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相思》 第一章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炙热的夏阳透过雕花窗棂上的薄纱曳入书斋。 书斋里虽然有两个人,但室内寂静无声,就见端坐在书案後那剑眉朗目的年轻男子从笔筒中拣出一支洛阳紫毫,饱鲍地蘸了浓墨後,运腕在眼前的帐单上画了个大大的x字,打了回票。 看到这个情景,中年的张管事情急了,连忙向主子求情。 「少主,其实三胞胎也不是有心的,她们只是一时兴起,请您网开一面,她们保证下回再也不敢了。」 年轻男子对他的求情似乎充耳不闻,他啜了口温茶,看了眼x字墨迹已乾的长串帐单,眉宇之间神色不变,他淡淡地道:「张管事,马上把她们三个赶出府邸,我以後再也不要见到她们,她们的事从此再与我简家无关。」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根本像是特意说给什么人听的,三个躲在回廊窗棂下偷听的人自然也听见了,简家二姑娘简貂蝉率先沉不住气的冲进书斋,其余两个也连忙跟进去替自己求情。 「翼弟!你也太绝情了吧?」简貂蝉柳眉倒竖,气冲冲的擦著腰。「大家姊弟一场,不过买了些东西嘛,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二姑娘……」张管事神色焦急地扯扯她衣袖,暗示她说多错多,要想明哲保身还是不说为妙,反正少主又不会真的把她们赶出去,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呢? 「你别拉我!我今天非要跟他说个清楚!」简貂蝉甩开他的手,气愤的看著桌案後那微挑剑眉的年轻男子。「翼弟,你倒是说说看,家产是爹娘留下的,凭什么我们三个不能用?」 大姑娘简昭君和三姑娘简西施原本心虚的垂著眼,听到这话,连忙跟著附和猛点头,「对对,老二说得对,家产是爹娘留下的,我们也可以用。」 「说得很有理,」桌案後的年轻男子懒洋洋地只手托腮,黑如子夜的星眸淡扫过三张相似的面孔,任谁也看不出他的想法。「那么从今以後,简家庄的事我不管了,你们自己看著办吧。」 真好,他终於可以得偿所愿的去浪迹江湖了,不必再背负满身铜臭…… 「不要哇!翼弟!」简昭君吓得花容失色,连忙乞饶。「我们知道错了,你别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这些年来,若不是翼弟一手支撑起简家庄,简家偌大的产业怕不早败在她们三个挥霍无度的姊妹手中了,若是他走了,明年此时她们肯定流落街头。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办,但我想天无绝人之路,凭你们三人的聪明才智,肯定会将简家庄发扬光大。」简翼淡淡地微笑。 简昭君绞著手,眼里挂著两泡泪花,不知所措。「我们哪有什么聪明才智?」 他云淡风轻地扬了扬好看的嘴角。「大姊不必谦虚,真金不怕火炼,我想三位姊姊必定有番作为,我离开之後,你们自可大展拳脚,不必有所顾忌。」 「翼弟,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离开到哪里去啊?」她惶恐无比地问,眼角边的两串泪珠在情急之下,不争气的滚了出来。 简貂蝉灰头土脸的看著胞弟。「你别生气了,翼弟,是我不对,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话,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二姊字字珠玑,何错之有?」 简翼眸子略微一眯,不苟言笑地取出置放在案里夹层中的贵重玉印。 「这是简家遍布各地的票号玉印,二姊巾帼不让须眉,我就把当家玉印交给你保管吧,从此之後,由你统管简家六十六处票号,往来商事均需你点头算数。」 「我?」简貂蝉错愕的指著自己。 不会吧?她哪来的本领管票号啊?她甚至连简家庄在京城里有几间票号都不知道哩,她最大的本领跟她两个姊妹一样,都是吃喝玩乐。 「少主您快别开玩笑了。」豆大的汗珠从张管事宽阔的额角滴了下来。「三胞眙是无心之过,您训训话就是,千万别意气用事。」 「对对!张管事说得对!」简家三姊妹又点头如捣蒜,急急附和张管事的说法,尤其是简貂蝉。她才不要当什么管理票号的当家哩,想也知道那会害她更加嫁不出去。 「你们不是不服气爹娘留下的家产由我一手操控吗?」简翼冷峻的巡视著面前那三张脸孔。「现在我不管了,你们速速推派一个人选出来担任。」 「都是你啦,蝉妹,你这次真的把翼弟给惹火了。」简昭君咬著朱唇,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简貂蝉马上反驳。「翼弟应该是看到你花了白银三百两买一支不值钱的玉簪才火的吧?」 简西施插嘴,「你呢?你不也无缘无故花了白银一万两买了匹瘦不拉几的怪马吗?翼弟肯定是看到你买的那匹马才会震怒的。」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简貂蝉对妹妹扮了个鬼脸。「你花了白银二十两买几株花种子,翼弟真会被你的呆给气疯。」 简翼一个拍案打断她们三人的互推责任。「不许再多言了,究竟谁要出任票号的管事者,今天我们便将这件事彻底的解决。」 过去他太纵容她们了,以至於她们的行为越来越离谱,刚刚张管事呈报上来的帐目是她们上个月花费的金额,足够寻常人家过十年日子有余,令他忍无可忍。 简貂蝉朗声道:「我看大姊最适合了,她年纪最大,夥计们肯定会听她的话。」 被推举出来的简昭君一脸发指的看著二妹。「蝉妹,你在胡说什么?我们不是同样年纪吗?」 简貂蝉点了点头,「话是没错,但辈份上你是大姊,所以理该由你接管简家庄,这样於情於理才说得通。」 简昭君张口结舌地傻了眼。「可是、可是刚刚是你义愤填膺的要进来找翼弟说清楚的呀,怎么说责任也不该落在我头上才是。」 简貂蝉瞪大了眼眨了眨。「大姊,你别装傻了,这个月你花钱花得最凶,你买的东西已经堆得没地方放了,你就自己站出来担责任,不要赖在我跟小妹的头上。」 「大姑娘,二姑娘,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你们快向少主认错吧,不要模糊了焦点……」 经张管事一提点,姊妹三人恍如醍醐灌顶。她们这样推来推去,不就摆明接受了翼弟要离开之事了吗?这可不成,万万不成! 「翼弟,你就别气了,往後一切都听你的,成吗?」为了往後轻松的日子著想,简貂蝉率先低声下气的安抚。 「我们也一样!」简昭君与简西施紧忙连带保证。 简翼微蹙著眉宇,凝视著她们。「此话当真?」 三颗头颅见事情有转圜余地,忙不迭点著,「真的!真的!我们以後都听你的!」只要翼弟不弃她们而去,什么都好说。 他警告性地望了她们三人一眼。「希望你们记住今天说的话,我还有事要办,你们全部出去吧。」 「耶!」三胞胎乐不可支的离开了书斋。 「是。」松了口气的张管事也欠了欠身告退。 书斋顿时恢复了安静,简翼一手撑著下颚,一手揉揉眉心,但愿这回三胞胎说话算话,不要再给他捅楼子了。 简家发迹於海,他爹简长风是名殷实的海商,利用灞江西接金陵大运河,东入邑河的便利,将京城一带的丝绸、陶瓷、粮食大量运往海外,累积了万贯家财。 也因此,简家庄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家财上千万两白银,是富甲一方的巨商大贾。 但是三年前,他爹娘意外坠马身亡,失心疯的马匹往断崖冲去,即便有千万家财也挽回不了他们的性命。 从此,他接管了简家庄,也接管他那三个令他头疼不已的姊姊,她们挥霍无度、臭名远播,因此尽管她们都过了适婚年龄,也有丰厚的嫁妆,仍然没有人敢上门来提亲。 何时才能替她们觅得良缘呢?真是叫人烦心呀,而他的心在江湖,又是何时他才能纵横江湖呢?这些都是无解的,因为,人生有许多事是预料不到的…… 「少主——」简家庄的大掌柜雷大信走进书斋,他的唇边有著笑意。「听说三胞胎又惹您生气啦?」 他身材健硕高大,皮肤黝黑,有个叫雷公的外号,但心思却极为敏锐,他不善於创新,却很懂得举一反三,他是简长风在世时最得力的左右手,现在则对简家的少主人忠心耿耿。 「有事吗,雷掌柜?」简翼深邃的目光一敛,回到自家大掌柜的身上,这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其实与他情同父子。 雷大信报告道:「李家商行近日动作频频,也学咱们做起南货北运的买卖,摆明了跟咱们抢生意。」 他淡淡地回道:「天下间的生意,天下人都可做,我们没理由禁止李家商行做跟简家庄一样的买卖。」 对於这一点,他老早料到,因此并不感到意外。 雷大信蹙起两道墨黑的浓眉。「话是没错,可是这北货南运、南货北运的买卖是少主你先想出来的,现在被他们学去,委实令人不甘心。」 他家少主虽然才二十四岁,但青出於蓝更胜於蓝,比主人在世时的眼界更远更深。 他并不固守海外贸易,他认为全国各地的物流同样蕴含了无限商机,在他的运筹帷幄下,简家庄的生意触角遍及各地,他们把绸缎卖到苏杭,把杂货卖到山东,把棉布卖到汉口,成了京城促进南北货交流的第一人,这项前无古人、後无来者的创举,叫他雷某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知道简家庄後继有人,主人可以含笑九泉了。 只不过,钱赚多了,自然惹人眼红,李家商行凭著李老爷子在朝廷里举足轻重的地位就来分一杯羹,虽叫人气结,却也莫可奈何。 「拾人牙慧,不值得在意。」简翼淡淡地说,眼神不甚在意。 雷大信精神一振,「少主言下之意似乎早有对策?」 少主一年比一年精锐聪明,跟当年老爷夫人刚过世时,一脸痛失爹娘的茫然少年已是天壤之别,他自觉对待他甚好的老爷夫人已有了交代。 他神色自若地说:「一年前,我让你派人到蒙古游牧地区。」 雷大信想了想。 是有这件事没错,当时他并不明白少主人的意思,现在同样不明白,不知少主人为何要执意经营那块不毛之地? 简翼黑眸带笑地凝睇著他的大掌柜。「中原少养马,却多需要马。」 「少主的意思是——」雷大信会意地眼睛一亮。「游牧地区有最大最好的天然牧场,好马是那里的特产,我们可以引进蒙古马,这项获利肯定惊人。」 说到高昂处,他的眼睛已经笑弯了。 其实对於简家庄而言,多几千万两的白银不算什么,可是能够让李家商行瞪直眼却是另一种爽快。 「不只如此。」他俊挺的嘴角一勾。「皮毛在蒙古游牧区乃是平常之物,但若贩运到京城——」 「便会身价百倍!」雷大信兴奋的接口。「若再加工制成衣饰,获利就更大了。」 老天!这项生意若成了,他们少主又会再一次变成京城人们茶余饭後津津乐道的话题了。 「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不必我多说了。」雷掌柜总是一点就通,省却他许多心力。 「属下立即著手去办!」 雷大信飞奔离开,似乎恨不得有双翅膀能让他马上飞到蒙古去,他对简家庄的忠心,简翼一直铭感在心,不禁心想,若有天他浪迹江湖的理想得以实现,那么雷掌柜将是他托付简家庄的唯一人选。 书斋再度恢复安静,他眸光聚精会神地回到眼前繁复的帐册上。 商人重利轻别离,迫於现实,他非得令自己像个商人不可,纵然,他不想做个商人,他也做了,而且还很成功。 想到这里,他的眼光不由得从帐册离开了,沉敛黑眸望向那敞开的长窗之外,那是他独处之时,最喜欢看的风景。 如果爹娘没有骤逝,他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他不该这么少年老成,他会像十六岁时的自己,老想著要脱离父母稳固的羽翼出去闯一闯,那时的他,无忧无虑。 但是,他爹娘在一夜之间走了,留下令叔伯们觊觎的庞大产业,以及三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姊姊,於是在雷掌柜和张管事的调教下,他被迫成长,被迫接管下繁重的家业。 灵魂里的他,似乎还停留在少年时代,他仍有梦,只是暂时搁置著在心中。 有一天,他会去圆,圆他的梦。 「我吃不下,没有胃口。」金喜儿瞪著盘里那一叠香甜诱人的桂花糕,吞了口口水,又吞了口口水,两眼发直,一点部不像个没有胃口吃不下的人。 「别装了,小姐,这是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你再不吃,待会儿我跟婵娟把糕点吃完了,你可不要哀嚎。」杜鹃很实际地说。 「可是……」昨天她才立誓要少吃点的。 杜鹃不以为然的道:「反正你又不胖,只是食量大得惊人而已,除了府里的人,又没人知道,何必那么在意,吃吧。」 「可是……」喜儿痛苦的挣扎著。 这桂花糕看起来好好吃哦,她最喜欢甜食了,凡是甜的东西,她都抗拒不了……呃,其实咸的也一样啦,总之,她就是抗拒不了食物的诱惑,纵然她根本不饿,但看到食物摆在眼前,她就饿了。 想来她这一生都不可能和吃脱离关系了,但是她还是幻想了一百次,幻想自己是个脱俗飘逸、不食人间烟火的沉静美女。 可是瞧她,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这跟美人两字根本扯不上边嘛,更别说她有个比男人还男人的胃了,像无底洞似的,永远吃不饱,连自己也不禁厌恶自己的食量为什么跟只牛没两样,如果她胖些还好,偏偏她的身材很袖珍,让外人常以惊讶的眼光看她。 「吃吧,不然晚上你会作恶梦。」杜鹃拿起一块桂花糕直接塞进喜儿的嘴里,不但不像个丫鬟,反倒像是主子。 「天哪,好好吃哦!真的好好吃哦!」 既然都吃了一块,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整碟桂花糕都吃完吧。 「小姐!」有个人儿冲了进来。 突如其来的喊叫声吓了喜儿好大一跳,她喷出口中的桂花糕,整个人弹直起来,小脸上满是惊恐。 「怎么了?小姐怎么了?」冲进房来的婵娟看著她那惊惶不定的眼神,很不解地问。 喜儿的表情很茫然,「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婵娟忽然冲进房来叫得那么大声,吓得她胆都破了,现在心还卜通卜通的直跳著。 婵娟不安的眨了眨眼。「难道小姐是被我吓到的?」 「那些都不重要,说重点好吗?」一旁的杜鹃忍不住插嘴,不然她们这对天兵主仆会说到明天还在说。 婵娟马上言归正传,「管事叫我来问小姐,老爷昨天出门前是不是交代小姐今早要上姑奶奶家去拜寿?」 喜儿想了想,「嗯,好像有。」婵娟不提,她都忘了,不过幸好婵娟现在提了,她会好好的、用心的记住的。 「那,小姐你为何现在还坐在这里?」婵娟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著小姐,柔声地问。 「天哪——」喜儿捣住自己的嘴,杏眸睁大了。「我……我忘了。」 她自小丧母,姑母——也就是她爹的姊姊金大红,就跟她的亲娘没两样,今天是姑母的五十大寿,她居然忘了,天哪,她好不孝。 「唉。」杜鹃叹了口气。事情会这样她不意外啦,这很像她家小姐的作风,永远的没记性、永远的迷糊。 说到她们小姐,她是老爷的独生爱女、掌上明珠,不过她一点都没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不但胆小如鼠,而且迷糊,永远叫人放心不下,今年都芳龄十七了,却还没出阁,只因老爷不放心将她嫁出去,怕她迷糊的性子不讨婆家欢心,会受到委曲。 「怎么办?现在去还来得及吗?」喜儿急著想弥补自己的失误。她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做不好。 「来不及了。」杜鹃冷静的接口。「小姐忘了吗?姑奶奶一家计画过寿之後,要在今天下午搬到表少爷任职的幽州去,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什么?!他们搬走了?」喜儿打击更大了。 怎么会这样?那她以後不就见不到姑母了?虽然她知道姑母他们要搬到幽州去,可是她一直以为是很久以後的事,没想到她完全想错了。 「不只这样,往後小姐有好长一段日子见不到小玲珑了。」杜鹃补充道。 小玲珑是只可爱逗趣的小兔子,小姐已经养了两年,一人一兔之间有深厚的感情。 「为什么?」喜儿又是一脸的茫然,不懂姑母搬到幽州跟她的小玲珑有何干系? 精明丫鬟杜鹃的嘴角一勾,「小姐忘了吗?你把小玲珑借给表小姐玩,原说好今天去拜寿时把小玲珑接回来的,可是你没去,这会儿小玲珑肯定跟著表小姐在前往幽州的路上了。」 她早就知道小姐绝对不会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块儿,或许是被老爷保护得太好吧,小姐的世界很简单,她从不想太复杂的事,也没必要想,因为衔著金汤匙出生的她,早已注定富贵终生。 「什么?!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喜儿一脸的惶恐。 她想起一个多月前,她表姊上门来玩,对小玲珑一见如故,硬是把她给借走了,她说不赢表姊,只好含泪目送小玲珑离去,原打算趁拜寿之日讨回来,现在一切全成泡影。 「小姐——」婵娟轻声叫唤,可是迳自神离中的喜儿还是吓了好大一跳。 「做、做什么?」她拍著胸口,惊魂不定的看著婵娟。 婵娟哭笑不得的看著反应总是过大的小姐,她柔柔地道:「我是说,你别难过了,等老爷回来,让老爷给姑奶奶写封信去,到时再派人去幽州将小玲珑给接回来不就成了吗?」 喜儿黯然的垂下眸子。「也只能这样了。」 想到小玲珑还在她那「性本恶」的可怕表姊手里,她就有说不尽的担忧,生怕下回再见到小玲珑时,它已成了一锅炖兔汤。 「别再想了,我们出去逛花市。」杜鹃一手拉起喜儿,兴匆匆地说。 想到花市的热闹,可是比待在府里有趣多了,喜儿立即绽出一记灿烂的笑容。「也好。」 主仆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金府,开开心心地来到人山人海的市集,杜鹃紧紧拉著喜儿的手,不是怕走散,而是怕她这个没心眼的千金小姐会被人骗,因为她实在太好骗了。 「小姐,行行好,赏我几锭碎银吧,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有个乞妇眼光神准,一看到喜儿衣饰名贵就拉住她衣袖不放。 喜儿定定地看著衣衫褴褛的乞妇,悲怜之心油然而生。「好可怜……」 杜鹃立即大声地打断她的同情心,「那是骗人的啦,这些乞丐都有帮派组织,咱们一文钱也不能给!」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知情的人,恐怕会以为她才是小姐哩。 「可是……」喜儿犹自心软。 真的是骗人的吗?可是不像呵,她衣衫那么破旧,身上脓胞一堆,头发乾得像稻草一样。 「没有可是。」杜鹃坚定的摇了摇头。「我说不行就不行,不然我们就打道回府,不逛了。」 总是要有个人扮黑脸,不然她们身上的银两光施舍就不够了还逛什么。小姐就是这样,超好骗的,而且那「好骗」两字就写在她那张白净无邪的上小脸上,所以一路上她们遇到的乞儿才会那么多。 「好好,都听你的,我不给她钱,这样行了吧?」喜儿对丫鬟陪著笑脸,就怕杜鹃说要打道回府。整天待在府里无所事事,闲得让人发慌啊。 她生性胆小,据说跟她过世的娘一样,她娘是给雨天的雷声吓死的,不是打雷劈死的哦,是吓死的,而且还是在暖暖的棉被里,丈夫厚实的胸膛中,可是一整夜不断的雷声还是把她给吓死了。 所以,府里自小看著她长大的嬷嬷家仆们,唯恐她跟她娘落得一样的下场,常想训练她的胆量,比如出其不意的放只可爱的小羊在她面前;比如用膳用到一半,有人忽然站起来大喝一声,不妙的是,他们这些善意的帮忙却让她更加胆小了,因为她常提心吊胆臆测著谁会突然吓她,防卫心太重的结果是整天心里七上八下的,情况比她娘有过之而无不及,叫人忧心哪。 「走吧,咱们上绵绣坊去,老爷吩咐要给小姐多做几套漂亮衣裳。」逛完花市,杜鹃立即宣布她们下一个目的地。 绵绣坊是京城货色最齐全,却也是价格最昂贵的一间布庄,喜儿的衣裳全是在这里订做的,这里的师傅手巧工细,常可化腐朽为神奇……也就是说,胖的人穿了会看起来瘦,瘦的人穿了会显得穠纤合度,因此许多身材走样的官家千金都喜欢在这里做衣裳。 看了一会儿,喜儿喜孜孜地挑了银白色的一疋布,银白布上亮晶晶的,真是太美了……不过,却无情的被杜鹃给打了回票。 「小姐,别作梦了。」她抽走她手中的布。「我知道你的梦想是当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女,可是这种颜色太飘逸了,真的不适合你,我看小姐你还是穿桃红色或者橘红色比较讨喜。」 喜儿认命的「挑了」杜鹃选的那两疋布,至於样式嘛,当然也是杜鹃决定的娇俏款式,杜鹃说她不适合穿裙摆飘飘的衣裳,因为她常跌倒。 呃……话是没错,可是她真的好向往古书里那些出尘侠女的装束哦,她们冰雪聪明,只要含颗糖就够一天的活动量,哪像她,往往要吃了小山似的一堆东西才觉得饱,真是一点气质都没有。 多年前,她曾亲眼见过一名侠女,那是她爹友人的友人,跟随她爹友人一起路过京城,便在金府吃了顿便饭。 那侠女有个美极了的名字,名叫柳如仙,就见她在席间只吃了片腌渍的小黄瓜,喝了杯茶便算是一餐,使得她目瞪口呆,稚气的眸光久久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充满了艳羡与激赏。 当下她便立誓,自己长大了也要成为那样飘飘若仙的一位侠女,也唯有那样出尘的侠女,才配得上她身边那钦磊不羁的侠士。 可惜呀可惜,事与愿违,她不但没有机会成为侠女,就连成为少女都有其困难度,因为她发育不良,且言行举止都比较像个少年郎。 一定是老天爷为了补偿她爹只有她这个独生女,才会让她一点女孩家该有的娟秀之气都没有,她常这样安慰自己,却还是不免遗憾。 她都已经十七岁了,却常让人误以为她只有十三、四岁,唉,什么时候她才能变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侠女呢? 她经常作著这样的美梦,并且热切地期待著那一天的来临,让她一圆美梦。 第二章 这一天,跟往常的每一天没有两样,夏阳依然暖暖洒落在简家庄种满奇花异树、亭台曲折的豪华居庭里,三胞胎照例在乖了一阵子後将她们胞弟的诫言抛到九霄云外去,她们喜孜孜的出一趟门之後,买回了许多令人咋舌的奢侈品,跟著出门的丫鬟、车夫都苦著一张脸,唯恐少主知道了会行连坐处罚。 「你们总算回来了!」 马车一回到简家庄,张管事就急急迎上来,率先下马车的简昭君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她提心吊胆地问:「是不是翼弟他……他知道我们又出门了?」 珍珠荷包、翡翠如意、东海明珠、十几件丝锣绸缎……她努力回想著自己今天买了些什么,然後放心的吁了口气。 幸好她不是买最多的那一个,三个人各乘一辆马车出去,老二今天最失控,买得最多,如果翼弟要算帐,她也不会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幸好她没把那座有半个真人大小的玉观音给买下来,不然肯定会被骂死。 「大姑娘,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张管事满眼的担忧。「事情不好了,少主他昏迷不醒……」 「你说什么?翼弟昏迷不醒?!」听到张管事的话,简貂蝉也不等丫鬟掀帘便从马车上跳下来,她提著裙角,一脸的急切。 「怎么会这样?早上不是还好端端的吗?」简西施水汪汪的眼,已经飙出泪花。 「我应该阻止的……唉。」张管事满是懊恼地说:「早上少主到林里骑马,谁知道那匹马竟然发了失心疯,硬生生将少主给摔下马背,虽然当时如箭和归燕也在场,但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他们没能阻止,等他们看到时,少主已经昏迷不醒了。」 闻言,在炙热的骄阳下,简家三姊妹竟同时打了记寒栗。她们没忘记她们的爹娘是如何死的,难道同样的恶运又要发生在他们简家唯一的男嗣身上吗? 不不,老天不会这样残忍的……简昭君晈著朱唇,泪水夺眶而出。 「那现在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想到翼弟生死未卜的躺在床上,她们姊妹三人却在大肆挥霍,她就心如刀割…… 她发誓,如果翼弟能逃过这一劫,她简昭君从此戒除挥霍恶习,然後找个好人家嫁了,不再让翼弟为了她们三个不像样的姊姊而烦恼。 「大夫说还要再观察,他也不能保证少主会不会醒过来。」 「哇……」直肠子的简貂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三姊妹狂奔回府,当她们在床榻之前看到面无血色的弟弟时,三人的泪水又流个不停。 「翼弟,你快点醒过来,我们知道错了,我们不该不听你的话又跑出去乱买东西,我们再也不敢了,你快点醒过来……」 然而再惨切的呼唤都只是多余,床上的简翼一动也不动的躺著,他阖著眼眸,长睫幽然静默,往日俊挺的唇上有一丝丝的乾裂,除此之外,没有其余外伤。 「三位姑娘请节哀顺便,依老夫诊视的结果,翼少主这种情况最为危险,外表毫发无伤,五脏六腑却是恐怕全都出血了,醒不来也就算了,如果醒来,怕也是废人了,老夫有个病人也是和翼少主一样的情况,醒来没两天就断气了,三位要有心理准备才好。」 大夫说完这席毫无助益又雪上加霜的废话之後,便跟随张管事的副手走出去领酬劳。 「哇!我不要翼弟断气,我不要……」这回换简西施痛哭失声,三姊妹全部眼红鼻红,一颗心全拧得好痛。 「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们应该早点逼他娶妻才是。」简貂蝉泪水婆娑地说:「好歹为翼弟留条血脉,他这么英俊,他的孩儿也一定好看。」 「不如现在为翼弟娶妻冲喜吧,或许这样能唤回他的魂。」简昭君咬著颤抖的唇,心中在作著最坏的打算。 张管事一听到这荒谬的提议,马上反对,「三位姑娘,此事万万不可,少主若醒来不会原谅你们,也不会原谅我没阻止你们。」 三个人想了想,「说得也是。」 想她们翼弟玉树临风、年少有为,一手将简家的商行打理到富可敌国的境界,是京城多少女子倾心的对象啊,他的妻子,岂是她们三个平常胡作非为的姊姊可以随便决定的。 「三位姑娘,现在唯有听天由命,少主我来照顾就好,你们先回去歇息吧。」张管事心想先打发她们走,以免她们留在这里乱出馊主意。 「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照顾翼弟。」简貂蝉固执地说。虽然平时她和弟弟之间的争执最大,但姊弟还是情深啊,血缘是最好的联系。 「我也是。」简昭君和简西施同样表示。 十天之後,简貂蝉第一个看见胞弟的手指动了动,她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想再看清楚一点。 「姊、姊!」她推推旁边的简昭君,眼里涌现一抹狂喜。 「什么事啊?」简昭君睁开惺忪睡眼,顺著妹妹的眼光,她也看到了那个奇迹,换她推推趴在旁边的简西施。 整整十天十夜,她们三人不眠不休的守在胞弟的床榻之前,天见可怜,老天总算看见她们的诚意了! 深夜,空气之中闷闷的,漆黑的天际看不到半颗星斗,乌云满天,看样子似乎有场大雷雨即将洒落大地。 「真的要玩吗?」喜儿的表情充满了天人交战。她已经犹豫了好久,久到自己都快受不了自己这优柔寡断的个性。 杜鹃好气复好笑的撇了撇朱唇,「不是小姐你说你没玩过笔仙,想玩的吗?」 「话是没错,可是……」她听闻笔仙神准,可以问任何事情,可是她也听过这笔仙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可以玩的,如果弄不好,可是会惹祸上身。 「如果小姐不想玩的话,那我们还是别玩了吧。」婵娟柔柔地说,准备把请笔仙的东西收起来。 她和杜鹃一动一静,打从喜儿九岁起便伺候著她了,三个人里面杜鹃最大,今年已经十九了,喜儿最小,今年才十七,三人虽名为主仆,其实情同姊妹,也经常窝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对於彼此的心思,没人比她们更了解对方了。 「我要玩、我要玩。」喜儿连忙阻止婵娟收纸笔。 她知道自己胆小,如果不是有杜鹃和婵娟陪她,她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笔仙要怎么请。 「要玩就快,奴婢困了。」杜鹃打了个呵欠。 「好吧,开始。」喜儿说完,杏眼就眨也不眨的瞪著纸笔,好像这样一直看著它,笔仙就会自己出现似的。 「拜托,我的好小姐,你是在干么?」杜鹃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婵娟也莞尔一笑,她教道:「小姐,把你的左手伸出来。」 喜儿依言伸出左手,心里又兴奋又害怕,屋廊外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这是这个夏天的第一场雨。 「小姐,我出右手,你出左手,我们交叉相握并且悬空,把笔放在两手之间的空隙里握紧,笔尖轻放在白纸上,心里默念著,笔仙笔仙请出来,笔仙笔仙请出来……」 窗外的雨势更大了,雨水淅沥哗啦的落下来,喜儿遵照杜鹃的指示,两个人一摆好动作,她便开始默念。 「笔仙笔仙请出来,笔仙笔仙请出来……」 过了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就在她想开口问杜鹃笔仙什么时候会出来时,笔竟然开始在纸上慢慢的滑动了。 喜儿瞪大了眼,浑身僵硬如石块,连眼睛也不敢乱眨,生怕一动,笔仙会被她给吓跑。 「笔仙来了。」曾有请笔仙经验的婵娟微微一笑。「小姐想问什么就赶快问吧。」 喜儿脸一红。她是有想问的问题啦,可是羞於启齿。 「先问问笔仙叫什么名字吧。」杜鹃提议道,马上问了第一个问题,而笔仙也很快回答了她。 杜鹃读出白纸上的字。「他叫崇安,是个男笔仙。」 「现在知道笔仙叫什么名字了,小姐你快问吧。」婵娟催促道。 喜儿脸一红,害羞地说:「还是杜鹃你、你先问吧。」 她想问心仪的卓大哥有没有意中人,可是一时之间她却想不出该怎么问,才不会让杜鹃和婵娟知道这个在她心中藏了好久的秘密。 「笔仙笔仙,我想问问我乡下娘亲的病今年会不会好转?」 杜鹃这个问题令喜儿感到羞愧无比。杜鹃多么孝顺啊,虽然身在京城,却一心记挂著在乡下的娘亲,而她却只知道问些儿女私情,她应该学学杜鹃才是。 「笔仙说我娘的病今年会好转耶!」杜鹃露出笑容,很是宽慰。「小姐,现在换你问了吧,毕竟这笔仙是你提议要请的。」 喜儿点了点头,她学杜鹃的语气,虔诚地问:「笔仙笔仙,我想问问我爹的病今年会不会好转?」 「老爷有病吗?」杜鹃和婵娟同时错愕的看著她。 喜儿一愣,「好像没有。」 婵娟失笑地看著小主人。「那小姐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喜儿老实答道:「我学杜鹃的。」 如果不是手里还握著笔杆,杜鹃肯定已经捧腹大笑了。「小姐,拜托你行行好,我们现在正在请笔仙,这是件很严肃的事,你不要再逗奴婢笑了啦。」 她一脸的无辜,「我没有想逗你笑啊。」 「瞧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还说没有。」杜鹃用另一只手拭掉笑泪。「小姐,你正经点吧,看你想知道什么便问什么,不要再学奴婢了。」 「我知道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哪里好笑了,可是看杜鹃和婵娟那副忍俊不住的样子,也知道她又摆了乌龙。 窗外的雨势更大了,喜儿决定问出心中的问题。 「笔仙笔仙,请问……」 话没说完,蓦然之间,轰隆一阵雷响,一阵风从没关好的窗缝吹了进来,吹熄了房里的烛火,刹那间眼前一片漆黑。 「哇!救命啊!」喜儿放声大叫起来,握著笔杆的手也跟著松了,整个人差点没躲进床底下去,她紧紧搂著婵娟不放。 「天哪,小姐,你这是存心想害奴婢吗?」杜鹃一脸菜色的看著抖个不停的她。 喜儿从婵娟怀里抬起头来,牙齿和牙齿之间还格格作响。「什、什么意思?」 杜鹃气结地道:「意思是,请笔仙的仪式都还没有完成,小姐你就莽莽撞撞地破坏了一切,这样笔仙会发怒的你知不知道?」 喜儿更害怕了,「什么仪式?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杜鹃没好气地说,「问完问题就要把笔仙请回去,直到笔仙回到纸上中央的小点,然後把纸撕碎丢弃,再把毛笔折断,还要备米燃香,用新鲜水果祭拜,并且烧纸钱给笔仙表达感谢,可是这些我们都没做,笔仙已经跑了,而小姐你正是罪魁祸首!」 她越听越觉得事态严重。「那现在怎么办?」 杜鹃撇了撇唇,「走著瞧吧,但愿什么事也没有。」 天际蓦然又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连在屋里的三人,都可以从纸窗上感觉到有道雷霆万钧的闪电划过天际,像是在回应杜鹃的话似的,这声巨响叫三人心底都毛毛的,你看我、我看你,很有默契地,一同奔到床上。 她们在棉被里缩成一团。 「好热哦,现在怎么办?」婵娟问,瘦小的她超级怕热。 「睡吧。」杜鹃回答,她睡在最外侧,最大胆,已经闭起眼睛。 「可是我好怕,我睡不著,我怕……怕笔仙来找我……杜鹃,你说笔仙他会不会来啊?」喜儿迳自抖个不停,脑海里浮现一堆可怕的画面,像是一支笔却长著一颗人头,跳著跳著来向她索命。 「你哟,没胆子还爱玩,真是拿你没办法。」杜鹃叹了口气,於心不忍的把喜儿给拥进了怀里,她向来是把喜儿当成自己妹妹在疼的。「这样你总可以安心的睡了吧?」 喜儿得到庇护,不再发抖。「这样好多了。」杜鹃虽然只长她两岁,可是身材健美,整整比她高了颗头,连胸前的发育都此她像样多了,软绵绵的,枕起来很舒服。 虽然有了杜鹃的保护和婵娟的守护,喜儿这晚还是作了整夜的恶梦,梦里当然还是那个她根本没概念会以什么形貌出现的笔仙。 七夕是个很美的节日,人们不厌其烦地传颂著牛郎织女的动人故事,简翼不觉这个日子有何特别之处,他如常地和雷大信商讨长途贩运货物的路径。 距离他落马昏迷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他醒来之後,意识非常清楚,也认得首先映入眼帘那三张哭得浙沥哗啦的相同面孔是何人,然後,他发觉自己有些记忆不太清楚,在後来的几天里,掉了的记忆慢慢回来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虽然有时候脑袋会重重的,像被什么重物敲过,不过通常只要他甩甩头,那股厚重的感觉就会消失。 一切如常,他的思路一样清明,而他那三个双胞胎姊姊也一样的……吵。 「翼弟,你如果再不想想法子,我们就真的要嫁不出去了。」简貂蝉实在有被七夕给刺激到,跟她同龄的女子,老早就是数个孩子的娘了,只有她,至今还小姑独处,连个提亲的人都没有,令好强的她面上无光。 简翼真希望自己面对的是一场梦。 当他昏迷醒来後,三胞胎早将自己发的誓给忘光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们依旧挥霍无度,也依旧有事没事就爱找他发牢骚。 好累…… 他支手撑头,感觉到徐徐暖风吹来,送人舒爽,眼皮有点重,好像快要睁不开了。 简貂蝉抱怨好长一段时间之後,一回神,看到端坐在案前的弟弟竟已呈现睡眠状态,她的不满马上爆发。 「什么跟什么?翼弟居然这么不将我们三个姊姊放在眼里,我们在诉苦,他却睡著了?这还有伦理吗?」 「而且,我们有那么微不足道吗?」简西施问著两个姊姊,也问著自己。 「走吧,让翼弟好好睡,雷掌柜说他为了引进蒙古物资费了好大一番心血,现下想必是累坏了。」简昭君毕竟是大姊,比较懂得体恤人。 「是吗?」简貂蝉很怀疑。「哪那么巧?每次跟别人谈生意时就精神奕奕,面对我们就开始昏昏欲睡,我们长得有那么催眠吗?」 「别再说了,走吧……」简昭君硬是将两个妹妹拖离书斋,走前她看了眼熟睡中的手足,发现他俊挺的嘴角微扬,居然在笑哩。 虽然曾经坠马,而且险些丢了性命,但简翼并不因此畏惧马儿,反而为了克眼心理障碍,在这个夏意盛浓的午後,又策马入林了。 林荫在他头顶,金色阳光从浓绿树叶筛落而下,映得他一身金澄,他及腰的黑发没有束起来,任由风吹飞扬,他恣意的驾驭著黑色骏马,用雷电般的速度朝林里疾奔。 这片不见尽头的树林他从未来过,马蹄飞踏过泥地上的枯叶,他感到通体舒畅,像在云端里飞一样,身体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像坐在马背上,倒像腾云驾雾一般,眼前的景物如梦似幻,只差一步,他就可以跃上天际了。 「舒服!真是舒服!」他惊讶自己会说出这样狂放的话语来,不过说出口之後,又有无比的轻松,似乎不再被世俗的枷锁给囚禁住,可以写意潇洒,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驾!」 一夹马肚,骏马便以惊人的速度飞驰出去,那速度超乎他的想像,也超过他体能所能负荷的极限,他感到亢奋,感到心脏快要跳出喉咙,感到…… 他无法再感觉,也无法再跃马扬鞭,他失声喊叫,骏马冲出树林後便是触目惊心的山谷,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连人带马地坠落山谷。 「少主——」他听见归燕在喊他。 「少主——」同样激动,这是如箭的声音,他们都是他忠心耿耿的家仆,身怀绝技,却也跟上次一样,难保他的性命。 山势险骏,浓雾弥漫,他掉入万丈深谷,身子直线下坠,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他甚至睁大眼睛在享受坠落的快感,但是身子碰地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感到剧烈的痛意,但是他知道自己躺在一张非常柔软的床榻上,弥漫在他四周的空气有著淡淡的幽香,那香味神奇地安定了他浮躁的神经,他安静的躺著,直到有人走进纱帐。 「你醒啦。」一名秀雅的少女惊喜的盯著他瞧。 他星眸看著她。「这里是——」他一点印象也没有,甚至,他为什么在这里呢? 他想不起来。 少女甜润一笑,「这里是霞云谷,你掉到山谷里,是我们小姐救了你一命。」 他仍然一点记忆都没有,他为什么会掉进山谷里?掉进山谷前他在做什么? 老天,越想头越疼,而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铁定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吧?」她安慰地看著他。「也难怪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忘记某些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婵娟,你在同谁讲话,是不是他醒了?」 一道清雅柔美的声音传进他耳里,这美好的女子嗓音令他的灵魂也跟著苏醒了。 躺著的他不由得用双眼梭巡声音的主人,他看到一只纤纤玉手正掀起纱帐,一张宛如仙子的面孔探了进来,她眉目如画,双眸璀璨若星辰,肌肤雪白得如脂似玉,他震荡了下,久久无法自己。 他无法形容她脱俗出尘的容貌,但是他的心跳加速,感谢骏马将他摔下山谷,令他俩得以相识。 「小姐。」婵娟将床帐前的位置让了出来。「他好像在犯头疼呢,您要不要配帖药给他喝呢?」 他看到他心目中的仙子那清澈的眸里泛起毫不矫饰的怜悯之意。「真的吗?那可真糟呵。」 她俯下头,乌黑如缎的秀发披泄而下,她专心地看著他,白色的衣袖碰到他的面颊,他感到心荡神驰,好像有幽香飘过,他竟想掬起她一缕青丝来嗅闻那沁人心脾的香气。 「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她吐气如兰地问,翦水双瞳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 他听到自己乾涸的喉咙发出了声音,「翼……」 她松了口气,对身边的少女露出贝齿一笑,「放心吧,他没事,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她动人的笑容令他心神激荡,他黑眸闪烁地盯著她,知道自己的世界从此不同了。 他爱上这个出尘的仙子,第一眼见到,他就为她心动了…… 「婵娟,你留在这里好生照顾他。」 仙子说完,飘逸的身影离开了纱帐,他竟感到怅然若失,希望她再踅返与他多说说话。 「我家小姐说,在你的伤痊愈之前,你可以暂时住在这里,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吩咐下人去做就行了。」名叫婵娟的丫鬓来传话,顺道打了盆水来让他梳洗。 「我自己来就行了。」 他婉拒了婵娟要替他擦脸的好意,弯身一看,水盆里的影像令他微微一愣。 他仍是他,五官形貌没变,但皮肤却晒得黝黑,看起来眼神更加炯亮了,而顾盼之间还多了几分他过去所没有的倔傲之色,活脱脱是他想像中自己浪迹江湖的样子。 有一瞬间,他恍惚不已,坠谷後他居然会看到他一直想看到的那个自己,一切宛若是梦境…… 梳洗过後,婵娟端来清粥,他吃了一些,又服了帖苦涩无比的药方,便沉沉的睡去了。 醒来时,他出了一身汗,房里摇曳著幽暗的烛火,夜深了,但是有人温柔地在替他拭汗,她的素手轻柔若无骨,她的皓腕晶莹似玉,叫他迷惑。 「是我,我叫喜儿。」他听到仙子温柔地在对他轻喃细语。「你发了烧,现在已经退了,没有大碍。」 不太明亮的烛火中,他虚弱的看著她丽似芙蓉一般的美丽面孔。「你一直在照顾我?」 她温婉地笑了笑,「只是替你擦擦汗而已。」 她端坐在他床畔,唇际露出浅浅的笑靥,手里还拿著替他擦汗的毛巾,那悄生生的模样,让他有股想搂她入怀的冲动,他伸出了手…… 第三章 「小姐、小姐!」婵娟哭笑不得的摇著坐在椅子里睡著的喜儿。「才一会儿工夫怎么就睡得这么熟了呢?」 「婵娟?」喜儿睁开眼,心还在狂跳,她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让你去照顾他吗?」 婵娟一脸的莫名其妙,「照顾谁?」 「照顾……」「翼」字险险就要说出口,婵娟那一头雾水的表情让她回到现实,原来她作了场梦。 她眨了眨眼回神,感到梦境真实无比。 那是一场好奇特的梦,梦里有个受了伤的男子,他一直用他那双炙热发亮的黑眸望著她,而她,活脱脱就是她梦想中的模样——飘逸出尘、清灵绝丽,她可以感觉到,那个叫翼的年轻男子为她撩动了心弦,他伸出手了呢,不知道是不是想抱她…… 想到这里,她心口一热,身体掠过一道陌生的电流,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只是想重回梦中,接续未作完的梦,看看他究竟想对她做什么。 「小姐,你到底是怎么了?」婵娟担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可是小姐你的脸好红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喜儿的脸又是一红,连忙转移话题。「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婵娟奇怪的看著她,「不是小姐你说想去看戏的吗?」 「哦,对……」她犹自恍神中,忽然拉住婵娟手臂问:「婵娟,你觉得我说话的声音有没有变?」 梦里,她的声音恍如天籁,连她都差点被自己发出的娇柔嗓音给迷惑了,直到梦醒,仍记得梦中的声音。 「没有啊。」婵娟不解的看著她。「小姐为何这样问?」 「那我今天看起来是不是特别清丽?」喜儿再问,眼里热切地写著期待, 婵娟抱歉地说:「小姐从来和清丽两字扯不上边。」 失望的松开婵娟的手,她叹了口气。 现实永远不可能像梦境一样美好,其实她也该满足了,能够在梦里看到自己变成一位飘逸脱俗的大美人,已是夫复何求,总不能要求现实的她也有那等出众气质吧? 「小姐,你衣裳都被汗浸湿了,让奴婢来替你更衣。」婵娟扶起她,笑了笑道:「今儿个是七夕,杨柳河畔不但有牛郎织女的画展,还有苏家小馆主办的大食王比赛,比比看谁能够吃下最多汤圆,小姐要不要参加比赛?」 喜儿摇了摇头,感觉到无精打采,只想回到梦里。 「小姐,你看起来好奇怪。」婵娟替她更衣後,忍不住端详著她。「你今天好像特别……」她思索著形容词,最後说道:「忧郁。」 「有吗?」喜儿摸摸自己脸颊。她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想再追寻梦中那个脱俗动人的自己。 「是不是肚子饿了?」婵娟体贴地问。 闻言,喜儿更无力了。 难不成在婵娟眼中,她的忧郁那么肤浅,只是因为肚子饿罢了?那她金喜儿好像有点可悲,居然是一个这么没有灵性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经过刚刚那个梦,她好像不再懵懂,至於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一时之间,她也说不上来。 「走吧,小姐,杜鹃和卓总管在等我们呢。」 听到婵娟提到卓钰青,喜儿稍稍有了精神。「卓大哥也跟我们一起去?」 卓钰青是金府总管事,也是她姑爹的远亲,老总管告老还乡後,就由他接替大总管的职位,他已经在金府管事一年了。 说起她这位卓大哥,不但学识丰富,还一表人才,生得唇红齿白,她也是不知不觉的喜欢上他,总想著若能嫁给他,那么她就不必离开家里,她爹也就不必为迷糊的她担心了。 当然,喜欢卓钰青不单单是因为这个理由,他处世圆滑正好弥补她爹过於耿直的个性,而大她好几岁的他,总能圆满的处理府里的人事纠纷,她就是欣赏他总是笑吟吟的模样,好像什么难事到了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似的,叫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她好生佩服。 婵娟一笑,「是呀,他说不放心我们出门,还说今天杨柳河畔铁定人山人海,还是不出门为妙,大概是怕我们把小姐弄丢了吧。」 「卓大哥的心思总是这么细密,」喜儿眼里出现倾倒,忍不住称赞心上人。 婵娟温柔的说:「将来不知道谁有那个福气嫁给卓总管,那一定很幸福。」 喜儿马上想像自己和她的卓大哥共结连理的画面。他掀起她凤冠上的红帕,她依偎在他的怀中……想到这里,她突然害羞,脸又红了。 「哇——」乐极生悲,大叫一声,她被门槛给绊倒了。 「小姐!」婵娟连忙拉起她,啼笑皆非的替她顺顺裙摆。 「好痛……」喜儿揉著膝盖,再度认清一个事实,她永远不会像梦境里那么出尘,仙子不会随便被绊倒,就算被绊倒,也不会像她一样鬼吼鬼叫。 她……唉,不是成仙的料。 「小姐怎么了?」前来接人的卓钰青不意目睹了喜儿跌跤的画面,他连忙向前帮忙婵娟搀扶。 「没事。」喜儿在心里暗暗懊恼,恨自己不长进,不能把美好的一面表现出来给心上人看……只是,她有美好的一面吗? 好像没有。 「少主睡著了。」 「可是他的手为何高举著?」 交谈声不大,但仍扰醒了睡梦中的简翼,他知道那是归燕和如箭的声音,他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他俩在他面前。 「我睡著了?」他的眼神有些涣散。 是梦吗? 他梦见自己又坠崖了,跌落到深幽的谷底,有个宛如林中仙子的少女照顾著他,她是霞云谷的主人。 霞云谷…… 他摇了摇头,一点印象也没有,因为那是不存在的。 她悉心照料著他,他想抬手摸她,却自梦境里醒了过来。 他闭起眼,黑暗中马上看到她姣美唇畔那抹无比温柔的微笑,奇异地抚平了他接管简家庄以来的疲惫。 他悠然叹息一声,她的瞳眸澄澈清亮,他想再见她一次…… 「少主,是不是身体不适?要不要请大夫来?」 归燕和如箭均被他这回异於平时的举止吓住了,他们蹙眉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归燕甚至紧张得下颚抽动了一下,生怕这是他们少主人前不久昏迷十多天的後遗症。 好一会儿,简翼才睁开眼睛。 他定了定神,瞳眸中的迷离退去几分,他看著两名为他担忧的属下,挺俊的薄唇微扬,若无其事地问:「什么事?」 尽管还是不放心,但他们还是谨守做人下属的本份,绝不越矩。 「有消息指出,驼帮要劫咱们从两广入蒙古地区的商路。」归燕脸上有著戒慎的表情。 简翼剑眉微挑,「消息可正确?」 那条商路,运送的多是茶叶、绸缎、药材、蔗糖、陶器等基本生活用品,如果遭劫,损失也不大,因此驼帮若真要抢劫,想必有其他目的。 「对方连行劫的日期都已底定。」如箭回答。 归燕和如箭形同他私人保镖,归燕话不多,沉著稳重,拳脚功夫很扎实,而如箭有些倔傲,他百发百中,是个神射手,只要他外出,他们均与他寸步不离。 沉吟了一会儿,简翼吩咐道:「不需灭口,我要活抓,劫匪之中,谁供出幕後主使者,便赏白银万两。」 「知道了。」 语毕,他的眸子无意识地望向敞开的长窗,午后的花园,蝶飞蜂舞,热风拂来,他感到一阵闷热,心里居然产生一股浓烈的失落感。 春梦了无痕是这个意思吧? 那只是一场梦,仅仅只是一场梦而已,他这么告诉自己。 「怎么了?想要什么告诉我,我替你拿。」她轻轻将他的手按回床榻上,清灵脱俗的面孔近在眼前,他舍不得阖眼入睡。 他摇了摇头,按捺住想拥她入怀的冲动。她太清纯了,他怕吓到她,也怕唐突之举冒犯了她。 「那么你休息吧。」她吐气如兰地说。 她的声音再一次安定了他的灵魂,他进入了黑甜梦乡。 他醒来的时候已不见她的芳踪,他感到浑身疼痛,依然止不住渴望见她的心情,他下了床,凭著意志力走到石门边。 放眼望去,远山苍翠,眼前绿树红花相间,地上绿草如茵,又厚又软,大地一片沉寂,宛如人间仙境。 近处,花木扶疏、流水澄沏、亭阁耸立,天气出奇的晴朗,古槐开了满树的花,四边都是峭壁,而不负霞云谷之名的,谷内霞云万丈,是一座巧夺天工的绝美人间仙境,耳畔似乎还听得到潺潺流水声,地势虽然非常险恶,但屋宇位在这座幽僻的山谷之中却又万分安全。 他看到他的骏马在院落里自由走动,也一眼看到他想看的人。 他梦中的仙子衣衫飘飘地站在槐树下,澄澈眼瞳专注地仰望著槐树。 他脚上有伤,一拐一拐地走到她身後,闻到的不知是她身上的幽香还是槐花的香气。 「你醒啦?」她回身,眉宇间竟有淡淡的哀伤。 「你怎么了,不开心吗?」他忍不住想关心她的喜怒哀乐,虽然,他们昨天才相识,但他觉得她的开心与否已是他的责任了。 她轻抚著树皮,轻轻地说:「今天是我父母的忌日,这棵槐树是我小时候,他们替我种下的,今天我份外想念他们。」 他聆听著她诉说心事,看到她晶莹的眼里渐渐涌现泪雾。 原来如此,她已父母双亡,骤时间,他心中对她涌现另一种怜惜的情绪。 「不要再难过了,逝者已矣,我不喜欢看到你难过的表情。」他粗声地说,动手拭掉她颊边的泪。 他的举动令她的心房颤动了下,她炫惑地看著他,感觉到他挺拔伟岸的高大身躯和柔弱的自己是多么的不同。 他凝视著她皎洁清妍的脸,有几朵槐花飘落在她发上,令她更加动人。 良久,他们就这样凝视著对方,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他们眼中只有对方的世界。 「小姐,该用午膳了。」杜鹃笑嘻嘻地看著他们。「翼少侠,你也该用午膳了。」 他看了那像丫鬟的少女一眼,眸光又回到喜儿身上。 他们在清雅的偏厅用膳,菜色清淡但丰富,因为有她在,他胃口奇佳,一连吃了三碗白饭,喝了一大碗的汤。 反观她,他惊讶於她食量之小,简直跟只蚂蚁没两样,饭只吃了两三口,肉类不碰,只夹淡得不能再淡的青菜吃。 难怪她那么纤细,似乎风吹便倒,如果长期这么饮食,她肯定会营养不良。 「多吃一点,听我的准没错。」他夹了满满一筷子的银芽炒肉丝放到她碗中,立即看到她眼里的错愕。 「不不,我吃不了那么多……」她自小便少食少眠,胃口是寻常人的十分之一,已习惯了。 他柔声命令,「不许不吃,你太瘦了。」 不知为何,她竟听了他的话,将那银芽炒肉丝全吃完了,纵然吃完之後,她的胃有些不适…… 接下来的几天,他努力养伤,也知晓原来她精通医理,他眼的药方全是她开出来的。 等到一个月後,可以健步如飞时,他马上将她带出山谷。 「我不能离开霞云谷……」一开始,她这么拒绝他。 他黑眸炯炯,霸气地盯著她问:「为什么?」 她说不出个理由,最後只道:「表哥不许我离开霞云谷,他说我离开这里会有危险。」 「什么样的危险?」他咄咄逼人的追问。 「……」 她说不出来,他嘴角一扬,赢了。「既然你连会有什么样的危险都不知道,那就表示根本不会有危险,若有危险,我会保护你,听我的准没错。」 於是她像被挟持一般跟著他出谷了。 自从七岁那年父母过世之後,她便再也没出谷过,日子平淡的一天天过去,有时她也会想知道外面的世界,但总会被表哥给制止。 所以,为著一个她也不知道的理由,她一直形同被囚禁在霞云谷里,她不知道自己有权利走出来。 「你在笑。」他目不转睛的注视著她唇畔柔美的微笑,心房因她清丽的姿容怦然而动。 「我觉得好开心。」她不会形容自己的感觉,原来谷外的山林这样美,谷外的庙宇这么肃穆,方才与他一同跪拜在菩萨面前,听著祥和的暮鼓,她的内心产生一股无以名状的感动。 「来,上马,我带你去看海!」他打赌她并没有看过海。 她恐惧的看著英扬的黑马,无论如何都不敢跨上去,对她而言,骏马太过高大,连从鼻间喷出的气息也叫她退避三舍。 他紧紧搂住她的腰身,咻地便飞身上马了。 「啊——」她惊呼一声,身子已然稳坐马背上,他在她身後护著她,他钢铁般的双臂环住她,粗犷雄伟的男性气息充满侵略性地包围住她。 她放心了,不再紧张,忘情地依偎著他,一任她原本惧怕的黑骏马将他俩送到了海边。 一望无际的海岸,浪潮拍著巨大的岩石,西边的天空被晚霞染得一片绋红,站在这壮阔的自然景观之前,喜儿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好美……」海风吹著她如云的发丝,她绝美的嘴角绽放著微笑,她的眼瞳之中盈满不能自己的震撼。 他知道自己做对了,也更加确定将她禁足在霞云谷里是多么不人道的事。 在银辉洒遍霞云谷每一个角落时,他带著喜儿回谷了,她的开心全写在脸上,可是隔天她却病了。 他焦急的在她房门外踱步,看到婵娟和杜鹃不停出来打冷水再进去,他知道她高烧不退,他又自责又懊恼,如果早知她身子如此孱弱,他绝不会带她去冒险。 「她怎么样了?」 回答他焦灼问话的是杜鹃和婵娟凝重的面色,这使得他的心更加沉重,也举步维艰,每踱一步都恍如千斤重,也都像在惩罚他的大意。 他从深夜等到雄鸡啼叫时分,总算看到杜鹃带著笑容出来。 「小姐醒了,应该没……」 不等杜鹃说完,他冲进喜儿的闺房,他闻到淡淡的幽香,但此刻的他一心挂念的是她,无暇顾及其他,炽热的瞳眸锁住她灵秀苍白的小脸。 「喜儿!」他心疼地握住她软软垂著的小手,看到她唇畔对他绽露一丝虚弱的微笑。 「我没事……」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的心一紧,想对她说的抱歉全梗在喉头,他一下一下地顺著她的发丝,只希望自己能代替她受罪。 她的病来得快也去得快,才休息两日,她便恢复了气色。 这会儿他不敢再拿她的生命开玩笑了,他陪伴著她,纵然只是在霞云谷里,但是日子因为有她而截然不同。 他必须花费好大力气才能克制自己对她的欲望,她的菱唇无时无刻都在诱惑著他,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忍不住狠狠的吻她…… 「我画得像吗?」 她在画画,画的是一株清淡雅致的墨莲,她的笔工巧,莲花跃然纸上,那朵莲简直就像是她的化身。 「像极了,也美极了。」他从来不吝於赞美她,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他简翼可以对一个女子产生这么多热情。 她嫣然一笑抬起眼,他正好低下头,电光石火之间,他们的嘴唇差一点就碰在一起了,两个人都愣住了,也都心跳加速。 他抬起她小巧的下巴,熠熠黑眸紧紧锁住她酡红脸蛋,心里十分确定一件事——她是喜欢他的。 既然两情相悦,那么要离开霞云谷之时,他必然要带著她一起走,因为他已经不能没有她了。 「小姐一一」婵娟走进画室,打断两人之间暧昧的气氛。「表少爷来了。」 「表哥来了?」她惊喜地搁下毛笔,娉娉婷婷地迎出去。 他闷闷地跟在她身後,就见她步履轻盈,像是非常之喜悦,他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表少爷。 男子衣衫华贵,高大伟岸,相貌英俊,丰采翩翩,气度不凡。 「表哥!」她浅笑盈盈地步近男子。 她对那个男子的亲昵顿时让他的心像被什么抓紧了,适才的自信全然消失无踪,他妒火中烧地注视著他们,胸口快被浓厚的醋意给淹没了。 「翼,这是我表哥,他是曲家庄的主人。」 微皱的双眉间锁著慑人的怒气,他不赏脸的撇了撇唇,并不走近,他不希罕结识那种小白脸似的家伙。 「表妹,看来你的客人相当无礼呵,等他伤好了便立即让他走,把陌生人留在这里太危险了。」说完,曲昱廷故意拥住表妹的香肩。「走吧,我们到你房里,娘叫我带了许多东西给你,去看看你喜不喜欢。」 并没有替简翼说话,喜儿只是对曲昱廷笑道:「只要是姨母给的东西,我都喜欢,表哥,回去之後,你替我谢谢姨母。」 看著他们依偎著离去,而且是去她的房间,简翼觉得自己快疯了。 姓曲的来了之後,喜儿好像就忘了他的存在,忘了前一刻他们还有说有笑地在画室作画,忘了她病了的时候,他寒夜伫立,只因担心她的病情。 他铁青著一张脸,整个人像座没有出口的火山,愠怒的冰眸底满是狂猛欲袭的飓风…… 闷烧的窒息感觉令床榻上的简翼睡不安稳,他汗涔涔地醒来,热烫的汗水浸湿透他的衣衫。 他紧蹙著眉宇,微愣地看著敞开长窗外微曦的天色,嫉妒的感觉好像还在他血液里奔窜,这个梦境异常神奇,接续起七夕那日他未作完的梦。 他感到不解,这是过去从未发生过的事,他不但清楚的记得梦里的所有事,甚至,他有点懊恼自己为何会忽然醒过来。 她的表哥出现了,她的眼里似乎没有了他,这令他气闷难当…… 他蓦然失笑了。 不过是个梦,他怎么会产生这么多情绪呢? 梦里的他跟现实中的他简直判若两人,狂野不羁、自由如风,完全是他想像中自己浪迹江湖的率性模样。 然而梦再真实,他也不该对一个梦境有所期待,更别说是梦里出现的人了,世上根本没有那样一个女子存在,他又何必想得走火入魔? 掀被起身,行尸走肉地梳洗整装後,他木然步出楼阁,走上台阶,绕过圆柱与九曲三折的长廊,心里的火焰却还是没有熄灭。 天才亮,草木还沾著露珠,空气无比清新,他深吸了口气,试图抚平因梦境而涌起的激动。 不行。 他还是做不到。 她那宛如空谷幽兰的脱俗面孔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呼吸间似乎还嗅闻得到她身上清新馥人的馨香,她的一颦一笑虽然只出现於他的梦境两次,但却已深烙在他心底,尤其在这好梦乍醒的时刻,他更加难以将她忘怀。 莫非在这世上,当真有她这个人? 霞云谷,真有此地? 在这个清晨时分,他兴起寻找她的可笑念头…… 「啊——」 无人的清晨时分,他绵长地喊了声。 「听到没?是少主在鬼吼鬼叫耶!他不是最不能忍受三胞眙那样吗?」花丛旁传出了疑问,声音压低了,却还是传进当事人耳里。 「而且……」停顿了一下。「少主的鞋子穿错边了耶。」 「真的耶。」那语气兴奋莫名。「他真的是咱们少主吗?咱们少主会犯这种错?太太太不可思议了。」 简翼心咚的一跳,他凛然的告诉自己:不可能! 他低首,却真的看到脚上的靴子套反了。 怎么会这样? 他揉了揉眉心,命令自己不许再有寻找她的无稽念头。 梦,只是一场怪梦而已…… 喜儿茫然地睁开眼,她睡眼迷蒙,脑袋一片空白,不明白自己明明还想睡,为何会忽然醒转。 她闭起眼睛,想再睡一会儿,却猛然看到一双阴鸷的黑瞳在瞪视著她,她震动了一下,双眸骤睁,梦里的一切瞬间回到她的脑海之中。 霞云谷的主人,她是霞云谷的主人…… 她表哥来了,而他却不开心。 他为什么闷闷不乐呢? 想到这里,她怔在那儿,一颗心热烘烘的,半天回不过神。 她是怎么了?那不过是个梦啊,她可不要糊涂了,把梦境当真…… 「小姐……」一道模糊的声音。 喜儿拥被惊跳起来,「谁?!」 「别怕,是婵娟啊。」婵娟拉下她盖在头上的被子。「小姐忘了昨晚你硬要我陪你睡了吗?」 「哦,对呵。」睡了一觉,她确实是完全忘了。 入睡之前,杜鹃活灵活现的讲了个好恐怖的鬼故事,她吓得不敢一个人睡,所以才拉著与她同样胆子不大的婵娟作伴。 「小姐为何这么早起?」婵娟问,眼睛却没有睁开。 「我作了个梦……」她想告诉婵娟这个梦有多奇特,这个梦会接续,这个梦跟她以前所作过的梦完全不一样,别人也肯定都没有作过跟她一样的梦! 「哦。」婵娟对她的梦没什么兴趣,好像也不想听,她拥著舒服的暖被,眸儿闭闭,继续睡。 「婵娟……」她好想找个人说说,如果有人了解她的感受就好了。 当今世上,真有「翼」这个人存在吗? 如果她问杜鹃与婵娟这个问题,她们肯定会说她又在痴人说梦了,因为,那毕竟只是梦境一场啊。 第四章 天高云淡,凉风习习,原本是个适合静下心来对帐的日子,但…… 「林公子风流俊逸、倜傥不羁,与我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良配,择日不如撞日,翼弟,你今日就上林家提亲吧。」天热,简貂蝉摇著精致羽扇道。 简翼抬眸,眸底尽是忍耐。「自古以来,没有女方提亲的道理。」 简貂蝉眉角一抬,雄纠纠,气昂昂地表示,「那咱们就首开先例啊,叫京城这些土包子咋舌,知道女流之辈也能有些惊天动地的作为。」 黑眸定在帐册之上,他淡淡地道:「向男人求亲不叫惊天动地的作为,叫不知羞耻。」 早上他真的将靴子给穿反了吗?都已经过了一上午,他仍不敢相信这等散漫的行为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不如办个绣球招亲吧。」简西施昨天听丫鬟如此建议,因此向来没主见的她,今天有此一说。 简翼无言以对。 沉默的时间持续了好久好久,直到—— 「翼弟不理我们了。」简昭君首先发现。 简绍蝉耸耸肩,一派的不在乎。「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不是吗?」只要提到跟她们三人终身大事有关的事,他就会出现忍耐的表情。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简西施看著两个姊姊问。 三人对看一眼,再看一眼视线不在她们身上的简翼,很识相的鼻子摸摸,离开了帐房。 「三胞胎其实像足了过世的夫人,花容月貌,又有丰厚嫁妆,奈何就是挥霍无度,名声狼藉,无人敢闻问。」等她们前脚一出,雷大信便头头是道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城西的方家,接管事业的大少爷方守礼,尚未娶妻,人品清磊,侍亲至孝,替我安排时间,我走一趟方家,」 闻言雷大信马上会意,「少主是想把三胞胎之一嫁给方大少爷?」 见简翼并无否认,他讶然道:「可是这方家家道已经中落,目前对外尚有负债,而且借贷无门,过去商场上的朋友都对方家退避三舍,三胞胎无论谁嫁过去都是吃苦哪,请少主三思。」 「方家产业败於方少爷叔父之手,与他无关,只要获得支援,假以时日,方守礼必能重振家声。」 雷大信懂了,「少主是看中那方守礼的人品,想以金援换得这门亲事?」 「他能给大姊幸福。」他已派归燕暗中观察方守礼半年了,他每日就是挑灯夜战,苦思恢复家道之策,没有任何的娱乐。 「少主……」雷大信感动地看著主子。 这少主跟老爷一样,总是刀子口豆腐心,表面上对三胞胎的终身大事置之不理,原来私底下煞费苦心,三胞眙真是误会少主了呀。 简翼淡淡地道:「此事还需保密,等我与方少爷谈过才算定局,别走漏了风声。」 雷大信会意,「属下知道。」 若三胞眙知道,肯定会兴奋得不成人样,搞不好会跑到方家去探那方守礼长得什么样,吓到未来亲家可就不好了。 「少主,金老板到了。」一名下人来报。 简翼阖起厚重的帐册,「请金老爷到桂花厅用茶。」 简家庄和金家商行素有生意往来,在他接管简家庄之後,金家商行更成了他长期合作的对象之一,全因金家商行的主事者金大富诚信为本的经营理念与他不谋而合,两人才会成为忘年之交。 「金老板好像瘦了。」 金大富闻言,笑眯了眼,「翼少主也看出来了吗?老夫在减肥,这圆滚滚的身材,南来北往地跑,实在不方便,尤其遇到热暑,别人坐著没事,老夫光坐著就汗如雨下,这才兴起减肥的念头,节食了月余,总算有点成效了。」说完,他啜了口上好的春茶,欲言又止。 简翼也啜了口茶,嘴角绽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金老板似乎有话要说,不妨直说。」 「那老夫就直言不讳了。」金大富也不善於拐弯抹角,他直接道出来意,「老夫这趟到了辽东,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据说朝廷将出让部份贩盐经营权,而这消息已经在各大商行间传得沸沸扬扬了。」 由於边防驻守的军队达百万人,朝廷每年必须运送一百五十多万石的粮食到边关,各种运输的费用加起来也要白银六百多万两,於是朝廷便想借助商人的力量运粮到边关,然後发给贩盐的凭证做为回报,这是过去难得的特权,贩盐的厚利引起百家争鸣。 「略有耳闻。」他略略挑起英气勃发的剑眉。「金老板也想取得贩盐凭证?」 这并不像金老板的为人,不过自古盐商多为巨富,金老板会为贩盐的利益所驱使也不足为奇了。 「不不。」他连忙摇头。「老夫是听闻朝廷属意的合作商行是简家庄,而且已有多家商行欲联合起来抵制简家庄,更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老夫特来叮嘱翼少主要小心行事。」 原来如此,是他错怪金老板了。「金老板放心,寻常人等动不了简家庄。」 「那我就放心了。」金老板见他沉稳中带著笃定,又有一颗善於经商的高明头脑,他越看越是中意。 「另外还有一件事,说来不好意思。」他旁敲侧击地道:「素闻翼少主和知县大人交情匪浅,也多次赴知县府邸作客,若有适合的达官贵人,不知是否能替小女作个媒?」如果你能做我的女婿,那就再好不过了,呵呵。 简翼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知县府若有宴客,我再请总管通知金老板。」 金老板十分失望,看来他是没机会跟简家结亲了。 四周似有浓雾不去,他整个人像是没有出口的火山,不断猜测著喜儿和曲昱廷在房里做什么,那些想像的画面几乎要摧毁了他。 「翼少侠,该喝药了。」婵娟端著煎好的药汁进来,原本搁在桌上就要走,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那铁烙似的温度吓了她好大一跳。 「你你……你怎么了?」婵娟害怕地看著他,瘦小的身躯窜过一阵颤抖,他看起来像只狂怒的野兽。 「曲昱廷和喜儿还在房里吗?」他逼视著婵娟惊惶不定的眼儿。 婵娟周身发凉,期期艾艾地道:「嗯……是……是啊。」 她们老早便叫小姐不要随便收留陌生人了,瞧他黝黑的身躯矫健精壮,似乎只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捏碎她。 「抱歉,吓到你了。」 他松了手,一脸的痛苦,婵娟反而不走了,她小心翼翼地看著他,问道:「少侠,莫非你喜欢我家小姐?」 他没有回答,婵娟看他的样子,知道自己大概猜对了,她叹了口气,柔声道:「如果少侠喜欢我家小姐的话,我劝少侠早点死心,小姐与表少爷早订亲了,小姐誓言守丧十年,今年秋天老爷和夫人的丧期就满十年了,小姐也会嫁入曲府,因此少侠你……你就不要想太多了,伤好了便走吧。」 这个消息严重的打击了他,隔日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足不出门,直到傍晚时分,喜儿来敲他的门。 「她们说你整天都没吃东西,也没走出房门,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她关心地看著他阴郁的面孔。 「不要管我。」他别过头去不理她,但他的呼吸却因为她的来到而急促起来。 今天她都与曲昱廷在一起吗?所以直到现在才来探望他? 「若是你身子不适,我再煎帖药给你喝。」她轻巧地绕至他身前,婉声道:「今天表哥陪我入山,采了许多草药,其中有种罕见的草药对你的伤势很有帮……」 「住口!」他忽然粗喝一声,抬起燃烧著熊熊火焰的双眸狠狠瞪视她,轮廓深邃的脸庞一阵抽搐。 她错愕地看著他恼怒的眉宇,还有额上抽动的青筋。「怎么了?」她不懂他,自己是做了什么惹他不快了吗? 「你马上走!我不想见到你!」他沉声命令,灼灼黑眸中蔓延著复杂深沉的感情,生怕她再待在这间屋子一秒钟,他就会忍不住将她占为己有。 他尖锐无情的命令令她的心掠过一阵酸楚,她咬著下唇一会儿,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悄然退出他的房间。 门外,她忍不住落下委屈的泪水。 他什么要对她这么凶?为什么和前些日子的他判若两人?他们不是一直相处得很愉快吗?她以为自己终於结交到一个好朋友了,没想到,一切只不过是她一相情愿罢了。 她失魂落魄的回到房里,坐在桌边,一任风从未关好的窗子灌进来,她用手托著下巴,呆呆地沉思起来。 良久良久,失落感还是重重地压在她的胸口,她回想起两人那段短暂而快乐的日子,她真想念那开心的每一天…… 不,不要再想了,她该睡了,否则杜鹃就要过来看她了。 庭院深深,帘幔低垂,她上了床,夜凉如水,躺在床上,她辗转反侧,就是难以成眠。 夜更深了,月移风动,她翻身坐起,叹了口气,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或许只是想透透气而已。 夜阑人静,蓦地,她被一抹瘦长的黑影吓了一跳。 「别怕,是我。」黑夜里,喑瘂声音懊恼不已,脸上的表情是抑郁的,还有隐隐压抑著的热情。 「你……」她抚著惊疑不定的胸口,心脏犹自卜通卜通跳个不停,她没想到推开门会看到他,真的没有想到。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出来?」幽静的夜色中,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 她叹息一声,垂下眼眸。「我睡不著。」 他更紧地盯著她。「为什么睡不著?」 她抬起眼,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是因为我让你不好过是吧?」他低低叹息。「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不该对你凶,都是我不好。」 奇异地,他的道歉抚平她难受了一整晚的身心,她觉得胸口不再郁闷,感觉四周像有一阵和风拂过,她的唇角不知不觉漾著微笑。 「你这么晚到我的房门口有什么事吗?」她的眼眸闪亮,温柔地望著他。 「没什么。」他刻意不去看她那漾著水波的动人杏眸,他命令自己做一个有风度的男人。「我祝福你和你表哥。」 她一愣,眸里写满诧异,像是不相信他的出现只是为了说这个。 他咬咬牙。「我知道你和你表哥订亲了,是我自己痴心妄想,妄想和你……」他用了甩头,再咬咬牙。「不说了,总之,我很感谢你救了我,等到伤势痊愈,我就会离去。」 他竟是来跟她说这些话的?心底充塞著一股难言的失望和惆怅,她自己也不明白,他的祝福为何令她如此难受。 从那天开始,曲昱廷没再来霞云谷,他们之间却像产生一道深深的鸿沟,难以再跨越过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他和温柔的婵娟总是有说有笑,而婵娟每每提起他时,总是一副羞涩的模样。 「昨天我见黑马神俊,只是随口夸赞一声,翼少侠就问我要不要骑看看,他陪我骑了一圈,我好紧张,一直害怕会掉下去,可是他紧紧的搂著我,直到我敢睁开眼睛……」 闻言,喜儿著火般的看著婵娟,说不出心里那咚地重重一沉是怎么回事。 「有人春心动了,想出嫁喽。」杜鹃笑嘻嘻地倜侃。「小姐,你舍得让这个心老早就飞了的丫头离开我们吗?」 喜儿脸色苍白得吓人,她无力的垂著头,一句话也不想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到他和婵娟相处的点滴,她的心竟如此闷、如此难受。 「我又没说要嫁人。」婵娟脸红了,那半推半就的模样看在喜儿眼里更觉芒刺在背,她蓦然起身,走出屋子。 夏日炎炎,屋外炙热,她觉得一阵眼花,却仍倔强地坚持独自走到没有人烟的湖畔。 一阵微风吹来,吹皱了澄澈的湖水,她信步走到桃树下,倚靠在树干上,昏乱地闭起眼眸。 原来他这阵子的疏离是为了婵娟,那么他那夜的阴阳怪气也是为了婵娟吗?如果他那么喜欢婵娟,可以要她放人啊,又何必对她发那么大的脾气? 想到这里,她的心又是一阵紧缩。 他跟婵娟是什么时候开始萌生爱苗的?等他走时,他会带著婵娟一起定吗? 就这样胡思乱想,从黄昏一直伫立到天黑,晚风大了,她不想动,也不想回去,一任风吹乱她的头发、吹飞她的衣袖,她只想一直待在这湖畔,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人也不理…… 「原来你在这里!」 她听到一道气喘不已的粗嘎男性嗓音,心猛然一震,她迅速抬眼,黑白分明的眼里怔怔的,见到来人,她心中骤然涌上一阵迷茫、心痛的感觉。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是来找她的吗? 不必,不必他假好心,如果他是喜欢婵娟的,就不必来对她献殷勤,不要让她误会他对她有些什么,因为她可是很傻气的,她会当真的…… 「风这么大,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跃下骏马,简翼散乱不羁的长发在夜风里披泄而下,他怒气冲冲地扳住喜儿的双肩,浑身满是桀骛不驯的气焰。 夜色下,她的大眼更显迷蒙,令他产生无限爱怜,只是,她却是他碰不得的啊…… 「不要你管。」她赌气的推开他,小手却被他牢牢的抓住了。 「你的手好冰!」语气是责备的,他一摸著她凉凉的面孔,立即情急地将纤弱的她搂进了怀里。「为什么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大夫说你根本不能吹风,你这样,是想让自己受风寒吗?」 「若受风寒也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她槌打著他的胸膛,忿忿的说。 她不想待在他魁梧坚实的身躯之中,她不要自己对他心存幻想,因为他喜欢的人并不是她呵。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生气,她以为长年生活在这幽静的霞云谷里,她已经六根清净,心湖平静,没想到他闯入了霞云谷,也闯入了她的生命,还掀起了巨浪,令她会快乐、会生气,甚至,还会……嫉妒。 是的,她嫉妒婵娟,因为……她慌乱的睁大眼。 不会的,也不行,她是属於表哥的,她怎么可以对另一个男人产生情愫?她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跟我没关系?我不许你生病!」他两道铁似的胳膊气势逼人地抱紧了她,不许她挣脱。 「你凭什么不许我生病?」她没好气地说:「我就要生病,就要生病,病死也不要你管……」 「住口!不许你再胡说八道——」他冲动的攫住她的唇,粗犷伟岸的身躯紧搂著她,叫她一动也不能动。 他炙热的舌尖像团火似的探入她唇齿之中,瞬间夺去她所有的呼吸与意识,她什么也不能再想,只能任由自己酥软无力地攀住他高大刚挺的身躯,任由夜风吹起他俩的衣衫,翻飞飘扬…… 喜儿蓦然惊醒坐起,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著,口鼻激烈而混乱的喘息著,双颊艳红得惊人,她下意识地摸上热烫的脸颊,被那铁烙一般的温度吓住了。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地自语,脑中一片混沌迷离。 好真实……被他吻过的感觉好真实,一点也不像只是个梦而已,她似乎还感受得到他刚猛的侵略。 她下意识地以舌尖润了润唇,竟感到双唇略微肿胀……老天,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只作了个梦吗? 她回想著奇异梦境发生的时间,记忆追溯至她请笔仙的那一晚,那晚之後,她都没有作过梦,事隔月余便是七夕,而她就是在那天开始作起这场可以连贯的绮梦…… 为什么老天要让她这个平凡的小女子作这场梦?是不是有什么喻意? 她觉得经过昨夜梦境的「初吻」,她的心智好像不再懵懂,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 「他们」明明是互相喜欢的呀,却碍於她表哥的存在,无法向对方表白,实在是太可惜了。 如果世上真有那么狂野的一个简翼,他会喜欢的也是梦里的她,而不是梦外这个小迷糊一般的她吧? 她幽幽地叹息一声。她要怎么改变自己才能令简翼在梦里梦外都一样喜欢她呢? 这样幽然的叹息声……她像被唤醒一般地眨了眨眼,蓦然感到自己已经感染到几分梦里喜儿的气质了。 今夜,这场美好的梦还会延续吗?她好想再回到梦里…… 第五章 简翼一如往常地将庄内事务处理告一段落,时间已经近午了,婢女在书斋隔壁的芳菲阁摆上清淡的午膳,阁里轻轻巧巧来了位佳丽。 「少主,大人执意不让下人先行给您通报……」张管事为难地急急步入芳菲阁,後头跟著一名高挑秀丽、丰采迫人、浓眉大眼的健朗女子。 「千万别怪张管事,是我的意思。」孟君仪一脸笑意地踱入,看见雅致的菜色,不由得胃口大开,她目不转睛地盯著简家主人。「我说简少主,不介意下官陪你一起用膳吧?」 「大人请便。」简翼落坐,婢女马上俐落的添了副碗筷。「今天是什么风把大人吹来寒舍?」 当今圣上英明开通,只要才华过人,不问性别,一律重用,而孟君仪便是其中最好的例子。 她出身名门,是状元榜首,文藻无双,原是太子属意的太子妃,她却不愿入宫,甘愿为官,目前是京城开陵府的知县大人,和简翼的交情源自两年前的一场狩猎,两人同时射中一只大鹰,因此惺惺相惜,时有往来,京城也飞满他们过从甚密的绯闻。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对政绩斐然的她却是从没有非份之想,两人的情谊确实只仅於好朋友,只是外界不相信罢了。 「你不去看我,只好我来看你喽。」孟君仪笑嘻嘻地说,希望他能自己感到惭愧。 「庄内事务繁多,一时之间走不开。」他知道自己在推托,如果有心,就算事多如山,他也是可以走一趟知县府。 他们之间的互动向来是——她来探他,或者,她命他去探她。 他从来不主动探访她,不是因为流言,而是没有那种想见她的感觉,而且近日京城劫案频传,疑似同一大盗所为,她也够忙的了,便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少主所言有理,」孟君仪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下官也知道身为京城第一大庄少主人的你,不比下官清闲多少,自然能够体谅。」她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少主你坠马昏迷的那段时间,下官天天上门关心你的身体,前几日下官身子不适,特意派管事来知会你一声,没想到少主你无情无义,竟然置之不理,实在叫人寒心。」 「如果大人昏迷了的话,在下绝对不会置之不理。」他知道她酷爱水仙,那种时候最起码会命人送十盆过去。 「好毒哪!」她做了个箭中心脏的动作,随即哈哈大笑。 看著男孩子气十足的孟君仪,他想起另一张清灵的雪白小小面孔。 如果是喜儿的话,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和做这样夸张的表情。 如果是喜儿的话,对於男人的亲近,应该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如果是喜儿的话,要笑也只是露齿一笑,他没见她放肆笑过。 喜儿、喜儿,为何今日他份外牵挂那位梦中佳人? 就算真有喜儿此人,他也不会有所行动吧?他毕竟不是梦里的他,拥有狂野不顾一切的性格,而且他很实在的知道,梦只是梦,不能当真,当梦过境迁,现实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回想起昨夜的梦,他激切的吻了她,那种激情的滋味直到他惊醒过来,仍深刻、逼真得不像场梦境。 不知道他强吻了她之後,她会有什么反应,应该是愤怒的推开他吧?毕竟她是别人的未婚妻,而他明知这点却还是冒犯了她…… 「你在想什么?」孟君仪没想到有人会在她说话时进入一个人的世界,好歹她也是个知县大人不是吗? 「没什么。」他回神,若无其事的用膳,当然不会把他奇异的梦境告诉孟君仪。 会接续的梦境虽诡异,但至今他没向任何人提过,反正他不信神怪、不信走刀踏火的法术,他认为梦境不可能一直接续下去,天下本无事,不必庸人自扰。 「一定有什么,只是你不肯说罢了。」她细细端详他宽广的额角和疏朗的眉目,暗暗赞叹起。难怪他有京城第一美男子之称,不是浪得虚名。 「是不是有意中人了?」她试探性地问。 好朋友这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足够让她不著痕迹的亲近他,就算他不懂,也是装不懂,男女之间哪有纯友谊呢? 她看不上鲁钝愚昧的太子,独独对他倾心,这份太过明显的心意,他不可能没感受到。 「大人也有兴趣打听小道消息?」他并不将她的探听放在心上,或许又是哪家名门托她问亲了吧,这类事情层出不穷,他也懒得搭理。 姻缘天注定,他相信该来的,哪天自会来,不必刻意经营。 「那是因为是少主你,下官才有兴趣问。」她直直地盯著他,意味深长地说。 他看了瞅视著他的她一眼。「不谈这些乏味之事,朝廷要盐商运粮至边防,大人不会太清闲吧?」 孟君仪苦笑一记。 竟说她的问题是乏味之事?这人,真不知她该哭还是该笑。「朝廷自有主张,我们拿人家官禄的,只需听命办事即可,没资格插手,但像简少主你就不同了,毕竟是首富,朝廷怎么说也会礼遇三分。」 听出她语气中的冷淡和讥讽,他敏感地问:「是否太子又骚扰大人了?」 她看不上太子,众所皆知,而太子莫名其妙的痴恋著她,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总不能叫人把太子给做掉吧? 「或许要到我嫁人那天,那个家伙才会认清事实梦醒吧。」她好无奈好无奈的叹息一声,摸棱两可地说,顺道暗示她想出阁的心愿。 他莞尔的笑。天下也只有她,会称当今太子为那个家伙吧? 「昨日边塞进来数十匹好马,我们到马厩看看,若有中意的马,大人尽管要了去,就当我没去探望大人的赔罪之礼。」他说。 她唇际逸出笑,「谢谢了。」 真可悲,她堂堂呼风唤雨的美丽知县,太子殿下垂涎不已的目标,竟与心仪的男子要以好朋友相称才得以自然相处。 哪天,这人才会明白她的心呢? 他的大手圈住她不盈一握的柳腰,他的唇火热缠绵地吸吮她唇瓣,天旋地转的感觉令喜儿快晕了,她的心跳狂乱,他像一团烈火,正在焚烧她的每一寸,她无助的发出嘤咛…… 「喜儿——」一声又一声,他热切的低唤著她的闺名。 她的青涩令他更疯狂更心驰,他尽情地掠夺她檀口中的芬芳,怀抱著她柔弱无骨的娇躯,几乎令他全身血脉偾张,他忘情地爱抚著她,满含情欲与爱意的举动却吓坏了她。 她推开他,就在他自以为两情相悦之时—— 「喜儿?」他微微一愣,不懂她为什么要推开他,她也同样沉醉其中,不是吗? 「这样是不可以的……」她失神的摇著头,看了他一眼,满眼痛苦,转身就跑。 「别走!」他几个大步便追上了她,他不容她退缩,拉住了她手臂,一把将她带回怀中。 「看著我!」他粗声命令她,看到她眼里充满彷徨无助与惊慌,脸色还一片惨白,莫名的,一股无明火发作了。 怎么,跟他接吻是这么十恶不赦的事吗? 跟他接吻是这么叫人不情愿的事吗? 跟他接吻有必要吓成这样吗? 「我要你看著我!」他托住她的下巴,令她的头颅暂时无法再扭动,他怒焰腾腾的黑眸狠狠瞪著她,那股气势令她停止挣扎。 「告诉我,你不喜欢我吗?」他语气一转,低头,额心轻抵著她冰凉的额心,低柔而喑瘂地问她。 她注视著他那两道俊挺的浓眉,霎时心慌不已,因为这是一个恼人的问题。 她喜欢他吗? 她自问著。 是的,她是喜欢他的,因为她是那么的、那么的在意著他与婵娟的互动呵……可是,她又怎么能向他坦白她的爱意呢?那是不对的,她已经跟表哥订亲了,她一直知道,有一天她会成为表哥的新娘,而表哥也一直对她呵护有加,她怎么能背叛他? 想到这里,道德感逼她说与心意背道而驰的话。 「我不能喜欢你……」发现自己说错话,她连忙改口,「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你。」 「你与你表哥订过亲,所以不能喜欢我是吗?」他咄咄逼人地问,非听她说出真心话不可。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会好过许多,她是因为不能,而不是因为不喜欢他,仅仅只是一字之差,却已足够让他快乐得飞上天。 她心乱地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喜欢表哥,自小就喜欢……」 事实上,她对表哥只有兄妹之情,她从来不懂什么叫男女之情,直到他像阵风似的闯入她生命,她才明白在意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你说,你自小便喜欢他?」他古铜的俊颜微微变色。 难道是他太有把握了?难道她对他并没有那种感觉,只因为他对她动了情,所以眼里看的尽是她也对他动了心? 不不,不会是这样的,她凝望著他时的眼眸不会说谎,他吻著她时的反应也不能造假,两唇相接,她与他一样狂乱、一样陶醉,如果她的心属於另一个男子,又怎么可能不在他强吻她时推开他呢? 「我承认你的出现让我觉得新鲜,但那也仅仅只是好奇而已,刚刚发生的事情太突然了,我一时乱了手脚……以後、以後你莫再这样了,否则我只好请你离开霞云谷。」在他的逼视下,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力,但她还是努力表达完自己要说的话,天知道,将这些话说出口有多么困难。 他瞪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她。「这些都是你的真心话?对你而言,我仅仅只是『新鲜』而已?」 她咬住嘴唇,吸了吸鼻子,垂眸点了点头,心却紧紧一缩,模样楚楚可怜。 他咬著牙。如果她要坚持她所说的,那么他也无话可说! 「算我自作多情——」他用一对受伤的冒火眸子瞅著她,粗声道:「我送你回去!」 她犹豫著,不知该不该上马。 蓦然,漆黑的天际传来一阵闷雷响,远处一道惊人的闪电划过,似乎听到林里有野兽奔走的声音,一场大雷雨即将到来。 「快走!」 他不由分说的把她托上马,她低呼一声,整个人已经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而他也一跃而上,由她身後圈住她,扬起缰绳疾奔,雨水已经打在她的脸上。 喜儿又吸了吸鼻子。 这场雷雨来得正是时候,她可以尽情的哭,他不会看出她的心好难受,她伤了他,她却不比他好过多少。 风吹草劲,雨更大了。 他努力的替她遮挡雨水,虽然衣衫老早湿透的他,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让倾盆大雨近不了她的身,但他仍旧非常努力,这份心意让她的心又痛又暖,整个人意识昏昏沉沉的,只想靠在他怀中。 经过一个大窟窿,马身一个凌空飞跃,他的手不经意的将她搂紧了,她感到心中一阵震荡,不由得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 「怎么了?你怕吗?」呼呼风声伴著隆隆雷响,他居然听到她的叹息。 喉咙一阵哽咽,她只摇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段路程虽然雷电狂雨交加,她却希望永远不要有尽头,她想把这甜蜜的折磨牢牢记在心中,在他离开霞云谷之後,让她可以凭藉著这份感觉思念他…… 「到了。」 他率先下马,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下来,两个人都非常狼狈,再不换乾净衣裳,恐怕都要受风寒。 「进去吧。」他的眼睛黑而深沉的望了她一眼,沉默而俐落的又翻身上焉。 「你要去哪里?」她睁著仓皇大眼,紧张的望著马背上的他。 他淋的雨比她还要多,他的伤也还没完全好,还有,夜这么深,风雨交加,难道他不回房去休息吗? 他又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回答便扬起马鞭,一声驾,绝尘而去。 「翼——」她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但他与马儿的身影已在夜色里消失无踪,看著他离去,她心中是一片痛楚、迷茫、与混沌,泪水一下子冲进她的眼眶。 他就这样要离开了吗? 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小姐!」杜鹃与婵娟奔出来,看见心碎抽噎著的她,大感震惊。 她们小姐从来不出谷,一颗心比湖水还平静,今天居然会流眼泪,令她们在惊讶之余也感到不安。 「小姐你怎么了?」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关注的眼眸落在喜儿身上。 她摇了摇头,失神地走回房里,一任婵娟替她换了衣裳,一任杜鹃煮了热姜茶要她喝下。 夜深了,她们放心地回房休息了,而她却睁著眼睛躺在床上,耳畔听著风雨敲打窗子的声音,挂念著他的行踪。 他到什么地方去了?雨这么大,他可有找个地方避雨? 他真的……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她幽然长叹,忍不住起身开了房门。 一阵强风对著她吹过来,她险些站不住。 她勉强站直身子,急急走过长廊,双脚自有意识的走到他的房门口,里头一片幽暗,证明他没回来。 她倚著门框,在廊下傻傻地凝望著漆黑的雨夜,明白自己渴望见到他的身影归来。 自爹娘过世後,表哥成了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亲人,但他时而数月因事务繁忙没来探访她,她也不曾期待挂念过。 然而今日却反而对翼…… 她如梦地幽幽叹息一声。 今日却对他魂牵梦萦。 因为他的表白,她的心情无比混乱,也因为他的拒绝,她的情绪无比低落,而现在他离开了,她竟不知如何自处,只能呆呆站在这里,带著千分之一的希望等他回来。 一个时辰过去,她对自己说:他不会回来了。 又一个时辰过去,雨停了,她更加肯定的告诉自己,他绝对不会回来了。 再一个时辰过去,风也小了,她不知道要对自己说什么,一颗心荡到了谷底,好像失了魂的人。 就在她绝望心碎的以为自己会死掉时,她看到他回来了,他在马上,一人一马踏著晨曦而归,她睁大眼睛,生怕看到的是幻影,同时也因为他的归来而松了口气,等待的时间里,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泪水又迅速涌进她的眼眶,她含泪瞅著他,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柔情,她透过泪雾看著他,看到他下马,看到他笔直走到她的面前,看到他紧紧抿著俊挺的唇线,看到他的眉峰蹙得紧紧的,她又心慌了。 他的表情这样严肃,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像是历经了一夜的风霜,他粗粗嘎嘎地问,两眼灼灼地望著她。 她的脸色苍白而憔悴,她的贝齿甚至在打颤,她动人的菱唇失去血色,她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多想把她抱进房里休息,但不能,因为他对她而言,只是个「新鲜」而已,一个「新鲜」是不容易被记挂太久的,一个「新鲜」也没资格对她做些什么。 她欲语还羞地凝望著他,心脏剧烈的跳动著,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将因他而有所不同…… 「小姐!小姐!」 鼻间嗅闻到青草味,喜儿微微地动了动头,有人在拍她的脸颊,而且拍得好大力,这不是翼,翼绝不会这样用力的拍打她…… 「小、姐!」叫唤的人动气了,也更使劲的摇她。 终於在一阵猛烈的摇晃之下,喜儿睁开了惺忪睡眼,可是仍没有回魂,表情失神失神的。 「小姐,你怎么会离谱到在湖边睡著呢?」杜鹃数落著她。「你不是告诉我,你想到湖边来想想怎么作诗吗?」 她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小、姐!」杜鹃的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企图唤醒她沉睡的神智。 喜儿又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神,她吁出长长一口气来,像是累极了似的。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梦啊? 她怎么又回到那个梦境之中? 「小姐,你在想什么?」杜鹃觉得她的表情怪怪的。回想起来,最近的小姐都有点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八字轻的她,碰上了什么不乾净的东西? 「没什么。」她要好好保护她的梦,梦里那酸酸楚楚的感觉仿佛还在她的身体里发酵,她忍不住的想,翼回来了,梦里的她会说些什么呢? 唉唉,都是杜鹃扰断她的好梦,如果杜鹃没唤醒她就好了,她就可以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了。 杜鹃两手擦著腰,瞪圆了眼。「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不是来湖边想诗的吗?怎么会睡著了?」 瞬间,喜儿的表情很尴尬,「是啊,本来是在想……可是山风太舒服,不知不觉就……就睡著了。」 她的卓大哥能够吟诗作对,她虽然读过书,吸收力却很差,总不能领悟教书先生的高深谈吐,所以为了与她的卓大哥匹配,她强迫自己培养作诗的兴趣,想叫他对她刮目相看,只是……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先对她「刮目相看」的人好像变成杜鹃了。 「你哟——」杜鹃拿她没辙的摇了摇头,忧心仲仲地看了眼天际。「我们快回府吧,好像快下雨了。」 杜鹃拉起喜儿,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把大地照得一片惨白,喜儿吓得瑟缩了一下,紧紧拉住杜鹃的衣袖。 她最怕打雷,每次遇到打雷,她总是吓得瑟瑟发抖,如果现实中也有个像翼一样的人保护著她就好了…… 没错,那个人就是她的卓大哥,她理想的婚配对象,他是个可以依靠终身的人,像她这样的胆小鬼和迷糊蛋,就是需要一个能干的他来补她的拙。 所以当晚膳时间她见到卓钰青时,她已经怀著比以往更加坚定的心意了,而看著他的眸光也份外娇羞。 每当金大富不在府里,用膳的人就只有她和卓钰青,他身为金府大管事,金大富没将他当下人看,反而有几分培养他当金家商行接班人的意思,因此他向来与他们父女同桌用膳。 「小姐,老爷外出前特别吩咐要炖人参鸡给你进补,你尝尝味道合不合胃口,鸡是李婶养的,一点腥味都没有。」 「好。」婵娟替她臼了一大碗鸡汤,她埋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希望把自己完美的一面呈现在他面前。 其实她老早就希望他不要再叫她小姐了,他可以唤她喜儿,也可以唤她金儿,唯独小姐让她觉得他们是有距离的。 「哇!」蓦然间,她打翻了碗,美味的汤汁四溢,她小小的五官瞬间全皱成一团。 「怎么了?怎么了?」卓钰青连忙靠过去,在第一时间表达了他的关心。 「烫、烫到舌头了……」 又过了一会儿。 「噢——」惨痛的低呼。 「又怎么了?」卓钰青仍旧连忙靠过去。 「咬……咬到舌头了。」 喜儿暗暗懊恼自己的笨手笨脚,本来打算好好表现给他看的,这下全泡汤了。 她的卓大哥会喜欢她吗? 唉,她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可是翼就不同了,她可以肯定翼绝对是喜欢她的,他因为气恼她不肯接受他的告白,跑出霞云山庄一夜未归呢…… 想到这里,她忘了快起水泡的舌头,蓦然瞪大眼,被自己的思绪给吓到了。 她在想什么?翼是她梦境里的人,她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拿他跟她的卓大哥作比较呢? 若要比较,也应该是翼不如她的卓大哥才对,怎么会是卓大哥不如他呢? 不行、不行,她不行再这么想下去,这样对她的卓大哥来说是不尊重的,他怎么可能输给一个梦中人,这太滑稽了。 「不好了、不好了,卓管事,有匹马冲进茅房,还踏烂花圃,把老爷心爱的名贵牡丹都踩扁了……」 「知道了,我马上去看看。」百忙之中,卓钰青不慌不忙柔声对喜儿道:「小姐,有急事,你慢慢吃。」 她用发亮的眼神看著他沉稳离去,他总是能够冷静处理所有事情,府里所有的人都听他的,那些嬷嬷大婶啦,或者马夫家了,只要他一个眼色,他们都不敢不从,记得有次两个大娘打架,就是靠他出面才制住她们的。 他真的是太有气魄了,将偌大一座宅子管治得井井有条,她爹甚至已开始考虑要让他去商行学习了呢。 她那带走小玲珑的可怕表姊曾对她说过一番很有哲理的话——如果不追求,幸福也不会平空掉下来。 她想,现在是她实践这两句话的时候了,如果她不把自己的心意让他知道,他大概永远不会注意到她看著他的眸光有多么害羞。 城里有则古老又浪漫的传说——在中秋当晚,将香味浓郁的丁香花缝进香包里,放在心上人的靴子里,若他穿了,两人便有机会相恋,若是有情人则一定会成眷属。 她决定了,她要在中秋之夜追寻她的幸福! 第六章 「如箭,你听过霞云谷吗?」 此话一出,简翼随即揉揉眉心。他在问什么,怎么会把刚刚太累打盹时梦境里的地名拿来问下属呢? 不是他的错,都是那太长的梦境令他神智不清,或许是这夏日太炙热了,他才会发昏……总之,这问题万万不该从他口中问出,但,当没问过吗?不可能,因为他明明就有问。 他是怎么了? 落马昏迷醒来以後,他以为一切没什么不同,就像有人大病一场,仍旧能够恢复元气一样,但现在又该如何解释他这异常的梦境呢? 「属下没听过。」如箭眸光湛湛的盯著简翼,有点疑惑他家少主知道刚刚他托著头打盹打了多久吗? 一个时辰,足足一个时辰哪。 他从未见少主人如此失态过,尤其是在他这个下人面前,他纵然累极,也不该在书房里睡著啊,而且还是坐著。 少主才二十四岁,体力不该如此不济才对……如箭又看了一眼沉思中的主子,暗暗命令自己须记得吩咐张管事给主子进补。 「少主是在问霞云谷吗?」走进书斋的是雷大信,他笑吟吟地说:「这霞云谷地处偏僻,是一处不易找到入口的空谷,听说里面住著仙子哦,而且都脱俗得不得了。」 明明是句戏言,简翼的心却咚地重重一跳。 世上真有霞云谷这个地方? 那么,是否也真有喜儿这名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 「你知道霞云谷在哪里?」他尽量淡然的问,事实上,他期待著答案,那困扰了他好一阵子的梦境,或许能从霞云谷里找到答案。 「据说位在叶山和天海关的交界处,地势险峻,虽然离咱们这里不远,可是因为太幽僻了,鲜少人知道。」雷大信端详著少年主子的神色。嗯,看不出端倪,他探问道:「少主想去霞云谷吗?」 「时间到了吧,我们走吧。」简翼没回答他的探问。每月两次,他会与雷大信一同巡视简家庄旗下的分号,今天正是巡视之日。 不可否认的,梦境对他造成些微困扰,但他相信梦境只是梦境,现实与梦境不能混为一谈,他也绝不会混淆。 绝不会。 他不会将梦境与现实混淆……那,谁能回答他,此刻为何他会在这里? 霞云谷确实离京城不远,只需快马加鞭两天两夜便可到达,地势也如同雷大信所言,非常险恶,加上这天大雾弥漫,更是杳无人烟。 这里不是他梦境里的那个霞云谷,虽然他也看不真切梦里的霞云谷是何模样,但一来到这里,他就知道这里不是他要找的地方。 他是中邪了,抑或是入魔了?居然跑来这寻找梦境,明知道梦只是梦,他却仍被梦境给迷惑了。 他驾马立於山头好一会儿,直到丝丝雨点打在他脸上,这才打道返京,并将此行当成一个秘密。 失踪的那两日,他没对任何人交代,若让三胞胎知晓他为了一个梦境不辞劳苦跑到霞云谷去,肯定会紧张的请道士为他驱邪。 「少主看起来似有心事。」孟君仪已经看了他许久,饶是向来自认冰雪聪明的她,也无法看穿他的心事。 两人在茶坊二楼对坐著,因为来头太大了,店家已自动将二楼划分为禁入区,闲杂人等不能上楼。 简翼淡笑,「既是凡人,当然会有心事,不足为奇。」原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将心中挂记著梦境这件事摆在脸上了,看来须格外注意才是。 她笑问:「不知下官可有荣幸分享少主你的心事?」虽然是打趣的语气,但她是真的想替庄务繁重的他分忧解劳。 说实在的,如果他对她有爱意,那么她甘心摘下乌纱帽,不做这地方父母官,做他的贤内助。 可惜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份心意不知哪天才能告之当事人?虽然在当今圣上的治国之下,民风开放,但她毕竟是女子啊,岂有主动向心仪男子求爱之理,何况,这也会叫他瞧不起吧? 「多是商行琐碎事务,不足一提。」 孟君仪本能地挑挑眉。不肯告诉她吗?她早料到会这样了,失望不必太大,不必太大呵。 「那么就喝喝这春秋茶坊有名的桂花茶吧,或许能解少主你心头之忧。」 简翼从善如流地拿起茶杯,啜了口百年老店的招牌桂花茶,黑眸不经意望向敞开的窗子之外,不意在楼下人来人往的热闹大街上见到一抹熟悉的纤细背影,身著一袭月白罗衫。 他满眼震惊,执著茶杯的手动也不动,心头掠过一阵狂烈的悸动。 是她吗?! 是喜儿吗?! 那背影何其像他梦中的喜儿……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她从没见过他俊脸出现这种震撼表情,忙将头也往窗外探去。 没有任何异常,大街上商家吆喝著招揽顾客,今天是每月一次的商会,各地来的商人云集京城最热闹的天武道,全国商品集中於此,茶坊前人潮穿梭,车马辚辚,这盛况每月都会重来一次,实在看不出有何不妥。 她不解的眸光回到简翼脸上,看到他仍在怔忡间,显然是神离了。 这下她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令向来不太将喜怒挂於脸上的他露出真性情,他那模样,分明是看到不可思议之事。 她再望一眼大街。没有人无端端飞起来啊,哪有什么叫人震惊之事呀? 「简翼——」难得叫了他的名字,孟君仪其实喜欢比较叫他「少主你」,因为那别有一番她自己想像的亲昵。 这声音唤回他的神魂,他终於愿意向自己承认,他已将梦境的一切视为自己的一部份了。 「大人,失陪一下!」他按捺住急切的心跳,快步下楼,想看真切那抹身影是否真是他的梦中人,那感觉就像在夜里忽然发现一颗北斗星似的,他竟感觉到兴奋不已。 他奔至大街,却遍寻不著刚刚那抹芳踪,他不知道重重失望的表情已经写在他脸上。 「你在找什么?」孟君仪忍不住跟著跑下来,已有认出她这位父母官的百姓在旁边议论纷纷了。 他的兴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望,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根本没有她的芳踪。 「没什么事,回茶坊吧。」他深吸了口气踅身,眸光微扬,做了最後的梭巡,结果仍旧是叫他失望的。 「你——」孟君仪还想问,可是话到嘴边又收回。 既然他不愿说,她再好奇也没用,就当是圣人也会发神经吧,当他只是一时神经失常,才会做出这么反常的举动。 只是,他在找的究竟是什么? 「天哪,这个好可爱哦。」几乎快找不到地方站的人海里,喜儿拿著一只绣工精细的香包,渴望自己也有这等好女红。 可惜她天生手就不巧,要缝出这样的香包,然後在中秋夜放进她卓大哥的靴里根本是痴人说梦。 她的眼儿看著卖香包的大娘。还是,请这大娘替她缝只香包…… 不成不成,这么一来,共结连理的会不会变成这大娘跟她的卓大哥啊?想到这里,她立即打消要人代工的念头。 「小姐,可以走了吗?这里好热,奴婢快中暑了。」杜鹃不停摇著扇子,眼神渴望的看著斜对面的春秋茶坊。 喜儿赶忙买定离手。「好了好了,我要这只香包。」把香包买回去研究人家是怎么缝的,至少缝出来的模样不要差太多。 杜鹃又猛摇了数下捣子。「快热死了,我们去喝茶吧。」 她牵起喜儿的手。今儿个的商会,简直万头攒动,主仆俩千万别走散了才好,她家小姐可是那种有可能连自个儿家在哪里都找不到的路痴。 虽然想歇歇脚再逛,可是两人一进茶坊就发现坐无虚席,店小二忙得跟只蜜蜂一样。 「我们上二楼看看。」杜鹃熟门熟路的拉著喜儿要上楼,却被守在楼梯边的高胖掌柜给挡下了。 「两位姑娘请留步,楼上有贵客,现在暂时不予开放。」他笑吟吟地说。 杜鹃眉眼一扬,挑衅地问:「什么贵客?」 想她家小姐可是金家商行的千金小姐,而全家商行又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商号,这身份还不够尊贵吗? 「是知县大人和简家庄的少庄主。」胖掌柜一副与有荣焉的得意模样。平常要分开请这两位贵客是请也请不到哩,现在一同聚到他的茶坊来,怎不叫他志得意满? 「是他们?!」杜鹃倒抽了口气,状甚兴奋,连眼儿都发亮了。「那么传闻是真的喽?他们真的……」 知县大人和简家庄的少庄主过从甚密,这八卦已经传了快一年,都没有得到当事人的证实,现在他们两个一起在楼上喝茶耶,真是太精采了! 胖掌柜一脸诡异的挤眉弄眼,「姑娘可别乱猜乱说,两位贵客只是在品茗谈心,绝无越矩之事。」 「杜鹃,他说的是谁?」喜儿拉拉杜鹃的衣袖问。 简家庄?好像听她爹提过,跟她家商行有生意往来,至於其他的……嗯,她根本不在意,所以没印象。 「小姐不会知道的。」杜鹃连解释都懒。反正她家小姐的世界小得跟口井没两样,跟她说也没用。 「说得也是。」对於丫鬟的回答,喜儿毫无异议的接受了。「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杜鹃扫了她一眼,「当然是换间茶楼啊。」 两人换到转角一间比较不出名的茶楼去,点了满桌茶点,又叫了壶香片,快乐的填饱了肚子,然後望著外头灞陵河岸的杨柳青青,很有默契的叹了口气。 喜儿噗哧一笑,睁著澄澈的杏眼,好奇地问:「杜鹃,你叹什么气?」 「小姐又是叹什么气呢?」杜鹃也觉得好笑。在享受了美食,又处在这么悠闲有阳光的午后,为什么两人想到的都是叹气呢? 「我不知道。」或许是阳光太暖了吧,才会令人慵慵懒懒的想叹息,不过这应该是满足的叹息吧?毕竟她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世上应该没什么事可以令她叹息才对……是吧?是这样没错吧? 奇怪,为什么她会有一点点不确定的感觉?以前她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不快乐的呀…… 「小姐,奴婢觉得你好像有点不一样耶。」杜鹃端详著她的眉尖眼梢,嗅到了微微的少女轻愁。 「哪里不一样?」她为什么没发现?不过这也不奇怪,她不是向来都这么後知後觉的吗? 杜鹃又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下,结论——「好像没以前那种呆呆的感觉。」 一个令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答案。喜儿不是很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想著她有不一样吗?她本能的摸摸脸颊…… 「哎哟,奴婢不是说长相啦。」杜鹃连忙解释自己的意思。「奴婢是说气质,小姐好像变得比较有气质了。」 这是她今天才忽然产生的感觉……不,应该说是刚刚才产生的感觉才对。 就在喜儿微蹙著眉心,对著窗外的景色轻轻一叹时,杜鹃觉得自己好像眼花地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小姐。 而且现在面对面仔细一看,小姐的下巴好像变尖了,是最近天热没胃口吗? 因为下巴变尖,一双杏眼显得更大更灵动,乍看之下,居然有几分脱俗的味道。 脱俗? 她是疯了不成,她家小姐向来只有脱线的份,哪有可能脱俗啊? 「真的吗?谢谢你,杜鹃,从来没人说我有气质。」喜儿嫣然的笑容带著几分懒洋洋,她今天忽然发现灞陵渡口那夕阳伴著船身,以及在夕阳中随风摇曳的柳丝有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叹。 「小姐,其实你穿白色衣裳还满好看的。」杜鹃认真的看著她。「看来奴婢不该老是阻止你买浅色衣物才是。」 这套月牙白的罗裙是她家老爷这次出外经商时带回来的,小姐一见就喜欢,出门前执意换上,她原本还担心商会人潮会弄脏衣裙呢,没想到穿了它的小姐是越看越动人。 难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就是这个意思? 「应当是爹的眼光好吧,所以我穿起来才会好看。」喜儿又笑了笑,端起茶杯,轻啜了口茶。 杜鹃被她的举止神态吸引住了。 好奇怪,她家小姐居然会说出如此得体的话,而且她刚刚那个端起茶杯的动作,也颇为雅。 果然女大十八变这句话是有道理的,看来小姐真的蜕变了,如果能一直这么持续下去就太好了……可能吗?她可不敢抱太大希望呵。 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将因他而有所不同,就在等待他的漫漫长夜里,她明白自己已经为他动了情、动了心…… 「为什么不说话?」他收回灼灼的眸光,冷涩的道:「不说的话,请你让开,我要进房休息了。」 她睁大秋水双瞳,愕然地望著他。 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冷淡? 「你听不懂人话吗?」他粗暴的说,「我要休息,没空陪你在这里耗时间。」 「翼……」雾气骤然上了她的双眸,她不知所措的瞅著他,不知道他的态度为什么丕变。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不许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他声音喑瘂的命令著她,呼吸变得急促了。 该死!如果她再这么看著他,他会忍不住把她抱到怀里狠狠的吻住她,他一定会的! 她被他的态度给吓呆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祈求他变正常般的看著他。 「让开!」他忽然凶悍的推开她,这举动令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假装没看见她那受伤的神情,迳自推门而入,大声的甩上门,然後不再有任何声音。 霞云谷的清晨寂静无声,雾散了,阳光淡淡地洒落,露珠在草叶上颤动著,好像随时会坠落。 喜儿僵著身子,呆立在他的房门口,她原以为他会再出来看看她的,可是房里却毫无动静。 吸了吸鼻子,她感到身体里的某个部份好像随著他用上门的动作而死去了,也随著他不再理会她而奄奄一息。 更不知道这份心隐隐作痛的感觉会持续地跟著她,因为他竟开始在她面前温柔的对待婵娟…… 「婵娟,帮我再添一碗。」他把空碗自然而然的递向婵娟,瞳眸还一直带笑瞅著婵娟起身添饭的窈窕背影。 浑身僵硬的看著他们之间的互动,喜儿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玉容紧紧绷著。 「小姐,怎么了?怎么不吃了?」杜鹃发现她的异状,关心地问。 霞云谷只住了她们主仆三人,她们向来是不分彼此的,也在小姐的要求下,一起用膳,如今多了个男人,饭桌上应该是更热闹才对,可是为什么空气反而像是冻结了,气氛十分古怪。 「我没胃口,你们慢慢吃吧。」喜儿搁下饭碗,很快走出饭厅,她站在院子里,对著夕阳深吸了口气,感觉好了一些。 他的目标已经转移到婵娟身上,爱的告白仿佛没有发生过,就在她决心委身相随时,他不要她了。 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他追求他的婵娟,她仍然属於她的表哥,她不会背负背叛的罪名,伺候她许久的婵娟也可以得到归宿,这是两全其美的好结局,她应当笑的…… 只是当面对他与婵娟出双入对时,她真的,真的笑不出来,只能没用的避开,眼不见心不烦。 「你说後山当真有许多萤火虫?」 一听到婵娟喜孜孜的声音传来,喜儿连忙吸吸鼻子,振作了下。 「小姐,我跟翼要去後山捉萤火虫,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回身,眸光不经意的与他相接了,他也看了她一会儿,然後避开。 他连看都不想看她呢……长睫黯然地眨了眨,她寥落地摇了摇头,「不了,我还要画画,你们去吧。」 她快步返身踅回屋里,拚命叫自己不许胡思乱想,可是人坐在桌案前,点燃了蜡烛,也铺纸研墨了,她却手握著羊毫,蹙眉出神,久久下不了笔。 她颓然地想,他们在捉萤火虫吗? 他在捉萤火虫给婵娟吗? 他曾说过,他要捉满满一袋的萤火虫来伴她作画,不需要点蜡烛,用萤火入画,意境更美…… 犹言在耳,可是如今他却是去替另一个人捉萤火虫,至於她的感受,已不在他的在乎范围了吧? 这夜她几乎不成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在早膳时苍白著一张比生病还难看的玉容,她首度上了淡淡的水粉,掩饰病恹恹的脸色。 「你们都不知道,他好会捉萤火虫哦,我连一只都没捉著,他已经捉了满满一袋,那些萤火虫好像都听他的指挥呢。」婵娟一直絮絮不休地讲述他俩昨夜在後山捉萤火虫发生的趣事,难掩开心之情。 喜儿木然的喝著清粥,脑袋一片空白。 「小姐,这是表少爷送来的人参,他吩咐泡了茶让你喝。」膳後,杜鹃准备了人参茶嘱咐她喝。 「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当他神采奕奕的步入饭厅时,她们三人都已经用完早膳了。 杜鹃笑道:「不晚不晚,留了你的份。」 婵娟连忙替他添饭布菜,殷勤得像个小妻子。 「婵娟,你待会有空吗?我想请你帮我缝补外衣。」 听到他这么询问婵娟,不知不觉,她竟捏碎了茶杯。 「天哪!」杜鹃惊呼一声,连忙检查她有无伤到。 她任由杜鹃拉著她的手检查,浑然不明自己怎么会有捏碎茶杯的气力。 「幸好没伤得很严重,不过有渗著血丝呢……」婵娟也赶忙过来收拾善後。 然而他却连一眼也没看她就离开了饭厅,好像当她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好像他根本就不关心她…… 为什么她要过著这么煎熬的日子?她觉得再这么下去,她的心要碎了,她的心一定会碎的…… 她骤然昏了过去。 悠悠醒转时,像是夜半时分,床前帘幔飘飘,有个人忏悔般的半跪在她床前,粗犷的大手牢牢包住她的小手,额头抵著两人包在一起的拳头,浓密的黑发凌乱披散著。 「翼……是你吗?」她不是在作梦吧?他肯理她了吗? 他抬眸,眼神昏乱而炙热。「你醒了?」 早上走出去时他就後悔了。 他明明是关心她的伤势的,却硬是逼自己铁石心肠,一整天对她牵肠挂肚,直到回谷,知道她昏倒了,更是懊悔不已。 「你还会关心我吗?」她微仰著头,不让眼眶里的雾气凝聚,她哽咽著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你对我是那么冷淡……」 「公平点——」他忍著气问她,「你不是不要我接近你吗?我不是只是一个新鲜而已吗?不能对你冷淡,难不成要我对你热情吗?」 她看到他眸子里的满腹怨怼,也想到自己拒绝他的初哀,他们是不可能的,他们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她吸了口气,眼睛湿辘辘的,但却毅然决然地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 「你敢再说一句叫我出去,我就吻你!」他恶狠狠的截断她的话,又气又急又激动的喊了出来。「见鬼的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又为什么该死的吸引著我!如果你像杜鹃或婵娟那么平凡,我就不会掉进这场漩涡里!不会这样的困扰!不会这样的恨我自己!不会眼睁睁看著你近在咫尺却像远在天边,你懂我的感受吗?你不懂!你不会懂!因为对你而言,我只是过客,你属於你表哥,你不会因我的存在或消失而有任何改变!」 听著听著,她震撼到了极点。 今夜,居然让她听到了他的真心话,她的昏倒是值得的,她傻气的认为很值得。 「你错了,你的存在或消失怎么可能对我毫无影响?」她眸中闪著泪光,一瞬也不瞬的瞅著他。「听著,如果有天你要离开霞云谷,我想我一定会……会死掉。」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也震动了,眼里有两簇火焰在幽柔的跳动著。「你知道你的话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鼓励吗?」 「那么——」她润了润唇。「你被鼓励到了吗?」 他炙热的盯著她,蓦然间,他猝不及防的低首吻住她的唇,吻得狂热、吻得激切,两人的身子在唇与唇的胶合中纠缠在一起,衣物凌乱的飞散落地,他狂乱的吻著她的唇、她的颈项、她细致的肌肤,他们的眼里心里只有彼此,再也容不下其他…… 第七章 一连几天,喜儿都显得魂不守舍。 虽然香包缝好了,在府里嬷嬷的指导下,倒也缝得挺不错的,可是她就是懒洋洋,提不起劲儿来。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托腮凭窗而坐,望著院落里的芭蕉树,她脑中浮现这些句子,也不知不觉,叹息般的念了出来。 晚霞还是一样的美,夏天的微风还是一样的醺人欲醉,而她欣赏的卓大哥也是一样的干练不凡,早上两名厨娘为了选食材打了起来,也是他出现才摆平的,然而为什么她不再对他的英伟表现怦然心动了呢? 甚至,有时她会打消将香包在中秋之夜放进他靴中的念头,她究竟是怎么了? 一切就因为前几天的那场……那场……她的脸蓦然染上一阵红晕。 那场春梦令她醒来之时,浑身像著火般的灼热,她浑身震颤,几乎要卷曲身子才能平复体内那股不知名的痉挛。 她一定是疯了,才会作那么羞於启齿的梦,她不敢将梦境向任何人透露,就连杜鹃和婵娟也不敢说。 如果她们知道未出阁的她居然作那种不三不四的梦……哦,她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她不敢想,太可怕了。 虽然害怕,可是她又时常想起那个梦,想起梦里被拥抱、被热吻、被另一具结实体魄压在身下的感觉,想到心神荡漾、想到不能自己,想重回梦中,重温被他紧拥的感觉…… 「小姐——」 喜儿笔直地从椅中弹跳起来,陷入沉思中的她,压根不知道有人进入她的闺房。 「卓、卓大哥——」她惊魂未定的看著对方。 「我吓到你了?」卓钰青好抱歉、好抱歉的看著她,俊逸的唇角带著淡淡微笑。「刚刚我在窗外叫了你数声,你却像是没看见我,担心你有事,见你房门没关,我便进来了。」 她眨了眨眼。「你叫过我?」 卓钰青疑惑的看著她,「你当真没听见?」 原本他只是经过,从敞开的窗子看见小姐不知道在恍神什么,几乎进入神游太虚的境界,这才进来看看。 「可能是……困了吧。」她含糊地回答。 其实这几天她都暗地里盼望著能在入睡後回到梦中,可是事与愿违,她不但一觉到天明,还连个梦都没有,叫她好生失望。 「困了?」卓钰青看了眼向晚的天际。还没晚膳呢,这么早就困了? 「小姐、小姐——」杜鹃踏进房里,看见卓钰青,顿时微微一愣,接著露齿一笑,「卓大总管也在啊,晚上要不要同我们一块去赏花灯啊?」 京城灯会不在元宵,而在中秋举行,而这一年一度的中秋花灯会一办就是半个月,天天都有节目,今天是开场,在灞陵渡口不但有游船活动,还有戏班子演的嫦娥奔月可看,预计会吸引上千人潮齐来赏灯。 「杜鹃姑娘开口了,钰青自然乐意奉陪,也可以保护小姐和两位姑娘。」卓钰青温文有礼的回答。 杜鹃嘻笑兼调侃地道:「还说什么保护呢,卓管事你可是拿笔的人,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保护我们呢?」 卓钰青也笑睇著她,「这点杜鹃姑娘不必担心,在下虽然平时不舞刀弄枪,却也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汉,若有什么突发状况,定不会叫小姐和两位姑娘出差错。」 他那恍如春风的微笑竟使杜鹃的心微微一跳。 「那么我先退告了,晚上再来接小姐和两位姑娘。」 卓钰青离开了,杜鹃那些微失速的心跳也恢复了正常,她不甚在意,反而对喜儿挤眉弄眼地说:「这下小姐你可开心了吧?」 喜儿看著她脸上的诡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杜鹃笑意更深了,「小姐以为奴婢看不出来吗?小姐你对卓管事……」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幽幽地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没感觉自己已经间接向杜鹃承认过去对卓钰青确实有爱慕之意。 杜鹃吓了一跳,「这话怎么说?」 「没什么,我想睡一会儿,晚点你再叫我。」她往房里走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想再回到梦中,接续那场撩动她心灵的美梦。 「还没晚上呢,睡这种时候是睡什么意思的?真搞不懂小姐怎么越来越嗜睡了,亏前阵子还觉得她空灵许多呢……」杜鹃迳自咕哝著,也离开了喜儿的房间。 房里的喜儿其实有听见她的咕哝,却假装没听见,她已经闭上眼睛,期待自己能入梦。 半个时辰过去了,她了无睡意。 一个时辰过去,婵娟来唤她用晚膳。 她沮丧的起身更衣。看来她是没法顺利入梦了,越是想作梦,就越无法如愿,是她太刻意了,美梦反而不愿来了…… 用过晚膳,他们一行人,三女一男,分乘三顶轿子去赏灯会。 一轮皓月当空,月色溶溶,恰与灞陵沿岸的灯光灿烂成辉映,把黑夜映照得犹如白昼,灞陵沿岸的柳枝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彩灯,迎风摇荡。 这晚的喜儿身著杏黄色衣裙,浑身散发著春春的气息,就如初放的丁香花,连杜鹃也看得目不转睛。 「小姐,你今晚真美。」她把心中所想的说了出来,看到喜儿对她柔柔一笑。 她又产生那种奇怪的感觉了,她家小姐好像换了个人,眉宇之中有股特别的神韵。 不过,这一定是她的错觉,一定是灯影幢幢,她才会眼花,就跟上回一样,因为午后的和风太暖了,她才会昏昏然的看错。 「我们到岸边去,听说今天有许多达官贵人的船在竞赛,连知县大人的船也出动了呢。」婵娟兴奋的说。 四人将轿子留给家丁看顾,信步走近河岸,数十艘别出心裁的船只已经在微风轻吹的灞陵河上启动了。 喜儿随同众人凝视著那几艘华丽别致的船只,蓦然之间,她整个人呆住了。 她眨了眨眼睛,定睛细看。 她真的看到了翼的面孔,他在其中一艘船上,但那船身一晃而过,她根本来不及看清楚,只见到波光粼粼的河水。 她的心头一热,又兴奋又心慌,这世上当真有个叫翼的男子存在? 当她以为自己脑中没有任何想法时,双腿已经自有意识的奔跑起来。 「小姐!」杜鹃、婵娟和卓钰青傻眼的看著她沿著河岸狂奔,她追著船只,奇异的举动引人侧目。 她喘息著,胸口剧烈跳动,却见船身越行越远,而人潮也越来越多,根本没有她可以奔跑的空间。 「翼——」她心急的朝著船只大喊,但周围的嘈杂声淹没了她的声音,她只能眼睁睁的看著船儿远去。 「小姐!」卓钰青第一个追上她,他抓住她手腕,以免她又跑掉。「你是怎么了?」 「噢!老天,小姐……奴婢……奴婢没想到你跑起来居然这么快……」婵娟娇喘吁吁的也追了上来。 只有杜鹃没说话,她蹙眉深思,看著失魂落魄的喜儿,她心里想的是没把笔仙请回去的那晚,该不会…… 不不,不会的,没有那样的事,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简翼一直不想对自己承认那天早晨醒来发生的事实,也一直告诉自己,那也是梦境的一部份,绝不是真的。 可是,自欺欺人显然无用,那恼人的早晨困扰了他数天,令他无法集中精神处理庄务,直至今日,他仍深受其扰。 「少主你好像无心游船?」孟君仪的官船是灯会首日的重头戏,她邀来数名京城才子吟诗作对,而她的绯闻对象简翼自然也在受邀之林。 「大人何出此言?」他会出席,全因与孟君仪的交情,而非她的头衔,因此他也言明游船一圈便走人。 撇下无数娇客,孟君仪只专注於他一个。「因为你一直锁著眉心,像是心事重重。」 她总觉得他和过去不太一样,至於哪里不一样,却是说不上来。 「或许是太吵了,在下向来酷爱幽静。」 如果是一个像霞云谷的地方,他必定不感到厌烦,只是世上没有他梦境里的霞云谷,也没有喜儿这名女子…… 那夜梦境过後,他震惊的发现自己的生理反应竟像是激情过後,这大大的震撼了他,不只令他傻眼,也令他极度困扰。 梦境只是梦境,不该如此逼真,然而他的反应却是真实存在的,这令他久久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他在梦里和喜儿有了肌肤之亲,在梦外的心灵与身体同时体验了那种灵肉合一的美妙…… 所以,即便梦境困扰著他,他也无法对别人启齿,不过,他却极想重回梦里,极想极想,但或许就是想极了,这几天他一直无法再作梦,这又成了他另一个困扰。 他开始想知道,有了夫妻之实的他们会怎么做?她是否会抛下她表哥随他远走? 「两位在谈些什么呢?在下是否有荣幸加入?」京城第一才子向东逵走到他们身边,他是孟君仪众多追求者之一。 「当然欢迎向公子的加入,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孟君仪客套的说。 向东逵笑睇著简翼,赞美道:「翼少主俊磊出众,家世不凡,舍妹芳华十六,生得羞花闭月,家父一直想为她找户好人家,不知翼少主……」 「说到这个,我倒有几户人家可以介绍给向小姐。」孟君仪笑吟吟的打断向东达的「求婚」。 她还不知道这个狡猾的向东逵在打什么主意吗?他想把妹妹许给简翼,那么就算消灭了一个情敌,只是他不知道,简翼根本就未曾追求过她。 「是吗?」向东逵笑眸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意中人。「那么就请大人费心了。」 「好说好说。」孟君仪与他客套来客套去。 简翼对他们的对谈恍若未闻,他凝视著当空皓月,不知为何,在这万盏花灯竞艳的第一天,他只想回庄休息,但愿今夜,喜儿会再度入他的梦境…… 云雨过後,两人十指紧扣,都知道从此之後再也不能没有对方了。 「喜儿,我要你跟我走。」此话他说得坚决。 她与曲昱廷有婚约,基於男人的颜面,那小白脸不会轻易放过她的,而他也不能容忍已是他的人的她,再去成为曲昱廷的新娘。 「走去哪里?」她的神魂还没回到现实,整个人仍旧处在极度缠绵的意识里,她慵懒的依在他怀中,不想与他分开。 「走到天涯海角,任何一处叫人找不著我们的地方。」他要带她走,找一个比霞云谷更美的地方,与她过著神仙眷侣的生活。 她一怔,迷惑的看著他,「你是说,离开霞云谷吗?」 他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不但要离开,还要走得远远的。」这是永绝後患的最好方法。 她愣了愣。「那婵娟和杜鹃怎么办?也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我们自己走,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们必须这么做。」 她更慌了,「可是她们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我走了,她们怎么办?」 一想到要离开生活多年的地方,她的心里恐惧起来。 他有点生气了。「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走,你还想当你表哥的妻子?」 「不不——」她急急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要走,更少也该跟杜鹃和婵娟道别啊。」 他皱著眉心,忍著气道:「如果你想我们的行踪被人发现,那么你尽管去跟她们两个话别吧。」 没想到在她心目中,他居然比不上杜鹃和婵娟,或者是,对他,她并没有全心全意? 这个想法令他的胸口犹如烈火在闷烧。 「你别生气了——」她咬咬嘴唇,知道无论如何是无法两全其美了。「我答应你,我们离开这里,不告诉任何人。」 原谅她吧,杜鹃和婵娟,相信她们能够谅解她的苦衷。 他笑了,捧起她拢著眉的不安脸蛋吻了吻,抚弄著她的发丝。「那好,你快点收拾行囊吧,我们马上就走。」 她的眼底又显现慌乱之色了。「现在就要走?」 一个眼神又惹得他不快了。「我们已有夫妻之实,难道要等到姓曲的来娶你?」 她连连摇头,「不不,你别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真的没有……」 「没有就好。」他在她的香腮上一吻。「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听我,别忘了你已经是我的小妻子了。」 她羞涩的垂下眸子,却又被他托起下巴来,他目光灼灼的凝视著她,压下灼热的唇,热唇瞬间落在她的芳唇上。 他辗转炙烈的吻著她,著火般的双唇吸吮著她的唇瓣,在唇齿相接之间,送出他的缕缕柔情。 「翼……」她意乱情迷的唤著他。 「我在这里……」他的吻揉合了怜惜与悸动,他的双手充满爱意的摩挲著她的脸蛋,适才平息的欲火顷刻间又被点燃了,他的唇顺著她雪白的颈项而下,落在她柔软的酥胸上…… 当一切归於平静,她浑身的力气几乎快用尽了,她躺在床上,发丝散乱著,她痴望著桀骛不驯的他,知道他将是自己此生的依归,也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他了。 当夜他们私奔了,策马狂奔离开霞云谷,直到破晓时分,他找了间庙宇停下来让她和马歇息,自己则向庙祝借了香火。 他拉她一同在菩萨面前跪下。 「天地为证,我愿娶喜儿为妻,此生同甘共苦,不离不弃。」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 仪式虽然简陋,但他保证会一辈子照顾她、呵护她,有他在的一天就绝不叫她吃一丁点的苦。 「天地为证,我愿嫁翼为妻,」她也深情的凝视著他,柔柔地道:「此生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他们就这样结为夫妻了,没有休息太久,吃过简单的斋饭之後,继续往与霞云谷相反的方向赶路。 日以继夜,他们不知道已经离霞云谷有多远了,一路游山玩水,看遍大川美景,过著比神仙还快乐的日子。 「翼,知道吗?我觉得自己过去都白活了。」她倾诉苦心声,目光被满山遍野的小白花给吸引住了。 「这也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在无人的万花丛中,他紧紧的揽住她纤细的腰身,与她耳鬓厮磨。「不过你是因为美景,我是因为你。」 「翼……」她动容的看著他,主动踮起脚尖,献上朱唇。 一个月过去了,他们携手游了许多地方,也将私奔的阴霾抛到脑後,享受新婚的甜蜜。 一天一天的,他们离霞云谷是越来越远了,直到他认为够安全、够隐密了,他们终於停驻脚步,考虑要安定下来。 这天在吃午膳的时候,喜儿忽然出现呕吐的现象。 「怎么了?你怎么了?」 他著急不已的轻拍著她的纤背,没想到她却抬起头来,展颜对他羞涩的一笑。「我想,你应该快做爹了。」 「你没骗我?」他狂喜的抱起她,想到她腹中有他俩的爱情结晶,又连忙小心翼翼的放下她。 「你有了身孕,这下我们不停下来也不成了。」他考虑到她孱弱的身子,决定要落脚了。 他挑选了个隐密,名唤香泉村的地方,顾名思义,它有著清甜甘冽的泉水,村民不多,他们找到一间林里荒废已久的小木屋住了下来,他将小木屋里里外外打扫得乾乾净净,将她捧在手掌心里呵护备至。 闲时,她替未出世的娃娃缝衣裳,他便练练拳脚,以备不时之需,因为他心头仍有隐忧,不知哪天曲昱廷会找上门来。 「翼,你知道《金龙秘笈》吗?」有天,正在看他要剑的她,忽然这么问他。 他收起铜铸长剑,不甚在意地说:「你说的是武林人士争相抢夺,却失传已久的《金龙秘笈》吗?」 「嗯。」原来他知道啊,那她可不必多费唇舌了。「如果你把《金龙秘笈》内的武功练成,那么你就可以保护我和孩儿了。」 他笑了,揽住她的肩。「话是没错,但你相公我,并没有《金龙秘笈》。」 她微微一笑,「我有。」 他好笑地挑挑眉。「你说什么?」 传闻那《金龙秘笈》是遥不可及的神圣宝典,怎么会落在她一介小女子之手?她也太爱说笑了。 「秘笈怎么来的我不知道,但却是我爹娘留给我的遗物之一。」不管他的反应,她继续说了下去,「秘笈已经烧了,但是背在我脑海之中,若你肯学,我可一字一句背出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喜儿?」看她说得正经,他开始正视她了。「《金龙秘笈》的内容你全默背起来,曲昱廷知道这回事吗?」 「表哥知道我拥有《金龙秘笈》,但他不知道自幼我爹娘便要我熟背於脑中,也不知道秘笈早已不在世上,我原打算成亲之後背给他听的……」 「你说什么?」他扳住她的双肩,急问:「他知道你的打算吗?」 不妙,事情好像有点危险…… 喜儿笑了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紧张。「这是我爹娘的遗言,表哥当然知道。」 他神色一凛,「你爹娘的遗言为何?」 「他们希望我的丈夫练成盖世神功来保护我,指的就是《金龙秘笈》内的武功,另外要我与夫君一同去找寻宝藏……」 他连忙打断她的话,「什么宝藏?这是什么意思?」 喜儿笑得神秘且灿烂。「我爹娘还留下了张藏宝图,据他们说,若找到宝藏便富可敌国。」 如果她与翼一起找到宝藏,那不但他们这辈子不愁吃穿,她腹中的孩子也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该死!」 他几乎可以肯定姓曲的对她别有所图了,而单纯天真如她,绝对不会猜到曲昱廷的心思。 他要娶的绝不是她,就算她再美若天仙也一样,他要娶的是她的秘笈和宝藏,而这两样东西将使他们的处境变得危险。 「事不宜迟,喜儿,你快把秘笈背出来给我听!」 他早一日练成盖世神功便可早一日安心,至少等曲昱廷寻来时,他可以保护她和孩子…… 他勤奋的练功,日以继夜地,练到精神体力都快无法负荷了,也令喜儿心疼不已。 「你休息休息吧,这神功莫测高深,不是一蹴可几的,你想在短时间里练成根本是不可能的。」 看他连阖眼的时间都没有,她真的好不舍。 「别阻止我,我一定要保护你和孩子。」他把她拉进怀里,低首吻吻她的唇。「去睡吧,充足的睡眠对孩子好。」 「不,今晚我一定要你陪我。」她撒娇地依向他,知道他无法抗拒她的恳求,她也是为了让他休息呵。 「好吧,就依你。」反正神功才练了三成,正如喜儿所言,确实不可能一蹴可几。 他抱起她,回到他们的小屋,拥著她入眠。 今晚的星月都特别明灿,他相信他们都会一夜好眠。 夜半,炙热将他从沉沉的睡梦中扰醒,一时之间,他不知晓那股闷热之气从哪里来的,直到怀中的喜儿咳声连连。 「怎么回事,好呛人的烟味。」她也醒了过来,不舒服的感觉持续蔓延。 「屋里的人出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两人同时心下一惊,他们最担心的事终於发生了。 「是我表哥……」喜儿胆战心惊的喊了出来。 他咬了咬牙。「不只他一人,他还带了许多人马来。」 他听到马蹄杂遝的声音。这屋子恐怕是被团团包围住了,那曲昱廷是铁了心誓在必得。 「我们现在怎么办?」喜儿又无助又害怕的依紧他,六神无主。 「里面的人再不出来,我们就要放火烧屋子了!」 曲昱廷根本不给他们考虑和反应的时间,木屋很快燃烧起来,空气在霎时变得闷热,喜儿恐惧的看著火焰几乎快吞没他俩,她怕得捣起双眼,几乎快要窒息…… 第八章 「啊——」 喜儿尖叫一声,蓦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她恐惧的摇著头,额上香汗淋漓,她的双手簌簌发抖,并且战栗。 不知道翼怎么样了?不知道他可有脱离险境…… 千百个念头不断闪过她脑海,半晌之後,她听到一阵雷鸣,屋外电光闪闪、雷雨交加,轰轰巨雷声中下起了倾盆大雨,她蓦然从半梦半醒中回神。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一场逼真的梦而已,根本没有火,她好端端的躺在自己床上,她可以安心了,不必怕了…… 「喜儿……」 小心翼翼的呼唤声令好不容易定下神来的喜儿一惊,她受惊般的瞪大双眸,像只浑身毛都竖起来的猫,这才看清楚床边有数张忧心的面孔。 「小姐——」婵娟都快哭了。 她看到了她爹。「爹……」她的喉咙哑哑的,好像真的被火灼烧过。 「太好了,你还认得爹。」金大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但总算松了口气。「你真的把爹给吓坏了,以为你被鬼魅附了身,才会叫得那么惨切。」 她茫然的看著他们,「我叫得惨切?」 她不记得自己有叫过?她发呆半晌。 是的,她有叫过,她叫得凄惨,因为那场大火来势汹汹,她与翼根本无法招架也逃不出去。 金大富见状,更加著急,「喜儿,爹已替你相中几户好人家,不如就冲冲喜,或许能将这晦气冲掉……」 喜儿大惊失色,眼神慌乱至极。「不要!我不要嫁人!」 如果她嫁人了,翼怎么办? 他们发誓要同生共死,今生今世,她是他的妻,烈女不嫁二夫,她怎可抛下他去嫁人呢? 「可是,你这模样分明是中邪了啊。」金大富的脑中一团紊乱,毫无头绪,他懊恼的拢著眉,自责道:「我才出门没多久,女儿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喜儿平静的看著他,条理分明的说:「爹,女儿没有中邪,女儿只是恪守妇道,女儿已为人妻,即将为人母,又怎能改嫁呢?」 刹那间,金大富张口舌结的看著女儿,杜鹃和婵娟也是相同表情。 「小姐傻了哪……」婵娟捣著嘴,不敢置信她家小姐竟然说出这些奇怪的话。 「婵娟……」喜儿拉住她的手,要她放心般地道:「能再见到你真好,我真的不是故意要不告而别的,你能够谅解我吗?你一定能吧?」她的语气充满期盼,好似真的需要婵娟对她的谅解。 「哎哟,小姐,你究竟是怎么了?」杜鹃沉不住气,一把将她们的手分开,她又气又急的道:「你这样神智不清的,是想折腾死我们吗?昨天不是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一旁的卓钰青沉吟著,「是否我们昨日出去时,遇到什么不祥之物才会致使小姐变成这样?」 「钰青说得对,铁定是这样没错!」金大富马上下了决定,「吩咐下去,立即请道士来驱妖辟邪!」 「爹……」喜儿蓦然拉住他的衣袖。「不需要请道士,您替女儿去找他来,只要见到他平安无事,女儿自然会不药而愈。」 「谁啊?找谁?」金大富急问。这下就算女儿要他去找玉皇大帝,他也会硬著头皮去找。 「翼啊……」这个名字令她心头温柔的牵动了下。 「什么义?」金大富一头雾水的看著女儿。「你说清楚一点,这义是何方人士?要去哪里找?爹才好为你打点啊。」 喜儿神色温柔的说下去,「翼是女儿的夫君,是你的女婿……」 「老爷,小姐已经神智不清了,您还是不要理会她的好。」杜鹃很实在的又说:「这里有我和婵娟照顾著便成,您去准备收妖之事吧。」 「好好,你说得对。」金大富又看了眼双眼空洞的女儿,心疼地说:「你再忍忍,爹马上把妖怪从你身上赶走。」 金大富和卓钰青匆匆离开了,杜鹃打来冷水替喜儿拭去汗水,婵娟则替她换了乾爽衣物。 「小姐,喝点热粥好吗?」婵娟端来一碗刚熬好的粥,不奢望喜儿会喝完,但希望她多少喝一点。 「我不饿。」她摇了摇头,独自怔忡。 她和翼究竟会不会死在那场大火里?她腹中的孩子呢……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的抚摸著自己平坦的腹部,大惊失色的发现那里该微微隆起的部份不见了! 这个巨大的打击令她蓦然间从神离中清醒过来,终於分清楚她身在现实,不是梦境。 「天哪……」她喃喃地,忆起她爹曾来看过她。 她究竟对爹胡言乱语了些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但她肯定他一定被她吓坏了。 她怎么会那么糊涂呢?糊涂到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以前虽然一觉醒来,她会有片刻的忡怔出神,可是也不至於像今天这般离谱啊。 莫非她的心已经和梦境紧紧结合在一起了,否则为何会错把梦境当现实呢? 「小姐,你又怎么了?」杜鹃看她好像清醒了,连忙摇著她问。 「我……」她吁了口气,事情一言难尽,她不知如何对杜鹃说明。 「喜儿,道士来了!」金大富和卓钰青领著一名黄袍道士进来,他手里拿著一面宝镜,脸形瘦长,捻著长须,一进来便直勾勾的看著喜儿。 金大富介绍道:「道长,这位便是小女,她……」 「不必多言,本山人自有分数。」他示意金大富让开身子,亮晃晃的宝镜忽然猝及不防的往喜儿脸上一照,他大喝一声,「何方妖孽,见了本山人敢胆还不现身?!」 喜儿害怕的缩了下身子,道士又朝她逼近一步,嘴里喃喃念著怪腔怪调的咒语,蓦然拿出一张符,吐了口口水,往喜儿额头一贴,神气地道:「小姐房里有道黑气直冲屋顶,邪魔作怪,扰得小姐不得安宁,幸好你们聪明,懂得请本山人来降妖,否则後果不堪设想,小姐恐怕命丧九泉。」 金大富一脸的感激,频频作揖,「敢问道长,这煞气要如何驱离才能保住小女性命?」 「很简单,只要将贵府家传玉镯放至道观七七四十九天,便可去除妖孽煞气,本山人以镇观之宝,压得妖魔再也不能作怪。」 为了救女儿的命,金大富连想也不想便答应了,「原来如此,老夫立即将玉镯交给道长……」 虽然那玉镯价值连城,还是世上唯一的一只上好晶玉,翠玉温暖、毫无瑕疵,但只是将玉镯放在道观四十九天,应当无妨。 「不不,爹,千万别把玉镯给他!」喜儿急著阻止。 她担心玉镯放在道观里,若真因此她再也无法在梦中见到翼怎么办?她一定会懊恼至死。 「你别胡说了,事情交给爹来处理。」金大富转头对道士说:「道长请,老夫派人随同道长护送玉镯回观……」 「爹!」喜儿无奈的喊,心里涌现一阵仿徨与无助。 如果她因此再也见不到翼……她深吸了口气,取下额上那可笑又噁心的符咒,心中愁肠百结。 她的翼和梦里的自己,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为什么连她自己都感觉她有点不像从前的自己了? 「天哪,翼弟这样……你们说,他真的不会死掉吗?」简昭君一直喃喃自语、忧心忡忡。 「翼弟看起来好像很痛苦,可是为什么大夫却说他没事,我们真的能相信大夫吗?」简西施问。 「不然要如何?」简貂蝉白了小妹一眼。「城里的大夫都被我们找来看过翼弟了,每个大夫都说他没染病,没事,难不成硬要他们说翼弟有事你才高兴?」 虽然床上的简翼浑身火烫,还不停在床上挣扎翻滚,实在难以说服她们他这样叫没事,可是经过多位大夫会诊,他确实没有染病,实在是叫人束手无策啊。 「我当然没有那个意思。」简西施委屈的咬著下唇。「翼弟这样,我心里也不好过。」 「别吵了,你们看,翼弟的情况好像比较平缓了。」 听到大姊这么说,二姝同时静了下来,不约而同望向床上的弟弟,就见他虽然眉头拧得紧紧的,口鼻还在喘息,但已经不再翻滚挣扎了。 她们互嘘一声,静静的看著眼皮略略掀动的简翼。 「翼弟!」见到他好不容易终於睁开眼睑,三人喜极而泣。 「喜儿……喜儿在哪里?」他的声音乾乾哑哑的,像在大漠走了许久一样,连点往日的磁性都没有。 「翼弟在说什么啊?」三姊妹交头接耳,不甚明白,偏偏刚刚她们自以为体贴的叫雷大信一干人等去忙自己的,所以现在连个可以询问的聪明人都没有。 「喜儿、喜儿!」简翼咬著牙关,坐起身来梭巡,他的嘴唇都已经乾裂了,但是他不觉得痛,他只想见到喜儿,见到他的喜儿,那场火蔓延得好快,火苗在顷刻间卷到屋里,他们几乎没有逃脱的时间。 「翼弟——」简貂蝉比较大胆,虽然胞弟有异状,她仍动手摇了摇他,希望能把他摇醒。 「翼弟,大姊求求你不要这样……」简昭君抽噎著。「你是咱们简家唯一的男丁,若你这样发昏,大姊怎么对九泉之下的爹娘交代?呜……」 「是啊,翼弟,你醒来吧,只要你醒来,我们发誓一定改过自新,再也不惹你生气了。」简西施也连忙搬出万年不变又一再重复使用的保证。 「大姊……」认出人来,简翼急切地道:「喜儿在哪里?她在哪里?」 简昭君有点害怕的看著他,「我、我不知道……哦,不不,应该说,我不知道你在说谁才对。」 「你怎么会不知道喜儿是谁?」他一脸的不耐。「她是你的弟媳妇,腹中还有你的亲侄子,既然救了我就没理由没救她,你快点告诉我她在哪里?」 「我的弟媳妇?」简昭君指著自己,毫无头绪。 什么时候翼弟娶妻了?她努力的想了一遍。没有啊,如果有的话,她这个大姊怎么会没半点印象? 「老天!」简貂蝉倒抽了口气,指著床上一脸焦灼的胞弟。「翼弟!你搞大了哪家千金的肚子,快点从实招来!」 简西施恍然大悟,明白了,「哦——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简翼却是一脸的狂乱,他痛楚的哀求道:「你们不要再废话了,喜儿她到底在哪里?我求你们快告诉我!」 三人同时一愣。这语气著实不像她们的翼弟啊,他居然会用「求」这个字眼,他几时求过任何人了?那喜儿,那被他搞大肚子的女人是何方神圣?她们好想知道哦。 简昭君柔声道:「翼弟,你先镇静下来,要找人也得先告诉我们往哪里找,你告诉大姊,大姊马上派人去把你要的人找来。」 「大姊——」简翼眉心紧紧一皱,他的目光迟滞、神色憔悴,窗外突地打起一声巨大的破雷响,他蓦然看清眼前的人是他大姊简昭君。 他大姊简昭君…… 那么他不是在梦里了? 若他不是在梦里,他在哪里?他又跌回现实里来了吗? 他揉揉眉角,这个梦境逼真又冗长,他所有的意识像是还在梦里,脑袋昏昏沉沉的,闪过数个交织不清的影像。 梦里的他和喜儿怎么了?他们可有逃过火劫? 「翼弟……」三人小心翼翼地唤他。 「我没事。」他闭了闭眼,耳边听到屋外的雷雨声,他的眉心锁得更紧了。 如果这场雨是不在他与喜儿的木屋该有多好,那么他们必定可以逃过一劫。 不不,他怎么可以有这种奇怪的想法?这场会接续的梦影响他太深了,甚至他的性格也隐隐约约在改变,而这些都不由得他控制。 「翼弟,那个喜儿——她究竟是谁啊?」见胞弟眼神渐渐恢复正常,简貂蝉的好奇心也作祟了起来。 听到喜儿两字,他震动了下,身躯僵硬如石。 「二姊为何知道喜儿?」他强作镇定问道。 她扬扬眉梢。「你一直要我们把喜儿找来见你啊,好像很急的样子。」 「是啊,还说她腹中已有你的孩儿了。」平时脱线至极的简昭君难得有严肃的时候。「翼弟,如果真有这样一位姑娘,你可得快点将人家娶进门来,不可让我简家的子孙流落在外,这样可是对不起简家的列祖列宗的,知道吧?」 他苦笑一记,他竟为梦中人牵挂如此之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知县的小寿宴是京城的一件大事,人人都想攀关系拿到帖子,若能成为知县的座上宾,也就能扬眉吐气一番。 「爹,我真的不想去。」 喜儿临出府前还在做垂死的挣扎,她不明白她爹为何要强迫她同去赴宴,还硬要她换上最飘逸的那袭月牙白衫裙,更命令她戴上银白色的长耳簪,让她感到好无奈。 「这是简家庄的少庄主受爹所托,替爹弄来的帖子,你乖,陪爹去参加宴会,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哦。」金大富话中有话地说。 她终於搞懂了,她爹想藉机替她相亲。 「爹,女儿不是说过,女儿还想在家里多陪您几年,至於出阁,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她已经十天没作梦了,那个梦像飞走的风筝一样,断了音讯,令她挂心不已。 她和翼究竟怎么了?她真的好想知道,想知道他们好不好,想知道现在他们去了何处,她腹中的孩儿平不平安…… 唉,一切只是空想,若那梦境就此断了,她又能如何呢? 她的梦真的被道观给镇住了吗?那个道上看起来像个三脚猫啊,怎么可能真的镇住她的梦呢? 「傻女儿,你都十七了,再过几年就变成像简家姑娘那样的老小姐了,到时根本无人会闻问,嫁得出去算是奇迹。」 「可是——」她不想去,她只想倒回床上睡觉,试试能不能作梦。 「别可是了,走吧。」 根本不容她置喙,带著百无聊赖的心情,她随她爹来到知县的私人府邸。 知县府的婢仆正忙著,深红色的地毯从阶下一直铺到正堂,华丽而醒目,各式贵重的礼物一件件的被送进府里来,里头甚至有太子大手笔送来的羽毛彩缎、绚丽斑斓的珍珠翡翠、玛瑙玉石,还有各种名贵的佳酿,例如桂露、香蜜等等。 喜儿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大场面,除了排场目不暇给外,持著帖子登门道贺的达官贵人非富即贵,也叫她开了眼界。 不过,即使场面再盛大,看过之後,她仍然感到无聊,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及她梦境万分之一的重要,如果可以的话,她情愿回到梦里,也不想待在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地方。 她撇下金大富,默默踱出主厅,沿著长满绣球花的石径漫无边际的走著,最後一个人站在回廊下低吟叹息,不时抬眸看著一轮皓月当空,微蹙著蛾眉。 向晚微风拂动她的衣袂裙角,她的一双眸子因为寂寥而笼罩著一层淡淡薄雾,如烟似梦的,似有无限叹息。 「唉——」她也真的叹息了,不知自己为何而叹,像是对著这么美好的月圆,就会有所感慨。 蓦然之间,她觉得好像有人在看她,一抬眸,撞进一双深沉无比的湛湛黑眸里,她的心怦然一跳,整个人如遭电殛。 是他! 她的翼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她震惊得瞪大双眸,眨了眨,又眨了眨,一时间心跳难以自己,只怕是自己看错了,再定睛一看,那面貌、那轮廓、那眼神、那身长……不是翼又是谁呢? 只是,翼浑身都是浪拓不羁的气息,而他……站在她十步之遥的那个男子,他不似翼那般黝黑,还有种从容贵气。 蓦然间,他疾步朝她走过来,喜儿不禁一怔,立刻变得神情紧张。 她心慌意乱的立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颗心像快蹦出喉咙了。 「请问姑娘芳名为何?」他眸光灼灼地落在她身上,强压住内心那股巨大的激荡情怀。 她知不知道她的存在困扰了他多久?她知不知道在这里见到她,他的内心有多震撼,那翻江倒海的感觉绝非笔墨可以形容。 「我……」她紧张的濶了润唇,又润了一润,「我叫金喜儿。」 这个答案大大的撼动了他。 她居然就叫喜儿…… 「公子……」喜儿不安的看著他。 月色下,他立於她身前,挺俊的身量令她必须仰视,她几乎快昏厥了,他的气息比梦中更加夺人。 老天!他知不知道他在她的梦中占了多大的份量? 他知不知道这十天以来,她有多么牵挂他,无时无刻不想他人梦来,虽然明知即便他入了梦,也只是个梦,她却还是一头栽下去了。 「在下简翼,简家庄少庄主。」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内心在问:她可听过这个名字?他是翼,她的翼,她总是这么轻声的唤他…… 「简、简翼?」她倒抽了口气,简直要揪住衣襟才能不失声喊出来, 他的名字居然就叫翼?!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真的快要昏倒了。 「姑娘听过在下的名字吗?」他盯著她慌乱的神情,只希望至少她知道他这个人,并未荒谬到希望他们有共通的梦境。 喜儿沉默的看著自己脚尖,不擅长说谎的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要她如何回答他的话呢? 她是听过他,但,是在她梦中,要她这么荒唐的告诉他吗? 「姑娘是否听过在下的名字?」他又问。 喜儿知道自己不回答是不行的,她硬著头皮摇了摇螓首,「小女子孤陋寡闻,未曾听过。」 失望之色显现於他俊颜上,他的眉心蹙了一蹙。 她没听过也是理所当然的,难不成他希望梦里的喜儿和眼前的她是同一个人吗? 他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所以别再痴心妄想了。 他的眸光回到她脸上,一看到她那如梦似幻的眸子,他还是忍不住想知道,她知道她经常在他的梦里吗? 他们已结为夫妇,她腹中有他的孩儿,他们在那一夜遭遇火劫,如今生死未卜…… 喜儿也痴痴地仰望著他。 他真的不是她梦里的翼吗?他们真的不是同一个人吗?他知不知道她好担心他,担心他无法逃过火劫,无法逃过她表哥的追缉…… 「喜儿!」金大富寻了出来,见女儿居然与他欣赏的简家庄少庄主在谈心,不由得眉开眼笑。 「爹。」喜儿垂下眼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失当,不由得两颊浮上微微红晕。 简翼的视线仍在她身上,「原来喜儿姑娘是金老板的闺女。」 他立即有种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之感。原来他在找的人一直近在咫尺,只是他从没想过这个可能罢了。 「小女拙於言词,一定令翼少主索然无味吧?」金大富不夸自己女儿,反而损起她来,就是想以退为进,不想令简翼产生反感,毕竟京城里有太多大富贾都在向简翼推销自家闺女,他才不要落入俗套哩。 「翼少主、金老板、金小姐,大人请三位就坐。」一名下人出来禀报。 「知县大人已经认得老夫了吗?居然知道老夫不在席上,真是叫人开心哪。」金大富喜上眉梢地说,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喜儿紧紧的跟在她爹身後,她偷偷望著走在前方的简翼,这个夜晚对她而言,比梦还像梦。 第九章 大火很快吞噬了木屋,他带著喜儿冲出来,一回身,烈焰冲天,熊熊怒火在漆黑夜里更显得骇人。 更骇人的是,羽箭从四面朝他们射来,他护著她,手臂受了一箭,箭尾穿透他的臂膀,身上有无数的刀剑伤。 「翼!」看著倾身倒下的他,她的泪水奔流不止。 「舍得出来了吗?」马背上的曲昱廷冷冷注视著浑身狼狈的他们。「箭上有毒,这该死的东西马上就会毒发身亡。」 她居然跟别的男人私奔,这不啻是在严重践踏他的尊严,他是绝不可能放过他们的。 尤其是她……该死的她,居然背叛他,还带走他想望了多年的两样东西,叫他怎不天涯海角的追踪她呢? 「不不,不会的!」喜儿哭著扶起简翼的头,发现他伤口流出黑浓的血液,她的心紧紧一抽,难道箭上真的有毒?! 「表哥……」她纤弱的肩膀剧烈的抖动著,抬起婆娑泪眼,哀求的看著曲昱廷,激动的说:「我求你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你还知道我是你表哥吗?」曲昱廷用一种嫌恶的眼光回望著她。「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鬼迷了心窍跟他私奔,我对你很失望,你也别想我会救他。」 「表哥……」她抱著简翼软软垂下的头颅,脸色苍白,她含著泪说:「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也知道你在气我,我只求你救救他,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我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她已经别无选择了,只要翼好好活著,她甘心做任何的牺牲,即使要用她的命换他的命,她也愿意。 「是真的吗?你都听我的?」曲昱廷凌厉的盯著她,一个抬手,示意手下暂时收手。 「我都听你的,都听你的!」喜儿哽咽著拚命点头,因为怀里的简翼己渐渐失温了,她焦灼的说:「表哥,我求求你快想办法救救他,我求求你!」 曲昱廷满意的扬起嘴角,「好!我的条件是,你必须交出《金龙秘笈》和藏宝图,我就救这臭小子一命。」 这正是他与她订亲的理由,他一直觊觎著那两样宝物,他有当武林盟主的野心,更有以财富雄霸天下的企图,而这两项都得靠喜儿才能达成。 「原来你……」泪水还停留在睫毛上颤动著,喜儿恍然大悟的看著曲昱廷,这才明白一直以来他对她都在用心机。 她太傻了,真的太傻了,长年生活在霞云谷,根本不知道提防人心,现在…… 她知道若交出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利用价值的他们必死无疑,现在唯有把她自己当人质,简翼才可能有活路。 想到这里,她抹去眼泪,勇敢的与曲昱廷四目交接,她扬声道:「秘笈我爹娘早已烧毁了,不过他们命我背下,当今世上只有我一人知道秘笈的内容,至於藏宝图,还在霞云谷里,自然也是只有我才知道藏在哪儿。」 「喜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威胁我吗?」曲昱廷眯起眼。「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们两个?」 「我信,但这么一来,你就永远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不让他看出她心里的软弱和害怕。 「好,很好。」他扭曲著嘴角,额上青筋隐隐浮现。「看来这小子把你教坏得很彻底,你现在居然懂得跟我谈条件了。」 喜儿看著他可憎的嘴脸,这才发现他过去的翩翩风度和温柔体贴都是装出来的,一个人的本性是掩隐不了的。 「表哥,喜儿只求你救我夫君,你要的东西,喜儿自当奉上。」救人要紧,她现在不想与他作对,只求丈夫有活命机会。 「夫君,哼!」他重重一哼。这随人私奔的低下女子,他还肯跟她说话只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来人,送表小姐上马!」 「表哥……」见两名大汉朝她走近,她慌乱的摇著头。「不不,我不随你们走!」 「放心吧!我会留下两名手下替他疗伤,而你——」他扬起眉毛。「你随我返回霞云谷去取藏宝图,等我拿到藏宝图和秘笈,我自会派人送他去与你会合。」 她眨著眼睛,长长的睫毛不信任似的插动著。「你说的……是真的?」 他毫不在乎的说:「我的目的只在两样宝物,信不信由你,若再考虑下去,这小子丧了命可不要怪我。」 这招有效的威胁了她,她忙不迭的答应了,「好、好,我知道了,我都听你的安排,可是你要答应我,请你的手下替我转告他,我在霞云谷等他,不见不散,请他一定要来找我。」 曲昱廷淡淡扬了扬眉,「李晋、吴大,听到表小姐的话了吧?」 「属下遵命!」 她吸了吸鼻子,安心了。「谢谢你们……」 道完谢,她的视线又回到丈夫身上,她轻抚著他表情痛苦的面颊,又依依难舍的吻了吻他的唇,在他耳畔柔声叮咛,「翼,你要小心保重你自己,我也会好小心好小心的保重我自己,为了我们的孩儿,你要快些好起来,快些来找我和孩子,好吗?好吗?我知道你做得到的,我等你,等著跟你相聚,我会一直等你!」 说著说著,她眼里迅速蓄满泪,她又想哭了。 她不知道这一别,居然分离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当她万般难舍的跟著大队人马离开之後,他就被丢在空无一人的林里,大火肆虐过的木屋恍如废墟,当最後一点火焰也熄灭时,他悠悠醒转,身上像被巨轮压过,血迹斑斑,无处不痛。 「喜儿……」他叫唤著她的名字,空林里,除了天明的啾声,没人回答他。 他疼痛难当的翻动著身子,冷汗直流,脑袋里混混沌沌的,除了那张他深爱著的清灵面孔,他什么也无法想。 「喜儿……」手臂传来不寻常的痛意,他喘息著,翻滚著,看到泥地上有行字—— 我跟表哥回去了,後会无期。 他狂乱的瞪著那几个字,眼珠子几乎快凸出来了,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成冰柱,他的脸色白得像纸,心脏一直往下沉,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里。 他以身以心相许,那么深爱著的她居然丢下受重伤的他,与曲昱廷一走了之? 他不信,他不信她会那么绝情,当那些人还没有来之前,他们的恩爱甜蜜难道都是假的吗? 可是不信又如何?这是事实啊,她是一个可以同甘但不能共苦的女人,稍一遇到风暴,她就退缩了,缩回她的温室里去,把他这个浪子忘得一乾二净。 她和曲昱廷回去过少奶奶般的好日子了吗?该死!她腹中甚至还有他的孩儿啊! 「啊——」 他仰天发出一声摧心怒吼。她怎么可以如此对他?怎么可以?! 喊完,他筋疲力尽的躺在林里,眼睛紧紧一闭,感觉那椎心刺骨的痛,烫痛了他的五脏六腑。 「啊……」他咬著牙根呻吟了一声,适才一心一意沉浸在喜儿给他的打击里,现在才感受到臂上剧烈的痛意。 他费力翻动手臂,发现整条臂膀已然泛黑,他心下一惊,知道箭上喂有毒,若不立即处理,毒液很快便会流到心脏,届时他只有死路一条。 天要亡他,他偏偏不从—— 他咬紧牙关,举起长剑,挥刀断臂…… 自从在知县府见到简翼之後,喜儿这两天都过得魂不守舍,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见到他,但她好想好想再见到他。 说也奇怪,断了十几天的梦境,因为见到他又接上了,当晚她入睡後,火舌扑向她,在梦里她和他被迫分开了,直至醒来,发现她居然泪湿了枕头,又因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小姐,老爷请你到前厅去。」婵娟掀起帘子走进来,不意外又看到她家小姐在发呆了。 小姐这两天都是这个模样,有时候双眸会忽然涌现兴奋难当的神彩,有时候会叹息,更多的时候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只要不是太粗心的人都可以发现,她家小姐真的不一样了,过去她从来不会有这么愁肠百转的眼神,可是现在的她,套句杜鹃常说的话,小姐总给她们这些奴婢一种「此情无计可消除」的错觉。 真的是错觉吗?还是怀了春的少女都是这个模样? 想到这个,有件事她憋在心里好几天了,不知道该不该对小姐说,说了会不会伤到她? 「爹找我有事吗?」房里珠箔静垂,喜儿听著窗外的细雨声,风吹著园里的玫瑰花,室内也飘起一股淡淡花香,她觉得幽清和寂寥。 那个简翼……那个简家庄的少庄主,他现在在做什么呢?而她梦境里的翼,断臂之後又会如何呢? 她好想知道、好想知道,镇日想得魂都快飞了。 她是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却日以继夜的牵挂著两个男子,她也知道这是极为羞耻的事,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去想他们……或者不是他们,而是他,在她心中,根本已经把他们的影像重叠了呀。 「奴婢不知道。」婵娟看著她幽然长叹,决定把自己见到的说出来。或许小姐正是在烦恼此事,说出来一了百了,可以令她不再烦恼。「小姐,奴婢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希望你听完後不要太激动。」 喜儿不解的看著她。婵娟的表情好严肃,是什么事呢?她猜不到。 婵娟沉默了片刻才别别扭扭地说:「奴婢前几天在後花园见到杜鹃与卓管事……与卓管事亲热。」 喜儿眨了眨眼。婵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听不懂?杜鹃和卓大哥亲热,她很惊讶没错,但为何她要激动? 「你不懂吗,小姐?」婵娟忍不住问她,「小姐你不是也喜欢卓管事吗?杜鹃和卓管事那样,你不会生气吗?」 喜儿的杏眸睁得更大了。 经婵娟一提,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卓钰青的那份心意怎么不见了,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回事了,都忘了。 怎么会这样? 她有点慌乱的想。难道她的心全被翼给占满了吗? 「小姐——」看她不对劲,婵娟又唤她。 「我、我爹不是找我吗?我先去见他,我们以後再谈!」正要跨出房门,她忽然想到这么一来,婵娟可能会误会她的意思,连忙道:「替我转告杜鹃,我很高兴她和卓大哥……呃,亲热,我真的很高兴,也祝福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伦不类的说完,她急急走到前厅去,廊外仍然是茫茫雨色。 「小姐,老爷和简家庄的翼少主等你很久了。」一名守在厅门的奴婢恭敬地禀告。 「什么?」喜儿的心猛然一跳,急急停住脚步。「你说里头是谁?」 「老爷和简家庄的翼少主。」 她的心咚的一声重响,狂跳了起来。 他在厅里面,他居然来到她眼前…… 老天,她该如何是好?这惊喜太大了。 她用手按住狂跳的胸口,忘忑不安的走进厅堂,就见金大富与简翼正在品茗,一见到她,他的眸光就直接落在她身上,那莫测高深的黑眸令她招架不住,几乎又快站不住脚了。 「喜儿,怎么不向人问好呢?」金大富笑吟吟的看著女儿,感觉到生命光辉的一刻就从这里开始。 没想到简翼会看上他家喜儿,他真的万万想不到,城里优秀美丽的千金小姐那么多,他居然只对喜儿另眼相看,这太叫他惊喜了。 过去他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请得动简翼,可是昨天他却主动表示要来拜访他以及他的千金,这不是很明显吗?他对喜儿一见锺情,搞不好今天见过之後,明天他就会提亲了。 「你好……」喜儿不自在的垂著眸子。「少庄主。」这样叫他好不习惯,她还是喜欢喊他翼。 「你好,金小姐。」他眸光深湛的盯著她,差一点就要问她,为何无情无义的抛下重伤的他? 「坐啊,喜儿,难得翼少主登门作客,你们多聊聊,亲近亲近。」金大富没发现两人的异状,迳自沉浸於快要有女婿的欢喜中。 「好。」她乖巧落坐,忍不住往他手臂望去,见那完好无缺,居然松了口气。 她真的已经分不清现实或梦境了吗?她居然涌现了想对他解释的念头,解释她是为了救他才随曲昱廷去的,希望他不要误解她,也不要忘了她,她一直在等待著他…… 「小姐平日有何消遣?」他问。 是否他眼花,他竟看到她在注意他的手臂,她是不可能知道他的梦境的,所以一定是他的错觉,是他太渴望她与梦中人是同一个人而产生的错觉。 喜儿只是怔忡的看著他,忘了答话。 好像梦境,她与翼好端端的坐著喝茶,没有浪迹江湖、没有天涯追杀,他们的身份跟梦里截然不同,他是无人不晓的简少庄主,她是商贾之女,不是浪子,不是禁个在幽谷的孤女。 她更加出神的凝视著简翼,想到梦里与他的肌肤之亲,她的脸竟微微的红了。 世上可能有这么玄的事吗?他们可能有共通的梦吗? 「我们喜儿兴趣广泛,不但喜欢吟诗作对,也喜欢赏花作画,弹奏乐器也难不倒她,真可称得上是才貌双全啊。」金大富见女儿闷不吭声,急得替她猛吹嘘,他所说的那些,喜儿根本一样也不擅长。 「少主——」归燕步入,对金大富礼貌的点头示意後,随即对主子附耳过去。 「是不是有什么事啊?」金大富连忙问。 简翼起身对主人家歉然道:「在下有事必须先行回庄,改日再来拜访金老板。」 他不著痕迹的看了愣然的喜儿一眼,随即告辞,金大富多礼的送客人出去,瞬间厅里只留喜儿一人。 他走了,就这样走了…… 她起身幽然走至门边,雨影又渐渐浓密起来。 看著空荡荡的厅堂,她怀疑他真的来过吗?刚刚发生的那一切是事实还是梦境啊? 七七四十九日已到,喜儿亲自至道观要取回传家玉镯,没想到却发现道观空无一人,霉味显示观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怎么会这样?」金大富得知消息後,气得跳脚。 「钰青,快点发出悬赏令,老夫非得追回玉镯不可!」 那只玉镯对金家而言深具意义,如今丢失了,是不祥之兆,他定要找回,否则便对不起金家列祖列宗。 「喜儿,过两日爹要随同一批贵重古物到幽州去,走水路,你也同爹一起去,顺道去探望你姑母。」 喜儿柔顺的点了点头。 暂时离开京城也好,以免她胡思乱想,真要走火入魔了。 以前只是记挂梦中人,现在梦中人现身了,她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才好,她的心好乱,而且没有半人可以商量。 唉,这两天她又没再作梦了,越想知道梦中的结局,梦境就偏偏不来,不知道梦里的她被带走後,真的会交出秘笈和藏宝图吗?不知道她见到翼了吗?知道他已经断了一臂了吗? 「小姐——」 杜鹃忽然跑进她房里来,一脸的扭捏,喜儿大概猜得出是为了什么事。 不等杜鹃开口,她便先说:「你与卓大哥何时要订亲,我知会我爹一声便成了。」 「小姐!」杜鹃双颊难得的飞上两抹红晕。 喜儿拉起她的手,真心诚意地说:「杜鹃,我真替你高兴,卓大哥是个很好的对象,我祝你们白头偕老。」 她呢?她能否再见到翼,与他白头偕老? 哦,老天,她怎么又想起梦境来了,如此在意梦境,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才好,她真的要正视这个问题了。 「小姐,你不怪我吗?」杜鹃更羞了,却也好奇她家小姐的想法。 喜儿嫣然一笑,「我与卓大哥情同兄妹,又与你情同姊妹,你们变成一对,最高兴的是我。」 杜鹃眨了眨眼。小姐看起来一点都不矫情,难道以前是她看错了,小姐其实对卓钰青没感觉? 肯定是她自己老早喜欢上卓钰青却不自知,所以才一直在留意他们,一切都是她心里作祟罢了。 「对了,这次去幽州,婵娟陪我去就好,你留在这里陪卓大哥吧。」喜儿微笑吩咐。 杜鹃闻言欢喜极了,「谢小姐!」 「金大富重金悬赏传家玉镯其实只是烟幕弹,那只价值连城的玉镯根本没离开过金府,现在要跟著那些贵重古物一起运到幽州金大红那里。」 说话的人刻意压低声音,长得鹰鈎鼻、金鱼眼,一脸的坏相,他正是绿水帮盗首丁一坤。 「老大,你的意思是?」 丁一坤狞笑道:「这么好的东西,当然要收为己有才算活得精采。」 「那么人呢?人怎么处理?」 「当然是不会说话的死人最安全了。」 简翼坐在桌边,茶坊里人声沸腾,但有深厚内力的他要听到那两名中年汉子鬼祟的对谈非常容易。 他们要劫船,劫金家商行的船,还要抢金家的传家之宝,凭他和金老板的交情,他本来就不可能置若罔闻,更何况金老板还是金喜儿的亲爹,而金喜儿…… 这个名字令他的心牵动了一下。 这事,他是无法坐视不管了。 「翼少主——」孟君仪跟他不一样,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身上,尤其是今天,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人,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大人有什么要事,现在不妨直言。」据他所知,金老板的船晚上就要起程,他得加快脚步。 「少主可知太后下了一道懿旨?」孟君仪凝视著他,他俊颜映著窗外淡淡夏阳,看上去十分挺俊。 「略有耳闻。」 那是前几天京城最轰动的一件事,疼孙的太后下旨,言明孟君仪若未在今年出阁,将在明年一月册封她为太子妃。 「我从来没想过要当太子妃。」接到这道毫不尊重她的懿旨,她生了好久的闷气,直认为是太子搞的鬼。 「我知道。」她洒脱的性格确实不适合入宫为妃。 「不过也不是毫无解决之道,只要我在今年出阁,太后便拿我没办法了。」说完,她深深凝视著他。 他这才注意到,今天她的穿著特别女儿气,非但衣服薰香,身上挂的金玉腰饰和扇饰都精巧而名贵,与平时她简雅的打扮完全不相同。 他心念一动,没有开口。 「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她幽幽地看著他。「我俩相识已久,性格合契,不知道你可愿意有我这样的女子终身守在你身边?」 这大胆的求婚告白,也是她经过一夜无眠才下的决定,她自有想法,要嫁就要嫁给自己锺意的人,绝不向太子那臭家伙妥协。 「承蒙大人错爱,在下已心有所属。」当他说这些话时,脑海不知不觉浮上金喜儿的面孔,然而他并没有感到太讶异,似乎金喜儿真的就是他心仪的女子。 孟君仪泄气的瞅著他,「我就知道你不会愿意的,说有心仪之人,只是推托之词吧。」 她才不信他有心上人了,除了她以外,他从来不和女性交往,这又不是新闻了,他的心哪来的所属之人呢? 第十章 夜色如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有艘沉稳的商船往幽州的方向赶路,船头的红纱灯笼上,一只写著「金」字,一只写著「商」字,船尾另有一只硕大的灯笼写著「平安顺利」四字。 金大富和几名商行管事在舱房里对帐,喜儿倚著船身凝视远方,祈祷著入夜之後,梦境能够接续。 这趟幽州之行,往返约莫要三十天以上,除了可以探望姑母,还可以将她的小玲珑给接回来,她希望暂时离开京城可以阻止自己对简翼的存在胡思乱想,最好神智能够清楚点,将梦境与现实分开,不要混为一谈。 不过,很难吧? 她问著自己,回想起在知县府见到他的那一刻,那种震撼的感觉似乎还在她胸口缭绕不去,对她而言,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商人,她根本不该对他有任何情怀,可偏偏,他们在梦中见过了,还相爱至深,明明是那么熟悉的一个人,叫她如何只把他当陌生人看待呢?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小姐,夜深了,你还不进舱房休息吗?」婵娟拿著深红色的披风出来,替喜儿披上,不过她自己却是一脸苍白。 喜儿关心道:「看你好像很不舒服,你困了就先去睡,我还不累。」 婵娟点了点头,「好,奴婢头实在晕得紧,可能是从未坐过船的关系吧,老觉得要吐了。」 婵娟进去了,甲板上除了她,船头还有五个人,船尾也同样守著五个人,他们不是在欣赏风景,而是在轮流守夜。 海风拂在她面颊上,她想起第一次与翼出游时,他带她去的海边,第一次看到海时,她是多么兴奋啊,那雀跃的感觉至今难忘。 唉,她怎么又想起他了呢? 她与简翼,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蓦然之间,她看到数十艘乌篷船朝商船驶来,其中一艘乌篷船速度特别快,瞬间已经驶近舷下,另有数艘船同时加快划力,刹那间便逼近商船两侧。 「有异状!」 船首的人大喊,喜儿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她从来没有遇过这种情况,完全不清楚对方想做什么。 她神色慌张的望著那些船只,各船的乌篷下已经钻出几名壮汉,合起来约有二十人,几条人影飞身跃上甲板,同时拔出森冷的腰刀,一时间,甲板上嘈嘈杂杂,像一锅沸水。 「发生什么事了?」金大富和舱里的人听到动静跑出来,一见到商船被水盗团团包围了,吓得魂飞魄散。 「爹!」喜儿想奔过去,却被一名大汉抓住,腰刀同时架上她雪白的颈项,金大富被这一幕吓得肝胆欲裂。 「别伤害我女儿!求求各位好汉不要伤害我女儿!」他哭著对群盗们下跪,爱女之心,溢於言表。 「你就是金老板是吧?」丁一坤将压在眉际的竹笠往上推,邪恶的笑道:「想不到你这个胖老头的女儿还真美,老子刚好今年还没成亲……」 「不成不成,万万不成,各位好汉要什么,老夫都双手奉上,就是求各位好汉不要伤害我女儿……」说到最後,已是泣不成声,并且自责女儿好端端的留在府里就好,为何他要自作聪明将她给带出来? 「混帐!」丁一坤抬腿踹了金大富一脚,他耍狠的看著他害怕发抖的脸,恶声恶气地道:「老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余地吗?」 「爹!」喜儿六神无主的哭了,这才知道这些人就是传说中的水盗。听说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她打了个寒颤。 此时月亮忽然探出头来,月色清白,水面密密驶来十几艘快船,喜儿眼儿怔忡的望著那些船,刀还架在她颈子上,她的心一凉。怎么水盗又来了?这水路上究竟有多少水盗啊? 「老大——」手下朝丁一坤耸耸眉。 丁一坤锐利的看著越驶越近的船只,不悦的问:「他奶奶的,这那是哪一路的?」 手下也在思量,「船身写著『简』字,没听闻咱们水路有这样一个帮派啊,而且阵容还不小哩……」 「管他是哪路不要命的,反正这船上所有的东西,包括这个美人——」丁一坤轻佻的抬起喜儿的下巴。「老子都要了。」 「要不要不是你说了算,最好问过我。」 一道修挺的身影跃上商船甲板,他的大话立即激怒了丁一坤。 丁一坤火大的瞪著他,「你是什么东西?」 「翼少主!」金大富失声叫了出来。原本夜黑风高,他看得并不清楚,但那声音好不熟悉,他定睛一看,真的不是另一批水盗而是熟人,不由得眼眶一热,喜极而泣。 「原来是认识的。」丁一坤挑眉斜睨著简翼,频频点头,「那更好,一网打尽,把这些不长眼都给我杀了,平空掉下来十几艘船,今夜可是大丰收啊,真是痛快、痛快!」 「休得对我家少主无礼!」 归燕和如箭同时跃上甲板,有了他们两大高手,一干水盗根本不是对手,且简翼本身也是个武林高手,更何况那十几艘船上还有数十人马,顷刻间绿水帮的水盗被打得落花流水,逃之夭夭。 金大富大难不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感激涕零地说:「多亏了翼少主,否则老夫被杀了不要紧,喜儿要是被他们污辱了,老夫才真正生不如死,喜儿,还不向翼少主谢恩。」 喜儿盈盈一拜,心有余悸,泪珠还在睫毛上颤动,「多谢少主救命之恩。」 「小姐请起。」 他连忙扶起她,两个人肢体一个接触,同时都像被铁烙烫到一般,喜儿立即松手,一颗心狂跳不已。 蓦然间,有雨水打在她脸上,原来是下起雨来了。 「翼少主,请到船舱里歇息吧。」金大富连忙命人从舱壁上取下麻索,将逃命不及的几名水盗牢牢捆住,并吩咐另一名随船婢女烧茶水进舱。 舱内的蜡烛点亮了,纸窗户映著夜色,喜儿微感怔忡的端坐在那儿,有种不真实之感。 这个夜晚好奇异,先是她从没见过的水盗欺上船来,接著她生平第一次被人用刀架著颈子,然後他出现了,像个王者般的出现了…… 她的视线不知不觉的落在他身上。 他正与她爹在谈话,他们谈的是船靠岸後如何处理这帮盗匪的问题,她插不上嘴,但只要能这么看著他,她已经感到满足了。 捧著热茶,啜了一口,耳际听到她爹正在留人。 「雨势有转大的迹象,翼少主和两位壮士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过夜,这商船舱房很多,老夫马上命人收拾三间房间。」 她看到他同意了。「也好。」 不晓得为什么,听到他要留下来过夜,她耳根一热,心跳也加速了。 就算他留下来过夜,也是跟她睡不同房间,她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心跳越来越快了。 「不知翼少主怎么会那么凑巧经过这里?」金大富兴致勃勃地问。 「没什么。」他轻描淡写地道,「只是试试新船的性能,看这里烛火摇曳不寻常便过来看看,没想到会是金老板你。」 「天意,这都是天意哪!」金大富更热情的邀请道:「不如到了幽州,翼少主也随同老夫到喜儿她姑母家作客吧,那里山明水秀,保证翼少主一定喜欢。」 喜儿心跳得更快了。 如果他答应,那不就表示这一路上他们都会见面? 一想到这里,她脑中昏昏乱乱的,又心跳万千了。 简翼不著痕迹的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回道:「简某,恭敬不如从命。」 就从刚刚那一刻开始,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有她在身边的感觉,看到她,他就会联想到他梦境里的喜儿,在梦里他狂执的爱著她,而梦外…… 他的视线又锁住她,越看越感觉她与梦中的喜儿是同一人,连气质也那样相仿。 「小姐!」婵娟慌慌张张的奔了进来。「天哪!你没事吧?奴婢刚刚才听小翠说,有水盗潜进咱们的船,真是吓死奴婢了!」 简翼震惊的看著她。这不是梦境里的那个婵娟吗?现实中,她竟然也是喜儿的婢女? 「我没事。」喜儿也连忙起身。「爹,女儿要进去休息了。」 如果她再留在这里,可能会因心跳过快而死掉,她无法自在的面对他,他对她而言,可是个「震撼」哪。 「好好,这个晚上也够你惊吓的了。」金大富安慰道:「好好睡一觉,把今晚的事都忘了,爹向你保证,以後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了。」 一边走出船舱,主仆俩絮絮交谈。 「小姐,你真的没事?」婵娟上上下下的看了喜儿一遍,又好奇的问:「那些水盗可不可怕?听说他们还拿刀架著你的颈子哪!」 「不可怕。」此刻,她居然有点感谢那些水盗的来临,让她一圆内心的相思…… 她的心又咚的重重一响。 老天,她在想什么? 为什么她的想法这么荒谬,她简直是把他当成她梦境里的那个翼了…… 「小姐,你怎么了?」婵娟紧张的看著她。「是不是现在才发现哪里不舒服?」 「没有。」她脸红的摇了摇头。只有今夜,她不希望那梦境接续,因为他就近在咫尺。 入冬的第一场大雨降临在曲家庄时,喜儿的儿子已经满一足岁了,他名唤念翼,长得俊俏可爱、活泼讨喜。 「来,念翼,娘说个故事给你听。」 她将孩子抱在膝上,近两年的时间,他是她唯一的安慰。 在曲家庄的这两年里,她经常感到深远而冷寂,她心中的那个企盼始终没有到来,她也一天天的枯萎,她甚至经常想,若不是有念翼,她老早自尽了,不会留在这人间受尽苦楚。 「用膳了,夫人。」 婢女端了饭菜进来,随即又离开房间,连让她说句要热茶的机会也不给。 在曲家庄,名义上她是曲夫人,但她形同被软禁,她是一个囚犯,没有自由,除了院落的范围,她哪里都去不了。 她食之无味的用了午膳,一个下午漫长的过去了,直至掌灯时分,一名中年男子推门而入,他是曲家庄的管事。 「夫人——」 「你出去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男子叹息一声,退出房间。 都两年了,曲昱廷还是不死心,他将她囚禁在这里,天天派人逼问她《金龙秘笈》和藏宝图的下落。 事到如今,她可以肯定当初他是骗她的,他根本没派人救她的丈夫,他只想要宝物。 从林里日以继夜的回到霞云谷之後,她言明要看到翼才取出藏宝图,没想到他反过来威胁她,要先看到藏宝图才让她见翼。 僵持了一个月,她明白了,他必定没有派人救翼,所以才不知道他的行踪,否则那么渴望宝藏的他,老早就可以押著翼来换宝藏了。 因此她绝望了,她被他押回曲家庄软禁著,後来她产下念翼,大概是想嫁了他,她就会死心,也会把他渴望的东西交给他,他用念翼的生命威胁她嫁给他。 她是嫁了,而迟迟不见她松口的他,日复一日的等待终是倦了,於是将顽强的她打入冷宫,另外纳了三名小妾,这一年来她已经没有再看过他了,她知道他其实是厌恶她和念翼在曲家庄白吃白喝的,只是他仍然不肯对宝藏死心罢了。 谁都知道她这曲夫人是叫好听的,除了三餐替她送饭的人,没人理会她,她可以说是自由的,自由而孤独…… 「念翼,你想睡了吗?」她轻轻将孩子放到床上,轻抚著他圆润的脸颊,柔声哄著。「快睡吧,娘的宝贝,如果你爹也在这里就好了。」 他可知道他的儿子有多俊俏,简直跟他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每当她凝视著孩子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他。 想他……想到心痛。 他到底在哪里? 现在的她只希望他还活著,如果再奢侈一点,她会希望可以在死前见他一面,让他知道念翼的存在,她就心满意足了。 一切都是奢望吗? 他已经杳无音讯两年,如果尚在人间,他怎么会不来找她呢? 她知道他已经死了,已经被曲昱廷派人杀死了,已经化为一缕幽魂,正在黄泉之下等著她去团圆。 可是她不能去呵,她还有责任未了,等念翼大一些时,找到可以托付的人,她就会随他去了。 她知道自己有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娘,她知道孩子会怨她恨她,可是她真的无法再负荷心中对翼的思念了,她想见他,好想…… 哭得累了,她依著孩子睡著了,直至天明,又是漫长的一天。 只要她走出屋子,几乎天天都有不同的耳语在她耳边飘送,不过她通常置若罔闻。 「真不知道庄主看上她什么,孩子也不是庄主的,居然有脸一直留在这里。」 「现在最得宠的是三姨太,庄主根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看她恐怕是疯了,每天和孩子关在屋子里,如果出来也只是一直望著远方,再这样下去,咱们曲家庄会遭人非议的。」 她都有听到,但她又不在乎曲昱廷,何必管庄内的人怎么说她,可怜的是念翼,他没有玩伴,连婢仆的孩子都不愿意跟他玩,只有她这个娘亲陪伴著他,一天过一天。 冬雪下得更大了,要穿上斗篷才能走出屋子,为了不闷著念翼,她在园子里的梅花探出头来的时候带他到院子里玩耍。 空气依然清冷呵,冬天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她怀念翼闯入她生命的那个夏天,令她初识情愁滋味…… 「娘……」孩子碰了碰她的手,要她抱抱。 小念翼很聪明,走路学得快,讲话也学得快,这一定是遗传了翼。 「好乖,娘抱你。」她弯身抱起孩子,只有面对孩子的时候,她才会展露一丝笑容。 「好一副天伦之乐。」 她浑身震动,不敢相信那日夜祈盼的声音会在她耳边出现。一定是幻听,这一定是幻听。 她抱著孩子,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连那好不容易盼来的幻听也消失。 「你看起来很幸福,想必已经忘了我这个废人了吧?」 有道身影从屋檐飞掠而下,轻飘飘的,像只雁子,连点声响都没有,步履直接踏於厚厚的积雪上。 「翼……」她眨著眼睛,长长的睫毛摄动著,泪水迅速冲进她眼里,她回身,看到面前有个挺俊黝黑的男子正望著她,他的穿著很名贵,但风霜却遍布他年轻而英俊的面孔,如果修掉胡碴他会更好看,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而在看到他断臂的那一刹那,她的心里像是突然卷过一阵大浪,大大的震动了。 他的手臂……他的手臂怎么了?! 「意外吗?」他冷笑一记。「你不该觉得意外才是,当你忍心离去之时,就该做好我随时会死去的心理准备,更何况只是断了只手臂呢。」 他已经观察了她数天,总见她眼神迷离,像找不到方向,又像在期待著什么。 对於当年她舍他而去,他一直不能谅解,这也是为什么在他过得这么好的现在,他还来向她要一个答案。 她背弃了他,这是他此生的梦魇,从藏宝图得到的宝藏令他富可敌国,他什么都不缺,唯独心灵是空的。 他也不解,如果她选择回到曲昱廷身边,又为何不拿走放在他身上的藏宝图? 「你……你在说什么?」她的嘴唇瞬间更加苍白,心脏像是被雪给冻住,无法再运作,她摇摇晃晃的放下孩子,随著他走动。 「你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他死死的盯著她,阴鹭地说:「你在我生死未卜时离开我,你甚至连让我看一眼孩子的机会都不留给我,你没有良心,你是个冷血的女人!」 他的指控令她几乎快倒下,她喃喃的摇著头,心中绞痛,「你不可以这样误会我,你不可以——」 她难受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是误会吗?」他冷哼一声,语气激烈起来。「你敢说你走的时候,我不是重伤不醒、生死未卜?」 她的嘴唇颤抖著,眼泪扑簌簌滚落。「就因为要救你,我才会答应跟曲昱廷走,我是因为要救你才那么做……」 一想到他活著,却是对她抱著巨大的误会,她就无法忍耐,也深感委屈。 「什么意思?」他紧紧的盯著她,心里其实是渴望听她否认一切。 她用泪雾迷蒙的眸子,深深的看著他,「曲昱廷答应救你,而我答应把《金龙秘笈》和藏宝图给他,可是他不肯派人将你送来与我会面,我也就什么也不给他,所以他把我软禁在这里,一直软禁在这里。」 他的视线死死的定在她脸上,眸子里像有两簇灼热的火焰在燃烧,他猝然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寻找她的嘴唇,急促而缠绵的封住她冰凉的樱唇。 「翼……」喜儿梦呓著,浑身舒服得像被云托著似的,她睁开眼睛,看到陌生的房间,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船上。 老天……这是怎样的一个梦呵,她沉醉在久别重逢的热吻之中无法自拔,他的胸膛是她等待已久的归宿,他们终於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终於…… 她坐起身来,长长的吁一口气,叫自己不要走火入魔了,关於梦境,还是在房里想想就好。 为了让脑袋清醒些,她披上外衣,走出船舱。 昨夜的雨已经停了,晨雾弥漫,甲板上清风微凉,有几只鸥鸟横翼飞过水面,岸边柳树青青,别有一番风情。 她缓步走向船头,没想到有人比她更早起,像是已经在那儿伫立很久。 听到步履声,简翼回过身去,适才梦里的情境还在他心头缭绕。 四目交投,一时间,她耳热心跳,他震动了下,两人同时产生万分异样的感觉…… 【全书完/故事未完】 后记 梦伴又来了  简璎 一直以为自己只怕狗,五月底跑到久违的清境农场走了一趟,这才发现我超怕绵羊的,绵羊好大一只,而且是一大群不停的在游客身边窜来窜去,不时出击吃掉游客手中的饲料,吓坏了我。 不过,我觉得清境上的每间民宿都超美,早晨的风景和空气更是怡人,在民宿的露天咖啡座吃早餐,心情自然变得很好。 话说这部古装版的「梦伴」,当初拿到出版社的企画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璎和萱美女的感觉很一致——怎么很像中元梦伴啊? 当下我们这两个不擅长写阴森森东西的文艺美女作家,大笔一改,改成我们偏爱的轻松搞笑版。 只是,为了尊重出版社的企画,我们还是努力想破头的要把编编给的n条内容给排进去,但是咖啡喝完了,松饼吃完了,纸上还是一片空白。 「你打给出版社好不好?问一下这个是谁写的,我想跟她喝个下午茶,了解一下她的想法。」璎说。 萱美女大笑,她说这话听起来像要找编辑算帐。 萱美女说,写了十年罗曼史小说的她,总共只写过两本古装,而且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对她而言,这是很大很大的大挑战。 当然,璎也不轻松,虽然过年才出过古装套书,但和另一个作者接力说故事这种事还是第一次,而且为了後半部著想,感情的部份都留给萱美女去发挥了,那,除却感情,罗曼史还有什么可写呢?所以知道了吧,这本书璎可是写得血泪交织啊。 话说讨论剧情的那天,我们照例到了我们的最爱——sogo百货的咖啡座。 原本前一天璎的计画就是要去血拚一番兼讨论剧情的,可是萱美女提议要带她家那两只可爱的双胞胎到郊外走走,为了可爱的双胞胎,璎当然乐於妥协,说什么璎也是看著她俩长大的,我们决定到石门山的一间美美咖啡店去,那里有鱼池又有大花园,可以让双胞胎好好踏踏青。 可是,接连几天万里无云的,当天早上却忽然下起倾盆大雨,雨大得像是直接在璎的车顶上倒水似的,高速公路上车开得心惊胆跳,不过萱美女说是老天也帮我,要让我一偿血拚的心愿,我们就很快乐的直奔败家地了。 书里主角的名字仍旧延续了「梦伴」——《梦里》、《梦外》的方式,女主角金喜儿是姓萱美女的姓,而男主角当然是姓璎的姓喽,而且说也奇怪,一开始璎擅自替男主角改了个飘逸不已的名字,却卡在第四章,怎么写也不顺手,但改成简翼之後,就越写越顺手了,大概这套书就注定要用我俩的姓吧。 最後,这是美女璎写给美女萱的便条纸——下次若再心血来潮要合写套书,记得打醒我,就像我每次要不理智血拚时,你总会冷静的打醒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