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吟诗来作对》 第一章 【第一章】 明月昭昭,当我户扉。条风狎猎,吹予床帷。 河上逍遥,徙倚庭阶。南瞻井柳,仰察斗机。 非彼牛女,隔于河维。思尔念尔,惄焉可饥。 蔡邕。《青衣赋》 强壮英气豪迈、一身肌肉累累的关北侯雷敢破水而出,在阳光照映下,点点水珠顺着矫健分明的古铜色身躯滑落,止于劲瘦腰间那条碍事又碍眼的青色布裤,不过湿淋淋的贴身布料依然诱人无比地描绘出雷侯爷下身那物巨大惊人的轮廓,真个本钱满满啊! 「哗……」 溪岸边树丛后的村女们偷窥得脸红心跳,小手紧摀住嘴,强忍住又羞又骇的赞叹。 七岁落草,十四岁就凭着一身硬功夫当上山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寨主,十六岁便长得高大魁梧,有万人不当之勇,二十岁接受招安弃暗投明领兵大破羯奴,武力莫测高深的雷大侯爷,当然知道自己洗浴之处四周有「生人」窥伺,不过他眼里向来是没娘儿们这类人物存在的,便也自动当啥子都没瞧见。 反正只要来者非敌,他才懒得多分个心眼儿瞄一眼。 方才为了驯那头性情刚烈的雪蹄赤马,弄得浑身汗腻腻的,不先洗洗,等会儿回城路上还不把自己给熏死? 在溪水的另一端,模样窈窕秀气的卓三娘正在水边割野菜,看见这一幕却觉得眼睛好痛── 会瞎掉吧会瞎掉吧? 她火速低下头,一张小脸阵阵滚烫燎烧,暗恼自己眼力太好,怎么隔着大半溪面还能清晰无比地看见那伟岸裸男子的胸肌、窄腰、强健的长腿和驴大的……咳咳咳! 「……我最近真不应该再帮忙誊修那批前朝艳书了。」她喃喃自语。「搞得现在见什么都不自在,轻易都能想歪,脑子越来越淫秽不干净,应该多抄点佛经的。」 连昨儿开浆水铺的大娘托她写个「酥酪华露」的菜牌子,她都能写成「酥胸毕露」,幸亏大娘不识字。 唉,家里有个钻进故纸堆里便乐不思蜀、不知人间疾苦的书蠹虫阿爹就够了,可不能连她都走火入魔啊。 强捺着卜通乱跳的心绪,卓三娘全神贯注在面前翠绿的蒿菜上,脑中暗暗盘算着今儿割采的一箩筐蒿菜,可以拿来包多少蒿菜鸡蛋胡饼?溪对面的纷纷扰扰很快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哪管那个高大强壮的半裸男子几时套上了外袍,系上了玄色腰带,跨上了一匹油光水亮的高头大马,在一群精悍骑卫簇拥下,离开了城郊的这条玉带溪,惹得无数村女芳心碎了一地…… 高墙巍峨的关北侯府坐落在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大街上,占地辽阔,只可惜里头除了成千上百的精兵,一个又一个的臭男人外,连只蚊子都是公的。 对此,雷老爷已经怨念深深,深到英俊大叔的帅脸上皱纹都多了好几条。 「不孝子!到底几时才要帮我老雷家开枝散叶,生他个十个八个崽子?」雷老爷坐在宽宽的正堂大榻上,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咆哮得口水乱喷。「老子十五岁就做爹了,到现在五十了还捞不着一个祖父当当,不说在各大山头面前丢尽了老脸,便是将来死了都没脸见雷家列祖列宗──」 一旁服侍的小厮缩着脖子,躲得跟鹌鹑一样。 「阿爹,就叫您没事跟帐房先生多学几个字儿,起码算算数儿也不易出错。」雷敢甫下朝还未换过常袍,穿着一袭尊贵霸气的侯服,显得英武威风狂霸,浓眉大眼英气勃勃,就是脸上跩跩的笑容气人了点。「您老十五有子,今年五十,可我上个月二十五生辰才过……这笔帐对不上呀!」 雷老爷一窒,随即恼羞成怒地一拍紫檀几案。「老子今年四十一,四舍五入不行吗?哪个敢说不行的,老子一刀劈了他老二!」 「……」雷敢傻眼,半晌后恢复如常,叹了口气。「您真是我亲爹啊!」 「从良」五年还是匪性满满,真不愧是雷家优良传统,一脉相传。小 「少跟老子套交情!」雷老爷火大地嚷嚷,两旁的小厮却是险些憋笑不住。「你到底几时成亲,给老子下崽子?」 「您当这是下蛋呢!」雷敢面对阿爹的吼声依然面不改色,大马金刀一坐,接过小厮递来的大碗茶一饮而尽,闲闲地道「这京城就没几个娘儿们不娘儿们的,随便瞪一眼就哭哭啼啼要晕不晕的,忒没劲儿了。」 「嫌人家京城的小娘子没劲儿,叫你娶虎奔山老黄子他家闺女你又不肯,是成心耍老子吗?」可怜年过四十仍是帅大叔一枚的雷老爷都快被自家儿子生生气老了。 「老黄叔家那叫闺女吗?」一提到这个雷敢也火了,虎目怒瞪。「膀大腰肥,五大三粗的,一站出去,十个有十一个都要称她一声「好汉威武」!」 「胡说八道,人家闺女那叫好生养!」雷老爷吼声莫名有点发虚。 「爹,你要是好那一口的,儿子绝不阻拦你。」 「小王八蛋,有你这样损你老子的吗?」雷老爷暴走了。 「总之我自己的媳妇儿我自己相,您别来添乱就好了。」 雷侯爷虽然是土匪出身,可也是有他的人生追求的。 虽然他也不确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媳妇儿,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娇的甜的媚的,不过既然至今仍没个合眼缘的,他就更不想浪费那个时间在这些花花草草黏黏呼呼的小事儿上了。 「你──」 「阿爹,您安坐,儿子还约了人喝酒,就不陪您老闲磕了。」雷敢笑咪咪地起身,「几时要给儿子娶后娘了千万说一声,儿子库房有不少好东西能拿来孝敬新老娘呢!」 「你这臭小子给老子回来,老子今天不打断你一双狗腿就跟你姓!」 雷老爷暴跳如雷,这时候厅堂里站两排的小厮可就派上用场了,有的揽腰,有的顺背,还有的抱腿,有的献茶── 「老爷息怒啊!」 「老爷先喝口茶顺顺气儿吧!」 「劳国公爷还等着和您打马球呢,看这时辰差不多了……」 「快来人帮老爷备马哟!」 像这样的戏码每三五天便会上演一遭,关北侯府里上上下下早已见怪不怪…… 雷敢在这头却是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地换上了青色常服,剑袖狼靴,一头乌黑长发也懒得束冠,随随便便用条同色发带高高束在脑后,越发显得粗犷不羁,浓浓男人味儿十足。 他掌管的三万金羽卫有大半留着戍守皇宫,另外一万正准备和庄指挥使麾下的银甲卫到皇家后山掐架……嗯,是切磋演练;他可跟老庄打赌了,输的人请一个月的酒食,老皇帝还场外插花,赢的人得对方三个月俸禄,不过皇帝要抽一半。 宫中小道消息传言,老皇帝的私房都给皇后娘娘剿了,看来是真的。 正胡思乱想间,雷敢策马出了侯府,正往皇家后山方向赶去,还不忘思忖着路上经过那间卖牛肉胡饼的,多买几个当饵食垫垫胃。 可就在他熟门熟路地在那家吃了四五年的老字号牛肉胡饼店前停下马,豪迈地嚷了声「老胡给爷包十个牛肉胡饼,多加辣子不加葱啊!」 雷敢清朗豪爽的嗓音霎时卡住了。他眨了眨眼,看看店面,再看看左边、右边,确定自己没走错地儿。 可……可老胡家的牛肉胡饼店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那口焦黄的大铁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木雕的匾额,上头写着……欸? 「王郎王……还?寰?家?」这姓胡的几时改姓王的了?那这王家兄弟还卖牛肉胡饼吗? 雷敢微微眯起了眼,总觉得面前窗明几净、雕木门微开的店家,飘散着某种他个人非常不喜、反感、厌恶的气息,跟浓烈喷香的牛肉胡饼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书香?! 「滚他娘的!不会吧?」他猛地骂了句粗话,粗犷阳刚的脸庞大大愕然,微带惨白惊吓。 第二章 啧,老子今天撞晦气了! 他头皮发麻,想起等会儿的赌约,心里闷堵憋扭得紧,想也不想就要翻身上马走人,可身形才动,却见那门咿呀地开了,自里头迈出了个模样清清秀秀,个头娇娇小小的身影。 「咦?这位郎君,您是要买书吗?」卓三娘拎着洗涤用的木桶走出来,只见她眉眼娟秀,小嘴嫣红,雪白额际和如玉般的粉颈畔隐隐有汗珠,衬得小脸晶莹粉嫩,雪颈滑腻,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瞥见「疑似客人」的雷敢时,登时亮了起来。 他却是瞪着眼前「这只」只及自己胸口,唇红齿白,香汗淋漓,眼眸澄澈,梨涡盈盈的小娘子,脑子没来由地轰了一声,只觉口干舌燥,双眼发直。 好、好可爱。 她、她……小小的,脸蛋,粉肩,身段,无处不是娇娇巧巧,腰肢更是不盈一握,束映得胸前鼓蓬蓬如浑圆…… 毕生从来没仔细打量过娘儿们的雷敢倏然鼻头一热,竟有什么喷了出来! 「郎、郎君?客倌!你你你……流鼻血了!」 卓三娘大惊失色,慌忙间随手抓了块布便往他鼻头摀去,可偏偏不够高,跳了半天也只能到他坚毅下巴──鼻血都流到那儿去了。「你先擦擦,止个血吧?」 雷敢垂眸看着那只握着灰绢布却雪白如玉葱的小手,嗅闻到了她近身而来的幽幽处子甜香味,强壮胸膛甚至不小心触及她焦急中无意撞上来的柔软,鼻管霎时奔流得更欢了! 「小小小娘子不不不可!」气血翻涌之下,心脏怦怦怦狂敲如擂鼓,他猛地朝后跳了一大步。 ──他满脸鼻血脏得很,污了她干干净净小娘子可就不好了。 卓三娘小脸一僵,面色掠过困窘的尴尬,低下头无意间一瞥,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是拿了水桶里的脏抹布要帮客人擦面,心虚得连忙收回灰绢布,不好意思地腼覥笑了笑。 「对不住。」雪白贝齿咬了咬唇,看得雷敢又是一阵心旌摇动。她在犹豫过后还是掏出了怀里那条绣着兰草的小手绢儿,递给了他。「您,擦擦吧。」 那小手绢儿上带着淡淡的幽香,彷佛还残留着她身上的体温……他着魔了般呆愣愣地伸出大手接过那一方柔软,然后生怕捏碎了小手绢儿,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就只是捧着。 她仰望着这个人高马大宽肩细腰长腿,粗犷刚毅中带着一丝憨矬傻气的大男人,不知怎地,总觉得莫名地眼熟,这绷得紧紧的宽厚胸膛、矫健好看的窄腰,甚至是…… 我的皇天后土啊! 卓三娘小脸倏地红透了,两眼开始不知往哪里摆,无论如何就是不能按照那日无意中往那驴大的行货瞧── 咳咳咳咳!卓三娘,矜持!矜持啊! 「那个,客倌今日是来找书的吗?」她双眼紧盯着他胸膛衣襟的银绣狻猊,丝毫不敢再乱飘,神情一本正经的问道。 「找输的?」 银绣狻猊眨眼间速速倒退了半尺远。她疑惑地抬起头来,恰好看见他脸上闪过的那一抹……该说是大惊失色还是满脸嫌恶? 「怎么了?」 「晦气,真真晦气啊啊啊啊!」但见高大的雷敢侯爷倏然捶胸顿足,咬牙切齿悔不当初地洒泪……呃,拂袖而去! 卓三娘满脸愕然,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瞬间跑了没影儿的大男人,下意识地嗫嚅了下唇儿「不是来找书的?难道他也是来买牛肉胡饼的?」 唉,这都是她和阿爹自盘下这铺子来,数不清第几个上门来沽肉买饼的客人了。 「明天就来写方「牛肉胡饼今已转战江湖,叶公好龙者请移脚他处」,贴在大门口以公告周知好了。」她嘀咕。 这年头搞文化志业可不容易啊,万书在手不如一饼下肚,若不是为接续祖上的书香传承,为了成全阿爹的书铺大梦,她都想改行卖蒿菜鸡蛋胡饼了。 至少屯货少,来钱快啊! 摇头叹气完,卓三娘继续认分的去擦洗书铺里的二手桌椅书柜,顺便把一头栽进书海里,这卷也舍不得摆,那卷也舍不得卖的阿爹拉出来,骗到后头去灶上下两碗面吃吃。 那日的两军对阵比试,因雷敢一脸悲愤地到场,浑身散发着「老子今天好晦气,要是真输了老子就不活了」的汹涌悲壮腾腾煞气,吓得原本还轻轻松松和银甲卫在那边玩着「你残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你打呀打呀」的金羽卫们,下一刻忽然化身杀气滔天的狼虎之师,变脸比变天还快,当场把银甲卫打得落花流水鼻青脸肿满地哀号。 「主子,属下等幸不辱命!」金羽卫副指挥,也是雷家家将雷趵抱拳跪下禀道。 雷敢一颗高高提着的心终于平安落回了胸腔,暗暗吁了一口气,强忍住傻笑的冲动,佯装气定神闲地嗯了一声。 「好,兄弟们辛苦了。」 再回头一看,庄指挥使都快哭了,老皇帝则是乐颠颠地搓着胡子,开始数着自己这次能捞着多少私房银子……朕的阿敢果然于公于私都是大功臣啊,哇哈哈哈哈! 这一场十分漂亮的掐架,万分美好的彩头,让老皇帝终于从私房银被皇后娘娘剿了大半的郁闷状态中正式满血复活,又是成天眉开眼笑的老人家一枚了。 「还好还好。」雷敢砰砰砰地拍了拍胸膛,满眼余悸犹存。 幸亏老子的手下顶得住,没给老子丢人,不过往后这卖书的地儿还是不能去了,以防万一。 雷敢是打定主意,既然老胡都不卖饼了,自个儿日后上下朝还是绕路走,最好多绕远一点,大圈一点,免得再给自己添堵。 「就是可惜了,一个好好的小娘子,怎么干那等营生呢?」他自言自语,想起那粉扑扑令人手指蠢蠢欲动的小脸蛋,还有那清亮的笑眼,浑圆鼓蓬蓬的…… 去去去,滚他娘的,老子可不是那等见色忘义的禽兽! 「本侯乃是英雄好汉啊!」他随便一掌就拍碎了一旁的石铸栏杆头,慷慨激昂地吼了一声。 庄指挥使满脸幽怨地望来。「英雄好汉……说好的只是玩玩呢?不是说只要随便切磋一场就好吗?今儿场面搞得这般难看,以后都不想再跟你好了。」 雷敢莫名抖了两下,嘿嘿地笑了,过去拍了拍两下,却骇得庄指挥使缩了缩脑袋,他豪爽地道「好啦好啦,不就是图个博君一笑吗?你看皇上多开心呀!」 「开心……」庄指挥使想到自己不翼而飞的三个月俸禄,嘴唇哆嗦了起来,偏偏还得挤出笑来,原是中年英气的脸庞憋成了苦菜。「主忧臣辱,主喜臣安……我、我自然也是开心的。」 呜呜呜呜,好丢人啊! 结果龙心大悦的老皇帝也没有忘了犒赏一下两位功臣爱将,非常大方地表示中午这顿他请,雷敢和庄指挥使当然立刻跪下三呼万岁英明,万岁最棒,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天下朝回侯府途中,雷敢摸了摸有些瘪的精壮腹肌,感受到馋虫直叫的烧胃感,习惯性地策马往老胡家的牛肉胡饼铺子方向去。 可是远远儿地还没望见那熟悉的檐角,他忽然瞄见了前方小拱桥下有个莫名眼熟的身影,虽然只是一个侧脸,却是小脸红通通,咬牙使劲面色微微扭曲。 咋啦? 他心一跳,高大身躯跃下马,足尖如飞地落在了她身边,恰好看见她使尽吃奶的力气,钓上了好大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 可也因为这使劲儿的一拉,卓三娘娇小的身子收力不及,蹬蹬蹬地往后跌──就在她即将一屁股重重跌坐地上的当儿,一只结实有力的铁臂倏然环住了她柔软的腰肢,稳如泰山地接住了她。 「啊……」她心头咯噔了一下,还来不及感受背后胸膛的温暖壮实,慌张张忙挣脱开了来人的怀抱,小脸一阵涨红又一阵惨白,「多、多谢,小女无、无事了……咦?」 第三章 雷敢也一时傻了,虎眸瞪大。 「怎么又是你?」 卓三娘本是面红心跳,却在听见他难掩惊恐的语气后,脸瞬间刷了下来。 干嘛?是青天白日见鬼了吗?那瞪眼,那浓眉直竖,那掉下巴是几个意思啊?不过她本着卓家世代书香教养出的良家子淑女风范,还是后退了一步,尔雅地欠身,行了个完美无缺的礼。 「多谢郎君援手,大恩不言谢,小女这就告退了。」 卓三娘家中清贫,又是饱读诗书知礼仪,素来深谙进退之道,可也没有三番两次拿热脸贴人冷……那个臀的好性儿,对于这个只想买饼不想买书的郎君,既知不是同好中人──书铺潜在客倌,就也没必要委曲求全,拼命贴上去瞧人冷脸子了。 雷敢一脸莫名其妙,满眼巴巴儿地看着她从容自在地捡起了地上蹦跳的鲈鱼和竿子,一派说不出的悠然舒展味儿,将鲈鱼放进一只竹编笼子里,而后扛起了钓竿子便款款地走了。 如果雷敢侯爷书读得多,见此景斯人,自然能感叹万千地吟上一大篇「腰如约素、翩若游龙,行云流水,宛似姮娥」的酸不溜丢咏文来。 可是此时此刻,他脑中也只冒得出── 我的天老爷啊!这小娘子走起路来,这身段这姿态真真有说不出的好看,老子这胸口怦咚怦咚怒跳的是什么原因啊喂? 雷敢就带着这不知从何而起、一往而深的乱糟糟心绪,一步三摇晃地上了马,回了家。 夕食餐案上,雷老爷眼睁睁看着自己这高大剽悍、虎头虎脑的儿子脸上带着一抹奇异的傻笑,手中的箸频频戳着海碗里的汤汤水水,最后夹出一把空荡荡入口,还煞有介事地张嘴放入闭嘴咀嚼。 「混小子,中邪啦?」雷老爷心一惊,钵大的手掌在儿子眼前挥了挥。 雷敢猛然回过神来,浓眉横飞,心虚地囔。「阿爹,您干啥不好好吃饭?洒得案上汤水到处都是,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 「老子一掌打不死你,也要一口呸死你!」雷老爷勃然大怒,拍得案上碟盘齐跳。 不远处服侍的小厮们不约而同吞了口口水,聪明地往大门边悄悄挪了三步。 老爷近日火气大,侯爷偏又喜欢火上浇油,关北侯府已经很久没有──其实是从来没有过──其乐也融融的温馨用膳时光了。唉,真真希望侯爷赶紧娶夫人,不然老爷铁树开花也好,跪求府中赶紧添点春回大地的柔美画风吧! 「阿爹,太医都说了您最近得少喝酒少吃肉,免得动不动就上火。」雷敢「孝顺」地夹了满满一箸的鲜笋片儿堆进雷老爷的碗里,「喏,笋片尖儿通肠顺便,您多吃几碗啊!」 「不吃了,老子气都气饱了。」雷老爷摔下箸,抱臂对着他吹胡子瞪眼睛。「说!你明儿到底去不去相看老黄家闺女儿?」 「儿子明儿、后儿、大后儿……天天都公务繁忙,没空。」他扒了一大口带筋的卤牛肉,吃得满嘴流油满意非常,头埋进大碗里抬也未抬。 老黄叔家的女汉子,谁爱娶谁娶去吧! 雷老爷强忍把一海碗汤全扣到这不肖子头上去的冲动,怒喘吁吁半天后,强捺恼火地道「不娶老黄家闺女儿也成,只要三个月内能把儿媳妇娶进雷家,爹就保证不找你麻烦。」 「阿爹,儿子月底出发巡视东海布防,一来一回就得三个月。」雷敢心下嘻皮笑脸,面上十分严肃,恭恭敬敬禀道。 「几时的事?」雷老爷笑容一僵。 ……刚刚决定的。 「军务繁忙啊!」他愉快地一摊手,假装自己也很无奈。 雷老爷两眼怀疑地盯着这臭小子良久。 「离月底不是还有十五日吗?」他斜眼睨着儿子,嘴角翘高高。「也足够娶房媳妇儿了。」 雷敢一窒……阿爹,你这是鼓励儿子立刻出门去强抢民女吗? 「总之快则十五日,慢则三个月,你都得给老子带媳妇儿回家,如若不然──」雷老爷眯起眼,笑得好不邪恶坏心。「老子马上就跟老黄家交换庚帖!」 「阿爹!」雷敢脸都黑了。 「叫爷爷也没用!」雷老爷得意洋洋地昂首长笑而去。 雷敢咬牙切齿地膝坐在餐案前,一张刚毅英气的脸乌云密布,又像是活生生吞了一大口烂泥巴,面颊都抽筋了。 黄家女汉子……强抢民女……还是离家出走…… 唉,这真是至艰难的抉择啊啊啊啊! 【第二章】 媛哉逸女,在余东滨。色曜春华,艳过硕人。 乃遂古其寡俦,固当世之无邻。允宜国而宁家,实君子之攸嫔。 伊余情之是悦,志荒溢而倾移。宵炯炯以不寐,昼舍食而忘饥。 叹北风之好我,美携手之同归…… 陈琳。《止欲赋》 人在心情沮丧的时候,通常都会用报复世界或是据案大嚼的两种极端方式,来发泄内心那口憋屈的鸟气。 雷敢也不例外。 可是当他十年如一日地习惯性策马到老胡家牛肉胡饼铺,一下马就看见匾额上那大大的「王郎王寰家」之后,原本就郁闷到百转千回的那口气忽然大爆发了── 可恶的王家兄弟还他老胡家牛肉胡饼来! 雷敢恶向胆边生,一个箭步上前,捏起大拳头,砰砰砰地重敲那扇看起来文雅得分外刺眼伤胃的雕花木门;他还是只用了一分力气的,不然这扇门早就被砸碎飞溅四散了。 「开门!」 门后传来轻浅脚步声,雷敢气沉丹田,待门开启的刹那一嗓子就要吼出来,浑噩的脑门倏地在这弹指间灵光一闪── 等等,这「王郎王寰家」的主人不正是那个粉嫩小团子似,走起路来还好看得令他心颤胃酥的小娘子吗? 「哪位?」卓三娘打开门,看见的就是雷侯爷宽肩厚背窄腰长腿强健的窜逃背影……欸? 她疑惑纳闷地望着那逃之夭夭的猛男壮马,完全不知道现下是在演哪出戏哪个桥段? 难道是气恼她那天口气冷淡,没有正确明白热切殷勤地表达对他的感谢,所以今日特地来砸门以示报复? 可是卓三娘自己想想都觉得想喷笑。那个男人撇开粗犷豪迈得浑身上下透着浓浓某山某寨好汉的气势不说,端看一身精致中见大气的奢华低调青袍,做工高贵的狼皮靴,腰间系着的羊脂玉环佩,甚至是那匹油光水亮精神抖擞的神骏大马,在在显示出他的背景显赫非凡。 这样身分的郎君怎么可能会干出那等幼稚可笑的小孩儿鲁莽行事来,定是她想差了。 「肯定又是来买饼的。」她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已经打理得窗明几净、竹卷书香满溢的正堂内,亲自磨了墨,取过一方打削得薄厚适中的广竹片,在上面落笔峥嵘飞扬地写下了正正五个大字── 卖,书,不,卖,饼。 「这样就一清二楚了吧?」她吁了一口气,欢快地将竹片钉挂在木门上。 「三娘,方才是谁呀?」卓老爹探出头来,一卷前朝农耕论爱不释手地握在手上,偷偷摸摸的模样儿好似生怕谁来抢了。 「买饼的。」 卓老爹闻言,大感庆幸地拍抚胸口。「还好还好。」 「爹啊,您再还好下去,我们就得喝西北风了。」她深感头痛,忍不住再一次苦口婆心劝道「我们卓家祖上积累了这么多书简,咱们又誊写了这么多年,珍贵难得的珍藏自然不能售出,可誊写的书简就是要卖钱的──」 「我儿一口一个卖钱,书自有灵,岂能不挥泪哉?」卓老爹嘴唇都委屈地抖动了。 卓三娘嘴角抽搐了下,突然好想把头砸在门上啊。 「好好好,是女儿错了。」她想着阿爹平素书呆子的秉性,只得吞下满腔苦闷,挤出笑容,好脾气地安慰道「阿爹不是总想着以书济世,为我盛汉王朝的学识之海奉献一己微薄心力吗?须知多少学子因苦无书简可习字文知识,若知道仅以小小铜臭便能换得浩瀚学识,定是欢喜至极的,阿爹也是积功德了。」 第四章 「爹爹不需积功德,只盼我盛汉王朝,不仅以武卫国,更能以文载道,文化遍天下,万古流书芳啊!」卓老爹双眼发亮,身后自带万丈金光闪闪。 卓三娘都差点给他拜下去了,总算理智及时回笼,趁此良机将嗜书如命──其实是走火入魔──的阿爹哄回了正堂,哄得阿爹又忍痛「乐捐」出了一批书。 待卓老爹又一头钻回后院去研究他那卷宝贝农耕论后,卓三娘回到正堂坐镇,开始守株待兔。 也不知是否门外那五个「避邪镇宅」大字起了作用,接下来陆续上门了好几个客人,其中还有刚下了学堂,原是绕过来要买牛肉胡饼垫垫肚子的两名少年,在发现虽然买不到饼,却翻看到了几卷「会山群英记上、中、下」后,瞬间眼放狼光,果断地掏空了荷包争抢买下,并且还下订了卓三娘正在修缮中的「飞剑江湖录上、下」卷。 卓三娘收钱收得乐得合不拢嘴,自觉眼前终于看见了「钱途无量」的康庄大道。 她又在拱桥下钓鱼了。 雷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最近时不时就躲在这里偷窥。 不过七八日下来,他发觉自己观察出了这个开了一家有着奇怪店名的小娘子的日常生活轨迹路线图—— 他上朝的时候,往往还是寅末卯初,下朝了后若金羽卫议堂没什么下属待见,他携着公务回府是未初时分。上朝时,那间「王郎王寰家」已经隐见灯火明亮,他远远地瞧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已伏案不知在干嘛,而下朝时,大门开开,偶尔可见有几个毛头小子进去里头买……那种东西……那粉团小娘子总是笑咪咪的,好像那几个小屁孩干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哼! 可是这「王家」粉团小娘子总是每隔两日就会在这拱桥下钓鱼,瞧她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水面,小手紧紧抓着钓竿儿,聚精会神满头大汗,雷敢都有股莫名冲动,想要直接抄大刀帮她下河去拍上十几条大鱼上岸! 她力气这么小,又哪里是那些性野刁蛮鱼儿的对手?这种粗活儿还是要他这种大老爷来—— 可他就是不敢。 雷敢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个什么鬼,好似若再被她那抹疏疏淡淡冷冷清清的目光一瞄,他心都酥了,腿肚子也打颤了…… 「什么症候啊这是?」他念念有词。「老子这辈子怕过谁来?嗄?」 说是这样说,堂堂关北侯爷还是只敢偷偷摸摸的伏在桥墩边,悬着心,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一竿在手,大鱼我有的粉团小娘子—— 他盯着她咬着娇嫩丰润的下唇,秀眉微蹙……这是苦苦等不到浮标儿动,鱼儿上钩。 他瞅着她伸手揉了揉纤细得不盈一握的后腰,疲惫的做了个伸展的动作,那惊心动魄的小巧浑圆也跟着上下抖了抖…… 啊啊啊啊,犯规!这是大犯规啊! 雷敢只觉阵阵血气上涌,鼻血沸腾,下腹部某个万分不应该在光天化日下鼓眼昂起硬如赤铁的……打住! 「唔……」他蓦地自喉头深处逸出一声、也不知是呻吟还是闷哼……下一瞬狼狈至极地猫着腰,姿势怪异脚步凌乱地急急败走。 「咦?」卓三娘狐疑地回头望了一眼,却见静寂清幽的拱桥上空荡荡,哪里有什么异状? 难道是她昨晚赶抄「飞剑江湖录」熬夜太过,脑子浑沌,生幻听幻影了? 不过话说回来,居然是这些杂书轶闻为自家书铺生了一条发财路,而不是阿爹嚎啕大哭死抱着不放手的四书五经,卓三娘就觉得真是老天有眼……呃,是上苍垂怜,就算要她抄断手,她也一千一万个甘心愿意呀! 正胡思乱想间,手中钓竿微微抖动起来,她顿时回过神来,目光锐利,杀气腾腾的专心对付起这条好不容易撞到自己手里的猎物—— 前两次都空手而回,今儿一定要逮条大鱼回家加菜! 只是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忍的,在卓三娘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和水里那条鱼搏斗了三百回合,但一盏茶辰光后,最后还是以连饵带钩跟着鱼消失滔滔溪流而惜败告终。 「可恶!」她懊恼沮丧地抱着钓竿,小脸郁闷难平。 就在此时,面前突然冒出了被草绳儿串起的三大条鲤鱼。 卓三娘诧异地抬头,「欸?」 雷敢不知何时已经火速换下侯爵官袍,回复一身玄衣劲装,手上拎着一串大鲤鱼对着她,阳刚英气的脸庞面无表情——其实是给紧张的。「给!」 给什么给呀? 她眨了眨眼,一头雾水地仰望着他。「为什么给我?」 「老……我方才无聊随手拍的,我,反正也不吃,便给你了。」他的神情有一抹戒慎忐忑之色,好似害怕她会尖叫「非礼啊」,然后把鱼砸到自己脸上来。 可怜雷敢长到二十五岁来,向来罕有正面和娇娇嫩嫩娘儿们接触交手的机会,尤其眼前这粉团儿似的小娘子又不是他山寨的兄弟,也不是他底下的那群狼崽子,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话行事,才能够不吓跑她也不惹恼她? 卓三娘犹豫地看了他片刻,没有接过鱼,却也没有拂袖而去,她只是在想,这个至今为止已匆匆见过三五次面的高大男子,到底干什么的? 「你,」她沉吟了一下,「是想来同我打听老胡伯家的牛肉胡饼迁徙至何方吗?」 「我……」雷敢一时被问住了,不过提起这个他也不禁兴奋欢快起来。「这么说你知道老胡的牛肉胡饼铺子搬到哪儿去了?」 卓三娘见状,心头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莫名怅然若失——原来他还真不是寻她买珍本的,不过想起他锲而不舍苦苦追寻着牛肉胡饼的下落,也算是个痴心人了。 「老实说,我还真不知道。」她神色缓和了大半,干净的明眸大眼望着他,颊畔梨涡隐现。「大郎君若是真想得狠了,西城丰谷坊的羊肉胡饼也挺好吃的,有机会你试试。」 果然聊吃的话题最安全愉快,雷敢紧张到紧绷的英俊脸庞也松懈了些许,浓眉下的黑眸微漾笑意。 「当年在西北打,嗯,吃腻了。」他对着她傻笑。「换一样。」 还换一样?大爷,您是来点菜的吗? 「香椿叶儿摊蛋夹胡饼也挺有滋味的。」不过卓三娘觉得目前谈话气氛还是颇为平和轻松宜人,所以也顺着口这么一说。 「当年在山……上,很可怕。」他想起昔日山寨掌勺的大妈最爱用香椿、榆钱和鸡蛋子,拉拉杂杂乱炖的那一锅猪食,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个不好,再换一样。」 她脾气再好,表情也有些僵硬了,没好气道「这位大郎君,小女看起来像是跑堂的吗?」 「你看起来像粉团子。」雷敢没来由地脸红了。 让人真想咬一口啊…… 明明人高马大英气勃勃的,可为什么卓三娘总觉得面前这家伙脑子好似不大好使? 「罢了。」她揉揉隐隐作痛的鬓角,扛着钓竿挽着小竹笼就要走。「您请自便,小女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等等!」他心下一急,铁臂拦挡在她身前,却不偏不倚正正好地碰上了她小巧却高挺浑圆柔软的酥胸—— 刹那间,雷敢脑子轰地一声,傻了。 「好……软……」 卓三娘小脸瞬间炸红,慌忙缩着身子往后退,听到他脱口而出的喃喃陶醉时,更是火上浇油,气急败坏地想也不想就扬手—— 雷老爷总觉得今天儿子怪怪的。吃饭的时候总是侧着一边,却还破天荒露出了令人极其看不顺眼的、做梦般的傻笑…… 「真嫩啊!」 雷老爷扒着饭,手中箸故意戳向儿子面前那盘鲜嫩嫩的豉露蒸鱼腹,抢了一大块塞入嘴里。「唔,是挺嫩的。」 「又呛辣……」 雷老爷嚼着的动作一滞。「不辣呀?」 「我觉得我爱上她了。」雷敢面上晕陶陶的傻笑越形扩大。 第五章 雷老爷差点被噎死,囫囵吞下那口鱼腹后,慌忙忙把那盘豉露蒸鱼腹抄起,扔给了一旁的小厮,吼道「快!叫太医……不对,是叫大巫来,我儿中蛊邪了!」 雷敢终于回过头来,左颊红红,纤细的五指小手印明显地浮在上头,看着自家大呼小叫的阿爹,还一脸莫名其妙。 「阿爹,您咋啦?」 「还问老子咋啦?你——」雷老爷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呆看着儿子脸上的巴掌印。「哟?」 雷敢嘴角抽了抽。阿爹,您老那突然拉得千山万水峰回路转幸灾乐祸的尾音是啥子意思? 「我没事。」他故作镇定,强行按捺着大龄青年怦怦跳奔放放的小鹿乱撞心绪,挺着那张被拍红的脸蛋,端起一海碗老酒一仰而尽。「痛快!」 「看起来是挺痛的。」雷老爷忽然凑近儿子面前,眯起眼仔细端详,暧昧地嘴角弯弯,兴奋万分。「哪个好丫头甩的耳光?姓甚名谁家住哪儿今年几岁?聘礼一百八十抬会不会太少?阿爹早年在山上老家还藏了一大箱金砖,到时候统统给你媳妇儿做见面礼,哇哈哈哈!」 「……阿猛老说我不着调,可我觉得他真应该亲眼看看您现在的矬样。」雷敢摸摸下巴。 雷老爷闪电般一掌拍了过去,雷敢眨眼间已移形换影坐到了另一边,捣着左颊懊恼地嚷嚷。 「阿爹别打我左脸!」 粉团小娘子留下的手印儿可不能给盖没了。 「你这混帐小子,成天就只会忤逆老子,跟老子强嘴,既然人家都打了你了,还不知道把人家请回家来,让老子这公爹好好招待招待?」雷老爷怒气冲冲,吹胡子瞪眼睛。「笨成这样,几时才娶得到媳妇儿?老子当年要是像你这么驴,还能有你这臭小子出世吗?」 「虎头叔都说了,要不是我那生猛的老娘趁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的时候强上了您,您现在膝下恐怕连颗蛋都没有呢!」别以为年代久远就没人作证了。 「你……你……不孝子……敢戳你老子的痛脚?」雷老爷蹦了起来,指着儿子的高鼻跳脚。 当年那个美艳动人的女汉子对他惊心动魄销魂蚀骨的一夜采阳补阴……咳咳咳,是软玉温香投怀送抱,完全是雷老爷横行霸道山头数十载以来吃过最大的败仗和—— 雷老爷目光奇异地柔和了起来,彷佛是恼恨,又似是深深痴缠的回味与怅然。 「阿爹?」雷敢一怔。 「儿啊,」雷老爷突然露出了个令他好毛的「老怀堪慰慈父笑容」来。「须记春光好,花开不待人哪。」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天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阿爹居然会伤春悲秋吟诗作对了? 雷敢因为震惊太过,一时也忘了要遮掩左颊。 「是汉子,就给老子上!」雷老爷语重心长的感伤完,马上原形毕露,一家伙巴上雷敢的左颊,声如洪钟激动到都要唾沫横飞了。 「爹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怒号震得关北侯府高高的屋檐都颤抖掉灰了…… 而在「琅环家」书铺的后院—— 卓三娘边凶狠剁萝卜,边念念叨骂…… 「登徒子!大混蛋!当我卓三娘是什么人了?三条鲤鱼就想补偿我被摸……被……那个的耻辱吗?」她又是狠命重重一剁,瞬时一根萝卜身首分离,无辜地在灶案上乱滚。 屋外头正就着油灯削竹片做书简的卓老爹抖了一抖,差点削到手。 「谁稀罕他的鱼啊?」她怒喘吁吁,小脸满满的红晕也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羞的,咬牙切齿道「往后少出现在我面前惹我生气,我就烧香拜佛了,真真是莫名其妙,不知所谓……脑子有洞!」 虽然后来他脸红得比她更厉害,结结巴巴得比她严重,高大挺拔如泰山的身躯瞬间像做错事的小儿般,手足无措地缩在她跟前,左颊上还明晃晃留有她气极拍的一记掌印…… 卓三娘那一刻真有自己大人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害她满口成篇累牍要冲出来骂人的话,统统堵在喉头不上不下,差点噎死她了。 「是我错,你、你打我吧,我绝不还手,不不不,还是我自己打自己帮你出气,仔细别疼了你的手——」他语无伦次地道,话说完,那宽厚修长的大手就要狠狠甩上自己的右颊。 她毫不怀疑这雷霆万钧的一巴掌下去,恐怕连牙都会喷出来几颗……心一惊跳,厉声地斥道。 「住手!谁、谁要你自己打自己了?」 他呆愣了一下,疑惑地望着她,随即自以为恍然大悟。「粉团儿,那你需要棍子抽我吗?」 「谁谁谁是粉团儿啊?!」卓三娘又羞又气,险些扑上去咬死他,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后掉头就走。 雷敢挠了挠脑袋,不知道自己又哪儿惹得粉团儿不快,阳刚俊脸一片心虚慌乱,可眼见她气冲冲地去得远了,连忙急吼吼地大呼小叫起来。 「等等!你的鲤鱼忘了拿了!」 然后也不管她一脸凶相,不由分说地将三条大鲤鱼塞进她手上的小竹篓里,随即像被重重踢了一腿的大犬般,垂头丧气地缩着尾巴离去。 卓三娘回想起晌午的种种,手上的菜刀再也砍不下去了,慢慢地放了下来,心里乱糟糟的,不自觉叹了一口气,眸光自有意识地飘向角落里那只大水缸。 里头那三尾大鲤鱼生命力旺盛地悠哉游呀游,全然看不出稍早前鱼鳃边还被草绳串成了一串。 「他……到底是何方人物?」她喃喃。 浓眉舒展飞扬,气势煞气腾腾,看起来高大霸气却又豪迈憨厚,通身上下流露出一股令人无法漠视的气派,可是说起话来却又前言不对后语,没有个脉络…… 「算了算了,管他是谁呢?」她想得心乱如麻,脑子发胀,索性统统抛到脑后。「反正只图买饼不思买书的,也不是我们卓家的同路人,往后见了绕远点儿便是了。」 【第三章】 夫何媛女之殊丽兮,姿温惠而明哲。应灵和以挺质,体兰茂而琼洁。 方往载其鲜双,曜来今而无列。发朝阳之鸿晖,流精睇而倾泄。 既荣丽而冠时,援申女而比节。余心嘉夫淑美,愿结欢而靡因。 承窈窕之芳美,情踊跃乎若人…… 应璟.《正情赋》 翌日,尚未大天光。 虽然本日休沐免上朝,不过雷敢还是兴冲冲地骑着马来,在曙光中,远远猫见「王郎王寰家」五个,嗯,大字时,还是忍不住自骨子里打了个大大悚然的冷颤。 好讨厌……书的感觉。 「好好的粉团儿什么不好做,怎么偏偏做这等营生呢?」他浓眉打结,一脸沉痛地摇头晃脑。 就是卖胭脂花红,汤水饵食也好过卖这满屋子逼得人头昏眼花脑袋嗡嗡的东西啊—— 「害老子……呃,本侯都不想正大光明登门拜访了。」他咕哝。 幸亏卓三娘不在跟前,否则听完这两段话,可能连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那个熟悉的娇小身影终于又出现在古朴的雕花木窗后方,那剪影那轮廓,举手投足间都让雷敢不自禁看得两眼发直,尤其是当她侧着身子的时候,越发衬显出那小山峦般的…… 「大阿敢!憋着点!你得争气啊!」他低头对下方某个再度激动抬头的「兄弟」严正训话。「在朝野江湖上又不是没有不小心瞄见过比她——还澎湃的,干什么这么一点点刺激就禁不住了?没出息!」 偏偏他的训斥对「大阿敢」而言不啻火上浇油,越发硬得胀痛。 浑身燥热压抑不住的雷敢,浑然不知胯下马儿已信步由缰地将他带来到了窗下,而他高大的身形借由屋檐悬着的灯笼,更是清清楚楚在纱绢窗上映成了一抹高耸巍峨霸气的黑影—— 卓三娘倒抽一口气,手中那简「妖志录」瞬间掉落在地,发出了响亮的噼啪一声。 第六章 刚刚才翻阅过的「五妖神之马郎,趁夜来,赫赫观之惧也,其器甚伟……」等字句霎时冲上脑际,她心跳如擂鼓,吓得脸色刷白! 妖孽啊啊啊啊啊…… 她想也不想地立时抄起矮案上一只燃着的小香炉,又惊又怕地往纱绢窗外砸过去。 只听得纱绢窗外哎哟一声,而后是颇为耳熟的一记咆哮—— 「嗷!哪个小贼竟敢暗算老子?」 卓三娘脸色一凝,随即古怪了起来。 从破了一大洞的纱绢窗看出去,昏黄灯笼光晕下的雷敢一手揉着小腹,一手握着肇事的小香炉,阳刚英俊的脸庞满是惊怒之色,却在见到睁大眼的她时,傻了。 本来还想痛骂是哪个不长眼的小鬼,居然趁着他心神荡漾的时候掷来「暗器」,还险些就击中了他硬邦邦的……现在嘛,咳咳咳咳…… 「你想干什么?」她脸色一沉。 「我……」他手足无措地眨了眨眼,随即讨好地将小香炉隔窗递了过去。「我来帮你捡香炉的,嘿嘿嘿。」 不知为什么,明明想发火的卓三娘却在看到他活似只摇尾卖乖的大犬时,所有的恼意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仅仅剩下一丝好笑的冲动。 唉,这莫名其妙,不知所谓,傻里傻气的…… 仔细想来,他虽然总做了这样那样的浑事惹她发恼,可她上次气急之下甩了他一巴掌,方才又误打误撞地砸了他一香炉,两两相抵之下,自己好似也不吃亏了。 「你……」她没来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想笑,又无奈。 「对不住。」 她一愣。 「粉团儿,别再生我气了好不?」雷敢脸上带着一抹小心翼翼的腼眺,低声好气儿地央求道。大 卓三娘的脸蛋瞬间飞红了起来,「都说了不准再叫我粉团儿!」 「好。」他乖乖点头。「往后在外头都不叫了,我悄悄儿在心底叫便好,你……别为难了。」 「我、我懒得同你说浑话了!」她猛然背过身去,娇小背影瞧着是气得狠了,可小巧雪白的双耳却渐渐红透。「我要,嗯,回去做朝食,你快走吧。」 「粉团儿!」他心一紧,忘形唤道。 她身子一顿,没有回过头,却也没有甩袖扬长而去。 「往后我能光明正大来找你吗?」他小声地问。 「……」 「不能够吗?」他黑亮的眸子黯然了下来。 她脑中乱糟糟成了一团,心脏一时紧一时慢地怦怦跳着,只觉慌上加慌,乱上加乱…… 「为什么这么问?」良久后,她终于还是转过身来,如墨玉般澄澈的眼儿直直地盯着他,小脸很红,神情却是严肃中透着一丝不解。「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雷敢霎时被问住了,挠着脸颊想了想后,咧嘴欢快笑道「我也说不好原因,可我就是想见到你,便是被你再打两下,骂几句也觉得好生欢喜。」 「你是生性欠人抽不成?」她听完真想再糊他一脸灰,可是不自觉频频上扬的嘴角又是怎么回事儿? 「除了你以外,还真没谁敢动老子一根寒毛的。」他一昂下巴,可英雄气慨了。 ……完全忘记当世有三个人能与他打成平手,还有一个虽然打不过他,不过他也不能还手就是了。 「小女真是深感荣幸。」她没好气地哼道。 「粉团儿……」他神情忽然有些迟疑。 卓三娘也懒得再纠正这个打死不改口的家伙了,挑眉做询问状,心下又有些忍不住地怦怦然。 「其实卖饼也挺好的。」这样他天天上起门来就更欢喜了。 「滚!」 雷敢垂头丧气地上朝,下朝,去理完事之后,又步履沉重地上了马,直到瞄见某个高大伟岸骚包的身影。 「阿猛!快!」雷敢眼睛一亮,下一瞬跳到黑发碧眼的定国侯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十万火急,救救命啊!」 「雷叔又逼婚了?」定国侯完颜猛迷人的笑容里盛满幸灾乐祸。「啧啧啧,都说了你们这种老光棍儿是无法理解我们这种幸福已婚男儿的心情的,我劝你就不要再抵抗了,还是从了吧。」 「老子几时说不成亲了?」雷敢虎目一瞪,理直气壮道「以前没撞见好的,自然得保住贞操,哪个像你,七早八早就失了清白,多亏弟妹没嫌弃你都被用过好几十手……喂喂喂!你自己说过打人不打脸的,你还来?」 「打你脸又怎么了?」完颜猛悻悻然地收掌,要不是在宫门口公然斗殴容易引起皇帝的兴趣,跑来瞧热闹,他早扑过去跟这混蛋扭打成一团了。「上次肯定就是你在我家小儿面前说漏了嘴,说我跟百花楼的前任花魁……曾这样那样过,害我整整三天被拒于房门外……」 「老子是那么没义气的人吗?」雷敢也火大了,吼了回去。 「真不是你?」完颜猛一脸狐疑地盯着他。 「……所以你以前还真的跟百花楼的前任花魁勾搭过?」雷敢突然找到重点,转怒为喜,兴致勃勃地道「听说百花楼那前任花魁说一句话起码哭三遍,眼泪比眼屎还多……阿猛,你口味忒重啊!」 完颜猛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雷阿敢!你今天是成心找架打的吗?」 「哎哟!险些儿就被你带歪了,我可是有要紧的正经事找你的。」他搓着手笑得好不尴尬害羞,但看在完颜猛眼里就是猥琐。「那个,帮帮兄弟的忙吧?当世放眼望去,也就只有你可称得上是一双铁臂千人枕……别瞪别瞪,我改个词儿还不成吗?是千人斩……」 话还没说完,完颜猛已经怒吼一声,狠狠扑过去了—— 宫门前的金吾卫们登时为难得要死。完了完了,掐架了掐架了,那他们到底该帮哪一位侯爷好?还是干脆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今儿天气真好哇!」金吾卫甲抬头看天。 「看,蚂蚁搬家呢!」金吾卫乙低头看地。 果不其然,选择当背景是正确的,只见定国侯爷和关北侯爷两人高手对高手,打得龙腾虎跃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一千回合后,最后一个掌沿抵在对方颈项要害,一个脚尖抵在对方下身弱点,对峙了几个呼息,又忽然同时哈哈大笑了。 「走,喝酒去!」 「好,喝完再打一场!」 金吾卫们眼睁睁看着两只猴爷……啊,不是,是两位侯爷眉开眼笑地勾肩搭背走了,一颗高高悬着的心总算回到原处。 这就叫任他狂风暴雨,我自巍然不动,哈哈哈哈……唉。 须臾后,化与楼上—— 完颜猛看着左手馒头右手卤牛肉,嚼吃得好不痛快的雷敢,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是哪个在来的路上说今日心情很是苦恼很是郁闷,连朝食都吃不大下,水也没喝几口吗? 「你饿死鬼投胎啊?」搞得完颜猛边喝美酒边耍俊的兴致都没了,只想把手中的酒樽盖在这家伙的大脑袋上。 雷敢一顿,忽地把仅剩的馒头和卤牛肉往嘴里一塞,使劲儿嚼巴了两下后吞咽下腹,袖子胡乱抹了抹嘴,又恢复了那副垂头丧气两眼无神的模样儿了。 「唉……」 「你——」完颜猛却被他这伤春悲秋幽怨深深的小模样,惊得浑身鸡皮疙瘩全竖起,差点被口水岔了气。「你中邪啦?」 他又长吁短叹了一口气,闷闷地道「老子这是发春了。」 完颜猛一口酒噗地喷了出去! 「阿猛,很脏呢!」雷敢用袖子擦了擦满脸的酒水,嫌弃地囔。 「你……咳咳咳……」完颜猛又呛又咳的,满眼惊骇又好笑。「刚刚说的是甚?」 「老子没说肾,老子肾好得很。」雷敢惊跳起来,猛拍胸膛,叉腰昂头道「老子用都没用过——不是,是从没乱用过,倒是你,天天操劳,肾水也不知还够不够使?」 第七章 「不劳操心,本侯的肾水可充沛了……」完颜猛不爽地重重哼了一声,下一刻才发觉自己又被这家伙带到沟里去了,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说清楚,到底找我干什么的?」 「喔,对。」雷敢熊熊想起,兴致冲冲地勾住了完颜猛的脖颈,压低声音道「那个……我就想问问,你当初是怎么搞定弟妹的?」 「我家小儿何用我搞定?」完颜猛碧绿桃花眼闪闪地挑了挑,洋洋得意。 「那是,是她摆平你嘛!」他恍然大悟。 完颜猛嘴角一抽,猛然起身。「本侯要走了,我家小儿还等我回家喝汤呢,哼!」 「欸?别别别——」雷敢赶紧一把抓住满脸傲娇的好兄弟,腆颜讨好道「我这不是没读多少书,大字不识几个吗?说错话也是应当应分的,你听听就罢了啊,就别同兄弟较真了行不?况且这回真是十万火急,还非得借助你的专长不可,旁人都帮不上忙的。」 「那你话得好好说,要不真翻脸了。」完颜猛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回矮榻,扬起下巴。「倒酒!」 雷敢笑脸微僵,还是只得摸摸鼻子,乖乖地斟了一大樽。「喏,喝吧喝吧。」 完颜猛几时见他这么低声好气委委屈屈过,腹内憋笑得险些抽筋了,偏偏面上还做一本正经,执起酒樽呷了一口,只觉今日这酒浆分外美味。 哈哈哈哈…… 「说吧!」完颜猛豪爽地一扬手。「要兄弟帮什么忙?」 「实不相瞒,」雷敢忽然吞吞吐吐,红着脸扭扭捏捏起来。「我,好像,那啥,看上一个粉团儿了。」 「看上谁?」完颜猛一愣。 「就一小娘子,生得跟粉团儿似的,喜人得不得了,说话还出口成章,可有学问了。」雷敢越说越兴奋,黑眸熠熠发亮。「而且她还一点都不怕我,甩了我一巴掌,乖乖,老子这辈子打从落草以来,还没见过像她这么有胆量又趣致的小人儿,可好玩儿了,那双眼睛又大又圆又好看,只消朝老子瞪上一眼,老子连骨头都酥了。」 「……」 「可也不知怎的,她每每见了我便生气。」他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苦恼至极的问「阿猛,你说我这是哪儿做得不合人意了?」 完颜猛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你快帮我参详参详——」雷敢哀怨了半天,却见完颜猛只是望着自己发愣,那表情好似吞了枚大鹅蛋。「干啥这样看我?」 「阿敢啊,不错不错。」完颜猛露出了个暧昧又诡异的笑来,忽然一把勾住他的颈子。「终于想开荤了吧,哈哈哈哈!」 他被笑得满面通红,恶声恶气嚷嚷「老子对粉团儿是认真的!」 「认真好,就是要认真了才吃得上肉。」完颜猛碧眼闪闪,俊美脸庞恶趣味满满。「来来来,让哥哥教上你几招,保你立马抱得美人归。」 雷敢眼睛一亮,随即浓眉紧蹙,戒慎地提醒道「我想正经娶媳妇儿的,可别拿你往常哄姬妾的法子来教坏我——」 「到底听不听?」完颜猛一瞪。 「听!」他马上乖乖附耳过去。 这天一早,卓三娘挽着篮子又往城郊去摘野菜了。 不过她总觉得背后怪怪的,好像有人跟着她,可每当她警觉地回头一猫时,又见身后空荡荡无一人。 「早知道昨儿就不熬夜劈竹片子赶制书简了,」她揉了揉发昏的脑门儿,喃喃自语。「都生出幻觉了。」 虽说自从发掘了一条来钱快的好路子后,家中的生意蒸蒸日上,每到下学时分,光是挤进来买武林传记志怪杂谈的少年学子们就能塞满一屋子。 听着每日五铢钱扔进小匣子里响亮好听的声音,卓三娘就觉得人生真真是无比圆满美好啊! 不过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年头干什么都得有备案保底才行,尤其家中有个嗜书如命的阿爹,她真担心哪日等阿爹想起自家钱袋不再宽松干瘪之后,又生起了四处去买古籍珍本的可怕念头来,所以日子也还是要简省着过,野菜还是要继续挖的。 「蒿菜鸡蛋胡饼吃腻味了,改个蒲菜冬菇胡饼汤也不错。」她边赶路内心边盘算。 出了城门后一个时辰脚程处,就是她看中的那片长着野生香蒲菜的溪流。 今儿天气好,有几名像是邻近村镇的妇人也挽着篮子在那里寻野果、野菇什么的。卓三娘见状心一紧,假装浑不在意地晃呀晃、晃呀晃地悄悄绕过那些妇人,往溪畔一处长着高高芒草方向移动。 在「众敌环伺」下摘野菜也得讲究布局列阵使心机的,要是动作不灵巧,一旦被发现「猎场」,下回还不待她再来,只怕整片野菜就给采光光了。 虽然现今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但不用钱的东西谁不喜欢哪? 她好不容易在不惊动那群妇人的情况下,溜到了那处芒草丛后,在芒草的遮掩下,猫着腰悄悄地来到她印象中的那片香蒲菜畔。 蒲菜又名蒲白、蒲笋,取的便是水下的那根茎,撕去了皮之后露出的便是白嫩嫩脆生生的根部,滑嫩脆口,清爽宜人。 诗经有云其蔌维何?维笋及蒲。 前人亦言及离离水上蒲,结水散为珠。初萌实雕俎,暮蕊杂椒深。 由此种种,可知蒲菜之味美。 卓三娘放下篮子,见左右隐密,又侧耳倾听那些妇人聊笑着去得远了,终于松了一口气,便安心卷起了袖子和裙摆裤管到膝盖处。 她纤细窈窕的小腿在阳光下莹然如玉又恍若凝脂…… 空气中依稀彷佛有一啯地咽口水声。 「咦?」卓三娘敏感地抬头四下张望。 可高大芒草一片茫茫,唯闻溪水潺潺流过,哪里有人? 她甩了甩头,暗笑自己心神过敏了,随即忙着褪去绣花鞋袜,光着小巧可爱的脚丫子缓缓踏入浅水中。 卓三娘兴致勃勃,来回地摘了一把又一把的香蒲上岸,忙得额际汗珠儿滚落也顾不得拭去。 脚下溪水泥泞恁是痒人,偶尔又有小鱼儿在香蒲和她光裸的小脚间钻游而过,她不禁被撩拨得咯咯轻笑,却一个不小心身形不稳—— 「哎哟!」她一屁股跌坐进了冰凉凉的溪水里。 下一刻却立时被个有力的长臂捞圈起来,紧紧抵在强壮温暖的胸膛里。 「当心!」 她惊魂未甫,神情茫然地偎在这结实暖和的男性怀抱里,脑子有一霎地胡涂如浆,待回过神来时,才慌忙猛力挣扎开来。 「放开我,救——」 「粉团儿,会摔着的!」那熟悉低沉的嗓音急切地在她头顶响起。 她仰起头,一时傻眼。「……你为什么又会在这里啊?」 但见高大健硕的雷敢一手持着不伦不类的书生扇,一手紧紧搂着她的腰,低头看着她的神色有着担忧紧张…… 这是什么形象? 「你——」她脱口而出,「唱戏呢?」 「唱戏?」雷敢英俊粗犷脸庞一红,随即心虚地搧了两下手中书生扇,弱弱地问「……不风流倜傥吗?」 「像怂包。」她摇摇头,歉然地老实道。 臭阿猛,捉弄老子呢! 雷敢瞬间像烫着了般,飞快把书生扇往后一抛,睁眼说瞎话地澄清道「那个娘里娘气的鬼东西,方才也不知是谁塞给我的,我,咳——就是帮忙拿着,真不是我的,哈哈,哈哈。」 她不知怎地突然很想笑,直到意识到他的铁臂还大刺刺地搂在她的腰上,脸蛋刷地炸红了一片! 「你你你先放开我!」 她湿了大半的衣衫黏在秾纤合度的娇躯上,轻薄的春衫底下包裹着的是惹火得令人流鼻血的美好诱人身段,浑圆高耸的酥胸,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小巧挺翘的臀儿和修长的玉腿,尤其又在挣扎时,显得娇喘吁吁,胸乳颤动,雷敢只觉脑子轰地一声,所有理智全炸飞了! 第八章 他黑眸越发深幽晦暗炽热,俊脸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腼眺憨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呼吸粗重,喉头逸出了一声不知是呻吟还是叹息,抑或是哀求…… 「粉团儿,别动!」他倒抽了一口气,恳求地哑声低吼,大手紧紧搂住她柔软的娇小身子,下腹胀硬得发痛的灼热巨大昂然贲起,抵在她小腹间,微微悸动弹跳着。 卓三娘吓得屏息傻眼,一动也不敢动。虽然恍惚明白那硬邦邦顶住自己小肚子的……的粗大硬棍子是什么,可是她却宁可自己什么都不懂。 前阵子真不应该修缮那一批前朝艳书春画的啊啊啊! ——怎么会这样?她是不是该高叫非礼?是不是该狠狠踹他一脚?她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地步的?还有他原来是心怀不轨的登徒子…… 一个高大,一个娇小,他们却有着同样的僵硬紧绷,只不过卓三娘是惊骇懊恼,雷敢是性奋煎熬,最惨的是谁都不敢动弹,唯恐一不小心引得大火烧身。 「你……放开……我……」她感觉得出他浑身如钢似铁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虽然死命按捺压抑着,却怎么也管不住那不断在她小腹骚扰顶弄的硕长粗大…… 卓三娘吓得脸都白了,可看着他咬牙切齿热汗滚滚的脸庞时,不知怎地,竟又有种陌生而奇异的羞涩慌乱和……怜惜、心疼。 ——他,忍着很辛苦吧? 不知为何,脑中倏然浮现了这怪异荒谬的念想,她怔忡了一下,随即一张脸烫红起来。 雷敢紧紧拥着她,闭着眼,剧烈起伏的胸膛彷佛花了一生之久才渐渐和缓下来,竭尽全力不去感受那紧贴着自己身躯的柔软丰润。 下腹狂猛燃烧的那把火虽然熄灭不能,可总也稍稍能克制得下来了。 他缓缓地、留恋不舍地放开她,双臂仍保持着随时搀扶她的姿态,显是怕她不小心又摔了。 他灼热有力的身躯离去的那一刹那,她虽松了一口气,却有种莫名失落与畏冷……不自禁微一哆嗦。 「得罪了!」雷敢察觉她身子几不可见的轻颤,以为她着凉了,慌得急急脱下外袍,将她由头至脚密密包裹了起来,随后将她抱离水面大步走向岸边。 卓三娘屏着呼吸,恍恍惚惚被他抱上岸,傻傻地望着他浓眉紧蹙难掩焦灼忧心的脸庞,腾出一手挥了一记凌厉掌风,大片芒草齐齐倒地,化成了一处丰厚平坦的绿毯。 「坐好。」他顾不得自己仅着一袭湿淋淋的白色单袍,像对待无上珍贵的易碎宝贝般,轻轻将她放在草毯上头,大掌握住了她的小手拼命搓揉着。「暖些了吗?要不我还是烧个火堆吧?」 ——春夏时分烧火堆? 「噗!」 他愕然地看着她噗地笑了出来,而且笑容还越来越大,甚至有前俯后仰的迹象。 「粉团儿,你……」是气傻了吗? 雷敢表情越发小心起来,明明是个威风凛凛的魁梧男儿,此时此刻在她面前却活似头巴着主人的忠心大犬,只差没狂摇尾巴猛谄媚讨好了。 「那个,」他吞了口口水。「要不,你打我出出气吧?」 这大个儿,怎么看着英气精明,偏生傻得有趣呢? 她笑着笑着,心竟不由自主地柔软融化成了一团,甜甜的,暖暖的,恍若浸了满满桂花蜜的汤团子,那滋味软甜中透着丁点儿烫得人心慌。 「我为什么要打你?」她一本正经的问,却抑不住嘴角弯弯。 「因为我又惹你生气了。」他脸上不安之色更甚。 其实雷敢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毛她的,可是只要她心下不快了,那就肯定是他这个脑钝皮厚大老粗的错。 唉,想当年阿爹好不容易绑了个夫子回山,偏偏又被性情奔放——其实是顽劣不堪的他给吓跑了,早知会有今日,他当时就该多读点书的,如今在粉团儿面前也能稍稍掉几句软不溜丢的酸文,说不定粉团儿还能少生点他的气,多喜欢他一些些。 「我没生你的气,」她补了一句,眼神隐有一丝嫣然。「今天没有。」 雷敢闻言,一张阳刚脸庞倏然明亮了起来,黑眸熠熠,欢天喜地的看着她。 「粉团儿……你真好。」 她抿着唇儿,长长睫毛低垂,掩住了一抹笑意。「我姓卓,叫三娘。」 「三娘?」他呆了呆,胸口一热,心荡神驰地低喃着咀嚼着,「这名儿真真好。」 「哪里好了?」她有些啼笑皆非,小脸不自禁红红。 「就是好听。」他坚持地道,「哪个字都好听。」 「……」她有些受不住见他这认真得透着憨傻可爱的违和模样,悄悄地别过头去,肩头可疑地抖了抖。 「我是阿敢。」他咧笑,摸着头有些腼眺道「什么都敢的敢。」 「颇贴切啊。」她清了清喉咙。 「那是。」他眼睛一亮,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膛。「我自个儿赚来的呢!」 卓三娘一愣。「自个儿赚来的?」 「可不是嘛,听说我阿爹本想给我起名叫「思娇」……」雷敢自己都起了阵鸡皮疙瘩,仍是有些余悸犹存。「后来虎头叔说我喷了我阿爹一脸……嗯,童子尿,气得我阿爹当场大吼一声「你敢?」」 「……」卓三娘听到此处,嘴角已难掩抽搐……给憋笑的。 「虎头叔说,老子打出娘胎一个月就会给自己争取来这么好听的名儿,显然是天……天那个什么一柄的。」他越说越眉飞色舞,哈哈畅笑,一拍强健的大腿又道「嘿,还真给老虎头叔说中了,待我长成之后,果然有好大一柄的,那啥……呃……」 她起初还没会过意来,直到他尴尬地动了动身子,似不太舒服的抖抖衣袍,掩住了在她注视下,那渐渐抬头的凶器…… 卓三娘小脸轰地一炸。 「你!」她火速背过身去,咬牙切齿又气又急又羞。「无耻!」 雷敢一阵愕然……他干啥了? 「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嗳,」他慌了,结结巴巴安抚道「呃,你别恼,别恼……好好好,我不说了,往后你自个儿瞧也就是了,我再不说了。」 「你还说?!」 「不说了不说了。」他立马从善如流认错,态度极其良好。 卓三娘懊恼又羞窘地回过头瞪了他一眼,想骂,却看他耷拉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彷若挨了顿揍的大犬模样,好生委屈可怜…… 可、可方才做出混帐举止的明明是他呀! 「粉团儿不恼我了好不?」雷敢低声好气地问。 「唉。」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这都什么孽缘啊? 「粉团儿……」 「我姓卓!」 「三娘。」他巴巴儿地望着她,面上诚恳憨厚,却是不知不觉就攀着竿子爬上来了。「三娘妹妹不气了可好?」 她颧骨可疑地浮上红晕,努力板着脸,义正词严地训斥道「你,你说你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说锦言绣语出口成章,至少也得嘴上把个栅栏,怎么能……时不时就说那些不知羞的浑话呢?」 雷敢眨了眨眼,有些想张口对她解释,自己打从山寨一路打滚到军营,大半辈子听过的黄暴荤话只怕都能填平面前这条溪河,和那些「粗人」相比,他已经算是无比干净纯洁小清新童男子一枚了。 可一对上卓三娘那清秀粉嫩却一本正经的小脸,雷敢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别解释好,免得越解释越糟糕,不小心露了馅,给她知道了自己当年是干土匪的,说不定往后越发不待见他。 「你说什么都对。」于是,雷敢满脸诚恳地点头。 远远芒草深处飘来一丝疑似闷笑声,他嘴角笑意一僵,大手不动声色的移到身后,拈指飞迅弹去了一股气劲,随即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可恶的一群兔崽子,是来当暗卫的还是来看老子笑话的? 第九章 「什么声音?」卓三娘心念一动,疑惑地四下张望。 「有彘跌倒,不重要,不重要。」他面不改色的说。 她怀疑地眯起了眼。 他心肝儿一颤,冷汗都飙出来了。 如此对看几个呼息间,原是满腹狐疑的卓三娘,眼见高大挺拔精干魁梧的他在自己面前被训得唯唯诺诺,满头大汗,心下顿觉自己似乎也凶得人太过了。 「咳,」她手抵在嘴边轻咳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你饿了吗?」 本有心理准备又会被追打痛骂一顿的雷敢猛地睁大了眼—— 欸? 【第四章】 夫何妖女之淑丽,光华艳而秀容。断当时而呈美,冠朋匹而无双。 叹曰,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霜降兮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思美人兮愁屏营。 张衡。《定情赋》 凉风习习,溪流湍湍。 雷敢英俊脸上的笑意都快满出来了,乐不可支又晕陶陶地盯着手上的干巴巴胡饼,又抬头看了看身畔默默啃着胡饼的小女人,只觉自己浑似像是在做梦一样。 「你不吃胡饼光看我做什么?」卓三娘被他炽热得绿油油的目光盯得全身不自在,忍了忍,还是憋不住抗议道。 「你看起来比胡饼好……」他那个「吃」字差点就说漏了嘴,顿了顿,嘿嘿笑道「看。」 她脸颊泛起红晕,心下一阵乱乱跳,只得岔远了话题,「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我打猎来的。」他咧嘴一笑。 「打猎?」她一怔。 「是啊是啊。」他答得半点儿都不心虚。 「你打猎不带弓箭带扇子?」当她脑子不好使呢! 雷敢脑子一时卡关,瞠目结舌半晌后,忙干巴巴地解释道「那、那不是用箭怕把猎物皮子射破了不好看吗?所以、所以爷惯常赤手空拳打猎的,一拳就能打死一头熊瞎子呢,哈哈,哈哈哈……对了,粉团儿,你吃熊掌吗?下回我打一对送你?」 一拳就能打死一头熊瞎子?这怎么可…… 她目光瞄向他宽肩窄腰长腿,衣衫下紧绷着的都是实打实上好的剽悍精肉,浑身上下满是勃发的力量,如钢似铁硬邦邦得腾腾鼓胀……脑中余下的质疑全跑光光了。 咳,她信。 卓三娘脸又不自觉地红烫了起来,极力压抑胸口的怦然,低头急急啃起了胡饼来。 阿弥陀佛,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啊。 ——回去后定要马上多抄几卷佛经静静心才行。 「……你喜欢吗?」 「大郎君请慎言!」她心猛地一跳,登时炸毛了,可惜红通通的小脸压根儿出卖了自己。 雷敢一个噤声,望着满脸气急败坏的小粉团儿,随即才呐呐地道「好好好,不喜欢就不喜欢,都听你的,咱们不打熊,也不吃那劳什子见鬼的熊掌了,你千万别恼啊,乖。」 卓三娘一滞,待回过神来后,恨不得捶死自己。 熊掌,价值十金的熊掌,免钱的熊掌啊啊啊啊……竟然被她胡里胡涂就推拒门外泡汤是也了。 「怎么了?」他注意到她一阵红一阵白的表情。 「……没怎么。」她揉了揉眉心,不断告诫自己冷静一点。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一箪食一瓢饮,不可吃嗟来食…… 「哎呀!」雷敢突然拍了下大腿,吓了她一大跳。「我怎么那么胡涂?粉团儿你明明是喜欢吃鱼的,我怎么给忘了?」 她愣了愣。 「原来这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他恍然大悟。「那爷懂了,往后绝对不拿熊掌来惹你厌了。」 卓三娘瞪着他,手好痒……好想殴打某人…… 「粉团儿,既然你喜欢鱼,那爷今儿多帮你打几条可好?」他脸上满是讨好之色,搓着大掌问。 明明该是极度猥琐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显得英气又憨厚,还有说不出的可爱,卓三娘方才被他几句话噎得心口疼,现在却又不争气地软化了,觉得自己分明知道他脑子粗,作何还偏偏同他一番生气计较? 「多谢你。」她深深吸气,又吐气,终于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从容,温和道「可惜这儿离京城不近,鱼拎回去便不新鲜了,我想还是不——喂喂!你又想干嘛去了?」 卓三娘话才说了一半,眼前盘坐的那大男人哪里还有影儿在?早不知何时跑到溪流处去大肆祸害鱼群了。 她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那高大矫健身影快如闪电,身姿利落灞洒中有说不出的好看,在漫天激起的水雾中,咻咻咻地左脚踢,右脚踹,一手捞一尾,几个眨眼间又回到了她面前。 滴滴答答的水落下沾湿了芒草地,同时哗啦啦掉在地上的还有十数尾肥美的鱼儿,不知是被击毙了还是打晕了。 「啧!溪太浅,没大鱼,真他奶奶的不过瘾。」他还嫌弃,显然很是不爽居然无法在伊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其实……」她看了看鱼又看了看他,脸上神色古怪,沉吟着正想开口说这鱼已经不小了。 ——而且他刚刚那番翻江倒海的大动作,也不知扫断捣飞了多少蒲菜。 「粉团儿,明儿咱们到护城河打大鱼吧?」雷敢兴致勃勃地提议。 她被一口口水呛到。「啥?」 「离京城最近最宽最大条的河自然是护城河,平常没人敢去那儿捞钓,所以里头的鱼儿养得可肥了。」他浓眉飞扬,黑眸熠熠满是欢喜期待,却隐有一丝忐忑。 「你,去吗?」 在他充满希冀的目光下,卓三娘脑子空白了一瞬,心又如揣了头兔子般怦咚怦咚,一时间竟说不出个「不」字。 「可那是护城河,重兵守卫……」她坚定的拒绝稍嫌犹豫无力。 「包在爷身上!」他又对她露出灿烂至极的耀眼笑容。 卓三娘猛地捂住了左胸口,脑中霎时闪过一个晕傻傻的念头…… 妖「颜」惑众啊! 胡里胡涂间同他定下了「护城河之约」,晃晃悠悠回到家中后,卓三娘脚下像踩在软绵绵的云上,直到卓老爹蹲在她跟前拼命对她挥舞五根手指头,她才蓦然惊醒回神。 「爹爹,您手抽筋了?」她忧心忡忡地脱口而出。 「观我儿面色发赤,眼神发荡,魂在魄不在,可是撞邪祟了吗?」卓老爹神情比她还紧张,叨叨囔。「哎呀!不好不好,待为父裁一黄绢,画几道符令为我儿净一净——」 她闻言啼笑皆非,「爹爹,我无事。」 「无事?」卓老爹一怔。无事会笑得那么猥……嗯,那个亵? 「真无事。」她再三保证,随即想起被芒草绳儿捆起的十数条鲜鱼儿还没处置,忙道「爹爹快去歇着,女儿收拾完这些鱼便去煮夕食了,今儿咱们换换口味,别再啃胡饼了,不如焖一镬粟米饭,烧两条酱鱼给您补补身子吧?」 「好极好极。」卓老爹一想到浓稠咸香的酱鱼,立时唾液泛滥,急忙咽了去,频频颔首。「如此有劳我儿了。」她眼儿含笑地目送自家阿爹欢快地一头钻回书铺去,摇了摇头,连忙专心手中刮鳞剖腹的活儿,不一会儿便收拾妥当,取出了两条做酱鱼,其余的统统抹了粗盐,摊在灶中用柴火慢慢烘成了赤金色的熏鱼干。 想起回京的路上,阿敢坚持她骑他的马儿,自己则是牵着缰绳小心地护在她身边,就这么一步步走回京城…… 他,真的待她极好极好呢! 她心口涨满了暖暖甜甜的滋味,慌里慌张又拘不住地欢喜,可随即又不自禁惶惑茫然,觉得自己怎颠颠倒倒得活似得了癔症? 百思不得其解,卓三娘最后索性不想了,刷洗了釜蒸上粟米,嘴里念念有词。 「他说要抓鱼,我便随他抓鱼去就是了,谁怕谁呀?」 卓三娘浑然不知自己此际眉眼生春,嘴角上翘,笑得好不荡漾…… 第十章 隔日,卓三娘一大清早便将书铺交代给了卓老爹看管,反复叮咛了不下百次,千万千万不能死抱着客人想买的书简不放手,还有本日有两名小儿郎要来取「骊山剑侠传」,万万要记得收钱。 「知道了知道了。」卓老爹昂首挺胸,对女儿的百般不信任感到十分之不满意。「你只管放心去,有爹爹镇店,我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能说实话吗?」她有些无奈的开口。 卓老爹嘴一扁,双手忙捂住耳朵。「为父什么都没听见!」 她险些噗笑,却也实在不忍心再对阿爹「穷追猛打落井下石」,笑咪咪道「有劳爹爹,女儿这便去了。」 「路上小心啊!」卓老爹眼巴巴儿地倚门挥小手绢儿。 虽然爹爹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但卓三娘此刻满心飞扬,也顾不得了。 匆匆赶到了东门护城河,她看着来来往往入城出城的百姓,还有银甲金戟威风凛凛的兵卫,忍不住闪闪躲躲离他们远一些。 「奇了,我明明是来捉鱼的,怎么搞得跟来偷人的一样心虚?」她暗自嘀咕。 话说,他们真的能光天化日当着兵卫和百姓的面,大刺刺就捕捞起护城河里的鱼吗? 她胡思乱想着,忍不住又捋了捋衣衫裙摆,摸摸上头略微糙手的布料,忽然想起了他一身低调却质料上佳的绫袍,光滑而优雅,显见出身不凡,只是他玄色腰带上常系的羊脂白玉扣,雕的却是上古凶兽梼杌—— 《神异经。西荒经》有云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犬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搅乱荒中,名梼杌,一名傲狠,一名难训。 若他是贵族子弟,玉扣雕的该是麒麟,身为官身者,雕的则是狴犴,可他居然身佩梼杌……这是什么讲究?他又是什么来头? 卓三娘心中隐隐有了揣度,可她却不允许自己深思究竟太多。 有些东西一旦戳穿,一切就再也无法这般简单欢快自在、恣意而为,甚至,还得被迫不得不接受某些残忍的现实世情。 她眸底掠过一抹惆怅,就像当年啊…… 「粉团儿,发什么呆呢?」一个豪迈清朗飞扬的嗓音打破了她沉浸往事中的恍惚。 她蓦地抬眼,眸光直直撞上面前高大昂藏、踏着万丈光芒而来的伟男子。 只见他笑容灿烂,露出雪白的牙,一双浓眉悦然扬起,满眼都是欢喜之色…… 卓三娘心口隐约有个地方柔软地坍塌了下来。 「日头晒着呢,当心头昏。」雷敢见娇娇嫩嫩的她就这样立在日头下,雪白的额际都沁出点点热汗来了,心头一紧,忘情地牵起她的手就跑。「来,我知道一个晒不着太阳还能捞大鱼的地方,跟着我!」 她怔怔地看了那牢牢握住自己手腕的宽厚大掌,那略显粗糙的掌心的暖意深深透进了她肌肤底,直击中心窝。 昏昏然,晕晕然的,她不知不觉地跟随着他的脚步往那未知的方向而去,奇异的是她却丝毫不觉惶惧害怕。 「到了!」 雷敢牵着她快步来到南门一隅,虽然仍是绕着城门奔流的护城河,却明显隐密许多,这里碧草如茵,还恰恰好堆栈了一大一小两只方石,好似是谁故意安排而就的。 就连凛凛护守的兵卫一左一右岗哨也离得颇远,还个个都背对着他们想「下手」的方向。 卓三娘满腹狐疑,抬头望向他。「这是……你安排的?」 他直觉就要点头,可完颜猛昨夜的教诲犹在耳边,雷敢心一突,赶紧猛摇头。 「怎么这么凑巧,这儿刚刚好有两方石头?想来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吧。」 他口气发虚,眼神乱飘。「哈哈。」 「噗!」 他提心吊胆地眨眨眼。「咋啦?」 她努力藏住嘴角那频频上弯的笑意,摇了摇头。「你不是说让我鱼竿和饵都不需带吗,那我们怎么抓鱼?难不成你也要我学你昨日那样大展神威?」 请恕三娘办不到啊! 「粉团儿——」 「……人家明明就叫三娘。」她脸红了,咕哝。 「粉团儿,抓鱼这种粗活儿交给男人来干就是了,你个小娇娇家家的只管坐这儿歇凉便是。」雷敢一拍宽阔结实的胸膛,砰砰有声,然后也不知打哪儿掏出了一条大帕,体贴入微却稍嫌笨拙地擦着其中一方小些的平石。 只可惜心思很细腻,动作太粗鲁,没三两下大帕就破了,勾丝勾得厉害,连石头面都被他大气劲儿震得落了不少屑屑。 卓三娘却吐不出半字嫌弃来,明亮的眸子不禁盈满了笑,暖暖荡漾难抑。「这样就可以了,咱们坐下吧。」 「咱们?」他睁大了眼,阳刚好看的男性脸庞忽地浮起腼眺欢喜的红晕,乐得合不拢嘴。「喔,对对,是咱们,是咱们没错。」 她双颊生霞地睐了他一眼,难得有丝忸怩。「到底抓不抓鱼呀?」 「抓!怎么不抓?」他却还是只乐得傻笑。 气得卓三娘忍不住冲动,伸手狠狠捏了他腰际一把,可落得的下场却是自己的手指头险些扭伤了。 见鬼了,这家伙浑身上下到底有哪一处是不硬的啊? 「你——」 不过她还来不及抗议,雷敢突然弹了起来,高大身躯突兀地瑟缩后躲,嘴里已哎哟喂呀地哈哈笑了起来。 「别别别,痒呢!」 她愕然地看着他,随即惊讶渐渐变成了意味深长的恶趣味,眼神亮晶晶。 这下可逮着他的「大把柄」……咳,不是,是大弱点了。 「往后要是你再在人前唤我粉团儿,我就挠你痒。」她笑吟吟地道。 他果然吞了口口水。 卓三娘看着他这样,又忍不住想笑了,眼神不自觉温柔起来。「其实你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从京城头弹飞到京城尾的。」 「那也要我舍得呀!」他冲口而出。 话声甫落,两人忽然都呆住了,而后不约而同悄悄红了脸,一个无措地抬头看天,一个则是假装落了东西到地上。 半晌后,连远处的兵卫和暗处的暗卫都急到快挠墙—— 侯爷,您到底还要不要跟小娇娇一起玩耍了? ……短短两日休沐您已经用掉一天了,今儿再无半点进展,恐怕连坐在皇宫金銮殿龙椅上的皇上陛下都要收您的假,改扣您的俸禄啦! 为了他的「追妻大计」,两日来动员了不下千名属下,昨日三百名关北侯府府兵自京城至乡间沿途清场,十名暗卫暗中保护,主子更是提前就以「关北山寨寨主」的身分,颁下绿林诫帖,通令大盗小匪,退避百里外……林林种种的布置,就是要确保卓家小娘子能快快乐乐出门摘菜,平平安安满载回家。 到了点儿,就连那些个假意挽着篮子摘野菜的乡间妇人,也是金羽卫里其中一支的女卫所扮,营造出一派天下太平大家一起采菜去的安乐景象,并且在最适当的时机悄然退场,让主子来。 今儿也是,想看热闹的银甲卫统统都被赶走了,换上的京城九门戍守全成了侯爷掌管的金羽卫兄弟,亲自搬一大一小石头来的还是金羽卫副指挥使。 ……主子呀,大家伙儿这么齐心协力,不就是为了盼您能早日「迎娶娇妻,洞房开荤」吗? 结果现在连小嘴儿都没亲上,就一副「心中小鹿乱撞哎呀好慌该怎么办」的模样,看得属下们急得唇边都快起燎疱了。 高高的城墙上,完颜猛再也憋不住了,随手捏碎了一小块柱石就往底下雷敢的方向射去—— 是不是男人啊,还不快点扑倒? 果不其然,还是兄弟最可靠,雷敢敏锐的听见了破风而来的凌厉「暗器」,虎眸掠过赫赫杀气,紧窄箭袖下的大手聚掌成刀,以雷霆之势挥碎了那块小石,口中疾喊「当心!」 第十一章 卓三娘莫名其妙就被猛虎扑羊地重重压倒在地,当场岔气,险些命断于此! 「咳咳咳咳……重……重死了……起开……」她的肋骨啊……肺啊……雷敢才刚刚感觉到怀里小人儿的玲珑娇嫩、软玉温香,心神一荡,都还来不及做出其它登徒子的行止来,就赫然发现身下的小粉团儿…… 晕了? 城墙之上,眼力极好的完颜猛看到这一幕,下巴都掉了。 居然不是把人做晕……咳,而是把人压晕的,这阿敢兄弟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噗哇哈哈哈!」 只是完颜猛也笑不了多久,当晚就被怒冲冲上门的雷敢揍了个乱七八糟,只能认分地捂着黑圈眼儿任由他扬长而去。 「谁叫你也是帮凶,哈哈哈哈哈!」定国侯夫人风珠衣在一旁娇笑不绝,幸灾乐祸。 【第五章】 美淑人之妖艳,因昤睐而倾城。扬绰约之丽姿,怀婉娩之柔情。 超六列于往古,迈来今之清英。既惠余以至欢,又结我以同心。 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誓中诚于皦日,要执契以断金。 张华。《永怀赋》 当卓三娘悠悠醒来的时候,脑子还有好半天的浑沌模糊茫然,直到胸口传来阵阵剧痛,她才隐约记起了自己当初是怎么晕过去的。 「别动!」一个焦灼的低沉嗓音在她身畔响起。 她艰难地转过头去,雷敢英俊粗犷的脸庞面带苍白忧惶,目不转睛地直直盯着她,嘴唇紧抿成了严肃而紧张的细纹,大手紧紧握着她放在床侧的小手,隐约有丝颤抖。 他……在害怕? 「你,胸肋有些伤着了。」他舔了舔发干的唇瓣,喉头发紧,愧疚又沮丧地低语。「……对不住。」 若不是他想要在她面前展露英雄威风,令她对自己好生钦佩倾慕,也就不会出现这种压坏了小粉团儿的弥天大祸了。 雷敢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只觉自己打从七岁落草横行绿林以来,从来没有这般笨拙败事过,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半晌后,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活似挨了一记重重闷棍,脸色越发惨白。 完了,粉团儿定会恨得他狠了,往后再也不会愿意同他说话,跟他好了…… 「有吃的吗?」她轻声问。 「……」他呆滞了一下。 「我饿了。」她明亮清澈的眸子望着他,声音低微,一本正经。「而且越饿越痛得厉害,如果填饱了肚子应当会好些的。」 他还在恍神,傻傻地看着她。 「是不是不想负责了?」她嘴角弯弯,表情严肃。 「我负责!」雷敢瞬间回过神,脸庞亮了起来,大手猛地攥住她的双手。 他手劲儿太大,握得她暗暗痛嘶了一口气,可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免得又引得他捶胸悔愧,并努力对他挤出温和柔软的笑来。 雷敢痴痴地注视着神色樵悴却笑容轻浅好看的小粉团儿,胸间心口充盈着对她满满的喜悦。 粉团儿非但不嫌弃他是个不识几多字的大老粗,还不见怪他每每好心办了坏事,就连今日惨被他压伤了肋骨,她也没有半句怨慰愤恼…… ——老子一定要娶她回家!绝对! 卓三娘看着他紧握拳头,满脸激愤到有些扭曲的模样,下意识吞「口口水,觉得背后莫名一抖缩。 不一会儿,热腾腾一桌席面就摆得她榻前长案上满满都是,鸡鸭鱼肉色香味美,令人食指大动,不过倘若别每道菜都有盆儿大的话就更好了。 她哑口无言地对着他大手托着的那一面盆鸡汁汤饼,鸡汤金黄,细饼儿看来弹牙适口,炖得嫩嫩烂烂的两只鸡腿几乎要化在里头。 「该不会都是要给我吃的吧?」 「那当然,你这么瘦,得好好补补才行。」雷敢殷勤地夹起了一大串细饼儿,兴奋得手都有些发颤了。「来,张口。」 「我,我还是自己来吧。」她清了清喉咙,有些尴尬地道。 「不成,你还伤着呢!」他神情坚定。 「我伤的是肋,不是手。」她固执地夺过盆子,却在接手的刹那被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得手一坠。 雷敢伸手稳稳托住了盆儿,眉眼笑咪咪的。「还是我捧着吧。」 「……下次可以用小碗吗?」她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我们侯……我们府中只有大家伙,没有那种娘里娘气的尺寸。」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盆儿递到她面前,嘴里仍不忘关心叨絮。「你通身上下没几两肉,只怕刮阵大风就能把你吹跑了,要是像我一样,每日一顿吃三大碗饭,干掉几盆儿菜,保管你身子也能壮得跟牛一样。」 「小女没本事,就不跟你比了。」她嘴角抽了抽。 还一顿吃三大碗饭,干掉几盆儿菜咧……先不说她的胃有没有可能胜任这个艰巨的活儿,就是家中的钱袋子也禁不住这样的胡吃海喝,这位大爷还真是饱汉不知恶汉饥,纯粹说凉话刺激人的是吧? 「你放心,只要你嫁……」他被她狐疑的目光一瞟,连忙心虚地改口道「我是说,你在我府里养伤的期间,我必定日日替你进补,帮你把胃口养大,好教你壮实起来,往后怎么被压也不怕受伤了,嘿嘿嘿嘿。」 显然雷侯爷思想已经大跳跃到了某个猥琐邪恶不可告人的淫荡……那啥去了。 卓三娘望着他突然满脸通红,眉眼弯弯抖动,还笑得异常荡漾,一口细饼儿差点卡在喉头。 真想把一整盆鸡汤细饼儿浇在他头上! 为什么他每每能让她有时感动得要命,有时又很想掐死他呢? 她叹了一口气。 冤孽啊…… 「欸?」雷敢沉浸在自己春情奔放的傻笑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怎么不吃了?」 「吃,怎么不吃?」她决定化愤怒为食欲,一头扎进满满面盆儿的鸡汁汤饼儿里去! ……下场就是撑得动弹不得,结果太医还得二度来帮她诊脉开帖消食消胀的山楂子药汤。 简直是欲哭无泪。 ——不过伤也伤了,撑也撑了,当天晚间卓三娘就坚持要回家去休养。 雷敢只差没有抱着人家小娘子的大腿哭着喊着求着不要走…… 不过堂堂土匪头……咳,关北侯,就从来拗不过这个清清秀秀娇娇嫩嫩的三娘子,最后还是只得含泪亲自将人送回了「琅环家」书铺。 门开启的刹那,卓老爹泪汪汪地扑了出来,一见病歪歪的女儿登时哇地嚎啕大哭了! 「伯父……」雷敢怀中一空,来不及抗议就被这相貌清俊的中年大叔吓得舌头都打结了。 「你这恶徒想对我儿做什么?」卓老爹将女儿牢牢护在身后,目光惊疑,咬牙切齿问道。 「您别这么大声儿,」他浓眉紧紧皱了起来,满面心疼,大手伸出。「她还痛着呢!」 「她……还痛着?」卓老爹只觉眼前发黑。「哪里痛?」 「呃——」他直觉想比胸口,忽又想起好似不妥,于是犹豫吞吐了。 卓老爹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好竖子!」 雷敢一怔,随即腼眺地道「多谢伯父夸奖。我这人虽然是粗了点,不过也算不得不好,伯父您还真有眼光!」 ……话说伯父怎么好似有些面善啊? 「好,好……」卓老爹气得两眼发直,青筋倏冒,手指着他抖了半天。「好你的——」 眼下卓三娘头最痛,她懊恼又无奈地看着这一老一少的二货,忍不住捂住胸口假意闷哼呻吟了一声。 「痛……」 果不其然,雷敢顾不得脸红,卓老爹也管不了生气,不约而同围上来,忧心忡忡七嘴八舌—— 「我儿可还好?」 「粉团儿是不是胸口又疼了?」 「我累极了,得好好休息。」她不忘补了一句「受不得人吵。」 第十二章 雷敢和卓老爹满腹唠叨关怀之词霎时全卡在喉头上不上下不下,见她小脸苍白疲惫,心都快疼坏了,又哪里敢闹得她不快? 「有劳伯父送……三娘回屋歇息,我让下人准备了些蔘鲍肚翅给她补身子,您记得炖给她喝啊。」雷敢转移目标,眸光热烈欢快地望着卓老爹,只差没有抓起老人家的手拼命摇了。「还有还有,还备了几斤虎骨鹿鞭给伯父泡酒喝,您多多喝,不够的话我那儿还多的是呢,千万别同我客气。」 卓三娘真想把脸埋进手掌里。 卓老爹则是越听越火大,这大郎君是在影射他身子骨不好,还是暗示他乃耽溺女色之人? 「汝是何人?」卓老爹对上高壮剽悍大老粗就觉浑身不对劲,尤其看这家伙那满眼亮晶晶绿油油的狼光,显然正对自己家的小娇娇打什么坏主意。「我卓家素来清贫自持,不敢领受无功之酬。」 他一呆,怎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就那么令人发毛呢? 简直就跟朝廷上那些酸不溜丢的文臣没两样啊……雷敢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我,嗯,在下,学生,」他都快被自己酸哭了,舔舔唇,僵硬道「晚辈叫阿敢,见过伯父大人。」 「哼!」卓老爹半点不领情,吹胡子瞪眼睛地别过头去。 雷敢眼神一黯,卓三娘心下一抽,忘形冲口而出—— 「阿敢是我朋友。」 「什么?」 「什么?」 两个男人又同时朝她怒目瞪了过来,一个惊恼,一个委屈…… 她心一突,呐呐道「我、我受不得人吵啊,你们、你们自己控制一点。」 「是极是极!」卓老爹首先回过神来,得意洋洋地对着雷敢昂起下巴,「我儿受不得人吵,郎君请回吧。」 雷敢满心满肚小别扭,可也心知粉团儿今儿几经波折定是体力不济精神不好,自己心疼她都来不及了,又怎么舍得叫她为难? 「你好好看顾着自己的身子,我明儿就来看你。」他眼神温柔了下来,依依不舍地低声道。 「知道了。」她心暖如酥,嘴角浮起笑意。 卓老爹在一旁虎视眈眈,直到那马车和高头大马消失在街角了,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我儿——」 咦?女儿哪儿去了? ——而另外一头,许是因为伤离别太心酸,又因遭受伯父白眼太无奈,雷敢驾着马越想越不爽,新仇加旧恨齐齐涌上来,终于憋不住掉转马头,怒气冲冲地冲到定国侯府去胖揍了完颜猛一顿。 被迫躺在榻上养伤了七八日,卓三娘觉得自己都闲到快长草了。 偏偏一个阿爹紧张兮兮,成天拿她当易碎的黎祁(豆腐)看待,另一个每每被阿爹驱赶却仍殷勤上门的阿敢,则是活似填鸭养彘的搬来了小山般的鲜物干货…… 丢进后院就跑,被阿爹的大扫帚追着打时,还不忘嚷嚷「粉团儿我明日会再来的啊啊啊啊!」…… 这是让能人安心养病的好环境吗? 「唉。」她揉了揉抽痛的鬓角。「况且我明明已经好了啊!」 「我儿,来喝汤了。」卓老爹兴冲冲地捧着一大碗泛着油气焦味儿的物事进来,热切地送到她面前。「试试阿爹的新手艺。」 看着大碗里死得好不瞑目的鱼和乌漆杂八的蔘须、鲍干,她真的想哭了,抖着唇道「阿爹,求求您别再糟蹋……别再下灶了好吗?女儿已经能下床做饭,您、您也该君子远庖厨了。」 阿敢送来的山珍海味干货鲜物,都是外头捧着银子也买不到的上等食材,阿爹却能拿这些乱炖成一大锅,还乐颠颠地端来求吃求夸奖……卓三娘屡屡见着头晕目眩,肉痛心疼得要命,只想把那些珍物统统挖坑藏起来,并且把阿爹踢到前头去顾书铺! 「我儿伤得这么重,可得好好养个一年半载的,你放心,这庖丁之术阿爹已经摸索出心得来,不敢说精通,却也略懂略懂了。」卓老爹慈眉善目笑吟吟地道,「来,尝一口。」 她眼睁睁看着那碗黑漆漆的毒药……呃,补汤逼近嘴边,冷汗直流,依稀彷佛可见自己这十六年来的前半生转瞬在眼前跑过,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失声啊了一叫。 「阿爹,女儿昨晚梦见阿娘了!」 卓老爹手抖了下,眼眶迅速红了。「你、你梦见你阿娘了?」 「是啊。」她心虚又愧疚,眼神乱飘地小小声道「我梦见阿娘……腾云驾雾而来,面色若玉,巧笑嫣然,说……说想阿爹为她抄十卷《道德经》于太上老祖前化了,以积功德。」 无量寿佛,太上老祖爷爷,请恕弟子为救性命故,不得不假借您的名义一回,施那「围魏救赵」之计呀! 「阿爹马上去抄!」卓老爹心神激荡,热泪盈眶,嗷叫一声后就立时跑走了。 「还好,还好。」卓三娘一脸余悸犹存,庆幸「虎口逃生」。「《道德经》共八十一章,计五千字,足够爹爹抄上几日了。」 况且阿爹只要一头钻进书简里就再不知外头岁月几何的,趁这些时日,她可偷偷下榻到前头将闭门荒废了好些天的生意又做起来。 唉,好不容易才将附近私塾书院的少年们一网打尽的呀! 卓三娘提了一木桶的水到前头书铺里里外外擦洗过一回,虽然躺了太久,身子骨都生懒筋,光是里外打扫就累得她气喘吁吁,可是一见店铺子的门一开,就有探头探脑的少年们兴奋地一哄而入,她不禁眉开眼笑,什么劳累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三娘子,我们等好久了。」 「就是就是。那个「暴雨恩仇录下卷」可出了没有?晚生看了上卷,正是心神震荡热血沸腾之际,偏偏迟迟见不着下卷,简直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啊!」 「三娘子,先卖晚生「骊山剑侠传」吧。上次来取,老丈说此书非圣贤所着,个中爱恨情仇怪力乱神之语甚多,十八岁以下不可随意观睹之,所以要晚生满十八岁后再来……」一名小少年泪汪汪。「晚生今年年方十三,长日漫漫,如何等得了五载之久呢?」 卓三娘闻言,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忍了半天,忙挤出了温和安抚的笑容道「莫担忧,我家爹爹……咳,那是同你们玩笑的呢。来,书在这儿,我再赠你一幅剑侠小画以作赔礼,这平常可是得买两套才能相送的赠品哦!」 「三娘子真是大好人!」小少年欢呼。 其它少年不依了,也纷纷相求剑仙小画,最后卓三娘自然是人人有奖,哄得少年们高兴的上门,满足的回家……个个手上都多带了一两册书简,真真是主客双赢,皆大欢喜。 卓三娘乐得合不拢嘴,爱不释手地数着叮叮当当的五铢钱,最后全部扫进钱匣子里。 「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卧榻静养混吃混喝的日子啊!」一听到钱声儿,她精神都来了,满面红光眉开眼笑。 不过铜臭味来自书香味,她今儿一下午便把前阵子积溃的剑侠小画全送完了,是该多再描绘一些好存货了。 卓三娘巧手熟练地取出刨得细细薄薄还泛着青竹芬芳的竹片,倾水而入石砚里,拈起一方用了大半的松烟墨,小小心心地磨出了乌黑浓稠油亮的好墨来,随后以狼毫沾墨落笔于竹片上,匆匆几笔便勾勒出了一个身姿修长、蜂腰佩剑、衣袂翩然的清雅男儿,黑发飘飘,神情沧桑,竟有说不出的孤独与傲然于世之风采。她利落地绘了一片又一片,剑侠们身形容貌皆不相同,或温润如玉,或尊贵俊美,或潇洒不羁,可画着画着,卓三娘浑然不自知自己越发专注用心,不再是写意如山水的笔触,而是细致工笔,丝丝描绘出了一名浓眉大眼、身型挺拔,满满霸气昂扬,令人心荡神驰的高大男子…… 一个英气勃勃、笑容灿烂的雷敢跃然于竹简上。 她握笔的手微微一僵,待回过神来后已然红透了小脸。 第十三章 「我……」她心慌意乱地将那片竹简翻面盖上,不敢再看画中那人的灿烂笑容。「我在干嘛呀?」 「你在干嘛呀?」一个低沉欢快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卓三娘心猛地一跳,作贼心虚地飞快将竹简丢进钱匣子里,然后砰地一声合上匣盖,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来了?」 雷敢虽然很好奇她藏了什么东西不给自己瞧见,而且脸还红得跟熟透的果子似地,叫人心痒痒的——真想偷咬一口啊!可他已经七八日没见着他的粉团儿,现下好不容易见了,又哪里还有心情思虑其它? 「你可好些了吗?」他直勾勾地凝视着她,眼底有着掩不住的、纯粹的欢喜和愉悦,明亮得令她心慌。 「我、我好了。」她脸又红了,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道「你怎么又来了?就不怕我爹爹又对着你念一篇酸文了吗?」 他脸一白,忙望向她身后,确定那骂起人来满口之乎者也,让他腿肚子都快吓抽筋了的卓家伯父不在,逃过一劫般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不怕。」他昂头,一拍强壮的胸膛。 「噗!」她的肩头可疑地耸动了下。 雷敢耳朵有些烫得慌,嘀咕道「不是怕,我那叫尊敬。」 「我懂。」她憋笑附和。 他看起来有些沮丧,闷闷地道「伯父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爹爹有书生的臭脾气,你别放在心上,尤其自从当年我——」卓三娘笑容一僵,随即故作自然地改口道「对了,我正要同你说件事儿,你送来的东西够多了,别再送了,要不我可要生气了。」 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眼神异常敏锐。「当年你……你怎么样?」 她笑笑。「什么怎么样?」 「粉团儿——」他胸口有些莫名的发紧。 「都说了没事。」她低头收拾起案上的剑侠小画,堆栈收整后置入身后的架子上,随即回头对他嫣然一笑。「我爹爹忙去了,我想去外头市集上吃碗水引饼,你去吗?」 「我自然要去!」他心一跳,又喜不自胜起来,唠唠叨叨。「可只吃碗水引饼够吗?不如咱们到化与楼好好吃一顿,你瞧你这般瘦——」 「市集的庶民小食儿也是极好吃的。」她浅浅一笑。 雷敢瞬间被她清浅如春风的笑容迷得脑中一片空白,神魂顚倒心花怒放,好半天才勉强找回声音,「好,好呀,就吃那个,你既喜欢,我、我其实也很喜欢呵呵呵呵。」 粉团儿和他果然是天生一对,地上一双,连口味都这般相近…… 好幸福啊! 雷敢陶陶然昏昏然,简直像喝了十坛子琼浆玉露上等美酒,脚下宛若踩在云上。 一路傻笑,惹得卓三娘都想假装不识得他了。 可他一直在她身边,尽管碍于男女授受不亲,始终不敢贴靠得她太近,但他仍然小心翼翼地伸出长臂虚扶着她,为她圈出了一方安全的天地,不让拥挤的人潮挤着了她。 她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他用宽阔的肩背挡住后头的人流,低头柔声问。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清秀脸庞微红,若无其事地仰头看着他,「阿敢。」「是!」他本能抬头挺胸,立正站好。 「袖子借我。」 「呃?」他呆了呆。 她脸红得发烫,口气却坚定地道「袖子借我。」 「喔,好。」他眨了眨眼,连忙振臂递上前去。 「你看旁边。」她命令。 满腹疑惑的雷敢依然乖乖从令,乌黑的眼睛有一丝茫然地瞟向旁处,正好对上一名憋笑的暗卫—— 想死啊你?! 暗卫一抖,赶紧躲回大树后。 他甫收回杀气腾腾的目光,下一瞬却僵住了。 那个……那个轻轻攥住、牵着他衣袖的……可是粉团儿的小嫩手吗? 雷敢胸口剧震,呼吸紊乱,面颊飞霞滚烫,眉眼不自禁地柔和了起来,心更是软得一塌胡涂。 「走吧。」她的手藏在袖子里,却是紧紧地牵住他的袖角,小小声道。 「……好。」他的手脚都不知该哪儿放了,可奇异地,她的体温、她的依赖彷佛自牵住的衣袖那一角,软软地缠绕而来。 他的心又酸又甜又暖又涨疼,满满都是这二十多年来从未领受过的滋味。 于热闹嘈杂的市集人潮中,雷敢一步步地跟随着他心爱的粉团儿的脚步,不管四周人声鼎沸,他眼里、心里只唯有她一人而已。 来到了挑卖水引饼的担子前,阵阵热气香味扑鼻,只见一名老丈手势利落地将一尺一断、薄如韭叶的雪白水引饼(面)抛入沸滚的汤镬中,不一会儿滚汤翻腾,饼浮其上。 「老伯,两碗水引饼,一碗大一碗小,有劳您了。」卓三娘脸红红,慌忙松开了手,快步来到担子前笑道。 「哎呀,三娘子好几日没来了,」老伯笑咪咪地道,「伯伯多多置些臊子和辣子给你可好?」 「多谢老伯。」 「那位大郎君是?」老伯眼睛一亮,慈祥的老脸也忍不住挤眉弄眼起来。「哎哟!真真好人才,高高大大龙行虎步的,想必是了不得的人物啊。」 「他……」她那张小脸迅速红透了,腼眺地道「是,是邻家大兄。」 虽然盛汉王朝风气开明,于男女之间大防观念并未那般拘泥迂腐,可郎君未娶小姑未嫁的,总不好那么大大咧咧地招摇过市。 她不愿拘住自己的心,并不代表就能恣意不羁到无视礼教。 「三娘子呀,你莫嫌伯伯多嘴,可老话说千金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老伯热心地传授。「咱不学前朝公主郡主的养三千面首,可假若得了好的郎君,千万要抢先下手,谁先叼到嘴边就是谁的,就不用怕旁人觊觎啦!」 「……」她只能干笑。「三娘受教了。」 ——老伯,您在卖水引饼之前是当媒公的吧? 几小张矮案和蔺草席看起来虽陈旧却也干净,若是雷敢自个儿一人,当然二话不说大刺刺盘膝而坐,可是他家粉团儿是个清清净净的小娇娇,怎么能坐这么简陋的地儿呢? 他想也不想地褪下外袍,铺在了其中一处,全然不知仅着一袭玄衣的自己越发显得胸肌硕大精壮、窄腰矫健、翘臀紧绷迷人,也引来了大街上无数娇娇的痴迷垂涎。 连点好了水引饼后转过身来的卓三娘,都差点一眼就喷鼻血! 她连连吞了几口口水,唾液疯狂分泌,却跟香喷喷的水引饼没有半毛钱干系。 没有外袍遮掩下的健美男性肉体真是满满的诱人犯……停停停! 「你、你干什么?」她都结巴了,其实是被口水呛的。 「粉团儿快来,这儿有好位子。」他对她露齿灿烂一笑。 附近少女少妇大娘们不约而同倒抽了口气,纷纷捂住胸口,受不住啊啊啊啊! 卓三娘这才勉强移开目光落在他为自己铺好的位子上,满心悸动。「阿敢……你,你不需如此的。」 「快来。」他把手伸向她,笑容温暖如朝阳。 她眼眶发热,鼻头酸楚了起来。 没有这些体贴入微到令人心暖想哭的举止,她就已经够喜欢他的了,她实在、实在害怕自己越发沉溺难禁,不可自拔。 她这辈子……恐是再无缘嫁人,现下也只想忘却不堪旧事,放纵自己的心,和他欢欢快快地走上一段……不贪求能修成个结果,只盼待自己老了之后,还有段美好的回忆可供回味。 卓三娘,不能贪心啊!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臆间满塞着是欢喜是酸涩也是惆怅,随即又振作起精神,对他灿然笑了。 「来了。」她语气轻快地来到他身边。 举止娴雅有礼地在他那袭昂贵的绫罗青色外袍上膝坐下来,那外袍依稀还带着他身上的暖意…… 第十四章 她面红若霞,努力维持着从容自在,浅笑道「老伯的水引饼美味至极,饼若韭叶,滑嫩弹牙,上头的臊子是羊肉酱成的,鲜而不膻,味浓喷香,难得的是汤清澈中见香醇,连我都能吃上满满一碗呢!」 「粉团儿说好,那自然是极好的。」他兴致勃勃地同她分享。「你既喜欢水引饼,在北城鸣意坊里有个南宫大娘也是极善炮制的,她那水引饼可绝了,矂子用的是邻山猎来的野彘肉,又香又有嚼头……下回带你去尝尝?」 「好。」她笑吟吟地看着眉飞色舞的他。 一大一小水引饼送上矮案,果不其然肉香面香酱香绕鼻而来,雷敢迫不及待吃了一大口,随即赞了声好! 「慢些吃,小心烫着了。」她凝视着他的目光有着不自觉的温柔宠溺。 「粉团儿也吃。」他抬头对她笑,英俊好看的脸庞上有着一抹憨直热烈殷切之色,「是不是太烫了?要不我帮你吹吹?」 卓三娘双颊发烫,连忙摇了摇头,取过箸来夹起水引饼,正要送入口时,突地近前响起了一个愕然又惊喜的叫唤—— 「三娘?」 她手上的箸陡然一松,心轰地一沉…… 【第六章】 夫绝世独立者,信东邻之佳人。既翠眉而瑶质,亦颅瞳而赪唇。 洒金花及珠履,飒绮袂与锦绅。色练练而欲夺,光炎炎而若神。 非气象之可譬,焉影响而能陈?故仙藻灵葩,冰华玉仪,其始见也…… 江淹。《丽色赋》 雷敢目光一寒,戒备地望向那个胆敢叫唤粉团儿名儿的男人—— 他也注意到了她突然面无表情的神色。 「三娘你……几时来到京城的?」那身型高挑气质文雅的青年失神落魄地盯着卓三娘,脸上是震惊、喜悦,还有一抹掩不住的羞愧。「世、世伯这些年可好?你……可好?」 「粉团儿——」雷敢胸口突地紧得发闷,呼吸凝滞不顺起来,眼神略带不安地投向她,欲言又止。 ——这鸟蛋是谁? 「赵郎君。」卓三娘神情平淡地对那青年微颔首,随即对雷敢温和一笑,目光温暖。「怎地不吃了?」 「吃!当然要吃!」雷敢瞬间乐了,又眉飞色舞起来,不忘故意在那没眼色的傻鸟面前殷殷勤勤布饼儿。「来,你也多吃些。等会儿我买烧栗子给你甜甜嘴,我听说你们小娇娇最爱吃这些甜物儿了。」 她明明心绪微乱,却还是被他逗得莞尔。「这季候哪里有栗子可买?」 「欸?」他一下卡住。 「买蜜煎吧,」她抿唇笑道,「渍得酸酸甜甜的,我素来也喜欢的。」 「好好,都买,全买!」雷敢浓眉飞扬,笑呵呵地频点头,傲娇得意地朝着那傻鸟哼了一声。 老子的粉团儿眼里只有老子,你这傻鸟算哪根葱哪头蒜?还不快快滚! 赵砚不敢置信地呆立在原地,俊秀斯文的脸庞浮现了抹深深的悲伤。 「三娘,你可还记得……」他颤抖着吟了起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螽斯衍后麟趾呈祥,谱鸳鸯之盟?」 卓三娘身形一僵,脸色有一霎的苍白……再对上雷敢满眼关怀心疼担忧的目光后,那曾经附骨吸髓般的旧日伤痛羞辱感,彷佛也渐渐淡去了大半,她不自觉地对他露出浅浅的、却温柔的安抚笑容来。 ——我无事的。 她正要开口冷嘲反斥赵砚,雷敢已经抢先动作了。 「傻鸟,」他浓眉高高挑起,脸上似笑非笑,眸底隐有杀气一闪而逝。「老子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方才践的是哪路子酸文,老子只知道粉……我家三娘不耐烦看见你,识趣的话你立马走人,否则别怪老子手痒想拿人开刀了!」 赵砚踉跄后退一步,先是面色惨白,接着痛心疾首,一脸愤慨指着雷敢的鼻头道「你、你满口粗鲁无文,简直辱没我辈之耳,圣人有云「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三娘何其清雅,德行芬芳如兰如麝,怎么会被你这莽夫恶汉缠上了?」 雷敢浓眉横竖,霍地起身,高了赵砚一个头的身形健硕矫健,霸气凌人,几乎一根手指头就能当场摁死他! 「你这傻鸟满嘴放什么狗屎屁?」他勃然大怒,眼中厉色毕现。 「你自心中有数!」赵砚心尖一缩,可想到温顺的三娘定是被这莽夫霸王强扣在此地相陪,那股子倔强傲然的书生意气又直直冲上脑门儿,顾不得莫名发寒的后颈,逼迫自己站得挺直,下巴昂得高高。 「嘿!」雷敢大掌指关节啪啪作响,忽然冷冷地笑了。「老子很久没有这么想杀人了,你小子,今天有福了。」 「你——你想做什么?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赵砚俊脸倏然失色,却努力凛然不畏地痛喝。 「赵郎君,阿敢是我的人,」卓三娘缓缓起身,走到雷敢身前,娇小身子护挡着高大的他,嘴角勾起抹冷笑,讽刺地看着赵砚。「谁敢找他麻烦,就是同我过不去。」 「粉团儿……」雷敢瞬间化身巨大忠犬,乐颠顚地差点自后方扑抱住他心爱的小娇娇。 粉团儿威武!粉团儿好样的! 「三娘,你……」赵砚则是面色青白,备受打击,满眼沉沉的失望。「你怎变成如今这模样了?」 「我变成哪样儿就不劳您过问了。」她挑眉,皮笑肉不笑。「您是庆城郡守家的乘龙快婿,青云可期,又何须同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过不去呢?况且,是非对错,这天下还是有说理的地儿,您别忘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 赵砚彷佛挨了一记闷棍,颓然地伫立在原地,似还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一个字也说不出。 终究,是赵家对不起卓家……他,对不起她。 ——在回「琅环家」书铺的路上,雷敢和卓三娘都很沉默。 雷敢是抓头挠耳,神色犹疑,却始终不敢启唇相问;卓三娘则是平静地踩过青石铺道的路上,一步步都沉稳而坚定。 她冷静得让他莫名发慌。 「那个人……」雷敢喉头忽然要命的发干。 「他叫赵砚。我两岁与他定下娃娃亲,十二岁那年他家退亲,」她眉眼清冷,语气淡然。「所以我是个被退过婚,清誉名节受损的女子,如果今后你觉不妥,日后再不相见,我也不会怪你的。」 毕竟,最恨最怨的痛苦已在十二岁那年经历完了,过后的每一天,她都无比庆幸自己的命途已握在自己手上。 再没有人可以伤害她和卓家什么了。 话说出口,卓三娘以为她很潇洒,潇洒得毫无畏惧,却丝毫未觉自己手掌心冷汗湿透,心口好紧好紧。 雷敢倏然停住脚步,黑眸死死地瞪向她。 她感觉到背后这高大男人浑身紧绷的怒气,闭了闭眼,丝丝缕缕的悲哀和绝望感逐渐禁箍束拢而来……果然一切都结束了吧? 她所贪求、恣意、放纵的…… 「卓三娘!」雷敢暴喝咆哮了一声,下一瞬,她的身子突然被个宽阔有力的怀抱紧紧、紧紧地环抱住! 她霎时呆住了,憋忍已久的一滴泪水自眼角震落。 「你,你,你简直气死我了!老子是那种满脑子泔水酸汤的大混帐吗?」他一双长臂牢牢箍着她柔软的细腰,怒气汹涌又莫名害怕,见她恍惚的神情时,心下蓦地一酸。「不就是退过亲吗?有什么大不了?老子这辈子还从没订过亲呢,那不是更丢人?」 卓三娘傻傻地顿在原地,脑子嗡翁然,心里原满满鼓涨的酸涩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怔忪和说不出的暖…… 他用力将她扳正到怀里,黑眸灼热的逼视她。「粉团儿,虽说不知当年你那娃娃亲是怎么回事,不过肯定是那傻鸟眼神不好,错把珍珠当成了鱼眼,今儿这才便宜了我,这等好事我只有高兴的,哪里会有那种乱七八糟的妥不妥?」 第十五章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要我说,这就是平时书看太多,脑子都给看傻了,动不动就怕清誉名节受损这样那样的,我操!老子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你们这些读书人更爱画圈圈儿把自己给困死在里头的。」雷敢越说越痛快,慷慨激昂口沫横飞,一双浓眉欢快地飞舞。 「你说这又是何必呢?这人生在世图个什么哇?不就图个爽快二字吗?为了那些酸不溜丢的大道理把自己憋死,还真是蠢到家了!粉团儿,你乖,可别学那些莫名其妙傻乎乎的家伙,知道吗?」 她被他圈在温暖宽大的怀里,感受着他强壮结实的胸膛,看着他阳刚英俊的脸庞,听着他生动地吐槽,她哑口无言,可内心深处却有个被层层禁箍的结悄悄地松了,她不自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胸怀大畅。 是呢,自她和阿爹远离南方故里迁徙到北方京城来,并且决心以书从商谋生糊口后,她卓三娘就再也不是那个庆城没落书香世家娇娇了。 既是早抛弃了过往那个战战兢兢、被繁文缛节条条款款拘管得透不过气来的卓家三娘,今日她又何须为了昔日一个背弃盟约的薄幸子,又把自己推进了那个自怨自艾、自卑自鄙的坑里去? 更何况…… 卓三娘心口暖洋洋的,彷佛住进了万丈朝阳霞光——她现在还有了个要她「只图爽快,别憋死自己」的阿敢呢! 雷敢好不容易敢在她面前一吐自己多年来大字不识一担,以及被文官瞧不起的郁气,越说越痛快,只差没当场脚踢酸文一大缸,拳打酸儒一箩筐,直到他感觉到怀里的小女人身子在抖动。 完了! 他发热的脑子顿时被浇了盆冷水,心也凉了大半。 粉团儿和她爹可都是家里堆了满坑满谷书简的读书人,又怎么听得他这一番狂论? 该不会……该不会她气得直发抖,决定以后不跟他这个肚子里没半点墨水的大老粗切八段了吧? 雷敢英俊阳刚的脸庞白惨惨了起来,一想到往后粉团儿再不见他,见了他也当没见到,甚至是绕着道儿走,他就觉得……觉得胸口闷得像是塞了个好大的拳头! 「好。」 他顿时傻眼,低头盯着怀里的粉团儿,吭吭哧哧地结巴问「好……好什么?」 卓三娘抬起头,没有他误以为的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反而是盈盈娇笑得他一阵头晕目眩、心脏狂跳、口干舌燥…… 「往后,我脑子不傻了。」她嫣然笑道,「而且我觉得你说得非常有道理。」 「我、我说得有道理?」他傻不愣登地指了指自己鼻头。 「赵砚眼神确实不好,而且他们全家眼神都不好。」 ——赵砚?刚刚那傻鸟? 虽然还不十分明白粉团儿怎么会对自己笑得这么妩媚可爱,亲亲昵昵教他骨头都要酥了,不过雷敢还是瞬间精神大振,咧嘴露出雪白牙齿笑得灿烂,并一个劲儿地猛点头。 「对!咱们不同那种脑子不好用,眼神不好使的人打交道,免得拉低了咱们的格调。」他对着卓三娘,真是满眼满心满怀满满的欢喜怜爱,简直都不知该怎么疼才好了。「以前真真委屈你了,往后有我在,看哪个再敢找你麻烦,教你伤心难过,老子断了他全家老一丁——」 卓三娘脸蛋瞬间涨红了。「你你你……你说什么呀,能、能使点别的手段吗?那种的……不太好吧?」 他闻言一愕,还以为他的粉团儿犹对那傻鸟有一丝留情,不由胸臆一堵。 「——会脏手呢!」她劝道。 「哈哈哈哈……好好,都听我家粉团儿的,就不弄脏爷的手了,」他登时眉开眼笑,「爷叫人断他别的地方!」 她噗哧一笑,心里却感动万分,只觉眼前这高大霸气又豪迈憨趣的大男人,真是自己生命中最最珍贵温暖的一道灿灿金光。 也许,她能鼓起勇气…… 关北侯府 雷老爷面色阴沉的坐在大堂中,手持大刀,霸气杀气并存等着那个狼崽子回府。 两旁的小厮和护卫个个暗吞口水。 主子,您今儿可千万千万别那么早回家,千万千万啊! 红光满面的雷敢一回府就被管家「逮住」,只匆匆的过耳听了一句「老爷子发火了」,就不由分说地被推到大堂来。 干啥,弄这么大阵仗,审犯问案呢? 「阿爹,谁惹您老人家生气了?」他浓眉挑起,闲闲地来到了红檀矮案前膝坐而下。 下一瞬,冰冷锋利的刀尖抵到他喉头一指处! 「老子问你,你是不是同那间破书铺穷酸家的女儿好上了?」 「您命人跟踪我?」雷敢一愣,随即脸色沉了下来。「阿爹,那是儿子喜欢的人!」 「用得着跟踪吗?你为了一个小娘子调兵遣将搞得半个京城鸡飞狗跳,老子还没死,有眼睛看呢!」雷老爷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满脸的恨铁不成钢。「要是你挑来选去的就给老子挑那女娃娃做儿媳妇,那老子告诉你,老子不准!」 雷敢蹙起眉心,强捺下好大的火气和不快,冷静地问「为什么不准?你平常不是老催我成亲吗?现在怎么又反口了?」 「老子叫你娶,可没叫你娶那个老穷酸的臭书生家的女儿!」雷老爷气呼呼的回道。 「卓家哪里惹着您了?」他也火大了。 「他——」雷老爷一时气结又语塞,脸一阵红一阵白后,愤愤吼道「总之不准就是不准!」 「也不知是哪个说只要我三个月内成亲,娶什么都好的?」他冷笑一声。 「也不知是哪个说要去巡狩东海三个月,结果到现在还赖在京城的?」雷老爷加重语气冷笑两声。 雷敢真是好气又好笑,浓眉横竖。「阿爹,您今年都「五十高龄」了还这般幼稚,就不怕日后被孙子笑你?」 「老子还年轻,今年才四十一,去你的五十高龄!」雷老爷昂高下巴直哼哼。 「总之你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他家的女儿。」 「哟,」雷敢索性懒洋洋往座榻上一摊,抱臂道「儿子好怕哩!」 「你——你这兔崽子!有你这么跟亲爹说话的吗?」雷老爷气得暴跳如雷,那大刀就有些拿不稳。 「嘶——老爷当心,当心哪!」两旁的小厮和护卫倒抽了一口凉气。 「若您不是我亲爹,我还能坐这儿听您放……」他强忍住有点大逆不道的那字眼儿,黑眸微眯起。「阿爹,你和卓伯父有过节?」 「你忘了?」这下换成雷老爷满脸错愕了。 「忘了什么?」他狐疑。 「卓家那个老酸才……」雷老爷一副痛心疾首样。「你你你,你真真气死老子了!当年那卓老酸才在山上干的好事儿,难道你都给忘了?」 雷敢霎时脑中一片空白,嘴巴大张,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不会吧? 雷老爷想起自己前些时日还欢欢喜喜地暗自张罗起儿子娶亲的物事,偷偷到未来亲家公那儿探路,想着可以替自己这粗心儿子做做门面,可怎么也没想到当他攀墙一探,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便是化成灰了,老子也能一眼认出你这卓老酸才! 当年祸害了老子的山寨还不够,现在换你的女儿来祸害我儿子,老子这口气怎么忍得? 雷老爷本想一掌打劈了墙,冲进去逮着人就胖揍一顿的,若不是跟去的虎头死命劝住了他,现在卓家那老酸才……哼哼! 「当年的事儿说不清了,可老大,您要是真把人打成什么样儿了,阿敢那儿可怎么交代?」矮矮胖胖却剽悍精明的老虎头吓出了一身冷汗,从后头架住自家老大,压低声音苦口婆心相劝。 「老子这辈子就只对一个臭书生低声下气过,结果那臭书生是怎么对老子的?」 第十六章 雷老爷「修练」了五年的成熟英俊大叔风范一瞬破功,又恢复了昔日那土匪头子的狰狞霸气。 他的娇……他的娇可是他心头的守宫砂,谁要是碰着了他这痛处就是跟他雷老大结仇,谁来讲情都没用! 「老大,其实当初……」虎头清了清喉咙。 「你挺谁?」雷老爷虎目一瞪。 虎头也不知该翻白眼好还是该叹笑好,可是见自家老大激动到眼眶都红了,一副「你残忍你无情你让老大好伤心」的模样,终究是多年忠心占了上风,二话不说一挺胸膛—— 「虎头生是老大的人,死是老大的鬼!」 「好兄弟。」雷老爷一拍虎头肩头,一脸「老怀堪慰」。「就知道你最牢靠。 对了,要是那臭小子敢跟老子点炮仗,你可得站在老子这头,不准再什么都依他了,你是他老叔,不是他老娘,干什么处处宠着他?」 「阿敢是个好孩子啊!」老虎头露出慈祥的笑眼,「性子好,脾气好,脑子更好,当初要不是这孩子坚决让咱们接受朝廷招安,大家伙儿哪有今时的富贵太平日子过呢?老大,您就别再老是同阿敢呕气啦!」 「……说好的兄弟情深永远挺我呢?」虎头这话无异是火上浇油,雷老爷又大大跳脚了。 嗓门一个没控制好,惊动了墙内的卓老爹。 「墙外何人諠哗?」蹲在地上专心晒书简的卓老爹抬头,循着声儿朝墙头方向望去。 墙外静悄悄一片。 卓老爹心下疑惑,慢条斯理地起身踱到墙边,扬声问了两句「墙外可有人呀?」 「……喵!」半晌后,突然有一声奇奇怪怪的压抑暴躁猫叫响起。 「原来只是畜生矣。」卓老爹恍然大悟,暗笑自己耳力不好使,又慢吞吞地踱回去晒书简了。 浑不知墙外的雷老爷大暴走大抓狂—— 你才是畜生!你全家上下连只耗子都是畜生! 这臭酸才这张臭嘴相隔十来年还是一点都没变,他那女儿就算是天仙下凡,也甭想和老子的阿敢结这门亲事,免谈! ……自那日险些憋促死的不堪回忆中回过神来,雷老爷恶狠狠瞪着面前陷入思索沉吟的儿子,气冲冲又重复了一遍—— 「不准就是不准!」 雷敢真是头痛极了。 自家阿爹揪着他未来的泰山大人过去那些「无心之错」不放,天天在他耳朵边念叨威胁抗议也就罢了,他最担心的还是万一将来「岳父」知道了自己就是当年山寨上那个,把他老人家整得鼻青脸肿虐身又虐心的小土匪头子……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从心口到脊梁骨都哆嗦了起来。 「不成,我得先找粉团儿自首去。」他喃喃自语,倏然起身。 「咦?」清冷高傲貌美如花的冠玉侯计环琅优雅地晃了进来,手中玉笛一摇。 「阿敢,你怎么还在这儿?」 「别说了,说来都是泪。」他瞥见面前这个出身皇族、一身尊贵冷艳作派的好兄弟脸上那抹可疑的幸灾乐祸,没好气道,「被我家老头子唠叨得耳朵子受不住,这不躲议堂里清净来了?」 「为兄不是这个意思呀!」计环琅悠然漫声,端的是倾国倾城一笑。 ……这一群妖孽,一个长得比一个漂亮,是叫老子这种肌肉棒子怎么活啊?! 「还好,我家粉团儿就喜欢老子这种有硬肉有激情有担当的好汉子。」他咧嘴傻笑,自言自语好不大声。「其它娘里娘气的家伙在她眼里都是流氓,嘿嘿嘿!」 「……」计环琅笑容僵住。 ——哎,真不想告诉这个「好汉子」他家墙角正在被撬怎么办? 「怎么啦?来找兄弟有事?」只见雷「好汉子」嘻皮笑脸地与他勾肩搭背,「欸,是不是想讨教怎么追求小娘子的?哎呀,这活儿你问我就问对人了,来来来,让我教你两招——」 「阿敢。」 「耶?」 「听说庆城郡守的女婿一盏茶前送了几大匣子的赔罪礼到卓家了。」计环琅挑眉,俊美脸庞有说不出的清奇冷艳。 「什么?」雷敢先是一呆,随即勃然大怒,满眼狰狞。「好呀,老子还没腾出手来收拾他,这傻鸟居然还敢自个儿撞死路上来了?要是他这回再惹得我家粉团儿不欢喜,老子剁了他!」 但见关北侯雷敢杀气腾腾如怒龙卷云般飙射出金羽卫议堂大门,计环琅望着那早不见人影的方向。 「嗯,不用谢。」计侯爷手上玉笛慢腾腾地绕了个圈儿,随之利落握住,笑吟吟地往外晃去。 闲来无事,看看戏也是不错的。 ——而在此同时,卓三娘一脸阴郁地盯着堆在书铺正堂矮案上的几大匣礼,还有那个面容俊秀斯文满眼愧疚忧愁的赵砚。 「滚出去。」她冷冷地道。 「三娘,我知道你心中定还是恨怨我得紧,我也知道这区区几匣子俗物无法弥补你,和你卓家所受的屈辱伤害,」宛若一竿青翠修竹的赵砚面色苍白,闻言身子摇摇欲坠,一手捂着胸口,眼看泪水就要迸眶而出。「可三娘,我知道当年是我害得你好苦,阿砚哥哥没有扛住家族的压力,竟由得爹娘退了你家的亲事……这些年来,我始终无法忘怀我对你的伤害……」 铺门外已经有几个好事的人在那儿好奇地探头探脑,却被赵砚带来的家人子挡住,越发引来兴奋议论。 「这位客倌请自重。」她紧握的掌心全是冷汗,腰杆挺得直直的,昂然地打断了他字字「缠绵泣泪」的话,正声地道,「若是不买书,就请退出书铺外,莫揽了我家的生意。」 「三娘,」赵砚眼里全是痛楚地看着她,「你真的再不认我了吗?」 卓三娘肚子一把火气轰地直往上冲,她真是万万没想到昔日那个清秀文雅的小哥哥,怎么变成了今日这般胡搅蛮缠的模样! 难道是官府千金家的乘龙快婿做久了,再听不懂平民老百姓的人话了? 如果他真的对她心存悔愧歉意,就该知道从此不再来打扰她的生活才是最好的补偿,可是他却光天化日招摇过市地命家人子携重礼而来,以一个有妇之夫的身分大摇大摆地对着她这个未嫁女说这些……这些黏乎暧昧的浑话,难道他不知道什么叫做「人言可畏」?不知何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吗? 往后街坊邻里之间流长蜚短议论纷纷,她在众人眼中又成了什么人了? 轻狂无耻,勾引人夫,淫秽败德,立身不正…… 卓三娘冷汗涔涔,心灰了大半。 为何阿爹偏偏今儿去城西道观上香了? 「三娘——」赵砚见她凄楚又倔强的神色,心酸得不得了,满心满脑想的都是两人幼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景,还有退婚之后,无论他送去多少写满了遗憾愧疚心迹的绢书,都换不来她现身听他一句解释。 是他赵砚对不住她,只恨自己当时做不得主,可自那日意外重逢后,他回府苦苦思忖了半日,终于想出了个极好的法子。 妻子丹娘十分贤慧,虽然贵为庆城郡守爱女,却没有半点娇骄二气,如果他把个中情由苦衷向丹娘说了,想必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丹娘也会同意他这个弥补三娘的决定。 「这位客倌是成心来砸店的了?」她极力镇定,冷笑一声。 「三娘,过去种种都是我的不是,」他上前一步,眸中隐有泪光,曝嚅道「我是真心想——」 卓三娘猛一咬牙,忽地冲向后头抓来了一把大竹帚,清秀小脸气得涨红,充满威胁的高高扬起手中竹帚。 「走不走?」 赵砚不敢置信地踉跄后退。「三娘你、你怎么……」 赵府的家人子见状,则是一上来便呼呼喝喝起来—— 「你这小娘子想干什么?」 「要是打坏了我家大郎君,可有你好受的!」 第十七章 「你们都退下!」赵砚望着她,轻声道「让她打,我不信,我不信她能对她的阿砚哥哥这般心狠……」 外头看热闹的人随着他的目光盯向了一扫平日温和秀气,面容愤怒而微微扭曲的卓三娘—— 「小娘子家家惯是心软的,怎么打得下手哟?」 「痴情女子负心汉啊,我要是那小娘子,这一扫帚肯定是呼啦啦砸过去的!」 「可对方毕竟是有夫之妇,她要不是自己也不检点,男人会这么不顾廉耻地缠上门来吗?」 ——赵砚! 「你滚!」卓三娘恨得眼前通红,目皆欲裂。 赵砚多年来在家里人的呵护下长成了个满口经纶、风姿秀立的温雅书生模样,一心只读圣贤书,却半点不通晓世情,人纯真迂腐得有些傻,心性也纤细得风吹即折,几时曾受过旁人这样怨恨滔天的嫌恶怒斥? 「三娘,你、你叫我滚?」他眼底尽是深深的伤心,眼圈红得更加厉害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在卓三娘手中大竹帚要飞出去的刹那,一声狂狮般暴吼已然轰轰震天裂地而来—— 「谁敢动老子的人?」 围观的众人还来不及捂耳,瞬间不知怎地被股翻江倒海的气劲哗啦啦地扫翻倒了一地。 「哎哟喂呀!」 「娘啊!」 赵府家人子也猝不及防,眼前一花,下一刻已七横八竖地惨叫飞了出去! 卓三娘手中的竹帚还握得死紧,苍白小脸望向那个昂然伫立在大门处,背着光影的高大身影,鼻头蓦地一热,喉头不自觉地发紧了。 那个魁梧如天神的男子大步而来,不由分说一把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声音浑厚低唤—— 「别怕,我来了。」 【第七章】 其在近也,若神龙釆鳞翼将举,其既远也,若彼云缘汉见织女。 立若碧山亭亭竖,动若翡翠奋其羽。众色燎照,视之无主。 面若明月,辉似朝日。色若莲葩,肌如凝蜜。 蔡干。《协初赋》 卓三娘把脸埋在他宽阔强壮的胸膛里,所有的愤怒惊慌恐惧无措冰消瓦解,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是,她有阿敢,她什么都不害怕了。 「你们……你们……」赵砚嘴唇颤抖,大受打击。「三娘,难道你当真宁可和这样粗鲁野蛮的男子为伍,也不愿接受阿砚哥哥想弥补你的心意吗?」 「傻鸟,信不信老子一拳叫你骨断筋折?」雷敢冷眸如电,杀气一闪。 「大郎君别冲动啊……」 「姑爷,姑爷,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快回去跟老爷禀报,让老爷好好惩戒这对狗男女!」 赵砚彷佛魂不附体的望着被那高大男人紧拥在怀里的小女人,他记忆中慧黠可爱的三娘妹妹,她怎么能如此待他? 卓三娘自雷敢怀里抬起头,望向他的目光冰冷而疏离,正要开口说什么,雷敢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对着赵砚一记冷笑。 「赵砚,你岳父大人司马白没有教过你,京师重地天子脚下,不是你们庆城那小地方,要你缩头耷耳做人吗?」 赵砚饱读诗书,文质彬彬,素来为郡守岳父看重,又哪里听过这样刺耳的话语,瞬间骨子里文人的骄傲高高上扬,脸也涨红了。 「天下是非只在一个理字,任凭你是哪家权贵哪位大人,都不能强占人妻!」赵砚慷慨激昂地指责。 「胡说八道!」卓三娘背脊一僵,愤然抬头。 雷敢则是目瞪口呆。 娘的,他做了大半辈子的土匪头子,还没遇过比面前这王八蛋还要强盗的人,还念什么圣贤书践什么狗屁文咧,黑的都能掰成白的,白地都能糊成黑的,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向来拳头快于脑子的关北侯雷敢想也不想,当场痛快地教导了赵砚什么叫做「拳头才是硬道理」! 一拳下去,世界安静了。 「咳咳咳……」赵砚狼狈凄惨的跌坐在地,满面剧痛,猛咳地咯出了一口血和牙来。 「爽!」雷敢大笑。 卓三娘见赵砚鼻青脸肿惨不堪言的模样,心里掠过一丝感伤,可更多的是说不出的畅快感。 好像,她自己老早也想对他揍上这么一拳了。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疑惑又惊怒的嗓音自门口响起。「又是你?你,你怎么能在我书铺里打人呢?有辱斯文!欺人太甚!」 卓三娘像触着电般迅速退出雷敢的怀抱,雷敢则是瞬间自威风凛凛的山大王变成了低声细气的小白兔,恭敬地开口。 「卓伯父,您回来啦。」 手提着敬香篮的清俊中年文士大叔没瞧清楚被打倒在地的是谁,却清楚看见打人的就是连续「骚扰」了他和女儿多日的莽汉子,尤其又是在他最尊敬最挚爱最崇拜的「众书」前,简直……简直是玷污、血染了他心中最最清净高华的圣地啊! 气昏头之下,卓老爹忍不住冲上前,指着雷敢的鼻头道「你到底还要纠缠我们多久?不敬圣贤经纶,便是不仁不贤之辈,我这地儿不欢迎你这种粗鲁不文、不知所谓之人,你,给老夫出去!」 雷敢几时被人这样劈头盖耳毫不留情的撵过? 可是他纵有再多的愤慨和不是滋味,在见到卓三娘忧虑心疼又为难的眼神时,也不得不全数吞下,心虚气短地呐呐解释「伯父,那个,我打人是有原因的……」 「不论是什么原因,打人就是不对!」卓老爹直着脖子气呼呼地道。 这下卓三娘也听不下去了,她尤其见不得好好儿一个顶天立地快意恩仇的阿敢被自家爹爹教训得头都抬不起来,清秀小脸也黑了。 「爹爹,您先瞧明白阿敢打的是谁再说吧。」她下意识地护在雷敢身前。 卓老爹一愣。 外头的邻里早不敢再看热闹,纷纷扶着腰酸背疼的身子远远躲开了,赵家的家人子也被他揍怕了,两股战战地躲在墙角假装是背景。 于是大堂之中最明显的便是一身青色文雅的书生袍,却面容红肿凄惨落魄的赵砚。 「世伯……」赵砚看见终于有个「自己人」来主持公道了,又是昔日对自己爱护有加的前准岳父,越发心酸上来,哽咽地道「多年不见,世伯别来无恙否?身子……可还好?」 卓老爹睁大了眼,脸霎时气白了。「你——好呀,你居然还敢来?你也一样给我出去!我卓家不接待你这种背盟弃义无耻无信的貉子!」 「为什么你爹骂他比骂我短?」一旁的雷敢有点吃味了,压低嗓音嘀咕。 若不是此刻局面复杂而紧张,卓三娘险些笑出来。 唉……所以教她如何不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呀? 这世上,也唯有他能逗她笑,惹她又气又急又满心欢喜荡漾难禁了。 「我爹可骂他貉子。」她也压低声音回答,见他果然一脸茫然,不禁抿唇儿笑了,小声道,「一丘之貉的貉,爹爹说他不是人!」 雷敢恍然大悟,这下高兴了。「岳父大人好歹还骂我是个人呢,哈哈哈哈。」 而这头,赵砚面如死灰,泪光滢漥,抖着唇望着满眼愤怒的卓老爹,喃喃道「世伯,竟连您也……是啊,纵然当年我在父母面前跪了三天三夜,恳求父母别退亲,可父母之命不允,媒妁之言不从,我……我便是豁出了这条性命,可恨却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如今,如今哪里还有颜面要您原谅我?」 卓老爹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疼若半子的文弱年轻人,眼眶不由一热,心头翻涌的尽是往日在庆城,赵卓两家结下娃娃亲后,这少年郎日日到自家府中请示学问,在自己面前伏案练字、勤学诗书礼义的情景。 转眼几年后,赵家攀上了郡守,强行退亲,他卓家不过是没落了的书香世家,又如何敌得过犹如庆城土皇帝的郡守府势力? 含怒忍痛退亲的隔日,也是这少年跪在他面前哭得像个三岁娃娃…… 第十八章 一切都是命啊! 回首前尘,悲喜酸苦于脑中翻腾了一遍,最终卓老爹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将赵砚扶了起来。 这也是个好孩子,却是太过懦弱,只能有缘无分,徒呼荷荷。 「罢了。」卓老爹自个儿是读书人,又怎能不怜惜同样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由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呢? 雷敢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没退,下巴已经差点掉了下来。 岳父大人这是在干干干什么呀? 卓三娘的脸色也微微变了,眼神冷冽了起来——爹爹这是又犯傻心软了。「多谢世伯。」赵砚忍着泪水起身,感动得眼都红了。「世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和三娘妹妹沦落至此,更是我造下的孽,我会弥补,我一定会好好弥补的!」 「放屁!」雷敢已经听不下去了,胸口熊熊燃烧着也不知是「吃醋」还是愤慨,抑或是对「岳父大人」的恨铁不成钢,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吓得赵砚和卓老爹不约而同向后一退。「神也是你鬼也是你,说上几句话,撒两滴狗尿,就想把所有的事情抹个干干净净不成?」 「这位好汉,你为什么总和晚生过不去?」赵砚也不知是呆还是不怕死,梗着声,气苦地叫道「此事从头至尾都是我们自家人的纠葛,若是今日误会能解清,三娘才能过上好日子,你,你怎么就爱这般胡搅蛮缠呢?」 「傻鸟!你信不信老子立刻杀了你?」雷敢听得火冒三丈,眸中杀气大盛。 他堂堂手握重兵的关北侯,别说弄死个背信弃义的酸书生就跟捻死只蚂蚁一样容易,就是当场斩杀了个当朝一品大员,老皇帝也不会对他皱一皱眉头,说个不字! 若不是怕未来岳父对自己印象更差,若不是不想粉团儿心中有阴影,他早就撩起袖子大干一场,别说这混蛋傻鸟,就是庆城郡守全族势力也只有被灭个精光的份! 「你不得在此放肆!」卓老爹颈项一寒,却怒由心上起,大声斥道。 自古文武相轻,秀才遇到兵更是怎么讲也讲不清,更何况此刻在卓老爹眼里,一个是高大剽悍杀气腾腾还觊觎自家女儿,并口口声声打杀人的莽汉子,一个则是虽然退亲背信大不该,却哀哀悔愧自责盼求原谅的文弱读书人,心中这杆子秤几乎是毫不考虑就歪向了赵砚这头了。 雷敢瞠目结舌地望着卓老爹,心口狠狠一痛,英气勃勃的脸上掠过一抹受伤之色。 「爹爹,」卓三娘声音冷了下来,卓老爹霎时打了个哆嗦。「原来在您的心里,一个哭着忏悔的赵砚胜过你生养了十六年的亲生女儿。」 卓老爹脸色惨白慌乱了起来,结结巴巴忙想解释「我儿,不,不是这样的,爹爹只是……骂这个只会喊打喊杀的莽汉……」 「爹爹口中的这个莽汉,自我与他相识以来,待我处处关怀周到,时时护着我,就连嗓门稍微大点儿声都唯恐吓着女儿一星半点,无论我怎么凶他恼他迁怒他,他看着我时,依旧满心满眼皆是欢喜之色。」她直视父亲和赵砚,素来明亮含笑的眼神凛意夺人,声声如金石交击,震得二人心头阵阵颤抖。 「我、我儿……」 「哼,他便是书读不多又怎地?便是张口喊杀下手就打又如何?他愤而动手,皆是为我,我只有喜他爱他敬他的,又哪里容得下旁人污蔑糟蹋他待我的一片真心?」 「粉团儿……」雷敢胸膛一热,喉头哽住,虎眸里汹涌翻滚沸腾的是满满的震动和狂喜。 她将他粗糙却温暖的大手握在掌心里,仰头望着他,柔声道「阿敢,别怕,有我呢!」 他虎眸不知不觉湿热雾气迷蒙了。 雷敢这二十五年来,当过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做了位高权重的一国侯爷,手底下随时都有成千上万号兄弟任凭他驱策,火里来水里去,刀头舔血尸山战场打滚出来,多的是兄弟袍泽热血相挺,却从没有一个香香软软的小女人,用着她大风刮了就倒的身子牢牢护在他身前,并坚定不移地告诉他—— 阿敢,别怕,有我呢! 他雷敢,这辈子真他娘的值了! 「三娘!」 「我儿你、你别冲动,别犯傻呀!」 可一个傻鸟加一个老书生又哪里唤得回一双铁了心、并且骨子里同样任性自在奔放不羁的情儿女? 「还有更冲动的呢。」她素来敬爱爹爹,可这次还是被爹爹这好坏人不分的心软深深气坏了,不放个大招,来个狠的,又如何震慑得了他老人家。「爹爹要是为了个外人,非要为难你未来的女婿儿,那就是连女儿都不要了,那女儿还不如今儿就跟他私奔了去,叫你们两位「饱读诗书品行高洁」的知音人自己相好去!」 卓老爹脸瞬间惨白成一片。 「粉团儿……」雷敢是感动得要死啦,但还是忍不住在她耳边念叨,「你阿爹脸色不大对啊,这样气他不太好吧?」 「别乱。」卓三娘将他拍到一边去,眯起眼睛专心盯视卓老爹,强忍着感伤,声音倒是无比坚定。「阿爹,您是要赵砚,还是要我?」 「我儿……你、你问这话岂不是要剐爹的心头肉吗?」卓老爹一口气差点卡在喉头呛死自己,又是心酸又是呷醋又是面子上拉不下来,一时间呆在当场。 卓老爹忍不住恨恨地怒视了雷敢一眼——全都是这个莽汉惹的祸! 若不是为了这臭小子,他知书达礼、贤良淑德、乖巧贴心的女儿会忤逆他吗? 「爹!」她脸色变了。 时至今日,难道爹爹还没上够赵家的当、吃够赵家的亏吗? 只能说,父女俩打从刚刚脑中念想就没搭对上线,以至于后来事情演变得越发不可收拾。 「三娘,世伯也是为了你好,你就别这样咄咄逼人了,须知顺者方为孝啊!」不识相的赵砚又跳出来了,鼻青脸肿的脸庞勉强看得出一丝斯文俊秀,他苦口婆心劝道。 众人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只觉不知何来一股劲气划破半空,赵砚整个人又直直喷出了大门外! 「安静多了。」雷敢抖了抖袖子,嘴角狞笑一闪而逝。 「你你你,你当着我的面都敢——」卓老爹又惊又怒,指着他的鼻子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打得好。」卓三娘冷冷一笑,「那种人,不打出去难道还留着恶心自己吗?」 雷敢霎时高兴坏了,又乐顚顚蹭在她身边做出忠心大犬状,简直是大大刺了卓老爹的眼。 「他毕竟曾是你幼年订过亲的未婚夫婿啊!」卓老爹痛心疾首,胸口憋着一口瞎七杂八的闷气,脑子一热,冲口而出。「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也是不得已的,你又何必非把人往泥里糟蹋呢?」 卓三娘早知道这个爹爹常常脑子一根筋犯浑,还时有不合时宜的书生意气发作,可是知道是一回事,依然无法稍稍削减此刻她巨浪滔天的怒火。 「爹爹是一心要护着赵砚了?」 「为父……为父是帮理不帮亲!」卓老爹心咯登了一下,直觉好像有什么乱腾腾地搞岔了,可是眼角余光瞥见那个高大身影还在女儿身边装乖卖好,霎时理智全飞,直着脖子道「赵砚那小子再不好也是个读书人,纵是有千百般对不起我卓家,可今日他也诚心痛悔前过了,正所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卓三娘气得身子发颤,眼前金星直冒,劈头就想张口痛斥,却被冷静下来的雷敢拦住了。 「别冲动。」他见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简直快心疼死了,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她在气头之下脱口说出大伤父女之情的话来,有力的臂弯环着她,有神的眸子深深望向卓老爹。「卓伯父,今日在您老面前动手是晚辈的不对,可我绝不后悔打了那个姓赵的!」 第十九章 「你、你打人还有理了?」卓老爹现在是看他哪里都不顺眼,尤其是他竟然还臭不要脸地把自家女儿搂在怀里……你手放哪儿啊混蛋? 雷敢浓眉高高挑起。「我为何打他,卓伯父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卓老爹霎时被噎住了。 「总之,今儿大家是事赶事话赶话,彼此心里都不好受,倒不如都各退一步,冷静冷静,待这口心气平了之后再来好好说道吧。」他有条有理地道。 卓三娘蜷缩在他怀里,因着怒气而急剧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稍稍平静下来后,却忽然有说不出的委屈和想哭。 天知道她已经多少年没有脆弱失控到想痛哭一场了…… 可是此刻在他温暖强壮的怀中,嗅闻着他身上混合着微微汗水和浑厚男子麝香的气息,听着他诚恳而低沉的嗓音,卓三娘强撑了多年的坚强,在这一瞬间就像是迷路的小儿终于找到了家,找到了对自己呵护备至的亲人,所有压抑在心底深处的疲惫担忧委屈害怕和辛酸,霎时全爆发了! 雷敢贲实精壮的身躯一僵,因为他竟感觉到了胸口有灼热的湿意,渐渐扩大湿透了衣衫,烫得令他心头钝痛,浑身震颤痛楚了起来。 粉团儿……竟哭了? 而且她的哭泣十分低微,只是大滴大滴豆大的泪水不断奔流,绞得他心都要碎了。 所有胆敢害他的粉团儿难过的人,就是跟他雷敢结大仇了,倘若面前这人不是粉团儿的亲爹,他早亲手拆了他每一根骨头了! 不过其它人……哼! 他眸光慌乱焦灼且渐渐狂怒了,隐有狂风暴雨凝聚而来。 还不知自己逃过一劫的卓老爹只看见自家女儿不知羞地偎在那莽汉怀里,气得头疼脑热眼前发黑,恨恨跺脚却也想不出法子拉开他俩。 尽管不想承认,可是卓老爹还是隐约感觉到那高大男人j身煞气腾腾,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易与之辈。 「卓伯父,」雷敢一个字一个字自齿缝中迸出,带着令人凛然畏惧的「微笑」。「三娘今天受了大惊吓,我要带她回关北侯府召医调养几日,等她想回家了,我自会亲自护送她回家,还请伯父应允。」 「我不准!」卓老爹倒抽了一口气,差点爆血管。 「多谢伯父。」他露出森森白牙一笑,二话不说打横抱起怀里小人儿便大步往外走。 卓老爹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可哪里还见得着人影? 回过头来,卓老爹看着一地哼哼唧唧呼痛的「伤员」,其中赵砚更是已经彻底晕死过去了,他顿觉头痛甚甚。 「等等,」被闹得心力交瘁的卓老爹垂头丧气跌坐在堂中矮席上,发了半晌呆之后,猛然抬起头。「老夫……老夫方才都对我儿说了些什么,做、做了些什么啊?」 回关北侯府的路上—— 「我爹是不是很傻缺?」卓三娘脸偎在他胸前,鼻音浓重地问。 「嗯,有一点,不过读书人都是这样啦!」雷敢回答得一本正经,脚下动作快捷有力,实际上整个人心口沸腾,飘飘然晕晕然了。 粉团儿真香真软真好抱,呵呵呵呵。 「你别生他气。」她心情很不好地闷闷道,「虽然我自己就很生他的气。」 「不妨事,只要他老人家往后别再弄哭你,我就不生他气。」他不忘补充安慰了一句,「我也常生我爹的气,不过自家人打是情骂是爱,没啥的,别难过啊,乖。」 她饶是心绪郁闷沉重,还是被他逗得破涕为笑。「你正经些。」 「跟你有关的事儿,我一向都是很正经的,而且我可守规矩了。」不然他早卷袖子提大刀杀人去了。 「阿敢真好。」泪珠犹在眼眶里打滚,她的眉眼却已弯弯了起来。 「嘿嘿嘿嘿……」他一颗心登时酥甜得都要化了。 「……对了,你刚刚是不是说了关北侯府?」她安心地靠在他胸膛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片刻后突然熊熊想起。 「呃……」雷敢心一跳,吞了吞口水,尴尬地讪讪笑。「是,是啊。」 糟了!自结识到现在,他都还未曾有机会好对她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也不知粉团儿……粉团儿会不会误以为他是有意瞒骗她,玩弄她,甚至……当他是那种光耍流氓,不预备负责任的纨裤子弟吧? 读书人最讲究的是一口气节,最不缺的就是一身傲骨,他家粉团儿看着虽然香软好闻易推倒,可要一倔起来…… 雷敢不自禁打了个大大大大的冷颤,膝盖险些一软。 娘呀喂,他最近变得脆弱了许多的小心肝可受不住先是得罪了岳父大人,后又惹毛了亲亲娘子啊! 就在雷敢心脏卜通卜通乱乱狂跳,不知暗暗吞了几口口水后,只感觉怀里的粉团儿沉默了良久,久到他觉得他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你就是关北侯雷敢?」卓三娘声音似有点紧绷,有点异样。 他脑中空白了一瞬,结结巴巴道「是,是啊!」 「……」然后又是一阵长长、长长的死寂静默。 「你、你听我解释,我、我,那个我……」雷敢都差点给她跪了,慌乱紧张害怕得都快上火岔气了。「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头衔,没啥子大不了的,不就底下管的兄弟多了点,宅子大了点,俸禄多了点,其它真的没什么的,哈,哈……你,你别不理我。」 「早先,你若对我爹爹出具你的身分,他便不至于敢明面上给你难看,句句羞辱你。」她终于抬起头,宛若墨玉的眸子里有着一丝奇异幽微的迷惘之色。「还有赵砚,你完全不用亲自动手打他的。」 雷敢看不明白她这是在赞许还是讽刺甚至是生气,脑子挤了大半天也挤不出该回什么话较为安全妥当。 「欸……」他乌黑虎眸慌慌的乱转。她目光复杂地直视着他,轻声地问「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不以势压人?」 「那个,那个「人」不是旁人,是你爹呀。」他坦白老实地道。 卓三娘也愣了一下。「就因为是我爹?」 「那可不!」他终于越说越气顺了,理直气壮地道「虽说我当这个侯爷自个儿是没觉得有多大的了不起,可认真抬出去还是能唬死一大片人的,但我真不想你爹怕我……往后咱们可是要做一家人的,我能成天叫自己老丈人怕自己吗?这不存心给雷劈了?」 她的脸渐渐红透了,别过头去闷闷地道「谁、谁是你老丈人了?」 「你——你不想嫁给我啦?」他吓出一身冷汗。 「什、什么呀?」她这下子在他怀里也缩不住了,尴尬害羞地挣扎着下地来。 「嗳,当心当心,千万别拐着脚了。」他不敢强迫她,只得小小心心地虚扶她的小腰,唯恐她身形不稳颠着了。 卓三娘抬头瞪着他,小脸红扑扑的,像是能拧出花汁子来,却又滚烫得彷佛要冒烟儿了,真真是心也乱头也昏,舌头都快打结不好使了。 ——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呀?他们又是几时从互相心悦一下子跳到论及婚嫁了?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的出门钓鱼吃水引饼了? 她她她……可是被退过亲的人,以前本就没奢望过的,如今既知道了他权势赫赫的真实身分,又如何能想着与他……与他…… 她原是红通通羞恼的脸蛋,美丽娇羞的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怅然悲伤。 「我几时……我几时说过要嫁给你了?」她苦涩地问。 「你不嫁我,难道还想嫁那个傻鸟?」雷敢大受打击,脸色刷地惨白,随即黑透如镬底。 「胡说八道,我疯了不成?」她本就满心酸楚郁郁闷堵难言,闻言一口恶气直冲脑门,恨极地握起粉拳狠狠捶了他硬邦邦的胸膛一记,换来的却是自己的手疼。 第二十章 「噢!」 「怎么了怎么了?疼不疼?疼不疼?」雷敢急急捧起她的手吹着气,小心翼翼地轻抚揉着,满眼怜惜又不禁咕哝埋怨。「哎,你恼我便直说,我自打自己给你出气便是了,又何须你自个儿动手了?瞧,指节都红了。」 卓三娘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健硕,明明手握重权身分贵重,如今却弯下腰来对自己柔言细语低声好气的男人,忽地一阵心酸难禁,不知怎地,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了起来。 雷敢霎时吓都吓傻了,慌得手忙脚乱想要安抚哄停她,可没想到越哄越糟,他脑子乱成一团,最后索性一把将她抱满怀,而后低下头来用唇紧紧封住了她的小嘴儿—— 然后,世界安静了。 人也醉了…… 【第八章】 夫何美女之娴妖,红颜晔而流光。卓特出而无匹,呈才好其莫当。 性通畅以聪惠,行嫲密而妍详。荫高岑以翳日,临绿水之清流。 秋风起于中林,离鸟鸣而相求。愁惨惨以增伤,悲予安能乎淹流? 曹植。《静思赋》 关北侯府好美院 雷老爷偷偷摸摸地在院门外听壁角,可听了大半天却也听不出半点苗头来。 听说那个不肖子又违背他的命令,同卓老酸才家的女儿不清不楚勾勾搭搭,甚至方才又把人给抱回了侯府,气得他一脚踹翻了矮案,怒火冲冲就要来找这臭小子算帐。 可是人一到了好美院的院门边,雷老爷终究是理智及时压过了怒气,决定还是先打探动静再说。 其实是有点担心万一自己这么大刺刺地闯进去,恰好撞见了什么脸红心跳滚来滚去的戏码,那他是该拍手叫好还是棒打鸳鸯? 又想抱孙又不想跟卓老酸才扯上半毛关系的雷老爷这下真是被大大难住了。 「哼,」他蹲在院门边恨得牙痒痒。「都是那个死不听话的狼崽子害的,他要是安心娶了老黄家的闺女儿,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相较于雷老爷在院门外进退两难,咬牙切齿,好美院里头却是暖意融融,和煦得像春天降临一样—— 卓三娘害羞地蜷坐在雷敢的大腿上,心虚又忐忑地揠着自己的小手。 她自在大街上被他生涩却凶猛地一吻,吻得晕头转向险些厥过气去,脑子便浑浑噩噩地被他抱回了关北侯府,就从刚刚被迫坐在他强壮温暖的怀里到现在。 「我……」她舔了舔唇,干巴巴地想开口。 「粉团儿,能这样抱着你真好。」雷敢一脸傻兮兮茫酥酥的傻笑,既像只吃饱餍足心满意悦的老虎,又像个终于吃到自己贪恋已久的糖球儿的小儿,只差没有乐得在地上翻跟头打个滚儿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她脸滚烫得好似熟透了的果子,结巴道「可、可是——」 「你不愿嫁我?」他笑眼一敛。 「我……」她望着他发白的脸色,心里柔肠百转,最后终是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若是我能做得了主,我,我又岂会不愿?」 「你答应了?」他黑眸亮了起来,狂喜乍起。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她凝视着他,却没有他那般欢快乐观。「我终究是被退过亲的人,家中又清贫,唯有一间小小书铺以做营生,和你家门户真的……相差太多了。」 想那赵砚之父,原只是一富商,后凭着捐官做了庆城主簿后,便一跃而成了眼高于顶的「官宦人家」,对于落没书香之族的卓家就开始挑三拣四起来,待自家儿子又被郡守家的娇娇相中为婿,更是漏夜便遣人将庚帖婚书扔回了爹爹脸上,毫不客气地退了这门亲事。 小一城郡守和主簿就已耀武扬威至此,何况雷敢贵为一国一等侯爷,纵是他性情直爽疏朗,不在乎这些,可同僚朝臣之间呢?若是等日后人人笑他竟然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女子为侯夫人,他到那时后悔…… 她想到这儿,心已不自觉绞拧纠结起来。 若是那样,那么她宁可只和他无名无分地相好快活一场,过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也好过将来反目成仇,所有曾经的甜蜜最后变成了丑恶不堪的苦涩。 「你说这是什么话?」雷敢心一跳,有些气急败坏了起来。「我早说过,我雷敢这个侯爷也不过管的兵多了点,俸禄厚了点,看起来威风了点,旁的还不是跟寻常人一样?你哪里又配不起我了?倒是我,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你爹还嫌弃我是个莽夫呢,那我不是得寻条绳子一脖子吊死了?」 卓三娘被他的话闹得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好,满腹愁绪倒散了个七七八八,「唉,你……你究竟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不就是你怕我嫌弃你家穷吗?」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哼哧哼哧地道「粉团儿,你真真气死我了,难道在你心里,我便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混帐人吗?」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我只是——」她想解释,可心里也乱得很。 尤其是自从赵砚的出现,爹爹的胡搅蛮缠,还有知晓了「她的阿敢」居然贵为一国公侯的事实之后,所有的事情就失控地乱成了麻絮。 她原先设想过的,只和他不问过去、不管明朝地好好欢喜牵手走一段,现在看来压根儿行不通了。 爹爹恼他,赵砚阴魂不散,他居然还想娶她为妻……短短时日内就发生了这么多措手不及的事,这叫只想开间小店赚赚小银子过过小日子的卓三娘,整个人都快要不好了。 她支着隐隐作痛的脑门,小脸苍白地苦成了一团。 「好好好,」他看她脸色不好,满心的愤慨登时吓跑光光了,低声好气地哄慰道「我不犯浑了,只要你别恼我,别不理我,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不过你嫁我这件事,你还是得听我的。」 她气急地瞪了他一眼。 「我就坚持这一件事,其它旁的都给你做主,」他瑟缩了下,大嗓门有些委委屈屈,还是咕哝道,「这样还不行吗?」 卓三娘明明头痛得要命,烦恼纠结得要命,可被他这样一通胡里胡涂搅和后,却怎么觉得……很想笑? ——唉,她定是要疯了。 雷敢则是怀里抱着软玉温香小粉团儿,心满意足的同时又不自觉想起了那个害他被未来岳父大人臭骂一顿的家伙,浓眉一竖,嘴边不怀好意地露出了一抹狞笑。 瞧那傻鸟今天那德行是还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哼,也不打听打听,他雷某人的宝贝儿放眼天下谁敢动?不就仗恃着他那个岳家……庆城郡守是吧? 「粉团儿,你别烦恼,万事都有我在,往后谁都别想叫你不痛快。」他低头看着她,柔声地道。「你也别多想了,这几天在我府里好好歇着,吃饱睡好,等岳父,咳,卓伯父冷静些了,咱们再回去同他老人家好好商量婚事。」 「我现在头疼,你别和我说话。」她脑子太乱,干脆趴在柔软床褥里装死了。 他噤若寒蝉,轻手轻脚地拉过锦被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看着她紧闭的长长睫毛下掩不住的疲惫淡青,止不住地满心怜惜不舍。「你安心睡会儿,我不闹你了,乖。」 她乌黑如扇的睫毛几不可见一颤,像蝴蝶又像小手般在他心上酥酥一挠,挠得他胸膛又一波热火沸腾窜烧了开来,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情欲和渴望又复蠢蠢欲动,下腹处某个不好说的……咳,又兴奋地膨胀弹跳了下…… 哎哎哎,打住!打住! 他可不想粉团儿误会自己是个满脑子只有这样那样的禽兽,就是再想要,也得敲锣打鼓大红花轿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将人迎娶进了门,才能理直气壮开吃啊! 他家的小粉团,可是个端庄娴淑正正经经的好娇娇呢! 第二十一章 雷老爷蹲点蹲到腿都麻了,总算等到那臭小子踏出好美院门口,二话不说就扑上去,想勒住他的颈项拖到旁边好好打一顿再说! 可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雷老爷屁股才一蹶,已经被雷敢反手架住了。 「阿爹今儿好兴致,蹲这儿玩躲猫猫呢?」他笑咪咪地问,一双铁臂却牢牢地箍住自家阿爹的肩臂,以防被老爹一个懒驴打滚鹞子翻身脱逃。 「你这不孝子,尽跟老子唱反调。」雷老爷那张帅脸气得涨红了,咆哮道「真是养大儿子忘了爹,当年老子就不该把一身好武艺统统都传授给你——你到底要不要把卓老酸才家的女儿送回去?」「阿爹,咱们父子俩有话好好说嘛。来来来,圣上前日赏了我两坛子西域美酒,不然咱们爷俩今儿一人一坛干了它吧?」他好脾气地勾着自家爹爹就往好美院外拖…… ——还不就是怕老爹的爆脾气大嗓子吓着他心爱的小粉团吗? 「好你个——」雷老爷正死命抵抗,被拖拖拉拉间,忽然瞄见了院门内伫立的清秀娇嫩女子,原本拉大嗓子要破口大骂的粗话霎时全卡在了喉头。 雷敢顺着自家阿爹的目光回头…… 卓三娘有些手足无措,粉嫩的脸庞掠过了尴尬红晕,却是温雅款款有礼地做了个恭敬的福礼。 「这位是雷伯伯吧?」她吐声清脆温和地唤道,「晚辈卓家三娘,在此跟雷伯伯请安了。」 雷老爷顿时结结巴巴起来,「啊,嗯,那个,快起请快请起。」 「你怎么起了?」雷敢一见了她,心都飞了,哪里还顾得跟老爹动手动脚,早乐颠颠地凑到卓三娘跟前去了,嘘寒问暖地道「怎么了怎么了?不是说了要好好歇一觉的吗?是不是我阿爹方才太大声,吵着你了?」 ——这个孽子! 「哼!」雷老爷吹胡子瞪眼睛地怒扫了他一眼,在对上人家粉嫩嫩小娘子害羞又歉然的笑脸时,本想硬气端起来的架子又摇摇欲坠了。 哟,他娘的见鬼了,那个卓老酸才怎么生得出这么软嫩嫩乖巧巧好性儿的女娃娃?还真真糟蹋了。 「不是的。」卓三娘有点紧张,心虚地又对雷老爷行了个礼。「小女方才想起,前次和今番过府叨扰,竟都没能向府上的尊长请安问好,实在有失礼节,所以——」 上次被他撞晕了抱回侯府,来匆匆去匆匆的,没有跟他家长辈打声招呼问个安还勉强说得过,可今天她是光明正大跟着他走进关北侯府的,再不主动向主人家请安,那就太过不知礼数了。 所以她一思及此,哪里还躺得住?当然是急急忙忙下榻跟出来了。 「咳,」雷老爷摸着胡须,昂着下巴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那个,若依老夫看来,卓小娘子……」 「爹!」雷敢阴恻恻警告地哼了声。 雷老爷身子一震,哀怨地恨恨瞪了儿子一眼——这媳妇儿还没娶进门,老子就想踢过墙了?况且老子说什么了?老子什么都还没说啊! 「雷伯伯有话请直言无妨。」她心底隐约感觉到这位雷家伯伯,好似也不大待见自己。 ……就跟自家爹爹见着了阿敢一样。 卓三娘这些年见多识广,又带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爹爹一路北迁,还独立打点上下拢络街坊开了书铺,不敢说一双慧眼阅人无数,可心思细腻目光敏锐这点倒已是历练出来了。 她内心暗暗叹了一口气。 所以叫她怎么敢放纵自己,相信她与阿敢能有未来? 「既是我儿子的「民间友人」,这几日便安心在我府中住下做客吧。」雷老爷眉头微挑,皮笑肉不笑地道。「毕竟行走江湖,谁没个不方便的时候呢?」 「阿爹,您牙疼了吧?」雷敢脸上已是阴云密布。「儿子马上请太医来帮您诊治诊治,这阵子您就好好在好福院「休养」,无事便不要出来闲晃了。」 雷老爷一口老血梗在喉头,憋得脸都红了。「你你你——老子身体好得很!倒是你,三句不离忤逆老子,早知道当年老子生颗蛋都比生你管用!」 「您这是嫌弃我娘本事不好了?」 「放屁!老子几时嫌弃你娘了?老子的阿娇举世无双一等一的好!」 「那您还说生颗蛋比生我好?」 卓三娘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又想叹气了。 怎么总觉得像是在看两个三岁小儿在赌气斗嘴呢? 「那个……」她清了清喉咙,体贴地问「可要小女先回避?」 「不用!」 「不用!」 父子俩同时齐声叫道,雷老爷抢先一步,对着卓三娘笑得很是不怀好意。「小娘子你也看到了,这混小子脾气暴得很,连对自己的亲爹都能鬼吼鬼叫了,你可得当心,想清楚要不要傻傻地跳坑啊!」 ——有这样扯自己儿子后腿的老子吗? 「阿爹!」雷敢气得一佛升天,二佛降世,二话不说拎了自家老爹就往外走。 「来来来,咱们爷俩好好谈、一、谈!」 「小娘子家家罩子千万放亮啊……唔,臭小子!你竟敢捂老子的嘴……看老子的万佛朝宗!」 只见两个相同高大却同样幼稚的身影扭来打去,你一拳我一腿地消失在园林那一端。 卓三娘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心中滋味……真是复杂啊! 噗。 当晚深夜,「琅环家」书铺的大堂内,一个老男人独自对着一盏油灯,一碗乱七八糟的汤物发呆。 女儿真的没有回来。 他守在大堂,连后院都不敢去,可盼来盼去,还是一场空…… 「儿啊,」卓老爹抱着大碗,眼眶终于再憋不住地红了,哽咽着喃喃。「为父真真不是存心故意的,这不是……不是气昏头,口不择言了吗?」 其实他也明白,退亲一事对女儿的打击有多大,而且自从赵家挟带郡守之势崛起后,几年来越发对自家多所打压,这才令他父女俩不得不忍痛卖了旧宅,一路北迁至京城,只图落个清净。 势不如人,也只能避之为上策。 这个中种种苦楚,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尽诉不完,尤其是女儿,为了养活他这个只晓读书不通世务的爹爹,以女子之身抛头露面开店做营生,几乎什么活儿都抢着做了……可、可他今儿竟为了那赵砚,大大伤了女儿的心。 他今天是鬼迷了心窍不成?怎会做出这般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来? 「呜呜呜呜……」卓老爹越想越是悲从心头来,不禁老泪纵横。「儿啊,都是爹爹的错,爹爹都没脸见你了。」 就在此时,门外忽有两三下剥啄轻敲声响起。 卓老爹身形一僵,随即大喜过望,忙用袖子抹了把脸,鼻头红红地匆匆起身去开了大门。 「我儿……」卓老爹讪然的笑脸霎时凝固了,「怎么是你?」 黑夜中越显高大恍若韦驮神将的雷敢静静伫立在门前,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神情沉静而诚恳地看着他。 「卓伯父。」 「我儿人呢?」卓老爹气唬唬地质问。 「她现下很好,正在我府中歇着。」他注视着这个矮了自己一个半头的清俊老叔,温和地问,「卓伯父,我能跟您谈谈吗?」 卓老爹一拳彷佛打进棉花堆里,呕得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面色一阵青一阵红,最后恨恨地往屋里走。「堂堂关北侯,有什么话跟我这庶民老儿说的?」 今日乍然得知他尊贵的侯爷身分后,卓老爹在心神倶乱的当儿自然是满脑如雷鸣阵阵,又惊又骇又畏又怒。自从早年被赵家和庆城郡守连手欺压,气得他几乎凭着一腔书生傲气撞死在郡守府门前过后,他就对「权贵」这类人士反感至极,恨不能退避三舍之远。 如今这关北侯更是国家大事不去做,成日只在他家门前绕,难道以为自己看不出他对三娘打什么鬼主意吗? 这些权贵子弟,又有几个是好东西? 第二十二章 可恨自己,居然还把女儿推到他身边去了…… 卓老爹吸了吸鼻子,眼圈又红了。 雷敢盘膝跪坐在他面前,神情严肃而认真。「伯父,我对三娘是真心的。」 「私相授受,可耻!」卓老爹恨恨哼了一声。 他眸底掠过阴郁不悦之色,依旧耐着性子道「伯父,您骂我什么都行,可您不准这样说三娘,她很好,真的哪儿都好,顶顶好的。」 「我自己的女儿我岂会不知她的好?」卓老爹不是滋味地道,昂起了下巴,「就不劳侯爷这外人帮嘴了。」 「既然您知道她的好,为何还替赵砚那种背弃盟约的人渣子说话?」他浓眉斜挑,似笑非笑,眸中却透着森冷幽光。 卓老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深深的愧疚感又开始啮啃心头,痛得他一缩,有一霎地无言以对。 「您跟我置气,却误伤了三娘,痛快了旁人,值得吗?」雷敢锐利的目光软和了下来,「只不过,今日的事咱俩都有错。」 「可不是吗……」卓老爹吞吞吐吐,又是心酸又是埋怨地暗暗白了他一眼。 「我错在不该在您面前打人,火上浇油,可是赵砚那小子不是诚心向三娘忏悔赔罪的,我又岂能容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叫三娘不开心?」雷敢神色凛然生威,朗朗正声道「我喜欢三娘,舍不得她受一丝委屈,也见不得她皱一皱眉头,可是赵砚不顾她的意愿,当着街坊邻舍面前大嘴巴嚷嚷她退亲的事,您觉得他存了什么好心思吗?」 雷敢虽是土匪出身,性情疏朗豪迈,脑子不喜欢弯弯绕绕,却是心思缜密细腻,尤其看人的一双火眼金睛更是少有人能及,否则又怎么可能年纪轻轻便能率领百万雄兵南征北讨,打下无数汗马功劳,终致获得皇上信宠,得以身居高位? 能成为盛汉王朝四大侯之一,并统领护卫皇城的金羽卫,他又怎会是区区一莽夫? 「赵砚……」卓老爹有些茫然,却是摇了摇头。「不会的,那孩子自幼投于老夫名下习书识字,性情虽懦弱了些,却是个心善真诚的,若非如此,老夫又怎可能为他说话?唉,他上有父母,确实也是受家族所累,这才不得不做了毁约背信的小人。」 见未来的岳父大人还在替那傻鸟辩解,雷敢一口火气直窜上脑门,脸沉了下来,可一想起今日在自己怀里哭得像小娃娃的粉团儿,他胸口便阵阵钻心地疼,为了她,再大的愤慨不忿也得按捺克制下来。 「哼,」他微眯了眼,语气不冷不热地道「心善真诚又如何?恶人干坏事那是天经地义,可最怕的还是自以为是善类,却是处处好心办坏事,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好人」。」 卓老爹如遭雷击,又恍如醍醐灌顶,愕然地傻傻望着他。 「卓伯父,我知道您也许还疼惜那个幼年的赵砚,可阿敢说一句,早在当年他乖乖低头娶了庆城郡守家的女儿后,他就再没有资格出现在三娘面前了。」他冷冷地道。 他的粉团儿是个顶天立地挺着腰杆子做人的骄傲小娘子,又如何看得起都娶了亲还胆敢来纠缠她的负心汉? 不过,庆城郡守不奉召不得归京,他的女儿和女婿却悄悄迁进了京城……想干啥呢? 雷敢彷佛嗅着了一丝异常的味道。 卓老爹不知他脑中盘算何事,却是被他的一番话堵得无话可说,半晌后,嚷嚷地道「老夫、老夫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总之,你早些把我儿送回来便是了。」 「我都听三娘的意思。」他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看在卓老爹眼里根本是亮晃晃的炫耀和得意。 「走走走,见你就心烦,老夫要睡了。」卓老爹恼羞成怒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嚷嚷,随即气咻咻地一头钻回后院。 「伯父睡好啊!」他笑嘻嘻地喊了一声,却听见自后院方向隐约传来像是什么绊倒的声音,立时改口,「伯父走好啊!」 雷敢心情愉悦地起身,大手摸着下巴,面上笑容消失转为深沉思忖,而后对空轻弹手指。 「主子。」一个黑影倏然出现在他面前,恭敬跪下。 「派几名兄弟护好我岳父。」他再不嘻皮笑脸,浓眉微蹙,眼神深幽。「还有,让人盯着赵砚,尤其是他妻子,明知自己夫婿正纠缠着前未婚妻子,却还能按兵不动,这太反常了。」 司马白那个老狐狸养出的嫡亲爱女会有多单纯善良贤慧? 除非,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无暇腾出手来整治她这个不着调的夫婿,和理应被她视若眼中钉的粉团儿。 对比近日收到各封疆大吏、中郎将及郡守的种种异动线报,雷敢眸中精光乍绽—— 【第九章】 夫何姝妖之媛女,颜炼烨而含荣。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余心悦于淑丽,爱独结而未并。情罔写而无主,意徙倚而左倾。 昼骋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灵。 蔡色。《检逸赋》 也不知道最后父子俩是怎么解决争议的,但心下惴惴的卓三娘还是在翌日的朝食长案边看到了雷老爷。 中年英气大叔脸色诡异得很平静,甚至还在她落坐的当儿,抬头对她笑了笑。 害她背后寒毛直窜,定了定神才恭敬地回以一笑。 雷敢则是从头到尾热切欢喜地盯着她,好像她才是他迫不及待想吞吃入腹的菜。 卓三娘开始后悔昨日气冲冲离家的举动了,尤其雷家此刻气氛诡谲,自家爹爹自昨儿到今日也肯定是孤独老人守着一口冷灶……怒气褪去的她,悔愧开始一波波涌上心头来。 再恼火,也不能真把爹爹丢着不管哪! 「那个,」她食毕了一小碗饭后,悄然无声地收箸,对着正大杯酒大块肉的雷家父子道「多谢贵府昨日容我作客,三娘十分感激,如今左右无事,我也该告退归家了。」 「什么?你怎么就要走了?」雷敢一口饭梗在喉头,慌乱地急忙咽下。「不是说好多住几日的吗?这、这才过了一夜呢!」 好不容易粉团儿愿意跟他回家,他都还没好好趁着月色在她窗外吟吟诗啊作作对啊什么的,她怎么能就走了呢? 人家阿默可说了,男子汉不能满脑子只想着肉,还得跟心爱的伊人有那个…… 嗯,心灵交流,这才叫「妇唱夫随」。 阿默还说,粉团儿既是读书人,肯定最爱听那些湿呀干呀咿咿啊啊的文儿,所以让他这七八日忙着在皇宫里排兵布阵搞东搞西的时候,好好跟皇帝求教几首。 他可是冒着被皇帝指着笑了大半天的羞愧感,很不简单才背会了一首「斑鸠」的。 ——与此同时,皇宫里的皇帝打了个大喷嚏,揉了揉鼻子后忍不住自言自语「唔,也不知阿敢小子那首「关雎」背得如何啦?」 见雷敢眼巴巴儿地望着自己,黑亮亮的虎眸好似泪珠子都要滚出来了,卓三娘吞了吞口水,竭力抵抗着那无辜可怜兮兮大狗般的恳求眼神…… 「哼,没骨气!」雷老爷看着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恨恨地把一只烧鹿腿嚼得喀啦喀啦响。 「侯爷,」她顿了顿,在他眼神「逼视」下只得改口。「阿……敢,我想我爹爹昨夜至今定是心神不宁,恐怕也无心茶饭,如果我今日再没回去,他可能今晚连睡也睡不着了。」 听听!人家这才是孝顺好娃娃呢,哪像他生的这只狼崽子—— 雷老爷忍不住露出欣赏赞许之色,随即又想起自己和卓老酸才的「不共戴天之仇」,赶紧埋头大啃手上的烧鹿腿去了。 「你放心,我今早已经让人帮卓伯父送一整席酒菜去了。」雷敢黑眸一亮,笑嘻嘻地道「化与楼的,一席五片金叶子,保管伯父吃得满嘴流油……呃,我是说,伯父定能吃得好的。」 第二十三章 「我爹爹的性子执拗,且又在气头上,怕是连一口菜都不会动的。」她眸底隐约有些无奈。 「就是就是!」雷老爷忽然放下啃了大半的烧鹿腿,终于找到知音似地激动愤慨起来,比手画脚道「说起你那个爹呀,看着没几两肉,没想到一身骨头和那张嘴巴可硬了,噎死人都不用拿刀拿枪的,老子当年可吃够了他的苦头,哼哼,要不是老子答应了我家阿娇不胡乱杀人,早一刀子劈了他了。」 「阿爹!」雷敢脸都黑了。 卓三娘满眼错愕。「雷伯伯,您、您说什么?」 「难道你爹没跟你提起过,当年他曾经被我关北寨「请」到山上当教习夫子,却教不到半个月就翻脸跑路走人了?」雷老爷想起此事恨得咬牙。 老酸才跑就跑,临走前还赌咒了他一大篇,这仇他记死一辈子! 「爹啊啊啊啊……」雷敢对粉团儿苦苦隐瞒多时的「山寨土匪过往经历」竟一朝被亲爹揭破,他霎时悲从中来捶胸顿足,只差没有哀号怒吼嚎叫出声了。 卓三娘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眶赤红又隐露恐惧的雷敢,脑子嗡嗡然,一时全懵了。 她脑中空白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转望向一脸悻悻然的雷老爷,迟疑又艰难地开口。 「您……就是十年前抓了我爹上山的那山大王?」 那可是她爹爹毕生最不愿回首、最不堪记起的黑暗「惨事」…… 「正是老子。」雷老爷得意洋洋地一拍胸膛。 雷敢则是眼前发黑,面色发灰,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的粉团儿,他的小媳妇儿……要成泡影了。 「粉团儿,三娘你、你听我解释——」高大魁梧精力强健的雷敢此时此刻像是被风雪打蔫了的菜苗子一样,萎靡不振又惊慌惶然失措,结结巴巴地对着她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事情是……是……是……」 相较于雷敢的慌乱,卓三娘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脸上面无表情;会面无表情是因为,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和反应才好。 犹记十年前,爹爹在出外访友后消失了大半个月,待回来后却是胖了一大圈儿,并且一回到家门就活似渴死鬼投胎地灌了两大壶茶水,稍稍歇口气后,便气急败坏跳脚地直骂了两个时辰不停口—— ……什么山寨上天天野味大肉地狂塞,是拿他当彘喂吗? ……什么想他堂堂一个教习夫子,竟被个成天摸鱼上树活脱脱猴儿样的竖子整得满山滚,真真斯文扫地,师德无踪,连孔圣人都要为之大哭。 ……什么像那一对蛮横顽劣得无可救药的父子,也无怪乎家中主母早早弃暗投明、离山远遁他乡了。 当时才六七岁的小三娘为何会字字句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打从出生以来,还从没见过温吞文弱的爹爹会有这么、这么……生猛狂躁的一面,是以印象深刻至极。 ——原来雷伯伯和阿敢,就是爹爹口中碎碎叨念痛骂了两个时辰的「蛮横顽劣无可救药父子档」。 哎……这都是怎样的一段孽缘哪? 她满脸苦恼,可偏又满怀的莫名心虚,以及嘴角那总是管不住频频想逸出的噗笑感又是怎么回事? 「粉团儿——」 卓三娘伸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低头努力调整了一下哧哧发颤的气息和抖动的肩头,直到稍微比较平静才抬起头,眸里水光漥漥——泪花乱闪是给憋笑的。 「真是难为你们了。」 她爹爹的脑子和作派确实有时真不是普通人可以理解、消受得的。 「呃?」雷敢一愣,傻傻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那啥,粉团儿你、你不恼我瞒着你……我其实是土匪出身的?」 「关北侯出身草莽,不是天下人尽皆知吗?」她眨眨眼,疑惑地反问。 「……」他哑口无言。 对喔,那自己之前到底在提心吊胆纠结个什么鬼呀? 「白痴。」雷老爷幸灾乐祸地落井下石,打从鼻子哼气。 「阿爹!」他怒目相视。 「别叫爹了,叫天比较快。」雷老爷抹了把嘴,一挑眉,霸气横生地道「老子先说了,只要卓老酸才一日没向老子赔礼认错,他家闺女儿就一日别想进我雷家的门!」 雷敢气结,卓三娘及时制止他冲动倾身向前理论的动作,神情温和地对雷老爷浅浅一笑。 「雷伯伯,我爹爹脾气执拗,性子却是好的,若曾说了些不好的话伤了您的心,我代他向您赔罪可好?」 雷老爷一窒,强迫自己视线飘移他处,免得因这娇娇嫩嫩小女娃娃的三言两语就心软了。 可恶!卓家老酸才上辈子是烧了什么高香,这辈子能得了这么贴心趣致的小女儿? 「咳,」雷老爷语气不快,可表情早缓和了下来。「那什么,小孩儿家家不要管大人的事儿,伯伯针对的是你爹,同你没有干系。」 「我爹……」她轻叹口气,「他心里也是极苦的。读书人最难过的是自己那一关,又何尝不是时时作茧自缚?」 「阿爹,卓伯父那也不是故意的。」雷敢想起昨夜那个倔强却孤独寂寥的背影,也忍不住帮腔解释。「况且咱们书读得不多,学不会那些弯弯绕绕,说话又直——」 「你别开口,老子听你说话就火大!」雷老爷一拍长案,案上的菜肴惊跳了下。「总之,这门亲事,没门儿!」……糟了,帮倒忙了。 雷敢面色阴郁,头痛至极。 卓三娘怔怔地看着他的愠怒和为难,不禁把手轻轻搭在他大掌上。 「粉团儿莫怕,那顽固老头不同意咱们的婚事,我自向皇上请旨赐婚,绝不会委屈了你的。」他凝视着她,眼神温柔了下来,宠溺地安慰道。 「我们才结识不到三个月,」她目光落在他反握住自己的那只修长大手上,心有些暖暖的,也有些酸酸的,低声道「虽说我……我也喜欢你,可婚姻终究是终身大事,不能为了与长辈赌上一口气便率性而为,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粉团儿,什么诗书里的情啊爱啊的,我这粗人不大懂,我只知道我雷敢二十五年来从没对谁动过心思,除了你以外,就是天仙在我眼里还不值一根烧鹅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阳刚粗犷的脸庞布满认真之情。「可打从见了你之后,我天天起榻都分外有劲,早朝站在殿上听那些文官拽文掐架都不觉得烦了……下朝以后能偷偷绕到你家那个,嗯,书铺,偷偷瞧你一眼,我都能乐得晚上连吃好几大碗米呢。」 卓三娘听得眼眶红了,喉头微哽,感动得心都要化了……这傻大个儿呀! 若非他的性情疏朗豪迈,憨厚单纯,拥有一颗金子般纯粹的心,见惯世间人情冷暖的她,又怎么会不知不觉便对他卸下了心防? 被他逗笑,被他惹恼,被他的一举一动深深牵引,再不想用理智和礼教去遏阻断绝这些时日来最美好的快乐…… 「粉团儿,不论多久,我都等着你点头。」他彷佛待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捧起她的脸,自己也红着颊,额头轻轻地抵着她的额心,小声地道「一天,一年,还是一辈子,我都等。」 她泪眼婆娑,哽咽难言,双手却自有意识地环上他的颈项,颤抖着也不知是哭是笑了。 「……我,我都想跟你一起犯傻了。」 不论此刻的幸福是不是只是镜花水月一场,也不管未来还有多少重重阻拦,可她卓三娘永远永远会记得,她生命中有过这么一个高大昂藏、顶天立地的男儿,曾对她许下关于一生等待的誓言。 京城鸿鹄坊赵府 布置典雅大气,处处可见金玉摆设的大堂内,有一珠环翠绕的美丽少妇膝坐锦席上,一旁有位青袍嬷嬷正附耳低声禀报。 第二十四章 「那蠢货!」美丽少妇面色阴沉,半晌后忍不住慠愤地扔下帐简儿,怒然低斥了一声。 想她堂堂司马家族的嫡长女,被迫嫁个只有容貌没有半点功名的商人子便已够委屈的了,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向来忠诚温顺服贴的夫婿,居然也敢向天借胆生了二心? 「姑爷这么做简直是不把咱们郡守府放在眼里了。」老嬷嬷言语间难掩一丝愤慨。「娇娇以金枝玉叶之身下嫁于他赵家,又岂容他糟蹋得?依老奴浅见,娇娇还是得再多费点子精神,好好辖治辖治姑爷的心思才好。」 司马素娘神情转为沉郁,不发一语。 老嬷嬷见主子不说话,忽然有些不安起来,连忙改口道「不过话说回来,姑爷过去素来无此陋迹,要不是卓家那小贱人又阴魂不散地前来纠缠,姑爷又何至如此?」 「……卓家那破落户,当真不值一提。」司马素娘嘴角微勾,露出了一抹讽刺笑意。「得了,不消细想也知,定是你家那位好姑爷,还当自己是当年那郎心不变的小竹马呢,嗤!」 老嬷嬷见自家小姐那藏不住的深深厌恶与不忿,心下一个咯登,忙劝道「都是老奴多嘴,其实姑爷待娇娇还是一心一意的,只要卓家小贱人别再出现在姑爷面前——」 「嬷嬷,」司马素娘的眼神令老嬷嬷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我当初既然从了爹爹的意思下嫁赵砚,为了家族便有万般不愿也会一条道儿走到黑,你也不用害怕我现今一怒之下撂挑子不干,翻脸和赵家一拍两散……这么多年了,我自己的夫婿是什么样的性儿,还用得着你来告诉我吗?」 说好听了是温顺儒雅软心肠,说得难听便是多情懦弱无主见,这赵府里若非有她镇着,早不知得打死多少个爬床的贱婢了! 司马素娘深深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竭尽全力才压抑下满满的怒气。 若不是为了赵家富商的背景,她高高在上的世族女用得着嫁给这窝囊废吗? 那卓家女当年被退亲,反倒还是占了大便宜了! 「老奴该死,娇娇息怒,息怒啊!」老嬷嬷一扫方才的精明干练,浑身簌簌发抖着跪地伏首,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管好你的嘴,往后别再拿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惹我不痛快。」司马素娘柳眉高高挑起,嘲讽地道,「只管命人看好赵砚,别教他在这紧要关头惹出什么乱子来。」 「诺,诺。」老嬷嬷冷汗如浆,频频擦拭,随即又有些迟疑忐忑地开口「可还有一事……想禀叫娇娇得知。」 她厌恶的眯了眯眼,终还是一挥袖子。「说!」 「咱们家的府卫说了,那卓家小贱人竟然攀上了关北侯——」 「什么?」司马素娘猛然起身,面色大变,随即怒极地抄起杯盏砸向老嬷嬷的头脸,「死奴才!这么重要的大事,为什么现在才禀告于我?」 蠢货!统统是一堆该死的蠢货!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老嬷嬷被砸得额头见血,茶水和着鲜血流得满头满脸都是,却是胆战心惊地拼命磕头。 司马素娘气得恨不得一脚踹翻这天杀的老货,怒火烧得眼睛都红了,近乎失控地尖声道「要是因着你这蠢笨如麁的老货坏我司马家大事,我定剥了你的皮,戮尽你全家!」 「娇娇饶命,饶命啊……」老嬷嬷吓得魂飞魄散,死命磕着头,磕得额上已血肉模糊。 司马素娘想起自己憋屈地委身赵家这么多年,犠牲贵女的骄傲和青春,苦苦忍耐就是为了完成爹爹交付的大事,她和赵家周旋,秘密联络京城诸多世家势力,为的就是怕打草惊蛇,可万万没想到一个赵砚和一个蠢婆子,居然险些坏了她苦心经营出的大好局面?! 「赵砚人呢?」她握紧拳头,美丽的眸子精光冰冷迸射。 「姑爷、姑爷还在别院养伤……」老嬷嬷结结巴巴的说。 司马素娘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迅速地冷静了下来。「滚出去,你带人亲自看好赵砚,不准他再踏出别院一步,若是他闹腾,就下药叫他卧病在床一阵子——总之,别再给我惹祸!」 「诺,诺,老奴马上就去办,老奴一定看牢了姑爷!」 「滚!」 老嬷嬷如获大赦地连滚带爬出去了,司马素娘阴森地注视着散落在地的帐简,半晌后,扬声唤道。 「来人,传邢三来!」 「诺。」门口的府卫迅速领命而去。 雷敢默默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那颗小脑袋瓜,忍了半晌后,终于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肩膀,压低声问。 「粉团儿,咱们真的不进去吗?」 卓三娘惊跳了下跳,心虚地回过头,好半晌才嗫嚅的开口「我、我没说不进去啊!」 「可你都杵在墙角偷偷瞄了里头的岳父大人近半盏茶辰光啦!」 卓三娘脸蛋尴尬地涨红,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就爱站这儿歇会儿腿不行吗?」 「行!自然行!」雷敢从善如流地频频点头,神情认真至极,有着对她一贯盲目的信任与宠溺。「我家粉团儿说什么便是什么,呵呵呵呵。」 惹得她又好气又好笑,暗暗咕哝「你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卖憨耍萌,羞也不羞?」 「啥?」他没听仔细。 「无事。」她语气有些发虚,清了清喉咙道「侯爷——」 「阿敢。」他浓眉微竖。 「呃,阿敢。」她只得匆匆改口,又默默瞟了「琅环家」书铺大堂里那个对着满案书简发呆的清俊阿爹一眼,闷闷地道「我……还是明天再进去吧?」 「好呀!」他大乐。 「好什么好?我都待你家三天了。」她满心矛盾复杂地嘀咕。 雷敢登时噤声。 终究还是卓三娘对自己的三心二意胡乱迁怒感到良心过不去,轻扯了扯他的箭袖,愧疚地柔声道「对不住,是我自个儿心慌,我、我不该对你使小性儿的。」 「我喜欢你对我使小性儿。」他那张阳刚俊脸瞬间笑得好不灿若春花。 「你傻呀,我都说是我不对了。」她心一暖,眉眼柔和欢喜又心疼。 「粉团儿永远是对的!」他说得一本正经。 「噗!」她羞地笑了,双颊嫣红如桃花。 雷敢都看痴了…… 而不远处书铺大堂内的卓老爹脸都黑了,满满不是滋味地哼哼哺哺起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都当老夫是瞎了眼不成?」 这两个……犯得着故意躲在墙角浓情密意化不开给他看吗? 原本沮丧忧郁了三天的卓老爹又有跳脚暴青筋的冲动了。 不过幸好那两人也没甜腻腻厮缠多久,很快又恢复了一前一后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模样。 「哼哼。」卓老爹一拂短须,悻悻然道「总算还算有点眼识。」 不过傲娇归傲娇,卓老爹还是抑不住满腔思念爱女之心,也偷偷摸摸地瞄向女儿的方向——哎哎,我儿这是原谅我了吗? 「我爹爹看起来气色挺好。」卓三娘巴着墙边又用力瞧了好几眼,随即略带不快地囔,「我回没回家,对他老人家好似都没什么差别……也是,他只要有他那好学生赵砚献殷勤便足够了,哪里还记得起有个女儿呢?哼。」 雷敢鲜少看见向来聪慧懂事的粉团儿这般小任性的娇娇姿态,一见之下当真是挠耳搔首心痒难当。 哟,要是将来粉团儿也对着他这样撒娇,还有还有,粉团儿再给他生小小粉团儿,也像这般娇嫩嫩撒娇娇地冲着他这爹爹嘴…… 他满脑袋浮想联翩,眉开眼笑地咧嘴大大傻乐起来。 ——老子心都要酥了化了,哎哟娘呀喂! 「我、我还是改日再回来吧。」卓三娘哪里知道挨着自己的高大男人傻笑得不能自已了,自顾内心犹豫挣扎后,吞吞吐吐地勾了勾他的大手。 「粉团儿说什么都好,呵呵呵呵呵呵。」 第二十五章 一遇心爱小娘子,关北侯雷敢再度智力情商急速下降,乐颠颠地便被勾走了,丝毫没发觉自家一步三回头的粉团儿,还有见此情景脸色大变的岳父大人。 「我儿……啊啊啊啊……」等傲娇矜持做清高沉思状的卓老爹急忙忙起身追出去时,哪里还有人在? 端的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大叔倚栏喷老泪兮,费思量…… 雷敢则是乐呵呵地跟着粉团儿一路走走走,回到了侯府朱红大门前威武的石狮子脚边停住,但见他家粉团儿忽然低着头思忖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小脸已是满满挣扎之色。 「不,不如我还是回去吧?」 他看得心又酸又软,大手轻轻捧起她的小脸蛋,眼神温柔地正色道「粉团儿,我不想你回去,可只要是你想的,怎样都行。」 卓三娘仰头望着他,胸口像是塞满了暖暖甜甜又透着酸涩的什么,一时无言以对,干净如水的眸子感动地红了。 这世上也唯有他,会如斯无条件、没脾气又不顾好坏地全心全意纵着她了。 「阿敢,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她忽地握紧他的手,一字一字,温柔深切、情深意重地道「爹爹们都是盼着我们好,有朝一日,他们定能赞同我们的。」 「傻粉团儿,我们当然会在一起相好一辈子。」雷敢修长的指头轻柔地描绘过她清秀如墨的眉眼,小巧雪白的鼻梁,朱红粉嫩的翘唇儿,眷宠地郑重道「自打识得你那一刻起,我便从未怀疑过这点啊!」 下一刻,他家柔软娇嫩的粉团儿激动地扑进他的怀里,雷敢紧紧地拥着她,霸气的眉毛柔了,锐利的眸子亮了,嘴角笑意灿烂得令人几乎睁不开眼…… 正要跨出侯府大门的雷老爷看见这一幕,不由呆住了。 这一场景,太美太好,就连心硬如铁臭脾气的雷老爷都不舍得喝破了—— 就像彷佛看见了二十五年前……他和他的红娇啊…… 【第十章】 予情悦其美丽,无须臾而有忘,思桃夭之所宜,愿无衣之同裳。 怀纡结而不畅兮,魂一夕而九翔,出房户以踯躅,睹天汉之无津。 伤匏瓜之无偶,悲织女之独勤,还伏枕以求寐,庶通梦而交神。 神惚怃而难遇,思交错以缤纷,遂终夜而靡见…… 阮瑀.《止欲赋》 当晚,雷敢和他心爱爱的粉团儿腻歪到大半夜后,终于依依不舍地回到了议事堂,一坐上玄色主榻后,神情气势已然变了,通身上下宛如一柄寒光凛凛杀气腾腾、即将破匣而出的上古名刀。 「动静如何?」他对着半跪在面前的数名黑衣精悍男子,沉声问。 「弃主子,京师有数支世家府兵近日确实有异常调动。」暗卫阿甲恭敬回道,「邓氏、陈氏、李氏、姚氏、吴氏等,属下已命人密切监控中。」 雷敢蹙起浓眉,屈指轻敲着矮榻上的云雕扶手,「那赵家呢?」 「赵家的嫡系大郎君被拘于别院,赵府其少主母,近日却是一扫过去频繁和世家官宦夫人飮宴往来之习,突然深居简出,异常低调。」 「越是正常越是反常。」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本来以为只有大的蠢蠢欲动,没想到连几只耗子也不安分……这京城,要热闹了。」 如果皇帝知道心腹爱臣是这样形容「大事」的,只怕又要追着拎他耳朵叨念好几个时辰了。 「老默他们那儿呢?」 「按照计划行事。」 雷敢摩挲着下巴,虎眸犀利亮光一闪。「唔,那咱们也该好好疏散一下筋骨,免得那些王八羔子还以为老子改吃素!」 「主子说的是!」数名黑衣精悍男子皆精神大振,露出血性嗜杀、跃跃欲试的笑容来。 「狼崽子们,各个都拘得狠了吧?」雷敢哈哈大笑。 「不敢瞒主子,属下们早看那堆看着人五人六的屎蛋不顺眼啦!」其中一名自山寨就跟随他至今的魁梧男子直着脖子低吼。 「去你大爷的!」他不禁笑骂。「再不爽也得给老子再憋几日,别破了老子的局。还有,家里有读书人了,别动不动就屎啊蛋啊的,要是吓着了我家粉团儿,老子剁了你狼腿。」 「欸,欸,属下明白的。」那魁梧男子咧嘴笑,讪讪地摸了摸头。 其余几人忍不住鄙视地瞪了他一眼……蠢蛋,还不知未来主母这几日都住在侯府里,主子正是需要「形象」的时候吗? 「对了,」雷敢忽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件天大要事,你们都得给老子好好盯着——」 「诺!」 待属下们领命后如鬼魅般消失眼前,雷敢收起笑容,若有所思地望着黑压压的窗外夜色。 阿爹蛮横,岳父固执,他想早早迎娶粉团儿回府做关北侯夫人,恐怕还有得磨了,只是现在京师情势不明,便是算尽一切,堵住了所有可能出的岔子,也抵不过个事有万一。 粉团儿是他的心尖尖儿,他绝对不容许有任何一丝丝的意外。 想到这儿,他又情不自禁抓心挠肺起来,自言自语。 「夜里凉,我家粉团儿也不知会不会胡乱踢被子,嗯,还是去猫一眼好了,就一眼,马上出来。」 话声甫落,那高大的身影已经屁颠屁颠地飞快自议事堂冲到好美院,偷偷摸摸跟做贼——还是采花贼——似地摸到人家小娘子床榻边,煞有介事地这边拉拉那边盖盖,还跟头饿极了的狼似的紧紧盯着她娇嫩嫩粉扑扑的小脸蛋看,忍了又忍,憋了又憋,最后终于控制不住地俯下头啃了一口那粉润丰软的樱唇! 「啾!」 卓三娘隐隐约约感觉到嘴巴被什么咬着了,恍恍惚惚,好像又似她梦里那头兴奋飞扑过来的大犬…… 又过了三日,当雷敢一早上朝去,卓三娘在屋里思忖再三,还是决定不能再逃避,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和爹爹赌气归赌气,总不能父女当真一辈子不相见吧? 况且她这样没名没分地待在关北侯府,久了不说惹得雷老爷不快,话传到外头会给人戳脊梁骨,就连她自己都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只是等他下朝回来再行告辞,恐怕看到他那张敦厚傻气的讨好笑脸,她就说不出那个「走」字了。 哎,她卓三娘怎会对一个傻大个儿心软至此? 她明明是腹诽抱怨,却怎么也止不住嘴角弯弯上扬的弧度。 几番思量后,卓三娘还是硬着头皮到雷老爷的院落外求见。 「老爷子,三娘已经叨扰贵府多时,今日想着也该回家了,所以特来向贵府主人告辞……」她望着雷老爷那张英气勃勃又满布沧桑豪迈、可惜毫无表情的睑,越说心里越没个底,声音也越来越小。 「你要走?」雷老爷浓眉一挑。 她有些莫名心虚,干笑了。「咳,承蒙老爷子和侯爷盛情挽留,不过小女确实也该回——」 「你趁着那臭小子下朝前走人,难不成是要那臭小子误会是我赶跑你的?」雷老爷神情有一丝阴沉。 「小女绝无此意。」她闻言不恼,却是有点哭笑不得。 这些老小孩儿啊,怎地一个两个都爱任性赌气要人哄? 「要当老雷家的儿媳妇,就得记着千万别在我老头子面前践那些咿咿呀呀的酸文,我听了头疼。」雷老爷傲娇地昂起下巴。 她一愣,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雷老爷已经噼哩啪啦地一连串话冲出口了—— 「还有,穿得这么素怎么显现得出我老雷家儿媳妇的气势?那个谁,去!叫人来帮着……嗯,量裁个三五十件新衣,什么金线银线都给老子镶上,老雷家有得是钱……还有娘儿们的头面啥的,送几大匣子来给……嗯,瞧瞧,瞧中什么留什么,全瞧中了就全留,老雷家的儿媳妇可不能给外人小瞧了去!」 「雷伯伯……」她心下猛跳了起来,脑子噏噏然,狂喜和惊愕交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叫爹!」雷老爷力拔山河气盖兮地吼了声。 第二十六章 她目瞪口呆……「爹。」 「欸.」雷老爷那张依然英俊的老脸不知怎地红了红,随即清了清喉咙,眼神飘呀飘。「那个,老子可是看在你对我儿一片痴心的份上……总之,往后你们小俩口好好儿的,多多给老子生几个大胖孙子,老子就……就勉强认了那个老酸才做亲家了。」 卓三娘脑子晕乎乎的,小脸红通通,也分不清是欢喜还是茫然抑或是恍惚,张口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儿来。 雷老爷看这素来聪慧的小女娃娃难得在自己跟前发傻的模样,不禁大乐,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点哄闺女儿的趣致,眉眼也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把头面新衣什么的都搞定以后,老子……咳,公爹过几日再派人护送你回家,接下来便乖乖在家里待嫁,啥子事都不用管,至于你那老酸才爹——」雷老爷心绪还是有些不平,不过看在未来儿媳这么乖巧伶俐好性儿,还能帮他生大胖孙儿的份上,不得不咽下满口酸水不爽,哼道「老子来搞定!」 她仰望着这面「恶」心善,刀子口豆腐心的……公爹,清澈的眸底笑意荡漾,透着一丝难掩的孺慕之色。 「谢谢……爹。」她真心真意地道。 雷老爷那张老脸终于彻底地红了。 哎哟哟,果然还是粉嫩嫩的小女娃最贴心可人意儿,不像那个倔头倔脑臭脾气的臭儿子,只会气他老爹。 「咳,那个,早点生个小孙女儿也不错。」雷老爷半是尴尬腼眺半是满眼神往的说。 这下脸红如熟透果子的换成卓三娘了。 「雷伯伯……」 雷老爷一瞪眼。 「爹……」她只得改口,双颊发烫地小小声道「多谢您了,不过裁衣选头面什么的真不急在一时,我,我确实非得回家不可的,我……还是不放心我爹爹。」 「几日后再回去,今天不行。」雷老爷想起儿子在出门前千叮咛万交代,不觉头痛,试图板起脸道,「你这是不想给公爹面子了?」 「不是的。」她有些想笑,又有些为难。 「不是就听我的!」雷老爷一锤定音。 她怔了怔,隐约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为什么老爷子今日这般坚持她不能回家? 卓三娘没来由想起了这两日府中府卫好似多了不少,还有忙碌得只有每晚夕食时才能缠着她的雷敢,心中隐隐惊跳。 卓三娘终究还是趁关北侯府中人不注意,留了张信绢后便偷偷混在小边门送菜的杂役队伍中出府了。 无论如何,她还是放心不下爹爹,定得回去一趟才行! 当那娇小背影消失在街角,立于府墙上的雷老爷负着手,浓眉有些苦恼地打结,半晌后随即舒展开来了,微微有一抹激赏之色。 「嗯,还算聪慧,」雷老爷自言自语,「有孝心,有胆识。」 不一会儿后,「琅环家」书铺大堂内,却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卓老爹假装在擦拭书案,边偷瞄整理书简的女儿。 方才卓三娘回了家,他老人家虽然满心欢喜,面上偏偏还是拉不下来,只板着脸哼了声,然后就甩袖回后院了。 只是在后院待着待着,他越发心慌愧疚,忍不住又拎了一木桶的水晃到前头大堂来,假意擦擦这个擦擦那个,实则提心吊胆偷偷觑着卓三娘。 还好,女儿虽然也不发一语,可神情倒是温和不见半点怒气。 「……咳。」卓老爹擦了半天,终于还是憋不下去了,咕哝道「女儿家家的,动不动便离家出走,成何体统?」 「嗯?」她手上动作一停,眉眼微扬。 卓老爹心咚地一声,讪讪陪笑。「呃,我,我这不是关心我儿吗?」 「爹爹,」卓三娘深吸气,正色地看着父亲,温言地道「女儿为那日对您的出言不逊道歉,您是尊长,女儿真真不该那样待您的。」 卓老爹顿时感动得要命,眼圈儿都红了,「不不不,是爹爹一时想岔了,竟为了个外人和我儿起冲突,爹爹……真惭愧。」 她一震,眼神越见温暖柔软,咬着下唇低低道「爹……」 「要不是那个雷侯爷仗势欺人,离间我父女,事情又何以至此?」卓老爹近日虽然有些被动摇了,可一想到自家粉雕玉琢的宝贝女儿眼看着就要被那大老粗叼走,还是心痛难忍,使性子地冲口而出「都是他的错!」 「爹!」她不敢置信地瞪着爹爹,险些气坏了。「侯爷他千好万好,难道在您眼里还比不上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赵砚吗?」 卓老爹瑟缩了下,有些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呐呐道「爹爹、爹爹也不是说赵砚好啊!」 她清亮的眸子里有着怒火和一丝丝痛心。「您可不可以摒弃偏见,对阿敢好一些?」 卓老爹见女儿又是为了那个好竖子对自己大眼瞪小眼,胸口满满酸涩不是滋味,张口欲辩,可瞥见女儿眼里那抹强忍气苦的泪光,霎时吓得把话都吞回肚里。 「好好好,爹爹不说,不骂他便是——」他好声好气地哄道,却不忘补了一句,「可再多的就没有了。」 「爹爹……」她苦恼又头痛地叫了一声。 「齐大非偶,爹爹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嫁入高门,日后被欺负了也没处儿讨公道的。」卓老爹执拗地道,「谁不知道这些勋贵子弟,满口子跑马,又有哪几个是靠得住的?」 「阿敢他不一样。」 「他更糟!」卓老爹吹胡子瞪眼睛。「粗鲁不堪,大字不识——」 卓三娘掌心紧握,深深地望了眼犹固执不通的父亲,失望地掉头就往后院走去。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卓老爹堵着口气连连跳脚,却怎么也掩不住满眼沮丧。 是夜,卓三娘静静坐在寝房中,一方面气恼爹爹的冥顽不灵,一方面又忐忑疑惑起阿敢……怎么对她的「不告而别」毫无反应? 「哎,我在瞎着急什么呢?」她长吁了一口气,暗暗取笑自己胡思乱想。「想来是老爷子已经同他说了我告辞一事,况且他公务繁忙,又怎么能成日绕于妇人身侧而不思进取?」 虽然,她是早就做好了今夜他会来爬她家墙的心理准备呀! 她的脸颊不自禁绯红了起来,眼底郁郁之色尽化为一片春水盎然,忍不住害羞地一头钻进了被褥里,只觉连双耳都烫得发慌了。 然而卓三娘却不知,雷敢今日自上朝后至深夜根本未踏出过皇宫一步—— 黑夜沉沉,邓氏陈氏李氏等世家私兵蠢蠢欲动,庆城郡守司马白带领三万兵马度过黑山恶水速掩至京城,有人暗暗开了城门,大军长驱直入;而赵府中,神情冰冷的司马素娘则是低头凝视着震惊软倒在地的赵砚…… 子夜甫过,本已拥被入睡的卓三娘猛然惊醒过来,冷汗涔涔,恍惚不明所以。她,她好似做恶梦了……梦里有刀光剑影,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等等! 卓三娘心一紧,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起来…… 原该是万籁俱寂的晚风却隐隐飘来了铁器铿锵交击和嘶喊声,她脸色大变,还来不及思索这是怎么回事,直觉下榻捞过外衣,边系边套鞋往她爹住的寝房方向冲去。 暗沉沉的夜色中,她险些和匆匆忙忙的卓老爹撞了个对头,幸而紧紧扶握住了他的手臂站稳身子。 「爹爹?」 「儿啊,好、好像有贼盗来打劫啦!」卓老爹脸色惨白,一手牢牢抓着一卷书简——正是他临睡前必读、厚重到砸也能砸死个人的「史册」。「别怕,爹爹必保我儿平安无恙!」 她心一暖,鼻头酸楚了起来,低笑宽慰道「爹爹,咱们家穷得只剩下一屋子的书简,不会有事的……女儿临睡前也重锁锁了门户,还用粗重的木料抵严实了,料想应当无事的。」 第二十七章 「我儿真是聪明伶俐。」卓老爹看着娇嫩嫩却独立自强的女儿,心下莫名酸楚悔愧涌将上来,颤声道「我儿,其实爹爹……爹爹真不是成心想阻挠你和雷侯爷的好姻缘,爹爹只是吃醋……爹爹就是怕……怕将来你再受了委屈,手无缚鸡之力的爹爹却护不了我儿……」 ——就像那年赵家悔婚,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哭,却讨不回那份公道……爹爹对不起你啊! 卓三娘望着老泪纵横的父亲,霎时满心满胸都是浓浓的愧疚心疼和自责。 原来如此…… 「爹爹,对不住。」她哽咽了。 卓老爹见女儿隐带泣意,登时慌了手脚,「莫哭莫哭,嗳……都是爹爹不好,爹爹不会说话……」 墙外厮杀声刀剑声彷若越逼越近,卓三娘心中一警,卓老爹则是面色惨青。 「爹爹,不对,这不像是盗匪打家劫舍。」她声音紧绷,眼神戒备地望向墙外,「盗匪怎敢在京城天子脚下这般嚣张横行?还有五城兵马司在呢……看来是出大事了!」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雷老爷拦阻她回家,还有这几日忙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雷敢,心猛地惊骇狂跳了起来。 难道……有人作乱造反? 她心头咯登了一下,想也不想抓起她爹的手就要往后院躲。 「我儿做什么?」卓老爹愣了愣,茫然问,「不是说门户都锁堵严实了吗?」 「怕是挡不住!」她疾声道「京中既起刀兵之乱,必有乱军趁火打劫,我们纵是小家小户也难逃池鱼之殃……灶房后有屯物的地窖,我们还是先躲再说!」「是是是,我儿说得有道理!」卓老爹大惊失色,点头如捣蒜。「走,爹爹领着你。」 就在此时,后院小门忽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惊惶擂门声。 「爹,别管!」卓三娘拉着望向小门的卓老爹,果断地往地窖那头奔去,使劲儿掀开了粗木制的窖盖,底下阴凉凉冷风夹杂着粮物泥土味扑鼻而来。 「世伯,快开开门哪,是我——」惶急颤抖的声音自小门外飘来,充满了压抑和深深恐惧。「求求您救救我——救命啊!」 卓老爹欲钻入地窖的动作僵住了,不安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女儿,「那、那好似是赵砚小子的声音?」 「您定是听错了。」她的心从来没有这般冷硬过,只顾着催促爹爹下地窖。 「赵家家大业大,自有护卫,赵砚堂堂大郎君又怎么会深夜乱走乱跑,还到我们家求助来了?」 就算是,那又如何? 如果情势正如她想得那般险恶糟糕,她只焦心担忧领兵的阿敢,只忙着安置手无寸铁的爹爹,赵砚……根本就不在她关心的范畴内! 「可是——」卓老爹眼中闪过不忍。 「爹,现在我们只能自救,何来余力救人?」她厉声道。 「世伯……三娘……外头已经乱了,街上到处都是士兵杀人,求你们开开门让我进去躲一躲……世伯,求求您别见死不救啊!」赵砚一介温吞懦弱的青年书生,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危险的场面,声音抖得像筛子,几乎嘶哑不成声。 卓三娘心下一沉。真的有人造反,那、那阿敢呢?统领金羽卫的阿敢一定首当其冲,他、他会不会身陷险境?会不会——出事? 她只觉浑身彻骨发冷,手脚寒麻得无法动弹…… 卓老爹内心强烈挣扎,最终还是心软和昔日情分占了上风,罔顾理智和女儿的严厉叮嘱,哆哆嗦嗦地蹭到小门边偷偷开了门—— 也罢,就当最后一次,今日救上赵小子一回,日后便是一刀两断再不相涉了! 「多谢世伯……」门一开,狼狈不堪的赵砚跌撞进来,昏暗的夜色里隐约可见他斯文脸庞泪痕满布,却觑不清他眸底深藏的那抹愧疚悲哀…… 卓老爹面上正要露出欣慰的笑,下一瞬间,却被几个扑进来的大汉牢牢押住了。 「爹爹——」卓三娘脑中嗡地一声,凄厉大喊。 简陋的后院中,一片可怕的死寂。 卓三娘呼吸急促浊重,目光冰冷噬血,像是恨不得冲过去咬死那个天杀的赵砚! 夜色中,衣衫略微不整,束发歪歪斜斜的赵砚看似受了大罪,可他面容是干净的,身上看来也没有任何伤…… 这果然是个局! 「放开我爹爹。」她眼神冷如寒霜。 「对不起,三娘,我、我不能……」赵砚凄楚地望着她,悔恨愧疚和痛苦都是真实的,却和当初一样,只让她觉得作呕。 「你们目的何在?」她冷冷地问。 赵砚不由瑟缩了下,顶着卓三娘仇恨而鄙夷的视线,还有卓老爹不敢置信又懊悔愤慨的眸光,只觉像是被剥光了身子丢在冰天雪地里。 「对不住,我、我爹娘在他们手上……」他哭了,悲伤茫然绝望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娘子,我岳父……他们变了……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几个凶狠大汉再抑不住地嗤笑了起来。 「若不是为了你赵家巨富之资,我司马家的千金娇娇又怎会下嫁于你这个窝囊废?」 「我家主子兵马已经进城了,事成之后便是当朝手握权柄的异姓王,娇娇届时就是金尊玉贵的郡主,又岂是你这无用的商户贱子匹配得起的?」 「还跟他们啰嗦什么?娇娇吩咐了定要捉关北侯这相好的回去,哼,纵是他关北侯统领数万金羽卫,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姘头在阵前被砍了脑袋吗?」 卓老爹听着这几个凶狠大汉嘲讽讪笑,直是悔恨自责万分。 如果不是他又心软昏了头,怎会给女儿招来这天大祸患? 「我儿快逃,别管爹爹了!」卓老爹忽然大叫,死命挣扎扑咬那押着他的大汉,目訾欲裂泪流满面。「快去找雷敢——他定能护好我儿!」 「臭老鬼居然还敢反抗?」一名大汉猝不及防被咬得手腕血肉淋漓,大怒之下就要扬刀对他当头斩下—— 「爹!」卓三娘登时魂飞魄散,热泪夺眶而出,死命就要扑过去救人。 赵砚惊恐地躲在角落里,吓得看也不敢看。 危急生死一线间,忽然一个高大威猛的黑影彷若大鹏展翅奇袭而来,铿地一声巨响,众人眼前一花,随即暴起的是几声凄厉惨嚎! 卓三娘心脏紧缩绞拧得无法呼吸,她透过模糊泪雾看去,下一瞬惊惧绷紧的精神一松,心头狂喜迸发,双膝却是一软…… 阿敢…… 还好,还好他及时赶到了! 「粉团儿莫怕——」高大挺拔如威猛雄狮的雷敢一身溅血玄金轻盔甲,犹如战神降世,动作快若闪电,一手搀扶着卓老爹,一手则是紧紧地拥着他心尖尖儿的宝贝粉团儿,柔声轻唤,「我来了。」 她终于回过神来,喘了一口气,痴痴地望着他在夜色中露出的灿烂笑容,瞬间欢喜地大哭了起来。 「你没事……太好了……爹爹也没事……呜呜呜……」 雷敢吓得赶紧松开卓老爹,只顾着紧抱着他心爱的小人儿,慌乱地连声哄道「可怜见儿的,把我的粉团儿吓坏了吧?别怕呀,我在呢,就是天皇老子也休想伤到我的粉团儿一根头发……乖,莫哭莫哭啊,我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已经被暗卫拖下去了,包括哆嗦成一团烂泥的赵砚。 卓老爹惊魂甫定,此刻看着雷敢抱着他家娇小的女儿,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恼怒不是滋味,虽然还是难掩心头酸溜溜的,却已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感动欣慰的笑来。 「好贤婿……」卓老爹看着「未来女婿」哄着自家女儿半天,耐心十足,宠溺万分,最终还是软化了,清了清喉咙,讪讪地道「那个,外头冷,还是进屋说话吧。」 ——好贤婿? 卓三娘和雷敢同时一愣,不可思议地朝卓老爹望来,满眼惊喜欲狂。 「咳,你们屋里坐,爹爹去给你们做夜宵吧!」卓老爹尴尬地眼神乱飘,最后「害羞」地跑走了。 第二十八章 雷敢整个人晕晕然地傻笑,看着岳父大人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心爱的小粉团儿。「我……这是做了好梦哪?」 「你,你……怎么又犯傻了呢?」正感动又娇羞着的卓三娘忍不住噗笑了,眉眼间喜悦妩媚笑意流转,更有满满满满说不出的欢喜,笑打了他铁臂一下。「爹爹这是同意我们的亲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像头威猛却又憨傻的大犬,猛点头,大大咧嘴笑了,有些恍惚晕陶陶地道「这、这不是盼得太久了,还以为自己做梦了——早知道这一招有效,我早八百年就用上咳咳咳咳——」 「什么哪一招有效?」她眨了眨眼,仰头盯着他。 「啊哈哈哈哈哈……」雷敢心下一咚,心虚尴尬地连连干笑,随即假意闷哼了声,挺拔身躯微缩。「噢!」 「怎么了怎么了?」她心一惊,眼底尽是担忧惶急,连忙扶住他。「你、你受伤了?」 「有、有一点……在砍那个司马白的时候,不小心闪到胸岔到气了,有点内伤,疼啊!」他又开始装可怜,委委屈屈地把大头靠在娇软小人儿肩上。 「好好好,我先帮你揉揉,晚点再请大夫来看看,这内伤可不是等闲小事,你别又不当一回事了!」果然卓三娘心疼得不得了了,搀搂着他往屋里去。 待那高大身影偎着娇小身影进了屋后,墙里墙外甚至屋檐上潜伏的暗卫府卫金羽卫统统翻了个大白眼。 自家主子这一招「将计就计,英雄救美」,太老梗啦! 也就好脾气好性儿的未来主母,才会误把心机狡诈的猛虎当傻乎乎可怜兮兮的大犬那般宠着惯着呵疼…… 「主子坏坏。」这是暗卫府卫金羽卫们一致的心声啊! 番外篇之——关北侯府夜夜夜狂 ——京师那一夜,邓陈等世家勾结庆城郡守司马白企图逼宫,扶植李昭仪所出之二皇子上位,在自以为精兵奇袭眼看大获全胜之际,却被早有防范的四大侯麾下人马关门打狗逮个正着! 尤其关北侯雷敢率领的金羽卫,仅出动了三千人便轻轻松松灭了司马白万人军队,司马白也在乱军之中被雷敢亲自一刀砍下了脑袋。 短短不到两个时辰,逆贼土崩瓦解,简直成了盛汉王朝年度最大笑话。 邓氏和陈氏因勾结嫔妃作乱宫闱,除首恶鸩酒自尽外,嫡系无论男女一律流放三千里,全族打回原形,逐返故里,并三代内子弟皆不得入仕,遇赦不赦。 并赐两罪并发的李昭仪白绫自缢,所出之二皇子即刻离京,就藩西疆,无令不得擅离封地,终生受冠玉侯府势力严密拘管。 至于以庆城郡守司马白为首,意图扶持二皇子、造就拥立大功的几名封疆大吏,更是举家获罪并诛连三族…… 耗子下场如斯凄惨,依附作恶的赵家更是全家不分男女老幼均发配往西北为奴,其中司马素娘和赵砚这对「同甘共苦」的夫妻,更被关北侯「重点关切」,一生困苦潦倒,夫妻反目却至死不能离…… 而人生翻过新篇,迎接幸福蜜意新婚生活的卓三娘,则是再也没有回想过那个多年前曾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短暂如泡沫一闪的青青子衿少年…… 现在的她,正忙着应付那头怎么喂也喂不饱的猛虎饿狼啊啊啊啊! 花月良宵,关北侯主院宽大榻上—— 高大威猛的雷敢衣衫半褪,露出古铜色精壮得令人流口水的矫健身躯,浑身热气腾腾地伏在娇小软扑扑的卓三娘身上,他不断蹭着吻着舔咬着怀里粉团儿丰盈挺俏的其中一蕊粉红尖尖儿。小 本来青涩笨拙的调情挑逗手势,已经随着半个多月来的「熟练演练」,一日进步千里,从一开始时不时弄疼了他家小娇娇,到现在修长指尖勾缠挑惹挖钻,就弄得卓三娘哼哼细碎低泣,娇躯颤抖酥麻成一团儿,蜜处娇津沥沥地泄了一床褥的腻腻春水,情动的异香溢满一室,和着男人满足哼哧的吼叫声,害得在外头远远护卫戍守的暗卫府卫们都脸红心跳,纷纷塞耳朵挠墙去了。 唉,主子威武,却苦了他们这些少龄大龄单身手下,真真是惨无人道啊,呜呜呜。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直至后半夜,雷敢终于抵着身下小粉团儿猛烈地喷发了出来,浓浊精元热液迸射得又重又急,直将她小肚子塞喂得饱饱的,这才畅快地长吼了一声,汗水淋漓慢慢瘫倒下来,紧紧拥着他的小心肝爱妻,彷佛想要将她融入自己骨子里似地,心满意足地……打个盹儿。 真的只是打个盹儿,连半盏茶辰光都不到,雷敢又精神奕奕地醒来,继续贪恋厮缠着早已晕睡得神魂不知飞哪儿去的卓三娘,依恋深深地像头大犬般,迫不及待从她小脸儿舔舔舔,然后一路蜿蜒向下,舔着她的雪白浑圆,舔着她平坦柔软美好的小腹,最后大手捧着她小小的蜜处,大头埋在她双腿间开始舔咬吸吮…… 就是死人都给他逼活了! 「雷阿敢!」浑身犹如被一群狂牛踩过的卓三娘累到连根手指头都快抬不起来,恍恍惚惚间还是忍不住一声怒吼! ——你大爷的是想「奸尸」吗?啊? 「好粉团儿,好乖乖,再给阿敢一回,真的再一回就好……」他眼底掠过一丝愧疚,可更多的是炽热沸腾的欢喜和情欲,巴巴儿地卖乖讨好哀求。「我,我还硬着……好疼呢!」 「你……你……自己解决!」她最受不住他这样颠顚儿恳求卖萌耍憨的大犬眼神,努力想心硬一遭,可……可最终还是不争气地服软了。「轻、轻些,再把我弄晕了,我、我明儿就真不给你了。」 雷敢欢呼一声,马上又扑倒媳妇儿大肆开吃了—— 浑不知高高的墙外,正巴着个一身夜行衣、艳丽不可方物的中年美妇,那美妇兴致勃勃,眉开眼笑地听着壁角,丰润如樱桃的嘴唇大大咧笑,还不忘喃喃自语点评着—— 「唔,不错不错,这猛劲儿、这持久度,果然是我图红娇的种,我图家的好苗子!好儿郎!哇哈哈哈哈!」 嘿,老娘效率真高,二十五年前播了种,得了个好儿子,二十五年后自海外归来,就差不多可以准备抱孙子了,老娘真是鸟不起啊! 图红娇摸了摸下巴,「唔,老娘这些年在外头也占了好几个岛,到时候统统送给我家小孙子玩儿,不过要是能再来个孙女儿就更好了,老娘手上百来艘海船和上万手下全都归小孙女儿,将来跟祖母一起出海打红毛绿毛鬼子哈哈哈……」 「那我呢?」一个无比哀怨的低沉嗓音,忽地自她背后幽幽响起。 「吓?」图红娇猛然回头,还来不及看清楚对方就已一拳扫过去,凌厉的掌势却被雷老爷接个正着。她呆了下,美艳笑脸突然有一瞬的尴尬。「欸……你也在呀?」 「红娇,良宵苦短,我们夫妻二十五年没见了,有些话是不是该好好「深入」聊聊了?」雷老爷虎眸精光迸射,有着浓浓痴恋埋怨愤慨,和怎么抑也抑不住的狂喜。 「呃……」图红娇想起自己二十五年前偶然上岸后,随心所「欲」干下的这桩好事,不禁难得地心虚了一下。 「这次,也该换我在「上面」了!」雷老爷阴恻恻地邪笑起来,二话不说扛起人就走。 老子禁欲守身了二十五年,今天也要大大吃个粗饱!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侯门忠犬传之一《侯爷今宵多贞重》; 2、侯门忠犬传之二《侯爷长命又百睡》; 3、侯门忠犬传之三《侯爷吟诗来作对》; 4、侯门忠犬传之四《侯爷貌美爱如花 上》; 5、侯门忠犬传之四《侯爷貌美爱如花 下》。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