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晚辞》 第一章:药引 “娘娘,时辰到,又该取药了!” 西夏皇宫,一处偏僻阴冷的宫殿,两个奉命而来的女官面无表情,手里捧着一把金刀,一只青釉宫碗。 不待宋倾晚起身,两个女官粗鲁掀开她身上盖着的薄被。 可怖的景象一闪而过,她满身雪白肌肤上疤痕交错,暗红伤疤如蛇蜿蜒,深得地方可见骨头。 女官握着金刀,挑了一处勉强完好的地方,狠命割了下去。 “唔……”宋倾晚痛得浑身发颤,无光的眼眸瞧着血如相思红豆,一滴滴滚入冰凉碗底。 为了治好皇后娘娘的病,两个女官每日都会来割她的血入药。 “宋妃娘娘您来自药香谷,自幼拜药仙沈璃为师,尝百药,万毒不侵,只有您的血才能解了皇后娘娘体内的剧毒。”女官挑了挑眉梢,不满看着小碗里的血,“此药方是皇上亲自为皇后娘娘配制,血羹需得吃上四十九副,皇后娘娘玉体才能痊愈。还请宋妃娘娘忍着些……” “滴答,滴答——”,血落瓷碗的声音在空旷大殿回荡。 她被关在这一月有余,一天一刀,生不如死!宋倾晚浑身冰冷,紧闭的宫门忽然推开。 明黄色的龙袍衣角如昼光,刺痛她的眼睛。 “慕……” 慕羽琛!她虚脱无力望着那道轩昂高挑的身影,干哑喉咙叫不出他的名字。 “参见皇上!”满殿宫人跪下。 俊美恍如天神的面容,面无表情,他看了苍白若纸的宋倾晚一眼,冰冷道:“药引必须采足!少一滴血,伤了浅浅身子,朕要你们全部陪葬!” 冰冷的话语如刀刃在她五脏六腑间来回切割,宋倾晚止不住颤抖。原来他过来,不是担心她的身体,是为了宋浅浅的药引。 谁能想到当朝盛宠皇后名为“宋浅浅”,是宋家收养的义女,是她名义上的妹妹。 跪着的女官战战兢兢磕头,“宋妃娘娘每日放血,身体虚弱,奴婢无能,已采不满一碗药量。” 山岳般俊美的容颜上剑眉冷蹙,慕羽琛薄唇开合:“将刀拿来,朕亲自动手!” “慕羽琛,求求你……不要!” 不要这样对我! 慕羽琛冷漠无情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比割下的刀刃更疼! 宋倾晚的哭求没有丝毫作用,想要挣扎就已被面前的男人牢牢扣住手腕。 男人手指犹如铁钳,锐利刀刃划过,她纤弱的手腕皮肉翻开,新伤旧伤重叠在一起。 慕羽琛修长手指按住她的手腕,悬在瓷碗之上,似要放干她最后一点血。 “慕羽琛,我好痛!”宋倾晚低喃,额间冷汗涔涔滴落,苍白嘴唇沁出缕缕血丝。 “只要医治好浅浅,朕会放过你,还有你们宋家!” 宋家百口人被关在牢狱,被慕羽琛冠以谋逆之名,不过是受她拖累。 失血的寒意一寸寸覆盖,宋倾晚无力靠在他怀里,只有放血之时,她才能依偎在慕羽琛身边片刻,贪恋这一瞬的温暖。 眸光涣散,恍若又回到了一年前的元宵夜。 墨色夜空下,慕羽琛为她放飞千万盏孔明灯,那些灯腾空入霄,与繁星清月争辉。 “阿倾,待我成皇,你便是我身边唯一的后!西夏如画江山,是我许你的聘礼!” 也是一年时间,他从祁连山击退蛮族归来,成了西夏的王,却未许她一场盛世大婚,而是向天下人宣布,他要迎娶宋家二小姐——宋浅浅为后。 她同样接到了圣旨,与宋浅浅一同入宫。 一个为妻,一个为妾。 一个为后,一个为妃。 她曾爱入骨髓的男人,为了另一个女人,日复一日放她的血作为药引! 慕羽琛纳她为妃,不过是让她眼睁睁看着,他对宋浅浅是如何恩爱齐眉。 迷离间,宋倾晚凄婉自嘲一笑。 阿晚你真傻,还要再受多少折磨才肯放手?这个男人早已不爱你…… 第二章:有孕 接连放了一个月的血,一日多过一日。 哪怕慕羽琛亲自来放血,从她伤口中也很难挤出一碗的药量。 “慕羽琛,我快要坚持不住了……我的血不能解百毒,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宋浅浅亦是药香谷的弟子,她根本不可能中毒不治!” 宋倾晚憔悴清眸中泛起点点泪光,却被慕羽琛猛然捏住了下巴,“你意思是浅浅在骗朕?” “宋倾晚你觉得,朕会相信你这个水性杨花女人说得话?” 慕羽琛狭长眸中噙满讽刺。 从慕羽琛口中听到这四个字,她一怔后痛得难以呼吸。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强压下窒息痛楚,她找回嗓音断断续续问道。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和沈璃的奸情!朕困在祁连山时,你在哪?你躲在药香谷中和你师父风花雪月!是吗?”慕羽琛冷笑,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无比肮脏下贱的东西。 “不是……你困在祁连山时,我去救你了!” 慕羽琛的话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等她拼凑回记忆解释时,换来的是狠烈的一耳光。 打得她重重一偏,摔倒在地,从嘴角溢出一串鲜红血珠。 “救朕的人是谁,朕不是瞎子,看得很清楚!为了争宠,你也开始不择手段了?宋倾晚,你真让朕觉得恶心!”慕羽琛拿出干净软帕,反复擦拭碰过她的那只手。 伏倒在地的宋倾晚缓缓抬起头,眼底一片悲凉,心中最后一点希望被碾碎,泪水止不住涌落。 她说得是真话,慕羽琛不信她! “朕困在祁连山九死一生,是浅浅不顾一切闯入敌阵救出了朕,是她将毒素引入体内,至今虚弱得不能下地!” “朕还让你活着,是因为浅浅,朕欠了浅浅一命的恩情!”他忍着心底愠怒嫉妒,他曾视若珍宝的女人,竟在他最危险的时候,背叛了他。 这令他绝不能原谅! 慕羽琛危险眯起眼眸,冰冷的再次下令:“割肉放血,无论放多少血,治好浅浅为止!浅浅怀了朕的骨肉,必须让她无恙!” 绝望如冻彻的寒冰,在她心底无尽蔓延。 宋浅浅怀孕了? 他曾答应过她,只封她一人为后,六宫无妃。终究是食言了! 宋倾晚心口前一片空洞,恍若坠入冰窖。 望着捧着尖刀走近的女官,她整个人像是断了线的木偶,眼底失去了光芒,“不必让她们动手了!我自己来!” 听了她的话,慕羽琛薄唇勾起残酷笑意,“血尚温热,才最有药性!宋倾晚,你以为朕会顾念旧情,放过你?来人,将她带去安浅宫,为皇后放血制药!” 安浅宫,隔着薄薄屏风,一双身影靠在一起,缱绻如燕。 虚弱如水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羽琛,你怎么带姐姐过来了?我体内的毒左右是解不掉了,你不要再用姐姐的血做药引。” 慕羽琛听到宋浅浅的轻咳,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低沉嗓音温柔得让宋倾晚几欲落泪。 “别说这些话!朕留她性命,就是为了给你解毒。朕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你和孩子平安。若是男孩,朕就将江山传给他。若是女孩,她会是西夏唯一的嫡公主!” 屏风外,宋倾晚安静地跪在冰冷地砖上,宛若一具行尸走肉,心口前的疼痛已痛到麻木。 直到慕羽琛不耐烦的怒吼响起,“宋倾晚,朕让你割血给浅浅制药,你愣在那,是想违抗朕的命令?还是想看浅浅死在朕的怀里?别再逼朕亲自动手!” “一碗血,不许少一滴!” 冷酷无情的话,如同风雪将她掩埋。 华服下虚弱身体轻轻一晃,宋倾晚尝到舌尖血味,她忍着眼底湿意,跪下给慕羽琛和宋浅浅行了大礼。 “臣妾遵旨!” 第三章:小产 身上伤痕交叠,皮肤变得无比粗糙,锐利的尖刀也需狠划几次,才能见血。 宋倾晚麻木割破手腕,仿若已感觉不到疼痛。 这一次放血,足足放了一个时辰才凑齐一碗药量。 看着宫人将盛满鲜血的玉碗端走,宋倾晚眼前发黑,虚弱得站不住,“皇上……容许臣妾告退……” 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看他对另一个女人关怀心疼的模样。 “站住!谁许你离开?你是浅浅的姐姐,你留在这每日放血制药,顺便照顾浅浅养胎!如有差池,朕会杀了你赔命!”慕羽琛的嗓音低沉如琴,却带着冰雪般的冷酷杀伐,一寸寸沁入宋倾晚四肢百骸。 曾经面前的男人亲手为她制作孔明灯,放满整个夜空,“阿晚这辈子你只能嫁给我,世上能欺负你的人,也只有我一个!” 而如今,眼前俊美若杀神的男人,看她的瞳色只剩下陌生寒冷。 “我的命在这,你想取就取走吧!” 她轻声开口,是真的想一心求死。 走到她面前的男人,狭长凤眸中竟闪过一丝慌乱。 下一瞬,她纤弱的脖子已被掐住,被逼对上一双阴戾深瞳,“朕不会让你死!朕要你活着,日夜受尽折磨!宋倾晚,这是你该得的惩罚!你不该背叛我……” 一想到她和沈璃在药香谷中颠鸾倒凤,他恨不能亲手将这个女人撕碎! “羽琛,放过姐姐吧……”宋浅浅柔弱喘息开口,替她求情,“姐姐和师父相伴十几年,师父对姐姐关怀备至,两个人难免会产生感情,羽琛不要怪罪姐姐了。” 一句话就坐实了她和沈璃“不洁”的师徒情谊。 宋倾晚冷冷一笑,未来得及辩解一句,被愠怒的慕羽琛嫌恶重重地摔回地上。 她孱弱至极的身体触及冰冷地面,痛得面色苍白,呕出一口鲜血。 面前男人恍若未见,眼神从她身上拂过,犹如一阵寒风骤雨。 她与慕羽琛青梅竹马,十几年感情,也比不过宋浅浅一句挑拨的话。 宋倾晚捂着胸口,舌尖血味在蔓延,咽入腹中的鲜血刺痛她心上每一道伤痕。 “皇上,药已煎好!”太监小心捧着玉盅,打破大殿压抑凝沉的气氛。 “呈上来,朕要亲自喂浅浅。”威仪的声音透着掩藏不住的温柔忧虑。 她的血混着最珍贵的药材,被慕羽琛一勺一勺喂给宋浅浅喝下,“浅浅,有朕在!朕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生下属于我们的孩子。” 碗中的药刚喝下一半,宋浅浅突然脸色惨白,痛苦地捂着自己小腹,冷汗不止惊呼:“羽琛我好痛!我的肚子好痛!” “怎么回事?”慕羽琛抱紧怀中奄奄一息女子,脸色大变,“太医!快宣太医,浅浅不能有事!” 很快大殿内跪满了太医,所有人都在发抖。 慕羽琛脸色冷到了极致,宛若从地狱中走出的修罗! 滚烫鲜血不断涌出,宋浅浅痛得发抖,纤细手腕紧紧攀着身边男人,“羽琛,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不能失去他……” “不会的!朕不惜一切也会保你们母子平安!”慕羽琛紧紧握着她的手,“快点给朕检查,必须保住皇后的龙裔!” 把脉太医颤颤巍巍收回手,磕头不止,“老臣无能,皇后娘娘又中了一种毒素,小皇子恐怕……保不住了!” “不可能!宋妃的血能解百毒!”慕羽琛怒目扫过,浑身散发骇人寒怒,“庸医,治不好皇后,朕灭你全族!” “皇上饶命!老臣没有说谎!这种毒素是罕见的寒花草,寒性极重,有孕之人服下才会中毒!轻则小产,重则母子俱亡!寒花草属药香谷独有!” “你再给朕说一遍!”慕羽琛嗔目欲裂,浑身杀意弥漫,嗜血凤目朝孱弱的宋倾晚射去。 浅浅这么在意孩子,绝不可能服下寒花草。只有宋倾晚,她是沈璃唯一弟子,精通医术,对药香谷一草一木了若指掌! “宋倾晚,你真是狠毒至极!”盛怒之下,慕羽琛走到她面前,一脚将虚弱的宋倾晚踹到在地。 第四章:子血 “宋倾晚,你该死!”慕羽琛居高临下盯着她,眼中布满血丝,滔天怒火要将她焚烧而尽。 她从未见过慕羽琛这样动怒可怕的模样。 匍匐在地的宋倾晚抵着手心,直到指尖掐出鲜血,她才缓缓直起身子,艰难地望向他,“慕羽琛不是我!我没有寒花草,宋浅浅流产也与我无关!” “你觉得朕会相信你的话?这里只有你才能拿到寒花草,宋倾晚将解药交出来,不要挑战朕的耐心!”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透着森冷寒意。 宋倾晚仰头望着面前,俊美冷酷的男人,目光坦然,讽刺弯唇,“慕羽琛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没有解药……我的血也不能解她的毒!” “宋浅浅用孩子性命做赌,她是自作自受!” “啪”一记耳光甩下,宋倾晚半张脸印出清晰掌痕,她痛得说不出话,将满嘴血腥咽下。目光透彻坚韧与慕羽琛相对。 “羽琛,我好痛……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没有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用姐姐的血做药引,姐姐恨我也是应该,可是孩子是无辜的,他还没出生看我一眼……”伏在软榻上,柔若娇花的宋浅浅泣不成声。 一句话令慕羽琛眼底一丝动摇荡然无存! “既然你们救不了朕的孩子,就去为他陪葬吧!将他们所有人带下去……宋晚倾削去妃位,押入冷宫。”慕羽琛冷若神祗,声音没有起伏地下令。 “皇上饶命!”方才诊脉的太医,跪爬到慕羽琛脚下,颤栗道:“臣有最后一个办法,上古医书上有记载,人心纳魂魄,通百脉,是最好的药引!其中婴儿心脏尤甚!宋妃娘娘的血可解百毒,她若怀上孩子,只要得到婴儿的心头血……便可起死人肉白骨,定能让皇后娘娘转危为安!” 宋倾晚面色苍白似鬼,浑身颤抖看向进言的太医,“你在说什么……要我孩子的心头血?慕羽琛你不能相信他的话,上古医书上没有这样的记载!” 慕羽琛默然捏紧手指,深不见的凤眸闪过一瞬挣扎,也只是一瞬而已,“将宋晚倾关入冷宫囚禁,何日生下子嗣,何日放她出去!” “宋晚倾这是你欠浅浅的!” 宋晚倾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她看着眼前残暴的男人,眼底通红如血,发疯一样大喊:“不是我,我没有下毒害她!慕羽琛你为什么不信我?” “不要逼我恨你!”嘶哑的嗓音,仿佛要沁出血来。 “你恨朕又何妨?朕只要浅浅安然无恙!”他冷酷的声音,宛若利刃将她割得千疮百孔。 —— 是夜,西夏冷宫。 石床上的女子换上了最美的嫁衣,遮面的金色珠帘下红唇艳若蔷薇,娇艳欲滴。 而这张足以倾城的脸上,只有雪一般的苍白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两条沉重铁链将她死死禁锢住,她成了笼中折翼飞鸟,慕羽琛的玩物,看不到冷宫外的阳光,永远失去自由。 慕羽琛酒醉而至,冰冷龙涎香混着酒味,清冽醉人。然而,石床上的宋倾晚只有恐惧。 “慕羽琛,你放开我!不要碰我!”宋倾晚拼命挣扎,铁链将腕间肌肤磨得鲜血淋漓,“你爱的人是宋浅浅,为什么不肯放我离开?” “慕羽琛,我什么都不奢求了,我只求你放我走……”她绝望嘶哑一遍遍哀求。 “放你离开?宋倾晚,你做梦!”嫣红的嫁衣落入他冰冷阴鸷的眼底,恍若是一团地狱烈火。 这个女人时时刻刻都想从他身边逃离,和沈璃双宿双飞! 妒火将他凤眸彻底点燃。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 慕羽琛不愿承认,这个背叛他的女人就是他最脆弱的逆鳞。 “朕尝到的每一分痛,都会加以十倍付诸在你身上!”凌厉掌风挥过,嫁衣纷飞,凄美艳红的碎片像极了那一年开满皇城的合欢花。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曾许诺她一生一世的温柔少年早已不在,只剩下眼前陌生冷酷的地狱修罗。 “就算是相互折磨,不得善终,朕也要将你囚禁在身边永生永世。哪怕死,你也只能死在我的手里!” 第五章:痛夜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透过轩窗照亮石床上宋倾晚苍白麻木的面容。 泪水流尽,眸底只剩一派苍凉。 青丝缭绕,嫁衣破碎…… 她如一匹华美锦缎从中裂为两段。 宋倾晚将唇瓣咬得血肉模糊,隐忍不发出一声痛吟。她宛若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默然承受他的暴虐妒恨。 窗外骤雨,每一滴都似砸在她的心上。 雷雨停歇后,慕羽琛整理好锦衣,目光停留在石床上的干净白布,瞳孔微缩后,他浑身阴冷杀气暴涨。 “宋倾晚你口口声声说你和沈璃是清白的,你告诉朕,这块白帕上为何没有血迹?”他冷笑戏谑,俯身而下,用力钳住她的下巴。 帕子上当然不会有血,她入祁连山救昏迷的慕羽琛出毒阵,用自己的清白之身为他化解了体内毒素。 宋倾晚将慕羽琛体内剧毒,引入自己体内,已是奄奄一息。然而她却不敢停留,将昏迷的慕羽琛交给宋浅浅照顾,日夜不停地赶回药香谷。 要想解除慕羽琛体内残毒,还需一味草药……她的命不重要,只要能救回慕羽琛,她愿意付出一切!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赶路,抵达药香谷时,宋倾晚体内毒素发作,如万虫撕咬,她支撑不住从马背摔下,失去意识。 她整整昏迷了七天,在这七天是师父沈璃寸步不离照顾她,用银针封穴放出了她体内剧毒。 醒来后,宋倾晚看见的是沈璃俊雅温和的笑颜,笑容含着苦涩疼惜,“傻丫头,再晚一天回到药香谷,你就要没命了!为了他,值得吗?” “值得!师父,我爱他!慕羽琛就是我的命!解毒药草在哪,我还要赶回祁连山救他!” 沈璃失神一笑,“晚晚,他已经醒了。你昏迷后,宋浅浅来了药香谷为慕羽琛求药,我已经将解药给她。” “慕羽琛不知道救他性命的人是你。”他淡若春风的嗓音,为她惋惜。 宋倾晚愣神后一笑,“这不重要。师父,我只求他活着……” —— “宋倾晚,在朕的面前你还敢走神想别的男人?”盛怒之下,慕羽琛加紧指尖力道,几欲将她纤细的下巴捏碎。 忍着下巴的剧痛,宋倾晚透过眼底湿润,倔强迎向他冷厉凤眸,“我是在想别的男人!慕羽琛,我已经不爱你了,放我走吧!” “休想!”慕羽琛捏着她的下巴,迫向自己,眼中的怒海滔天似要吞噬一切,“朕得不到的,宁可毁掉!宋倾晚你记清自己的身份,你只是浅浅的药引。你从里到外都脏透了,让朕觉得恶心,朕碰你,也是为了浅浅!等你生下孩子,朕会用他的心头血给浅浅制药,这是你唯一的价值!” 冷漠残酷的话语刺得她浑身冰凉,不敢置信,“慕羽琛你是疯子!我怀得也是你的骨肉,他是活生生的生命,不是你们的药引!你怎么可以这样绝情?” “我不会生……我绝不会为你生下孩子!”宋倾晚拼命的挣扎,扯得铁链发出牙酸的摩擦声。 回应她的只是男人冷漠入骨的话,一字一句在空荡冰冷的冷宫中回荡,“生不生由不得你!宋倾晚你最好祈求你的肚子争气一些,浅浅等不了那么久!” “如果你敢私自用药落掉肚里的孩子,朕会将宋家所有人包括你师父的头颅,送到你面前!” 第六章:断情 从那一日后,宋倾晚被禁锢在冷宫承宠。 第三个月,太医为她把过脉跪在了慕羽琛面前,“恭喜皇上,废妃宋氏已有了身孕!” 慕羽琛一贯冰冷的声音有了一丝紧张,“这个孩子是浅浅唯一的解药,派人日夜守着冷宫,必须让宋倾晚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在心底,慕羽琛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在意这个孩子只是因为浅浅。 跪着的太医一脸为难,“皇上,废妃她不肯喝安胎药!” 慕羽琛皱紧剑眉,冷道:“她不肯喝,你们就灌下去!直到她将安胎药喝完为止!” 宋倾晚怀孕后,慕羽琛撤去了她身上的铁链,但仍给她戴着沉重的手镣脚铐。 —— 又过去三个月,宋倾晚纤瘦的身形开始显怀,安浅宫中的宋浅浅再也坐不住,坐着凤仪软轿来了冷宫。 宋浅浅身着金丝锦绣的宫裙,精致的凤簪流苏在青丝间摇曳,她身后跟着一批宫女,气势凌人! “你们都退下,本宫要与姐姐说几句。”宋浅浅撤下宫婢,款款走到宋晚倾面前。 “姐姐,被囚禁的滋味不好受吧!”宋浅浅勾起朱唇,声音是说不出的轻柔婉转,她轻咳两声,柔弱地捂着自己心口,“我的孩子没了,你又怎配生下羽琛的孩子?皇上已经答应我,只要你的孩子一旦生下,就会立刻剖开他的胸膛,取他的心头血。你说……剖开他的心,他还有命活吗?” “为什么?宋浅浅,我自问没有欠过你!我们宋家亦待你不薄,你怎么能恩将仇报,这么残忍!”宋倾晚盯着眼前不胜娇弱的女子,声嘶力竭地质问,通红眼底仿佛能滴出血来。 “在祁连山救慕羽琛的人是我,你顶替了我成了皇后,你还不满足?你恨得人是我,为什么连我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宋倾晚蹒跚走到宋浅浅面前,痛苦疯狂的眼神犹如困兽,手脚上镣铐钉穿了她的筋脉,每走一步鲜血淋漓。 可是这些疼痛,不及她心底疼痛万分之一。 宋浅浅轻轻笑着,抬手抚了抚云鬓珠钗,“宋倾晚,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从你出生起就拥有最好的一切!我的母亲出身勾栏,身份低贱,宋家不愿承认我的存在,对外宣称我是宋家捡回抚养的义女。你瞧瞧,我和你明明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却云泥有别!你高高在上,而我只能用尽手段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宋倾晚瞳孔紧缩,不可置信,“我们是亲姐妹……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我?” “宋家人欺我,厌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宋倾晚你真蠢!”宋浅浅上前一步,贴近她面前,杏眸闪烁刻骨恨意,“我们同进药香谷,可沈璃只选你为入门弟子!五岁那年,我们一起遇到了慕羽琛,可他眼里只望进了你一个人!” “宋倾晚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如你,才被你一直踩在脚下,什么也得不到?”她轻柔的嗓音骤然冰冷扭曲。 宋倾晚透过凌乱青丝望着眼前这张扭曲的花容,“我从没有想和你抢!你想要得到慕羽琛,已经如愿了!为何还不肯放过宋家和师父?” “你恨我,我的命可以给你!但孩子是无辜的!”她沙哑嗓音透着无力与哀求。 但,宋浅浅听了她的话,反而大笑,“没有人是无辜的!我恨你们所有人!宋家人欺我辱我,所以宋家所有人都该死!沈璃选你为徒,弃我不顾,他也该死无葬身之地!而你宋倾晚,你让我痛苦,你本不该存在!我不仅要你的命,还要你孩子的命!” “至于慕羽琛……”宋浅浅眉眼弯弯,笑得温良,说出的话却狠毒无比,“我爱他,我为他什么事都可以去做!而他眼里只有你。我给他下了忘情蛊,让他忘记祁连山发生的事,让他以为救他的人是我,他爱得人也是我!” “我要他痛失所爱,包括他亲生孩子!这辈子,我宋浅浅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阴鸷的笑声在空荡冷宫中回荡。 第七章:灭门 宋倾晚瞪大双眸,双唇不住颤抖,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宋浅浅,宋家养育你这么多年,师父虽没有收你为弟子,但仍传授你医术。宋浅浅你狼心狗肺……你这么做,一定会下地狱!” “我要告诉慕羽琛真相!”她拖拽沉重镣铐拼命奔跑,一路血迹斑驳,落地成花。 “开门!快点将宫门打开,我要见慕羽琛!”宋倾晚用尽全身力气,如扑火的飞蛾,一遍遍敲打宫门。 宋家人不能死,她要师父活着! 可是,直到两只手鲜血淋漓,也没人为她打开冷宫大门。 宋浅浅站在她身后,冷眼含笑望着这一幕。 “没用的!”她幽幽开口,“没有本宫旨意,宋倾晚你不可能踏出冷宫一步!” “而且……”她用绣帕抵住唇角,眸光寒煞,“忘情蛊在体内经不得大喜大悲,慕羽琛得知真相之时,就是他死期。宋倾晚你那么爱他,舍得看他暴毙在眼前吗?” 拼命敲门的宋倾晚顿住了,她不去告诉慕羽琛真相,亲人和师父都会死。但如果慕羽琛想起一切,悲愤之下就会蛊毒攻心,死在她面前。 宋倾晚闭上眼睛,眼泪无声滴落,她顺着冰冷宫门滑落下身子。 宫门上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这么痛苦的选择放在她面前! 就在绝望之际,她想起药香谷世代供奉的珍宝——清月石,可以解世间一切毒素。 宋浅浅居高临下盯着她,唇角牵起冷笑,“你也想到了清月石?宋倾晚别做梦了,我不会让你用清月石解掉慕羽琛体内的忘情蛊。” “今日,我来冷宫见你,是要告诉你,宋家所有人已经押送上了刑场。你如果跪下求我,我可以开恩,让你去送他们一程!” “什么……不!”宋倾晚双眸恍若枯井,发出一声泣血悲悯。 她转头看向宋浅浅,目光冷锐如刀,要将她碎尸万段,“你到底做了什么?” 宋浅浅笑得格外明艳张扬,“我只是将你被割血做药的事,告诉了带兵的宋沉烨。二哥那么疼爱你,怎会看你被慕羽琛折磨,无动于衷?他私自领兵回到皇城,竟想哗变救你出宫。” “谋逆是什么下场,宋倾晚你是知道的!帝王之怒,浮尸千里。宋家百口人尽数腰斩,无一幸免!”宋浅浅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每一个字落入宋倾晚的耳中,都犹如利刃惊雷。 她扶着冰冷宫门,才没有瘫软倒下。 许久—— “宋浅浅,你不得好死!”宋倾晚发疯般长啸,一串血泪从眼眶滴落。 一身华美宫装的宋浅浅安然站着,莞尔道:“现在不得好死的是宋家百口人,宋倾晚你跪下求我,还赶得及见他们最后一面!你跪还是不跪?” 只是片刻寂静,宋倾晚抬起交织恨与绝望的面容盯着她,“宋浅浅,你说话算数!” 宋浅浅温声道:“本宫不会骗将死之人!让你去送他们一程,也是本宫对宋家人最后一点仁慈。” 话音落下,宋倾晚笔直地跪了下去。 一滴滴血泪溅起冷宫尘埃…… 爱一个人有多痛? 为他伤痕累累,日日放血,甚至还要赔上合族性命! “宋浅浅……我求你让我出宫……”她沙哑,泣不成声道。 “哈哈……”宋浅浅仰首大笑,凤簪流苏闪烁成辉,她笑出了眼泪,“你终于有跪在我面前,求我的一天!宋倾晚,你是宋家明珠,是药仙沈璃得意弟子。但如今,你只是我宋浅浅面前的一条狗,一只蝼蚁!” 第八章:没了 宋倾晚赶到刑场时,已经晚了。 鲜血如海,溢满了整个刑场,散落的内脏依稀可见。 空气中弥漫浓沉的血腥气味。 宋倾晚瘫跪在地上,浑身血液凝固,“爹娘,女儿不孝,女儿没用救不了你们!二哥……你不该回来救我……” 她崩溃痛苦的哭声响彻整个刑场上空,回应她的只有闻着血腥而来的乌鸦长鸣。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死的人应该是我!” 哭到极致,宋倾晚瘦弱身躯不住颤栗,呜咽的喉咙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是一场噩梦吧! 梦醒来,她所有的亲人都还在,慕羽琛还是温柔的少年,会笑着对她说:“阿晚,等我回来娶你。” 谁能教她怎样才能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痛苦如潮水将她淹没,宋倾晚几乎窒息,每次沉重呼吸,都如利刃要将她的肺切开。 心脏的位置,痛得似乎要炸开。 宋倾晚匍匐在地,一遍遍干呕。 风送来的血腥,每一滴皆是她至亲之人的血肉。 凄厉风声,是宋家亡魂的哀鸣…… 她吐光了胃里所有的食物,吐到最后,只剩下混着血沫的胆汁。 但仍是止不住,似乎要将整个胃吐出来,才能罢休! 不知过去多久—— 她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干涸绞痛的胃吐光了所有东西。 宋倾晚像一个破碎木偶,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她喃喃轻语,似哭似笑,“慕羽琛,我再也不要爱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一阵剧痛袭来,滚烫鲜血从她身体中涌出。 宋倾晚看着被鲜血浸透的裙裾,忽然解脱般笑了起来,“原来这个孩子也嫌我无用,我保护不了他,不是个好母亲,所以他也要离我而去……” 她轻轻抬手抚摸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离开了也好,他不在乎你。孩子你的父亲,他不要你,他只将你当成一味药引。” “可是,我想要你。你是我的骨肉,是我唯一的寄托……为什么连你也不肯留下?” —— 入夜,慕羽琛来到冷宫时,冷宫中空无一人,只剩下依稀可见的血迹。 他心里的一根弦陡然绷到最紧,狭长凤眸闪过一丝慌乱焦急,“朕让你们看守废妃,怎么能让她消失不见?找不到宋倾晚,你们提头来见!” 跪了满地的宫人,各个噤若寒蝉。 他们都知道废妃宋氏,是皇上最厌恶的人,而她却也是皇后娘娘唯一的药引。 就在此刻,小太监跌跌撞撞跑入冷宫,“皇上,废妃她……她回来了。” 慕羽琛猛抬起凤眸,他不明白为什么,听到宋倾晚回来,他空荡荡高悬的心,一瞬间就平静了。 月光下,宋倾晚裙裾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暗红血迹如蘼荼盛放。 那是她的孩子呀! “没有朕的旨意,你竟敢私自出宫!”慕羽琛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剑眉深蹙盯着眼前苍白失魂的女子。 宋倾晚仿佛听不到他语气中的愠怒,抬眸悲怆一笑,“慕羽琛……没了……” “我的至亲没了,孩子也没了!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你杀了我吧……” 她看他的眼神,再没有眷恋爱意,只剩下漆黑的空洞,无垠的恨意。 慕羽琛的心狠狠抽痛。 宋倾晚无光的眼眸,像是利剑劈向他的心底。 “宋浅浅没有中毒,在祁连山为你解毒的人是我。慕羽琛你居然为了她,灭了宋家满门,要用我孩子的心头血为她治病……” “我恨你!此生此世都不会原谅你!”她双眼通红,尖利嘶哑嗓音刺痛他的耳膜。 她不爱了,也不在乎了! 如果,慕羽琛蛊毒发作死在她面前,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可是他没有死,慕羽琛根本不信她的话。 “朕灭宋家,是他们背叛朕在先!罪有应得!宋倾晚,朕不会让你死。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怀上。”慕羽琛冷酷执着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 到如今,他仍没放弃用她孩子的心头血去救宋浅浅…… 好累,死对她而言是赎罪也是解脱。 宋倾晚沉重闭上双眸,被黑暗吞噬。 第九章:交换 暖黄灯影透过琉璃罩,照在宋倾晚苍白近乎毫无生机的脸上。 太监小心翼翼走近道:“皇上你已经守了宋妃三天,龙体要紧啊!太医说宋妃娘娘只是悲伤过度,陡然小产伤了身体,这一两日就会醒来,您不如……” 他的话没有说完,被床榻边的慕羽琛不耐烦打断,“下去!” 三日未合眼,慕羽琛凤目中布满血丝,下巴间也长出了细密胡茬。 明明是这个女人背叛了他,可是看宋倾晚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他心底的城墙瞬间坍塌,只有一个念头——她绝不能死! 昏迷中醒来的宋倾晚看见明黄色的背影,心口再次传来窒息般的痛楚。 为什么还要让她活着? 对她的折磨还不够吗? 安浅宫宫婢急匆匆跑入大殿跪下,“皇上,皇后娘娘再次毒发吐血了。奴婢听闻药香谷历代供奉的圣物清月石可以解世间任何一种毒素……” 慕羽琛的手指骤然捏紧,青筋突现,“朕知道了!” 等宫婢退下后,慕羽琛转身看着床榻上的女子,“宋倾晚,朕知道你已经醒了……” 他沉默后,薄唇轻启道:“浅浅体内的毒不能再等,清月石在哪?” 睁开眼眸的宋倾晚冷笑,心底如霜覆盖,寒冷入骨。 她说得每一句皆是真话,可是慕羽琛从不信她! 世间只有清月石能解他体内的蛊毒,这一刻,她却不想解了。 让慕羽琛得知真相又如何?大错铸成,一切回不去了! 宋倾晚不住喘息,平复心口闷痛后,才缓缓开口:“我可以把清月石给你,但要你放过我师父!” 一句话,令慕羽琛绷紧身体,眼底腾起黑色烈焰。 这个女人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她的师父! 慕羽琛抬起手,指节作响,浑身迸发出骇人寒气,“宋倾晚,你找死!” 宋倾晚仰着苍白面容,破碎的深瞳与他相望,毫不退缩。 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除了师父! 自她八岁进药香谷后,是师父无微不至照顾她,教她医术。 在宋倾晚心里,师父是她最亲近最敬重的存在! 宋倾晚启唇,镇定漠然重复:“臣妾别无所求,愿意交出药香谷至宝,只求皇上放过沈璃。” “好,很好!”慕羽琛邪肆冷笑,冷眸似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重重一拳敲打在床柱上,木屑四溅,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朕答应你!为了浅浅,用清月石换沈璃一条贱命。但朕不会成全你们这对狗男女,朕会断去沈璃手筋脚筋,而你永关冷宫!与朕不复相见!”慕羽琛一字一句,毫无温度,却如烙铁烫进她的心底。 明明痛到了极致,却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得到清月石的宋浅浅很快“病愈”,慕羽琛龙颜大悦,大赦天下,要以江山为聘,召文武百官行册封大礼。 让天下都知道,他最爱的人是宋浅浅,他要将世间最好的一切捧到她面前。 被囚禁在冷宫的宋倾晚,仿佛已被人彻底遗忘。 直到行册封大礼的那一夜—— 第十章:白发 西夏君王慕羽琛迎娶宋浅浅为后,以江山为聘,羡煞众人。 盛大的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笙箫不断,文武百官庆贺…… 坐在冷宫深处的宋倾晚,麻木地听着,她以为自己不再爱慕羽琛,但想到他与宋浅浅举案齐眉的画面,仍止不住心如刀割。 突然冷宫外,传来一阵喧嚣,人影嘈杂:“有刺客!刺客朝冷宫逃去了!” 哐当一声脆响,锁住冷宫大门的沉重铜锁被人劈开,月光照亮了立在门下的影子。 月白色长衫血迹淋漓,墨色长发下俊美的面容温润如玉,漆墨双瞳映着宋倾晚纤瘦身影,“晚晚,师父来接你走!” “师父?”宋倾晚惊呼,她拖拽沉重脚镣,步履蹒跚地朝他走去,“你从天牢逃出来了?你身上的伤……” 她皓月一般的师父,与世无争,却被慕羽琛关在牢中,用尽各种刑罚折磨。 沈璃望着她磨破的手腕脚踝,修眉紧蹙,温润眸底涌起疼惜愤怒,“你不顾性命救他,慕羽琛就是这样对你的?” 他护在掌心里,悉心教导的徒儿,竟被另一个男人这样折磨欺辱! “和为师走,再也不要回来了!”沈璃提起手中剑,劈碎宋倾晚手脚间的镣铐,“今夜,他与宋浅浅大婚,天牢守卫不严。他们本欲割断我手脚经脉,被我逃了出来。晚晚这是唯一离开的机会!” 冷宫外亮起无数火光,“刺客就在里面,将冷宫围住!” “走!”沈璃环住她的腰,跃上宫殿琉璃瓦。 “刺客掳走了废妃宋氏,快去禀报皇上!”底下护卫乱作一团,有人匆匆跑向安浅宫。 沈璃带着她,穿风而行,几个轻跃已经来到了皇宫东门,只要离开承乾门,她就能离开这座囚笼,重获自由。 然而,不远处慕羽琛已带皇宫御林军赶到。 他身上火红的吉服还未来得及换下,墨发红衣,玉冠环佩,俊美得无可匹敌。 可他看宋倾晚的眼神却很冷,寒意千重,深不可测的凤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是朕的人,就算朕不要她,任何人也不许带她走!”慕羽琛薄唇开阖,杀意毕现。 沈璃抬头看了一眼明月,月光映在他眼底,浅澈如霜。 他毫无畏惧,淡淡道:“如果我非要带她走呢?” 慕羽琛眼底猩红蔓延,“杀无赦!” 承乾门前空气陡然凝固,一道虚弱哀伤的女声响起,“慕羽琛,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什么也都不要了,放过我吧!” “我已经不爱你了,让我回药香谷。” “爱不爱,不由你说了算!宋倾晚,你过来!”慕羽琛凤眸中怒海翻涌,冷沉下命令。 沈璃搂紧了她的腰,“晚晚,跟为师回去。” “好……”她毫无犹豫,一声浅叹,如晚风吹入慕羽琛耳中,却如利锥刺入他的灵魂。 “朕不答应!”冷厉话音落下,慕羽琛广袖挥过,已夺过御林军手中长弓。 长弓如月,十一道箭羽连射,风中尽是呼啸尖锐的声响。 沈璃挥舞手中长剑,剑光闪耀,竟将射来的寒箭一一斩落。 最后一箭,慕羽琛引开长弓,对准的不是沈璃,而是他身侧的宋倾晚。 这一箭充斥满了杀意,长弓拉到了最满,箭矢快若流星朝宋倾晚射去…… 沈璃没有半分犹豫,白衣划过弧线,他将宋倾晚抱入怀中。 她听见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宋倾晚一开口便含着哭腔,她看见沈璃面容迅速变白,一抹鲜红开在他心口位置,如细碎绢花绣在他白衣上。 沈璃唇角浅笑不变,眸光温和笼罩她,“晚晚不怕,师父会保护你。” 她回想起,自己刚进药香谷,不敢用毒蛇入药。那时,沈璃也站在她身边,宽大掌心包裹住她冰凉小手,“晚晚不怕,师父会一直保护你!” “师父……”一声凄婉长鸣,响彻皇城月夜。 看着宋倾晚与沈璃相拥的画面,看着她眼角滚落的泪珠,怒火彻底烧毁了他的理智。 慕羽琛抬手下令,“御林军,放箭!” 漫天火油箭压下,每一支箭羽都带着明亮火光,密密麻麻将夜空点亮。仿若是天神指间滑落的流沙。 一年前的元宵夜,曾有人为她做了一千只孔明灯,腾空而去的烛火,莹莹烁烁,让漫天繁星失去光芒。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人,却要她死…… 沈璃紧紧抱着她,用身躯为她挡住漫天箭羽。 “师父,不要!不要,我错了,我错了……”宋倾晚一遍遍重复,泣不成声。不停挣扎,却挣脱不开沈璃的怀抱。 她看见,箭头上的火苗舔舐上他月白色的衣角,从后背蔓延全身,像是明黄跳动的蝶翼。 而火光外是慕羽琛冷峻莫测的容颜。 沈璃逐渐冰凉的手心,缓缓盖上宋倾晚哭得红肿的双眸,“晚晚别看……那个男人,不值得你留恋……” “师父……” 火不知烧了多久,从滚烫到冰凉,宋倾晚紧紧抱着怀里辨不出模样的焦尸,一动不动的姿态,宛若她也失去了生命。 “师父是徒儿错了,我不该偷走出谷令牌去救他。你别睡了好不好,你还要带我一起回药香谷……师父!”她哀痛嘶哑的声音,不忍去听,素白的手一遍遍轻拍怀中焦黑之人的面庞。 一片红色衣角停留在她面前,宋倾晚僵硬抬起脸,眼泪滴答滴答,如玉珠滚落在焦尸上。 “宋倾晚和朕回去!只要你回去,今晚发生的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你以后还是朕的宠妃。”慕羽琛看着她布满泪痕的面容,心底妒怒之余,有种说不出的恐慌。 “我不会和你回皇宫,我要陪师父回药香谷。”她轻轻执着地说。 慕羽琛冷怒:“他已经死了!” 话音落下,宋倾晚抱紧怀中人,将心口送上那支洞穿他身体的箭羽。 “师父,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们回家。” 她望向慕羽琛最后一眼,一字一句,字字如血,“我诅咒你,这一世痛失所爱,孤寡终老!” “不——”惊惶痛苦的嘶吼从冷情帝王喉咙溢出。 他半跪在地上,手伸向宋倾晚的方向,一口心头血浸润了他的薄唇,一瞬间墨发成白雪。 这一刻,他……记起了一切! 第十一章:起棺 “阿晚,回来!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一个人……我还没有做一千只孔明灯给你,还没来得及履行诺言……别走!”慕羽琛凄厉痛苦的呼号,在月夜下回荡。 西夏铁血的帝王再也坐不稳,摔下马背,他双眸如血通红,盈然泪光。 那一夜,谁也忘不掉! 无数只火油箭将夜空点亮,恍若流星倾飒,绚烂而璀璨。 而在短短璀璨后,是年轻帝王哽咽至痛的哭声。 承乾门上有一对相拥的身影,女子拥着怀中焦黑尸体,她身下的血蜿蜒成流,比慕羽琛身上的喜袍还要凄艳。 她安宁地闭着眼睛,仿佛只是睡去而已,无比的满足,唇角犹挂着浅浅笑容。 她终于和师父在一起,回到了药香谷,在那儿没有痛苦没有猜忌。 她还在等她的良人,等他从祁连山退敌回来,以倾国之礼,许她一生一世。 慕羽琛跃上城楼,喜袍下的双手在颤抖。 他的心被完全掏空了,爱恨太过刻骨,仿佛他的灵魂也随宋倾晚一起离开……留在世间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阿晚……回来好不好?别任性了,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给你!江山天下,包括我的性命,我都可以舍弃!”慕羽琛僵立许久,嗓音低沉嘶哑,每一字都透着痛。 喜袍随风轻扬,西夏唯一的帝王,不顾城楼下无数目光,跪倒在城楼上。 他跪着一步步挪近,缓缓抬起颤抖的双手将宋倾晚从焦尸身边抱入自己怀中,温柔小心的动作,仿佛她是一尊易碎的琉璃。 修长的指尖,梳理过她的发丝。 与卿结发,恩爱不疑。 可是,太晚了…… 撕裂的凤眸深处只有悔意与情深。 “阿晚别睡了好不好?这里太冷了,我带你回去。”他将怀中女子苍白如雪的面容贴向自己胸膛,恍若是想用怀中的温度,让她冰冷的身子舒缓过来。 慕羽琛抬起麻木的双腿站起,随着他的动作,怀中人落下一截皓腕。 纤弱的手腕上伤痕累累,层叠的刀疤,镣铐磨破的血泡……雪般的白,与鲜红交织,鲜明如刀,刺入慕羽琛眼底,让他倏忽闭上眼睛。 慕羽琛重重喘息,血迹从薄唇唇角溢出,染红了他的白发。 他的阿晚,曾用性命去救他的阿晚,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样,最终死在他的面前。 一年之前,他领兵前往祁连山与蛮族交战。 祁连山高耸寒冷,大雪漫天封住了山路…… 西夏大军与蛮族交战三日,眼见胜利在即,蛮族布下毒阵,引慕羽琛入阵交战。 这一战,慕羽琛斩下蛮族将领头颅,却身中剧毒,毒素让他双目失明与军队走散。 慕羽琛中毒失踪后,军营中的军师放出信鸽向药香谷求救。 身为谷主的药仙沈璃能解天下奇毒,只要他才能救回慕羽琛的命。 飞入药香谷的信鸽被宋倾晚抓住,她读完信笺,脸色剧变,默默隐瞒下这件事。 祁连山大雪封路,她不想让师父去冒险,她要一个人去救回慕羽琛。 夜晚,她偷偷盗走沈璃令牌,只有得到师父的令牌,才能离开药香谷。 宋倾晚驾马刚走出药香谷,便遇上了等候已久的宋浅浅。 宋浅浅与她同为药香谷弟子,然而只有宋倾晚才是被沈璃选中的亲传弟子,往后将接管谷主之位。 “姐姐,深夜是要去哪?可需要我的帮忙?”宋浅浅轻笑询问,她早已看出宋倾晚心神不宁,偷偷跟踪宋倾晚,竟发现她偷盗师父令牌,深夜出谷。 看清月光下站着的人,是她的义妹宋浅浅,宋倾晚悬着的心放了回去。 她对宋浅浅没有防备,皱眉说道:“慕羽琛深陷祁连山与大军走散了,我要去救他!” 宋浅浅花容微变,清美面容闪过担忧,坚持道:“我要和你一同去!” “浅浅不可胡闹,祁连山危险……”不知为何,宋倾晚看见宋浅浅眸中担忧,竟似有根细针从她心头划过。 可她没有深究下去,如果她早点看出宋浅浅对慕羽琛偏执近乎疯狂的爱,或许他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一样。 “祁连山那么大,多个人也能多个帮手!我想帮姐姐早点找回慕哥哥。”宋浅浅说得情真意切,句句似乎都在为她考虑。 他们三人自小相识,慕羽琛与宋倾晚青梅竹马,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宋浅浅则是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宋浅浅在宋家过得并不好,畏头畏尾不敢大声说话,而宋倾晚是宋家嫡小姐,花容月貌,满腹诗书。 宋倾晚是天上明月,宋浅浅是颗暗淡鱼目。 从始至终,慕羽琛的眼里只有宋倾晚一人! 身为西夏太子的慕羽琛早早许下诺言,等他成皇那日,会以江山为聘,盛世红妆迎娶宋倾晚为后。 这一切宋浅浅看在眼里,她怯生生唤慕羽琛为慕哥哥,将自己的感情隐藏得很好。 宋倾晚带着宋浅浅赶去祁连山,日夜奔波,一刻也不敢停歇。 她怕自己晚到一步,找到的会是慕羽琛毒发冻僵的尸首。 祁连山大雪,积雪有几尺厚,宋倾晚顾不得寒冷,顶着风雪,满山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慕羽琛——” 风雪呛入喉咙,她连续找了三天,最后嘶哑冻伤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 也许是老天爷怜悯她的痴心,终于,宋倾晚在雪洞里找到了毒发昏迷的慕羽琛,他仅剩最后一口气,高热不止,浑身发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羽琛我找到你了,别怕,我会带你回去!” 雪洞中,宋倾晚脱下衣衫,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将几乎冻成冰人的慕羽琛,紧紧地抱在怀中,一遍遍摩挲他的心口。 “羽琛你要醒过来!” 她为慕羽琛引毒时,从昏迷中醒来的慕羽琛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阿晚,果然不顾一切过来救他了! 宋倾晚跌跌撞撞背着不能动弹的慕羽琛,走了十几里山路回到军营。 汗水湿透了她的戎装,鞋袜被血浸透。 伏在宋倾晚背上的慕羽琛发不出声音,眼睛也看不见,但他能闻到独属于她发间的淡香,他听见宋倾晚用破碎嗓音不停和他说话,祈求他要撑住不能睡过去…… “慕羽琛你还欠我一千只孔明灯……等来年元宵,我要你补给我!” 元宵快要到了,可是他怀里的阿晚再不能睁开眼睛,看他放飞的一千只孔明灯。 慕羽琛体内余毒未清,宋倾晚将他背回军营后,让宋浅浅照看他,自己骑上白马,日夜不停赶回药香谷找寻解药。 她的离开给宋浅浅可乘之机。 忘情蛊,可忘记挚爱之人。 宋浅浅给他下了忘情蛊,让慕羽琛忘记了祁连山发生的一切,忘记了他对宋倾晚的爱。 她脱去衣衫躺在慕羽琛身边,待他醒来后,哭哭啼啼解释:“慕哥哥……我们已经……浅浅为了帮你解毒,只能用这个办法!慕哥哥你不要怪我……” 赶回药香谷的宋倾晚毒发,不省人事。等她再醒来时,宋浅浅成了慕羽琛的救命恩人,成了他深爱感激的人。 宋浅浅告诉慕羽琛,宋倾晚与他青梅竹马,却在他遇难时,留在药香谷内与师父沈璃花前月下,不清不楚。 沈璃为宋倾晚银针封穴解毒时,需要脱去她的衣裳…… 苟且罪名,因此坐实! 回忆铺天盖地涌来,每记起一件事,便似有道钢鞭狠狠抽在慕羽琛的心头,带下一块血肉。 鲜血淋漓的真相过往,痛不欲生无法承受。 他一瞬苍白了头发…… 安浅宫的宋浅浅匆匆赶来,这一路,她眼皮不停在跳。 她身上华美服饰还未舍得脱下,红色嫁衣上绣着展翅凤凰,与慕羽琛吉服上的金龙相呼应。 “皇上?”看清慕羽琛满头白发,宋浅浅如见鬼一般,心跳一瞬停跳。 这几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 目光划过他怀里已死的宋倾晚,宋浅浅松了一口气,杏眸泣泪道:“皇上,姐姐已经死了……就算生前犯过再大的错,还请皇上宽恕她,早些将姐姐安葬让她解脱。” 宋浅浅亦如往常,婉柔地想要抚上慕羽琛的手背。 “滚开!”薄唇轻轻吐这两个字,狭长凤眸中只有嗜血恨意,和漆黑的空洞。 眼前的男人如鬼如魔,双眼血红,邪肆可怕。 宋浅浅脚下一软,被身边宫婢扶住。 他难道破了忘情蛊想起了一切?不可能,慕羽琛一旦恢复记忆,他只会死! 慕羽琛再没有看她一眼,淡淡丢下一句话,“这件嫁衣,你不配穿!来人给她剥下!” 他低下头,白发与怀中人的青丝缠绕。 铁血帝王露出情深脆弱的一面。 他小心翼翼将薄唇贴上宋倾晚的唇角,吻着她,“阿晚,朕要你活过来!” 宋浅浅浑身颤栗,宫人剥她身上锦衣,她甚至忘了挣扎。 宋倾晚已经死了,他竟一点也不嫌弃,慕羽琛已经记起了一切! 慕羽琛抱着怀中人转身,将她丢下。 宋浅浅瘫跪在地上,不甘想要抓住他的衣角,“皇上你要去哪?” “将皇陵中昆仑玉石棺抬出,朕要让她活过来,陪着朕!”慕羽琛面无表情下了命令。 “皇上人死不可复生,您不能违逆天意!”大臣跪了一地,劝道。 “朕就是要逆天,让她回到身边!”慕羽琛一字一句,不容置喙。 第十二章:人彘 金玉在九窍,则死人为不朽。 昆仑玉棺举世独有,只葬君王,据说葬于玉棺能万年不朽,羽化登仙。 文武百官跪了一地,齐声高呼:“请君三思,皇陵玉棺,岂可葬入罪妃?” “昆仑玉棺是您百年后的棺椁,到时您又该葬在何处?”有大臣高声询问。 慕羽琛薄唇浅笑,望着怀里的女子,“朕会与她合葬!” “那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才是您的结发妻子,皇上,此举于礼不合,您要三思!” 慕羽琛抬起凤眸,目光越过满地大臣,望向被剥去嫁衣的宋浅浅。目光冷凝,泛着清冷月光,“朕的结发妻子在朕怀里!她不是!” 在他绝情冷酷的目光下,宋浅浅浑身冰冷,手脚止不住颤抖,哪怕她用尽了手段也没能赢过宋倾晚。 她这一世都只是宋倾晚背后的影子,现在宋倾晚终于死了,可她还是输了…… “皇上……”满地大臣还想进言。 慕羽琛冷若利剑的目光扫过城门前,冷肃的声音在风中回荡,“朕意已决,谁敢多说一言,杀无赦!” 慕羽琛解下腰间佩剑刺入石砖,摇晃的剑身吞吐寒气,跪了满地的文武百官终无人再开口。 为了一个叛臣之女,关入冷宫的废妃,慕羽琛竟要起玉棺,杀朝臣……他已是疯了! 这一夜惊魂,本该记入史书,却被人有意掩埋。 只留下寥寥数句——冬月十四,承乾门陡起天火寓意不详,琛帝取消封后大礼,宋皇后受惊染病至此长居安浅宫,再不复出。 —— 御林军连夜从皇陵中运来昆仑玉棺,棺椁通透,由整块无瑕碧玉雕琢而成。 慕羽琛站在棺椁前良久,忽然对跪地不敢动的工匠,缓声道:“在这里刻上朕和宋倾晚的名字。” 工匠大骇,哆嗦良久才敢抬头,看向负手而立的冷漠君王,“皇上……您万寿无疆!现在就刻上名字,乃是大忌!” 一袭明黄龙袍的君王站在灯影下,白发垂肩,似乎一夜已老去,背影萧索。 他抵唇轻咳,哑声自语:“万寿无疆……才是最大的折磨!刻上去吧,阿晚怕黑,朕陪着她。” 工匠不敢再问,心里存了疑惑,当今皇后姓宋,名浅浅。 而刻在玉棺上的并非皇后的名字……皇帝对宋皇后盛宠,天下皆知,难道只是谣言吗?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却不知孤寡帝王亦有情深,他一世的情只给了一个人。 她死了,他也跟着迅速苍老,白发苍苍。 工匠退下后,慕羽琛温柔小心地抱起牙床上的人,她满身血污已被洗净,换上了大红色的嫁衣。 唇边轻浅安宁的笑容,仿佛还在等她的良人从祁连山回来,娶她为妻。 “阿晚,我就在你身边,你怎么舍得一直沉睡?你看看我呀!”他俯身,抵着她冰凉额头,一滴泪从羽睫滴落,滑入她青丝中。 描眉点唇,一样不落。 慕羽琛将怀中女子伏在膝前,如新婚燕尔,为自己心爱的妻子梳妆。 “阿晚别动,让我将这一笔画完。”修长指尖扶正女子面容,批阅奏章,开疆扩土的这双手,轻颤生疏地为她描眉。 女子眼睛紧闭,雪白的松花粉也盖不住她脸上的灰败。 她已经死去多时…… 而抱着她的人,仿若闻不到腐朽气味,感觉不到她身上寒冷,待她亦如生前。 太监推开门,跪下道:“皇上,宋氏已经带到。” 慕羽琛不曾抬头,指尖抵在唇间,做了个噤声手势,“阿晚容易惊醒,不要吓着她。” 太监一愣,起身后无声叹息,他压低声:“奴才将宋氏带进来。” 宋浅浅被太监重重一推,摔入殿内,许久楚楚可怜地叫了一声“羽琛……” 琉璃宫灯下,慕羽琛为怀中女子梳发,刻着桃夭的木梳,一下一下轻柔滑过她的青丝。 半晌得不到回应,宋浅浅站起身,尖利大喊:“她已经死了!为什么你宁愿对着死人,也不肯看我一眼?” 尖利悲凉的嗓音在大殿回荡。 终于,慕羽琛缓缓抬首,凉若碎雪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去祁连山救朕的不是你,背朕回军营的不是你,为朕引毒的不是你,爱朕这么多年的不是你!为什么……朕的阿晚死了,你还活着?” “哈哈……”面对慕羽琛的质问,摇晃站着的宋浅浅忽然大笑,凄厉的,悲凉的,“断情蛊,能断情。沈璃还是骗了我!你没有忘掉她,也没有爱上我。慕羽琛你为什么要记起一切?让我陪你白头偕老不好吗?” “不……记起一切后,朕本该死,还是阿晚救了我。阿晚的血可以解百毒,我的身上曾有过她的血!那一夜的人是阿晚,不是你!宋浅浅你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慕羽琛捏紧手中木梳,手背青筋显露,俊颜因愠怒而狰狞可怕。 “不是我……又如何?我这么做,有何错?”宋浅浅笑着,眼泪滑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爱了你十年!你的眼里只有宋倾晚,祁连山我也去了,我也想救你。可偏偏找到你的人是宋倾晚!” 宋浅浅颓然跪倒在地,仿佛所有的力气被抽尽。 这么多年的爱恋,处心积虑,只是一场空…… 记忆悠悠荡荡,她想起刚进药香谷时,她跟在宋倾晚后面,见到了白衣宁静,药香缱绻的沈璃。 他坐在百花丛中饮茶,恍若谪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从未见过这样干净的人,可是就是这样纯澈干净的人,还是选了宋倾晚为弟子。 她不甘心!从小到大,她只是宋倾晚的影子,暗淡无光,被所有人忽视轻贱。 沈璃对她说:“我之所以选晚晚,并非她的资质在你之上。晚晚心无杂念,眼眸通透。而你想要的太多,迟早有一日会被自己的欲望拖入深渊。浅浅,你好自为之。” 她不信沈璃的话,可是这番话还是应验了! 慕羽琛凉薄凤眸,一瞬不瞬死死绞着她,“你的嫉妒不甘,害死了阿晚,害死了我和她的孩子!” 勃发的怒气,引得满殿宫灯摇晃,光影明灭。 换做旁人,早不敢喘息。而宋浅浅还在笑,她痴笑着抬手抚上小腹,“羽琛,我也曾有过你的孩子!我和宋倾晚有什么不一样?” “闭嘴!”一声怒吼,慕羽琛如一只被激怒的狂狮,“你的孩子不过是你自私报复的工具!宋浅浅你不爱任何人,你爱的是你自己!” “因为这个孩子,朕差点用阿晚孩子的心头血来救你!宋浅浅你口口声声的爱,让朕恶心!” 空荡大殿,风从四面八粉涌来,只有冷,无尽的寒冷。 更冷的是慕羽琛没有温度,漆黑如夜的目光,要将她碎尸万段。 她十年的爱恋,换来的只是他的恶心…… 明知道他的心里住着别人,可她不甘心,总想为自己挣一回。不然,这一世她活得有什么意义? 明知烛火会烧尽一切,只为片刻温暖,也要扑进去,扑进去…… 她刚进宋府时,宋倾晚坐在秋千架上,身后跟着成排婢女,她身上穿得云锦耀眼得如同天边云彩。 而她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养在勾栏肮脏的地方。她自小跟着妓子母亲讨生活,食不饱腹,衣不暖身。直到她娘亲病死了,她才被宋家接回去,只认作义女。 在宋家,只有宋晚倾待她好,将她当作亲妹妹。 她进宋家的那一日,宋晚倾从秋千架跑下,拉住她的手,“你就是我的新妹妹?我终于有伴了!你喜欢什么,告诉我。” “我要你头上簪花……” 那簪花是用孔雀翎织成,整个西夏也只有几朵,宋倾晚没有犹豫,将簪花插在她凌乱的长发间。 正巧,宋家二公子宋沉烨练兵归来,他看见这一幕后,将年幼的宋倾晚远远抱走,留下一句,“别碰她,她脏!” 她恨宋家所有人,但一点也不恨宋倾晚,如果慕羽琛没有出现…… 后来她李代桃僵成了皇后,将宋家所有人送入地狱。 宋家人腰斩的那一晚,她点亮了安浅宫内所有的蜡烛,疯狂大笑。她终于可以走在阳光下,再没有嘲笑她的卑贱,她血脉肮脏。 这一生她活得辛苦,只有不择手段,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有何错? 慕羽琛将怀里女子,轻轻放入玉棺内,而后执剑走到她的面前。 宋浅浅望着他,眼中毫无惧意,迎向他的剑尖,“杀了我吧!死在你的手里,或许能换得你记住我。” 慕羽琛却笑了,笑得残酷绝情,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语:“死太容易,朕不会让你去打扰阿晚安宁。况且杀你,只会脏了朕的手。” “阿晚经历过的痛,朕要你尝千倍万倍!朕还会保留你的位分,你还是朕的皇后……来人将宋氏带下去,做成人彘!” 人彘—— 断去手足装入坛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宋浅浅瞪大杏眸,惊慌失措,她还是怕了,“慕羽琛你不能这么残忍!” “朕残忍?”他轻勾起薄唇,白发掩映下,笑得苍凉寂落,“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买通天牢护卫,故意放走沈璃,让他救走阿晚。你算准朕在一怒之下,会杀了他们两个。是你间接害死阿晚,徒留朕活于世间……这才是真正的残忍!” 第十三章:逆天 宋浅浅被做成人彘关入地牢后,慕羽琛下令处死了安浅宫所有人,对外宣称宋皇后染病缠绵病榻…… 后宫后位不可空悬无人,为了堵住朝中臣子的嘴,天下人的嘴,他让宋浅浅保留着皇后头衔。 那个位置本属于他的阿晚,她离开了,是谁坐在凤位上,他已不在乎。 安浅宫前血流成海,君王淡漠俯视,指尖抚摸袖中桃夭木梳。 曾经宋皇后有多得宠,下场就有多凄惨! 至此,再无宫人敢提及那一夜的往事。 世人皆以为当今圣上六宫无妃,唯一的宋妃害皇后娘娘小产后也被罚入冷宫,是他对皇后情深不悔。 只有宫中老人时常叹息,圣上虽活着,心却已经死了。眼见着一日日衰老下去,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致。 满肩雪发,不再早朝。孤独待在大殿内,终日守着玉棺中的死人,等她醒来。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哪怕是天下君主也不能逆天而为。 “阿晚,我已经为你做好了一千只孔明灯,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慕羽琛伏在玉棺旁,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为她梳理长发。 他的阿晚睡觉不老实,时常会将青丝弄乱。他每日都会解下她头上的凤冠,重新为她梳发…… 你已经离开我六十三日之久,为何还不回来? 六十三日度日如年,他不敢想象往后余生没有阿晚,该怎么独活。 “吱呀”一声宫门打开,小太监怯怯站在殿外,不敢进去。 大殿中阴暗冰冷,像座巨大的坟茔,埋葬着这个无情帝王的过去。 曾有宫人冒失闯进去,看见玉棺里宋妃的遗容——那是个极美的女子,安静躺在玉棺内,穿着艳红的嫁衣,唇角带着浅浅微笑,仿佛只是在沉睡。 她手上的指甲都被人修剪妥帖,交叠放在身前。 在玉棺外放满了新鲜的水果糕点,应该都是宋妃生前爱吃的。 帝王每日让人准备两份饭食,其中一份留给玉棺中的女子。 她一直活着,活在慕羽琛的心里。 慕羽琛得知有人进过大殿,当即暴怒,下令挖去那宫人的眼睛,将他活活杖毙在殿外。 从那以后,慕羽琛居住的乾华宫成了禁忌,谁也不敢靠近一步。 “皇上……”地上跪着的小太监含着哭腔,“外面大臣都跪着,求您早朝批折。” 凝望玉棺的修长身影动了动,他执着棺中女子的手放在唇边轻吻。 “阿晚别生气了,你还要扔下我一人多久?天下江山我都不要了,只要你醒过来。等你醒来,我陪你回药香谷好不好?” 小太监变了脸色,他听见帝王的嘟囔,像个无措的孩童,撒娇委屈。 帝王跪在玉棺旁,眼泪从消瘦面颊滚落,落在明黄龙袍上,一颗颗如苍龙眼睛上的玉珠,熠熠生辉。 小太监忽然觉得他可怜,站在西夏权利顶端的男人,也只是一个痛失所爱的可怜人。 “皇上,朝臣们说……”小太监支支吾吾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沙哑的声音打断了。 “他们想跪,就让他们继续跪着!你去传太医过来,朕的阿晚精通医术,她只是假死,她是在骗朕!”说这话的时候,白发下慕羽琛憔悴俊颜上竟浮现一丝期望急切的笑容。 小太监呆住了,“皇上……宋妃她……她已经……” “死去多时”这句话,小太监没有勇气说出口,他知道皇上已经魔怔了。 那一夜,万箭齐发,宋妃的师父沈璃为她挡下所有火油箭被烧成焦尸,宋妃娘娘心死,撞在沈璃胸口的那支箭上,与怀中焦尸死在了一起。 宋妃娘娘死了,万千宫人皆是见证。 她自尽在帝王面前,是帝王亲手将她逼上了绝路。 “快去!”慕羽琛厉声催促。 小太监惶然磕头,诺诺退了下去。 很快,太医院医政踏入空荡冰冷大殿。殿中床榻被撤去,只有一口玉棺,每一夜,慕羽琛跪坐在玉棺旁,握着棺中女子冰凉的手。 只有这样,他才能骗自己,她还活着。 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臣,见过皇上。”医政恭恭敬敬叩首。 慕羽琛久久望着棺中人,双眸微红,殿内万千烛光跳动,睫羽下闪烁的泪光清晰可见。 那一夜的伤沉寂在他心上,不停腐烂,积久成疴。 “过来!”慕羽琛急促命令,胸膛来回起伏,“给阿晚把脉,告诉朕,她只是假死,她只是骗我……” 医政仰起脸,凝望失态的君王,许久再次磕头行礼,“皇上,箭尖刺破心脉,您也看到宋妃娘娘体内的血几乎流尽了,岂有不死的道理?” 帝王沉默,回荡大殿的只有他痛苦沉重的喘息。 目光悬于头顶,犹如利剑。 医政竭力压抑颤抖,继续劝道:“皇上,她已经死了,宋妃娘娘再也不会醒了!皇上,节哀,当以天下为重。” 慕羽琛回首,眸底猩红蔓延,龙袖挥过,烛台摔碎在地,遍地火光明灭…… 长风掠过宫殿,卷起他枯燥苍白的发丝。 “朕不信,午夜梦回,朕听见她在唤朕的名字。” 羽琛,别睡了…… 羽琛,马上就要到军营了…… 一声声在他脑海中回荡,仿佛又回到了祁连山的雪夜,她背着他跌跌撞撞行走在深雪里。无论摔多少次,都不肯将他从背上放下。 元宵之夜,宫墙外百姓庆贺,爆竹声不绝于耳。 安静大殿中只有冰冷凄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宫人将慕羽琛亲手做好的一千只孔明灯放向夜空……无数光影腾起,恍若梦中泡影。 它们越飞越高,与银河中的星光融合在一起。 慕羽琛俯下身,将棺中女子抱出,带着她来到窗边,指着漫天光芒,“阿晚你睁开眼睛,你要的一千只孔明灯,我补给你了。” “朕是一国之君,哪怕倾尽天下,也会找到让你回来的办法!”轻颤的薄唇贴上她的发丝。 跪地医政俯下身,深深一叹。 “臣有师兄来自蓬莱仙岛,或有起死回生的办法。但,起死回生是逆天之行,需要付出极大代价,还请皇上三思!” 他看得出皇上已是相思入骨,耗尽了心血,如果宋妃不能活过来,只怕面前帝王也只能再熬半年。 “不必三思,只要能让阿晚回来,朕宁愿舍弃一切。” 性命江山,他都可以不要。 阿晚才是他命中的唯一。 一瞬为她白头,还是什么是他放不下的? “明日就让你的师兄来见朕。” “臣领旨……” 得知世上有办法能让宋倾晚活过来,慕羽琛一夜未眠。 蓬莱仙道的术士刚踏入皇宫,便被慕羽琛派人急召进了大殿。 大殿里燃着生犀香引魂,他一闻还有什么不明白? 术士极是年轻,眼瞳却很深邃,叫人看不出年龄,身上穿着洁白道袍,仿佛随时要羽化登仙而去。 他想看一眼千年难寻的昆仑玉棺中人,却被慕羽琛倾身挡住了。 他失笑……想看看到底是何种倾城宠妃,才能引得君王不要江山,只要红颜。 不待慕羽琛开口,他淡淡道:“魂魄已散,躯壳已死。纵有逆天之法,也无法起死回生。” 一瞬间,慕羽琛眉皱如剑,浑身迸发出弑杀寒气。 “你没有办法?” 那术士对上君威,却也不怕,淡淡笑道:“并非,我可以引魂,让她借住旁人躯壳重回人间。不过她还魂后,将会记忆全无,无爱也无恨,无法想起前尘往事。” “皇上你对她而言,也只是陌生人罢了。” 慕羽琛绷紧如弓的后背,陡然泄力,冷厉的凤眸竟有些涣散缥缈。 目光穿过袅袅生犀香望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没有记忆也好,若是有,只怕她不愿再回朕的身边。” 慕羽琛俊颜之上辨不出喜怒,凤眸透露出落寂颓然,恍若又老去了十年。 他挥了挥手,“动手吧,无论朕要付出何等代价。” 术士却也不急,将未说完的话说尽:“逆天而为,必遭天谴!皇上换她重回人间,需折去一半寿辰。等她回魂后,皇上会百病缠身,每日忍受病痛之苦。” “再则,她不能看见自己尸身。一旦看到,便会破了术法,记起一切,遭到反噬。” “何种反噬?”慕羽琛压抑问道。 术士从袖下比出一个指头,“她记起一切后,苍天会收回她的性命,只剩一日可活。” “皇上,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慕羽琛缓慢而坚定道:“朕不会反悔。” 哪怕这一世阿晚都不能再记起他,记起他们的过往,他只要阿晚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术士离开后,大殿中常燃不灭的生犀香熄灭了。 慕羽琛缓步从大殿中走出,修挺的背影竟有些佝偻,仿若真的老去了。 他对宫人吩咐:“关闭乾华宫宫门,永不开启。” 文武百官庆贺,以为慕羽琛终于醒悟,放下了宋妃。 谁也不知他用半数寿命作为代价,逆天改命,让她重回身边。 他的阿晚马上就要回来了,不能让她看见自己曾经的尸体,更不能让她想起一切。 第十四章:入宫 “小姐,您再休息一会,马上就要抵达皇都了。”丫鬟云雀挑了车帘,朝官道上看了一眼。 马车在人影稀疏的官道上疾驰,车轮碾着碎雪,吱呀吱呀—— 马车年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疲倦闭着眼睛,手里揣着汤婆子,鹅黄色的锦裙衬得这张脸苍白而清丽。 几日前她陡然高烧一场,醒来之后,留了些病症,记不起自己姓甚名谁,也急不得以前发生的事情。 从贴身丫鬟嘴里得知,自己是六品知县的女儿,名为苏绣。 她醒了之后,当朝帝王陡然颁下圣旨,甄选秀女,充盈后宫。 云雀絮絮念叨,当今帝王何其深情,六宫无妃,只有卧病不起的宋皇后一人。大臣念其无子嗣,担忧西夏后继无人,日日上奏折,让皇上多挑些妃嫔,开枝散叶。 说来也巧,她身子刚转好些,圣旨便送入了苏家,皇上指名道姓,让她入宫甄选。 六品官宦女哪有资格面见天颜,她生得秀丽却不是绝色,也不知远在深宫的帝王从哪得知她的存在,竟亲自颁下圣旨,要她进宫。 马车在官道上疾行了五六日,巍峨的皇城隐约可见。 入皇城后,来自各地秀女在行宫西苑住下,数来也有几百人,不知最后能入宫为妃的会有几人。 传闻,帝王俊若天神,却冷酷无情,对女色丝毫不贪恋。 他只将曾救他性命的宋皇后一人,放在心上宠爱。 传闻越是如此,秀女们对即将拜见的君王就越是好奇渴望…… “听闻,后宫宫人照顾宋皇后不利,害得皇后娘娘重病不起,皇上一怒之下将安浅宫所有奴才都斩首了!” “皇上对宋皇后可真痴情,听闻宋皇后也只是小家碧玉罢了,那个关押在冷宫里的宋妃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和宋皇后还是姐妹呢!” 另一个秀女轻嗤道:“倾国倾城又有什么用?皇上不喜欢蛇蝎狠毒的女人,她害得宋皇后小产,要不是皇上念在她是宋皇后的妹妹,早该处死她了!” “小姐,她们说得都是真的吗?”小丫鬟云雀滴溜一双乌瞳,听得津津有味。 苏绣捧着手炉站在莲池后面静静听着,莞尔一笑,“世人之言不可信,如果皇上当真宠宋皇后入骨,又怎会受群臣逼迫广纳后宫?” “妹妹的话,说得不错!”一道婉转轻扬的声音自苏绣身后响起,与之一同传来的还有明媚香气。 苏绣转头去看,罗绮金玉点缀下是一张可堪倾国的脸。 “那些蠢物哪能明白皇上真正心意。”来人明眸轻佻,绝美的脸携着傲慢,“皇上爱的人从不是宋皇后,而是冷宫废妃——宋倾晚!” 听到这三个字,苏绣猛然一颤,似有利器击打在她天灵盖上,痛而茫然。 “皇上爱的是她,又怎会将她罚入冷宫?”苏绣像是受了某种蛊惑,喃喃开口。 来人轻笑,眼神鄙夷,“妹妹没听过一句话吗?爱之深,恨之切。皇上恨不得要她死,是因为宋妃是他的命!” 苏绣僵在原地,任由红衣美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云雀小声问:“小姐,那个人是谁?她好像对皇上很了解?” 苏绣摇了摇头,她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哪能认识皇城中的这些贵女? 莲池外,叽叽喳喳讨论的秀女大声道:“你们瞧那就是陈念!武侯的掌上明珠,传说她和被废的宋妃长得七分相似。” 说完,奚落笑声响起,“皇上见到她,不恨死她了?又怎会选她为妃,她这样趾高气昂,明日还不是一样灰溜溜地滚回封地。” 第二日,百位秀女入宫甄选,苏绣排在后面,倾城如画的陈念站在第一列。 金石为地,玉璧为柱,苏绣望着沧桑广阔的大殿,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她到底是谁? 到底从何处而来? 不等她凝神细想,宫殿外传来太监奸细呼声,“皇上驾到——” 所有人跪下去,苏绣在人群中微微抬起头,看见明黄色绣龙纹的衣角。 再往上—— 苏绣微微睁大了眼睛,她记得云雀说过,当今帝王不到而立之年,怎么会满头白发? 安静庄肃的大殿中,回荡着帝王虚弱的咳嗽声。 不对—— 云雀告诉她,当今帝王战功赫赫,文韬武略,祁连山一战打得南蛮几年不敢来犯。他拉满弓箭后连云里的大雁都能射下。 而眼前人白发苍苍,挺拔的背影可见消瘦,仿若重病缠身。 这样的慕羽琛与云雀描述中的传奇帝王完全不同,只有白发下棱角分明的面容,冷漠俊刻,狭长凤眸幽若寒潭,让人不敢与他对视。 苏绣望向慕羽琛的同时,他锐利目光同样看向了她。 须臾间,苏绣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有恐惧,有错愕,还有说不清的熟悉感…… 苏绣捏紧手指,还好慕羽琛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皇上,甄选的秀女都跪在这了,您看……若有喜欢的直接留下牌子。”身边太监弓着身道。 坐在龙椅上的慕羽琛,疲惫地闭上眼睛,在他合上眼睛之前,目光在第一排的秀女身上顿了顿。 他看的人正是陈念。 她有着与宋倾晚极其相似的容颜。 “你叫什么名字?”帝王低哑嗓音回荡。 陈念一笑,梨涡缱绻,“臣女名为陈念。” 慕羽琛眸光深深望着她,满殿秀女皆是看好戏的目光,满心以为龙椅上的帝王会勃然大怒。 可谁知,慕羽琛拿起她的玉牒交给身边太监,“留下!” 苏绣垂下目光,想起昨日陈念说过的话,难道住在帝王心里的不是宋皇后而是囚禁冷宫的宋妃? 满殿秀女,花容月貌。 可是,当今圣上只留下两人,一个是倾国姿容的陈念,另一个是清丽寻常的苏绣。 归晚殿。 云雀小心翼翼清点皇上赏赐下的东西。 “你说皇上为什么会选我?”苏绣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轻声问。 云雀也想不明白,他们家小姐出身一般,容貌也算不上顶尖,为什么皇上偏偏留下她的玉牒呢? “小姐别多想了,早点休息吧!”云雀朝宫殿门外看了一眼,门外夜色沉沉,过了三更天,皇上应该是不会过来了。 与小姐一同封妃的陈妃娘娘那么美,出身又高贵,皇上怎会来归晚殿? 云雀还未熄灯,门外已响起太监通传:“皇上驾到——” 苏绣未来得及跪,便被修长有力的手握住,提起,“你可以不用向朕行礼。” 云雀一颤,不敢置信。 见君王不跪,这是何等盛宠? “皇……皇上……”苏绣望向他深邃凤眸,一时无措。 慕羽琛的眸不像初见时冰冷深邃,灼热的目光似要将他深瞳点燃,这是他的阿晚,她回来了! 不等苏绣反应过来,慕羽琛不顾一切,将她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融入血肉里。 他闭上眸,将眼中滚烫湿意逼了回去。 他的胸膛坚硬宽阔,灼热的温度熨烫在苏绣的心上…… “阿晚……”慕羽琛在她耳边呢喃。 “皇上,臣妾不叫阿晚。”苏绣一震,想要从他怀中挣脱。 慕羽琛松开她,注视她的双眸,“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苏绣不明白,皇上封她为妃,怎会不知她的名字。 “臣妾名为苏绣,” “苏绣吗?朕重新为你赐名,以后你叫苏念晚。”慕羽琛的话落地有声。 苏绣浑身僵硬。 苏念晚…… 她想起关在冷宫的废妃宋倾晚,皇上思念的人到底是谁?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慕羽琛目光紧锁她,他害怕自己闭眼瞬间,她会化为一阵风消失无踪。 苏绣如实回答:“臣妾不敢。” 慕羽琛握紧她的手,“朕不会再为难你任何事,你也不许再从朕的身边离开。” 握她的手,修长有力。 苏绣的心底一片冰凉茫然,皇上选她为妃,是将她当成心里挚爱女子的替身吗? 这个念头涌出来,她尝到舌尖苦涩,心口烦闷得难以喘息。 “阿晚,你坐下,朕为你绾发。”慕羽琛牵着她的手来到铜镜旁,解开她的青丝,用袖间贴身携带的木梳,温柔地梳开她的长发。 苏绣发愣盯着铜镜中慕羽琛山岳斧凿般的容颜,凤眸深然若水,薄唇淡而无色。 他为苏绣绾发同时,拼命压抑着咳嗽。 苏绣犹豫许久,还是开口:“皇上您身体不适吗?需不需要传太医?” 慕羽琛一笑,病态苍白的面容间,一双眸亮若墨玉,“无妨,只是旧伤而已。” 他低声自语道:“阿晚,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关心我。” 铜镜中,慕羽琛熟练至极地为她绾上青丝,仿若他已做过千遍万遍。 他身为帝王,又会为哪个女子日日绾发? 应是安浅宫里那位身体不适的皇后娘娘吧…… 苏绣不明白为何自己会难受,她不过是初次面圣,却在看到他的第一次起,心跳如鼓,泪盈于睫。 “臣妾在民间时,就听闻皇上只宠皇后娘娘一人,甚至为她……”苏绣的话未说完。 慕羽唇指尖点在她的唇上,“夜深了,陪朕就寝。” 第十五章:替身 宫灯灭了,月光如绸缎穿过槅窗,照在床榻前。 她与慕羽琛睡在一起,呼吸间满满是他身上龙涎香的气息。 “阿晚……”黑暗中,他的凤眸透出亮光,尽管在虚弱的咳嗽,整个人却有了生机。 苏绣不敢动弹,慕羽琛只是抱着她,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在慕羽琛过来前,宫里女官教导过她,应该如何侍奉君王。 可是……慕羽琛没有碰她的意思。 慕羽琛看着怀中女子,薄唇弯起,勾起浅淡满足的微笑。 能看着她,拥她入怀,感受她身上的温度……已是苍天的恩赐。 慕羽琛不敢闭上眼睛,不敢去想她躺在玉棺那么久,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只剩下十几年短短的寿命,既然不能陪她一生一世,何苦再占有她,让她痛苦牵挂? 在慕羽琛书房抽屉里放着一封早已写好的诏书,等他死后,会放她出宫,让她自由自在过完余生。 到时,她会爱上别人,会其他男人白头偕老,会在漫长时光中渐渐将他忘了。 这样才好! 怀中少女,紧紧闭着眼睛,显得无措又有些害怕,鼻尖上皱起细细的纹路。模样天真可爱。 慕羽琛望着她,深深地望着。 忍不住抬起手,轻轻刮过她的鼻尖。 苏绣身子一颤,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装睡下去。她小心睁开明眸,便对上慕羽琛深邃如夜空般的凤眸,将她深深笼罩在其中。 他说:“阿晚你记不记得在药香谷前,我们站在百年桃花树下。那时候我要吻你,你也这样紧张地闭着眼睛,小鼻尖也紧紧地皱着,就像个小狗。” 那时,他们不过才十五岁,他送宋倾晚回药香谷。 她每次回去闭关修习,都要等一个月才能出谷。 那时起,他就嫉妒沈璃,沈璃白衣缥缈,笑容温和,仿佛无论过去多久,他都不会变老。慕羽琛不是药香谷的人,不能踏入药香谷一步,不能陪在宋倾晚身边。 而她的师父沈璃,却能日日夜夜看着她,与她朝夕相对。 少年心性要强,又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打翻醋坛后,将转身即将离开的宋倾晚拽回了面前。 “你要做什么?”桃花树下,十五年华的宋倾晚双颊嫣红,清眸中映着桃花与他。 慕羽琛声音紧绷,心跳得极快,却故作镇定,“阿晚闭上眼睛,我要吻你!” 少女发愣,如水的明眸直直地望着他。 “傻丫头,闭上眼睛呀!”慕羽琛缓缓贴近,独属于他身上的气味铺天盖地压下。 宋倾晚急忙闭上眼眸,闭得极紧,连鼻尖上都皱起了纹路。 桃花散落,夕阳柔和,晚风清浅。 世间最美的画面在这一刻停住,高大英俊的少年,亲吻自己挚爱的姑娘。 满是留恋不舍,一分一秒也不愿与她分开…… 苏绣望着帝王,帝王眼神柔和,仿佛嵌满了星光。 凤眸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另一段过往。 苏绣捏紧手指,心尖酸涩痛意弥漫,她轻轻出声:“皇上,臣妾不是阿晚。” 她记不起前尘往事,但就算记起,她也只是六品官员之女,绝非慕羽琛留恋深爱的阿晚。 话音响起,慕羽琛凤眸深处的光芒熄灭了,只余下漆黑空洞。 他不再是当年幸福的少年,只是个孤寡帝王。 慕羽琛咳嗽不止,手心放下时,掌心中赫然留下一滩血迹…… 他的时间真不多了。 “是啊,你不是阿晚。朕的阿晚已经死了……”帝王失笑,沧桑落寂,他握指成拳,将血迹斑驳的掌心藏在袖下。 苏绣一凛,她窥探到不该知道的秘密。 囚禁在冷宫中的宋妃,难道已经死了吗? “睡吧!”沉默后,慕羽琛疲倦闭上眼睛,白发掩映下的面容格外憔悴苍白。 这一夜,苏绣睡在他的怀里,睡得极不踏实。 梦里,她看见冲天的火光,有无数箭矢朝她密密麻麻压下。 “阿晚,他不值得留恋……” “不要再回到他的身边。” 白衣如仙的模糊影子,温和包容地望着她。熟悉又悲伤的感觉,如刃刺入心扉。 是谁—— 苏绣醒来时,慕羽琛紧紧握着她的手指,十指相扣。 “阿晚做噩梦了?”他凤眸深沉难辨。 苏绣点点头,将失忆的秘密隐藏着。她有时候怀疑自己到底是谁,铜镜映出的少女容颜陌生极了,她拼命去回忆过去,只有一片空白。 云雀小心翼翼出现在纱幔外,“娘娘……陈妃娘娘来了,就等在殿外。” 苏绣愣了愣,后宫只多了两位妃嫔。原以为昨晚,慕羽琛会留在陈妃身边,他却来了归晚宫,陪了她一夜。 陈念出身贵胄世家,脾气矜傲。 没等苏绣换好宫装,慕羽琛拉住她的手,“陪朕用早膳。” “可是,陈妃她……” 话没说完,慕羽琛薄唇勾起笑意,“阿晚,你不饿吗?谁都没你重要。来人传膳!” 归晚宫宫门大开,一袭红装娇美可人的陈念跪在冰冷石阶上。 而就在几步之遥外,慕羽琛握着苏绣手坐下,满桌皆是她以前喜欢吃的菜肴点心。 “这是江南的鲜虾饺,你以前……”慕羽琛为她夹菜,薄唇轻吐的话语,说到一半便止住了。 他突然想起眼前人已经将他彻底遗忘了。 慕羽琛淡淡笑了笑,将她曾经喜好吃的东西,全部夹到她的碗里。 苏绣望着堆满碗碟的点心,却食不下咽。 她知道皇上又在想宋妃,她只是个替身而已。 同时,她不明白,皇上对宋妃念念不忘,又怎会将她打入冷宫,由她死去? 略微动了几筷子,苏绣突然发现碗里的点心十分对她胃口。在慕羽琛注视目光下,她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慕羽琛冷冽的凤眸变得柔和温暖,只有看苏绣时,他身上才有几分生机暖意。 身边太监回想起苏妃娘娘入宫之前,帝王每一日都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对朝政天下漠不关心,终日守着玉棺中的女子,为此不知杖杀了多少伺候不利的下人奴才。 封了乾华宫后,帝王最常去的地方是地牢,那里夜夜都会传出女人的惨叫。帝王在地牢中一待就是一夜,仿若只有女人惨叫声才能让他安眠。 “慕羽琛你杀了我吧!” “你就算折磨我,她也不可能再回来!” 苏妃入宫后,满头白发的帝王竟有了笑容。 太监心中默默感叹,帝王对苏妃龙宠之甚,陈妃竟看不明白,还敢跑来触霉头。 元宵刚过,初春尚寒。 陈妃是武侯之女,从小娇养,何曾在冷风中跪过这么久? 她娇躯一晃,软声委屈唤道:“皇上……” 慕羽琛凤眸不抬,冰冷至极,“跪就好好跪着,不要打扰阿晚用膳。” 陈妃一怔,抬起美眸怨憎地盯着苏绣。 她不明白,只是一夜,容貌寻常,出身寻常的苏绣怎会成了帝王挚爱的女子“阿晚”? “阿晚”这个名字是皇宫禁忌,很少人知道承乾门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入宫想要争宠,凭的就是这张与故人相似的面容。果然,慕羽琛留下了她,却又将她孤零零扔在偏殿内,摆驾去了归晚宫陪那无一出众的苏绣。 在陈年怨憎目光下,苏绣潦草吃了几口点心,放下筷箸。 “吃饱了?” 苏绣这才发现慕羽琛面前的碗筷几乎未动,锦绣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宽大空旷。 “臣妾吃饱了。” 身边太监让人撤去满桌菜肴,跪下道:“皇上该服药了。” 慕羽琛疲倦漠然地挥了挥手,“拿下去,这些药对朕没有用处。” 他的身体他很清楚,阿晚重生回到他的身边,他付出一半的寿命,以及百病缠身,生不如死。 这是逆天的代价! 每到深夜,他痛得无法入睡,可是只要看着她的睡颜,他就会满足,残缺的灵魂被填满。 短暂的余生还能再与她相见,他再无奢求! “可是,皇上您的身体……”近臣太监还想说什么。 慕羽琛岔开了话题,“御膳房可有莲子?” 太监愣住了,而后点头道:“夏日采摘的莲子,应该还有一些。” 慕羽琛起身,修长微凉指尖拂过苏绣面颊,“在这等朕。” 待慕羽琛离开后,红装娇艳的陈妃由宫女扶着,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苏绣你可真有本事。” 苏绣饮着手中茶,并不说话。慕羽琛对她的盛宠,她亦不明白。 陈妃离开之前,凉凉丢下一句话,“我们俩皆是替身而已,我有她的容貌,你或许肖似宋妃的性情。” “胜负还未揭晓,你且等着!” 替身而已,帝王对她的宠爱全是为了另一个女子。 手中的茗茶忽然苦涩无比。 半个时辰后,慕羽琛端来一碗莲子羹放在她的面前,“阿晚,尝尝看。” 他记得阿晚最喜欢吃夏日莲子,他的生辰在夏日,宋倾晚有一次偷偷从药香谷偷跑出来,只是为了做一碗莲子羹为他祝寿。 “羽琛,我知道你怕苦,莲子羹里我放了好多的糖。”少女眸光天真烂漫,看他时笑意盈盈。 她回到药香谷被师父发现,罚跪了一夜。 再没有傻姑娘为了做一碗莲子羹,顶着炎炎夏日,翻山越岭来到他的面前。 “傻丫头,朕知道你没有吃饱。这一次换我为你做莲子羹。” 第十六章:盛宠 三月初春,坐在归晚宫批阅奏折的慕羽琛呕出一口血,滚烫血迹晕开纸上墨迹。 红黑交织在一起,刺目鲜明。 指尖墨笔滑落,慕羽琛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像是要将肺咳出来。 身边服侍的太监吓得面无人色,“皇上,皇上!快传太医……” 白发下消瘦分明的容颜冷汗涔涔,慕羽琛艰难提起手,做了噤声手势。 他回首,无力地看向内殿,哑然道:“阿晚在休息,不要将她吵醒。朕吐血的事,谁也不许泄露,违令者斩!” 陪伴他多年的太监,眼泪纵横,“皇上您这又是何苦?苏妃娘娘迟早会知晓。” 慕羽琛虚弱仰起面容,抬手缓缓擦去唇边血迹,“朕时日无多,阿晚知道……会害怕、伤心。” “这一世我欠她良多,来不及去弥补。袁青,你说药香谷的桃花都开了吗?”慕羽琛透过窗棂,遥望药香谷的方向。 袁青自小陪在慕羽琛身边长大,对他心思了然。 擦了擦眼底泪光,劝慰道:“皇上放心,药香谷四季如春,那棵百年桃树定然早已花满枝丫。” 慕羽琛终于笑了,深沉如海的眼底泛起繁星碎光,他从奏折下面拿出一封早已写好的诏书,指尖颤抖地递到袁青面前。 “待朕死后,无论哪位亲王继位,都必须善待苏妃。保她一世安康无忧。” 袁青双手接过的同时无声叹息。 世间情为何物? 生不能忘,死不能放,只叫人肝肠寸断。 慕羽琛已病入膏肓,却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在乎的只有他刻在心尖上的人。 苏绣醒来的时候,慕羽琛早已来到她的身边,安静坐着凝视她的睡颜。 他脱下九五至尊的龙袍,换上一袭浅蓝色锦衣。冕旒卸下,满头苍白发丝用一支玉簪简单绾住。 少了不可接近的冷厉威严,显得俊美无瑕。 “皇上?”苏绣眸中闪过错愕。 慕羽琛浅淡如樱的薄唇,勾起最美的弧度,“阿晚别睡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慕羽琛带着她连夜离开皇宫,身边没有带一个护卫,也没有惊动皇宫其他人。 苏绣觉得他是疯了! 他是西夏帝王,居然弃江山社稷不顾,带着她连夜出城,一路向南驾马驰骋。 “皇上,我们要去哪?”晚风勾起她墨色青丝与慕羽琛苍苍白发交缠在一起,一黑一白,竟有几分和谐。 急促马蹄声在黑夜中回荡。 夜光下,慕羽琛凤眸出奇明亮,他嗓音低沉地吐出三个字,“药香谷。” 他的阿晚临死之前,执着的想要回到药香谷。 在所剩不多的时间内,他想完成她的愿望,尽一切弥补他犯下的错。 又是一怔,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如一根细针从苏绣脑海深处刺过。 “药香谷?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苏绣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为什么听到这三个字,她有流泪的冲动。 慕羽琛用力握紧缰绳,削薄唇角紧紧抿起。 他记起术士说得话,重回人间的宋倾晚一旦记起一切,就只剩下一日的阳寿。 为了让她活下去,她一辈子都不能想起他,想起他们曾经那些美好的过往。 一夜驰骋,天空泛起鱼肚白时,他们终于抵达药香谷的谷口。 初春暖阳从云层后露出,照亮整个山谷。 沈璃死后,药香谷中弟子离开了这里,药香谷也从江湖中销声匿迹。 无人打理下,山谷荒草渐生,变得荒芜寂静。 茵茵药草遍地生长,细碎精致的花蕾随处可见……风中都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植物清香。 那棵生长百年的桃树,绿叶如碧,粉嫩的桃花烟烟袅袅,绚烂如霞。 花未变,花影下的人却不在了。 一晃神,仿佛有个绯衣少女,笑靥如花,对他招手,银铃般在唤他:“羽琛,羽琛你看桃花开了!我终于能出谷陪你一起赏花。” “我在谷里快要闷死了,羽琛……我好想你。” 慕羽琛喉咙发紧,像是有看不见的利刃刮过他的心脏,那么痛! 眼边湿意蔓延,慕羽琛紧闭上眼睛,提起铅重脚步走到桃树下。 “阿晚,我来了,你又在哪?”慕羽琛在心底压抑轻问,回答他的只有扑簌簌花落的声音。 苏绣站在原地,望着他沧桑颤抖的背影,心脏处传来闷涩痛楚。 慕羽琛带她来这,也是因为已死的宋妃吗? 她没有见过宋妃一面,却……有些羡慕她。 她永远活在慕羽琛心里,不可磨灭,谁也无法替代。 慕羽琛抬起修长指尖接住落花,垂下的眸光望向苏绣的方向。薄唇一笑,十里莲艳。 他说:“阿晚,来我这里。” 苏绣心神撼动,空白大脑深处好像有无数零碎画面闪过,被封存的记忆呼之欲出。 神使鬼差,她抬起脚步,身体不受她控制般走到慕羽琛面前。 春风卷起花瓣,在他们周围萦绕。 浅粉色的桃花雨,像是经年不忘的一场梦。 慕羽琛抬手拂去她发鬓间落花,微凉指尖缓缓滑落,盖住她的清眸,“阿晚闭上眼睛,我想吻你。” “皇上……”她音调颤动。 慕羽琛牵起她的手,紧紧相扣,语气诱哄:“叫我羽琛。” 掌心下少女颤动睫毛,细密划过他的掌心。 朱唇微微抿着,紧张的模样生涩动人。 慕羽琛俯下身子,薄唇轻轻印上她的唇瓣……轻薄凉意,化为一道火灼烧进她的心底。 夕阳光辉,碎金般闪烁,飞舞桃花犹记得当年往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十五年华,他与宋倾晚在这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阿晚,你以后只能嫁给我,能欺负你的人也只能是我!” 再回首,他已苍茫白发,而她已忘记前程,望他的眼神陌生畏惧。 断了的红绳,是否还能重新系上? 天光暗下,暗蓝色的天幕罗列起繁星。 慕羽琛牵着她的手朝山谷深处走去,“阿晚跟紧我。” 苏绣一脚深一脚浅跟在慕羽琛身后,薄薄月光镀在他白发间,泛起一层清辉。 她内心出奇的平静信赖…… 她信,无论发生任何事,慕羽琛都不会松开她的手。 药香谷中一切未变,蒙上了尘烟,似乎一切都变了。 苏绣看着秋千架,看着干涸枯井,看着空荡书房……泪水控制不住从眼角滑落。 书房落满灰烬的书桌上放着未写完的药方,字体端正灵秀,下面还有几句批注。 “晚晚,将白芍改成灵芝,药效会更好。” 晚晚—— 到底是谁?为何这样熟悉? 第一次来药香谷,眼前的景象却让她落泪。 透过朦胧泪光,苏绣看到衣架上挂着的白衣,白衣之上药香萦然不散。 苏绣立在原地,整个人失去魂魄般,血液猛然凝固,手脚一瞬间失去力气。 她张开苍白颤栗的唇角,几次想要叫出那个名字,可是,脑海中一片混沌空白。就像是有人在她记忆中砌起了一道墙,隔绝了她的前尘往事。 苏绣痛得俯下身子,捂着额头,无数画面从她眼前闪过…… “晚晚,和师父走!” “宋倾晚,你跪在我面前,是一条狗!” “慕羽琛,我求你放过我吧!孩子已经没了……” 我是谁,是谁呀! “阿晚,我带你去湖边,今夜月色正好。”慕羽琛从背后抱住她,将她拥入怀中,恰在时候打断了她痛苦挣扎。 苏绣喘息着睁开眼睛,对上慕羽琛深不见底的凤眸,混沌意识逐渐清醒。 她只是六品官员苏家之女,与慕羽琛素不相识,只是他后宫妃嫔中的一位,一个肖似故人的替身罢了。 满身冷汗被风一吹,刺骨凉意。 是她魔怔了,竟将自己带入其中,以为自己是故事中人。 “皇上……”一声惊呼,苏绣被背后男人打横抱起。 慕羽琛浅笑,宠溺至极,“傻丫头叫我羽琛,要教你多少遍才记得?” 苏绣闭了嘴巴,两只手紧紧捏着藏在袖子下,不敢抬头去看他戏谑凝笑的凤眸。 闻着他身上龙涎寒香,苏绣听见自己砰砰心跳声。 她想……她或许心动了。 药香谷后有一汪清池,映着饱满圆月。 慕羽琛将她放在小船上,执起船篙,小船飘飘荡荡驶向湖心。 月光清莹,两岸药草开出繁花随风摇曳。 立在船头的男人,广袖招展,白发飘扬。苏绣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响起这句话——君子如玉,白璧无瑕。 “羽琛你会撑船?”他是帝王,怎会这些? 慕羽琛转过身,凤眸似笑非笑,“我还会很多,阿晚你可慢慢去了解。” 这声阿晚如冷水浇下。 是啊,他身为帝王,却会撑船,会下厨煮莲子羹,是因为宋妃娘娘吗? 苏绣靠在船边,手指捏着船舷发白,“羽琛,你有爱过的人吗?” 手心冷汗涔涔,这句话她本不配问。 “有。”就是你呀,阿晚! 慕羽琛凝望明月,晚风掠起他苍白发丝,眼底弥漫背上。 可是我没有时间再陪你了…… “但现在,谁也没有你重要。”他回首,说得无比认真。 最动听的情话,最痛苦的伤痕。 “我不是阿晚!”苏绣颤抖激动,她不想再做替身,承受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 她固执坚定地望着慕羽琛的眼睛,“我是苏绣!” 沉默渲染,苏绣急促呼吸。 慕羽琛深沉如墨的眸微微闪动,眸中明灭的光芒,她看不懂。 他的痛楚,压抑,挣扎……她统统不明白。 “好,我记住了。你是苏绣,不是阿晚。不管你是谁,我都爱你……” 第十七章:一舞 带苏绣回宫后,慕羽琛病倒了,当夜他呕出一滩鲜血染红衣襟,接着昏迷不醒。 太医院中所有太医在昭和殿中救治慕羽琛,不许任何人探望。 苏绣来到昭和殿前,被袁青拦了下来,“娘娘请回,皇上正在修养,谁也不见。” “皇上他病得严重吗?到底得了什么病?”苏绣急促问,心弦绷紧。 她入宫第一日起,慕羽琛便时常咳嗽,入夜后辗转难眠仿佛在隐忍痛苦。 甚至有几次,她在慕羽琛身上闻到淡淡血腥味。 只是他掩饰得很好。 袁青犹豫了一下,笑着道:“娘娘不要多想,只是寻常风寒罢了,那么多太医在里面,皇上过些时日就能痊愈。” 一道倨傲不悦女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得的只是风寒,何需那么多太医照料?你在说谎!” “陈妃娘娘,您这……”袁青脸色微青。 陈念如高傲孔雀从他面前走过,径直走到苏绣面前,“你和我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在偏僻无人的凉亭里,陈念屏退左右侍从,只留下她们两人。 突然,陈念抬手,一耳光朝苏绣甩来。 苏绣挡住她的手,冷冷望着她,“你这是何意?” 陈念抬起下巴,睨着美眸,“你以为皇上真的是染了风寒?他要死了!” 苏绣猛然一颤,眼瞳瞪大,厉声道:“不可能……他之前还陪我去了药香谷!” “药香谷?”陈念冷笑重复,“你知道宋妃来自哪里?宋妃是药仙沈璃的亲传弟子,她在药香谷学习医术!而你只是个替身……” 替身—— 这两个字如刀,顷刻划破她的心扉,痛得呼吸停滞。 陈念芳唇凝笑,继续说了下去,“皇上曾见过蓬莱术士,想要逆天之法,让宋妃起死回生。皇上他用性命换宋倾晚回来,你算什么呢?” 她算什么呢?一个不合格的替身。 苏绣仍是笑着,笑得模糊凌乱,如遭了一记闷棍,耳朵里嗡嗡乱响。 她记得那晚的月光柔和极了,慕羽琛站在月光下,深眸如海,泛着浅浅柔银,只有她一人的倒影。 “不管你是谁,我都爱你!” 慕羽琛亲口说过,他爱她。 苏绣定定望着她,“我不信你说得话!” 如果慕羽琛用性命换宋妃重生,她只是个多余的影子。谁会爱上一道影子呢? 陈念没有急于反驳,而是幽幽道:“你可曾听说过‘华裳舞’?” 云雀告诉过她,曾几何时在西夏王朝兴起了华裳舞,但凡及冠少年都会请心仪的女子,为他跳一曲华裳舞以示庆贺。 “其实,华裳舞是宋妃独创。在皇上及冠那一年,单独跳给他一人看,后来不知被谁传了出去。人人争相模仿,但是谁也跳不出宋妃的神韵。”陈念说完,眯起眼眸,“想要验证你是不是替身很简单,过几日邻国使臣来访,你在宴会上跳起这支当年舞,但看皇上是何反应。” “苏绣,你敢吗?”陈念美眸流转摄人寒光,步步紧逼。 她不甘一辈子只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如果陈念说得都是真话。 “我敢!”苏绣抬起秀丽面容,直视她,“你让人教我华裳舞,我跳!” —— 十三日夜,西凉使臣来访,身体稍有起色的慕羽琛设宴琉璃阁。 大殿内灯火通明,西凉二皇子赫连祁随使臣一同出使西夏。 推杯换盏,恭维寒暄过后。 赫连祁披着雪白狐裘,一双妖魅桃花眸,懒洋洋欣赏殿中歌姬曼妙舞姿。 他执着琉璃盏,轻品着杯中葡萄美酒,朱红酒水染在唇角,越发显得邪魅风流。 “美人之舞,美则美矣,缺乏新意。都说西夏出美人,也不过如此嘛!”赫连祁半眯眼眸,神色轻慢,兴致缺缺。 坐在龙椅上的慕羽琛皱了眉头。 袁青打量慕羽琛神色,上前一步笑道:“二皇子莫急,下面才是重头戏。” 这一支舞是陈妃娘娘亲自教人排练的舞曲,他曾远远瞧过一眼,花丛深处的女子穿花逐月,舞姿翩跹灵动,不似凡人。 赫连祁挑了挑眉梢:“哦,是吗?那我可得好好看一看。” 忽然大殿中所有灯影熄灭,宫门大开,映入天上明月,晚风将粉色桃花吹入。 月色如霜,花飞似梦。 女子穿着绯色轻纱长裙,她踏着月光而来,纱衣被风吹散,如花蕾盛放。 青丝垂在腰间随着舞姿摇晃飞扬,如一匹华美锦缎。 腾空,甩袖,旋转……每一个动作,都美到了极致。 不知从何处传来萧声,萧声悠扬,让这一舞格外倾城! 不知何时,慕羽琛手中酒樽掉落,美酒溅落一地。他凝望大殿中轻舞翩跹的影子,深瞳闪过震惊,不安,痴迷,愤怒……浓烈复杂的情感要吞噬一切。 十六岁那年他及冠,在登临帝位前一日。 宋倾晚约他在桃花树下相见。 皓月千里的夜空下,她身上绯色纱裙恍若蔷薇,宋倾晚害羞局促地对他说:“羽琛,我没有为你准备及冠之礼,就送你一支舞吧!这一支舞,你要看清楚了,我只跳给你一个人看!” 说着,她甩开轻纱长袖,足尖轻点,在明月落花下翩然起舞。 跃起,落下,轻纱飘舞如虹……青丝飞扬,一笑倾国。 一双清眸莹然如水,盛满笑容,“羽琛,你喜欢吗?” 慕羽琛解下腰间玉箫,放在唇边吹奏,徐徐萧声在夜幕下回荡。萧声伴随翩跹舞姿,融洽无比,恍若是一对神仙眷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曲舞罢,她像只灵动的小鸟扑入慕羽琛怀中,明眸狡黠,期待无比盯着他,“好不好看?我准备了好久!” 他低头,薄唇浅笑,满是宠溺地吻上她的额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及冠之礼。” “阿晚,等我及位,倾国以聘。一生一世一双人,六宫无妃,只有你一人为后!” 十年过去了,他的阿晚死而复活,将他遗忘,却又跳起了这支“华裳舞”! 她曾说过,这一支舞只跳给他一个人看! 原本神色慵懒的赫连祁,在苏绣起舞的那一刻,猛然睁开眼眸,眸光锐利如鹰,直直落在她的身上。 身穿绯色华裙的苏绣,容貌只是一般,可是当她跳起舞时,仿若月下仙子,舞中注入了灵魂,让人见之难忘。 原本藏入乌云后的皎月在她起舞时,像是被她舞姿吸引,从云层后露出,将清辉洒满大地。 起舞的苏绣,眸光浅浅,朱唇噙笑,她眼中只有龙椅上的慕羽琛一人! 赫连祁收紧手指,桃花眸中划过势在必得的锐芒。 他勾起玩味笑意,出使西夏可不能白跑一趟,这个女子,他很喜欢! 就在所有人沉迷在这倾国一舞时,龙椅上的慕羽琛陡然起身,剧烈咳喘不已,剑眉冷蹙,“停下!” 阿晚说过,这一舞只跳给他一人看,怎么能食言呢? 愤怒烈焰在慕羽琛眼底燃灼。 这一声厉喝响彻大殿,起舞的苏绣乱了舞步,慌乱间,踩中脚下裙摆。 一声惊呼想起,她朝地上坠去。 “阿晚——”慕羽琛脸色微白,百病缠身下,他已无力调动内力。 坐在椅榻上饮酒的赫连祁身形一闪,极快来到苏绣身边,一手扶住了她的腰。 在苏绣反应过来之前,赫连祁松开手,桃花眸微挑,朝慕羽琛行了一礼,“皇上不喜欢这支舞曲,我倒是很喜欢。我身边妃位尚缺,愿意将她带回西凉……” 苏绣愣住了,不止是她,同来赴宴的朝臣皆是一脸震惊。 他的话没有说完,被慕羽琛冷厉打断,慕羽琛看他的眼神勃然大怒,“你敢!你知道她是谁?” “她是朕的人,谁也别想染指!你就算用西凉国土来换,也别想带她走!” 赫连祁目光微冷蹙起,他没想到殿中起舞的佳人会是慕羽琛的宠妃。 既是他的妃嫔,又怎会抛头露面?西夏宫廷可真有意思! 赫连祁轻蔑勾唇,玩世不恭道:“我以为只是供人取乐的歌妓,没想到会是你的爱妃。慕羽琛你可要看紧一点,我对她也有兴趣!” 赫连祁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劣与渴望。 慕羽琛脸色阴沉,深冷凤眸中布满风雨欲来的压抑。 他支撑病体,快步走到大殿中央,紧扯住苏绣的手,压抑道:“和我走!” 他弃赴宴大臣不顾,将西凉使臣冷在一旁,在众目睽睽下,铁钳般手指紧握住苏绣的手,将她拉出大殿。 痛!好痛! 苏绣能感受到身边男人身上冰冷可怕的气息,像是冰山崩塌毁灭一切。 她的手腕要被他生生捏碎。 走到无人长廊中,苏绣用力甩开他的手,愠怒道:“慕羽琛,你到底要做什么?” 气恼之余,她忘了身份之别,直接叫出他的名字。 “朕要做什么?”他居高临下冷睨着她,钳制住她的手腕,将苏绣抵在冰冷石柱前,“朕还想问你,谁让你抛头露面在这里起舞?” “谁允许你跳这支舞?” 背后石柱传来的凉意,冻入她的心底。 无言疼痛漫开,苏绣咬着唇瓣,失神笑了起来。 陈年说得没错,她只是一个替身,永远代替不了他心中挚爱的女子。 这支舞是宋倾晚独创,所以她连跳的资格也没有! 第十八章:暴怒 “慕羽琛,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她艰难问出声,眼底一片滚烫灼热。 苏绣紧紧咬住嘴唇,失色的唇瓣沁出丝丝血迹。 心被剖开巨大的洞。 可笑,他亲口说过他爱她,她傻傻当了真,到头来,她只是个死人的替身。 从头到尾,慕羽琛爱的人根本不是她! 慕羽琛捏住她肩膀的手在颤抖,没人知道他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最爱的人就在眼前,他不能承认,不能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这也许就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喉咙泛起血腥,慕羽琛剧烈咳嗽,看到手背溅落的血迹。 阿晚,我快要不能陪你了。 就让恨取代爱,待你出宫之时,就将我遗忘吧! 他忽然冷笑起来,飞扬白发下这双幽深凤眸犹如破碎墨玉,布满细碎裂痕。 慕羽琛低下头,目寒如霜,眼中泛着她从未见过的冷酷残忍。与药香谷月夜下说爱她的人,截然不同。 “你什么也不是!没错,朕说爱你,只是因为你像她!但你终究不是她,东施效颦,你跳华裳舞,简直是对她的侮辱!”慕羽琛薄唇开阖,吐出的每一个字,如利剑穿刺。 “这一曲华裳舞,你不配跳!” “更何况,你竟跳着阿晚的华裳舞勾引其他男人!” 一瞬间,泪水打湿纤睫,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滑落。 她真的只是……卑微可笑的替身而已! 她在慕羽琛眼中这样不堪…… 为了跳出华裳舞精髓,她苦苦练习一个月之久,日夜不停,不知摔倒多少回。可是,换来的却是他的厌恶鄙夷。 真相坦露,像是伤口被血淋淋地撕开。 苏绣抬起手,双目通红,痛苦愤怒地朝他扇去,“慕羽琛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骗了我!” 她抬起的手轻而易举被慕羽琛握住,轻蔑甩开。 看着她眼角泪痕,慕羽琛心痛得难以呼吸,他想抬手为她擦去眼泪,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阿晚,对不起,我又惹你伤心了。他只能在心底默然道歉。 忽然,慕羽琛高大身形压下,死死将她禁锢在怀里,吻上她的唇。 他的唇冰凉带着龙涎香的气息,泛着淡淡血腥咸涩。 苏绣僵硬过后,拼命挣扎,“我不要做谁的替身!你放开……” 血迹从两人相触的唇瓣间滴落,她脸上的泪与唇畔的血融合在一起。 慕羽琛放开她时,薄唇已被鲜血浸透,唇间鲜红让他宛若月下残酷修罗。 他将苏绣抵在石柱前,居高临下望着她,冰冷指尖捏住她的下巴,抬起,“你以为你有得选择?苏绣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朕的妃子,是朕的玩物。乖乖听话,不要试图惹怒朕。” “你的脾气和阿晚很像,一样固执倔强。朕或许会因为阿晚,多宠你一些,这样的殊荣,是多少女人求不到的!” 苏绣从他黑水晶般的眸底,看见自己可悲狼狈的倒影。 她早已泪流满面。 “慕羽琛如果这就是你施舍的爱,我宁可不要!我要出宫,我不会做谁的替身!”她带着哭腔,厉声反驳,心中愤怒夹杂痛楚。 慕羽琛早已决定在自己死后放她出宫,可是再次亲耳听到她说要离开,心中惶恐如潮水淹没。 不管是阿晚还是苏绣,都恨他,想要远远的离开他。 “不可能!”慕羽琛怒喝,“离开皇宫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朕哪怕死,你也要跟着陪葬。” 世上没了阿晚,四季失去颜色,时光变得空洞。 在她死去的半年,他曾无数次想放下江山,追随她一起离开。 同生共死,生死不离。只是奢望! 地下那么冷,阿晚一个人躺着该有多孤独害怕,她一直怕黑。好在,她现在已重回人世,他哪里舍得要她陪葬呢? 幽暗冰冷的黄泉路,就让他独自一人走完吧! 苏绣冷笑,泪水模糊视线,她道:“宋妃已经死了,她才是你的所爱。让我陪葬,我又算什么夹在你们中间?活着,你不肯放我走,死了,你还要折磨我吗?” “慕羽琛,别逼我恨你!” 一模一样的话,宋倾晚活着时,也曾对他说过。 慕羽琛浑身紧绷如弦,一瞬间心脏停跳,血液凝固如冰。 眼前浮现起那夜,她死在他眼前的残忍画面。 ——慕羽琛,我诅咒你,这一世痛失所爱,孤寡终老! 阿晚你赢了,诅咒应验了,你重新来到我身边也在恨我。这一世,我注定不得所爱,孤寡终老。 “恨我吧……”满头白发的帝王忽然哑了声音,眼神空洞聚起泪光。他泄去浑身力量,佝偻着身躯不住咳嗽,“恨我也好,总归在你心里还有一个地方属于我。” 人总是矛盾的,他既想阿晚忘记他重新开始生活,又期盼阿晚偶然能记起他,不管是爱还是恨。 “走!”慕羽琛忽然将她抱起,不顾她的挣扎,用力将她钳制在怀里。 “你要带我去哪……” 归晚宫。 云雀在空荡荡大殿中等候多时,却看见慕羽琛脸色阴沉地抱着她家主子。 “皇上!”云雀吓了一跳,慌忙跪下行礼。 慕羽琛从她身边走过,一眼未停留,冷沉命令:“退下,关上宫门,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云雀张了张嘴巴,想要为主子求情,却对上慕羽琛冷厉不耐烦的目光。 她吓得手脚发软,没有胆量开口,只能默默退下,掩上宫门。 慕羽琛松开手,苏绣坠倒在床榻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身上这件绯色纱裙与当年宋倾晚所穿一模一样,慕羽琛俯看她,剑眉微蹙。 他虽百病缠身,脑子却还清醒。 若无人在背后指点,她怎会穿着这一身绯裙跳华裳舞。 分明是有人,故意引苏绣触及他的逆鳞。 这一招借刀杀人,不见血刃,委实高妙。 慕羽琛冰冷地笑了笑,凤眸幽冷聚起杀意。他说过,他的女人只能由他一人欺负,其他人胆敢算计,就是找死! “她当年站在桃花树下为我起舞,穿得这是这件绯纱锦裙。苏绣你处心积虑模仿她的一切,想要争宠,不觉得可笑吗?”慕羽琛微勾唇角,笑得戏谑嘲讽。 苏绣只觉得心被撕裂,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抬起手,扯住她的腰带用力一撕,伴随着裂锦的声音。她身上华美纱裙,七零八落,零碎不成模样的落在地上。 一同零落撕碎的还有她的感情。 洁白玉肤在宫灯下闪烁光泽,慕羽琛俯身,冷眼望着她,手指划过她的锁骨。 苏绣微微颤栗。 慕羽琛却突然起身,眼神冷淡,“你以为朕会碰你?你与她相像,不过只是替身而已!” “朕答应过她,这一生一世只有她一人!” 胸口闷痛得难以喘息,灯影下慕羽琛脸色苍白如纸,他强撑着说完这伤人的话。 阿晚,你迟早有一日会明白我的心意,只是那时……我已不在。 空旷大殿不知从何处传来冷风,苏绣望着遍地绫罗,身体不停颤抖。 冷意从皮肤钻入,一直冷入灵魂深处,冰冷又绝望。 慕羽琛转身,只留给她消瘦决绝的背影,“摆驾,春晚宫。” 春晚宫是陈念居住的宫殿,她已彻底令慕羽琛厌恶,和她相比,陈念与宋妃更加相似。 慕羽琛深爱宋妃,也应该会宠爱陈念。 沉重宫门开启又关闭,慕羽琛背影消失于夜色。苏绣失去力气,颓然倒下,为什么要骗她? 为什么说爱她后,又将她抛弃,告诉她残酷真相? 繁华宫殿只是囚笼,他的爱只是枷锁,谁能带她离开这场噩梦? —— 春晚宫内,得知慕羽琛要过来,陈念又惊又喜,她早得到消息,琉璃阁中慕羽琛大发雷霆,当着众人面带走了苏绣。 宫人还告诉她,帝王与苏绣发生争吵,苏绣哭泣不已,极是伤心。 这个苏绣可真傻,帝王为了宋妃连命都不要了,怎会对她真心? 她只是略施小计,就让苏绣上钩,学着当年宋妃跳华裳舞,她还特意找来当年宋妃穿过的绯色华裙。 皇上有多爱宋妃,就有多厌恶旁人效仿她。 皇上选她们入宫,是因为她们身上有宋妃的影子,可这层窗户纸一旦戳破,露出的只会是鲜血淋漓的真相。 陈念对着铜镜,笑问身边宫婢,“我脸上的妆容可美?” 她入宫这么久,慕羽琛从未来过她的春晚宫,苏绣失宠,她的机会终于来了。 十三岁那年,她与父亲一起参加东郊围猎。那时慕羽琛已有十八岁,坐在白马上器宇轩昂,恍若耀阳。他拉满长弓,弯弓射箭,一箭就射中了丛林深处罕见的白狐。 初见时,她就望着马背上的慕羽琛目不转睛。 可惜,那时慕羽琛已有心仪女子,宋倾晚为宋丞相之女,容颜绝色,师从药仙沈璃,名满京都。 宋倾晚骑着宛马陪伴在慕羽琛身边,两人如同神仙眷侣,没有一点空隙留给旁人。 她喜欢那只白狐,曾向慕羽琛讨要过。 然而,慕羽琛没有看她一眼,将手中受伤的小白狐交给了宋倾晚。 时至今日,她都记得阿母对她说过的话。 “念念,你长得与宋倾晚相似。太子殿下中意宋倾晚,日后她会成为西夏皇后,最尊贵的女子。你也一定能像她一样,嫁得人中龙凤。” 她要嫁,也只嫁给慕羽琛,人中龙凤! 如今宋倾晚已死,她终于能如愿了! 第十九章:斩妃 宫婢谄媚道:“娘娘姿容绝色,岂是苏妃能比的。宋皇后和宋妃曾怀过孩子都没能生下,可见福薄,若是娘娘能生下皇子……那娘娘说不定能取代宋皇后,成为皇上心尖上的人儿。” 提到宋皇后,陈年脸色发白打了个寒颤。 所有人都以为宋皇后病重,终日不出门留在安浅宫中养病,只有她清楚宋皇后真正下场。 慕羽琛爱得人从来不是她…… 她只是个李代桃僵,痴心可笑的女人。 慕羽琛踏入大殿,他披着狐裘大氅,夜露寒重。白发下俊美容颜辨不出喜怒。 宫婢笑看了陈念一眼,毕恭毕敬退了下去。 陈念起身,柔婉到慕羽琛面前行礼,“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慕羽琛从她身边走过,留下一阵清冷龙涎香气。 他坐在楠木桌旁,不紧不慢为自己斟茶,而陈念一直保持僵硬半蹲的姿态跪着。 她脸上的笑渐渐变为恐惧,大殿中无形弥漫冷肃杀气,让她呼吸都小心翼翼。一滴冷汗顺着云鬓滴落。 安静压抑的大殿内,只有滴漏落下的声音。 过去足足有一个时辰,茶水饮尽了,慕羽琛才淡淡开口:“朕喜欢聪明的女人,却不喜欢自以为聪明的女人。你知道,朕为何留你入宫?” 原本跪着的陈念缓缓起身,美眸凝泪转望着他,“因为宋倾晚,我知道我像她……” 慕羽琛旋转手中白瓷茶盏,却道:“不!你不像她,朕的阿晚很笨,不懂玩弄心机,笨嘴拙舌,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你比她聪明太多,所以才能清楚了解朕的软肋在哪。” 慕羽琛掀起凤眸,冷凉如刃,“你骗苏绣跳华裳舞,甚至找来与当年阿晚穿过的一样的绯色华裳。你明知道阿晚在朕的心中是何等重要!你是想借朕的手,让她死。” 陈念脸色苍白如雪,袖下双手冰凉,几乎站不稳身子。 她不敢承认,也不能承认,“皇上,臣妾……不明白!是苏绣主动来找臣妾的,不关臣妾的事……” 一串泪珠从她如画容颜间滴落。 “你算错了一件事。”不理会她的辩解,慕羽琛冷酷声音悬在她的头顶,“朕选你入宫不是因为你像阿晚,而是为了苏绣。你在皇宫里布下不少眼线,应该知道朕为了让阿晚复活,面见过蓬莱岛术士,用半数性命作为代价。” 话音落下的同时,大氅下修长的手指携着一本奏折扔到了她的面前。 奏折散开,纸面上朱红字迹如烧红烙铁烫入陈念眼底。 “世上无逆天之术,皇上不思朝政,一夜白头,乃是中了妖术。宋妃是祸国妖妃与术士勾结,乱我朝政,毁我西夏江山,皇上请三思!如今后宫陈妃乃是宋妃转生,祸国妖孽,应当诛杀,还我西夏海晏河清!” 原来,自慕羽琛罢朝不问,一夜白头后,前朝已流言四起。他们认为宋倾晚是祸国妖妃,皇上被她用妖法迷惑,竟弃天下社稷不顾,要用一半寿命换她起死回生。 而如今深居后宫,与宋倾晚容貌相似的陈念,便是术士用妖法召回的魂魄转生。 看完地上奏折,陈念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才是真正的替身,天下所有人都被慕羽琛骗了。 陈念含泪笑望着慕羽琛,“所以,宋倾晚真正的魂魄转生之人是苏绣?苏绣身体内有宋倾晚的魂魄,对吗?” 其实,这句话她不需要问,一切已昭然若揭。 出生平平,样貌中等的苏绣,凭什么能入宫与她争宠,就是因为她是宋倾晚呀! “你让我入宫,放出风声,让我承受群臣非议。让天下所有人以为我就是当年的宋妃。慕羽琛你当真爱她,爱到了骨子里。为了她,谁都能成为你牺牲利用的棋子,是吗?”陈念身子摇摇欲坠,她笑着,笑得支离破碎,泪珠成串滑落。 这个男人痴情又绝情,只对一人痴情,将绝情给了她! 慕羽琛看着她猩红的眼,平静道:“是。” 为了宋倾晚能活过来,他连命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她与宋倾晚容颜相似,为什么慕羽琛爱得是宋倾晚,不是她呢? 慕羽琛将当年一箭射下的小白狐给了宋倾晚。 如今,将她的命也给了宋倾晚。 有的人,就像是天上明月,远远看着就好,不该去爱。 当年他们驾马并肩犹如一对璧人。十年后,一个死了,一个白发苍苍,他们之间仍是插不进其他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一出戏曲,她只是不相干的配角,戏曲将唱罢,她也该退场了。 陈念哭着笑着,美眸隔着泪雾,轻声问:“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慕羽琛凤眸微凝,轻咳后道:“你不该算计苏绣,朕的女人谁也不能欺负,咳咳……朕答应过她,要照顾她一生一世,朕不能食言。” —— 庆嘉十五年,朝堂有谏臣触柱而死,血流成碧,染红朝堂玉阶。 他们逼帝王以天下为重,处死后宫妖妃陈念。 传言陈念容貌极美,与当年宋妃极为相似。更有传言,宋妃死于冷宫,鬼魂怀有怨念附在陈妃身上,蛊惑帝王,妄图颠覆西夏。 总之,红颜薄命。 帝王无奈下,赐陈妃一杯毒酒,保了她全尸。 消息传到归晚宫,苏绣眉心一颤,指尖玉簪摔落在地,断为两截。 慕羽琛竟赐死陈念,怎么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往后这偌大的后宫就只剩下她这一位嫔妃,帝王心思深不可测,果然如此! 云雀也是怕的,她朝宫殿外冷沉铅云看了一眼,“也不知陈妃娘娘犯了什么错,竟然死了。主子咱们会不会也被……” 云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前几日帝王拂袖而去极是恼怒。主子惹怒了帝王,帝王没再来过归晚宫,会不会哪日动怒之下,也赐她毒酒一杯? 苏绣摇了摇头,两只手环住自己,她只觉得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裹在其中,好冷好冷! “云雀,我想离开这。” 云雀泪眼朦胧道:“主子别说傻话了,咱们离开这又能去哪呢?天下之大,莫非皇土。” 苏绣默然了,她逃不开这座囚笼,永远是他掌中囚宠。 冷风打着旋儿扑过,忽然碎玉般的冰珠子噼噼啪啪砸在宫顶琉璃瓦上。 陈念身边的心腹丫鬟满身血污,不知从哪逃出,跪倒在归晚宫前朝她伸出手,“苏妃娘娘,我主子想见你最后一面。求您过去,看她一眼。” 云雀抓住她的衣袖,“主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苏绣却拉开了云雀的手,“我想去见她最后一面。” 在落钥的春晚宫内,她见到了解去发饰锦衣的陈念。 她坐在窗棂下面,微暗的光透过雕花木格,如刺绣般,将窗花图案烙印在她脸上。 陈念没看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像是在等谁。 没有精美妆容点缀,陈念像是开败的花,奄然苍白。 他赐她死,却不肯过来看她最后一眼。何其绝情!这一世,她爱错了人。 “我要死了,你开心吗?”陈念轻飘飘地问。 苏绣愣住了,“我为什么会开心?” 陈念忽然转过脸,盯着她,奇怪地笑了笑,“如果你死了,我会很开心。” “你说怎么会有人这样爱你,折尽自己阳寿,每时每刻痛苦煎熬,也要换你从地府回来。”陈念声音拔高,尖锐凝哭。 苏绣仍是愣着,陈念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明白。 陈念捂着脸,泣不成声,“我早知这样的结局,十三岁那年看见你和他并肩而行,就知该知道,我无论如何也挤不进他的心里。” 她松开手,擦了擦眼角泪痕,哑声失笑道:“我和宋浅浅并无两样,只是她的下场更惨一些!” 苏绣捧着手里汤婆子,无措站着。 陈念端起酒盏,凝望着乌黑的酒色,“我知道,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你重回人世,忘记了一切。” “苏绣你爱他吗?” 苏绣朱唇轻颤一下,没有说话。 陈念眼神从她身上掠过,淡淡道:“我知道你还是爱上了他,耀阳般的男子谁能不爱?可是我不想成全你们。” “你是宋倾晚时,他已失去你一次,你说你再次死在他面前,他会不会崩溃裂心,尝到我的绝望?” 陈念玉指轻勾,沾了毒酒酒沫,点上自己樱唇,微微抿过。 苦涩自舌尖化开。 鸠毒无解,一滴封喉。 她呛出一口血,紧接着身子失去力量,滑落下去…… 临死前,她伸出手死死抓住苏绣衣摆,“你不是苏绣,如果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去安浅宫下面的地牢……装在坛子里的可怜女人会告诉你一切……” “知道真相后,你就自由了……”说完这句话,陈念的脸迅速灰败偏向一边。 而那双空洞漆黑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她的方向。 从春晚宫回来,苏绣发起高热,梦里有山有水,有药香,还有白衣莹然的男子温和望着她。 桃花树下,看不清面容的少年郎握着她的手要许她一生一世,让她在桃花树下等他从祁连山归来,迎娶她为妻。 她等啊,等啊……梦都醒了,那少年还是没有回来。 第二十章:故人 “主子,主子……”耳边是云雀在叫她。 苏绣睁开眼眸,才发现满脸是泪。 好奇怪,为什么要流泪呢? 云雀忧心忡忡,“主子又做噩梦了,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医过来瞧瞧?” 苏绣愣愣坐在床榻上,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云雀叹了口气,心里格外紧张。 自从上次从春晚宫回来,主子就一直这样,终日魂不守舍地盯着窗外发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早知会这样,她就该拦着,不让主子去见陈妃最后一面。 苏绣若有所思回过神,低声自语:“我真的是苏绣吗?”她拼命回忆过去的事,只有一片空白。 苏家的事,包括这具皮囊,她都觉得遥远而陌生。 陈念临死前的话,在她耳边回荡,“去安浅宫下的地牢,知道真相后,你就自由了……” 她真的能够自由吗? “云雀,我想去安浅宫。”苏绣沉声开口。 云雀吓得不轻,脸色微白,“主子你要去那做什么吗?皇后娘娘住在安浅宫中养病,皇上下过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安浅宫一步。而且……奴婢听闻安浅宫附近闹鬼,从那经过的宫人时常听到女人的哭声,凄惨极了。” 苏绣笑了笑,“云雀,这世上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心。今夜你我换一下衣裳,你待在归晚宫,我出去一趟。” 自她跳过华裳舞惹怒慕羽琛后,他不再踏入春晚宫一步。 正因如此,才给她离开的机会。 夜深了,深宫内寂静无声,只有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曳,发出吱呀吱呀轻响。 苏绣换上云雀宫裙,带着归晚宫腰牌,一路在黑暗中躲躲藏藏,向安浅宫走去。 偶尔遇上太监被盘问,她低着脸,小声回答:“奴婢是归晚宫宫婢,出来为主子倒夜香。” 太监见她腰间挂着归晚宫的腰牌,手里拎着木桶,便也不多问,挥着手道:“快去快去……” 这一路还算太平,未被人识破。 但到了安浅宫门前,苏绣犯了难。 安浅宫前守卫森严,御林军执戟而立,莫说是个人,就是个苍蝇蚊子也非不进去。 就在此时,忽然苏绣被捂住嘴,拽到了宫墙后面。 她一边呜呜挣扎,一边狠狠在那人手心里咬了一口。 “嘶,小野猫,牙齿真利。”魅惑低沉嗓音响在她身后。 “西凉二皇子?”苏绣一脸诧异,这人她在琉璃阁见过一面。 赫连祁抱着手臂,俯视她,“大半夜不睡觉,偷偷摸摸在皇宫里乱转什么?你不是慕羽琛宠妃吗?他没陪着你?” 苏绣垂着睫羽苦笑,“你弄错了,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宠妃。” “那正好!”赫连祁一弯唇角,抓住她的手腕,“你和我去西凉吧!反正他也不要你。” 去西凉就能离开皇宫,苏绣犹豫了一瞬,拽回自己的手,“男女授受不亲,二皇子莫要说笑。” 赫连祁桃花眸微眯,不悦道:“谁和你说笑,我是认真的。算了,也先不勉强你。你是不是想进这座宫殿?” 苏绣望着戒备森严的安浅宫点了点头。 “这点小事而已。”赫连祁轻笑一声,转身蹲下,指了指自己后背,“趴上来,我带你进去。” 苏绣望着他背影,脑海里又有画面闪过。 山路崎岖难行,少女嘟囔:“我走不动了。” 玉冠华服的少年无奈蹲下,“上来吧,我背着你走。再晚一点,山顶上的落日就要看不到了,阿晚……” 阿晚……谁在叫她?谁叫阿晚? 赫连祁回首看了一眼,不满道:“小野猫,你发什么呆。还想不想进去了?快点趴上来!” 苏绣趴了上去,风从耳边吹过,赫连祁带着她跳上殿顶,躲过御林军守卫,从窗户进入安浅宫。 宫殿内漆黑一片。赫连祁从袖中掏出一颗夜明珠照亮。 “小野猫,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这宫殿里连鬼都没有。”赫连祁随手在橱柜上摸了摸,指尖满是尘灰。 苏绣仔细打量宫殿,“这是宋皇后住的地方,世人皆以为她闭宫不出是在养病。” “养病?”赫连祁嗤笑,“不会是被慕羽琛那个暴君囚禁起来了吧?” 苏绣没有说话,黑暗中不知从何处传出女子惨叫,让人毛骨悚然。 “慕羽琛你不得好死!你杀了我,杀了我呀!”女人嘶哑惨叫,一波波在宫殿深处回荡。 赫连祁循着声音找了过去,“在墙后面!” 赫连祁找到关窍,轻轻一扭,墙后竟出现一条通道,“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安浅宫,地下监狱……一切如陈妃所说。 心中疑惑越积越多,凉意从脚底聚起。 陈妃说她不是苏绣,她到底是谁? 苏绣按捺住心中不安,“我来这就是为了找到宋皇后,她很有可能就在下面。” 走过幽暗的长梯,几支火把照亮视野。封闭空间弥漫令人作恶的腐烂臭味。 地牢中央几道沉重锁链,扣住漆黑深坛,腐烂臭味就是从坛中传出。 听到有脚步声,坛中乱颤,女人尖利叫骂再次响起,“慕羽琛,我恨你!你杀了我,让我解脱吧!” “宋倾晚死了又怎样?她争不过我,她活该……你凭什么这样折磨我?” 凌乱黑发下一双腥红眼睛,怨毒地盯着他们! 坛子中央真有一个女人! 饶是赫连祁,都忍不住脸色发青差点作呕。 “你们是谁……”嘶哑声音断断续续,如指甲划过骨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是宋皇后?”苏绣不敢置信,迟疑开口。 六宫无妃,盛宠一时的宋皇后啊……居然被断去四肢,做成人棍浸泡在坛子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宋皇后……哈哈哈……”坛中女人疯狂大笑起来,“居然还有人叫我皇后!你见过被做成人棍的皇后?他恨我,却又不敢让我死。一遍遍折磨我,他才能活下去。” “你让我觉得熟悉。”坛中女人盯着苏绣,“你们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想知道我是谁……陈妃让我来找你。” “陈念?她死了吗?”坛中女人鄙夷地问,“她以为凭着相似的脸能代替那个人,她错了。宋倾晚就是宋倾晚,谁也代替不了!” 苏绣一震,她再次听到宋倾晚这个名字,“陈妃她已经死了,被皇上赐死了。” “果然……那个男人除了宋倾晚,谁都不爱。”坛中女子冷笑,腥红眸盯着她,像是分辨了许久,“他逆天而为,终于还是成功了。” “你换了模样,我也不会将你认错,你是她……”坛中女子声音哑了下去。 赫连祁皱着眉头,“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话也听不明白。” 苏绣抿着唇,不知该不该相信她的话。 “宋倾晚,他为了你,将我折磨成这样。不过他也要死了,我黄泉路上还有个伴。他到最后还是属于我!”坛中女子痴痴诡异笑着,腥红眼中滴下泪。 “我如果是宋倾晚,为何会没有记忆?”苏绣执着问道。 “你恨他,你一旦有记忆,又怎会回到他身边,入宫为妃?”坛中女子幽幽道。 苏绣心冷到冰点,“当年宋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坛中女子猛然抬头,鬼魅狞笑露出森然牙齿,“宋倾晚你不该忘的!他让你每日放血做药,害死你的孩子,灭了你全族亲人,亲手射杀你的师父,夺去你的一切。这样的血海深仇,隔着山海沟壑,你怎么能原谅他,重新爱上他?” 她每说一句话,就像撕开一道裂痕,血流了出来,陈年伤疤展露出来。 苏绣颤抖着,微微往后倒退。 “不会的,不会的……”她在为谁辩解,或是纯粹不敢相信这段往事。 慕羽琛说过爱她,为她做过莲子羹,在药香谷为她撑船的男人,怎么会做出这样残酷的事? “宋倾晚你真可怜,兜兜转转你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你曾发过誓要让他痛失所爱,孤寡终老。”坛中女子啧啧唇角,似怜悯,似同情,似鄙夷笑话。 “你应该杀了他才对!”女人嘶哑声音充满鬼魅的蛊惑。 身旁赫连祁听不下去,他用力拽过苏绣,“和我走,别听这女人的鬼话!世上岂会有起死回生这种事?” 苏绣的脚生根般站在原地,她信坛中女人的话,她不止一次怀疑自己的身份。 “想要验证也不难,宋倾晚死后一直没有下葬,她的尸首放在玉棺内。而玉棺就在乾华宫。” “大红色的嫁衣也掩不住她身上累累伤痕,每一道伤痕皆是慕羽琛所赐。那个男人有多爱她,伤她就有多深!”坛中女子声音怅然,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悠远而痛苦,“他的爱是折磨!” 苏绣转过身,不愿再听下去。 赫连祁追在她身后,“喂,你要去哪?你不会真信这个疯女人说得话吧?” 苏绣停下脚步,清眸亮得灼人,“送我去乾华宫。” 坛子里的女人发出嘶哑哀求,“杀了我吧……姐姐。” 其实,她进宋家见到秋千架上的宋倾晚时就想叫她姐姐,可是她只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身份卑贱,不配做她的妹妹。 在宋家,只有宋倾晚不嫌弃她的出身,给她簪花,给她庆生,给她裁制新衣……将她当成亲妹妹。 我呀,只是羡慕嫉妒你,才想抢你的东西。 别恨我…… 这声姐姐穿过岁月,荡涤过爱恨,一直传入苏绣心底。她没了记忆,这一声“姐姐”却令她声泪俱下。 剑锋划过喉咙,坛中女人唇边挂着浅笑,解脱的笑容如孩童纯真。 那年花开正好,秋千架上的小女孩笑靥盈然,眸光晶莹无邪,“浅浅,你以后就是我妹妹啦!别害怕,我会照顾你。” 阿晚,对不起…… 第二十一章:记起 庄严古朴的乾华宫立在黑暗中,犹如一座坟茔,葬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宫中不少人知道乾华宫中放着玉棺和宋妃尸首,觉得晦气阴森,哪怕早上都远远绕开,更别提入夜之后。 乾华宫周围竟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无人看守,闯入乾华宫容易了许多。 幽暗空旷的大殿内,冷极了。 赫连祁举着手里夜明珠打了个寒颤,问他身边人,“小野猫,你怕不怕?” 如果玉棺放置的是她的尸首,她又怎会害怕?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气?”苏绣压低声问。 “闻到了,像是熏香的味道。”赫连祁走在前面,在内殿中央看见了宋浅浅口中的玉棺。 玉棺晶莹剔透,泛着冰凉寒意。还未靠近,就有丝丝冷气溢出,沁入骨头。 “慕羽琛真是个变态,好端端死人不下葬放在大殿里做什么,难道还天天搂着睡?”赫连祁骂了两句给自己壮胆,可是衣摆下的两条腿还是抖个不停。 他结结巴巴对苏绣道:“玉棺见也见到了,咱们回去吧!” 苏绣没有理他,从他手里拿过夜明珠走到玉棺前。 “玉棺前面有西夏文字,上面刻的什么?”赫连祁不由好奇。 苏绣拿着夜明珠凑近,缓缓念出上面的字迹,“慕羽琛、宋倾晚……” 念出这两个名字的同时,一道闪电从她脑海劈过,忽然,剧痛不已。 “这个西夏皇帝还真有意思,人未死,名字就先刻上去了。他对这个宋妃还真是情深,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绝色美人,能将他迷得神魂颠倒。”赫连祁笑着说完,一转身看见苏绣雪白的脸色。 他慌忙蹲下身子,“喂,你没事吧?别吓我。咱们回去!” 他的手刚靠近,就被苏绣握紧,她摇摇晃晃支撑起身子,一步步走向玉棺。 玉棺棺盖足有千斤重,凭她的力气根本推不开,“过来帮我……” “棺材里面就是个死人,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赫连祁轻声嘟囔,见她眼神坚决得吓人,仍是暗中聚起内力,一掌震开玉棺的棺盖。 浓郁香气冲天而起,巨大震动下,苏绣手中夜明珠滚入玉棺,照亮了棺中女子容颜。 青丝如墨,眉眼倾国。 她穿着大红嫁衣,戴着纯金凤冠安静躺着,恍若只是睡去。 放在胸前交叠的双手,指甲被人打磨得圆润光滑。 红袖下露出一截皓腕,如宋浅浅所说,手腕间伤痕累累,凝成暗红色的疤痕。 看清女子容颜后,苏绣剧烈颤抖,手扶着玉棺跪倒在地。 赫连祁被棺中女子吸引,没有注意苏绣变化,啧啧赞叹:“真是个绝色美人,要换作是我,我也舍不得下葬。” “慕羽琛真是个情痴,佳人再美也拗不过天意无情,一直留着个死人难道还能让她复活吗?”赫连祁撇了撇唇角,不以为意。 “情痴吗?这真是最可笑的笑话!”跪在地上的苏绣发出癫狂嘲讽的笑声,清眸覆满恨意寒霜。 赫连祁吓得紧贴在玉棺上,“喂……你……你怎么了?” 苏绣没看他,她想起了鲜血淋漓,痛楚交织的过去。 “为什么要救活我?慕羽琛是因为你愧疚吗?可是我不稀罕,我不会原谅你!”笑声停止,她泪如雨下,指甲用力划过玉棺,尽数折断,鲜血从指尖滴落。 她的孩子没了,族人被腰斩,师父被烧得面目全非……为什么还要让她活过来,重回这个冷冰冰,满是谎言折磨的人世? “你到底是谁?”赫连祁桃花眸满是惊恐好奇。 跪在地上的女子,抬起遍布泪痕的泪,望着窗外冷弦月。眼底绯红如血,恨意凛然,“我……是宋倾晚,我回来了!” 赫连祁不敢相信,“棺材中的人真的是你,他……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 逆生死,颠阴阳。 世上真有逆天之法? 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她闻着空气中熟悉的香气,喉咙哽咽,“生犀不敢燃,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他寻遍天下奇门异术,只为了换她重回人间! 可笑,她兜兜转转回到慕羽琛身边后,忘记了一切,竟再次爱上了他。 这点爱比起血海深仇又算什么呢? 她轻抚手腕,这具身体肌肤如玉,可她真正的身体上伤痕遍布,一个月的时间被关在偏殿内,每日为宋浅浅放血制药。 连她的孩子,也只是药引! 她失神自语,胸膛被酸涩痛意填满,“你不该让我回来的,这一生一世我都无法忘记原谅!” 月影下的女子留下这句话,跌跌撞撞离开了乾华宫。 赫连祁赶紧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她,“你已死了一次,不想留在这,我可以带你走。你和我去西凉,慕羽琛不可能找得到你。” 苏绣望着他认真的桃花眸,失神笑了笑,缓缓拿开他的手,“大仇未报,我哪也不去……听闻西凉是个极美的地方,等来生……我再去找你。” 她决绝转身,背影挺拔如剑,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惊雷响彻天空,暴雨倾盆而下。 苏绣在雨幕中穿行,丝毫感觉不到雨水砸在身上的冰冷。 她的心凉透了,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如剑一遍遍将她的心脏穿刺。 对她而言,只有死才能重获自由。 陈念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局,才会让她去见宋浅浅,去乾华宫看自己的尸体,让她想起一切。 陈念知道,她一旦想起一切,必然会寻死,不会留在慕羽琛身边。 “主子……您怎么了?”云雀含着哭腔迎了上来,“外面下了大雨,奴婢穿着您的衣裳不敢出去找您……” 苏绣无力一晃,找了椅子慢慢坐下,她嘶哑道:“云雀我好冷……” 心是凉的,血也是凉的,仿佛在这世间找寻不到一点温暖。 云雀急道:“奴婢给您去熬姜汤。” 苏绣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写个方子,你帮我去抓点药吧。吃过药,一切就好了。” 云雀心疑自家主子怎么突然会写药方,但仍是应了下来。 苏绣握笔的手在发抖,她费了极大力气才落笔成书。 霜雪为引,独活二钱,晚归二钱,断忘二钱。 这是一副毒药,是她亲自调配的毒药,无解。喝下后,只有半日可活,死之前会遗忘最痛苦的事。 她将这副药,起名为“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她只是药香谷顽劣的小徒弟,师父尚在,家人安康。 慕羽琛还未变得冷酷无情,那时的他宛若暖阳,能站在药香谷前几个时辰一动不动等她出谷。 “去吧,抓药熬好后端给我。”苏绣将方子交给云雀,整个人没了生机,眸光暗淡。 云雀走后,她取出埋葬的佩剑——念晚。 吹尽剑鞘尘土,剑身寒光粼粼。这把剑是慕羽琛送给她的礼物,她的剑法亦是慕羽琛亲自教的。 “阿晚,以后谁敢欺负你,你就拿剑砍了他!出了事,有我帮你担着!”少年一笑,明媚如阳光,眼眸透亮。 苏绣坐在西窗下,将剑一遍遍打磨。 这把剑从未见过血,剑锋早已钝了,需要用血开锋。 半个时辰,云雀将煮好的药放在桌上,看着苏绣手中的剑,不安道:“主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苏绣轻轻弯唇:“去了结一些恩怨,今晚你就出宫再也不要回来了。” 云雀拼命摇头,“奴婢不能丢下主子,主子您清醒一点,皇上只是暂时冷落您。” 苏绣执起手中寒剑,往昔清澈的眸不再,只剩下死寂与杀意。 师父死在她面前的画面,犹在眼前…… 如果不是师父帮她挡下那些火油箭,被活活烧死的人应该是她! 师父教导她十年,却惨死在她面前,她无能为力! 一想到这些,钻心痛楚袭来,苏绣抚摸心口前,仿佛那根刺入心脏的箭羽还没拔出来,碰一碰便痛彻心扉。 “云雀,我不是你的主子。”她叹了一口气,望着冷剑映出的陌生容颜,“我是宋倾晚,是个满腹怨恨,早已死去的亡魂。” 云雀满脸惊恐,脚下不稳,摔倒在地。 “你是宋妃娘娘?那我家主子呢?”云雀颤抖嘴唇问。 苏绣默然,“或许已经死了……” 她也不清楚慕羽琛到底用了何种方法,让她重生在别人身上。 —— 苏绣握着剑在归晚宫独坐一夜,云雀被她送走,了无牵挂。 一夜过后,暴雨停歇。 苏绣端起早已凉透的药碗,一饮而尽。苦涩滋味在舌尖弥漫,干涸眼底落下泪珠。那是经久时光沉淀下的伤痛,无法原谅。 命运的红绳一旦断了,谁也无法系上。 羽琛,我们终究有缘无分,不得相守。 她对着铜镜,重新绾发梳妆,为自己描眉点唇。 镜中女子苍白憔悴的面容有了生机暖色。 此番谢幕,她也要以最美的模样向他道别。 做完这一切,苏绣握着冷剑,缓步走出归晚宫,向金銮殿走去。 脚下石砖,朱红宫墙,每一处透着熟悉。 慕羽琛曾说过要为她缔造一个繁华盛世,建一座最美的殿堂…… 他们都失言了。 苏绣目光留恋望着它们,无声道别。 第二十二章:共死 金銮殿,慕羽琛坐在龙椅上面见百官。 大殿外突然传来厮杀声,刀剑相击,声音铿锵。 风中带来血的气息…… 殿外太监连滚带爬闯了起来,吓得浑身哆嗦乱颤,“皇……皇上……苏妃娘娘发了疯,一路斩杀御林军,正欲闯入大殿。” 话音落下,浑身浴血的苏绣出现在宫殿地毯的尽头。 长剑剑尖垂在地上,随着她缓步走近,流下一道血痕。 震惊惶恐的文武百官自发让开一条路,谁也不敢靠近满身杀气血腥的苏绣一步。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大喊:“有人刺杀皇上,快来护驾!” 龙椅上的慕羽琛站起身,凤眸寒戾,咳嗽不止道:“朕看谁敢动她……退下……都给朕退出宫殿,关上宫殿大门!” 得到皇上旨意,殿中所有人逃命般跑出金銮大殿。 沉重金雕宫门落下,吞没最后一丝光亮。 两世恩怨在金銮殿内清算。 昏暗大殿中,只有跟随慕羽琛多年的袁青留了下来。 他挡在龙椅前面,勉强笑道:“娘娘您这是做什么?皇上对您宠爱至极,您为何要对皇上刀剑相向?” 苏绣讽刺冷笑,用剑指着袁青,“割血、强宠、用孩子心头血做药,灭我全族,杀我师父……这就是你说得宠爱。” 袁青脸色发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龙椅上的慕羽琛凤眸闪过震惊痛苦,墨玉幽瞳几乎碎裂,“你去过乾华殿,见过玉棺了?” 这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苏绣执剑冷笑,清眸锋锐至极,“留着我伤痕累累的尸首不肯下葬,慕羽琛你表现情深,假惺惺演戏,是想给谁看?” 慕羽琛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发出一声怒吼,焦急痛苦的吼声,仿佛从心肺深处传来,能撕破灵魂,“你为什么要去看!” 她一旦见过自己尸骨,想起一切,便只剩下一日可活。 阿晚,我用半数寿命换你回来,是想让你平安长久地活下去,哪怕想不起我也没关系。 这是天意吗? 哪怕是帝王也不能逆天而为,幸福的泡沫太短暂,就像是掌心中的流沙,越是想要握紧,越是更快流淌,直到最后——空无一物。 慕羽琛跌坐回龙椅,苍苍白发垂下,墨玉幽瞳失去光芒,他重重咳嗽,从喉咙深处喷出鲜红滚烫血迹。 苍白发尾被血迹染得嫣红刺目…… 苏绣冷笑弯唇,神色没有怜悯只有嘲讽,“慕羽琛你想演戏演到什么时候?” 他是帝王,皇宫中有几百位医术高明的太医,还会治不好他的身体? “慕羽琛你觉得你装病弱可怜,我就会原谅你,放过你吗?”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只是在骗她,可是他苍然白发和血迹骗不了人。 苏绣的心止不住地生疼,她觉得自己可笑,这个男人亲手夺走了她的一切,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可为什么她还是在犹豫,下不了手! 龙椅上的男人抬眸看了她一眼,俊美容颜如同玉雕毫无血色,凤眸深处蕴着平静与自嘲。 阿晚不信他,就像当初他不信她说得每一句话。 如果他早一点弄清楚真相,他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我知道你恨我,阿晚……我们的孩子没了,我比你更难受,每一夜我都会从梦中惊醒。”慕羽琛说得很慢,很艰难,他急促喘息,不停有血腥涌上喉咙,难以呼吸。 能够忘记才是最大的宽恕。 她是苏绣时,忘记了过去…… 而他默默承受一切,苍然白发便是他痛苦的印记。 半年时间,他不敢闭眼,每一日都忙于朝政,批阅奏章到黎明。唯有如此,才能让他没有空闲时间陷入回忆,为过去犯的错而悔恨。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慕羽琛不住咳嗽,声音暗哑,“如果杀了我能让你好受些,阿晚动手吧!” 他漆黑凤眸灼灼望着她,亦如当年宠溺模样。 他们之间隔了血海深仇,回不到当年。 当年桃花树下的少女,笑得如何天真无邪,笑靥盛满斜阳,“羽琛、羽琛快来看桃花都开好了……” 今年的桃花开得烟烟霞霞,与当年一样。 他了无遗憾,能死在她的手里,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慕羽琛不必说这些话,你的命我自然会取!宋家人的亡魂需要你的血去祭奠。”可是,她的手在颤抖,剑柄冰凉至极,几次她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剑。 “娘娘您不能……”袁青跪在她面前,双眼通红拼命摇头,“娘娘您不知道皇上为了让您活过来,他……” 一声厉喝如雷霆鸣彻,在大殿内回荡,“袁青闭嘴!让开,让她动手!” 腹部传来针刺般的绞痛,“初见”之毒发作了,她再不动手,也将死在慕羽琛的面前。 袁青迟疑了许久,大殿之中只有两个人急促喘息。 “袁青,我自愿死在她的手里……我等了她这么久,也累了……”慕羽琛轻启薄唇,说得沙哑虚弱,了无生意。 他真的累了,百病缠身的痛苦非常人能忍受,他的模样虽未变,可身体却如同耄耋老人。 如果不是为了等她回来,只怕他早已撑不下去。 “袁青你陪朕自幼一起长大,朕的心意,你应该比谁都看得透彻……朕不是好皇帝,朕不想要江山,不想要长命百岁。朕只想要她……曾想陪她隐居药香谷,不问世事……”这是他年少最美丽的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袁青心如刀割,他不明白两个相爱的人,怎会走到刀剑相向的这一步,无法回头? 他默然良久,擦了擦眼角泪痕让开路。 “阿晚……”他轻声呢喃出她的名字,凤眸中繁星闪烁。 一阵风声过后,剑锋入肉,将他刺穿钉在繁华冰冷的皇位上。 “阿晚,我想抱抱你,可以吗?”慕羽琛艰难仰头望她,小心虚弱的问,不在乎胸前喷薄的血迹,和断骨疼痛。只害怕眼前人会拒绝。 他胸膛里的血溅落在她的脸上,指尖血迹弥漫尚有余温。 那一年,他拉着她的手,与她指尖相扣,站在桃花树下看那满树烟烟霞霞。 零星花瓣凝着暖风落在她的脸上…… “羽琛,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好不好?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来看桃花。” 他履行了诺言,将没有记忆的她带去药香谷共看桃花。 苏绣两只手彻底失去力量,颤抖起伏,握不住剑柄。 就在她往后退时,皇座上的男人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 随着慕羽琛的动作,钉在椅背上的长剑再次将他穿透,他不拔出,任由剑锋在体内来回穿刺。 血落的声音,滴答滴答—— 苏绣震惊颤栗,眼瞳紧缩,“慕羽琛你不痛吗?” “痛呀……”他轻轻笑着,轻抚她的后脑勺,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这点痛,比起心里的痛,又算得了什么?” “阿晚,我真的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在临死之前,他只想祈求她的原谅而已。 袁青望着相拥的两个人,鲜血顺着慕羽琛衣角滴落,在两人脚下聚起血泊。 他的脸色已青白到了极致,只是强撑着想多抱她一会。 袁青忍不住,哽咽道:“娘娘您不该对皇上动手,皇上为了救您回来,见了蓬莱术士,折去了一半寿命。不仅如此,皇上逆天而行,遭到天谴,百病缠身。为了抵挡痛楚,皇上每一日都只能服用止痛药……可是,止痛药并非完全有效。夜里皇上痛得无法闭眼,掌心中全是掐痕!” “皇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肺痨成疾,咳嗽带血。为了不让娘娘您发现,才不敢去归晚宫。皇上早已拟好圣旨,等他死后就放您出宫,让新皇照顾您这一生。您为什么还不肯原谅他?” “皇上固然有错,他是中了断情蛊,并非有意要将娘娘忘了……从您自尽后,皇上不敢在黑暗中独处,宫殿中必须点满蜡烛。还有您的尸体……”袁青说话的同时,泪如雨下。 慕羽琛虚弱望着他,无力道:“袁青不必再说了。” 袁青说了下去,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违逆帝王命令,“您死后,皇上抱着您的尸首不肯松开,跪坐在承乾宫前抱着您的尸体待了两天两夜。皇上魔怔一般,守着您的尸体,为您梳发点妆,甚至从皇陵搬来他的棺椁,要与您共葬。” 听完他的话,苏绣混沌转过视线,脑中一片空白。她伸手抚上慕羽琛垂在她肩头的白发,嗓音破碎,“你可以早点告诉我……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 慕羽琛欠她的,她欠慕羽琛的,或许早已就算不清。 恨吗?她还恨着。 爱吗?她从来没有放下爱他。 今生无法拼凑的姻缘,便等来世弥补。 “初见”剧毒发作,苏绣失去力量,化为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倒入慕羽琛的怀中,“羽琛,我想睡了,你抱着我一会。等师父过来,你再叫醒我。” “你说元宵夜要做一千只孔明灯给我,可不许食言!” 她渐渐忘却最痛苦的记忆,只剩下初见时的美好快乐…… 慕羽琛看着她唇角溢出的紫色毒血,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的阿晚真是倔强,用这种方式来见他最后一面。 “好呀!”他轻轻在她耳边一啄,蒙上了她的眼睛,“阿晚睡吧,我永远陪着你。” 她心怀仇恨怒火,还是不忍心取他性命,这一剑避开了他的要害。 可是,他早就不想独活于世。 “羽琛,天黑了吗?我害怕……”她聚起最后一点力量,抓住他的衣袖。 “别怕,傻丫头,马上天就会亮了。”他抬手挥倒琉璃灯盏,烛火倒下点燃帘幔,熊熊烈火点燃天地,明亮如昼。 好温暖,他们终于可以在这片明亮中相拥睡去,没有猜忌仇恨,没有别离痛苦…… 金銮殿废墟上重建了一座宏伟行宫,新帝偶然找到当年先帝留下的诏书。 陈旧落满尘灰的遗诏上一撇一捺都写着相思宠爱。 先帝托他照拂的女子,早已化为尘土。 遗诏落款最后写了一句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梁上春燕叽叽喳喳叫了几遭,药香谷里的桃花又开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