个半夜出来接手的矮子……” 她的眼泪,说明了一切。 夏宁眼眶微红。 “其他婶娘呢?” 春花又擦了眼泪:“几位婶娘气狠了,当夜就开了旁边的小门冲出去与西疆人厮杀,后来惊动了巡夜的将士,这才被救了回来。因偷开了小门,被将军罚了几杖,打发去厨房帮忙,不许她们继续妄自行动。” “刘家婶娘的墓置在哪儿了?” 春花摇了头,“婶娘说,她想会兖南乡,进那一片墓园与家人团聚,所以是火化了……”她哽咽着,“等到一切结束后,我同婶娘们亲自送刘家婶娘回家。” “好。” 夏宁应下。 她撇开视线,敛去眼中的泪意。 之后的日子,就是漫长的守候与等待。 不用再被兖南乡的琐事烦心,她有大把功夫练剑,春花也搬来外城,居住在夏宁的隔壁。 她央着夏宁也教她剑术。 也跟着夏宁一起学习弓箭。 累的胳膊都抬不起来,端着茶盏的手都抖。 她们在白天见面时,说话、练功,说的都是战事以外的事情。 前线的战报一日一报。 听到马蹄声匆匆踏入南境外城,春花比夏宁冲出屋子的速度还要快——比起夏宁克制的淡然,春花更牵挂着前线的傅崇。 第271章 婶娘们替上!守城! 战报大捷。 南延军一鼓作气,对西疆步步紧逼。 此时对战,就讲究一个气势。 南延势如破竹,尽管西疆防御手段低劣,惯用火药、陷阱等,但陷阱之类的也是由人去布置的。 但凡是人,总是漏洞,亦或是惯用的手段。 定国公衡志韶,号称鬼才。 短短一月不到的时间,已摸清西疆几个将领行军布局的路数,应付的游刃有余。 再加上辅国公耶律肃,战场之上所向睥睨。 虽州军是不堪的,但在这种大胜的形势之下,再加上定国公、辅国公天衣无缝的布局操控,很快,西疆军步步后退,南延杀至西疆城门。 最新的战报传来,南延以破城门突入西疆。 南境内外城的百姓听到这个消息,高声欢呼南延军之英姿。 甚至连春花也一改最初几日的担忧,脸上多了几分喜色及痛快。 西疆对南延百姓、对兖南乡百姓的伤害,即使历经岁月也无法磨灭的。 南境外城亦有一批被留下守城的将士。 李元的父亲李鸿卓被留下守城。 因李元与圆哥儿的关系,再加上夏宁的身份在外城里早就被传了个遍,次日,李副将军就来请见夏宁了。 子类父。 李元小小年纪已颇为沉稳。 李鸿卓更是个沉稳到古板的性子。 沉默寡言,常是板着一张脸。 不知他性子的人,只当他是个不容易亲近的性子,等到熟悉后,方知他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因十几万大军倾巢而出,李鸿卓恐边境小国生出贼胆,将巡逻的频次翻了一倍。 自己更是一日三次上城墙、了望塔巡视周边动静。 在大军出城的半个月后。 夏宁尚在睡梦中,被一阵嘈杂声吵醒。 她披衣起来时,门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夏宁推开门,只见一个年轻小兵站在门口,脸上皆是慌乱,“夫、夫人!李副将军让属下给您传、传话!东、东罗人杀来了!” 不是边境小国。 而是南延的属国东罗? 夏宁皱了下眉,“南境的外城城门守住了么?李副将军现在何处?” 年轻小兵回答的急匆匆:“李副将军带了兄弟们守在城墙上,东罗人想要强攻,眼下还能守住,但东罗人来了不少,不知外城大门,他们在小门口也派了人去,怕是……”他记得抓耳挠腮,“李副将军令属下来传话,请夫人赶紧躲进内城!还有——”他四处张望了眼,语气有几分迷茫的无助,“还有佟夫人呢?” 比起年轻小兵的慌乱。 夏宁倒是很快冷静下来。 她拢紧斗篷,“留守在南境的将士共有多少人?” 小兵答道:“一共三千余人!” 三千余人啊…… 东罗人的战力远没有西疆人那么强大,更没有西疆的火药等物,这些年东罗被南延朝廷明里暗里打压,再加上耶律肃对东罗惯是下得了狠手,想必这次是想乘着西疆、南延打起来,也想要分一杯羹—— 不,极有可能是被西疆鼓动。 否则早已身为属国的东罗,为何如此想不开,竟然赶来南境攻城? 夏宁又问了除了这一批东罗人之外,后续可还有援军赶来? 小兵摇头:“暂未看到,眼下城门外的东罗人已经够——” “你,”夏宁忽然隔空指了下他,“在院中等我片刻,我很快就好!” 年轻小兵只当夏宁是要回去收拾行囊,夺取内城,想到自己总算能完成副将军交代的任务,不由得松一口气,“是!属下在院外等着夫人!” 夏宁转身进屋,穿上外衣,绑上襻膊。 又提上长剑。 当她再一次走出屋门时,眼神陡然变化,行走间气势凌然,看呆了院中的年轻小兵。 “速带我去见李副将军!” “啊?”年轻小兵回神,竟是有些傻眼,盯着夏宁的背影问道:“夫、夫人,您不去内城?” 去内城? 躲着? 夏宁轻勾了下嘴角,回眸一笑。 疏离的月色在她眼中一闪而过,留下清冷冷的痕迹。 双唇张启,冷漠却极度镇定的声音从她口中传出:“我夫君在前线拼命,总不能教他凯旋时才发现守了两朝的南境丢了。” 她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而非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一介女流提剑竟是要上城墙去抵御外敌? 年轻小兵一边惊愕:不愧是大将军的夫人!这气度、手腕、狠劲就是与寻常人不同!一边却又崩溃着:可是李副将军让他带着两位夫人躲进内城啊! 年轻小兵小跑着追上,急着问了句:“请问夏夫人可知佟夫人在何处?” 夏夫人送不进内城,好歹送一个佟夫人进去! 夏宁嘶了口气,这才想起住在自己隔壁的春花,心想着这丫头真是能睡,外头动静都这么大了,竟然还没出来。 大军刚出征时,她可是一丁点儿动静都能被惊醒的。 夏宁往后倒退了几步,走到门外,用剑柄在门上重重敲了敲:“春花!起床!” 在敲到第三下的时候,门才缓缓打开。 春花在睡梦中被吵醒,顶着一脸惺忪的睡意,软糯含糊着嗓音问她:“娘子?” 夏宁握着剑环胸,浅浅一笑,昂着下颚,问她:“不想躲在旁人的背后,只当个被保护的小娘子?” 春花歪了下脑袋,眼神迷惘着:“啊?” 显然是睡意还未彻底散尽。 夏宁看着她这反应,无奈的气笑了声,用剑鞘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下,言简意赅:“东罗人打来了,穿上衣裳跟我守城墙去!” 听到夏宁竟然还鼓动了佟春花,年轻小兵立刻急了,“李副将军让两人夫人——” “去!我去!”迷糊的春花彻底清醒,眼中的睡意瞬间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摩拳擦掌的激动:“先生等等奴婢!!” 说着转身跑进屋子里,甚至连门都没合上。 夏宁摇头叹了口气,帮她把门合上。 站在院子里的年轻小兵无力的伸着手,试图挽留:“可是李副将军让夫人们进内城啊……” 只可惜,无人理会她。 他认命的垂下头,几乎能想象得到等会儿要如何被李副将军训斥了。 春花并未耽搁太久,在小兵的带领下去城墙根下寻人。 她们住的屋子就在外城墙附近。 隔着一堵墙,外头攻城云梯上的厮杀声、圆木撞击城门的响声不绝于耳,兵刃交接的摩擦声,更是刺着所有人心中紧绷的弦。 城墙根下将士们个个步履匆匆。 分批往城墙上运输石头、弓箭等物。 夏宁等人不得不几次避让。 在上城墙时,夏宁甚至还遇见了几位婶娘! 婶娘们远远见了夏宁提剑而来,纷纷上前抱拳:“先生!” 夏宁站定,应了声好。 视线在她们身上快快巡视一番,确认了她们眼中的战意后,方才开口:“虽东罗与兖南乡、与婶娘们并无什么深仇大恨,但和我却有一桩诛心的旧仇未报。婶娘们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四位婶娘对视一眼后,亮出藏在身后的红缨枪,句句掷地有声:“先生的仇就是我们的仇!只要先生一声令下,我们甘为先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在前面领路的年轻小兵听得傻眼了。 这这这…… 怎么又卷进来四个妇人啊! 带着这些人他怎么去见李副将军啊! 这是要被踹死的啊! “好!”夏宁振臂高呼一声,眼风裹着狠,“跟着我上!” 东罗人半夜偷袭,城墙之上靠着一个个火把照明。 城墙之上风大,火鸦摇曳,拖长的影子处,很容易就将顺着攻城梯爬上来的东罗人也遮蔽住。 夏宁等人登上城墙后,厮杀喊打声不绝于耳。 夜色之中,充溢着鲜血浓郁刺鼻气味,火把燃烧腾出来的柴火混杂着猛火油的味道。 风吹过。 阴影之中,一个灵巧的身影顺着攻城梯悄然登上城墙。 猫着腰,举着手中的大刀。 夏宁夜视能力不错,是自小练出来的本领,她拔剑出鞘,在旁边受了伤的守城将士反应过来前,已提剑上前。 锋利的剑刃挥斩而过—— 千年玄铁剑最是适合杀人。 夏宁下手快准狠,毫不留情,剑起刀落,那人的脖颈处猛地鲜血喷射出来。 她甚至还能后退两步,避开溅出来的鲜血。 速度之快,下手之狠。 令小兵彻底看呆了。 这位夏夫人—— 竟如此厉害?! 守在这一段城墙上的将士负伤,捂着胳膊,抱拳向夏宁致谢,接着提着剑想要继续坚守时,却被夏宁打断了:“婶娘们替上!弓箭手春花殿后!” 她下令强势、吐词清晰。 但负伤的将士却不服:“我还可以继续坚——” 夏宁偏头,视线冷冷扫去:“你身上有伤撑一个时辰没问题,若是让你撑一夜呢?你能否撑住?!好,即便你咬牙撑得住,但下面源源不断爬上来的东罗人你是否能一个个挡住?!一旦你有任何疏忽导致东罗人爬上了这座城墙!就是你自刎谢罪也无用!”夏宁持剑的手一划,剑尖直至躺在地上咽气的东罗人:“这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将士脸色煞白。 方才的的确确是因他受伤而反应迟钝了。看书喇 夏宁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去。 清冷的声音混杂在活着血腥气的风中传来,“眼下才是第一夜,想要立功也好,一心只想守住南境也好,那也得留着性命!” 第272章 攻城与守城 言词入耳。 竟是令那名将士生出一丝羞愧感来。 他主动后退一步,将位置空出让给几位娘子军。 婶娘们虽是半路出家才学了些半吊子的把式,但勤能补拙,她们在南境守城时、在兖南乡开铺子时,日日勤加练习不曾落下。 这些耗费下去的功夫终是在她们的一招一式中体现。 红缨枪划破夜风。 士气锐不可当。 让人望而生畏。 四位婶娘更替下两位受伤的将士,掩护他们下城墙去疗伤。 婶娘们虽不如将士们身经百战、捅起人来毫不手软,女子生性本善,最初下手时难免留了一分生机,想要让他们知难而退。 毕竟东罗与她们并无深仇大恨。 可当一个东罗兵看穿了婶娘们的手下留情后,借此机会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掩护着同伴登上城墙时,婶娘们愤怒了。 她们抱以善意,对方竟如此不识好歹! 红缨枪的枪头狠狠扎下! 尖叫声、跌落声一并响起。 几位婶娘配合默契,稳稳守住了一段城墙,春花提着弓箭殿后,专射这一片城墙上望入溜上来的东罗人。 放眼望去,长长的城墙之上,到处是喊打喊杀的嘶吼声。 而城墙之下,密密麻麻的攻城梯架在城墙之上。 有人受伤。 有人跌落。 亦有人杀出一条血路登上城墙,很快被守在城墙上的将士伏击。 但也有人被从下射上来的箭矢射中要害—— 就这么滚落下城墙…… 一条条生命在流逝,可此时此刻战火硝烟,根本无暇去惋惜那一条条性命,唯有胜利才能对得起视死如归登上城墙的每一位将士! 夏宁提着剑,沿着城墙上的通道一路杀到李副将军附近。 小兵告诉她,留守的将士共有三千余人。 而东罗人城墙下堆积着不停的涌上来,像是源源不断的水蛭,密集的令人作呕。看书喇 李鸿卓身处城墙高台上,不止要应对爬上来的东罗人,还要分出一半心思查看城墙上我方兵力如何,是否有被攻陷的城墙段,一旦发现有立刻安排其他将士前去支援。 一心二用。 最初他还游刃有余。 时间久了后,逐渐力不从心。 那些东罗人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高台下架着的攻城梯比其他城墙外壁上密了许多,几乎不让李鸿卓有喘息的机会。 疲色显露后,难免受伤。 在他分神查看四周战况时,竟是看见了夏宁也登上了城墙! 她手提着长剑,剑尖滴落鲜血。 已走到他身旁不远处。 李鸿卓下意识的皱眉,眉头紧皱:“夏夫人?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绝非儿——” 他侧身看着夏宁,一心想着她的身份想要令她下城墙躲进内城去,竟是疏忽了对四周的监视,一个东罗人顺着攻城梯爬了上来。 五官狰狞着,高举手中的大刀就要朝着李鸿卓的胳膊挥斩下去时—— 夏宁已闪身来到刀下。 锋利的大刀刀刃就悬在她的脑袋上! 如此危险的距离,她眼中却毫无惧意,仅有一片冷到极致的淡漠。 屈膝、反手出剑。 动作快到就在一个眨眼之间,她手中的剑已贯穿对方的肚子! 这回她避无可避,鲜血溅出,喷射在她的衣衫之上。 对方惊愕的缓缓低下头,盯着她手里的剑,才像是缓缓察觉到贯穿腹肚的剧痛,张口狠骂一句东罗语,眼睛发红着正要挥舞大刀同夏宁拼命时,她已抽出长剑,侧身闪至一旁,抬脚用力踹在他的胸上。 东罗人骤失平衡。 整个人往后栽去,跌落城墙。 夏宁又一抬脚踹落一架攻城梯。 上头爬着的人纷纷坠落,尖叫声从底下涌上。 传至耳中时,已然淡了许多。 她这一番动作麻利、果断,带着连他手下的兵都不曾有的狠厉劲,竟是让李鸿卓震惊了一瞬。 从此刻开始,他不敢再小觑这位‘兖南夫人’。 李鸿卓心悦诚服的拱手道:“多谢夫人援手!”说完后,眼风一扫跟在夏宁身后的小兵,语气加重了几分威严:“跟进保护好夫人!一旦夫人出了任何事情,我唯你是问!” 小兵还沉浸在夏宁的身手中不可自拔,冷不防听见这一句,愣了下,用手指着自己:“啊?我?” 李鸿卓却无暇回答他这个蠢问题。 又一波攻势袭来。 倒是夏宁一边出手,甚至还能分出心思冲小兵浅浅一笑,“有劳。” 只是这一瞬的松散极为短暂。 她已转身投入厮杀与护卫之中。 夏宁的剑法跟着好几人学了个大杂烩,最正统的仍是跟着耶律肃学的那一套,并非是主防身,攻击性更强,却也需要悟性及技巧,再加上她出招快准狠,竟是分担了李鸿卓身边绝大部分的战力。 城墙之上。 女子手中一把长剑折射出夺命冷光。 却不及她唇边、眼梢淬了寒霜的狠意。 收起刀剑,杀人无形。 美艳绝伦。 在沉沉夜幕之下,浓烈的血腥气的城墙之上,她的冷艳仿若带刺掺毒的妖姬,绞下所有人妄图登上城墙的东罗人性命! 教人畏惧。 东罗的攻城以失败告终。 大军离开时,晨光破晓。 第一缕阳光洒在尸横遍野的南境外城。 满目人命凋零。 夏宁拄着剑鞘,跌落在城墙的一个角落里,发髻有些散乱,鬓角垂落的碎发,她微微垂着头,从远处看,颇有脆弱无助的羸弱。 可在昨晚见证了她剑术的人,却无人敢说她一个弱字。 能成为将军夫人的人,能担得起一句‘雁南夫人’称谓的妇人,怎可能会‘羸弱’? 不过,说实话。 夏宁的确是累了。 一夜厮杀抵御,她紧绷着神经,握剑的胳膊都酸痛的抬不起来,只在坐在地上缓上一缓后,再去看婶娘她们。 夏宁虽身手不错。 韧性也够。 但男女之间的体力仍是有差距。 李鸿卓虽早已露出疲倦之色,但有了夏宁在一旁协助后,他轻松了许多,直到东罗撤退后,他只在原地倒着躺了一会儿后,就已下去张罗更换其他将士上来守着城墙,将昨夜挺了一夜的将士换下去休息。 一战过后,即便有人陆陆续续上来更替,但城墙上仍充斥着无形的压抑。 他们率先搬下阵亡的兄弟,眼中是哀恸与愤怒。 再换下重伤的将士。 有些轻伤的将士却拒绝下城墙,他们累的瘫坐在地上,直摆手:“上去下来也麻烦,我们就在这儿……休息……让一个兄弟看准些,我们睡一觉缓缓……” 说话间,已有几个累极了的呼噜声响起。 李鸿卓也并不勉强他们。 经过昨夜一役,白日想来更安全些。 而且白日视线好,一旦东罗靠近,立刻就能察觉。 让他们在上面休息也无妨。 等到李鸿卓安排妥当后,发现夏宁还在角落里缩着,这会儿像是休息好了,拄着剑鞘缓缓起身。 一身女子的衣裳,遍布血迹,脏污不堪。 可她像是不曾察觉。 李鸿卓上前一步,不禁开口道:“夫人守了一夜,赶紧回屋休息去罢,看昨晚东罗撤离的形式,今晚或明晚定还会前来偷袭,届时又有一场恶战。” 夏宁略一颔首。 她脸色隐隐有些发白,眼下显出青色。 不同于昨晚眼神的凌厉,白日里看着倒是平易近人多了。 “好,李副将军也——”她也想说‘好好休息’,如今南境之中仅有他这一位被留下守城的副将,如何能休息?又止住,改了口:“辛苦了。” 李鸿卓性格古板,寡言。 但有些实心眼。 他望着远方,甚至因夏宁的身份使然,都不敢多看她一眼,一板一眼回道:“两位国公、十八万将士尚在前线厮杀,我与三千兄弟不过才守城混战半夜,比起南延大军,谈不上辛苦二字。” 夏宁无声扯了下嘴角,又问道:“昨夜事发突然,请问李副将军是否将东罗偷袭攻城一事传往前方?” 若说,昨晚她领着几位娘子军登上城墙协助抵御东罗,是她心系南境的话,那这一句问话,已是涉政。 李鸿卓有些意外,但仍然回她:“尚未来得及告知将军。” 夏宁嗯了声,视线轻轻落在他的脸上,“李副将军是有信心能抵挡住东罗的偷袭是么?” 她这话听似有些敌意。 但她语气认真,倒不像是在反嘲。 李鸿卓本不想答,但夏宁一直盯着他瞧,存在感太过强烈,这才答道:“是。东罗早已成为南延的属国,将军几次三番削减东罗兵力,如今他们只是跳梁小丑,加之昨夜一役,东罗非但没有从我们这儿讨到任何好处,甚至折损的战力比我们更多,私以为东罗不足为惧!” 他言辞凿凿。 却非夸大其词。 每一字都带着衡量过后的慎重与笃定。 这份镇定,令夏宁忍不住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抱拳抬眸,眸中神情坚定道:“我愿尽一份绵薄之力,与李副将军一同守住南延外城!” 她虽为女子。 身着裙裾。 言谈之间,却有飒爽侠骨之气。 李鸿卓不禁出声应下。 第273章 逮着一人往死里用可不是明智之举 “不过——”夏宁放下胳膊,浅浅笑了笑,语气拿捏的恰到好处,“最好还是去一份急奏递往两位国公手中。东罗这些年的战力被南延层层削减,正如李副将军所言,早已不成气候,能攻破南境城墙的可能性也不大,但昨日忽然来袭,不像是他们想夺回身份,倒更像是被人指挥或是激怒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背后之意你我看不懂,说不定将军与国公能读懂其背后的意义何在。” 她说的不急不缓,语气平稳。 说完后,甚至还看向李鸿卓,态度摆的很是客气,“这些也不过是我的拙见,李副将军承下守城的重任,一切以李副将军为准,若我有说错或是逾越之处,还望将军勿怪。” 饶是李鸿卓觉得女子涉政不妥,也被夏宁这滴水不漏的态度所折服。 此妇人的眼见、胸襟岂是寻常妇人可比? 甚至连寻常男子都不及她! 在夏宁说完这一番话后,李鸿卓对她的态度反而更柔和亲近了一分,他颔首应和道:“夫人思虑周全,我等只是武将,难免有疏漏之处,多谢夫人提点!” 他抱拳谢礼。 甚至当着城墙上所有将士的面。 态度亦是坦荡磊落。 夏宁道了句将军客气。 李副将军赶着下城墙去些加急信函,在他离开后,夏宁望着城墙之下堆叠的尸首,被砸毁的攻城梯、落下的箭矢…… 顺着飘过来的风,一股腥臭味涌上。 夏宁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并非她思虑周全,而是她不信那个男人被耶律肃打的落荒而逃只得退回西疆境内,在如此狼狈不堪的情况下,他甚至没有埋下其他陷阱? 南延几乎派出了绝大部分的兵力,南境城内兵力空缺的,如此大好的机会,他会白白浪费掉? 那样一个心思狠毒、视人命如曹洁的男人,会没有任何行动。 - 夏宁从高台离开,去看婶娘们。 经历一夜奋战,婶娘们早已累得靠在一起沉沉睡着,即便是在睡梦中,她们手中的红缨枪也不曾搁下,牢牢地圈在臂弯之中。看书溂 许是困乏到了极致。 周围走动的声音都不曾将她们吵醒。 夏宁在她们身边蹲下,还未有所动作,蜷缩在婶娘们身旁的春花猛地一个哆嗦惊醒过来,眼睛朦胧着尚未完全清醒,手上已经抓紧弓,想要抽出箭瞄准射击时,整个人疼的痉挛一下,瞬间被痛醒了过来。 她的胳膊抽疼的无法动弹。 春花清醒后,这才看见眼前的夏宁,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哑声道:“娘子、东罗人又来了么!” 身子紧紧绷着。 仿佛夏宁只要答一个是字,她咬着牙也要跳起来。 夏宁心中不忍,连忙安慰道:“不是,放轻松些,现在城墙内外只有我们自己的人。你的胳膊耗力过度用伤了,还能在站起来跟我下城墙吗?跟我去谢先生那儿拿些药膏裹上。” 听闻不是敌人进攻,春花松了口气。 耸起的肩膀塌下。 她连连摇头,“不用,我要继续守着……” 她声音虽然沙哑了,但调理还算清晰,本来夏宁也想让她继续休息会儿后再下去,但是在看见春花眼底略显失神的神色后,站起身来,口吻不容拒绝的命令,“起来吧,昨晚我才说过的话这就忘记了?” 春花还想坚持。 触及夏宁垂下的视线后,下意识就跟着站了起来。 只是身子摇晃着有些不稳。 夏宁伸手扶了一把,“顺道下去取些干粮上来,婶娘们这一觉怕是要一会儿才醒。” “是,娘子。” 城墙上伤者的撤离还算有条不紊,毕竟城墙之上地方不大,一旦乱了起来只会更加拥挤。 但下了城墙后,陡然乱了起来。 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忙乱。 夏宁循着找到谢安。 因伤患众多,谢安那间小院子根本挤不下,便在城墙脚下搭了一个宽敞的棚子,百余个伤患挤在棚子下,堆在棚子外。 乌泱泱的都是人。 甚至还有抬着从城墙上下来的伤患,送来的将士们火急火燎的叫着‘谢大夫救命!我兄弟快不行了!’ 也有坐在一旁胳膊中箭的将士,哎哟哎哟的叫唤着。 仅有谢安一人像是个陀螺似的忙得脚下不停。 因春花的伤势不算紧急,夏宁让跟在最外的将士身后排队等着,她先去领干粮,领到手后再来与春花汇合。 南境外城里女人罕见。 尤其是夏宁这皮相出众,还颇有几分英气的,但凡小道消息灵通点的,一猜就猜出了夏宁的身份。 即便她才经历了一夜苦战,衣衫不洁,发髻也有松动。 眼下的神色并不明朗,反而有些疲倦。 却丝毫无碍她的美貌。 在领干粮时,自然被一路让行,早早领到了六人份的干粮。 刚出锅的馍烫的几乎拿不住。 厨子偷偷塞了个白布袋子给她,灶火间里熏出来的脸隐隐发红,极快的说道:“夫、夫人不要嫌弃,是、是洗干净的!” 夏宁接过白布袋子,将馍与水囊一同装进去,向他笑了笑,真心实意的道了声谢。 厨子的脸愈发涨红。 引得身后的将士想笑他又不敢当着夏宁面直接笑出来。 等到夏宁离开后,那地儿才闹哄哄起来。 嬉笑哄闹的声音,冲淡了萦绕在南境外城的压抑。 等到夏宁提着白布袋子去寻春花时,发现原本还只是乱糟糟的,现下却直接闹了起来。 这些皆是奋战了一夜的将士,皆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加之厮杀搏斗过后,脾气难免更暴躁些。 将士都是男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 一个不和,当场就干起架来。 赤膊肉战。 一拳头接着一个拳头互殴,看得人触目惊心。 春花急的团团转,看见夏宁过来后,焦急着道:“娘子、娘子!不好了!他们、他们打起来了!” 还不等夏宁介入。 李鸿卓听到风声后急急赶来,喝停了闹事的将士。 他面色铁青,指着这群将士训斥道:“眼下西疆尚未拿下、南境战力空缺、东罗虎视眈眈夜袭,你们却还在这儿搞内讧内斗!这是觉得三千人余人守城的兄弟太多了是吗?!” 重斥之下,无人敢言。 李鸿卓重罚了带头闹事的几个人,但念在眼下用人之际,所有军罚一律等到战后再算,若再有闹事者,战后论功行赏,凡参与闹事者直接取消奖赏! 罚过之后,李鸿卓才追问缘由。 是在排队候诊时起了冲突,一方说自己兄弟腹部重伤不可再等了,一方也说他们也是胳膊中箭,也等了一个时辰…… 李鸿卓无法断案,只得看向谢安。 谢安小老头忙的脚下都要搓起火星子了,一看李鸿卓竟然还要他来断案,气的胡子竖起大骂:“医者父母心!老夫看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是想要把我这老头子给活活累死!不管不问!我只管到我面前的病患!” 小老头又想起自己偷偷跑了的小徒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李鸿卓撂下,自己忙处理伤员去了。 身经百战的李鸿卓从未遇到过如此彪悍的军医,在前一批撤离时,为了照顾受伤的百姓,当地的大夫及另一名军医被送去了内城,还未回来,昨晚事发突然,这才导致眼下这闹剧。 李鸿卓被堵得一时无语。 可身后是一帮等着他断案的将士…… 正打算派人去内城把另一名军医接进来时,忽然看见人群中的一抹艳色走来。 夏宁走到李鸿卓身旁,弯腰检查腹部受了重伤的将士。 她看向另一方,淡声问道:“他失血过多脉搏紊乱,再不及时止血怕是要没命了。病从缓急,能接受么?” 她语气略显的冷漠。 扫去的视线更是凌厉。 被她扫到的将士莫名从脚底涌起寒气,“能……能……” 夏宁点了点头,“多谢理解。”说着,她转身看向其他几人,“速速把他抬到谢先生眼下去,慢些就来不及了。” “好……好!” 李鸿卓不禁上前,问一句:“夏夫人竟还懂医术么?” 夏宁瞥了眼他,“不过是跟着学了些皮毛罢了。” “不如——” “李副将军,”夏宁不轻不重地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使劲逮着一人往死里用可不是明智之举。” 心思被戳破,他抵唇轻咳一声。 “我亦有一事相求,”夏宁引着他往旁边走了两步,才道,“看昨晚的战况,东罗绝不会轻易放过南境,我们仅有三千余人,在之后必定要使用车轮战术,受伤的将士只会越来越多,单凭谢先生一人怕是太过为难老人家,如果能寻来几名大夫就更好了,若一时寻不到,找几个身强力壮不晕血胆子大的妇人来给谢先生打下手,只负责外伤清理包扎即可。” “夫人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正打算遣去请另一名军医回来,”李鸿卓略有犹豫,“只是妇人的话……此地多是男人,妇人怕是——” 夏宁皱了下眉:“妇人心细手巧,若李福将军能寻来心细手巧的男人,想必谢先生也会更乐于接受些。” 第274章 她不就是个寡妇! 夏宁点了头,说道:“不如从里头挑出来几个身强力壮不晕血胆子大的妇人给谢先生打下手,只负责外伤清理包扎即可,也能让谢先生眼下更专注于伤况棘手的将士,不必将心思耗费在简单的包扎清理上。” 李鸿卓赞同她的意见,在妇人这词上稍显犹豫,“只是妇人的话……此地多是男人,妇人怕是——” 夏宁皱了下眉:“妇人心细手巧,若李副将军能寻来心细手巧的男人,想必谢先生也会更乐于接受些。” 她态度很是明确。 但李鸿卓仍有犹豫:“论心细手巧,男子自然比不上女子——” “妇人。”夏宁眉间展平,嘴角是浅浅的笑意,笑意未达眼底,轻薄一层浮在杏眸之中,显得更冷,“南境风气虽较之京城开放不少,一个尚未出阁的黄花大姑娘扎进军营里,行的是救人性命的善行,可人心叵测,传出去对她们的名声有碍。即便是找妇人,也要她们心甘情愿来帮忙,若他们今后在南境生活有难处可安排去兖南乡居住,李副将军意下如何?” 李鸿卓心中仍觉得找妇人来颇为麻烦,但为了不拂夏宁的面子,应了下来:“我派人去询问一下。” 夏宁似是漫不经心的看了眼李鸿卓。 她眼神犀利,心思敏捷。 就在李鸿卓以为自己心中的心思将要被她看穿时,夏宁已敛目,语气淡淡的说道:“有劳将军。” 同李鸿卓说完后,夏宁折回去寻春花。 春花还在排队。 小姑娘穿着一身脏污的衣裳,就那么站着,头也止不住的打瞌睡。 夏宁走到她旁边,轻轻叫醒她,“垫些肚子再睡。” 肚子恰好叫了起来。 她窘迫的脸颊微红,对着夏宁笑了笑。 春花的两条胳膊都使不上力,夏宁便拿手喂她吃了一个馍,又用水囊喂她喝了几口水。 填饱了肚子的春花神情已恢复许多。 不似在城墙上时那般令人担心。 甚至还有心思察觉到夏宁的异样,她咽下口中的食物,压着声音关切的问道:“娘子是遇见什么事了么?” 夏宁还在将馍掰成一小块,方便喂给春花吃。 听她问这句话,夏宁才抬起眼,手指在她额上点了下,“你如今眼力倒是厉害了,无须担心我,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杂事罢了。”她捏着馍往前递了递,挑眉问:“还要么?” 春花连连摇头,“奴婢够了,娘子您自己也用些罢。” 夏宁将馍装回白布袋子里,“我先给婶娘她们送上去——”她一边说着,眼神四处扫着,最后落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年轻小兵身上,招手叫他过来,语气和蔼的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这小兵就是昨晚奉李鸿卓之命要跟着她的。 “属、属下今年十六了!叫王发!” 嗓门清亮,透着一股生机勃勃。 夏宁被逗的轻笑了声,“好名字,也是好志向,只是这几日要委屈你跟着我了。” 王发激动万分:“属、属下不委屈!” 虽然昨晚刚开始是有点委屈,但在经历过昨晚后,能跟着这位兖南夫人、将军夫人是他三辈子积攒来的福气! 夏宁把手中的递过去,“那就劳你替我跑一趟腿,给城墙上的那几位婶娘送去,在替我照顾些佟夫人。”看书喇 王发年纪小,心中的情绪全部写在脸上,犹豫道:“可李副将军让我跟着夫人……” 夏宁弯唇一笑,明媚动人。 浅言曼语,循循问道:“我要回屋睡觉去,你也要跟?” 王发的脸瞬间涨红,“属、属属属下不敢这就走!!” 说着拔腿就跑。 这模样,生怕被谁误会了似的。 春花也被逗得轻笑出了声,想要掩唇笑,才动了下胳膊,一阵撕裂的痛从肩胛迅速蹿到天灵盖,疼的忍不住嘶了声。 夏宁见她疼的肩膀都蜷紧了,出声安慰道:“你这会儿胳膊不要再乱动了,也不必过于担心,谢先生医术了得,几服药膏贴下去就能好了。” 那一阵的疼逐渐缓过来。 春花脸色发白,额间冒着冷汗。 还勉强扯了个笑脸,“我能忍得住……娘子你也快些去歇息吧……” 夏宁也想不放心春花,等王发回来后才回去休息。 她几乎是沾床就睡。 一觉睡得极沉,醒来后发现天色已近黄昏。 外头声音嘈杂,但并无太大的骚乱,她才安心更衣洗漱。 王发给她送来了干粮,同她今日拿的并无二样,夏宁咬着馍就着茶水生咽下去,一边听着王发絮絮叨叨的说话。 “在夫人歇息这半日里,婶娘们从城墙上下来了,李副将军安排了轮岗的将士上去,准备守今晚这一夜,佟夫人的胳膊经谢先生医治,贴上膏药后疼的哭了好几回,这会儿就在旁边屋子里歇息,听着动静像是仍在歇息。” 夏宁端着茶盏,饶有兴致的抬眸,问他:“怎么听得动静?” 王发立刻复原,整个人贴在门板上侧耳听。 夏宁所有所思的哦了声,放下茶盏,“那你方才也是这么听我房里的动静,听见我起身后,这才端进来了这些是么。” 她说完后,食指曲起,在桌上不轻不重叩了两下。 眉目微沉,辨不出喜怒。 却足以教人心颤。 王发这会儿才后知后觉自己做错了事情,噗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抱拳。 “属下知错!任凭夫人责罚!” 夏宁垂下视线,落在他绷紧的背脊上。 他行的是军中的礼,并非是奴仆的礼。 她收回视线,“不过问了句,不必如此害怕,下回记得就成了。” “多谢夫人,属下今后定不会再犯。” 王发这才敢站起身。 夏宁吃饱了肚子,往外走去,王发仍跟在她身后,或许是刚才被夏宁教训了一番,再开口说话时谨慎许多,“今日李副将军请来了五六位妇人,跟着谢先生处理伤患,托这些妇人服,昨夜受伤的所有将士已都接受过治疗。” 夏宁回眸看他,“你们李副将军还真请了几个妇人?” 这话问的王发不知该如何答。 他今日都跟着夏宁,自然也知道这建议是她提的,换做平时,他早就要直话直说了,眼下却想了想,斟酌着问道:“夫人要不去瞧一瞧?” 夏宁收回视线,大步流星往前走,“好。” 她正好也还有几句话要想对李鸿卓说。 棚子下仍有许多受伤的将士躺着,大多是些伤的重些的,怕擅自回去休息一不小心病情危重来不及救治的,也有些不便移动的,或是需要服用汤药、针灸的病患。 众人都忙着。 哪里有闲人来照顾这些病患。 这样聚集在一起更方便些。 只是南境夜里寒凉,棚子不挡风不御寒,这会儿有几个将士找来了帘子、木板等正在做御寒措施。 棚子下,一共摆了两排木板床,中间一条供人通行的走道。 约莫有四五十个将士躺着。 不见谢安,仅有几个妇人来回忙碌着。 不是端汤药,就是端水送茶,或是搬来被褥给他们盖上。 夏宁拦了一个妇人,问:“谢先生呢?” 妇人看了眼夏宁,眼神有些陌生,但仍和气的答了:“这位娘子问的时谢大夫罢?谢大夫累了一日不曾歇着,方才实在撑不住进里头歇息去了。” 夏宁道了声多谢。 才朝着棚子后的小屋子里走去。 这本来只是间收放杂物的小屋子里,里头逼仄,现在还放了药材、棉布等一应东西,只余下一个角落里摆着张圈椅,连桌上都摆满了东西。 小老头就半靠着坐在圈椅里打盹儿。 睡得呼噜响亮。 显然是累的狠极了。 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被褥。 桌上的烛火如豆苗般一个,摇摇曳曳,晃得谢安头上的银发愈发刺眼。 夏宁悄声上前,吹灭了烛火,退出屋子时,顺手将门合上了。 她才离开屋子还未走上两步,听见棚子入口处传来一阵声音忽高忽低的说话声,还围了几个将士,夏宁看不见出了什么事。 王发从那边跑,气喘吁吁:“夏、夏夫人!有人同妇人……起、起了争执!” 夏宁抬脚快步走去:“我去看看。” 夏宁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王发跑在她跟前,替她拨开围着的将士,她这才看见一个妇人捂着红肿的脸颊坐在地上哭,面前还有一个身形略宽的妇人展臂挡着。 而他们对面,一个坐在床板上的将士肩胛处被鲜血染得一片通红,疼的岣嵝身子,他身边也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将士护着。 这两个将士受了轻伤,所以今晚不曾上城墙。 受了轻伤的男人指着两个夫人,口气恶劣:“哭嚎什么哭嚎!我兄弟只是摸了那娘儿们一下,她可倒好,直接把我兄弟的伤口拍裂了!老子今天不和那娘儿们算账就没完!” 哭着的妇人恨声道:“他那只是摸我一下么?!” 男人冷嘲一声:“她不就是个寡妇!摸一下摸两下又什么区别!” 微胖的妇人拧着眉:“是寡妇就能随便让人欺负吗!” 另一个男人跨步上前,直接拽着胖妇人的胳膊:“你再啰嗦一句!还不快过去给我兄弟重新包扎伤口!” 胖妇人挣扎:“我不——” 男人闻言,怒目而视,扬起手掌就要落下去。 第275章 我是你姑奶奶! 揪住胖妇人胳膊的手腕骤然剧痛,转头看去,竟是一个剑鞘敲在他的手腕上,因下劲太狠,手腕已然泛红,骨头刺痛。 他张口就骂:“谁他娘的偷袭老子?!” 剑鞘抽走,他来不及收回手腕,一只女人的手扣上他的手腕,他尚未反应过来,忽然胳膊一阵无力,紧接着那只手直接扭着他的胳膊抵到后背。 胳膊扭转,剧痛传来!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一道女人的声音:“我!” 男人这会儿又怒又痛,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恨不得同他拼命!怒骂一声:“又是那穷人堆里出来的娘儿们?!报上名来!看老子今后不弄死你这娘儿们!” 扭着他胳膊的夏宁冷笑一声,眼中寒气渗出,“想弄死我?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我他娘——嗷!” 男人痛嚎一声。 围着的将士实在看不得自己的兄弟竟然被一个女人如此折辱,此时夜色已深,仅借着城墙上的烛火及月光视物,根本看不太清楚夏宁的脸色,只觉得这夫人实在太过猖狂,看不下去,打算上前插一脚。 锵—— 长剑出鞘。 在月色下亮起一道寒光,剑尖指向众人,甚至连视线都不曾偏一下,冷声道:“谁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剁谁的脚!” 撂下的话实在太狠。 这些血气方刚的男人如何能忍得下任由一个妇人威胁他们? 立刻有人叫嚣起来:“你谁啊!如此猖狂!” 都是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旦谁先有了情绪,其他人自然也有了反应,蜂拥而上,大有向夏宁群攻的趋势。看书喇 被挤到外头去的王发急得团团转。 他眼见挤不进去了,干脆一掉头,朝着反方向跑去—— 打算去将李鸿卓搬来。 这些将士虽骂骂咧咧叫嚷着,却没一个敢真正上手直接收拾夏宁的,一是因她的伸手,二是有些忌惮因她的身份。 如此嚣张的妇人,别是背后有什么大人物。 而被夏宁挟持的男人却顾及不上这些。 他只当夏宁分了心,另一条胳膊曲起,猛一下用力向后捣去! 夏宁察觉后立刻下腰闪过,但仍被他的手肘撞到了胳膊,手中的长剑被撞落。 男人得意一笑,借机抽出被钳制的胳膊。 可还没等他站稳,一个黑影罩在眼前。 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在他的眼珠前方。 就差那么一丁点距离,匕首锋利的匕尖就能毫不留情的扎破他的眼珠子! 最关键的是——他根本没有看清这个妇人是如何拔出匕首,又是如何快速来到自己面前的! 巨大的实力悬殊,加上威胁的匕首,男人吓得眼睛瞪大着,双腿发颤,重重跌坐在地上。 早已没有方才的嚣张。 夏宁一脚踹上他的肩膀,将他踩在脚下,视线垂下,如睥睨一个丑陋的蝼蚁:“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你姑奶奶!” 她手腕转动,手中的匕首眼看着就要刺下去。 男人瑟瑟发抖,哀嚎狼狈地求饶:“姑奶奶饶命!” 夏宁冷笑一声,眼中厉色昭昭,“晚了——” “兖南夫人!夏夫人刀下留情!” 远处传来李鸿章的声音。 围观的将士皆是李鸿卓手下兵,怎么不清楚他的声音? 此时听他唤眼前这个妇人为‘兖南妇人’,彻底傻了。 这妇人就是以一人之力重振兖南乡的那位兖南夫人?! 还是耶律大将军的夫人?! 那位青楼出生的女子?! 所有人脸上色彩纷呈,有不安也有激动。 夏宁听见李鸿章的声音后,收起把玩的匕首,将脚从男人身上挪开,视线看向李鸿卓。 李鸿卓似是匆匆从城墙上下来,手中连一盏灯笼也未提,王发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方能赶上他的脚程。 围着的将士自发给他让出路通行。 李鸿卓脸色凝重,朝夏宁抱拳道:“前因后果王发已向我说明。冒犯夏夫人及两位娘子之事,的确是我这几日疏忽——” 夏宁听着他的‘道歉’,忽然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耐心。 双唇轻启,吐出的字词字字冰冷:“请妇人来给谢先生打下手,以来缓解军营如今救治紧迫的现状,是我给将军提的建议。今夜发生的争执,我亦有一半的责任。” 她本是艳丽至极的面庞。 此时脸上只有冰霜凝结的寒气。 方才话里话外将责任拦了一半在自己身上,在其他人耳中,听起来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毕竟军营里都是男人居多。 便是母猪养在军营里,看久了也都会觉得比公猪顺眼不少。 更何况是几个人妇。 他们一时忍不住调戏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嘛。 夏宁将这些人的表情一一看入眼中,眼底的寒色更甚,最后,她将视线落在李鸿卓身上。 李鸿卓隐约明白夏宁言外之意,连忙道:“夫人言重了,是我——” 只是反应的太慢。 也就说明他迟迟未察觉夏宁发怒的根本所在,仍在以为今夜妇人被调戏是偶然发生的事情。 夏宁不顾李鸿卓仍在说话,径自转身,走到跌坐在地上的夫人面前,弯腰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夏宁把手中的匕首交到妇人的手中。 匕首一直被她握在手中,握把上带着暖意。 妇人几乎接不住她递来的匕首,眼神恍惚、怯怯不安的望着夏宁。 夏宁的声音格外坚定,不似玩笑:“方才那个男人哪只手非礼了你,你就用它把他的手砍下。所有责任,皆有我来承担。” 她声音虽然轻,却也足以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李鸿卓知她对东罗人下手极狠,竟是没想到她对自己人也如此狠心,对一个将士来说、对一个男人来说,没了手这一辈子等于废了一半! “夫人——” 李鸿卓开口就像劝。 夏宁侧首,眼神犀利扫去,语速利而狠:“李副将军承守城重任,却放任手下将士如此侮辱一个妇人。换一句话说——若我非耶律肃之妻,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无人,今日为她们伸张讨要一个公道,李副将军是否会认为我是小题大做扰乱军心?亦或是——”她语气加重几分,咄咄逼人,“如今李副将军也是这么想的?” 夏宁这一番话已是不给李鸿卓的面子。 李鸿卓面色僵硬。 可夏宁不等开口,继续反问:“我问您一句,您手下将士人心不正,军心又何以能正?!” 李鸿卓脸色骤变,“夏夫人——” 开口时的气势较之夏宁已低了几分。 夏宁强势打断,一桩桩细数:“其一,从昨夜开始守城的将士刚愎自用,其二今天白日连诊治也是一团混乱,甚至明知军医不足会延误救治就该提前拨人去内城请,而非是到了今日已延误了诊治,还只将希望寄托在一日两日内根本赶不到的另一外军医身上!若没有这些妇人前来援手,若今晚东罗夜袭的人更多呢?受伤的将士只会更多,李副将军打算怎么办?打算累死谢先生么?!其三,在这些妇人到了后,解决了救治的窘境,李副将军就彻底安了心守城去了?是忘了提醒您手下的将士,还是觉得即便她们被欺负几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必一一过问?!守城,内里不定,外如何能守住!” 东罗人来之前,一片祥和,自然不会有什么冲突。 昨日突袭,所有隐藏起来的弊端一一浮出水面。 夏宁本不想言语。 这些事情与她无关。 可这些妇人是因她的原因才被卷入。 她一件件细数李鸿卓的错处,更像是当着他手下的面,一巴掌一巴掌的打他的脸。 将士之所以如此嚣张跋扈。 那也是有人能纵容他们的脾性。 她懒得去一个个教训,直接找上李鸿卓。 李鸿卓当真以为只是一件小事,却未想到夏宁会当中说出这么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字字诛心,说的他脸色逐渐发白。 夏宁朝他发难。 李鸿卓手下那些兵自然不服,纷纷出声维护她,质问夏宁,说她站着说话不腰疼。 夏宁也不这些人争执,先是嗪着一抹冷笑反问李鸿卓:“我说错了么?” 李鸿卓紧绷着唇线,脸色黑如锅底。 夏宁移开视线,掠过方才开口的几人,“你们觉得自己守城不易,是那命拼着,随便摸两下妇人,她们就该乖乖受着?甚至还为此感到你光荣么?!放他娘的狗屁!”她前几句话说的还是慢条斯理,忽然暴怒一句,气势汹涌,“若她们能红妆披甲上阵,哪里还容得下你们这群心思龌龊之人!” “对她们来说,离家来到这儿就是上了战场!而你们理所当然受了她们的照护,却还要瞧不起、侮辱人!这些行径,与外头攻来的西疆人、东罗人有何异?!” 四周一片死寂。 无人敢言。 她所言的每一句话,震耳发聩。 更是狠狠打了所有人的脸。 李鸿卓捏紧了拳头,脸颊绷的过紧细细抖着。 傅崇傅将军在西疆轰炸南境后,立刻做出的决定便是率先安排妇孺撤离,并未他们找到了安置之处,兖南乡悉数尽收。 而如今—— 只是区区东罗人突袭,请来的妇人行着治病救人的职责,却还要被他手下的将士调戏。 人心不正,军心如何能正?! 这一句话,臊的他无地自容。 第276章 我也想出分力……为了守住南境 李鸿卓沉声下令:“方才出手的所有人通通站出来!立刻给两位娘子道歉赔罪!并剥去军中所有职务、罚俸一月!” 说完后,李鸿卓又向前走了两步,抱拳躬身,对夏宁道:“夏夫人训得极对,自东罗攻城之后属下处置不当,此为第一失责!属下犯事、上官同责!此为第二失责!待将军回程后,属下会向将军呈上请罪帖!” 有了李鸿卓做出表率,几个男人也纷纷向两人妇人赔罪。 态度还算诚恳。 两个妇人站在一起,挨打的妇人仍有些畏惧,甚至都不敢看他们。 夏宁转身,目光温和的看着妇人,柔声问道:“匕首还在你手中,他仍旧任你处置。” 妇人惊慌似的回了神,双手把匕首递还给夏宁。 望着夏宁的眼中皆是感激。 “谢谢兖南夫人……” 夏宁挑了下眉,伸手接过,又问道:“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是愿意继续留在这儿救死扶伤,还是要家去?或是愿意换一个环境,去兖南乡?” 她问的是你们。 而非单是受辱的娘子一人。 方才出手护着的妇人看了眼身边的娘子,询问:“刘家的,你怎么想?” 被问及的娘子咬着唇,想了片刻后才回道:“我……我还有一些怕……但我……不、不想走……”她抬起脸,眼中积攒着水雾缭绕,“我在南境长大……我家那口子……我爹娘也世世代代在南境讨生活……他们、他们虽不好,但……我也想出分力……为了守住南境!” 一旁的妇人抬起厚实的手掌,在她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那就一起留下来!今后跟着姐,姐护着你!” 瘦弱的小娘子愣是被拍的身子晃了晃。 夏宁看着她们,忽然笑了。 似残雪消融,春色艳艳而至。 她抚掌道:“好。” 她笑着道,”这当是巾帼不让须眉!” 更让在场的所有将士臊红了脸。 围观的将士被李鸿章打发各自干活去了,他与夏宁又说了几句话后,才再次登上城墙值守。 夏宁今晚不急着上去,特地留下来同今日来的妇人交代几句。 方才之事,她们起先只觉得唇亡齿寒,却未想到竟然有人愿意帮她们! 自然而然对夏宁多了份崇敬之意。 人人都认真听她说话。 “今日之事我能帮你们,但今后还要靠你们自己。”夏宁看着胖妇人,赞许道:“今晚你愿意护住她,今后亦不可忘今日挺身而出的勇气。女子处世艰难,唯有女子之间互助,唯有自强。” 她们似懂非懂。 她们本不懂女子,虽生来贫困,但家中有父兄,有姊妹,她们选择来军营帮忙,有妇人是为了能去兖南乡安稳度日,也有妇人是为了能够守住南境。 却没想到…… 才来了一日,就遇到了这种事情。 兖南夫人说女子处世艰难,可她们是离开了熟悉的地方,才觉得艰难…… 互助她们能懂,不就是互相帮助。 可自强又是何意? 要变成像兖南夫人这么厉害么? 可又有多少人能变成她这样的,长得漂亮,又有身段,甚至连军营里的将军都能呵斥住。 有妇人不懂,也有妇人似懂非懂。 夏宁笑了下,也不在意她们的反应,“我不过这么一说,不懂也不必细想。” 倒是夏宁的好脾气让她们的胆子大了许多。 有个妇人开口脆生生问道:“听说、兖南夫人,有、有一支娘子军……俺……俺也想学点……三脚猫功夫,不知道夫人愿不愿意教教俺?” 她用手挠了下鬓角,说完后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两声。 在南境长大的妇人,风吹日晒的肌肤黝黑。 脸颊黑红。 笑的憨厚直爽,那双眼睛亮极了。 黑夜也无法遮盖住。 夏宁刚要答她,身后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婶娘们中气十足的喝声:“此等小事了劳动夏先生,我们来教!” 裹着笑意传来。 夏宁寻声看去,只见四位婶娘英姿飒爽的走来,头戴盔甲、身着铠甲,手持红缨枪,一步一行,气势如虹。 毫不输给那些将士。 夏宁打量了一眼,笑着问:“婶娘们这是从哪儿拿来的装备?” “这不是有些个重伤的躺着起不来的人吗,我们就向他们借来用用,”婶娘们嗓门洪亮,“有些个臭男人不知道多久没换洗袜子衣裳了,连着盔甲都是一股馊了的闷臭味。” 言语间却听着不太友好。 显然是她们也知道了方才的争执。 这些话都是说给躺在那儿的‘病人’听的。 夏宁笑了笑。 一位婶娘走近两步,朝她竖起了大拇指,道:“夏先生的魄力、英气不减当年!方才那一段令我想起了咱们前几年在兖南乡刚组起来娘子军的时候,那会儿我就想着,打活到这个年纪,就没见过像夏先生这样的娘子!” 三位婶娘连声应和,就这么开始了追忆过往。 夸得夏宁颇为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挑眉问:“那什么,婶娘们,我方才不比当年更甚么?” 婶娘们齐齐看着夏宁。 也不知是谁没先绷住,笑了起来。 最后笑的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身后的那几个妇人却有些摸不着有些,有些奇怪的看着她们在笑。 夏宁拭去眼角渗出来的湿漉,问道:“婶娘们这是准备要上城墙去?” “是啊,呆着也闲不住。” “只是春花丫头还睡着,今晚怕是不会上去了。” “她那胳膊,没个三五日怕是难好。” 夏宁叮嘱了声,“婶娘们去城墙上务必小心,切记不可逞强,春花的事不必挂心,谢先生已经看过,应当无碍。今晚我晚些上去,到时候就不特地与寻你们了。” 婶娘们一一应下,结伴离去。 夏宁有叮嘱几个妇人,“过会儿你们得空了也抓紧时间歇息,今晚若还有偷袭,肯定后半夜有的忙的时候。还有,”她朝着那间小屋子看了眼,“等谢先生醒了,记得提醒他老人家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夏宁并不急着上城墙。 而是寻了个灯笼,沿着外城墙走了一圈。 王发跟在她后头,起先有些心不在焉的,只听见他嘀嘀咕咕念叨着‘自强’,后来又不敢跟着夏宁太紧,似是对她今日当众发威后,仍有些顾忌。 毕竟—— 她连李副将军都敢直接训。 身后又那么厉害。 自己今日也被她私底下训了一回,生怕再惹了夏宁不快,被毫不留情的收拾一顿。 夏宁本来还不在意王发的异样。 只是此时夜深人静。 他的脚步声拖拖拉拉、犹豫不决,又急急快走两步,听着夏宁极其不适,干脆停下来,转身看他:“有什么话直接说。” 她猝不及防的停下。 王发埋头走的认真,几乎一头撞上夏宁手中的灯笼。 “夫、夫人!?”他一脸惊恐不安,甚至还后退了几步,“属下冒犯……” 夏宁无奈叹息,“说话。” 见夏宁表情并不骇人,王发才敢往前走上两步,再次抬起头时,眼中是崇拜的光,“属下也识的几位京中的深闺小姐,却从未见过像夫人这般娘子,更不曾从她们口中说出像夫人今晚说的话!” 深闺小姐如何? 她又如何了? 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有什么可比性? 如果她也长在深闺之中,受父母疼爱、兄弟姐妹和睦友爱,她怕也是这人口中的‘深闺小姐’。 她轻笑了声。 王发不解,“夫人、觉得……属下说的不对么?” 夏宁摇了下头,眼神平和,隔着灯笼昏暗的光,看着眼前的人,“你想说的就这些么?” “还有您说的自强——” 夏宁笑了笑,轻柔打断他的话,“我这些话,不过是跟着先生学来的,我也只是搬来摆弄一下。”她提了下灯笼,照亮前方的路,“前面还有不少路,得赶紧看完上城墙。” 夏宁抬脚继续往前方走去。 显然没有继续等他的打算。 王发愣了下,三步并两步跟上,挠了下脑袋,憋了半响,才问了句:“夏夫人,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啊?” 夏宁内心默默叹了口气。 她不好为人师。 虽然婶娘们称她一声先生,却从不会追着她如此刨根问底。 她们只学自己分内该学的事情。 偶有玩笑,也是点到即止。 便是在带着春花的时候,她费的心思也不多。 可这会儿,她却头一次后悔,方才在屋子里时就不该提点他。 她语气冷了些,“知道说错了话就闭上嘴。” 王发果然不再多说一句,除了情绪有些低落外,夏宁耳边倒是安静了许久。 这一夜,东罗再一次夜袭。 之后连着三夜,东罗每夜都会派人前来夜袭。 一次比一次人少。 南境将士应付的愈发游刃有余,且白日里还能好好休息一日,也不似从前那般慌乱,受伤的将士也越来越少。 所有人都不禁松了口气。 李鸿卓从内城请回来的军医及两位大夫也赶到了外城。 谢先生得以歇下来,一口气足足睡了一日一夜,夏宁知道后吓得白天都没敢回去歇息,只守着小老头。 第277章 是——西疆人杀过来了!!! 倒是谢安醒来后看见夏宁守着他,小老头反而跳脚:“守什么守!老夫老当益壮,何须你们这些小辈来操心!走走走——赶紧都回去躺着去,一个个病蔫蔫的,我这才松快上一天,可不想再来照顾你们!出去出去!” 夏宁与春花被哄了出去。 夏宁啧了声,不满道:“先生您这脾气也忒大——” 嘎吱。 门被拉开。 小老头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怒目而视:“被谁气的?!啊?!!” 夏宁:额…… 总不会是她罢。 她有一丝心虚的撇开了视线,余光瞥见李鸿卓走来,连忙后退一步指了下,“他。” 春花也跟着她一同指了,“他。” 走过来的李鸿卓见谢安终于睡醒了出来,自然要上前问候一声,拱手客客气气道:“谢大夫——” “嘭——” 吃了个闭门羹。 李鸿卓愣了下。 板正的脸上浮起一抹……迷惘。 他这是,又做错了什么事情了不成? 春花忍不住要笑出声。 被夏宁胳膊肘拱了下,硬生生忍住了。 李鸿卓看向夏宁,拱了手,问道:“夏夫人,谢大夫这是怎么了?” 夏宁摆了摆手,满不在乎:“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脾气大些,李副将军不必在意。倒是今日难得见将军如此轻松。” “昨夜战况不错,再加上前线传回战报,将军等人一路突进,已杀入西疆,直逼西疆皇宫,想来拿下西疆指日可待了。” 李鸿卓语气轻松,甚至脸色都明亮了几分。 昨夜无人折损。 他身为守城将领,自然高兴。 而前线的捷报更是教人激动。 春花听后,忍不住问道:“当真?既如此,将军等人凯旋是不是也快了?” 他点头,“这是自然。” 春花扯着夏宁的袖子,眼眶已微微红着,“娘子……” 夏宁柔声哄她,“待傅将军回来,咱们一道回京去,将你打扮成美美的新娘子出嫁。” 春花被打趣红了脸,也顾不上要掉不掉的眼泪,跺了跺脚轻嗔道:“先生又取笑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倒是站在旁边的李鸿卓颇有些不自在。 握拳轻咳了一声,两人这才停下。 春花脸色涨得通红,垂着头连眼神都不愿意再抬起来。 倒是夏宁一脸坦荡的看他,“李副将军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李鸿卓拱了手,答道:“并无旁事,夏夫人守了谢大夫许久,也早些回去歇息吧。从昨夜东罗夜袭的规模来看,大抵觉得讨不得什么好处,后继无力,人少了许多。今夜即便再来,现下守城的将士也能应对的绰绰有余了。” “这几年东罗的战力被一再缩减,想来也是快撑不住了。”说着,困乏劲儿就真的涌了上来,夏宁掩着唇,打了个哈欠,“那我们几人今夜就不上城墙了。” 李鸿卓自然应下。 还道这几日辛苦几位娘子军了。 还说,待到此役结束论功行赏时,他会为娘子军单要一份赏赐回来。 夏宁少不得要说一句谢谢。 好不容得了空闲,李鸿卓还要忙着主持军营之中的一概杂事便先行离开,春花困得实在撑不住,也回去歇息了。 夏宁绕道去看了眼几位婶娘。 连着这几夜东罗的攻势渐弱,婶娘们通常只守前半夜,后半夜早早下城墙歇息,到了第二日晌午,开始教几个妇人功夫。 因着婶娘们只会耍红缨枪,教的也是红缨枪枪法。 九个夫人,高矮胖瘦,体型不等。 却舞着一样的红缨枪,一道道喝声中气十足。 乍一看去,煞有模样。 夏宁站着看了会儿。 今日难得出了太阳,阳光晒着人身上分外暖和,骨头都被晒得发懒了。 她们练完了一套枪法,正在休息时,都围在夏宁身边七嘴八舌的请教问题,妇人们与婶娘们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嗡嗡声不绝于耳,饶是夏宁也觉得有些呱噪了。 她出声打断,眼神看向众人,眼皮有些无力的耷拉着,“一个个说。” 一位妇人脸颊微红着问道:“我想跟着先生学剑法……先生能教教我么……我个子矮了些……” 夏宁看了眼,是有些矮了。 因北方女子大多骨架高大显得壮实些,女子力道不足,且当初短时间内难以学会近身攻防,红缨枪对婶娘们来说,是最好、也是最容易学的兵器了。 但对于个子较小些的妇人来说,红缨枪就显得不那么趁手。 “成,不过……”她笑了笑,说道:“得容我回去困一觉再来教你们。” 婶娘们早已习惯了红缨枪,自然不会想着要学其他的武器。 此时听见夏宁开口愿意教她们剑法,岂有不学的道理?! 再一次七嘴八舌围着她。 夏宁困得头疼,被吵得更是头疼,回屋子倒头就睡。 她困的眼皮都黏了起来,随手拆了发髻后,甚至连外裳都没有脱下。 这一觉睡的极沉。 外头出来轻微的响声都不曾把她惊醒。 无梦沉睡。 或许是昨夜无人伤亡,东罗对南境已不再是隐患;又或许是得知前线一切顺利,耶律肃率领的南境大军即将攻破西疆。 景拓、西疆、东罗,曾经能威胁南境的这些人、国家,都已不足为惧。 她心安了。 这才睡的沉沉。 但—— 当夏宁被吵醒时,涌入耳中的厮杀喊打声,却令她入坠冰窖。 她顾不上披头散发,更无瑕估计身上的外裳都是褶皱的痕迹。 提着剑,冲出门外。 推开门后,外面的声音愈发清晰。 夹杂着绝望与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夕阳宛若残血。 大片大片的泼洒在天际。 愈发显得那些声音凄厉、刺耳。 她浑身冰冷,跌跌撞撞的走出院子。 春花从外跑回来,苍白如纸的脸上,眼中的神情是绝望交叠着惊恐,在看见夏宁的一瞬间,才骤然回神。 接着,就是汹涌的恐惧涌来。 几乎要将夏宁淹没。 “西疆人——”她几近崩溃,极度的恐惧与恨意令她连哭都忘记了,“是西疆人杀过来了!!!娘子——夏先生——” 她的声线剧烈的颤抖,双手死死抓住夏宁的胳膊,指尖掐进皮肉里般,“又是那些西疆人!!!他们……他们究竟要怎样才能放过我们啊!” 夏宁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西疆人?不是东罗么?” “就有他们——” 春花含恨厉声:“他们说的话我这一辈子——” 轰——! 轰炸声猛然响起。 甚至连脚下的地都在晃动。 夏宁连忙用剑拄在地上稳住身形,才未跌倒。 炸药攻城。 除了西疆,还会有谁?!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盯着春花,语气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在微微颤栗,“佟春花!我命令你,跟紧我!切勿离开我身后!记住了吗!” 她的语气咄咄逼人。 眼神狠厉。 对于春花而来,有些陌生。 但春花仍是点了头,“是!先生!” 她红着眼,重重点头! 两人冲出小院。 目之所及,是厮杀混乱的战场。 紧闭的城门被炸开了一个窟窿,地上一片血肉模糊。 硝烟盖住了血腥气。 “重——” “上啊——” “达下难进!!!” 乌泱泱的西疆人从窟窿里涌进来! 他们高举这锋利的大刀冲来! 一批批南境的将士迎面冲上去与他们厮杀混战! 城墙之上,也有举着弓箭、大刀的西疆人攻了上去! 不停的有南境的将士倒下去。 从城墙上被推落下来…… 涌进来的西疆人源源不断…… “守住外城!!” “拼死也要守住内城墙!” “杀——” “冲啊!!!” 连续的战役早已令西疆的将士疲乏,此事面对汹涌的西疆人杀进来,却无一人露出退意! 所有将士—— 哪怕是负伤的将士! 所有人都在拼命挡住西疆! 夏宁两人在南境将士的身后,她四处搜寻着李鸿章的身影,最后却在城墙的高台之上看见了他! 他挥舞着长剑,解决一个又一个城墙上的西疆人。 每一次下手都带着狠劲。 “众将士听令——”男人粗犷洪亮的声音自高台上传来,“便是战死也要守住南境内城!!!撑住!!!撑到将军归来!!!” 城墙之上。 城门之内。 所有的南境将士。 他们发着狠、拼着性命的反击。 憋着劲,吼着:“是——” 是决绝。 更是视死如归的军心所向! 他们就是死也要守住南境! 守住南境内城—— 内城不能丢—— 内城里的无辜百姓更是不能死!!! “夏夫人!!佟夫人!!”一道叫声猛然从身后传来,还有一只手直接拉住夏宁的胳膊,“快走!!和谢大夫他们一起逃进内城!” 夏宁回头,看见身后的人竟是王发。 他气喘吁吁,即便眼前的混乱让他恐惧,但仍极力吐词清晰:“李副将军让我带你们快走!” 顺着他说的话看去,谢安,及那几个妇人都在王发的身后。 王发紧皱着眉,像是恐惧什么,朝夏宁招手:“快走——” 恐惧什么? 是因知道,这一战…… 南境输定了吗? 夏宁握紧手中的剑,跟在她身后的春花紧贴着她,身子剧烈颤抖着。 就在夏宁将要抬脚时,她眼神变化,王发扯着吼了声:“夫人小心身后——” 第278章 死守南境 在王发失声尖叫的同时,夏宁已旋身、抽出手中长剑—— 散落的长发划出一个利落弧度。 随着黑发落下,长剑刺向袭来的西疆人! 可有了一个西疆人,就有第二个西疆人从人墙的角落里进来。 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出手。 招招杀招。 一招封喉、穿心。 女子纤弱的背影在残血夕阳下,强大如一面墙,牢牢护住身后的人。 拔剑、出击。 溅射的鲜血顺着剑尖的方向洒落。 即便如此,她仍是牢牢护着身后的春花。 王发顾不上护着这些人,提着剑亦开始攻击。 很快,援手赶来! 四个娘子军也被惊醒,提着红缨枪杀出来,恰好看见了夏宁她们。 当娘子军赶来时,夏宁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娘子军分别站在她的左右,长杆的红缨枪每一次刺皆无错漏。 “夏先生!我们来迟了!” “先交给你们,顶住。” 夏宁低语一句,后退两步,顺势将被她护在身后的春花朝着谢安他们所在的地方推去。 春花被推的一个踉跄,跌跌撞撞间,急急转身,睁着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夏宁:“娘子!” 夏宁却未立刻看见看她,而是看向另一处:“王发!不要恋战!送谢先生、春花等人躲进内城!内城里的人尚未开始撤离,立刻命他们撤离!内城里应当还有七八十守内城的将士,命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死守住内城城墙!快去——” 在夏宁叫王发的名字时,一位婶娘已经顶了王发的位置死守。 王发后退两步,喘着气,眼神牢牢盯着夏宁:“可李副将军交到我无论如何要送夫人躲进内城!!” “再磨蹭谁都别想逃!”夏宁剑指着内城的方向,“快逃——” 她眼神之中,是无法动摇的坚定。 王发深深看了眼她,抱拳:“是!夏夫人!” 他持剑,后退:“大家先走!我殿后!立刻躲进内城!” 春花却挣扎着挥开王发的胳膊,眼泪汹涌:“娘子!我要和先生、婶娘们一起——” 她不要一个人逃走! 明明娘子答应过她…… 不会让她只做逃兵…… 夏宁本已转身。 在听见春花的吼声后,再一次转身回眸。 她身后是厮杀的炼狱,更远处是残血浓烈的夕阳,照的人脸发红。 可她的眼神却如此温柔。 如同身后那残酷的一幕幕,与她无关。 温柔的几乎令人落泪。 她扬声,杏眸里的眼神却坚韧而平静。 “协助王发安排内城的人逃去兖南乡,你莫忘了,兖南乡是我们一起一点点看着它建设起来,倘若……外城失守,你还要肩负起带着兖南乡的人一起逃——” 刀剑声之中。 她的声音清晰、有力。 是信任,更是托付。 “春花,这些事只有你能做到……”她似是浅浅的笑了,语气温柔着,“交给你了,去罢。” 春花的眼睛睁大。 眼泪愈发汹涌。 “娘子——” “夏先生!” 西疆人那么多,若没有援军,南境失守是迟早的事情。 那夏夫人呢…… 婶娘们呢…… “走!”忽然,谢安上前,一把扯住春花的胳膊,小老头力气奇大,扯着春花往内城方向逃去! 王发殿后,持剑警戒。 夏宁合了下眼睑。 当她再一次转身,面对背后厮杀的战场时,眼神冷冽嗜血。 她挽了一个剑花,加入娘子军之中。 渗入南延将士的人墙之中! 直面迎上西疆人! 她招式狠毒,手中的剑锋利无比,绞杀一条又一条人命。 长剑被见血染红,甩下后,鲜血被甩落,剑尖有一次染上鲜血。 她不知杀了多少人。 更不知道还有多少西疆人! 身边的南延将士有倒下的,但是用身体堵出来的人墙没有任何后退! 所有将士都抱着必死的决心—— 死也要守住南境外城! 哪怕多守一炷香的功夫也好! 为援军赶回来争取时间! 为内城无辜的百姓逃离争取时间! 他们便是死—— 也要死在拦住这些西疆人身上! 他们是向死之剑。 而夏宁却是向生—— 她不能死! 也绝不愿意死! 她要活下去! 哪怕是在她散落的长发变成累赘,被西疆人一把抓住长发,扬起的大刀险些刺穿她的后背—— 她立刻挥剑砍断自己被抓住的长发。 似上等绸缎的黑发斩落。 换来活着—— 不亏。 她冷冷勾了下嘴角,手腕翻转,手中长剑逼近对方,就在对方闪躲而不得不收回大刀时,夏宁另一只手从袖中抽出匕首,朝着他的眼睛狠狠甩去! 对方捂着眼睛哀嚎。 夏宁甚至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长剑逼近贯穿胸口。 她垂下时间,对上一双惊恐、恨意的眸子。 只是,这双眸子很快就涣散无神。 她拔剑,鲜血喷射而出。 她后退的动作慢了一瞬,温热的血溅在她的脸上。 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她闭上眼。 也仅仅只有这么一瞬。 再次睁开眼时,她眼底的暗色如无垠的黑暗,再一次解决下一个。 背后的伤口不浅。 她早已杀红了眼,不知连心,甚至连身体都变得麻木起来。 连疼痛都察觉不到。 如血残阳暗下。 黑暗悄然降临。看书溂 这一夜格外漫长。 西疆人来势汹汹,他们本以为会很快突破仅仅三千余人的南境外城,并迅速占领南境内城。 所以携带的火药只够炸毁外城墙。 可他们却万万没想到,这三千余人的南境将士如此顽强。 尽管南境外城墙被攻破了,但三千多南境将士却用肉体组成了一道人墙,将西疆人牢牢的拦住。 不让他们前进一步。 更不允许自己后退一步! 极其强大的信念,竟是让他们在这一晚守住了南境外城! 这一晚,西疆人非但没有攻下南境外城,甚至伤亡惨重。 因他们的轻敌,也因南境战士的爆发,西疆人选择暂时性撤退。 此时,夜也过半。 在西疆人撤退后,南境的将士才得以喘一口气。 所有的将士直接瘫坐在原地休息。 死守在高台上的李鸿卓从城墙上下来,他身上伤痕累累,却仍将身躯挺的笔直。 眼中不见灰心丧气。 眼神竟是比从前更为坚定、沉重。 他沉声下令:“城墙下所有将士原地安心休息!城墙上另有哨兵监视西疆人动静,一有动静号角立刻响起!” 这一句话后,瘫坐在地上的将士们纷纷安心闭上眼。 极短的时间内,呼噜声此起彼伏。 从傍晚到半夜。 每一个将士都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拼了命的坚守、抵抗。 这会儿,早已累的顾不得四周环境如何,尸首遍地。 倒头就睡。 李鸿卓从城墙上下来后,巡视一圈,清点存活的将士。 在看见一个发饰奇怪的妇人席地而坐,身上的衣裳早已被鲜血显得脏污不堪。 走进了才发现,这位妇人的头发是被什么利器斩断。 短至肩膀的头发披着。 妇人抬头。 一双姣好的杏眸之中,遍布鲜红的血丝。 脸上亦是脏污不堪。 是…… 夏宁。 她眼底的戾气、杀气尚未全数敛去。 抬眸看来时,便是连李鸿卓也有一分忌惮。 可忌惮后,他却不知道是先惊讶她为何没有逃进内城,还是惊讶她的头发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 对女子而言,长发如命。 夏宁抱着剑。 在听见脚步声靠近时,极度敏感的精神瞬间紧绷,视线逼人,看向来人。 她上身微微前倾,是一个跃跃欲试的姿势。 一旦情况不妙,她立刻会持剑冲出去—— 护住倒在身旁的婶娘们! 直到看见来人是李鸿卓时,她紧绷的身躯才松懈了下来。 “夏夫人,您怎么还在这儿?” 他开口。 声音嘶哑。 这一道普通的询问声,像是隔了许久许久才听见。 夏宁才从血腥色的幻境中出来一半。 视线有些僵硬的看着他们面前被炸开的城墙。 没有回答李鸿卓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她拄着剑,从地上站起来。 身体发出抗议。 累的疲惫不堪。 “找两个人还能动的,跟我来。” 她言简意赅。 连一个都不愿多说。 李鸿卓看了眼倒成一片的将士,最终道:“我来。” 李鸿卓跟着夏宁去了谢安住的屋子。 幸好谢安的屋子也在城墙根下不远处。 夏宁在屋子里翻翻捡捡,拿了个破布袋子,往里面装了不少瓶瓶罐罐,一股脑塞给李鸿卓。 “谢先生是毒医,有随身携带毒药的习惯……”夏宁也是在刚刚才想起来,当年在南境外城时,当时万念俱灰的春花,就是在谢安这儿偷到了毒药,险些真毒死了耶律肃,她指了指自己的剑,“把毒药抹到剑上,弓箭上,发下去,但要小心些,别自己碰到先给毒死了。” 李鸿卓哪里知道谢安竟然是毒医。 刻板的脸上露出惊愕,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破布袋子,“夫人给的这些都是什么毒药?” 夏宁看了眼,如实道:“不知道。” 李鸿卓:啊? 夏宁揣上最后两个小瓷瓶,打算分给婶娘们用,“涂了总比没涂有用些,不过……” 她说着,忽然又停了下来。 两人走出屋子。 她的声音实在低而无力。 李鸿卓亦是累的有些力不从心,自然忽略了去。 第279章 夏宁,你还是落到我手上了 休息的时辰弥足珍贵。 不知西疆人什么时候又要打过来。 李鸿卓赶着去将手中的不明毒性的毒药分发下去,还不忘叮嘱夏宁一句“夫人也抓紧时间休息”后,匆匆离开。 开始分发毒药。 三千将士,毒药量却不多。 他也不敢每人都发一些,有些个剑法不济的,没毒死西疆人,反而先伤了自己人就不好了。 李鸿卓挑拣着把人拍醒,仔细叮嘱。 但凡被他叫起来的,惺忪着眼听完后,攥着毒药瓶子又是倒头睡下去。 夏宁看着他在人群中的背影,眼色沉下。 这一手,如何不是当年景拓用下的。 除了分发毒药。 还开始分发干粮。 存下来的干囊经耐放,再加上北方天气干燥,更不容易变质。 只是吃起来有些费牙口罢了。 从黄昏苦战至半夜,人也早已撑不住了。 这会儿累的只想睡觉,可若是等到睡醒后身子撑不住了,西疆人又打过来了怎么办? 发馕饼的是两个毛头小伙。 所有人都睡着,他们没法子,只得去找李鸿卓,李鸿卓也实在心疼他手下的这些兵,只好让他们两个人把馕饼先发下去,实在叫不醒的,就把馕饼放他们身上。看书溂 夏宁也去帮自己及婶娘们领了几个。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烈。 催人作呕。 能彻底毁了人的胃口。 夏宁硬逼着自己,就着水囊一口口吃下去。 婶娘们睡的呼呼作响,她看了眼城墙上的哨兵仍在守着,并无异样,只好让婶娘她们继续睡着。 夏宁也缩在一旁。 累的一闭上眼睛,立刻陷入昏睡。 身体叫嚣着极度的疲倦。 可精神异常敏感。 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将她惊醒,当她再一次被吵醒时,是因听见了马蹄声。 她几乎是从地上弹跳而起,手中紧握长剑,身体绷紧,眼睛死死盯着城门口的方向。 天光拂晓。 一缕薄弱的光撕开了黑夜的边际。 仿若希望降临。 城门口仍是安静,不见千军万马涌来。 她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了些。 环首四顾,竟看见了谢安的身影。 薄弱的晨光之中,他一身灰扑扑的游走在人群中,肩上背着一只药箱。 在低声呻吟的将士身边蹲下。 查看伤口,简单处置。 动作麻利。 夏宁也越过昏睡的人堆,快步走到谢安身边,压着声音问道:“先生您不是进内城了吗?春花呢?王发呢?还有那几个妇人呢?” 谢安头也不抬的便答她:“老夫看着他们安全进了内城后方才回的,这么一群伤患,没个大夫治疗,这是打算将他们活生生熬死不成?” 问完后,谢安才抬起头。 视线自下而上看着夏宁。 这些日子,谢安的白发更多了。 银白的发髻仍是梳的乱糟糟的,脸上的皱纹深深浅浅,遍布沧桑的痕迹。 眼底疲倦尽显。 可他,仍选择回来了。 夏宁沉默了一瞬,蹲下身,语气放柔了些,“是,先生说的及有道理,我来帮先生。” 谢安从她手中把药箱提走,眼神似是颇为嫌弃,“你赶紧去歇会儿,别仗着自己个儿年轻就肆无顾忌的,这些活随便找个能动的人来帮老夫就可。” 他一边说着,视线越过夏宁看向不远处的李鸿卓,“李副将军,劳烦借个小兵给老夫一用。” 李鸿卓本还在发愁,受伤的将士该如何? 他虽也懂简单的包扎的治疗,但…… 受伤的将士不少,他一个人如何顾得上所有将士。 这会儿看见谢安竟然回来了,死气沉沉的脸上才有了一丝亮光,立刻应了下来:“好,我这就找人!” 得了李鸿卓的应允后,小老头又去催促夏宁,“夏夫人还不去睡?” 夏宁如实道:“闭上眼也睡不踏实。” 谢安无声看了她一眼。 自然知道为何睡不踏实。 可眼下这样的环境,岂容的他们抓方煎药来慢慢调理。 小老头顾着手下的伤患,说了句:“睡不着闭目养神也比你这般熬着强。” 夏宁低声应了句,是啊。 从谢安这会儿取了些止血的药粉、绷带,才回到婶娘们身边。 似梦似醒间,她听见耳边传来婶娘们低语的声音。 本以为睡了很久,可睁眼一看,天光仍未大亮,天色阴暗朦胧。 黎明为至。 歇了这一会儿后,身体反而愈发酸痛沉重。 耳边,婶娘们的声音还在继续。 “真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些不舍得……” 有人应道:“可不是吗……” “怕什么,我看是你们怂了,”有一个婶娘却说道:“死了下去还能看见我家那口子,我啊,巴不得呢!下去见着了,还要告诉他,我跟着夏先生学的一身功夫,杀了好多个西疆狗贼,算……算是替他报了点仇。” 说到后来,声音中有哽咽声。 还有一个婶娘沉默着,不曾说话。 夏宁动了动身子,压低了声音说道:“若真撑不住了,李副将军会安排我们先撤退进内城。” 婶娘们一脸诧异,“先生?” 夏宁侧过身,目光平静的看着她们,“他不敢让我死,而我也不愿意为了南境去死,至于诸位婶娘,你们都死了,春花今后出嫁,谁给她做娘家人送她出门?” 不等婶娘们回答她,夏宁揭开外层的衣裳,罩在头上,挡住自己露出的后背,用让婶娘给自己后背上了药。 她又催她们赶紧吃些填饱肚子。 天快亮了。 当太阳升起时,城墙上的哨兵吹响了号角—— “西疆人又杀过来!” 那一刹那,所有将士从睡梦中惊醒,立刻爬起身来,抓紧时间啃着馕饼。 这一次。 李鸿卓站在人墙之前。 振臂高挥—— “所有将士听令——” “守住南境!” “誓死守住内城!” 视死如归的应和声,高昂激烈。 “守住南境!” 所有人眼中,都燃烧着士气。 以生命为代价。 但…… 这一战,格外惨烈。 西疆军骑兵打头阵,抛掷炸药包,弓箭手紧接着射出火羽—— 轰—— 爆炸响起。 四分五裂。 那一刻,目睹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恐惧。 不是死亡的恐惧。 而是根本守不住南境的恐惧。 剑上的毒药甚至来不及发挥作用。 人墙不再完整。 西疆人突入。 在炸药、骑兵、火药的进攻下,西疆的将士瞬间崩成一盘散沙。 而涌入的西疆军越来越多。 夏宁与婶娘们被冲散,她提着剑,不停的反击、刺杀。 可人越来越多。 像是就冲着她来的! 等到夏宁察觉到不妙时,为时已晚。 她身后、左右,面前都是西疆人! 有人偷袭。 刺杀。 甚至有马鞭高高朝着她挥下来。 夏宁杀红了眼睛,杀气腾腾,只抓着一人出杀招,根本顾不上身后那些偷袭。 终于得手时,她杀出一条血路。 拔腿就要冲出去。 却忽略了身后的鞭子—— 鞭子瞬间圈住她的脖子! 窒息感涌上。 夏宁扬臂挥剑,圈住她脖子的鞭子猛一施力拖拽,直接将她狠狠拖到在地! 如此还不止…… 那人还骑着马,拖拽着鞭子,任由夏宁在地上被拖行! 脖颈剧痛。 背后的伤口在地上拖行,更是撕裂的剧痛。 眼前阵阵发黑。 满口都是血沫翻涌的味道。 她握着剑的手逐渐松开,双手死死扯着脖子上的鞭子,当她的手指一碰上鞭子,十指刺痛。 鞭子上都是尖刺! 她咬紧牙槽,眼底爆发出怒火,忍着痛,双手直接鞭子往外扯开! 这鞭子似乎是有什么暗扣扣住了。 每摸索一下,撕心裂肺的疼痛令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当她终于摸到时,用力扯开…… 整个人骤然失去拖拽的力气,在地上翻滚了两圈。 她甚至来不及喘息,撑着胳膊就从地上爬起来。 将匕首从袖中抽出! “局然套了!” 骑马的西疆人发现后咒骂一声,掉头追来。 夏宁恶狠狠的瞪着她。 男人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眼中皆是不屑,再一次扬起马鞭向抽去,夏宁侧身躲开,速度极快—— 快到根本不像是一个受伤的人该有的反应! 男人吃了一惊。 等到回神时,夏宁已逼到他身前。 男人更是没有想到她竟敢兵行险招,等到防备时为时已晚,夏宁的匕首已刺中男人的大腿根。 甚至是更深一些的部位。 “啊——” 哀嚎声顿时响起! 男人跌落马背,夏宁拽住缰绳,翻身正要上马。 后背骤然一痛。 随后,身体瘫软般倒了下去。 浑身使不上力气。 她手中的缰绳松开了,马匹已受了惊,撒开蹄子跑了。 片刻后,又有一匹马停留在她的面前。 有人翻身下马。 一双质地精良的靴子驻足面前。 她狼狈不堪的趴在地上,口中的血腥味涌出,四肢全然不听她的使唤。 眼珠子动了下。 却只能看见来人脚上的靴子。 那人蹲下身,微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夏宁这才看清楚,是谁。 他面容并无太大变化,五官平平,貌不惊人,眼底浮起嘲弄的冷色。 整张脸上,不见温润,只有狠厉、嗜血。 他眯起眼,“夏宁,你还是落到我手上了。” 他的语气带着报复性的快感。 捏着她下颚的手指用力,恨不得要把骨头一并捏碎。 第280章 西疆第一皇子,是从何时对我起的真心? 除了景拓,还能有谁? 可—— 他为何会在这儿? 南延步步紧闭,已经抵达西疆城门,而西疆皇帝重病在床,如今的西疆是由第一皇子景拓辅国,身为辅国皇子的他,不在西疆,反而出现在南境外城? 难道—— 南境攻打西疆一路顺利,也是他的计策?! 就是为了松懈南境的防备,他自行带兵绕道偷袭兵力薄弱的南境? 南境一旦被攻破,尚在西疆的耶律肃又怎不会率大军赶回来? 来回奔波消耗的战力、体力、耐力…… 西疆再联合东罗的话,那南延……岌岌可危…… 这些念头飞速在夏宁脑海中闪过。 直到下颚有一阵剧痛,她脸色煞白,疼的冷汗渗出,混着脏污的血渍,脸上的颜色变得愈发难看。 景拓见她自身难保的情况之下,甚至还有心思去担心其他的事,眼中皆是嗜血的冷色。 心中恶意作祟。 用了些许手段逼得她回过神来,他眼中嗜血才淡了些许。 她冷汗直流,唇色一片煞白。 越是这样,他越是兴奋。 用捏着她下颚的手指松开,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 可这份温柔,只会让人觉得发寒。 他欣赏着打量眼前这张即便落魄也难掩绝色的脸庞,低声道:“当真是个聪慧的姑娘,只可惜……”被人弄脏了。 下一瞬,他眼中涌起杀意。 抚着脸的手下滑,轻轻掐住她的脖子。 她脖子上被鞭子弄得到处都是淌血的伤口。 鲜血粘腻。 他掐着不堪用力的脖颈,手腕才微微用力那么一点力气,她就气喘的脸色发绀。 若再用力一些—— 她的脖子就能被彻底掐断。 彻底变成一个死人。 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背叛。 景拓眼中残忍的嗜血浓烈,手背上的青筋鼓起,就差一点点,便能结束了性命时,他无意看见了一双杏眸。 杏眸中弥漫着雾气,眼底遍布血丝。 神色逐渐暗淡。 他竟是松开了手,任由她跌落下去,头也不回的离开:“把她带回去。” 一声令下,自然有人把夏宁地上拖起来。 她才从死亡的边缘逃离,眼前阵阵翻涌的黑色。 那一刻,她当真以为自己要死在景拓的手中。 可他没有下手。 选择把她带回去…… 是因为她的身份,还是因…… 她满脑混沌,头疼欲裂,眼前阵阵晕眩,身上的疼痛时时刻刻折磨着她,每一次呼吸都带动着后背的伤口,她咬牙忍着,将嘴唇咬裂。 这边的动静太过醒目,很快被婶娘们发现了夏宁的下落。 她们伤痕累累,但在看见夏宁被人在地上拖着、拽着时,发了疯似的一齐杀了过来! 不止有夏先生! 还有景拓那个恶魔! 一手欺骗他们兖南乡、害死兖南乡乡亲的人渣! 愤怒占据了她们的理智,也令她们的战力节节提高,竟是真的一路杀到了景拓身后,婶娘们嘶吼着:“景拓!你这个畜生!人渣!猪狗不如、人面兽心的王八羔子!!!” “我们今天就要杀了你为乡亲们报仇!!” “去死吧!” 景拓停下脚步,略一回头。 眼神冷漠无情,像是瞧着几只自不量力的蝼蚁,“我最是厌恶嘴里不干不净的人。” 两个男人应下:“是!殿下!我们这就处置了。” 话音落下,两个男人甩动大刀攻了上去! 四位婶娘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抵挡了两招后,手中的红缨枪直接被挑飞了,大刀毫不留情朝着她们挥斩下去。 鲜血四溅—— 夏宁猛地瞪大眼睛,“不————” “婶娘!!!” 她声嘶力竭的叫喊着,眼泪汹涌从眼眶里涌出来。 “不要!!!” 可两个男人非但没有手下留情,而是变本加厉的折磨着她们。 本来一刀可以夺人性命的,可他们却一刀又一刀,把她们当成凌虐、侮辱的对象…… 婶娘们一个个倒下去,鲜血满地…… 夏宁怒极攻心,只觉得喉间一股腥甜翻涌了上去。 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 她浑身血液涌动,愤怒支配了所有的理智。 本已麻痹动弹不得的四肢,竟可以轻微挪动了。 可胸口、胸腔、后背的疼痛几乎要夺走她的性命。 她咬破舌尖,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她看向景拓,恨声道:“你——有本事……杀了我……何必如此、折磨——我!” 闻言,景拓瞥向她,嘴角噙着讽刺的笑,“不急,你最终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夏宁的嗓音沙哑,勾了勾嘴角,嘴角残留着鲜血的颜色,妖艳至极。 她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问道:“呵,你……舍得么?” 景拓本想离开,忽然脚步顿住。 夏宁继续开口,一字一句,说的极为缓慢,措辞讽刺:“你根本不舍得杀我!甚至——用我是耶律肃软肋这个……借口麻痹自己……借此来夺走我……你这个只会自欺自认的懦夫……甚至都不愿意……承认已经对我……动了真—— “住口!” 阴蛰的男人暴怒一声。 夏宁掀起视线,眼神愈发犀利、咄咄逼人:“堂堂西疆的第一皇子,是从何时对我起的真心?” “我让你住口!” 男人折返,步伐裹着些怒气走到她面前。 拖着夏宁的西疆人连忙后退两步。 男人毫不留情的抬起脚重重踩在她一只手的五指之上,脚尖用力碾压着:“闭嘴!” 五指亦是连心。 撕心裂肺的疼痛蔓延。 可—— 她此时此刻承受的疼痛早已超过了手上的疼。 她像是麻木了,眼中的讥讽更甚,毫不畏惧道:“是茶州初遇,还是在——兖南乡?亦或是在南境外——” 四周的西疆人深深低下头,一脸根本不敢多听的恐惧。 景拓蹲下身,五指再一次用力掐住她的脖子,眼中暴虐肆意:“夏宁!你别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看书喇 夏宁扯了抹冷笑,反问:“你,舍得——呃——” 脖子几乎要被拧断。 可她眼底不见任何恐惧之色。 在景拓看不见的地方,她悄悄挪动另一条胳膊,握住匕首,随后向他脖子用力刺去! 她的动作幅度太大,来不及加以掩饰。 景拓如何会发现不了? 他擒住了她的手腕,她发了狂似的挣扎扭动,身子蠕动,不管不顾自己浑身的伤口,拼尽性命也要杀了他! 在景拓强势制服她期间,匕首不小心划破了他脸颊上的皮肤。 只是一道极小的划痕。 夏宁早已挣扎不动,景拓轻而易举就夺走她手中的匕首,扔在地上,冷嘲一声:“你说这些,就是为了这样刺杀我?”下一句,他的语气陡然狠厉起来,攥着她手腕的手用劲直接将她手腕卸了下去—— 夏宁闷哼一声。 口中血腥味再一次翻涌。 和着血腥味,她用力呸了他一声:“我就是死——也不愿意被你玷——” 男人眼底的暴虐之色失控。 就在此时,有一西疆人匆匆骑马赶来,翻身下马时直接滚落下来,急报:“禀殿下——耶律肃率人杀回来了!” 景拓猛一回头,盯着急报的将士,厉声问道:“你说谁?!” 不等将士回答,他屏息静听一瞬,果然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动静。 夏宁眼中几乎湮灭的希望重燃,眼神望向空洞的城门口。 是他回来了? 景拓的声线压抑着怒气,继续追问:“他带了多少人回来?” 来人报:“近四万大军——” 景拓的声音彻底失了冷静:“什么?!四万——不可能!” 四万大军从西疆赶回来需要多久?! 这么多人撤离探子不可能不发现—— 除非—— 除非…… 景拓眼底闪过惊骇,除非耶律肃早已察觉圈套,所以故意留了四万兵力,就等着这一日! 景拓迅速恢复冷静,他翻身上马,下达指令:“所有人立刻撤离!他们人数众多,眼下我等绝非不是南延的对手!” 还有人再问:“殿下,这个女人怎么办?” 那人指着的就是倒在地上的夏宁。 景拓垂下视线,阴沉着浅笑一声,“自然要带走,这可是耶律肃的软肋。” 有人把夏宁一把粗鲁的从地上拽起来。 她浑身是伤,方才又怒极攻心上了内里,此时被这么猛一拽,胸口剧痛伴随着和血腥味翻涌,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脸色发白,甚至连脏污的血色都遮掩不住的苍白。 景拓皱了下眉,“蠢物,别把人给弄死了。” 这人呆滞了一瞬,才应道:“是,殿下。” 西疆军以极快的速度从南境外城撤离。 在离开南境外城不远处,迎面撞上了赶回来的耶律肃等人。 并不是来人报的四万大军。 耶律肃身后仅有千余人。 比起景拓身后的万人,竟是显得人数寥寥无几。 西疆军之中传来‘怎么只有这些人’的议论声,显然是觉得耶律肃的千余人根本不足为据。 景拓却未轻敌。 他勒紧缰绳,堂而皇之的看向对面的耶律肃。 两个男人视线交锋,气势一狠一戾。 景拓冷笑一声,语气不善:“耶律肃,我们又见面了。” 阴晒晒的口吻,听得刺耳不适。 耶律肃恍若未闻,直接忽略了景拓的话,拔剑出鞘,厉声下令:“眼前所见西疆人,无须留任何活口!一律诛之!” 第281章 他真的回来了 区区千余南延军,妄想打败他西疆一万大军? 南延军能以一抵十?! 耶律肃未免太过狂妄! 景拓盯着耶律肃,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杀一个南境兵,赏银二十两!谁能砍下耶律肃的脑袋——”他拔出长剑,剑尖直指对面的男人,语气势在必得:“不止得黄金百两!从今往后便是我西疆的左副将军!” “痴人做梦!” “冲——”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混战一触即发! 西疆骑兵居多,也有步兵及弓箭手的,但此次率先赶回来的南境兵却人人皆是骑兵,个个身手了得,是耶律肃直辖下精兵之中的精兵! 以一当十! 根本不在话下! 个个骁勇善战! 西疆的万余人对上南延的千余人,却是节节败退。 战势一边倒。 景拓立刻察觉到战况不妙,这一千南延军绝非善辈,继续僵持下去,他们绝讨不到任何好处! 切还有耶律肃坐镇! 定下主意后,身边的亲卫打掩护,她妄图后退,另辟一条路逃生——只带着自己亲卫,用余下西疆军的性命为他殿后。 他迅速找到带着夏宁的亲卫。 她被挂在马鞍上。 衣衫肮脏不堪。 短发被血块黏连,头倒垂着,根本看不清模样。 甚至连活着与否都不知道。 景拓一把将人拽到自己马鞍上,手抓起她的短发,拉扯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抬起来。 在她脸被拽起的瞬间—— 对面的耶律肃猛一下顿住。 眼神混乱失控。 景拓的剑架在夏宁的脖子上,她脖子上已是伤痕累累,一眼望去,竟是没一块好的肌肤,血肉模糊着,鲜血尚未干涸,还在缓缓渗出。 与锋利的刀刃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放我们走!” 景拓的剑刃逼近。 耶律肃此时才看见他的夏宁浑身都是伤,她眼神涣散着,脏污的血渍挡住了她的脸色。 这一刻,他心中腾起滔天愤怒。 握着剑的手收紧。 眼中寒气凝结。 “走?走去何处?”耶律肃一边一说着,一边抬起胳膊,仅仅凭着一个收拾,千余精兵立刻停下所有动作,他的语气冷厉,“西疆?”说完后,轻蔑一笑,“看来第一皇子的消息并不灵通,西疆早已成为我朝手下败将!” 景拓眼神变化,毫不犹豫否定:“绝无可能——” “你的弟弟、叔叔们,可不想第一皇子如此愚钝,西疆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立刻选择开城投降,甚至连打都不愿意再打——” “开城投降……”景拓紧皱眉头,眼底一片胡乱,“怎么可能……” 耶律肃继续嘲讽:“我朝待属国王室一向宽厚,他们一听能维持尊荣富贵,不必水深火热战火蔓延,亲自下来打开了城门——” “住口!”景拓怒吼一声,他双目憎恶遍布:“那窝囊废!!蠢货!竟会怕区区十万大军——废物!!!” 他陷入癫狂之中。 父皇病重,他监国。 揽住权势,阻断了他们逍遥快活、奢靡淫乱的日子。 他扩张兵力、严苛军规—— 是为了西疆—— 可那帮人却这种时候背叛他! 区区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他西疆怎输?! 况且连耶律肃都根本不在军中! 他们竟为了自己一时的享受—— 蠢物! 一群不中用的东西! 景拓眼神疯狂,彻底失去了伪装的淡定,剑刃再一次割开了夏宁脖颈上的伤口。 陷入昏迷之中的夏宁痛的惊醒过来。 她视线昏暗、模糊不清,眼前遍布血色。 唯一的感觉,只有疼痛。 耳边骤然响起景拓威逼的怒吼声:“你放不放我们离开!” 架在刀下的夏宁,狼狈不堪。 何曾还有一丝飒爽、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生性好强。 不知遇到了多少非人的折磨,才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耶律肃心中钝痛。 他沉声下令,视线锁死在夏宁身上:“后退——” “将军!” 亲兵出声,“夫人还在……” 耶律肃打断他的话,语气仿若寒气凝结成冰,“不得阻拦他们离开!” 所有拦着西疆的精兵齐齐后退,甚至为他们让出一条通道。 本以为必死无疑的西疆军难免激动了起来! 竟然用一个女人就能逃出去! 景拓放下刀剑,下颚微扬,视线盯着耶律肃,手却轻轻抚摸了下夏宁的脸蛋,附耳轻语,在旁人看来,动作亲昵:“英雄果真难过美人关。” 耶律肃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暗沉的眼底闪过决绝的冷光。 景拓松开拽着夏宁头发的手,仍有她无力的倒下,趴在马背上。 虚弱无力的像一个牵线人偶。 但耶律肃却看见她倒下时,滑出眼眶的眼泪。 他杀意已起。 却死死克制着自己躁动的手。 精兵中安排了暗卫蛰伏。 景拓心狠手辣,一旦突袭失败,恐会恼羞成怒直接了结夏宁的性命,险中求稳,他只得等候时机,直到暗卫准备就绪—— 直到景拓双腿用力加紧马腹,手中的马鞭抽下:“驾——” 却在马鞭抽下,马匹如离弦之箭冲出去的那一刻。 景拓单手攥住胸口的位置,眉心痛苦的的皱起,脸色刹那间发黑,身子直直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殿下!” 西疆所有将士慌了神,立刻要追赶上去。 不不妨南境的精兵、暗卫早已准备,迅猛出击!直接将所有西疆军统统挡住,该杀杀,毫不手软。 而景拓从马背上跌落下时,拽住夏宁的胳膊,带着她一起坠马! 那一刻,夏宁只觉得浑浑噩噩之中,一阵天旋地转。 紧接着便是后背一针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闷哼出声。 眼睛睁大着。 痛苦之色蔓延。 而眼前,还有景拓死压在自己的身上。 他的脸色恐怖极了,一片绀青,嘴角吐出的血迹乌黑,血不停的从他嘴角滴落,“你……何时……下了毒……”他的呼吸紊乱,眼神也开始涣散不清,他的手缓缓抬起,似乎想要再一次掐住她的脖子,杀意在他眼底悄然蔓延,他闷咳嗽一声,乌黑的血继续涌出,“竟是那时……” 夏宁眼前的视线模糊不清。 只是,她的语气决绝,毫无温度:“是。” 眼神中,厌恶浓郁。 景拓凑近了,才辨别她眼底的憎恶,冷笑一声,却引出更多的血,他的五脏六腑被狠狠绞痛着,“你竟是……恨我至此……” 夏宁仿若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回道:“你心狠手辣……蛇蝎心肠……”她语气缓缓,那些刻薄的字眼从她口中吐出,“害死整个兖南乡……杀害无辜……南境百姓……你这种人渣……怎不配被人恨?!” “你恨……我……哈哈……”他忽然大笑一声,眼底神情扭曲,下一瞬,垂下头猝不及防的压住她的双唇! 拼尽残留体内的余力,重重的咬破她的嘴唇! 血腥味涌入,粘腻交缠。 她用手推开—— 他却纹丝不动! 这一刻,夏宁恨至要将他千刀万剐! 耶律肃持剑赶来,一剑贯穿他的胸口! 抬脚用力将他踹开! 景拓在地上翻滚着,地上的尘土活着鲜血,沾染的他的战衣。 他侧过头,逐渐涣散的视线死死盯着夏宁的方向,被乌血染黑的唇艰难的张启:“商连……” 来不及全部说出口。 已断了气息。 他睁着眼,死不瞑目。 夏宁看着景拓已死,眼中甚至不见任何情绪。 她静静的躺在地上。 气息死寂的可怕。 耶律肃放下手中的长剑,弯腰将她抱起。 只是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口。 一碰到,就有湿濡的血渗出。 耶律肃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抱起她,才不会弄疼她。 动作迟缓着。 可她却连一声呼痛都不曾发出来。 视线仍死死的盯着景拓。 耶律肃转过身去,以身体挡住她的视线,眼神温柔的看着她,声音中是她熟悉的温和,“别看了,脏了眼睛。” 原来,他当真回来了。 一切已经结束了。 她…… 也有些累了。 夏宁应了声,“好”,视线无神的看着耶律肃,眼底空洞,“我有些累了……先睡一……” 她闭上眼睛。 像是陷入了沉睡。 耶律肃稳稳的抱着她,朝着马匹走去,才走了两步,脚步顿珠。 他垂眸,看着怀中的人。 她的呼吸微弱。 脉搏更像是沉入湖底,微不可查。 瞬间,恐惧侵袭了耶律肃。 “阿宁!” “夏宁!!” 可怀中的人仍无任何回应! 耶律肃只来得及喂她最后一颗护心丹,翻身上马,亲卫拦住:“将军!您——” 却被耶律肃杀气腾腾眼神逼退:“让开!” 他疾驰回南境外城! 谢安正在外城救治活下来的伤员,远远看见耶律肃骑马赶来,立刻扔下手上的病患迎上去。 他跑至马前,若非耶律肃及时勒住缰绳,谢安早就要被马蹄子踹飞了。 耶律肃抱着人下马。 谢安还未来得及看耶律肃臂中抱着的是谁,只看清了耶律肃的脸色,小老头不由得担忧问道:“将军,您的伤如——” 耶律肃打断他的话,语气急切,“谢先生,救救阿宁!” 谢安这才看去。 怀中,像是个血人似得,竟是夏宁! 第282章 大结局(一) 西疆败退。 南延乘胜追击,直取西疆边境之城。 一路赢得顺理成章。 虽耶律肃等人此次发兵,对拿下西疆势在必得,眼下过于顺利也让两位国公起了疑心。 是否西疆内有诈。 又或是这只是一招声东击西。 耶律肃遣派出暗卫,潜入西疆内部,用了些许手段混入了西疆皇室之中。 西疆皇帝病重后,朝中权势被第一皇子景拓拿捏在手中,而他们也知道这位皇子心狠手辣,手段残暴,此次他们追击如此顺利,更不像是景拓的作风。 暗卫潜入后,真的打听出来些东西。 譬如—— 第一皇子景拓根本不在西疆。 他会去哪儿? 一想就知! 衡志韶带领大军继续攻打西疆,而耶律肃则亲自带着一万精兵,日夜兼程赶回南境—— 也幸好及时赶回。 留守南境的三千将士,只余下不足五六百人。 伤亡惨重。 而衡志韶带领的大军攻破西疆城墙,他智高近妖,西疆经景拓改革,皇室之中自然有不满他的皇族,使些伎俩、予些好处,轻而易举就逼着西疆大开城门。 南延军入主西疆! 大战告捷,喜讯传回南延。 大军班师回朝。 但将帅耶律肃却不曾同行。 朝堂之上,定国公衡志韶呈上耶律肃的折子。 【边疆已平、国已安定,臣已完成当年太皇太后之托,恳请陛下允臣请辞辅国公、骠骑将军之职!】 朝堂一派哗然。 主帅打了胜仗,民心高涨。 正应当是要论功行赏之际,他却连京城都不回了! 且不论陛下、朝中大臣如何看待这件事,这天下百姓要如何议论! 更有文官直言,将军打了胜仗却不回朝复命,执意留在南境,南境遍布他麾下良将,而之前名扬南延的兖南乡夫人更是将军的那位夏夫人,他们两人在北方名声煊赫,齐齐不回京城留在南境,莫不成是想要在南境称王不成?! 自然也有其他大臣跳出来为耶律肃说话。 吵得不可开交。 此次大战,定国公衡志韶本就孱弱的身体更虚弱了。 甚至连站着上朝都无法支撑住。 少年皇帝赐了他一把椅子,允他坐着上朝。 即便坐着,也是虚汗频出。 在众人吵得不可开交之际,衡志韶忽然掩唇,一阵闷咳不止。 像是要把肺也一并咳出来似的。 听的人胆战心惊。 朝堂之上才安静些许。 衡志韶拿下掩唇的帕子,苍白的脸上,唇上却是染上了鲜艳的血色,他看向诸位大臣,嗓音沙哑无力,“诸位怎么都不说了?” 无人敢说一句,‘这不是怕大人咳死’。 耶律珩适时开口,“衡卿身体抱恙,朕理当允衡卿回府修养,只是……”少年皇帝沉吟一声,眉间早已没有他这个年纪的青涩,语气担忧的道:“朕尚年幼,此次收服西疆,更有诸多事宜要仰仗衡卿与太傅二位,还望两位爱卿保重身体。” 这一句话,表达了对衡志韶的关心与青睐。 却也不曾忘记宋太傅。 足以能见这位少年皇帝,已逐渐长成。 衡志韶强撑着起身,拱手谢恩:“多谢陛下。” 宋太傅也出列谢恩。 短暂之后,耶律珩才问,“关于辅国公折子上所言,衡卿有何见解?” 衡志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说此役大胜,主帅功不可没,可十多万将士亦有功,因战而丧命的将士更应该抚恤其家属,南境接连两次大战,皇恩也因恩及南境的百姓、东罗擅自出兵偷袭南境更应当问罪,有许多的事情等着陛下裁夺。 坐在高高帝位上的少年皇帝沉默片刻。 “依定国公之言,朕会定夺此事。” 下朝后,耶律珩留下了衡志韶在御书房内。 不同于在朝堂之上,他端坐于帝位,隔着距离,便有些看不真切。 在御书房中,两人离得近些。 他才发现,在登基时目光中仍有怯意的少年皇帝,短短两年里,已成长为不露喜怒哀乐的年少帝王。 不令人窥探出他的心思。 这方是帝王。 衡志韶知他留下来,想问什么事情,先一步开口:“陛下可是,西疆第一皇子是死于谁手?” 耶律珩疑惑了声,“不是肃表哥么?” 私底下时,他才会褪去不符合年纪的深沉。 衡志韶缓缓摇头,目光平静的望着他:“景拓率万人攻打南境,彼时南境已经因东罗长达数日的偷袭筋疲力竭,南境即将被攻破时,辅国公及时赶回,景拓为了杀出一条路,挟持了夏……夫人。” 少年皇帝诧异了瞬,“是肃表哥的那位夫人?” “正是。西疆人围攻夏夫人,她为了活命,用抹了毒的匕首刺伤景拓,致使他事后毒发。” 他说的极其平静。 眼前却频频浮现,他之后赶回南境,看见的夏宁。 合了下眼,掩住眼中的情愫。 耶律珩对耶律肃很是仰慕、青睐,再加上他曾见面夏宁几面,无论是她身上经历的种种事迹,亦或是她与表哥的事迹,都令他颇为喜欢这位表嫂。 他想了想,跟着问道:“肃表哥留在南境,难道是因夏夫人?” 衡志韶颔首,“夏夫人身受重伤,臣离南境时尚未苏醒,不宜挪动,辅国公留在北方,也有照顾夏夫人的原因。”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耶律珩:“这是辅国公托臣交给陛下的手信。” 耶律珩连忙取出来仔细阅看。 信上所言,与衡志韶说的并无太大出入。 夏宁病重,他为了照顾她无法回京复命。 他在信中直言,自己这一生不负南延、更不负太皇太后、耶律皇室对他的抚育之恩,如今他已为母亲复仇,收服东罗、西疆,南延边境安稳,文武更迭,今后需要的是更多的能人武将。他唯独负了一人,至今他终于可卸下重担,应对当年的诺言,还望陛下成全。 …… 一年后。 兖南乡热闹拥挤,来往商队,口音混杂。 一排排铺面紧挨着,一派欣荣繁华。 而在正街之后,一户僻静的院子里,紧闭的院门被猛一下推开。 五月的阳光洒满院落。 廊下,一名女子坐在圈椅之中,膝上放着针线篓子,捏着银针的手在绣绷上翩飞。 黑发用一支绒花簪子挽起。 女子面容明艳,美如画中的娇娘。 只是,脖子上缠绕着丑陋扭曲的伤痕。 衣袍下的身躯削瘦的过分。 院中的宁静被推门声、奔跑声打破。 紧接着,就是一道朗朗的声音传来:“干娘——娘——娘——娘!!” 人尚未至,声音先行。 女子抬起视线,嘴角嗪着浅笑,望着跑来的七八岁大的孩子。“跑这么急做什么?” 嗓音无奈,却有着温柔。 几年的时间里,陆圆的个子拔高。 此时,夏宁坐着,他站着,得昂起头,才能迎上他的视线。 在外人眼中,这已经是一个知世事的年纪。 可在夏宁面前,他仍是那个一着急就会吞字的圆哥儿,他热烈、阳光,笑起来的模样朝气朗朗,爽利的答道:“义父要带我去狩猎!我急着回来取弓箭,我们一会儿就要出发了!这一次,我定要给娘打一直漂亮的红狐狸回来——”他咧嘴笑着,“给娘做一个手筒。” 他的干娘最喜欢红色。 他牢牢记着。 夏宁闻言,笑了声,“好,那我就等着圆哥儿的孝敬了。” “那您等着啊!” 说完后,拔腿就要跑回房里去取弓箭,却被一道声音绊住了脚。 夏宁顺着看去。 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跌跌撞撞跑出来,笑的甜似蜜酿,叫声娇憨,“圆哥哥……” 陆圆大步流星上前,弯腰,双手掐着欢姐儿的腰肢,轻轻松松的将她抱了起来。 他一抱,欢姐儿笑的眼睛都没了。 一声声圆哥哥叫的愈发甜。 陆圆捏了下她的脸颊,“哥哥要去打猎了,欢姐儿在家乖乖听婆婆的话,记住了么?” 七八岁的孩子,对待小孩子,口吻已是大人般模样。 欢姐儿似懂非懂,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陆圆无奈叹一口气,“算了,先陪着哥哥收拾东西罢。” 欢姐儿搂着他的脖子,蹭着他的脸蛋,“圆哥哥。” 对这个‘不太聪明’的妹妹,陆圆极为疼爱。 一大一小去屋子里收拾东西。 夏宁继续做着手中的针线。 不知何时,耶律肃站在了她的身侧,指腹撩起了垂落下来的散发。 血气不足,她被斩断的头发长得极慢,长了又断。 即便挽发,也总有散发落下。 她顺着手指的方向,朝他看去。 眼中的眸光又温柔了些许,问道:“圆哥儿回来可高兴了,说是您要带他去打猎。” 褪下战袍后,他有了许多空闲的时间。 多是陪着她养伤。 怕她思念京中人物,还把陆圆接来了兖南乡。 小院里愈发热闹。 耶律肃颔首,“陆圆的弓箭学的不错,从前在京中繁忙抽不得空,如今正好闲下来了,带他出去历练。” “他一回来,便说要猎只红狐狸赠我呢,”夏宁笑了声,看着眼前的男人,兖南乡平静的日常,磨去了他眼中的冷厉,问道:“那您可有什么要赠我的?” 第283章 大结局(二) 她问的认真。 仿佛是真的等着他的回答。 耶律肃的目光缓缓的,将她笼住,语气颇为认真答道:“如今兖南乡日进斗金,想来夫人不缺银白之物;夫人冠以兖南夫人之名,更是不缺钦慕之人。如此想来,我也只有一物能拿得出手了。” 夏宁本来只是随口一问。 这会儿听他这般说道,倒是真感兴趣了。 “何物?” 她饶有兴趣地追问。 眼中的眸光细碎,微亮。 男人稍许弯下腰,宽大粗粝的手掌将她的面庞笼住,指腹抵在她的眼下,缠绵却又温柔的摩挲着,嗓音沉沉,“唯余生尔。” 他说的漫不经心。 她依旧能窥见背后的认真。 夏宁的眼神变化,眼中的光化成了雾气,缭绕在眼中。 她嘴角微微扬起,偏了下脸,爱娇似的蹭了蹭他的掌心,抬起自己的手掌,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正值五月。 她的掌心柔软,指尖仍是微凉。 夏宁的另一只手也跟着抬起,却是勾住他的下颚。 自己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眯起,一派痞气的上下打量他几眼,轻轻啧了声,“以这相貌、人品—-”一边说着,她的指尖下滑,停留在他胸前轻轻摁了下,“身材尚可,余生——我勉强收下了。” 她莞尔一笑。 像是那含苞的芍药绽放。 艳丽灼灼。 两人贴的极近。 视线纠缠着。 继续贴近。 呼吸也不知从何时缠绵了起来。 气氛正好时,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道轻咳声。 七八岁的男孩子,对男欢女爱这些事情已有了模糊的印象,更何况是这会儿亲眼看着两人恩爱,脸色绯红,眼神忽闪着无处安放,手中揪着弓箭的弦,支支吾吾道:“义、义父--时辰到了……” 耶律肃直起身,不同于看着怀中女子的温柔缱绻。 眼神冷飕飕的扫了眼陆圆,语气更冷:“外面等着去。” “是!” 陆圆背着弓箭,一溜烟儿窜了出来。 一刻都不敢多呆。 陆圆在自己面前嘴甜死蜜,尤其是他愈发大了,已嫌少看见他如此狼狈慌张的一面。 此时看见了,夏宁实在忍不住,伏在他胸前笑着。 肩头细颤。 耶律肃垂下视线,眸色压制内敛。 最后,才抬起手,拢起她的肩膀,触碰了下她脸颊,“身子有些冷了,我送你进去躺着歇会儿罢。” 她赖在胸前,胳膊拥着他劲瘦的腰肢,这才缓缓止住了笑意 “不想放您去了。”她在他胸前蹭了蹭,像只猫儿,爱娇的惹人怜爱又无奈。 耶律肃轻笑一声,带着胸前震动。 “已经应了陆圆,不去不成。”他安抚着,耐心全前所未有的好,“不过两日一夜的狩猎,很快就回来了。” 女子鸭黑密集的羽睫扇了扇,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地方去,抽回了胳膊,在他胸膛上推了下,“算了算了,放您去罢。”她视线游移,往旁边偏移了些,嘟囔了声:“左右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 要做什么? 短短一句话,男人瞬间反应过来。 耶律肃语气无奈,屈起食指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下,“清心寡欲,谢安说的你都记到何处去了,嗯?” 夏宁也不害臊。 食色性也。 性命无虞,生活悠闲。 夫君身强力壮、矜贵高冷,独独对她温柔款款,不动邪念那才是不正常了。 夏宁的指尖在他胸前戳了两下,哼哼了声,“您这会儿倒是装起正人君子了,有本事待我好了,也能如此。”她视线扬起,揶揄地扫着男人。 娇媚、刁钻。 别是风情。 男人握住她的指尖,攥在手中暖着。 院中无人,他压着她的双唇,猝不及防的吻下。 气息灼热,烫人。 本该是强势肆虐的夺吻,却在双唇接触的那一瞬间,他克制压抑了下来,仅仅在她唇上辗转用力压了一下后,就已撤离,嗓音低沉叮咛,“乖乖吃药,好生休息。”一息之后,男人的气息灼烈,嗓音沙哑,“比阿宁更急的,是我才对。” 夏宁惊得掀起视线。 不慎触及到男人眼底翻涌的情欲。 险些要将她拖着卷入。 耶律肃弯腰,抱着她进了屋子,动作妥帖的将她放在床榻上,盖上薄被,又在她眼角留下克制一吻后,才转身离开。 徒留夏宁一人睁眼躺着。 苍白的脸颊上红晕悄然显露。 这个男人—— 何时学会了这些伎俩! 她不过是小小撩了他一下,猝不及防险些被攻陷了…… 当真是……要命! 看来是这一年多清心寡欲的生活,令她的功力后退了。 夏宁默默背了一篇医书,又喝下一碗汤药后,才平复了心情,昏昏沉沉睡去。 一年之前,夏宁浑身是伤,幸好有那一颗护心丹保住了一条命,但她仍是昏迷了几个月后才醒来。 谢安说,她的身子情欲蛊摧残了数年,后来虽拔毒除蛊了,但身子已不如常人,若此生无灾无病的活着,寿命与常人无异,但南境一战,她失血过多,再一次伤了根本,她的身子像是一个缺了口的木桶。 生命在缓缓流逝。 养的仔细些,昂贵滋补的药材供着,也还能再活个小十年。 这也是耶律肃执意辞去辅国公、骠骑将军之位的原因。 他想陪着夏宁。 她也想与他携手白首。 谢安先生一把她的脉就头疼,见她恢复的能吃能睡后,当夜就打包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逃去了茶州,每月才来院子里给夏宁请一回平安脉。 谢安背着耶律肃直接告知夏宁说,“夫人这身子,药石无医,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能多活一年,那都是偷来的。” 她从未像这一回,如此认真的当着一位听话的病患。 这一日午后,春花上门辞行。 这一年里,夏宁精神短,气血虚弱,多是缠绵在榻上度日。 兖南乡的事情全权交给了顾兆年与雄先生打理。 夏宁名下的铺子庄子生意,交由春花一手打理。 这些日子里,夏宁自顾不暇,也实在没有精力见他们,这几人也都是可信之人,她才能安心休养。 是以,春花今日上门,是两人久违相见。 春花一见她,眼睛就红了起来,拉着夏宁的胳膊,左右仔细端详,眼泪忍不住涌出来后,才说道:“娘子脸色看着好了许多。” 夏宁笑了笑,应了声,“是啊”,又询问:“东西都收拾妥当了没?何时动身?” “今日就走。” 本来,去年年底,春花与傅崇的婚事就该举行了,后因夏宁病重,春花不愿回京非要守着她,再加上耶律肃辞官,军中重担便交托在了傅崇的身上,他也实在无瑕顾及大婚的诸项事宜。 一拖二拖,拖到了这会儿,两人才准备回京置办。 夏宁看向傅崇,“耶律肃今日带着圆哥儿出门狩猎去了,估摸着得明日才回来。” 傅崇拱手,语气恭敬与疏离的尺度拿捏的恰到好处,“昨夜我已向将军辞行,有劳夫人记挂。” 她心想了声,难怪。 她一向睡的早醒的晚,今日起来时觉着屋子里似乎有酒气,她以为是错觉,估计是昨晚他喝的多了些。 夏宁笑了声,牵起春花的手,笑意吟吟道:“左右咱们年底在京城里也要见的,不然傅将军可娶不到我家春花。”看书溂 春花红了脸,“娘子……” 夏宁掩唇笑她,轻轻推了下,“走罢走罢,回京路遥遥,京城里还有一堆事等着你们,我也就不留你们了。” 春花看她,眼眶通红,依依不舍着:“娘子保重!奴婢在京城等着您回来。” 夏宁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压了下她的手腕,说了句“你且等会儿”后,匆匆进屋去,取了一张纸出来,递给春花,“这是你的奴籍,如今还你,以后可记得万万不可再自称奴婢了,没得让人听见笑话你,记住了么?” 她循循善诱,仔细叮咛。 唯恐这个小姑娘嫁为人妇后,会因这身份让人的磋磨。 春花双手接过,眼泪掉落的止不住,“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夏宁怕她因为奴的这几年被人瞧不起。 却不知,在春花看来,正是因为这几年,她才重新活了过来,不再是行尸走肉。 春花哭起来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夏宁哎呀了声,“快走快走,如今我精神短,可哄不了人。” 春花急忙擦干眼泪,“我不哭了,先生可别恼我。” 语气娇憨,愈发像个长姐膝下的小姑娘。 “婶娘们那儿都去看过了?” 春花才敛起了笑意,“去看过了,将军陪着我一同去看了,也看了……那个人。” 她们在院子里说着话,傅崇便去了院子在收拾马车, 似是察觉到春花的目光,他才回首缓缓一笑。 整个人温柔的像是沉浸里了 夏宁也松了口气,“他有心了。”又问了句,“杜婶娘呢?她不随着你一齐回京去?” 春花摇头,口吻有几分无奈:“杜婶娘在兖南乡训着娘子军,不愿早早随我回京去,说是到时候跟着先生一同回去。” 夏宁沉吟一声,“也成。”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在门口分别。 小院里愈发安静了。 第284章 大结局终 在耶律肃与陆圆出门狩猎后,少了两个人,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甚至连欢姐儿都比平时笑的要少了。 婆婆笑着说,欢姐儿和圆哥儿,不是亲兄妹更甚亲兄妹呢,欢姐儿独独喜欢圆哥儿,头一回见到圆哥儿就笑成了一团花儿。 夏宁搂着欢姐儿,轻轻掐了下她的脸颊。 说道:“他们可不就是兄妹么。” 欢姐儿笑声宛若银铃,才消除了些院子里的冷清。 过了两日,也是他们狩猎回来的日子。 天气也愈发炎热起来。 北方的天便是这样。 冷的时候极冷,热的时候又是酷热。 白日屋子里也开始有些闷热,便是夏宁体寒畏冷,白日也不喜欢在屋子里的躺着歇息。 她喜欢搬了圈椅,坐在廊下。 吹着微风。 或是看书,或是做做针线活。 午后微风拂来,夹杂着热浪,熏的人昏昏沉沉,夏宁窝在圈椅里打起盹儿来。 如今她精神大不如从前。 甚至连外头车马碾过的声音都不曾将她惊醒。 耶律肃同陆圆在门口下马,推门回来。 抬眸,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廊下睡着的夏宁。 一大一小无人出声,都默契的放轻了声音,不愿惊扰她的梦境。 陆圆猫着腰,提着步,怀里抱着刚打回来的一只红狐狸,本想一回家就给干娘看,得干娘一个笑,一句‘圆哥儿真厉害’。 眼下看来是没戏了。 这红狐狸皮在不处置,就该臭了。 他压着少年沙哑的嗓音:“我去街上寻个皮匠师傅去。” “去罢。” 耶律肃头也不回的走到廊下。 她睡的平静,眉眼舒展。 睡着时,没有那双眸子点缀,她苍白的脸色失去表情的掩饰,愈发刺眼。 唇色浅浅。 脸上最重的眼色,便是垂下的眼睫。 浓墨的黑,压在眼睑之下。 他弯腰,动作轻柔、利落的抱起她,才走了一步,怀中的人就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睡眼惺忪着,连着嗓音也是带着迷糊的睡意,却在看见抱着她的人是谁后,困倦的眼睛下意识的就完成了月牙,“你们回来了啊……” 黏糊,柔软。 似是她的毫无防备的依赖。 耶律肃应了声,将她抱的更稳些,像是怕惊了她残留的睡意,语气也温和着,“怎么又在外面睡着,小心着凉。” 她慵懒着打了个哈欠。 眼稍湿漉。 “看书看着看着就困了……”她任由自己全身心的靠着他。 男人垂首,在她额头轻轻吻下。 “困的话继续睡会儿,”走到床边后,他小心翼翼的将人放下,这个动作做的无比熟练,甚至都不曾扰了她轻薄的睡意,“我也陪着你歇会儿。” 她这才合上眼,翻了个身安然睡去。 这一觉,直到黄昏才行。 一醒来,屋子里又有一股药汁的苦涩味儿。 即便她喝过那么多的苦药。 仍旧习惯不了如今的苦,总还需要吃些蜜饯压在舌下,驱散苦味。 耶律肃为她寻来南北各地的蜜饯。 她最喜欢的仍是京城那家的。 在夏宁一口饮进后,他捏着一块递到唇边,又伸手接过药盏搁在一旁。 看着她吃下蜜饯后,又端来清水漱口。 这些侍候人的活,他做的愈发细致入微。 夏宁漱了口,看他起身忙碌,又看了眼外头逐渐黑下来的天色,悠悠叹了口气,“你们才回来,还没问过圆哥儿狩猎的趣事儿,这一日又要过去了。” 耶律肃回眸看她,“阿宁若想听,把陆圆叫来就是。” 她才要开口,却又缓缓摇头。 语气随意,“算了,我才喝了汤药,把圆哥儿叫来,不等他说上几句就该发困了,没得让他误会。” 耶律肃在她睡着时已洗漱妥当。 忙完手上的事后,吹熄了烛火,走到床边,揽着她躺下去。 两人依偎着。 他垂首,吻她的耳廓,“那就明日再听。” 她顺着念了句,“明日啊……” 帐中的光线昏暗,看不清她的脸色。 却能听得出她语气中的低落。 耶律肃展臂,将她拥的更紧些,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声量不大,足以引起胸膛的震鸣,“方才是我心急,我们还有明天,后天——今后的年年岁岁,不急在今晚这一时。” 夏宁伏在他的胸口。 撑在胸膛上的五指微微蜷起。 她闭上眼,眼眶微涩。 “是。”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他不用继续背负天下,她拼命求生才活了下来。 怎能甘心就过这样的日子。 今后—— 他们还有漫长的日子要走才对。 这一夜,两人许久才入睡。 春去夏至。 天气逐渐炎热后,夏宁的身子也有了好转,一行人才动身,向着京城出发。 这次回京,夏宁连欢姐儿也没带,将她留在兖南乡交给婆婆带着。 魏娣的医馆还不放心彻底交给两个义弟,打算再过一个月后动身赴京。 雄先生与顾兆年对京城没有太大的怀念之情,再加上兖南乡如今尚离不了人主持诸多杂事,只得留下守着。 耶律肃带着陆圆,并六个暗卫,驾着一辆马车,驾着数匹马出发。 陆圆与耶律肃在前面骑马带路。 暗卫骑着马护在两旁。 两人轮流进马车里陪着夏宁。 马车是特质的。 在得知夏宁拖着如此虚弱的身体回京、甚至还打算去江南后,小老头气的把药箱都扔下不要拂袖离去,顾兆年琢磨了四五个月才捣鼓出来的。 马车的车轱辘比普通的大上一圈,裹着夏宁从未见过的东西,车架连接车轱辘的样式也是夏宁从未见过的。 马车正常赶路时,坐在里头,几乎感受不到太大的颠簸感。 加之他们一路游山玩水,夏宁倒也不觉得吃力。 路见不平,也拔刀相助。 看见可怜自卖的女子,夏宁也会动恻隐之心,告诉她们若不想一辈子如此,可以去兖南乡找一位杜婶娘,结果惹得女子背后的男人跳出来指着她破口大骂。 被陆圆打的趴下直喊姑奶奶饶命。 也有些时候,夏宁独坐在食肆里,摘下帷帽后,引来几个登徒浪子。 还不等暗卫出手,赶回来的陆圆一把揪住他们的衣领子,拽进对面巷子里去。 鬼哭狼嚎的叫声立刻传来。 夏宁看了眼耶律肃,念了句:“圆哥儿下手是不是太重了些。” 小二目睹了全过程,上菜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耶律肃将端上的菜往夏宁面前推了下,“这家食肆里的乳鸽味道不错,阿宁尝尝。” 夏宁呀了声,“真的?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吃到一半后,圆哥儿才甩着手回来。 他坐在夏宁身旁,一改刚才拽人出去的时的凌厉,这会儿像是个乖顺的孩子,撒个了个娇,“干娘,我饿了。” 耶律肃夹菜的手微微一顿。 夏宁笑着看他,夹起半只乳鸽放在他的碗中,“尝尝看,特地给你留着的。” 声音是不同于平时的温柔。 陆圆笑完了眼睛。 他本就肤白,长个儿后退去了婴儿肥,不胖不瘦,胜在眉目已能窥见一两分英气,没那些个文质彬彬的书卷气。 在外人面前,也能得一句‘稳重’‘年少有为’,独独在夏宁面前仍旧是个孩子心性,拖长了音调,笑着回道:“谢谢娘!” 耶律肃抬眸,视线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陆圆长这么大,还是有些杵他。 下意识的就往夏宁身边贴近了些。 夏宁如何会看不懂这一大一小之间无声的较量,她嗪着揶揄的笑,加了一筷子菜放到耶律肃的碗里,嗓音娇柔,“夫君,吃菜。” 耶律肃视线偏移,落在她身上。 也就变成了无奈。 或许,在旁人眼中。 他们三人,已是和睦的一家三人。 一路晃晃悠悠,在十二月的第一场雪下来之前,他们终于回到了京城。 夏宁掀开帘子,探出头去,望着眼前的城门。 她无数次想要逃离。 却未想到,她还会回到京城。 而身边陪着的,仍旧是他。 那个妄图将她‘金屋藏娇’的男人。 耶律肃勒紧缰绳,停在马车旁,弯腰仔细叮嘱她不要在外面呆太久。 眸中印着温柔。 以及她的模样。 夏宁弯了嘴角,应声,“知道了。” 耳边,响起陆圆的惊呼声,“下雪啦!” 夏宁侧眸看去。 阴沉的天空当真飘下了洁白的雪花。 …… 【后记】 少年皇帝允许了耶律肃卸下辅国公之位,却没有允准他卸下‘骠骑将军’之职。 他说,将军为南延戎马半生,平定边境,令南延不再受边境骚乱,陆续收服东罗、西疆,战功赫赫,足以载入南延史册,受万民敬仰! 即使耶律肃今后不在披甲上阵,但骠骑将军之位,亦是他应得的尊崇! 南延朝廷、百姓,心中仅有这一位骠骑将军。 少年皇帝公布天下的旨意中是拳拳真心。 也令天下、百官真心期盼,他们这位少年皇帝,今后成长为一位明君。 而辅国公、骠骑将军耶律肃的戎马一生也被后人载入史册。 在他名字身旁,伴随着一位女性的名字。 兖南夫人夏氏。 据野史详细的记载,在收服西疆后,两人过上了闲云野鹤、神仙眷侣的生活,四处游历,甚至一度离开南延,前往东罗、西疆乃至异邦之地。 两人救助孤儿,倡导女子也可入学堂,甚至女子亦可以习武从文。 兖南乡娘子军更是在历史上曾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骠骑将军耶律肃南征北战,旧伤顽疾难以根治,享年四十六岁,于兖南乡病逝。 一年后,兖南夫人夏氏于梦中长辞,享年四十一岁。 他们一生不曾生下一子一女。 却收养了许多孤儿。 其中,以骠骑将军旧部之子陆浔之继承耶律肃意志,一生为南延立下汗马功劳,被封镇北大将军。 孤女夏欢继承兖南乡,虽有记载夏女略有不足,但心生善良,一生善待孤儿、行尽善事,被后人称为小兖南夫人。 【终】 第285章 番外 佟春花x傅崇1 这是她第二次穿上嫁衣。 看中清晰的水银镜中的女子绞面、涂粉、描眉、点上胭脂、抹上口脂。 素净的面庞明艳喜庆了起来。 她模样生的显小。 圆脸盘子,笑起来眉眼弯弯,时至今日仍有几分小姑娘的干净。 她一笑。 水银镜中的女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为她上妆的张嬷嬷笑着道:“春花姑娘上妆后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能娶到这么好看又能看的娘子,可是傅将军的福气!” 前来贺喜的娘子们一叠声的应和着。 春花本就抹了胭脂,被娘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着,忍不住羞红了脸颊。 连着耳根子、脖子都染上了浅浅的红晕。 凤冠霞帔,浓妆艳抹。 上妆完毕,屋子里的夸赞声更高了。 春花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是……自己? 当真是自己……? 竟变得如此好看? 她有些不敢置信,下意识的在满堂的娘子里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 直至夏宁出现,手里捧着一块盖头。 鲜艳的红盖头,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龙凤和鸣,祥云丛丛。 今日为了衬托新娘子。 夏宁打扮的低调,穿着暗红色的衣裳,嵌着一圈白色的毛领,看着分外暖和。 今日,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艳阳天。 她穿的厚实,面庞上了妆,眉眼俱笑,瞧着精神熠熠。 只是她刻意敛着,目光、语气化成温柔笼罩着眼前的眼神不安又激动的新娘子。 嘴角微翘了下,笑着道:“吉时已到,得盖上红盖头,辞别娘家人,该出门啦。” 春花昂头望着她:“夏先生……” 视线落在红盖头上,眼瞳恍惚了瞬,随即泛红。 这是—— 夏宁当年大婚时用的红盖头。 按礼制,她的身份不得用这龙凤的图案。 “先生,这——” 夏宁抖开红盖头,金线绣满,泛着耀眼的金光,低声道:“今日你是从将军府嫁出去的,这盖头也是用得起的。” 她将红盖头递给身旁的喜事嬷嬷,继续说道:“只要我在一日,便是你的娘家人。” 屋子里一阵无声的哗然。 春花忍不住要落泪,却又怕哭花了脸,连忙低下头去,不让眼泪淌在脸颊上,“多谢夏先生……” 声音也哽咽了。 喜事嬷嬷捧着红盖头上前,劝道:“佟娘子,这还未出门还在娘家里可不兴哭的哦,快快不哭了,盖上盖头新娘子要拜别家人出门咯!” 这一声后,外面候着的唢呐笛子锣鼓响起,奏出欢快喜庆的音色。 盖头盖上,由着喜事婆婆搀扶着出门。 在花厅里,夏宁与耶律肃坐在上座,看着堂下的春花向拜别,随后被人群用着出门去。 能算得上春花娘家的人只剩下杜婶娘一人,眼见着小姑娘穿着嫁衣出门去,高兴的又哭又笑,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夏宁担心春花今日娘家人太少,边让雪音、张嬷嬷、荷心、暖柚几人都一齐送嫁,送嫁打头骑马的是陆圆。 七八岁的少年,穿一身喜庆的长袍,腰背笔挺的坐在马鞍之上,已有俊逸挺拔之意。 送嫁队伍的热热闹闹。 虽不及当年的夏宁大婚的排头,却也比小门户的姑娘出嫁来的体面许多。 红妆连绵。 奴仆丛丛。 在出了将军府不远处时。 外头忽然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春花坐在马车里,心不由得高高的吊起来,恨不得立马掀开帘子去看,却被同行送嫁的张嬷嬷摁住。 “新娘子得稳重些,哪好轻易抛头露面给外人看去。” 春花这才收回手,细声细气道:“劳嬷嬷帮我看一眼外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张嬷嬷嗳了声,掀开帘子看去。 不过一息就缩了回来。 动作急切。 春花更是心慌了,连忙问到:“嬷嬷,是什么事?” 嬷嬷哎哟了声,替她高兴的险些要笑出声来,双手握住春花的手,压着声音激动道:“是傅将军!他来迎亲了!就在前头——” 春花愣住。 嬷嬷还在说着:“傅将军当真是有心了,更是给了佟娘子极大的尊重与脸面啊!” 傅家虽曾家道中落过,但凭借着傅崇一人为傅家挣回了尊重,再加上耶律肃辞去辅国公一位,今后不在披甲上战场,身为副将的傅崇已是朝中的新贵。 而春花,虽在兖南乡也为自己挣了些体面。 比起夏宁,比起傅崇,她是高高的嫁进傅家。 女子高嫁,男方不会前来亲迎。 可他还是来了。 春花也像杜婶娘似的,又哭又笑。看书溂 急的嬷嬷怎么都劝不住,只得小心翼翼的给她擦眼泪,生怕哭花了妆。 进了傅家大门。 拜堂结亲。 她攥着手中的喜绸,手中生津。 锣鼓喧天,唱和着送入洞房! 小院里的丫头们陪着春花,也学着当年的模样,荷心偷偷拿了糕点塞给她吃,干噎的直捶胸口。 四个丫头年龄相仿。 春花虽是后到的,但与几人很是亲近。 她如今能嫁入高门,众人自然也替她开心。 她们吃着笑着,便是连雪音也忍不住笑了出声。 外头的宴席久久不散。 几人也不敢打瞌睡,干脆凑在一起嗑瓜子聊天,聊的都是这些年各自的经历。 荷心说,圆哥儿愈发大了,几乎不在小院里歇息,如今娘子身边的事情她们沾手的也是,几乎都是将军一手包办,她们彻底闲了下来,等到娘子离开将军府后,她也打算嫁人了,在说这句话时,荷心垂着眉眼,在喜烛的映衬下,染上了些许羞涩。 春花意外,问到许了什么人家? 荷心难得扭捏,不肯直接说。 暖柚急的直接说了出来,是个同乡的男子,如今在农庄里做了个小管事,是张嬷嬷牵的线。 雪音捧着茶盏,闻言,也掀起了眼睫,饶有兴趣的问了句:“就是隔三差五不是送糕点、就是送绢花的那人?” 在众人热切的视线下,荷心才点了头,后用帕子捂着脸,推了下春花,羞得满脸通红:“今儿个可是春花姐姐的好日子,你们嬉闹我作甚,要闹——该闹她才是!” 暖柚笑着倒在她身上,指着春花,“那可不成,春花姐姐面皮薄,若是闹的狠了,坏了今晚的好事可就遭了——” 春花本就紧张。 天色愈黑,就越紧张。 这会儿被暖柚这么一说,又羞又紧张,脸若红霞遍布,急的要跳起来:“吃了几盏茶你就装醉了不成!从前你可不是这么能说的性子!” 三人推推搡搡的。 女孩儿的笑脸凑在一起,瞧着那般美好。 偏旁边的雪音漫不经心的说了句:“你们再闹下去,晚上她可就要真不肯了。” 春花红着脸扑倒她身上去,“连雪音也愈发不正经了,我瞧瞧,是不是也许了人家——” 这下,变成四人闹在一块儿。 笑声连连。 闹到守在外头的喜事嬷嬷笑着摇头。 一人高嫁,一同侍候的姐妹几人还能如此嬉闹说笑,这份情谊,已是不易。 加之喜事嬷嬷早早得了兖南夫人的吩咐,只要里头的佟娘子不出格,坏了今日章程,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们闹去。 里头闹的正欢。 雪音忽然听了下来,语气平静的说了句:“傅将军回来了。” 荷心等人却是不信。 只当她是闹不过她们,揪着她不放时,门外传来喜事嬷嬷恭候的请安声:“见过将军。” 里头的几人立刻慌了身。 七手八脚的忙着给春花整理衣裳、发髻。 收拾的动静大了些,传到了外头去。 傅崇今日大喜,席面上少不得被灌酒,这会儿喝的已有些脑袋发晕,正要推门进去时,听见里头慌乱的动静,却又停了下来,转身同身后的侍从说道:“我喝的多了些,去厨房端一盏醒酒汤来罢。” 侍从转身就去。 喜事嬷嬷要替他推门,也被他温言制止。 “不必,我站站醒会儿酒后再进去。” 便是连喜事嬷嬷也心中感慨,都说武将五大三粗不知道疼人,可这位傅将军,却是真心将里头这位娘子摆在心中。 这句话,自然也传进屋子里。 等到傅崇推门进屋后,春花已端坐在床沿上,盖着红盖头,嫁衣之下的女子紧张、局促,即便被盖头挡着,他也能看出来。 挑盖头。 交杯酒。 喜结连理。 但是做完这些,春花已不敢直视眼前的男子,她的夫君。 仪式结束后,两人各自去更衣洗漱。 卸去白日里的妆容,换上轻薄柔软的寝衣,喜房里点着炭火盆,烘得发热发闷。 众人退下。 两人对坐在床沿,她垂着视线,仍旧不敢看人,卸了妆后,脸颊的绯红似是比方才还要红艳几分。 傅崇伸手,抬起她的脸。 男人的语气一如他的面容,温润如玉,“从方才起,为何不看我?” 但他的眼神却是强势而炽烈。 春花只觉得他手指捏住自己的下颚那处滚烫的厉害,心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愈发不敢看人,偏头,想要闪躲。 傅崇这一次不曾依着她。 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一手拨开被面上的桂圆红枣等,微微下压用力,将人抵在柔软的被褥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