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千千岁》 第一章 【第一章 平白捡来的人生】 西城门到点开了,开的是平常供百姓进出的小门,同时九重城里的鼓楼也响起鼓声,需要上朝的官员或骑马,或乘轿,往皇宫而去。 城门口的门卫随之换班。 平安坊石灯街的馄饨摊依旧风雨无阻的出摊,袅袅的烟雾蒸腾出勾人食欲,拢着袖子经过的行人也免不了多嗅了那么几下。 除了这个,还有人家清洗夜壶的尿骚味、主妇们起炭炉准备早饭的炭烟味,婴孩哭啼,各种味道声音,交织着晨光,在初秋坊市之间,揭开底层百姓生活的序幕。 几个负责清扫街道、城门口的汉子在每天扫街的活儿结束后,照例掀帘子进尤三娘这间热食摊子,流过汗后,一大碗暖肚的热汤配着香滑的肉馄饨,这是穷苦人的早饭,一大碗肉馄饨,可抵半天的饱。 尤三娘的摊子不起眼,生意却是不恶,一碗两文铜钱的馄饨,个头大肉馅多,管够又管饱,可也因为这样,赚的钱只够餬口,要说剩余,还真的没有。 往常摊子上就她一个人忙活,从馅料到包馄饨,入锅和盛碗端送,结帐收拾到清洗全部的杂什器具,都靠她一双手。 不过,这情况自从多了个帮手,价钱也为之调整到一碗四文铜钱,那生进二十四气馄饨甚至要价一碗一贯钱,还限量,这生意就明显有了改观。 基本上物价上涨,客群不是会为之流失? 然而尤三娘起先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吴大叔,这是你要的泼辣大馄饨,不用我多介绍,泡菜就在你右手边的小坛子里,吃多少都免费,花椒酱、榨菜随便加也没问题,你慢用啊!」一把可以称得上是天籁的嗓音响起,背影纤细的女子正将热腾腾的大碗公往挑担子粗汉坐的桌上放。 她黑润的乌发全数盘起,以琥珀色的玳瑁簪子固定,但鬓角和后脑的散发少量的梳下来,回过头来,一张白瓷脸儿,琥珀色眼眸,温润如琉璃,看似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下颔线条完美无瑕,最令人惊艳的是那唇形如此美丽,不管是轻启唇齿还是沉默无语,彷佛都在诉说着河岸边莲花盛放、水声婉转的故事。 这样一个清丽女子,只要看见的人莫不多瞧上几眼,遗憾的是,她单薄的身下使的是一架木制轮椅。 也就是说她是个瘫子。 不过你如果想同情她就省省吧,她虽然行动不便,以轮椅代步,却将轮椅使得行动自如,即使摊子的空间称不上充裕,也能动作俐落,尽量不让客人多等片刻,常常让人以为那轮椅只是她懒得走路用来偷懒的工具罢了。 在她以为,让客人多等片刻,馄饨糊了就难入口了。 而所谓的泼辣大馄饨是掺有大量的番椒、辣子、黔椒等的调酱馄饨,泼辣劲一入喉就想喷火,在这秋老虎肆虐的仲秋不止令人开胃,每饭非辣不可的嗜辣客人,莫不一吃就上瘾,再佐以特制的爽脆免费泡菜,大受那些打零工的汉子欢迎。 光膀子、坦胸露背,在西城这种多胡人和底层百姓生活的地方不足为奇,说到底,这里就是个比较有国际色彩的地方,男女大防也不像前朝那么严谨。 「你这臭丫头也不给老娘消停点,才利索点的身子是可以这么折腾的吗?」尤三娘的尤姓是娘家姓,闺名很耸动,叫倾城—— 谁家父母会没事把女儿取了这么个令人遐想的名儿,显然是被驴踢了,尤其三娘长得五大三粗,一张国字脸和倾城倾国完全搭不上干系,但换个角度想,父母给她这样的名字无非是希望她去到哪都受人疼宠,可惜的是,丈夫病殁后,她就被夫家以无出为由赶了出来,不过才三十出头岁,眼尾已经夹着风霜。 生计艰难,一个女子在这样的年头自食其力,再强悍又谈何容易。 她看似忙碌,眼睛却没从姜凌波的身上离开过,就像护犊的母兽。 「尤姊,人家不是小丫头,我已经是大娘子了。」姜凌波言笑晏晏,讨好着说道,顺手将木制漆盘归置回去。 「在我面前喊老,早得很。」尤三娘没好气的将馄饨下进滚沸的水,一边恶狠狠的瞪她,拿着笊篱的手就想往她敲去,半途却是收了手。 当初救了昏迷的她,人醒了,自己是谁,有哪些亲人,许亲了没,多少年纪都一问三不知,茫茫的一张白纸,对这丫头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不护着点,谁能护她? 这段时日,姜凌波早看出来尤三娘就是只纸老虎,凶巴巴的神情底下是满满的关怀,怕她疼,怕她累,怕她有个什么不好,比血脉相连的亲人还像亲人。 「人家实话实说也捱骂?」 「贫嘴!」 「嘿嘿,其实,妹妹我每天能吃三碗饭,没什么不好的,要细究也就两腿不听使唤罢了。我常听老人说,人呐,十全十美反而不好,容易遭天妒,有些缺憾或许是好事,再说了,我养病养着养着都快养成了猪,你不让我动动手脚舒展舒展,难道要看着我发霉不成。」她学着老人的腔调,还摸了摸看不见的胡子。 尤三娘被她气乐了,回眸看着浮起来的虾仁馄饨,低声嘀咕着。「就你藉口多……」 西城的人都知道她尤三娘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谁敢占她一个寡妇的便宜,她就跟谁拚命!女子嘛,不就是被礼教和规矩挟制着,这不许,那不准,倘若来了个连死都不怕的,男人反而不敢去试探她的底线,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的馄饨摊子能在复杂的西城做起来的原因之一。 她的恶脸对付那些二赖子向来管用得很,可回过头来又看见姜凌波那写着「我知道你在关心我」的小脸蛋,凌厉的面貌就有些撑不住了。 「我脸上有虫啊,你这丫头看什么看?」浇上一汤匙香蒜酥,大功告成。 「看尤姊漂亮咩!」她消遣她。 「油腔滑调的臭丫头!」叩,馄饨热腾腾的扣上大碗,「爱做就让你做个够,我懒得理你,收摊要是敢喊腰酸背痛,看我理不理你?!」 姜凌波嘴角含笑,「知道了,第三桌是吧?」 尤三娘嗔瞪。 两人说说笑笑,凭藉这些日子磨练出来的默契,顺利的送走一拨拨客人,直到午后二刻。 只是,开店做生意,什么客人都有,就像这个,吃完就想拍拍屁股离开,根本就是吃霸王餐的泼皮。 一个大男人占她们这赚辛苦钱的女人便宜,脸皮也太厚了! 只见姜凌波轮椅俐落回旋,越过那人,恰好挡住去路,笑咪咪的说道:「多谢这位郎君惠顾,总共一贯四钱。」 「爷今天不方便,记帐上。」他背着手,衣着一般般,小豆眼冷瞪,一副姜凌波不知进退的样子。 「小本生意,恕不赊帐。」她笑意不变。 「爷说记帐上,你耳聋了吗?爷真不给,你待如何?」斯文人的架子有些端不住了,说变脸就变脸,那股装出来的书香气一下瓦解成了狗臭屁。 「来小店吃东西的客人要一个个都赊帐,我和家姊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了?」 「关爷屁事!」他嗤鼻。也不去打听打听他胡四是什么人,他招摇西城,想吃就吃,想拿就拿,横着螃蟹腿儿走路的,这个女人向天借胆敢伸手向他要钱?想吃他的老拳吗? 「莫非郎君想见官?」姜凌波那大珠滚小珠的清脆声音低了两分,眼神清冷。 几个散客见胡四露出狰狞面孔,倒也不是那么担心,来这里吃白食,唉,欺凌弱小叫什么大丈夫?再说也不打探打探尤三娘是好惹的吗? 看着那汉子握起的老拳,姜凌波眼皮也没多眨一下,反倒是尤三娘叉着腰,从下方拿起擀面棍,在手心里掂了掂分量,心想着,最后到底是谁吃亏还不知道呢。 姜凌波道:「小女子的拳头是没有郎君的大,不过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各位在座的郎君们,这位爷吃的是小店要价一贯钱的生进二十四气馄饨,你知道那二十四颗馄饨可是选用海参、鱿鱼、鲜贝、香菇,以及各种时令鲜蔬二十四种馅料,绝不重复包制而成,还有其他饭菜,收你一贯钱还是看在你是第一次来光顾的客人分上,你刚才吃得大声叫好,小女子这话不假吧。」 这厮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枣,不知贵贱,想擦嘴就跑,没门。 第二章 「老子就是存心来吃白食的,你又能怎样?莫非小娘子看上爷了,舍不得爷走,或者想嚐嚐爷身上的肉是何种滋味?」他猥琐的眼泛起淫光,「要不就让爷今儿个见识见识你伺候人的手段?」 见他一脸淫邪,尤三娘早气得鼻孔生烟,姜凌波却不动如山,眉毛也没多蹙一下,看起来仍是一团和气。「看起来我是对牛弹琴了。」真真浪费她的口水。「好吧,没钱,我能理解,不过,你吃了我家馄饨是事实,总得留下什么来抵债才是。」 「抵债?有本事你来拿啊,否则爷一脚踹翻了你这瘫子!」他流里流气的嘴脸逼到姜凌波面前,妄想以男人的身材压迫她,手甚至轻浮的就往她的脸摸去。 寻常女子对于男人的拳头总存有莫名的畏惧,因为体型,因为力气,女子少有抵得过男人的。 眼看姜凌波就吃亏,尤三娘看不下去了,登时就要扑过去,这作死的混帐! 不过事情并没有像众人预料般的发生,反倒是那二赖子杀猪似的喊叫起来—— 「哎呦喂啊我的娘……这是什么……有鬼……」胡四突然仰天栽倒,额头磕到桌脚不提,腰身竟是阵阵酸麻,想翻身起来,还是避免不了悲剧的发生,躺直直四脚朝天,了不起摔个屁股开花,后脑撞个包也就了事了,可他这一翻身,手勉力一撑,掉下席位前的台阶,前额撞上了阶梯的尖角,不仅磕出了肿包还出血了,而手臂因为撑的位置不对,甚至脱臼了。 顾客们一个个跳起来,顺道捞起各自的汤碗,有多远躲多远,要不小心砸了,岂不可惜。 「吃东西不给钱,此风不可长,你最好记吃也记打,否则下回让姑奶奶碰见,你说要怎么收拾你?是捏断你的腿还是截了你的胳膊?」一嘴的口臭,简直是挑战她忍耐的极限。 胡四痛得闷哼,哆嗦个不停,有苦说不出,他这不是折了胳臂,脚踝也隐隐作痛,哪用得着等下回? 他这是夜路走多了碰见夜叉,这女人从头到尾笑咪咪的,像朵软弱的小白花,太可恶了……哎哟……为什么他全身酸麻,又软又痒,就像有上万只的蚂蚁在啃咬着……他疼得遍地翻滚,口里喊着见鬼了,惨叫声传出去好远…… 「真是讨厌,光天化日的喊什么鬼?」姜凌波嘟囔着,眼睁睁的瞅着那歪瓜裂枣连滚带爬离开馄饨摊子。 她娇俏的唇微微噘起,剩余的几个客人都恍惚了,只觉得好邪门,这娘子五官合在一块明明只是清秀,怎么启唇一笑,竟有绝艳之姿? 肯定是他们辣子吃太多,辣得眼花了。 「惊扰了诸位叔伯,真是抱歉,尽管来添汤,不收费。」姜凌波笑得灿若星辰,把事情圆过去了。 尤三娘一指戳到姜凌波洁白的额头。「你这丫头,不是告诉过你遇到这种混混我来就好,你出了头,可名声呢?你可还没嫁人,要是坏了名声可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脸皮厚着,不在乎旁人如何评价。」既然抛头露面做生意,难道要扭扭捏捏,当自己是纸糊的,一碰就坏?那不如待在闺中当缩头乌龟过日子就好了,什么名声闺誉,她才不钻那种牛角尖,折磨自己的神经。 尤三娘为她理了理鬓边碎发,叹息。「我的名声早污了,不在乎多添一桩,可你,往后不许这样了。」 姜凌波听了很是为替她心疼。 她知道古代社会女子地位低下,年轻的妇人别说抛头露面了,出外摆摊更会遭人诟病非难,但贫苦人家哪顾得上这些,不出来想法子赚钱,难道等着饿死? 她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而是从自由奔放的二十一世纪而来,对她来说,女子独立自主不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值得赞许鼓励的。 「说吧,你使了什么门道把那浑人吓走的?」 尤三娘也是好奇,她自从救了姜凌波后就觉得这丫头有股说不出的厉害,譬如她身下那架轮椅,是她自己绘了图纸让木匠造的,木匠后来甚至希望能买下图纸,生产赚钱。 再说店里的菜谱,那辣到没天理的泼辣馄饨、花样繁多的二十四种馅料馄饨和改成大骨加白虾熬煮的馄饨汤,简直供不应求,以往她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能挣口饭吃就觉得很了不起了,哪敢想盈余?如今却每天能卖出上万颗的馄饨,填饱肚子已经不成问题。 再譬如出手惩治那想白吃白喝的混帐,又譬如这会子她明明在笑着,却眼神犀利,给人不是一般人的感觉,还有,她个性豁达,被指指点点也依旧过得潇潇洒洒。 这般不扭捏作态的坦然自若,比起硬是让世俗给磨破皮、强自撑起来的她要强悍多了。 「你说那个奥客吗?他自己要跌倒,不关我的事。」她一推六二五。人嘛,就两只脚,重心不稳,跌跤摔倒也是常有的事。 这些日子没少从她嘴里听到一些闻所未闻的名词,尤三娘已经从开始的一头雾水到逐渐能琢磨出几分意思来,渐渐还觉得有趣。 这样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让人惊喜的丫头,大概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了。 「是是是,头重脚轻的人多了去,对吧!」尤三娘好笑的附和,却听到姜凌波愉悦的笑声。 「哎呀,我的好姊姊,人家不过很客气的点了他的腰眼穴,让他腰部酸软,半身受影响,动作不灵,几个时辰,过了就没事了。」她是真的客气,只轻轻拂了下,没下重手,不然伤及内部,那混混可不只受这点折磨。要知道腰后两旁是肾脏所在,腰前上部,右肝脏,左胃脏,都是人体要害,那厮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稍微惩处便算了事。 她自小练跆拳道和咏春,师父是父亲从南洋重金礼聘来的老师父,他老人家与众不同,打一照面便要她把人体周身三十六死穴给认全,再谈其他,态度严格,她动不动就挨藤条。 她可是姜氏造船的独生女,爸妈的掌上明珠,她都不知道老爸是发哪门子疯,非要把娇滴滴的女生练成筋肉女超人?能看吗? 直到后来不断发生的大小意外和绑架事件,她才明白老爸的恶梦就是怕她有个万一,他早把她当成了事业接班人,她要有个不测,姜家传了两代的王国就会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 什么后继无人,明明她的上面还有两个兄长。 她才不管什么有没有天分这种说词,她有一技之长,有能力过好自己的日子,何必为了那所谓的家产和哥哥们撕破脸? 是的,她老爸就是那种事业版图做的大,女人也多的那种男人,只是不论在外面有小三、小四、小五、小六,能进家门的也就那一个。 那女人进姜家门的理由很冠冕堂皇,人家的肚子揣着种,老妈不答应让老爸把人带进门又能怎办? 原先老妈是死也不肯答应丈夫把小三扶正,不过,她上头还有个不时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挂在嘴边、把香火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婆婆,老人家都点了头,老妈就算哭死了也没用,明明她肚子里也怀着孩子啊! 只是母亲怀孕十六周时,照的超音波很「残忍」的判别她肚子里的胎儿是个女娃,就是她这片瓦,祖母的好脸色就收回了。 不得不说小三争气,趾高气昂的有好心情,又被如珠如宝的伺候,心情愉悦之余,两个头好壮壮的双胞胎男婴便顺利的哇哇落地。 至于她那心情郁卒、又气又怨的老妈,整个怀孕期间就是艰苦的安胎过程,更悲摧的是,她老妈明明怀孕在先,却一生生了两天还生不下来,又坚持不肯剖腹—— 老公的爱已经不多了,再在肚皮捱那一刀,不就更没看头了—— 所以,这一拖延,她便从长女成了么妹。 么妹就么妹,对她没什么影响,长大后,除了家里那点破事,她过得顺风顺水,二十几年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美得很。 唯一困扰她的就是作为家族继承人的问题。 老实说,她对老爸的事业压根不感兴趣,你想嘛,她一个青春年华的小姐,有份得心应手的工作,工作之余邀几个好友喝杯小酒,有了假便出国到处旅游,增长见闻,偶而还有小小艳遇促进荷尔蒙提昇,谁要没日没夜的把青春时光耗在造船厂上,一天到晚和那些开口闭口就是电力、船体和管路,一问别的就三不知的高级工程师搅和? 第三章 可哪里知道一场一百四十英尺的豪华旗舰游艇试航意外,她一条小命就这样挂了! 那爆炸是人为的意外,爆炸之前的十分钟她接到警讯,原来是有人要她死。 只是迟了。 她以为这种狗血情节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毫无戒心防备的被两个哥哥联手害了。 她想不到,是因为那两位哥哥表面上对她真的很过得去。 可叹人心叵测,坏人脸上是不会写字的,可惜她明白的太晚。 她放心不下的只有老妈,她走了,希望老妈别太难过的好…… 按宗教因果来说,不是说人死如灯灭,若要还魂转,海底捞明月? 她以为自己死透、气绝了,结果醒来变成了受到不明原因重创,遭尤三娘搭救的女子。 她活了过来,又重来一遍……也换了时空。 没错,她是个穿越的主。 病癒后的这身躯,美中不足的留下双腿不听使唤的毛病,请来的郎中都说她运气好,胸骨和腿骨都断了,加上寒邪入体,拖延太久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已是老天爷开恩。 这躯体的原主还真命运多舛,不过她姜凌波天性乐观,向来抱持着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在过日子,虽然凭空得来的身躯不尽人意,可她从来没想过要因为缺陷变成阴暗晦涩的人,本来就是捡人家的皮囊来用,本来就是白白得来的一生,珍惜已经来不及,还纠结烦恼什么? 她想得很开。 抱持着希望,加上尤三娘这好一段时日的帮助,白天在摊子上打下手,晚上回到租赁的小院,日子虽然平淡,却安稳静好,换了张面目的姜凌波,如果非要在这皇权至上的天昊皇朝过下去,如此这般也没什么不好。 这皇朝好似是从盛唐后分歧出来的世界,并不是她所知五千年历史文明里的任何一个朝代。 借她人的躯壳重生的她,一个压根没听过的皇朝,这样虚幻的朝代、虚幻的穿越,就当自己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梦里走一趟太虚幻境罢了。 因为尤三娘是她来到天昊皇朝第一个认识的人,从感情上来说,她心存感恩,一个愿意对自己付出真心的人,比什么都难得。 「你懂武艺?知穴道?」尤三娘摆起架势,并起双指,好似话本里那高来高去,随便一指就能定人生死的女侠。 「姊姊说笑呢,不过就些防身的要领,上不了台面的。」 今天算她运气好,碰到的是胡四那样骗吃骗喝的混帐,要是哪天遇见真的有本事的人,她可是没办法的。 病癒后她曾在院子里试着伸展拳脚比划,招式看起来漂亮,但打出去的拳力道却稍嫌不足,她明白这个身子在重创后气血内息都差,强求不来,只能多多锻链,看看日积月累下来,身体会不会恢复到一定的水准之上。 总的来说,来日方长,她相信只要有心就能把以前轻盈柔韧的身体锻链回来。 「说的也是,欸,不管这个了,咱们收拾收拾回家吃午饭了。」 「不说还好,你这一说我还真的饿了。」姜凌波摸摸平坦的肚子。 【第二章 循着味道找娘亲】 「凉!」 浓浓的鼻音,软软的嫩腔,刚开始,忙着洗刷收拾善后的姊妹俩都没发现。 「凉……」这回拉长了声音,不依了,撒娇委屈可怜的味道更重。 「呦,谁家的小团子?挺眼生的。」尤三娘抬起了头。 随着尤三娘的声音姜凌波也瞧了过去,好个精致孩童,小豆丁的个子,圆滚滚的小脸蛋,小胳膊,小短腿,头戴风帽,脚踩虎头鞋,上衣下裤,颈项带着一圈宝石璎珞长命锁,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不到三岁的孩童瘪着嘴,口齿不清的朝姜凌波扑了过来,「凉,你坏,都不理善儿了……」 这闹的是哪一出?姜凌波怕他跌跤,下意识的放下手中的物什,将他接住,这手都还没擦呢。 「凉,你不回家,是因为善儿不乖吗?」小子老实了一瞬间。这是非常严厉的指控,可含泪晶亮的眼里都是孺慕之情。 那感情么看也不像假的。 「我不是你娘,你认错人了。」饭可以乱吃,儿子哪能乱认,这可是要负责任的。 没想到这下捅了马蜂窝,小豆苗哇地开了水闸门似的放声大哭,两泡眼泪啪答啪答的和鼻涕齐流。 姜凌波求助的看着尤三娘,这种年纪的娃儿,她完全没辙啊! 她徒劳无功的喊着「不哭不哭,随便哭哭的人是小狗」,哪晓得完全没用,小豆丁将鼻涕糊了她两手。 以前他只要这么嚎着,娘不都会赶紧将他抱在怀里哄吗?可是这回怎么一直坐在椅子里动也不动? 这下他心中更觉委屈,这是真的伤心了。 姜凌波只觉两耳嗡嗡作响,伤害这样纯洁天真的孩子实在罪大恶极,心下一软,从怀里拖出自己的帕子,将帕子对折成三角形,又卷成长条,三两下折成一只兔子,最后修饰了长长的耳朵,冲着小家伙晃了晃。 小豆丁泪眼蒙胧的看着新鲜,伸手过来拿,然后忘形的一手拿着兔子,手脚并用爬上她腿,一屁股坐下,低头玩了起来。 「哎,你的腿……」尤三娘大惊失色。 「不碍事。」小豆丁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虽然两腿觉得有些吃重,但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况且,她不讨厌这个小包子,尤其他眨巴着水润润的大眼,露出甜甜的笑容,就让人忍不住想对他好。 许是嫌店里的人不够多,门外轻飘飘的又跨进来一人。 他闷不吭声的站定,完全无须适应店内的光线,目光掠过小豆丁、姜凌波的轮椅,便锁在姜凌波的脸上不动了。 两人四目相对,姜凌波无所谓的别开眼睛。 可看在尤三娘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的出现宛如在白纸上染上一抹浓墨艳彩,简陋的小店都整个为之丰富了起来。 什么叫蓬荜生辉,这就是啊!她完全不敢直视对方,这根本是贵人才有的庞大气场! 小豆丁的小脸冻结了,像耗子见到猫,低眉顺眼的从姜凌波膝头下来,怯怯的躲到轮椅后方,小胖手捏紧了兔子。 这是什么情况? 那青年气质如莲,眼眉聪慧,额前还有道美人尖,可细看那细长的眸子像一泓冰湖,淡淡的光泽看似无害,实则让人心中发寒,至于两道眉,宛如两把剑悬在那,加上身材高大,体型虽然偏瘦,看起来却越发显得肩宽腿长,穿着件雪白胭脂圆领直裾长袍,乌黑的发高束起在缠金丝银线襆头里,露出长年养尊处优的白皙脸庞。 这般雅白的人物一身矜贵,偏生气势强大,那种由内而外的威仪令人望而却步。 这等人物不是该站在高处指点江山吗?即便没那魄力,或是卧看闲云,或是笑看江山,怎么会来到这里? 「朱紫薇。」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如低音和弦。 白瓷脸儿,不染半点胭脂,琥珀色眼眸,杏眼幽深,发间的饰物就一根玳瑁簪子,白衫淡绿裙儿,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风貌,一时间他细长优雅的眸子闪过像被雷击后极其复杂的情感,但转瞬即掩去。 小店里鸦雀无声。 尤三娘和姜凌波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他喊的是谁」这疑问。 天十三负手而立,因为没有得到回应,微微眯起了眼。 「不知这位郎君唤的是何人?这里没有郎君所谓的朱娘子,郎君可能认错人了。」人家眼睁睁看的是她那妹子,说的是谁不言可喻了,她这身为人家阿姊的怎能不出面缓颊一下。 「哼,认错?她就算化成灰,本……爷也认得。」 这话儿怎么听起来还含着恨意? 尤三娘有些僵了,但仍硬着头皮开口,「说来这孩子也是天可怜见的,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凶险的活过来,却忘了很多事情,问她亲人家事,什么都不记得了,其实要小妇人说,不管这孩子是不是记得前尘都是小问题,毕竟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这就该知足了。」 天十三的脸开始结冰。 尤三娘这会儿连手都不知道要摆哪了。干么,她说错了什么吗? 这位郎君通身气派、贵不可言,她只能不停的朝姜凌波递眼色,希望这尊瘟神能赶紧送走就赶紧…… 第四章 这市井妇人的话他压根不信,他要自己确认。 「朱紫薇你不认得本郎君了?」他的声音已经由试探中带了些许警告意味,那幽深冷黑的眼尤其令人发怵。 姜凌波继续三缄其口,她又不是那个什么朱娘子,干么应他? 「凉,干爹这是喊你呢,你怎么不应他?」连善儿都感受到了天十三可怕的冷气团,那眼神像只被遗弃的小狗,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包子开口闭口喊她娘,却喊男人干爹,莫非孩子的娘亲和他真是旧人? 不过这男人,端着腔,拿着势是想做什么?吓唬孩子吗?也不瞧瞧那孩子被他吓成什么样子了。 姜凌波不高兴了,决定澈底漠视他。 她把小包子招到跟前,摸摸他的头,「你娘和姨长得一个样?」 把那「姨」字坚决推出脑海,他水润润的眼里有了茫然,「善儿不知道,可是凉有凉的味道。」 小包子循着味道找娘亲,这是小狗找肉包子才会有的举动啊。「善儿的娘也坐轮椅?」 小团子也才几岁大,哪记得这许多,回不了姜凌波的问话,咬着唇,挣扎了下,蓦地,哗—— 两串眼泪刷地滑下来,他扳着轮椅的扶手哀哀痛哭了,「善儿要凉。」 他一嗓子嚎出来,那悲切的哭声实在让人不忍,姜凌波抬眼望去,一个两个三个,全是责难的眼神。 这关我什么事?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你的心肠竟变得冷硬至此,你说你不叫朱紫薇,这会叫什么?」天十三却不打算放过她,咄咄逼人得很。 「女子闺名哪能轻易示人,郎君逾越了,还有在问人名字之前不是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她应付一个包子已经够手忙脚乱的了,他就别来掺和了,哪边凉快哪边去! 只是这一大一小这么坚定的认定她是他们在找的人,更无言的是这身子还跟某个男人滚过床单生了娃……这位姑娘啊,你的人际关系是有多复杂? 天十三看她替陆善抹泪的动作温柔又细致,小小的脸蛋上充满莫可奈何,眼角余光再掠过她遮盖在薄毯下的腿,那口横堵在胸口许久不顺的气忽然就没那么强硬了。 是的,那市井妇人说对了一件事,她至少活了过来,还有什么比这件事还要重要! 他寻了矮凳落坐,抬眼是墙上的菜牌子。 「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不过上门是客,生进二十四气馄饨吗?去做一份上来本……爷嚐嚐。」 「郎君,小店……」尤三娘还是没能得到贵人施舍一眼,声音也越发的软弱无力。 拜托,谁来听听她的话,好歹她是店家……小店打烊了啊,明日请早不行吗? 「……小妇人来就是了,拌料都还有,郎君请稍候。」好吧、好吧,息事宁人是开门做生意的规则,和气生财。 然而让她心中泪流满面,目中无人的主却开口了——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她去。」 被训斥了,尤三娘僵在那,看着天十三恍若来自幽冥的眼神。 她自作主张、她自作主张……尤三娘十分气闷,忍字头上一把刀,今日时运不好,一个两个都是来找碴的。 姜凌波瞧见尤三娘跳动的眼睑和捏起的拳头,知道这是她暴走的前兆,不禁叹了口气道:「我来吧。」 指使她,行,避其锋芒,卸其锐气便是,她好女不与男斗。 这是独门独户的院子,就一进。 一个身穿灰色襦裙的十七岁小娘子慌张的在门口处眺望,许是见到尤三娘推着姜凌波的轮椅,飞奔过来很顺手的接替了尤三娘。「娘子,今儿个怎么这么迟?」 「等很久了?怎么过来了,家里不也许多活要做?」 这丫头叫弥儿,是房东的长女,尤三娘捡到姜凌波那会子除了要照看不醒人事的病人,店门也不能不开,一堆活儿加上屋里奄奄一息的病人,蜡烛两头烧的厉害,房东看在眼里,徵得尤三娘同意,说好以一天十个铜板的钱让女儿来帮忙,一来二去的,姜凌波清醒后竟和她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后来,姜凌波身子越来越好,弥儿只要得空仍会拿个针线筐过来串门子,要是两人忙不过来,也会帮忙她们拾掇家务,烧水、煮顿饭啊什么的,只不过回去少不了要捱顿房东太太的骂。 「我娘今日烧了一锅梅干扣肉,让我端一碗过来,我等了又等,都过饭点了,就是不见大娘子领着小娘子归家,心里可急了。」她身量不高,但眉清目秀,一笑,一个小梨涡就在脸上闪来闪去,甜蜜得很。 「就客人多了些。」罗唆了些,要求多了些。 这一罗唆,耽搁了她们的午饭和休憩时间,实在太没礼貌了! 弥儿有些不解,怎么小娘子语气里有点埋怨客人多了的嫌疑?开门做生意不是来客越多越好? 再看两人面上都有疲色,难道今天客人多到难以负荷?早就说她们该再请个帮手了。 「的确是耽误了,进去再说吧。」姜凌波俏皮的拍拍弥儿,对她一笑。 「不了,你们回来我就心安了,再不回去,我娘又有得唠叨了。」 弥儿吐着小舌,一脸受不了的苦表情,惹得两人莞尔。 包大婶重男轻女,家里所有的活儿都要靠她做,只要从外头回来不见女儿就会破口大骂。 这会儿让女儿送肉过来,这是又到缴租子的时间了吗? 弥儿将姜凌波推进灶间,又替她倒了水,这才拿着针线筐子从边边的角门回家去。 这一进屋子很简单,三间矮房列在东侧,采光不是很理想,但朝向好,干燥温暖,一间更为低矮的灶房缀在尾侧,小院有口井,竹竿上晾着曝晒的衣物,一人多高的土墙倒是夯得结实,租金每月要八百文。 让姜凌波比较诟病的是凹凸不平的地面,尤其一下雨,路面泥泞难行,轮椅鞋袜都会湿到底,非常的不舒服,至于南边是两家互通的木门,门上漆色掉落,可见很有年岁了。 最后是西南角用三面木板围拢着留下简陋小门的茅房。比起一下雨就寸步难行的地面,姜凌波最不习惯的就是屋外的茅厕,没有草纸,用的还是厕筹,三更半夜,只要她起夜,不说要连累尤三娘,那厕筹更是……等她有钱,头一件要改良的就是茅厕品质。 她说服自己,夜壶和马桶伴着睡眠的低级品质很快就会过去。 呜,她想念她前世的智慧型自动感应马桶,什么叫相思成疾,这就是。 堂屋和灶台是连在一起的,两人的起居多在灶房里,这会子尤三娘打水让两人洗了手脸,看见灶膛里有余火,灶上的铁锅还不住的冒着氤氲的热气,揭开锅盖一看,蒸笼里除了弥儿送来的两块肉—— 她和尤姊分了也只能各得一块的肥肉,还有早餐吃剩的一碟蒸饼。 老实说她还真不爱吃肥肉,偏偏这里的人缺油少腥,以肥肉为美,房东太太给的暗示还真够明显的。 三娘看了那碗肥肉没吭声,过了半晌忍不住嘟囔着,「又没缺过她房租,怎么就钻在钱眼里了呢?!」 姜凌波不予置评。 她麻利的在火灶里又放上几根柴火,瓦罐里放上香蒜、板豆腐和一把秋葵,炖了一锅蔬菜汤,起锅后,两人就着灶台边吃起迟来的午饭。 这顿饭,两人都吃得有些食不知味,尤三娘更是频频放下碗箸欲言又止。 姜凌波见状咬着筷子。「尤姊,有事就直说吧。」 「那孩子真是你的?」既然要她直说,她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这种事情搁在肚子里连饭都吃不香了。 能忍到家门才问出口,还真是苦了向来有话直说的尤三娘。 姜凌波沉默了下,舔舔唇。「实话说,我也不知道。」 理智上来说不是,直觉有七成假不了,不是说血亲之间自有常人不可及的牵绊?那包子给她的感觉就是这么回事。 果然是对前尘往事全无记忆的反应,可她也想知道,「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一个母亲会把自己的孩子托给别人?」 要不是有过不去的难关,身为母亲的谁愿意这么做,如果她有孩子抵死也不会把孩子送出去! 要知道多少父母想要孩子而求不得,就算拥有了,要如何把那娇弱的孩子养大都不容易,那叫善儿的孩子多可爱,粉粉嫩嫩不说,笑起来甜得人心都酥软了。 第五章 姜凌波手一摊,来个一问三不知的表情。 别瞪她,她真的不知道啊! 世人都说爹娘好,也都说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可天下不负责任的父母也多了去,是否因为不得已的苦衷把孩子托给他人?又或许那「朱紫薇」就是个不负责任的娘亲,问她,她真的没答案。 她是接收了人家的身子,可并没有接收到人家的记忆,最后只能稳下心,过好眼前日子,万万没想到,安稳日子过没多久,人家就追债来了。 「那娃儿开口闭口叫你娘,你瞧他要走时那哭得淅沥哗啦的样子,说不是你的孩子,没人能信。」 好吧,就算那孩子是「她」的,难道她就非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去认回来? 不是她冷血,那孩子看起来穿得好,吃的应该也不差,跟着她这冒名顶替的娘,她两条不能动弹的腿,自身都难保了,拿什么让他过好日子?难道要他跟着自己吃苦受罪才叫爱? 「要不,我们先去把孩子领回来吧,那位郎君一准认定你是孩子的娘,还撂下话说过时不候,我看你抓紧时间赶紧梳洗梳洗走一趟,姊陪你去,免得夜长梦多。」 想到天十三那吓人的眼光,尤三娘整个人都不好了。 姜凌波撇撇嘴。他是她什么人,还命令指使着她习惯了,干么非要她收拾「前人」留下来的烂摊子?她真是比窦娥还冤。 「那位郎君的底细我们不清楚,容我再想想吧。」姜凌波快吐血了,前世她全无心机,总以为她不害人,也不会有人来害她,哪知结局却是被最亲近的人害了。 这种椎心刺骨的痛,一想起来便痛不欲生,这一世,无论她要做什么之前,都会告诉自己,无论人、事、物都要多留个心眼,以免不留神就着了人家的道。 那男人若是真心想替孩子找娘,直接把小包子留下来就是了,要钱一句话,她去筹,要人情,她更可以设法去还,虽然他那模样看起来也不像缺钱的人。 也对,他看起来就像那种位高权重、随便拿捏人生死的那种人,那……她凭什么对人家爱理不理?自己是仰仗了什么?是脑袋被热血灌了? 要知道在强权面前,她渺小得跟蚂蚁没两样。 叫她去领人,还逾时不候,有钱有权的人家是不是都这么蛮不讲理?事实证明,这就是血淋淋的事实。 「你考虑的也对,不如姊去向包大婶打听打听,她人面广见识多,定能知道那位郎君是不是个骗子!」 不说包家三代是道地的京城人,弥儿的娘又是专业媒婆,这附近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还是准备娶妻的适龄郎君,都在她的眼皮下,夸张一点说,半座京城没有她不认识的人,要问人,找她就是了。 尤三娘开门做生意,这些年也看了不少人,那位郎君气度非凡,把他和江湖骗子扯在一块未免不敬,这样的人自恃身分,不愿自报家门是自然,但她和妹妹是社会最底层的小百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把人家的底探清楚了,有了眉目,再来商计,小心驶得万年船总不会有错。 她想起妹妹刚清醒那会子,脑袋糊里糊涂的,从她嘴里无论如何都问不出来她的身世或出身,所以她便自作主张替她寻亲,但找来找去都石沉大海,日子久了,也不抱希望,只打定主意她要真是个孤儿,就当作自己的亲妹子照看,这会儿却有人寻来,最令人傻眼的是她这妹子不止嫁过人还生了娃咧!这人生一步跨得委实有够豪迈的。 她替妹妹高兴,但是对一个完全不记得过往的女子来说,认了这亲,对她来说是好,还是坏? 「那我在家等你消息。」姜凌波口中称是。 尤三娘不由得叹了口气,得了、得了,自己这牵肠挂肚的,才会该不该的都烦恼上了,瞧着妹妹那没心没肺的笑容,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怜的孩子! 不得不说姜凌波的接受力极其强大,她想的没尤三娘那么复杂。 人家都说孩子是她的,孩子也一口一个娘的喊她,摸着良心说,那孩子着实招人疼,倘若他非要跟着她过日子,领回来就是了。 「对了,这是前些日子下来的户帖,我一忙就忘了,你好生收着。」尤三娘从供奉祖先牌位的香炉下抽出一张纸,摊开纸张,里面是盖着府衙大印的户帖。 所谓的户帖算是百姓的身分证明,有这东西才能落地生根,买房置产,不然就是个黑户。 为了这张户帖,尤三娘还真把衙门当灶房跑了,不只使了钱,还央了人,才把事情办妥。 「尤姊……」姜凌波一口气冲上喉咙,不知怎么眼眶就湿了。 救命的恩情,照顾的恩情,那脉脉温情这般可贵。 当你嚐过死亡最害怕的感觉之后,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能让你害怕,但是温情会让人害怕,害怕不知如何回报,害怕不知如何对她好。 「我向衙门的衙差说你是我远房来投亲的表妹,往后你就跟着我住,其他就别说了。」尤三娘俏皮的眨眨眼,拿了家中仅有的半斤骑火茶叶和房租钱,穿过南边小门去了弥儿家。 凌波将那纸头对折又对折,放进自己的荷包里,再把碗盘仔细收拾了,她曾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别说煮饭要不要放水这等高深的学问,也以为猪就超市里一条一条的长相,这一穿越过来,所有的认知完全颠覆她以前的认知,幸好琐碎的家事经过一番摸索,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难。 回到房里,她这样的身子是无法睡席的,用双掌撑起自己的身子,有些笨拙的把自己一寸寸移到胡床上,然后重重的喘了口气。 不管她多努力的打拳运动,这身体还是比不上平常人那般俐落,就连简单的上下起身都吃力,但她还是不断鼓励自己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只要持之以恒,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阖上眼。 吃过饭后姜凌波通常会午睡一会儿,这是她从上辈子带来的习惯,下午精神会好上许多。 只是今日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不容易困神来了,却听见尤三娘在外面喊了声,「妹子,你可在?」 「我醒着呢。」 尤三娘掀了帘子,神色匆匆的跨进来。 这屋子隔音不佳,只要声响大上一点,真的是隔墙有耳就能听得仔细,想要什么隐私,真的没有。 不过这会儿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妹子,你知道阿姊问到了什么?!那郎君不是普通人,他是玺王,当今皇上陛下唯一胞弟,太后最疼爱的小儿子。」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尤三娘只见姜凌波脸上掠过一抹了然之后便没有了下文。 「所以?」 「咱们明天一早去接孩子吧。」她们这样的人真遇到事,只能退让,只能妥协,就是任人鱼肉的命。 加上天昊皇朝是有宵禁的,太阳下山后,所有城门和坊门一起关闭,一入夜就有侍卫在三十八条主要街道巡逻,禁止平民百姓走动,但是各处坊门一关,坊里内部倒不是那么严格。 那些达官贵人们在府上通宵达旦、饮宴作乐;住客栈的客人在同坊酒楼食肆里喝点小酒,跟侍酒的胡姬调调情也是被允许的。 此时虽然离天黑还有段时间,但是她们人小势微,出了坊门再赶到贵人住的地方,无论怎么赶都来不及在时间内回来,要犯了夜禁,巡逻侍卫可是没得商量,先抽一顿再说。 怕了吧? 遭皮肉痛,谁不怕! 反正也就一晚,那郎君虽说过时不候,并没说不让人睡觉! 不过想想这朱紫薇也够有本事的,竟然能让堂堂一个王爷替她当保母看孩子,本事不小啊。 【第三章 先付保母费】 为了行动不便的姜凌波,也为了接小包子,尤三娘破天荒花钱雇了马车。 京城横竖三十八条主要大街道分割成一百多个区坊,街衢绳直,整齐划一,来往行人,衣鲜髻整,脚下是黄土夯实的路面,路两边是成行的榕树、樟树、榆树、槐树,道旁还有深深的排水沟,可见排水系统不输现代。 排水沟外是各坊的坊墙,墙内多是深宅大院,也有寺庙道观,可见飞檐重楼,一般的人家家门只能向着坊内开,只有三品以上的王宫贵戚才能对着大街开门,而她们来到的玺王府,别说对着大街开门了,王府就座落在皇城左侧的朱雀门外,别提帝宠多盛,加上每年都会修缮的结果,就成了如今独自占了一个坊的规模。 第六章 两个女子下了马车,看着「敕造玺亲王府」的匾额庄严肃穆的挂着,六十三颗大黄铜钉熠熠生辉的朱红大门,门口列着戟,还有雄壮威武的看门石狮兽,两旁黑瓦白墙延伸得很远。 门房衣着光鲜,似早被知会她们要来,待她们下车早早恭候在角门,丝毫不见深宅大院那些狗眼看人低或鼻孔朝天的态度。 不过仔细一看还是有些不同的,玺王的访客很多,络绎不绝,一片热闹,但是这位门房就招待她们,对其他人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可见态度还是因人而异的。 「这位大娘子请在门房稍待,我们家王爷说只让小娘子一人进去。」 「这位大哥,她行动不便,不能离人的。」尤三娘忙解释自己不能置姜凌波不顾的原因,而且放她一个人去面对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她着实不放心,深宅大院的规矩可是多如牛毛,要是不小心犯到人家头上可怎么办? 「这您尽管放心,内院里有得是力气大的嬷嬷,不会让小娘子多费力气的。」 人家都这么说了,尤三娘哪敢坚持,握了握姜凌波的手,「有事你就大声喊叫,阿姊拚了命也会去把你救出来的。」 门房冏了,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这个市井女子是把王府当什么地方了?也不探听探听,他们可是再正经不过的人家啊! 「王爷身分高贵,哪会对我一个弱女子做什么,你就别操心了,在这歇歇腿,等我的消息。」她倒是十分淡定。 门房是不能进内院的,他把姜凌波送到偏门里,有两个仆妇在候着,接到人以后,换了软轿一路往里走了许久。 院子里抄手游廊、飞翘檐角,屋脊两端伏着鹍吻,精致秀美,格局鲜活,院中引了一汪活水进来,绕着水边的荷塘曲桥,山石环抱,弱柳临水而栽,层递不绝,景色优美。 又过了两个月洞门,软轿落地了,她被粗壮的仆妇从轿子挪到轮椅上,推进遍植松木的院子。 四个身形显瘦、模样周正的仆妇和一个内侍在檐廊下候着,一看见她,内侍一溜烟的入内通报去了,很快又出来。 「殿下让小的推小娘子进去。」他接过粗使仆妇的手,三两下把姜凌波推进屋。 在仆妇的帮助下脱了鞋子,她低声道谢,穿着袜子让人推进了堂屋。 绕过一道海南黄花梨十二座屏彩漆屏风,狻猊兽形的镂空香炉里点着苏合香,苏合香又名帝膏,乃番邦进贡之物,寻常有钱人家也用不到这样的东西。 白蔺草的织席上坐着凭几看书的天十三,背后是一座大型白玉浮雕赏屏,所谓的大型几乎有一面墙这么大,令人咋舌不已,这可是低调中彰显着华丽,华丽中满满都是皇家的气派。 可除了这两样夺人目光的装饰,其它陈设简单,书案书架、矮足家具也都摆满卷轴书册,冰纹的隔扇隔出了内外,里面垂着帐幔,隐约可见床榻寝具。 窗外松涛阵阵,屋内书香氤氲,真是个令人感觉舒适的屋子。 今天的天十三穿着一袭猞猁狲袍子,温润的气质如三月春风,让人眼睛挪不开。 一旁的黑釉茶碗装着烧好的煎茶,屋内暖意浓浓,茶香滚滚,负责煎茶的童子垂首低眉,很尽责的当好布景摆饰。 「小女子姜氏给王爷请安。」无法下跪磕头见礼,但为了不让人挑刺,九十度的俯身行礼她还是做得到。 天十三改换坐姿,把腿从身下抽出来,改为趺坐,很随意的挥手。「不用多礼。」 姜凌波心里拚命挠爪子,但是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依你的性子,我以为会拖上个几日。」今日的她打扮素净,脸面上一点脂粉也没有,身上是半旧的齐胸襦裙,外罩着一件短袄,腰系碎花腰带,简单随意的发髻,发上仍是昨日的玳瑁簪子,毫不出奇,不浓妆艳抹,不烟视媚行,这种不施粉黛、清丽脱俗的面貌却很入他的眼。 一个大难不死的人变得截然不同,宛如脱胎换骨,也不是不可能。 这位王爷哪里知道姜凌波之所以素面朝天,只因为她不会化妆,再说了,环境、经济能力也不许可。 「王爷都说过时不候了,小女子哪能不紧赶慢赶的赶来。」别说得他们好像是熟人,她不是那朵前任的紫薇花,她是姜凌波。 「于理不该如此?」孩子可是你的,总得来办交割吧? 「小女子这不是来了?」终于来到正题。 天十三诡谲的抿唇,笑容多了别样的意味。 表面恭顺谦和,看似把爪子收拾得很是妥当,可一不小心,爪子还是会出来亮了亮,衬着她眼中闪灿的调侃和不卑不亢,他向来都瞧不上谁,这女子却玄之又玄的入了他的眼。 「所以,你知道爷是谁?」 能找来玺王府,表示她从别处知道了自己的身分。 那么该有的恭敬和惶恐呢? 他不着痕迹的又瞧了遍她那如剥壳鸡蛋的清水脸蛋,嗯,怎么看都不见该有的恭敬和惶恐,从再见的一开始没有,这会儿也没有。 这是要她拍马屁抱大腿吗? 「倒也不是……」天十三的脸有些黑,他是这种人吗? 姜凌波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随心的把os坦白出来,登时也不知所措。 「既然知道爷是谁,又如何对本王这般不客气?」天十三没了咄咄逼人,一反昨日的冷傲,姿态放得很低。 「小女子只认清事实,秉持事无不可对人言,进有规,退有矩的道理行事,尊贵如王爷也要讲理的对吧?」 无论何时何地,人都要认清自己的地位和身分,尤其这样的皇权时代,既然她没有能体现自己价值的能力,也没有地位和能被别人的尊重家世,只能屈服。 能屈能伸大丈夫,能放能收小女子,她只是识时务而已。 天十三无波无绪的眼飞过一抹很像笑意的东西。 这般开阔大器?完全颠覆他以前认知的那个女子了,不,这样说不对,其实以前,他压根也不了解那女子是什么样的,他对她的认知其实相当浮面。 她说她不是朱紫薇,失去记忆能让一个人判若两人?这个朱紫薇,不,她姓姜,叫凌波,比较顺眼。 天十三因为这发现,平静的眼中似乎掠过笑意,还有一分郑重。 「敢问姜娘子大名?」 怎么又扯回这里?这不是初见面才应该说的话?「不敢,小女子名凌波。」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做寒花寄愁绝……取这名字,莫非因为前情未了?余情犹存?又或者是纯粹取其轻灵逍遥之感? 「哦,对了,爷叫天至尊,字十三。」 「王爷折煞小女子了,小女子是来领孩子的,要没有别的事,可望一见。」至尊……好霸气的名字,怎么她会觉得和尤姊的倾城有得拚呢? 「不急,府里难得有客,喝杯茶。」 他的「过时不候」什么时候成了不急?还喝茶,这人的心思根本就是令人捉摸不定的大海! 姜凌波的腹诽天十三听不见,他的心思一向藏得深,就如同吃那生进二十四气馄饨一样,吃茶,也是在试探姜凌波。 一个人外表可以改变,习性却不见得能澈底变化,再不一样,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朱紫薇并不善于洗手做羹汤,她家境虽然谈不上有多富裕,却也是小康之家,因为只有她这么个独生女,父母是把她当千金小姐娇养大的。 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性情大变的去碰那些汤汤水水的油腻东西,还亲手做出能卖钱的食物出来?又或者真的是被环境所逼…… 童子恭敬地奉上茶碗。 姜凌波很嫌弃的看了一眼。 茶汁香归香,她来这里也不少时日了,还真不好这一口…… 好吧,她承认自己是个大俗人,在现代喝惯老爸那人情送礼,动轧一两万把块的好茶,这里流行的煎茶,茶里要放姜、盐、葱、果汁等作料,像煮饺子那样滚上三滚,最后喝那一锅茶汤,她实在喝不惯。 这么嫌弃未免要被人说不知好歹,这年头乳制品的普及程度可比茶类要高的多,至于茶,想要喝,要么去寺庙找僧人要,要么就士大夫以上才喝得起,像她这种劳力阶层,有白水喝就要偷笑了。 第七章 不过,再不喜欢也不能不知礼数,她接过茶碗,抿了一小口,可也仅只于那么一□。 唔,除了茶叶的涩香,还有葱、姜、糖、花椒的麻辣味、牛羊猪肉的油腥味、酥酪的奶香味,还咸甜不分。 钠、糖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这种在现代普遍的知识,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怎么?」那模样绝对跟好吃搭不上边。 姜凌波斟酌着措辞,直接说难吃太伤感情了,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对吧。「小女子喜欢纯粹的品茗,但是煎茶还可以更美味一点。」 不单可以填饱肚子,还可解渴,甚至作成甜、咸都可以。 她身为姜家独生女,茶道、花道之流也学了不少,对于喝惯了以茶叶泡茶的人来说,这种茶只配倒阴沟里去。 「说。」 「真正好吃的茶一釜茶最多只倒五碗。」限量才值钱,牛饮就是蠢物了。 「既然说得出来,表示你能做。」 她怎么觉得这男人挖了个洞让她跳?是自己多嘴了,三缄其口,赶紧把正事办了不就没事了。 「你去做。」他又摆出大老爷的派头。 得,姜凌波心想既然身在虎穴,看在人家把她儿子养那么大的分上,想把小包子带回去,总要付点「保母费」,民以食为天嘛。 「王爷府中可有铁锅?」这时代还是以水煮、汽蒸、火烤为主,竹笼、陶锅才是王道,铁锅到宋朝时期才生产,铁器矜贵,多用在士兵的盔甲和武器上,哪轮得到小百姓拿来煮食浪费? 「厨房是有铁镬。」他挑起了眉。他记得有那么几口,厨房的事他向来不管。 凌波点点头。虽然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但是管他是铁镬还是铁锅呢,左右都是炒菜锅,能抓老鼠的猫就是好猫,能炒菜的锅也就是好锅。 「可有山泉水?」她再问。 「爷命人快马去取。来人,带姜娘子到厨房去,去跟灶上的婆子说,姜娘子要什么人随便她用。」铁镬、山泉水,听起来颇为有趣。 他一喊,外头垂着头进来的是方才进门通报的那个内侍。 「小女子给王爷煎好茶就能把孩子带回去了?」为了来带儿子,铺子还临时休了一天。 天十三咳了咳。「你这是质疑爷的人格?」 「小女子不敢,只是问清楚,心安了比较好做事,王爷您说是吧?」姜凌波悻悻道。 这些神仙们高来高去的,而且翻脸跟翻书一样,不跟他要一句准话,她什么时候才能带包子回家? 天十三再瞧她一眼,眼光闪了闪,善于讨价还价,还真是妇人之流。「爷言出必行。」 「嗯,哪劳烦这位小哥带我去厨房吧。」 既然是王爷的府第,厨房一般不会差,宽敞的院子,又高又宽的厨房,房梁上吊着臓肉风鸡燻肉,墙角屋檐下堆放着酱缸醋瓮酿瓜,大规模的炉灶口呼呼的往外喷着火焰,烧火丫头只管往火膛里添柴,五六个厨婢、庖丁站在高脚桌案后切切洗洗,从容有序。 厨房里的下人一见到姜凌波出现,齐齐的站到一旁去,虽然得了殿下的吩咐,但在打量了姜凌波那身寒酸的衣料和轮椅之后,几个厨娘的脸不由得流露出鄙夷和嘲讽的颜色。 虽说是殿下的客人,怎么穿得比她们这些奴才还不如。 其中有个烧火丫头在看见姜凌波的面目时,除了一脸不敢置信,张大嘴之余甚至悄悄的用脏袖子擦了擦眼。是娘子…… 「潘大娘,这位娘子要来灶上做吃食,把铁镬拿出来。」 叫大雁的内侍是服侍在王爷身边的人,地位看起来比这些厨娘又高上许多,他一发话,只见一个约四旬的领头人便站了出来,指使其它人去把大雁要的铁锅找出来。 姜凌波眼看几个大灶、三四个火眼都在蒸煮着食物,一刻离不了人,便道:「不打扰大家干活,留个无用的灶眼和烧火丫头给我打下手便是。」 这些快有一个人高的大灶可不同于自家小院,灶眼烧的都是柴草,很不好对付,别说她不方便,那炉膛里的火苗动不动就从烧火风门口喷出来,溅人一身火星,再一个不注意,没及时添柴,灶里的火又悄悄没了。 胖胖的领头厨娘在告罪后就让其它人回到各自的岗位上,该干啥都干啥去,肥肥的指节随便一比。「阿奴,你来给这位娘子烧火。」 阿奴便是那个拭泪的丫头,闻言,她小碎步跑了过来,眼里带着期待和希冀的火苗,可惜接触到姜凌波那无甚波澜的眼神后火苗便熄灭了。 一见阿奴过来,大雁就退到了门外。 「就劳烦你了。」姜凌波太清楚自己只来插花的,对人秉持着应有的礼貌,对她来说众生平等,就算身为奴婢也是份工作,重点在于老板好不好,有没有终身俸可以领的差别而已。 这里的人蓄奴成风,只要家中经济还过得去的,普遍都有几个男奴女婢在使唤,她虽是良籍,就算有着比这些奴婢高级上那么一点的身分,她也做不到颐指气使,毕竟她来自没有谁就比谁低一等的现代社会。 「娘子喊奴婢阿奴便是。」经年累月在灶口忙活,她没有十几岁少女该有的粉嫩肌肤,被烟熏得有些黑,那双过度劳动的小手也十分粗糙,此时她低垂着头,看得见双丫髻上都是灶灰。 姜凌波朝她招手,「我想在灶上做点东西。」 「娘子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娘子这是在替她掸……掸灰吗?自己发际和肩上散落的尘灰以可见的速度掉了下来,她还感觉得到娘子温柔轻快的手……忽然她就鼻酸了。 「没事……大妹子先帮我找些生茶和生米来可好?」 阿奴忙不迭的点头,同手同脚的去张罗。 姜凌波先把米掏洗了,然后在铁锅放下少许的油,米倒下去,锅铲飞快的翻动。 「娘子,这花生是什么?」姜凌波索要的食材里有这么一样,阿奴见姜凌波忙着,问得百般小心。 「唔,它好像又叫长生果,也叫番豆,如果没有也不打紧,只是香气要略微打折一点,无伤大雅。」她瞄了眼已经被阿奴快手快脚找来的各种材料,也不在意。「要不你先把石钵里的生茶舂碎,越碎越好。」 姜凌波慢半拍的想到,这时候,花生这玩意还真的没有,那可是明末清初才大量出现的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将炒好的炒米盛了起来,也不怕烫,她随手抓了一小把递给阿奴。 「尝尝看。」 她们一人一仆在这里忙活,别以为厨房里诸多的眼光并不关注,尤其炒米的香气可不输其它食物喷薄出来的味道,那些个剁肉的、调味的、拈菜偷吃的,都齐刷刷的转过头来看她们。 阿奴在厨房有一段日子了,哪里感受不到友善还是不友善的目光。 扛不住压力的她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姜凌波递过来的炒米,她只是个烧火丫头,哪有资格尝什么味道。 姜凌波才不管,「你不帮我尝味道,我哪知道火候够不够?米粒熟了没?趁热吃,凉了虽然滋味不一样,不过我还是觉得热的好吃。」 这丫头瘦得可以,这里的厨娘每个都有一身颤颤的肥肉,怎么独独这小丫头痩成皮包骨。 阿奴看着姜凌波的笑,傻傻的就把炒米给吞了。 炒米外酥内软香甜可口,她边吃边想着,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对着她笑、给她东西吃了,真好。 她吃过炒米,忽然灵光一现的想起什么,甩了手往厨房放干货的地方跑去,蹲下身,从边角扒拉出一小麻袋的事物,解开后,双手往下一捞,捧起一堆乌漆抹黑的玩意,喜孜孜的跑向姜凌波。 「娘子,这是你要的番豆吗?」 姜凌波已经开始动手料里起坚果堆,统统放进石钵里碾碎,坚果的香气四逸。 不得不说王府的厨房真是好地方,寻常人家一辈子都不知道也看不见的五谷杂粮,这里成堆成山的搁着,对这些显贵人家来说,杂粮是泥腿子才会吃的粮食,他们才不屑去碰。 「阿奴真棒,你把壳剥开我瞧瞧。」 她用的完全是哄小孩的口气,殊不知阿奴却受用极了,三两下剥开裹满干硬泥土的豆壳,里面的果仁儿真是姜凌波想要的花生仁。 第八章 「阿奴怎会知道这个?」 「府里有许多走商常来走动贩货,每回来总会带上许多闻所未闻的食材请管事娘子们尝鲜。」 这番豆摆在库房很久,今儿个管库房的管事娘子恰逢每月盘点,吩咐她拉去扔弃,可她还空不出手来,想不到居然得了用处。 姜凌波虽然绝少出门,可在铺里可没少听客人说,大食、吐蕃、甚至远至天竺都有来人,这天昊皇朝是个大统一的国家,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也多不胜数,各种稀奇古怪的族群都有。 何况玺王可不是普通人,想来巴结攀附的人哪会少,想来混个脸熟,自然要送点东西,自然越是稀奇古怪,越能入人家的眼,也才能起作用。 至于王府的下人能懂不懂其中的好处、又要如何运用,这就不在送礼人的管辖范围了。 被胡乱扔掉,总比东西送不出去来的好,对吧! 两人齐心合力收拾好一切,姜凌波招手让大雁进来,他也不含糊,后头一溜专门给各院子送食的婆子一一接过姜凌波放在案上备好的器具、佐料,依序走了出去。 这里没她的事了。阿奴怯怯又不舍的退回角落。 不过姜凌波可没打算放过她,她对着大雁说道:「我还要个打下手的人。」 大雁定定看了她一眼,心里嘀咕,要人,郎君身边多得是可以使唤的人,何必在厨房里找,不过他仍朝潘大娘道:「方才替娘子打下手的是哪个?」 阿奴喜出望外的被推了出来。 厨房的人眼红的看着最不起眼的烧火丫头得了在主子面前露脸的机会,她一个臭丫头凭什么!几个有心人都磨碎了牙。 【第四章 赎回小包子】 「喏,这三生汤有甜、咸两种,王爷尝尝。」谈不上恭敬,很随意的语气一凝,因她很快发现不妥之处,动手拧了下自己的大腿,换上稍微的小意。 她老忘记这里是古代,男尊女卑,女子言行无不受到严格规定,礼教、礼教,别忘了要谦卑端庄! 很好,她都能从以前的温室花朵转换成现在的杂草一株,何况她面对的是一尊大佛,不要露出太过狰狞的面貌也没什么不行,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加了炒米、研碎的绿茶末、黑白芝麻、花生、松子仁、葵花子仁、南瓜子仁和无花果,佐以少量的桔皮,经沸水冲泡而下,香味扑鼻。 天十三并没有专注在她的介绍上,黑墨的眸光关注的是她的小动作,那鲜活的率性动作令人莞尔。 一待她将釉茶碗推到他面前的食案,他捧起茶碗便两三下喝光。 「这是咸味,除了茶叶芝麻松子莲子还有炒香的虾仁、香菜和时蔬,再注入茶汤,是茶品也是茶食。」 咸甜分离,说什么也比那个乱炖茶好吃。 男人还是三两口吞了个干净。 这人难道是吃货投胎?好歹品尝一下,说声好不好有那么难吗? 「你不是还会另外一种煎茶?一事不劳二主,真要如你所说的好吃,就可以带着你的人走了。」趺坐的姿态这会儿也没了,他凭着几,感觉语气随意之外还带点意味深长。 她咬咬牙,让阿奴升起红泥小火炉。 为了方便她行事,天十三令人垫高了矮几,又为了能全程看见她煎茶的过程,自个儿也起身坐到榻上,这还真是史无前例的事。大雁这般想着。 天十三看着她称不上细致却洁白的手炙、烤、研磨,用他府里特制的茶炉、上好的炭,从慈恩寺那里提来的山泉水,有条不紊,甚至称得上是好看的将三沸过后的煎茶往白瓷碗里分倒。 天十三不由得要说,这白瓷碗里的茶汤厚薄均匀,看着舒服,闻之气味清冽芬芳,透过水雾瞧见神情专注的她,蒙胧里更显得她耐看不已。 「王爷,请。」 不知什么时候,白瓷碗边还多了个小碟,盛了一小块橙杏桃蒸糕,几丝黄澄澄的橙丝交错在蒸糕上,有着别样的美感。 天十三端起茶碗,不狼吞虎咽,不牛饮了,因为舌尖触及那茶汤感觉到微甜,香气从鼻端沁到咽喉,一碗茶尽,四肢百骸是说不出的轻松快慰,再配上那只有一口分量的蒸糕,味蕾和肚皮都得到了笔墨无法形容的满足。 「小点也是你做的?」 「王爷的厨房食材应有尽有,凌波见了,很顺手的慷王爷之慨做了茶点,也许路上可以用来哄孩子。」她这是赞美王府的厨房是吃货天堂,王爷应该听得懂吧? 「姜娘子心灵手巧。」天十三听了,嘴角弯了弯。 「不过小道。」她不是矫情,志气什么的她没有,她做不来上马杀敌、建功立业,但是让自己舒畅安心,不成为社会的败类,她有把握。 不过看这位王爷喝过茶,吃了点心,神色轻松,双眸好像碎落满天星星,璀璨温柔,令人着迷,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煎的茶饮。 这一釜茶原来是被姜凌波当作赎回儿子的「保母费」的,她怎么都没想到无心之举在往后会变成天昊皇朝贵族之间展现高雅的标准之一,最后还风行全国,传至后世。 天十三多看了她好几眼,她那点小心思他如何不知,却也不点破。「大雁,把人带进来。」 陆善显然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他穿着一身鹿胎皮小袄子,腰际环佩叮当作响,来到门前,知道要脱鞋,但难为在门坎有他小半个身子高,他跨不过去啊,幸好大雁助了他一臂之力,从两腋将他提拉起来,抱他进屋内。 他蹴鞠似的跑进来,扑进姜凌波的两腿中间,埋着头,鼻音浓浓。「凉,干爹说你会来带善儿回去,你真的来了,善儿好高兴!」 姜凌波摸着他软黄的发丝,「你愿意和娘一块回去吗?」 他抬起头来笑了,一双大眼亮晶晶的眨啊眨,乐开了花。「愿意,善儿怎么会不愿意?」 「不过,娘得先跟你说,和娘一起住,娘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可以吗?」她能给的自然会尽量满足他,但是如同在王府般优渥的享受是决计没有了,倘若他还是坚定要跟她走,就要考虑清楚得失。 别以为这么小的孩子分不清好坏,她不认为。 陆善毫不考虑,奶声奶气的道:「凉在哪,善儿就在哪。」 母子俩正努力重建感情,却没见着阿奴看见陆善时眼中迸出的惊喜,她有多久没能见到小少爷了? 她就这样含着泪,要哭不哭的看着那对母子,倒是对另外一个手拎着包袱的小娘子看也不看一眼。 那小娘子是貌美的,乍然见到姜凌波时倒退了三步,再看见她那身整洁却陈旧的衣裳,自认神情妥当不露半点情绪痕迹的脸还是流露出嫌恶来,又发现站在角落的阿奴,柳眉更是蹙了起来。 「这两个丫头也是你的人,你一并领走吧!」天十三沉声道。 什么,还有丫头?! 她可没打算带这么多人回去,哪养得起,一个儿子是不得已,还加上两个丫头,她不做死了才怪!不不,就算她做死了也不想养这么多张嘴。 「娘子,奴婢好想你啊!」拿包裉的女子身穿藕色高腰裙,短襦上衣,料子是好的,油亮的发髻上簪着小花梳,黛眉刻意的描过,衣衫隐隐透着暗香,和阿奴的破旧寒酸成为两种激烈的对比。 此刻她跪在姜凌波面前,眼泪要掉不掉,一脸的可怜兮兮,只不过看在姜凌波眼里怎么看都有点假。 阿奴见状,也乖乖的过来跪下。 姜凌波一个头两个大。「你是谁?」自己报上名来。 「娘子不认得奴婢了?」她膝行了两步。 「嗯,我因为意外,忘记很多以前的人和事。」 「奴婢叫秀蓝,从小便伺候在娘子身边。」 姜凌波眼光转道阿奴身上,「那你呢?」 「阿奴……」因为情急,她结巴的厉害,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急红了一张脸。 「既然如此,都回去再说。」她让两个丫头起身,托托陆善的小屁股。「王爷看顾你许久,这会儿你要和娘一起回去了,要向王爷说点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天十三教导的好,还是娃儿本性聪明,他娘这么一提点,小东西离了娘亲来到天十三跟前,一揖到底,「善儿拜别干爹,多谢干爹的照顾扶持,恩情容后再报!」 第九章 姜凌波完全囧了,这娃儿哪里学来的这套?这么小难道也跟着大人去听说书、戏曲?然后原本照抄? 王爷教育孩子的法子实在有待加强! 「就好好去玩几天。」天十三没什么离愁别绪,好像善儿就真的只是去别人家住上几天,过些日子就会回来了。 而他的确也这么认为。 临别时,秀蓝偷偷觑了王爷好几眼,希望王爷能瞧见她的临别秋波,只可惜天十三压根连一眼都没施舍给她。 她跺了下脚,不情愿的追随姜凌波而去。 「大雁。」托着颊的王爷看着还未收走的釜,喊来贴身内侍。 「殿下。」 「吩咐下去,王府各院子的门坎、阶梯,只要不方便轮椅出入的地方,都让工匠修葺成无阻碍的方便走道。」 「殿下,姜娘子都把小少爷领走了,往后没什么事,应该……应该不会再来府里了。」他吞吞吐吐的进言。 「要你多舌,照做就是!」 他一眼横过去,大雁当场被秒杀。 尤三娘在门房处坐立不安的灌了一肚子的茶水,看到姜凌波让内院仆妇领着出现,又看见她身后黏着的一干人,一肚子话全都吞回了肚子里。 当初雇来的马车还算宽大,挤得进四个大人、一个娃儿,车把式也宽厚的没有说要多收钱,仍旧帮忙着将姜凌波的轮椅给收拾好放上马车。 姜凌波决定往后要是有需要用上马车的时候,都叫这个大叔。 离开了玺亲王府,尤三娘的目光在阿奴和秀蓝上梭巡过后,问道:「这两位是?」 「奴婢是娘子的丫鬟,叫阿奴。」连行李都没有,被直接打包走人的阿奴倒是落落大方。 「奴婢叫秀蓝。」在她眼中尤三娘的穿着也不怎么样,所以秀蓝对她也很是冷淡。 尤三娘看看从上车就窝在姜凌波身上的陆善,再瞧瞧这两个自称为姜娘子丫鬟的姑娘,整个无语了,因为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啊! 这是买一送二还是买大送小?买一个附赠两个丫鬟,王爷出手真是大方。 「儿子,这个姨姨是娘的救命恩人,见到人要喊知道吗?」 顺势倒在姜凌波怀里像八爪章鱼的陆善偏过头来,一双大眼骨碌碌的朝着尤三娘望去,软软糯糯的喊了声,「姨姨。」 尤三娘立刻被他萌倒,心软了一大半,「乖孩子!」 陆善虽然对着她笑,但喊过人后又紧张的缩回他娘的怀里巴着不放。 可怜的孩子,这是没有安全感,怕自己一放手娘亲又不见了呢。 姜凌波彷佛也知道陆善在钻什么牛角尖,摸着他细软的发丝,轻声问道:「儿子啊,你的大名叫陆善,那有没有小名?」 「娘不记得了?」扬起的小脸上写着不明白和一些愠色。当娘的不该记得儿子的所有一切吗? 「娘这里受过伤,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善儿给娘提个醒好吗?」她指着脑袋说道。 「娘的头颅和腿是一块受的伤吗?」因为手短,他只能十分不舍的抚摸着姜凌波的鬓边当作慰藉,「不痛啊,有善儿当娘的腿,往后娘有事就叫善儿,娘很快就会好的。」 瞧这孩子说的是什么,居然说要当她的腿,孩子的无心言语听在身为母亲的耳里,总是熨贴心肝,就算将整个心都献出来为孩子赴汤蹈火也不悔。 姜凌波搂紧了这今天刚捡回来的孩子,整颗心柔软得宛如一滩水。「谢谢善儿,往后娘就拜托你了。」 他挺起小胸脯,一脸的英雄气概。「娘放心!」接下来他偷偷凑到姜凌波的耳边低语,「我的小名叫小虎。」 「那以后娘叫你小虎喽。」姜凌波在他额头亲了亲。 他捂着额,乐得见牙不见眼。「善儿还是喜欢娘叫我善儿,干爹说这样大气。」 姜凌波莞尔,轻点他的小鼻子。「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这小不点才多大,已经会分辨什么叫大气,真是好笑又可爱,真真是败给他了! 回到石灯街的房子,阿奴脸上微微笑,「这就是娘子住的地方?少爷和阿奴以后也住这里?」 秀蓝却绷紧着脸,抓紧了包袱,「这种破地方怎么可能是娘子住的地方?」 姜凌波没多说什么,转向看得目不转睛的小包子道:「我们进去吧。」 「嗯。」小包子坚定的点头,相较起两个年纪比他大上一截的大人,他反倒镇定的多。 只要有娘的地方,房子好坏有什么重要? 一行人进了堂屋。 「我去烧水,你们好好聊聊吧。」尤三娘一看逼仄的屋里多了这么多人,她想姜凌波是个有主意的人,她的人就留给她做安排,便进灶间去了。 「你们都坐吧,我们这里没王府那么大规矩。」姜凌波看着陆善的脑袋瓜子,这孩子好像从玺王府出来后就没有脚了,除了上下马车之外,一个劲的黏在她身上,就怕她忽然不见似的。 姜凌波虽然这么说,两个丫头还是规规矩矩的站着,相较阿奴的随遇而安,秀蓝显然对自己的前途比较担心。 「既然这样,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是你们两人的身契纸,我把它还给你们,往后你们自由了。」姜凌波进房去,再出来就从袖子里掏出两张染黄纸,各自交到她们手上。 身体原主身上有带了些金银细软什么的,这两张身契也包含在内。 阿奴无措了。「娘子这是不要阿奴了?」 秀蓝眼光倏忽变了变。 「如你们所见,这屋子住不下那么多人,我也养不起这么多人,能恢复良籍对你们来说是件好事,你们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约束,我会另外给你们一贯钱,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不论你们想回家,还是有别的打算都可以。」 「奴婢还是可以继续伺候小少爷的。」秀蓝捏着染黄纸不放,试图做些什么。 「善儿,你还想要秀蓝姊姊伺候你吗?」既然她说的话不算话,那就让被伺候过的小家伙来说。 陆善把头埋在姜凌波胸前,虽然闷声却很坚定的说道:「不要!」 秀蓝的脸色马上不好看了,这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小混球,她忿忿的瞪着陆善,撇嘴道,「娘子,小小孩童可还不晓事,你怎能听他的!」 姜凌波心里有数,如明镜般雪亮。「孩子是张白纸,谁对他好,谁对他坏,他比谁都清楚。」 秀蓝被呛得语塞,草草的对姜凌波行礼后,抓起桌案上的一贯钱,断然离开了。 「娘子不要赶阿奴走,阿奴吃很少,只要有柴房可以睡就好,阿奴很能干的,什么事都会做,就算……没饭吃也不要紧。」姜凌波才回过神来,就看见阿奴咚地又跪到她面前,难过的哽咽了。 「你不想回去和家人团圆吗?」对阿奴,她和颜悦色许多。 「阿奴的爹把阿奴卖给了夫人,说是要给阿哥娶媳妇,那回阿奴签的是活契,满五年后,阿爹没了,为了给阿爹买棺材,阿兄又把阿奴卖了一回,那个家,阿奴一点都不想回去。」被卖了又卖,她对那家能做的都做了,仁至义尽,那些亲人没一个比得上娘子对她的好。 就算现在娘子不记得她了也不要紧,阿奴记得娘子就好了。 「起来回话,日后时时都要见面,动不动就跪,挺麻烦的。」这孩子老实又诚恳,她对阿奴的印象比秀蓝好上太多。 「谢谢娘子。」她起身,抹抹膝盖,腼腆的脸露出浅浅的笑容。娘子这是要留下她了吧? 「我有件事不明白。」 「只要阿奴知道一定说给娘子知道。」她终于发现自己的用处,娘子忘了许多事,如果有她在身边伺候,多少能把以前的记忆找回来,这就是她的用处,想到这里,便生出了很久没有拥有过的信心。 「如果说你和秀蓝是我留在玺王府的婢女,为什么只有秀蓝留在善儿身边,你却去了厨房?」 那位王爷不知道基于什么原因答应照看「故人」的孩子,她也没兴趣去问,但是用膝盖想都知道厨房做的是脏累活儿,待在善儿身边就别说体面什么的,最基本的吃穿用度肯定会比厨房的烧火丫头好上那么一点,王府是用什么标准留下秀蓝,阿奴又犯了什么错被眨到厨房去的? 阿奴咚的声又跪了回去,双手麻花似的藏在裤腿里。「是阿奴无能……」 「那些自责什么的就免了,我不想听这些。」 第十章 阿奴吞了一大口口水,娘子真的把往事都忘光光了,而且就连态度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她从来不会问这个,就算被陆府里的人欺负得要死,也总是忍气吞声,说什么忍字头上一把刀,忍过就会雨过天晴之类自我安慰的话。 可是这会儿的娘子,双眼清明,不拖泥带水,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样的娘子可靠许多呢? 不过这事要从哪里说起? 阿奴本来就不笨,只是性子单纯耿直,也不需要太花费心力组织言语便娓娓道来。 「娘子带走小少爷后,阿奴想到娘子曾提起王爷的事,便自作主张寻到王府,哀求王爷收留阿奴,没过多久秀蓝姊姊跟着来了,说娘子临走时命她无论如何要替您照料小少爷,她有您的命令,阿奴哪敢不听。」 「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要说你单纯还是说你蠢?」 阿奴被打击到了,娘子说话用得着这么直接,戳人心肺吗?呜。 「我若是想把善儿托给那女人,还用得着眼巴巴送到王府去?」何况她一个身不由己的奴婢能替她照看什么孩子,根本是说谎不打草稿,偏还有人信了。 「娘子说得对,您要想把小少爷托给她,去王府的时候为什么也没带上她?」可娘子也没带上自己,自己也是个不可靠的…… 「终于想清楚了?」 「阿奴对不起娘子!」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每回秀蓝姊姊看到她的时候都是一副看虫子的样子了,她这么蠢,这么好骗,难怪人家把她看扁扁。 「得了,那些过去的事再追究也无益,但是我老实跟你说,这屋子是尤姊的,我也是寄人篱下,我都自身难保,实在无法让你住下来。」 呜呜呜,说来说去娘子还是不要她!阿奴的心都凉了。 「能能能,有什么不能,咱们不是还有一间杂物间,把它整理出来就能住人,我瞧这丫头是个好的,就让她留下来吧,你瞧她那小脸都成苦瓜了。」掀了帘子出来的尤三娘可没姜凌波那许多顾忌,人多热闹嘛,何况这种从无二心的丫头要去哪里找? 「可是……」 「哪来什么可是,咱俩每天都要往铺子里去,难道你要把小家伙也带上?有了阿奴这帮手,起码可以替你照看着你儿子,何乐不为?」 「嗯嗯嗯,」阿奴点头如捣蒜,「以前小少爷也都是阿奴在伺候的!」是后来被秀蓝姊姊给抢走的…… 「不要!」小东西一桶水泼下,他知道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该插嘴,可事关自己,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忍不住瞟来瞟去,听到决定性字眼,马上跳出来扞卫自己的权利,「善儿只要娘,别人都不要!」 「那么阿奴和大娘一起去铺子好了,大娘,阿奴很能干,什么事都能做的,一定不会白吃您的饭,白住您的房子的。」被小主子嫌弃……她活该! 「凌波,你这丫头太对我的胃口了!」 「谢谢大娘。」 「什么大娘,叫我尤姊!我们家妹妹说我还年轻着,可不能被你们些小丫头叫老了。」尤三娘赏了她脑袋一个栗爆。 栗爆不痛,阿奴吐着舌,真心实意的喊了声尤姊,然后傻乎乎的瞅着姜凌波笑了,「娘子,这样,您看可以吗?」 「你爱住就住下来,到时吃不了苦,可别哭鼻子。」傻孩子,当丫鬟没前途啊!阿奴哪会怕吃苦,可以待在娘子身边,她满心满眼都是乐意。 【第五章 全新一家人】 阿奴住了下来,她们从两口人暴增成了四口人。 为了去接回小包子,左右这一日铺子是得休息了,吃过午饭,姜凌波搂着新得来的儿子去歇午觉。 小东西起先是不睡的,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直瞅着娘看,看着看着一直到眼皮酸到不行,还是用力硬撑着眼皮,阖上了又赶紧打开,好不容易睡了,小脚丫还霸道的夹着她的腰,手指捏着她的衣襟,姜凌波觉得不舒服,本想趁他熟睡再把他的小腿扳开,可看着小东西睡得小脸红扑扑,心莫名软了,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嗅着孩子身上独有的乳香味,心神一松,大脸贴着他的小脸也睡了。 母子俩这一躺,睡了半个时辰,陆善起来后,姜凌波从木盆架上给他拧了帕子擦过脸,又用手指替他梳顺头发,小家伙很直接的搂着她的脖子卖萌撒娇起来。 一听见里面有动静,阿奴便在外面询问了声,听见姜凌波响应,这才撩了帘子进来。 「房间整理好了,缺什么东西待会儿我们上集市去买。」这坊里也是有集市的,东西虽然比不上东、西市的多样精致,也是能用的。 「阿奴什么都不缺。」她哪能一和娘子相聚就花娘子的钱,娘子这会儿的景况比初初嫁到陆家的时候还要不堪,果然多了一个她,的确增加了娘子的负担压力啊! 姜凌波才不管阿奴的心里在想什么,白了她一眼说:「最好你是一项都不缺,就拿你身上的衣裳来说……」她故意声音拉长。「你是准备一套衣裳从早穿到晚,晚上洗了,白天再穿上?」 「娘子,阿奴还没说,您怎会知道奴婢的打算?」娘子真的不一样了,以前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关心她们这些奴婢吃穿的。 「你以为现在是夏天?衣裳晾不晾得干是一回事,要着了风寒,我可没钱给你买药吃。」什么叫因小失大,真是个不会算的丫头,这哪里是替她省钱,是替她找事。 午饭时她就发现阿奴除了那套烧火丫头的衣服,什么都没有,根本是两手空空跟着回来的,现下身上这身还是她临时去向弥儿借来的,明儿个难道不用洗洗还给人家吗? 阿奴并没有因为姜凌波的口气愁眉苦脸,反而表情轻松,她感觉得到娘子对她的善意。 「那做一身衣裳可以替换就好,阿奴以后会把钱还给娘子的。」如果可以把她放在王府的小包袱拿来就好了,那里可放着她好不容易存下的五百钱和两身换洗衣物。 「以为你是个安静少话的,谁知道这么不干不脆,我跟你说了,想继续在这里住下去,就得听我的。」 「阿奴本来就听娘子的。」 姜凌波忽然觉得无力,却见尤三娘哈哈直笑,她不想再理会这不知怎么互相投了脾性的两人,「那我带善儿去刘三布行扯几尺布回来,其它就麻烦姊姊了。」 「针线活儿什么的你就甭操心了,你尤姊可是出得厅堂,进得厨房的好女人,几身孩子的穿戴有什么难的,保证又快又好,交给我吧。」尤三娘止了笑,拍胸脯毫不谦虚的保证。 她这妹妹什么都能成,能设计轮椅,能写菜谱,能想法子挣钱,简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不过就女红不行,其实她觉得这样也很好,总得留一样让旁人发挥嘛,不然谁还有脸活在世上。 「身上有钱吗?」尤三娘问。 「有。」她拍拍荷包。 她能存下一点私房来,要多谢木匠老崔每月总会定时将属于她的红利送来,虽然多则几贯,少则几十文铜钱,她还是收得很乐意。 她以为轮椅这东西是用来助人的,赚钱是其次,多收钱表示能帮助到更多的人,那要卖的不好,表示需要帮助的人少,两者皆美。 于是她带着阿奴和陆善出门去了。 坊巷里,食衣住行,生老病死,凡人该用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 距离刘三布行的不远处是阿凤成衣铺,她不知道阿奴的针线行不行,何况现下急着要穿,哪来的时间在那里慢慢一针一线的裁缝。 成衣铺的阿凤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时髦的梳着回鶄髻,髻上一朵大红牡丹,还学年轻娘子穿石榴裙,抹着很厚一层脂粉,整个就是那种不服老的中年妇女,但是见客人上门语气还算热络。 「你自己要穿的衣裳,花色样式自己挑,挑好了我付钱。」毕竟是同住一个坊里的人,姜凌波打过招呼,便把替她推轮椅的阿奴唤到前面,让她自个儿挑选喜欢的款式去。 虽然和娘子重新聚首的时间不长,可对姜凌波的性子,阿奴已经摸索出个大概来,那就是不要负隅顽抗。 城西比不上城东那些千金闺阁们注重门面的矜持风范,出门时,姜凌波连幂篱也没戴,何况受西域风俗影响,这里习惯劳作的妇女也喜穿裤,以紧窄为美,了不起再加个半臂便觉得妥当。 第十一章 阿奴也不啰唆了。 娘子要她挑,她就挑了两套粗麻布的衫襦常服,麻布耐穿,就算干粗活蹭坏了也不会觉得太可惜。 她心里打的小算盘姜凌波哪里看不出来,她也不说什么,爽快的付了帐,三人又去了布行。 她扯了两疋细葛布料,儿子的贴身小衣和风帽不能少,还要两双虎头鞋,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又咬牙扯了好几尺丝棉准备要给陆善做冬衣。 「娘子,不是阿奴多嘴,两疋细布,小少爷一年也穿不了这许多。」那得要多会穿啊!天天换吗? 「你针线拿得出手吗?」姜凌波才懒得回她这笨问题。 「娘子忘了,您以前的帕子、鞋袜、荷包、香囊都是阿奴的手底出来的。」 「那好,你也给自己缝几件贴身小衣吧。」冬衣什么的,这丫头大概也还没想过吧,唉,她为什么要这样劳心劳力?哀伤啊! 阿奴闹了个大红脸,贴身小衣……她真的没想过,娘子问她懂不懂针线不是想要差使她干活儿,而是怕她自己做不了细活。 「谢谢娘子。」她娘早早就去了,父兄就别提了,嫂子也从来没关心过身为女子的她有什么需要,娘子对她真好…… 路上她买了两枝胶牙饧,也就是麦芽糖,一枝给了不吵不闹的陆善,一枝自然是塞阿奴的嘴。 可怜的阿奴别说零嘴糕点没靠过嘴,贫穷出身的她能有一口饱饭吃就很心满意足了,胶牙饧这种贵重的美味食品怎么就轮得到她也能吃上了? 这不能怪她大惊小怪,实在是这时候的蔗糖还不普及,一般百姓见不到,所以麦芽糖已经算是贵重的美味了。 姜凌波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常吃糖,对牙不好,但是偶而的鼓励却有必要。 阿奴把麦芽糖放在自己的小荷包里,打算晚上再细细的品味。 不止如此,凌波还买了一头成年的母牛,下过崽,产奶的那种。 一头牛五百钱,她先给卖牛人一半的钱,说好把牛送到她家再把尾款付清。 「娘子,这牛乳除了制成奶酪,肉又吃不上,您买它做啥?」朝律明文规定杀自家牛马要判徒刑的,家里养头牛还要费饲料钱呢。 「牛奶是好东西,冬日大家都能喝上一碗暖暖的奶茶,简直就是享受,不好吗?」 牛奶的好处说不完,她也不去解释。 大人能不能喝得上是其次,重点是陆善需要,牛奶能提供蔬菜肉果所没有的营养,对小孩最好了。 只办了两件事,也没怎么逛到,眼看也是倦鸟归巢的时候了,晚风轻拂,彩霞满天,小包子倦困的伏在姜凌波腿上,累得不想睁眼,姜凌波紧紧他身上的外袍,停在熟食铺子买了几块肉火烧和半只酱鸭,这才回家。 阿奴陪姜凌波走一趟坊巷,心里忧伤了起来,娘子这般大手大脚的花钱,她们能过几天这样的好日子?她家娘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人啊! 进了家门,灶间传出香喷的烧菜味,矮桌上已经有一陶罐豆叶汤,一碟腌蔓青,一盘绿薤,尤三娘还遵照姜凌波的嘱咐,替陆善蒸了个蛋羹,在加上买回来的肉火烧、酱鸭,算是丰富异常了。 阿奴进门就自动自发的去给尤三娘打下手端盘、烧火,等姜凌波去给看似困顿的陆善净手、擦脸回来,热饭菜都已经上了矮桌。 对姜凌波的大包小包血拼行为尤三娘颇为赞赏,还嫌她丝棉买少了,只顾着给孩子和阿奴扯布料,她自己呢? 姜凌波专心的用手撕着酱鸭肉和肉火烧,陆善长的还是乳牙,太坚硬的食物不只咬不了还不好消化,但如果撕成细细一小片也是能吃些的。 一见吃食,小陆善的睡意飞了精光,不只吃了半大块夹了满满肉馅的肉火烧,蔬菜也都乖乖吃下肚,不过要姜凌波喂食就是了。 不由得要说小家伙真的是吃多了,那肉火烧一个就有人脸大小,皮薄而软,羊肉里的肥油滋润到葱花和馅料里面,鲜香可口,王府里这样的平民食物别说吃,连听也没听过,因为新鲜,他吃得肚滚溜圆,坐也坐不住了。 姜凌波赞美了他几句。 没有在王府养成什么吃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坏习惯,只要送到他嘴里的食物都会乖乖咽下去,真是个不挑食的好孩子! 至于积食的问题,待会儿小院子溜溜就是了。 姜凌波才想去溜儿子便听见有人敲门,听喊叫声,是卖牛人把母牛送来了。 她让阿奴拿钱去把余款付了,把牛牵进小院里。 阿奴好一会儿没进来,原来卖牛的人姓叶,也是个实在人,卖牛还附赠了几捆新鲜牧草。 他深知像姜凌波这些住在城里的人家,别说去哪给牛找饲料,恐怕高梁秸秆还是牧草都不知该去哪找,这才送了几捆牧草,不想凌波让阿奴多给了他四十文钱,吩咐他隔两天就送些新牧草来,她愿意用每捆十二文给他买。 牧草乡间随便割就一大堆,不值钱,老叶大喜过望,没想到还能换钱,直称会按时把牧草送过来。 院子小,除了晾晒衣物,倒也还放得下一头牛,除此,剩下走道,其它就没什么余裕了。 知道姜凌波买牛的用途后,尤三娘一本正经的说了句,「是有点人家娘亲的样子,还算可以。」 姜凌波脸皮抽了抽,她这娘是有多失职啊,连尤姊都要削她。 小家伙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庞然大物,又见它有双十分温柔的眼眸,倒也不怕,还奶声奶气的学着哞哞的叫了好几声,逗笑了大伙。 夜还没深,星星月亮什么的看来看去不就那个样,至于越夜越美丽的夜生活,您就别逗了,这国家可是有夜禁的,再说了点油灯费钱,没那财力,何况对她们这种每天一早就得早起干活的人来说,还是早睡早安眠。 卖吃食,事前要准备的活儿跟小山没两样,尤三娘和姜凌波起的比鸡还早,平常不到寅时两人就在铺子里忙活开来了,等到刚刚可以喘口气,就该开门等客人上门了。 这么早能开门营业,自然平时是免不了要给巡卫们点好处的。 等鸡鸣,那还做不做事了? 因为多了个陆善,阿奴自告奋勇要顶替姜凌波去铺子帮忙,她兴致勃勃的,也不知多早就起床,烧好了早饭,洗妥了一家人昨日换下的衣物,又晾晒好,甚至还把院子打扫了一遍,喂饱了母牛,这才跟着直摇头的尤三娘去了铺子。 谁都不知道她还熬了夜,将姜凌波买回来那两块布料都裁了,打算晚上再继续后续的工作,不用多久小少爷就有柔软舒服的小衣穿了。 「是阿奴做的不好吗?」尤姊怎么直摇头?她做错了什么? 「我和妹妹也没把你当外人,家里事就这么多,三个人分摊着做也就一会儿的事,往后时日还长,不要这样。」这丫头还是把自己当奴婢,巴不得将所有的事都揽来做,就怕做少了会没饭吃似的,真叫人心疼。 「阿奴是娘子的奴婢。」 「她不是把卖身契还给你了,那表示你是自由的,我瞧她那态度也不像是把你当丫头看。」 「所以阿奴更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 「傻丫头!」这种观念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的,大概是和姜凌波相处的时间久了,自己竟然也逐渐受她影响,觉得人与人之间并非一定要分出个高低,她们两人说起来什么血缘上的关系是没有的,但是却能情如姊妹的生活在一起,这样不也很好。 两人渐渐走远。 送走两人的姜凌波伸了伸大懒腰后,认认真真的在院子练了一套咏春拳法,咏春的小念头是意念拳法,以手型入门,以意念去发挥,她的脚如今不利落,但是并不妨碍从念头上下功夫。 待她活动完毕,刚用帕子拭了额汗,就听见屋里传来跶跶跶的脚步和呜咽声,「……凉,凉……凉你在哪?哇……」 头发乱蓬蓬的陆善抱着布兔子,赤脚带着稚嫩的童声,扑上前便来抱住她的大腿,「凉坏,善儿以为你又不见了。」 他一醒过来就发现床边没了人,这下吓掉了心肝。 「没事、没事,娘不是在这。」看着他边掉着大颗泪珠边紧偎着自己,磨蹭不放,姜凌波安抚的摩挲着他的背,直到他止了哭泣。 第十二章 这么深的不安全感,还以为自己昨天让他赖了一整天应该稍微可以安抚一下他的心,结果今早没和他一块起床就天崩地裂了,看起来是该跟他谈谈了。 姜凌波用手指慢慢梳理陆善的软发,一直等到他哭完,只剩下抽噎的时候开口了,「善儿相信娘吗?」 他嗫嚅了下,不知本来想脱口而出的是什么,但发现娘亲用那双好看又清澈的眼睛瞧着自己,很快发现自己若是说不相信娘亲,肯定会伤了娘的心,但是要说违心之论又不能,他是真的怕娘又丢下他不见,到时候他就会变成没人要的孤儿了。 凌波见他忽闪忽闪着大眼睛,还因为内心挣扎含起了大拇指,看起来她这便宜娘在孩子面前还真的没有信用可言。 她把小家伙搂进怀里,看着他的眼睛。 「相信娘一次,娘不会再无缘无故把你丢下,娘是大人了,平时有许多事要做,你要是没在床上看见娘,那么娘也许在厨房给你捣鼓什么吃的,也许在院子扫地,你别慌,仔细找找一准能找到娘,如果娘要出门办事,也会事先告诉你,不教你担心,你说这样好不好?」 「那要打勾勾,谁叫凉以前欺负善儿小,说话不算话,离开就不回来了,她们说是因为善儿不乖,所以凉不要我了。」他伸出小小小指,奶声奶气里居然有着心酸。 「是哪个混帐讲的话?娘去打她屁股!」是哪个长舌的在孩子面前造谣,虽然……好吧,那个朱紫薇是真的扔下孩子……应该是寻死去了,大人的一意孤行哪想到会给孩子心灵上留下阴影裂痕,唉。 「是秀蓝姊姊……」 「秀蓝以后不会回来了,还是你喜欢她伺候你?」她勾起了小东西的手指,一大一小,很认真的勾了手指,还盖了章。 「善儿不喜欢她,她老是不在,总忙着和其它丫头说笑,吃东西。」他的事情总是被排到最后。 姜凌波心疼的把他抱上大腿,双手推着轮椅往房间去。「你看这样赤脚跑出来,要是着了凉怎么办?我们先去穿鞋,娘再替你梳个好看的发髻,然后咱们一起去吃饭。」 他可爱的缩缩脚趾,有些害羞的笑起来,雨过天晴,终于笑开了。 因为心情好,陆善吃了一小碗小鱼蔬菜粥,一碗姜凌波煮过的牛乳。 虽然生牛奶的营养价值要比煮沸过的好上许多,但是这年头要是肠胃不适应,拉肚子也会要人命的,这险还是别冒的好。 母子俩一起吃饭不是头一遭,姜凌波以为还要像昨晚那样喂他,不料,也许是得到了她的保证,陆善小包子居然坚持要自己用汤匙挖粥吃。 他没有将饭桌弄得一塌糊涂,用餐礼仪标准又优雅,看着他细嚼慢咽的模样,差点跌坏了姜凌波的下巴,她觉得要订正一点,王爷,小女子冤枉了您,您还真把咱家包子教得很不赖。 这颗包子也是聪明好包子。 【第六章 贵客上门来】 吃过早饭她为了嘉奖包子给他折了只布老鼠抱糖吃,没想到她那番剖析的话发挥了影响力,他除了吃饭表现出独立自主,在她洗碗的时候也愿意自己坐在矮凳上乖乖候着。 当然,姜凌波时不时还会转过身来对他笑一笑,还会用手指上的水弹他,弹得他咯咯笑,他觉得好好玩喔。 姜凌波瞧着儿子笑得天真无邪又可爱,说真的,多赚些钱,守着他过日子她还满愿意的,至于要不要替孩子找个爹,这种事情太远,就不考虑了。 母子俩的感情急速增温中,此时外头却传来敲门和喊叫声。 「请问这里是姜娘子的住所吗?」 「娘,善儿来!」小东西积极的想表现自己,迈起两条小短腿,一蹦一跳的往院子去。 这是好现象!姜凌波翘起唇。 门是虚掩的,这里谁都不兴锁门,一来家里实在没什么好偷的,二来不得不说这时代的治安虽然没有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因为夜禁,每天坊门一关,又有金吾卫的巡逻队四处巡视,偷盗事件的确少之又少。 「干爹!」是陆善的欢呼声。 天十三看着飞奔过来的陆善,难得拍了拍他的头。 陆善可没敢抱天十三的大腿,乖乖的肃立一旁,有点舍不得走开的样子。 门外有四个人,看见轮椅上的姜凌波,天十三微微欠了下身,「姜娘子。」 「王爷。」 「在外面叫本王十三郎即可。」他大步走进来,纱帽幞头,莲青色圆领缺胯锦袍,腰间束着蹀躞带,带上开孔镶环,配挂着挂算袋、砺石、小刀等等事物。 这位郎君,咱们好像没有这么熟,直呼名讳,不好吧! 「昨日你们走得匆忙,今日本王让人收拾了小不点的衣物给你送来。」 他一挥手,四个侍卫提着两个镶铁边大木箱进了院子,也不用人招呼,径自把木箱放在堂屋,然后鱼贯的走出来。 这四人怕是站在远处,围墙阻隔了视线,姜凌波压根没看到。 「多谢王爷。」给小包子送衣物,这点事,随便交代底下人不就好了,玺王府门第高贵,也不是无事四处串门子的人家,用得着亲自来这一趟吓人吗? 「十三郎。」他坚持。 天十三深深的看她一眼,眼色幽暗如晦。 他对姜凌波的见外不是很高兴,但是尔雅如君子的人,平常没和他相处在一块的人看不出来究竟,不过只觉得某人的脸色差了点,脸皮沉了点,可光头和尚是什么人,他静静的横跨出一步,拉开距离,好像在昭告天下——别告诉别人我认识你。 「十三郎君。」对这种习惯高高在上的人,口舌之争一点都不实际。 天十三的眼光都在姜凌波身上,径自出卖老友为谈资。 「这位是润空,慈恩寺的大和尚,你别小瞧他年纪轻,模样端庄骗人,他可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只要随便露露脸就能把许多胭脂俗粉比下去……」如今虽然已是佛门弟子,仍十分受到追捧,慈恩寺的香火大半因他而来。 「大和尚,那不是辈分很大?」得道高僧,德高望重不才能叫做大和尚?不过和尚不在寺庙诵经论禅,来她这里有事吗? 至于慈恩寺乃是京城香火最旺的寺庙,它年份极久,历史渊源,前朝便是皇家共奉的寺庙之一,到了今朝更是庇佑了无数勋贵人家老少女眷。 「这辈分大小嘛,和年纪没什么关系。」 即便姜凌波眼现茫然,还是打了声招呼。「大师。」 天昊皇朝的第一美男子还真不是胡诌的,润空年纪不大,了不起二十出头,眉目修长如画,斜斜的凤眼半阖着,肤色洁白,不言不语站在那,就让人觉得满身仙气缭绕,很有出家人的样子,只是细看就有那么点违和了。 她好像听老人家说过法衣坏色,不求美观,白色俗装,比较亮丽。 没错,这位出家人穿着的袈裟不是灰也不是黄,是雪白色,脚下的罗汉鞋也是洁白如雪,在合十双手上的佛珠更是白到晶透,不知是何物制成。 通常对某项事物特别有所偏好的人才会执着于一个色系……一个四大皆空的和尚,这样好吗? 她在现代看多了沽名钓誉的神棍,有求于你时,一副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的嘴脸,等到募款无望,什么地狱有几层的难听话都出口了。 这话她只能在心里转几转,要说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总是不好,但是能得这位王爷看重,想必非凡,即便是得道的「高僧」,毕竟还是凡人肉胎,有些嗜好并无不对。 天十三有些不悦的说道:「进屋去说,有事与姜娘子相商。」她打量润空的时间太长了! 润空却彷佛被针戳了般,什么沉静缄默都一扫而光,半阖的眼也完全打开,一片润滑水亮,会溺死人般的笑道:「对对,有话进去说。」 「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子,王爷和大师都是外男,诸多不便,还请见谅,若是有事,就请在这里说吧。」虽然让客人在门口说话非常没有礼貌,但是请进门,更于礼教不合,既然左右都不对,横竖都冒犯,在这打开天窗说亮话比较干脆。 这意思是连请他们进去喝杯水都不肯了? 两人静止不动,目光绞在一块。 年幼的陆善小胖手扳着他娘的轮椅扶手,软糯的开口了。「娘,干爹是爹,是自己人。」 第十三章 天十三差点给他竖大拇指,小子,没有白养你! 姜凌波白儿子一眼,谁跟他自己人! 「本王是来给姜娘子送钱的,你不让本王进去,可就错失机会了。」 这是个令人心动又无敌的理由! 天十三看得出来姜凌波的表情有些松动。 她拧拧眉,咳了下,立刻改弦易辙。「两位请进。」 家里多了几张嘴要吃饭,只靠铺子那点出息怕是不够用的,更何况那铺子还谈不上是她的生意,将来小包子要识字、读书,这年头,笔墨纸砚哪样不贵森森的,没一点财力,怕是连上书院、给先生的束修都有问题。 还有阿奴,看着年纪也有了,如果她坚持跟着自己,也该想办法给她一份说得过去的嫁妆,所以赚钱是她目前最急迫的事情。 见她松口,天十三绷着的面皮不自觉的也柔软了下来。 这种认钱不认人的个性究竟是如何养成的,以前的她哪里会把钱财当回事,啧,这种钻进钱眼里的行为明明令人头疼,可怎会让他觉得有点可爱? 尤三娘当年把这屋子租下来时,只想到自住,并没有考虑到会有客人这件事,堂屋的重要性反倒不如厨房。 两位在京城的大人物被请进来,很抱歉,没法让贵客凭几倚案跽坐,就算席地而坐也不成,就两把矮椅子,您爱坐不坐,当初本娘子就说了寒舍简陋,让您别进来的。 这场面有点好笑,两个大男人坐着矮椅,颇有促膝谈心的味道,不过,大雁咬着唇不敢笑,润空的随侍小和尚更是屏气凝神,非常放空的克尽壁画的责任,只是可见隐藏在背后的右手指掐着自己的大腿肉。 「是这样的,你那釜茶着实生津解渴,昨日你走后,润空来的巧,正好喝上最后一碗茶,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品茶,非缠上本王来与姜娘子你商量,他想来学你这清新高雅有文化有品味的煎茶。」 僧人喝茶,是因为茶水有提神作用,能帮助他们保持头脑清醒,多念几卷经册,润空和尚不是,他不重钱财女色和权势,却无茶不欢,无茶不乐,对茶道的追求好像永无止境似的。 「可以,一人十两金。」姜凌波脑筋转得飞快,果断开出高价。 狮子大开口?敲竹杠?不,这是智慧财产权,十两金还算便宜他们了。 「那也算上本王和大雁两人。」不想自己动手的时候,训练个内侍沏碗茶来喝也是好的。 「贫僧也是两人。」 这两个男人还真没把二十两金放在眼底。 也是,前世还是千金大小姐的她也没把钱当钱过,这一个是今上胞弟的王爷,一个是慈恩寺的大和尚,钱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那好,对她这锱铢必较的升斗小民而言,也就不会有什么无聊的愧疚感了。 「今明日小女子就去添购煎茶需要的器具,两位过两日再来,如此可好?」 天十三见她说话时那双眼睛流光溢彩,微翘的下巴更是可爱得紧,活脱脱一个小小守财奴,眼神眷恋的在她脸上绕了绕。「可以。」 「了空,把二十两金给姜娘子。」润空极为干脆。 那叫了空的小和尚从袖口掏出两张飞钱卷,恭敬地递给姜凌波。 「大雁。」天十三的声音带着低沉,敲在人耳膜里,不由得让人想多听一些。 大雁公公也拿出两张飞钱卷,还是京里最大钱庄的票号。 姜凌波第一次看见飞钱。 天昊皇朝的交易货币多是铜钱和丝帛绢布,携带不方便也麻烦,飞钱和后世的银票功能相似,还可以异地取款。 哗,果然都是有钱人,出手就是飞钱。 姜凌波也不怕人家笑她财迷,仔细的把飞钱瞧了瞧,然后才对折了收进荷包里,「几位是贵客,若不嫌弃,给小女子煮杯奶茶的时间,请暂且稍坐。」 既然以后多的是见面机会,关系总不能坏了,来客奉杯茶,总是应该的。 天十三和润空面面相觑,要没把钱掏出来,恐怕连碗茶都捞不到,说她不知礼也不对,见她待人接物,一派大家风范,可那恭顺和谄媚可都是收钱入袋后才有的待遇,全然不见名门闺秀的傲气和骨气,有的只是小人物在现实面前的讨好卖乖,屈服恭顺,两人忽然有些不知如何说才好的感觉。 但是看着姜凌波那朵缀在唇畔的浅笑,他们又忽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润空暗道了声佛号,天十三却是一径噙着笑,可笑里有些什么让人看不清楚的深意。 润空看过去,只见窗外的日光半明半暗的投影在天十三身上,令他半张脸像藏进了阴影里,看不真切,又莫名让人觉得忧伤。 忧伤,怎么可能,他们俩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了,天十三生来含着金汤匙,只有他让别人忧伤,绝不会被人弄得忧伤……润空摇摇头,打住自己越发荒谬的思潮,干脆专心念起佛经来。 姜凌波径自去了,留下小包子善尽半个主人之责。 只是天十三的气场太诡异,基于自保心态,他「卖笑」的对象转向看似无害的大和尚,萌得润空拿下手腕的碑磲珠串送给他当玩物。 那珠串光滑油润,细腻如泥,看就不是凡品。 没多久姜凌波回来了,手里端着木盘,放着的是她去捣鼓出来的奶茶。 「这是什么?」看着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香味的奶茶,天十三先是喝了一口,接下来也不怕茶汤滚热,两三口把奶茶给喝光,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叫乳茶,茶煮开后滤去茶渣,兑上牛奶,再加上杏仁和糖便可飮用,只是,不知大和尚能不能吃?」 姜凌波的顾虑纯属多余,润空清光奶茶的速度不输玺王爷,等凌波回过神来,他的粗瓷杯里哪还有奶茶的影子。 看见两道齐齐瞪着他看的目光,他眉毛也不挑一下,「乳品不属于肉食,也不属于腥食,牛羊吃草及五谷,所产乳汁也不含腥味,饮乳既未杀生,也不妨碍牛羊犊的饲育,不在禁戒之类。」 奶茶自然也有小包子的分,看他喝得欢,姜凌波温柔的替他揩了揩唇角,轻声要他慢点喝,没人跟他抢,起身后,朝着润空福了福。「邀天之幸,要是小女子莽撞可就得罪佛祖祂老人家了。」 和尚四大皆空,戒律森严,要是让出家人无心犯了戒律,就是她的罪过了。 茶喝了,事也商量好了,没有再逗留下去的理由,唤来也被姜凌波安排到厨房喝了奶茶的大雁和了空,两人向姜凌波告辞后,一个乘着牛车,一个骑着马一同离去。 出了坊门,马声哒哒,牛车辘辘,两人看似无闲话,好半晌,天十三看着状似悠闲的润空,有些难测的问道:「你看如何?」 润空看不出情绪的睁眼,然后弹弹宽袖。「不如何。」 「她是不是那个人?」 润空望着一片湛蓝的天际。「你的心里不是早有了定见,来问我这方外之人做什么?」 「方外之人?」天十三回头盯紧了他,后轻嗤一声,「本王要赴晋将军府打马球赛邀约,润空大师去是不去?」 马球是上流社会男女热爱的刺激冒险运动,也是军中兵士将官们最热衷的活动,许多武将官宦人家只要经济情况许可便会修上马球场,场地用牛油拌了土壤,精细的过筛筛成的细土筑成,平滑如镜,光亮如砥,两端有球门,三面用矮墙围住,只留下一面造成高台的看台。 基于整个京城的流行时尚,特别是今上是个马球爱好者,一干皇子、公主、亲王、皇孙、世子、郡王,甚至诸大臣和命妇们,本着上司的爱好就是自个儿的爱好,就算不擅长的也会抡那么两球意思意思,更何况玺王爷这皇上的胞弟,只要是春秋时节,马球赛的邀约帖子多得数不完。 「去,怎么不去,玺王诚挚邀约,贫僧不去不是太不给脸面了。」润空嘻嘻笑,白牙在微软的日光中闪烁,更显清俊风流。 天十三懒得与他斗嘴,「要本王看,你压根就是个大俗人!」 哪里来的和尚对天昊皇朝最流行的户外活动这般热衷,更何况他的喜好还不止这么一点。 「你是天家贵胄,贫僧是般若自在,随意随心,不是正好。」这是一同长大的情分。 「既然那么无聊,早早剃度去是做什么了?」天十三拍马走了。 第十四章 润空也不以为忤,对着老黄牛喃道:「老黄啊,咱们改道,有好玩的地方,你说不去是不是可惜了?」 老黄牛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温吞吞的哞声叫后,果真不用人驱使便换了条路走。 【第七章 扩大营业第一步】 送走客人的姜凌波心情无限好,她心中盘算着该把四张飞钱存到柜房去,这么巨额的钱放在身边太不安全了。 这可是她到这时空来赚到的第一桶金,以这为基础,将来第二桶、第三桶,甚至无数金山银山都会有…… 其实不能怪她贪心,欲望永无止境,没饭吃的时候只求吃饱,吃饱了就想吃更好的,吃着好的就想吃稀罕的,赚钱也是,有了就想要更多。 另外,两只木箱子还搁在堂屋呢,她得去瞧瞧,要是有小包子的秋冬衣,适合他这会儿穿的,就先整理出来。 搂着包子往里走的她这才发现他手上把玩的碑磲珠串。 碑磲是一种巨大无比的贝壳,细致如白玉,能做成手串,也很不简单,润空和尚倒是舍得,随随便便就给了孩子。 「拿人家的东西,可向大师父道谢了?」 「干爹说这是一定要的。」 纯白的颜色是摒除一切灾障的象征,象征心地无染,洁净庄严,随时提醒自己不要被外界所困扰,虽说是好意,可没事给孩子这么贵重的东西做什么,她拿什么回礼啊? 要不,明后天大和尚来学茶,她就捏几个素包子请他吃当作回礼好了。 凡事量力而为,打肿脸充胖子不是她的个性。 木箱里的衣服都是好的,一年四季,一件不落,只是小包子现在和她住,说穿了就只是个平常人家的小孩,要把那些织锦罗衣往身上套,不适当也太打眼了,所以她只挑了些细致的丝棉和绫布裁制的里衣,其它绫罗绸缎暂时先收着。 除了衣衫,收拾的人甚至也把陆善所有的玉饰环配、金宝石璎珞圈都放进了一个雕云虎的匣子里。 把一切拾掇归置好,时间已经逼近午饭时间,她赶紧下厨煮了面条,佐料也不刻意,家里有什么料就加什么,那么随兴,看起来全无拘束,以致于陆善看见的时候以为会很难吃,不料面条竟然弹牙有劲,看似乱七八糟的家常面吞进口里却是香滑味美,滋味鲜甜,不用姜凌波催促,他自己就吃掉了一小碗公,最后直打饱嗝,这还这成为他最喜爱的料理,到了他成年时,不论出游还是从书院回来,头一样要吃的仍是这道料理,甚至娶妻后也要求妻子要做这道面点给他吃。 尤三娘和阿奴的午饭不用他们送,母子俩径自吃了面条,姜凌波看时间还早,午觉也不歇了。「善儿陪娘上街可好。」 陆善欢呼了声,怎么会不好,街上什么人都有,还有好吃的零食,可热闹着呢。 给小包子加了外衣,用轮椅代步,出了门。 街上正是人潮最多的时候,各种买卖声,孩子的嬉笑声交杂在一起,母子俩边看边走,姜凌波对陆善多如牛毛的问题有问必答,两人这这么到了柜房。 柜房的伙计看她衣着普通,连个眼神都欠奉,她太知道这种以衣取人的行业会是什么态度,也没恼,直言要见朝奉。 朝奉出来了,是个五十几岁的老者,身材痩小,穿着茧绸袍,八字胡,态度客气又不失礼。 「我是来存钱的。」 「不知小娘子要存多少钱?」 「不多,就这些。」她拿出四张飞钱。 对柜房来说,四张飞钱真的不多,那些与西域胡商或南洋蛮夷有生意往来的大富商,随便存个零头也不止这个数,但见她服饰整洁,态度自若,踏足柜房不见半丝局促或拘谨,朝奉不得不高看了她一眼,令伙计奉上茶后,便让姜凌波填了种种单据,把其中一份交由她收执。 「掌柜的,劳您驾,我想兑出五两散钱,待会儿零用,可好?」 「自然、自然。」老朝奉呵呵笑,自是应允。 最后朝奉客气的将他们母子送出了大门。 「老爷子,那位娘子怎么看都不像有钱人,您干么对她这么客气?」伙计收拾茶水盏,不解的问。 朝奉摸了把唇上的两撇胡子,笑得颇具深意。「你没听过莫欺少年穷,这小娘子懂礼又识字……老夫觉得以后她会常来咱们柜房的。」 把钱存进柜房,姜凌波没了压力一身轻,她和小包子边谈笑去了冶铁铺子。 冶铁铺子里忙得热火朝天,小包子倒是看得新鲜,手指点点,问得可多了。 他问多了,姜凌波也不烦,就她所知的说了一遍。 「娘,你懂得真多。」小包子崇拜。 「以后你长大只要认真学习,得到的知识会比娘更多。」 小包子点头,「那善儿得赶紧认字读书。」他以后一定要做一个比娘和干爹更厉害的人! 小小人儿无意中已经立下鸿鹄之志。 姜凌波向铁匠订了一只铁锅、铲勺,还要一把铁熨斗。 「小娘子,铁器贵得很,打造铁锅要用上一大块铁,价钱不便宜。」冶铁匠很老实的告知,这时代多数的人都是十分善良的,就像这铁匠一样。 这些她都知道,但是她就是想要啊!「三样东西,麻烦你告诉我价钱就好。」 她有心里准备这三样东西不会便宜,但是为了能吃上热腾腾的炒菜,不会穿皱得像咸菜的衣物,再贵也值得。 「这熨斗恐怕要请小娘子绘个图样给我看,我还真的不曾打过这东西。」 「可以,」姜凌波把图样画在铁匠百般搜寻才找来的纸头上,「把炭先烧红了,再往这后面的小洞里一块块丢下去,然后就可以烫衣服了。」 「老天,我那婆娘要是看见这个不闹得我灰头土脸要上一把才怪!」铁匠赞叹不已,成品还没打出来就能想象会在坊间,甚至那些勋贵之家的后院里激起多大的回响,贵人可比他们这些平民要注重体面多了。 这一想,不禁热血沸腾,他资质平凡,动脑筋的事情不行,只能靠一把力气混饭吃,要是、要是……要是他能拿到这位小娘子许可,打造这种叫熨斗的东西出去卖…… 面色黝黑的汉子兴奋得脸红了。 他的想法不难猜,姜凌波也不啰唆。「只要老板打造出来的东西让小女子满意,太太如果喜欢,多打造两只也没什么不行的。」 有些惧内疼老婆的汉子咧着嘴笑,耳根有些红。「她跟着我半辈子,替我生儿育女,我却没能送过她什么……」 姜凌波心想,原来铁匠看似粗莽,却是个难得的好男儿呢。 「小娘子既然如此大方,我也不能让人笑我吝啬,熨斗这样东西我不能收小娘子你的钱,铁锅就拿你材料费,六百钱就好了。」 姜凌波也不扭捏,笑吟吟的福了福。「那就多谢您了。」 凌波离开冶铁铺又去了不少地方,她一口气替家里人各买了羊骨柄、猪鬃毛的牙刷,这古代没有牙医,以前经济不允许,现下手上有钱了,好好保护一嘴牙的重要事哪能落下?再则做素包子的馅料自然也不能少,还有教学要用的茶饼和一应器具……今天是得充当一回散财童子了。 不过投资是为了更好的回报,就算花再多钱也不心疼。 心下笃定,她这钱也就花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当小包子手捏两个色彩鲜艳夺目的捏面人喜孜孜回到家时,尤三娘和阿奴已经回来,吃了姜凌波留在灶上的面条,又歇了几个时辰了。 「这是什么,让姨姨瞧瞧。」 「是娘在庙门口给善儿捏的面人,说让善儿摆在床头瞧着玩的!」 跑了一下午,小东西的包子脸红滟滟的,十分招人,尤三娘不由得母性大发,摸了又摸。 「他一身汗臭熏人得很,你还抱他。」姜凌波说得清淡。 「我这不是在给他擦汗。」被软绵绵叫了姨姨的人干脆把娃儿圈在怀里抱着。 至于阿奴,万事以姜凌波为先,忙着帮她从轮椅卸下茶饼、风炉、小锅釜和面粉等一应食材。 她像忙碌的小蜜蜂,卸下所有事物,卷高了袖子打水来,舀起锅灶里的热水,投了巾子在试好的温水的盆子里,拧干了替姜凌波拭汗,茶水也没落下,直到一切觉得稳妥才束手站到一旁去。 第十五章 谁知姜凌波一反手就攥紧了她,「一块坐着,有事同你们说。」 「娘子说,阿奴会听。」 「不想我重复就过来一道坐下。」 这个实心眼又本分忠厚的丫头,深得姜凌波看重和信任。 阿奴羞涩的拉了拉辫子,露出小小白白的白牙,她太知道娘子说一不二的性子,温驯的落坐一旁。 尤三娘也给小包子喂了水,瞧了眼姜凌波买回来那些事物,「有事就说,我们都听着呢。」 「今天铺子还忙得过来吧?」 「阿奴是个得用的,虽然刚开始有些不上手,很快就摸索出来,再多个几日,你啊,就被淘汰啦,留在家带孩子好了。」尤三娘满脸堆笑,显见对阿奴这帮手是满意到极点。 「铺子的生意一直都不坏,就是碍于地方太小,尤姊,咱们不如把铺子整修扩大,专营馄饨也能炒菜吃,再请几个人来帮忙,姊姊,你觉得如何?」 「主意是好主意,不过这得花多少钱?不说我们家没这笔钱,盖饭馆要找地、要请木工匠和泥水匠,饭馆盖好了,还要厨子伙计,再说炒菜……那是什么?丫头,你的心会不会太大了?」掌着家中钱粮,尤三娘很是知道家里最近在吃食用度上宽裕了许多,但是像这类大笔金额的开销还是真的谈不上。 也许是她对姜凌波了解的还不够深刻,不知道姜凌波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钱,我有,至于炒菜嘛,赶明儿个铁锅送来,姊姊就知道用铁锅炒出来的菜有多香,炖出来的肉有多好吃了!」锅子还能煎上她想念已久的鱼,红烧鱼、砂锅鱼头…… 简直太幸福了。 更重要的,馄饨铺子是她和尤三娘安身立命、挺直腰杆的根本,既然想站稳脚步,那唯有做大一途。 「你去订了铁锅?」慢着,这不是最重要的重点,「你的钱是打哪来的?」 她不是不知道姜凌波手上有些小钱,姜凌波也从来没瞒过她,但是这两日看她大手大脚的花钱,钱财容易去,也不见她有什么额外的进帐啊?! 姜凌波也不隐瞒,把玺王爷上门的事情捡重要的说了个大概。 「四十金,就为了学煎茶?」她扶额。 尤三娘很难理解那些皇家子弟们的想法,莫非是对妹妹有了别样心思?但是她随即抹掉这想法,别说妹妹的夫婿还在不在,她身边可是有个小包子,有哪户好人家会看上一个身边带着拖油瓶的寡妇?再说要她委身做人家的妾?就她那性子怕也是不屑的。 所以准是她想歪,想偏了。 「如何,这饭馆可盖得起来?」 姜凌波不贪心,酒楼看似比饭馆高上一个层级,但是没有背后势力撑腰,人家来闹场你拿什么去处理?官家衙门来白吃白喝你有靠山吗?那些明明暗暗的势力年节要不要送礼打通关?她们就几个女人家,胳臂没人家粗,嗓门没人家大,到时候别说赚钱,应付接踵而来的麻烦就够人头痛的了,遑论做生意。 何况酒楼不供酒叫什么酒楼,有酒必然容易生事,与其如此,不如退一步,单纯卖吃食就好。 「还是把钱存着吧。」尤三娘仔细的琢磨了又琢磨,觉得也不是不可行,但是天性中的保守却也冒出来,钱存着,多有安全感。 「这事不急着下定论,姊姊慢慢想。」她招呼着阿奴往厨房去了。 尤三娘玩着小包子的胖手,心却逐渐飞得远了,天昊皇朝地广人稀,盖个房子不是太艰困的事,可这事对一个只求有口热饭吃的她来说却是想也不敢想的,如今这梦想有人捧到眼前来了,她接是不接? 不接是傻瓜对吧! 她追上前去,嗫嚅着道:「妹妹,这事你看着办,姊姊没意见!」 姜凌波回眸一笑。「那就先请木匠来盖个新茅房和浴间吧。」她每次看到小包子上茅厕那捏着鼻子嫌弃的模样都觉得好笑,好笑之后更多的是心酸。 堂堂巍峨王府,凡事讲究,用来解手的茅厕想必不会太差,这孩子跟着她回来,还真是委屈了他。 这天的晚饭吃的是热闹滚滚,你一言,我一语,勾画的都是铺子的将来美景,姜凌波听着尤三娘和阿奴低声讨论,适时的插上几句。 「阿奴看见铺子旁边就有一片无用的地,阿奴以为我们与其无头苍蝇似的花费时间找地,不如问看看那地的主人可否出让?」 姜凌波抚掌。「这主意好。」 「对啊,原地拓建既不怕迁移别处担心流失老客户,饭馆体面了还能招揽更多新客源。」 「看起来大家都同意,那我明天就去牙行找人把这事敲定!」 说风就是雨,一旦决定某件事,第一时间就要赶快去执行,这是姜凌波做事的风格。 对姜凌波来说,人是不断地往前进的,能多走一步,就有一步的好,就算一小步,也好过原地踏步,停滞不前。 馄饨铺子扩大营业便是她往前的一步。 有这两个伙伴,她相信要坚实的走出一条属于她的光明大道不会太难! 【第八章 开班授课教茶道】 有句话说的不错,今日永远也猜不到明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两天后,天十三和润空依约到来,身后跟着两个眼生的男女。 那女子约三旬年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髻上就一根瓜头簪,衣着朴素简洁,面上不兴一丝波澜,举止有度,只是见着姜凌波还是微微的抬高了下巴,不由自主流露的倨傲让人很难生出什么好感。 至于那身材圆滚,脸蛋圆滚,手执拂尘,笑起来眼缝都看不见,看似带几分木讷又几分精干不见喉结的男子,可从那不男不女的嗓音知道是个太监。 凌波给天十三和润空请安见礼后,天十三随手指着那公公道:「这位是本王皇兄身边的陈公公,」圆润干净的长指又往旁移了半分。「这位是本王皇嫂身边的宋女吏。」 他简洁扼要,也不知有心还无意,掩去陈公公是内务府总管,还是皇帝身边大太监,宋女吏是皇后所居的章含殿掌事的身分。 皇兄、皇嫂,不就皇帝和皇后了? 姜凌波端庄的见了礼。 不说姜凌波了无痕迹的打量着两人,陈昌和宋女吏都是宫里人,眼光毒得很,陈昌暗自对姜凌波毫不出错的礼节点了点头,宋女吏却对身坐轮椅的姜凌波略显出不喜的神色。 她不明白,这个身穿布衣,要出身门第没有出身门第、要学识人品也看不出学识人品的市井妇人能懂什么茶道? 至于玺王爷,她是没那个胆质疑的,心里打鼓的是这妇人可是使了什么邪门歪道欺瞒了王爷,好让他在圣驾面前如此美言? 姜凌波两世为人,不说棱角已经磨平,她身处的这个社会环境和前世截然不同,这是个皇权社会,她已习惯低调做人,见宋女吏冷淡,那正好,她也无意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是以表情得当,语气恰当,很难引起人的反感。 「皇兄对你的茶道颇感有趣,因此让他身边的陈公公来学着点,宋女吏是皇嫂身边的得力人,夫唱妇随。」 他那副「你瞧瞧本王替你多招揽来两个学生,你该如何谢我」的神情明明白白,让人想当做没看见都不成。 「上头那位是如何得知?」她状似恭敬地朝向皇宫所在方向福了福。 「圣上有的是耳目,如何不知?」 用这唬烂话来打发她?若非他在陛下面前多嘴,那位天高地远的主儿那会知道她这草芥人物? 她哪里知道天十三有过目不忘之能,那日进宫,崇德皇帝随口问他怎么好几日不见人影,他便说在他处喝了好茶,不思归。 崇德皇帝眉头一蹙,威压立现。「又不是妖道,哪来的茶喝了能让人乐不思蜀的?一派胡言!」 天十三温吞吞的唤人把茶具备来,神气活现的在圣驾面前将茶道演练一遍,喝了好茶的崇德皇帝哪能不起心动念,就让随侍他身边的陈昌过来了。 至于皇后,恰巧给为国事繁忙的皇帝送补品,夫君所喜,为人妻者自然要投其所好,来日能亲手泡茶给夫君喝,不止能增添夫妻情趣,也能显现出一国之母无所不精的一面,也就指派了心腹女吏过来。 「这地方委实逼仄了些,若是用于教学,怕姜娘子会使不开来。」宋女吏实际多了,她凌厉的眼睛扫过屋子,眼底的嫌弃更浓。 第十六章 在主子面前她虽然是奴婢,但是在这些低微的平民面前,他们可都是有体面的人,让她屈就,真是不愿。 「女吏所言甚是。」只是人家当初算好的是自家堂屋的容量,可没把你这不请自来的算进去好不好?偏偏这话她又不能说。「要不这么好吗?今日委屈诸位在这里上一回课,最迟明日,小女子会尽快找到适合的场地,再劳驾各位过来?」 钱真难赚啊!可是想到多了两人又有二十两金的进帐,她瞬间又元气充足了。 她娓娓道来,抬头看过去,征得几人的勉强同意,遂把人引进堂屋,几案上已经妥善摆好煎茶用具。 她唤阿奴去弥儿家借来两把椅子,因为多了两个空降部队,大雁和了空两人就只有在外头聆听的分了。 凌波也不啰唆,见众人落坐后,以奴儿端来的盆子净了手,再用棉布拭干十指,看似眼观鼻,鼻观心,专心一意的动起手来。 她今日穿的是堇色窄袖的短襦上装,半身藕裙,垂眸专注,眉眼清俊,茶汤散发的氤氲雾气一片,把她素白如玉的脸、如青黛般的眉毛和乌黑秀发衬托出几分与世无争的味道来。 「……煎水要注意的有三项,其沸如鱼目,为一沸,边缘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到了三沸,水老,不可食了……」 姜凌波的细细长指将离火的水往茶碗里分倒,接着将茶水上的浮沫十分巧妙的倒进每个茶碗里。 「若是分茶高手,甚至能将这些浮沫斟成各种图案造型来比试斗茶。」 在座的人都闻到一股清冽香味扑鼻而来,拿起各自面前的茶碗,喝了下去,只觉茶汤从喉咙下去,穿透肌肤渗透到每一个毛孔中,乃至于全身都舒畅的放松了下来。 润空满足的深深吸了口气,抬眼看去,喝了茶的人几乎和都有相同的感受,那就是好茶! 天十三半垂着眼皮,不言不语的他自有一番出尘气质,但是也没人拿捏得到他心里头如今想的是什么。 这位王爷向来行事有方,看似谦谦君子,与满城新贵子弟、官宦人家都有往来,但是能与他走近的,整个京城竟然只有一个润空和尚。 静无声息的众人忽然听见润空喝完茶后的啧啧声。 按理说这是非常失礼的事,但是润空大袍飞袖一卷,宛如龙吟的朗声道:「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悠扬喷鼻宿酲散,清峭彻骨烦襟开。姜娘子,好茶,不过只有一碗,着实有点少。」 那意犹未尽全在一碗,有点少了。 陈昌和宋女吏齐齐把惊讶掩在眉唇间,润空大师是什么人,此茶评一出,想必不用多久,贵族宗室都会因为这茶而骚动起来,再加上玺王爷的推波助澜,阮霄城内又要多一道流行的茶流了。 而且凭良心说,姜娘子沏的那碗茶,委实令人口齿留香。 姜凌波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平平淡淡的将两手搁在裙兜上。「大师如果不嫌弃,就请尝尝小女子做的素包子。」 发现周遭的人都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光瞧着自己,她坦然笑道:「日前大师送了犬子一串碑磲,小女子思来想去,来而不往非礼也,只好做几个素包子充做回礼。」 「想不到姜娘子也擅厨艺?」润空支着下巴,实在没什么大师形象,可是殊不知他在慈恩寺中除了在住持面前会有几分收敛,即便在晋谒圣上时也是这般不羁随意的。 「小女子没有大智能,成不了大事,只好钻研一些小事,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也不知是真的自谦还是以退为进,宋女吏仍然以非常严苛的眼光看待姜凌波。 陈昌则不然,他在今上身边快要二十个年头,是个老油条,从来不偏颇谁,可玺王爷是什么人,当他还是今上潜邸的长随时就识得这位王爷了,能得到玺王爷注意力的人,他除了要回报给今上知晓,也不会小觑。 「咱家托了王爷和大师的福,也要尝尝姜娘子的素包子了。」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包子端来了,盘子不是什么精致的好瓷器,几颗包子也看似平平无奇,只是在每个人都吃了一口之后,包子以显而易见的速度很快消失了。 在屋外候着的大雁和了空也从阿奴手上得到了一个,瞧见屋里风卷云残的速度,连忙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大口,接着均是两眼放光,只觉满嘴生香,三口两嘴就吃光了自己那一份,摸摸肚子,好像不够呢。 此时屋里头的人也跟他们有一样的想法。 「贫僧吃是是冬菇口味,王爷你呢?」虽然没有吮指回味,但是那目光却带着隐隐的谴责,怪他怎么这么快就吃光了。 天十三的脸上也有愠色,爱理不理的回答:「豆腐。」 「咱家的是冬笋,和咱娘以前包的素馅包子一个样。」这话里有多少唏嘘,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宋女吏吃的是莲花白。 「如果可以,真想带回去给皇后娘娘尝个鲜。」最严谨不可侵犯的宋女吏居然说出让人觉得她脑袋坏掉了的话来。 一群刚刚晋升为吃货的男人全部露出万万不可的神色。 想也知道,皇后虽然比不得皇上千金贵重,可那是一国之母,要吃出什么好坏,姜娘子的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 「本王要打包带回去。」不愧性子里暗藏杀伐果断的王爷,他可不会说什么再来一笼这种话,直接打包就是了。 也不知那面粉材料是怎么调弄的,比他在京城第一酒楼鹧鸪天吃过的都要好吃,甚至慈恩寺名闻遐迩的素斋都没有这包子鲜香可口。 「改日贫僧请姜娘子到慈恩寺小住几日,指点一下斋房里的火头僧你这素包子的作法可好?」润空大师祭出到此一游,吃住完全免费的好康。「如今寺里的菊花开得正好,尤其白华金蕊最是好看,芳香四溢,高洁优雅,可以一看。」 润空说的很是谦虚,别的姜凌波可能不知道,但是慈恩寺这皇家寺院的素斋和秋菊是天昊皇朝阮霄城内最负盛名的景点这事她是知道的,一年四季寺庙前车水马龙不绝,撇开素斋不谈,一到秋季可是游客如织,九九重阳这天,就连当今圣上都会摆驾慈恩寺,饮酒赏菊作乐。 「这会儿都要入冬了,你是要她看枯叶残花吗?」天十三吐槽,对于润空的拉拢手段很是不屑。 「白华金蕊是寺中花房栽培出来的新品,少有的白菊。」要是人人都知道就不是秘密了。 姜凌波干笑,用得着这样吗?她当然不能说自己前辈子看过的各色菊花不知有多少,对现在的菊花并不是很感兴趣。 「不过就几笼包子,厨房还有的是。」 也多亏她临时多蒸了几屉包子,让阿奴全装了出来,满足了这群有吃有喝还要拿的扫货群众。 「看得出您爱吃冬笋包,我给您多放了几个。」 陈昌脸上已笑成一团菊花,带着一笼的素包子,笑呵呵的回去覆旨了。 姜凌波客气的送走了皇帝跟前的大太监,回过头,轮椅差点辗了天十三的脚。 啊,这人不是走了? 「您有什么忘了带吗?王爷?」她的声音紧了紧。 他瞪了她一眼。 凌波和和气气换了称呼。「天十三郎君。」 他似乎是满意姜凌波没有笨得太澈底的反应。「过两日姜娘子有把握能找到合适的房子吗?」 姜凌波不置可否,「我尽力。」如果你赶紧走人,让我可以抓紧时间出门,机率就会多上那么一些。 「不如这样,本王在长康坊有一间不用的宅子,你可以拿去用。」 她的性子,若是人家好好跟她说,凡事都可以商量,这位爷的态度没有不好,甚至称得上客气,但她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无缘无故去借了人家的宅子,外人会怎么说? 她比较希望的结局是在她将小包子带回来后她和他就两清了。 也许他堂堂一个亲王只是觉得随手施惠,不需要她报答什么,可是这样的人情越欠越多,滚雪球似的,她承担不起! 「多谢王爷……十三郎君好意,我是想既然要作为授课之用,最好不要存有任何争议。」如果可以,谁又愿意这样咬着牙用尽力气披荆斩棘的生活?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种处处承人家情的事,能不要最好就不要! 第十七章 天十三的脸一下板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瞪着她,呼吸变得灼热,眼中黑雾深浓如墨。 姜凌波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掌心里全是汗,远处本来可以听见人与人的说话声,牛马骡车压过夯实黄土的车轮滚动声,此刻她却只能听见自己一人的心跳声。 她强硬的木着脸,等天十三的下一步反应。 两人安静了片刻,只见天十三掸了掸袍袖,淡淡说道:「大雁,你留下来,替姜娘子跑腿,她吩咐下来的事情,不许推诿怠惰。」 大雁怔了怔,旋即垂手称是。 凌波抿紧了嘴,心里剧烈不满,他问过她这主人的意思吗?随便塞个人给她,他看见她脸上有任何表情叫做乐意吗? 「别一脸不乐意了,也不想想一屋子的老弱妇孺,屋中一个男人也没有,大雁虽然是服侍本王的内侍,功夫也俊得很,强过你们这些女人许多,有事尽管吩咐他,不听话告诉本王,回来我扣他俸禄。」 俸禄?姜凌波眼里一片茫然。 天十三哼道,居然看懂了她的眼神。「他可是有八品的官位。」 唉呦喂啊,这误会大了,之前姜凌波还把他当奴才。 幸好她为人平和,虽然在这尊卑贵贱分明的世道混了一段日子,还是没学会先敬罗衣后敬人的肤浅,也没有什么出格的态度,还好、还好。 「有劳了,公公。」 「姜娘子客气了。」 天十三慢吞吞的走开,他那全身无一丝杂色的纯白大宛马打了声响鼻,便自动跟了上来,它踢踢踏踏走个几步,看见人家围墙上有株小白花,长舌一卷,瞬间不见,嚼了两口,呸地吐了出来。 「你就乱吃吧,吃坏肚子不管你。」 大宛马龇了龇牙,这下倒是不再去招惹那些无辜的花草了,只是因为太过专注的跟着天十三后面走,不料他忽然停下步伐,害得大公马差点整个马脸都越过他去。 天十三下意识的摸了下它脸颊,「大鹏。」 一个皮肤黝黑,下颔方正有肉,身穿短褐,系粗布腰带的青年人倏如鬼魅的出现。 「小的给爷请安。」 「去给牙行总商会的易会长递个话……」 【第九章 买房搬新家】 「老丈,您确定这宅子就这个价?」面对眼前这和气的门房,姜凌波不由得要再问上一遍。 这间位于宜康坊康福街的宅子闹中取静,出了坊门就是清流人家还有世代簪缨之属的因如坊,两进宅子只卖三十两金,相较她前面看的那一进宅子却要价五十两金,光线不算太好,不远处还是复杂的平康坊——平康坊是什么地方?是灯红酒绿的风化区——这间宅子可说是非常的好。 她急着要找房子没错,可也不是无头苍蝇般的乱找,她做了功课,四处探听过每个方的地价,还多问了两个牙人,这一问下来才发现自己那看似很多,其实却很少的财力不是每个地段的房子都能买得起的。 自信心被小小地打击过后,她缩小了范围,牙人异口同声的告诉她几个坊街就只有两处宅子要卖。 这间宅子采光好,宅门进去是小小的影壁,垂花门内是东西厢房,各有跨院或游廊可以到正房,西厢还有倒座房,前庭后院倶全。 不管从那一方面看,这间宅子都很合她的意,可这么好的宅子,价钱竟还出人意外的讨喜?不是说便宜没好货? 她忍着不去胡想,那人不过多问了一句,这宅子不会和那位王爷有半毛钱的关系,自己要是杯弓蛇影的随便代入什么,到时候不是那么一回事,可不就糗了吗? 这会子想什么都是白搭,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办了再说。 「娘子是觉得价钱多了还是少了?」门房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驼着背,看着有些辛苦。 「这宅子小女子怎么看都是好的,可只卖三十两金,会不会少了?」 「娘子是个诚实人,老头子也据实以告,」门房笑得露出几颗仅剩的门牙,「我呢,老了,这些年病痛缠身,孩子们也不缺老头赚的这份钱过日子,说要接我过去养老,半个月前我向家主人禀了这件事,老实说,老头子顾这门子有数十年了,感情也是有的,虽然家主人四季偶而来那一回,可也很是体恤小人,听见老头要辞工,便说就把宅子便宜卖了,就给小老儿当返乡车资,老头子不贪心,唯一条件是上衙门办过户时的钱得要买方来付。」 这倒是个理,不过这位户主还真是大方的人。 「我买了!」 「娘子爽快,那我们就打个契约,一事不劳二主,就请牙人做那中间人,一道去衙门吧。」 能做成这笔生意,牙人自然是乐意的,没有二话,陪着锁了大门的门房和让大雁推着的姜凌波一同去了衙门。 然后她的手上就拿回了新宅子的钥匙。 「什么,你在宜康坊买了间宅子?」因为决定要扩大铺子的规模,尤三娘这两天比平常更忙,接洽人手、讨论买地事宜……诸多繁琐杂事都要一一应对,才回家歇口气,就听见这消息。 对铺子的事情,姜凌波没有总揽,也不是做甩手掌柜,提议的人是她,钱她可以出,意见可以给,可铺子是尤三娘的,所以,她出钱,尤三娘出力,依尤三娘的为人,到时候才不会觉得自己占了谁的便宜。 人和人没有利益纠葛的时候,容易相安无事,一旦牵扯到银钱关系,关键时刻翻脸的人多得很。 她不怕尤三娘计较银钱,也相信她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只是因为珍惜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做起事来便显得小心许多。 再来找宅子的事也让她真的错不开手,连小包子都丢在家里给阿奴带了,瞧他一见到自己回来还扁起小嘴使小性子,这是埋怨他娘把他扔在家里,不带他出去,可等她拿出给他买的木剑和蛐蛐儿,立刻便舒展了眉头,哪还有半点可怜巴巴的样子,马上展现他老少通吃的笑容,萌得大家都翻了过去。 姜凌波点了儿子小脑门一记,小滑头! 「对不住,尤姊,买宅子的事先没有先跟你打商量,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吧?」回来就灌了两杯温茶的姜凌波也不啰唆别的,赶紧把事挑明了说,事急从权,她实在没那时间和谁细细商量。 「瞧你,我们是外人吗?说的是什么见外的话?你行事一向稳妥,买那房子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要跟我打什么商量?再说了,我也不是那蠢笨的人,那些个贵人们怕也是看不起我这租来的破房子,进来都嫌碍眼,咱们想赚钱,不做投资,这钱可能就会长翅膀飞了。」 「我的好姊姊,你真是太明理了。」姜凌波挽住尤三娘胳膊。 「怎么,还希望我古怪难缠,好好痛骂斥责你乱花钱?」轻拍着她的手,尤三娘不由得要喟叹,见过会赚钱的人,可她就是没见过像凌波这样的赚钱法,也才几日,居然有能力买宅子了。 「咱们这都一块搬过去吧!」 尤三娘怔了下。「不了,我也过去,这算什么回事呢?」 「尤姊,说句肉麻的话,我们在血缘上虽然没有多大关系,可是你比我的亲人还要像是亲人,说你是我的亲姊姊也没人能说个不字,没有你,哪来的我?!」 「你这傻丫头,我只是做了人会做的事,有什么好说嘴的?」她不以为意,但是姜凌波发自内心的话仍让她觉得心中发暖。 「我离不了你,你又怎么舍得让我和善儿去住那空落落的宅子?」这是软硬兼施了,连小包子都拿出来充当诱拐利器。 「姨姨,就和我们一起去新家吧,善儿喜欢姨姨。」从新玩具里抬起头的小包子很有定见的附和了一句。 「这不是租约还没到期嘛,我们总不好说走就走。」尤三娘仍在做垂死挣扎。 「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咱和包婶说一声,约期还没到是我们不在理,那押金咱们就算便宜她,不要了。」姜凌波从不在小事上纠缠,她的雷厉风行多少是从上辈子的工作岗位上累积来,加上来到这里之后事事得自己拿主意,没有长辈宗族可以撑腰替她出头的地方,说一不二、独立的人格更加发挥得淋漓尽致。 第十八章 「哎呀呀,这一团乱……我看这么着,」尤三娘摊了摊手,「总的来说,你我手上都有事要忙,你那茶道的事我帮不上忙,不如你带着善儿和阿奴先搬到新宅子去,等我把这边的事情料理好了再过去。」这押金不拿了多可惜。 凌波轻轻抚摸尤三娘比男子还要粗糙的手。「姊,咱们是一家人,要搬一起搬,你别可惜这些家具,这些家什就不要了,别舍不得,到了新家,我给你打新家具,高足的雕花大床,香榧木做的卷云纹梳妆台,放着海西风味的大玻璃镜子,红木衣柜,雕上你最爱的荼靡,花丝镶嵌的凤鸟屏风……」 尤三娘闻言,绷住的脸再也绷不下去。「得了,你当我是十几岁少女,眼皮子浅的只看见这些虚假的玩意,我瞧是你想要吧?」 「是啦、是啦,姊姊买给我吧!」姜凌波难得流露孩子气的憨态。 「真受不了你,你看看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尤三娘笑斥,脸上洋溢的是无尽的欢喜。 「娘子,我们真的有了新房子?」阿奴灿烂的笑着。她就知道她家娘子是个有福的人,跟着娘子绝对不会错。 「那说定了,咱们一起搬过去。」姜凌波非要得到尤三娘的点头。 「好好好,就一道。」 「吃过晚饭,咱们就开始打包东西吧。」打铁趁热,姜凌波拍板定下明天搬迁的大事。 在这暮色四合的黄昏和夜幕交会的逢魔时刻,这家人在看见新希望中热闹着,在热闹中朝着新希望走去。 到底只是换了个住处,馄饨铺子还是要在原来的地点营业的,姜凌波一行三人也就收拾了必要的细软,雇了崔亮的车子从平安坊来到了宜康坊。 清晨的阳光在朝霞后面露出隐约的脸,如丝般的金色在空气和微尘里飞舞,驱走了晚秋的凉意,灿烂又美丽。 就算没有刻意看黄历,也能看得出来今天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 「两位娘子,你们这是发财了,竟然买下这么漂亮的宅子,听都没听说,不容易、不容易!」崔亮不由得肃然起敬,这两个丫头实在是有几分本事! 「哪里是,您也知道卖吃食,朝起晚宿的,赚的不过是吃饭钱,但家里人口越来越多,实在是住不下了,不瞒你说,买下这间房子还是向人借的钱,压力大得很呢。」尤三娘轻快的搭着话。 她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俗话说财不露白,要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红眼病,见不得人家好,就算自家赚了金山银山,也是自己知道就好,用不着到处宣扬,就算这崔亮看起来壮实憨厚,不论如何,与人相交,掏心掏肺是真的不用,说话但求七分真三分假就可。 愿意有那七分真还是看在每回都叫上他的马车,他对自家的情况多少心里是有数的,说得太过虚假反倒难以取信于人。 「对,咱们家穷死了。」小陆善也不知哪来的根据,神来一笔的说道。 崔亮被他逗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倒是不吭声了。 是呢,这做生意,谁又能说十拿九稳的赚钱,家里没有顶梁柱的男人,只靠女人的两双手,是辛苦了。 尤三娘噗嗤笑了出来,拧了拧小包子的脸蛋,「咱们家就算穷,还是能喂饱你这张嘴的,不会饿到你的!」 「娘要养善儿,很是辛苦的。」 凌波笑着去拨弄小包子的衣领,不住感叹,谁说孩子小,只知道吃饱睡,睡饱吃,什么都不懂?这小东西可明白得很哩! 从王府那富到流油的地界搬来和她这寄居旁人家里的娘一起生活,生活上的落差可能结实的给他上了堂课。 「穷只要穷得有骨气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我们姊妹还是要努力挣钱,才能让日子过得更好不是?」 尤三娘嘴唇微翘,她就是喜欢姜凌波这股向上的精神,在她身边的人很容易就能感染到她的正面思想,自己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三只大包袱,一只小包袱一股脑挂在从车辕跳下来的大雁胳膊、肩上,崔亮则是不厌其烦的替姜凌波把轮椅搬上搬下,见到尤三娘将她安置妥当,才一把将小包子抱下马车。 姜凌波道谢,转头掏钱付了车资,领着家人入了新宅。 大雁麻利的将包袱堆在堂屋,也不掺和,自动守在门口。 尤三娘站在前庭,乐得阖不拢嘴,抬头一望,院墙的黑瓦映着难得的阳光闪闪发亮,门前铺着整齐的青砖,洒扫得干干净净,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欢喜得眉眼都挤在一处。 她寡居的这些年,住在砖墙大院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她心里面想着,往后她要更加把劲,指不定过个几年自己也能盖上这样的好房子,能把她那苦命的娘接过来一起住。 堂屋里是整套的高足家具,是姜凌波昨晚趁着夜禁之前,带着大雁去了一趟木工坊的结果。 有道是腰包里有钱好办事,挑挑选选,看中了的家具,现金结帐,木工坊的老板直夸她有眼光,赶着就让伙计将家具送来这里。 姜凌波因为自己不方便席地而坐,买的全是高足家具。 「你们不去自个儿的房间瞧瞧?看看还缺什么,也好趁机添置。」一个个都是心痒难耐的样子,她也不吊她们胃口。 「娘子,阿奴也有吗?」阿奴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愣楞地问道。 「东厢是姊姊的,你的是西厢。」 「走吧,我们各自去瞧瞧自己的房间,再互换着瞧。」有许多年尤三娘已经忘记什么叫孩子气了,可今儿个她竟也生出了些童心,笑呵呵的拉着阿奴的手便往东厢去了。 「娘,那善儿的房间是哪里?」 姜凌波他轻点的鼻子。「善儿跟娘一起睡不好吗?」被窝里有儿子可以抱,可不是人人都有的福利。 耶!小包子跳了起来,乐得满地撒欢,「我最喜欢和娘睡了,娘又香又软最好了。」 姜凌波摇摇头,笑了。「也去瞧瞧咱们的房间不?」 「善儿推娘。」 「别,你要是跌了摔了,换我心疼,善儿赶紧长大,到时候再来帮娘推轮椅,娘等着享福。」 他一脸认真,「善儿以后会孝顺娘,让娘有享不尽的福!」 姜凌波乐得又在他胖胖的小脸上啵了好几个吻,吻得小包子咯咯笑。 正房有三间,有耳房和小小的套间,两明一暗,正房冰格纹棱窗外是已经含着团团花苞的早梅树,姜凌波心想,夏日可以在外头摆上个大缸,种上荷花,虽然不到四时有景的地步,夏冬也不会无趣了。 回到屋里来,最醒目的就是一张大大的架子床,盆架、两把玫瑰椅,两只绣墩,一只高高的菱花镜充作梳妆台,再一个长柜,就别无他物了。 小包子在床上尽情打滚,跟撒泼的猴子没两样,姜凌波也不阻止,由着他自得其乐去。 也不过片刻,参观过自己房间的尤三娘和阿奴一起过来,阿奴曾是姜凌波的贴身丫头,来到和以前相似的环境,居然不忘先前的规矩,先在外头喊了声娘子,等姜凌波应声这才进门。 打量过姜凌波的房间,尤三娘很不安且内疚了,她万万想不到姜凌波真的给她买了那么贵的梳妆台和雕花床。 「我以为你说要买那些昂贵的家具就只是玩笑话,你怎么就当真买了一屋子的东西?看看这里,反倒你自己什么都没有。」 「姊姊说什么呢,妹妹这不是行动不方便嘛,塞那么些东西在房里还能动吗?要被我粗手粗脚磕坏了,那该多心疼,搁在姊姊房里,就当替妹妹用了呗。」 尤三娘咧着嘴,眼角却有泪珠子滴滴落了下来,伸手一抹,掌心热呼呼的。 「瞧我这脸糙得什么似的,要哪梳妆台有何用?」管着铺子,头发总是扎成一把梳成髻,挽上头巾,怕的是油烟,从来就没在脸上抹过些什么,涂脂抹粉那些对她来说实在太遥远。 「往后姊姊要是有了心仪的人,可以让他站在梳妆台前替媳妇儿画眉。」 尤三娘跺脚了,眼睛转啊转的,难得露出小女儿娇态。「最好是有那一号人,梳妆台什么的等他给我买就是了,还用得着让你花钱。」 「嘻,那小妹就等着姊夫啦!不过那马帮的乔郎君我瞧着就挺不错,没有他我们哪来的辣子、番椒,也做不成泼辣大馄饨。」 第十九章 阿奴赶紧帮腔,「阿奴也等着。」 「你这丫头!什么人不好说,说一个出门就像丢了的人!」尤三娘作势要掐姜凌波。 阿奴可不干了,掩护着自家娘子,三个女子玩起了老鹰抓小鸡,小包子不堪被冷落,也尖叫着加入混战,一时间,屋子里传出又叫又笑又嚷的热闹声响,连远处的大雁都听见了。 「倒是忘了问你,房间可还满意?缺什么不?」喘了口气,姜凌波没把自己的丫头落下,不忘要问一下对自己的房间满意否。 尤三娘也关切的伸长脖子往她望去。 阿奴全无心机的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娘子给阿奴的都是最好的,阿奴欢喜极了。」 她知道自己和尤三娘不能比,也不懂那些什么木料等级的,就算尤三娘房里的家具看起来漂亮又繁复,但是自己房里也全是楠木家具,简单又大气,合了她的心意,果然娘子是知道她的。 「那好,咱们从昨儿个忙到现在,不做顿好吃的来犒赏自己怎么可以!」 说到吃,大伙的肚子都饿了。 「也是,今天是咱们乔迁的好日子,说什么也得做出个席面来。」虽然她们没有照着那些习俗规矩走,赏自己肚子一顿饱总是要的。 「阿奴去烧火。」勤快的丫头马上自告奋勇。 「大家都忙得够呛了,咱们今天不开伙,去外头吃。」都累得不轻了,干么还为一顿吃的把自己折腾个半死,划不来。 再说刚搬过来,厨房里冷锅冷灶,要收拾,改天吧! 众人附议,于是又锁了门,出门去了。 【第十章 不请自来的食客】 阮霄城挟着十一月的冷风,沐浴在微微金黄的日光中,行人多少捉紧着外衣匆匆来去,在酒楼饭馆林立最多的街道上,姜凌波挑中一家名叫张家楼的酒楼,忽闻有人大声吆喝着,「煎茶、煎茶谱,姜娘子才出的煎茶谱,皇上陛下、皇后娘娘饭后必喝的煎茶,来看一看唷!」 几辆豪华马车停下来,陆续有穿着华贵衣裳的仆役买走一迭迭所谓的煎茶谱,车过去,又三三两两来了衣着不凡仆妇下人,也不讨价还价,生意着实不恶。 阿奴哭丧着脸,拉着姜凌波的衣袖道:「娘子,不好了,这些人是哪来的茶谱,居然打着你的名号在卖东西,坏你的名声。」 「看起来妹妹是要出名了!」尤三娘看事的角度不同,可脸色也不好看。 「这阮霄城内哪有什么秘密可言,不过是几张茶谱,总之,这满街叫卖的不会是我写的东西。」姜凌波镇定的笑。 她的煎茶是独门秘方,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我去问问多少钱,买回来参详参详也好。」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道理尤三娘是懂的。 姜凌波没吱声,领着阿奴和小包子进了酒楼。 小二见客上门,立马迎了出来,笑容可掏。「几位客官是喝茶还是吃酒?小店二楼有雅座,娘子带着小郎君……」他看见姜凌波身下的轮椅,很快便改口道:「小店后院也有单独的包厢,清净雅致,这位娘子不如就选小院可好?」 「得!」 天昊皇朝民风开放,对于女子管束并不是很严,因此经常能看见妇女穿着胡服纵马横街而过,出来酒楼打打牙祭根本算不上什么。 小院是一间间独立出来的院子,四周整理的十分雅致,她们刚坐下,尤三娘也跟着进来了。 「听说你们的暖锅是出了名的好,给我们来个五熟釜吧。」 小二懵了,「不知娘子所谓的五熟釜是什么?」 「没有?要不改成简单的鸳鸯锅好了,锅底要三鲜锅,一边是牛奶口味,一边麻辣口味。」 她们有大人小孩,她记得三娘和阿奴都是喜欢辣味的,那她就陪着小家伙吃牛奶锅好了。 大颗的汗珠从小二头上往下滴。「诸位娘子,小人去叫掌柜的来,请稍待!」 掌柜的听到伙计这么一形容,放下算盘,撩着袍子赶到小院来,一来就鞠躬作揖道:「几位客人,实不相瞒,小店既没有这位娘子说的五熟釜,也没有三鲜锅,闻所未闻,可否请娘子不吝指教?不胜感激。」 「我要你的感激做什么?」 「是是是……」掌柜连忙称是。 「五熟釜很简单,就是把紫铜皮的锅子分成五格,方便有酸、麻辣、微辣、咸、甜等不同饮食的食客可以共食,中间圆格外面再分出四格已将猪肉、羊肉、牛肉、鸡肉这类的肉品放在不同的格内,从而就能吃到五种不同风味的火锅。」她只是来吃饭,饭呢?肚子饿的人心情怎么都谈不上好,但仍耐着心解释给掌柜的听。 「这分格的铜皮锅子可得让铁匠去打制。」掌柜心中已有盘算,脸上的表情更是和蔼的十倍的涎着老脸。「那三鲜锅……」 「掌柜的如果不介意,是否有小厨房借小女子一用?」想来吃点好的,没想到还是要老娘自己动手,早知道勤快些买佐料、食材回家自己调味吃,这时候,恐怕早就吃开了。 张家楼不愧是阮霄城数一数二的酒楼,除了大厨房煮菜供应一般客人之外,还备有给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煮食的小厨房。 人分三六九等,银钱也是。 只见到处收拾的干干净净,坑饪——也就是庖人——衣着干净的像没沾过任何油烟,她道了声僭越,洗过手便利落的把自己需要的食材都请庖人们拿出来。 铜皮锅子是现成的,大肚皮细腿,她弃之不用,要了小火炉,架汤锅,让它分成两格去滚煮。 接着指使那些拿大眼瞪着她看的庖人们把几条大鱼剔了骨头,把鱼肉剁碎,加入面粉,里面又加入她调的调料,搓成一个个丸子,大大的草虾比照办里,去壳、去泥条,加了几许去腥的姜汁,就是肉质细致、口感很赞的虾丸,这东西想必小包子会很爱吃。 她分出手来用酒、酱、椒、桂、香油、蒜泥做成调味汁,见灶上的瓦罐热了,将水三鲜——也就是把鲥鱼、鲳鱼和黄鱼切段,放入瓦罐里煎煮,待两面微焦,呈起,再移到小锅去,至于锅底用的是香辣配料,看起来红艳艳一片,还有几根大葱,另一半的牛奶锅则甜白温滑,最后放入少量的牛油就大功告成了。 她让人把所有东西送了出去。 庖人们看着她来去如风,临走前还谦虚的说把厨房给弄乱了,请见谅之类的话。 人家是掌柜领进来的,而且还客气的不得了,他们能怎样? 很不是滋味的将姜凌波剩下的一碟鱼虾丸用签子戳了吃,只觉得一口的鲜香味,配着那微辣的调料,更是喷香。 「见鬼了,你那是什么表情?」拿着抹巾的庖人甲吼了声。 「想不到这东西实在好吃……那一锅汤又不知道会鲜美到什么地步去,倘若有残留下来的汤料,说什么都得拿回来尝尝。」庖人乙可没有孔融让梨的美好精神,他把最后两颗丸子填入口中,喃喃自语。 庖人甲一看不对,也不跟庖人乙客气,居然伸出五爪从他的嘴边夺食,将剩下的半个丸子放进嘴里,然后表情呆滞了。 姜凌波可不知道厨房的庖人们正在上演丸子争夺战,进而打起了三鲜锅的汤头主意,其实就算知道她也不怕,同样的食物,两个厨师做起来就不会一样。 姜凌波回来的时候只见桌面上的锅子里汤烧得滚滚响,腾腾的白色水汽直冒,她要的切成薄片的猪羊牛和蔬菜、杂炊都放在碟子里,等着人自己涮着吃。 当然,要是有鸭血、猪大肠和冬粉就更完美了。 只是这两个不速之客怎么会在这里?难怪尤姊和阿奴一脸的惴惴不安。 「王爷,润空大师,两位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的?」这两位感情也未免太好了,好像去到哪都在一块,要不是一位是位高权重的王爷,一位是四大皆空的和尚,姜凌波真要往腐路上想了。 「你和几位娘子在酒楼门口的时候贫僧和王爷便见着了,后来又听伙计说你要吃什么五熟釜,咱俩听也没听过,便来见识见识。」他的脸皮因为某人练得越来越厚,既然被拖下水,尝尝自然也是必要的了。 「姜娘子的素包子十分可口。」 第二十章 天十三堂堂一个亲王,不说身为皇子时吃过皇宫里多少山珍海味,如今王爷身分,吃的也和在皇宫时差不离,能得到一个被美食填满了胃的人的赞美,着实难得。 「所以我们今天又能吃到好东西了。」润空兴致勃勃。 「五熟釜因为没有锅子的关系,今天只能吃三鲜锅了。」姜凌波不是小气,也不想泼他冷水。「大师,这些都是荤食。」 「无妨,贫僧吃的是锅边素,况且佛家没有吃素的规定,贫僧但求自度不求度人,是允许吃三净肉的。」 三净肉就是,一,我眼不见其杀者,二,不闻为我杀者,三,无为我而杀之疑者。 您说能就能,她没什么意见的。 看着因为两位大咖自动起立排排站的家人,「大家都坐下来吃吧,王爷和大师不会介意的,这火锅就是要人多才好吃,鱼肉煮久、煮老了就不好。」 「我们还是不吃了。」尤三娘和阿奴可是有眼色的人,和王爷同桌吃饭,还是杀了她比较快! 「说什么呢,王爷可不是那般小气的人,王爷你说是吧?」她给天十三递眼色,你这喧宾夺主的好歹也吭个声啊! 她这是瞪他呢,这是要他表示点什么吧。 「大家都坐。」他相信自己的语气得体,丝毫挑不出毛病的,只是看在小人物眼底可不是那么回事。 尤三娘和阿奴只觉得脚底发冷,让这位王爷这么冷飕飕的瞧着,不只周边的空气都变稀薄,鼻尖都冒汗了。 「坐坐。」尤三娘拉着阿奴坐下,臀部只敢沾着椅边,神情要多局促就有多局促,只差没把头埋进胸部。 姜凌波很不悦,这顿饭本来算是家宴,外人来横插一杠就算了,还吓得人怕是吃都吃不香了,真是扫兴! 「这吃暖锅可不兴让人伺候的,大家自己动手,想吃什么就涮什么,肉呢,这会儿汤开了,就在汤中涮个两下,像这样,然后沾着调味料吃。」姜凌波顺手把苋菜和蒜苗折成几段往锅里扔,又示范吃法,拉了小包子坐到自己身边,见他坐得稳妥,这才摆弄起吃食来。 她从早忙到这会儿,粒米未进,早饿到四肢发软,不过还是先紧着给小包子烫了青菜和肉丸,又替他吹凉了肉片,直把他的小碗堆成小山,自己都没能吃上一口。 然而,一筷子的鸡肉片就被某人放进她碗里。 这还没完,左一筷牛肉,右一筷猪肉,再一筷萝卜青蔬,她对上某人明明秀致清雅的五官,然而此时两条眉毛却隐隐有往里靠拢迹象的男人,大大方方、坦荡荡的道谢。 天十三被她那一笑闹得心旌摇曳,一点粉色慢慢从脸颊上散开,像是为了掩饰,平时如同一汪清澈湖水的眼眸转到正努力挖食的小不点身上。「善儿,你是男子汉。」 「我是。」 「既然是男子汉就不要让别人喂食,要学着自己吃饭。」 「是,善儿知道了。」 「你得了,孩子还小呢,哪来这些规矩。」姜凌波把碗里的肉全扫光,又给小家伙夹了颗丸子。 这人怎么搞的,每回对着小包子就严肃得像欠了他几百万,孩子才几岁大,用得着给他那么大压力吗? 怎么这两人的对话就透着股亲密和……暧昧呢? 桌上的几个人都生出同样的疑惑,怎么听都像夫妻俩在饭桌上的居家对话……不是吗? 小家伙很认真的看着那粒丸子,因为喝汤吃菜脸蛋显得红咚咚的,本来不怎么在用的小脑袋很快决定要往哪边靠拢,他把碗推了过去。「娘,我们都得听干爹的话,听话才是好孩子。」 姜凌波压抑着给他一巴掌的冲动,小包子怎么一到这男人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到底是谁给他吃穿,谁给他擦屁股的?人家都说儿大不由娘,他才这么丁点大,随随便便就倒戈了?! 润空觑着那「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模样,喜孜孜的大吃大喝。 美食向来是他的最爱,尤其经过素馅包子和煎茶的洗礼,他对姜凌波厨艺的喜爱已经提升到想在她家驻扎的地步。 令他困扰的是,除了煎茶课那不早不晚的一个时辰,他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能顿顿……好吧,顿顿是太过妄想了,至少能隔三差五的去吃吃姜娘子的家常菜也好啊…… 这一分心,前面几口吃得都有些恍惚了,回过神来,一筷青蔬,沾了调味酱,放进嘴里一嚼,他就欢喜得眉毛都飞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不错、不错,这好吃,姜娘子,你怎么就那么能干,要是你能跟贫僧回寺里去,肯定能替寺里赚不少大钱。」 呃,大师,方外之人这么看重金钱不好吧? 「添饭。」天十三没有润空那么饶舌,他很干脆把空了的碗往姜凌波眼前递,他还要再吃一碗。 姜凌波无奈的接过了碗。这位爷,我又不是你的厨娘,也不是你家的下人,更不是你的妻子,添饭这种事最好就轮得上我。 她把手伸了伸。「大雁公公,你家王爷要饭!」 噗!润空嘴里的汤很不雅的喷了出来。「好烫、好烫!」 可惜没有半个人理他。 大雁委屈的垂下头,全身寒毛开始竖起,他可是清楚明白的接受到自家王爷那冰冷犀利的目光,他要是敢不识相的去添那碗饭,最后那饭可能得用他的鼻子吃掉了。 「娘子,添饭这种小事阿奴来就好。」抹了抹嘴,完全不知道什么叫眼色的忠犬阿奴很自然的接手。 姜凌波给阿奴按了个赞的眼神。 王爷脸有愠色了。 「姜娘子的吃相甚是豪迈。」这表面恭驯,私底下对他却没半点敬意的丫头,连这点小事都要跟他对着干吗? 姜凌波撇嘴。 这是没事找碴,变相说她吃相难看,狼吞虎咽?这位王爷您觉得一个五脏庙空空的人,吃相能雅观到哪去? 「王爷见笑,王爷要是觉得难看,小女子以后会尽量不在您的眼前晃就是了。」这是反话,意思是您要觉得小女子难登大雅之堂,大可不要来,这样您眼睛不难受,小女子不别扭,不是很好? 她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闪着微光,似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两世为人的优势就是在这里,不会随便在他人面前露怯。 明明就有一张公子如玉的好长相,偏偏爱散发那种叫人肝胆倶颤的气息,真不知他在想什么。 「不,你煮的饭食很合本王胃口,你那小小瑕疵,本王可以忽略。」他一本正经的耍了个无赖。 天下大路万千,女人多如繁花过眼,他却被她迷了眼,乱了心,然后一颗心开始对她偏得没边。 火热的心抑制不住,他的心管不住他的腿,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都想逗留,就为了想听她说话,只字词组都好,即便不说话,待在她身边,心也觉得安然。 那年的春日游宴,游人如织,在满树桃花、落英缤纷的八安河畔,他看见一脸彷徨无措、形只影单的她站在掩映的桃树下,有几个泼皮正在调戏她,基于仗义之心,他打发了那些泼皮。 询问之下才得知她是官家女,还是父亲的老来女,父亲是七品翰林,因为难得出门,只顾着看景色,因为人潮与丫鬟仆妇走失了。 七品翰林,年纪那般大了,还是不上不下的清水芝麻官,他听闻有些翰林们穷得要靠借贷过日子,他们唯一收钱的机会就是放个考官,接受点弟子门生的孝敬,好平衡收支。 没多久,她的家人寻来。 对于一个正在与人议亲的小娘子而言,这当口要是不小心传出什么难听的流言蜚语,她的亲事恐怕就要陡生波折,他道明事由,她的家人从敌视化为感激,把她领了回去。 原来也只是浮光掠影的小事一桩,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京城就这么大块地方,就算他无心打探,许多枝枝节节的消息就是会径自而来。 后来听说那女子出嫁了,男方是新科二甲的传胪,授翰林庶吉士一职。 他心想,依她的容貌,要配个五品给事中,甚至更往高品秩的人家也不是不能,不都说女子要高嫁吗?为何愿意屈就一个勉强可以匹配的寒门小户? 没错,身为皇亲国戚,在他眼中,那些没有底蕴、只能靠微薄俸禄养活一家老小的芝麻小官,就是寒酸。 第二十一章 但是婚姻这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既然已为人妻、人妇,便再与他无涉,本来两人也就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他哪里知道女子的细微心事,更不知道朱紫薇的梦想是嫁个老实的男人,家世不必太好,上无婆婆,下无难缠的妯娌,守着自己的小日子活到老。 虽然陆敬家有寡居多年、抚养他成人的娘亲,下有一个小姑子,家业薄弱,一处没什么出息的庄子,一间赁人收租金的小铺子,最后就是他们住的那套两进院子,可相看来相看去,陆府是最接近她梦想的人家。 父母亲是反对的,觉得陆家配不上她,可是拗不过女儿苦苦哀求,还是允了这门亲。 成了人家媳妇的她为了和婆婆、小姑子和睦相处,做饭、洗衣、收拾屋子、洒扫庭院……当小姐时没做过的事情都做了个遍,她生性聪明,又学得专心,陆夫人略加指点,她就能举一反三,一手菜做得美味无比,连鹧鸪天最好的席面也抵不过她的水平,婆婆甚至大方的交出了掌家权。 她以为这般贤良孝敬、事事依从,要和陆敬过白头偕老的日子并不会太难。 可惜现实泼了她一盆冷水,拿了掌家权她才知道陆家是怎么一个填不满的窟窿,陆夫人为了让唯一的私子能出人头地,从小供养他读书、进学,一路考试,几乎花去半片家产,他们事事省,样样撙节,严苛到近乎小气的地步,会看上朱家,全是奔着朱紫薇的嫁妆来的。 接手陆家的财政,她才明白婆婆交出当家主母权力并不是尊重她这媳妇,而是想甩了手里的烫手山芋。 朱紫薇没办法,自然是得拿出私房钱贴补家用,偶而回娘家也不忘打秋风,一心向着婆家的女儿让年老的父母逐渐凉了心。 这不打紧,人家说长嫂如母,小姑子的婚事也落在她头上,不但要求人品不能太差,家世不能太薄,嫁妆呢?自然得由她这嫂子去想办法。 为什么?她明明是有兄长有母亲的人…… 嫁为人妇,身为人母的生活其实也没多久,夫君好高骛远的本性便曝露出来,他说自己这庶吉士实在当得憋屈,大材小用不说,处处看人眼色,还只领那么点俸禄,零花都不够,翰林这清水衙门,他待不惯! 她苦口婆心的劝他,他还年轻,脚踏实地做事,上峰总会看见的,一次两次,他不耐烦了,推搡了她一把,怒斥她没有拚搏,哪来的荣华富贵? 她以为积极向上是没错,但是一步登天就是妄想了。 男人若是没有家世身分做倚靠,那么就得自己笼络人脉,寻求自己的资历,拚搏没有不好,可拚搏之后呢?你还得要有本事守得住得来的成果。 她不是看不起自己的夫婿,而是认为陆敬的能力还不到那里去! 陆敬伸手向她索讨嫁妆中的一只竹筒,竹筒里放的是据说是可以承载万石的楼船图纸。 她的父亲虽是翰林编修,四代以前却是造船工匠技师,这份图纸据说是先祖们呕心沥血的成果,希望后代子孙能再度出现足以支撑起朱家败落造船业的人才。 只可惜,四代以降,枝叶还称得上茂盛的朱氏一族,士农工商皆有人才,却硬是没有一个能将这份祖业延续下去,到了朱曰向这一代,他安贫乐道,妻子替他只生了这么个女儿,既然是掌上明珠,便毫不吝惜的将价值连城的图纸当作嫁妆给了朱紫薇。 陆敬将楼船图纸献给了当今圣上,那时的皇帝登基没多久,急需做点什么事情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收到陆敬的献图后龙心大悦,当着朝臣的面将他拔擢成了从五品的翰林侍读学士。 朱高知道女儿将祖辈的楼船图纸让陆敬献给了皇上,只长叹了一声,回家后为了避祸,藉病辞官和妻子回了老家,对朱紫薇的事再也不闻不问。 他身为皇帝臣子,有这么好的宝物却没有拿出来进献皇帝,反而是女婿把这东西捅到了明面上,皇上要是追究下来,可是一条明晃晃的大罪。 他也感叹女儿不懂事,那楼船可是可以世代传家的东西,她却眼皮子浅的将之给了陆敬,唉! 如果说官员大小臣子是一个劲往前钻的小狐狸,那么皇帝就是摇着尾巴的大狐狸,别瞧他是个九五至尊,他也烦那些臣子联合起来扣他无功乱赏的帽子,他赏给陆敬的位置既没有顶天,也不算太差,距离正五品大学士也就一步之遥,只要他肯努力,三五年后谁说坐不上那位置,至于布帛金银打赏那更不在话下了。 而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尝到甜头的男人还想要什么? 就是继续往上爬。 于是,他回家和母亲细细谋算,岳父这条路算是走到底了,能利用的都利用尽了,他想更上一层楼,除了借助更有力的妻子娘家力量,别无他法,他相貌不差,再得一门得力的岳家后援,好像也不是不能。 这种事情不论他们计划的如何缜密周延,终究还是要知会还在职任内的糟糠之妻。 朱紫薇没想到成亲也不过几年,她心目中老实忠厚的男人变得她都不认识了,自己人财两空,还要她让出正妻位置,最后不会连出生没多久的儿子都要唤叫别的女人母亲了,她心如死灰,却也不肯同意。 她的坚决反对换来冷淡夺权,甚至因为触怒陆敬最后夫妻分房,她被丢到最偏僻的小院去自生自灭,受到的待遇比最低贱的奴才还不如,心灰意冷的女人这才大彻大悟,这个她看走眼的男人,他的甜言蜜语里是掺着无数算计的砒霜。 泪流干了,心痛到麻木,她假意向陆敬表示自己想通了,想回娘家与父母商量如何行事比较不伤彼此颜面,但唯一的要求是孩子要归她。 子嗣还不是陆敬人生中多么重要时事情,他还年轻,要孩子,只要有女人,多的是机会。 他见妻子想通,觉得机不可失,再者夫妻这些年她从未对他使过任何心计,为了让她觉得自己也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自是很爽快的允了。 他没想到的是,以为不知心机为何物的妻子出了陆家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十一章 意外的礼物】 朱紫薇的婚后生活天十三是一无所知的,他不关心的事情就连看一眼也觉得多余,何况他每天除了办皇差,当一个皇家荣宠无限的子弟需要练习的技能非常多,就不说纵马斗鸡打猎玩鸟养豹子这些纨裤行当,每天接到手软的拜帖、邀帖、宴会,打马球、蹴鞠、读书,加上他那皇兄三不五时的召见,时间老实说不是很够用。 可谁知朱紫薇竟找上王府的门来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告诉门房她手里抱着的孩子是王爷的亲生骨肉,然后留下一封信,上头写的是陆善的生辰八字和名字,人就不见了。 门房青天霹雳,很快就把事情捅得整个王府都知晓了。 被人栽赃的滋味很讨厌,但是天十三还是匆匆的从皇宫赶回来。 他不是那种会打草惊蛇的人,他看完信,三下五除二的把信丢到火盆里烧了,吩咐下人照顾好陆善,无事人般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至于私下,他可不是替人养孩子的蠢货,他让暗卫去把陆府查了个底朝天,大自朱紫薇在陆府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小至陆府的婢女和谁眉来眼去,陆府的那笔烂帐,他全都一清二楚。 他原以为最坏的情况是,就算朱紫薇那女人不回来了,王府也不差陆善一碗饭吃,可没想到情形急转直下,那个蠢女人回来了,她不只失去记忆,一双腿也废了,最可恨的是,连他和陆善都不认得了。 就是他眼前这个女人,一个披着朱紫薇的皮,却说她叫姜凌波的女人。 从陌生试探到接受她是另外一个占了朱紫薇身躯的女人,并不容易,然而要到彼此熟悉信任贴心,也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她对他看起来一点好感也无,只是他从小就执拗,属于认准了一条道就会走到底的性子,他不怕等,不怕晚,不怕她不应,因为自己等得起,他会等到她愿意响应自己感情的那天。 这顿饭润空吃得很满意,吧答吧答咂着嘴,摸着肚子打着饱嗝,丝毫没有大师的气质。 小包子也不遑多让。 第二十二章 「知道今日是姜娘子迁乔的好日子,本王既然吃了你的酒席,礼自然是不能少的。」结帐走出酒店大门,天十三飞身上马之前忽然想到什么。 「已经托您的福,用那么低的价钱拿到宅子,大恩不言谢,不敢再厚着脸皮收您的礼,也不必了。」 阿奴推着轮椅,尤三娘抱着吃撑了、眼皮子正上下打架的小包子,闻言都是一惊,怎么她们那宅子是有内幕的,竟有这么一茬? 「举手之劳不算什么。」他被姜凌波的慧黠给愣了楞,她说她自己只擅小道,看起来来不只如此啊,如此聪慧明朗,太令人心痒难耐了! 「还是要向王爷致谢,给了我们母子遮风避雨的地方。」 「你再客气下去,本王会以为是本王买了宅子要金屋藏娇用的呢。」 姜凌波聪明的闭嘴了。 「我说润空,你吃干抹净就没事了吗?你的礼呢?」眼角明显覤到某个吃饱就想偷溜的家伙,天十三不客气的把他从牛背上拎下来。 润空像只生气的河豚,反身搂着老黄牛的脖子哀泣,「大黄,他们都欺负我……」接着用眼光砍杀天十三,「你好歹替贫僧留点颜面。」 天十三做作的替他掸着看不见的灰尘。「如何?」 润空佯怒。「不如何。」 「不如这样,你就免费把姜娘子的腿看好吧?」 刷!齐齐的数道眼光毫无意外的落到润空大师的身上,这位大师除了吃还会给人看病? 润空收起了嘻皮笑脸,用手指拨了拨佛珠,故作深沉,又摩挲了一会儿下巴。 「咳……」 「莫非你不能?」天十三语带深意的道:「白吃人家许多饭食,你好意思?」 「你是认真的?」润空迸出了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话,两道修长的眉毛上下不协调的耸着,有种奇异的喜感。 天十三瞬间一愣,有些看似不好意思的咳了咳,强着声音说:「认真如何,不认真又如何?」 「认真贫僧就治,若只是起心动念,那贫僧就当你没说过这话。」 听着两个男人像打哑谜似的对话,姜凌波只觉得泪流满面。 两位郎君,那什么送礼不送礼的,她真的不是很在意,只是要聊事可不可以别挑这车水马龙的大街口,瞧瞧旁边重重的人墙,那眼神跟看猴戏似的,她是路人甲,反正看了也不会少块皮,不过这两位郎君的一举一动皆受瞩目,她觉得压力阵阵,只想敬而远之。 何况,冷风一阵阵吹来,鸡皮疙瘩冒个没完,偏又不能扭头就走。 姜凌波是没胆直接冲撞备受荣宠的王爷,她也不是傻傻吃亏的主,可是一心只想回家的她压根不关心两个男人在说的是什么事,朝着小包子眨眨眼。 小包子弹丸般的眼睛像是接收到娘亲的电波,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偏头想一下,然后嘟起小嘴。「娘,善儿冷。」 姜凌波很是适时的展现母爱,「时间不早,我们回了吧!」 未待她说完,天十三已然和润空达成协议。「那一块走。」 欸,你家又不是我家,我家就是我家,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什么一块走?这位郎君,不是小女子过河拆桥,甩头忘了你的人情,而是家里还有成堆的事,小女子可忙得很咧,您就放我一马吧! 「嗯,也罢,今日就先瞧瞧情况吧。」润空一副认命的神情。 姜凌波没辙。 「回去让润空瞧瞧你的腿,他的医术好得很,是慈恩寺已经坐化的盘泽住持的嫡传弟子,你大可放心。」 姜凌波嘴巴微张,慢慢地闭上嘴,她人微言轻,这位王爷看起来也没有要征求她同意的意思。 「有劳大师了。」 润空唔了声,又见姜凌波处之淡然的态度,眸光微动,隐晦的道:「他在外头看似八面玲珑,呼朋唤友,实则孤僻冷清,真正能入他眼的人没几个,你要有心理准备。」 姜凌波漫不经心的回道:「大师不知所指何事?凌波愚昧不懂。」 「真不懂?」 他那端秀的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扫得她背脊发凉。 大师啊,你明说不就得了,你那由内而外的不赞同已经深深表达你的态度,我就算明白个中意喻,也要说看不透别人的心思,也不想看透。 封建特权阶级,对女子的歧视是那么赤裸裸的存在,即便天昊皇朝的民风已经比她所知保守的古代要自由上那么一些,但是沾上皇家之事,她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女子也知道是不妥当的。 明知不妥当,要是还敢对那香饽脖似的王爷生出觊觎之心,别提什么得偿宿愿、麻雀变成凤凰的连篇鬼话,还未被大众的口水淹到脖子之前,恐怕小命就先丢了。 她很珍惜自己得来不易的小命,压根没有挑战这种高难度的想法好吗? 「请大师明示。」 「关于姜娘子的腿疾,贫僧必须先看看情况才知道能不能治。」 「我省得。」 看着姜凌波没有半分忸怩阿谀,彷佛天生就就是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从来没有仰望的艳羡,就只是那样淡淡的看着他,润空的别样心思蓦然被掐断,这等好气度的女子也许真能匹配那人也指不定…… 姜凌波无心再应酬其它,施礼后带着尤三娘等人坐上了天十三雇来的马车。 「凌波,润空大师能替你治好腿疾?王爷真是太好了。」一待坐稳,尤三娘迫不及待的问道。 「还不确定,先别高兴早了,要是不成,岂不是要哭死了?」 「就你这丫头古怪!」 「是是……就我古怪,姊姊包涵则个……」 「满街飞的茶谱,你待如何?」抱着姜凌波在她肩上乱滚的头,尤三娘太清楚她私底下的模样,又是疼惜又是温柔的轻轻推了她一把。 好不容易有条赚钱的路子,看起来又得另外想法子了,女人想赚个钱怎么就那么难? 幸好陆善已经倒在阿奴的怀里睡着了,要是见着母亲这模样,不吃惊才怪! 「不如何。」 「什么?我可是替你担心的连方才的好饭菜都咽不下去,你倒是这副轻飘飘的样子,真真替你白担心的了。」尤三娘戳了她一指。 姜凌波挺了挺腰杆。 「姊姊,不说之前连茶梗子都喝不起的咱们好了,人呐,除了三餐,最在意的不就是茶水,这种东西,我们是吃不了独食的,也没那本事。茶嘛,能入谁的口、谁说好吃,那就是好茶,所以喽,他们卖他们的茶谱,我教我的煎茶,条条大路通罗马……通茶道,大家都有钱赚,也不是坏事。」 她说得轻巧,其实这种东西想藏也藏不住,随便从谁的口中漏出去一丝半点,有心人也能想出个首尾来,她不会因为自己从前世得来的优点而去看轻古代人的智商。 「就你心宽。」 「心宽才有福嘛。」嘻嘻笑声随着马车的辘辘声直往欲雪的天际飘。 至于送走客人的张家楼掌柜背着手回到柜台后面,一脸丧气。 他驱赶着小二,「去去去,不去干活,杵在这干么?!」 「掌柜的,您怎不追上去问那位娘子那五熟釜或是三鲜锅的作法,或是把方子买下来?庖人们都说没喝过这么鲜美的汤头,要是咱们楼里也能卖,可是会赚大钱的!」小二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可是天天送往迎来,多少也能看出不一样的门道来。 「要你来说!你没瞧她身边那两位贵人,是咱们能凑得上话的吗?」那位娘子身边的左右护法,可都是京里鼎鼎大名的人物,他哪敢莽撞,又不是被钱压坏了脑子! 这边徒呼负负,那边姜凌波几人却毫无所知的回到新居。 跟着而来的天十三被请出去大厅奉茶,他显而易见是不怎么愿意的,但继而一想,自己对她而言还是个外男,无论如何还是要避嫌的,倒也干脆的让大雁领到前面喝茶吃点心去了。 姜凌波嘴角微微抽搐了下,幸好这位郎君没有不着调的太不可收拾,要不然大家可都难看了。 面对润空,在厢房里,她不避讳的露出总是用薄毯子盖住的双腿。 大夫是没有性别的,何况他还是个遁入空门的方外之人,这点姜凌波很清楚,所以丝毫不见别扭或不好意思,脸也没红一下子。 为此,润空赞赏的看了她一眼。 第二十三章 「大师,小女子这两腿还有救吗?」 细细看过姜凌波的两条腿,润空唱了声佛号,「姜娘子这腿有些时日了,贫僧估摸着行针和吃药并进的话,至少要三个月方能看见成效,因着你的腿部肌肉有萎缩情况,血脉不通,首先必须把腰部以下的经脉通开,使气血通畅,能坚持忍着行针的话,不出半年便能下地走路,恢复如常。」 「请问大师何时可以开始行针?」她毫不迟疑的问,能早一日是恢复行走能力,自然是希望早一日。 「贫僧回去准备准备,就三日后行针。」 「多谢大师!」 送走润空和天十三,姜凌波心里还没缓过气来,踏进房里,就被里面焕然一新的家具给看傻了。 没错啊,这里是她的房间,让她产生落差感的是一屋子的家具。 她的旧家具才用不到一天,便悉数换成美不胜收的红木色泽。 映入眼帘的是江南娇花竞艳,垂柳摇曳季节,游人租了画舫,一边游河,一边饮酒,听着曲儿的造凿玉屏风。 迈步绕进去则是挂着水晶珠帘幕,掀开帘幕进去便看见红松木圆桌和几张镶螺钿雕花圆凳,最里面是描金穿藤雕花凉床,帐幔悬挂金钩,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房间一角搁着盆架和香榧木做的八凤梳妆台,那菱形大玻璃镜子比她买给尤三娘的还要清楚、还要大,花架上圆润的花囊,摆着满满一囊水晶球儿,另一角的洒蓝釉白菊盆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 所谓食人三餐,还人一宿,这么贵重的礼,教她拿什么去还,这压根就是败家子的行径,而且感觉上好像滚雪球似的越欠越多,没完没了。 这些贵死人的家具,就连润空大师答应替她诊治,也是因为那位王爷开了金口的原因…… 将小包子送到床上安置好,回到姜凌波身边伺候的阿奴也咋舌赞叹,「娘子,王爷真是有心人,这梳妆镜的凤鸟眼睛、羽翅都是用宝石缀着的,单单这梳妆台就足以买千千百个阿奴还有剩了吧?」 「这话在我房里说说就好,要传出去,有你苦头吃的。」 阿奴吐了吐舌头。「这礼是真的重了,只是王爷怎会知道娘子心里在想什么,就这么恰好的送来了?」 这有什么好猜的。「家里出了内贼,看起来不请个自己人当门房都不行了。」 「娘子是说……」她用指头指了指外头,只见姜凌波点了点头。 不然哪来钥匙开的门?不就一个里应外合吗。 「娘子要真不喜欢这些家具,还回去就是。」这么漂亮的家具,千金难买,怎么娘子看不上眼?要是送给她,她恐怕早就乐歪了。 「你觉得我该怎么还?」这是吃了哑巴亏还说不得啊。 阿奴不是没脑子,她只是单纯的跟着她家娘子,可是真要她费心的时候,她还是能想出个究竟的。 好半晌后,阿奴恍然道,「阿奴知道娘子的难处在哪了,王爷的身分摆在那,他这么大张旗鼓的给娘子送东西,不说是不是具了名,咱们要是把东西退回去,跌了王爷府的面子,事儿闹大了,娘子会被人说得难听,王爷的面上也下不来,届时大家都难看。」那也不是她们这等小人物能应付的,娘子这便是为难在还也不能,不还也不能啊。 姜凌波赞赏的看了这个小丫头一眼,果然手下都是需要调教的。 「我看着头疼,歇会儿,有事你看着办,别来吵我。」搬个家为什么这么累,她那些逍遥的小日子好像碰到这位王爷就一去不回头了。 阿奴伺候着姜凌波上了床,拉好锦被,放下帐幔,见娘子阖眼,又给炭盆加了两块炭,这才轻手轻脚的拢上门去了。 她没听见姜凌波虽然闭着眼,嘴里却喃喃自语的叨念着,「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当断则断才是真娘子……」直到朦胧睡去。她心堵得很呐! 【第十二章 悄然来袭的思念】 入冬的第一场雪无声无息的落下,一夜起来,地上已是厚厚一层,北风卷着雪花钻进廊里,新进的几个下人不时清扫擦拭,仍有些湿滑。 屋子里架着暖暖的炭盆,姜凌波除了带孩子就是做新衣,将寻来的棉花铺得厚厚的,一件棉袄都能抵上两件冬衣了。 日前,马帮的乔野回到阮霄城,带回来的除了常见的八角、茴香、桂皮、豆蔻、胡椒、麻椒、众香子、葛缕子、花椒、丁香……各式各样的香料,最珍贵的就数这些西域才有的、白白的棉花和棉布。 得到这么些暖呼呼的棉花,姜凌波当仁不让的给小包子做起新衣。 她头也不抬的飞针走线,裹成一颗小粽子的包子安分的玩耍,屋里头安静得只偶而听见炭火的劈啪爆响,却一点也影响不了这对母子。 一切好像都消停了下来了,其实也不过腊月前后的事。 折腾了一间宅子,还欠下还也还不了的人情,结果宋女吏和陈公公统共就来了三回,一入腊月就道皇宫里忙得不可开交,无法再来上课,姜凌波也赶紧打蛇随棍上,说道茶艺一道,更多的心神领会是在自己动手煎煮里,只要他们勤于练习,必有所得。 拐弯抹角说半天,就是该看的也看够了,该动手的也没动手,以后能不能在自家主子面前混到什么好,就各凭本事了。 两人乐呵呵的又带着她用铁锅烧出来、油吱吱的红烧蹄膀和香气喷薄的狮子头回宫去了。 观摩结束,姜凌波的赚钱路等于断了,她不焦急吗? 不,她没说的是,到底还是托了那位王爷的福,她的财源就算年后也不至于没了。 那些个剽悍的勋贵圈贵女们,风闻这位玺王殿下时不是出现在宜康坊这间宅子里,为的就是研究姜娘子的茶道。 这还得了,各方势力纷纷打探,本来就已经小有名气的姜凌波更被推上了风口尖浪,北武侯家的二娘子、安天伯府的嫡长女、南靖国公府的三房娘子……族繁不及备载,许多勋贵之家的小姑娘更是俨然全部热衷于煎茶一道,好学极了! 最可怕的还有宫里头几位嫔妃的娘娘们也来掺上一脚,这种名人效应实在教人哭笑不得。 分成两拨的贵人们,一拨很好猜,就是为了讨圣上的好,皇后都派宋女吏来了,她们这些不论受不受宠的嫔妃当然希望获得更多宠爱、更多恩泽,能投其所好的事干么不做?自然争先恐后的也跟着学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只要是宫中女子没有人不懂的。 至于那些个娇花般的小娘子们怀抱着什么心思也不难猜,那位金尊玉贵的亲王殿下高龄已经二十有三,身分高又得帝宠,早就过了该婚配的年龄,也不知是皇帝、太后纵容还是怎么着,竟让他的婚事拖延至今,也就是说,他的婚事便是一块香脖饽,不说其他,单就玺王妃的位置,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瞧着注意着。 要姜凌波说,这嫔妃、贵女们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每府的娘子们有意无意的派了丫鬟、宫女和体面嬷嬷们来敲门要见她,说是要视察学习环境,她们要视察,她就大方的让那些眼睛看个够,庆幸的也许是她的容貌让那些娘子们深觉不具威胁力,一个个都答应年后要过来上课,所以她的钱途还算有亮! 润空言而有信,每隔三天就来替姜凌波用针,一开始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几回过去,渐渐觉得痛不欲生,每次行完针整个人就像从大水里捞出来一样。 「这是经脉开通必有的过程,能忍吗?」 姜凌波终于能够体会润空之前说的坚持是怎么回事了。 没有非常人的意志,也没人能让她哭爹喊娘的撒娇,只能晈着牙忍耐,忍得胸腔都瘀血了! 但忍耐还是有价值的,不到三十天,姜凌波发现自己的脚趾有了知觉和痛觉,那天她紧紧的抱着小包子痛快的玩着他的小脸,玩得他快要翻脸,她讪讪的笑。 突然小包子把头窝进她的胸口,「娘,您要真的疼得说不出话来,就捏善儿解气吧!善儿不怕疼!」 在于必须只身奋战,再多的宽慰也无法抵销病魔的折磨疼痛时,她儿子那一抱简直像及时甘霖,不只温暖了她的心,也给了她继续向前的动力。 第二十四章 有包子真好! 那一夜,她搂着自家儿子睡得特别踏实。 尤三娘的饭馆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腊月初八前完成扩建装修,,她和尤三娘讨论的结果,饭馆不急着开业,既然想要有番新气象,不如年后初六再开张,一炮打红饭馆的生意。 因此,除了增加人手,饭馆的菜色就变得无比重要。 「既然要卖暖锅,就别等年后,过了年,天气一暖,热烘烘的锅子谁还吃得下去?」尤三娘持不同意见。 「到了夏日,咱们就卖凉菜、热炒,锅子也是能卖的,只要改成清爽的配方就不上火,何况那五熟釜和鸳鸯锅打制都要时间,我看铁匠今年恐怕会忙得年都过不了了。」 她能体谅尤三娘急于赚钱的心态,光就扩建装修四个字,这里头要花的钱真的如流水一样,但是她不怕,想赚钱总归要先投资,她们要图的是个长远,稳打稳扎,何怕钱不来。 尤三娘想想也是,只得作罢。 初雪过后,太阳难得冒出了头,天气晴朗,因着转眼就要过年了,姜凌波带着阿紫阿奴去西市买年货。 阿紫是新来的丫鬟,虽然有张鹅蛋脸,却因为缺乏营养,整个人就像一根细柳条,明明五官不怎么出色,可一笑起来眼睛却像是要发光似的。 她和哥哥被姜凌波收编进来,哥哥徐景顶了大雁的位置,沉稳懂事的她就成了姜凌波身边的二号大丫头。 三个女人加上一个小包子,喊的自然是崔亮的车。 往西走三坊之地就是西市,到了地头,姜凌波和崔亮约好日落前双方再回到大榕树的车马行会合,这中间他要招揽到生意,径自去便是了。 她知道到了年底,马车生意并不坏,随时都有人叫车,这马车又不是她家的,总不能让崔亮只做她一摊生意,太不划算了。 崔亮咧着牙,深深觉得这位娘子是个体贴人。 市里包罗万物,只要掏得出大钱,爱怎么买,就怎么买。 和坊里的铺子不同,市集商铺里摆出来的都是时兴货物,别处看不到的,绸缎衣帽肆的布料都是京里头最流行的样式,珠宝首饰行里的步摇钗钿也是拔尖的,胭脂花粉铺的香料口脂更是时时推陈出新,古玩铺的摆件玩物也精致得让人叹息,胡人的货物更是琳琅满目的舶来工艺品。 进了一间成衣铺,尽管铺面不大,看衣服的人还是不少,几个伙计忙碌的招呼着客人。 「要过年了,你们也挑几身喜欢的衣裳,不要客气,尽量挑,我付帐!」大过年的,一身新衣是一定要的,阿紫就算刚来没多久,她也不小气的给予和阿奴同样的待遇。 「怎么能让娘子花钱?!」阿奴虽然被铺子里各种质料的衣服看花了眼,也不敢放开手脚的去挑,更遑论资历还很新的阿紫了。 「嗯,阿紫也可以不用。」阿紫不敢相信主子会给她置办新衣,她身上的衣服可还是卖身时人牙子给她置办的,虽然不是很新,起码一个补丁也没有,这样就很好了,真的很好! 爹娘相继辞世后,她和哥哥一直流浪,有一餐没一餐的,天热的时候不打紧,喝水也能充混过去,天冷时,就算兄妹俩依偎着取暖也冷得发抖,哥哥很痩,碰着都是骨头,脸色又青又白,饥饿寒冷让她每天都担心自己胡里胡涂的在哥哥的怀里睡着,第二天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哥哥。 为了有口饭吃,为了不知什么时候她会失去哥哥,或是哥哥会失去她,在破庙里,她决定把自己卖给人牙子,能换取兄长比较好的生活。 哪知道哥哥知道她的决定后,摸着她发黄的头发说:「哥哥应该照顾妹妹的,哪能让你换钱给我一口饭吃……不如,我们一起卖吧,找一户愿意接纳我们兄妹的人家,只求能在一起。」 后来,他们幸运的遇到娘子,娘子一起收了他们兄妹。 「阿奴,你搞定她。」她们还有许多地方要逛,阿紫这丫头怕还需要一点教育,她就把人交给阿奴,她们年纪差不多,比较好说话。 阿奴看看她家娘子,再看看瘦瘦小小的阿紫,把胆怯的小丫头拉到一旁去再教育了。 「还有,阿紫,别忘了也帮你哥挑两身顺眼的。」她说完一头扎进衣服堆里,摸摸这件,看看那件,不管阿紫脸上是什么表情了。 这几个月家里每个人都忙得跟陀螺没两样,除了她还能挤出一点时间替小包子裁上一件棉衣,其它人就顾不上了,遑论这两个丫头,想想要过年了,给她们买两身衣服也是应该的。 店里的伙计见了,赶紧堆笑走过来。 这年头很少有直接卖衣服的,基本都是扯上几尺布自己动手做,手头宽裕的人家有得是专门的裁缝和绣娘,就算不想自己动手做也能请铺子的裁缝来替你量身裁衣,少有直接卖做好衣服的铺子,因此这家成衣铺生意着实不恶,就她站在这挑衣服的时间,店里头已经来来去去好几拨人马,还人手大包小包的结帐。 「这位娘子,这套衣裳款式、剪裁、绣工和颜色都是京里头最时新的款式,穿在你身上最衬皮肤不过。」 「好,包起来。」烟紫罩衫,掐腰长裙绣满浅黄粉白的嫩菊,再搭上同色的绒夹袄,很适合尤三娘。 她也替自己买了件羊毛的袄子,立领上绣有几枝芙蓉,她瞧着简单保暖便买了。 结帐时,阿奴和阿紫喜气洋洋的都替自己挑了喜欢的衣物,姜凌波发现,阿紫替徐景挑的衣物尤其用了心。 几人提着大包小包,出了成衣铺的门。 小包子是是男子汉,对女人那些娘娘腔的衣料饰品提不起兴趣,在看过街上杂技百戏、拉琴卖唱、算命卜挂的新奇后,拉着姜凌波的手停在一间书肆门口,清晰的问明里面卖的是笔墨书册,很大气的说他要去挑书。 他还不到开蒙的年纪,书本什么的对他来说还有点遥远,姜凌波也没有揠苗助长的想法,只是闲暇时会朗读唱歌似的背诵着《弟子规》给他听。 她也不要求小包子听懂,也不知是他早慧还是小孩子的潜力本来就深不可测,小包子听着听着,浸淫日久,居然已经能将〈入则孝〉背得完完整整。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粒包子竟语出惊人的想买书,还说想买《弟子规》。 孩子啊,你这不是跟娘过不去吗? 你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这玩意虽然是根据孔老夫子的《论语。学而篇》改来的,可是那改编者不在这年头,她要去哪里生一本《弟子规》出来? 她轻掮自己的嘴,这就是自己挖洞给自己跳,活该咩! 心怀愧疚,她还是给儿子买了本幼儿的启蒙《论语》,两刀染黄纸和笔墨砚。 回家,看起来她得硬着头皮奋发做手工了,呜,说什么也得把儿子想要的《弟子规》给「生」出来。 除了手写一本书,又能如何? 所幸那《弟子规》全文也就三百六十句,共一千零八十个字……她把牙磨了又磨,她写就是了! 年节一日日的接近,因着今年手头宽裕了些,恰好能过一个热闹的好年。 虽然手头上多得是要忙的事,在忙碌之余,姜凌波却有些纳闷,平常总不时在她身边出没的王爷殿下也随着陈公公他们一起消失了。 是因为她把大雁公公遣回去,所以他生气了? 他应该没有那么小肚鸡肠。 可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了? 其实人家真的跟你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凭什么要时不时的来看你的冷脸? 是啦,她还真没给过天十三什么好脸色,大多都是在想办法怎么去应付那只大型凶犬,可一回头人家不来了,她却恼记上了。 难道、莫非、也许、可能、会不会是……她喜欢上他了? 她全身不寒而栗,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 她以为一直把自己的心管得好好的,哪里知道这么轻易就丢……不不不,她深深的呼吸,把心里的紊乱压下去。 人都是感情的动物,她会俗气的想念他肯定是两人之前太过频繁的碰头,一旦不见,就会生出思念的感慨和错觉,以为自己心动,喜欢上那个人了。 如此,是人之常情。 她按下自己的胡思乱想,凝神给小包子默写《弟子规》。 第二十五章 她写不来娟秀的簪花小楷,也不知是不是前世被她老爸养歪了个性,就连字也跟着大剌剌的,她是不介意什么的,只是教授她书法的老师曾赞美她的字遒健工稳、端庄厚重,为了老师轻飘飘的赞美,她发愤要写一手好字,因此勤练不辍。 来到这里,为了生计苦熬,哪来的闲情逸致拿笔,这会儿得空,赶紧把墨磨得浓浓的,起先有些生疏的手腕经过一笔一划的勾勒,慢慢找回手感,也越来越见蚕头雁尾的意趣。 她刚写到一个段落,阿奴拿了茶盅过来。 「娘子,尤姊让奴婢给您送甜汤过来。」 姜凌波收起笔,搁到笔架上,就着盆架上的清水净了手,拭干后接过阿奴呈上来的甜汤喝了。 「娘子,玺王殿下那么久没来,奴婢刚才听说王爷是进宫去了,到现在都还未离宫。」 姜凌波喝了几口甜汤就放下来,阿奴赶紧拿了帕子给她擦嘴。 思索了一会儿,姜凌波便道:「王爷是皇家多么尊贵的存在,又深得帝宠,宫里留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是他一个成年皇子,在宫里一待好几天,总是容易让朝臣诟病,撇去这个不说,已然开府的亲王,那些年节多如牛毛的送往迎来,虽然不用他亲自处理,可也离不开吧,自然是不会有时间往这里溜达了。 她咬了咬唇,想这么多做什么呢? 是了,虽然和他都站在同一块土地上,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再说人都是健忘的,也许不用过上一阵子他就会忘记她是谁,所以,她又何必惦记着他。 府里挂上了新桃符,还有红咚咚的大红灯笼,团聚的年夜饭,姜凌波把所有的人叫上,围了整整一个大圆桌,阿奴倒是没半句话,新进的丫头和仆役却是不肯也不敢的,他们来得迟,还不知姜凌波的性子,没胆。 姜凌波也不勉强,另外给他们安排了一席,好让他们吃得自在些。 年夜饭很是丰盛,有她耗费大半天以干贝、鲍鱼等珍贵食材,层层铺进砂锅里,慢炖细熬的佛跳墙,为了营养均衡,放了大量冬季吃不到的蔬菜的麻辣锅、金钱鱼饼、通花软牛肠、腊味肝肠、整只鸡煨出来的老鸡汤、五香肴肉、八冷盘,甜点则是糖桨已经凝结在上面,一团团金黄金黄的拔丝苹果,还有面皮里裹着各种馅料的饺子。 除了年夜饭的菜色,炸年糕、炸汤圆、炸米粑、炸油果子、炸油豆腐……准备足够的年货让大家随手都有零嘴吃。 这整治出来的年夜饭得到上上下下的好评,零嘴更是得到大大小小的欢喜,姜凌波趁着大家都高兴的当头发放了月俸和年终考核奖金,她告诉这些新人,只要忠心诚恳办事,年年都会有这样的奖金。 这下更是乐得这些完全没拿过红包的老实人感恩戴德,下定决心在未来的每一年都要好好表现,以谋求主子的喜爱和更多的福利。 至于小包子的压岁钱,姜凌波不知道旁人有没有,可她家儿子是肯定绝对要有的。 她刻意去柜房换了小鱼和叶子造型的金锞子,用香囊装好,果然小包子瞧着可爱,直嚷着要放在枕头下陪他睡觉。 吃过年夜饭,大街上多得是纳祥庆福的活动,尤其是驱傩赛会,无论老少自然都要去凑个热闹。 这里的人相信「年」这玩意是一种怪兽,因此除夕有驱傩赛会,也就是驱逐瘟疫的活动,可保平安祥瑞。 自然这一天平民百姓天黑出门乱逛是不犯夜禁的,更难得的是驱傩的人群可以一直跳进皇宫,去替皇帝嫔妃们驱除魍魉。 想当然耳,皇宫门卫森严,哪可能真的放一群百姓进到里面去,不过是放到外围的宫殿热闹热闹,意思意思罢了。 小包子年纪太小,即使玩心大,也只能干巴巴的瞧着这些吹拉谈唱的人群过去,他看着看着就不耐烦了。 快到子时的时候,到处都是爆竹声响,他可是看到徐景带着几个人拖了一大堆竹子放在家里的空地角落,他想去扔竹竿。 这年代还没有鞭炮,是靠燃烧竹节发出的声响吓退年兽,许多人家会在院子里生火,往里面投入竹竿。 姜凌波拦不住他,只好让阿奴和徐景看顾着,吩咐下去只要不危害到自身就让他玩个痛快。 【第十三章 冲着豆芽菜求亲】 爆竹、爆竹,干燥的竹节中间有空气,被火烧爆的时候自然会劈哩啪啦的声响,迸出金色红亮的的小火花,在夜色里分外喜庆。 子时到了,街上钟鼓齐鸣,这是辞旧迎新的一刻,在家中守岁的人,晚辈要给长辈行礼,奴仆给主人家磕头,平辈互相作揖道贺说些拜年的吉祥话。 一到夜里只见星光月色照路的阮霄城,因为除夕沸腾的人烟和家家户户都点着的庭燎,把街上照得光亮了些。 皇宫暗处里走出一人,守在外面冷得直跺脚的大雁连忙迎了过去。「殿下,您要回府吗?不多留在宫里多陪陪太后和陛下?」 「该吃的吃了,该聊的也聊了,不就那一套。」 听这话音,殿下不怎么高兴呐,不过也是,皇宫里的年夜饭团圆酒也太折腾人了,繁重的祭祀礼仪过去,再从御膳房端过来的饭菜早就冷了。 当然这种话他没胆量当着殿下的面前说,只这大过年的,殿下形只影单的,即便回到玺王府也是一个人。 他怎么突然感伤了?大过年的,呿! 天十三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纵马而去,而黑漆漆的天际蓦地飘下白色雪花,渐渐铺了一地。 「殿下,您要去哪,等等大雁……」 追着主子跑过半个城的大雁上气不接下气,看着这眼熟的大门,还有绑在拴马石上正在喷鼻息、刨蹄子的大马,不禁掩脸。 哎哟喂啊,殿下,您跑着跑着,哪里不好去,怎么就往这里来了? 相较于家家户户守岁玩乐、熬到天明的那股劲儿,在上房里,姜凌波轻轻替玩累了,睡得摊手摊脚的小包子掖了掖被角,见他小脸又粉又嫩,小肚皮呼呼的起伏,不禁莞尔,转过身让阿紫打了盆热水来,然后让她歇息去了。 热巾子还贴在脸上呢,忽地听到窗户传来剥啄声。 「谁?」 「姜娘子。」 姜凌波放下巾子,查看自己的衣着没有不得体的地方,头发也还没拆,把窗推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脸。「王爷深夜到此,怎么不是在宫里面守岁呢?」 她的脸与平常无异,也不知是不是夜色渲染,眼前的女子眉眼柔顺,带着几分从未见过的飞扬神采,他不由得怔楞了下。 夜里光线不明,他昳丽的容颜上沾黏着雪粒子,或许被室内的热气扑面化成细小的水珠悬在眉睫上,乌黑的发丝有些乱,衬得一张脸有如无瑕美玉,君子之雅流露无遗,却也带着几分不寻常的……脆弱。 当她仔细再看时,那丝浮现的神情已经消弭殆尽,就好像从来没有过,只是她眼花了那般。 「忙完才过来的,你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忙完了也才能过来。其实这对话来去之间都是些很傻的问答,但是有时候只有亲近的人才会问一些看起来没有必要的问题。 她把年前的事捡了重要的说了一遍,对她来说只是很芝麻绿豆的小事,但是他听得很专心。 他脸上的笑意散开,「本王在宫里没吃什么东西,你做的佛跳墙可还有?」 「很饿?」她实在是不想动,都脚不沾地的忙了好些天,明天还要早起,方才草草洗漱就是想抱着包子赶紧睡下。 他捂着腰带下咕噜作响的肚子。「其实宫里头的年夜饭是不会有人动的,皇上皇后太后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就连一干妃嫔爱吃什么、口味清淡咸重,内侍们都清楚的很。」 许多仪式就只是仪式,无论君臣都只是去走个过场罢了。以前是皇子的时候不习惯,开府多年,他还是不习惯。 姜凌波看他眼底那说不出的疲惫,热血忽地一冲脑。「你知道厨房在哪吧?自己进来,因为小包子……善儿爱吃,我多炖了一盅。」 「知道知道,就过去。」 她没恼!没恼!还笑了!天十三只觉眼前好似炸开烟花! 「真是太好了。」他的嘴角慢慢浮现笑容。「本王还想喝你沏的茶。」 第二十六章 「晚上就别喝茶了,伤胃,我给你弄点别的。」是因为他在她想念他的当头出现吗?姜凌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那么好说话了。 「也好。」闻言他更是乐开怀。 他在转身的同时姜凌波也滞了滞脚步,侧过半身。「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私相授受?」 「你怕吗?」 「倒是没什么怕不怕的,反正我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多一桩少一桩也不算什么,反倒是王爷您的身分在那儿……」 寡妇?天十三的眼睛闪了闪,她不会以为那陆敬已经死了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又忍不住笑了,「本王吃你的饭菜还少吗?没道理本王吃什么那润空和尚也要吃上。」 这几句话又有些负气了。 「从前有个文人形容这菜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所以这道菜润空大师是吃不得的。」 「下回本王碰见他就这么跟他说,那个好吃鬼不跟我急才怪!」 她煮的菜,做的包子、弄的香气四溢的暖锅,没有一样不好吃的,还有他没说的是——他来的早,见到她和家人围炉守岁谈笑的,还有孩子在一旁嬉笑,这就是家的感觉吧。 一开始,他是从她的生进二十四气馄饨吃起的,那样繁杂多变,一颗颗都是巧夺天工的馄饨,也只有心思玲珑,手巧灵敏的人才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至于这佛跳墙,连佛都要跳过墙来吃,滋味肯定比那馄饨更多彩多姿,他真的来对了! 轻车熟路的绕着后院往厨房走,隐约能听见阿奴的声音—— 「娘子,您想要什么吗?吩咐阿奴一声就是了。」 「没事,别跟着,我自己来就好。」 她的嗓音不像一般女子的软糯或刻意装做的轻柔,当她认真还是一旦决定某件事情的时候,声音会变得低沉,听着听着,有种迷人的韵致。 今夜是除夕,厨房里的灶火并没有熄得很干净,火膛里还留有余烬,因此姜凌波很快的热出几道菜来,天十三饿狼似的把它席卷一空。 这是饿了久啊?姜凌波有些瞠目。 一盅佛跳墙虽然分量不多,却也不少了,还有一盘清炒绿豆芽和凉拌鸡丝醋芹,这胃口还真是好。 她系着围裙在灶台上忙着的时候,天十三因为站在她旁边,所以可以很清晰的看见她鼻尖处微微的汗意,还有发丝掩映处的小小耳垂。 他忙着给她递碗盘,帮着把菜从铁锅里铲起来。 都说君子远庖厨,他更是一辈子没进过厨房,没经手过一个碟子还是碗,但是看着她不方便的给他张罗吃食,这屋里也没其它的人,他就靠了过去,很自然的接过她递来的抹布,从蒸笼里捧起香到不似人间味的佛跳墙。 油灯明明灭灭,斑驳的暗夜里,她乌黑的长发泛着柔亮的光泽,他还近到能嗅到专属于她的清香。 他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呼吸也急促起来。 「隆冬天气,你哪里找来的蔬菜?」那豆芽清脆爽口,配着油醇香浓、放入山珍海味的佛跳墙,简直是好吃到让人找不出形容词来。 「变出来的。」 「怎么变的?」他两眼放光。 他对饮食从来没有特别的喜好要求,但是经过她手里变出来的任何食物都觉得适口舒服,想每天都能吃到。 「这是甜汤,我们平民的燕窝,喝好了再带你去看绿豆芽是怎么来的。」 她笑着的表情本来就好看,这会儿还带了点小调皮,更让天十三看得目不转睛。 他几个大口把冰糖银耳汤喝个精光。 当姜凌波掀开橱柜一处阴暗的草席,示意他往下看时,只见一个个看似废弃的茶壶,再掀开黑布,一蓬蓬朝气蓬勃、弯弯曲曲的芽菜茂盛的挤成一团。 「你说只要浇上水,放个几夜,它就会长成这个样子?」 今儿个他真的来对了,样样新鲜,样样有趣。 「是啊,黄豆绿豆红豆黑豆,只要是豆类都可以。」 「姜凌波,本王心悦于你,想娶你为妻。」 其实他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是想问她……问她什么呢?但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么全然不在预料中的求婚。 他只觉得脸上热烘烘的,耳根是赤红的,嗓子有些发涩,心里有些乱跳,情绪复杂了起来。 冲着几盆豆芽菜向她求亲? 姜凌波没有急着拒绝,没有害羞脸红,也没有天十三以为会有的满口答应,她没有说话,只是很安静的看着他的眼睛深处。 天十三心里一悸,睁眼看了回去。 「你确定是经过深思熟虑?」 他没有,只是在宫里那些个妇人又拿他的婚事做文章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选妃、选妃,看不完的画像,从他十五岁外出开府,他的婚事一年里总会被拿出来提个几回,皇宫里派系林立,各自纷争,太后想把娘家人往他身边塞,皇后也没少提这事,就连皇上都试探过好几次。 他觉得好笑,好像唯有他的婚事尘埃落定,国祚才会绵长似的。 身为宗室,他的婚姻没有自主权,这早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也不操心,不过就是身边多个人,晚上的床要分出去一半,多了个人一起睡,努力适应这个人。 如果适应不来呢,府里多的是空屋子,随她高兴挑一间住。 只是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子都不合他的意,看都不顺眼了,遑论绑在一起。 眼前这个,只要见到她,只要在她身边,就算什么都不做,他也会生出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感觉。 有她在的地方,就算是这么寒酸的处所,就是他的归依之处。 慢着!他和她,其实不只有这样吧?! 那大树下的一眼,那个女子,后来那些转折,这个朱皮姜骨的女子……人活一辈子,原来是为了和谁这一眼的相见。 他和她的缘分居然是早早就注定了的。 姜凌波看天十三那瞧着自己的眼神像能生出火来,她撇了开脸,掩去波动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失意。「大过年的,又是这么冷飕飕的天气,人难免会生出一些傻念头。」 她这是在责怪自己莽撞,说话不经过头脑,还是觉得自己的求婚只是因为一时情绪,作不得真? 姜凌波看了眼外面渐渐发白的天色。「王爷请回吧,善儿前几日就吵着说正月初一要去外面逛逛,现在也不知道醒了没。」 逐客令的意思这么明显,三岁小孩也听得出来。 「你误会我了。」他拦住她的去路。「本王想娶你为妻是真心实意,非常慎重,不开玩笑的。」 「我看得出来你的诚意,只是夫妇匹配,总要般配才是良配,王爷非常人,亲王龙子,当配温柔敦厚、福德双全之人才是大善,小女子福薄,难当大任。」 皇家,是她高攀不起的门庭。 天十三嗤声。「去他的温柔敦厚,这些东西你没有吗?」 她居然拒绝他!居然拒绝他!拒绝他难道就不能找一点比较合理的理由,这般拙劣的话,谁信? 「真抱歉,还真的没有,我有的就只有市侩。」 市侩!这是哄谁,她要真是粗鄙的只看到钱,他没有吗?就亲王的头衔就够她吃喝不尽了,这个驱子! 看起来她是不在意他,心里压根没有他,无论他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并不在意他。 天十三垂下视线,举步抬脚。 「十三郎。」姜凌波唤道。 天十三停下脚步,却没有说话。 十三郎,初初认出她时,他要她唤他十三郎,她却坚持唤他王爷,拉开彼此的距离,被逼急了,顶多唤他一声十三郎君,这会儿都拒绝他了,还叫得这么亲密做什么? 姜凌波喊了他之后也沉默了,东方乍白的时分,灶房里站着两个不说话的人。 天十三看着垂下头露出一截藕白粉颈的女子,眼底黯然了。 「算了,」他拉了拉袖子。「爷许是被太后给逼急了,懵了脑袋。」 姜凌波抬眼看他,微微光尘里,男人身姿笔挺高大,那有些扭曲的表情与龇着的牙稍稍破坏了整体的美感,这么好的男人,除了脾气有些乖张,但也胜在好哄,这会儿撇着脸的样子看起来很像孩子在闹别扭。 「好了,走吧走吧,你不是要干什么去了?」他说完,迈步越过她便向外走去。 才走了两步,姜凌波的声音追了过来。 第二十七章 那身后的声音说:「你不嫌弃我是个残废?」 「你不嫌弃本王这种令人不便的身分?」天十三只觉得心口被人打了一拳,一瞬间呼吸都要停了。 她摇头,奇怪的滋味在心底蔓延。 「那你是允了?」 她颔首。 「你等着,本王回去禀明皇兄,派人来提亲!」他被巨大的喜悦砸昏头,巴不得用飞的回宫去。 「我有个条件……」 巴在外墙角,手扳着窗棂的阿奴和阿紫努力听着里头不大不小的声音。 「还提什么条件啊,娘子也不赶紧答应……」阿紫忍不住说道。 真的是皇帝不急,急死她们这些奴婢! 屋里姜凌波的声音不轻不重的再传进两个丫头的耳里。 「……即便我嫁给你也不会每天乖乖的待在家里,我想做的事仍会去做,你同意不?趁早说清楚,不同意就拉倒!」 也就听上这几耳朵,两个丫头被娘子的条件给骇得心儿怦怦跳,心头不定,忙乱的想要离开,只是混乱中不是你踩了她的脚,就是她碰了你的头。 阿紫差点叫出声音来,阿奴死死捂住她的嘴,撩起裙子又不慎踩到,险险两人摔在一块,最后两人捂着嘴,红着脸,连滚带爬的离开…… 【第十四章 新饭馆开张】 天十三马不停蹄的又踏进宫门,正在寝殿着装,准备元旦大朝会的崇德皇帝听见自己那随兴的皇弟又进宫来了,也不知要先去向太后请安,就奔着往他这里来。 昨夜不是不管不顾的甩脸走人,留下他应酬臣子们晚宴吗?一早进宫是又想到什么了? 看来还是得替他娶个王妃,男子成亲了,自然会变稳重。 「叫他进来。」 陈昌领命去了,小内侍们也哗啦啦的跟着退了出去。 崇德帝正在翻看礼部昨夜便送来的朝贺礼仪程序,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的向背后的人道:「长话短说,捡要紧的说。」 「皇兄,臣弟找到中意的人,想成亲了!」 崇德帝十六岁登基为帝,至今十二个年头,许是为了威严早早就留起胡子,使得年纪看起来比天十三大上许多,加上一身尊贵明黄,再加上上位多年,形于内外的唯我独尊严肃气焰,就连天天上朝的大臣官员也不太敢直视龙颜。 太宗在位时,后宫充实,子嗣虽不算多,却也不少,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曾诞下三位皇子,他们兄弟并非皇后所出,是四妃之末的淑妃之子。 按理说太子之位没他们兄弟的事,继承帝位更是哪边凉快哪边去,未来等着当个闲散王爷便是了。 只是天家事常常出人意料,先是太子不知缘故的暴毙,惩处清洗过一干宫女内侍、太医,有关无关的人等,仍是不了了之,发丧后没多久,太宗皇帝还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变生肘腋,最小的皇子从马背上摔下来,扭断了脖子,杀了马和喂养的马夫,严令彻查,兽医发现马腿上被人作了手脚。 一连失去两个儿子,太宗的性情变得多疑而暴躁,严厉而冷血,前朝后宫都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唯恐稍一不慎就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天下皆是皇帝的耳目,当他想当作看不见的时候,自然什么都没见着,当他想追究的时候,没有做不到的,譬如查缉真凶。 只是真相总是伤人的,远远超出一个皇帝能够承受的结果,所有的箭头都指向了二皇子。 兄弟阋墙,甚至痛下毒手,为的不就是那张椅子。 太宗心灰意冷,但是再痛恨儿子对手足无情,那仍是他的儿子,仅存的嫡子,难道还要他死? 二皇子获罪,被发配去岭南屯田。 国不可没有储君,动荡之后,朝中明的暗的分成许多派系,有的支持淑妃之子,皇帝则偏向自己还年轻,还能生养,只是真的生出来,可能夭折,可能不成材……变量太多,要等皇子长大,起码要十五年,他等得起吗? 还有少部分心存侥幸的,认为那被罚去了岭南的皇子或许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朝中暗流汹涌,皇后连续失去三个儿子,几乎疯癫,但是,外戚势力仍不可忽视,天十三的娘亲,也就是淑妃有朝一日去见了已经不太认得人的皇后娘娘,两日后,淑妃不明所以的猝死了。 兄弟俩自是悲痛欲绝,以为是皇后做的手脚,然而,皇后却醒了,她把两个孩子召进殿,将淑妃留下的遗书交给了崇德,什么也没说。 天十三和兄长看了淑妃留下来的信才知道,她自觉无力帮助孩子什么,选择用自己的死换来皇后外家的力量。 自然,两兄弟必须敬皇后为母,让她独享荣宠到宾天。 兄弟俩失了母妃,只能相依为命,天十三当时年纪小,却不离不弃的支持着崇德帝登上帝位,也因此皇帝对这个胞弟甚是爱护纵容。 「哪家女子?!」 「皇兄喝过她煎茶的姜娘子。」 「唔。」皇帝终于给了他一眼。 他午后总要喝上一杯茶,上好的茶饼炙烤煎泡,加上盐,三沸之后酝其精华,斟入碗中,热气腾腾的茶香。 「皇兄……」那是急了的声音。 崇德帝瞟他一眼。「朕正想赏赐她些东西。」 「臣弟已然向她求亲,臣弟想娶她为妻。」 「她有什么好,让你这般上心?」 是妻,正妃,不是屋里人。 毕竟是自己的弟弟,他难得多问了几句。 「臣弟就是觉得她好,合我眼缘。」情之所锺,不能自已。 「朕听说此女是个寡妇,还带着一子,你倒给朕说说这样的女子何以为玺王府的王妃?你这般玩笑,婚姻大事岂可如此轻佻,越大越不明白事理,朕还盼着你成家立业帮忙理事呢。大过年的,朕也不罚你,就回去闭门思过几日吧!」 「臣弟除了她谁都不要!臣弟是认真的!」 「天下女子何止千万,美貌的女子随你意挑,但她不行。」 「皇兄,不是她生得好臣弟才看上她的,她心灵手巧,性子也不错,虽然天下好看的女子多得是,我却只喜欢她。」天十三神色坚定。 「此事不用再提,朕和太后都不会同意的!」 屋里有短暂的沉默,皇帝坐在那,表情沉闷严肃,好半晌没有说话。 「皇兄?」气氛这么僵不是天十三所愿,但是今天和皇帝应该是谈不出个所以然来了。「我心意已定,就算您不赞同,我也是要娶的!」 崇德帝任由天十三像只跳蚤一样在寝宫里蹦跳,后来见他实在说的不象话,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通,见他还是不晓事,声音都拔高了。「你还跟朕强!陈昌,把他给朕赶出去!」 候在宫门外的陈昌抖了抖,谁敢真的动手赶这位亲王,苦着脸挨了过来。「殿下,陛下在气头上,您过些日子再入宫吧?!」 天十三蔫蔫的从天子寝宫离去,玺亲王殿下不知为何惹恼陛下被驱赶出来的消息没多久便一传十,十传百的流了出去。 崇德帝看着小内侍们簇拥着天十三离开,透过窗隙见到他的身影转过廊下消失,脸上绷着的寒意便散去,换上沉默的深思。 「陛下,殿下也许只时想不开,过些日子就没事了。」陈昌低声说道。 崇德帝语带嘲讽,「或许是被人蛊惑。」 这罪名可大了,姜娘子呦! 「可这世上能蛊惑自己的只是自己,若是无心,又怎么会意动?」 「陛下,殿下毕竟年轻,气血方刚的年轻人冲动点总是难免。」陈昌愕然抬头,小心的挑着字眼说道。 崇德帝打断他。「你给朕说说那个女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昌一怔,「陛下……」 「不许增个字,不许少个字,那个混帐从十五岁至今不肯成亲,朕纵着他,末了,却跑来跟朕说看上一个寡……那样低贱的女子,他是想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还是来打朕的脸的?!」 陈昌的脸一息数变,殿下看起来对那位娘子是真的动了心的喜欢,也好,也好,都这些年了,有个真心喜欢的人是极为难得的,啊……不妥,不妥,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摇头,那样的女子充其量只配给殿下为妾,别说贱妾也不够格,正妃……难怪陛下的怒火会被挑起。 「不过呢,这位姜娘子还真的不一般。」陈昌心思电转,嘴上慢慢说道。 第二十八章 「哪里不一般?」皇帝怫然不悦。「作为亲王,十三的婚事岂能草率,那女子再能干也是个手艺人,再心灵手巧,也弥补不了她出身低微的事实。」 皇室是何等的门庭,不可能任由他娶一个再醮女为妻,那混蛋莫非是胡涂了不成! 陈昌瞧着皇帝的态度,心里不由得替玺王叹了口气。 家族脸面与身分自古就是一道跨越不过去的鸿沟,特别是皇室,他们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子孙娶身分低微的女子,这是活生生让皇家没脸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殿下也不知是故意避过,抑或是没来得及提及姜娘子那双腿,她可是个瘫子,不然,要依陛下的脾气,姜娘子可能死一百遍都不够抵销圣上的怒气了。 总而言之,这桩亲事,凶多吉少啊! 初六饭馆开业。 除了元旦那天真正好好睡了一觉,这些日子,姜凌波几乎忙到昏头,饭馆里的事情其实不是很多,她雇了不少人手,掌柜和伙计、庖丁和厨娘。 弥儿也趁着来走春之便,向姜凌波打探着,「弟弟们都大了,嚼用也多,不知姊姊的铺子还需不需要帮手?」 「弥儿妹妹这是想替自己攒嫁妆银子,还是想省下嘴边的饭给弟弟们吃?」姜凌波是明白包家重男轻女习性的,弥儿是个勤快的女孩儿,可是再勤快也架不住家中那么多个等着她干活,不知长进、老把她当奴仆使唤的父母和弟弟们。 弥儿涨红了脸,「娘说我年纪还小,嫁妆这事不着急。」 还小,过了年都十八了还不着急,包婶这一颗心是偏到天边去了,生怕女儿要是嫁了人,家里就没有免费的劳力,准备把女儿留成老娘子。 真不知道养着那几个身强体壮,每天斗鸡走狗,却在家吃白饭的半大小子们做什么? 「如果是这样,那你还是回家去吧。」 「为什么,弥儿不会偷懒,我有的是力气,什么活儿都能干的!」她急急的分辩,眼红了。 「弥儿,问题不在这里,姊姊知道你能干,针线女红、家里的活儿,粗的细的都难不倒你,就只差没让你下田去干农活而已。弥儿,爱护弟弟是很值得赞美的一件事,可要是养成他们懒惰的习性,真的好吗?还有,你自己怎么办?你娘不替你打算,你也不用替自己盘算盘算吗?」 对姜凌波,弥儿向来是信服的,但是这些话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每每灌进她耳朵里的就只有女儿不值钱,她是长姊,该替弟弟们做些什么,吃饭总是只能吃弟弟和父母吃剩的,衣裳也是补了又补,脚下的鞋子更是不敢露出来见人。 以前她年纪小,隐约只知道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事情也做的最多,却是最不受父母眷顾的那一个。 但是想归想也不能怎么样,可是看着尤大姊和姜姊姊互相扶持着开铺子,知道女人也是能凭着自己的能力赚钱的,她就宛如被雷劈到了般,再也坐不住了。 弥儿抓住姜凌波的衣襟。「姊姊,你说弥儿也能替自己攒嫁妆?」 「当然,只要你认真做事,姊姊不会少你那份工钱的,再说,手上有钱才不会吃亏。」这丫头总算开窍了。 「我会跟我娘说,我每天把家里的事都做完才出来工作,还有,我自己赚的工钱要自己存起来!」因为激动,她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粉红,本来有些无精打采的双眼此时也无比的精神起来。 「初六开业,辰时正就过来帮忙吧。」姜凌波微微笑。 弥儿回去后有没有和娘亲闹革命姜凌波不关心,倘若她真心想要这份工作,自然会做出决定。 弥儿并没有如她所说的初六来上工,而是初五就来了,拿着抹布使劲的擦拭桌椅,忙忙碌碌的跟着大家做最后的准备工作,姜凌波瞧了她几眼,只见她的俏脸上有着五指红印,虽说用冷水敷了又敷,还是看得出来隐约红肿。 啧,包婶对自家闺女还真是狠得下手! 按理说一个饭馆开业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放几串爆竹热闹热闹,若是东家阔绰的,还会请一队鼓乐或是舞龙舞狮过来,敲敲打打娱乐一番。 可是这尤家饭馆开业,还真是让人惊奇了一把! 辰时正,听着外面鼓乐齐鸣,知道是徐景去喊的鼓乐来了,姜凌波赶紧推着轮椅,带着大伙儿从里面走出去。 为了她进出方便,饭馆没设门坎,饭馆外只见鼓乐队的匾额上写着大大的「梨」和「教」二字。 竟然请了梨园和教坊的鼓乐!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要知道这两个地方还有太常寺培育了多少优秀的乐工和舞者,这些都是皇家独有,平民百姓是不得见的。 围观的百姓都张大了嘴,你瞧瞧那答腊鼓、尺八、笙、贝、竖箜篌、拍板、腰鼓、排箫、筝和阮咸可都不是平常的乐器,作工之精致,甚至还有高鼻深眼的胡姬表演歌舞。 这已经不是钱财问题,是这位东家后面有大靠山呐! 不过,这还没完。 混在人群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的润空,笑容满面的走到姜凌波跟前。「姜娘子,开业大吉!」 「托大师您的福气!」 「是啊,贫僧这是给你送福气来着。」他也大言不惭,大袖一挥,两个年轻的沙弥抬着一块看似沉重却精致的漆线金雕匾额过来。 群众又开始嘀嘀咕咕,「你们看到署名没有,竟然是慈恩寺的住持大师,这礼也实在够大的,从没听过那位护国住持给谁题字送匾,这位尤娘子以前不就馄饨铺子的老板娘,想不到居然认识这么多大人物!」 姜凌波看着年轻力壮的沙弥爬上梯子把匾额挂上,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尤馆子今日开业!」 铺面门板打开,站在门边看热闹的人群一涌而入。 姜凌波看着那些挤到饭馆里面去的人,笑得阖不拢嘴,「各位乡亲,今天铺子开业,无论大菜小宴用餐一律打八折,小菜吃到饱不用钱!这等优惠只有三天,请大家把握机会!」 「姜娘子,贫僧为了你这匾额可是忙了好些天。」润空目光殷殷。 「多谢大师,一会儿我给您炒菜吃。」 他高兴的眉眼弯弯。「贫僧能否点菜?我那两位同门小师弟说是想吃姜娘子的佛跳墙和狮子头。」 姜凌波笑得意犹未尽,瞧这人多可爱,费尽心思给她弄这么个匾额来,不就为了要吃她的菜嘛,用得着把两个无辜的的师弟也拖下水吗? 「成,厨房里什么都齐全。」 是啊,为了今天的开业,厨房里的菜色该蒸的蒸,该上笼的上笼,可是忙得所有的人手脚都软了,就为了万无一失。 「姜娘子,贫僧好久没吃你做的饭菜了。」听到姜凌波一口答应,润空小小地抱怨说。 不就过个年而已,用得着这么夸张吗?他三天两头的替她用针开方子,她也没少过他吃的,这会儿说的好像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真是个实打实的吃货! 姜凌波笑看他一眼。「以后想来馆子蹭饭吃菜,让你身边的小童送个信来,保证你吃得满意。」 两人边说进了饭馆,可临走前她不动声色的回眸梭巡了下,没见着她心里想见的那个人。 能请动梨园和教坊的乐工,怕是天十三的手笔,只是他人呢? 她这一眼,却落入对街某个男人眼中,脸色登时难看极了。 陆敬本来没有把秀蓝的话放在心里,可是如今半个京城都在论道这个女子,就连妹妹也吵着要来观摩学习姜娘子的茶道,他本以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想不到竟然是她。 姜娘子、姜娘子,连姓氏都改了,好个朱紫薇! 依照她的脾气,消声匿迹那么久,就该继续下去,现下这般张扬,莫非是还想回来争夺陆家主母之位? 姜凌波那若有所思的一眼也没逃过润空的慧眼。「那像伙在家闭门思过,这两天还出不来。」 被禁足了?!姜凌波咽了口唾沫,闭门思过吗?他做了什么?因为他们的亲事家里不允? 「他不让我告诉你,说是怕你担心,姜娘子也无须多想,十三郎皮厚肉糙,过两天又能得见了。」 是吗?他没出现,为什么她会觉得今天的快乐好像被抽走一大半,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般。 第二十九章 不,她应该对他有信心的,他和她都不是那么轻易被打倒的人,既然允诺要嫁他为妻,最基本的信任就该拿出来,她信他,她能等,也愿意等。 饭馆里已经坐满九成的人,伙计厨房忙得热火朝天,尤三娘更是坐镇在热腾腾的厨房里掌杓,大堂里的伙计几乎跑断腿,但每个人看起来都干劲十足,火力全开,吆喝声没个歇止。 新铺子开业,大家都是来看个新鲜的,别瞧现在这一窝蜂的人,因为打折价钱便宜人人都吃得起,过了优惠期,回到正常营业时段,就没把握能不能有这么多掏钱的客人了。 不是她对自己的菜色或对尤三娘的手艺没信心,而是开门做生意,谁又能保证一准能赚钱的? 姜凌波把润空请到了二楼雅座,让伙计给他上茶点,就下厨去忙他点名要吃的佛跳墙和狮子头了。 原料十八种之多,分别采用煎炒烹炸多种方法,炮制而成具有它本身特色的菜式,然后一层层的铺在大只的绍兴酒坛子里,注入用鲜鹅、鲜鸭、老母鸡、猪肘子等熬制的上汤,先用武火烧沸,再用文火慢煨,不到两个时辰不能上桌。 当坛子端到润空面前,伙计撕开用荷叶密封的坛口,香气钻过包厢的窗口门缝隙,直到大堂。 在大堂用餐的客人坐不住了,纷纷叫来伙计询问这四溢的香气究竟从何而来,是哪道菜,他们也要吃。 伙计回来指了指二楼的包厢。「是润空大师点了小店这名叫「福寿全」的菜。」 别说座上客,连他这来上工没多久的伙计都差点想冲到厨房去问到底出的是哪道菜了。 福寿全,多吉利的名字! 有好几桌客人也豪爽的点上了。 伙计跑进厨房,姜凌波听了把手上的活交给二厨,出来致歉。「各位客官,福寿全这道菜摆放的材料众多,最少要四个时辰熬煮,今天小店开业,只准备了五坛,改日若是客官想来馆子吃这菜,让你身边的小厮捎个口讯来,保证让各位客官吃得心满意足,还有往后小店一天只供应十坛福寿全,再则为了庆祝今天开业,一坛福寿全只要两贯五百钱,优惠期过后就会调回原价三贯钱,想尝鲜要快。」 一听到只有五坛的佛跳墙,又听到一坛要两贯五百钱,有人心疼的打了退堂鼓,有人立即要了一坛。 五坛佛跳墙转眼便卖罄了。 润空带着两个来出力的师弟吃了佛跳墙,连声赞道:「这道菜咸中带甜,荤而不腻,食后唇齿留香,味中有味,妙不可言!」 而那两位师弟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了门,你去向姜娘子讨要笔墨,贫僧画兴来了,要画画。」 什么?居然来了画兴,这简直是难得一见,名叫了门的沙弥飞快出门下楼去向姜凌波索要东西了。 姜凌波照着他的要求,给了各种大小毛笔,只见两个沙弥飞快的磨出一缸浓墨,这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知道润空大和尚要作画,在柜台结帐的客人也不走了。 阮霄城的百姓有谁不知道润空大师不轻易动笔墨,他的画作,即便是随便写意的一只蚱蜢,书画铺子里都能喊至千金万贯。 今天居然因为吃了尤馆子的菜而画兴大发,这可真稀罕了。 润空下楼后,也不看众人,撩袍挽袖,寻了一面白墙,便在上头画了一个绍兴酒坛,坛中各种山珍海味勾人垂涎,彷佛坛子里的香气就要扑面而来,接着龙飞凤舞的写了「飨宴」二字,最后落款收笔,潇洒的背着手出了馆子大门,扬长而去。 众人皆惊叹称绝,别说尔后吸引多少文人士子来点评称赞,也无论尤馆子在往后开了多少家分号,前往这家总铺朝圣的人潮却没少过。 一间新开张的铺子,不论菜色好不好吃,先有慈恩寺住持亲题的匾额,后有润空大师的作画,更遑论福寿全大菜,尝过的人都喊过瘾,其它炒菜、五熟釜、鸳鸯锅更是得到好评,还有那请来教坊和梨圔的无名靠山也引得众人议论纷纷,这家饭馆,平地一声起的一炮打响了知名度,也在阮霄城站稳了脚步。 忙乱的一天过去,姜凌波和请来的花掌柜最后算帐时发现竟然有三十两金,若是按照二分之一的利润来算,赚了十五两金。 生意能有一半的利润,虽然谈不上暴利,但已经很可观了,不过这只是刚开始而已,过几日恢复正常价钱营业后,或许利润会少一些,可是她对自己的手艺有自信,只要能撑过去,饭馆的利润将会如同流水般滚滚而来。 【第十五章 陆家渣母子】 陆敬恍惚的回到家。 现下他已经不住在以前狭隘的宅子里,如今住的屋子又大又舒服,还有娇妻美眷,虽然仍在翰林侍读学士这职位上挪不开脚,可他相信自己的才能,想更上一层楼并不是问题。 他直奔母亲的正房。「娘亲,不好了!」 如今的陆夫人不同以往,身穿的是墨绿锦缎对襟褂子,头戴绣得精致的抹额,髻上插着凤鸟鎏金簪子,抹额中央嵌了一颗偌大的鸽子蛋,指上还戴着红宝石和绿宝石的戒指,通身都是富贵老夫人气派,身边丫鬟婆子侍立。 「一进门就嚷嚷,这是怎么了?」 儿子可是她心尖上的肉,见他回来,手上捻着的佛珠也不动了。 注意到一屋子的婆子丫头,陆敬挥手让她们下去,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有什么事,这么慎重?」 「娘,您猜儿子在外头看见谁了?」 「你就直说吧,娘不耐烦猜这个。」 「紫薇,朱紫薇,您还记得她吧?」 「不是看走眼?」 「儿子的眼神好得很,只是儿子看她坐着轮椅,那腿似乎是坏了。」 陆老夫人手上捻着的紫檀珠子有开始缓缓的转了起来,拇指的力道大到指甲发白。 「跟我们家毫无干系的人提她做什么?瘫了,瘫得好,那是她拐走我宝贝孙子的报应!」 原来秀蓝那丫头真的没撒谎…… 「她没死,还活的好好的,开了馆子,也不知哪来的本事,居然能请动慈恩寺的住持给她写牌匾,今日儿子要不是从那边过去,可还被蒙在鼓里呢。」他挥手喊丫头给他沏碗茶来。 都过那么久了,他还是会惦念那女人给他沏的茶,如今府里丫头没一个能沏出合他口味的茶来。 听说她还发明了什么煎茶,闹得朝中官员的女眷们跃跃欲试,为了能进她的门去学茶道,几乎挤破头,就怕被别人给比了下去。 「一个女人抛头露面的开铺子,害不害臊?!」陆老夫人最看不起这种不遵从三从四德、心思向外的女子,她完全忘记自己年轻的时候为了扶养一对儿女,独立打理一家小店,做小生意贴补家用的事情,如今享着媳妇带来的福,却变得用高人一等的眼光睥睨人了。 至于从姜凌波家离开后,不知何去何从,选择来陆府通风报信,以为回来能讨个好的秀蓝,陆老夫人抬脚就把她卖到青楼去了。 当年秀蓝和阿奴都是朱紫薇的陪嫁丫头,结果,那女人带着她的孙子一去没有消息,这两个丫头也不安分,一个两个背着他们偷偷从陆家不知去了哪里,如今还敢回来卖乖。 陆老夫人心眼小,对于失去利用价值的人,直到榨干最后一滴也不放过,更不想家中养着这么个白眼狼,很干脆的卖了她,这应该是秀蓝当初想都想不到的。 这世间没有谁是傻子,有些小心思并不妨碍什么,但是自作聪明就不可取了,尤其是有野心却没有与野心相媲美的实力和本事。 「娘,我们现在可以不管她,但是善儿在她手里,咱们得想办法把孩子要回来。」陆敬心里的疙瘩是这个。 当初说不在意香火是因为自恃年轻,只要有女人,哪里生不出孩子,朱紫薇带着孩子离家后没多久,他为了即将谈成的婚事,怕那女人带着孩子在他成婚那天回来跟他闹,也着人四处打听,几次搜寻无果,母亲抱怨说根本是浪费钱财,他只得作罢。 后来他顺顺利利的和祝家女成亲了,前妻既然连他成亲这天都没敢出面,那往后更不可能出现,于是他防范心淡去,日子渐渐过去,他忙着享受妻子带来的金钱富贵,也就将他们母子抛诸脑后了。 第三十章 美中不足的是,出身勋贵的媳妇带来大笔嫁妆嫁,底气充足,脾气也坏,捕风捉影的事就能闹得他没办法上衙,一月里总有几天因为见不了人非要告假不可,遇到上峰有急事,非得硬着头皮上衙,同僚见着他脸上的挠痕莫不讪笑,道他夫纲不振,他在衙中地位越发低下。 妻子除了有小姐脾气,还是个三灾两病的身子,不论请多少大夫来看都说那是自娘胎带来的体虚宫寒,即使未来好好保健将养,也不敢保证能有子嗣。 母亲管不住也没敢管,只在正房里破口大骂,难怪带这么多嫁妆来安抚他们,这是把他们陆家当笨蛋耍。 妻子听闻虽然不敢闹,却摆脸色给母亲看,冻结银钱出入,足足有大半年连正房都没进,别说给母亲请安问好了。 为了金钱,婆媳几乎是撕破了脸,他夹在中间,实在为难。 其它的事其实也不是多难受,但是妻子肚皮不争气,这事就大了。 为这些杂事烦恼的同时,偶而前妻的面目会飘过他的脑海,相较起同样有着丰富嫁妆的妻子,前妻脾性懦弱好又拿捏,以他为天不说,对母亲也是恭敬孝顺,妹妹出嫁使的还是她留下来的嫁妆银子,现在的妻子,除了带来的银钱更丰厚外,和她完全不能比。 说到银钱……哼,为着和母亲闹别扭,那个女人竟也克扣他的用度,让他连和同僚友人出去吃个酒都拿不出手,害他丢脸极了! 「那还不简单,她既然开铺子要的就是脸面,咱们上门去给她闹上一闹,她那生意还做的起来吗?到时候随便我们要求,看她肯是不肯!」陆老夫人一提到朱紫薇心里就有气,也没好脸色。 儿子娶的两个媳妇都不满她的意,简直闹心! 「娘,儿子现在是什么身分,您是什么身分,一旦闹起来,她可以没脸没皮,这人,咱们丢不起。」 儿子说得有理,就算要闹事也得做到滴水不漏,陆老夫人沉吟了半晌,「这事就交给娘去办,你别操这个心。」 「那就偏劳娘您了。」 陆老夫人眯了眯眼,「我明天就去尤馆子看看。」 她不相信那女人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以前她能把她搓圆捏扁,现在也能乖乖叫她听话。 陆敬行了礼出去了。 翠幄青绸马车不停的晃动着,陆老夫人闭目养神,手里紧紧的握住紫檀佛珠,彷佛这样就能忽视京城街道上此起彼落的各种声响。 「老夫人,尤馆子到了。」 马车外面传来贴身丫鬟的声音,她将厚帘子掀起,再伸手扶住陆老夫人的胳膊,慢慢将她从马车里扶了出来。 外面天寒地冻的,冷风一股脑灌进她的脖颈,陆老夫人可没想到外头这么冷,激灵的打了个寒颤,哎哟,这该死的天气! 她抬头往那铺面一看,不由得有几分惊讶,还两层的楼呢,颜色以黑白两种颜色为主,却是别树一格。 馆子外头马车来来去去,大冷天的,居然有不少人等在屋檐加盖出来的小避风处,还有专门的伙计伺候茶水。 这些人难道是等着要进去吃饭的? 没错,姜凌波的佛跳墙一炮打出名声,加上天冷,大家都想吃点热的暖暖肚肠,暖锅生意好到不行,又经过昨日的客人添油加醋的宣传,替本来就火红的生意更添人气,姜凌波只好在外面临时请人加盖挡风避雪的屋檐和竹板厚帘子,客人为了吃伤风就不好了。 走进馆子里面,伙计的吆喝声、食客的喧哗声,食物蒸腾的香气扑鼻而来,周遭全是叫好喊辣要汗巾的声音。 陆老夫人有些惊讶,看起来这馆子是赚钱的。 姜凌波正在柜台后面拨着算筹,才两天,各种鸡鸭鱼肉菘菜和莲花白蘑菇的库存已经去了三分之一,这是很惊人的数字,再来她得多开发几种锅,也让客人有更多的选择。 「东家,大堂有位老夫人说是让您过去见她。」伙计小跑过来。 姜凌波顺着伙计的眼光看过去,那位老夫人有点眼熟,衣服考究的站在大堂中央,一双目光鄙视的到处看着,身边还跟了好几个丫鬟婆子。 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像强大的水流倏然的冲击着她的脑袋,像企图要淹没她那般的打了过来。 有许多称不上愉快的画面走马灯似的闪过她的脑子,那些惊惶、害怕、委屈和恐惧就样看电影那样一幕幕逼真的闪了过去,最后模模糊糊的留下怨念的影子。 姜凌波猜想那些憋屈的过往欺凌是她身体原主,就是那个叫朱紫薇的记忆吧,这个老妇人是她的婆婆。 「东家、东家,您还好吧?」看着东家久久不语,伙计有点慌。 「我没事。」推着轮椅,她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 陆老夫人看着姜凌波的一举一动,越看越心惊肉跳,没错,虽然气质上好像变了个人,腿也瘫了,但是那五官、那眉眼,活脱脱就是敬儿先头那个媳妇。 姜凌波迎视陆老夫人如刀锋般的目光,这位老夫人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这是想来做什么呢? 「这位老夫人,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姜凌波笑着推着轮椅出来道。「可是需要我替您介绍馆子里的新菜色?」 「你这里可有后院?我们去别处说。」 姜凌波感觉这位老夫人正用刀子似的眼光想将她层层剔开,似乎想看清她所有的一切心思。 两人来到铺子后院,才刚站定,老夫人便先声夺人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我们谁也不啰唆,只要你把善儿交出来,你这家店就能安心的在京城开下去,我绝不拦阻。」留口饭给她吃,她应该要感恩戴德才是。 嗯,说得很有气势,开口直接要人,原来这就是能请动这位老夫人找上她的目的。 姜凌波的脑子越发清明,原主的过去就像沉淀后的净水,点点滴滴皆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不由得替朱紫薇的遭遇摇头叹息。 婚嫁对女子来说是很慎重的一件事,朱紫薇一心以为只要嫁到小门小户,就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以为没钱没势的夫君能护她一世安稳,哪里知道遇人不淑,看走眼,摊上这么一家子极品的货色。 事实上能安贫乐道、甘于现状的人太少,见着了通往富贵荣华的阶梯,没有哪个男人愿意止步于前的。 人性是禁不起考验的,结果通常都很惨痛。 「不可能,我不答应,善儿也不会愿意的。」她也不和陆老夫人啰唆。 和这老妇人说再多也是没用的,她是一个心偏到没边的老货,无论媳妇对她多么尽心尽力,她都视为应当,在她眼里媳妇是所谓的外姓旁人,只有儿子女儿才是自己的家人。 她为朱紫薇的遭遇很不值。 「什么?!你有胆子再说一遍!」陆老夫人正等着她像以前那样卑躬屈膝的给自己认错,想不到得到的却是和想象偏离的答案。 「不论要说多少遍都一样,孩子不是东西物品,不是你想要的时候来要,不要的时候随便可以抛弃的,我不会把善儿给你的。」 「我好声好气的跟你商量,这是给你脸面,既然你不识抬举,就别怪我撕破脸,给你难看。」她万万没想到姜凌波的态度这么强硬,一下气得想吞了她的心都有了。 「老夫人为何不将心比心想想,您疼爱您的儿子,我也是为人母亲,善儿是我唯一的孩子,您愿意把唯一的儿子给人吗?我不愿意的。」 「老夫人,这人未免太不知好坏,您就别跟她浪费口舌了,这种事无论告到哪里,都是咱们占理。」跟着进来的贴身婆子掮风点火。 陆老夫人强自按下满肚子的怒火。「朱紫薇,你还年轻,过个两年,顶多再找个男人替你撑起门庭,想生多少孩子没有,带着善儿这样的拖油瓶,难道你能一辈子都不嫁?你这会儿又是个瘫子,要去哪里找一个能照顾你也愿意要善儿的男人?你这般意气用事,这又何必?」 「老夫人,这件事无论您怎么说我是不会答应的,您就死了这条心吧!」 「莫非……莫非你对我们家敬儿还存着什么心思?」陆老夫人的声音尖锐冷漠,还带着浓浓不屑。 第三十一章 「老夫人,我尊称您一声老夫人是看在您年纪够大,并不是您有什么值得人尊敬的地方,您把陆敬当宝贝疙瘩,可在我心里他就是个妈宝,所谓的妈宝就是欠缺独立思考,没有自信、没有主见、没有责任感,无论遇到任何事情只会倚赖母亲做决定的男人,这种男人不是我想要的。」姜凌波撇嘴。 铺子忙的要命,她却得陪这自私成性的老女人在这里浪费唇舌,她真的没耐性了。 陆老夫人气得脑袋发晕,手指指着姜凌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全身抖颤,让姜凌波想着自己要是把她气晕,那就不妙了。 丫鬟婆子见状,赶紧搀的搀、扶的扶,捂着心窝的捂心窝,就怕老夫人气出个什么意外,她们要担的责任可就大了。 陆老夫人缓过气来,施展大力挣开下人们,凸眼鼓唇,咬牙切齿道:「好你个能干,好你个厉害,好你个伶牙俐齿,你就等着吃官司吧!我要让敬儿告得你名声扫地,脸面全无,让你变成京城的过街老鼠,我们官衙见!」 姜凌波暗暗腹诽,难得她年纪一把,却一个螺丝都没吃。 上衙门,意谓着姜凌波要抛头露面上衙门,这可是直接影响妇人名声的,别说寻常女子没那胆子,就连堂堂男子,听说要过堂,也是吓得吃不好睡不下,她就不信这个死丫头真有胆量,敢与他们陆家在公堂上硬碰硬。 要知道她儿子如今可是翰林侍读学士,堂堂朝官还怕她一个女子不成,要按死她就像按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姜凌波面沉如水,双手捏握成拳。「就算在官衙大堂我也有话可以说。」 「你也有话可以说?」陆老夫人顾不得什么矜持礼仪,挥开团团围住她的下人,冲过来便要动手打姜凌波。 姜凌波动也不动,脸上硬是捱了她一记耳光。 陆老夫人可没想到她躲也不躲,手掌火辣辣的麻着,心里倒没有后悔,而是被姜凌波的眼神震慑的忐忑起来。 「你这老货,你怎么敢打我家小姐,阿奴跟你拚了!」 听说有人来找小姐,在大厨下面打下手的阿奴借着送菜出来寻到了后院,恰恰看到陆老夫人的手挥下去,这下她不干了! 管不得她曾经是自家小姐的婆母,以前这老货就常给小姐使绊子,在姑爷面前说小姐的坏话,让小姐堵心,这会儿还敢上门来打人,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管他三七二十一,阿奴便冲了过去。 「原来你这狗奴才也在这里,看我怎么收拾你,来人,掌嘴!」陆老夫人被阿奴的冲劲吓退好几步,因为养尊处优,身子肥胖不少,这下重心不稳,差点往后倒去而出糗,恼羞成怒的对着阿奴破口大骂。 牵丝拔藤,没想到主子丫头全窝在一块,很好,那就一块收拾了! 凶狠的婆子们冲过来便往阿奴的胳臂压,暗地往她的腿窝踩,阿奴吃痛,却很硬气,撕咬了回去。 这一下扯头发、拧耳朵,女人撒泼打架的招数全都使上了。 「住手!」姜凌波冷喝了一声。 揪成一团乱麻的人有些住了手,有些还肆意的摆出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模样,她们可是有靠山的,谁怕谁? 「阿奴,过来!」 她的发髻乱了,红头绳和珠花都掉了,衣衫也凌乱不已,就连鞋子也掉了一只,听见姜凌波唤她,她抹抹脸,拾起掉落地上的鞋子套起,慢慢的走回姜凌波身边。 「小姐……」 「畜生咬你一口,难道你还能咬回去?那不跟畜生一样?」 「是的,小姐,阿奴知道了,阿奴不跟畜生计较的。」 被人骂作畜生,陆老夫人已经气到只能伸指冲着姜凌波「你你你你」的结巴不停,下人们又是一阵安抚劝慰。 「陆老夫人,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站在我的地盘上打我的人,到底是谁给你这个胆子的?」 「什么地盘,不过就一个破落小院子……」她不再掩饰,满脸的嫌弃和鄙视赤裸裸的表现在她满是皱折的老脸上。 不过,那些奚落和不屑一下就被后门黑压压的一群人给吓得吞回去,她居然还咬了舌头,痛得脸皮不由得抽动,倒退着缩进了下人的保护圈里。 「你们……这些粗贱的人想做什么,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她口舌都不灵便了还不依不饶。 可没有人理会她的虚张声势。 原来阿紫发现阿奴去送个菜送那么久,一到前头寻了伙计来问,发现不对,又听见后院的动静,赶紧把所有的人都叫了过来,几个臂圆膀粗的厨房师傅都抡起了拳头。 这哪来的老虔婆真是欺人太甚了! 「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衙门大堂上见吧!」姜凌波对这位老夫人已经生厌,不耐烦再与她多说。 陆老夫人和婆子丫头被赶出了尤馆子。 「她凭什么……」陆老夫人咒骂的声音散去。 她凭什么? 其实姜凌波心里也没底,她只是凭借着一口气,旁人都欺到自己头上来了,能不反击吗? 她也不是一味单纯蠢笨的人。 回到家她便让徐景去打探有关陆府的消息,虽然用不着上查祖宗三代,但是这些年陆家都干了什么事,她总得要知道的。 两军对垒前把对方的底牌摸清楚,总是有利无害。 【第十六章 公堂争孩子】 陆老夫人果然一回去就把她告到六扇门去了。 衙役气势汹汹的来到姜家门口时,碰巧和皇宫里的赏赐马车撞个正着,宫里的排场岂是他一个小小衙役能比的吗? 自然不能,那只有乖乖退让到一边去了。 只是这姜娘子是什么人,居然能得了宫里的赏赐? 因着姜凌波的煎茶有功,皇帝赏金三百万贯,宫缎贡绸四十疋,另赏宛平县六百亩良田,免赋免税,以及京城一处三进宅子。 赏了钱和地还有宅子,姜凌波的表情始终淡淡的,波澜不兴。 姜凌波封了厚厚的红包给来传旨意的陈昌,他掂也不掂量一下便收进袖子里,接着示意她到一旁去,有话要说。 「陛下说了,皇上弟媳这个位置,就让您别想了。」 还真是不客气的摸了她的头也打了她的脸,赏个枣子,又打了个巴掌。 不过她继而一想,这得自我感觉多好才会以为皇帝会来对付她?! 她一个小女子,无权无势,连亲族也没有,那位终极大boss随便一根指头就能让她悄无声息的消失,人家没这么干,高调的赏了钱和地还有宅子,这是要她拿了好处,哪边凉快滚哪边去,就是别来染指他的弟弟。 「多谢公公提点,小女子明白了。」姜凌波福了福身子,该有的礼貌一丝不乱。 陈昌看着她宠辱不惊的淡定模样,有些看不清了,这女娃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心里另有定见? 「还有,」他叹了口气,绷着脸一口气说完。「殿下让咱家告诉姜娘子他没事,就是……就是想念您的菜香。」 「有劳公公了。」她本来想进一步问问陈昌天十三的没事是不是真的没事,后来想想这里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 天十三他一个亲王能有什么不好的,不会有人克扣他吃喝,不过就是被拘在府里头几天失去自由,也就作罢了。 「不劳、不劳,只是姜娘子那味佛跳墙不知咱家有没有机会尝尝?」哎哟,吃人嘴软,他就怎么好这一口呢? 「那是自然,本来就该给公公送去,小女子立刻让人去馆子拿。」她说到做到,让人去铺子拿了几坛子的佛跳墙给陈昌带来的小内侍带回去。 满院子都是来看热闹沾喜气的人,尤三娘命人拿了两大箩筐铜钱,好一通散放。 没等来道喜的人散光,宫里又来了人,这回是替皇后娘娘送的赏赐。 二十套时新的冬衣裘服,两套宫里行走的行头,珍珠宝石的头面,二十朵宫花,此外还有赏金两百万贯。 众人又来道喜。 候在外头的衙役眼睛都凸了,这姜娘子究竟是什么来路?居然得到这么多赏赐,可为什么又让翰林陆学士告了? 听说她是陆学士的下堂妻,可下半身是瘫着的,一个从五品的官员怎么可能娶一个残废? 两个衙役好不容易在人群散后终于见到了姜凌波。 第三十二章 衙役拿人哪会客气,可他们也知道什么叫识时务,姜凌波的荣耀摆在眼前,陛下和皇后的旨意还供在堂屋上,即便她是人们眼中的瘫子,还是收起了习惯了的肆意。 「有人递状控告姜娘子,你就和我们走一趟吧。」 这冲击一波又一波,打得家里的人一个措手不及,先是皇上皇后给的体面,都还没克化呢,眨眼便从云端掉到地狱,惹了官司。 「请两位大哥稍待,小女子稍去整饬一下门面,就随你们去衙门。」 尤三娘的魂儿去了半条,阿奴和阿紫更是大冷天里急出一身汗来,想不到官司来得这么快。 姜凌波倒不是那么紧张,既然有人不想让她好好的过日子,非要折腾出这些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尤三娘走不开,她总是半个主人,得留下来招呼两个衙役,这时才觉得能帮衬自己的手脚太少,这节骨眼她比谁都想追着姜凌波把事情问明白,却必须拘在这里招呼两个毫无相关的人,真是急死人了! 阿紫留下倒水端瓜果,阿奴很有眼色的随着自家小姐进屋去了。 伺候着姜凌波换下接旨时的最好衣裳,见她脸上并没有着急的神色,她也不由得定了三分心。「姊姊,你真的要跟那些衙差去过堂?阿奴听说有人去打官司却让公堂的衙役给吆喝得尿了裤子,小姐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不去也得去,我是绝不可能把善儿送回去陆家的。」 「姑爷怎么能干这种事?他明明都另娶他人了。」 徐景打探回来的消息非常及时,陆家那一笔烂帐只不过让姜凌波知道陆敬就是个活脱脱的陈世美,至于陆老夫人年轻时虽然辛苦,却也扶持出一个妈宝儿子,娶进门的媳妇都让她享尽了金钱的好处。 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那对母子为什么还要来纠缠他们母子? 原来陆敬停妻再娶的妻子是个孵不出蛋的母鸡。 贪着人家大笔嫁妆,娶回来一个病秧子,人呐,有时候埋汰老天没开眼,其实天理循环,报应不会不来。 「他早不是姑爷了,你也别这么称呼他了。」见自己衣着整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姜凌波便准备要出门了。 自古百善孝为先,只要陆家人咬死了她不敬长辈,她还是吃亏吃定了,外人还真没法管。 但是明火执杖的来抢她儿子,这是什么强盗逻辑,这跟血淋淋的想挖她的心又有什么差别? 「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看着办吧!」 小姐这么说,意思是她对官司也没把握吗? 阿奴还在担心忧虑,姜凌波却已经抬头挺胸,推着轮椅走出院子,她只能赶紧追上。 姜凌波推着轮椅走着,心里面记挂的都是官司的事,也就没注意到旁边窜出了个小人儿拦了她的路。 「娘,您的事还没忙完,不能陪善儿吗?」 这些日子知道娘亲不会再无缘无故离开他的陆善,已经能自己睡一张床、一个房,也熟悉了邻舍的小玩伴,甚至还在徐景身边跟前跟后的。 小孩子都有一种通性,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孩子玩,而徐景就是他喜欢跟的对象,特别喜欢让徐景带他到街上玩。 只是不管怎样,黏着娘亲是天性,这点直到小包子成人以前都没改过来。 姜凌波见是儿子,把他的手脚和头都摸过一遍。「顶多两个时辰,你乖乖跟着阿奴姊姊,娘回来就陪善儿睡午觉好吗?」 陆善爬上姜凌波的大腿重重的亲了她一下,又爬下来,嘻嘻一笑,语声清脆,「善儿知道了。」 看着这张天真无邪的包子脸,姜凌波一下觉得充满信心,方才消失了的那点勇气,因为包子那充满奶香的小身子和体贴的亲吻而重新升起。 无论横亘在她面前的是什么,她都有无畏的勇气斩妖除魔,扫尽一切阻碍。 俗话说衙门六扇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说的是一进衙门,就别想不花钱而能全身而退。 且不说贿赂一事,师爷起草费,官差出差,请差费是一项,还有动身的路费,以及吃饭吃烟吃酒,告状人都必须应付。 这还没完,从上到下官吏能不打点吗?随便一个环节没拿捏好,刑名师爷措辞严重一点就够你喝一壶的了,衙役不打点行吗?也不行,只要他手下施力大一点,就算不皮开肉绽,棍子下面能有一块完好的肉吗? 要是不能迅速打完官司,倾家荡产的大有人在。 若不清楚这些规则,官司怎么输的都还被蒙在鼓里。 要知道古代的好官屈指可数,清官少,好官稀,尤其他们还恪守官官相护的原则,凡遇到当官的与百姓打官司,必然向着前者。 因此,对那些没有钱的百姓来说,宁可冤死也不告状。 官衙六扇黑漆门一字排开,庄严而威武,过了这六扇门就是公堂,京兆府尹坐在大堂正中,旁边是刑名师爷,堂下站着三班衙役,手持刑杖,一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大门外还站着拿着水火棍的官差,越发气氛显得吓人。 至于状告她的陆敬因为是官,府尹还给他设了个位置。 他看着由两个衙役帮忙,把坐在轮椅上的姜凌波搬进来时,心中想着,她真的变成了瘫子,又见她容颜更胜以往,优美的红唇微微翘起,玉色的肌肤没有一丝瑕疵,彷佛要发光一般。 一通胡想回神,姜凌波已经叩见过府尹,府尹也确定了她的身分,并且免了她的行礼下跪。 「朱氏,陆学士控告你拐带他的独子,你可承认?」府尹的眸光往后堂处扫过一瞥,又赶紧端坐审案。 「请问大人,何谓拐带?小女子带着自己的孩子谋生,何来引诱拐骗之说?」 府尹皱皱眉头,这女子好大胆子,上了公堂不慌不乱、不畏不惧也就算了,还敢反问他,这胆色未免太好。 「你自己的孩子?」这不就一桩普通的诉讼案,可也才诘问两句,就有古怪,他转头望向陆敬。「陆大人这是……」 「朱氏是下官的下堂妻。」 「禀大人,陆敬与我并没有写下休书,我们也未和离,所以根本上小女子还是他的正妻。」朱紫薇怕他,她可不怕他什么,想扳倒她、跟她抢儿子,得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府尹微微眯起的眼陡然睁大了几分,他是收了陆敬的贿赂金的,哪里知道后堂又来了一尊大神说是要听判,如今虽是三言两语,他为官二十几年,阅人多矣,这案子谁是谁非,并不难断,只是他收了钱呐…… 「陆学士?」 「你只要把善儿还我陆家,你要和离书我可以给你,你的铺子也可以保留,孰重孰轻你自己衡量。」陆敬的脸色难看了几分,这女人想反咬他,也不看看他是谁?! 还公然威胁她,姜凌波怒极反笑。「大人,小女子生来从未听过母亲带着孩子,含辛茹苦的养育孩子,会被说成拐带人口的拐子,这种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大人,他污蔑于我,我要反告那陆敬停妻再娶!」 有妻并未离异,有妻未曾身死,也未和离,又与人正式成婚,《天昊皇朝律》里,国孝家孝期间娶亲一重罪,停妻再娶一重罪,陆敬是从五品的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要说停妻再娶这种事情是上不得台面的,若是私下斡旋和解,互为平妻也不是没有的事,若真捅到官衙里,这位陆大人的名声就全完了。 「你敢!」陆敬霍然站起身,面目狰狞,脸色灰败,看起来恨不得掮姜凌波两个耳光,哪还有半点文人士子的风范。「大人,我还要告这女子行为不端,离家之后身边男人出入复杂,恐是与人有染,这种女人不配当我儿子的母亲!」 这话可重了,人身毁谤,名誉侵害,还捕风捉影,没凭没据的事居然红口白牙的编派她一个罪名,这是想置她于死地啊。 女子一生最注重的就是声誉,声誉要完了,哪有脸面活下去! 姜凌波想撕了陆敬的心都有了。「无凭无据,小女子要告他毁谤,请大人明察!」 陆敬气得直磨牙,这女人以前打她一巴掌只会嘤嘤的哭,哭完了还是再哭,是什么时候变了,变得这般伶牙俐齿,气死人不偿命?! 「咳,依本官所见,此案你们两造双方各有不是,不如各打五十大板,私下和解算了。」本以为只要随随便便的判决,千金便可轻松入袋,哪知道这男方的立场压根站不住脚。 第三十三章 他可也不想被百姓指着脊梁骨骂! 府尹想着要面面俱全,只听见后堂有什么碎裂的声音,身躯一僵,哎哟喂啊,他怎么忘了里面那尊大佛了。 看这位大佛的意思是偏向朱氏……余下的他不敢妄自揣测,他头顶的乌纱帽可还想多戴个几年的。 「小女子不愿和解。」姜凌波字字清晰,今天府尹要没断出个是非曲直,他们母子就不会有安宁的日子可以过。 她的心不大,不过就想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怎么就那么难。 「这女子咆哮公堂,府尹大人您还不赶紧治她藐视公堂的罪!」陆敬直给府尹使眼色,意思是你可是拿了我几千金,居然没替我说半句好话,可恶至极! 府尹对这位翰林学士有种看破手脚的不屑感,栽赃人家拐了你的孩子也就算了,女人嘛,不就最好哄的,甜言蜜语多说几句好听的话,不乖乖的随你摆布吗?闹上公堂,几句话被人咬死,哎呦,同为官门中人,他想偏袒都偏不起来…… 「朱氏,你想清楚了?」 「小女子要控告陆敬停妻再娶和毁谤名誉罪!」债多不愁,陆敬啊陆敬,你不想留活路给我们母子走,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案情急转直下,空前的大逆转,府尹惊堂木拍在案桌上,喊着改日再审,退堂之后,衙役把姜凌波的轮椅搬出了六扇门外。 「多谢两位大哥。」姜凌波端庄的施礼。 「只是职责所在,无须多谢。」 谢过两位衙役,姜凌波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给围住,原来,除了尤馆子的大小伙计跑堂掌柜,尤三娘带着阿奴阿紫弥儿还有挑菜捡菜切菜的媳妇婶子们都来旁听案情,加上还有看热闹的民众,衙门外热闹非凡。 陆敬摸着一鼻子灰踏出衙门见到的就是这种盛况,他还未能对姜凌波怒目相向,就被人群里不知是谁吐了口痰,那痰正中他的新靴子上,惹来哄堂大笑。 他又怒又气,青筋在额头上乱跳,却拿那么多人没奈何。 「一群愚夫蠢妇!」骂完,他恨恨的剜了姜凌波一眼,那一眼怨毒极深,接着匆匆坐上轿夫扛过来的软轿,临上轿前借故把小厮骂得狗血淋头,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翰林学士字字句句可都是在骂给姜凌波听的。 有人大大摇头,这就是斯文人吗?还真是斯文扫地喽! 感受着大家关心的言词、诚恳的安慰,姜凌波一再的道谢。 她始终相信人的心里都有把尺,是非对错,自有评断。 「我们回家吧,小包子肯定等急了。」 【第十七章 解决糟心事】 官衙的后堂偏厅上,端坐着把玩着茶盏的天十三。 退了堂的府尹毕恭毕敬的回到小偏厅,也不敢坐,躬着腰道:「殿下,下官这般处置,您可满意?」 「满意什么?」天十三眉一挑,俨如冰刃。「你这么轻轻的放走了陆敬,究竟收了那厮多少钱?」 天下为官者有几个屁股底下是干净的,他冷嗤。 府尹双腿一软,「下官不敢,下官想着既然是同僚,只是互相帮衬罢了。」 「显然,府尹是把本王的话当成屁了。」 他说的清淡,府尹却觉得胸腔里那颗心脏蹦跳个不休,左想头疼,右想心塞,无奈之余问道:「殿下是要下官怎么做,可否明示?」 「你这么蠢还要本王来教,本王真怀疑你头上这顶乌纱帽是怎么来的?」这么蠢笨如猪的官员,还是堂堂京兆尹,说出去不笑掉旁人大牙! 府尹蔫到不行,他这官靠的就是运气二字,莫非今天运气要到头了? 天十三连多看他一眼都懒。「本王不是说了,只要你秉公处理,你秉公了吗?看起来府尹大人很不把本王当回事,嗯?」他放下茶盏,支着下巴,嘴角翘起,似嘲非嘲。 府尹只觉得寒气自脚底一直爬上到头发丝儿,明明偏厅四角都放了铜火盆子,他却觉得浑身冰冷,就像身在冰窖里还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似的。 玺王看起来平静,可是那眼神好恐怖哦。 仔细想想,得罪陆敬无所谓,得罪这位玺王爷,他的青云之路也就到头了,玺王爷是什么身分?是皇帝陛下最看重宠爱的胞弟,太后的眼珠子,天昊皇朝宗室中,皇亲里头的头一等,皇上盛眷正隆,宗室里奉他为尊。 勋贵门阀谁家没几个不争气的子弟?但玺王不是,他没有那些膏梁纨裤的习性,不参与朝堂政事,只在工部领了个凉缺,也不与官员往来,更不曾听过听说他有什么恃宠而骄、仗势欺人的劣迹,要能搭上他这条关系,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甚嚣尘上的是,若不是皇帝膝下已有五个皇子,大的都已经有十岁,皇嗣已稳固,这位亲王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只是他早早表明,他对那位置全无兴趣,唯愿做个闲散富贵人。 他这富贵闲人若想把自己怎么了,也就一句话的事。 想到这里,府尹一个激灵,自己的脑袋真是被驴踢了,能傍上这棵大树,说什么也比卖人情给陆敬来得划算。 「下官愚鲁,经殿下睿智指点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吗?本王原先还想着你这么不开窍,坐这京兆尹的位置未免危险,又瞧你这身官服有些旧了,或许想换件浅青的官袍穿穿。」天十三直想一巴掌拍到这个贪官脑袋上,改明儿他要得空,定然会想法子把他从这位置上摘下来才行。 浅青……府尹已经无比清醒。 天昊皇朝的官服六品深绿,七品浅绿,八品服深青,九品服浅青,九品芝麻官,这不是让他无颜见江东父老,要他去死…… 不,比死还苦啊,殿下,没人这样玩的。 他点头如捣蒜,只差没跪倒。「下官立刻去结案,把案子办得漂漂亮亮,绝对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天十三连多逗留一刻的意愿都没有。「罚你自省,写上千遍的「秉公处理」四个大字,送到慈恩寺去烧给佛祖,诚心忏悔。」 府尹哪还敢多说什么,王爷没马上摘了自己的乌纱帽,好在、好在……他脑门全都被冷汗给浸湿了。 天十三出了官衙后门,脚不点地的翻身上了见到主子后迎面讨摸而来的大公马马背。 「殿下,咱们这是要去给姜娘子通报这好消息吗?」大雁仰着头,殿下这脸上不见半点喜色。 殿下解除禁令获得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这官衙而来。 天十三从囊袋里掏了块糖扔给大公马,摩挲着它的鬃毛,它欢快的龇了龇牙。 「本王要去见皇兄。」往宜康坊那方向深深看一眼,他果断的说道。 他想她吗? 想,很想,刻骨的想,想得连觉都睡不了,心,活活的痛着。 但是见了又如何?他不能用这样的面目去见她。 大雁可是惊呆了,还去? 他唉唉惨叫,殿下,您可是刚从府里放出来,明明知道皇上这会儿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您,您干么非要往前凑? 天十三夹了马腹,往前而去。 大雁跳脚追了上去。 京兆尹的判决到了下晌就下来了。 「诸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 略微识字的尤三娘把衙役送来的判决书念了一遍,举座哗然。 这是天昊皇朝律例《户婚四篇》中的条款。 判决书上举的便是天昊皇朝律例上攸关男子重婚罪的刑责。 封建社会基本上是一夫一妻多妾,除了正室以外,其它以妾、婢、奴各种名义出现,可差别却是很大的。 娶老婆用的是八抬轿子,娶妻的钱叫聘金,妾是用纳的,小门随便迎进来,纳妾的钱叫买妾之资,能一样吗? 再来,所谓的什么良妾、贵妾其实没什么两样,都是妾室,不过说着好听,自欺欺人而已。 也就是说,侍妾不论多寡,正室只能有一位。 像陆敬这样已有正妻又重婚的,便是有罪,还要加重刑判,至于祝家知不知道陆家的这笔烂帐?如果不知,便无须承担罪责,要是知道,女家也是要判刑坐牢的。 「太好了,小姐,这下小少爷不用回陆家去了!」阿奴满心欢喜,恨不得去外面放爆竹昭告天下。 尤三娘也直掉泪,苍天有眼,老天有眼呐! 第三十四章 姜凌波只觉得这件事总算完结了,心头放松,替尤三娘抹了泪,「既然是喜讯,有什么好哭的,没得哭坏了眼睛。」 「就是、就是,有什么好哭的呢……不就是喜极而泣嘛。」 姜凌波是明白这姊姊的,她的情绪自己感同深受。 那些积压在心里不能与人说的愤怒、焦虑和恐惧,此刻都随着尤三娘的哭声,尽数宣泄了出来。 那些压在心头的重石尽去,心头敞亮,尤三娘豪气干云的宣布,「今儿个东家有喜,馆子大请客,只要上门的客人一律免费!」 众人听闻,欢欣鼓舞,写字条的,找锣鼓打点出门宣传的,也不知会有多少人上门,需不需要加倍备货的……各自有条不紊的走开。 姜凌波搂着明显感受到大人喜气,却不知喜从何来的小包子,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的。 她忐忑的不是关于陆老夫人在愤怒之余会破口大骂她什么,也不是祝娘子在知道陆敬娶自己之前居然早娶了别的女人,被陆家所骗,心里难不难受,这些她都不关心。 而是虽说府尹的判决下来了,陆敬愿意把善儿的归属权给她吗?他若要一味的纠缠,说到底她还是得打起精神应付的。 当然,相较于姜凌波这厢的欢欣鼓舞,陆家那厢则是哭天抢地,鸡飞狗跳,愁云惨雾一片。 想当然耳,陆老太满嘴喷粪,把姜凌波骂了个狗血淋头,越是难以入耳的话她越是骂得起劲。 但是,那又如何,她哪里想得到,姜凌波本就不在意她,不在意陆敬,又哪会管她如何的造口业。 当天夜里,两顶轿子分别抬着祝娘子和陆敬来敲姜凌波的门。 听着徐景进来禀报,几个人心里都浮现一致的想法,那就是居然趁黑来着。 这不是做了亏心事嘛,还怕人知道呢。 领先进门的是由两个大丫鬟扶着、娇娇娜娜的祝娘子,她体态纤细单薄,身着朱橘琵琶织金羽缎褂子,蛮锦红半臂,领袖均镶有宽阔的织金锦边,肩搭披帛,底下是流光四溢的翠霞裙,翘头软锦鞋。 她约莫二十出头,容貌属中上之姿,额上花钿,腮边胭脂没少,可因为清瘦,显得一副皮包骨的模样,说好听是弱不胜衣,往难听的说便是风吹折柳,一整个纸片人似的。 殿后的是陆敬。 在外头,这位祝娘子竟是连面子也不给夫君了。 来者是客,姜凌波让人上茶,点心瓜果一样没落。 「你就是那个贱妇?还是个瘫子!」祝娘子却瞧也不瞧的就大声喊道。 阿奴气冲牛斗,叉起腰来,把那弱弱的祝娘子推了个趔趄。「你嘴巴放干净一点,太放肆了,也不想想站在谁的家里!」 「不许骂我娘!」小包子也毫不气弱。 「不是在家里说好了,我们不是来闹事的。」陆敬看着让丫鬟扶住的祝氏,怎么跟娘一样,就沉不住气呢,明明说好来息事宁人的,事情还不够乱吗?又看着偎在姜凌波怀里的陆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祝娘子面带敌意的看着姜凌波。 她的年纪看来比自己小一点,五官秀美,一双红唇和双眼尤其生得极好,眼眸漆黑灵动,顾盼之间彷佛会说话似的,哪有半点残废人常有的笨拙和麻木? 这就是敬郎的妻子吗……果然生了副好相貌。 「说吧,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放我敬郎一马?」祝娘子张口就问。 姜凌波笑得讽刺,她还真是长眼第一次看到这么嚣张的女人,不过看她双目红肿,想是在家里已经哭过了,心里的怒气也稍稍减去。 「你们会找来,不就是已经商量出万全的对策了,就直说吧,否则就给我出去!」姜凌波冷笑。 祝娘子显然已经冷静下来,鼻子哼了哼。 陆敬搓了搓手,「薇儿,无论如何你我曾是夫妻一场,你一个女人拉拔着孩子,生活艰难,若是你把孩子给我,我保证我会好好养着善儿,绝不会亏待他,他就是我陆家的嫡子,我将来所有的一切也必然是他的。」 姜凌波头一次正眼看着陆敬,觉得好气又好笑,这男人以为他还有什么筹码想把孩子要回去? 动之以情吗?她对这么个自私的男人能有什么感情? 「善儿不要你的东西,善儿只要娘!」懵懂的陆善知道眼前这男人是他没什么印象的爹,心情那叫一个激荡啊,可他也知道这个爹可是娶了后娘的人,他才不要跟后娘在一起。 大人都以为小孩不晓事,其实正因为大人对他们不设防,他们反而对善意、恶意更加敏感,他的玩伴愣子家里就有个后娘,老不给他饭吃,还威胁着说等他大些就要把他卖了,他知道后娘有多可怕。 善儿不要爹,不要后娘!表明他坚定的立场后,他索性趴在姜凌波的肩头上,再也不看陆敬一眼。 姜凌波把包子紧紧的抱了抱,这粒包子她没有白养!「孩子是不可能给你的,判决书上善儿判的是别籍异户,他只会跟着我直到他成家立业,或是想独立自主那天。」 陆敬的脸色刷一下变白,唇嗫嚅着,「我能给他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孩子没有亲族傍依,将来如何出人头地,你这又何必……」 「你想差了陆敬,我不敢打包票说能让他过上多优渥的好生活,但他是我的孩子,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委屈到他,至于你那些产业,我们不稀罕,你能攒的我也能,我对善儿的期望不高,他不需要出人头地,他只要乐观向前,不负自己的一生就可以了。」 陆敬知道事已至此,是没有商量余地了。「当初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我已经娶妻,过惯了目前的生活,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妻子,我这就写放妻书给你,请你原谅。」 祝娘子对陆敬的表态还算满意,「朱家姊姊,我和敬郎往后会有自己的孩子的,这些年姊姊在外受的辛苦,小妹只能以金钱代偿,请勿嫌弃。」 「补偿什么的就不必了,我不缺那一点钱。」只要这对夫妻赶快从她的眼前消失,别来恶心人就好了。 祝娘子狠狠瞪了陆敬一眼,「若不是为了你,我今天用得着来这里受人家的气吗?」 陆敬自知理亏,心虚的低下头。 「把放妻书写好,你我之间的一切就一笔勾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也祝你和夫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姜凌波淡淡道,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阿紫拿来笔墨纸砚,陆家的丫鬟负责研墨,陆敬在纸上落笔,不消片刻,一式两份的放妻书已经完成。 姜凌波拿起自己那一份,吹干墨印,折好让阿奴收起来。 陆敬深深看了姜凌波一眼,带着祝氏转身离开。 一群人还能隐约听见祝氏不饶人的声音传来—— 「你往后最好安分守己,要是让我知道你偷偷和她来往,别怪我把嫁妆全部搬回娘家,让你和你娘喝西北风去……」 姜凌波闭了闭眼,总算解决一件麻烦事。 回院子的路上,她揉了揉不想走路赖在她身上的小包子。 她以为小包子说不要父亲只是情绪上的字眼,「你真的不想要爹吗?」 陆善撑着已经在打架的眼皮,有些含糊的道:「我已经有干爹了。」 姜凌波啼笑皆非,爹和干爹是两种不一样的生物哩!也许等他长大点,真正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再来跟他解释吧。 【第十八章 亲事遇阻碍】 一个月下来,姜凌波算帐算得心花怒放,店里的掌柜伙计和一干婶子媳妇们也乐得阖不拢嘴。 一天二十五钱,一个月下来,少说能拿回家七百多钱,他们以前给人打短工,在别家铺子干活数个月,也未必能攒下这些铜板。 何况东家给的伙食很好,有肉有菜,一个月下来,个个脸色红润、元气满满,人都胖了一圈。 弥儿捏着掌心里的工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亲手赚来的钱,这么多,想不到她竟然能赚到这么多的钱。 「姊姊,你捏我一把,看我是不是在作梦!」 家里的钱向来都由娘亲管着的,娘会说男孩子要吃好才能长高长壮,才会有力气给家里挣钱,她在家吃的是弟弟们吃剩的食物,穿的是弟弟们扯布多余尺头做的衣裳,鞋子是自己捡着别人不要的碎布拼拼凑凑缝制的,她不埋怨,因为她是姊姊,好东西先紧着弟弟是应该的。 第三十五章 只是娘听她说要出来干活赚钱,而且赚来的钱要当私房而不是要充做公中时,说的狠话伤了她的心,她也是娘的孩子,女儿难道就该低人一等,难道就不是从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 所以她发誓,一定要赚更多的钱,不教看不起她的人再小觑她! 「说什么傻话?往后馆子多得是需要你的地方,这宫花、绸缎料子先让你挑,喜欢的都拿去。」 「这不成,这些都是宫里的东西,哪能给我。」弥儿直摇头。 「真不要?那我就分给别人了?阿奴阿紫可等着咧。」客气要看时候,这会不拿吃亏的可是自己喔。 「……我要。」 那不就得了,「我先跟你说了,宫花是给你的,绸缎布料也是给你的,虽然给了你你爱给谁我管不着,可别你娘一撒泼,你又心软给了她。」 「弥儿知道姊姊心疼我。」 「知道就好。」总算开窥了,没有枉费她一个月来的耳提面命。 弥儿那些弟弟们有父母的宠爱,那么这个没人疼惜的女儿就由她来爱护,她想给东西的人不是那些不知尊敬姊姊的弟弟、不知爱惜女儿的爹娘。 那家人想拿她的东西,门都没有! 亲人嘛,丑陋起来比陌生人还不如,就像她前世的哥哥们,这种人她才看不上眼。 这个月来姜凌波除了忙馆子的事,也没撂下那些贵女们的茶道课,以五天为一个期数,都三十天过去,这一波人数明显的减少了。 她也不甚在意,热潮总是会过去的,她手上还有许多想要做的事,譬如她一直抽不出时间去看上一看的宛平县那六百亩良田。 不过她也见识到这些所谓的豪门千金小姐们的真面目了。 那些什么大家闺秀的,剥去最初的矜持和贵气后,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摆明着都是为了天十三而来。 可是发现他被皇帝勒令在府中自省,出不了门后,今儿个这个有问题,明儿个那个出状况,接着就很干脆的让自家婢女来上课,连表面工夫也省事了。 这世上的女子看起来比她想象中胆子还要大得多,这么勇敢的追男人,其实她是有些敬佩的,毕竟婚嫁这份工作是终生不能跳槽的,敢这么追男人实在有勇气,不过想想天十三的皮相,倒也能理解。 他那模样也太坑人了,长得美,不论男女,从来都是灾难。 二月一过,润空恢复三天一次来给她行针的诊视,又变更了几服药方子,临走时直道她的恢复情况超乎想象,加上勤奋锻炼,也许用不到他之前预估的时间,她就能行走自如了。 她可没敢告诉他自己每天天不亮的就起来努力复健,也一日日的发现自己的腿力变好了,只是下地的时间就那一两秒。 能有一两秒时间能直立的瞧着天空,呼吸着不同高度的空气,也许有人觉得没有什么,但对她而言不知是何等的欢喜! 然后,姜凌波收到了六个人,那六个人是由大雁领来的,清一色粗布短褐打扮,但是细看各个虎背熊腰、身魁体健,那剽杆的戾气压根不是什么善良老百姓能有的。 大雁有些没精打采的。「姜娘子,殿下调拨这几人与娘子使唤,看家护院他们都是一把好手,只劳娘子给他们安排个住处,管一日两顿饭就好。」 「我这小门小户的,哪用得着这些个护院,大雁公公,劳烦你替我谢谢王爷,我真的用不着。」 「姜娘子你就收下吧,殿下记挂你的安全,你们这一屋子都是弱质女流,再说哪天有什么居心不良的人来,光靠门上的徐景能顶什么事?」 姜凌波十分惊诧,她一个女子,不结仇不兴怨,谁会来找她麻烦,还要动用到这么多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而且照大雁的说法,这些人是都有武功底子的。 她把大雁拉到一旁细问,原来这些汉子都是府兵。 按天昊皇朝律例,公卿贵族是不得豢养私兵的,但是宗室视品秩、地位高低是允许豢养上百到上千府兵的,至于府兵的户籍则由军府掌握,府兵家眷必须统一居住,牢牢控制在宗人令的范围内。 这几人都是各军精悍勇兵,从天十三十五岁开府便跟随着他,天十三履行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兵不识将,将不知兵的训练方式,平时让这些人耕田种地,并且进行日常训练,当战争发生时,虽然不会随着各地府兵出征,但是对于保卫宗室却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因此在忠诚度上是无须置疑的。 姜凌波这想想,这其实也跟玺王府私军差不多的意思吧…… 看了这些汉子再想想,她明白了天十三的想法,他让这些人来充当护院,为的是以防万一,万一住在宫阙里的那一位对她起了杀心,有这些人护着她,也许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能逃过一劫也说不定。 他怕那位不高兴……莫非,他为着他们的亲事惹恼了大boss? 「大雁公公,王爷近来可好?」姜凌波的心拎了起来, 「我以为你不会问。」 这位大哥,她想问也得有可以问的人好吗? 「殿下大概这会子还在御书房前面跪着。」他不想离开,也离不开,可是偏偏殿下惹得皇上大发脾气,担心的不是自己,却是姜娘子,怕她遭了池角之殃,要他说,她根本是始作俑者。 要不是为了她,他们家殿下又何必长跪不起,把宫里闹得沸沸扬扬,皇上气殿下打他脸,又责骂他因为太后骄纵才让他挟恩胡闹。 太后一听不得了,拆了玉冠环钗,泪眼迷蒙的来到御书房,说是脱簪待罪,让皇上罚她出气。 皇帝气得头疼脑热,偏又不能发作,只能好声好气的把太后哄回咏赛宫,皇后听说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想来做和事佬,也顺便瞧个热闹。 哪里知道皇帝一股怒气正没处发,劈头盖脸的骂了她一顿,这下夫妻生出嫌隙,皇后也火大了,两面不是人也就算了,皇帝自己把胞弟宠成这副不知尊卑、不敬兄长的性子,难道是她的错? 根据陈公公派来传话的小内侍暗指,皇后这是把殿下给怨上了。 不只如此,拿不是正经婆婆的太后她无可奈何,身为一国皇帝的老公她也不能如何,至于把天十三迷得不知所以的狐媚子,她可不相信自己连整治个平民女子都没办法。 天十三可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哪能不知道宫里头有多少龌龊和见不得光的手段,因此让他多年前留在宫里的暗线给大雁送信,才会有这六个大汉出现在姜家的事情发生。 姜凌波的心思电转,那暗线埋伏许久,这一回曝光,肯定是不能再用了,天十三牺牲了一颗棋子,也不知他心疼不心疼? 她不以为天十三在宫里布局放人有什么不对,这皇宫可是一洼大深水,一个开府的宗室子弟哪能不存点戒心?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才不至于一旦发生什么,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宫里头的事她有心无力帮不上忙,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真不好,她轻轻启齿。「他还好吗?」 「娘子觉得呢?」 这话说得不客气,可见天十三在皇宫里是遭了些罪的。 「小的传过话便要立时赶回去守着殿下的。」就算殿下暗处里有大鹏几个心腹守着,他还是难以放心。 「他有话让你捎给我吗?」 大雁一个字都不敢说错。「殿下说请娘子等他。」 她目光温柔而坚定。「我等。」 他既然承诺,那么她便允诺,不负此心。 只要他继续为他们的未来努力,她就不会放弃,除非他先放手,那么她才会放手。 坐着干着急,把自己弄得形容憔悴不是姜凌波的做事风格。 那座皇宫,没有奉召,她是进不去的,与其把自己变成热锅上的蚂蚁,对天十三也没有半点帮助,不如把悬在手头上的事给办了。 她把要去宛平县的日子提上行程。 尤三娘知道她要出门,很快的把她需要的行李整理出来,又嘱咐她把天十三派来的府兵带上。 宛平县距离京城要一天半路程,虽然称不上远,毕竟是离家,带着孔武有力的护院怎么也比三个弱女孩子出门要安全多了。 姜凌波一想也对,那府兵里有两个是能识文断字的,据说都出身农家,因为家境困苦才投身军旅,对庄稼事是极为熟悉的,瞧着他们整日在自家里也是无聊,那就把人带上吧。 第三十六章 所以她除了阿奴和阿紫两个丫头,另外多带了两个护院再加上府兵齐国和伍直,剩下的就看家了。 在那几个府兵眼里,搭车是娘儿们的行为,哪有骑马奔驰快意? 于是,三个女孩坐一辆车,沿途有伴,能说笑解闷,一点都不嫌挤。 见一切都打理妥当了,尤三娘抓着姜凌波的手道:「别急着赶路,就当散心吧,要是风光好,多住些日子再回来也不要紧,铺子交给我,甭担心。」 「那铺子以后是姊姊的养老金,我才不操心。」铺子里用的都是熟人,那些大厨二手也都是手脚利落、与人和气的人,再加上弥儿和新买来的庄旺一家人,人手够了。 见她还能谈笑,也不知是不是强颜欢笑,可看她面上那股安宁平静之气,尤三娘自从听见玺王在皇宫里跪着、被撵回去又请求面圣被驳回之后,端着的心这会儿才稍稍平歇了下来。 姜凌波知道尤三娘怕自己钻牛角尖,想不开,才这般唠叨,她也就随她去唠嗑,在她细细叮嘱一遍崔亮马车千万不要太颠、旅途要他多费心看顾第一次出远门的姜凌波之类的话后,终于放她们上车出门。 许是崔亮真把尤三娘的话都听进耳朵里,沿路他把姜凌波的住食起行安排得十分妥贴,也可能连老实憨厚的崔亮也禁不起尤三娘最近越发严重的啰唆病,要是没把事办妥,耳朵可要长好几层的茧。 「我说小娘子啊,你这会子也不是买不起马车的人了,为什么不考虑自己置办一辆大马车,大马车可比我这小车子舒服多了,也不会让小娘子你颠簸得难受。」崔亮倒是老实。 姜凌波是知道崔亮忠厚的,所以一直以来出门总是叫他的马车,听他这么关心,心里一动。「崔叔,我的确有想过要买辆大马车,但是这不是叫您的车叫习惯了,您的车驶得又稳又好坐,我平常要用车的次数多,不如您到我这来当车把式,搭您的车,我安心。」 「小娘子是让我到您府上去干活?」崔亮握着缰绳的手滞了滞,他没有会错意吧? 「是啊,我看您这匹马也有年纪了吧,嘴边毛都白了,是该让它退役,好好养老。 倘若您愿意过来,新的马车、新的马匹,都让您挑,月钱不会少您的,五百钱一个月,若是临时让您出车,会再贴补您钱,另外我那宅子还有空院子,您要想搬过来住也成,要是想来回跑也随您的意。」 五百钱,崔亮心里一颤。他栉风沐雨的跑车,每天从早到晚,生意也不是一年到头都好的,钱多时也就赚个几百钱,生意要不好,空车的时候一文钱都攒不到,而整体来说这生意好的时候少,空车的时候多。 姜凌波的人他是信得过的,再说,他这匹马真的老了,他也常想让它退下来,好好吃草晒太阳随意打滚撒欢,也才不会辜负它陪了他十多年。 再说新的马车、新的马匹,还有免钱的院子,这条件优渥得好像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他都不敢相信! 「您也不着立刻回答我,您考虑好了,随时回我一声就好了。」她的声音又传来。 「那买马和马车的钱……」 「自然是由我出,您若是搬进宅子,三顿饭也都算我的。」她从来不苛待跟着她的人,只要能感受到她的善意,人心都是肉做的,必然也能得到对等的回报,若是不然,大家一拍两散,她也不再关心。 「小娘子用得着我,我就去!」他答应得爽快又干脆。 「得,那咱们就说定了。」 得了新差事,崔亮把马车赶得欢快又起劲,姜凌波坐在车里看着车帘外的莺飞草长,天高云淡,百里旷阔,果然,出门是对的,天地敞亮,人心也跟着宽了。 宛平县距离京城六十里远,基本上还是京兆府的管辖县,时近黄昏,一行人来到宛平县境内,寻妥了客栈,打算明日带着田契到县衙去,请人带她去看皇帝划给她的六百亩良田。 这六百亩地原先是属于一个大官的,因为贪渎犯罪被充入官府,姜凌波要来接管势必知要会县衙一声。 因为是进京的必经之地,宛平县十分繁华,十字街路面宽敞,能容两辆车并行,铺面楼房整齐林立。 姜凌波一行人进了客栈,要了五间房,梳洗更衣后,大家聚在大堂里用餐,姜凌波和阿奴阿紫一桌,崔亮、齐国、伍直和两个护院共一桌,用完了饭便让他们各自休整,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见她要回房,两个护院各自抓起轮椅的一边,说了声得罪,轻而易举的把轮椅带人送到了房门口。 姜凌波刚开始虽然有些错愕,但很快恢复过来,他们俩节奏一致速度平稳,没让她生出任何不适感,道过谢,留下全程一脸扭曲盯着人家看,唯恐那两个男人伤到她家小姐的阿奴。 她看到两个护院走掉,马上窜过来。「小姐,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倒是我刚吃过饭,他们抬起我来不是更重了?」 「小姐这点重对他们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小姐干么放在心上?」两个大男人耶,胳臂看起来都比她的腰要粗,扛着小姐和轮椅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的事。 「我只是觉得自己要一辈子都倚赖别人吗?」这样的她到底能给天十三什么?负累吗? 这会儿的他在哪里用力的想跨越那道天然的鸿沟?她不能与他并肩站着,甚至是跪着……什么都不能为他做的情况下…… 不,她什么都可以给他,但是负担绝对不是她想给的。 「你过来扶我一把。」既然润空说她的腿没问题,那么她也可以如常的行走,既然可以,她再也不要靠这把轮椅了。 阿奴不知道姜凌波想做什么,只是听话的过来。小姐这是想站起来吗? 因为照料姜凌波,阿奴练就了一身大力气,她熟练的让姜凌波的手臂环过她的肩头,自己的手则是环着姜凌波的腰,正要用力,没料却感觉到小姐的脚落了地,本来连支持自己上半身重量的力气都没有的人,虚弱无力的两条腿居然能不必借助外力而支起了身子。 阿奴喜极,手下更不敢放松。「小姐,你这是……你能站起来了!」 姜凌波面不改色的每天吃那苦得死人的药汁,眉头皱也不皱一下,还努力不辍的想尽办法训练自己的腿力,阿奴都看在眼底,要说看见姜凌波能变得跟常人一样,最高兴的莫过于她了。 房里的床距离轮椅对正常人来说不过是几步的距离,但姜凌波每一步都走的无比艰辛,每走一步腿都痛得如同针扎,但是她咬着牙努力,汗流浃背的走着,终于坐上了床沿。 阿奴看姜凌波的辛苦和坚持,深深被感动了,赶紧唤伙计打来热水,替她更衣擦洗,重新换上舒适的衣裳,最后又替她仔细按摩了双腿,直到她倒头沉沉睡去,这才关上门回隔壁房去。 【第十九章 赐婚圣旨到】 姜凌波一夜养足了精神,看着听见声响就过来服侍她的两个丫头,她笑嘻嘻的随她们打扮挑衣裳,不复昨夜的疲累倦怠。 毕竟一早要去见的可是一县县令,可不能失礼。 「娘子,你今儿个还有哪里不舒服?」看着姜凌波面带红润,精神奕奕,阿紫昨夜被阿奴的一番话给吓得心里直打鼓,碎碎隐了阿奴一顿,怪她怎么不喊自己过去,这么人的事居然就瞒着她一人。 阿奴哄着她说姜凌波已经歇下,阿紫却怎么也放心不下,整夜过来瞅了姜凌波好几回,为此还惹得几个护院以为发生什么事情,也跟着警戒不已。 「我浑身轻飘飘的,能有什么事?要是大家都打点妥当,咱们吃过饭就上路吧。」 不得不说那几个护院行事效率之快非比寻常,该上马的上马,该驾车的坐在车驾上,就等姜凌波几人出来,随时可以出发。 身为掌管一方水土的父母官,蔡县令没有什么官架子,尤其得知姜凌波的目的,非常爽快的派了手下的县丞领着他们一行人去了那六百亩田地所在的花儿村。 根据对花儿村非常了解的县丞解说,这六百亩地有三百五十亩是茶园,一亩多是水田,剩下的是比较不值钱的旱田。 姜凌波暗自欢喜,茶园,竟然与她想买茶园的想法不谋而合,这算不算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 第三十七章 田地里,动作快的农人已经插上秧苗,旱地上的作物也不少,除了粟、黍、大豆、小豆,还有不少瓜果。 庄头姓萧,不多言语,人很沉默,但是说起下头各家佃户,哪几户人勤快爽利,哪几户偷懒耍滑,如数家珍。 萧三几个月前就接到消息,这片原先属于郑大官人的良田让皇上划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 他和那些个佃户们都在猜,这位娘子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又哪来的本事能让皇上赐给她这么多他们一辈子想都想不到的地? 这会子见了,不得不说人不可貌相。 这位姜娘子年纪轻,穿着一件茜红色绣百荷襕边的交领对襟衫子,半身藕裙,发髻上插着两根素雅的银镂空蝴蝶簪,耳上戴上莲子米大的紫金珠坠子。 雅致不花俏,素净却带着活泼,看似不花心思的打扮,和两个伺候在她身边的丫头站在一起,丝毫不会让人混淆。 至于她身边随意站着的家丁,虽然穿着麻布短褐,腰际系着棍子,但是谁府里的家丁一个个隐隐带着凌厉杀气,一看就知道这些汉子来路不简单,他连最后一点轻视的心都没了。 姜凌波见他把底下的佃户们管理得井井有条,有这种老成的庄头帮她看着佃户,她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农地的人事物她也没打算要变动,她会给这些佃户一年的时间,一年后根据收成再来做调整。 至于茶园的管事姓荣,却是狡猾许多,拿出的帐目不清也就罢了,整个茶厂有三分之一居然都和他有亲戚关系,很显然,茶厂的收益要不是被他中饱私囊,要不就是用来养他那牵藤丝瓜般的亲朋,还有关系八千里远的友人了。 是伍直提点她那管事手脚不干净,有问题,她细问之下才知道伍直虽是出身农家,家中却是拥有好几个山头的茶园,从小耳濡目染,对茶事十分精通。 要不是后来家道中落,他如今可能还是一方土豪。 她问伍直愿不愿意替她整肃茶厂的人事,伍直很爽朗的允了。 殿下让他来保护姜娘子,能为她分忧做事,不让他人侵吞她的权益,也是保护的一种。 因此,齐国留在水田处的庄子,伍直则是被她任命为大总管,负责扫除那些蠹虫,整顿茶厂和茶园。 在她以为,凡事亲力亲为虽然好,但是人的精力有限,知人善任,将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才是更好的人力资源管理。 据她观察,这年头茶叶产量低,价格昂贵,消费族群主要是贵族或富豪之家,寻常人家谁舍得花上大量的金钱在牛羊猪肉葱姜桂皮佐料上,就为了喝杯浓茶? 只要能有好的茶叶,沏出来的淡茶更是悠远可口。 她还在为人事烦恼布局的同时,哪里想得到在未来的几年内,她手上的茶园从不到四百亩地覆盖成十几座山头的壮景,而随着喝茶习惯的普及''茶叶的生产和贸易的发展,她更成了茶叶的推手,使得茶叶在整个国民经济中凸显出重要性,更促使崇德皇帝将原来列为不稳定收入的茶税改制成为国家财政的稳定税收和主要来源。 接下来的日子,姜凌波跟着伍直在茶厂里到处晃,看着他识茶形、能赏茶舞、闻茶香、观茶色、品茶味、读叶底,把一干在茶场和茶园里干活的老人收服的服服贴贴,接着又把人事大肆清洗过一遍,能留下来的皆是老成持重或者机敏有朝气者,使整个茶厂焕然一新。 她在这边忙活着,每天倒头便睡,完全不知道京城里闹得沸反盈天的大新闻,那就是玺王上书要求封地,封地要求偏远,最好是偏远到人们都想不起来的地方,他愿意在皇帝赐婚后带着王妃离开京城,这一去,永生都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皇帝答应了,赐婚的圣旨日前已经去了宜康坊的姜家。 尤三娘心急火燎的派护院来把她找了回去。 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把茶厂的事情全权交给伍直,收拾箱笼,带着两个丫头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 小包子看见娘亲回来自然高兴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扑过来紧抱着她不放。 尤三娘也哑了,她看着姜凌波是用两条腿稳稳的走进门的,好半天嗓子里迸出哽咽声,「你这丫头,这么大的事,也不让人送个消息回来,这是想吓谁?」 「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吗!」看着尤三娘眼中鲜明晶亮和毫无掩饰的喜悦,这让心情低荡、胸口压着郁气的姜凌波笑了起来。 这一笑,腔里的烦闷也一扫而空。 「是惊喜还惊吓啊?」想起还供在正厅里的圣旨,又想起姜凌波的腿,尤三娘觉得自己一时也分不清喜乐还是苦恼。 婚姻本来是为了结两姓之好,是喜事,如今这嫁过去,未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什么偏远的封地,她舍不得啊…… 「这是做什么,怎么就哭了?是我不让他们递信儿回来的,想说给姊姊个惊喜。」 看尤三娘掩着脸,眼泪直从指缝里渗出来,沿着指节往下掉,心里也有些难忍,但是包子也在,说什么她都不能哭。 「我苦命的妹妹!」尤三娘崩溃了。 「姨姨已经偷偷哭了好些天,姨姨和善儿一样的想娘了。」陆善可都看在眼里,他虽然聪明,到底很难了解大人复杂的情绪,以为尤三娘的哭纯粹是因为想他娘亲的关系。 阿奴自动的接过小包子,想把他哄开,让两个大人好好聊聊。「小少爷要不要跟阿奴去拿好东西?全都是从宛平县带回来的耶,又或者你想不想拿些去送给愣子?他定会很高兴喔。」 小包子瞅瞅娘又瞅瞅眼肿了的姨,很大气的点头。「娘说有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我这就去瞧瞧,瞧了好的就给愣子送去。」 表面上是主仆,私下却亲如姊弟的两人手牵手拐过门出去了。 「姊姊这是做什么,学我家包子揪着包子脸,这是想逗妹妹笑吗?」她把尤三娘往玫瑰圈椅上拉,与她促膝坐着谈心,还抽出帕子替她拭了眼眶。 「妹妹,这桩婚事我们不要了,就让它黄了。」尤三娘反手抓着姜凌波这些天看似又粗糙不少的手,心里直为她叫屈。「姊姊往后替你找一个门户相当的,能体贴人、能逗你笑,知热知冷的人,好不好?」 「姊姊啊!我是什么人?」她突然语重心长的问。 尤三娘一脸疑惑。 「我是什么出身姊姊最清楚了,我是个和离的女子,身边还有个小包子,虽然说如今日子看似好过了,有铺子、有田地,可是这些在十三郎的眼里真的不算什么……」 尤三娘张着嘴,安静下来。 「我也想过,人家是图我什么呢?要美貌,我这点姿色连人家府里的侍女还不比不上,要聪明伶俐,他身边随便哪个都比我强。」 「我这不是担心吗?担心我们和王府门第相差太多了,往后,别说往后等你们的爱情消磨尽了,光是门第不同、眼界不同、交往的圈子不同,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尤三娘知道姜凌波是个拎得清的,但是少年多情,这会儿看对方万般好,可踏入婚姻里,磨砺多了,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 她也是走过婚姻的人,听多了自然知道男人的薄幸无情在转眼之间,却要让女人用一生的岁月平复伤痕。 姜凌波微微一笑,有如春花初绽。「你以为我没想过,十三郎是皇家宗室,皇上以下的臣子见着他还要喊声千岁千千岁的人,我们之间隔着的比泰山还要沉重的鸿沟,但是他愿意为我们去跨越、去努力、去争取,姊姊,不管皇家如何看待这桩婚事,十三郎愿意娶我,我就嫁!」 他对她,没有给过任何甜言蜜语,但是却暗地无声的为她做了那么多事,进宫去把她的煎茶献给皇上,替她开创一条赚钱的大道;替她顾着包子,让她在捡回原主的记忆之后,不会因为失去而后悔,让润空治好了她的腿……这么多,人心是肉做的,她哪能不动情? 前世她不是没有谈过感情,但都是快餐恋爱,她从未体会过今生这涓涓如水流的感觉,那花开般的爱情声音敲开了她的心,于是便有了心动。 那男人,连个爱字都不曾说,却为了想与她长相厮守做到了那个分上,明知是祸,却勇往直前。 第三十八章 她不想错过这样的人! 她想和他并肩,一起看更多的风景,一生相守,两不相负,她总是相信,想要维系住一份感情,只要有心。 尤三娘长长叹了口气。「我说不过你,你对他有心,他对你有情,也难得有情郎,居然敢在皇上面前坦言你宛若他心上的朱砂痣,没你他不能活的话来……」这男子是真的跟老天借了胆。 本来,因为天十三三番两次的进宫苦求赐婚,已经让京里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子人心浮动,朝臣因为后宅不安而心情动荡,又因为这席话,闺阁千金们一个个心碎了一地。 被人夺了心头好,她们自然把姜凌波视为了仇寇。 尤三娘眼姜凌波心意已决,把她抱了又抱,语声哽咽,「我真的舍不得你去那么远地方啊!」 这是一段勇敢的爱情,见她这最心爱的妹妹要扑火而去,迎接她的会是什么?是美丽璀璨的将来,还是晦涩凄苦的人生?她只能给予最真挚诚心的祝福……可还是万般难舍啊! 「纵使我不能回京,姊姊还是可以来看我啊!」她靠在尤三娘怀里,也紧紧搂住这个从她穿越过来就无私对她好的姊姊。 「说得也是,又不是天人永隔,怎么说总归都是桩喜事,我这是哭什么哭呢?真是糟糕,人有年纪了,眼泪也不听使唤了。」抹了泪,尤三娘按下难舍难分的情绪,去张罗女方成亲所要需要的一切。 无论任何时代,女子出嫁都是头等大事,除了嫁衣上面的吉祥图案要自己动针线,还要准备双喜大红被,其它场合换穿的衣服,倘若家中有公婆小叔小姑子的还要准备荷包香囊袜子帕子,还有打赏下人的小对象,林林总总,偏偏钦天监看好的吉时就在一个月后,哎哟喂啊,这是想怎样,用得着这么赶吗? 普通人家选好中意的人家从开始议亲到纳采、问名什么的,这一来二去也要不少功夫,光是备嫁就要个一年半载,最讲究血统尊卑礼制的皇室,议亲尤其繁复,六礼行走下来,没个几年是完善不了大婚喜事的。 这么赶,说穿了便是皇家颜面大于天,天十三这般强求娶,逼迫得皇帝允了这桩亲事,皇家自然也不会给姜凌波脸面,打算一切从简。 姜凌波并不在意,自从皇帝的圣旨下来,知道婚事已定,她便安分的待在宅子里,按时起床,一丝不苟的打完一套咏春拳,晨练完毕回房洗漱,用亲吻叫小包子起床,母子俩一块用早饭,接着等他和随身的小厮庄满,也就是庄旺的小儿子一道玩耍去,她和阿奴、庄旺家的便开始合力绣起自己的嫁衣。 这一绣常常就是一整天,她向来能静能动,但是这种捻着绣花针十分耗眼的细致活她还真的没做过,前世就算琴棋书画插花各样都学了点皮毛,但是那种家事补习班里可没有绣花女红这一样。 来了这里,为了小包子才刻苦的学起针线,可学来学去,直线还行,反正就一条蜈蚣条,小包子也不会抱怨,因为真正重要的部分都靠阿奴修饰完整了,所以这么十万火急的被逼上火线,对她来说简直是苦不堪言。 拿钱去买不是干脆吗?银货两讫的事,质量又不会坏到哪去,问题是心意,好吧,心意很重要,为了把心意展现出来,她就得彻头彻尾的关在房里变成一个大宅女了。 只是,就算有那么多双手帮忙着,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真能把嫁衣赶出来吗? 尽管这样担心着,只要到点,姜凌波就会把阿奴和庄旺家的赶回去休息,这天,当姜凌波腰酸背痛的从如火的衣料里抬头时,圆月已经在梢头上,月亮很白很圆,地上一层亮汪汪的银色。 「想要嫁个人真不容易,这样没日没夜的,恐怕不用到成亲那天我就先阵亡,倒地不起了。」她伸完懒腰,两脚岔开,槌背捏腰,极尽舒展之能。 忽地,有轻笑声传出。 「谁?!」她凛声。刚刚是丑态毕露了吗? 一道人影印在纱窗外。「我。」 窗子本来就是半推开的,只见一轮银盘下站着乌衣黑发的天十三。 不用多久她就要和这青年成亲,共效于飞,饶是姜凌波拥有来自现代的灵魂,脸皮再厚,被他看见自己方才那副德行,也透出莹莹的红晕来。 不过他们有多久没见了? 总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彷佛比一辈子还要长那么久的时间。 天十三被她眼睛闪闪发光的晶亮和毫无掩饰的期待给取悦了,原来堵塞在胸口的郁闷一扫而空。 天十三手扶着窗棂,两人隔着窗对视,四目相对,眼神柔软得如那一地的月光,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于他们的心中,默契已经不需要言语,两颗心慢慢变得更加温柔起来。 姜凌波抽出手,对着天十三伸出食指,指着他虽然已经消肿却还瘀青一片的太阳穴下。「这是怎么了?」 天十三盈盈一笑,笑中带着一丝不经意的调皮。「被纸镇砸的。」 「好厉害的凶器!」天下也唯有龙位上的那位敢对着他行凶了。 「不碍事的,捱这一下能遂我所愿,很值……总得让皇兄出点气。」那些痛苦、失望、不甘心和求不得,此刻因为见到她,因为确定了是她,就如同浮尘已经消弭无痕。 「还痛吗?」 「能看到你就什么都不重要了。」天十三眼中的冰棱此刻化为春融的水,眼中滚了又滚的全是笑意。 「你出来没有人知道吧?」 其实这王爷当得快活吗?没有领差时连出个门也不能自由自在,要她说比她这个小老百姓还不如。 以前还可以仗着皇帝太后的喜爱偶而出个门,这下子把上峰全得罪光了,也不知有多少眼睛正盯着他看,要拿他错处。 「一时半会儿,可以。」 「要进来吗?」姜凌波对他招手。 「不进去了,我听说你的腿已经痊愈,所以想出来看看你,如今见着了,也就放心了。」 「哦,这倒是,我的腿如今利索得很,小包子如天天跑给我追,那个小坏蛋!」 他喜欢看她说话时生动的模样,喜欢她毫不矫饰的拉起长裙,露出稳稳站在地上的天足给他看,这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像她这样? 「往后有本王替你管束着他,看他怎么调皮。」 听到人家要管束她的儿子,她可不乐意了。「他还小,就让他多调皮几年,往后启蒙学了那些之乎者也,要是变成书呆子就不好玩了。」 「都听你的,只是这件婚事委屈了你。」 姜凌波看着天十三如同黑水晶般的两丸乌黑双眸里的歉疚,轻柔而又坚定的摇摇头。「委屈我什么?你皇兄不懂,我可是得到了你,这才是最重要的,哪些虚礼我真的不在意。」 「那还拚了命的缝嫁衣?瞧瞧你手上都扎了纱布。」他笑她。也因为她说她得到了他,就像醺人的暖风流入他周身的毛孔,让他无比熨贴。 「姊姊说女孩家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嫁衣,男方会不高兴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一个月能不能赶得出来,总之,是我的心意。」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明日乘云绣阁的阁主会带十个绣娘过来,嫁衣的事就交给她们吧,我可不要一个十指都是针孔的娘子上花轿。」 乘云绣阁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绣庄,出产的绣品炙手可热,只要是女子,谁不想要手里拿着几样乘云绣阁的绣品,既可炫耀,又能自赏。 一次能请动这么多绣娘,只有像他这种有钱人能做到了。 「嗯,好吧,谢谢王爷。」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不擅长的就直接承认不擅长,放自己一马,让别人来发挥所长。 「可能婚后不多久,我们就必须启程去射水县,到时得累得你和我受奔波之苦了。」 昨日朝中定了玺王的封地,位于国都西南,离着京城有千里之遥,在舆图上瞪大眼也找不出来的地方。 「能离开这捆手捆脚的京城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所谓天下之大,到底有多大,能用自己的眼光去探索观看,这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你真这么想?」 「我从来不说假话,我是怕你住惯了这繁华迷人眼的京畿之地,别的地方反倒看不上眼了。」 第三十九章 「你竟如此小瞧于我?」他有些忿忿,这些年他卑飞敛翼,弭耳俯伏,为的是有朝鸷鸟将击。「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做个富贵王爷安享食禄有什么不好?也许你会看不起这样没有野心的我,可本王年少时是看着皇兄踩着许多人的鲜血登上皇位的,那样的日子我不想又重来一遍,双脚踩在杀戮的泥泞里,手染鲜血,就为了成全所谓的男人的野心,那野心之后呢?世人全部伏舔着自己的鞋尖,那又如何?倒不如做个富家翁,快乐而逍遥。」 姜凌波伸出小手去握住天十三略带冰凉的手指,「你我志趣这般相同,不做夫妻太可惜了。」 天十三噗嗤一声被她逗笑,另一只手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子。「皇兄要是听到你这些话,不知道会怎么想,不过……」他故作沉吟。「我喜欢。」 姜凌波觉得自己选择了这个人是正确的,看着天十三的闪亮的眼瞳,简直要溺死在其中。 她看着他,他瞅着她,两人的动作、呼吸都放轻了点,似乎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空气中流淌,唯恐被惊吓了去。 等姜凌波回过神来,天十三已经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带着灼人的热度,席卷了彼此的所有意志。 这一夜,就着一缕透过窗纸的薄薄月光,姜凌波想起很多事情,一颗心就像荡漾在温柔湖水里的婴儿,作着甜蜜的梦睡了过去。 【第二十章 夫妻同心建家园】 一个月过得飞快。 良辰吉日这天,天没亮,姜凌波就被阿紫、阿奴给挖起床梳妆,之后又是繁琐冗长的一大套程序,她头晕脑胀、身不由己的让人摆布。 时间仓促,看着大妆后的姜凌波,尤三娘泪流满面,她心里的舍不得就跟挖她的肉一样痛。 虽然时间那么赶,集众人的力量,嫁衣、嫁妆都是备齐了的,当然,十里红妆是没有的,门面排场也称不上,没有绕城游街,没有热闹的送嫁,只有前方引路的兵马禁军还维持着亲王才有的规格。 没有喧天锣鼓和把人炸聋的连天爆竹,皇宫来的伶人乐队,喷呐吹奏,敲锣打鼓都显得有气无力,皇家摆明了要落新嫁娘的面子,不让她好过,一个亲王娶妻,最重要的出嫁行列竟是这般草草带过。 看热闹的路人皆在碎碎低语,这是惹了皇上不喜的后果…… 随行的阿奴和阿紫强忍着气愤,把指甲掐进了手掌,但是又能如何? 随姜凌波出嫁的陪房不多,情同姊妹的阿奴自然是不能少的,阿紫和徐景也是她的人,没有异议的要跟着她走。 齐国和伍直还有几个护院到底是天十三的家臣,姜凌波嫁过去,自然要回归王府。 崔亮自愿随着她去王府,至于庄旺一家,她留给了尤三娘。 还有京城那三进宅子,她一直腾不出手去处理,往后搬去住的机率也不大,她交代尤三娘把宅子出租,多少收些租赁钱也成,或者尤三娘哪天想开了,和乔野的事有眉目,想搭伙作伴,就把那宅子送给两人当喜宅。 轿子颠着,也不知东南西北,大红盖头下的姜凌波只觉得眼中世界一片艳红,不知紧张还是怎么地,捧着苹果的手心居然泌出微微的汗意来。 没有绕城游街,感觉从宜康坊到朱雀街并不耗时,她听见了连续响了许久的爆竹声响,然后被迎出了轿门,玺王府大门张灯结彩,虽然那欢愉的喜庆看起来有些孤凄,可是王府里的内侍宫女热热闹闹的笑开着脸,穿着一应喜气洋洋的衣裳,即便姜凌波看不见,也能感受到那满满的喜气。 拉着她的手的不是喜娘的手,是一只男人的手,温暖而干燥,劲骨丰肌。 她认得出那只手,那是天十三的手。 他牵住她,引领着她迈过阶梯,跨过火炉,进了喜堂。 透过珠玉垂坠的盖头,她只能看见天十三穿着乌绡云纹底的薄靴子,和大红吉服的袍角,虽然见不着面貌,一颗晃荡的心却无比的安稳。 简单慎重的行礼后,她被领进了新房。 羊角宫灯,金漆小香鸭默默吐着金银香的芬芳,锦绣帐帏上绣着鸳鸯交颈绕头,缠枝并蒂莲开,地上加丝毛毯软厚美丽。 揭了红盖头,喝过合卺酒,天十三没有再出去应酬客人,女方的客人不多,百官臣工们没敢上门,多是礼到人不到,那些惯会审时度势的世家也摆出了态度,唯独润空和尚带着了空肆无忌惮的来参加喜宴。 揭了盖头的姜凌波看着带着薄醉坐在她身边的天十三,对他嫣然一笑,新房里红烛高照,她这一笑如同百花齐放,又瞬间化成滴水般的温柔。 「不用去招呼客人吗?」姜凌波向天十三伸出手。 「润空会全权招待。」 姜凌波噗嗤笑出来,一个光头大和尚在婚宴上招待客人,有够让人发噱的,不过由此看得出来,人生许多关头,肯挺身出来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朋友。 这新房听不见前头的灯火和笑语,宁静得宛如另外一个世界,只有悬挂无数红色灯笼的后院才显露出那么几分喜气来,但是房里的人不在乎。 「我们更衣歇下了吧?」 两人各自唤来伺候的人,阿奴和阿紫把新娘脸上厚重的脂粉给洗了,露出象牙般滋润的颜色,眉不扫而乌,唇不点而红,在烛火下映照出宜嗔宜喜的盈盈微光。 天十三让人伺候着去屏风后面洗了脸面,换上崭新的家常服,柔软绸裤,趿着履鞋,一派家居的看着也已然卸下繁重的衣衫首饰,换了一身轻便绸服的姜凌波,只觉得满心欢喜。 「你今天真美。」 姜凌波脸上一红。「你今天也很帅,五官俊朗,岳峙渊淳。」 虽然天十三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做帅,但是后面称赞的字句他可是都懂的,当然不客气的收下了。 服侍的人非常有眼色的退了出去,拢上门,离院子远远的。 天十三伸出手与她交握,看着这令他心动不已的女子,在她诱人的红唇上轻轻的吻了下去,但是干柴烈火,哪里是一个吻能解决的。 年轻的男女相偎相依的滚上了床,肌肤相贴,气息交缠,让彼此最真实的一面袒露在彼此面前,透着无比的亲昵。 帐帷被放了下来,层层迭迭遮去了男女真实的交迭影子,隐约只见男人的身子沉了下去,女子嘤嘤呻吟,火热的缠绵,令人窒息的狂潮,在阵阵颤栗中把两人逼到了欢喜的绝境,继而攀升到幸福的巅峰高潮。 玺王离京去封地的时间并没有拖太久。 玺王大婚后的第十天,在一队禁军和仪仗的簇拥下,玺王的车驾从朱雀门直奔城门而过,车队人马很快远去化成黑点,路上指指点点、叽叽喳喳的人一拨拨的逐渐散去。 车队走的还是官道,出了城门十里,天十三就让人把仪仗的牌匾旗帜全收了起来,再往前十里,遣回了皇城的禁军,便让自己的府兵引导前锋,既然剩下的都是自己人,路也不赶了。 自家王爷下令,天黑前能到宿头驿站就可以。 带头骑着马匹的大雁和大鹏相觑一瞥,这还不就是怕颠了马车里的新王妃吗。 新婚燕尔,在所难免,他俩是这么想的,只是一路行去,好像不是那回事。 射水县属于临淮郡,距离京城千里远,皇帝并没有勒令限时他们要在什么时间抵达,夫妻俩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游山玩水的兴趣浓郁,倘若遇到好山好水就令车队多租人家民宅逗留几日,要是无趣就紧着点赶路。 有时错过宿头,不得不露宿荒郊野外时,新王妃就着他们去打猎,猎来的獐子野鹿兔子烤肉吃,也不知王妃哪来那么多佐料的,大小茴香、丁香、花椒、粗盐、孜然…… 不仅如此,烤青菜、烤地瓜、烤生蒜、烤蚱蜢,总之,什么都能烤来吃,最奇怪的是还真的什么都好吃。 吃烤肉不马虎,改日又或者买了人家的猪羊牛肉片成片,涮了锅子吃,种类更是繁多,还有真要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时候,兄弟们埋锅造饭,几锅干饭能顶啥呢,王妃让兄弟们把各自的头盔洗了,底层放着干饭,铺上牛肉或者是排骨,或者火腿香肠鸡腿菜卤,每人抱着自己的头盔饭,吃得那又香又激动呐。 吃完,头盔洗洗,还能继续再用。 第四十章 有些亲兵是不太认识王妃的,就算看着听着也不比大雁几个实打实和她相处过,知道她的个性如何,不过在见识了她完全亲民的作风和料理之后,很快就和她打成一片。 新婚夫妻就像雀鸟般,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天十三陪她坐马车,那时阿奴阿紫会很自动的退出来,坐到后面的马车和别人挤在一起,有时天十三会顺着姜凌波的要求载她在马背上驰骋一番。 春末从京里出的门,他们直到夏末始抵达射水县。 要大雁说,只能怪王爷和王妃太过恩爱了! 天十三没有惊动谁,低调的住进了县令的宅子。 其实姜凌波也有些惊讶,这射水县的县令很穷,他们借住的宅子比她在宜康坊的屋子还不如。 何况,这一县的父母官压根不以为一位亲王殿下会到他们这穷乡僻壤来,即便他一月前就收到京畿下来的文书。 这皇室,阳奉阴违的事可多着,他不是没见过,直到亲眼看见车队,见着天十三本人,又确信他不是只有来走个过场,是要定居下来,这才相信上头下来的公文不是假的。 他让出了正屋,带着妻儿住到偏房,天十三也不跟他客气,安顿下来的头一天便让县令带着他去把射水县逛了一圈。 第一天他回来的晚,第二天与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是早出晚归,每天回来,鞋子满是泥泞,衣衫少有一块是干净的。 每日陪着他出门的黄县令回家也是倒头便睡,黄夫人看着心疼,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民生经济困顿,无法可施,脸上少见笑容的黄县令在拥被闭眼的时候,飘飘的应了一句,「咱们射水县怕是来了个真正想做事的人,你有空多过去帮衬着王妃。」 黄夫人知道如何整顿这穷困贫乏的地方一直是丈夫的心头大事,见他这几日带着主簿和典史们上山下海的,还为他心疼着呢,想不到那位爷是动真格的。 是夜,天十三一如往常的晚回,却见新婚妻子还没歇下,正手把手的教小包子读书认字,见他回来,让嬷嬷把陆善带下去,转身给丈夫倒了杯温水。 「用饭了没,灶上还温着菜,我让人去端上来让你填填肚子?」 「我和黄大人在外面用过了。」 姜凌波从黄铜盆子拧了温热的巾子给天十三擦脸,有关他的事,能自己来的,她从不会假下人们的手。 丈夫可是自己的,在外奔波一天不容易,为人妻的替他做些简单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可以。 擦了脸,小妻子忙着给他换上舒适的家居服,把他紧了一天的金冠放下来,把发梳顺后,按他坐下,然后亲自给他换了舒适的鞋履。 「你在这里住的习惯吗?」自从来到射水县便有些顾不上她,天十三的心里不是没有歉疚的。 「黄夫人很亲切,好相处。」 初来乍到,可说她在射水县一个朋友都没有,黄夫人为人爽利,嘴巴甜,又爱笑,一天都绕着她转,见她忙着指使小丫头归置东西,直说有事就喊她一声,这才不好意思的回去。 第一印象算是好的,识趣,不死缠烂打,看见她从京里带来的物什也不见什么羡慕垂涎的眼光,是个能相处的人。 「等王府盖好,我们就有自己的宅子了,到时候你搬过去,会自在许多。」 「不急,人总要相处过才知道好不好,在这里我也有个伴,倒是你今儿个和黄大人又跑了一天,可看到了什么?」 天十三苦笑了声。「本王虽然还没能走遍整个射水县,你一定不会相信,一个县会穷成这样。」 一个小县统共只有两条十字大街,二十四个大小村落,按地理位置、气候环境来看,这个小地方上通汴水可直出黄河,下通西州,是一个天然的转运枢纽,若能善加利用发展起来,前程不可限量。 然而据黄县令所言,因为山道难行,缺乏舟楫之便,这里的居民多靠山种茶,或靠少许藏边茶马贸易维生,生活并不容易。 黄县令有心无力,发展一个地方繁荣谈何容易,要钱、要人力还要有人能带头,他一个小小县官,能做的实在有限,有苦难言。 「茶叶吗?那伍直就是个懂茶的,我那几百亩茶园要不是靠他打理,哪可能这么快就上轨道,他还替我找到几个可靠的管事。茶圜出息不高,也许是种植不得法,你明儿个不如带着他和齐国去瞧瞧,一个识茶,一个懂地,也许能想出法子,替那些茶农增加产息,提高收入。」 天十三眼睛一亮,这两个亲卫去替王妃管农地的事他是听过的,如今能派上用场,当然是再好也不过了。 「至于水利……」她沉吟了下,「既然能上通汴水下至西州,为什么不造船?」 天十三莞尔,把姜凌波一把抱过来,蹭着她的锁骨,鼻端嗅着属于她的清香。「这可不容易,修码头,造船坞,这个用银子都能解决,但是困难在我们连个懂造船的工匠都没有。」 天昊皇朝沿海多得是重要的港口,倘若能在射水县设下通商贸易的口岸,要帮百姓脱贫致富,造福这一方人,有什么困难? 姜凌波笑得狡猾。「我会。」 「什么?」天十三张目结舌。 姜凌波把他有些阖不拢的嘴唇阖上。「你忘记陆敬是怎么坐上翰林侍读学士位置的?不就是拿了我家传的航海船设计图献给皇上才得来的。」 「你会的事情那么多,本王实在不应该再感到惊讶了。」他揉脸,感叹自己到底娶了什么老婆?他这是捡到宝贝了! 姜凌波从他的大腿上滑下来,轻声叫阿紫拿来纸笔墨,天十三很狗腿的替她添水研墨。 姜凌波冲着他一笑,然后在纸上面落笔。「山多了树会少吗,先出钱买树苗让老百姓种树,桐树漆树都好,当然,初期要造船还是得花钱去买木料和桐油漆料,这是一件。至于船,我们应该依据不同需要来造船。」 「愿闻其详。」天十三这会倒成了求知欲盛的学子。 「要知道长江、汴水、黄河的水流流速都不相同,如果能依据不同需要去造船,又在每段河道的衔接口造粮仓,采取分段运输,你瞧,江船、汴船、河船,这样运输效率大增,对未来必有好处。」 她侃侃而谈,天十三竖耳聆听,两夫妻竟然终夜未眠。 天甫亮,天十三洗漱更衣,带着姜凌波熬夜画出来的图纸,兴致勃勃的去找县令了。 接下来就是忙着设通商港口、造船厂,招聘专业人才船工。 姜凌波开出建造每艘船都给工匠千缉钱。一缉为贯钱,千缯钱,当然,天十三是偏厚自家地方的百姓,若是射水县找不到专业人才,这才考虑接纳别处的人才。 这价钱太诱人了,消息传出去,多少祖辈曾经传下手艺的工匠最先得到了工作,一传十、十传百,原来少壮年外出求生存,只留老弱妇孺的射水县人口快速的回流了。 此后第三年,射水县的第一艘大船造出来了,这艘大船的特点是船身大、容积广、负载力强,船只上下不用铁钉,而是用桄榔须缚船板,用橄榄油涂抹,干后船极坚实,底如涂漆,更方便于快速行进。 船只的下水典礼惊动了临淮郡郡守,四处各州刺史,这消息自然也传进了自从天十三离京后便懊悔难当的皇帝耳里。 姜凌波来射水县的第五年,监督着造船厂的工匠建造了五十二艘航海的大船,其中最大的长五十五丈五尺,宽十九丈,几乎是这时代最大的海船了。 全国订单蜂涌而至,那年,造船厂已经增至十二家。 一个小县能有十二家造船厂,那是何等规模,人口之多,许多外地人更是拖家带口的往这里迁移,此地的富庶可是叫人看了眼红不已,谁不想搬来这里住,不怕没活干,就怕你不想干。 养家活口不成问题,那离小康还会远吗? 之后姜凌波陆续生下儿女,同时造出了五层大楼船,这是战船,可载万人,悬帆十二桅,将之献给了崇德帝。 崇德帝那个后悔啊,只是三番两次示好,下诏召天十三和姜凌波回京,天十三总是上书推辞,说他只要守着这一方水土和百姓就知足了。 天十三在射水县四十五年,期间,他的封地因为人口爆增,处处富饶,扩充为六郡八十一州,他也遵守自己的承诺,只有崇德三十二年太后薨逝,他携家带眷回过一次京城后,之后终生都未曾再离封地。 番外篇一 【番外篇一:少年天善】 陆善,哦,不,十四岁的少年陆善自从母亲改嫁给天十三以后,改了姓氏,叫天善。 更改姓氏是件大事,五岁那年,母亲征求过他的意见并且解释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还说他年纪小,判断力不是那么好,所以让他慢慢考虑,并不勉强。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干爹、如今的继父关系是不一样的。 他这一考虑,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多了个心眼。 只是,他这心眼好像一点用也没有,继父以前怎么待他,往后的那些年,态度仍然没有变过,娘亲也说他改不改姓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很重要的关系,无论他姓什么,都是她第一个孩子。 后来他用时间去印证,也的确,他被独宠的时间最久,来到射水县之后,娘亲只要出门,不论是去造船厂还是去山上看茶园、树林、田地,都会带着他,甚至到后来,弟弟妹妹们陆续出生,到他自认长大,不太需要时时关注的母爱,母亲才分出心力去照顾弟弟和妹妹。 说起来有点小丢脸…… 后来不知是不是继父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打了他后脑杓一巴掌,这是继父头一遭对他动手,也是最后一回。 「臭小子,当我天至尊的儿子有那么丢脸吗?考虑了那么久还举棋不定,以后怎么做大事?」说毕,摸着他的头又说:「你是咱们家的长子,肩上担子重,要好好学习,不必胡思乱想,往后才能护住弟弟''妹妹们,还有,你记住了,你是天家的长子,一辈子都不会变。」 这一巴掌打懵了他,也打醒了他。 后来,他进了爹爹创办的鹿鸣书院,他刻苦学习,心中再无杂念。 因为从小跟着母亲到处跑,母亲就算与人谈生意也从来不避讳他,父亲亦然,自从心结解开后,自己只要下学,又适逢父亲要出门,也会有意无意的捎上他,教他要冷静观察,教他与人应对。 父亲告诉他,「你要结交一些勋贵子弟,将来便可以互相帮衬,这些人脉,有可能会是你的左右臂膀。」 十一岁他开始帮父亲打理自家船厂的庶务,学习如何圆融处事,主持大局,母亲也把官府造船厂和农地的帐目交给他管理,他忙得不可开交。 同年,他考上了秀才,又以经义和策论,获得书院山长举荐,又受山长师尊福郡国公推举。 推举后,他更加发愤苦读,由明经出仕,通过了射策甲科为郎官,出身等同进士。 十二岁的他不只能在商场上独当一面,同年奉召入宫,崇德帝问他以他的出身大可通过门荫入仕,为何要辛苦的通过贡举和一些寒门士子争那名额?他是亲王之子,世袭为世子,若没有过错,可以完全坐享王爷等级的福祉,家族的庇荫往往会让人失去那股拚劲,何必寒窗苦读,这般辛苦? 他却道,正因为他是亲王之子,对国家社稷没有任何功劳,怎能安心坐享其成,为了不抢夺科举名额,才由明经出仕。 皇帝龙心大悦,封他为太常寺斋郎,三年后去工部屯田司,十六岁那年当上了工部尚书,也就是大司空。 他不稀罕父亲允诺要给他的世子位置,老实说,他不是一个没有叛逆期的小孩,他的叛逆期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不想照着父母亲给他安排的路子走罢了。 想来,他是受娘亲的影响至深。 对于能自己去挣来的东西,就用自己的手去拿,何必去和弟弟们抢,那一点意思也没有。 再说,他这是为了实践对母亲的诺言,他有鸿鹄志,要当大鹏起飞的,他要在京城站稳地位,扎扎实实用自己的力量,用自己的方式庇荫、回报、守护那给了他丰沛饱满的爱的家人,当他们的靠山、耳目……什么都可以! 因为他爱他们! 番外篇二 【番外篇二:柳暗花明又一村】 姜凌波万万没想到,她会在远离京畿千里外的射水县见到尤三娘,就在王府落成宴客的那天。 亲王府盖得断断续续,因为最初那几年天十三把银子和人力都投到造船和其它要用钱的地方去了,因此一座亲王府统共花了四年才完成。 也就是说姜凌波有将近五年没有见到情同姊妹的尤三娘了。 一听见下人来说有人从京城远道而来,还指名要见她,不得不撇下一堆内院女客迎了出去,可心里还是嘀咕着究竟是谁呢? 在小厅见到尤三娘的时候,她有半晌是不会动的。 她是给尤三娘发了请帖的,没想到她真的会来,一下惊喜交织,怔愣了好一会儿,眼泪如珍珠般掉了下来,姜凌波扁着嘴,绞着襦裙,难得露出小女儿情状的扑进了尤三娘的怀里。 这可把众下人们眼珠子全吓掉了,就连乔野也尴尬的不知该站还是该坐,只能直搓着手。 见到姜凌波这模样,尤三娘的心一下全化成软漫的春水,眼眶霎时红了。「怎么越活越回去了?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还哭,羞羞脸……」说到后来,自己却是哽咽不成声。 姜凌波把尤三娘抱了又抱,拉着她的手再也不肯放,好不容易从尤三娘的颈窝抬头,看见直冲着她笑的乔野,这才发现自己失态,赶紧收了窘态,见过礼,让人引着他去外院见天十三。 好几年不见,这粗犷又带着精明干练和圆滑的男子更加精瘦了,他和尤三娘都不见风尘仆仆,可见是在客栈梳洗过后才过来的。 姜凌波对乔野是感激的,她刚穿越过来那时候,要不是有他从西域、番国拿回来的那些调味料,怎么也弄不出来那泼辣大馄饨,更别说能有今天的自己了…… 打发了男人,守在姜凌波身边的阿奴这才过来给尤三娘行礼。 尤三娘见着越发沉稳持重、已经是一派管事娘子派头的阿奴,红着鼻子笑着说:「才几年不见,阿奴出落得更好了,真是个齐整的孩子。」 许是吃好住好、见的人也多了,身上的小家子气早褪的一干二净,婷婷袅袅的,不说出去,人家都会当她是哪家的大小姐。 阿奴羞涩一笑,「尤姊姊来得正好,这些年姊姊叨念您可叨念得凶了,您就让她好好解个眼馋,以慰相思情。」 「你这贫嘴的丫头,什么相思之情?还不帮我招呼客人去!」姜凌波笑骂她。 「阿奴这就去。」她言笑晏晏的走了,走出小厅时还吩咐人把瓜果糕点热茶送去待客。 尤三娘初见到姜凌波的激情渐褪,讲话也利索了。「倒是你会调教人,这阿奴丫头真是士别三日,叫人刮目相看,完全就是脱胎换骨了。」 姜凌波没接话,嘻嘻笑着把人引进敞厅,然后把尤三娘打量了个遍。 她瘦了些,但是神情气色都不错,眼角眉稍有着掩也掩饰不住的喜气,可见婚后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姊姊这回怎么舍得放下铺子跟姊夫出门了?」 两年前乔野向尤三娘求了亲,两个都是爽快的人,简单的把亲事办了,没有惊动太多人,就算是姜凌波也是收到她的信才知道两人已经成亲的事。 为此,她还呕了半天的气,把尤三娘埋怨了一通,说这等大事居然事后才写信来报备,要不是她早早就把要给尤三娘的添妆嫁奁给备得妥妥的,匆促间还真拿不出什么合意的东西。 她来到射水县真的才知道什么叫做花钱如流水,自己那些银子来到这里根本不够看,要不是天十三底蕴雄厚,他们的日子不知道会过成什么样子。 所以就算远离京城她也很努力的想法子赚钱,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日子虽忙,夫妻间却感情甚笃,觉得日子十分惬意。 她把备下的东西让快船给她送去,还给她写了又臭又长的抱怨信,骂她是不想要自己这妹妹了吗,居然这般见外! 尤三娘的回礼是也让快船装了一船子的京城吃食,还有乔野从西凉和西域、南洋带回来的各式玛瑙、琥珀、玉玺、珍珠,还有高句丽的人参、瓜果,京里头仕女们流行的衣裳,铺子的几年红利……满满一船,自然还附上了安抚的信件,这才让姜凌波破涕为笑。 没想到这回他们竟冷不丁的跋涉千里过来,简直让姜凌波高兴得笔墨都无法形容,巴不得尤三娘住下不走了。 尤三娘捻了两块糕点放进嘴里,又喝了果子茶。「这两年我也想开了,总不能老是和乔郎一南一北的,我惦记着他,他也挂念我,这还成什么亲,做什么夫妻呢?人家说嫁汉嫁汉,图的不就是穿衣吃饭,所以自他上回从北地回来我就和他商量,我可以把铺子交给掌柜的,庄旺一家子的为人我也信得过,只要他管我穿衣吃饭,我跟他浪迹天涯去,到处去看看走走,才不会活得什么滋味都没有。」 「什么?」姜凌波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下巴也掉下来,好半晌才阖起来。 马帮可不是什么浪漫的名词,跋山涉水,栉风沐雨的,路上还有土匪出没,以及无法预测的自然灾害,一趟路下来就连拥有钢铁体魄的男人都不见得吃得消,她再坚强终究是个女子。 姜凌波澈底反对! 因为府里络绎不绝的客人,她是女主人,还真无法坐下来和尤三娘详谈,只能劝她先住下来,等席面结束,客人散去,姊妹俩再来促膝谈心。 尤三娘也高兴的允了,把带来的几大车礼物分派给众人,每个人都没落下,即便是没有谋面过的下人也都拿到了她的礼物。 是夜,姜凌波虽然累得眼皮子都在打架了,却是怎么都睡不着,天十三把她搂在怀里,「姊姊和姊夫来了,你怎么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她把尤三娘的事说了一番。 「她既然想去看看世间,不如就让她去……」 姜凌波还没听完就鼓起了腮帮子,瞪他一眼。 天十三好笑的捏了捏她的粉颊。「马帮一趟货走下来,起码得耗上个一年半载,届时,我们的私人船厂也盖好了,万事具备,就缺少个像姊夫这样见多识广又走南闯北的人物,不如我明天就先把这件事跟他提上一提,看看他的意思如何,再让他好好考虑考虑,姊姊自然是嫁鸡随鸡走,姊夫如果答应留下来,你就不愁没有伴了。」 夫妻俩想的居然不谋而合,姜凌波高兴的赏了天十三一个大大的吻,只是只有一个吻哪够? 为夫的很自然顺藤摸瓜,把夫人给办了。 翌日,小包子见过了尤三娘,好一番撒娇又收了礼物之后上学去了,天十三则是带着乔野去船厂和县衙走走,说好中午回来吃饭,下人们循规蹈矩的整理着昨日没有整理完的琐碎事情,府里剩下姊妹俩。 两人停停走走,姜凌波的府邸看得尤三娘那一个羡慕啊。 其实,射水县的亲王府并没有京畿的亲王府富丽堂皇,但是却盖得很符合姜凌波想要的住家环境,宅子嘛,不就是要让人舒适,这里毕竟不是京城,做那些门面无用功只是浪费钱财,钱就得用在刀口上。 两人边走边谈,有道不完的别后情绪,絮絮叨叨,感慨起过去生活的艰难,要不是彼此的扶持,哪能走到这步富裕无忧的田地。 姜凌波见时机成熟,就把昨夜和夫君商量的事情拿出来试探尤三娘。 「能和你离得近我自然欢喜,只是这么大的事还是得要问过你姊夫。」尤三娘虽然没想到姜凌波会有这种盘算,但是亲人能住的近些,方便彼此关心照料,何尝不是一桩好事?老实说她并不反对。 「只要姊姊答应就好,姊夫那边,呵呵……」天十三拍了胸脯打包票的,她不担心。 果然,乔野对天十三的提议十分心动。 应该说他年纪不小了,从小便开始飘泊,心里不是不渴望能拥有一个安定的家的,马帮那边,他是该考虑退居幕后交棒了。 如果能住下来,还有个能养家的活计,再生个孩子,好像也很不赖! 他答应天十三让他走完这趟货,回来就会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天十三自然是乐观其成。 乔野夫妻在亲王府盘桓了半个月,便出发上路准备和约在玉门关外的兄弟们会合。 八个月后,乔野夫妻如期出现,不说姜凌波喜不可遏,就连天十三都很高兴能得到一个得用的左右臂膀,自此,两口子在射水县安家扎根,和亲王府做了一辈子的邻居、家人和主仆关系。 番外篇三 【番外篇三:润空大和尚】 「要不……贫僧就把大黄押在你这,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 洁白如雪的袈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色袈裟,脚底踩的罗汉鞋也换成了芒鞋,但京音不改,面貌仍是随意往人群一站,就压了人家一头的样子,真要挑刺,皮肤晒黑了些,就算在亲王府歇了半个月也没啥要恢复过来的意思。 这也难怪,每天戴着斗笠在射水县跑来跑去,山涧水涯,乡间村落,无所不去的人短时间想让皮肤白回来,又在一个能把人蒸成水的盛夏天,难度很高。 旁人看不惯,润空可不烦恼这个,如今比较让他愁眉的是银子。 天十三气笑,放下手里的笔。「你再说一遍。」 「不过就一些阿堵物,你借是不借?」润空脾气也来了。他的话很难理解吗?每个字都是白话,难得向他低个头,居然跟他装蒜!哼! 「你的大黄那么值钱?」 一头牛,尤其是黄牛,不长得都差不多?难道他的牛就比较矜贵,浑身上下都是金子镶的吗? 就算金镶的也值不了六百万个飞钱啊! 想来他要是跟这混蛋纠缠这点,他又会泪眼汪汪的控诉自己歧视他的大黄…… 那个混蛋光头和尚半个月前来到射水,不只人来,还大费周章,想尽办法的把老是随着他在京城里横着走的大黄牛运了过来,他也不想想那头牛年纪多大了,这一长途颠簸、跋山涉水,就算那光头再怎么精心呵护,来到射水县时真的就只剩一口气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况他们已经将近八年不见,可是,他一来就把亲王府搅得鸡飞狗跳,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要是大黄有个万一,他就不活了! 这个臭和尚! 天十三很想揍他,只是看在他老远来找自己的分上,强行按捺下脾气,除了派人赶紧满县城去找兽医,还把皇兄远从京里派来给他的御医都叫上,这才把那头黄牛的老命给救了回来。 救回来后,因为元气大伤,自然还得好吃好喝的把它供着……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令人咬牙的是这家伙,根本是得寸进尺! 你听听,这和尚说的是人话吗? 「先说好,我把它押在你这儿,可是活当,你得让它吃好睡好,每天不忘带它出去溜溜,等它的精气神都回来了,我还要把它赎回来的。」 天十三懒得跟他纠缠这些,「你要借那么多钱盖寺庙,想开宗立派,我不反对,可是,」他敲了敲桌面,方才被气到丧失理智的脑子终于清明了些,冷冷一笑。「我记得你名下有不少田地,可是我朝数一数二的有钱人,跟本王借钱,你这是糟蹋人?」 天昊皇朝官家多数信佛尊道,多得是给和尚授田的达官贵族,尤其润空名声响亮,长相又妖孽,出身的世家说出来会吓人一跳,好吧,就算他老说那是过去,是前尘往事,可即便遁入空门,仍有不少人想循着他的路子套关系,只巴望他能在他老爹或是哥哥面前美言几句。 再加上他也不是那种没墨水的人,随便讲一场经,多少贵妇女眷耆老和退休官员们就能把慈恩寺挤爆,让寺庙进帐无数,所以,他个人最不缺的恐怕就是金钱。 这回他跑到射水县来,是因为半年前慈恩寺的住持圆寂,住持的位置传给了润空,可他受不了被拘在寺里哪里都不能去的窒息感,把住持位置让给自家师兄,然后带着他心爱的黄牛来了这里。 这一住,他就不走了,说他喜欢这边的风土人情,山水植物,想在这盖间寺庙,可以容身…… 要天十三说,慈恩寺的僧人们是脑袋坏了,只想着争大位,舍得放这只金鸡出来,这个人眼里就只有那么个住持大师,大师一殁,还不想法子把他留住,轻巧的放他出走,瞧,他这回连黄牛都带走了,寺中能咬钱的钱鼠走了,慈恩寺的繁华看起来也到头了。 润空的眼神飘啊飘的,「那些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最好是这样,看在你治好内人那双腿的分上,三百万飞钱,五年无息偿还,要不要?」套一句老婆的话,花了八年才把自己的身家稍微赚了些回来,哪能随便借出去,当然,他自小是在金银窝里泡大的,对金银并不是那么看重,来到射水县之后才发现没有钱万万不能,要不是有凌波这么个会赚钱的妻子在背后支持着他,这县城里许多的建设计划还真的只能空置。 但是这不代表天十三真的养成「量入为出」的好习惯—— 这回先斩后奏,他哪想得到姜凌波听了以后心疼的嗤了声,然后轻飘飘的说了几句,「看起来我们一家都得勒紧裤带过日子了,既然银钱不够使,不如从王爷您的零用金里先扣下来好了。」 「这怎么可以……你这样是……不贤!」他好不容易找到措辞。 零用金牵连颇大,他虽不纨裤,但是身为王爷,有应酬,有交际,有省不下来的花费,老婆就算掌中馈,府里的银钱一把抓,也不能克扣他的,这叫他怎么出去见人? 生平第一次,天十三有了没钱怎么办的恐慌。 「我不贤?」 「我不是那个意思,夫人别生气。」结婚八年,对她从来没有说过重话,他这是习惯了吗?他的夫纲…… 见他有几分悔过的意思,姜凌波也没有咄咄逼人,口舌之争没有意义。 「润空大师是什么人物,他要盖庙、普渡众生是好事,我想凭他的本事,托钵、化缘、讲经,不出几年便能达成心愿,所谓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大师随便糊弄你两句话你就把钱掏出来,我们这是坏了师父的修行,要知道空有其表滥用十方众净资之庙宇,要是佛门无一道场以兴学安僧,那正信僧众如何养成?续佛慧命何以养成?他想培养弘法人才之宏愿又如何落实?」 天十三隔天就把这些话转述给了润空听。 润空听完,望着天上的星星深思了好一会儿,天生丽质的五官突然有了惊人的变化,就像一窟活泼的泉水忽而遁入土层里,那种蜕变和蛰伏那么的清晰,看得天十三一阵心惊胆跳。 哪知道润空起身肃立,掸了掸袖子,肃然说道:「夫人一语惊醒梦中人,贫僧根基未扎,名利之心未除,未曾发心,如何成就?」说着合十而去。 这说的什么是什么?打这机锋谁听得懂?天十三一头雾水。 他回去和姜凌波一商量,姜凌波倒是不急。 「大师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在射水县落地生根,日子还长得很,咱们就看着办,能帮的地方自然帮他一把,我也是知道感恩图报的人,没那么小气好不好?!」 天十三一把将她搂了过来,「知妻莫若夫,为夫的哪能不知道夫人的心肠是极好的。」 夫妻俩打定主意在旁边看着,给润空当左右护法,他要真有需要帮忙的时候,就帮那和尚一把。 至于润空则是沉潜下心境,芒鞋木杖蓑衣走遍方圆数百里,多行法,布施穷苦人家,道地道地融入百姓家,广种福田,多年后,受他泽被的十里八村知道他发愿要盖一座寺院,以彰佛法,有人捐地,有人出钱,施舍不出金钱土地的人便自告奋勇出力,再十年后,润空发愿的寺院不费一资落成。 他并没有因此自满,继而开办书院,建造悬壶济世的百草厅、医馆,一生活人无数。 他厥功甚伟,成为名闻遐迩的大和尚,一直活到九十高龄。 后记 【后记 家人很重要 陈毓华】 大家好,我是陈毓华。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这段日子以来,唔,一言难尽。 一半好,一半坏,坏在哪呢,九月时肚皮去划了两大刀;好事呢,是我就此歇息了好几个月,开始养猪生活。 被禁锢的生活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感觉,觉得肚皮每天都很痛,左躺右躺都不对劲,还痒得要人命,连胶带都和皮肤作对,加上好几个月不能洗澡,只能用擦的,觉得自己已经不只生菇,而是菇菇相连到天边了。 好几个月后,当医生松口说可以洗热水澡那天,我差点站在浴缸里不想出来,这辈子的「仙」简直可以学济颠师父拿来作伸腿瞪眼丸了…… 原来能冲洗热水的感觉那么好! 至于有没有饿死? 幸好外援不断,要不是有小弟来回奔跑送医、男友三餐照拂、姊姊帮忙买菜……我断然不会是现在这模样,现在出门,大伙儿都说我的气色比以前好,以前的红苹果总算有回来那么一点,可见被补得很充足,心里也难以言喻对家人的感恩。 所以,家人很重要,家人很重要,家人很重要,因为重要所以要说三遍! 这一生,自从离开学校后,我好像一直马不停蹄的在工作,头一次休息那么久。 休息真好,如果不要皮肉痛的话就更好了。 大半年就这样被我渡过去,转眼又快过年了,唔,一点都没有过年节的想法,平常日子比较重要。 虽然对过年兴趣缺缺,不过,今年倒真有新希望,那就是要对自己好不只一点! 最后祝福大家新年快乐,红包收多多!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