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血工业》 1 惊醒 吴润硕在一阵剧痛中醒来,他感觉自己从眉骨到头顶的一条神经突突的跳动着,连带着右眼的眼球都隐隐作痛。隔着紧闭的眼皮,他能感觉到明媚的阳光已经照在了自己的脸上。连带着双肩都被烘的暖洋洋的。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在瞬间冲高的血压刺激下头痛愈发剧烈。 “要命,几点钟了,早会怕是要迟到了。”吴润硕强忍着头痛,掀开了半搭在身上的织物。尽管他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但是大脑仍然尖叫着抗拒承认新一天的到来。 不断在眼前旋转的场景让他感觉到略微有些恶心,吴润硕抿着嘴唇,面色发青,眯着眼睛试图找到焦点。差不多过了1分钟,他才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到了这会儿,剧烈的头痛也减轻了不少。他终于有机会打量一下这个看起来不太一样的房间。 他茫然地瞪着面前空荡荡的砖墙,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仰起了脖子,叹了一口气道,“不认识的天花板啊……” 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后,吴润硕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老板不要怪我没有去开早会啊,这完全是不可抗力,不可抗力。”他一边碎碎念一边观察起这个房间。 整个房间大小不到10平米,目测差不多有2.5米宽,4米长。一张单人床靠着角落摆放,正是他躺的这张。床尾的位置是一组木制的衣柜,尽管雕刻的花纹很繁复,但看上去只够放一个人的衣物。在床的对面摆放着一张狭窄的小桌和配套的凳子。尽管格局看起来很像他的单人宿舍,但各处的细节却完全不同。墙面完全没有粉刷过,青色的砖体直接裸露在外,但是砖面堆砌整齐,打磨光滑,一看就是下了工夫。在床头的位置开了一扇窗,窗棂是木制的,分的细碎,镶嵌的似乎是玻璃。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就是从这扇窗透进来的。在门窗两侧、桌面上,固定着数盏灯具,黄铜的底座中盛着浅浅的灯油,一支灯芯浸泡在其中。外面罩着透明的防风罩,似乎也是玻璃制成。灯罩顶端积了不少碳灰,一看就是常常使用的,并不是什么工艺摆件。 整个房间的布置透出一种诡异的时代感。“最好不要真的穿越了啊……”吴润硕心里感觉不太妙。“你们连玻璃都已经点出来了还叫我穿过来干嘛啊。” 他一边在周围摸索着自己的手机,试图弄清现在的情况,一边更加仔细地观察起这间房间,试图找出整蛊节目的痕迹,比如说针孔摄像机什么的。然而结果令他失望别说针孔摄像机了,他连网上说的平常藏针孔摄像头的插座都没见到。墙面干干净净没有开槽的痕迹,地上也没有明线,他甚至用手指敲了敲周围的墙面,传来的也都是清脆的声音,说明墙体里面没用空心的共鸣腔。也就是说,这房间里根本没有通电。而且原本应该抱在手里的手机也不知所踪。 “啊,再见了,我的博士学位。”吴润硕深知自己不可能赶得上今年按时毕业了。“我140度回流的反应釜……要是炸了实验室可就全完了,老板对不起啊,反正都与我无关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是光棍了起来。 吴润硕翻身下床,光脚踩在结实的木地板上,木板发出了嘎吱的抗议声。他感觉了一下身体的高度,又伸直了手臂舒展一番筋骨,从他的视角来看应该还在自己的身体里。 正在他不知是该为脱离研究生苦海而高兴还是为穿越而悲叹的的时候,桌边的门打开了。门后出现的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 “早上好,先生。我听到您房里有动静就过来看看。”门外的男人个头不高,还有些佝偻。脸上挂着油泥像是很久没有洗过。身上穿的是一件深褐色的短马甲,里面是棉纺的衬衫,衬衫下的手腕露出了一片丑陋的疤痕,让瑞恩感觉有些恐惧。他下半身穿的应该是一条旧的马裤,水洗得有些掉色。这个男人咧开嘴笑了一下,露出了几颗东倒西歪而且发黄的门牙,其中有一颗甚至还闪着金灿灿的光。 这玩意是真的吗?——这是吴润硕的第一反应,我这可是头一次在现实里见到金牙,他想。 男人挤出来的笑脸收敛了一些,好腾出地方说话,“我是这家旅店的老板,先生。您可以叫我德纳第。既然您已经醒了,是否愿意赏光在小店用早餐呢。” 吴润硕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面前这位名叫德纳第的男子对他这么恭敬。“呃……不用了,我想问一下哪里可以洗一把脸。”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根据房间的装饰和对方的着装,这种中世纪西欧兮兮的地方肯定不喜欢洗澡,说不定会把他这个要求当作是外邪附体扭送到宗教裁判所去。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对方似乎并不觉得他要求洗漱有什么不妥之处,只是为难地说,“哎,很抱歉,先生。像我们这种小店很少有南方半岛来的人,所以没有常设给客人的水房。如果您愿意付几个铜币,我倒是能找到些干净的水给您送过来。” 吴润硕暗暗松了口气,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现在身无分文,还不知道怎么会在你这呢。” 男人又笑了起来,笑得比上一次还要谄媚,露出了后面的第二颗金牙。看得吴润硕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甚至还有点恶心。 “先生,您之前晕倒在磨坊附近的河岸上。是我和磨坊主一起给您送到这来的。” 吴润硕感觉不太对,看这家伙的态度,一定在打自己的主意,可自己身无长物,这男人到底看上了自己哪一点?他现在抖得更厉害了。为了避免变成不可描述的结局,他决定还是提前把话说开。 “十分感谢您的好意。我之前被人打晕,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力,他还向自己右侧腰间比划了一下,“如您所见,连钱也被偷走了。恐怕无以报答。” 德纳第却没有表现出沮丧的情绪,反而问道,“先生您一定是南部半岛人吧?” 吴润硕心里警钟大作,南部半岛人怎么了,难道是什么稀有品种作为奴隶可以卖个高价吗! 德纳第自顾自地继续说,“在我们这地方南方人可真的不多见,就连大公阁下都很难找一个南方人来当乐官。 “不瞒您说,看您的华服就知道您一定身份高贵。小人生怕磨坊的条件不好怠慢了您,特意带您到我这旅馆住下的。” 吴润硕明白了,这家伙是惦记上了自己的钱袋子。就算自己身上暂时没钱,身份显赫也不至于赖账。想必这旅店老板是觉得就算他身边没有钱,只要他修书一封也会能从家里要来些财物。 吴润硕听着旅店老板的溢美之词,面带微笑,频频点头,就坡下驴地摆出一副贵族姿态。心里则在盘算着应该怎么把这个故事圆过去。 “承你好意了,我也暂时没有其他的落脚之处,恐怕还得在这暂住一些时日。” “当然当然。” 经过一系列的商业互吹,吴润硕终于成功地打发走了旅馆老板。老板临走的时还提醒他,他晕倒前穿在身上的衣服被河水打湿了,老板为他清洗干净后放在了衣柜里。 他打开衣柜,果然看到了自己常穿的浅紫色冲锋衣外套、一件驼色高领毛衣和一条军绿色的尼龙长裤。这些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在衣柜的横杆上还垂挂着一件脏兮兮的白大褂。 不知为什么虽然是在睡梦中穿越,却带来了自己平时白天穿在身上的行头。看上去这些衣服都已经洗过了,而那件白大褂上沉着的各式化学污渍、酸碱腐蚀的痕迹却是清水无法荡涤的。想必是这些化纤面料滴水不沾让老板错误地判断了自己的身份。 吴润硕叹了口气,换上了自己的一身行头。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先把自己天外来客的身份遮掩过去。旅店老板的误解倒是给他指了一个方向,应当好好地利用起来。 他转回桌边,拉开凳子,准备先给自己并不存在的老家写一封信。 片刻之后,吴润硕拿着封好的信封下了楼。信封上用的自然不是自己的真名,而是把名字的发音转写了一下,化名瑞恩·吴。至于姓氏,反正封地的名字千奇百怪,倒也不用刻意遮掩。 “德纳第先生,这封信拜托你帮我寄出去了。” 在吧台后面擦着杯子的中年男人点头称是,吴润硕注意到这个杯子上有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了。 “对了先生,我想到事发现场去看一看,不知离这里有多远?” “当然,您出门之后向左转,沿着小路到河边后向上游就能看到磨坊。具体的位置您也可以向磨坊主打听。” 吴润硕点点头,按着老板的指示寻去了事发现场。途中他发现整个城镇都还很落后,稀稀拉拉的矗立着几栋明显是工坊的建筑物,根据招牌上的图案,他认出来几家皮匠、手套匠、制书匠的工坊,甚至还有一家理发店和一家药店。不过由于还有正事要做,他也没有停下来详细观察。 这个时代的小镇并不大,没走多远就出了建筑密集的区域。果然,在道路的尽头是一条河。虽然已经到了郊外,但河边的建筑比他在城里见到过的那些都高很多,足有两层半的石制建筑,在上面还立了一根足有半层高的石烟囱。 吴润硕本来还在想为什么这栋巨大的工坊没有建在城镇里,直到他绕到另一边才发现就在烟囱背后有一架浸在河里的水车,而在门洞上钉着一块铁匠铺的徽记。 在上游不远处有一座石桥,桥对面是大片林地。不过按照吴润硕的印象,这个时代的森林算是领主的私产,城市里的工匠若是想要木材或是木炭都要向领主购买。若是按照地球的历史进程,恐怕要不了多少年,这片森林就会化为荒地吧。但就算如此,林木也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炼铁需要。 吴润硕没有踏上这座桥,探索并不是目前的优先事项。他沿着马车压出来的小路继续向磨坊而去。磨坊和铁匠铺分别坐落在桥的上下游,比起铁匠铺略矮一些。相同的是半没在水面下的水车结构。 磨坊主此时正从马车上卸下收来的麦子。他个子不高,戴着一顶黑色的皮帽,但身体和手臂却出乎意料的强壮。吴润硕在心里默默地估计了一下,这个男人恐怕体重超过90公斤,双手和自己的大腿差不多粗。他把一大袋麦子抗在肩上,快步走进了建筑物内,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排脚印。 不一会,这个男人放好了粮食,反身出来准备取另一袋。他远远地看到了吴润硕身上衣服反射出亮紫色的光。他显然是立刻想起来前几天从河边捡到的“南方贵族”,有些拘谨地停了下来。 吴润硕显然还不太适应这种身份泾渭分明的交往方式,他很有礼貌的招了招手。但是对方并没有看到。 好在这段路并不算太远,吴润硕稍微快走几步就到了磨坊门口。 “日安,雅各布先生。” “日安,先生。您没事真的太好了。”磨坊主雅各布并不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不过大致猜到了他来的目的。 “感谢您在落难之时的援手。”吴润硕很有礼貌。 “哪里哪里。” “我希望了解一下当时的位置和具体的情况。”吴润硕做出一副苦笑的表情给磨坊主看,随口编了个理由,“不知道是因为受了什么冲击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我对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一无所知。说不定回顾下事情的经过能想起点什么。” 磨坊主雅各布在衣服的前襟上擦了擦手(虽然在吴润硕看来,他的手和衣服洁净程度不相上下)。“先生,请跟我来。” 沿着河岸往上游不远便是事发现场。由于前一天夜里下了点小雨,草地有些湿滑。人体倒在地面上的压痕、拖痕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幸好只隔了一天,雅各布对此还有些印象。 “昨天是个好天气,我给附近的庄园送面粉回来时看到您仰躺在河边。”受限于这个时代的教育水平,雅各布的描述有些混乱,吴润硕不得不反复询问了数次才确定当时的情况。根据磨坊主雅各布的描述,他判断自己不大可能是从水里冲上来的。当天气温不高,雅各布外出不过个把小时,而自己身上却完全没有被打湿的痕迹。看上去更像是被人“抛”在这里了。 他同时还稍微观察了下周围的环境,此处距离密林较远,不大可能有野兽出没。 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他身上完全没有伤痕,基本能够排除被人或野兽打晕的情况。除了今早起来一闪而逝的头痛,再没有任何线索。 2 派册 不过这趟外出倒是并不算一无所获,尽管他对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时代还是没有半分头绪,但是至少他弄清了自己身处何方。 根据观察和对雅各布、德纳第两人的旁敲侧击,他知道了这里是一个名叫巴扬的国家。而南方半岛是如今世界最繁华的地方,尽管巴扬距离南方半岛的直线距离很短,中间却有一座陡峭的雪山。这座雪山封锁了半岛北部的陆路入口,因此反倒是在巴扬西边的那个国家通过海路与南方半岛形成了密切的联系。 这样的格局已经维持了四、五代人之久,按雅各布的说法,在他爷爷的爷爷时候,南方半岛就是繁华的代词。不过这么多年过来了,如今行商从南方运出来的物件在巴扬也算不上稀罕,甚至当地的工匠也能够仿制了。 而由于本地木材价格更加低廉,巴扬产的刀剑、铠甲、农具也经由行商运往了大陆各处,如此一来倒也算是收支平衡。 在吴润硕时间不长的调查中,他并没有发现任何魔法、超能力、巫术存在的痕迹。而从地理和重力情况来看,这个世界也应该是个和地球差不多大小的岩质行星。在有限的海面上应该也不存在什么动辄数万里远的巫师大陆。毕竟那么大个的岩质行星,恐怕生得一副地球人骨架就被压成肉泥了吧。 尽管作为一个硬核理识人,吴润硕在内心吐槽着众多不科学设定,他还是有一点点失望。作为一个资深dnd爱好者兼历史白痴,落到一个没有任何魔法要素的中世纪令他手足无措。如果是某个熟知的魔法世界就好了啊……他不禁这样想。 不管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中国毕竟有句古话叫做“来都来了”。吴润硕一边这样自我安慰,一边思考应该如何在这个似是而非的世界活下去。 在他贫瘠的历史知识里,并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里是他所知道的历史中的某一时刻。反倒是否定这一猜想的证据使他不得不正视。退一步地说,即使身处某处的历史,他自己对所谓帝王之术的那点粗浅了解也无法帮助他在这个以贵族、农奴和市民为主旋律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他如今能依赖的只有过去十年浸淫其中的知识。——如果这些理论在这个世界尚能通行的话。 窗外的日头在他的思索中缓慢而坚定地沉入了林中,只留下一抹余晖。吴润硕经历了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次日落。失去了高楼大厦的遮挡,整个过程远比他所知的更加迅速。前一刻太阳的一条边缘还在地平线上挣扎着,在他身后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下一刻,连这一丝边缘也沉入了地平线下。环境快速地暗了下去,只有高处的云层反射着地平线下照来的暗红色光芒。整个天地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橘红色中。透过狭小的窗格漏进房间里的那点光线也倏地暗了下去。只剩面前的提灯灯罩坚持映着屋外的一点点霞光。这黄昏是如此的梦幻,让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逢魔时刻”的感觉。 吴润硕被变幻的光影从沉思中惊醒。窗外,可以看到不远处房子里的一盏盏油灯亮了起来,伴随着夜风传来了磨坊水车隆隆的响声。吴润硕感觉房间里有些昏暗,下意识地去寻开关,又错愕地记起自己已身处异乡。他摸索着打开门,旅店的火光和大厅的喧闹声一起涌了上来。 大厅壁炉里的火苗在他眼前跃动,渐渐地和他脑海中的回忆重合在了一起。那时他随着老师去西得州的工厂考察,零散的小油田无法收集储存的油田气在一座座井口点上天灯的场景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火。 互联网上有过这样的说法,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烧开水的历史,其实不然,内燃机动力和燃气轮机发电早就让人类摆脱了水作为工质的束缚,但燃料却始终如影随形。作为一个化学研究生,他更愿意说这是一部点火的历史。木柴、木炭、煤炭、石油、页岩气,从地表到地下,从当代到远古,四十亿年间积存在地壳中的太阳能被烈焰释放出来,照亮了人类文明的道路。 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在他的心里逐渐成型,有着足够的知识和经验,大步推进工业化对他来说轻而易举。而石油是现代工业之血,只要掌握了石油,他能成为这个世界的洛克菲勒。 吴润硕向前迈步,跨出了他昏暗的房间。他快步下楼,问旅店主人取了火种,回到房间点上了房间里的壁炉,又取了根蜡烛放在写字桌上的提灯里。 就在他宏图展开的第一步,吴润硕遭到了无比沉重的迎头痛击。 他取了根蜡烛放在写字桌上的提灯里。准确地说,他正打算这么做。可当他拆卸提灯的玻璃灯罩时,他发现这里的事情有点不对头。那块“玻璃”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透光效果并不好,在壁炉的火光照耀下投下了朦朦胧胧的影子。以玻璃的硬度,很难留下这么多痕迹。而且灯罩摸上去的手感也不似玻璃或陶瓷的冰冷。用科技公众号形容手机外壳的说法就是“塑料感”。吴润硕将信将疑地用手指弹了弹,灯罩坚决地给出了沉闷的回应。一股微妙的挫败感油然而生,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某种透明的聚合材料。 但另一些方面却和生产塑料的工业水平完全不符,比如说加工的均匀性,就好像是一团软化的材料被徒手捏成了这个形状似的。 无法抑制的好奇心推动着吴润硕问个究竟。 德纳第还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诚惶诚恐地向他解释:“易碎的玻璃那是只有像您这样的贵族家庭才用的起的物件。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旅店里来往的都是些粗手粗脚的行商。若是一不小心打碎了,那些铜板着实令人心疼。这派册灯罩虽然脏了些糊了些,照明也是足够用了。” 至于问到这东西的来源,德纳第却没法说的足够详细。 “前些年在东边的荒地下面发现了一处矿坑。刚挖出来的时候以为是玻璃矿,为了争这处荒地的开采权,附近的大小商人都被惊动了。甚至还有领主为了借钱购地,开出了丰厚的条件。可谁知这事还没谈成,老爷们就发现这东西压根儿不是玻璃。虽然稍微烤烤也能加工,可要真放到火上烧,时间久了就和木头似的烧起来了。任谁也没法把这种东西做的像玻璃似的好看。 “至于为什么叫派册,嗨,这事说来也怪。您可知道,这矿原本不是这样齐齐整整的。 “这矿坑里的玩意儿有时候是一块一块的,有时候是一片一片的。就是在有些剥落下来的碎片上有工人觉得好像看到有隐隐约约的花纹,有识字的工头觉得那花纹像是字母,就按着字母的读法叫了这名字。一开始外人都不相信,说是矿上的为了抬价搞出来的谣传。不过后来来往的商人也好,下井的工人也罢,都乐意这么称呼,干脆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这很不正常。塑料是一种人造物,这在吴润硕的脑海中是根深蒂固的常识。但在这个离奇的世界里面就这样被颠覆了,谁又能想到农夫们挥舞锄头从地下掘出的不再是价值连城的狗头金,而是有着白色垃圾之称的塑料制品呢。 3 白金与黑金 大地总是埋藏着宝藏。食物、农具、武器、燃料无不来自于地的产出。尽管如此,从地里挖出塑料还是大大地出乎了吴润硕的预料。对他筹划中的大业而言,至少还有一半是好消息——这个世界还没有发展出塑料【合成】的技术。 吴润硕丢了魂儿似的回到房间,埋下头重新审视手中的灯罩。不提加工水平,这材质的透光度、均一性让他难以相信这会是天然的矿藏。他想要仔细研究下其中的成分,却发现失去了趁手的工具,连最简单的粘度测试都让他束手无策。 在反复观察敲打之后,吴润硕最终放弃了破坏性提取样品的计划。出于一个极为现实的原因——他赔不起。尽管他现在名义上是瑞恩,一个南方贵族家庭的旁支,但该还的账还得他自己来还。 抱着一天中受到的冲击,吴润硕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好几个声音絮絮叨叨地说着新纪录片的拍摄什么的。在一道刺眼的光芒后,他突然醒了过来。迷幻的梦境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真的在拍那劳什子纪录片。他在床上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清醒过来后,吴润硕对自己的想法嗤之以鼻。再怎么愚蠢的纪录片也不会选择把塑料埋在地底下。说是魔幻片还差不多。 由于梦境的错乱,他睡得并不踏实,以至于饥饿感很快就涌了上来。他熟练地拾起写字桌上的摇铃,叫来了一份还算丰盛的早餐。端着餐盘的德纳第几乎要把诚意写在脸上,显然是看中了“瑞恩”的钱袋子。 对吴润硕来说,这重身份的掩护让他还能骗吃骗喝一段时间,但筹钱还账已经是迫在眉睫。 他囫囵地把柔软的白面包塞进嘴里,又随手端起托盘上的不明液体猛地灌了两口。直到一股酸涩味在舌头上炸开他才发现居然连早餐配的都是某种酒类。但生活单调毫无品酒经验的吴润硕完全无法分辨出具体是什么酒。他皱了皱眉头,任由酒液和着面包滑过喉咙落入胃袋。舌头上并没有残留辣的感觉。他屈指可数的应付导师的陪酒经验告诉他这玩意应该是某种啤酒。不知是不是这个时代的酿造工艺问题,反正和他喝过的东西味道不大一样,却并不算难喝。唯独早餐搭配啤酒这件事令他有些错愕。 草草填饱了肚子——实在是不能和现代食品工业相比的一餐,吴润硕带着空餐盘快步走下了楼梯。昨夜喧闹的酒吧大厅已经重归寂静。凌乱的椅子好像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当然,也有可能根本就不会收拾,直到今晚新一波的客人落座前都将维持这幅样子。他急匆匆地穿过大厅,散落在道中间的桌椅摩擦着地板发出了几声有气无力的呻吟。 推开大门,街道上氤氲着清晨的薄雾,连磨坊的水车也不再发出低沉的吼声,只有清脆的鸟鸣从周围茂密的树冠中传来。太阳似乎还在地平线下,但天空已经逐渐褪去了夜幕的深蓝色,泛起了乳白的光。这个小镇上并没有一座教堂或是修道院,因此也没有精密的大钟可以校对时间。这里的居民大多还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除了吴润硕,似乎也有其他人醒了过来,从河边传来了水车落入水中的声音。自然的力量不知疲倦地推动着机械的运转。紧随其后的是清脆的金属敲击声。 这个城市似乎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吴润硕也不能确定其他的工坊、商铺或是行会是不是也早早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向,循着声音,沿着昨天的路向河边而去。 徒步前往河边并没有花掉吴润硕多少时间。发出声音的正是铁匠铺。里面已经有两道人影正在忙碌着。年纪较长的男人一言不发,只顾从炉膛里取出火红的铁板放在砧上捶打。这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考虑到这个贫苦的时代,吴润硕估计他最多也就三十出头。和故事中魁梧壮硕的铁匠形象不同,这个男人体型瘦长,脖子上挂着一个皮围裙,防止飞溅的火星烧坏了皮肤。汗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落。另一个男人,不,应该说是男孩,看上去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在炉火边忙前忙后。这男孩比铁匠略矮一些,比吴润硕只低了半个头,和他的师父如出一辙的削瘦,连肌肉也没多少,让人怀疑他能不能搬动那些铁锭。 年轻的学徒首先发现了不请自来的瑞恩,匆忙地迎了上来。瑞恩的服饰和外貌给了他很好的遮掩。 “先生,这里是阿尔伯特的铁匠铺,请问您有何贵干?”学徒一边拦着瑞恩,时不时偷偷瞄向专注打铁的铁匠。 “啊,我来自南边的半岛,跟随商队来巴扬采购物资。因为这里的钢铁很出名所以专程来看看铁匠铺。” 名为阿尔伯特的铁匠没有说话,只是给了小学徒一个眼色。学徒心领神会,让开了过道。 瑞恩选择铁匠铺作为他考察的第一站也存了些观察这个时代工业水平的心思。瑞恩跟着学徒穿过院子,进到了高大的建筑物里。铁匠铺内十分宽敞,在靠近门口右手边的角落里立着一架木质的梯子,搭在上一层的活板门上。正对着门的是水车的机械结构。他这才看清铁匠并没有亲手挥动铁锤敲打锻造。 一座木质的车轮在水流的冲刷下不知疲劳地转动着,带动鼓风机向炉膛里吹入新鲜的空气。另有一部分通过连杆和齿轮连接抬着条巨大的锻锤上。锻锤的臂是用橡木做的,前段连着一个大铁块,看起来要两三个壮汉才能抬得起来。 巨大的炼铁炉占据了侧面的一整个壁面,横跨建筑物内外。炉门关着,从缝隙里冒出略微有些刺鼻的烟雾。 在正对着炉子的墙面上挂着许多钟锤、农具,其中也夹杂也有一些武器和防具。 “阁下您看,这都是我们打出来最好的盔甲。附近的领主老爷要是打算更换甲片都要找到我们这来。” “哦?”瑞恩来了兴致,“城堡里不都是有自己的铁匠吗?” “不瞒您说,城堡的铁匠那都是无非是干点体力活,打出来的甲还不如一张熟牛皮。 “我敢打包票,整个巴扬州我们的铁锤是力道最足的,同样的工期,打出来的甲板也是最结实的。” 瑞恩掂量掂量了自己的份量,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反正自己也没见过巴扬州别家的铁匠铺不是? 他避过产品的问题,回到了锻造工艺上,突然在周围的环境配置上发现了一点违和感,斟酌着问道:“只是单纯的锻造用不上这么大的炉子吧?” “正是,阁下,我们这是炼铁的炼炉,开一次炉就足够给马尼恩的教堂换一次钟锤了。就连附近的铁匠有时也会来订购生铁锭。” 瑞恩在铁匠铺里踱了两圈,摸到了真正的“中世纪”冷兵器令他心满意足。这里的每一件对博物馆来说都算得上值得研究的藏品,而且很快就会被火枪赶下历史的舞台。 正在两人交谈的时候,清脆的铃声和马蹄声从门外的路上传来。铁匠学徒向他告了一声抱歉,赶忙返身出去迎接。瑞恩也只好随着他一起出来。 首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两匹高大的挽马,比他曾经在草原旅游时骑过的马要壮实很多,正低着头喷着粗气。赶车的是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比铁匠两人要壮实很多,看上去给人铁桶一般的感觉。 男人粗声粗气地吼道,“这是贮木场的老汤姆昨晚交给我的炭,总共是7塔勒13格罗申,零头我给你抹掉了。” 铁匠学徒像是早有准备,从上衣下面取出了一个羊皮袋子,从里面倒出了三大三小一共六枚银币交给了对方,带着心疼的神色迅速将袋子系回了腰间。 他加快脚步走到马车后侧,瑞恩这才注意到马车在坚硬的路面上压出了两条深深的车辙。 车夫也一起来到了车厢后帮忙卸下这批木炭,一边唠叨着,“还好这两天都没有下雨,不说这些木碳淋湿了,就是这路都够我喝一壶的。” 而另一边的铁匠学徒显然力不从心。一袋炭上百公斤,他非得用上全身的力气不可。他一步一个脚印地挪到了铁匠铺里,在一处遮风挡雨的棚子里重重地把袋子摔在了地上。 瑞恩看到周围都是差不多的袋子,里面估计装的也是一样的东西。其中一个敞着口,已经用得几乎见底。 瑞恩好奇地捻起一些沉在底下的粉末,并不粘手。与此同时,车夫的声音响了起来,“老汤姆在抱怨了,上游伐到的木头一年比一年少。听说他们现在离开河岸好几百尺才能伐到木头。“ 瑞恩插话道,“上面运到河边怕是不容易吧?“ “那可不是,听说有人赶着车打算去帮他们运木头呢。“车夫摇着头说道。此时他正和铁匠学徒一起搬着一套板甲丢到了车上。 “老汤姆让我给你带个信,要不了多久炭怕是又要涨价了。“ 小学徒似乎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回头望向了正在锻锤边打着钟锤的铁匠。 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漠不关心,铁匠只是推上了锻锤的挡杆,皱了皱眉头夹着铁块重新放回了炉子里。 瑞恩察觉到铁匠的态度似乎有些习以为常。在车夫按照商会的订单拉走了一车铁制品并留下了几个泰勒后,他试着向这位沉默的铁匠搭话。“木炭涨价这种事很常有吗?” “这种事到处都是。”铁匠的声音低沉,让人听不出情绪。 “从我祖父开始,已经有五六次了。起初的二十年炭价一直还算平稳,头一次之后维持了十年,然后是五年,现在离上一回还不到五年。”铁匠翻动着炉中的铁块,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 “没有其他可以烧的东西吗?“瑞恩犹豫着问道。”其它类似木炭的东西?“他意有所指。 “你是说什么呢?“铁匠意兴阑珊。”我们连那些矿工说的派册都试着拿来烧了。根本行不通。 “那东西虽然能点着火,可是不一会自己就熄灭了,就算不停地鼓风,也只能勉强维持把铁块烧红的程度。根本无法和木炭相比。 “你若说是油,那价格比木炭还贵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我是说,更像木炭的东西,黑色的油泥或者粉末。“瑞恩迫切地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过煤。 “哪有这种东西。“铁匠毫不在意瑞恩的贵族身份地嗤笑了一声,随着摇了摇头表示不愿再继续多余的对话,端着烧好的铁锭重新回到了锻锤边。 瑞恩悚然一惊,这个世界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他原本做好的改进焦煤炼铁攫取第一桶金的计划成型还不到半天便胎死腹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投宿的房间的。连经过大厅时德纳第先生向他打招呼都没有注意到。 按照各种史料的记载,浅表的煤炭矿脉很容易被发现,甚至都不用说从地层裂缝溢出引燃的野火。世界各国使用煤炭的记录大多有上千年的历史,作为东亚人最熟知的就是沈括的梦溪笔谈,作于宋朝。 西欧也晚不了多久,玛丽一世(1516-1558)甚至要饱受煤烟污染的困扰。而一个能够锻造钢、大规模使用水力的文明,其所处的时代大约还要领先将近200年。直到这个时候都未能发现丁点的煤炭痕迹,只能说明这片土地的浅表完全没有煤矿存在。 瑞恩动摇了,历史教科书教给他的范式是建立在煤、钢、蒸汽机带来的工业革命之上。没有煤,对于一名穿越者来说简直是寸步难行。 真的是这样吗?他反复问自己,如果我们失去了一切的化石能源,真的会寸步难行吗?如果化石能源真的枯竭了,“我们”会怎样?还能够再一次挣脱这颗星球的引力吗? 化石能源被称为“黑金“是当之无愧的。不单单是因为煤矿的颜色与金属光泽。 以地球的历史为例,除去早期地壳活动频繁的十亿年,经过近30亿年的积累才在地壳中储藏了如此巨量的碳。 而一颗主序星寿命大约100亿年。到太阳化作一颗红巨星吞没地球轨道前,能够如此奢侈不计成本地燃烧化石能源的机会也仅有这么几次。 21世纪的工业体系是如此的脆弱。所有人都清楚,如果失去了石油,汽车趴窝只是小事,发电、冶金所需的高热值燃料同样无处可寻。同时,石油不但是能源,也是重要的资源。人类会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维护、更新塑料、橡胶材料的能力。紧接着、依赖于这些材料的电气、密封、精密加工等产业都要寻找替代品。至于化工?资源和能源一起消失了,无异于是毁灭性的打击。 正是因为这样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整个化工行业无时不刻不在寻找破局的方法。 这一夜,瑞恩又一次失眠了。 旅店老板德纳第被他房间传来的铃声惊醒数次,每一次都是索要纸张和墨水。德纳第先生趁一次送纸的时候偷偷扫了一眼房间里,地板上、桌面上的胡乱地堆着写满字的纸,上面画着网状分支又汇聚的箭头,有时画了几下又被划掉,周围密密麻麻写着小字,但他却来不及看清。 瑞恩这一夜写废的无数稿纸展示给他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横亘在他和他所熟知现代文明之间的壁垒有且只有“化石能源”一个。而这个壁垒却是怎样也无法绕过的绝壁。 没有煤炭,意味着工业革命所需要的钢铁、蒸汽机都无法大规模推广。而失去规模效应的现代工业对传统手工业优势荡然无存。 不消一百年,激增的钢铁产量就会耗尽巴扬州的原始森林,整个地区也将迅速的衰退下去。正如另一个世界历史上的瑞典,靠着出口木材、木炭与钢铁崛起,又因燃料短缺而衰落。即使是东方与世隔绝的宋王朝也无法挣脱燃料危机这样的自然规律。 还不是没有办法——一个想法划过瑞恩的脑海——生物质能。所谓生物质能,按照现代科技的水平,无外乎是植物乙醇和生物柴油。前者来自糖类发酵,后者则是油脂与甲醇、乙醇等醇类酯交换形成的脂肪酸酯。 而更原始的生物质能利用形式甚至包括直接点燃木材或是动物油脂。某些宗教场所中见到的长明灯都可以算作是生物质能。除此之外还有农村堆肥产生的沼气。 对于现代的工业体系来说,那一点乙醇或是生物柴油的产量不及工业消耗的九牛一毛,对缓解石油耗竭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但这个方法至少还能解瑞恩的燃眉之急。 他重重的在原本写着煤炭的地方打了个大大的叉,像是在发泄心中的郁气。呼气、吸气、呼气、吸气。他用深呼吸调整好自己的心情,重新捻起一张纸,工工整整地画出了第一个箭头,箭头后面写着漂亮的花体字“发酵”。 瑞恩终于难得睡了个好觉。 4 酒与面包 瑞恩选了个好天气去拜访酿酒坊。 这家酿酒坊地处镇子的正中央,地段甚至比德纳第的旅馆还要好。宽阔的大厅坐落在十字街的拐角上,朝向街道的两面都开着门。大厅中央用一排柱子支撑着拱顶。在大厅深处的一角立着一个铁架子,里面挂满了啤酒杯。但是每个啤酒杯前都有个小铁门,门上上着锁。紧挨着架子有个不小的吧台,吧台后堆了几个酒桶。一扇上锁的大门看上去通向后面的酒厂。大厅里剩下的空间则摆满了桌子。有一些角落里的位子看起来很久没有客人光顾过,椅子翻上来扣在光滑的木桌面上,两者都积了不少灰尘。 尽管仍是白天,在大门和吧台的连线上还坐着不少顾客。三三两两的拿着啤酒杯,桌面上还摆着面包和香肠,倒不像是为了开怀畅饮,只是当作中午佐餐的饮料。对于城市里的市民来说,这种程度的消费还算是可以接受。 瑞恩望向吧台,发现里面并没有人,隐约能听到从旁边门后传来的工作声。不知是不是因为中午顾客还不多,大厅里只有一个13、4岁的女孩忙前忙后。虽然拜访酒厂老板的计划落了空,他还是观察了一会儿,随意地找了个靠近吧台的地方,仿照其它客人的餐桌,向侍应的女孩要了一杯啤酒和一份面包。 瑞恩对酿酒厂的印象主要来自他看过的一些纪录片。在他的记忆里,要先在米上播撒酒曲,缓慢发酵两个多月,才能制出含酒的酒糟。若是要做烧酒,还要再把酒糟装在甑桶里蒸,才能的到清冽的白酒。而无论是刚蒸好的酒还是酒糟榨出的黄酒,都要装坛陈酿数年才适合饮用。 像这样酿酒厂的前面就是酒吧的构造他几乎没有见过。此时他正饶有兴致的观察一位在他之前进来的客人。在瑞恩坐下来点单之前,这位客人已经从口袋摸出了一把钥匙,在那个上了锁的铁架子上打开了一把锁,并轻车熟路地取出了一个啤酒杯。 而现在,侍应生少女给这个杯子里注满了棕红色的酒液,带着一份看上去就很坚固、适合用来做刑枷的面包圈端了上来。 那人一手拿着面包撕咬,看上去几乎要把本就不整齐的牙齿拽下来了。在撕下一块面包后,他举着杯子猛地灌了一口。 就在瑞恩不无恶意的揣度,如果没有这杯酒,这些午餐面包到底能噎死多少顾客的时候,隔壁桌出了状况。被瑞恩列为观察对象的客人皱着眉头强行吞下了口中的酒液,把手里的啤酒杯重重地砸回了桌面上。一手拍着桌子“今天的酒怎么是酸的!” 这动静惹的周围的客人都投来了惊讶地目光。有几人还端起自己手中的杯子小小的抿了一口,试图尝出酒中的酸味。 女孩慌张的跑过来,端起酒杯闻了闻,又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吧台的酒桶倒了一点,又是闻又是尝。尝着尝着,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满脸愧色地回来向那位客人道歉。 那个男人嘟囔了几句,撂下没有吃完的面板,拎着杯子走出了大门。 事情到这里为止,瑞恩还只当是与自己无关。可是侍应生少女转头就向他走了过来。她紧紧地抓着托盘,指节发白,脸却涨得通红,“不好意思这位客人,我们今天的酒出了问题,没法再为您提供服务了。” “这酒完全不能喝了吗?” “爸爸不会允许我们把次品呈给客人的。我们家能做的这么大靠的就是做好自己的酒,自然就会有回头客上门。” “可是——?”瑞恩迟疑地回头看向那个男人离去的方向。 “所以如今回头客也越来越少了。”少女皱着眉看着地面说道,声音也越来越轻。 有点意思,瑞恩心想。“以前没有过吗?酒液变酸的事情,按理来说挺常见的吧?” 少女摇了摇头,“至少我和姐姐帮忙这些年都没有发生过。爸爸也在为这事发愁呢。” “如果解决不了?” 少女抿着嘴不说话,摇了摇头。 瑞恩心下了然,以质量为招牌的店,若是无法保证质量,恐怕就要步镇上其他酒厂的后尘了。 他环视了一下这个看上去能坐不少人的大厅,可以想象若是生意兴隆的晚上,灯光照着酒杯一定是人声鼎沸。 从酒厂入手真是个好主意。瑞恩想。尽管如此,他还是只能空着手同时空着肚子离开了酒厂。 转回德纳第先生的旅馆,瑞恩难得选择在大厅里坐下来用餐,因为中午没能在酒厂吃上东西,他早早地就坐在了吧台附近的位子上。就连站在吧台后面招呼客人的德纳第都多看了他几眼。 瑞恩特意要了一杯啤酒尝尝。前几天在德纳第的旅店他从来没喝过这东西。因此老板德纳第先生亲自为他送上了他要的餐点——免费,当然实际上是记账。瑞恩一边用啤酒送服面包,一边叫住了旅店的老板德纳第。 “你们这的酒是从哪来的?” “当然是从镇上的酿酒厂买的!童叟无欺!” 瑞恩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德纳第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谄媚,完全无法区分是不是说了谎话。 “您别这样看我,我知道他们最近酒经常出问题,这也是前段时间存下的两桶。” 瑞恩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过去不是没喝过啤酒,不过通常都像汽水一样寡淡无味。他喝过味道最重的反倒是不含酒精的格瓦斯。而这小店里的这杯啤酒却刷新了他的认识,首先酒液和他白天所见的一样,呈现出棕红色而不是一般啤酒的黄色,尝起来有一点水果的香气,酒精度感觉上比他常喝的瓶装啤酒高了不少。 “这里的客人都很满意酒厂的这种酒,但是无论如何等这两桶卖完,恐怕就得向镇外求购了。”德纳第少见地收敛了咧开的嘴角,从他脏兮兮的脸上能够看出他也不乐意换别的啤酒。 随着时间推移,天色渐暗,酒馆稀稀拉拉地进来了不少客人。德纳第忙着招呼新来的顾客,离开了瑞恩。瑞恩听到他卖力的吆喝着“这是酒厂最后的两桶酒了!”隐约似乎听到报给今天客人的价格比前几天高了几个芬尼。 5 工坊 瑞恩并没有在喧闹的大厅流连太久,在向老板德纳第要过第二杯啤酒后就端着杯子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等到两杯啤酒下肚,时间也差不多接近午夜。瑞恩顶着晕乎乎的脑袋下楼,德纳第老板已经开始收拾角落里无人的空桌了。瑞恩自来熟地到吧台给自己续上了第三杯,德纳第听到动静撇了他一眼,看上去已经记在了心里。瑞恩对此也不以为意。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在旅店欠的实在是虱子多了不痒。 他在吧台边站了没多久,就等到了谈话的对象。借着微醺的酒意,他说话也比平常大胆了很多。 “先生,这两桶……”他一边说一边大胆地用指节敲了敲木桶,桶子发出空洞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没多少了。瑞恩知道这一晚德纳第老板又创收不少,他面带微笑“听上去可是撑不到后天了吧?” 德纳第脸上堆着笑,但眼神却左右转动。虽然他在瑞恩身上投注了不少,但是也不到凡事都要和盘托出的程度。 “没别的意思,先生。就算去周围镇上买酒,临时换的新品种也没法挽留客人吧?”瑞恩也看得出来自己和德纳第之间的交情并没到这一步。不过他需要一个合适的中间人把自己“推销”给酒厂的老板。 “不管怎么想,酒厂不要倒掉对您而言才是最有利的方案。”瑞恩侃侃而谈,“甚至,您可能想更进一步,获得酒厂的独家代销权?” 德纳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原本游移的眼神直勾勾地停在了瑞恩的脸上。 果然这家伙对钱是最感兴趣的,瑞恩心里想。 “恕我直言先生,酒液变酸这种事情,上一次发生还是在我父亲小的时候。听说那一次镇上好多酒厂都没挺过去,只有老亨利没出过问题——” “确实,一般来说凉快的地方酒的质量都还挺稳定的。”瑞恩话锋一转,“所以你们自然欠缺应对酒液发酸的经验。” “我也不是无知的农夫,这种啤酒只有我们山北面才有酿造,半岛上……?” “半岛上自然是没有的,那不过是因为我们喝葡萄酒罢了。如果保存的不好,或是在船上放的太久了,不但会发酸,甚至还会发臭呢。” 瑞恩说的好像他真的很懂葡萄酒似的。然而恰好,在北方的环境下葡萄不易生长,德纳第这个小镇旅店的老板也没有见过多少葡萄酒。瑞恩随便抛出一点在选修课上听来的理论,就把对方唬住了。 瑞恩花了一点时间,还算比较轻易地说服了见钱眼开的德纳第老板,后者承诺他会撮合酒厂主人亨利见面。 虽然在德纳第口中被叫做老亨利,这位亨利先生看上去并不老。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家经营着一座酒厂,老亨利的脸上洋溢着红光。但任谁来看到他的表情都会知道老亨利绝不是因为见到了“救星”。相反,他双手抱在胸前,看上去甚至有些不耐烦。 德纳第沉默地坐在一边当中间人的角色。如果这事没做成也和他无关。这也是他前一天与瑞恩商量好的条件。 老亨利也存了考验他的意思,问了瑞恩不少关于葡萄酒的问题。作为酒厂的主人,他对南方葡萄酒也有些许了解。相比德纳第,他能听出这个南方小贵族对葡萄酒的酿造了解不少——尽管没有亲身实践过。 “我名下有一座葡萄庄园,一般来说酿造的事都是管家在打理。 “前些年南方的海路打通了,船队买了不少酒去卖,可是到了地方一大半的酒都发酸了。为了抵掉高额的赔偿,我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在庄园的工坊研究酒液酸化的原因。” 瑞恩的故事编的有鼻子有眼,不过这听上去不太合理的经历却能和他一知半解的知识面能够完美吻合。 “酒液发酵的变化无非是原料和环境两个方面,像海上这种潮湿闷热的条件很容易让酒发酵过头。可是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不用船呢? “所以没有办法,我只能更加严格地挑选原料。我想亨利先生对此也有同感吧,当初的竞争对手接二连三的倒下时,是不是有过庆幸自己没在酒里添加很复杂的成分来提味呢? “所以我的解决方法,就是更精细地分析原料。好在葡萄酒成分比啤酒单一得多,除了葡萄本身,我只需要关心混入其中的杂质就足够了。” “所以您找出来真正的原因了吗?”亨利早已放下了警惕。这些天来他也见了不少人,但是瑞恩是其中最有说服力的。 有的人甚至干脆就是以兜售自己的药粉为目的,声称加了这种药粉就能抑制酸味。若不是他见过病急乱投医的同行在酒里乱加东西,最后落到连酒都做不出的地步,他大概也会选择相信吧。 瑞恩知道现在到他开价的时间了。“我的这些经验目前还只在葡萄酒上,如果想要在您的酒厂上成功复制,我想我至少需要一间工坊和一些设备。” “房间和设备我们当然都有——” “不,我需要的不止是现在的这些酿酒的工具,如果这样简简单单就能解决您的问题,您又怎么会相信我呢? “我希望您提供一些资金,我需要找镇上的制镜师帮我完成一些小玩意,才能将证据清楚地呈现在您的面前。 “您自然不必担心,只要我有了同样的工具和就能找到该死的杂质,剩下的方法就和我处理葡萄酒没什么区别了。当然了这个技术的转让也不可能是无偿的。我已经在半岛上注册了专利,只要有这份文件在,冒用这个技术的人是没办法和南方做生意的。” 专利文书的说法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老亨利没做多少谈判就迅速达成了条件。他答应提供给瑞恩3个月的技术开发资金。 如果瑞恩真的成功解决了这次的问题,他还能够和德纳第共享为期20年的独家代销权,当然,老亨利在本镇范围内的经营权不受限制。除此之外,瑞恩还为自己争取到了工坊的终身使用权,和每年以实物形式提供的分红。 终于有机会还清旅店的欠账了,瑞恩在合约签订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无论德纳第是否看穿自己在南方其实并无产业,只要有这一份合营权,对方也不会戳破自己的谎话。 前提是一切都如他所料。 6 制镜师格林斯 老亨利介绍的制镜师并不在镇上,而是在附近的另一座城市里。瑞恩带着一份写有亨利签名的委托书,乘了半天马车,几乎颠到呕吐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除此之外,临出门前德纳第给了他一个地址和一个信封,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帮忙把信转交到这里去。 马尼恩市比起瑞恩所在的小镇要大得多,道路纵横交错,在城市中心靠近市政厅的位置有一个广场,地面用石板和鹅卵石铺设而成,上面坐落着一座近两米高的喷泉,清澈透明的泉水缓缓地从青色的石头上划过,落入下面的池中。 同一条河在流经小镇后又从马尼恩市的旁边流过,供给了两座城镇市民的生活用水。 制镜师姓格林斯,当然,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贵族的姓氏,更多是用来标榜自己的个人品牌。格林斯的制镜工坊并不难找,离喷泉广场只有两个路口。瑞恩推门进去,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一个男人正背对着门和柜台摆弄着什么东西。门上悬挂的铃铛声也没能让他转过身来。 瑞恩不得不主动出声打招呼。格林斯只是偏过头来,“请您在这里稍坐一会儿。” 这位制镜师看起来四十多岁,当然,也可能只有三十多,留了一把山羊胡,在浅黄色的衬衣外套了一件不知是麻的还是丝织的马甲,胸前的口袋里插了不少未完成的镜片。 瑞恩坐下没一会,从后面似乎是库房的房间里出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格林斯老爹上个月刚接到一个棘手的委托,已经废寝忘食地忙了好长时间了。如果先生您需要看一看常用的镜片可以跟我到这边来。” 瑞恩摇了摇头,“不,我不是来看镜片的,实际上我这里也有一份棘手的委托。”他一边掏出委托书一边说,“隔壁镇上的老亨利遇上了点麻烦,哦,想必你应该是不认识的,总之他托我带了一封委托书,具体的情况里面都写了。”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好吧,那我一会儿会告诉格林斯老爹的。我还有什么其他能够帮您的?” 瑞恩想了想,决定还是去考察下店里成品镜片的手艺。学徒男孩引他来到了一个陈列柜前。 “这边这部分都是水晶镜片,边框有铜的、金的、象牙的和犀牛的,价格都是是3塔勒。 “这些是玻璃的,最低只要一个塔勒。不过格林斯老爹说戴起来比水晶片晕。” 瑞恩挨个拿起来试了试,水晶镜片确实比玻璃要舒适的多。镜片打磨的很好,也没有凹凸不平造成成像畸变的问题,即使玻璃镜片中有少许畸变也是因为气泡而不是打磨的问题产生的。可以看出老格林斯的手艺相当出色。 “那么这些是什么?”瑞恩指着另一个柜台里面堆着的大量镜片问道,这些镜片外形完全一样,只是简单的用铁链拴住。 “哦,这些是派册的,是格林斯老爹前段时间新做出来的。胜在便宜所以普通人也能买的起。” “嗯?这些怎么卖的?” “只要40芬尼,可以随意挑选。” 瑞恩不由得惊叹,派册制品和水晶制品的价格差了足有20倍。如果说后者只能是贵族和富商的玩物,前者却能成为广大工匠阶级的福音。 显然,不只是瑞恩能够看到这其中的商机。格林斯在看过亨利的委托书之后让学徒把瑞恩请到了一间专门的会客室。 “我很高兴老亨利能信任我的手艺。他提到了您需要定制一套镜片,我们店里的产品没有能满足您的要求的吗?” “很难,先生。我看得出来这些镜片做工很好,不过我需要的可不是平时矫正视力佩戴的东西。我要的是能把青虫放大到人那么大的设备,单柜台里这些可做不到” 格林斯的眉毛微微一挑,嘴唇有些抽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才认了命似的说道,“唉,您也是一名昆虫学家吗?算了,请您稍等。” 瑞恩没有纠正他错误的认识。 格林斯一边嘟囔着一边回到前厅,取了一个长条形的盒子回来。他轻轻地把盒子放在两人中间的茶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展现在瑞恩面前的是一柄用黄铜制成的镜筒。 “这是有一位从北港来的家伙委托我做的,比你没早几天。” 盒子里除了镜筒还有一些零散的支架,格林斯一边解释,一边熟练地把镜筒固定在了底座上。 “这家伙拿到了某个船队领航员换下来不要的旧望远镜,想着是不是可以放大昆虫的头部,试了好久也没成功,过来找我让我帮他改造。 “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想的,丑陋的脑袋上长着像怪物一样的利齿。我的天哪!我第一次看清他给我的标本差点让我把去年的饭都吐出来!” 瑞恩暗暗的有点想笑,不知对方看到自己全身上下爬满的螨虫会是什么想法。不过顾及到格林斯的感受,他还是忍了下来。在征得了对方同意后,瑞恩也靠近这台组装好的“显微镜”试了试。 主镜筒的结构十分简陋,在黄铜外壳中嵌入了两块固定的凸透镜,外面涂上了一层火漆就算完成。真正的难点在于让两个镜片的焦点完美地吻合,这正是考验制镜匠人水平的地方。 望远镜和显微镜的原理说起来接近,细节上仍然有极大的不同。望远镜的物镜观察的远景距离通常非常远,因此焦距做得都较大,目的只是为了放大视角。而目镜焦距却比物镜要小,把物镜成的实像再折射一次投在人类的视网膜上。 而显微镜则相反,它观察的对象本身极小,因此物镜就要起到一次放大作用。为此,物镜镜片的焦距要做的很短,而这就意味着更高的曲率和更高的加工难度。 但是无论如何,在这个时代的加工水平还是很有限,为此格林斯不得不加长了镜筒的长度来获得更大的放大倍率。以至于瑞恩要站起来才能把眼睛凑到竖着的镜筒上。 透过两层水晶片的放大,一个略有畸变的蝗虫脑袋倒着出现在了瑞恩的视野中。 好吧,他现在决定收回他对格林斯的嘲笑。 事实上,他几乎吓得一屁股坐回了柔软的椅子里。 7 显微镜 瑞恩坐了好一会儿才从巨大的精神冲击里缓过神来。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兴奋,他颇有些狂乱地挥舞着手臂,差点敲在椅子坚固的扶手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刚走了两步,他又冲回来握住格林斯的手,“我需要再近一点,再大一点!先生,只要再放大一倍,不,半倍!” 格林斯没见过这种劲头,被瑞恩拽着手摇个不停也没有挣脱。 “这都是您一个人想到的吗?真没想到,太棒了,我真的没想到能够巧遇完成度这么高的作品。“如果能够得到您的b……”瑞恩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从刚才过度的激动中恢复了过来。 “不好意思,是我太激动了。” “不,没关系没关系。”格林斯收回了手,心惊胆战地摸着胡子。“看您这么兴奋,这个东西很特别吗?” “很特别吗?”瑞恩重复了一遍格林斯的问题,“那是当然!如果我在别处听说过有这种东西又何必吊着可怜的老亨利的胃口呢。至少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您所创造的这是第一件。” “等等——你说第一件是什么意思?这不只是改装了一下望远镜吗?” “完全不一样,格林斯先生。您改造了两片水晶片,还为它加上了支架。您如果现在试着拿它对准远处,什么都看不到。它已经完全和望远镜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了。而您,格林斯先生,您就是这个全新设备的创造者。” 格林斯抚摸胡须的手颤了一下,停在了原地。作为一个制镜匠人,他太清楚“开创”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了。开创水磨水晶镜片的那位前辈的名字在每个人学艺的时候都听过。 事实上作为一个手工匠人,他做梦都想做出一个具有开创性的新玩意,不止为利,更是为了名。为此他才不甘于一直走磨制镜片的老路,转而投向了派册镜片的制作。他一直以为便宜但不耐用的派册镜片会是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产品,却没想到一个偶然的委托为他打开了一条新的道路。 “您……您是真心这么觉得?”格林斯仍然不敢置信。 “当然,我相信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发明。”瑞恩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不仅如此,包括您创造的派册镜片,同样具有超越时代的力量。 “我甚至真心实意地建议您将您这两项发明都注册上专利。只有这样才能保障您对这些发明的署名和其它一切权利得到保护。” 格林斯摩挲着下巴,“我倒是从没想过注册专利这条路。”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总感觉离我自己还是太遥远了啊。” “对于您刚才这台……显微镜,姑且就叫做显微镜吧,我倒是有一点改进的想法。” 格林斯来了精神,对于制镜的事他永远能够满怀热情。“说说看,如果改进得当我不介意在这项发明上加上你的名字。” “那倒不必,我也不是这样欺世盗名之人。已经有您珠玉在前,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而已。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用起来能够更方便、更顺手而已。格林斯先生可有尺笔和图纸?” 格林斯隐约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个慧眼如炬的客人,他毫不见外地干脆领瑞恩去了自己的工作室。而瑞恩这时候才发现这间商店里热量的来源。那是一个分为上下两层的火炉,下层的木炭烧的并不旺盛,只是幽幽地亮着一点红光,炉腔中间搁着一块铁板,铁板上摆着数个方方正正的敞口铜盒。 在炉膛的边上挂着一个皮围裙和一副被灼出焦黑斑点的手套。 格林斯的工作台有些凌乱,除了图纸和绘制图纸的工具还放了一副明显是半成品的眼镜,以及一大块派册。 这块东西看起来并不像派册的原矿,而是精心加工过的,表面切割的平整光滑。 格林斯胡乱地把桌面上的杂物推开,取出炭笔画出了目前显微镜结构的示意图,伸手邀请瑞恩补充。 见识过真正成熟的光学显微镜的瑞恩自然不会露怯。更何况这也是为了他自己寻找发酵菌种而制作的关键设备,更是尽心尽力。 两人一直推敲到了晚上近八点的时间,格林斯仍然意犹未尽。在确定隔日瑞恩会再来拜访才肯放他离去。 瑞恩直到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揣着德纳第老板的一封信。幸好格林斯告诉他,信上的这个地址正是一家旅店,他才不至于在来到马尼恩的第一天就露宿街头。 瑞恩按着地址穿过夜间的市政喷泉广场。尽管马尼恩比镇子繁华的多,广场也仍是一片漆黑。只有几扇窗子中透出昏暗灯光。瑞恩靠在马车上,仰头望着璀璨的银河。这数个月来他不知见过这星河多少次,但每一次都仍然会感叹于星海的浩瀚。瑞恩伸长手,但星空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马车夫并没有留给他太多感怀伤逝的时间。马尼恩虽然是城市,但最多也就只有数公里的距离。旅店的灯火很快就已近在眼前。客人饮酒的喧闹声在街道上就能听到。 瑞恩不顾形象地跳下马车。经过这一天的奔波他的肚子早已饥肠辘辘。食欲正在踢着他的屁股找任何能够下咽的东西。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旅店,完全没有注意到外面悬挂着的招牌写了什么。直到冲到吧台前,他的步子才总算是恢复了一点贵族的形象。 招待客人的是两名看上去二十岁上下的女性。这大约是他恢复了一些“贵族”矜持的主要原因。 他看了看,先向那位看起来不太忙的金发女郎搭话。“您好,女士,我这里有一封来自德纳第先生的信,请问是交给您吗?” “您是?为什么是让您带来的?”对方一边擦着杯子一边疑惑地问。 “呃?我也不知道。准确的说德纳第先生只是让我送到这个地址。至于我本人么,我目前还只是一位住客而已。” “哦,我明白了。这应该是一封私人信件。我想一会儿不太忙的时候你可以亲自交给她。”金发女郎用眼神望向了在大厅里来回穿梭的另一个女孩。后者个头不算太高,身材偏瘦,穿的是这种旅店里常见的围裙,长着一头栗色的头发。 “我想您如果是今天从镇上出发,一定赶了不少路。不如先坐下来喝两杯。”金发女郎不由分说地把瑞恩按在了吧台前的凳子上。 8 德纳第 瑞恩半推半就地享用着对方提供的餐点,包括一份烟熏的肘子、两块面包、半颗土豆和一杯啤酒。他甚至惊讶地发现这啤酒来自于老亨利的酿酒坊。至少从这一点上看,老亨利所言非虚,他的啤酒在这片地方确实很受欢迎,尽管店里也提供其他品种的酒,选择这一款的客人仍然占到了绝对的多数。 店里的高峰过得很快,收件人小姐没多久就哗啦哗啦地带着一袋子刚收回的钱币回到了吧台,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甚至手上还抓着两枚铜币抛着玩。她第一眼甚至没有注意到坐在吧台对面的瑞恩。 “嗯?这位是谁?好面生的客人,我们以前没有见过吧?” “这是那位瑞恩·吴先生。他有一封信要带给你。” 瑞恩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德纳第先生的信递给对方。女孩看也没看上面的火漆封口,熟稔的裁开了信封。信封并不厚,里面看起来总共只装了一张信纸。她阅读的速度很快,只用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就把信纸重新折了起来,压在了吧台下面瑞恩看不到的地方。 “您好,瑞恩先生,我是艾利塔。我父亲在信中说如今说您是他的商业伙伴了,在为你们共同的事业而奔波,因此特地嘱咐我为您落脚期间提供一些便利。”她看完信后一板一眼地说道。 瑞恩一头雾水,迟迟没有回答。他心里有点想问令尊何人,但又觉得好像很失礼的样子。好在金发的姑娘给他解了围,“认识一下,我是伊凡娜,吴先生大概是进来的时候天色太晚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招牌?” 瑞恩试探着点了点头。 “我父亲他不会是什么都没告诉你就让你来我这里了?” 瑞恩确定地点了点头。 “这老家伙。” 瑞恩只听清了一两个字,并没有意识到艾利塔在说什么。不过显然由于整个旅店都是老德纳第的产业,艾利塔在许多方面都受制于她的父亲。而瑞恩此时也猜到老德纳第在打什么主意,信里写的内容不会这么简单。 艾利塔的情绪调整得很快,她避过不愉快的亲自话题不提,转而问到了酒的事情。“如您所见,不但我父亲那里卖着亨利家的酒,事实上他名下的产业大多数都是亨利家的代销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而且,马尼恩这边的客人也很喜欢,尽管比本地的酒厂贵上不少。您不妨猜猜看我这一晚能赚多少?你一——” 她的话说到一半被瑞恩打断了。 “唔,”瑞恩扫了一眼店里的桌子,快速地算了算,“一个塔勒不止,纯利,只看收入的话五个塔勒以上。” “嗯?”伊凡娜惊讶地望了过来。她正在清点今晚消耗的材料。 “呃,”艾利塔没想到瑞恩竟然试着回答了这个问题,“正是如此,虽然不知道您是怎么知道的。我父亲每个月只会按定额收取这栋旅店的‘租金’,多出来的都是我的个人财产。如果这酒真的出了问题,连带我也会受到严重的损失。” 艾利塔说这话的时候向前斜靠在吧台上,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瑞恩。瑞恩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你真的能搞定?”艾利塔挑着眉毛说。 瑞恩看得出来对方的表情写满了不信任。但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不过他觉得唬住一个小姑娘应该要比糊弄老亨利简单一些。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这酒里面恐怕是进了一些捣乱的小东西。和葡萄酒不一样,葡萄酒是在陈酿的过程中变质的,我可以放心大胆的先封装然后杀死这些小东西。可是老亨利家啤酒的问题在于发酵过程本身。 “如果我在发酵前就杀死这些小东西,发酵本身就都无法完成了。 “更何况老亨利原本的酒是没有问题的,一定是其中的某一步,有不受欢迎的客人混进来了。 “而我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工具,来找到那个不被欢迎的捣蛋鬼把它赶出去。” 艾利塔听的很认真,不但没有表达什么意见。甚至附和道,“确实,修女姐姐常和我们说空气,泥土和没有煮沸的水不洁净,会让人生病。所以让酒生病也是可能的吧。” 瑞恩有些惊讶,但是能够总结出这些规律也不是特别异常的事。不过传授这些知识的竟然是教会的修女这一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历史课本上这个时期的教会似乎正在大肆发行赎罪券呢。他对这个貌似地球的世界有一个什么样的宗教组织感到了一点好奇。 “你说得没错,这其中确实有相似之处。”瑞恩爽快地认可了艾利塔的猜测。 在瑞恩的说法和其他途径的信息相互验证了之后,艾利塔对瑞恩的信任稍微多了那么一些。至少她没再像审视犯人一样盯着他看。 瑞恩缓了一口气。他怀疑如果自己答不上来这小姑娘是不是还会按她父亲的意思容他继续招摇撞骗。在某些意义上她确实和她父亲一模一样。 “那么承蒙关照,晚安女士们。” “等一下,”艾利塔在他踏上楼梯前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艾利塔有一点纠结地转着一支炭笔,左手无意识地在钱袋子上摩挲,“不,有。其实是关于账目的。 “您是怎么知道今天一整晚的收入的?这账目我自己都才刚刚算出来,您不可能刚才看过。”艾丽塔终于问出她憋了好久的问题。 “哦?你还会记账?”瑞恩不知道簿记到底发展到什么水平了,不过看起来艾利塔至少下德纳第家耳濡目染学到了不少东西。 “其实我也只是估计而已。毕竟啤酒代销的生意也有我的一份,我从进店就在观察了。 “大约有3/4的人都点了这一款啤酒不是吗。再看看总共的座位数,翻台的次数之类的,稍加计算也八九不离十了。 “当然了,最有说服力的还是你手上袋子里哗啦哗啦的响声,一点点铜币可没这么夸张。”瑞恩最后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艾利塔现在更加相信这位瑞恩·吴先生是一位天才了。 9 艾利塔 后续的几日大体上来说乏善可陈。 第一天拜访格林斯的时候发生了一些小插曲。格林斯听说瑞恩能够编写专利,强烈要去他代为申请,并且表示城里那些学生都恶劣的很。甚至第二次提出可以让瑞恩在专利上署名。瑞恩百般推辞,最终阴差阳错得以用70%的价格拿到定制的第二台显微镜。 随后几天在格林斯赶制新的显微镜的时候,瑞恩就闷在房间里写了三份专利申请书出来,其中一份是他自己之前“哄骗”老亨利时提到的。 没有电话、没有邮件。瑞恩对如今镇上的事情进展一无所知。老亨利的酒时灵时不灵的情况其实已经有大半个月之久了,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发酵失败的比例越来越高,从起初五桶里有一桶到最后四桶里三桶完全不能喝。尽管理智和逻辑都在告诉瑞恩老亨利撑过这几天还绰绰有余,但他还是无法避免联想到恶劣的结局。如果就这这几天老亨利的酒厂倒闭了怎么办?会不会现在一桶能喝的酒都酿不出来了? 忙碌于显微镜改造时被压下去的那些纷乱的想法如今全都浮在他的脑海中,以至于用餐时都心不在焉,几乎把面包送进了鼻子里去。 好在中午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伊凡娜一如既往地在柜台后面写着什么东西。艾利塔也不在店里,准确地说瑞恩这几天中午都很少见到她的人影。尽管略微有些好奇,瑞恩一直都没有好意思打探她的行踪。 这些天以来,瑞恩身边焦躁的气场越来越明显,已经失去了初到马尼恩第一天的从容。有时候伊凡娜向他搭话他都要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显微镜的开发不能说不顺利,相比从无到有,把瑞恩脑海中成熟的理念复制过来要简单的多。但是物镜片的精细加工无论如何都得要这么长的时间,即使他现在蹲在格林斯身边瞪大了眼睛看着无济于事——尽管他很想这么做。 中午用餐的客人原本就少,陆陆续续其他人不是离开了旅店就是回去了客房。只有瑞恩面前还摆着几片冷掉的肘子。 伊凡娜虎视眈眈地盯着被浪费的食物,而瑞恩无动于衷。艾利塔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场面。 “喂,你在干什么啊?啤酒的气泡都没了。你如果不愿意喝的话我可以去卖给别人。”艾利塔听上去更关心她的财务状况。 瑞恩手忙脚乱地吞下了桌面上的残羹冷炙,没有找到餐巾纸只好用衣袖擦了擦嘴角。“啊,不好意思,我吃的有点慢。” “你看起来好像精神不好?”艾利塔有些后知后觉地问。她白天人不知去了哪里,晚上的时间又忙着跑前跑后,几乎没有关照过这位特别的客人。 “没什么。只是有点担心。”瑞恩摆摆手,不愿意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别想那么多了,几天而已,不会有什么变故的。 “倒不如听听我这边,给你带了一点好消息。”艾利塔解开斗篷挂在了吧台后面。 “能有什么好消息。”瑞恩下意识地说。他慢了半拍,才注意到艾利塔的装扮,“你总不会是回去镇上了吧?”当然,他自己都不相信这种可能。 “怎么可能,我刚从教堂回来,安托尼亚修女是我的算数老师,也是专利委员会的成员。你提交上去的三份专利在她的支持下加速通过了。” “哦,是吗?”瑞恩稍微提起了一点精神,“她也看出来这里面的价值了?”虽然按照艾利塔的说法,修女们能够看出显微镜与“巴氏”消毒法在医疗方面的潜力,可没道理连通派册镜片这种申请也一并加速通过。 “派册镜片是我说服她的。”艾利塔语出惊人。但是她似乎完全没觉得这事情有什么大不了。 “安托尼亚修女觉得这个派册镜片虽然技术上很厉害,但是却不怎么值钱,又不耐用。 “可你想想看,只要四五十芬尼,上了年纪的工匠就能再多做几年工,就算每年换一副收入也绰绰有余。这个价格甚至小商人的随从都能买的起一副。哪怕只是驾驶马车,看得清总比看不清要好吧。 “虽然价格不高,可是买得起的人绝对比那些大商人大工匠多十倍不止呢。” 她一说起来能卖钱的事情就滔滔不绝。伊凡娜像是已经习惯了,一边点头,时不时嗯上一下,手上不停做着自己的事。让人怀疑她有没有在听。 瑞恩则是一边听一边点头,这姑娘不但条理清晰,而且说的每一句都在点上。她看到的甚至比格林斯这个发明人看到的都多,不知该说是家族遗传还是耳濡目染。 艾利塔只是单纯把这当作算数课上发生的趣事告诉了瑞恩。对她来说自己的生意更重要。为了弥补白天上课花掉的时间,她算起账来飞快,只花了十几分钟就把伊凡娜清点出来的物资都计算完成。瑞恩在对面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刷刷地翻动账簿,尽管看不清里面具体的数字,不过还是能看出涂改很少,几乎没有算错的地方。 在晚上迎来客人高峰之前,瑞恩终于等来了他要等的人。格林斯派他的学徒来通知瑞恩,最后一片镜片已经抛光完成了现在正在组装调整,对准焦点。瑞恩连招呼也没打,兴冲冲地跟着对方离开了旅店,临走前还取了一小杯牛奶。 和第一天一样,格林斯在工作间里迎接了他。“我还没有做最后的包漆。想等你来一起见证。”格林斯激动地几乎要抱上来。 如今这第二台显微镜和第一台已经大不相同了。物镜镶嵌在一个单独的小筒上,直径只有不到1公分,和主镜筒焊接在一起。在原本的简单结构上增加了载物台和反光镜,让光透过薄片状的样品成为可能。主镜筒和目镜上有一个螺栓,正是瑞恩描述的准焦螺旋。 因为加工难度的限制,瑞恩最终的设计不得不放弃了细准焦螺旋,不过幸好,他也不需要更换物镜,因此只要把两片镜片的位置固定好就不会出问题。 瑞恩从边角料里面找到了两片切割的较好的水晶片,滴了滴牛奶夹在中间。稳当地放在了载物台上,调整好光照,眼睛紧盯着镜筒。 一些运动着的小点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10 第一款净啤酒 瑞恩没有再耽搁时间,第二天一早就带着精心打包好的显微镜踏上了归途。和他同行的还有艾利塔雇佣的另一架马车,上面装满了从马尼恩采购的啤酒。 不知是不是嗅到了老亨利酒厂面临不可抗力的风声,马尼恩的这些啤酒厂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他们未能涉足的小镇。本着两头下注的精神,艾利塔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而这一车啤酒名义上是缓解老德纳第的燃眉之急,毕竟他现在店里的啤酒已经告罄了,另一方面,也有在为进一步蚕食老亨利的市场打前哨的打算。 且不说艾利塔如何计较得失,瑞恩对她这种不信任的行为嗤之以鼻。对此艾利塔的回复是,“这很有可能是城里这些啤酒商能赚的最后一笔了,让他们最后开心一下不也挺好?” 瑞恩啧啧称奇。 瑞恩此次出行也没有带什么随从,自然也不会有人去替他向德纳第或是亨利通报,瑞恩自己径直来到镇子中心老亨利的酒厂。此时啤酒大厅里的人影稀稀拉拉,比他第一次来又少了近一半。顾客寄存在大厅里的酒杯也被陆陆续续取回了家。 亨利的女儿见是他来了,立刻抛下了手上的工作向他跑过来,“太好了,瑞恩先生您终于回来了,我这就去告诉爸爸。” 瑞恩轻轻地摆了摆手,“你还是先留下来看店吧,我自己去找他就好。” “好吧,可我觉得大厅这边这好像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她有些自暴自弃地说。“父亲他在给您准备的工坊里,按您的要求今天是预备的发酵液可以开封的日子了。” 瑞恩算了算日子,发现自己几乎忘了这件事。他刚打开门,就被亨利一个熊抱差点撞翻在地。他只能紧紧地抓住显微镜的盒子而自己一个趔趄,亨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空着的左手,瑞恩才勉强站稳。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朋友!”亨利的热情让瑞恩很不适应。在他出发去马尼恩镇的那天这位朋友还计较着预付的委托费和车马费,担心自己的经济状况会雪上加霜。不知为何今天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难道是酒好了?可是我还什么都没做呢,这功劳也算不到我的头上啊。瑞恩心中迷惑,但还是默默地把话吞了下去。管他呢,总之对我是桩好事。 “朋友你说的太对了!”亨利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左肩。瑞恩想了想,找了个墙角先把手里的皮箱放稳,以防不测。 “我们已经找到问题了,就出在甜菜根上!”亨利拍了拍一桶红色的液体。出发前,瑞恩吩咐他把他的不同原料分开在同样条件下发酵。想必这就是其中的一桶。 “这么简单?”瑞恩难以置信,“你们之前就没想过在酒里加这种东西会出问题?”难怪这酒一副棕红色的样子!瑞恩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在啤酒里加了水、麦芽和啤酒花以外的东西。他以为里面最多会有点小麦或者燕麦而已。 “怎么会有问题?”这回轮到亨利奇怪了,“我们世世代代都用的是甜菜根,从来不加小麦和燕麦这些货色,就是因为我们选料严格才能躲过几十年前那次崩溃。” “好吧,那把甜菜根去掉不就好了?既然你们已经知道问题的症结了。” “那怎么行,我们世世代代用的都是甜菜根,世世代代!”亨利的脸色涨红了起来,虽然在他原本就一副酒精过敏的颜色上并不明显。“你该不会……” “哦,好吧。”瑞恩打断了对方的猜疑,“对不起是我搞错了。”他毫不犹豫地道歉。显然这个配方比他的家业存续下去还要重要。 “不过就是这样才有我的用武之地嘛。”瑞恩安抚了一下老亨利,“放心,我没打算赖掉教给你的办法。”他走向墙根,麻利地把箱子放平,翻开金属的锁扣。显微镜闪着黄铜的光泽,光斑甚至直接投在了亨利的脸上。 “这是……望远镜?”老亨利也算是见过世面。 “并不是,这是我委托格林斯新做的东西,叫做显微镜。” “这也是你想出来的?”亨利觉得瑞恩并没有这么博学多才。 “这是格林斯先生的想法。也是有专利的。这台东西可把我们的经费花了个七七八八。” “不要紧,只要能用得上就好。”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曙光就在眼前,老亨利也不会在意开销了。 瑞恩熟练地取了几份样品涂在水晶片上,调试好显微镜,果然在正常发酵的啤酒里找到了球状的酵母。而在发酸的、加了甜菜的坏酒里,多出来了一些细小得多的棒状物。 他把目镜也让给亨利看了看,后者此时几乎相信这些小东西就是坏掉他啤酒的罪魁祸首。 瑞恩甚至从大厅要了几滴加了甜菜却没有问题的酒来对比。 在如此确凿的证据下,再顽固的人也会承认瑞恩的论断。 “那么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些小东西呢?” “您有煮过的水吗?”瑞恩反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与其费尽心思解释,还不如让对方看到来得直观。 虽然不知道瑞恩问题的意图,亨利几乎是唯命是从地取来了一大杯热水。 当井水里游动着的大量微生物和另一边空无一物的视野对比的时候,老亨利显然也知道该如何做了。 七天后,啤酒大厅迎来了一场隆重的复活仪式。首批出产的“无菌”啤酒同时在德纳第的旅馆和大厅启封,这也昭示着双方的合作正式启动。 两边的现场都是一片人声鼎沸,不但本地的老顾客重新把自己的酒杯锁在了名为石墙的铁架上,德纳第旅店这边甚至还迎来了得到风声专程赶来的行商。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拿到了第一手消息的艾利塔。 瑞恩坐在旅店的吧台边,这儿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专属座位。德纳第老板游刃有余地同时应付着五六位客人,无暇顾及这位不愿透露身份的幕后功臣。 只有艾丽塔在吧台后面,她举起酒杯和瑞恩轻轻碰在一起。 “致亨利净啤酒。”两人低声说。 11 入不敷出 净啤酒的生意兴隆。不但马尼恩市的啤酒商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就连老亨利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过相比对方的愁云惨淡,老亨利可以说是痛并快乐着。原本这座小酒厂虽然是供给全镇居民外加一小部分销售到马尼恩去,总的来说市场也并不大。终归是啤酒不易保存的特点限制了他的销售半径。 起初增加的还只是马尼恩附近的本地订单,随着这些行商活动半径的扩大,净啤酒的名声也传到了巴扬州的其他地方。订单像雪片一样飞进德纳第的旅店里,原本每周不到200桶的产量立刻就不够看了。 德纳第先生每天都要为这事情骚扰老亨利,请求他为外销订单多供些货,甚至不惜主动抬高了进货价格。老亨利完全没想到镇外的代销权竟然是如此之大的一笔生意,甚至一度有些后悔写在合同里。但艾利塔在一次提货的时候提醒他,如果没有瑞恩的消毒法外销最多也就只能卖到马尼恩市上。 在德纳第老板的软磨硬泡之下老亨利最终还是松了口。在最初的一轮爆卖补充了资金后,他很就又买下了酒厂后面的一处产业。来往的马车带走啤酒,运来木板、石材,一座新的酿造坊的雏形很快就出现在了这片空地上。 瑞恩对此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该是他的始终是他的,如今他每天在酒店里大鱼大肉,德纳第毫不心疼,甚至看向他的眼神还带着一点慈祥。在某一次瑞恩对上了他的眼神而被吓得一阵鸡皮疙瘩之后,他就下定决心装作看不到德纳第老板。 如今他的生活是旅店和酿酒厂的工坊间两点一线。他让老亨利定期给他准备一些不加啤酒花和甜菜根的“啤酒”。 此间还有一出小插曲。老亨利起初听到这个要求当机立断地拒绝了,声称没有甜菜根的啤酒是没有灵魂的,尤其是他愤慨得连啤酒花都没提。害得瑞恩不得不解释他没有打算用来喝,而是用来做一些研究的。当瑞恩某一次把这事情讲给艾利塔的时候,对方坚持认为如果不会被认定为偷税的话,老亨利大概真的会放弃啤酒花。 这些特制的酒里除了水和麦芽什么都没有,因此价格也低得多。发酵到两天天左右的时候,液体变得十分浑浊,表面浮着一层泡沫。 而瑞恩此前的工作就是滤掉泡沫,用一根十分原始的比重计测定这些原始的啤酒的浓度。 现如今的工坊里和最初已经大不相同。显微镜被摆在正对着窗口的一个台子上,显然是为了更好的采光。在房子的一角立起了一个碳炉,铁皮烟囱通向户外。炉子烧着一个铜锅,上面倒扣着一个铜皮漏斗,直径比锅略大,扣得严严实实的。漏斗再往上,铜皮拼起来管道斜着转向了另一个浸在冷水里的玻璃瓶。 这可以算得上是最简单的蒸馏装置了。 瑞恩反复试了很多次,也没有找到足够高效的蒸馏方法。化工原理课本上学到的塔板理论对他面临的前现代困境毫无帮助。他每次不是因为蒸馏时间过长,产品浓度过低,就是因为蒸馏时间不够留了很多酒精在母液里。 浪费了大约十五桶之后,瑞恩才收集到足够的数据找到蒸馏的平衡点。大约六到七桶能出一桶40度的蒸馏酒,如果把浓度要求放宽到32度的话,可以只要四桶不到。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超过50度。 这期间由于瑞恩不听地向外订购各种奇怪的铜管、容器和木炭,惹得老亨利来看了几次他究竟在搞什么幺蛾子。瑞恩起初只是宣称自己在试图做一种浓度更高的酒出来,并没有透露用途,误打误撞之下,亨利以为这是用来做饮料的,他毫不客气地自己捞了一勺出来送进嘴里。酒精的辛辣呛得他略有不适,连着咳了好几下,差点把勺子丢在地上。幸好瑞恩看到赶紧拍了拍他,才没有酿成更大的悲剧。 尽管初次品尝略有不适,但是老亨利不愧是酒厂老板,仍然给出了很高的评价,除了没有甜菜的味道这一点在他这扣了分。他甚至主动请缨,要在下次给瑞恩的原液里加一些甜菜汁。瑞恩又费了许多口舌才劝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三十多度的酒并不能遇火即燃,这是瑞恩从前就知道的知识。酒精的水溶液燃烧的最低浓度是40%,因此对他而言这一批三十多度的“烈酒”完全是失败品。 瑞恩敲打着木桶,一度想过要不要把这些酒送给德纳第卖着试试看。但是看到老亨利忙到脚不沾地,他实在不愿沾上后续扩大生产的麻烦事。他宁可多浪费一些木炭把这些酒重新上锅蒸一次。 这一次蒸馏出来的液体略带一点黄色,比最初的原液要清澈得多。瑞恩测了一下,惊喜地发现这次的酒精度足有70%。他轻轻哼唱了起来,行云流水地取出两个坛子,用干净的水又分别配制了60%、50%的两份封存好。 瑞恩本以为进展会很顺利,但事情却出乎他意料地演变成了一场拉锯战。 现代的生物乙醇产业给了瑞恩很多启发,因此他也显然没有意识到在前现代做这事情有多么吃力不讨好。 他在德纳第再一次来哭诉要求提高产能的时候叫住了两个人,向他们展示了酒精燃烧的把戏。但是他的合作伙伴们并没有给出预想中的热烈反响。 相反,亨利甚至觉得这是对酒的浪费。“这么好的东西你居然一把火点了!就算没有甜菜的风味,这也是一款不亚于净啤酒的好酒了!” 德纳第给出的评价则要稍高一些。“把烈焰作为销售的广告,一定很抓人眼球。想想看,‘火一样的口感’,多么浑然天成的宣传啊。我们甚至可以拿可燃这一点来做防伪。” 但是他这一番慷慨陈词并没有触动瑞恩。 “我想让你们注意的不是这个!”瑞恩摸了摸脑袋,几个月以来他的头发已经长到能在脑后束起来了。他有点迷惑为什么这两个人没有抓到他的重点。“这可以烧啊?这样你们以后就不必再用木柴了。” “可是我们有这么多木柴,就算需柴火不够热,我们也有木炭啊。”亨利说出的话代表的才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认识。 瑞恩一时语塞,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木炭总有一天会耗尽的”?不,不行。就连二十一世纪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不会去考虑石油枯竭的可能。 而且再仔细想想,这个理由甚至无法说服他自己。正如此时德纳第所指出的,“你蒸出这些酒用掉的木炭直接拿来烧不好吗?” 瑞恩惊讶的发现他自己都还没有计算过这些酒精的燃烧热是否抵得过消耗的炭火。现代乙醇工业先入为主的观点蒙蔽了他。 12 专利局 瑞恩期待的一炮而红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在德纳第的提醒下,他发现把现代的实用技术移植到这个时代光有产品是不够的。好的方面是,这个时代现有技术的效率都不高,能量利用率能到10%就算谢天谢地了,稍微一点改进算得上是重大突破。然而这也同时是不利的一面,过低的能量利用率使得他无论做什么成本都远高于现代。 甚至测定低浓度乙醇的燃烧效率这一步就卡住了他。他熟悉的燃烧热测定用的是高端的现代仪器,就连曾经做实验用的量热器也是不锈钢的弹式量热器。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测定较准确的燃烧热实在是令他为难。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瑞恩专门私下里跑到马尼恩市的巴扬专利局寻求灵感。 专利局是并不是一座很大的建筑,但是即使从它低调的外表上也能看出富有的程度。建筑整体用的是青褐色的石砖,外立面上装饰着石膏浮雕,并不是具体的人物,反倒是一些抽象图形的组合。在大门口延伸出来一截门廊,走廊的顶呈三角形,落在四根表面光滑的石柱上。 接待他的专利局职员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体格中等偏瘦,穿着还算得体,在看上去像是丝质的外套下穿着一件尖领的衬衫。他的脸上戴着一副铁框的眼镜。但是这幅眼镜好像和他眼睛的度数不是很匹配,以至于他在看向瑞恩的时候目光有些涣散。 “有何贵干,先生?”他说话的腔调十分圆润,像是刻意训练过似的。 瑞恩摘下帽子示意,“我希望找一些关于温度或是燃烧方面的专利,最近几年的。” “没问题,请随我来。”这位男人带着他从大厅侧面的一扇门出去,经过一小段回廊,看到了几个用木板分隔开的隔间。 目前这几间都敞着门,里面空无一人。瑞恩透过门看到房间中贴着墙摆了一张大桌。专利局的男人引他进了中间的房间,瑞恩环视了一下,发现桌两侧还有两个空的架子,上面还算干净,大约是经常有人打扫。 专利局的男人请他坐在了桌边,从随身拿着的公文袋里取了一本小册子翻着。“我们只有本地的专利全文,其他地方会定时给我们寄目录过来,我看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捻着本子翻起页来,“巴尔德,4月;芳市,3月;温尼,6月……” “没关系,只有目录也可以。”瑞恩不在乎多花一点时间在这件事上。 “当然,”男人高兴地说,一边从自己面前抽出了另一个夹子,手指顺着一排表格一行一行地往下滑,“让我看看,燃烧……燃烧,在这里,d5到d6,还有温度……在b2。” 男人转头对着他座位附近的一个铜喇叭喊话,连口音都切换成了粗俗的本地话,“海伦小姐,请帮我拿d5、d6和b2的盒子到三号接待室来。” 他随后又转向了瑞恩,语调也变成了圆润的不带感情的声音,“那么先生,请您在这里稍等,资料不要带出接待室。” 他在门口对瑞恩微微低了低头,就消失在了通道中。 没过多久,走廊上就传来了木头和地板碰撞的哗啦哗啦声,一个看上去还挺年轻的女性推着一辆小推车站在他的门外轻轻地叩了叩开着的门,瑞恩推测她应该就是先前在传声筒那边的海伦。 瑞恩点了点头示意她进来。 “这边d5和d6是燃烧相关的,b2是温度相关的,您要先看哪一份?” “b2吧。”瑞恩觉得这可能和他的需求更符合一点。 海伦麻利地蹲下来,从小推车上把标着d5、d6的两个盒子摆在了瑞恩身边的架子上,把b2摆在了瑞恩面前。看得出她平常做这种活很熟练。她在离开的时候还贴心地帮瑞恩带上了门,瑞恩听到小推车的咔哒咔哒声沿着走廊逐渐远去。 他沉下心来开始在专利册里翻找。高昂的专利注册费似乎吓退了不少人,整个b2的盒子里只摆了六七份本地的专利。瑞恩干脆把d5和d6的盒子也拿出来打开,果然里面也就躺着寥寥几份文件,他干脆把所有箱子都拿到桌子上,一份份地翻找。 他快速地扫过这些文件的标题,本地的文献里有一份“水银温度计”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打开看了看,发现结构和原理和他用的水银温度计一模一样,但是对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帮助。除此之外,还有“控制煅炉温度的进气阀门”、“控制回火温度的方法”之类的内容,对这些领域他是一窍不通,只是看过标题就放了回去。 其他地区的专利目录是没有分类,按申请顺序排列的,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印在报纸上送过来。 虽然这些专利顺序混乱,但也好在只有标题,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大多都是些“磨坊传动机构”之类的东西,此外还有一些来自南方商人登记的“皮质手套设计”这些设计图。 终于,在翻到巴尔德地区两年前的目录时,一个名叫“热量计”的条目在他的视线中一闪而过。瑞恩都快要翻过这一页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目光重新回到了“热量计”这一条上。他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无意识地抓起手边的笔把玩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像是灵光一闪,他又把被压在最下面的b2盒子重新搬出来打开,翻出了“控制锻炉温度的进气阀门”这一份文件。 瑞恩看了看前面的概述,往后翻了翻,果然发现这是一个预先加热空气的机构。 “如果按照类似的方法,控制好燃烧时的空气进气温度……确实是可以让空气不带入多余的热量的。”瑞恩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自言自语。 瑞恩小心翼翼的把手上这一份报纸卷起来放在了一边,防止和其他的文件混在一起。其他的用不到的文件则被他一一归位放在了文件盒子里。 他本来想就这样带着这份报纸去大厅找那位接待他的职员,但是想到对方提醒他千万不能把资料带走,还是悻悻地把报纸留在了房间里。 瑞恩用传声筒找到了海伦,告诉对方自己已经用完了这些专利资料,请她来把档案盒回收。自己则回到了前厅。 “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那个戴着派册眼镜的职员似乎视力严重受限没有认出他来。 “是我,先生。”瑞恩开口说话,对方才从声音分辨出来。 “哦,先生,您找到您需要的东西了吗?” “我想是的,麻烦您帮我找到bd574号。 “巴尔德区的。”瑞恩补充道。他看到对方听到号码的时候愣了一下,大概是觉得巴扬州没有这个编号。 “哦哦,原来是外区的。这稍微有点麻烦呢先生。”他熟练地又打开了一份文件夹,瑞恩简直怀疑他身边的文件夹无穷无尽。 “巴尔德区,查询费用一次是20塔勒。既然您决定要查外区的专利,今天的查询费50芬尼我们可以给您免除。” 瑞恩暗暗乍舌,查询一次20塔勒,是一年专利维持费的十分之一了。而这个数目接近许多人半年甚至一年的收入。若不是通过德纳第的生意分到了一笔钱,他现在恐怕只能灰溜溜的逃走。 瑞恩咬了咬牙,为了解决他面临的难题,这20塔勒不掏也得掏。“没问题,那么时间要多久呢?” “接受您的委托后我们会立刻寄一封署名邮件到巴尔德省去,对方收到后抄写一份文件需要两天左右。所以我想您大约下周来资料就会备好了。” 尽管瑞恩很想问能不能更快一点,但他对此确实无能为力。他只好向对方致意后离开了专利局的大厅。 不过在大厅门口,一个穿着黑色长袍,戴着圆顶帽的女人叫住了他。 13 安托尼亚 “日安,先生。” “日安,请问我们在哪里见过吗?”瑞恩打量了一下对方,显然这套装束不属于他在马尼恩认识的唯一一位女性艾利塔小姐。 “初次见面,我是修道院的安托尼亚。” “幸会幸会。”这个名字瑞恩还是听艾利塔提起过的。他有些冒失地抬起头,对上了安托尼亚帽檐上垂下来的白色面纱。他有些尴尬地向侧面踏了一步,让出了通道示意对方先走。但是安托尼亚修女却并没有向前移动的迹象。 “我的时间还很宽裕,只是刚好来这里尽我的职责,“她的重音放在了职责两个字上,伸出拇指和食指搓了搓,“而已。” 显然她所指的职责似乎更大程度上像是外快。 瑞恩并不知道对方有什么事找他,他对这种陌生人对话一向十分头痛。现在他只想沿着走廊的边缘溜走。但是在他讲这个想法付诸实践前,安托尼亚的话导致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您从哪来?吴先生?”安托尼亚修女是这样说的。 瑞恩一怔,一股凉意从他的尾巴骨一直蔓延到头顶,他咧开嘴尽量做出开朗的表情向安托尼亚笑着,“您这是在说什么话,我来自南方的阿尔德。”这是他之前几个月滞留德纳第家的时候给自己编造的出身。 “哦,当然,当然。南方的阿尔德。”安托尼亚重复道,刻意强调了南方的阿尔德几个字。 “我没有恶意,吴先生。请相信我。”修女双手摊开在身体两侧,她的动作十分随意,一点也不像严守清规戒律的修女。 瑞恩内心的弦仍然紧绷着,但是面色却丝毫不改,不知是演技超水平发挥,还是完全被吓住了。 “放心,吴先生,如果我有什么恶意,就不会在专利评审会上为你说好话了。” 瑞恩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他从艾利塔那里听过了一鳞半爪。尽管如此,抱在胸前的双手还是显示了他的紧张与抗拒。 “不如我们移步?”安托尼亚提议道。 “女士,我想您今天还有应尽的职责没有完成呢。”瑞恩勉强地挤出了一句玩笑话。不过听上去并不好笑。显然对方也是这么认为的。 “相比之下我还有更重要的职责呢。”修女不知为什么严肃了起来,一改之前随意的姿态,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像是触发了什么宗教开关。 “您好,安托尼亚老师。”这时从大厅里跑出来一位很年轻的女性职员,似乎是因为他们两个在门口站了太久,被她的同僚派出来打探情况。 她看到安托尼亚似乎有些惊讶,“我听到声音觉得很熟悉,所以出来看,果然是您。” “啊,安妮,你毕业后在这里工作吗。”修女看到有其他人来了,又变得松散起来。瑞恩看不清她面纱后的表情,只能看出她略微抬头。“也不错。看到你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我很高兴。” 瑞恩从对话里推测这两个人应该是认识,而且关系匪浅。 “不用挂心,吴先生上次的发明很对我的胃口,今天刚好碰到就多聊了两句。” 瑞恩也附和着向安妮点了点头。 “哦,没什么事就好。毕竟专利注册费是一大笔钱,带着银币来的申请人总是容易被人盯上。” 安妮又和安托尼亚寒暄了几句,直到修女表示她还有些问题想请教瑞恩,她这才回到了专利局的大厅里去。 “这下你愿意相信我了?”修女说话带着鼻音。 瑞恩发现她油盐不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即使再在专利局门口跟她僵持下去也没有意义,只会引来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 他维持了许久像油彩面具一样的笑容也撤了下去,嘴角下拉做出一副苦笑的表情。“唉,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罢了罢了。” “这样就好了嘛。”安托尼亚修女迈着步子上了马车。瑞恩跟在后面,坐在了她的对面。 到修道院的路程很近,乘马车只要十分钟左右,瑞恩在途中屡次想要开口,都被安托尼亚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阻止了。 从教堂到市政厅的喷泉广场间没有什么遮挡,瑞恩意识到他曾经在格林斯的眼镜店里眺望到过这栋建筑物。 尽管这个时代大部分的建筑都和他在历史资料里的欧洲十分相似,唯独这座修道院并没有展示出基督教的特征。 从外观上看,高大的主堂和哥特式的外形十分接近,正面两侧各有一个回廊。回廊上架着肋状的拱,支撑着主堂的外墙。瑞恩粗略地扫了一眼,发现外墙像专利局一样简洁,并没有什么人物塑像。寥寥的几面浮雕竟有点像青铜器上雷纹,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树状的浮雕和圆形拼成的图案。 他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发现安托尼亚已经在教堂的大门里等着他了。 他只好快走了几步跟上修女的步伐。进了大殿之后,安托尼亚修女并没有向祭坛的方向走,而是直接从最后一排边上出去进了走廊,一直走到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小祈祷室。 安托尼亚修女一进来就一屁股坐在了门边的位子上,等他进来了也没有起身,只是伸长了脚踢了一下就把门关上了。 安托尼亚修女到了祈祷室里总算摘下了帽子,连带她的面纱一起。瑞恩这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她一头棕色卷发只到肩膀看上去很好打理,突出的颧骨上架着一副亮闪闪的眼镜,即使这样也无法遮挡蓝宝石一样的双眼从深陷的眼窝里放出的光芒。 “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吴先生。您透露给德纳第家那个小丫头的信息有多少是真的呢?” “显然您已经看出来了,阿尔德并不是我的家乡。”瑞恩也不知道对方到底知道多少,只承认了对方明显看穿了的部分。“不过我很好奇,您是……怎么……?” “贵族的部分呢?您愿意展示下您的纹章吗?”安托尼亚修女没有回答他,而是有些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瑞恩到哪里去弄纹章这种东西呢,德纳第见识不够没有从火漆上分辨出他拿拉链头随便印的痕迹,可他不可能指望一位修女同样能够被糊弄过去。 他光棍地一摊手,表示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贵族。 安托尼亚看到他的表现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你也还算是诚实。所以在阿尔德的消毒法专利也是子虚乌有咯?” 瑞恩本来还想嘴硬,但是想到自己已经坦白承认并非阿尔德出身,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也毫无意义。 缺少谈判经验的他几乎是没几个回合就被安托尼亚掀出了大部分情况。 他有些懊恼地摸了摸脑袋,心想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嘴硬下去会更好。 安托尼亚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轻轻地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在阿尔德的专利。作为专利委员会的成员这点小小的权力还是有的。”她说着又一次搓了搓手指。 瑞恩在编造故事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用来取信德纳第的几句话竟然几经辗转,竟然到了真正有验证能力的人耳中。更倒霉的是,这位大佬恰恰对他产生了兴趣。 安托尼亚没有理会他的想法,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管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你替格林斯老爹写的那两份东西规规矩矩,看得出看是受了教育的。 “而你自己署名的消毒法,虽然想法很天马行空,但是既符合逻辑,也和我们修道院的研究相匹配。” “承蒙您的夸奖。唯独对学识这一点我还算值得自豪。” “所以,既然不是贵族,你究竟从哪里学到这么多的知识呢?大学里也只会教法律、算数和音乐之类的玩意吧?”安托尼亚的话里既包含了对瑞恩的褒扬,还透着对大学的蔑视。 “我……确实是在家里受的教育。”瑞恩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再编一段漏洞百出的谎话。他的脑子飞速运转,却也找不到能够完美自洽的说法,只是挤出了一小段解释。 “算了,像你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安托尼亚靠回了椅背上,像是失去了兴趣似的,可是眼睛却还紧紧的盯在瑞恩的脸上。 “被除了名的旁支,或是私生子。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就算再追问下去也无非是这两个答案。” 瑞恩决定假装被说中了,他表现得有些慌乱,轻轻地皱了皱眉,一边祈祷对方不要看出自己的刻意。 安托尼亚或许是被演技骗了过去,决定不再追究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既然你不是贵族,愿不愿意来修道院做一些研究?我看了你的消毒法,能够对我们行医起到很大的帮助。” 瑞恩松了一口气,原来安托尼亚的目的在这呢。“说实话,这是个很诱人的提案。但是我不得不拒绝。相比行医,我也有更重要的职责要完成。” 安托尼亚推开椅子站起身,叹了口气,“唉,就连这个说法都和从前的那些家伙一模一样。” “对了,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艾利塔。”安托尼亚在出门前嘱咐瑞恩。 “我相信就算她知道了她也不会把你的身份告诉她父亲的。我只是不想让她觉得我利用了她,毕竟她是信任我而才告诉我那些悄悄话。” 安托尼亚说完,戴上帽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14 一塔勒的晚餐 瑞恩细细地品味着安托尼亚临走前抛下的话。听修女的说法,似乎艾利塔和她的父亲之间并不和睦,甚至就连合作伙伴身份可疑这样严重的消息都不会互相分享。 这让他有些好奇究竟这对父女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他跟着安托尼亚修女的脚步出了祈祷室,但是回廊里实在太昏暗了,他只能听到安托尼亚的皮靴咔哒咔哒的声音却看不清对方人在哪里。 瑞恩远远地听到吱嘎的门栓滑动声,紧接着一束光从另一边照进了昏暗的走廊,打在安托尼亚修女身上,留给瑞恩一个黑色的剪影。瑞恩觉得她只有这个时候才像个真正的修女。 他向前紧走了两步,那扇门却在他赶到之前砰的关上了。瑞恩在黑暗里又摸索了一会,才发现修女进去的地方并不是他来的路。 瑞恩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冒昧的闯进去。他按着自己的印象找到了回廊的入口。 离开这黑洞洞的教堂瑞恩才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信的是个什么,非要把自己的宗教场所在大白天也搞的一片漆黑。明明现在是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这见鬼的回廊居然一扇窗户也没有。 他在教堂门口拦住了一辆公共马车,在付了专利局那该死的20塔勒后,他身边居然只剩下不到5枚小银币了。当公共马车的车夫告诉他回到镇上要额外付一倍返程的费用,要整整一个塔勒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窘迫到不得不找人借钱的程度了。 马车夫好像看出来他付不起往返的车费,一扬马鞭就要离开。 “等等,那我去艾……不,德纳第旅店。”瑞恩几乎是脱口而出。 车夫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承惠三格罗申。” 瑞恩倒空了自己的钱袋子才找到足够的零钱。 艾利塔和她父亲之间的恩怨纠葛已经在他脑子里演了好几集的狗血剧,他甚至直到坐上车都没意识到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旅店的门口闹哄哄的,聚集着许多市民,甚至连马路都被堵住了。马车在巷子口等了好半天也没有成功挪动一米。“先生,您也看到了,德纳第旅店最近生意火爆。不如最后这点距离您走过去会更快一些。” 瑞恩原本坐在车厢里,并没有关注周围的环境,他把头从马车侧面探了出去,有些后知后觉地问道,“这是?我们到了吗?” “先生,我们被堵在巷子口了。”车夫把马鞭扬起来指向旅店的方向,在他鞭子的延伸线上攒动着一大坨人群。“您看,那边就是德纳第家。” 这还是瑞恩在解决了啤酒问题后第一次来马尼恩市。如今德纳第旅店门庭若市的样子和上次完全不同。瑞恩看了看马车后不断向小巷涌来的人潮,也得出了马车根本不可能进得去的结论。 “这些人……不会都是来买净啤酒的吧?”瑞恩跳下马车,忍不住猜想道。 马车夫闻言扬了扬眉毛,“您不是吗?” 瑞恩目瞪口呆的摇了摇头,在镇上他并没有得到啤酒热销的实感。无论是啤酒大厅还是老德纳第的旅店,接待的都是本地的常客,人数上并没有多大变化。他能见到的只是来来往往的商人从酒厂拉出去的一车又一车啤酒桶,但是再多的桶子也没有亲眼见到这么多人来的震撼。 “那我建议您也去试试,这应该是今年全城卖得最好的啤酒了。”马车夫的声音从匆忙离去的车上传来。 瑞恩从人群中一路穿插过去,惹得不少人对他投来恼怒的目光。艾利塔和伊凡娜已经在门外的空地上临时支起了十几张小方桌,但是仍然难以缓解座位不足的窘境。蜂拥而来的客人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倒空一整桶啤酒。好不容易排到了前面却只能面对空桶的人群躁动了起来,举着透明的酒杯嚷着什么“不公平”、“假的”、“根本就没有酒”之类的话。 人群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响,眼看就要控制不住了,这才有两个看上去年轻力壮的男子从库房滚着酒桶过来。 显然艾利塔和伊凡娜遇到的不单单是座位不够和酒水不够的问题,单凭他们两人也招呼不了这么多的顾客。为了安抚买不到酒的客人,艾利塔简直像是被钉在了店门口一样,反复向每一个人解释。 “我们的净啤酒供应不够了,只能优先供应在本店用餐的客人,没有可以外带的份额。” 看起来是因为最近的生意过于兴隆,艾利塔也知道再这样把担子都丢给伊凡娜,自己跑出去上课会被骂黑心雇主。她不得不额外雇佣了几名临时的侍应生给伊凡娜帮忙。这些心来侍应生看起来都是本地的小孩子,最多也就12岁,做事有些笨手笨脚,时常不知道该先拿哪一件东西。一旦被伊凡娜看到了就是一顿痛骂。 一个小孩子送完餐空着手跑回厨房的时候险些撞到瑞恩,在附近引起了一场小范围的骚动。这小男孩显然也没有认出瑞恩是净啤酒的幕后老板之一,只是道了个歉就匆匆跑开了。伊凡娜和艾利塔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头都没有抬,自然也没有发现瑞恩这个不速之客。 倒是坐在外面的桌上享受啤酒的另一位熟人认出了他。“哦,瑞恩?是你吗?” 瑞恩回头,发现格林斯正对着他招手。他面前摆着一副空盘,油腻腻的看上去晚餐相当丰盛。 瑞恩拉开他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尽管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两人的相处已经相当自然。格林斯的脸色稍微有些发红,尽管天气不热,额头却泌着细细的汗珠,显然灌了不止一杯啤酒。 瑞恩有些惊讶,他上次并没有在德纳第旅店见过格林斯。“格林斯老爹,你这是喝了多少杯啊?” “这应该是第四?还是第五杯?我没数。” “不是限量供应的吗?” 瑞恩看了看周围,大部分人喝了两杯就会结账离开,腾出位子给后面心来的顾客。还有一些第一次来的,想要点第三杯,就会被侍应生告知每人每天只有两杯的限额。这些小孩子熟练得好像是背下来了同一套话术,不知是伊凡娜还是艾利塔教的。不过在瑞恩看来这种“明天再来”的促销手段应该是出自艾利塔的手笔。 “是,”格林斯老爹一脸喜气洋洋地说道,“不过对我不是。” “为什么?” “我可是听说净啤酒上市的第一天就来了。我的朋友们都奇怪我怎么不去平常的酒厂跑来旅店专门喝啤酒。” “那确实是挺反常的,是我我也会问。” “毕竟是用我的镜子做出来的成果嘛。艾利塔这小家伙为了答谢我特意给了我一点点特权,”格林斯拿手指稍微比划了一下,“让我这老家伙可以不用和他们一起排队,还能稍微多喝几杯。” 瑞恩听了也附和着笑了起来,“所以您就每天都来多喝几杯?” “不多不多,总共也就不到一个塔勒。” 一个塔勒实在是不算一笔小钱,对老格林斯这样的匠人来说却是可以每天花在饮酒上的“不多”。这样几个月下来,恐怕当初瑞恩请老格林斯做显微镜花掉的数百塔勒都要被艾利塔回收了。瑞恩心里不由得感到佩服。 就在瑞恩和老格林斯谈话的时候,店门口的位置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什么净啤酒,什么小虫,根本就是德纳第一家搞出来的噱头!”一个中年男子大声地喊着,引来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 这人说的信誓旦旦,一些不明就里的客人也信以为真。 老格林斯当然对此嗤之以鼻,“哼,不知哪里来的下三滥手段。自己家的酒味道比不过,就跑来诋毁。” “你说这是别的酒厂来生事的?”事关自己的收入,瑞恩也紧张了起来,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一些。 “嘘嘘,小点声。可不是一家酒厂,你这净啤酒把整个行当搅得天翻地覆。现在全城的酒厂都联合起来了。这种人这两天天天来,差不多这个时间吼上一两句。不过效果也就那样。” “就算真的是噱头,也要尝尝看嘛。”瑞恩眯着眼睛笑道。 “不过长此以往,总是会有人相信的。而且如果作为噱头来卖的话,可不是会少掉很多回头客吗?”一个女声从旁边插进了他们的对话。 15 对比演示(上) 艾利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两人的边上。 “我刚才听到你的声音了,才发现今天有一位稀客。”艾利塔带着一如既往的营业微笑看着瑞恩,“你怎么没和我打声招呼?” “我来的时候你们都在忙,正好遇到格林斯老爹就坐下来咯。” 刚才那个滋事的家伙吼了一嗓子,还是有不少人受到了影响。帮忙搬运酒桶的那两名青年一个接替了艾利塔的位置招呼宾客,另一位则在队伍的尾巴后面立起了一个小告示牌,上面写着今日酒已售完。 来得晚的市民看到告示也只能扼腕叹息。有几个勾肩搭背的年轻人,一看就是附近的学生,看到告示之后毫不遮掩的嚷道,“今天的净啤酒也没有了,光是吃晚饭的话也没必要在这里凑热闹,散了散了。” 不管对当晚的营业额来说是不是好事,至少艾利塔算是能腾出手来做别的事情了。她回头扫了一眼伊凡娜,对方并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况。于是艾利塔干脆地拉开一张椅子坐在了格林斯和瑞恩旁边,明目张胆地偷起懒来。 “好吧,先不说这个了。你今天赶过来也是那个老家伙安排的吗?” “不是,我今天是来专利局查专利的。” “不是老家伙让你来监工的?原来你是自愿跑到这来给我添麻烦的啊?既然来了你得帮我个小忙。” “监工?他……”瑞恩本来想说他这么不信任你吗,但是想到安托尼亚曾提及两人的关系,到底还是吧到了嘴边的问题咽了下去,话锋一转,“他和我只是合作关系,还没有这样命令我的权力。” 艾利塔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她撇了撇头,示意门口排队的众人,语气轻快地说:“你也看到了,他们这样来闹,短时间确实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如果客人发自内心觉得这只是个噱头,这个酒和那个酒也没什么区别的话。回头客肯定会减少的。” “老亨利的口味做得不好吗?”瑞恩记得原本旅店就有很多客人。 “当然好,可是只要稍微打听就能知道里面加的主要是甜菜汁来的风味。” “所以这些竞争者就开始仿制了?”瑞恩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了商人们的道德水平,没有法律保护的东西他们仿造起来心安理得。 “是,这些家伙动作挺快的。不过赶工出来的东西味道总是有点怪。”格林斯对这件事很有发言权。他也去这些酒厂尝过他们自称的净啤酒。“酒的味道有点淡,没有蜂蜜的香味,而且很甜。” “是发酵时间太短了吧,应该是怕久了甜菜汁会变酸。”瑞恩一猜就知道问题的症结。 “他们也真够机灵的,这种酒就拿来卖,怕不是总共酿制也就三四天。”艾利塔有些恨恨地说。显然这件事让她非常不满。 “他们既然怕发酸,我们就干脆让他们发酸,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瑞恩当下就敲定了反击的策略。 “可是要怎么做?我们的酒如果开了封摆在外面,七八天也会变质的。” “这酒销路不是挺好的吗?你怎么会在外面摆上七八天?” “最开始的几天,只有往常的老顾客和格林斯老爹来捧场。所以……就剩下了。”艾利塔说着向右边瞟了一眼。格林斯喝的不少,并没有发现艾利塔的小动作。 “问题不大,稍微处理一下,几天的时间足够分出胜负了。”瑞恩试图打消艾利塔的疑虑。 “你要做手脚吗?要是被他们抓到了把柄不是更难说清了?”他这一番话反倒搞得艾利塔更加担心了。 “放心,我保证我的处理会很公平,而且可以光明正大的展示给所有人看。” “那就好,”艾利塔转身就要离开,她再坐下去就很有可能被伊凡娜发现了,突然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看向瑞恩,拧着眉毛问道,“你这个计划会用掉很多酒吗?” 她在得到了能够令她安心的答复后才肯回去忙店里的事。 格林斯的酒杯也已经空了好一段时间,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不少。全程旁听了两人对话的格林斯看了看瑞恩,又望向艾利塔,“唉,德纳第这老头。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该多好。” 他站起身,戴好帽子,拎起椅背上绸缎一样的外套披在身上。“今天就到这里吧,听上去你明天还会在这,我们明晚见。” 瑞恩觉得格林斯之前的那句话不太对头,但是又说不上来,他隐隐地觉得如果错过了时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探听到德纳第父女间的嫌隙。他忍不住叫住了格林斯:“等等,您知道德纳第先生和艾利塔……”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格林斯打断了。对方双手向下压,让他不要在这里提起这个话题。 “这个事情说来话长,艾利塔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如果不是我当年亲眼看到……”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这件事老德纳第这家伙也不会让别人知道,我看得出来你和他不是一路人。你改天有空的时候到我那去吧。我给你好好说道说道。” 瑞恩点了点头,应下了格林斯的邀请。 对于瑞恩来说,在巴尔德区的专利送过来之前,他即使回到镇上的工坊也很难有什么进展。既然误打误撞地来了艾利塔的旅店,不如干脆留在马尼恩等结果。至于帮艾利塔扭正风评一方面是顺手而为,另一方面好歹也是为了自己的产业。艾利塔显然也是看出了这一点,相信他不可能会撒手不管。 第二天一早,瑞恩先找城里的玻璃匠吹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曲颈甑,又长又细的口一直向下,甚至都超过了瓶子的底部。伊凡娜则按照瑞恩布置的要求,拍了一个临时雇来的帮工去城里其他的酒商店里偷偷地买了一桶仿制品回来。 等到了中午前后,从镇上来送净啤酒的马车准时到了,卸下来6桶啤酒。车夫看到瑞恩的时候稍微有些惊讶。瑞恩正要解释自己是来马尼恩办事的时候,艾利塔不耐烦地把车夫赶走了。 “每天就给我这么一点,是想让我打白工吗?”艾利塔一边没好气地嘟嘟囔囔,一边指挥着工人把酒桶搬到仓库里去。 瑞恩装作没有听到,打开了其中一桶,灌满了手上的曲颈甑。 艾利塔转过头来看他,”这就是你说的处理?” “没错,把它们装在一模一样的瓶子里,总不会有人乱说了吧?” “我看没问题。”艾利塔眯着眼睛,停顿了一下,“这样,我们晚上搞得盛大一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要彻底击垮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16 对比演示(下) 到了晚上五点,收了工的匠人们和他们的学徒三五成群地,乘着马车或是走路来到了艾利塔的旅店里。 几乎每一个人在进店之前都会扫一眼门口用红色天鹅绒遮起来的台子。 有熟悉的客人向艾利塔打听,艾利塔笑眯眯的告诉对方,这是他们为了打垮镇上其他的酒厂做的准备。 艾利塔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这话自然也没能逃过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耳朵。瑞恩在二楼的走廊上清楚地看到有两个人对着自己的跟班附耳说了两句。他们的随从没过多久就神色匆匆地从大门离开了旅店。 等时间到了晚上六点前后,来晚了的客人渐渐地在外面排起了队,得到消息赶来捧场或是砸场的“群众演员”也差不多就位了。不管是顾客还是竞争者都在猜测神秘的红布下面究竟压的是什么杀手锏。人群的窃窃私语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低沉的嗡嗡声。 艾利塔换了一件鹅黄色的抹胸连衣裙穿过大厅,来到了众人排队的店门口,伊凡娜按照之前的安排就在她的身边。 瑞恩在店里的二楼看着,发现她衣服的颜色在夏季的黄昏下好像闪着金光一样。 最靠近门口的一批人也被艾丽塔的高调亮相吸引了目光,互相之间的交头接耳减减停了下来,齐刷刷地望着她。 沉默像水波一样从人群中传开,排在最后的人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却能感受到周围的嗡嗡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好像回声一样,从最后开始传出了“要开始了吗?要开始了吗?”的问话声。 艾利塔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光是出现在那就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她稍微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咳嗯,感谢各位客人这些天来对本店新产品的大力支持和追捧。 “想必不少朋友或多或少都看到或是听说了我们今天的活动。 “最近市面上流传着一些风言风语,我们知道今天来支持我们的朋友们并没有被这些谣言所欺骗。但是作为负责的代理人,我们也不能放任这些流言传播。” 艾利塔的声音并不响亮,但在安静的暮色中却传得又高又远,现场的效果相当不错。 “我们非常幸运,今天请到了净啤酒消毒法的发明人瑞恩·吴先生。”艾利塔和伊凡娜各往两边让了一步,瑞恩按照她们下午制定好的计划从中间走出了。显然,他本人并没有艾利塔那样能够镇住场子的气质,不少人看到他这么年轻都有些怀疑。底下的议论声一下就大了起来。 瑞恩吸了一口气,拿出当年在大会上口若悬河讲学术报告的底气,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声音仅是勉强比蚊子大了一点。万幸的是,因为声音太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已经开口讲话了。他得到了一次重来的机会。 “该说的话德纳第小姐已经差不多都说过了。”瑞恩这次终于顺畅地把预定的台词念了出来,“我再次代表我个人感谢大家对净啤酒的厚爱。 “我最近来到马尼恩,听闻了一些对我发明的诋毁。”瑞恩的措辞要比艾利塔严厉多了,不过这些也都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结果。毕竟作为发明人和代理人,采取的态度当然是不一样的。瑞恩原本是打算让艾利塔在前面处理这次事情,但艾利塔坚持让他出面,用发明人亲自反驳更容易取信于人的理由把他推到了前台。 “我一度相信,马尼恩优秀的酒业行会能够拿出和他们的声誉相匹配,能够与净啤酒同台争锋的佳酿来。”瑞恩语气毫无起伏,按照既定的台本走到他们早上买来的啤酒桶边,舀了一杯送进口中。 “可这算是什么东西!”瑞恩差点一口喷出来,这也太淡了吧。连带着按剧本念的台词也带上了不满的情绪,倒是显得更真实了。“这是对净啤酒拙劣的模仿!” 底下的议论声更大了,大家对这些发明家、大工匠有一些盲目的信任,商人说来是假话,可同样的话从发明家口中说出来就是真的。现在瑞恩作为发明者来这么一出,可以说是非常严厉的指责了。而且排队的群众中也确实有不少人是在德纳第旅店买不到酒,去别家被骗过的,相当一部分人在附和瑞恩的说法。 “因此,我今天准备了一套对比的装置。”瑞恩按部就班地走向搭着红色天鹅绒的架子,一把扯下了红布。场下观众的目光也跟着鲜红的布料转动。 “这两个玻璃甑里分别装的是亨利净啤酒和刚才这一桶仿制的劣质酒。我向在场的各位保证,五天后,我把酒倒出来的时候,净啤酒仍然会像今天一样香醇,而这一杯低劣的假酒却会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我怎么知道你们没有在两瓶酒上做过手脚?”现场终于有闻风而来的探子按耐不住开始发问。“你如果往另一边的瓶子里加过泥呢?” “当然,这种顾虑也是正常的。”瑞恩点点头,“各位还有什么其他的意见吗?” “我们需要监督没有偷偷调换瓶子的行为。” “当然可以,我们这个架子在未来的几天里都不会移到室内。任何人都可以随时来检查是否有调换试验品的痕迹。不过为了防止破坏,我们会在外面加上栅栏和锁。 “至于前面这位提到的做手脚的问题。可以请这位朋友来品尝一下。”瑞恩笑眯眯的指向了他之前看到跑出去通风报信的那个随从。 “这确实是市里能够买到的‘净’啤酒对吧?我想口味也没什么问题,您应该能证明我没有往里面加别的东西。”这名随从作为酒业行会的人,自然不敢说买来的酒本身有什么问题,只能悻悻地配合着点了点头。 “谢谢这位公正的朋友的帮助。”瑞恩高兴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为了消除在场各位的担忧,我还准备了两个干净的空瓶。” 瑞恩拿起一个金属夹子,这个夹子在被端给他的一分钟前还在后面厨房了炉火上烤着消毒。他稳稳地夹住玻璃甑的肚子,塞进酒里面各灌了大半瓶。这样的现场装瓶让对方派来的质疑者也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有几个就人从人群后面退了出去。 瑞恩看到这一幕也心满意足,在锁好了展示品后拍了拍手,向剩下的其他人重新致谢,竟然还赢得了几声欢呼,让他受宠若惊。 17 德纳第往事 正如艾利塔猜测的,这些同行们十分担忧这两瓶展示品的安危,甚至到了下半夜来往这条小巷的人都络绎不绝。这倒也省去了艾利塔加派人手的麻烦。 尽管前一夜的活动搞得有些轰动,第二天一早艾利塔还是一如往常的离开了旅店去上她的算数课。因此当瑞恩下来的时候,店门口只有伊凡娜在和送货的人吵架。 “明明和你们反复说过了,不够不够。每天晚上这里都在大排长队,我们只是想要额外多订一车而已。” “现在亨利大叔每天总共就这些,不但你们这里要,还有其他大区过来源源不断的行商。每个人都吵着多要几桶。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少放屁了,”伊凡娜毫不顾忌地骂道,“从一个月以前你们就只肯给这么一点,这么长时间老亨利的酒厂都扩建完了,你当我是瞎的吗?” “可我们原本说好的供货协议就是这样。如果想要更多,还要请艾利塔小姐回去重新谈谈。” “你们提出来的那些条件根本不可能,凭什么要用我们的资金为你们打白工?” “收益分配的问题我说了不算。” 瑞恩认出这人并不是昨天的那位车夫,他头发打理的很整齐,穿着和老德纳第差不多的衬衫和马裤,看起来在德纳第的生意里还算说得上话。父女双方的代表在生意的事情上毫不让步,就像是真正的竞争对手一样。 “伊凡娜小姐,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和你争吵早就定下来的东西的。你我都知道。”这个中年男人脾气还算好,即使这样都没有发怒,只是稍有些不耐烦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恰好这个时候他看到了瑞恩出门,立刻像换了一张脸似的咧开嘴,“瑞恩先生,没想到您也在这里。” 瑞恩一头雾水,他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只好敷衍地说着“你好你好”一边从两人对峙的现场穿了出去。 瑞恩如约找到了格林斯,如今眼镜店的生意好了不少。自从专利公布出了名,行脚的商人们在去往巴扬州的其他城镇甚至外区的时候都会带上几副。因为派册的镜片便宜,即使让学徒练手也问题不大,就算磨坏了、磨花了也可以回炉。因此原本上次无所事事的学徒现在正在工作间的炉火边忙碌。反倒是格林斯先生本人亲自接待了他。 格林斯亲切地迎了上来拍了拍他,捏着山羊胡子笑呵呵地说,“这两天过得还行?昨天你们可是搞出了不小的动静。” 瑞恩哈哈笑了两声。 “我看出来了,这里面应该不少的都是艾利塔那小丫头片子的主意吧。” “是这样没错,格林斯老爹您很了解她啊?” “算不上是看着她长大吧,不过也有六、七年了。” “她这么早就一个人在马尼恩经营旅店?” “那倒不是,早些年的时候他父亲对这宝贝女儿还不像如今这样。她十一二岁的时候老德纳第也在,管着这边的旅店。” “那个时候老德纳第应该是把镇上的产业托给他的助手了。”格林斯亲自动手冲好了两个人的茶,端到会客室的沙发边坐了下来。“至于小艾利塔,那几年跟着她老爹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东西,虽然年纪不大,做起生意来倒是比我这个老头强多了。” “然后呢?怎么如今德纳第先生一个人回到镇上,放艾利塔在这里经营?” “这事要多亏了安托尼亚女士。”格林斯的嘴里突然蹦出来的一个人名,让瑞恩更迷惑了。 “安托尼亚女士在这里面也出过力吗?” “哦?你已经见过安托尼亚了?” “是的,不瞒您说,我前两天才刚见过她。我是听了她的话才觉得艾利塔和她父亲的关系有些不大正常。” “不错,多亏了她我们的申请才能这么快的通过。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安托尼亚连这些事也对你说了?” “哪些事?坦白说安托尼亚修女那天是为了我个人的事找到我的,她对德纳第家只是略微提了一句而已。” 格林斯捋了捋胡子,“那好吧,看来安托尼亚是不打算掺合这些旧事,把这麻烦的活推给我了。” 瑞恩抿了一口茶,静静地等格林斯继续讲述。 “我先给你说说老德纳第吧。德纳第一直以来就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作态。起初刚来到马尼恩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他对周围的邻居们态度都还算和善。 “只是对偶尔在他店里歇脚的贵族会有些另眼相待。 “后来有一年,大概也就是四五年前?”格林斯皱着眉头回忆,“总之是有个老子爵,带着手下的商队从芳市来的,投宿在他的店里。” “子爵会亲自带着商队出门吗?” “你也不相信吧,不过据说是相当落魄,濒临破产的老好人,除了土地几乎没有别的产业了。 “恰恰这位爵士是一位鳏夫,也没有子嗣。” 瑞恩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他有些厌恶地撇过了头。 “看起来你也猜到了。德纳第也知道,没有继承人的贵族封号和领地都会被收回。 “他算盘打得巧妙,想让自己14岁的女儿去给这位子爵当妻子。筹码自然就是用自己的财产来帮这位子爵度过破产的危机。” “那么后来呢?”既然如今艾利塔独自在经营着一家旅店,显然德纳第的打算落了空。 “不得不说小艾利塔也是个性子倔强的。本来这事倒不一定会闹的这么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估计是她偷听到了老德纳第的打算,连夜离家出走了。” 瑞恩几乎要为艾利塔的果决鼓起掌来。 “德纳第早上醒来发现女儿不见了,居然一口咬定是子爵的人看上了她要把她带走。 “偏偏这位爵士是个正派的老好人,商队的人都坚信他们的雇主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要是爵士真有这种心思,绝不至于落到破产的地步。 “爵士本人当然更是不会承认,两边闹得越来越大最后惊动了教会。 “这件事是安托尼亚女士居中调解的?”瑞恩猜测道。他想不出这里面到底有安托尼亚什么事。 “这你可就猜错了,安托尼亚她从一开始就陷在了漩涡里。老德纳第本来打算强买强卖,让爵士认下这桩婚事。一直闹到修女前面,才发现离家出走的艾利塔居然是被安托尼亚女士收留了。 “不但如此,艾利塔还把她父亲的计划一股脑都告诉了修女。这下可把安托尼亚女士气了个半死 “她在闹到修道院的德纳第面前大发雷霆。 “‘你就是个被金钱蒙蔽了人心的狗东西!’,我直到今天都还清楚的记得安托尼亚修女那声怒吼呢。”格林斯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 瑞恩想象着安托尼亚修女的气势,不由得心里抖了一下。 “也要多亏了那位正直的子爵,如果换一个别人说不定就被德纳第这种样强买强卖地认下这门婚事了吧。” “确实如此,可是这样正直的人不常有啊。”瑞恩感慨道。 “安托尼亚修女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一开始坚持要做艾利塔的监护人,不过被市政厅拒绝了。 “不过安托尼亚还是想办法成了她的老师,总算是把艾利塔放在了自己的保护之下,不用处处受她那可怕父亲的安排了。” 18 假账 “那后来呢?怎么会变成艾利塔一个人留在马尼恩?不管怎么说城里的生意总比镇上要兴隆吧?” “按德纳第的性格,他自然是不愿意的。不过一方面他女儿把他经商的手段七七八八学得差不多了,当然,不包括下三滥的那些招数,另一方面她在安托尼亚修女的指导下算数学的也很快。就在同一年秋天就学会了看账本。 “这下可不得了,她居然发现老德纳第隐藏了不少旅店的收入。” “为什么?都是他自己的产业,隐藏收入干什么?难道是为了逃税?”瑞恩百思不得其解,一连串丢出了好几个问题。 “嗨,税金只是很小一部分啦。这处产业其实并不属于德纳第。是艾利塔早逝的母亲指名留给她的,包括产生的收益。”格林斯的目光穿过了瑞恩,投向了远处的虚空。瑞恩觉得他好像陷入了回忆。 房间里一度安静了下来。只有阳光洒在茶杯蒸腾的热气上。格林斯回过神来,端起茶杯吹了一下,轻轻地啜了一口润润嗓子。 “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总之,德纳第偷偷做高了经营的成本,把本属于艾利塔的那部分划进了自己的腰包。” 瑞恩悚然一惊,他还从没有查过德纳第经营啤酒的收入账目。 “你看,所以我才要提醒你他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格林斯把瑞恩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他当时根本没想到艾利塔能够看懂,所以才这么胆大妄为。一般对商业伙伴还是收敛的多的。 “顶多就是给你分现金的时候少分几个塔勒。如果你坚持要求看账本会发现账本记的还是没问题的,然后再去问他讨钱,他就会装糊涂,说算错了之类的,把钱还给你。” 瑞恩对格林斯竖了个大拇指,这么丰富的经验,听上去应该是被德纳第坑过。 “没办法,毕竟也算是这一带不小的商队了。尤其是像眼镜这么高昂的东西,他开出的价格我无法拒绝。”格林斯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这件事传开之后,马尼恩原本认识伊凡娜的市民们对德纳第的态度就急转直下了。” “伊凡娜?” “伊凡娜是她母亲,不是你认得的那一位。现在和艾利塔一起的这个伊凡娜是她的表姐。”瑞恩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虽然伊凡娜走的早,不过她的兄弟姐妹还在马尼恩经营着一些产业,这些人站出来给艾利塔主持了公道。 “‘既然艾丽塔已经学会了经营一家店的一切技能,为什么不干脆让她自己来做呢?’他们讨论了几次就很快得到了一致的意见。然后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了。在她舅舅和姨妈的帮助下,老德纳第只能把这座旅店全权交给艾利塔来打理。因为她年纪太小忙不过来,还找了表姐来帮助她。” “那这座旅店的收益如今全是艾利塔一个人的?”瑞恩听得甚至有点羡慕了。 “那倒也不是。” “为什么?德纳第还有什么借口从这里面分一杯羹?”瑞恩的声音尾调扬得老高,难以置信地问。 “他作为艾利塔的监护人有权从她名下的产业里分得20%的托管费。这是写在明镜里的。而且这也是当初安托尼亚的请求被驳回的原因。” “安托尼亚修女怎么会因为这点钱就……”瑞恩脱口而出。 “你可别小看这20%,这也不是一笔小钱了。”格雷斯打断了他,“正因为安托尼亚修女不在乎,大家才觉得不能冒着这个风险让修女担上污名。毕竟谁知道会不会有谣言从哪里流出来呢? “就连这样,德纳第都还生怕她女儿学他做假账,偷他的分成,现在每个月都要派他的得力助手来核实账目。” “这家伙还真是把别人都想的和自己一样……”瑞恩本打算附和着骂上两句。可是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紧接着像是自我否定似的摇了摇头,陷入了沉思。 不论如何,德纳第在他一无所有来历不明的情况下对自己伸出了援手,甚至宽容地让他在旅店逗留了好几个月。他记忆里的那个德纳第和这个德纳第的形象竟然无法匹配起来。 格林斯不知是从哪听过他的经历,看出了瑞恩此时的迷茫。 “你不用这么想,对德纳第来说这也就是一笔投资而已。”格林斯越过桌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他道,“无非是他最初看中的是你的贵族身份和你的家庭,却阴差阳错地成了一笔生意。他下注,胜了,仅此而已。孩子,你不欠他的。” 瑞恩一遍听着一边回想这一路以来德纳第的举动。他神神秘秘地在临行前给瑞恩塞一份邮件,无非是想利用艾利塔拉近和瑞恩的关系,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自己能够解决亨利的问题。多么巧妙的两头下注! “多谢您的开导。”瑞恩注意到格林斯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微微低头对格林斯表示感谢。 “哪有的话。我也是和你趣味相投,才把这些过去的丑事说给你听,不能让你蒙在鼓里。照这样下去,谁知道你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艾利塔,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安排?”格林斯又把问题抛还给他。 “老实说,我还没想好。您今天对我说的实在是个巨大的冲击。”瑞恩无奈地扯开嘴角挤出了一个笑容,坦诚地说道。或许这些商业上的想法他会害怕被艾利塔或是德纳第听去,但说给格林斯听他完全没有负担。 “我原本是打算在镇上的工坊继续开展一些新玩意的研究的,不过如今发现有这么一个不靠谱的‘朋友’。我恐怕要另找新的合作伙伴了。”瑞恩一边思考,一边慢吞吞地说,“或许艾利塔会是个不错的人选。” 老格林斯听了他的话,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身子也往前倾,像是很有兴趣的样子,附和着说道,“艾利塔会是个不错的人选的,我相信安托尼亚修女教出来的孩子比她那见鬼的老爹好得多。” 19 弹式量热计 瑞恩原本打算第二天就动身回镇上,他一想到德纳第有可能在账目上对他做假,心里就像有根刺一样不舒服。 艾利塔起初不明白他为什么急着回去,三番五次地挽留他。“无论如何好歹帮我们把这个展示对比试验做完再走啊,如果后面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两个可谁都不懂。” 瑞恩期初还不愿意说自己回去的目的,到底还是顾忌着艾利塔和德纳第之间或许尚存的那点亲情。但是拗不过对方再三的追问,只好委婉的表示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回去处理。 听了这个说辞,艾利塔和伊凡娜两人的态度竟然180度大转弯。她们俩甚至明确地表示,“如果是因为生意合伙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尽快解决的好,免得夜长梦多。” “如果要是镇上没有足够有威望的人或者没有律师肯帮你,你回来马尼恩,我们来帮你介绍。” 不过尽管如此,瑞恩还是未能成行。他一早上起来,就听伊凡娜说专利局派人送了消息过来,说他要查的那一份文书已经送到了。 “真的吗?”瑞恩喜出望外,“帮我拦一辆马车,我现在就去。” “吴先生您不回镇上去吗?”伊凡娜提醒他。“专利局的文书按原定的计划下周再去也来得及的。” 可是对瑞恩来说哪一件事更加要紧是显而易见的。“不,这份专利关系到我后面的新发明。正是因为如今的手上这份商业合约不可靠,我才要赶紧想办法再搞一个能获利的玩意出来。” 他干脆也没有等伊凡娜帮他安排,自顾自地走到了小巷口拦了一辆马车。 他到了专利局,环视了一下,没有找到上次那个戴着眼镜的近视职员。好在上次向安托尼亚打招呼的那个女孩认出他来了。瑞恩努力回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对方的名字。幸好,出于公务员的职业素养,对方首先打了招呼。 “您好,吴先生,很高兴再次见到您。我是安妮。”安妮好像看出来瑞恩没认出来她,特意加了一句自我介绍。 瑞恩刚想坐下来,对方就阻止了他。“不必了,瑞恩先生,我知道您的来意。同事给德纳第旅店送过口信之后就告诉我们您这几天会再来一次。抄本已经准备好了,请您随我来就是。” 安妮起身朝走廊那边走去,瑞恩快步跟上她。“怎么会这么快,我上次来的时候你们同事还告诉我需要将近一周的时间呢。不是说对方光抄写可能就要两天吗?” “其实复制一份要不了多久,主要是手续上。一般要两天的时间才能拿到当地专利局的火漆签章。不过刚好,同一天巴尔德的专利局有一份新申请的专利获得了通过要签章,所以正好一并办了。” “对了,我记得你也是安托尼亚的学生?你听说过艾利塔的事吗?”瑞恩突然想到了这层关系,想要多方面地打听印证一下格林斯的故事。 不过安妮却摆了摆手,“我是两年前才开始和安托尼亚老师学习文法的。和艾利塔学姐不是很熟。她的事情我稍微听说过一点。因为是安托尼亚老师把她护了下来,所以她一直和老师关系很亲密。” 也就是说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瑞恩从安妮的话里还是能归纳出来一点简单的信息。“你两年就毕业了,还谋了一份不错的差事,怎么艾利塔会学了这么多年?” “不一样的,我只是和安托尼亚老师学习文法。艾利塔除了文法还有音乐和算数,她三门课的基础早就上完了,现在只有算数还在和老师继续学习。不过上的课的内容也和我们不一样,每次都是分开教的。 “好了,吴先生,就在这了。这份文件您可以在这看也可以带走,不过千万要妥善保管。如果您后续需要这份专利的授权,只要带着这份文件到本专利局或者巴尔德专利局申请就可以,您20塔勒的查询费用可以抵减一部分专利的授权费。” “哦,谢谢你的提醒。”虽然他有些惊讶还能抵减,不过瑞恩其实完全没有计划取得这个专利的授权。他只想观摩一下设计的原理,好能够在自己的装置上用上。 这份专利写的并不长,甚至可以说是短小精悍。在第一页画着一个热量计的剖面图,说明各个组成部分。旁边配着大约6、7行的摘要介绍。 这个装置设计的很巧妙,分为上下两部分和,上面的部分又分成内外三层。最外面是镀银的玻璃胆,里面用水泵负压抽取空气后把高温加热玻璃封死,算是一个变形的杜瓦瓶。在玻璃胆内是一个带活塞的金属漏斗,按照示意图,里面应该要装满冰块。另外有一个比漏斗稍小的内胆,可以在里面放进不同的东西,溶液、油、甚至是活物。 盖上盖子,打开漏斗下面的活塞,冰融化的水就会从漏斗流进下面的一个铁盒里。通过测定融化的冰的量来推算溶液降温释放的热量。这份文件的作者还在下面罗列了一些他测定的结果。比如加入10毫升的沸水,大约会流出7.5g的水。瑞恩稍微算了下,和他记忆里水的热容和冰的潜热基本吻合,说明这台装置还算靠谱。 不但如此,文件里甚至也列举了燃烧的例子,不过作者也承认,因为燃烧不能隔绝空气,没办法盖上上面的盖子,冰化得有些多,大约一块5g的流出的水足有惊人的200g。 瑞恩一样计算了一下,却发现数字有些不大对的上。木炭和煤的热值相当,5g木炭大约能释放三十多个大卡的热量,足够把1升水加热30c,换算成冰的融化热要接近450克。 他一时间也无法判断究竟是实验出了错还是木炭本身的问题。他愣愣地对着文件的末页看了好一会,但是完全没有办法验证自己带来的知识是不是出现了偏差。 最终还是只好把这份价值二十塔勒,半个月的饭钱的文件收进了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 20 问题一环套一环 拿到了专利文书,瑞恩自然也没有理由在马尼恩市继续逗留。中午回到旅店用过午餐后,他就在艾利塔和伊凡娜的催促下登上了返程的马车。 瑞恩这一路上早就把跟德纳第核实账目这桩事情抛诸脑后了,有什么事情能比搞清楚这个世界真实的规则更重要呢? 尽管艾利塔和伊凡娜在给他安排马车的时候指定的目的地是老德纳第的旅店,瑞恩却自作主张要求车夫直奔酒厂。 马车停在了啤酒大厅的门口。尽管太阳已经完全落在了地平线下,大厅深处还是有些闷,刚好门廊附近的转角有些微风,因此聚集了大部分的客人。这座镇子不大,外乡人基本都投宿在德纳第的旅店,因此亨利的啤酒厂主要招待的还是本地的居民。有许多人在家里吃过晚餐后,也会散步过来喝上两杯和邻居们吹牛聊天。因此,附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总是能够在酒馆听到些许的风声。 瑞恩径直走向吧台,亨利的小女儿正在往烤炉里送面包。面点的香气勾起了瑞恩的食欲,他本打算直接回工坊去重复燃烧的试验,但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之后发现自己无法急于一时。他为了解决手上的问题,结果又发现了新的问题,一环套一环离他原本的目标越来越远。 他干脆坐在了离吧台最近的座位上,吩咐小姑娘一会把刚出炉的面包拿一份给他。尽管炉火和夏季的气温结合起来稍微有些闷热,毕竟还是不及大城市的热岛。这个温度甚至让他回忆起了夏天空调和通风橱同时运转的实验室,空调拼尽全力制造的些微冷气转眼就被强力的通风橱排出了室外。这样的环境好像还更有助于他的大脑加速运转。 瑞恩从皮包里摸出专利文书。镀银的真空玻璃胆。他看着这一条出神,不知道该从哪里获得这个配件。镀银的玻璃要说也不算难找,马尼恩的制镜师——不是指格林斯的眼镜,而是玻璃镜子——应该都可以在镜面上镀银,就算是不规则的玻璃胆应该也可以完成。 困扰他的是把胆内抽真空这件事。水泵?油泵?罗兹泵?开玩笑哪有这种好东西。他对这个时代的真空技术一窍不通。马德堡半球?物理课本里只是用这个实验来形容大气压有多大而已,谁知道马德堡时任市长到底花了多少精力才把这俩铁疙瘩抽空,就为了听个响。 不过既然现下这份文件里有人已经写出了抽真空这个过程,一定是有办法实现的。 即使面包和啤酒已经端到了瑞恩的面前,他还是没有放下文件的打算。瑞恩就这样一手拿着文件翻阅,另一只手抓着面包送进嘴里。不知是不是大脑终于得到了糖分的补充,瑞恩发现了木炭燃烧实验设计中可能存在的一点小问题。 他高兴地把剩下的面包全塞进了嘴里,用啤酒大口地把面团从嘴里冲了下去,由于吞咽太急,喉咙噎得生疼。 他一会到房间,就翻出笔纸开始给安托尼亚写信。往返马尼恩的旅费实在太高了,他也不愿意刚回来就再跑过去一次。 尊敬的安托尼亚修女, 我在镇上给您写这封信是想请教关于真空的问题。我今天刚刚从马尼恩回来,甚至上午还见过您曾经的学生安妮。我从安妮口中听到了很多对您的称赞。不仅如此,格林斯也向我讲述了您曾经的事迹。您高尚的人格令我倍感钦佩。 为此在我面临现今的困境的时候,首先想到了向您寻求帮助。 您还记得前些天我们在专利局门口碰面的事情吗?那时我刚刚申请查询了一份来自巴尔德的专利,这份文件现在正摆在我的桌上。其中的大部分内容我都已经弄懂了,只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这份文件的作者拉普拉斯先生是这样写的,将一个玻璃胆内抽成真空。尽管我知道什么是真空。 瑞恩想了想,把刚刚写好的最后一句划掉,按照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语气重新写道: 我如今已经知道了我们周围存在着空气,并对真空有了一定认识。但如今为了重现拉普拉斯先生所做的试验,我仍然需要一台设备帮我制造这样的真空。 希望您能够伸出援手,不吝告知我该向何处或是何人寻求帮助。 祝好, 瑞恩 他把信折好塞进信封,准备明天让送货的车夫帮他带给艾利塔,再转交给安托尼亚。又觉得这样让艾利塔寄信却没有给她的留言好像不太妥当。刚刚站起身来的瑞恩又坐了回去,抽出了一张新的信纸。 艾利塔, 我今天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人们都出来到亨利的酒厂来小酌两杯,净啤酒的生意在这边没什么竞争对手,但是也远不及马尼恩市热闹。 新产品的开发方面又碰到了不少问题,所以另一封信还要麻烦你转交给安托尼亚女士。我在马尼恩也不认得什么其他人,如果还有什么人能够在技术发明发面提供帮助,也希望你能介绍给我。 我还没有去拜访你的父亲,查账这件事现在看来对我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不过如果未来新的产品真的能在市场上占据一席之地,我想我没办法再信任他作为合作伙伴了。老亨利的商业头脑不大灵光,我也不是很能放心。所以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对比演示的装置还一切顺利吗?没有被人破坏吧?我对这个的原理还是很放心的,只要没有什么外来的因素影响。希望我下次去马尼恩的时候能给来得及赶上实验成功。 及:工坊这边的事情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我看起来得找一个帮手了。 祝一切顺利, 瑞恩 瑞恩拿着这封信反复读了两遍,感觉没有什么措辞不当。他本来想按照他以前的习惯在艾利塔前面加个单词,但是思前想后也没有找到特别妥当的写法,干脆就直接以对方的名字开了头,读起来倒也显得比较亲切。 因为信里说了德纳第的一点坏话,瑞恩还是谨慎地用火漆封了口。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瑞恩在酒厂的空地上等到了来取货的马车。 车夫从他手里接过信封的时候有些讶异。“早上好瑞恩先生。往常这个时间很少能见到您。” 当他听说瑞恩有信要让他带去马尼恩的时候更惊讶了,“您不是昨天才从马尼恩回来吗?您不会就是为了这个事情专门在这里等我的吧。” “怎么会,我昨晚忙了一夜到现在都还没睡。”瑞恩强撑着不让眼皮合拢,没好气地说。他昨晚看着图纸无能为力,想睡觉却总有乙醇的火在他眼前飘,过度的焦虑让他失眠了。 “是给安托尼亚女士的,要麻烦她帮我找一些资料。就是因为刚刚回来,这边很多事情攒下来还没有料理好。所以只能麻烦你跑一趟了。” “这倒没什么,我本来每天都要带东西去的。这里两封都是给安托尼亚女士的?”车夫看了看信封,打算塞进怀里。 “哦,不是。这个是给艾利塔小姐的。里面交代了我要向安托尼亚女士请教的内容。”瑞恩解释道。 等到送走了车夫,太阳已经爬到了东边的森林上方。在阳光的照耀下瑞恩更加无法入睡了。工坊里现在只有一份专利文书和一套蒸馏装置,瑞恩就算回去也只能对着它们再发一天呆。为了逃离实验室焦虑,避免抑郁和猝死,他决定还是先去老德纳第的旅店碰碰运气。 21 股东分歧 中午时分,旅店里有些冷清。前一天投宿的行商和旅人早上就已经出发,新的一批还没有到达。旅店里只有三三两两的长住客,都是些熟面孔。瑞恩和这些人打了声招呼,正遇到德纳第从后面的厨房出来。 “瑞恩!”他热情地迎上来,一如既往地咧着嘴露出金牙,“有些日子不见了。来来,坐,吃点什么?” 瑞恩晕乎乎地被他拍在了吧台对面的椅子上。“照例来一份猪肘,记在账上。” “当然,没问题。这些天你去哪了?不会一直都窝在黑漆漆的工坊里吧?” 瑞恩抬起头,和德纳第的视线直接对上,后者的笑容毫不变形,他本来想顺着对方的话茬说,却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德纳第很可能是在套他的话。 “我为了工坊的事情跑去专利局查了点东西,多亏了安托尼亚女士的帮忙才找到。”瑞恩半真半假地说,“专利局要了了我好大一笔钱,差点就回不来了。” “还有这种事?”德纳第语气听上去有些惊讶,瑞恩盯着他的脸,在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一点知情的痕迹。 “光一份文件就要了二十个塔勒。”瑞恩装作心痛地抱怨,“真没想到钱这么不经花。” 德纳第继续维持着他那招牌式的笑容,但是没有接话。 “所以我这回真的是欠了一屁股债啦,我们的账上应该还有些分红存在你这里吧?我得再支取我的一部分了。” “当然可以,这个月的分红差不多也快到时间了。”德纳第好像没有听出瑞恩的意思似的。 瑞恩一瞬间有点犹豫要不要直白地揭破这个问题,但是下一刻就做出了决断。“不,我的意思是原本账上留存的那部分。” “净啤酒的生意有多好你我有目共睹,当初工坊还在建设,没有特别多添置设备的需要,我也就任由红利再投资拓展业务了。不过如今工坊那边各种新设备都要用钱,我也不能总是让这么一大笔资金沉在账上。” 瑞恩装作自己并不是刚刚知道分红的金额出了差错,顺便也给了德纳第一个台阶。尽管德纳第或许会把他去过马尼恩和这件事联想起来,但至少从瑞恩这边他抓不到任何口实。 “哦,您是说这一笔钱。当然,当然。”德纳第也是个聪明人,既然瑞恩做出了不追究的表态,他也就干脆坐实了红利再投资的名义。“您等我来取下前几个月的账目。” 尽管德纳第在道德上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业务水平。他的净啤酒账目和旅店是分开记的。三个月的啤酒账目记了厚厚的两本,旅店的账目相对简单些,但也有整整一本。瑞恩按时间顺序首先翻开了三个月前净啤酒生意的账,惊讶地发现德纳第用的还是复式记账,好在这东西他以前稍微看过一点,尽管不会记但是能懂。 德纳第站在边上,一言不发,原本是想看他的笑话。如果瑞恩发现自己看不懂复杂的簿记,自然就只能找他求助。 不过瑞恩显然没碰到什么阻碍,他把一页里的数字加起来,记下,翻到下一页,重复这样的工作,速度快得惊人,瑞恩翻完两本总共也没花多少时间,这让德纳第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我看了下,第一个月我们花了不少钱的打通新的路线上,结余不算多,不过后面两个月的利润可以说是相当丰厚啊。老亨利一直都是按照原价给你拿货,怎么到你这里居然每个月涨价一成半?” “那不是因为产量跟不上,供不应求,这些商人为了拿到货互相竞价嘛。” “我一直以为还是按照当初的价格在往外卖呢。这样算下来账上结余的就更多了。扣掉之前的分红叶有一百四十二塔勒七十芬尼的结余呢。啧啧啧啧。”瑞恩算了算,自己的分成差不多有一小半都被留在了账上。他之前三个月总共分到了也就两百塔勒不到。 “可是老亨利那边的新作坊马上就要建好了,两个月后,不,最多下个月,产量上来了之后这些酒还得找新的商队销到更远的地方去。这些都要用钱啊。”德纳第还是不死心,争辩道。 “这你不用担心,老亨利的新作坊一时半会没办法满负荷运转的,他现在也没那么多人手来做这么多事。 “更何况,我对现在的这个规模已经很满意了,暂时不打算再出资扩大销售范围。”瑞恩搪塞道,他不想把鸡蛋都放在德纳第这个篮子里,只是前期的投资没有办法撤回了。 德纳第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怎么会愿意坐视这样一块肥美的生意从自己眼前溜走呢。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来,“难道我们就这样放着什么都不做吗?不管你怎么想,我宁可这份分红不要了,全都投进去,也要把销路打开!” 瑞恩难得高看了德纳第一眼,不过还是不为所动。或许啤酒对德纳第来说是难得一见的好生意,可对他来说只是一时之计,不过是一头为他的乙醇工业提供研发资金的现金奶牛而已。 瑞恩摇了摇头,“我们当初的协议很清楚,我用技术授权交换代理权和工坊,你用你的商队入股占三成的股份。如果只有你单方面追加投资,我们的分账要怎么算呢?” 德纳第有些颓丧,抽动着嘴角看着瑞恩,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 瑞恩看着这个濒临爆发的表情,发现自己好像说得有点过火了。他起初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取回自己应得的分红,何必闹到这种断人财路的地步。更何况要是现在就直接和德纳第决裂,他的酒精工业恐怕也要因失血而胎死腹中。 瑞恩最终还是退了一步,“实在不瞒你说,我这笔资金拿去真的是有重要的用途,比这边的啤酒生意重要得多。不过我也能够理解你想要抓住眼前利润的心情。 “不如这样,既然你坚决要投,我也乐于见到公司做大,你增资吧。” 德纳第脸上的愁云终于散去了一点,“可以,我没意见,怎么安排?”“目前的分红我是一定要分到手的,至于你的那一份,怎么处理我不关心。你可以投在扩大经营上,也可以用在你的旅店上。如果你坚持要扩大净啤酒的经营,我们每年重新登记一次股权比例,我可以划半成的股份给你。”瑞恩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画图示意,“直到14年后,我会不占任何股份,只收取固定额度的特许经营授权费。当然,前提是你当年的红利全都没有拿走,留在净啤酒的公司里了。” 这个计划看起来前景相当不错,一方面净啤酒的市场会增长,同时德纳第分到的比例也会越来越高,瑞恩的计划订的在德纳第看来相当公平。他几乎没有斟酌就答应了瑞恩的条件。 22 行会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这精准地描述了瑞恩此时内心的想法。他起初只是抱着碰碰运气的念头,在失眠的早上打发时间,最多也就是寄希望于从德纳第手上把自己的分红全都拿回来而已。 因为德纳第的坚持,竟然一直升级到了变更股权结构的程度。 无论德纳第是否相信,瑞恩对德纳第说的都是他的真心话。他起初只是想维持净啤酒经营的现状,但既然对方无论如何都要追加投资,瑞恩也乐见其成。 虽然未来他占的股比会越来越低,但初期最需要用钱的时候,德纳第投进去的钱大体上还是在给他做嫁衣。 两个人因此一拍即合,当场就拟定好了逐年增资的框架。 但框架终归是框架,如果未来不停地扩大经营,如今的商队规模和经营方式都显得有些捉襟见肘。“既然已经决定要把净啤酒做大,我们也不能继续维持这样小商队的模式了。还是独立出一个净啤酒的专用商会吧。” “当然,我们原本登记的名义就是商会,那么就用您的名字叫瑞恩啤酒商会如何?”德纳第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做出了一副谦让的态度。 “不必了,最终这个商会还是属于德纳第的,我没兴趣占这一时的名头。 “除了商号之外,还要有足够的人手。不能像现在这样由你一个人兼任所有的事情了。” “比如说?” “比如说会计,我建议我们找一个专业的,有在行会登记过的会计师,把你从这繁杂的账目中解脱出来。” 德纳第的眉毛皱了起来,他显然不愿意把财务大权交给一个外人,“请一个专业的会计师可贵得多。有这一笔钱足够打通一条商路了。”他不找了个借口,试图否决掉这提案。 瑞恩也没指望他会答应,谈判本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也可以,但我要求委托一个我信得过的人做出纳。既管钱又管账,对于合伙经营来说太危险了。这是我们未来互信的基础。此外,年末还是要找注册的会计师来做一次覆核。” 话说到这个地步,德纳第要是再拒绝下去,简直就是摆明了要在账目上做手脚。他也不好反对。“但是如果年底才做覆核,发现有问题,月中分出去的分红要怎么处理?” 瑞恩听明白这是到了德纳第的要价环节了。 “今年的情况特殊,我提前支取的比较多,往后分红周期就放在年底一次性分红吧。在这期间,你也可以拿我这一部分去再投资,在年底之前给我退出来就是了。” 瑞恩终于解决了他最关心的账目问题,对其他的条件都没有咬的很死。两个人很快把商会的结构雏形和一些章程都过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商定这些细节既花时间又花精力。瑞恩原本就睡眠不足,到了晚上协议签好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无法分辨方向了。 德纳第合上账簿,有些关切地问他要不要来点晚餐。瑞恩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谢绝了他的好意,迈着灌了铅似的脚步回到了亨利的酒厂。自从从马尼恩回来,他总觉得在这边会更安心一点。 瑞恩按惯例点了一份面包,切了点香肠和一杯啤酒,远离人群坐在了正对吧台的大厅深处。大约是精神已经透支了,他刚吃完,就在酒精的作用下睡倒在了餐桌上。 第二天早上,瑞恩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昏昏沉沉。他摸了摸床板感觉不大舒服。外面天色刚蒙蒙亮,云有点多,太阳的光芒无法从云层里透出来,让清晨的露水显得有些湿冷。瑞恩感觉自己醒得比往常早很多,甚至想摸出手机看看时间。他摸索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个工业革命前夕的时代生活了将近半年。 瑞恩本想再继续睡一会儿回笼觉,可是他刚闭上眼睛,鸡鸣声在河水流动的背景声中响了起来,刺破了清晨的薄雾。大约是前一晚睡得太早,他现在怎么也睡不着了。等到又过了约摸半个小时,天色已经大亮,酿酒坊那边也传来的工作的声音,他这才起身出门。 老亨利见到他几乎要把胡子都吹起来了,“你可累死我这老头了!” 瑞恩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前一晚在喝完了一杯啤酒后就断了片。应该是有人把他抬回了自己的工坊。 “让您受累了。我这两天真的是忙昏了头,多亏有你们在。” “哼,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是个好酒的,都醉成那样了嘴里还念叨着酒酒酒。” 瑞恩脸上一红,自己居然喝断片了还说梦话,“啊?这我倒是真不知道,除了酒我还说什么别的了吗?” “没有,”亨利没好气地说道,“你总共也就这么两句,之后睡得就像个死猪一样。劳伦还以为你醉死在我们店里了。” 瑞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对了,今天来取酒的车队到了吗?”他急着等安托尼亚的回信,虽然理智告诉他安托尼亚应该不可能当天酒给他回复。 “快了,有什么事吗?”亨利狐疑地问,“我看到你让车队带了信走,给谁的?” 瑞恩不知可否。 亨利哼哼了两声也没有追问,“你要是着急的话现在就可以去空地那边等了,把劳伦替下来,叫她来帮我生火。” 瑞恩连声答应,逃也似的离开了亨利。劳伦是亨利的大女儿,正在堆场清点今天要送走的货物,手上拿着单子一个一个的对着。听说瑞恩来接替她,高兴地交出了手里的工作。但是却不幸地得知还有别的活等着自己。瑞恩看着她懊丧地往自己来的路过去,心里稍微有点愉悦。 劳伦前脚离开,堆场的路口就传来了马车的铃声。 车夫看到他,高兴地和他打招呼,甚至打趣道:“哟,吴先生,今天也很早啊。是又有新的信要送了吗?” “没有,我今天比较空,帮劳伦顶班。”瑞恩掩饰道。 “是这样啊,”车夫听上去有点失望。 瑞恩按部就班地根据清单把该送往马尼恩的货物都装上了车,假装自己真的只是来替班的。不过到车夫要走了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沉住气,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拜托安托尼亚修女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车夫好像专门在等他这句话似的,轻轻一拽缰绳就把马车停了下来,“安托尼亚修女还没回信,不过艾利塔小姐有两个口信要带给您。一个是试验快要完成了,她邀请您去参加闭幕式;另一个是安托尼亚修女昨天看了信就说要当面见您,说是要给您介绍一个什么协会。” 23 愤怒的艾利塔 瑞恩本想顺势直接搭上这些马车去马尼恩的,兴许还能省下一点路费。但是老亨利的酒销路实在是太好了,每一辆车都装的满满当当,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一直到快中午的时间,温和的阳光都已经穿过云层洒在了场地上,瑞恩才终于把堆场上所有要发的货物清空。 他穿过空荡荡的啤酒大厅,十分心疼地拦了一辆公共马车。亨利的二女儿,就是前两天晚餐时间在吧台烤面包的小姑娘发现他要走,甚至追了出来,“您刚回来就又要出门吗?” 瑞恩有些愧疚地说:“我在马尼恩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不用担心,很快回来,替我转告你父亲。” 他上了车,转头对车夫道:“去马尼恩喷泉广场右手第二个巷子到底。” 马车夫听了目的地,二话不说就扬起了鞭子。车厢缓缓地移动起来,很快就离开了镇子的范围。 “您去那干什么?我听说这儿才是净啤酒最正宗的地方啊。” “听上去你好像很了解啊?怎么没有在出发前告诉我呢?” 车夫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不过净啤酒的好处就是不管运到多远的地方,风味都没什么变化。”他为自己辩解道。 瑞恩笑了两声,“放心,其实我和亨利一家还挺熟的,不是为了净啤酒去马尼恩这家旅店的。” 他解释完就安心地闭上眼睛忍受着泥土路面的颠簸。 到达德纳第旅店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前后。 “先生,我们到了,承惠三塔勒六十芬尼。” 瑞恩摸出他刚刚从德纳第手上查获的现金,数出三枚银币和铜币,交给对方。疑惑地问,“没有返程费用吗?” 车夫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我们刚才就是返程,先生。” * 伊凡娜正在后厨进行晚上开店前的最后筹备工作,是一个来上班的童工侍应生认出了他,在大厅里欢快地叫了起来,“是瑞恩哥哥回来了!” “欢迎回来。”艾利塔在吧台后面忙着算什么东西,只是眼睛抬了一下,不咸不淡地欢迎了他。 瑞恩感觉有点奇怪,不过动作上却毫不客气。自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咕嘟咕嘟地吞了下去。在一天最热的时候乘四个多钟头的马车,一路颠簸,他的喉咙早就干得像火烧一样了。 艾利塔瞪着他,“你要是这样为什么不去喝水呢?把能卖钱的东西留下来不好吗?” 瑞恩一本正经地辩解道:“没有煮过的白水太不安全了。”艾利塔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他,重新把头埋进了吧台后面。 “对了,我一路赶过来都没有吃午饭,你们现在还有没有可以吃的啊。” “亚历克斯。”艾利塔喊了一声。刚才那个小男孩兴奋地跑了过来。 “有什么事吗?”他刚刚去后面换好了侍应生的衣服。 “给这位先生找点能吃的东西。” 亚历克斯看看艾利塔,又看看瑞恩。瑞恩对他摊了摊手,想表明自己什么都没吃,但是也不知道这孩子有没有理解。不过亚历克斯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大妙,扭头跑进了厨房投奔伊凡娜去了。 瑞恩望向艾利塔,对方还是没有抬头看他。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没话找话,“你在查什么?有我能帮的上忙的吗?”瑞恩一边说着一边抓了抓头发。 “还能是什么?除了账本还能是什么?”艾利塔的声音突然拔高,吓了瑞恩一跳。 “账本,账本还是账本。我都要烦死了!每天看到这些册子都担心哪里记录出错被那个男人抓到把柄。而他呢?故意做些假的东西来欺骗我!”艾利塔的声音越来越大,幸好现在是晚餐前的非营业时间,店里几乎没有客人,才没有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就算他做出这样的事,还可以安然无恙地从我这里分走不属于他的财富!凭什么?” 瑞恩张了张嘴,不敢接话。 “而你呢?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怎么敢说查账对你来说不重要?你把诚信当作什么了?”艾利塔歇斯底里地对他吼道。 瑞恩本以为她会带着哭腔或是眼中含泪,但是迎着他的却是一对坚定而愤怒瞳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头避过她的眼睛。 “难道这样逃避就能躲得过去吗?我十四岁就明白了这件事。”艾利塔拍着自己的胸口说,她的气头好像已经逐渐消下去了。 “我……不,我没有这样想过。”瑞恩完全被她的气势压倒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 “你没有?你没有个*啊。”艾利塔顾不上淑女的形象骂了句脏话。“你不就是打算坐视他侵吞你应得的财产吗?这样下去也别说的你的工坊了,迟早有一天连工坊都会落进那个男人的口袋里。” “艾利,”伊凡娜从厨房里出来打断了她,“听听瑞恩怎么说。你已经翻看这些账簿一整天了,不会有问题的。” 她出现的时间非常巧妙,好像是故意等着艾利塔发作完了,瑞恩怀疑她在厨房听了好一会儿。 “亚历克斯。”伊凡娜让名叫亚历克斯的小男孩托着一份午餐带给了瑞恩。“这是艾利塔专门留了一份给你的。” 亚历克斯显然在厨房也听到了艾利塔的爆发,他端着盘子经过的时候战战兢兢的,好像下一秒就会把盘子打翻在地上。 瑞恩赶忙接过他珍贵的午餐,放在面前,却没有拿起刀叉。他直视着艾利塔,诚恳地说:“你说的对。 “我昨天,不,前天信里写的想法确实太软弱了。既然已经发现了问题,却不愿正视,得过且过。甚至还把这样的想法写下来试图征求别人的认同。 “不过幸好,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就在昨天。我其实只不过是打算去碰碰运气——” “这是碰运气能解决的事吗?是该靠碰运气的事吗?”艾利塔忍不住没好气地说道。 “——听我说完,我本来只是想要求查清账目的。但是德——那个男人坚持不愿给我分红。我们争执不下,最后连合伙协议都改掉了。” 艾利塔眯着眼睛看他,“你改了什么?你不会信了他的鬼话吧?” “那怎么可能。” “我比你更清楚他是什么人。你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对我做过什么事。” 瑞恩没有接话,他不大想让艾利塔知道他偷偷打听了她的过去。 瑞恩摇摇头,把话题转了回去,“总之之后的几年,他大概会把所有的利润都投进净啤酒的生意里,至于我的分红则还照旧。我只能说他真的太贪心了。” “说的好听而已,你怎么监督他?” “虽然我能看懂,但我没有精力时刻监察。我打算找一个人代我盯一下账目。不过现在还没有合适的人选。”瑞恩叹了一口气,这种问题他现在只能和艾利塔倾诉。 24 未成年 “你是要找专业的会计师吗?那为什么不直接去行会发委托。” 瑞恩摇了摇头,他看艾利塔的情绪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了,叉起一片肉送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用不着那么专业,但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现在的问题是我在巴扬认得的人太少了。” “嗯……一时半会我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人。对了,你明天不是要去见安托尼亚老师吗?不如我帮问问我的同学们。” “那嗯是再奥不过了。”瑞恩狼吞虎咽地消灭了他碗里的菜肴。 发泄过一番之后,艾利塔也不再翻看那些搬出来的账册了。她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只是把翻阅账簿当做了减压的方式。伊凡娜看起来也熟悉她这个习惯,轻车熟路地把账簿都收回到了一间上了锁的房间里。 瑞恩当然没有忘记他饥肠辘辘赶了半天跑来马尼恩的原本目的。在酒足饭饱之后,他就跟着伊凡娜钻进了厨房。当初实验揭幕的那天,瑞恩原本预先灌好却没有用上的那两瓶酒现在就摆在后厨里。 虽然因为当时现场突然出现的质疑临时变更了计划,导致艾利塔因为又浪费了一瓶好酒在事后喋喋不休。如今这两瓶东西多出来的东西却帮了大忙。 “我算了算,从那天开幕到现在才第五天,你们怎么就急急忙忙地把我叫回来了?” “等不到一个星期了。”伊凡娜言简意赅地说。 “怎么回事?” “你自己看。”艾利塔也推开门跟了进来。 瑞恩拿起装仿制酒的瓶子,发现啤酒比刚摆上去的时候浑浊得多,顶上漂浮的不是绵密的液泡而是泛着黄色的絮状物。 “别摇!”伊凡娜的情绪难得的出现了波动,但是她的话说晚了。 瑞恩摇晃着瓶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从曲颈里蔓延了出来。伊凡娜厌恶地捂住了鼻子,后退了好几步。艾利塔更夸张,直接砰地关上了门逃离了厨房。气得伊凡娜在里面大吼,“你别关门啊!把门留着通风!” 瑞恩只是在臭味一开始散出来的时候稍稍回头躲避了一下。等到味道稍微散开,淡了一点,他甚至还使劲嗅了嗅。这让伊凡娜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 等到味道基本都散尽了,伊凡娜才重新靠了过来。瑞恩轻轻地把瓶子放回了原位,不敢再让它受到震动,他轻声细语地问道:“怎么这么快。我以为至少会再过两天的。” 但是这个问题抛给伊凡娜基本上是石沉大海。瑞恩皱着眉毛,思考了一会儿,接着问道,“外面的那个呢?你们检查过了吗?” “没有,检查不了。你说的,用栅栏围起来,他们现在几乎是昼夜不断地派人来盯梢,时刻防止我们在展示品上动手脚。” 瑞恩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他轻手轻脚地拿起了另外一瓶。这一份灌注的是那一天早上送来的净啤酒,应该是在送过来的前一天夜里加热消毒过的。如今酒液还很清澈,只是原本悬浮在焦糖色的液体中的小气泡已经全都消失不见了。不过相比旁边那份显然好得多,至少没有出现看上去就令人不适的悬浮物。瑞恩轻轻摇了摇瓶子。伊凡娜在旁边看着,欲言又止。 不过幸好,这次并没有特别浓烈的气味飘出来,只是略微有一点酸味,像是面团刚刚发好的感觉,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伊凡娜舒了口气。但是瑞恩的却板着脸,“这个也比我想象的快得多啊。按理说消毒过,装在这种瓶子里,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这个没什么问题啊?” “这哪里没问题了,你没问道味儿吗?” “只有这一点发酵的味道而已。” “可是根本连发酵的味道都不该有。” 伊凡娜好像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瑞恩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走到门边上打开门,站到了吧台的那一边。 艾利塔在给每个桌子上摆上擦干净的盘子。看到他出来了,问道:“怎么样?今天能按时闭幕吗?” 瑞恩像是没听见似的,转身又回到了厨房里。过了两秒钟,艾利塔看到他又从里面走了出来。 让后她听到瑞恩说,“不行,外面摆着的那两瓶还没到时候。” “怎么会?”艾利塔惊讶地问,她都已经准备好今天晚上再出一次风头了。 “厨房里太热了,我刚才反复感受了一下,厨房里至少要比外面热三五度。” “确实,艾利你也应该进去感受一下,每次都只有我一个人在里面,闷得要死。”伊凡娜附和道,一边用衣袖擦了擦发鬓给艾利塔看。 艾利塔视若无睹,直接向瑞恩问道:“所以呢?这和没到时候有什么关系?” “你也不是没有储存过酒,它们在热的地方总是会坏的快一些。” “哦对,我怎么忘了这个。” “一方面白天厨房里要生火,夜里外面降温了,这两瓶也还在室内。另一方面,厨房里总是有各种带血的生肉、带泥的蔬菜进进出出,还是要比外面脏上不少。 “所以我的建议是,再等一天,一天就够了。” “好吧。”艾利塔看上去显然很扫兴。她连摆桌子的兴致都没了,直接把手上的活丢给了亚历克斯。 原本是为了晚上一举击破对手的谎言做的准备现在全都推后了,下午的时间突然就空了一大块出来。 “那我们现在有时间谈谈别的了,”艾利塔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把腿伸得老远,双手向上伸长舒展了一下身体。“如今你也知道我那见了鬼的父亲是个什么人了。不如来和我合伙做生意如何?” 瑞恩斜斜地靠在吧台上,正对着她的方向,右手手指在光洁的橡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反问道:“你有完全的决策权吗?” 他其实对这个提议有一点动心,毕竟艾利塔的能力有目共睹,不过他还是质疑道:“就我所知连你这间旅店,都有两成的收入要被他拿走吧?毕竟你目前还算是未成年。” 25 全称是巴扬科学和人文联合会 “那又怎样,你觉得那个男人能够干涉我的决定吗?” 瑞恩沉默了一会,斟酌着回答道,“但是你现在这个旅店最重要的产品握在他的手上。你用什么来说服我呢? “我几天前听到伊凡娜和一个男人争吵。那个人是他的得力助手吧?” “……没错,他每个月过来替他查账。” “很抱歉我不是有意偷听你们的商业秘密,不过听起来你们和那个男人,就净啤酒的配额没有谈妥?” 艾利塔的头微微低了下去,有点艰难地低声说道“是的。他只给了很少的酒来出售,如果我们没有做每天的限量措施,恐怕这桩生意早就难以为继了。” “然后他就可以找到借口在这座城里寻找新的代理人了。”瑞恩用大拇指摸着嘴角思考道。 “或许他就是这么想的吧。到了他手里的东西他很少吐出去过。或许这个人很早以前就把母亲的这座产业当作了自己的所有物。” “然后再通过其他的酒商,打垮自己女儿的旅店,好让这栋房子变成实至名归的‘德纳第’产业。”瑞恩补充道。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这样的打算吧?不过如今这些酒商自己跑到了他的对立面去了,这又怪得了谁呢。”艾利塔嗤笑了一声,托着下巴思考着。 “不过,对你来说那边也是自己的产业,没有道理自己对付自己吧?”艾利塔歪了歪头看向瑞恩,语气轻松的说道,“所以我只是试着邀请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报复一下。” 瑞恩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她自己真正的计划。那个计划庞大而又漫长,指向的只是他从前生活的虚无幻象,甚至要耗去五代、六代人的时光。而仅仅是那条长长的锁链中最初的一节锁环都给他制造了无数的障碍。而为了紧紧抓牢这条锁链,瑞恩不得不放弃许多唾手可得的利益,不但包括德纳第的啤酒生意,还有之前那个诱人的蒸馏酒的点子。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的。”艾利塔看到瑞恩好长时间不说话,她自顾自地站起来,拍了拍围裙。 “不,是你不会同意的。”瑞恩自嘲地笑了笑,低声地说道,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对方听。 * 第二天一早,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去拜访安托尼亚。原本瑞恩并不想去这么早,只是打算在艾利塔的课业结束后再单独去拜访,不过艾利塔用十分充足的理由说服了他。一方面并不是他们所有的课程都是安托尼亚修女一个人来上,据艾利塔说安托尼亚修女经常会在她们接受辅导的时候会见客人;另一方面的原因则重要的多,两个人分别往返就要额外多掏两份公共马车的车费。 因此他们两人现在面对面的坐在公共马车的车厢里。各自看着右手边窗外的景物出神,心有灵犀地,谁都没有提及昨天失败的合伙提案。瑞恩的思绪一路发散,他甚至现在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像是去开家长会。 今天艾利塔的第一节课恰好是音乐课,由一位上了年纪的修女带她们去了教堂的主厅。 “我们又见面了,瑞恩先生。” “你好,安托尼亚女士。” 他们又一次穿过了幽深的甬道,不过这次走的是另一边,也就是教堂的东面。瑞恩意识到这正是朝向阳光的方向,但是如出一辙的,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几只火把安静地为他们指明了道路。 这次他们去的并不是忏悔和祈祷用的小隔间。安托尼亚在走廊的中段打开了一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刺眼的阳光从清澈的玻璃圆窗中倾泻而下,刺得他眼角直流眼泪。安托尼亚好像很习惯这事似的,眨了眨眼睛就往里面走了进去。瑞恩缓了一会儿,跟了进去,好奇地打量着这间没有见过的房间。 这间房间的门朝向正东方,在正对着门的墙面上大约3、4米高的位置开着一扇圆形的玻璃窗。刚才的阳光就是从这里穿过刚好照在了门外的走廊上。瑞恩意识到应该在西边对应的位置也有这么一间房间,上次安托尼亚修女和他谈完话就是进到了那个房间里。 在大圆窗的下面两侧雕刻着两颗枝繁叶茂的巨树轮廓,树冠宽广,树干笔直。瑞恩从中大约能够看出这个教会对自然的亲近。从大门到开着窗的外墙中间是一条走道,毫无阻碍,只是在离墙一米半左右的位置有个大约半径一米浅坑。边缘对称、整齐,坑底有一些刻痕,一看就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在走道的两侧分别摆着长凳,格局和大厅非常相似。在侧面的墙壁上立着整整两面墙的书架,上面放满了不同时代的书本。有卷轴、有手抄本也有新近的印刷本。 瑞恩不知道安托尼亚为什么请他到这里来。对方也没有解释。只是让他坐在了长凳上,自己则稍微隔开一点,坐在了他边上不远处,两人一同面向着浅坑的方向。 安托尼亚就这样平视着前方,没有看向他,和上次相比语气平静得像换了个人:“您听说过科学和人文联合会吗?” 瑞恩摇了摇头,意识到对方看不到他的动作又补充说道:“没有。” 但是他只听名字也知道这个联合会是做什么的了,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学术交流组织。他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几乎要脱口说出“请推荐我参加”。 “你让艾利塔带来的信我看过了,明明你之前还在研究微生物,现在又开始研究气压。我并不能看明白你要做什么。但是我想你的问题应该能在他们中间找到答案。” “您的意思是?您能推荐我加入这个联合会吗?”瑞恩几乎要把自己的脖子扭断了,组织了一下语句礼貌地问道。 “我确实是有推荐的权限。” “所以,您的意思是我还得证明点什么?” “是的,你这封信里新提到的问题我不了解,但是我想如果你能把你之前的发明原理解释清楚,应该也是足够了。”安托尼亚修女说话时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甚至没有把脸转向她说话的对象,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当然,没问题。”瑞恩对自己写论文的功底还是挺有自信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上午的第二节课,你来给她们讲课。” 瑞恩愣住了。 26 第一堂生物课 26第一堂生物课 为了得到学会的敲门砖,瑞恩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差事。 好在离那些孩子们音乐课结束还有一点时间,瑞恩还能为他上课的内容稍事准备。很多在现代课本上引为常识的知识都还有待发现,因此他的思路根本无法在这个时代完整地讲授出来。 他必须得杜撰一整段思考和发现的过程。尤其是,需要说服旁观的安托尼亚,他是如何在获得显微镜之前预见到微生物的存在的。 他对着安托尼亚提供给他的空白稿纸抓耳挠腮了很久,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一直到那些学生们推开这间礼拜堂的门,他都没有挤出哪怕一行草稿。 安托尼亚已经做好给瑞恩打圆场的准备了。却意外地发现他镇定自若地站上了讲坛——也就是那个圆形的小坑。 她适时地出来为她的学生们做了介绍,艾利塔发现瑞恩站在讲坛里有些意外,兴冲冲地看着他。 好在瑞恩在谈及学术问题的时候思路清楚,口齿伶俐,再没有出现像上次那样一开口就紧张到出不了声的情况。 “你们都见过动物、植物,或许你们见过最小的动物就是嗡嗡乱飞的果蝇或是夏夜的萤火虫。但是有没有更小的东西呢?小到我们根本看不到。” 瑞恩从最基础的地方开始讲起,逐步延伸到动植物的疫病和人类的大瘟疫。“因此我们猜测,这种疫病是通过某种无法直接观察到的方式传播的。 “但不仅仅是骇人的瘟疫。用同样类似方式传播的还有许多好的东西。就比如春天的花粉……”瑞恩又讲到了同样以空气为载体的花粉和孢子。他刻意地模糊了微生物与孢子的分类,只是着重在“通过空气传播”这一点上来引入。这些说法有些已经被人们所接受,因此大大提高了瑞恩说辞的可信度。 “不仅仅在空气里,在土壤中、在水中也同样存在类似的……” 经过了这些铺垫,瑞恩终于阐释清楚了自己的思路来源。虽然有些牵强但是多少也算符合基本的逻辑,这才能够切入正题。 安托尼亚拿了一只笔,在旁边认真地记录着。底下的学生们看到连修女都如此认真,自然也不敢走神,礼拜堂里只有刷刷的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 “为了验证我们的猜想,我们邀请了马尼恩最负盛名的制镜师为我们打磨并组合了一整套设备,好让我们能够深入微观的世界中去。” 好在他获得显微镜之后的大部分实验都是在亨利的工坊里完成的。因此这一段可以胡乱编造。他把列文虎克观察雨水、污水、河水、井水和血水的经历改头换面嫁接在了自己的身上。当他描述到污水里密密麻麻游动的小虫时,底下发出了一阵惊呼。 既然已经观察过了这么多种液体,酒水被列为了候选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正如鹿以草料为生,蚊虫以血液为生一般,这些微虫一样需要摄食。洁净而清澈的雨水与河水中并无养料,但酒水的原浆中却饱含着足以果腹的麦芽。这些正是微生物们最好的温床。” 但是到目前为止,瑞恩讲述的这些也只是观察,离称得上“研究”还差的很远。安托尼亚虽然全都记了下来,但显然还不够满足。她正襟危坐在长凳上,意犹未尽地看着瑞恩。 看到安托尼亚这个表情,瑞恩就知道他只说这些交不了差。一直到他差不多把微生物的灭活原理讲得差不多了,安托尼亚才停下了记录,拍了拍手宣布下课。 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向安托尼亚告辞,离开了礼拜堂,唯有艾利塔一直磨磨蹭蹭,想要偷听瑞恩和安托尼亚后续的谈话。 安托尼亚看起来也很信任她,对瑞恩来说更是没有回避的必要。 “女士,我最后讲的这些东西如果您要到专利局查询可是要收一笔不菲的费用的。”瑞恩有些心疼地说。 “怎么会,查本地的文件只要几十个芬尼而已。”安托尼亚修女面色不改,一脸严肃地回答瑞恩。 “不过你这些描述的思路已经相当完整和清楚了,很难想像你这是在刚刚的十几分钟里,一个字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完成的。” 瑞恩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当然,这些东西都在这里。”不过他心里实际想的却是按照现代论文摘要实验结论的逻辑来写,思路当然清楚又完整。 安托尼亚也没有犹豫,她把刚刚记下来的内容在长凳前的桌面上平铺开,展示给瑞恩看。瑞恩快速地通读了一遍,发现她不止是记录,还整理成了一篇用书面语言写作好的文章。 “和我的想法基本差不多。”瑞恩肯定道。 “那好,我这边对你的考察已经结束了。等下我就会把这份稿件署上你的名字,和你那个真空问题一起带给联合会。”安托尼亚端详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最好你可以再补上几张示意图,让联合会的家伙们看看真正的微生物的样子。还有显微镜的那个专利号,也一并带给他们。” “当然。没问题,女士。”瑞恩得到了安托尼亚的答复,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爽快地答应了安托尼亚的要求。 在返程的马车上,瑞恩还抑制不住地挂着一脸微笑面对着窗外出神。坐在他对面的艾利塔忍不住用鞋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小腿,“喂喂,究竟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我听到你们说到什么联合会,和今晚的事情有关吗?” “没有没有。”瑞恩乐呵呵地说。 “真的吗?还有什么联合会对你比酒商行会更值得关心?” “是巴扬科学和人文联合会。” “那不是学会吗?” “对,就是那个。” “唔……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专精酒类的商人。”艾利塔发现她对瑞恩的认知出现了一点偏差。 瑞恩耸了耸肩。他原本表现出来的形象确实是“商业贵族”那一类的气质,本身就是为了欺骗老德纳第的。 他反问道:“你今天听过这节课也仍然这么认为吗?” 27 价值 “不,一个商人绝对没有这么多时间研究这些有的没的。” “可是恰恰是这有的没的,救了老亨利,还让你——德纳第赚的盆满钵满。” 艾利塔摊开手,“不可否认。 “不过赚的盆满钵满的却是德纳第,不是你。” 瑞恩点了点头。艾利塔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像很难相信他就这样轻易地承认了这一点。 “没错,我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自己赚的盆满钵满。如果没有我带来的净啤酒,揣着一口袋的金子,就只能买来那些腐烂发臭的东西,不是很可笑吗?” 艾利塔想起昨天厨房里的味道,忍不住抱起了手臂,缩了缩脖子。 “不止是我,还有你隔壁的格林斯老爹,远在巴尔德的拉普拉斯先生,他们或许都不是精明的商人,但是却能创造真正有价值的产品。 “所以你也看到了,我的理想和德纳第真的合不来。他大概是个优秀的经营者,但绝不会是个优秀的投资者。” 艾利塔怔怔的望向他,她并没有完全理解瑞恩口中的“价值”,但对“学会”预备成员的盲信还是让她陷入了思考。 而瑞恩在一番慷慨陈词之后就把视线重新投向了窗外。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对坐着一直到旅店门口。 伊凡娜已经提前放出了消息,因此今天的闭幕活动已经板上钉钉,不能再更改了。下了车后艾利塔就不再有思考问题的闲暇,转身投入了活动的准备当中。 瑞恩转进厨房,再检查了一次那两瓶液体。那瓶劣酒的气味在这一天里发酵得更彻底了,即使不去晃动瓶身,也能从瓶口微微地漏出一些。 伊凡娜进来准备晚餐的时候毫不掩饰她的不快。“说真的这两瓶东西不要了可以扔掉吗?我感觉晚上端给客人的菜上都要沾上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了。” “稍微忍忍吧,现在也没办法处理。倒在外面会影响今晚节目效果的。”瑞恩无奈地耸耸肩。 中午光顾的客人并不多。连带着三个人自己的午饭也总共只做了七份。 即使如此,伊凡娜还是告诉了这几位顾客,他们会在晚上会揭开净啤酒真正的秘密。 这些客人自然也有自己的人际关系网,消息很快就在马尼恩的手工匠人中传播开来。 很快就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艾丽塔甚至不知从哪弄来了精致的桌花,把室内外的每一张餐桌都妆点了一番。她再一次在伊凡娜的帮助下换上了那件裙子,两人款款地迎向闻讯赶来的人群。 黑压压的人群远比几天前的那一次要庞大的多。不过艾利塔的登场还是成功压住了现场的议论。瑞恩眼尖地在人群里发现了几名戴着眼镜的家伙在衬着硬皮的本子上快速记录着,倒不像是对方派来捣乱的人,便索性随他们去了。 在如出一辙的开场白之后,很快就步入了开箱验证的环节。随着玻璃箱门的打开,伊凡娜和艾利塔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瑞恩戴着一双白色的丝织手套,首先取出来的是净啤酒的样品。 曲颈甑的瓶颈像壶嘴一样,瑞恩可以很方便地把瓶子里的液体倒在一个干净的啤酒杯里。净啤酒流过狭长的曲颈,液体里一点漂浮的杂质都没有,和五天前刚刚倒进去的时候一样清澈,甚至还能闻到酒的清香。 瑞恩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果然如他所料,封闭着的柜子里空气未被扰动,更不会没有人带着未清洗的食材进进出出,规避了细菌顺着曲颈飘进酒里的可能。 伊凡娜和艾利塔闻到了飘出的香气,而不是发酵的酸气,也喜出望外。当即用清澈的声音大声道,“诸位女士们先生们,可以看到,我们的净啤酒在夏季的室外放了整整五天,瓶口敞着连通在空气中,除了失去了一点点气泡,还能保留着啤酒完好的芬芳。” 为了验证这一说辞的可靠性,伊凡娜在艾利塔的授意下还邀请了两名幸运的围观群众品尝了一下。 瑞恩随后又把手伸向了另一瓶浑浊、甚至颜色已经从浅黄偏移到了红棕色的液体。酒液的表面和厨房那瓶一样,漂浮着令人作呕的絮状物。瑞恩只是刚刚倒了一点出来到杯子里。大概是因为液体受到了扰动,发酵的酸腐味立刻就从那薄薄的一层液体里飘散了开来。原本挤在最前排看热闹的围观群众被措手不及的气味袭击,慌不择路地往后倒退,却踩到了后面人的脚。 更恶心的是,瑞恩并没有成功把所有液体一次性都倒出来。发酵的絮状泡沫堵住了曲颈,瑞恩倒了好几下也只获得了小半杯液体。他不得不狠心打断了瓶颈才把剩下的部分全部转移到了酒杯了。 艾利塔扯着嘴角眯着眼睛看着这只酒杯,厌恶得像是在看一只马桶。但是目光仍然紧紧地跟着杯子移动,生怕瑞恩没有拿稳,一不小心就把秽物泼在了她最喜欢的裙子上。 显然,刚才前排观众的反应让其他人都知道这一杯“酒”恐怕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因此当伊凡娜问出还有没有人愿意上来尝一尝的时候,所有人都选择了退避三舍。即使是酒业行会派出来的最英勇的成员,也没有勇气上前挑战自家的产品。 偏偏他们又无法指摘。为了防止瑞恩与艾利塔合伙偷换展品,他们夜以继日地派人在附近蹲守。为了不显得太刻意,甚至还给中途的换班和交接编造出了各种合理的故事。不过显然瑞恩他们并没有在意对方的监视,因此这些伪装全都是扮给了瞎子看。而事到如今,他们的监视反倒恰恰证明了艾利塔等人并没有舞弊。 瑞恩的余光扫到人群的另一边,原本挤在最前面拿本子快速记录着的那几个家伙匆匆地退进了人群的深处,好像是已经收集好了这一场好戏的素材。瑞恩大致猜到了这些家伙是什么人。 不过很不幸的是,他们似乎缺席了今晚的重头戏。 按照安托尼亚早上的约定,人群里的一个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先生,明明是同样的原料,您的净啤酒就是因为应用了吴消毒法才能够保存的如此完好吗?” 他今天早上在修道院做的演说不可能完全保密,这些学生回到家总会告诉自己的父母,进而传到有心人的耳中。 “正是。我的消毒法不仅可以用在酒上,任何需要延长保存期限的食品、牛奶都可以用类似的方法来实现。正是因为我的消毒法能够消灭其中包含的有害动物。” “亵渎!这不就是一桶死水!”这些反对者终于抓到了一个反击的把柄。 “我想在座的各位或许已经听说了我今天在修道院讲上了一节课。”质疑立刻被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压了过去。“这些有害动物正是导致我们生病的元凶。发臭的食物为什么吃了会腹泻、胃痛?全都是这些微生物搞的鬼。” “如果各位有兴趣的话,我当然愿意将我的消毒技术授权给啤酒以外的行业。这将让更多的人吃上干净、安全的食物。这项消毒技术已经登记在了本市的专利局,在场的女生们和先生们可以自行前往查询。不仅如此,安托尼亚女士已经替我把原理解释提交给学会审查。我愿意以我本人的名誉为其真实性做担保。” 瑞恩借着这个机会狠狠地给自己打了一波广告。只要手上消毒法的专利能够再发展出一两个产业,他就不用再受德纳第的掣肘了。 28 头版头条 这场演出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许多人都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并非净啤酒的常客,在瑞恩发表完了讲话之后就一哄而散。他们既然看到了事件的结果,也不愿意在此处过多地停留或是排队。 不过可想而知,他们今晚大概是喝不下其他酒商的啤酒了。 由于艾利塔只有6桶的啤酒限额,即使她本人并不乐意看到店门口大排长队的情况,也有心无力。 在当天的啤酒被很快哄抢一空之后,仍然留在店里的就只有几位从前的常客了。 新招募的几名帮工和童工帮艾利塔分担了不少工作。因此她得以靠在吧台后面思考。 瑞恩则再次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早早地回到了楼上的房间去。 他睡了个几天以来难得的好觉。第二天一早醒过来的时候精神饱满,隐约可以听到楼下有小男孩叫卖的声音。 他拉开窗帘,太阳从低低的云层上露出了半个边,晃得他睁不开眼。亚历克斯正在他的窗下。两个人刚好对上了视线。 “瑞恩先生,报纸要来一份吗?” 瑞恩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却听到亚历克斯说:“昨天晚上的事情都上报纸了。” 瑞恩想起来那几个鬼鬼祟祟拿着笔记本记东西的家伙。对楼下喊道,“那你给我留一份吧!” 瑞恩说完就从窗口转了回去。他三步并作两部的跑下楼梯,亚历克斯已经走到街口另一家店前去叫卖了。伊凡娜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笑着指了指吧台上面摆着的一份报纸。 瑞恩挑了挑眉毛,不知道伊凡娜在笑什么。他拿起报刊先前后翻了一下,只有薄薄的两张纸,总共八个版面,纸张微微发黄。他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讲述昨晚事件的那份稿件——它就在第一面的最上面。 “头版头条。”瑞恩惊讶地说。 “是啊,”伊凡娜听上去挺高兴的,“看起来大家都对这件事情很重视。” 这篇报道是这样写的: * 丑陋的酒商们现出了原型 本周早些时候,饱受争议的净啤酒销售商德纳第旅店举办了一次对比实验。在实验开始的当天,瑞恩·吴,净啤酒的发明者之一,被作为嘉宾邀请到了仪式现场,并执行了一场为期5天的对比实验。这场比试是在现场上百名群众的见证下开展的,来自酒业行会的代表也一同出席了开幕和闭幕的仪式。这充分说明了该项实验的真实性和效力。 发明人,瑞恩·吴先生在昨晚再次出现在了闭幕式上。并由他本人亲自取出了5天前封存的两份啤酒样品。……实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其他酒商的代表无法提出反对的意见。以艾利塔·德纳第的全胜而告终。让我们把这些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倒进臭水沟里吧! 尽管如此,市场上净啤酒的紧张情况仍然没有缓解。艾利塔·德纳第小姐拒绝透露何时能够提高净啤酒的供应以减少目前排队、限购情况的出现。 此外,据称发明人瑞恩·吴先生已凭借净啤酒的生产原理向巴扬科学与人文联合会提交了入会申请。据称该原理不仅可用于净啤酒,也可应用于多种食品的加工。 * 瑞恩很快就读完了文章。“他们消息还挺灵通的。不过这样一边倒的评论很常见吗?这些酒商不会对报社发表抗议吗?”他叉着一片干酪问道。 “该死,别管其他的酒商了。我感觉我现在亏大了。”艾利塔的声音从旁边插了进来。她好像是刚刚从房间里出来,头发有些毛毛糙糙的,眼睛也有些浮肿。她一眼扫到了报纸的头版,立刻这样说道。 “发生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你面前摆的这份东西咯。” 瑞恩从头又读了一遍,“这基本上不是都在给我们说好话吗?” “*,这就是问题。”艾利塔非常不淑女地骂了一句,“我们的范围太大了——净啤酒是那个老东西的产业,不是我的。” “是我的。”瑞恩小声说。不过艾利塔装作没有听见。 “可你在经营上没有决策权。”伊凡娜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说的对,可是至少收益归我。”瑞恩在艾利塔看不到的地方撇了撇嘴。 “所以我说是我亏大了,而不是我们。”艾利塔没好气地说,连带着把瑞恩也排除在了自己人之外。 “昨天来的那几个记者恐怕就是他安排的。”她抓着头发说道。 “这些人这样一边倒地踩同业协会,虽然酒商的行会不算大,但是没有人给他们撑腰哪里敢啊?” “而且这里面我的名字就出现了一次,还是‘拒绝透露何时缓解’。”艾利塔恨恨地锤了一下桌子,刀叉在盘子里滚动发出了清脆的抗议声。 “还不能确定就是安排好的吧?”瑞恩小心翼翼地问。 “根本没有人来问过我,怎么会知道我们没法解决供应问题!” 瑞恩和伊凡娜面面相觑。至少他们两个都没有说出去过。 “他就是那个得利最多的人。动机很充分。”艾利塔在两人沉默的时候迅速地做出了有罪推定。“我甚至觉得过不了几天,‘丑陋的酒商’就会变成净啤酒新的代理商。” 她撂下狠话,气鼓鼓地出门去安托尼亚那里上课了。 伊凡娜看着门口怔了一会儿,扭回头对瑞恩说:“我觉得有时候在她父亲的问题上她的感觉还是很敏锐的。她实在是太熟悉那个人的思考模式了。” 瑞恩不确定这算不算褒扬。 伊凡娜说完也不理会他,开始搅拌起今天早上从城外农庄收购回来的牛奶。 艾利塔在回来的时候已经消了气,还从安托尼亚那儿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这打断了瑞恩对德纳第有没有暗中做手脚的思考。 “听着,安托尼亚老师说你的讲稿已经得到了马尼恩多数会员的认可,还会在下一期的手册上刊登。”艾利塔一边摘掉斗篷一边迫不及待地对瑞恩说道。 “我就知道。”瑞恩平淡地说,他对自己的文章还是颇有自信的,毫不在意地戳了一块炖肉塞进嘴里。 “因此,安托尼亚老师还说你的会员申请也被通过了。关于你上次问的那个问题,也有学会的成员很乐于帮助你。” 瑞恩赶紧吞下了嘴里的东西,热汤烫得他喉咙都有些痛。“什么时候?” “你不要着急,其实这位先生很好说话,我也认识他。 “不如你先告诉我,你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是要做什么?” 29 危险的方法 瑞恩不太乐意详细解释他的思路,这里面涉及的内容太多太广。一方面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庞杂的背景,另一方面其中也有许多先验的理论无法向外人解释。 他避重就轻地介绍道:“我从巴尔德申请了一份专利,但是里面的一个真空配件我找不到合适的工匠帮我复制。” 艾利塔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是说,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说这个原理那个原理,我又不是学会的会员,怎么可能会知道。” 瑞恩稍微松了一口气,艾利塔直接跳过了他最难解释的部分。 “最终的目的吗?”瑞恩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笑道,“现在说最终谁知道呢。不过只说当下的话,我想大概是找到一种可以替代木炭的燃料吧。 “替代木炭?木炭不是很便宜吗?” “确实不贵,可是木头总是不够用。” 相比炼铁厂,一家小旅店能够用到的木炭数量可以说是微不足道。这东西在旅店经营的成本里也占不到多大的比重,艾利塔几乎完全没有关注过这些。她因此睁大了眼睛用探寻的目光看着瑞恩。 “我刚来的时候慕名去拜访了镇上的铁匠阿尔伯特。不得不说他们的锻锤真的不错。咳,扯远了,我当时刚好碰上送炭的就多聊了几句。你知道这50多年,炭价涨了多少?” 艾利塔摇了摇头,50年前这家旅店还在她外公手中经营。而她母亲又过世得早,很少能听到从前的旧事。 瑞恩伸出五根手指。 “5芬尼?” “是五倍。”瑞恩否定了她的猜测,“而且明年还会再调一次价格。” 艾利塔轻轻地叫出了声。 “这么严重?” “没办法,好伐的林子早就伐干净了。如今把原木从林场运到可以放筏子的码头都是好大一笔钱。” “那岂不是以后连饭都烧不起了。”艾利塔忧愁地说道。 “哦,应该不至于,”她很快又自我否定,“大概首当其冲的还是阿尔伯特先生他们吧。” “确实如此,”瑞恩赞同道,“你不但是第一个听我把木炭的症结讲完的人,居然还能做出一点超前的判断。” 艾利塔挑了挑眉毛,“你没和……讲过?” “算是……没有吧。”瑞恩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姑且提了一句,但是他看上去并不感兴趣。” “这就是眼光问题了。”艾利塔哼了两声。 她本打算在瑞恩的对面坐下来,但是发现高高的吧台会挡住她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在了瑞恩左手边的高脚椅上。 她脚尖轻轻地点着地面,收起了笑脸,一脸严肃地说道:“我昨天想了很久,你早上说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瑞恩看向她,他没想到只是自己随口一提,试图打消她合作想法的东西起了反作用。 “我起初觉得价高的东西、利润高的东西就是好的产品。可是你的净啤酒相比其它的啤酒,这一点并不彰显。 “你又提到了格林斯老爹。明明用派册制作眼镜不是个好主意,甚至会影响玻璃眼镜的销路的。可你还是这么说了。 “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是怎么判断一个生意有没有价值,但你既然这样说,肯定觉得这个新燃料有价值的。我要参与。”艾利塔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什么?你没必要跟着我的判断。” “直觉告诉我这很重要。我想知道你判断的原因。所以这个项目就当做是我的学费了。” “这和经营一家旅店完全不同,而且我不保证挣钱。” “你听说过学费能产生利润的事情吗?” 在求得了问题的答案并强迫瑞恩和她合伙之后,艾利塔自然帮忙约了那位亲民的大科学家。不是别人,正是亚历克斯的父亲。这位研究真空原理的学者全名叫做威廉·亚历山大·迈耶。父子两人用的是同一个名字,只是因为儿子还年幼,所以熟识的市民一般都会以缩写的亚历克斯来称呼他。 尽管旅店的环境有些嘈杂,但是迈耶先生还是爽快地答应了瑞恩在旅店见面的请求。 他是下午和小亚历克斯一起到的,看起来颇有父亲的威严。小亚历克斯一改往日跑跑跳跳的风格,老老实实地跟在他父亲后面。 这个男人戴着一副厚重的眼睛,穿着一件轻薄的白色丝质衬衫,下摆扎进了黑色的长裤里。衬衫的外面套着一件马甲,上面绣着金色的细线。他身上所有的衣服都熨得服服帖帖。但和他身上的装扮不匹配的,是他锃光瓦亮的头顶,四周仅余的一些头发也没什么光泽,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瑞恩迎上去,热情地和他握了握手,艾利塔贴心地给他们安排了一间一楼的隔间当会客室。 两人一同用餐,并商讨着在玻璃内胆镀银、抽真空的解决方案。瑞恩照例吃的是整只烤的猪肘和香肠,以及面包。迈耶却只要了一份浓汤,和半个蒸得软烂的土豆。 迈耶提供的方法可以说是简单粗暴,把镀银和抽真空放在了一步里面解决。他的方案是用水银溶解银,充满整个玻璃腔,再把水银沿着一根长管导出去,在重力的作用下,高密度的水银很容易就把玻璃腔里抽成真空。这个时候再把连接的管子熔化封口就行。 瑞恩被这个直接的方案吓到了。他之前确实有想过用液体的重力来抽真空,但是水的蒸汽压实在是太高了,而水蒸气热容又大,留在腔体里根本起不到绝热的作用。唯独汞,并没有被列在他的备选方案之内。 他本打算问,水银不是有毒吗。但是看到迈耶稀疏的头发和松动的牙齿,他知道这个问题已经晚了。或者即使对方知道这一点,很可能也不会放弃对于真理的追索吧。 他忍不住扭头望向了门的方向,目光似乎能穿透门板似的。 小亚历克斯也会继承他父亲的研究吗?会像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样在肾痛、头痛和关节痛的折磨中死去吗?那么我自己呢?这样明哲保身的我,也会别无选择地在某一种痛苦中死去吗?他这样想着。一时间不能决定是否要采用迈耶先生的方法。 30 越过临界点 这间临时会客室里陷入了沉默。迈耶也没有催促,只是自顾自地喝着汤,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直到他面前的浓汤快要见底,汤匙在罐子里发出了难听的刮擦声,房间里才响起瑞恩沙哑的声音。 “这个方案很棒。不过我的实验室里没有合适的设备。能不能借您的用一用?” “当然可以。我很高兴能帮上您的忙。”迈耶答应得十分爽快。“我还以为您觉得这个方案有什么问题呢。” 瑞恩草草地用完晚餐,他实在是没有心情再面对迈耶,索性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房间。对方也不以为意,只是掏出了一份随身带着的黑皮本子读着打发时间。 隔日,瑞恩在约定好的时间忐忑地拜访了这位疾病缠身的学者,带着让玻璃匠人提前烧制好的空腔。迈耶用自己最大的热情迎接了他。这间实验室不大,在对着门的一个深色的木架子上散落着各种不同形状、长度和直径的玻璃管和橡皮软管。操作台上摞着几本书,封皮上什么字都没有,大约是迈耶自己做的研究笔记。书的边上是一个未完成的装置。 瑞恩要借用的设备已经搭好了,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他只消一眼,就明白了这个装置的用法。装置中的贮存着的液体反射着不祥的银色光芒。迈耶为他介绍了使用方法后,就颤抖着双手继续摆弄他的压力计了。 瑞恩在敞开的水银上面倒了一层水,也算是聊胜于无,这是他能想到最安全而又简单的方法了。他尽快做好了一对玻璃胆,在打了个招呼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迈耶的实验室。 现在一层银白色的镀膜安稳地贴在玻璃夹层的内壁上。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抱在怀里,生怕某一次不经意的碰撞让他前功尽弃。他可不愿意再回去面对一次弥漫的汞蒸气。他回到旅店的时候,伊凡娜甚至误以为他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艾利塔看他这样实在好笑,问道:“你不会打算这样抱着回镇上去吧?” 瑞恩始终不太放心。最后还是艾利塔好心地给了他一个填满了棉花的盒子。 回到工坊之后,瑞恩又花了两天,向阿尔伯特等人订购了其余的配件。一整套实验装置的雏形出现在了老亨利的工坊里。 为了校正专利文件里记载的实验方案,瑞恩特意引了一根管子收集燃烧产生的气体进到另一个量热器里,好计算燃烧尾气带走的那部分热量。 尽管过了这么些天,木炭那可怜的几乎只有理论一半的热值仍然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为了解开这个心结,木炭光荣地成为了他的第一个实验对象。 木炭燃烧的过程算不上迅速,瑞恩花了大约十来分钟,从燃烧室下方收集到了200克多一点的冰水,和拉普拉斯在专利文件里记录的一样。而后面的尾气接收室起到了瑞恩设想中的作用,丝毫没有让他失望,不停地有水从里面滴落出来。瑞恩搬来一张凳子,坐在边上旁边一滴一滴地数着,好像这样能让这个过程变得快一点似的。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才不再有水滴落在底下的杯子里。瑞恩粗略地比对了一下,和从燃烧室流出来的量相差无几。 天平显示的结果让瑞恩确认了装置设计没有问题。两边融掉的冰加起来足足有390克,接近拉普拉斯先生结果的两倍。这样一来,测出来木炭的热值才接近了瑞恩所知的数字,差距缩小到了20%以内。 瑞恩兴奋地往量热器里补充了一些冰块,他的手有些发抖,甚至往量热器里面倒酒精的时候都洒了好几滴在外面,以至于不得不重新再量了一份。 瑞恩深吸了几口气,才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他现在准备要测定酒精的燃烧热了。这个数字将会决定他设想的路线在理论上是否可行,如此紧张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燃烧室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10ml,40%的浓度,在燃烧室只融化了88g冰块。就算加上后面的尾气室,总量恐怕也不会超过180g。 瑞恩觉得这个数字好像没有达到他的预期。他紧张地从一个空本子上扯下了一张纸,随手抓起了一只炭笔就开始计算。180g,意味着这10ml酒精只当的过2.5g的木炭。可他要是打算用这个浓度的酒精装满一整个50l的洋铁桶,需要的木炭就差不多要13公斤。 这也就意味着以瑞恩目前的蒸馏效率,生产出的乙醇能释放的热量确实还不如直接烧木炭来的多。 被德纳第说中的滋味可不好受,瑞恩懊丧得几乎想要把玻璃杯砸在地上。 不过三十分钟后,他开始庆幸自己没有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 130g,从尾气室里流出来的冰水足有130g,合在一起达到了218g。这给了瑞恩一个巨大的惊喜,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刻又重新做了一次。他这回手抖得更厉害了。 第二次,220g。 第三次,214g。 每一次在尾气室收集到的热量都比燃烧室多得多。这至少排除了瑞恩第一次的实验出了错的可能。 这三十多克冰水一进一出,刚好跨过了能量收益的那个临界点。 瑞恩兴奋地大叫了起来。完全顾不上研究尾气为什么会含有这么高的热量。黄昏时分的夕阳洒在了黄铜的天平上,反射在瑞恩的眼中是那么的赏心悦目。他甚至高兴得抓起一小瓶酒精倒进了嘴里,置实验室规章制度于不顾。 他的喊声也惊动了亨利一家。劳伦急匆匆地赶来拍门。“瑞恩先生,您还好吗?出了什么事吗?” 瑞恩这才稍稍冷静了下来,“没关系,不用担心。我很好,一切正常。” 获得一个好结果大大地激励了瑞恩的信心。他又拿出珍藏的“烈酒”,用60%和70%的酒精各做了一组数据,分别收集到了315和376克冰水。结果还算符合期望,不过相比直接烧炭的效率并没有多大提升。 更何况多次蒸馏还会留下很多低浓度不能燃烧的乙醇残液。综合下来完全是得不偿失。 他本以为高浓度酒精大有可为的,因此难免有一点失望,不过比起今天获得的巨大进展,就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了。 在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刺激消退之后,饥饿和疲惫接连地涌了上来。瑞恩几乎是瘫进了窗边的扶手椅里,顾不上大声抗议着的胃,就着窗外残余的霞光和豆子大的火花把白天匆匆记录下来的数据整理成了一份可读的报告。 31 蒸汽机? 虽然有了实验记录,不过瑞恩暂时也没有把这份报告发表出去的想法。不过把量热装置的改良和拉普拉斯先生分享一下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瑞恩这样想着,动笔开始写信。 * 尊敬的拉普拉斯先生, 数日前,我向巴尔德专利局申请查阅您关于量热计的专利,您的发明非常具有启发性。出于研究目的,我本人复制了一个装置,希望您不会感到冒犯。 当我在重复您其中一个关于测定木炭燃烧热值的实施例的时候,发现了一些问题。 其一,测得的木炭燃烧热值与炼铁厂熔炉耗炭量的经验不符。炼厂的消耗量远低于根据您测得的数据计算出的理论值。 其二,从量热计中排出的尾气仍有一定的温度。 因此请允许我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尾气中包含的热量很大程度上来自木炭的燃烧,而这部分未能为量热器中的冰所吸收。因此导致了您测量到的燃烧热低于实际。 为了验证这一猜想,我在您提出的量热器装置上做了一点微小的改进。以一个量热计为燃烧室,从燃烧室引出一根管道,通向另一个水封的量热器,可以防止燃烧尾气的逃逸。 在这一装置中重复的实验数据显示,5克木炭实际释放的热量并非仅能融化200克,而是390克冰块,这一数字与实际经验更为接近。 随附改进后的装置示意图。 这一装置也能应用于其他物质燃烧的测定。 希望对您的研究有所帮助。 祝一切顺利, 巴扬学会瑞恩·吴 * 瑞恩还是选择隐藏了自己关于酒精的研究。他不大乐意在这个时候就把酒精燃料这个思路展示给其他人看。 写完了这封信,他又回头端详起实验数据来。在酒精燃烧的几组里,尾气室额外释放的那点热量可以说是救了他一命。他直到现在才腾出手来试图弄清这些热量的来源。把酒精溶液按浓度排序,在60%和70%这两组,燃烧室和尾气室的热量差额显出递减的趋势。虽然没有其它更高浓度的数据,不过好在瑞恩还能够回想起纯酒精的热值。 他很快就列出了几条算式,首先算出了低浓度酒精理论能释放的总热,接着又列出了溶液中水分被加热、蒸发吸收的能量。这样一来,差额出现的原因也就昭然若揭了。 瑞恩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虽然越过了直接烧炭的临界点,但是这样低浓度的酒精燃料在绝对温度上并不能与木炭媲美。这一点点水蒸气正是其中的关键。酒精直接燃烧的热量大部分都以汽化潜热的形式被溶液中的水所吸收,导致燃烧的温度仅仅能够满足火焰的自持,并没有足够的余力加热生铁到上千度的高温。 因此他开发乙醇燃料最根本的目的——提高钢铁的产出也只能暂时搁置。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对开发蒸汽机来说算是个好消息。蒸汽推动的轮机所利用的正是水从液体到气体的膨胀功。液体燃料直接产生的大量蒸汽省去了在煤炭的燃烧室上额外设计一个水箱的麻烦。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总算是稍稍勾起了嘴角。 由于目前的酒精燃料还没办法应用到炼铁厂,瑞恩的市场推广也只能押后。为了能尽快推出可用的产品,瑞恩接下来的几天废寝忘食地扑在了蒸汽机的设计上。 不过除了做出能够使用的热机,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是蒸馏本身的效率。除了木炭,生产酒精还要消耗大量的谷物,这也不是没有成本。 瑞恩现在的一次次实验烧起酒精的速度越来越快,太小的装置很明显造成了极大的浪费,他的蒸馏设备越搭越大,这更是加剧了酒精原料的短缺。 而他鼓捣蒸汽炉的时候被亨利撞见过几次,最开始亨利发现他把珍贵的烈酒“点着玩”的时候还会心痛地斥责他暴殄天物。不过瑞恩始终坚持,最后亨利也懒得再说什么,只是按照约定的数量每周给他送一些原浆。 新的一周才刚过去一半,瑞恩在往一个大约10升的燃烧室里倒酒精的时候发现桶就已经空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显然这次开车试验是不可能了。瑞恩挨个打开堆在房里房外的空桶,也没有找到一丁点存货。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周做到一半就不得不停工了。 他发现似乎除了向亨利额外购买一点计划外的酒浆之外别无他法。尽管从星期天老亨利给他送过货后他就再没见过对方,瑞恩还是抱着忐忑的心情敲响了新的酿造坊的门。 显然,亨利对他烧酒精的行为并不认可,对瑞恩也不再像几个月前那样热情。瑞恩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一个梯子上,吃力地握着一根长柄船桨,搅拌着面前大桶里的麦芽糖水。这桶的高度比一个人还高,因此瑞恩对他说话时不得不仰着脖子。 “亨利先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瑞恩先生。您可算是从您的小工坊出来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虽然不算很热情,不过亨利跟他打招呼的时候看起来心情不错,眉角和嘴角都微微上扬。 “不满您说,最近我酒浆消耗实在有些大。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您能每周帮我多准备一些。 “当然,我们当初协议外的部分是会按市场价付费的。”瑞恩顿了一下补充道。 亨利的脸色一下就垮了下来,他本以为瑞恩是放弃了他那个愚蠢的烧酒计划。“先生,关于这一点我也无能为力。您看,如今净啤酒的销量这么好,这座新工坊才刚刚建好,德纳第就迫不及待地要我加派人手把空间都用上。如今连我自己都要亲自动手搅拌发酵池了。又哪有余力为您准备这些小玩意呢?德纳第的生意也有您一份,我想您也不希望净啤酒这边受影响吧?” 瑞恩碰了一个软钉子,亨利给出的理由非常正当,不过实际上只是借口。根本的原因还是他对瑞恩“浪费”啤酒的行为有些不满。 瑞恩摆了摆手,“唉,算了。亨利大叔,我去马尼恩走一走,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的想法。这个周日我应该不会回来,麻烦您把我的酒浆卸在工坊门口吧。我想在周三或者周四就会回来的。” 32 时来运转 瑞恩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到过马尼恩去了。放眼望去,路边的麦田不再像之前的夏日里沁透着翠绿的颜色,而是已经给田野染上了整片的金黄,挺拔的麦秆被顶部日渐饱满的谷穗坠得倒向一边,在风中轻微地起伏。 在夏末仅剩不多的好天气里,沿着道路向前望去,可以在麦田的尽头隐约地望见灰色的阴影。田地间的道路像蛛网一样从那一处阴影中延伸出来。更走近一些,才能看清那其实是马尼恩的城墙。穿过城门,城市中同样是一副为秋季的到来而忙碌的景象。 放眼望去,几乎每一座房子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阴冷而潮湿的冬季进行修缮。工人或是工匠在屋顶的脊上走着,计算需要多少材料来更换前一年损坏了的部分。一个年轻的男孩抓着梯子两边,几乎是用滑的从屋顶上跳下来,迈开双腿跑向自家的工场。瑞恩着实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 在城门附近不远处,是一处装卸码头,尽管天气已经转凉,甚至河水算得上是有些刺骨,装卸货物的工人们还是有不少赤膊着上身。一整个夏天的烈日和重物的摩擦把他们的皮肤摧残成了不健康的粉红色,甚至还有些脱皮。码头附近的空地上堆着许多原木。这是为需要更换朽坏的龙骨、立柱和地板的市民准备的原料,这些所有的修缮都要在冬天的第一场雪之前完成,推动着整个码头高速地运转起来。 瑞恩甚至偶尔还能听到市民扯着嗓子呼朋引伴,打算在晚上找个地方小酌一杯。 沿着忙碌而嘈杂的街道可以直达市中心的喷泉,在十字路口转弯后就能瞧见艾利塔的小店藏在第一条巷子的深处。在马尼恩大部分的小巷还没有铺上石子的时候,这样一条有着完整青石板的路就显得很特别了。 艾利塔热情地迎接了他。 “嘿,伊娃,看看是谁来了!我们的大学者!” 艾利塔笑得情真意切,尽管瑞恩给她写过的信里只字未提他们合作的项目有什么进展。 瑞恩机械地拍了拍艾利塔的背,对方这才松开他。 “你这一趟可是好久没来过了。” 艾利塔亲自去倒了一杯啤酒给他。 瑞恩一反常态地没有坐在吧台上,而是找了一个柔软的扶手椅把自己埋了进去。他小小地啜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就把啤酒放回了桌面上。这下姑娘们也看出来不对了。 “怎么回事?有什么事不顺利吗?” “我打算在马尼恩呆上一个礼拜,看看有没有灵感。”瑞恩答非所问地说,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一样。 (我该说点什么?)艾利塔回头用口型对伊凡娜问道。幸好两人多年的默契让伊凡娜立刻就理解了她。 伊凡娜指了指吧台后面的一堆信封。(这里面,找点东西转移一下注意力好了。) 艾利塔绕过橡木的柜台,在里面抽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像是塞进了半本书。她掂量掂量觉得好像还不太够,又抽出来另一件厚度差不多的,一起递给瑞恩。 “这是什么?”瑞恩抬头问,但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 “给你的信。” “什么信?还能有什么信。”他重新靠回了扶手椅的软垫里。 “是前两天和学会的月报一起送到的。说不定是有你的仰慕者把情书寄到了学会去呢?”艾利塔开玩笑道。 伊凡娜擦着杯子,竖着耳朵听到这边的动静。(你在说什么傻话。)她这样无声地说。但是艾利塔根本没有朝这个方向看。 瑞恩勉强扯了扯嘴角,做出了一个难看的笑脸试图对艾利塔的笑话表示礼貌。他本来并不想看这些东西,只想找个地方放空自己。不过艾利塔不容拒绝地把这两个信封摆在了他面前的桌上。他也懒得让对方再收回去。 他抽出其中的一份,漫无目的地翻着。右下角的页码像走马灯一样划过他的视野。至于里面的内容,一点都没有留在这位学者的脑子里,只是被动地接受其中的一些只言片语。即使如此,仍然有几个单词渗进了这颗枯树的榆木脑袋里。“量热器的改进”“感谢……”“拉普拉斯”。 瑞恩翻过去了几页,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又往回翻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发现这是拉普拉斯寄给他的一封回信。因为当初他没有留下自己的地址,发明量热器的这位先生只能把信写给巴扬学会。学会交给安托尼亚修女,修女交给艾利塔。几经波折这才到了他的手上。 这封信总算是叫他提起了一些精神。他用手在扶手上撑了一下,把上半个身体坐直,逐字逐句地读起来。 等到这封信读完,这位失意的化学家像是重新被活化了,总算有了足够的动力把其他的材料也捡起来阅读。这其中还有不少学会在巴扬州马尼恩市以外的成员,在阅读过他的微生物论文后发来的询问。 他提起精神准备写回信,在动笔之前拿起了酒杯贴近嘴边,可失去了气泡的啤酒味道一点也不好。 旅店的女主人看他终于打起了精神,毫不吝啬的换了一杯新的给他。 “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瑞恩看着她拿走半杯饮料,有些刻薄地问道。 “看起来你确实很久没关心‘你’的生意了。”艾利塔毫不客气地反击道。 瑞恩耸了耸肩,手上的笔却没有停下来。“我生意重要的两个合伙人现在都看我不顺眼。不到年底分钱的时候我就完全是个局外人。” 艾利塔直勾勾地看着他,瑞恩感受到她的视线,抬起头来正好撞上。 “好吧,看起来你是认真的。”艾利塔把目光移向他的笔尖,不过却没看懂写的内容,“你怎么得罪老亨利了?明明他还挺好说话的。我记得你还住在他的酒厂里吧?” “我确实还住在那。不过我倒宁愿我不在。” “天哪,连亨利老爹都被你惹毛了?你当着他的面把酒倒了吗?”伊凡娜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比这更糟。我当着他的面把他辛苦酿的酒付之一炬。” “真是要命了。你明知道他最爱这一行。”伊凡娜抚着额头说道。 “就是啊,你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好几个月都不知道吗?” “我确实明白。可是我要做的研究就是这个,我又能怎么办呢。 “要不是最初的协议里写的清清楚楚,他怎么会情愿每周给我好几百升的原液让我浪费。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他看我不顺眼了。” “所以你其实现在算是离家出走?”伊凡娜厉声质问道。 33 祸兮福之所倚 瑞恩听到这个问题怔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摇摇头,怅然道:“对我来说称不上算是‘家’吧。不过至少,伊凡娜小姐说的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我的确是从那个地方逃走了。” 艾利塔同情地拍了拍瑞恩的肩膀,没有说话。她对这种处境也颇有体会。直到如今也无法摆脱寄人篱下的感觉。 瑞恩转身把目光投向窗外,究竟哪里算的上是他的栖身之所呢?从今年早春流落到马尼恩城外的小镇开始,他并没有为寻一处容身之地而焦虑过。德纳第还算慷慨地为他提供了一处遮风挡雨的居所,而他又用自己背下来的那点知识挣得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工坊。但吴润硕始终是个没有家的人。他不属于马尼恩,也不属于编织出来的那个“南部半岛”。他被迫成为一个从过去航向现在的冒险家。 反倒是这间和他没什么利益瓜葛的旅店,成了少有的能够让他感到轻松的地方。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伊凡娜擦干净了酒杯,背对着瑞恩追问道。 “怎么?不欢迎我吗?我可会在这儿呆一整周呢。” “留在这里,新项目的进度不会受影响吗?”伊凡娜今天的话格外得多。 “我回去也不会有任何喜人的进展。倒不如说如果我还有足够的酒可以烧,忍受亨利的白眼倒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看来在马尼恩打开销路对他们确实帮助很大啊。”艾利塔冷不丁地说。 “什么打开销路?”瑞恩回过神来,“对不起,我确实很久没关心这些事情了。” “和你一样,写在信里的总归都是好消息。”伊凡娜的声音从吧台后面传来。她撂下这句话就转身进了厨房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餐。 瑞恩的目光在伊凡娜的背影和艾利塔之间游移。 “好吧,实话告诉你。我们现在不是马尼恩唯一的净啤酒经销商了。”艾利塔有些不耐烦地说。 “怎么回事?!” “哎呀。自从我们上次策划的演示登了报我就一直心神不宁。起初的一周他们还在报纸上回击我们的酒‘没有生命’。不过正好同一周,学会的月刊发表了你署名的论文,他们自然也没能掀起什么风浪。” “这不是好事吗?” “重头戏还在后头呢,他们偃旗息鼓之后,自然生意也惨淡了下来。日子每况愈下的酒商很快就盼到了他们的‘救世主’。”艾利塔冷冰冰地讽刺道。 “那个男人能把他们推下悬崖,自然也可以再拉他们一把。只不过现在这些丧家之犬再也没能力和他平等地议价了,只能任由他搓圆捏扁。他们的‘救世主’从这些可怜虫里挑出一个幸运儿,赐予他从地狱升上天堂的资格。于是这些家伙为了这一个名额争夺得不可开交。一路让步,给自己留下的只有一点点仅够维系生存的利润空间。多么可笑!” “那剩下的那些呢?他就让这些酒商都自生自灭吗?” “马尼恩还有些本地的酒厂,自酿的口味也还算独特,能抓住一些熟客,过得还算马马虎虎,虽然不如净啤酒入场以前,终归还是足以维持经营。至于那些只是行销的中间商,之前一窝蜂贪心地建起酿造坊仿制净啤酒的计划破产了。这些没有酿造技术的小作坊尽是些不良资产,谁会去管他们的死活呢。 “所以,现在就只有我们和被选中的幸运儿,舒尔茨,争夺净啤酒的市场了。” “怎么争夺?这其实只是对方单方面的抢夺吧?”瑞恩想到艾利塔当初和德纳第约定的限量供应,立刻就知道这只是艾利塔委婉的说法。 “我承认你说的没错。我们被单方面地压制。”艾利塔举起双手。尽管现在已经接近了晚上开店的时间,她却没有像一个月前一样,勤勤恳恳地做着精心的准备工作。小亚历克斯也没有来。 “客人也减少了?” “客人也减少了。现在这种情况,我们根本不可能做到限量供应。除了以前的那些熟客,谁不乐意去能够敞开了享用美酒的地方呢?再过个把小时你就知道有多冷清了。” “所以你连帮工也辞掉了是吗?怎么这些事我从来都没在信里读到过。” “养不起。”艾利塔言简意赅地回答。“何况我也没有读到过新项目的进展。我倒是指望着你这鼓捣出点有‘价值’的新发明呢。说说看,你这边的情况。” 瑞恩把手里拉普拉斯的回信塞给她。“喏,这是我一个月前的成果。” 艾利塔只是简单地扫了两眼就发现自己并不能理解双方在说些什么,只好让瑞恩解释给她听。 “我给拉普拉斯先生的专利做了一点小改进——”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 “不是专利吗?你有拿到授权书吗?” “唔……老实说没有——” “那你这样不会被送上法庭吗!”艾利塔声音突然拔高,把店里的另一桌客人吓了一跳。 “抱歉抱歉—— “听我解释,用于原理研究的实验用途的仿制是不受限制的,这一点我专门咨询过安托尼亚女士。而且我也在信件里向拉普拉斯先生说明了这一点。如果你仔细看了回信就能发现,他对此丝毫没有介意。 “我对他的专利做了一点改进,重新测定了木炭和我的酒精的燃烧热。证明了我的新产品是可行的——至少在原理上来说。” “什么是燃烧热?”艾利塔遇到了自己听不懂的名词,她刚刚在文章里就没有看懂,现在像一位好学的学生抓住了发问的机会。 “就是同样重量的燃料,在烧的时候会释放出的总热量。” “既然可行,为什么不能尽快推广呢?” “你听我说,这只是在原理上,烧掉木炭能获得的酒精在燃烧热上是有利的。但是实际的成本,算上酒精发酵时用掉的人工和大麦,还是比同样热量的木炭贵太多了。更重要的是,酒精的温度不够高,没法像木炭一样融化铁水。 “所以我现在不得不另辟蹊径,想办法找到酒精的独特用法。好消息是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方向,坏消息就是一开始说的了,亨利不愿意给我提供更多的原浆,因为我烧掉的酒精实在是太多了。” 艾利塔尽管并不能完全听懂,但还是尽力跟着瑞恩的思路。她突然眯起了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你说不愿意给你提供更多的原浆?那你为什么不试试问其他人买呢?” “谁?而且亨利不会允许我把外人的酒运进他的酒厂的。” “拿来烧的东西对味道有要求吗?”艾利塔问道。 “你是说那些在破产边缘的家伙们。” “没错,只要略微比成本价高一点。你甚至可以长期租用一整个小酿造厂——完全属于你自己,不用和任何人共享,你把亨利的原浆运出他的酒厂,他总不会还说三道四吧。” “这可比我想得到的市场价还要低。”瑞恩在心里稍微盘算了一下,如果亨利不得不腾出一部分净啤酒的量来给他供应原浆,必然要在给他的酒浆价格上加上不能生产净啤酒的那部分损失。可是这些濒临破产的小酒商就没有这么多选择了。 “没想到兜了一圈,竟然又是那个人帮了我一把。” 34 新的酒坊 “呃……你这个说法实在是太恶心了。我宁可不要他的帮助。” “别放在心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他给自己留了个巨大的陷阱。”瑞恩摩挲着下巴说道。“这些小酒坊加起来能提供多少酒?我不要求风味,不需要任何乱七八糟的添加物,只要发酵程度足够高就行。” “我想想,在我们把他们的臭水批得一文不值以前,他们每周能有将近300桶的量。不过发酵得很不彻底。按你的要求一周150桶应该还是可以保障的。” “短时间来说这也足够了,甚至超过我的预期。不过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前面拿到的那次分红恐怕撑不了多久。” “这不正是我要入伙的价值吗?如果我在一开始一点都不投资,又有什么资格分享收益。”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看好这个项目。”瑞恩心虚地说,7%的能量收益率根本不足以覆盖粮食成本,距离实际投入应用任重而道远。 “瞧瞧,你又说这种没意义的话。一定能收回成本的怎么会是投资呢?”艾利塔十分坚定。 “好吧。就算你这样说,到年底前,我能自己承担的总不会要你一个芬尼,我还不至于要接受未成年人的施舍。” “呵。”艾利塔冷冷地笑了一声,“可我下个月就成年了。到时候德纳第那个老家伙再也别想从这间旅店里偷走一个铜子儿。” “嗯,”瑞恩心不在焉地并没有把听到的东西送进脑子里,慢了半拍语气才转为升调,“嗯?你说什么?就是下个月吗?” 他像连珠炮一样吐出了一串问题,才察觉到有些失礼。 “真对不起我竟然不知道,当然,要恭喜你摆脱了那家伙。”他一边说,一边想着是不是要准备一样合适的礼物。 “哼哼,”艾利塔有些自得,“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急着要找个新的代理人挤垮我?要是他能持续从我这额外分走净啤酒20%的利润,他早就把代理全让给我来做了。” “难怪。” 瑞恩抬头打量着这间旅店,他发现自己的全部身家恐怕并没有艾利塔多,礼物恐怕只能聊表心意。 “好吧,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我去物色一下合适的工坊。” “要不要我一起去?”艾利塔试探着问道。 瑞恩本想回绝,可是她紧接着的台词让他无法拒绝:“那些酒坊的老板我认识几个,或许能帮你牵个线。” 第二天一早,瑞恩先后拜访了四家酒坊,他在这个世界头一次有了为自己挑一处家的感觉。从工坊的面积、建筑结构、交通的方便程度甚至是到德纳第酒馆的距离,每一样条件都被他列进了考虑的范围。他嫌弃这家面积不够大,没法提供足够的酿造空间,又对另一家的开门指指点点,说马车没法驶进院子里来。又或者是门口没有铺上整块的青石板,顺着泥泞的道路会把马车陷在路当中。像极了一个刚刚工作的应届生,试图在市中心的公司边上找到便宜又舒适的单间。 在这位挑剔的租客花了三个小时,和2个塔勒的马车费看过第四家之后,艾利塔向他抱怨道:“天哪,你究竟在挑选什么?我以为我们只是找个临时的工坊而已,这里哪一个的条件不比那间小屋强?” 瑞恩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又付了25个芬尼乘马车回到了最初的位置。这间酒坊无论在哪个方面都不是最突出的唯一的好处就是离市中心的喷泉很近,可以说是地理位置绝佳。大约也是沾了市政厅的光,它门口的道路是公共建设的卵石路,尽管马车在上面颇为颠簸,但好处是不用自己出钱维护。 原主人本以为这笔交易落了空,如今看到瑞恩和艾利塔去而复返笑逐颜开地迎了上来。艾利塔充分发挥了她作为一名商人的谈判本领,做过啤酒生意的她对这些小酒厂的成本一清二楚,只几个来回就把价格打到了成本线附近。转让者以为是来了头肥羊,却没想到是一匹恶狼,脸上的笑容再度变得愁苦起来。不过本就被德纳第挤在破产边缘的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选择,何况艾利塔给出的价格甚至还给他保留了足够温饱的利润——这一点在事先就征得了瑞恩的同意。在后者看来,他需要长期和这些人合作,从他们手里购置酒浆。如果酒浆的供应变得难以为继,反倒会是对自己稳定研发的重大打击。 在仔细算过艾利塔提供的条件后,这位酒商毫不犹豫地签下了一份包含优先购买权的长期租赁合同,这也正式宣告着瑞恩成为了这座酒坊的新主人。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环顾着这个属于他的空间,自言自语道:“总算是有个家了。” 他似乎没注意艾利塔还跟在他身边,这话又好巧不巧地钻进了对方的耳朵。“你说什么?我倒是奇怪你为什么没有回半岛去,像这样的研究你在那边开展得到的支持不会更多吗?” 瑞恩被她问住了。他几个月下来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层编造的半岛贵族身份。尤其是在被安托尼亚识破之后,他以为艾利塔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完全没有再刻意隐瞒。 他其实本可以编造一段长子与幼子之类的家庭悲剧,好解释自己在半岛实际上全无产业。但瑞恩实在是难以保证这个谎言持续的时间。如果事情发展的顺利,总有一天他产业的触角会越过山脉深入那片半岛,而那个时候,谁也不能确定最初被欺瞒的商业伙伴身居什么位置。 在瑞恩犹豫的当口,艾利塔带着一副看穿了的表情,笑着在他面前问道,“我猜你是在半岛实际上没什么产业?那个所谓的葡萄酒庄园,也是家里把你打发走的借口吧?” 瑞恩的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艾利塔连借口都替他想好了,在这里顺理成章地默认肯定不会引起怀疑。但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还是拒绝了眼前的诱惑。 35 开诚布公 两人并肩穿过市政广场,靠着双脚回到了旅店。艾利塔以为瑞恩只是对自己的出身羞于启齿,一路上换了好几个话题向他搭话,瑞恩却只是不应。 直到跨过旅店的大门,瑞恩才一脸严肃地叫住了她。 “等等,先别急,关于刚才你问我的。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艾利塔本打算回自己的房间温习一下算术,听到这个猛地转身,甚至骨头都发出了咔哒声。“什么?你是说为什么不回南方去吗,难道这里面还另有什么隐情?” 瑞恩赶紧把手指放在嘴唇边示意让她不要宣扬。艾利塔点点头露出一副我懂的神色。艾利塔用手指指了指伊凡娜,示意瑞恩叫上后者。但是瑞恩摇了摇头,尽管每一次伊凡娜和艾利塔总是同时出现在这间旅店里,但这位厨师兼酒保总是扮演着默默无闻的辅助角色。瑞恩因此对她的了解并不多,更称不上信任。 艾利塔最初打算在大厅找个僻静的角落听瑞恩讲故事,但后者对人多耳杂的环境并不满意。只好再一次把和迈耶会面的那个小隔间选作了会议室。 艾利塔跟在他后面走进房间,随手关上了门,有些好奇地问:“不是吧,你要说什么大事,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她还觉得自己只是来听一场家庭伦理悲剧的。 “让我想想从哪说起呢。”瑞恩坐下来,挠了挠头,他回来的一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现在却又忘得一干二净。 “我先挑最简单的地方开始吧,从结果上来说,如你猜测的一样。我确实在南部半岛一个芬尼的产业也没有。 “另一点我想你迟早也会发现——我并不是什么贵族。这是德纳第的误会,我当时确实顺水推舟了一把。” “不是?这怎么会!”这一点似乎超出了艾利塔的预料,她低低地惊叫了一声,控制着声音没有传到门外去。她上下打量着瑞恩,试图从他的外表看出一点证据来。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这样误解。” “可无论怎么看你都是那种真正的上流人啊。” 瑞恩像听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打了个激灵,“不,别用那个词。不要说什么上流不上流的鬼话。我倒是更愿意相信人人平等的论调——虽然这看上去根本不可能。” “人人平等——呵,真不愧是半岛人啊。”艾利塔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关于这个我也要澄清一下,虽然我记忆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对南部半岛确实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应该不是从那边来的。” “啊?可是你的发色和肤色……” 瑞恩再一次抓向了头发,“应该只是巧合,而且也有些微妙的不同不是吗。” “但你说话的口气,尤其是刚才那句,真的和半岛人一模一样。” “不,我又何必在这种事上对你说谎呢。我对半岛的全部认识都是从你们口中听来的。我所拥有的一切就只是你父亲把我从磨坊带回去的时候,身上带的那些。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自己从何处而来。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从在那间破败的小镇旅店开始的。” “你的意思是——你失忆了?”艾利塔听得一头雾水,揣测道,甚至都没有撇清自己和德纳第的关系。 “不,但我的记忆……显然和这里的一切都对不上。” “你的说法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承认,但是事情本就这么离奇,无论我如何描述都无法改变。听着,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唯一值钱的东西——”瑞恩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在这。” “我从小镇的旅店里醒来的时候是你父亲收留了我,而且给了我很长的时间来把脑袋里的点子变成更实在的东西。当然我知道他或许别有用心——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把我认成南方贵族的——但是在事实结果上是他对我有恩。” 艾利塔抿着嘴唇不说话。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我即使不信任他、不再与他共事,我也没法说服自己用和他一样下三滥的手段去对付这个人,这是其一。 “如今除了老德纳第经营着的净啤酒,我并没有其他的资产,甚至也没有贵族的头衔,而接下来做的事情还是把鸡蛋全都塞在一个篮子里的豪赌,这是其二。 “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这些如实的告诉你。关于我的来历,这实在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不过安托尼亚女士之前和我有过一次谈话,听上去她像是知道一点内情。” “安托尼亚老师吗。也对,修女和修士是知识的保管人,他们总是会知道一些一般人不知道的事情。” “是这样吗,我对教会的了解不多,不过说起来她也是最先发现我杜撰了身份的人呢。我一直以为她已经告诉过你,我其实是个冒名的假贵族。” 艾利塔摇了摇头。“安托尼亚老师并没有说这些。她从不在背后说别人的不是,甚至还暗示我可以和你联合起来。” “什么联合起来?” “当然说的是那个男的啊。不然呢?” “她居然是这样评价的么,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所以你就相信她了?” “这里面当然也有我自己的判断,不然我为什么不去当他的提线木偶呢。”艾利塔诚恳地说。 “那么如今听了这背后的真相,有没有感觉受骗了呢?”瑞恩勉强地扯出一点笑容问。 “没有——不,其实有那么一点点吧。不过这些背景也算不上是我做决定的基础,”她学着瑞恩的动作点了点鬓角,“我看到的东西在这儿。 “无论如何,谢谢你愿意把这些都告诉我。不,倒不如说听了这些,我反倒更放心了。至少不用担心如果哪一天破产了,你一个人偷偷翻过雪山逃跑,只留下一地的债务。” 瑞恩这回总算是发自内心的笑了。他站起来伸出手,艾利塔也把手握了上来。这竟然是两人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的肢体接触。 “那么,合作愉快。祝我们的事业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艾利塔附和道。 36 学徒 在瑞恩和艾利塔谈过后,他感觉自己的心情轻松了不少。尽管如此,实际上该做的事情还一样都没解决。如今他这座租来的小作坊还只是个空壳子。自从几个月前被自己亲手斩断了劣酒的销路,里面的发酵设备就一直闲置着,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就连工人也都遣散了需要重新招募。 不过酿酒——尤其是不考虑口味的酿酒总归是一项普通的活计,只要把招募的消息散发出去很快就能恢复到可以运行的程度。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根据自己蒸馏和试车的需要搭建实验室。好在他在亨利的工坊里陆陆续续添置的设备还算齐全,只需要遣一辆马车运过来就行。但原本用作仓库的那座建筑要改造成符合瑞恩标准的实验室,还是个不小的工程。 “对了,你们有没有熟悉的工匠?我打算在这个位置加一条烟道。”瑞恩一大早就坐在了楼下的大厅里写写画画,时不时会抬起头问一两句。 伊凡娜倒是很欢迎瑞恩成为她们的新邻居,尽管他一早上多次打断了她的工作,还是和颜悦色地告诉对方应该去找一个名叫卡尔的石匠。 “卡……尔,好我记下来了。” 过了没多久,瑞恩又从纸堆里抬起头,“还有一件事,我如果想给我的实验室找个长期的帮手——不是工人,更像是学徒,应该去找什么人呢?” “什么学徒?”艾利塔刚从安托尼亚的课上回来,她推开旅店吱嘎作响的大门的时候只听到了瑞恩最后几个字。 风和阳光一同从室外灌了进来,一扫房间里闷热的感觉。就快被瑞恩问烦了的伊凡娜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 “哦,欢迎回来。”瑞恩坐在椅子里懒洋洋地说。 “我刚才向伊凡娜打听了一些开店筹备的事情。” “是这样没错。” “所以呢,学徒好像不是开店必备的吧。”艾利塔看看瑞恩又看看伊凡娜。“我们店里也没有什么学徒。” “我也不知道,他一早上都是这样没头没尾的。” “我的工坊,需要一个会学习的帮手——而不是工人。毕竟我总是要鼓捣出一点新玩意的,我要找个能直接帮我忙的人,而不是酿酒的。” “你看我行不行?”艾利塔毫不避讳地自荐,丝毫不在乎学徒会成为对方的依附者。 瑞恩注意到伊凡娜在背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别开玩笑了,这边不需要你来打理吗?”他反问道。 艾利塔回头望向了伊凡娜,“伊娃,这儿就交给你了可以吗?” 她得到的是一个没好气的白眼。 “你瞧。”瑞恩说,“就算我同意了也有人不会放你走的。” “我也就只是试试而已,不过认真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是真的很想学。” “那也没什么必要,我现在做的并不是什么原理性的工作。真正重要的原理我都会发给学会的。想必安托尼亚女士那里也会收到复制件吧。” “我不知道。”艾利塔诚实地回答。 “她没给你们看过吗?我也是被学会接受了之后才知道,本地修道院之所以有资格推荐人选,是因为他们是学会最初的发起者呢。安托尼亚女士还是修道院在学会的代表。” 艾利塔吃了一惊。“老师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不过毕竟她总是教我们要保护知识传播知识,这样一想倒也挺合理的。说不定有时候她给我们讲的内容就是学会来的呢?”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话说回来,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找一个合适的助手呢?” “其实我觉得安托尼亚老师的学生就很好啊?” “倒也是一个方法。不过他们既然选择了安托尼亚这里的通识学习,应该是没有做学徒的打算吧。不然的话,他们从一开始就找一个工匠做他的学徒不是更好吗?”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试试看?而且你说到工匠,为什么不去问问格林斯先生是怎么雇佣学徒的呢。” “那当然再好不过。以及,多谢你提醒我。”瑞恩拿笔又记下了格林斯的名字。 待到了下午,瑞恩按照记下来的名单挨个地拜访,先是解决了清扫、雇佣工人和改建仓库的问题。不过关于物色学徒的事情,格林斯也没什么头绪。 “这位小伙子是?”瑞恩指着他店里的学徒低声地询问道。 “这是我堂兄的二儿子。”格林斯这样告诉他。 “其实我祖父原本是玻璃匠。我父亲是长子,但是却不愿继承祖父的工坊,自己学了磨制镜片的手艺,靠着烧制和磨制的玻璃镜片开了我这家点。至于祖父的产业,则是落到了我叔叔的手里。我和堂兄两人都是独生子,倒也相安无事。 “可到了这一代,他的两个儿子都优秀的很,却只有一人能继承家产。而我到如今也没有继承人,倒不如让堂侄学了我的手艺,好能把我父亲的事业延续下去。” “好复杂。”瑞恩听了之后首先感慨道,“我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关系。那在此之前您没有过其他的学徒吗?” “有过,不过差不多都是类似的关系,拐弯抹角、沾亲带故。至少也得是熟悉的人介绍,才肯让孩子来做学徒。大多都是没法继承自家产业、也不想和父母做同一行的孩子,愿意学一门新手艺,父母也不会反对。 “可是就我所知,学徒都是要住在匠师家里,甚至要像仆人一样为匠师做家务吧?这些有家产的市民会愿意这样吗?” “也不全是,像我刚才说的那种人,除了学手艺之外什么都不用做,甚至每周都会得到半天的假期好回家去,虽然师父在教导技术的时候一样会训斥,不过总比做些和学艺无关的事要轻松的多。不过如果是从乡下来的、或是普通工人出身的,那些无依无靠的孩子想要学一门手艺,付出的就要比市民家庭多得多了。” “我明白了。所以如果不找这些市民出身的学徒,会简单得多?”瑞恩皱着眉头问,又补充了一句条件。“不过我希望至少要受过一点教育能够理解自己在做什么,而不是单纯听我的指令。” “那你的范围就很有限了。得是市民出身——还不能是太贫苦的那种。而且如果你给的条件不够好,恐怕还找不来呢。” “当然,这方面我倒是没有意见。”瑞恩并不吝啬这点开支。“只要找得到合适的人。” “那就好说,我格林斯还算是认得些人,帮你留意一下。”格林斯拍了拍胸脯向他承诺道。 艾利塔在安托尼亚的班级里询问的结果理所当然地落了空,但是引起了安托尼亚修女的注意。 “老师听说是你开了新的工坊在招募学徒,竟然笑了一下。”艾利塔向他复述道。“她甚至还向学生们说这是个好机会,不过可惜还是没有人响应。 “不过也有个好消息,安托尼亚老师甚至主动提出她来帮你找合适的人选。” 37 sr 亚历山大·迈耶 不过之后的两天里,无论是安托尼亚还是格林斯都没有回音,瑞恩倒也不着急,他的工坊离真正投入使用恐怕还有近半个月的时间。 制镜师一如往常地在星期日的晚上来艾利塔的小店里小酌一杯。尽管现在许多人都有了更好的去处,这位看着店主小姐长大的邻居还是坚持在这家店里享受净啤酒。按照他的说法,那些嗡嗡作响的恼人家伙走了之后这里总算清净了不少,而且也不用再忍受限量供应了。 也正是因为客人少了许多的缘故,瑞恩坐在吧台和姑娘们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样子被格林斯看了个一清二楚。制镜师毫不顾忌地大声喊他,“嘿,瑞恩小子,过这儿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哦,先生。晚上好。”瑞恩这才注意到对方。他远远地打了个招呼,端起盘子挪到了对方身边。 “有什么事吗?”瑞恩这样问道,他打心眼里并不觉得格林斯能这么快就能给他带来招募学徒的消息。 “有位值得尊敬的先生向我打听你招募学徒的事情,他甚至愿意推荐自己的独子来当你的学徒。”格林斯反复打量着瑞恩,试图看出他究竟有什么吸引力。“不过这位先生似乎还有一些额外的条件,希望亲自跟你谈。你愿意见见他吗?还是找其他的要求没这么高的人?” 瑞恩抓了抓下巴,用疑问的语气重复道,“值得尊敬?你说的是贵族吗?很少有贵族会住在城市里吧。” “不是,我不确定您是否认识他,这位先生是一位亲切而亲民的学者。” “学者!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的独生子来当外人的学徒呢。” “我听说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惊讶得很。像这么特别的情况我也是头一回听说,怎么样,你要答应会面吗?” “不要紧,之后的两天我都会在旅店里,您大可以回去告诉他明天早上来这里找我。” 早上九点来钟,在许多人已经做了半个上午的工的时候,瑞恩总算等来了这位值得尊敬的访客。他看着颤颤巍巍推开门进来的人影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他赶忙冲上前去扶住了沉重的木门。 “谢谢。”亚历山大·迈耶彬彬有礼地说。 “真没想到竟然是您。”瑞恩抵着门,微微地低了低头向他致意。 他走在前面引这位学者落了座,立刻按捺不住地发问道,“我昨天听格林斯说的时候完全没想到。如果说是您的独子的话,是打算让亚历克斯来……?” “正是。” “我记得他,我在这家旅店见过这个小家伙很多次。他不是应该在做着一份侍应生的帮工吗?堆了,除了这个好像还有一份报童的活计。”瑞恩抬头望向艾利塔,用征求的目光看着她。 “他之前确实给我们帮了些忙。不过嘛,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也用不上这么多人手了。”艾利塔注意到他的眼神,立刻就解释了一句。 迈耶点点头,“希望这孩子这期间没有给你们添麻烦。”他又继续对瑞恩说,“报童的话,其实就是让他挣点零花钱而已,如果要是做了学徒,肯定也不会继续了。” “可是他的情况完全没必要给别人做学徒啊?您自己就是知名的学者,不论是基础的家教还是高深研究哪样您不能教呢?” “是啊,这些东西都在我心里。可您瞧,如今我哪还有能力来教呢。”迈耶抬起右手,整根手臂在自己面前颤个不停。“这样的手连根管子都不一定能拿的稳,怎么在实验室里指导这孩子啊。” 瑞恩直愣愣地看着迈耶伸出来的手掌。 “更糟糕的是我的精神越来越差了,记性不好。之前在给他教算术的时候,他好几次都告诉我这节课已经讲过了,可我却一点都没印象。” 瑞恩知道,这些都是汞中毒的症状。可他只是一言不发,并不是不想,而是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对这种痛苦无法感同身受,说出来的安慰之词总是听起来苍白无力。就算能直指病因,却也还是没法为迈耶先生解除病痛。 “您上次来借用我的设备的时候,我观察过您的操作。很熟练,没有个五六年的研究经历是很难做到像你这样的。这让我更加相信你是个有真材实料的学者。唯独有一件事,我现在还记在心上,趁着这次的机会不知您能否为我解惑。” “当然,您说。”瑞恩心里有些愧疚,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我注意到您上次在做真空抽气的时候,在两侧水银柱上加了一些水,这并不包含在我告知您的步骤之内。您这样做是有什么用意吗?” “啊!您说这个。”瑞恩完全没想到迈耶居然观察到了他这个水封小操作,并且还一直铭记在心。 他原本一直不愿意提及迈耶所受的病痛,但既然被问到了,再继续隐瞒一些安全防护手段反倒更令他内心不安。因此在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坦白道:“不瞒您说,这是我从镜子匠人学来的一个小技巧。用水盖住水银接触空气的表面,可以防止中毒。” “其实我早就知道,像您这样,手抖、牙痛、健忘的症状在南方的镜子匠人中很常见,都是长期接触水银导致的慢性中毒。” “中毒?原来这是水银中毒吗。”迈耶叹了一声。 “而且据我所知是不可逆转的中毒。我很抱歉,没有提早告诉您。”瑞恩低着头说 “不,这不是你的错。别这么沮丧,年轻人。所以你早就知道水银是有毒的?我就算知道这是中毒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 “但是如果尽早告诉您一些保护自己的方法,哪怕……”瑞恩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 “所以你是明知水银的毒性如此剧烈,还义无反顾地向我借用了实验室?难怪你那天思考了那么久,哈哈哈。”迈耶居然轻快地笑了出来,“是个有勇气的年轻人啊。 “幸好,亚历克斯没有接手我的研究。没想到我竟然误打误撞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您不会觉得可惜吗?” “当然会有一点,不过他也会走在正确的路上,不是吗?”迈耶望着瑞恩的眼睛。尽管他深受汞中毒的折磨,但是他的眉毛和嘴唇却都舒展着,完全看不出在忍受着病痛,让他此刻的表情显得如此的温和。 38 抢手的空缺 “正确的路……先生,没有谁敢说自己的方向就一定是正确的。” “致力于向着真理前进就够了。何况你至少比我更清楚如何在这个过程中保护自己。” “您可别这么说,我只是刚好从其他人那里听说过而已。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智慧。” “当然,我相信每个人都应该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智慧。那么您愿意吗?”学者紧逼着追问他。 “这……我……”瑞恩并不是不愿意传授分享自己的知识。只是他自忖当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 一位学者的儿子,亚历山大显然是希望能够让孩子走上和自己或是瑞恩相同的人生道路。按照瑞恩自己原本的计划,他对学徒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学习一点他的想法就足够了。而亚历克斯的能力——显然超出了瑞恩的期待,但是相应地,他的教学责任也更重了。还没有取得教职就被送往这个世界的前博士生吴润硕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教书育人的能力。 瑞恩本以为亚历山大·迈耶会坚持到他答应为止。 “看来您还没有做好准备。”亚历山大起身对他说道,瑞恩站起来跟着他把他送到门外的马车上,“不过迟早得习惯的。要我说,您在修女的课堂上讲得不是还不错吗?” “您知道我在哪,如果决定了欢迎随时来找我。”他抛下这样一句话就随着马车离开了。 “你为什么不答应他?”艾利塔在一旁竖着耳朵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疑惑地问。“亚历克斯是个好孩子,他肯定能满足你的要求的。”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小姐,可是我却不一定能满足亚历山大先生的。”瑞恩在亚历山大刚刚离开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揉搓着自己的手指。试着还原亚历山大向他提出这个请求时的心情。 “很难么?你不是说你本来就是要把你的东西教给学徒吗?”艾利塔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这不一样。学徒就算没有学到全部,也足够他们受用的了。 “可是小亚历克斯,要是他没有办法继续迈耶先生的事业……”瑞恩焦虑地咬着自己的指甲,头也没回地回答道。 “那这也不是你的责任呀。” “迈耶先生——他是因为身负重病才无法亲自教导他唯一的孩子的。如果我……”瑞恩打心底里觉得迈耶是这样期盼着的。 “可就算是他亲自来教导,就能打包票把小亚历克斯变成和他一样的人吗?”艾利塔反问道,她紧跟着捏起鼻子有一种细声细气的怪调说,“哦,看看德纳第。” “可是……” “别可是了,你对迈耶先生的病痛没有责任。犯不着为此折磨自己的良心。只要你没有故意藏私,谁能说你的不是呢。”艾利塔换回了她平常的口吻,不耐烦地说道,“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去问问安托尼亚老师吧,我想她的意见你总能听的进去吧。” “所以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安托尼亚在上一次上课的“教室”里见了瑞恩。 “女士,我一路上过来都在为此苦恼呢。”瑞恩对她就的用字有些不满。 “你肯定在来找我之前也和别人商量过了吧?她是怎么说的?” “当然,确实有人跟我说,即使小亚历克斯没有学成责任也不在我。而我也不应因为迈耶先生的病痛而感到愧疚。” “她明明说的很对,不是吗?”安托尼亚反着坐在学生们写字用的长桌上,叹了口气道。 “换句话来说,我问你。如果小亚历克斯真的成为了你的学徒,你会教他研究的方法吗? “如果他真的成为了你的学徒,你会教他你所知的知识吗? “如果他真的成了你的学徒,你会像其他工匠一样留着关键的技巧不教给他吗? “你自己知道自己的答案,你会尽到对他的责任的不是吗。而你作为导师,和学徒之间的责任到此为止。如果你尽到了责任他还是没能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学者,那就不是你的问题了。” “我不知道,虽然我愿意倾囊相授,但我不知道我能传达出去多少。” “你们的时间还长的很,何必为这种事焦急呢。如果他听不懂,向你请教,就换个方法再教一遍,没有考试在前面等着你们。”安托尼亚扭过头望向房间里唯一的大圆窗,“他可比我的孩子们幸运多了,我责任很重,没有精力一个一个地辅导她们,能够学到多少只能靠他们自己。更何况大部分人家也就只有几年时间可以支持她们学点东西。不是每一个人都像艾利塔或是小亚历克斯一样走运。” 她转回来盯着瑞恩,“艾利塔也和你说了吧?其实我是真的愿意推荐一个学生给你的。但是这些孩子们……我前两天一直试着说服一个学生的父母,但是他们死活不同意。我才不得不向学者们散发了这个消息。 “哎呀,这么说来亚历山大的行动还真是挺快的,我昨天才刚刚告诉他。” “等等?您说亚历山大是从您这儿得到的消息?” “不然呢?” “他是通过格林斯找到我的。我还以为……” “他确实从其他人……或许是格林斯吧,那里听说过这件事。但是显然他没有放在心上。我向他提起来的到时候他才发觉是一位成名的学者要找一名能够学习他知识的学徒。多好的机会啊!无论对你还是对可怜的迈耶先生。 “不过如果你连这么好的种子都要拒绝的话,我就得重新考虑是不是再给你推荐学者家庭的孩子了。那么,你想好了吗?”安托尼亚毫不留情地说。 瑞恩从安托尼亚的话语里听出了她对自己这个学徒的空缺推崇备至。甚至给他拒绝承担责任而找的众多借口都找到了说辞。最终还用隐含的威胁在他心里的天平上加上了最后一颗砝码。 “既然您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会给迈耶先生带去肯定的答复的。 “当然我也相信我确实找不到更优秀的人选了。”瑞恩补充了一句。 39 分道扬镳 瑞恩从修道院回来,急匆匆地用过了晚餐就又叫了一辆马车直奔迈耶的实验室。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不过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下定了决心。” “您做决定的效率可丝毫不比我低。”瑞恩笑着回应道。 “当然,一个完全新兴的学科——谁不眼馋呢。我只是最有理由的那一个。” 迈耶取出了一份自己下午准备好的学徒协议递给瑞恩。瑞恩翻动着,字里行间都能看得出迈耶先生爱子心切,这一份协议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二十页。其中事无巨细地规定了小亚历克斯需要尽到的义务——不过显然把传统学徒帮助师长做一些家庭琐事的部分排除在外了。 对方甚至周到地为瑞恩着想,只是规定了瑞恩必须让学徒对所有的研究计划都有了解,指导学徒完成工作,以及传授理论知识三点。 和艾利塔、安托尼亚两人的说法一样,迈耶还在协议里写明,只要瑞恩按照约定履行了教学的义务,无论小亚历克斯往后有没有成为学者都不是瑞恩的责任。 瑞恩翻了翻,发现这份文件用词精确,他看不出任何可钻的漏洞。他本想当场就签下来,反倒是被迈耶阻止了。“别急,无论你有多么信任我,都不妨找个相熟的律师再看看。我既然能等你半天,再多等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显然,就算是律师也没能从迈耶的手笔里抓到什么漏洞。随着双方在文件上写下各自的名字,小亚历克斯也终于正式成为了瑞恩的学徒。不过在瑞恩看来,他们双方的这种关系倒是更像导师和研究生——甚至还要更进步一些,至少有合同约定保证了学生不会把时间花在为老师做家务上。 不过即使签好了协议,瑞恩也没法立刻开始对他新学徒的教学。在恢复运行的五天后,那些发酵工人才刚刚把发酵间装满麦芽水。瑞恩连一滴能用来蒸馏的酒浆都没见到。而他那个高安全标准的实验室改造工程(包括了可燃物储存、通风、防火之类的)也还在进行当中。几天的时间并不足以让建筑工人们昨晚这么多细碎的工作。 可是瑞恩的悠闲的小长假却所剩无几了。到了礼拜四的时候,瑞恩总算把马尼恩的一切事务都收拾停当,颇有些忐忑地乘上了返程的马车。 瑞恩一路上昏昏沉沉的,他本以为和德纳第签署分账协议的事情是一个终点,却发现这只是他和这座小镇渐行渐远的起点。 和德纳第的事情不同,当初他去追讨分红算是有理有据,而德纳第才是理亏的一方。可要是让他向亨利说出自己不再继续用他的工坊,就好像是主动做出了某种背叛似的。 虽然这并不是他们两人任何一方的过错,只是单纯的理念不合而已。可无论如何,亨利最初也是用相当的温情接纳了他,甚至他一度觉得那座酒厂是个可以让自己感到安心的地方。 他始终都没有想好要如何向亨利开口。穿过了镇子边上的围栏,到达镇上的时候已经是夜幕时分,瑞恩一反常态地指挥车夫走向了另一边的岔道,不是通往亨利的酒厂,而是在德纳第的旅店停了下来。 自从他上次和德纳第签了新的协议后,瑞恩一直尽量避免和后者碰面,免得因为上次暗流涌动的谈判引发尴尬。不过看起来对方却并没有为此感到困扰,而是一如既往地招呼他,“哎,瑞恩先生,好久不见。” 他在习惯的(实际上另外一家旅店的习惯)吧台座上坐了下来,不冷不热地向德纳第打了个招呼,只是为了避免尴尬。 德纳第却是兴致勃勃地继续主动向他搭话,“我听说你在马尼恩买了一座马上要倒闭的酒厂?” 瑞恩正在思考如何跟亨利摊牌,被德纳第冷不丁的问题突然打断了思路,“你说什么?” 德纳第仍是带着满脸的笑容,好像他的面部肌肉已经被固化了似的,“我是说,听说你买了一座被我们打垮了的小酒厂?” “哦,是的。”瑞恩毫不掩饰地承认了,以德纳第伸出去的商业触角,没有听过一点风声反倒奇怪。 “那些小作坊,之前还给我们填了很大麻烦,你怎么还会发善心反过来救济他们?” “怎么会是救济,我买下来当然是有我自己的计划。” “哦?你要酒厂做什么?”德纳第突然警觉了起来,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他。 瑞恩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低头啜了一口,说道:“净啤酒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错。”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德纳第的表情,才跟着说,“不用这么紧张,我既然在当初的协议上承诺了独家授权,就不会私自把技术拿去开家新的酒厂。我只是需要一些没有调味的酒浆用来做研究而已。” 德纳第重新把头埋进账本里,假装没有在意似的说:“当然,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只是酒浆为什么不从亨利那买呢?” 他暗暗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在一开始就让艾利塔参与进来,至少马尼恩那一处酒坊名义上全部是他个人的。如果让德纳第知晓他在和艾利塔联手经营些什么生意,恐怕就要更加的疑神疑鬼了。 “如果要是可以的话,我就没这么多烦恼了。”瑞恩摊开手说道。“亨利自从知道我在做什么一滴额外的酒都不肯卖给我了。” “什么?”德纳第问,他摸着胡子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想了起来,“哦,你不会还在做你之前那个天杀的烧酒的点子吧?” 瑞恩没理他,只是默默地对付盘子里的食物。 “好吧,当我没说。如果你早来找我我或许能帮你想点办法呢,完全没必要另外买一个嘛。”德纳第仍然没有放弃把瑞恩完全绑在自己战车上的打算,尽管后者已经表现出了很明显的疏离。“也就是说,你打算自己单干了?” “是啊,没错。”瑞恩把杯子里的一点残余一饮而尽,数出三枚25芬尼的铜币,用现钱和德纳第结了账,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深沉的夜幕中。 40 分道扬镳 ii 瑞恩来到酒厂的大厅,劳伦对他和她父亲之间的龃龉一无所知,还像往常一样向他问好。瑞恩咬着嘴唇,微微地向她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径直地从她身边的小门里穿了过去。 在他那座木制的小工坊门口堆着几个木桶。是亨利按照约定给他送来的原浆。尽管对方对此充满了怨言,却仍然按时履行了约定。 他摸进房间,点亮了一盏微弱的油灯,瑞恩至今都还没能找到用酒精替代灯油的路子。就着昏黄的光线,他小心翼翼地把整个房间里最贵重的物什,那台格林斯精心制造的显微镜从底座上拆了下来, 当他把镜筒用用白色的绒布包裹起来,打算放进了当初他带来的那个箱子里的时候,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你回来了啊?”瑞恩打开门,亨利大着嗓门说。 “显而易见。不过您怎么会想到来拜访我呢?”瑞恩有点惊讶,他没有告诉过亨利他会在今天回来,而劳伦还要在前面看店,显然也不会有机会向他通风报信。 “没什么,我只是远远地看到你这里的灯亮起来了。” 相互寒暄了几句后,亨利才意识到发现房间里闪亮的黄铜镜筒消失了,他问道:“你的显微镜呢?” 瑞恩有些尴尬,他不喜欢别人这样窥探他的房间。不过在他把亨利的视线挡住之前,对方就发现了被白布包裹着的筒状物体。 “啊哈,你把它收起来了。是在收拾东西吗?” 瑞恩沉默着点点头,他竟然就这样直接被亨利揭穿了。 出乎他的意料,亨利并没有感觉到沮丧或是恼火,反倒是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这样亲切地对待瑞恩了。 “不错,你是要准备回南方去了吗?我还以为你出去一周之后总得再烧点什么。” “不,不是。我……在马尼恩找了处新的地方,用不了多久就能完工了。” “那也算是桩好事。恭喜你,总算是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工坊。我就说你不可能总是借用这一间小屋。” “你早就知道了?”瑞恩问,“你好像完全不意外。” “嗨,我虽然是个固执的老头,不过脑袋可还算好使。虽然我不喜欢你新的研究,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你不会停的。”亨利甚至表现得有些歉意,“这样想来我之前对你那样的态度根本就是毫无意义。反倒显得是我忘了究竟是谁在最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 “够了。”瑞恩打断了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我没有这个意思。那是桩公平交易。不如说我借机强占你这里一间屋子才是有些得寸进尺了。我很高兴你能看开之前的事情。 “但是离开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就算你这样说我也不会留下来。” “我也没指望过。不过如果我不来打探一下,你难道就打算这样悄无声息地逃走吗?”亨利指着里面收拾了一半地行李促狭地问道。 “当然不会,”瑞恩挠了挠头,长叹了一口气,“我本来想明天早上再去找你的。我其实还没想好怎么和你说这件事。” “哈哈哈,”亨利大声地笑了起来,“没什么好担心的,孩子,你只需要坐下来喝两杯。”他推着瑞恩朝前面的大厅走去。 当然,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在两杯这个节点上克制住自己。瑞恩竟然又一次喝啤酒喝得酩酊大醉。不过这次可没有人抬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瑞恩醒来的时候发现这座房子里唯一身强体壮的劳动力,闷着头趴在他的对面。大厅里的灯是熄灭的,除了他俩一个人都没有。 瑞恩没有打扰鼾声如雷的亨利,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到一半的行李保持着昨天他被推出房间时的样子。点上的灯油早就已经熄灭了,好在此时天边已经有了些晨光。他麻利地把显微镜剩下的组件都装进了箱子紧紧扣好。 至于那些蒸馏用的装置和燃烧用的锅炉就没必要这么仔细对待了,他囫囵地把它们拆得七零八落,堆成了一堆,打算一会儿就直接这样堆在货运的马车上。 把一切都收拾停当,整个房间里除了一张木床、两张桌子和几把圆凳,就再无他物了。瑞恩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收拾房间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期。导致他在预定的马车到达之前,还有一点时间。他转回大厅,看看有没有机会在最后和亨利做个告别。可那个男人还在并不舒适的木桌面上酣睡。 阳光从大厅的马赛克玻璃上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了细碎的光斑。劳伦正趁着早上没人的时候打扫着大厅。 她见到瑞恩,细声细气地问:“听父亲说你要走了是吗?” “你从哪……”他说到一半,又改口道,“是的。”他扭头看向亨利,不知道是不是他中途醒来和女儿说了这件事。 “好吧,我们会想你的。”她低着头说。声音听上去有些惋惜。 “不用担心,我会在马尼恩,并不算远。”瑞恩并没有解释他和亨利之间发生的事,或是他非得搬走不可的原因,只是找了个安慰她的说法。 “可我还没离开过镇子,最远也只是去到磨坊和雅各布大叔结账。”劳伦瘪着嘴说。 “你不会总是困在这个小镇里的。不单是马尼恩,巴尔德、布兰伯、上下斯卡曼德,都会有机会去的。” “真的吗?”女孩抬起头看着他。 “当然。”瑞恩笃定地说。 马车的铃铛在大门外响了起来,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也顺势吵醒了饱睡的亨利。 亨利揉着惺忪的双眼,瞄向了窗外的阳光,然后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近瑞恩,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还用力的拍了拍他的后背。他紧接着就头也不回地从吧台边上的小门离开了大厅,投入到了他自己这一天已经被延迟了的工作当中去。 41 牛奶革命 瑞恩从小镇上搬到马尼恩已经有月余。但是他新项目的研究进展却微乎其微。重建那一整套蒸馏管道,不要是把他们重新拼凑起来就花掉了他将近一周的时间。自从他回到马尼恩,亚历克斯就一刻不停地跟着他学习,自然也观摩了这套装置组装的全过程。 小亚历克斯的基础算得上相当涨势。出生在这样一位学者的家庭,他获得了足够的天赋以及发育时期充分的营养,不论是物理层面还是精神层面的。虽然马尼恩如今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学,但是算术、文法之类的课程,在修道院也能找到足够好的教师。 同时不仅是基础教育,这个早慧的孩子还会把父亲随手放在家中的学会月刊当作余兴读物,甚至有时还会用自己看不懂的地方去考校他的父亲。亚历山大对此当然是乐见其成。 因此瑞恩的教育压力也就小了很多。得益于亚历山大·迈耶的培养方式,这个孩子在调皮捣蛋的年纪把旺盛的精力都花在了在书本里寻找一般人不知道的东西。难怪亚历山大有信心这个孩子能够成为他的后继者。 当瑞恩不得不开始自己负担起一家酒厂的开支时,他发现前期分得的那几百塔勒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虽然工人不多,但一个月的开销也要十来个塔勒。除此之外还要购买麦芽和木炭。可酒精实用化的前景还遥遥无期。要是想要变现,他手上唯一值钱的就只有消毒法的专利了。 他本来打算另起炉灶,用消毒葡萄酒来和净啤酒争夺市场,但是这个方案在第一次和艾利塔商量过之后就被否决了。 倒不是因为专利的排他授权会有什么法律上的风险,当初瑞恩和亨利签署的授权文书写得清清楚楚,“啤酒”和“葡萄酒”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单词。虽然瑞恩用膝盖都能想到德纳第对此会有很大的意见,但是他完全不相信换对方设身处地,会甘愿放弃用这个措辞的漏洞来钻空子。 但是葡萄酒本身的销路就成问题。葡萄是一种南方的产物,并不适宜在阴冷的巴扬州生长。在西边的巴尔德大区的情况相对要好些,虽然维度相近,但是巴尔德直接贴着海岸线,没有南方高耸山脉的阻挡,气候比巴扬州要干燥得多。因为巴扬本地几乎无法寻到葡萄园,自然也没有饮用葡萄酒的习惯。 而且他现在的条件下也不可能实现像现代葡萄酒工业一样对葡萄酒快速升温、降温的过程。如果不能把葡萄汁高温消毒的时间控制在2-3秒,氧气就会趁虚而入彻底改变葡萄汁的味道。 因此瑞恩只得作罢。好在艾利塔想起来他在当初慷慨激昂的演说时随口提的一句话,提议试试看牛奶。 相比葡萄酒,牛奶消毒在现代应用更广泛,但即使如此,消毒过的牛奶也只能冷藏储存不到一周。瑞恩并不觉得在这个没有冰箱的时代对牛奶巴氏消毒有什么商业价值可言。不过显然,他又陷入了另一个现代盲区。 “牛奶就算煮过也保存不了多久吧?它可不像啤酒和葡萄酒,本身里面含有的酒精就能抑制那些微生物生长了。再说了,就算你们打算拿牛奶发酵做奶酪,那不是更不用消毒了?消了毒的牛奶里面可是连酵母也死掉了,到时候万一从空气里沾了点什么别的,可是连奶酪都做不出来。” 艾利塔白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奶酪了?保存不了多久……对于一种根本不是用来直接饮用的东西,你跟我说它‘保存不了多久’又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思?”瑞恩听得一头雾水。 “按照安托尼亚老师的说法,牛乳根本就不应该拿给人喝。它们唯一的用途就是用来做成各种干酪。只要你能解决它能不能喝的问题,能存放多久,哪怕只有一天也无关紧要。” “为什么不允许?就算是在农场刚刚挤出来的也不行?” “当然不行!按老师的说法喝这种不干净的东西会生很重的病的。”艾利塔鹦鹉学舌地解释道,“但是,你这个消毒法是一个突破口。你那天在安托尼亚老师那讲的东西我完全理解了。如果导致生病和腐败变质的小东西都能够用你的方法消灭掉的话,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瑞恩!这是个大卖点。 “你知道有多少穷人因为没有别的东西,不得不用生牛奶充饥吗?在城里你可看不到这种景象。尤其是那些面黄肌瘦连乳水都挤不出来的母亲,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不要哭闹,她们不得不用自家产的牛奶喂孩子。虽然修女三令五申不能这么做,但是她们顶多也只能救济城里看得到的地方。这些人要怎么办呢?我听说最惨的一家,四个孩子死了三个。 “至于你要说保存时间不够长,在生死面前,那还是问题吗? “更何况原本早上四点从城外农场挤出来的奶,如果完全不加处理,运到城里就坏了一半,等到了中午就可以倒在路边的水沟里了。所以,哪怕你能让一桶牛奶卖到第二天早上,这都能算得上是个巨大的进步。” 瑞恩此前对生牛奶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反倒是如今需要有这个时代实际生活经验的艾利塔来给他补课。 她作为一个享受着现代工业便利的城市居民,直到这时才终于意识到原始的畜牧业也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即使是农牧业在17世纪以来的几百年间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就以饱受诟病的抗生素滥用来说,牛奶中的抗生素超标对于现代人来说或许是个十分值得忧虑的问题,可在与之对应的前现代条件下,伤寒、猩红热、结核、白喉、沙门氏菌、布鲁氏菌,每一样都足以要了人的命。 尽管瑞恩并不清楚牛奶中可能携带的病原体,可是只要知道这些动物是在完全没有抗生素的环境下生长的,危险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想起自己第一次测试显微镜的时候在镜下看到的那些活动的斑点。 42 食品安全 艾利塔提出的只是一个设想,要把想法转化成实实在在的利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只不过这些事情就不是在酒馆的吧台边上做着谈天能够解决的了。 艾利塔寻了一处郊外的农场,这户人家有六七头奶牛,每天产出的牛奶数量不少。他们订做了几个薄皮的带盖锡桶,在附近的空地上砌了一个大水池,按照之前消毒啤酒的法子,把牛奶在里面过了一遍,再装上马车送往艾丽塔的旅店。 周遭的主顾们听说是瑞恩·吴的技术推出的新产品,尽管过去都不曾直接饮用过生牛乳,还是纷纷上门捧场。也算是借了净啤酒的东风。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有客人反馈说这些牛奶颜色发黄、寡淡无味,更有甚者还说这牛奶有一股“焦糊味”。不到一个礼拜,那些跟风而来的客人就都失了兴致。 不过总算也有一些人留了下来成为了常客,大多数建筑或是染坊的工人。他们在这座城市里的收入不算高,不能像大匠那样没一餐都有肉食,甚至往往一周才能吃上一次,可干的活消耗力气却不少。牛奶本就在他们的菜谱上占据一席之地,虽然总是会有修女或是修士告诫他们牛奶的危险,不过却抵挡不了这种物美价廉的食物在人群中的渗透。 虽然增加一步消毒的工序要让一敏格(1)的牛奶提高半个芬尼的价格,但毕竟还在他们的承受范围之内。相比之下,不要因为饮用了变质的牛奶而误了一两天的工要重要得多。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人喝过真正的鲜奶,反倒是对吴氏消毒奶的味道更加不满,尤其是关于“寡淡”的投诉特别多,甚至有人怀疑是店家在奶里掺了水在卖。若不是有艾利塔多年积累下来的好名声,他们还真的是百口莫辩。 为了留住这些仅有的顾客,瑞恩不得不腾出精力研究牛奶出了什么状况。 他现在采用的方法是最简单的,把牛奶煮到80度以上维持近二十分钟,这足够消灭牛奶中一切的有害病源微生物但。这也是足以致使蛋白质变性的条件,瑞恩发现这些凝固的蛋白会漂浮在液体表面、沉在容器底部甚至是附着在锡桶的壁上。 若是自产自用,这样处理当然不影响。但外售的时候,尽管大众并没有什么营养价值的认识,可这些沉淀的固形物根本不可能均匀地分给每一位客人,而且也会导致乳液中的蛋白含量下降,自然口味也就变得寡淡。 不过要是降低温度和烹煮的时间,就有可能对安全性产生威胁。 这其中微妙的平衡就只能通过反复的实验来获得了。 在瑞恩想来,这其中的原理还算清楚,而且也有啤酒的经验可循,这个任务的难度刚好适合亚历克斯熟悉他的工作。 他把自己在修道院讲过的内容向亚历克斯复述了一遍。亚历克斯之前就已经囫囵地读过月报里安托尼亚执笔的那篇文章,因此这位学徒很快就理解了个中原理。 而且瑞恩在讲解的时候还用上了珍贵的教具——那台从马尼恩搬回去又搬过来的显微镜。从目镜下明亮的视野里看到那些游动的小点可比月刊上油墨印刷的模糊图形要直观得多。 学会了理论,要解决的却是更具体的问题。调整水浴的温度和控制消毒的时间是很简单的,即使没有现代的电子温控系统,派个人盯着温度计随时移除热源也可以解决。这项工作显然属于亚历克斯。然而真正需要解决的是:到底什么程度才算安全? 巴氏消毒本身就是一种折中的消毒法,相比超高温灭菌,这种方法的优势自然是能更好地保留牛奶的风味,色泽和营养,而代价是对温度耐受性比较高的微生物在这个过程中并不会被杀死。 这些杂菌在人体中虽然不能直接致病,但却会利用牛奶中丰富的养分繁殖,产生的代谢产物也不一定能保证对人无害,因此经过一段时间后巴氏奶还是会发生变质,不能像高温灭菌奶一样在常温下存放好几个月。 但如果要想办法区分哪些微生物会导致疾病的话,又会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 需要从病人身上甚至是排泄物中采集到样本,和牛奶中包含的微生物进行比对。在确认相同的基础上,还要验证这种微生物是否真的能够致病。 瑞恩作为化学专业学生的知识在这种情况下毫无帮助。他此前从未涉足过生物和食品的领域,只能按照所知的一点点原理像其他人一样摸索。 而且他也显然等不及做这件事,虽然解明传染病的病因在医学上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但对补充他研究的现金流来说并没有什么帮助,甚至还会平添一笔开支。 迫于形势,瑞恩不得不在折中的基础上再一次折中,改为以菌落总数为标准。 瑞恩既没有其他工具,也不知道更好的方法。只是幸好亚历克斯上手显微镜意外得快,他干脆就交给这位新晋的学徒来熟悉下设备。他让亚历克斯每个样品里选四处视野,把里面可以辨认的微生物数量数出来,加在一起记录下来,用来估算实际的细菌总数。 但这个方法很快就告吹了——在他布置任务的当天下午。亚历克斯愁眉苦脸地告诉他生牛奶和煮过的牛奶在显微镜下区别并不大,数出来的微生物数量都有好几百个。 瑞恩不得不和亚历克斯仔细地审视了他们的流程,才发现这个方法根本没办法区分活菌和死菌。 作为这个世界“微生物学”的奠基人,瑞恩显然也不能指望任何其他人能够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代替他发明一种可以用于细菌培养的固体培养基。因此平板计数的法子也不必指望。 这样坚持了差不多一个礼拜,在日复一日入不敷出的压力下,瑞恩不得不进一步放弃了自己对食品安全的坚持,采纳了一个经过折中折中再折中的验证方案。当然,这个方案显然不是抗拒这种折中思考的瑞恩能提出的,而是来自全程旁观了他们“打假”演示的亚历克斯。 43 烈酒 仿照当初瑞恩做对比演示的时候用过的那些曲颈甑,瑞恩在确定采纳这个方案后打发亚历克斯又去订购了一批。这个办法说起来也简单,无非就是把在不同条件下加热过的牛乳装进不同的瓶子里,然后记录变质的时间。 这可比对着显微镜数小黑点要轻松多了。亚历克斯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记录下每个瓶子盛放的样品序号和消毒方法。格林斯匆匆打造的显微镜还有不少不足之处,为了取得三百倍以上的放大倍率,极高的曲率让镜片的色散变得十分严重,只消对着镜筒看上十来分钟,眼睛就会变得酸涩不堪。 瑞恩本以为有了一台称得上是显微镜的玩意,他就能凭着先知先觉在微生物的研究领域所向披靡了,这次的挫败倒是给他提示了一个改进的方向。不过瑞恩自己到底还是精力有限,不可能每一项研究都亲力亲为。他试着借机向格林斯提出这个主意,不过格林斯似乎也无能为力。 “除非你愿意出几千个塔勒买下最终造出来的唯一一个成品。” 瑞恩只能无奈地放弃了这个计划。除非之后有更多人投身微生物研究,把新工具开发的边际成本降下来。他显然还得忍受这差强人意的伙计一段时间。 为了等牛奶变质,他们又额外花了一周的时间。在这段等候的期间,只为尝个新鲜而上门的顾客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而那些贫苦的人,付出的些许铜板也就勉强够维持瑞恩用牛乳做实验的成本。 倒是随着天气转冷,酒水的生意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从镇上运来的净啤酒一车又一车地消失在居民们的酒杯里,惹得就在隔壁的瑞恩心生羡慕。显然有这样想法的不止瑞恩一个。 “听着,我不是反对你做酒精燃料,可是同样是取暖,让人喝到胃里难道不一样吗。你还剩多少银币?” 瑞恩伸出五根手指。 “天呐,我可真没想到会这么快。”艾利塔在瑞恩新实验室的大厅中间转着圈走来走去。亚历克斯全身贯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瓶子,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他最近帮老板跑腿的次数可不少,对老板把所剩无几的资金花到了什么地方去一清二楚。他可不想这个时候把艾利塔的注意力惹到自己身上。 “五十个塔勒,这够干什么的?我可真没想到,你在我能够动用资金之前就把自己折腾到破产的边缘了。就算是为了你自己着想你也要搞一点现金出来吧?”艾利塔说这话的时候气势汹汹。 “我当然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尽管瑞恩没有说话,艾利塔还是看出他有些犹豫,降低了音调试着说服他,“想想看,蒸馏这种方法根本没办法申请独占专利,最多也就是你的专利方法成本会更低一些而已。 “就算我们现在瞒住了没有让这些酒鬼知道,就算我们真的让炼铁厂都用起来了,可很快就会有人仿制。而我们又不可能像净啤酒一样说他们是假的——他们做的和我们做出来的本就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即使我们坚持不卖给那些酒鬼们,也没办法阻止其他人做这种事呀。”尽管她语速很快,却没有那种暴风骤雨似的攻击性,也不像说教似的令人生厌。 瑞恩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没错。他就算开发了一套塔板技术,建起了一座蒸馏塔,降低了蒸馏消耗的燃料成本,但是炼铁厂在木炭真正枯竭之前总有更廉价的替代品,也就是说,自己的酒精很难卖的上价。可反过来,蒸馏酒如果上到餐桌,那可就是独一无二的了,谁知道那位奸商为了利润会卖出什么样的价格呢?蒸馏成本就算再高,只要卖给客人的更高就够了。 当然,即使下定决心要涉足酒水行当,瑞恩也不会把所有的存货都拿出来抛到市场上去。一方面,艾利塔为了保持新饮料的神秘性和稀缺性,只打算放一点出来引人追捧,何况瑞恩也不可能为了追求支持研究的现金流而中止研究项目本身,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当周的晚些时候,一些小道消息就在那些嗜酒如命的人群中流传开了。 不过这些暂时都还和瑞恩无关。艾利塔把新的蒸馏酒推向市场的时间定在了两个礼拜之后。因此他还得用自己仅剩的五十枚银币熬过这段时间。 好消息是,亚历克斯终于等到了最后一瓶牛奶变质发臭。这些天来他坚持不懈地伺候着这些瓶子,努力让它们处在稳定的温度和湿度区间。根据亚历克斯记录的数据,加热到60度维持十分钟以上,牛乳腐败的时间就明显有所延长,到80度30分钟,保质期就能延长到和完全煮沸的奶接近的程度。 而且这样放置到腐败的过程本身也是培养菌群。被杀死的细菌是不会复制繁殖的,因此如果不同的样品在镜下主要观察到的细菌类型不同,也能部分说明这个温度杀死了哪些细菌。 最危险的致病微生物当然是葡萄球菌、沙门氏菌和大肠杆菌。不过只有最前者能够简单通过形态辨认出来。瑞恩最终按照镜下的观察结果,将60度加热30分钟后用冷水在容器外侧降温定为标准的消毒过程。 新上市的牛乳并没有大肆宣传。艾利塔并不希望顾客的注意力,尤其是比较富有的那一撮,被廉价的牛乳吸引过去,而不是放在神秘的新饮料上。不过那些偶尔会来上一罐的工人们还是发现他们买到的东西味道变了。容器内沉淀附着的固形物少了很多,而且口味也更接近他们喝过的新鲜牛乳。 自然,有人开始担心是不是店家用真的生牛乳装作是安全牛乳骗取他们本就不多的积蓄。也有不那么拮据的客人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不再光顾。不过这些疑虑很快就随着一只眼熟的玻璃甑出现在店门外而瓦解。这一次没有盛大的晚会,也没有高调的宣传,那只瓶子就这样陈设在店门外的橱柜里。 可每个光顾的人都知道,这是真的。 44 晚会 消毒牛乳所取得的成功在马尼恩,准确的说是马尼恩的中上层群体中,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虽然这种安全而又廉价的商品在工人和集市的小商贩间口耳相传,但也仅限于此,甚至都未能引起德纳第的注意——这个男人仰望着贵族们,却总是不记得低头看一看。 随着产品推向市场,消毒奶的研究也暂告终止,至少在新的设备或是方法出现前,饶是瑞恩也没法再提出什么改进。 而另一方面,瑞恩发现要把低浓度的酒精用作燃料,更多的是机械工程问题而不是理论问题,尽管自己设计了不少方案,但是却始终不能做出吸取液体,燃烧做功,恢复原位的往复机构。 尽管瑞恩手上所有的研究项目都陷入了停滞。在亚历克斯看来,他这个师父却好像毫不在意似的,每隔一天就会跑到广场对面的旅馆坐上一个早上。 他以为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学者像其他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一样,痴情于德纳第家的掌上明珠。可再稍微计算一下时间,却发现瑞恩选的都是安托尼亚在修道院授课的日子,也就是说,他每次拜访都会刻意避开艾利塔在店里的时间。 而除此之外的时间,瑞恩就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废寝忘食地折腾着之前陆陆续续花了五十多个塔勒买回来的小玩意。其中包括一小把棕褐色的植物果仁,以及一大块派册原矿。 显然,这些东西和他们进行的研究并没有什么关系。 亚历克斯旺盛的好奇心害惨了他。这位学徒三番五次地试图搞清楚自己的师父在做些什么,几次在瑞恩鼓捣这些无关的东西的时候编造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打扰他。不仅如此,有时候他还会旁敲侧击地试探瑞恩早上在德纳第的旅馆做了什么。为了不让这位学徒在没有研究可做的时候游手好闲,瑞恩干脆让他把自己之前做的那些实验记录整理出来。 这倒不是瑞恩存心折腾亚历克斯。整理实验内容是运用逻辑组织证据的过程,也是一篇论文最核心的部分。瑞恩打算在亚历克斯的实验记录基础上再撰写一份专利文书或是论文,说不定还能激发其他学者对这个领域的研究热情。 这还是多亏了最近刚刚收到的学会月刊提醒了他。尽管他曾经从亚历山大·迈耶那里学了一手简易的真空处理技术。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心底里觉得这些“学者”研究的都是他已经掌握的知识。 直到最近,他才意识到理论知识到实际可用的成果之间的许多心血,并没有写在教科书里。就像每个人都知道蒸汽机是靠“水蒸气顶开水壶盖子”的原理发明的,但是如何设计活塞、连杆和燃烧室的排布,却不会像那个寓言故事一样写在儿童的启蒙读物里。 更何况,即使他真的知道历史发展上的每一处技术细节,他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和资本把这些技术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单单是重现有现成样本的巴氏消毒法,就用了他近一个月的红利,酒精动力机械的改良更是烧掉了他将近一个季度的流动资金。 而按照他自己的蓝图,在这个没有化石燃料的世界另辟蹊径重现化学工业,许多问题需要借鉴的都是21世纪的高端技术,要把这些先进的东西搬进18世纪水平的实验室,和从头独立研究也无甚区别,所需的资金更是天价。 因此,就算这个时代其他的学者没有他这些先验的理论基础,集众人之力仍然比他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效率要高得多。他需要的是用论文奠定未来的研究方向。 自从亚历克斯被论文的草稿缠住了之后,瑞恩这几天过得就清静多了。 很快就到了蒸馏酒的预订发售日。艾丽塔和伊凡娜为了当天盛大的宴会各自定做了一套全新的晚礼服。 艾丽塔的长裙染成了最新潮的靛蓝色,三层裙摆像牡丹花一样绽开,裙摆和上身都上绣着金线,在腰身和领口勾勒出一些藤蔓似的花纹。栗色的头发挽成发髻,露出了粉白的脖颈。一条洁白的绸缎绕着脖子将一小块圆形的金饰系在喉咙前方作为点缀。 这位少女店主,今夜可以称得上是完美无缺。从这一身行头,也足以见得伊凡娜(艾利塔的母亲)留给她的财富和产业有多么可观。 而另一位伊凡娜就相形见绌了。尽管同样是定制的礼服,无论是裙摆还是绣线都没有艾利塔来得精致。配色上选择的也是更常见的藕粉色。显然,这位沉默的小姐只是前者的陪衬。 瑞恩到场的时候,发现旅店已经被分成了内外两层,七八个生面孔,坐在外面的院子里,瑞恩一看就知道这些人不是店里的常客,艾利塔穿着长裙子艰难地穿行在桌子间狭窄的过道上,和每位客人挨个问候。这些人着装虽不华丽但却得体,至少也能算是城市里的中等水平。他们面前各摆放着一个六角形的玻璃杯,目前还空空如也,不过显然是为了烈酒的品鉴而准备的。 伊凡娜站在旅店大厅的门口,亲切地拍了拍瑞恩,示意他进到里面去。 旅店的大厅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原本凌乱摆放着的桌椅被拼成了一张长条桌,多余的都靠着墙边堆了起来。已经有不少人落了坐。瑞恩在长桌最上首的右侧发现了安托尼亚,他这小半年几乎从没听说过这位修女参加这样的社交活动正对修女坐的是一位瑞恩不认识的金发男人。金发男人的左手边空了一个座位,看上去还没有人来,。隔着这个空座是制镜师格林斯,另一个熟人。格林斯的下首斜对面是迈耶一家。最靠近门边的是几个年轻的女孩,瑞恩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只能辨认出其中一位是在专利局见过的安妮。 他一屁股坐在了格林斯左手边,正对着迈耶,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可以和两位朋友亲切地交流一些技术问题而不需要绞尽脑汁想什么社交辞令。 艾利塔终于和外面的客人都打过了招呼,一进来就看到瑞恩坐在了不该坐的地方。 她走近瑞恩,轻轻拍了拍后者的肩膀,低声对他说道:“亲爱的,你的座位在这儿呢。” 艾利塔把瑞恩叫了起来,重新安排在了安托尼亚右边的空位上。他的耳朵红通通的,看起来一时半会都消不下去。 艾丽塔自己走回上首位坐了下来,轻轻用银汤匙敲了敲白瓷的餐具——瑞恩从没见过旅店里还有这种东西,她究竟把这些和小破旅店风格严重不符的东西藏在哪的?——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我真诚地欢迎大家,感谢各位参加我的成年晚宴。” 45 生日礼物 i “在坐的诸位都是我的师长,亲人和密友。在过去的几年间大家都给了我许多帮助,如果没有你们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而从今天起,我,艾利塔·芙蕾雅·德纳第,不再是谁的附属。我可以自豪的宣布自己是一名独立的人。” 艾利塔稍微停顿了一下,瑞恩看到她的眼睛闪着湿润的光,她整理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至于其他的,我也没有什么非得在这个场合向大家说的,让我们开始吧。” 她穿着复杂的长裙,不便向大家鞠躬致意,便只是微微地低了低头。好在这场晚餐上只有亲朋好友,倒也不用遵守什么繁文缛节。 很快就用有几位临时雇来的女佣为大家呈上晚上的主菜。巴扬的对用餐利益可没什么讲究,几只烤猪肘、烤鱼配上土豆泥和蔬菜汤,就算是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餐,如果再加上几条风干的火腿那就更美妙了。 艾利塔为这一餐显然花了不少心思,她甚至还准备了许多新鲜的乳酪。这些东西加起来花费接近瑞恩一个月的分红,一个普通的工人可能得十几年也不一定能攒得出这么多钱。从长桌另一端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瑞恩把目光投了过去,很快就意识到了原因。对安托尼亚和格林斯这些人来说或许这样的规格只是比平时略微奢侈一点。但艾利塔的这些同学们,家庭条件显然并不都是那么优渥,虽然也算是小有资产,但和独自掌管一家旅店——或许不止——的艾利塔比起来终归还是差了不少。 在餐会的后半段,伊凡娜终于处理完了外面那些客人,得以回来参加这个闭门的生日派对。她和艾利塔亲密地拥抱了一下,坐在瑞恩对面急匆匆吃了几口东西,看起来真的是饿坏了。经过艾利塔的介绍,瑞恩才知道那个金发的中年男人是她的舅舅,也就是(小)伊凡娜的父亲,古斯塔夫·亨伯格。瑞恩起身和对方握手的时候,亨伯格先生满脸笑意,好像挺高兴的。 餐会花费的时间并不长。她的同学们先行向艾利塔告别。这个时候在走夜路可称不上安全,如果不是因为艾利塔的邀约他们根本不可能还在一间酒馆里流连。不过年纪稍大一点的安妮倒是没有这方面的烦恼,她的父母都不在马尼恩,只是自己一个人租住在一间小阁楼里,这倒是和大城市的那些‘大学生’有些相似。安妮代表她的同学们给艾利塔留下了一件礼物,那是一幅大约8寸左右的画像上面画着每一个人的肖像。每一幅肖像画的笔触都略有不同,应该是不同的人留下的。 很快安托尼亚和其他客人也陆续告辞,这些人作为长辈倒是没有准备礼物的必要,他们在过去给艾利塔的帮助已经够多了。房间里忽然就只剩下瑞恩和伊凡娜两名客人——当然,伊凡娜在理论上也算是这间旅店的主人之一,所以真正的客人就只剩下瑞恩一个了。微妙的气氛让他有些不自在。 “那么你呢?”艾利塔笑着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把那些塔勒都花到哪去了?我可算过了酒坊这段时间的开支,用的还是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你教我的法子呢。” 显然,瑞恩“挪用”经营资金采购礼物的事情老早就败露了。 “这么神神秘秘地,你准备了什么特别的好东西?”伊凡娜也饶有兴致地起哄道。 瑞恩迎着艾利塔的目光,同样眨了眨眼:“你不介意借我厨房一用吧?” 伊凡娜在他背后喊道:“你要是现在才想起来加餐那可实在是有点儿晚啦!” 片刻之后,瑞恩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杯子走了出来。摆在了吧台上。 艾利塔姐妹两人坐在对面,他们的位置很少有的反了过来,好像瑞恩才是这间店的招待似的。 “一点可以助眠的饮料,”瑞恩满意地说,他花了好些天才发现这东西不是咖啡豆而是可可豆。“在一个东方商人那儿发现的。” “能喝吗?”伊凡娜迟疑地问,“这东西怎么看都像是泥浆。 “你小心点,说不定他是想今夜把我们两个毒死卷了钱财跑路。”她拽着艾利塔的手腕说。 艾利塔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不解风情的家伙。”瑞恩评价道。他头一次发现伊凡娜的想象力如此丰富。 “不如你来试一试吧。”伊凡娜提议道,她面色发红,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喝了点酒。 他感觉有点扫兴,精心准备了礼物却不被信任任谁都不会觉得好受,不过看在对方有些醉醺醺的份上也只能作罢。 “我……”艾利塔还没说完就被伊凡娜打断了。 “你就让他试一下嘛,又不会少块肉。” 艾利塔耸了耸肩,向瑞恩表示了歉意,不过她也没法拗过喝了酒的伊凡娜。 瑞恩也没有多余的可可粉了,只好再拿起其中一只杯子啜了一小口。“喏,你看。” 他注意到伊凡娜很快就笑嘻嘻地把瑞恩喝过的杯子推到艾利塔面前,“这杯给你了,比较安全。” 她把重音放在安全两个字上,显得有些刻意。自己则迅速抓走了没被瑞恩碰过的一杯,猛地灌了一大口,却好像被热可可烫到了,眼泪直流。 “你要是介意的话,我那边还有一点豆子,我回去取回来花不了多少时间。” “没关系。”艾利塔回答,有伊凡娜的前车之鉴,她只是轻轻地吸了一口。可可的香气和苦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还不错,”艾利塔评价道,“我没尝过这种东西。你是怎么发现的?” “毕竟巴扬不靠海,没听说过也是正常。海东边的迦南河谷地区……” “快别胡扯了,”艾利塔指了指伊凡娜,热可可的效力惊人,这姑娘之前喝了点蒸馏酒,和可可一叠加,现在已经趴在吧台上发出了轻微的呼吸声。“我知道你对半岛一窍不通,不用拿这套来糊弄我。” 她低头又慢慢啜了一口,“这个味道虽然独特,不过真的不错。看来你对发掘新奇的饮料真是很有一套。” 46 生日礼物 ii “看在你‘挪用’经营资金的对象是我自己的份上,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她继续笑眯眯地说。 “是吗?看来这个还挺合你胃口的。”瑞恩挑了挑眉毛,没有理会艾利塔的玩笑。“以防你接受不了这个味道,我甚至还多做了一手准备。” “哦?是什么?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既然准备好了,我也不可能再送给其他人不是?”瑞恩眨了眨眼,说道,“不过你得当心不要失望,这些可可粉可花掉了我全部的预算。我只能花点心思再做个不太值钱的小玩意。” 艾利塔舒了一口气,“我应该庆幸你没有失去理智把所有的现金都花在这上面。” 瑞艾利塔恩不置可否地从外衣的口袋里摸出来一个透明的立方体“盒子”。 “这是什么?”艾利塔惊讶地叫出了声,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失去了控制,赶紧压低了后半句,免得吵醒伊凡娜。 这个盒子透明好似水晶,但又明显不同,从各个方向看都没有水晶那种解离的纹理。摸起来的手感也比石头更加温润。更重要的是,盒子的中心浮着一朵盛放的小向日葵,却没有任何托着它的绒布。 艾利塔小心翼翼地从瑞恩手里拿起了这个晶莹剔透的方块。 “这是?”她挺喜欢里面的向日葵,可是看了半天也没找到打开这个透明盒子的办法。她注意到不管自己怎么翻转,向日葵的位置都纹丝不动。刚刚成年的少女又仔细察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朵向日葵是被封在立方体中心的。这不是个盒子,当然也更不会有盖子。 从这一点上来说倒是和琥珀有些相似。可任谁都知道,琥珀不是这样清澈,而是通常呈出蜜一样的颜色。 这手感能让她唯一联想到的东西只有一样。 “没错,这就是派册。所以我才说这不值什么钱。”瑞恩肯定地回答道,带着一点炫耀的语气,“我猜你肯定怀疑过这是块琥珀。不过某种意义上它们确实没什么区别。 “这颗向日葵不会枯萎也不会凋谢,就像凝固在了时间里一样。” “凝固在了时间里……有意思的说法。你每次都能拿出来一些让我惊喜的东西。”艾利塔端详着,“太漂亮了,我感觉这朵花就像是漂浮在空气里一样,完全看不到那些影影绰绰的纹路。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还真不是我自己的点子。你应该也见过格林斯老爹做的派册镜片吧?” 经瑞恩这样一提醒,艾利塔自然也想了起来,她也见过格林斯用铜盒子加热粗糙的派册原石的情景。“所以这也是熔化之后重新铸成的?” “你说对了。” “真不错,谢谢,我很喜欢。”艾丽塔高兴地把这枚人工琥珀放在了自己的账簿上。 “不过我得纠正你一个说法,这可不是什么‘不值钱的小玩意’。” 瑞恩迅速反应了过来,这种精美的工艺品价值不在于原材料,而在于其中的技术附加值。 “仅凭它的外观,就会有不少富贵人家愿意一掷千金。我本来以为那些烈酒就是你送给我最好的礼物了,瑞恩。没想到你总是给我惊喜。”艾利塔在凳子上左右转动着,“我明天就去找格林斯。” 瑞恩的两份礼物意外地给了艾利塔关于新商机的提示。在她成年的第二天,就立刻大张旗鼓地拓展起了自己的生意。她在过去的几年间完全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因此那五六年里旅店的盈余积累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不过这些就和瑞恩基本无关了,他对这些面向富贵人家的消费品或是收藏品完全不感冒。 虽说如此,和这些生意一起配套的蒸馏酒面向的其实也是同样的对象。而烈酒销售带来的资金回流,让瑞恩终于能够喘口气,不再需要为钱发愁。因此他也没有立场对艾利塔的选择说三道四。 这些天来他把自己埋在工坊里挥霍着银塔勒——把蒸好的酒精一桶接一桶的倒进一个燃烧着的炉子,看着它们消失在空气里。如果在外人看来,这种赌气的态度倒是和亨利当初对他自己颇有几分相似。不过幸好,艾利塔最近忙到脚朝天,并没有察觉到瑞恩的变化。 不过这样的赌气行为多少也算有点好处。在经过了许多次失败后,瑞恩终于在发动机的研究上取得了一丁点进展。 早在一个多月前,瑞恩最早试验酒精燃料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摆脱现成的炼炉结构的桎梏。他只是单纯地把炉中的煤炭换成了金属盆盛着的酒精。他那时候显然忘了酒精燃烧的水汽才是放热的大头。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在火头上烧着的大壶里跑出来的汽还没有从炉膛喷出来的多。而且因为瑞恩没有鼓风,滞在炉膛里的水汽很快就替代氧气占了大头。他从炉子里把熄灭了的火盆拿出来的时候里面居然剩了还有小半盆。 第二回试验开始就是在马尼恩的新工坊做的了。重新拼装设备的时候瑞恩留了个心眼,让人额外准备了一个风箱接在炉膛上。然后他和亚历克斯在第一次操作的时候就享受了一次名副其实的桑拿浴。高湿度的热风让两个人几乎要中暑昏过去。要不是酿酒工人注意到了他们老板的异样,恐怕我们的故事就要戛然而止了。 接下来的改进是在风箱的对面给炉膛加一个排气口,同样无济于事。直到最近,瑞恩灵机一动,把蒸馏装置上的冷凝管拆了下来,接在排气口上。 在冷凝管套筒里流过的冷凝水被燃烧尾气加热过之后可以达到60度甚至接近70度的水平。然后亚历克斯就负责再把这些经过预热的河水倒进燃烧室上方的容器里。这么一天下来他几乎累了个半死。不过瑞恩高兴地告诉他,他们跨出了回收汽化潜热的第一步。这让亚历克斯大受鼓舞,虽然他还不明白汽化潜热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当然,随后等着他的又是成打实验记录的撰写。幸好亚历克斯对此已经轻车熟路了。 不过在瑞恩的角度看来,用这种用复杂的回收装置来解决外燃的问题实在是当下的无奈之举。他根据亚历克斯的记录反复计算了很多次,最终判断这样的方法最多也就能利用到尾气一半的热量。无论如何,他毕竟不可能违反热力学定律,把尾气的温度降到60度以下。考虑到这部分的损失,酒精相对木炭的那一点点能量收益,在进入热机做功的循环前就荡然无存了。 47 间歇式精馏 瑞恩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在酒精燃料的利用问题上磋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如果从他制得可以燃烧的酒精那一天算起,甚至将近两个月。 不过严格来说,他实际花在这上面的时间不算太多,期间净啤酒、巴氏奶以及艾利塔的成年礼都牵扯了不少精力。这也给瑞恩造成了一种错觉:问题之所以还没有解决,只是我还没有全心全意地为之努力。 因此,当充裕的资金和120%的精力被投在这个研究上,取得的结果仍然不尽如人意的时候。这个幻觉就自然地破灭了。瑞恩不得不承认他在机械工程上毫无天赋。 他连自己还在和艾利塔赌气这件事都忘记了,趁着亚历克斯在赶制报告的时候一头扎进了广场对面的旅店。 在他忙碌的这段时间里,原本有些脏乱的小旅馆也换了一副样貌。吧台后的壁橱上摆上了玻璃瓶装的蒸馏麦酒,透着一点淡黄色——尽管经过了一道蒸馏,原液中一些低沸点的有色物质还是跟着一起进到了酒里。 吧台和桌椅擦拭干净后似乎重新上过了桐油,表面十分光亮。看得出来最近生意相当不错。 他有些不习惯地坐在亮闪闪的吧台下面,面对着一名不认识的男招待。好在这样的尴尬场面没有维持太久,艾利塔风尘仆仆地从后门冲了进来。 “瑞恩!好久不见!”她连斗篷都没来得及脱,上来就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瑞恩不知所措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最近我真的是太忙了,呆在店里的时间简直屈指可数,肯定错过了很多次碰面的机会。连伊凡娜都跟我抱怨说我把她一个人丢下看店,根本忙不过来。没办法,我只好让她自己找一名帮手,谢天谢地。毕竟现在所有这些事情都刚刚起步,我也不放心让其他人来处理。每一家酒商都得我亲自去谈判,而且记账也要我自己来!幸好格林斯老爹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很好说话,答应按照我们的要求加工一些人工琥珀——虽然这会占用他一点眼镜生意,不过有钱谁不赚呢。哦,别担心,我给了他一个很公道的价格,我可不是那种会坑骗亲人的混蛋。哦,劳驾,给我一杯啤酒。”艾利塔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数过来,瑞恩甚至有些跟不上她的节奏。 “你怎么了?”艾利塔停下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她这才注意到瑞恩好像兴致不是很高。 “你看这间店,变得我都完全不认识了,新的桌椅,新的陈设,甚至还有这位新来的——” “您可以叫我克里斯,先生。”被提到的男招待适时回答道。 “——简直是焕然一新。”瑞恩做出了十分夸张的动作和语气。让人听上去已经有些不大舒服了。 “真没想到,我自己竟然是商业天才!精挑细选了两件礼物居然都能准确命中。再加上那些酒,一定赚的盆满钵满吧?” 艾利塔没想到等着她的竟然是这样的回复。她面色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羞愧。 瑞恩毫无所觉,继续阴阳怪气地说:“我在一开始就说过,真正值得发展的是面向大众的商品,而不是这些给富贵人家的娱乐。可是亲爱的合伙人小姐,你还记得吗?” 一阵沉默。艾利塔嘴唇抿得发白,不断抖动。而一通发泄完了的瑞恩也发现自己说得有些过火,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骑马难下了。“艾——”他试探着刚说了一个字,却被一声巨响震得几乎从凳子上翻过去。 艾利塔甩着手,她刚刚拍桌子拍得手掌生疼。“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多么傲慢!原来这么多天你就是等着对我说这些话吗?! “你以为我不想面向真正的大众?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目光短浅的蠢货么?可你倒是想办法让大众消费的起再说啊!还是说你打算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慈善家?把成本就要二十芬尼的东西只卖一半不到的价格?这还不算工坊土地和那些设备的钱。我可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慈善事业能有什么好结果的。” 她一连串咄咄逼人的反问让瑞恩哑口无言。艾利塔揉了揉额角,重新坐会了凳子上,只是把脸别到了另一边,打定主意不再不理会瑞恩。 而瑞恩的好胜心也被激发了起来。如果艾利塔没有呛回来的话,或许他这时候已经向对方道歉了。但是既然她都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如果没有在降低成本这方面取得一点进展的话,倒好像显得全是他的错了似的。 幸好,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无迹可寻。其实瑞恩早在最开始就已经掌握了足够的理论。分馏毕竟也是写在本科实验里的内容。只是瑞恩当初在亨利的酒厂里实在是没有条件一步到位的竖起一整套分馏装置,不得不做了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现在,有了一座可以任他自己改造的酒坊,和源源不断的现金支持,做一点升级改造倒也不算困难。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他们两人那天最终不欢而散。双方还是非常默契地保证了酒和资金的供应。若非如此,瑞恩的改造计划自然也无从实施,就这一点来说他确实得感谢艾利塔。 瑞恩请了之前的工匠,花了一个多礼拜的时间,靠着用作实验室的两层砖石建筑外侧用隔热砖造了一座接近6米高的“烟囱”。这根“烟囱”自然就是一座精馏塔。不过瑞恩的化工原理课程学的并不认真,他是在花了一天也没有算清理论塔板数后认清的这一点,随后干脆地放弃了通过计算得到最优解。不得不说这算是个明智的决定,因为如果他计算出了自己需要的塔板,他会立刻懊恼地发现这根烟囱还远远不够长。他最终只是在里面交叉摆放了十来层薄铁片。 在精馏塔的底部摆放的是盛放酒精的大釜。虽然按照连续精馏的工艺来说,酒精进料实际上应该在塔身中间的位置。不过这样一来还需要控制连续进料的流量,而且对随时停车也不大方便。 在塔的顶部烟囱口的位置,倒扣着一个半圆形的盖子,盖子上引了一根管道,从实验楼二层的窗口一直伸进房间里。蒸馏好的酒精会从这根管道中直接流到接收的桶里。 48 间歇式精馏 ii 在冷凝管的尾端,向下的弯头处还有一个可以转动的小阀门,在蒸馏的过程中如果需要更换下面接收液体的洋铁桶,就可以把这里的阀门拧上。 值得一提的是,仔细观察的话,才能发现这座塔的墙壁实际上是个夹层结构,在两层耐火砖之间是一圈环形的烟道,可以利用上升的热气维持塔内的温度梯度。 由于这座塔建得很高,底下的蒸馏釜也得相应扩大,原本十几二十升的容积对于这么一座高塔来说完全是小打小闹。那点蒸汽甚至还不够填满一整个塔身呢。 这还是瑞恩和亚历克斯在第一次实验的时候以身试险得到的经验。由于之前过得多少算是顺风顺水,一次实验事故都没有发生过。瑞恩完全忘记了大规模工业试验相比小规模操作的危险性。因此他们曾经用过的那只铜皮釜光荣地用自己的报废向他提出了警告。 瑞恩当时正在二楼看着空桶,等着接收高浓度的酒精呢。幸好这个炉灶在最初设计上就参考了比较安全的玻璃熔炉,明火和被加热的容器不会有直接接触,不然的话,恐怕在那层薄薄的铜皮熔化的一瞬间,这座刚完工的建筑就要带着他们俩一起飞上半空了。 瑞恩心有余悸地重新定做了一口更厚更结实,容量也足有上百升的大釜,好不用再为了烧干甚至是烧穿而担心。为了以防万一他还在釜的上半部加了一个透明的观察窗——不过由于釜内没有照明,实际上效果并不好。但若是打算弄成液位线,加工的难度实在是有些超前。只能暂且将就一下,算是聊胜于无。 在第一次事故之后,瑞恩带着亚历克斯详细地检查了所有可能出现纰漏的环节,一项接一项,事无巨细地向他的小学徒灌输安全理念。不得不承认,瑞恩在这方面的理念可是超前这个时代太多了,毕竟那都是一代又一代人用血积累出来的教训。果不其然,在二楼的接受口,瑞恩发现那个阀门竟然是个风险因素。那个可以用阀门控制的牌液口居然同时还是整个系统唯一的气体出口,如果在某次试验中他俩一个疏忽忘记打开这个阀门,至少塔顶的那个半球形的罩子要一飞冲天可,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吴润硕得重新再穿越一次了。 在这之后,瑞恩又胆战心惊地反复确认了两遍,确认再没有发现别的问题,才敢重新启动他们的试验。 经过了充分的排查,再次开车的装置至少在安全上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只是蒸馏出来的成品不是很稳定。效果好的时候,一次蒸馏就能直接获得80%以上的高纯度酒精。可如果运气不好,出品的浓度只能勉强达到60%出头。 瑞恩只是看了一眼,立刻就知晓了其中的原因。无奈,温度控制不够精准,有时候风箱鼓得稍微猛一些,炭火旺一点,蒸汽的产量就会高上不少。这样一来,蒸汽穿过塔身上升的过程中就没法充分和冷凝下来的液体重新平衡。裹挟着大量水汽的蒸汽直接一股脑冲到了塔的最顶端,连带着一起冷凝流进了洋铁大桶里。 不过控温这个问题却不是能立刻解决的。木炭的颗粒度、通风量是影响燃烧效率最重要的因素,但是却难以控制。由于这座工坊并没有坐落在河边,炉内的供氧只能靠人力和精馏塔本身高度提供的一点压力差实现。瑞恩很难苛求一名鼓风工人按照他的要求在几个小时的操作过程中维持稳定的输出功率,重复相同的频率和力度。 而且,就算是现代乙醇工业的稳定出品也并不是靠严格控制炉温实现的。无论是监控底部容器中残液的总量变化还是在塔顶监测回流比都要简单而直接的多,费不着吃力不讨好地去控制最难控制的环节。 尽管还有这么一点微小的瑕疵,瑞恩对现在的结果已经算是相当满意了。隔热性能更好的炉膛和管道本身就大幅降低了蒸馏的能耗。而且一次性大批量的操作,也减少了升温降温过程的热量损失。再加上分馏相对简单蒸馏上的效率优势。能量收益率(这是个瑞恩自己设计的指标,代表的是出品的乙醇燃烧热相对消耗的木炭热量的比例)居然取得了一次飞跃,从可怜的7%直接跳到了35%。这还是一平均70%的浓度计算的结果。 按照他们最好的一次试验,82%的酒精浓度,这个数字甚至可以超过40%。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仅仅在燃料上就能省掉超过1/3的成本。 要知道在这个年头,用来酿酒的谷物可不值几个铜子,甚至别的东西都在涨价,偏偏就只有粮食不涨价。而木炭的价格却是反其道而行之,见天地水涨船高,怕是不出五年就能翻上一番。 不过这样蒸出来的酒拿来饮用就不大合适了。单从外观上就能和瑞恩之前产出的烈酒看出明显的区别。分馏法蒸出来的液体不带一点酒浆的颜色,如果不说,很难分清和水有什么差异。 极长的回流过程不但提高了水-乙醇的分离效率,饮用酒中提供各种香味的高沸点酯类也都留在了底部的残液里。这种饮料喝到嘴里,只能感受到酒精辛辣的刺激。更糟糕的是甲醇、乙醛之类的低沸点有害杂质却去不掉,这些杂质如果含量低些倒还好,顶多也就是导致头疼、脸红、心跳加速之类的症状,看上去和酗酒过量酒精过敏差不多。要是发酵的时候选用的菌种不好,或是用的原料本身更容易产生杂质,就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失明事故。 当然,杂质问题也很好解决,只要舍弃最先流出的那一小部分液体就可以了。 瑞恩只是“舍不得”而已。毕竟就算是甲醇也好还是乙醛也好,都能当燃料用不是?他打心底里就没有考虑过“饮用”作为真实存在的需求。 如果让他作为一个纯粹的理性人来替所有人做决定,他恨不得颁布一条禁酒法令,让大家都能够从这种浪费粮食、影响判断、还会永久性损伤大脑的恶魔之水中解脱出来。 49 赌约 谢天谢地,我们的主角瑞恩还没有这种一呼百应的地位。因此刚刚得以享受蒸馏酒美妙口感的那些有钱的饕客,不至于在几周之内就丧失他们新发现的乐趣。 瑞恩在市中心如此大兴土木,自然也引起了居民们的注意。这座突然出现的高塔,无论怎么看都符合烟囱的特点,尤其是这些天来还时不时地飘出一点白烟。只是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士,不知从何处得知这座酒坊如今已经是属于最近风头正盛的学者瑞恩·吴的产业了。 由于知识分子在这个社会里相对超然的地位——由修道院担保的——这些商人一时半会也不敢贸然上门打搅瑞恩。可艾利塔就遭了殃。只要稍微向马尼恩的居民打听一下瑞恩·吴的经历,他们保准会添油加醋地诉说一番他当初如何在危机四伏的场面下,帮助岌岌可危的净啤酒一举击垮了所有的竞争对手的。而这个传奇故事中自然也少不了艾利塔小酒馆的位置。更有甚者,还会揣测这个年轻的女店主和知名学者间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 因此,这些天来,络绎不绝的商人们几乎踏破了这家旅店的门槛。每一个来访者都在猜测这位神秘的吴先生有有了什么新的创造。又或者是准备对哪一个行业重拳出击?毕竟谁都不愿意再步曾经酒类行会的后尘。可是这些人最终都无功而返,就算是其中有几个聪明人,甚至对艾利塔许诺了非常诱人的商业订单,得到的也只是委婉的拒绝。 “这些家伙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我会就这样出卖自己的商业机密吗?这些蠢货是觉得我脑子里进了水?” “嗯哼。”伊凡娜擦着酒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顺便还背着艾利塔翻了个白眼。最近这段时间一直是她在充当传声筒的角色。她心知肚明艾利塔根本没有开口打听过那座塔到底是作什么用的。这个姑娘只是自己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故作高深而已。 “看你这么抓耳挠腮的样子,为什么不干脆亲口问一问呢?无论如何你也算是入了股的,他没道理连你都瞒着吧?而且你看,这个家伙一直都是这样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如果你去问了,他肯定会很高兴地一五一十讲给你听的。” “没门!这不就显得我想是个求知若渴的小学生一样吗?” “好吧好吧,服了你了。”伊凡娜举起双手。“不过你多少也能猜到一点了吧?” “总归是对他有利的东西咯。用膝盖想也能想到。说不定现在正等着我们送上门宣布他的胜利呢。” “你真是昏了头,竟然想出来做这种对赌。”伊凡娜评价道,“你明明知道瑞恩的点子层出不穷,让他降一点成本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看未必。他之前完全是钻牛角尖了。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想着把这么高成本的商品推广出去。 “不过嘛,有一点他说的倒是很对。薄利多销有时候赚到的比那些富人的玩具要多得多。把目光放在大众身上确实是正确的选择。” “就比如牛奶。”伊凡娜心有灵犀地说。 “没错,就比如牛奶。我这个月核了一下账才发现,每天十几桶奶,赚的竟然比之前净啤酒最火爆的时候还多。” “哦?真的吗,让我看看。”伊凡娜一直以来都对旅店的收入账目表现得毫无兴趣。毕竟她也只是受了父亲的安排,过来照顾一下自己可怜的表妹。只是这个表妹实在是太能干了,一个人把旅店经营的还算是井井有条,她自然也就乐得只做些帮手的工作。这次显得有些却一反常态。 “喏。”艾利塔侧过了身子,让伊凡娜能够看到她指的地方。 尽管一行行的数字记的密密麻麻,看上去宛若天书。伊凡娜还是一下就抓到了重点。“每天有五个格罗申的纯利?” “没错。”艾利塔点点头。“我估计城里大约有1/4的工人都会隔三差五来店里买上一点。那可是好几百人呢。” “差不多吧。”伊凡娜点着下巴回忆道,“每天早上都有一大堆人。具体多少我也数不清,反正店里这点空间肯定是装不下的。你说我们要不要兼营一点早餐?” “没人会买的。我劝你尽早打消这个念头。他们宁可从街角买硬的硌牙的面包。要不是这些牛奶不能买回去储存,你以为他们愿意每天穿过四五个街区赶来我们这里?” “那你觉得如果把烈酒的价格也降下来。能不能吸引到更多的客人?” “毫无疑问。不过我看瑞恩的想法他好像很抵触卖酒这档生意。他降低成本肯定不是为了饮料准备的。他对我卖饮料这间事情之前就有点抵触,不然也不会被我这么一刺激就立刻扭转了自己的方向。” “等等,你是说你是故意激他的?”伊凡娜挑着眉毛望向艾利塔。 “哦,不完全是。”艾利塔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闪烁着回答。她立刻就接上了下一个话题,阻止了伊凡娜的追问,“等着瞧吧,应该就在这几天,他等不到我们认输,一定会找上门来宣布自己的胜利的。” 不得不说,姑娘们对瑞恩个性的判断相当准确。经过十来次的开车试验后,瑞恩确定这个系统基本不会发生什么危险,才放心地留下亚历克斯和几名工人操作。当然,以亚历克斯的小身板,他是没办法操作那么沉重的风箱或是搬运酒精桶的。把他留在现场顶多就是记录一下设备运行的参数和蒸馏的结果。 现在的时间已经前进到了十月中旬,白天正午的阳光下还能感觉到些许的温暖,到了夜里不穿上一件大衣的话就要冷得瑟瑟发抖了。他披着大衣穿过月光下的广场,由于化石燃料的缺乏,虽然有些领域的技术已经达到了18世纪的水平,但是城市里面仍然负担不起大范围的公共路灯——毕竟既没有煤油也没有煤气。他只能提着一盏马灯——自己改装的,动物油燃料被他换成了高浓度的酒精,浓度超过80%的酒精就可以用一根短短的棉芯来引燃了——给自己照个亮。 50 成本价 因为天气开始转冷,摆在室外的露天座位都已经收了起来。因此所有的客人都不得不一起挤在一楼的大厅里,互相交谈的声音叠加在一起,显得有些嘈杂。 艾利塔毫不吝啬柴火,把房间里的壁炉烧得很旺。瑞恩一推门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声浪几乎冲了个跟头。 他迫不及待地脱下外套,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 “不知道燃料危机就要来了吗?”瑞恩一边这样嘟囔着,一边昂首阔步走向自己的座位。 因为艾利塔平常要拜访客户的缘故,雇了几名帮忙的招待。虽然今天她人再店里,倒也不用再为了招呼客人而忙前忙后。艾利塔和伊凡两人正肩并肩坐在吧台的外侧交头接耳。 “好消息,女士们。”瑞恩的声音插入了两人的谈话中。伊凡娜适时地住了口,冲艾丽塔挤了挤眼睛,表情有些古怪。 后者故作冷淡地转头望向瑞恩,用冷漠的口吻说道:“我可不指望从你这里能听到什么真正的好消息。如果我的记忆力还不错的话,你上次说的好消息,实际上只是个半成品吧?”她指的自然是瑞恩之前改造的热能回收管道,以及配套的蒸汽动力水泵。那在商业意义上真是个完全的失败品。最终连瑞恩自己都没有费心思掏上几十塔勒的专利费,而是直接公开投稿给了学会的报刊。 “这次当然不一样了。”上一次失败惨案的始作俑者如今得意洋洋地说。“你该不会打算不认账了吧?” “怎么个不一样法?”艾利塔和伊凡娜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决定避过瑞恩后半句的问话。 这个问题正问到了瑞恩的心坎上。“你们没有看到那座塔吗?这就是我们最新的成果。一座完整的蒸馏塔!” “塔?”虽然艾利塔隐约猜到了那座建筑和他们的赌约有点关系,不过她一直都以为那只是一座巨大的烟囱,真正重要的设施应该在烟囱的底部。她倒是完全没有想过那座“烟囱”本身才是装置的主体。 “没错,这是一座塔。我敢打赌你们肯定都把它当成是一座烟囱了。不不不,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瑞恩摇着手指说。 “虽然火炉的烟道确实也在这座塔的塔身里,不过真正重要的——”他稍微看了看周围,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们这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是里面有一条中空的管道。” 瑞恩一发不可收拾,喋喋不休地从原理讲到自己的构想,再延伸到未来改进的方案。一刻不停地说了将近有半个小时。多亏艾利塔和伊凡娜两人如今已经不需要亲自招待客人,才能耐着性子听他把所有的技术细节一五一十地抖出来。当然,作为事实上的“投资人”,艾利塔当然是有足够的资格了解其中的内情。 不过实际上只有艾利塔对这些原理性的东西感兴趣。可惜瑞恩在滔滔不绝的时候疏于观察,不然他就能发现伊凡娜的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连脑袋都一点一点地,像极了他当年通宵之后在无聊的有机化学课堂躲在最后一排补眠的样子。 艾利塔乐呵呵地听着。她现在已经被这些新奇的知识吸引了注意力,完全不生气了,不过样子还是要装出来的。“就算你把这座高塔吹的天花乱坠,最关键的地方你还没说呢?我记得我们最开始说的是要把成本降下来吧?” “当然,虽然我们现在对理论的实现还不够完美,但即便如此,一桶的燃料成本也降低了30%以上。现在一桶12加仑的成本已经降到2塔勒又9格罗申了——” “等等!”艾利塔一个激灵,打断了瑞恩的话,“我记得之前一桶不是只要1塔勒13格罗申不到吗?怎么不降反升了?” “等等?我再算算。”瑞恩被艾利塔吓得一愣,也顾不上什么胜利宣言了,低头扯过一张纸就写了起来。 “原浆酒的成本……燃料……没错啊?”瑞恩嘴里念着,一项一项地核对过来,突然一拍脑门,“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现在的一桶的浓度有70%呢!” “这还差不多。这么说的话,相当于多花不到一半的价格,买额外七成的商品,这样听起来就合算多了。 “那你有试过现在70%的酒精,作为燃料的话能到什么程度?” “我有几个月前的数据。记得不太清楚了。一桶能抵得过近六十磅木炭吧。如果炭的质量差一点,兴许能70磅也当的过。” “可是70磅炭也就勉强两塔勒,这还是最近价格涨了不少……”艾利塔面露难色。“这还差了将近一半呢!” “就算这样也比之前的情况要好太多了。” “话是这么说。你不是说成本降了30%吗,怎么我看起来差距没那么大?”艾利塔重新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 “没办法,我又没办法凭空变出酒来。发酵原酒用的麦子是省不掉的。就算我有一座酒坊,可以用成本价买到蒸馏用的酒浆,而且不加啤酒花,一桶也要接近三枚格罗申呢。” “嗯哼,那还真是难为你了。”艾利塔回复得有些心不在焉,“其实这边才是大头?” “差不多,现在占了一大半的成本,两塔勒多一点吧。”瑞恩低头对着自己刚刚写下来的数字读道。 艾利塔眯着眼睛,重复了一遍:“两塔勒多一点?那这有什么意义!就算炭火一点成本都不用,产出来的酒精作为燃料的价值也不到这个数啊!” “不要着急,木炭价格会越来越高的——”瑞恩有些信心不足地说。 “当然,我也知道,可是要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如果要等到十年后才能有回报,这未雨绸缪未免也太多了一点吧?” 艾利塔一边说一边不耐烦地用指节敲打着桌面。 “那我们还可以靠卖酒先撑过这段时间。”瑞恩悻悻地说,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赌约”的胜利者。艾利塔挥了挥手作为答复。如果是为了卖酒,她根本不会选择瑞恩作为合作对象,目光长远才是这个理想主义蠢蛋的最大优势。 这位精明的女士敲打击桌面发出“笃、笃”的间隔越来越长。某个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呼之欲出。 “所以我们就非得用大麦不可吗?” “不然呢?燕麦?小麦?葡萄?甘蔗?或者是水稻?”瑞恩掰着手指头说出了几种作物的名字,每说一个自己就跟着摇摇头。 “当然不是。红薯、马铃薯、玉米之类的不行吗?这些哪个不比大麦便宜。” 51 新大陆作物 瑞恩的动作停住了。他刚才完全是凭着印象列举的旧大陆原生品种。而艾利塔列举出来的却是他完全没有考虑过的来自新大陆高产作物。他从出现在这个世界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养尊处优中读过的,完全没有注意过常见的谷物,这才闹了个乌龙。 他的舌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愕的声音:“红薯和马铃薯?” 艾利塔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对于收入还稍微过得去的体面人家来说,这些埋在土里的食物是贫穷的象征,对此不屑一顾倒也是很常见的态度。同样的,玉米虽然价格低廉却不便于加工成面包之类的制品,通常都用来做成了动物饲料,更是不会出现在城市市民的餐桌上。 她只当瑞恩是没有注意过这些粮食的价格,于是凭着记忆把各种商品的收购价连珠炮一样地报了出来:“你想啊,一船大麦4塔勒12格罗申,小麦要整整6塔勒——之后还要脱壳。 “换作是红薯和马铃薯,一船装的比大小麦要多上两成,价格却只要3个半塔勒到3塔勒。玉米的话,现在还没到收获的时候,不过马上也快了。去年的价格和马铃薯持平,一船在2个半塔勒上下,去年最低的时候2塔勒6格罗申就能买一整船,今年变化也应该不会太大。哦对了,你应该知道玉米是什么样子吧?” 她见瑞恩讷讷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就方便解释了。我刚才讲的是没有脱粒带玉米棒的价格。换算成脱了粒的话,一船最多也不会超过3个半塔勒。 “如果用能够用差不多分量的玉米或是马铃薯发酵出同样的原酒来,原料成本就能减掉将近一半吧?” “既然有更低价的原料,那就好办多了。”瑞恩已经从新大陆作物的冲击中回过了神来。他随手画了两笔,说道“如果真的可以完全用玉米粒替代的话,那么一桶酒精燃料的成本最低可以压到1塔勒20格罗申。” 瑞恩抬起头,望向艾利塔的眼里熠熠放光,嘴角忍不住地向上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只靠卖燃料就能维持盈利了!我们用16格罗申的粮食和1塔勒又4格罗申的木炭,创造出了价值1塔勒22格罗申的燃料。哦亲爱的艾利塔!” 地心引力已经不足以把他的臀部牢牢地吸附在椅子上了。瑞恩几乎是弹射起来,热情地抱住了那位姑娘。好在他很快察觉到自己有些唐突,及时的放开了手臂。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伊凡娜以手掩口,传出了轻微的笑声。 为了掩盖他刚刚的失礼举动,瑞恩一本正经地继续刚才的话题:“虽然只有2格罗申这一点微小的利润。不过这至少说明我们事业的曙光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 艾利塔结结巴巴地说:“额……没什么……不用谢我。什么来着……哦对……首先我得纠正一点,地平线是一条看得到但是永远走不到的线。”她讲了个冷笑话,终于让自己重新平静了下来。 “不过2格罗申实在是太微薄了,你这还只算了物料的价格。这点毛利润你连工人都养不活,更别提自己了。” “是的,所以我决定还是得听从聪明人的意见。短时间内蒸馏酒这块还是没办法放手的。” “你能想通就好。”艾利塔决定不计前嫌。“新的高浓度酒喝起来如何?如果可以的话说不定我们可以开发一个价位更高的高端产品。 “至于你说面向大众,你看净啤酒不也一样是面向大众的?等到技术成熟了,我们完全可以把之前30%上下的那些烈酒价格也往下调一调,让所有人都消费的起。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不怎么样。”瑞恩咋了咋嘴,“虽然我支持卖酒换钱。不过烈性酒精饮料实在不是个好东西。有些流氓光是喝啤酒都能喝得醉醺醺的,很难保证那些醉汉不会在你的店里打起来。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没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以及你刚才第一个问题,高浓度酒目前没办法喝。”瑞恩摊开手摇了摇头。 “怎么了?你又犯了什么精神洁癖?”伊凡娜终于腾出了手,毫不留情地问道。 “这还真不是我的问题。新工艺的酒纯度有点高过头了,什么味道都没有。更糟糕的是喝起来很有可能会头疼。” “头疼啊。说起来这几天倒是确实有客人反映烈酒喝多了会头疼。你也听说这个问题了?” “是吗。”瑞恩对于有这种反馈丝毫不感到意外。“没办法。蒸馏工艺不过关。本来我的那些步骤都是按照燃料用途设计的,其实根本没考虑过饮用。所以里面总会或多或少的带点杂质咯。” “哪里来的?不都是和啤酒一样的成分吗?你不是胡扯找的借口推卸责任吧?”伊凡娜对瑞恩可不像艾利塔那么信任。 “当然不是。之所以喝啤酒感觉不到是因为你喝到的太少了。一杯烈酒差不多有一桶的1/5了。谁会一晚上喝那么多啤酒啊。 “而且糟糕的是,这些让人头疼的东西,无色无味,还能和酒精一起蒸馏出来。反倒是真正影响烈酒芬芳的成分,在提高浓度的新工艺里完全浪费掉了。” “有办法解决吗?” “你指什么?香气还是头疼?” “两者。如果非要排个优先级的话我觉得先消除副作用会更重要一点。如果反映这个问题的人再增加下去会影响我们的销路的。”艾利塔从更加功利的角度分析道。 “那倒也简单。只是会浪费一点酒而已。成本会有一点点上涨。不过嘛,在酒这块,我们又没有替代品,成本上涨还是很容易转移给那些冤大头的。”当瑞恩放弃他理想主义的执念之后,他对市场竞争的分析还是很有洞察力的。“只要别让他们知道我们真正的成本有多低就行了。” 艾利塔的嘴角也勾起了同样笑容。 52 种子与块茎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瑞恩用马铃薯和红薯做了不少次实验。不过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 用麦子发酵啤酒的方法已经算是相当成熟了。但相应的操作流程却不适用于其他种类的作物。而做出改变的过程对瑞恩和亚历克斯都是一种折磨。 当第一车马铃薯从酒坊的正门运进来的时候,瑞恩就立刻明白了这会是一个艰巨的过程。这些土豆比他在自家厨房里见到的要丑陋得多,表面带着许多未洗净的泥,大小不一,有长有短。 于是他当天便和亚历克斯全情投入到了土豆的清洗工作中。因为瑞恩身体力行,亚历克斯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这么长时间下来,亚历克斯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大约也了解了瑞恩计划的全貌。 而瑞恩恰好也知道自己最近很多时候都把亚历克斯当作一个高级的工人来用,对他的教学有些怠慢。他顺势决定干脆就趁就着这次机会,详细地像亚历克斯解释一下啤酒酿造的整个过程。 现在的酿酒工艺很大程度上都是黑箱。这些匠人依赖的是数百年来累积的经验,而欠缺理论指导。也正是因为这种惯性,才让他们在面对外源杂菌的时候这样束手无策。而把原料清洗干净正是防止杂菌混入发酵体系的重要一步。原本在正常啤酒的发酵过程里面,这一步不算特别重要,麦粒毕竟不是深埋在地下的块茎。 而接下来的一道重要工艺则是糖化。原本瑞恩其实并不了解,这还是这几个月来他每天和酿酒工人打交道观察到的。结合自己学过的生化原理,他很快就理解了这是把不能直接利用的淀粉分解成麦芽糖的步骤——利用麦芽中含有的被β-淀粉酶。 不过对这个时代的工匠来说,这么做的原因还是个秘密。虽然这些匠人知道要把麦芽汁加热一段时间,再降温发酵,但若是问及缘由,他们只会回答你向来如此。一些有经验的老师傅或许能给出更细致些的答案,例如麦芽汁加热不能太热,具体需要多长时间之类的。而更厉害一点的顶尖匠人,比如老亨利,甚至能够用舌头尝出每一批麦芽汁是不是达到了接下来发酵的标准。 不过在给亚历克斯讲解的时候,瑞恩自然不能直白地说出淀粉酶的存在。 毕竟他的显微镜终归只是一组光学透镜,不说他现在没有油浸物镜这样的高级设备,就算有,他也不得不屈服于光学的衍射极限。观察细胞甚至细菌这样的尺度当然还是绰绰有余,但对更微观的世界显然是无能为力的。 而再之后的发酵过程自然不必多言,两人都已经可以算是轻车熟路了。 就算是瑞恩,也没法确定马铃薯中是否含有足够的β-淀粉酶,能够顺利的把淀粉转化成可以发酵的糖类。好在控制变量对比实验已经是两个人解决问题的必备方法了。 他们第一次的实验就是这样可耻的失败的。在65度的温度煮了一个小时的土豆糊,降回常温,发酵三天。酒精度低得可怜,连一点泡沫都没有泛起来。 第二次的实验其实是和第一次几乎平行开展的。如果要三天又三天反复等待前一次的实验结果,瑞恩可耗不起这个时间。在这一组里瑞恩在土豆糊里加一小把发了芽的大麦一起煮。毕竟他不敢让土豆发芽来产生淀粉酶——龙葵素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一次糖化的结果还算不错。 但是接下来,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获得和啤酒差不多浓度的发酵液。无论是延长发酵时间,还是增减大麦芽的用量。发酵出来的酒精浓度始终在3%上下徘徊。他把自己每次做出来的数据趋势画在图表上,一根毫无起伏看上去没有生气的直线无情地嘲笑着他。 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误操作加多了一倍的水,但是再三核实之后确定没有这回事。瑞恩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只好又转向红薯。 这些地下的块茎块根,被人讨厌不是没有道理的,就算每次实验只需要用五百克左右的红薯,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洗掉它们表面的泥土仍然让瑞恩的手冻得发红。 之后的操作过程和马铃薯大同小异。结果瑞恩反复祈祷,不过这一批植物显然没有听到他的心声。最终给出的结果也和马铃薯大同小异,仍然是一条平坦的直线,甚至连发酵液浓度都和马铃薯的几次结果没什么区别。 瑞恩看了甚至都有些想要发笑,他一度怀疑过是不是卖货的商人拿马铃薯冒充红薯糊弄他。当然这个疑虑在他和亚历克斯分享了一次烤红薯后就烟消云散了。 对此,瑞恩的评价是:虽然不能拿来酿酒,至少吃起来味道还不错。 但多余的土豆就没有这个待遇了。他们几次实验总共用掉的马铃薯也就不到20磅,而一马车足有近200磅。多出来的这些全部被瑞恩无偿送给了伊凡娜,如今大约已经混在了蔬菜汤里或是作为烤肉的配菜处理掉了。 当他掰开红薯的那一刻,瑞恩突然醒悟了自己失败的根源。从烤得烫嘴的红薯中心扑面而来的热气分明是在提醒他:植物的块根和块茎毕竟不是种子。从那蒸腾的热气就能看出,为了维持生理活动,红薯和土豆的含水量普遍比休眠的种子要高得多。 一般而言,大麦、小麦和稻米在收割时的含水量都在18%上下浮动。经过风干晾晒,可以降到只有10%的水平,而这也是谷物能够长期保存的根本。 反观红薯和马铃薯,水分含量都超过了70%,也就是说,若是真的按照干重计算,一磅马铃薯的淀粉含量甚至不到大麦的1/3。自然,发酵出来的酒精浓度也不可能超过这个数字。 虽然马铃薯和红薯的价格只有大麦的一半,但要是想要发酵出等量的酒精,成本却不降反增。因此最终瑞恩还是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城外田间旺盛生长着的的玉米上。 53 玉米 亚历克斯并不知道为什么在经历了如此的挫败后瑞恩还能对玉米抱有如此之高的期望,以及信心。要知道期待破灭的滋味可不好受,而他最近几乎每天都要遭受一轮打击。亚历克斯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父亲是不是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理由想要以此锻炼自己的意志力。 谢天谢地。对瑞恩来说,这个问题则简单得多。在工业发达的现代社会,八成以上,甚至接近九成的工业乙醇都是来自玉米。剩下的两成里还有相当一大部分来自玉米秸秆。至少这足够说明玉米作为酒精原料的优良潜力。 幸好这种有着金黄色泽的谷物确实没有辜负瑞恩的期待。瑞恩几乎是无缝接上了今年刚刚收割的玉米。他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城外看见的“麦田”实际上生长的并不是麦子。 玉米的干重惊人的高,含水量同样只有10%上下。瑞恩的第一次实验完全是仿照麦芽啤酒实施的,把玉米粒浸泡出芽,加热糖化,发酵再蒸馏。只是他不得不在上锅蒸馏前就终止了这次实验。作为植物的种子,玉米的淀粉含量确实和大麦相仿,超过了70%。问题出在糖化这一步,玉米的发芽过程更多生成的是α-淀粉酶,这种淀粉酶分解淀粉的产物主要是糊精而不是酵母能利用的寡糖。 瑞恩稍微思考了一下干脆地放弃了让玉米发芽的尝试。本身发芽的过程就会消耗种子中储存的糖类,他改为直接把玉米粒磨碎,在浆液中混了大约10%的麦芽粉,果然也能顺利地完成糖化的过程。虽然成本略微有点上升,但是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发酵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意外,瑞恩一直耐心地等到到第七天,酒精度仍然只有7%上下。虽然比之前薯类好上不少,甚至和大麦的酒精度相差仿佛。不过仍然没有达到瑞恩的预期。换作是亚历克斯的话,他在这个时候已经手舞足蹈了。要知道同样达到7%的浓度,用纯大麦发酵成本至少比他们现在高出20%。 有着成熟玉米-乙醇生产体系经验的瑞恩却不这么想。玉米的酒精产率要是只有这个水平根本不配称为工业体系下最主要的乙醇原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是无论如何再延长发酵时间,这一批原料看起来都不能再进一步发酵了。本着不浪费的精神,瑞恩到底还是把它混在了普通的麦芽酒浆里一起蒸馏。结果这一批次的蒸馏原液沸腾温度高、出产物速度快,收集到的酒精浓度只有67%。 瑞恩深究了许久,却误打误撞发现了他们之前忽视的问题。玉米胚芽的脂肪含量原高于麦芽,油脂在发酵液的上表面形成了一层油膜,阻止了发酵气体的排出。最终溶液中过高的二氧化碳浓度抑制了酵母菌的代谢和繁殖,导致了发酵的“失败”。而同样的原因,导致了蒸馏母液里的气泡无法顺利从表面逸出,液体处在过热状态,当油面的平衡被打破的瞬间就出现了爆沸——最终影响了蒸馏酒出品的质量。 油脂的来源其实对瑞恩来说很清楚,毕竟大麦里的脂质少的可怜。而玉米,那可是能够用来生产食用色拉油的。瑞恩恨不得揪着头发问自己,怎么竟然会把这一点忘了呢。 不过至少找到了原因才可以对症下药。在粉碎后、糖化前,瑞恩又专门设计了一步,用扬场的办法把玉米胚芽从胚乳里分离掉。 这下才终于把整个过程走通。发酵的时候那恼人的脂肪泡沫总算消失了。酒精度从7%一下跳到了12%,只用了4天——这还是因为瑞恩的水加的太少了,酒精浓度提高开始抑制酵母菌的无氧代谢。 瑞恩在这组实验里留了大约1升的样品继续发酵到第10天,酒精度可喜地提高到了14%——和最浓度最高的葡萄酒一致。但这就是最终的极限了,超过14%的酒精浓度足以让所有酵母的活性归零。 原本大麦啤酒的配方是按照1:1.3的体积比例加水发酵的,由于第一次的成功发酵触及了14%的浓度上限,瑞恩判断很有可能发酵液中的糖分还没有消耗完。他甚至不愿多等,直接同时进行了5组试验,加水的比例从1.6-2.4等间距分布。 到了第4天,前三组的酒精度都达到了12%左右,和之前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最后1:2.4加水的那一组稍微落后,只达到了10%的浓度。等到了第10天,前三组果然再次触及了14%的浓度上限。最后一组也稍微赶上来了一些,达到了13%,最终在第15天挣扎着达到了14%。 不过再额外加水稀释到2.6的时候。终于没法重现奇迹了,发酵时间即使延长到20天,最终的酒精浓度也只是介于13%和14%之间。 终于所有实验都宣告完成。亚历克斯在过去的这近一个半月里兢兢业业记录下来的数据足有三米长。瑞恩不得不又花了一天一夜来计算自己成果。这些进一步的研究终于证明了玉米的潜力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就连瑞恩都发觉他自己之前都有些低估了。直观感觉得到的结论当然不如数字来的有冲击力。 瑞恩拿着这份数据看了三回。始终都不敢相信自己得到的结论。 “亚历克斯,你确定你记录的数字没出错吗?”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助手。 “怎么会!这里的每一个数字都是您亲手测的,您没印象了吗?” “开个玩笑。我当然有印象。” “有什么问题吗?”亚历克斯只是负责记录数据,他还没有经过足够的训练可以从这么庞杂的内容中快速心算出自己需要的结论。 “你知道,一品脱玉米粒比大麦重一成多。” 亚历克斯点点头。 “而价格却比大麦便宜近两成。也就是说实际上要按磅算的话,便宜了超过3成。” 亚历克斯思索了一番,没有提出异议。 “但是产出的酒量却比大麦多了一倍,这样一来,这就是接近三倍的差距了。” 瑞恩的转进很快,近似又很粗糙。亚历克斯有些跟不上了。 “而且酒精的浓度还提高了不少。总计的提升甚至超过了4倍!” 亚历克斯干脆地放弃了自己验算,他选择相信瑞恩的结果。 54 寒冬 由于原料酒浓度的大幅度提升,在蒸馏残液中损失的酒精比例也大大降低了。以往蒸馏一桶70%的酒精,瑞恩要用掉整整12桶原料。如今这个数字削减了将近一半——只要13桶他就能获得两整桶的产品。 因此最终原料成本的下降幅度可想而知,从每桶1塔勒直接降到了只要5格罗申。这下原料成本的燃料成本的结构一下就颠倒了过来,每桶1塔勒又4格罗申的木炭价格重新占了大头。 最振奋人心的是,这一桶燃料在热值上抵得过50多磅的木炭,售价1塔勒18格罗申,比酒精的成本高出10个格罗申,利润空间超过25%。 瑞恩甚至高兴得给亚历克斯放了一整周的假,以庆祝这一整个项目的完成。要知道这前前后后将近40天,从十月初一直忙碌到了十一月下旬,中间甚至错过了凛冬节的庆祝活动。瑞恩给亚历克斯这么长时间的休息当然也是存了补偿他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在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亚历克斯竟然主动地给瑞恩交了一份实验记录报告。这让瑞恩有些哭笑不得,这次他并没有给这位可爱的学徒安排这项任务,可不是因为他忘记了。这些详细的糖化、发酵条件对于任何一家酒坊来说都是不能轻传的秘密,也是维持乙醇低成本优势的核心秘密,如果就这样轻易地递交给学会共享出去,要不了多久市面上就会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玉米啤酒。 他也不是没考虑过用这数据去申请专利,只是他一时半会儿还没回笼到足够的资金,好能一口气申请三五个专利把整个流程严密地保护起来。说到底这个时代的专利申请费用实在是高的吓人。 瑞恩只好在打发走了对方后把整理好的报告压在了文件堆的最下面。 这又过了一个多月,不但气温降得厉害,城里各种户外的工作也肉眼可见地减少了下来,就连不得不做力气活的码头工人都加上了两件长衣。多亏城里的建筑早在一个月以前就纷纷完成了修缮,才不至于在这种阴冷潮湿的天气漏风或是漏雨进来。 瑞恩也难得地让自己休息了几天,不去想后续的那些麻烦事。前段时间攒下来的蒸馏酒足够艾利塔再卖上两个月了。 他百无聊赖地望着着雨滴落在派册窗上,听着雨水的声音想象室外有多么寒冷。他在酒坊里的时候还没觉得,因为发酵池本身也会放出不少热量,他呆在那个大房间里甚至都觉得有些闷得喘不过气来。就算在实验室里也不会觉得冷。外面的精馏塔是一个巨大的热源,光是蒸馏废热就足够把整个酒坊都烤得暖烘烘的了。 这是他到这个世界来的第一个冬天,趁着这几天休息,他饶有兴致地研究了一下当地人的凛冬节。说是凛冬,其实和他脑海里“凛冬将至”这个词的印象截然不同。他总觉得这个词的情景应该是配合着一大片皑皑白雪,说不定还有t-34的钢铁洪流。这个节日设立在秋冬之交,在十一月的第一天,时间上来说和他所知的万圣节重叠。庆祝的理由自然也是大同小异,无非是当年的丰收,并乞求能平安度过寒冷的冬天。虽然凛冬节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瑞恩还是一片雪花都没有见到,不过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低到零度上下的天气就足够让不少贫民活不下去了。而且这还多半得感谢像玉米这种晚熟高产作物保障了冬季的食物供应,不然情形还要凄惨好几倍。 持续的阴天和隔几天一场的雨更是加剧了冬季湿冷的感觉。瑞恩穿着羊毛夹克,放任自己倒在炉火前的扶手椅里。多亏了艾利塔的壁炉,要是现在让他穿过市政广场回到自己的酒坊去,瑞恩是一百个不乐意。他发现当自己不愁吃不愁穿,也不被责任推着走,更不需要被老板鞭策着8116的时候,这样放空发呆度过一整天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不是在房间里享用自己的晚餐会错过和艾利塔碰面的机会的话,他保准就这么做了。 尽管双脚拖着他的身体坐到了楼下,瑞恩的脑子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盘旋。 艾利塔直到七点才裹着厚厚的长斗篷和帽子回到了店里。瑞恩赶忙举手向她示意。 “辛苦了。” 在假期的第一天他就把前一阶段的成果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自己的合伙人。这些天来对方一直都忙着调查木炭燃料有哪些用途可以被现阶段的酒精燃料所取代,就连烈酒的推销都放在了一边。 “冷死了。”艾利塔一边哈气一边搓着手抱怨道。“下雨,路上打滑。车夫的轮子在从那个炭商那出来的时候还陷进泥里了。天晓得这家伙为什么要省这点钱不给路上铺石板。”她抬起头望了一眼角落里的座钟,“天哪,这都七点了,如果不是这样我本可以早半个钟头回来的。” “没有打湿吧?”瑞恩关切地问。 “还好,只有斗篷湿了,烘一下就干了。”艾利塔笑了笑说,“谈正经事。城里的居民用炭多到超乎你的想像。除了我们日常取暖,烧饭,还有大把大把的商业用途。你是不是起初只考虑过炼铁厂?那你可就错过一大堆好客户了。泥瓦匠、皮革匠、砖厂、造纸厂、染坊。他们对绝对的温度要求都不高,只要能够源源不断地提供热量,他们可不在乎能不融化钢铁。” 瑞恩惊讶地在艾利塔罗列的名词里发现了许多自己未曾注意的行业。他对历史和经济的理解总是着重在宏观叙事上——只有钢产能提高了,才有强大的武器和舰船。反倒是轻视了这些生活的方方面面。 “不过这些人当然也有他们的顾虑,其中有几家染坊以前试过用油料代替木炭——毕竟这些年木炭的价格,你知道。 “结果其中一家,去年年初不慎失了火。一场大火把他们家的一切财产都烧了个精光,连带两个仆人和一个孩子的性命。” 瑞恩沉重地摇了摇头。 “然后剩下的那几家就再也没敢用过这种油类的燃料。如果你打算推广酒精的话,这可能会是个很重要的阻力。” 55 易燃易爆炸 “嗯……这是个问题。这样的情形肯定不是我所希望的。”瑞恩对这一家人的悲剧表示了遗憾,“之所以只考虑炼铁厂当然也是因为炼铁厂的炉子足够安全——只要在炉膛里,不管如何燃烧至少都不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所以你现在就打算退出这些家用的市场了吗?”艾利塔的语气有些不悦。 “当然不会,但是作为家用燃料的话肯定不能像这样简单地散装出售。而且除了容器,我们恐怕还得搭配上合适的炉具。” “什么炉具?” “你总不能指望把酒精倒在炭盆里,直接点一把火就拿来用吧?那我们恐怕很快就要步那一家的后尘了。”瑞恩诧异地反问道,“最好是能把燃料一点一点地加到火里,酒精储罐或是酒精池和明火离远一点,确保在一般情况下火焰没有一口气引燃所有燃料的可能。”瑞恩已经开始构思合适的结构了。他首先联想到的自然是液化气罐和燃气灶的搭配。 不过这个设想成形只有几秒钟就胎死腹中了——输送液体燃料的软管在这环境下可不好找。就算是天然橡胶也只有热带地区才能生产。在这寒冷的地中海北部,还是算了吧。 就在瑞恩和艾利塔相顾无言时,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在这飘雨的深夜推开了旅店的大门。 “迈耶先生,欢迎欢迎!”由于瑞恩和艾利塔两人都背对着大门,反倒是在吧台里和另一对客人聊天的伊凡娜首先发现了这位深受病痛折磨的学者。 瑞恩闻言扭头看去,和亚历山大·迈耶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我到你的实验室去找过你,他们说你在这边。”他挨着艾利塔的左边坐了下来,身上的皮衣还冒着寒气,粗声粗气地说,“哦,艾利塔。你看起来最近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希望我没有打搅到你美妙的假期。”迈耶先生又扭过头对着瑞恩说。 “当然没有。您深夜到访有什么要紧事吗?是我之前对亚历克斯太严格了吗?”瑞恩有些心虚地问。 “不不,没有的事。你对亚历克斯的严格要求正是我所期望的。我今天是为了另一桩事情来的。我听他说你们创造了一种新的燃料?” 瑞恩和艾利塔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迈耶先生是为了什么而来。他看起来可不像是会追求新商品代理权的商人。不过瑞恩也无意隐瞒他们新产品的存在,在亚历克斯回家前他已经叮嘱过了哪些关键的内容是不可外传的,酒精以及相关的原理并不在这范围之内。 “正是,多亏了亚历克斯的帮助。我们现在终于得到了一种廉价、易燃而且高热量的液体燃料。” “竟然是真的!这小子,我还以为他是夸大了自己的成果来哄骗我呢。 “他跟我说,你们新的燃料烧起来和我之前用过的那些油料完全不一样。火焰有着奇妙而洁净的淡蓝色,也不会产生黑色的烟灰。这可比用猪油牛油要好多了!” 按照迈耶的说法,他们这样的学者们在实验室里的选择非常有限,不外乎柴薪、木炭或是动植物的油脂。其中木炭并不能产生明火,加热的速度远不如用火焰直接炙烤。而小块的柴火虽然能产生一点火苗,但是主要也还是和木炭一样的表面燃烧。松散的干草倒是能产生比较旺盛的明火,不过总是会旺盛过了头,也很难用于精细的操作。 结果就导致动植物油脂成了实验室里的不二之选。但即使是这种液体燃料,仍然不足以让这些挑剔的学者满意。脂质的沸点很高,它们自身燃烧的温度并不能使足够的油料发生气化,进而和空气充分混合,导致油脂的燃烧通常都很不充分,火焰总是呈现出不完全氧化的黄色——时常伴随着黑色的烟。 在这种火上加热久了,烧瓶的底部总是会积上一层厚厚的炭。炭黑层既会妨碍观察,还会影响传热,一旦玻璃器皿到了这种程度,就基本没法再用了,只有报废一条途径。 因此一种可以安静、稳定地燃烧,又不会产生炭灰的燃料对这些学者来说简直是如获至宝。不然迈耶也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赶来向瑞恩确认。 这下可解决了瑞恩面前的难题——至少是解决了一部分。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新产品首先进入的既不是重工业、轻工业也不是民用,而是科研市场。他不得不感叹不管在哪个时代,搞基础研究的这些学者总是很少考虑投资回报率的问题。 “不过我得提醒您先生,在您进来之前我正和这位美丽的女士讨论这个问题。我们这种新燃料非常危险。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年初的那场火?”见迈耶点了点头,瑞恩继续说,“油的燃烧是没法用水扑灭的,而且还会漂浮在水面上扩散、流动。我们这种新的燃料也是一样。不仅如此,油放在房间里不会蒸发。但我们的酒精却会,如果保存不当的话,你提着一盏油灯走近存放酒精的仓库,就会迎来一场爆炸。” 按照现代的分级,酒精是一种标准的甲类易燃易爆品,在20c以上的天气里,酒精自然挥发出来的蒸汽就超过了爆炸极限,只要一点明火就会引发闪爆。 “所以在您到来之前我们正在设计一种安全的燃烧器具,好让别人都能接受这种新燃料。” “这有什么?”迈耶不置可否地说,“实验室里危险的东西多了去了。只要能够通过学习规避的危险都是可以接受的。” 瑞恩倒是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他一心想着要把这个酒精炉推向广阔的民用市场,因此前置的学习成本不能太高。如果需要学习复杂的操作才能保证使用的安全,这实际上就是不安全的。 但是学者们不同,即使是这个时代,他们仍然代表着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学习能力。对于民众来说略显复杂的操作,在他们看来也是可以接受的,而且他们对风险的耐受也高得多——总的来说是一群极具冒险精神的聪明人,也是最好的客户。 56 酒精灯 “如果只考虑实验室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毕竟我们需要的其实只是一盏灯而已。”瑞恩起身到柜台里取了一张纸和一支炭笔,随手画出了一盏酒精灯,他脑袋里装着现成的模板。“我们只需要一个还算结实的玻璃瓶,一个盖子,和一根棉质的灯芯。” “就像普通的油灯那样?” “对,只需要把玻璃瓶做的稳固一点,不会因为碰撞轻易翻倒就行了。要当心一点,着着火的时候可不能打开盖子往瓶身里倒燃料。” “那也就是说,一盏灯能燃着的最长时限取决于瓶子里能装多少?” “说的没错。” “那有多热呢?能够融化玻璃吗?”迈耶作为研究真空的学者,他经常需要把玻璃加工成各种样子。 瑞恩摇了摇头,“不行,这火焰的温度还挺温柔的。”见到迈耶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赶紧补充道,“不过只要稍微做一点改造,就能达到你的要求了。” 瑞恩这一次展示的是一盏座式酒精喷灯,“不过要达到这么高的温度,玻璃自身可就承受不了了,所以这里要全部用黄铜替换掉。在灯芯的外围点燃火焰,把灯芯吸上来的酒精汽化,然后从这里,进入到喷管里——然后热蒸汽上升,到喷管的顶部出来,被边上的火点燃。这个时候就可以再从喷管的底部调整空气的进量了。 “这个温度绝对可以满足你的要求。只要拿火焰对准玻璃的同一个位置烤上几分钟,就会软化变红,可以随意加工了。” “除此之外这种灯还有一种变体,是固定在一个位置的。好处是储罐容量可以做的很大,也不会受限于燃烧时不能补充燃料的问题。” “哦?怎么说?”迈耶显然对这个兴趣更大,总是要熄火添加燃料对连续使用来说太不方便了。 “我称之为挂式喷灯,在你的墙面上安装一个水箱,里面盛满酒精,用铜管连接到灯座位置,同样的,用这个引火碗里的火把这些液体汽化从喷嘴喷出来。然后你就能用上源源不断的火焰了。” “真是天才的构想。”迈耶不疑有他,只当是瑞恩早就设计好了原型甚至都已经做过了试验。他根本没想过眼前这个年轻人实际上是在他到访之后才开始思考方案的。但即使如此,瑞恩能够一口气拿出三个完全不同的方案也超出了他的预料。“我相信学会的同僚们会很乐意接受这种新设备的。” 迈耶由于身体的原因,并不适合在这种雨夜在外逗留。在这场短暂的谈话结束后,瑞恩和艾利塔两人就把他送上了马车。 “你刚才跟他说的那些——是你早就想好的?”艾利塔显然看出了一些端倪,瑞恩刚才还在为如何用酒精取暖发愁呢,根本不像是考虑过为一个人数极少的群体开发好几种不同商品的样子。 “当然是因为他问起来了。”瑞恩毫不掩饰地回答道。 “那……靠谱吗?我看你说得头头是道,真的都能够实现?”艾利塔有些担忧。 “放心,我相信这绝对不会有问题。”瑞恩宽慰的说法听上去毫无说服力。 不过艾利塔看上去显然相信了他的说法,因为她毫不犹豫地就转到了下一个话题上,“那,这些东西你现在就透露给他。要不要申请几份专利保护起来?我担心——” “你担心迈耶先生?”瑞恩的眉毛扬的老高。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虽然迈耶先生的人品值得信任,可是一旦成为商品推广出去,能够接触到的就不只有学者们了。如果你是因为资金不足以缴纳这么多的专利申请费的话,我可以……”艾利塔的声音弱了下去,她不想表现得像是自己在施舍。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想就不要再给研究者们徒增成本了。想想看,当初我自己也以研究为名义复制了拉普拉斯先生的一个弹式量热计不是?” “但是——”艾利塔争辩道,她可不想以后自己要用类似的东西还要给莫名奇妙抢注了专利权的野鸡商人缴费。 “所以我决定先写一封信给学会,他们会知道是谁发明了这种工具,就不会有人来冒领了。”他注意到艾利塔仍然有些不乐意,宽慰道:“放松,即使我们没有在灯具本身上获利,他们却被这种方便的工具绑在了我们的酒精燃料上,这不也是件好事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决定立刻付诸行动,换了一支蓄水笔,开始誊写刚才自己画给迈耶看的讲稿。 艾利塔在他边上看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绕到了柜台后面,俯下身子翻找着,她的声音从桌面下方传来:“我还以为你这几天打算完全休假呢,本来想最后一天再给你的。学会的刊物——以及一大堆信件。”她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抱着足有半人高的一沓信封。 瑞恩也显得有些吃惊,顾不上正在画的酒精灯图样,赶紧伸手接了过来。他一直都还没有到通知过学会自己实际居住的地方。因此这些信件还是都送到了艾利塔的酒店。 学会的刊物只有两册,是十月和十一月的。其中十月份的那一期刊登了他对消毒牛奶的研究和蒸汽水泵两封稿件。显然这两个实验从设计到结果都算不上高明。前一个好歹还是在他自己开创的领域范围内,第二个却和他过去的研究风马牛不相及。 当然也因此惹来了不少争议,瑞恩用膝盖也猜的到那底下成沓的信件里肯定有不少讽刺他好高骛远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自取其辱的。他倒也不甚在意。不过有趣的是,他在这些讽刺他的回信里还真的找到了一个真材实料的发明。那位作者首先质疑了他为什么不使用更加安全、更加易得的木炭燃料,然后紧接着提出了一个使用木炭加热水箱用水蒸气推动活塞和连杆往复抽水的结构——一台锅驼机的原型。 瑞恩如获至宝地把这封信挑了出来展平放在一边。 57 群策群力 艾利塔的脑袋几乎同时出现在了这个位置,不过显然她读得并不怎么愉快。“为什么你要把这个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你的家伙单独挑出来?” “你得看到他后面真正有价值的部分。”瑞恩一本正经地说。 “你是说这个用木炭烧热水的机器?天啊,他不知道木炭现在的价格吗?” “那正是我们已经解决了的问题。”瑞恩高兴地说。“想想看,只要把木炭换成酒精。” “也就是说,他解决了我们商品的销路问题?”艾利塔难以置信地问。 “那倒也没有。说到底木炭还是很少会发生炸膛这种事。不过很有启发。” 这是那些对他进行批评和辱骂的最后一封邮件。 等艾利塔转过头的时候,她发现瑞恩已经在读关于他另一篇文章的回信了。 从他被学会接纳时发布第一篇微生物论文来算,已经足有三个月的时间。许多原本研究动植物的学者甚至是医生都被吸引到这个新领域中来。 幸好,在这种早期,还不像吴润硕读博士的时候一样,需要学习成吨的前置理论才能真正踏进一个新领域。至少这些学者理解起瑞恩的研究来似乎没有遇到什么障碍。 这些来信的学者隐隐形成了一种以瑞恩为首的氛围。他们纷纷赞美瑞恩之前的文章多么具有启发性,甚至就连那篇被批的一文不值的烧热水论文也在赞颂的范围之中。 显然这些信件也不会仅止于瑞恩手上,向瑞恩的寒暄如果硬要说的话大约只能算是文章的封面。后面附着的才更像是一篇论文。不过这些论文显然没有瑞恩那么一板一眼的结构来撰写。 他们只是洋洋洒洒地叙述自己使用显微镜观察了什么样本发现了什么新的品种。显然以瑞恩设计的显微镜,他们根本看不清楚显微镜下的细菌,大部分观察到的都是草履虫、变形虫之类的真核生物。 他快速地看了几封,由于生物和化学之间紧密的联系,他对这个领域倒是不像对机械一样一窍不通,在他看来这些更像是拿到了新玩具的植物学家随手写出来的一份又一份实验报告,根本称不上是一篇合适的论文。 “他们怎么就这么执着于发现新的微生物呢?”瑞恩翻阅着信抱怨道。“而且总是在可食用的东西里。难道就只是满足于变着法地套用消毒法?天哪,无论是80度10分钟还是90度1分钟。说到底不都是同一个方法的不同参数吗。有没有一点开创性的东西?” “看这个,一种曲霉在显微镜下的形态观察。他们就连已经确定的霉菌都要拿到显微镜下来看一看。” 瑞恩突然止住了话头,看向手里新抽出的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哦,这里总算一位聪明人!用明胶混合牛肉汤熬成冻。”瑞恩发现一位名叫查尔斯·沙利文的小贵族——有一个男爵头衔,但是从地址来看应该是在城市里,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领地——发明了一种固体培养基。 “什么!牛肉汤!这也太贵了。”从身边传来了咋舌声。 “嗯,这些人为了兴趣总是可以不计成本。”瑞恩对艾利塔的想法颇为认同,“真正用到商品上就会发现根本不可能盈利的。 “不过若是作为纯粹的探究就另当别论了。不得不承认在这种季节算是个好用的工具。”瑞恩翻过一页,往下扫了几行,惋惜道:“果然,只靠明胶确实不行。只能在这种冰冷的天气里使用,稍微加热还是会化成一滩水。但要是在维持固体形态的温度下,微生物增长实在是慢得出奇。” “哈哈哈,这还有一个便宜的。太有趣了。”瑞恩刚放下手里沙利文的邮件,拿起另一封的时候乐了出来。“煮熟的土豆片,这个叫费迪南的倒是会节约成本。”只是他稍微点评了一下就把这封邮件放在了一边。 “为什么?我觉得土豆片不是好多了吗?”艾利塔不解地问,“至少夏天我可没听说过土豆会融化。” 瑞恩摇了摇头,“还没那个明胶牛肉汤好用呢。要对土豆完全杀菌,淀粉肯定已经彻底糊化了。就算没有融化也差不多一样容易变形。而且那个颜色。从表面寻找出一处菌斑得有多难。” 这两篇论文虽然都不够完美,但是也足够瑞恩回想起微生物纯培养这一门技术了。“与其用明胶,不如找一找有没有熔点更高的类似替代品。”他知道固体培养基一般都是由琼脂作为凝固剂的。但是琼脂的具体成分,他作为一个跟这方面打交道并不算太多的化学博士(在读)却没有记在脑子里,只能大致地指出一个方向。 “比如说果冻?”不过艾利塔当场就给了他反馈意见。 “果冻?”瑞恩思索了一下,这东西确实在夏天不会融化。“那是什么做的?”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从巴尔德方向来的商队会卖一种粉。只要和果汁混在一起加热一下。如果按照你的说法应该是有六七十度的样子吧,看到锅底贴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气泡的时候停火。然后倒在容器里放凉,就可以凝固得很好。以前我们总是用猪耳朵、鱼骨和牛骨熬明胶,不过这种和水果搭配起来吃的时候口味总是怪怪的。自从有了这些粉,我们倒是宁可卖得稍微贵一点。” 瑞恩意识到这即使不是琼脂也是一种十分有价值的胶质。“如果是巴尔德的商队的话,那应该大部分巴扬州都有卖?不会是马尼恩独有的吧。” “当然不会。”艾利塔言之凿凿地说。 瑞恩把这个信息记在了心里,“是个好消息,我想我的假期结束后可以考虑试验一下。” 除了纯培养之外,还有不少来信反映在显微镜下能够看到许多微小并移动着的点,但是却没办法清晰地辨认形状。几乎每一位来信的学者都拍着胸脯肯定这些小黑点是某种未知的微生物——这当然是显而易见的。但是镜筒的倍率终究还是成为了桎梏。 58 玉米副产品 这跟问题就远远超出了瑞恩的能力范畴了。他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使用者而已。不过瑞恩相信等这些信件登上了学会的月刊,如此铺天盖地的呼声肯定会能够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只要有市场——尤其是这种不差钱的市场——新工艺的产生也就只是水到渠成的事而已。 值得瑞恩焦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这项研究即使按照优先级排序都进不了待办事项的前五名。 瑞恩从这些信件中汲取到了不少灵感。结果导致这个短暂的假期变得异常的忙碌。他再也没有时间对着壁炉发呆聆听雨水敲打窗子的声音了。他首先花了半天把三种酒精灯的草图都画了出来。不过只有这种纸上谈兵显然在学会是不会得到认可的。 瑞恩不得不冒着冻雨出门,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无比地怀念房间里的火炉。幸好艾利塔借给了他一件黄铜的暖手炉,里面装着几块燃着的炭,才不至于一路上瑟瑟发抖。 玻璃工坊里有很多现成形状的瓶子,瑞恩只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带孔盖子好让灯芯能够穿过。但是喷灯的结构相比这个时代大部分的金属器皿都要复杂的多,甚至相比那台粗糙的显微镜也不遑多让。因此铜匠也没办法承诺他一个很短的工期,至少也要等到下一周的周一才能给瑞恩第一件样品。好在这个时间可以称的上是正合适,刚好卡在了瑞恩预定返回工坊的第一天。 瑞恩也为此稍微松了一口气,不必在继续休假还是立刻回到实验室开工之间做出选择。 假期的剩余几天都在阅读这些论文中度过了,时不时还要给出一些评判。作为一整个领域的开创者有着显而易见的好处,权威的名声可以轻而易举地决定其他人的研究方向。而且瑞恩也确实在尽可能地发挥着自己的影响力,让这些学者们不必再犯历史上出现过的错误。 艾利塔这些天倒是稍微闲了下来,瑞恩之前拜托她做的市场调查基本完成了。而且也没有什么新产品需要她去推广。因此她时常在店里眼巴巴地期待着瑞恩拿出什么新玩意来。尤其是酒精灯,这种就在嘴边的肉却吃不到让她抓心挠肝似的难受。 因此当瑞恩这几天极少地出现在大厅的时候——艾利塔还不至于冲进瑞恩的房间,尽管她是这间酒店的主人——艾利塔总是迫不及待地缠住他打听一些研究过程中的细节,以期望在其中挖掘出哪怕一丁点商机。 瑞恩不得不给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他是如何在两种薯类上遇到了惨痛的挫败,以及发酵玉米中遇到的弯弯绕绕。 他本来并没有期待艾利塔能够完全理解其中的技术细节,因为她还完全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就连作为自己的左右手工作了两个多月的亚历克斯都还没有抓到其中的门道。但是由于艾利塔的反复追问,他还是不得不讲出了许多在他自己看来都冗长乏味的内容。 安托尼亚长期的教育给她打了很好的底子。虽然她对生物化学本身一窍不通,但是算术和逻辑能够很快地帮助她在凌乱的事实中建立起联系。大部分情况下她都能理解瑞恩做法背后的缘由,只有少数几个环节她才会再次追问要求瑞恩解释其中的原理。 甚至这少数的几个问题也不全是艾利塔自己的缘故。很多时候都是瑞恩莫名其妙的先见之明造成的——正常人显然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他能够像预知一样一下抓到那个唯一的正确答案。 在旁人看起来或许很怪异,但是这两人能就几步实验内容讲上一整个晚上,甚至乐此不疲。瑞恩花了两天时间才终于说到了他发酵玉米时发生的事。 “虽然我们解决了糖化的问题,但是玉米和大麦的差别可不止这一点。因为忽略了玉米种子的胚芽——就是玉米粒的脐部”见艾利塔点了点头头,他才继续说道,“——玉米的胚芽含油量比大麦要丰富得多,因为这个疏忽,发酵液的表面浮了一层油,结果酵母没能充分繁殖。” “可是为什么浮油会抑制发酵呢?”艾利塔再一次戳中了瑞恩所隐瞒的推断。这个问题对瑞恩来说还挺难回答的。因为高浓度二氧化碳抑制酵母繁殖实际上是一项相当后期的发现。甚至如何向艾利塔解释“二氧化碳”都有相当大的难度,虽然这个世界目前有“元素”的概念,但是却没有什么能够分离气体的方法。 当然瑞恩也可以偷换一下概念,把释放二氧化碳当作是从外界获得空气。但是他深知一旦在一开始习得了一个错误的观念,再想要扭转就得额外花上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努力。因此他宁愿不解释这个问题,只是打了个哈哈糊弄了过去。尽管艾利塔对此显得颇为不满,但是她竭尽所能也没能撬开瑞恩的嘴,只得转移到下一个话题上。 “那么你们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嗯,在确定是油层的问题之后。亚历克斯和我就试了好几个办法把胚芽挑出去。不过用手拣实在是太低效了。想像一下如果我们要让这座塔满负荷运行,恐怕需要雇上一百个人来手工挑拣玉米胚芽了。”他的听众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还好,吸了水的玉米粒和胚芽的重量差得还挺远。你应该见过在田边农民把谷粒扬在空中让风吹走稻草杆和空壳的场面吧?我们就是从这里面得了灵感,把胚芽当作空壳,让风把它吹散。虽然分离的效率不尽如人意,不过至少液面上也不会再浮起一层油了。” “那这些多余的油?” “当然是没有多余的油了。” “不,你没有意识到吗,这些‘胚芽’,你只要把其中的油榨出来,就能另外创造一份收入。” “你说的对!”瑞恩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副产品的存在,正是这些副产品让现代工业生产的玉米乙醇价格降得如此之低。“除了这些胚芽,玉米的酒糟也应该好好利用上才是。” 59 第二位学生 “像那些经过充分发酵的玉米残渣,只要卖出去的价格比马车的运费要高,就是稳赚不赔。”他被立刻就联想到了酿造过程中的另一样副产物。“还有啤酒糟,就算没有发酵过,也一样富含麸质。” 严格来说,啤酒原始的啤酒酿造工艺中是没有“酒糟”的,被浸出了糖分的麦粒早在发酵开始之前就已经和麦芽汁完成了分离,而在发酵之后并没有第二次的过滤环节。发酵过程中沉在桶底的酵母有时会因为不谨慎的倾倒方式而重新漂浮起来,把啤酒染得像云一样。 这对以酒为能量源来填饱肚子的市民来说倒是无伤大雅。只是在蒸馏之后,这些富含蛋白的固体自然也被留在了残液里。在他们的客户看来,蒸馏酒显得如此的清澈,反而比净啤酒更名副其实一点。 在此之前,瑞恩也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些固体残渣还有什么利用价值的想法。今天却被艾利塔突然点醒了。无论是玉米、糖化后的麦麸还是酵母浆,作为动物的饲料或是肥料都有相当大的潜力。 不过这些点子操作起来可比实验室攻关要简单的多,自然也不需要瑞恩亲力亲为。但即便如此,瑞恩的假期也随着他的晚间故事一同结束了。 艾利塔为他联系了一家榨油坊。虽然大部分烹饪过程中用的都是牛油或是猪油,不过总还是有一些特立独行的人愿意在自己的菜里加一点芝麻油或是橄榄油。 而他自己则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要测试一下那些果冻的粉状原料。幸好巴尔德和巴扬的距离不算太远,不会因为这冰冷的天气而中断了商业交流。他很轻松地就在码头附近的集市找到了艾利塔所说的果冻粉。 那个商人看瑞恩是个生面孔,把这商品吹得天花乱坠,生怕不能在这新鲜的肥羊身上狠狠地宰上一刀。要不是艾利塔提前告诉过他实际的价格,他或许真的会被摆了一道。 虽然这个假期里迸发的灵感多如牛毛,但是对瑞恩的“战略目标”有帮助的却寥寥无几。无论是炼铁所需的高温还是发电所需的动力都还卡在瓶颈上。他现在能做的事情顶多算是在修补微生物学和化学的边边角角。 面对这惨烈的现实,瑞恩干脆放平了心态,一心一意地带起了学生来——两个。艾利塔终于还是不甘被落下,在安托尼亚的课程之外又混进了瑞恩的教学体系里来。只是她的待遇显然不可能和亚历克斯一样,这一点就连亚历克斯自己都看得很清楚。 艾利塔像钟表一样每天准时在下午三点到达瑞恩的工坊。穿过有些泥泞的院落,在温暖的实验室里和亚历克斯一起听上一个小时的讲解。瑞恩现在不止是讲述和当前的研究有关的内容了,而是从最基础的元素理论开始一点一点地构筑整个体系。 在讲解结束后,三个人会一同凑在实验室的楼下享用艾利塔带来的晚餐——这可比瑞恩为工人准备的面包和香肠丰盛多了。要知道这位博士(候选人)一旦忙活起来,根本顾不上口腹之欲,这已经是他的一种习惯了。 在晚餐后,艾利塔还会亲手参与瑞恩的实验。这也是她主动提出的。瑞恩斟酌了一下,把果冻培养基的研究塞给了她,主要内容就是果冻粉制作固体培养基的配方,以及测试一下实际的培养效果。 在晚上七点,她又会像钟表一样准时离开瑞恩的实验室,绝不在那过夜。而在这之后,瑞恩和亚历克斯还要再额外工作一个小时。 年底的最后一个月就在这样相对悠闲的氛围里过去了。玉米胚芽油和饲料的生意为瑞恩的工坊带来了每船玉米十个格罗申的净收入。这也就意味着玉米酒精的成本一降再降。 但是酒精的销售价却是向木炭看齐的。自从瑞恩的酒精灯具在学会十一月的刊物上发布之后,马尼恩,不,整个巴扬的学者几乎人手一盏酒精灯。对这种洁净、好用的新燃料,他们甚至愿意付出比木炭更高的价格。就连远在巴扬和巴尔德交界处的小镇阿莎芬都有学者托了人来采购瑞恩的酒精。 对这种路途遥远的客户,瑞恩还是相当慷慨的,他直接装了满满一整桶酒精给对方送过去,还在一并送去的赠言中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远离火烛。 这种精美的灯具不单单在学者的实验室里受到了广泛的欢迎,甚至还引领了马尼恩城市里的一股风潮。那些和学者有些交集的有钱人以及贵族见到玻璃酒精灯的时候很难不被它的外形吸引。自然,他们也能利用自己的人脉打听到这件发明竟然是在学会公开出来的。 不出一周,那些被他们掌控着的玻璃工坊就都开始争相仿制这件精美的器具。 其销路的火爆让艾利塔见到这一幕的时候忍不住扼腕叹息。“造吧,造的越多,卖的越多,我们的酒精销量就越好。”她在某一次晚餐的时候恶狠狠地说,带着相当一部分幸灾乐祸的心情。 她的预言并没有出现偏差。就在第二个礼拜,市面上流通的仿制品越来越多,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一位足够亲密的学者朋友可以向他购买甚至是讨要酒精,最后自然就找到艾利塔的门上。艾利塔来者不拒,抓住这个机会又是消化了好大一部分的酒精存量。 “没想到最后是以这种方式进入了寻常市民的家里。”她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我算了一下,目前全城大概有两百来盏灯,每天差不多可以消耗半桶酒。这就已经相当可观了,每天收入20格罗申,净赚8个。一个月下来就是十个塔勒呢!” “这哪里算是寻常市民,都是比较体面的中上层吧。你看早上来买牛奶的那些工人,你觉得他们之中有任何一个人会愿意花额外的钱去买一盏‘只为了好看’的这东西吗?”瑞恩点了点自己桌上燃着的酒精灯,他发现拿它来照明确实不错——比油灯干净,而且还便宜。“何况你也不可能满足于1个月八九个塔勒的收入吧?” 60 产能瓶颈和固体酒精 “要知道我们这座精馏塔的利用率简直低到离谱,开动一天出产的酒精够我们卖两周了。仅仅是把这座塔的蒸馏能力全部利用上,按照现在的市场价我们一个月的利润就能翻上十倍。” “这么多!”艾利塔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座建筑物的能力。 一般城市里的酒坊,每天能酿造的啤酒数量都相当有限,少的可能就几桶,多的也就十几二十桶的样子。瑞恩选择的这一处坐落在城市的正中心,规模当然也比郊区的大酒厂要小的多,满打满算每天也就能发酵十桶出头的原酒,这些原料再蒸馏成酒精,勉强才超过一桶。 这意味着每天半桶高浓度酒精能占到这座酒坊酒浆去向的一半,另外一半还有一部分要简单浓缩一下作为烈酒卖掉,最后瑞恩每天做实验也要消耗掉不少原料,基本上都能用的七七八八。 艾利塔想当然地以为这就是这座工厂和酒精生意在现阶段的极限了。毕竟就连她都没想到瑞恩会建造一个和自己工坊酿酒能力完全不匹配的设备。“你怎么……”她有些语无伦次,“为什么这座蒸馏塔会超出这么多啊!” “我也没办法啊。”瑞恩无辜地说,“再小里面的空间就太狭窄了,很难塞得进足够的层板。”他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别说出去,这座塔的内部结构其实很复杂的,只要保密做的足够好,我们再蒸馏这步的成本优势就是别人拍马也赶不上的。” “那你现在的打算是?在附近另外购地建酿造坊吗。” “那恐怕我得连市政厅一起买下来了。从这边一直越过广场,挨着你的旅店,把所有的地都买下来才够吧。如果真的打算要全力开动,肯定只能向其他人买酒了。” “可是其他人能够用玉米酿出来符合你标准的原浆吗?”艾利塔担忧地问。“如果要从外面收购,不可避免地要把你酿造的整个方法全都告诉对方吧? 这一下倒是把瑞恩问得哑口无言了。他也不确定这个时候的专利对工艺流程的保护力度有多大。之前他申请的专利都是具体的实物产品形式,以至于他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幸好,艾利塔有一位朋友——曾经的同学安妮——在州专利局任职。瑞恩后来才弄清楚,这个专利局并不是马尼恩市自己的机构,而是直接隶属于大公,所以才会建的那么恢宏。 按安妮的说法,虽然以方法申请专利的情况比较稀少,但是终归还是有的。而且往往这种类型的专利只要方法不是特别复杂,实用性比那些杂七杂八的小发明要高得多,结果反倒成为了重点保护的对象。 这个消息让瑞恩松了一口气。 但是在开展大规模的对外采购之前,瑞恩还有一个问题是怎么样让酒精能够安全而稳定地燃烧——不局限于喷灯这样的小规模。 摆在他面前的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是通过相对复杂的燃烧设备来保障安全性,直接燃烧液态的酒精燃料。另一种方法则是在酒精里加入额外的固化剂,以降低燃烧温度为代价换取安全性。 如果是为了加工金属,实际上可以选择的就只有前一个方法。只是根据瑞恩手头上喷灯的燃烧情况计算,即使在空气和酒精最充分混合的情况下,灯焰的温度也就只有900度,离加工金属距离相当遥远。如果想要进一步提高,还得想办法再降低含水量。 对于900度的燃烧温度来说,固化之后虽然略有降低,但是用在日常生活中也是绰绰有余了,因此第二个选项可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除了他需要再找出一样固化剂来之外。 他起初本打算用醋酸钙这种最主流的固化剂的。但是阻止他的是醋那令人望而却步的高价格。由于醋酸并不能从碳水化合物中直接经过酵母的无氧呼吸获得,而是只能从醋酸梭菌氧化乙醇的过程中产生,所以价格只会比酒精更高。而且别看醋酸是我们日常食用的“弱酸”,要是想要蒸馏提纯,对设备的腐蚀性也超乎想象。他根本就不可能以能够承受的价格获得足够制造固体酒精的醋酸钙。 硬脂酸钠在他看来则是这个时代不可能的成分。硬脂酸来源于动物脂肪的水解——至少要有氢氧化钠才能促成这一步的发生。而现代工业的氢氧化钠来自于电解饱和食盐水。通常穿越小说里拿一把纯碱熬猪油就能炼制出一大块品质良好的肥皂震惊四座的桥段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这种情况炼制出的肥皂其实只是猪油中少量的游离脂肪酸和碳酸盐中和的产物,而其中主要的成分仍然是没有发生皂化的甘油三酯。 不过这个时代得平民们的创造力还是让瑞恩叹服了。他在市场的摊位上挑选后备的固化剂时发现了一块非常坚固,一看就和之前提到的那种东西不同的肥皂——按理说在没有氢氧化钠的情况下不应该存在的产品。 瑞恩多方打听才终于从一个包着头的商人那问出了他们这种硬块肥皂的秘方。这个流程对于制皂行会内的匠人来说甚至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他们仍然沿袭着那种老旧的行会风气,不愿意告诉外人罢了。而这位包着头巾的商人则正是被他们窃取了秘方的东方人,出卖已经被泄露过的秘密对他毫无心理负担。 按照这位商人的说法,这种硬块肥皂的发明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东方海岸的石灰矿坑。当地人在几百年前学会了用石灰和纯碱一起加热,再和动物脂肪混合来制造这种清洁用品。这门技艺直到一百年前还是东方商人专属,他们靠着向大陆各地输送这种商品赚的盆满钵满。 瑞恩很高兴地向这个慷慨的商人花一个格罗申买了一整块肥皂。他稍微掂量了一下,这一块差不多足有200克,将将够他固化2升半的酒精,如果单纯按燃料热值定价可以卖到2格罗申12芬尼——略微亏本。不过这块肥皂显然是东方人下了狠工本的,在瑞恩把制成的固体酒精点着后,艾利塔指出它们闻起来有一点微妙的橄榄味。 61 另一个选择 除了意外发现的硬脂酸钠,还有一样东西漏过了瑞恩的注意。这次又是艾利塔提醒了他。 艾利塔在观摩瑞恩制作固体酒精时,发现后者的操作和她用牛肉汤混合洋菜粉如出一辙。 “为什么你不试试看洋菜粉呢?”艾利塔果断地提议。她甚至不等瑞恩回答,就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了她常用的瓶子塞在了瑞恩鼻子底下。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研究,瑞恩已经完全搞明白了,这种“果冻粉”要在水里加热到接近沸腾才能融化,比吉利丁要耐热的多。而且只要非常少量的粉末,就能凝固上百倍的肉汤。而凝固好的固体培养基,在四十度以下都不会液化。从各种特征来看这种“果冻粉”指向的物质都只有一个答案——琼脂。 虽然瑞恩以前没有听说过琼脂可以用作酒精凝胶的固化剂。但是没有听过并不意味着“不可行”。但凭瑞恩自己的经验和理论判断,他都觉得这个法子有很高的成功率。 事实证明了艾利塔猜想的准确性。有过制作果冻和培养基的两次经验,再加上是三个人同时操作,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找到了最合适的配比。 单从数字上来看琼脂在固化能力上比硬脂酸钠要优秀得多,同样重量的酒精,消耗的琼脂粉只比一块肥皂重量的1/3略多。偏偏这两样东西按磅算的价格却差不多。 而且用琼脂粉制作的成品还比前者更加美观。艾利塔烧杯里的凝胶看起来清澈透明,比那块浑浊的乳白色酒精块更容易让人接受。 “怎么样?还是我的想法比较靠谱吧?是不是没有白费你这段时间的悉心教导?”艾利塔连手上厚厚的棉布手套都没有摘就洋洋得意地说。“我看你那一个格罗申是白花了。”艾利塔现在的口气非常像他以前实验室刚刚学会做实验的研一新生对师兄而不是导师的态度。 “白花就白花吧。”瑞恩摊开手往后退了半步。“做实验嘛,总是要走点弯路的。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点火看看。” 固体酒精终归不是培养基,瑞恩想尽方法把酒精固化说到底是为了安全燃烧,成与不成还要落在最终的燃烧试验上。 用肥皂制成的乳白色固体酒精块燃烧得非常安静,甚至在燃烧的前半段都还能很好地维持立方体的外形。直到最后几分钟才会快速地缩小,并留下一点灰烬。 但艾利塔刚刚做好的那块清澈透明的凝胶表现就不怎么样了。他们刚刚的对话完全遗漏了这样的基础:既然这种凝固剂本身在90c的温度下就会熔化,怎么可能指望它在酒精燃烧的温度下仍然维持稳定呢? 从实验结果来看酒精块的表面温度并没有那么高,酒精和水分的汽化带走了很大一部分热量,这块东西只是很快就变软塌了下来。如果让瑞恩形容的话,就像是一滩失去了生命的史莱姆。火焰的范围随着凝胶一下扩大了不少,万幸的是并没有出现燃烧着的液体肆意流动的场面。也多亏了幸好瑞恩选择的场地还算空旷,周围没有留下任何易燃物。 “这东西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不是么?”瑞恩看着火堆发问道。“做实验嘛,总是会走一点弯路的。”瑞恩重复了一遍刚才为自己辩解的台词,不过其中的含义却完全不同。他这回是用这个话来宽慰艾利塔的。 后者不太高兴地挥了挥手。 最终,经过多方面的比较,瑞恩还是放弃了硬脂酸钠固化剂选择了艾利塔的琼脂酒精块。虽然烧起来的样子不够美观,甚至稍微有一点危险,但作为通用燃料的安全性已经足够了。谁能保证木炭堆成的火堆不会因为底部某一块炭烧透了而突然崩塌呢?就连火炉里的木柴都有带着火星滚落出来,结果烧掉了壁炉外的地毯这样的事故。 只要这种固体燃料在存放和运输的过程中不会因为沾染到一点火星或是静电就突然掀飞整个工厂的屋顶,不会在燃烧的时候带着火苗四处流动,引发更大的灾害,这就足够了。 瑞恩紧赶慢赶,终于解决了通用燃料的问题,虽然来不及在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前量产投放市场,不过至少也极大地缓解了他的焦虑。 到了年节时期,城里反到冷清了下来。各式各样的工程基本都已经宣告完成,少数规模特别巨大的,例如修道院的修缮也不在乎这几天的时间。 巴扬本州和附近几个公国的短途商队也都蛰伏不出——这种季节很少有足够的商品值得专程跑一趟。因此如今集市上常见的反倒是些异域面孔。 就连艾丽塔旅店的客房都肉眼可见的空了许多。不过日常的喝酒取乐的客人却一点没见少,都是些本地的熟面孔。 这也就是新年前最后的狂欢了,不管是哪个世界,最重要的节日总是要和家人一起度过。就连伊凡娜也不例外。别看她平常一直和艾利塔形影不离住在这家店里,人家也要在这个日子里陪伴自己的父母。在最后一天的下午三点,向艾利塔告辞回家去了。 “要不要到我家去?”在临走前伊凡娜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瑞恩这个问题。实际上她在几天前就得到了对方否定的回答。 瑞恩当时给出的理由是他要照顾实验室里正在培养的细菌分不开身。 而更根本的原因是,瑞恩觉得这样的节日除了让他格外思念原本的生活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纪念价值,这不是属于他的“新年节日”。 因此,这一次他给出的答复还是一样。伊凡娜只好无奈地望向了艾利塔,后者笑着向她摆了摆手,说道:“那么,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明年见了。” 伊凡娜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只留下了艾利塔和瑞恩两个人守在冷清的酒馆里。 “你也是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啊。”瑞恩看着她同情地感叹道,好像直到这时才突然发现这一点似的。“你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 62 新年晚餐 i “嗯……还好,安托尼亚老师也是孤身一人。而且修道院这个时候总是会开放给无家可归的人,往年过得还算挺热闹的。”艾利塔看起来不太愿意谈论这个问题。 瑞恩看起来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他才刚刚送走亚历克斯,以及工厂的工人们,给了他们一整个礼拜的新年假期。现在他的工坊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有些孤零零的。不然他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你这里今天晚上还会继续营业吗?伊凡娜也不在,其他的帮工也不在。” “作为一名合格的店主,只要有最后一个客人还留在这里我就不会关门。”艾利塔盯着瑞恩,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嘴角微微往上翘,像是在等他的反应。 “那要是最后一个客人也离你而去了呢?”瑞恩不怀好意地试探道。艾利塔的脸色像变天一样迅速,嘴唇立刻就抿了起来,做出一副很不高兴的表情给他看。瑞恩赶紧补充道,“怎么样?要不要反过来体验一下作为客人的感觉?” “怎么,你这是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哄骗我去做实验吗?”艾利塔嘴上说着拒绝的台词,但是动作却很迅速。“可说好了啊,是去陪你一起庆祝节日的,不要试图欺骗我做其他的事哦。” “对了,新年晚餐可不能太寒酸了,”一转眼,艾利塔的声音已经是从厨房里传来的了。“你那边有什么食材吗?”她很迅速地就自己给出了答案。“算了,想必不是面包就是香肠。你不会打算晚上就拿这些东西来招待你亲爱的伙伴吧?”艾利塔没有注意到瑞恩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厨房,一转身,差点把一条咸鱼怼在他的胸口上。 瑞恩被她的说法讲得面红耳赤,慌忙辩解道,“这,我……那我找点素材。” 其实这个时代的烹饪方法也没多么复杂,无非除了烤就是煮,最多再加上烟熏,如果没有合适的铁锅和足够的油脂,连煎都困难,就更别提炸了。因此可以选择的菜式也就非常有限,瑞恩在学校宿舍里私设厨房锻炼出来的那点三脚猫功夫也足够应付。 他挑挑选选,没一会身上就挂满了酸菜罐子、一袋干苹果、两条咸鱼、一大块培根和差不多一样大的一块鲜猪肉——其实他自己的选择权根本不重要,都是艾利塔塞给他的。艾利塔自己则抱着一个半人高的篓子,里面装的应该是某种活物,可以听到从里面敲打木片的声音。 等他们收拾停当,已经过了四点。太阳斜斜地挂在地平线上,已经被远处的建筑遮住了一部分。艾利塔干脆地熄灭了店里所有的火炉,在门外上了锁。室外的气温在冰点上下,冷风在没有阳光的巷道中穿梭而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像针刺一样疼。口鼻中呼出的热气在面前凝成一团白雾。 这点距离坐个马车听上去并不是个好主意。尽管瑞恩看到艾利塔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但是在后者强烈的反对下,他们还是选择了徒步把这些东西搬运到瑞恩的工坊去。 “安托尼亚女士那边有什么活动呢?”瑞恩不愿意让路上这点时间太过安静,没话找话地问道。 “啊?”艾利塔一愣。她刚刚偷偷撒了个谎。其实稍稍想想就能明白,伊凡娜怎么样也算她的近亲表姐,说白了就是一家人。而她舅舅在她成年礼上几乎坐在最上手的位置,显然也不是特别疏远。伊凡娜怎么可能不会邀请她呢。 这个时候就只好用自己道听途说的材料来编造了,“啊,通常晚上是和平常人家里差不多,教会出面准备一顿丰盛的晚宴——他们家大业大,这点开支算不了什么。然后当然会有一些传道活动。不过这些活动都结束之后我一般都宁愿躲在修道院的藏书堂里。” “听起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书。”瑞恩笑着说,他在这一点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为什么?” “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有那么喜欢的。一方面是安托尼亚老师强迫,另一方面,”她本想点一点自己的太阳穴,但是因为抱着筐子腾不出手来。“我发现自己可以记住很多东西,有的是因为有趣,有的是因为它们很有用。 “就比方说我用来查那个人假账的方法,就是来自藏书堂里的一本南方手抄本。” 瑞恩和艾利塔说说笑笑,很快就回到了他们的“实验楼”。为了维持菌种的生长,瑞恩不得不把实验室的环境烧得很温暖。这倒是便宜了里面的人类居民。 艾利塔和瑞恩如释重负地把身上的食材堆在了火炉边的地上。当筐子碰到地面的时候,里面的那只动物像是预计到了自己的命运,发出了粗粝的呱呱叫声。瑞恩这才知道里面装的是一只鹅。 “你说的,我是来做客的哦?剩下的任务全都交给你了。”艾利塔愉快地坐到了他们平时用餐的方桌边上,翘起二郎腿用手托着下巴看向瑞恩。她甚至还颇有余裕地点了一块固体酒精,房间里弥漫着橄榄油的清香味。 瑞恩那边就没这么悠闲了。他哪里杀过鹅啊!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他简直是再恰当不过了。 可他刚张了张嘴,艾利塔就像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似的,带着一副怀念的表情说道:“小时候妈妈还在的日子,每一年都会有只烧鹅的。” 瑞恩哑口无言。瑞恩只能硬着头皮处理这个战斗力惊人的生物。他非常可笑地试图伸手拽它的脖子,结果迎来了大鹅生前最猛烈的报复。瑞恩和这只怪物战斗了30分钟,直到双方都筋疲力尽才逮到一个机会在对方的脖子上拉了一刀。 这么长时间下来,眼看就要五点了,到做好晚餐至少还要两个小时。瑞恩开始有些焦急。要知道他跟伊凡娜说的可不完全是借口,他留在工坊确实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是看护这些正在蓬勃生长的微生物。 因此,为了保证自己这场特别的新年晚宴不被搞砸,艾利塔终于还是食言了,她不计前嫌,主动爬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去记录那些来自牛奶的细菌在他们刚发明的固体培养基上繁育的情况。 63 新年晚餐 ii 等到她对着一块又一块培养基画好了图,计好了数,下来的时候烧鹅已经在炉子上了。瑞恩这里虽然没什么食材,唯独燃料是不缺的。瑞恩自己用酒精燃料当然不会顾虑什么安全问题,他直接改造了一个放大版的喷灯,燃料箱穿过墙壁挂在建筑物外——酒精冰点很低,暂时不用担心结冰的问题——用砖块在上面搭了一个窑炉。 瑞恩之前烤香肠、烤面包用的都是这个炉子,喷灯的火力很旺,提前热好炉子的话,烤这些小玩意只需要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在速度上几乎能够和微波炉媲美。只是现在,这座炉子的住客变成了在战斗中败北的那只白鹅。除此之外,那一大条培根和猪肘也摆放在这只鹅的身边。这就是他们俩今晚的全部肉食了 另一边一堆小一点的火上烧着一口汤锅,汤水漾着乳白色,还隐约飘散出一点水果的清香。瑞恩站在火炉边上用一杆长柄的汤勺搅拌着。 “对了,主食,面包有没有?”艾利塔本已经安稳地坐在了桌边,突然想了起来。 “啊,还没有,完全忘记了。”瑞恩这一下午显然有些手忙脚乱的,竟然忘记了准备最基础的面包。 “唉,我来吧。”艾利塔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她也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之前的说法,连这种时候都袖手旁观。“有发酵好的面团吗?” “想什么呢,生面团倒是还有。现发的话还要差不多一个钟头。” “也行吧。让我看看哪里的温度比较合适发酵。这下面离火源太近了,不行。要么我去上面的实验室吧?” “别——”瑞恩声音都变了调,“别把我们吃的东西带进去,万一污染了等伊凡娜过完节回来就只能去修道院边上的墓园看我们了。” “瞧你吓得。”艾利塔打趣地说,看到瑞恩仍然是一脸紧张的神色,她才说道,“知道了,我不上去。地下室那边应该也还可以,这总没问题了吧?” “好,”瑞恩这才放下心来,“你小心一点,地下空气比较浑浊,你进去的时候带一盏灯。” “放心,这点常识我还是知道的。” 艾利塔挑了一块大小适中的白面团,拎了一小包面粉,鬼鬼祟祟地离开了一楼的餐厅,很快就又空着手回来了。 “这么快?”瑞恩惊讶地问。 “你想什么呢,我又不可能坐在那里看着它发酵看一个小时。当然是回来聊聊天呀。” 瑞恩的余光瞥见她的指头上沾着湿润的面疙瘩,脸颊侧面也沾了一点白色的干麦粉,不过并不明显。瑞恩指了指自己脸上对应的位置。艾利塔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赶紧用手抹了抹,结果不小心把指尖上的面粉抹在了脸上。 “有什么好笑的。”艾利塔恼火地说。 “不,没什么。”瑞恩转回头专心地对付他面前的那一锅汤。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到了晚上七点半。他们所有的餐食在终于都准备完毕了。这已经比瑞恩平时用餐的时间晚了很多,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声。艾利塔虽然面不改色,但是从她空空如也的腹部传来的声音暴露了她现在的真实情况。 “你是不是还没尝过从你自己酒坊卖出去的酒?”艾利塔从身后摸出来一瓶没有贴过标签的蒸馏酒,应该是她刚刚去地下室的时候顺手带上来的,看装瓶应该是玉米酿造蒸馏到38度的品种。没等瑞恩拒绝,她就已经迅速地起开了瓶盖,给两人各倒上了一杯。 “新年快乐!”艾利塔已经迅速地把玻璃杯举了起来。瑞恩虽然对很反对酒精作为饮料销售,但其实他情感上并没有那么厌恶。因此也就顺势举起了杯子,和艾利塔碰在了一起。 “新年快乐!”他附和道。这种感觉很奇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实验室里(这是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和一个一年前还不存在的姑娘坐在一起庆贺一个不属于他的节日。 感觉好像也没那么坏嘛。瑞恩这么想道。第一口烈酒顺着他的喉咙和食道一路滑进胃袋里,除了酒精的辛辣,他还能感受到一些果味的香气。 烧鹅的表面烤得微微有些焦,变成了深褐色闪着油光。艾利塔有些怀疑是不是炉温太高了烤得有点过头。但拿刀戳上去的得到的反馈却告诉她这只鹅恰到好处,表面焦脆而肉质软嫩。鹅肚子里还塞了一些调味的香草和切碎的香肠。她刚切开一个小洞,一股香气就扑在艾利塔的脸上。 她除了给自己切了一块,还殷勤地分了一块放在瑞恩的餐盘里。 “不错,几乎有我记忆里的那么好吃了。你这是放了什么?” “只是刷了一层玉米油,还有一些蜂蜜。”瑞恩回答道。烹饪对他来说就像化学实验一样,加入什么东西就出来什么结果,很少有例外。在肉类表面涂抹蜂蜜一方面可以靠蜂蜜中的酶促进蛋白的水解,同时糖分还会和蛋白在高温下发生美拉德反应,给烤鹅上色。油脂在最外侧可以减少水蒸汽的逃逸,保证了内部肉质的多汁和软嫩。 “哦,那让我尝尝这个。”这桌上只有两道菜是瑞恩真正花了心思的,烤培根和猪肘都是平日里的常见菜式,艾利塔倒也不感到新奇。“这汤好白。”艾利塔首先对外观做出了评论,她微微尝了一口,“很鲜,有点甜。嗯……有鱼的味道。可是鱼呢?对啊,我明明带来了两整条咸鱼,鱼呢?”她左右望了望,试图在桌上找出被瑞恩藏起来的隐藏菜品。 “我没有单独做鱼,两条鱼都在汤里了。”瑞恩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好笑。 “我没捞到诶。你切的很碎?嗯,甜的应该是苹果。” “是的,反正是又干又硬又咸。你不会打算直接吃吧?” “当然没有。”艾利塔心虚地说,为了掩饰,她扯了一小团面包撒在汤里,装作自己在专心用餐的样子。 64 新年晚餐iii 瑞恩的吃相就洒脱得多了,他直接掰了一块面包拿在手上啃。 艾利塔偷偷抬眼看着他。 “哎呦,什么东西。”瑞恩感觉自己嘴里吃到了一枚圆形的金属物体,有点硌牙。他同时心里也咯噔一下,这姑娘之前故意找借口不在这里发面团,非要跑到地下室去肯定是做了什么小动作。发个面而已,只是把酵母和在面团了,怎么会弄得手上脸上都是面粉呢。他早该想到的。 瑞恩忐忑不安地把嘴里的异物吐在了手上。还好,是一枚硬币,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这是?” 他其实已经辨认出来了,这是一枚普通而崭新的格罗申银币,面额倒不算大,颇有北方在过年包的饺子里放钱的即视感。 “好好收着吧,这就是你今年的幸运银币了。吃到这个这说明你接下来的一年都会财源广进的。” “这样的话我还不如让给你呢。我又不是负责赚钱的那个人。” “哈哈哈,”艾利塔笑的很开心,“你就不怕我拿到钱不分给你哦?” “怎么会,我看人没有那么不准吧。” “哼哼。”艾利塔不置可否的态度让瑞恩有些捉摸不透。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面包里面放这个?”瑞恩换了个话题问道。 “放心吧。我知道你担心,放进去之前用水洗过,酒精擦过,甚至还沾着酒精在上面点了一把火。” “不是……我没有,不是这个意思”瑞恩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无力地辩解道。“我是说问为什么会放银币而不是……” “别的?其实放别的东西的也是有的啦。只不过我觉得放银币应该是最适合的吧?只是为了讨个好彩头而已,没必要放些不吉利的东西在里面。你也不想在里面吃到一片布预示着将来一年会倒霉吧?” 艾利塔其实本来打算过在里面放一枚指环,在这个时代的观念里,新年面包里吃到指环的话预示着这个人将会在这一年里步入婚姻的殿堂——但是在只有两个人分享的面包里放这种东西就实在是显得太刻意了。她斟酌了许久最后还是放了一枚银币进去。 瑞恩在吃到这枚银币之后就不敢再大口大口地咬面包了,生怕再吃到些别的什么东西。他眼睁睁看着艾利塔把剩下的面包吃了个精光,但看起来里面什么其他的东西都没有。他还感觉有点怪遗憾的。 这顿晚餐各种意义上来说都相当丰盛,甚至再多一个人分享都绰绰有余。为了配合这些丰富的菜肴,艾利塔和瑞恩两人一起消灭了一整瓶蒸馏酒都还没有尽兴,甚至又开了一瓶没有蒸馏过的玉米酒——这是前一个月在艾利塔的建议下开发的新口味。 “没想你到对烹饪还挺拿手的嘛。”艾利塔对瑞恩的招待显得很满意,“我还以为你是和我差不多水平的厨房毁灭者呢。”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印象?”瑞恩有些好奇。他这一年来确实从没见过艾利塔进厨房,只是他单纯地以为是她太忙了而已。 “因为你看,你跟我一样,从来都不自己动手嘛。”艾利塔嘟嘟囔囔地说。 “嗨,我以前孤身一人的时候总要想办法给自己填饱肚子。不过现在嘛,时间比美味要宝贵的多。”瑞恩怀念起了自己在大学寝室的日子。为自己做课题和为老板做课题的感觉有点微妙的不一样。老板就算催的再紧,他有时也忍不住会抱有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情。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偷偷拿出自己的小电磁炉,煮点东西犒劳一下自己。各式各样的鱼汤、鸡汤、鸽子汤甚至甲鱼汤都被他试了个遍。 “嗯……是这样吗。我是完全不敢进厨房的,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很怕火的。我f”她忽然停顿了一下,看起来很艰难地斟酌着用词,“我父亲,他在我母亲刚离世不久的时候吧,那个时候他还没变得像现在这样坏。不过也有可能是还没见到我的利用价值。他在店里最忙的时候为了给我准备吃的,不小心被火燎着了衣角和头发。那火倒是不大,只是之后的几个星期他不得不一直戴着帽子遮掩头顶残缺的头发,而且还在手上留下了一小片永久的疤痕。”艾利塔回忆着自己的过去。这是瑞恩第一次在她口中听到德纳第好的一面。“总之,从此我就非常害怕,接近火源会在我自己的身上也留下一样的痕迹。所以你看,后来一直都是伊凡娜在厨房里帮我。虽然现在我是没有那么怕火了,不过这煮东西的水平却很难弥补回来。” “格林斯和安托尼亚从没说过德纳第的这些过往。”瑞恩摇了摇头感叹道,“我这还是头一回知道他身上的疤是从哪里来的。他那时候还真是挺像一个父亲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艾利塔扫视了一下桌上的残羹冷炙,她实在是吃不下更多了,只好轻轻抿了一小口手上的酒杯,她把杯子拿在手里,转动着,看着里面清澈的酒液反着烛光。“在大人们看来或许不值一提吧——老实说我自己也很吃惊,竟然现在还能想起来这种事。” “过去的每一个时刻都在我们的脑海里。”瑞恩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我们经历的所有过去共同塑造了现在的自我。”他说得有些拗口,但是艾利塔却像是听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 “那么你呢?你的过去是怎么塑造的你这个人呢?”艾利塔举起酒杯放在面前,她的双眼透过玻璃和液体看向瑞恩,随着杯中液体的晃动和摇曳的火光不断变幻着形状。 “我……”瑞恩迟疑了一下,他上一次虽然告诉了艾利塔自己并非南方人,但是也没有解释自己真正的来历。那毕竟太离奇了。只是他今天似乎饮酒有些过量,总觉得透过玻璃杯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有一种摄人的魔力。 “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带着一股悲伤的情绪。 65 新年晚餐 iv 瑞恩看起来像是借着酒精带来的麻痹感和勇气下定了决心。“大概九个月之前吧,我毫发无伤但却不省人事地出现在了镇子磨坊边的河岸上。最初是磨坊主雅各布发现了我,然后你也知道,因为我那个时候的形象看起来是那么的光鲜亮丽,那位德纳第先生大约是把我误认作了一位落了难的贵族。幸好,这个谎言在他那里至今还没有穿帮。”他说着笑了起来,明明只是不到一年前的事,现在回忆起来却好像过了很久。 “后来刚好碰到老亨利的酒厂出问题。谢天谢地,我真不是幸灾乐祸,我得感谢把我送到这里来的那个家伙,在我最消沉的时候让我看到这样一个机会。我真的本以为找不到任何出路,将会因为还不上德纳第的钱而流落街头呢。” 艾利塔上下打量着他,“你这样出色的头脑怎么会流落街头呢?再说了,真到了那一步那个老家伙会放你走吗?不过就是从座上宾沦为阶下囚而已。” 瑞恩被她绊住了舌头,甩了甩头,试图把艾利塔的影响从脑袋里甩出去,又继续说道。“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我带着钱和他的信到了这里来。” “为了显微镜的事。”艾利塔接过话头,“真有趣。那次我还以为你是那老家伙又随手安插的什么落魄小贵族。我其实还想过‘至少不是又一个老头子’呢。” “真失礼。” 艾利塔听到瑞恩的评论哧地笑出了声,赶忙抬手掩住了嘴唇。 “他的如意算盘打的真不错。他大约当初以为我会和他成为长期的商业伙伴吧,毕竟有一份二十年的专卖合同。” “他就是太贪心了,授权专卖自己的那一半还不够,还想利用我——已经发生过一次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再中招呢?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他派来的人任何好脸色了。” “可是你现在正坐在这里和‘他派来的人’共度新年。”瑞恩毫不留情地指出。 艾利塔眨了眨眼睛,故作无知地说:“这么说你还在向他汇报自己的商业动向吗?” “别装傻了。”瑞恩挥了挥手说。“你知道我的意思的。” “就是咯,看清了他的面目谁会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和他一起做生意呢?选择我作为合伙人才是正确的选择吧。”艾利塔不无自豪地说。 瑞恩一窘,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那么在这之前呢。”艾利塔问道。 “什么之前?” “你说你是九个月前在河岸边被‘捡到’的。是谁把你送来的?” “……我……不知道。”瑞恩喝了酒,面对这个世界上他最信得过的对象,几乎是毫无保留,“我总觉得我之前在的应该是另一个世界吧。那里的一切和这里的发展水平都完全不符,我实在是看不出一丁点这两个世界存在于一个星球的可能性。 “我的父母,我的朋友和过去的一切——现在回忆起来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纱,我有时在夜深人静时分,总是在想这些是不是一场幻梦。最初的一个月我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房间里,期待着第二天醒来一切都变回原样。 “直到半年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尤其是和亨利发生矛盾的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完全是孤身一人。” 艾利塔对着瑞恩端详了一会儿,扭过头看向窗外的远处,过了好一会儿才打破了安静的空气,“我在14岁失去父亲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不过我失去这一切的过程实在是太漫长了,他是一点一点变成那样的,漫长到让我感到麻木。 “多亏了安托尼亚老师。她告诉我像这样孤独的人很多,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做出了巨大的成就,这并不可怕。” “谢谢。”瑞恩声音沙哑地说。他听得出来艾利塔是在安慰他。 “那么——你愿意告诉我一些在那个世界的事吗?” 酒精还是更容易让人兴奋而不是情绪衰落,至少对瑞恩来说如此,他很快就从刚才的忧郁回忆中解脱了出来,“我倒是可以给你讲一讲。只是实在是太多了我不知从何说起。而且我现在也不想谈论我‘曾经’的家人。” “那,要么就从你这些新鲜的发明说起吧?听你这么说我大约猜到了一点。这些东西都不是你自己的吧?” “你说的对。我们现在所有的技术也好产品也好,其实已经存在的东西。我只是把它们重现了出来而已。在这种意义上你也可以说我是一个欺世盗名的诈骗犯。不过至少这个过程里我付出的时间和努力还是属于我自己的。” “那这些技术,是你们每个人都知道的吗?”艾利塔并不在意瑞恩对自己的贬低,而是追问道。 瑞恩摇了摇头。“有些原理是在开蒙的时候就会学的。就比如说吃了脏东西会生病这种事。但是具体的细节是不会写的。” “那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呢?” “其实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用不着学会其中的细节。尤其是原理的重现。只要会使用就足够了。就像我们的牛奶——喝牛奶的人只需要知道我们的牛奶更安全,到底是怎么消毒的其实他们用不着了解。”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瑞恩耸了耸肩,“倒霉的是我不属于那个‘用不着学会细节’的人。在被送到这儿来之前我本来在研究一个很复杂的,嗯……,东西。”瑞恩本来想说化合物,但是这词实在不太好解释。“这东西倒是完全是我自己的。为了把它创造出来我不得不了解前前后后一大堆其他的技术细节。” “哇哦。”艾利塔发出了一声赞叹,听起来还带着一点羡慕。“自己的研究创造。也就是说你过去就是一名学者吗?” “那也还称不上。顶多算是预备役吧,如果按照原本的时间表再过半年或许就能算是了。”那是吴润硕毕业答辩的时间,只是他现在再也没办法参加了。 “那就可以算是了。”艾利塔不分青红皂白地说。“是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66 新年夜 “你对自己总是有许多超出常人的要求。对自己身份的执念也是。还有之前对亨利毫无来由的负罪感、对娱乐用酒精的抗拒也是。为什么你总是要把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强加在自己身上呢?” “我……”瑞恩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从这些事情中连我都能看出来你的内心里有多么自傲。”艾利塔对瑞恩作出了相当精准的评价,显然她酒量比瑞恩好得多,思路仍然清晰而敏捷。瑞恩本以为接下来是对他刻薄的讽刺,却没想到艾利塔话锋一转,“但即使这样你还是主动做了这些‘自认为算不上研究’的工作,为了资金还接受了蒸馏酒饮料。我不明白。你肯定不是被财富迷住了眼睛。不然也不会抛下那个德纳第找上我。为什么?” “说得冠冕堂皇一点的话,我可以把这解释成对未知的无尽追求。”在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瑞恩慢吞吞地回答道,“不过如果从更加实际的角度,来说,我只是想让生活变得和‘过去的那个世界’更加相似而已。但是这很难,非常难。可能尽我一生的努力也只能推动着向那个方向移动十分之一甚至更少。” “这个目标实在是过于远大了。谁会对未来做这么长线的投资呢?”瑞恩扯了扯嘴角。“这样的野心说出来任谁觉得都是痴人说梦吧?就连亚历克斯,他虽然深入参与了我现在的研究,也只是知道这东西会对未来的十年或是二十年有深远的影响。” “那当然就由我来当你的长期合伙人咯。”艾利塔想也没想就拍着胸口向瑞恩保证道。” 两人就这样一直对着烛火谈到了深夜。桌边空着的酒瓶又增加了两瓶。甚至连灯都换了一盏。直到差不多快要一点钟,第二盏灯中的酒精也要烧完,房间渐渐陷入昏暗的时候,瑞恩才感觉到了一点困意。 “呃……你现在要回旅店吗?”他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开始找大衣。半夜的温度可比下午要冷得多,但他仍然在潜意识里觉得艾利塔应该会像在做实验的那些日子一样离开。 “你在想什么?新年第一天让我冻死在空无一人的建筑物里吗?那里连一座壁炉都没有烧。”艾利塔有些不满地说。她也在桌边坐了很久了,虽然没醉但是一样很想睡觉。 瑞恩又迷迷糊糊地坐了下来,完全没有多想,酒精和睡意占据了他脑子里大部分的线程。“那你打算留在这儿?让我想想……” “等等,你要留宿?”瑞恩突然清醒了一点,“空房间倒是还有,不过本来都是打算当作储藏室用的,里面环境实在太糟了。亚历克斯现在倒是回家去了,但是我之前也没想过这种情况,根本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 “那你自己的呢?”艾利塔主动提出了一个选择。 瑞恩这下彻底清醒了。“你不介意的话当然没关系。我稍微铺一点东西睡在餐厅里好了。”他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以整理床铺的名义,没有给对方留下提出反对意见的机会。 到了这时候瑞恩再迟钝也意识到了,艾利塔和他之间的关系早就不能单纯地以“合伙人”来概括了。 他和德纳第的关系才是真正纯粹的合伙人,完全出于商业利益考虑,用复杂的合伙协议、股份转让协议约束,让两个离心离德的人不得不在一个互利的框架里行事。 而他和艾利塔的合伙关系在诞生的最初就不是因为纯粹的商业因素。他在安托尼亚和格林斯的担保下,找到了一个和他同病相怜又值得信任的合作者。信任是促成他们合作的根本原因。别看他们事实上合股已经有近半年的时间,但实际上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口头协议——风险巨大。而且都是在酒馆的吧台前完成的,唯一的见证人是艾利塔的亲属伊凡娜。即使真的要出庭作证,伊凡娜的证言也很可能不会偏向瑞恩一遍。 但这套口头协议竟然就这么良好地运转了下来。正像艾利塔所指出的,瑞恩心中的高傲在她自己身上也不是无迹可寻,信守承诺是她作为商人的第一个信条,即使是在关系最恶劣的冷战期间也没有因此而中断协议的履行。换在老德纳第身上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除了建立在信任和友谊基础上的商业关系,艾利塔还阴差阳错地成了瑞恩的学生。一方面,在这种学科基础还没有完全建立的黄金时期,进入这种新兴领域门槛并不高。实际上许多日后知名的学者实际上都横跨了多个领域,甚至还有半道出家的。毕竟在这种环境下所谓的学术交流都只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观察记录,瑞恩通过控制实验、比对进行研究的方法甚至可以说是降维打击了。 另一方面,艾利塔自身的智慧与才能也算得上是出众,从她学习算术和记账就能看出。她和瑞恩不同,并没有任何可以借鉴的先进经验。但恰恰如此,她才能够在瑞恩的思路被导向死胡同的时候提出一种基于现有水平能够实现的解决方案。得益于稍长一些的年龄和在安托尼亚那里接受的充分教育,艾利塔在现阶段的表现甚至比亚历克斯还好——后者还从没有提出过具有实施可能性的想法呢。 最重要的是,艾利塔本人也表现出了对这些研究的热忱。尽管她骨子里是个爱钱的姑娘,但是却更倾向于通过商品本身的素质打动别人。而自己研发独一无二的新产品正好切中她的点。如果按照现代的体系来类比的话,瑞恩像是高校里的学术研究者,而艾利塔的想法更接近大企业里的研究员们。这两者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甚至很多时候学界和工业界都能相互转换。而这样一个懂技术的领导者有时候恰恰是以技术为核心的企业所需要的。 这些方方面面叠加在一起,使得瑞恩和艾利塔的关系变得紧密而又复杂。 67 新年 如果有一位和你关系密切,同时正中你好球区的异性主动要睡在你的床上,你会作何选择? 吴润硕表现得完美符合对一名大龄宅男的刻板印象。当然他用以说服自己的借口在旁人看来显得漏洞百出。谁会相信这种双方情投意合情况下的更进一步,会对他们的教学和商业合作造成负面影响呢。 尽管艾利塔对他的反应有些失望,但是终归她也没有办法更加直白地强迫他。如果她不是真的非常困倦了的话,或许? 瑞恩清空了刚才两人吃饭用的餐桌——这张长桌并不比一般的床板小多少——在上面铺了一层软垫,就当作是自己临时的床铺。他愣愣地坐在桌上,盖着一条并不算厚的被子。幸好这房间里相当暖和,他还不会因此而感到寒冷。他就这么怔怔地坐着,直到听到艾利塔,不,是他自己的房间门咔哒一声关上的声音,这才吹熄了几乎燃尽的烛火,躺了下来。 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他却能透过蜂蜜色的酒液,看到艾利塔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映着烛光闪烁的样子。他闭上双眼试图把那个场景从脑海里驱赶出去,但是怎么也不凑效。 瑞恩心烦意乱地翻了个身。他现在开始有些发愁为什么没有手机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了。 因此在时隔四个多月之后,瑞恩再一次可悲的失眠了。或许是因为他就在几个小时前刚刚向另一个人讲述了自己故乡的情景,心中郁积的情绪得到了发泄,他辗转反侧的过程中完全没有再产生类似的苦闷。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闪回而过的全都是来到这座马尼恩市之后发生的事。 第二天一早,艾利塔趁着新年没有课业也没有顾客需要操心,难得睡了个懒觉,这种寒冷的冬夜实在是太过漫长,没有阳光的时候很难打得起精神。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餐厅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像是完全没有人睡过的样子。在她昨天坐的位置前面摆了一份煎蛋、以及切好的香肠和面包,刚刚升起的太阳透过无色的玻璃照在餐桌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这座建筑物里除了瑞恩自然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会准备这些食物。只是他本人却并没有等着和她一起享用早餐。 艾利塔慢条斯理地消灭了面前的食物,把餐具放到了水槽里和昨晚的空盘丢在一起,抬头看了看钟。她这时才发现时针已经走到了9和10正中间的位置上。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急匆匆地爬上了楼梯。结实的鞋底踩在木板上发出了紧锣密鼓的咚咚声——这倒是起到了敲门的作用。她赶到实验室门口的时候瑞恩一手戴着手套,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给她拉开了门。 “你怎么上来了?”瑞恩语气平静地说,像是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我知道要每半天记录一次观察情况嘛。” “可是你本来负责的也就只有晚上的那次。” “那不是劳烦你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新年晚餐嘛。”艾利塔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这交换条件也太廉价了一点。”瑞恩即使是开玩笑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他也没打算堵着门就这样和她继续聊下去。瑞恩当初对伊凡娜说自己要做实验真的不是说着玩的,新年不放假几乎算是科研人的传统了,无论是精心养育的老鼠、细菌还是合成出来的不耐光、不耐氧还不耐高温得脆弱化合物,要是等到放了假回来,恐怕就只能从头来过了。多一个人手帮忙,他才能早一点结束自己在实验室里的工作。 瑞恩一上午不停地打着哈欠。有几次拿着玻璃瓶的手都在抖。艾利塔一开始为了弥补自己起晚了的愧疚心理全神贯注地扑在实验上,都没有注意到。直到快午饭的时间才发现。 “你昨晚睡的好像不太好?”她放下手里的工具,摘掉手套,一边拿热水洗手一边问道。瑞恩的实验室在这一点上是真的非常舒适,因为有蒸馏系统的循环冷凝水和消毒牛奶的水浴水,几乎可以保证热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供应。“是因为餐厅的桌板不舒服吗?” 瑞恩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现在不是很乐意坦白自己失眠的原因,幸好艾利塔自己给他脑补了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 她凑近了仔细端详着瑞恩的黑眼圈,鼻子呼出的热气几乎喷在了瑞恩的脖子上。这让瑞恩注意到她在实验室里按照他的要求把头发束成辫子的样子看起来也挺可爱的。 艾利塔现在看起来有些愧疚了。“啊,我不是有意要把你赶出自己的房间的。对不起我没想到……” 嗯,不是有意的。瑞恩抓到了她话语中的一点关键。不过以实际情况来说,瑞恩并不是因为床板不舒服才落的如此憔悴的境地的。他只是被迫在这一夜间正视了自己的内心。 事实上瑞恩一直翻滚了很久未能入眠。他的困意早在昨晚艾利塔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消失了。他摸着黑重新点亮了一盏可以提在手里的小灯,照了照钟表发现已经到了五点钟以后。他意识到就算是现在合上眼立刻睡死过去,两个小时后也是显然不可能起得来床的,那他之前跟踪了半个月的实验就有泡汤的风险了。所以最终他强打着精神熬到接近七点钟,从储备的素材里随便准备了两份早餐后,开始了他今天上午的工作。 看在瑞恩如此疲惫的份上,艾利塔自然也没在好意思要求他中午再亲自下厨。她战战兢兢地拿起刀,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点着那盏比一般实验装置大了近十倍的酒精喷灯,随便切了点早上剩下的冷食就算交了差。 幸好,瑞恩在真的忙起来的时候是从不计较这些的。 “你下午还有什么其他的实验要跟吗?非做不可的应该没有了吧。要么你先回去床上睡一觉吧。” 瑞恩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提议。他钻进自己久违了的被窝,感觉距离上一次像是隔了整整一个世纪。瑞恩几乎是一挨到自己的枕头就立刻进入了梦乡。 68 新年假期(完) 他这一觉睡了至少有五个小时。虽然没有补足前一夜通宵缺失的份额,但是也足够恢复大部分精力了。等到醒过来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周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他仔细嗅了嗅,有点像是橄榄,又有点像月桂。他不记得自己在哪里闻到过,但是应该是在他睡前就萦绕在这周围的。 他翻个身坐了起来,被好整以暇坐在床边上的艾利塔吓了一跳。“你在自己的床上睡的倒是很踏实嘛。”她侧着身对瑞恩说道。 “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呢。”瑞恩抓起搭在床边的马甲套在身上。他注意到艾利塔的袖口有些潮湿,甚至还散发着一点寒气。“你这是出门了一趟又回来了?” “毕竟是新年的第一天,虽然昨天没有在舅舅家过夜,于情于理还是应该拜访一下的。” “哦,是生日那天坐在我对面的一家呀。这么短的时间,只够你在那里稍微坐一小会的吧。他们没有邀请你留下吃完饭吗?” 艾利塔只是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瑞恩的问题。“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我回来经过的时候看了一眼,今天店里仍然一个打算投宿的客人都没有。所以我只能又带了一点材料,交给你了?” 艾利塔这样说着在瑞恩前面走出了房间门,只留给他一道背影。瑞恩紧跟着她到了餐厅里去,窗外的天色在他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完全黑透了。瑞恩瞄了一眼角落里的钟,果不其然已经过了五点半。 “那今天下半天的记录照例……”瑞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艾利塔打断了。 “当然没问题。” 还好,因为今天没有新年宴会的名义,菜式的要求也低了很多,尽管瑞恩开始上手比前一天晚了快一小时,两人总算在差不多的时间吃上了晚餐。 “所以你这些天都打算留在这里吗?”瑞恩咽下了口中的牛肉迟疑地问。 “你总不能让我这个时候去找伊凡娜投宿说自己被‘人’赶出去了吧?”艾利塔装作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 “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让你白白留宿这么多天总觉得我有点亏呢。要知道我开火烧饭的机会可是很宝贵的。”瑞恩若有所思地说,“所以嘛——”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艾利塔睁大了眼睛,他不确定那是不是惊讶的表情,“得按照之前的安排帮我分掉一点实验计划。” “嘁。”艾利塔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显得有些失望的样子。“既然这样,你还是趁早想办法给我准备一间房间吧,我可不希望你每天都顶着这样的黑眼圈。” 幸好今天谁都没有再提出开一瓶酒来一次长谈。因此晚餐结束后剩余的时间还相当充裕。瑞恩在一楼挑了一间空着的房间,这里之前存放过一些土豆和红薯。因此他一打开门,就扑面而来一股泥土的腥味儿。为了让这房间达到能住人的标准,他们俩来来回回打扫了四五遍,确定每个角落都再有泥土残留在地板上,然后又顾不上外头的严寒,在冰冷的雨夜开了一个小时的窗换走里面污浊的空气。只是床铺和家具一时半会却准备不好了。 虽然说这个时代大部分的农民或是稍贫苦一些的工人家中都不可能会有木质的四脚床,能有木板甚至是干草堆成的“床铺”就能入睡了。但是这间房间未来的主人显然不属于这一行列。尽管瑞恩从来没有见识她的房间,但是从旅店客房的布置来看她自己的生活条件绝对不会差到哪去。 “要么我先临时用板条箱在这里搭一张小床出来,你还照昨天一样睡在(我的)房间里。我就在这里先将就一下好了。” “那有什么意义?”艾利塔不解地问,“是为了让你夜里能睡个安稳觉我才提出这个要求的。如果让你睡在这粗糙的板条箱上和餐桌上有什么分别。” “还好吧,”瑞恩不假思索地说,“昨天那只是个特殊的例外情况而已。我今天应该是不会再失眠了。” “你又想到过去了?”艾利塔一听说瑞恩失眠,担忧地问。 “没有。”瑞恩简短地回答。实际上他想到的是她穿着那件黄色抹胸连衣裙熠熠生辉的样子。 “还是你回去自己的房间吧。我看你下午睡的还挺舒服的。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娇贵。” 瑞恩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提起了今晚被讨论过好几次的话题,“你说你为什么不能像之前那样到了点就自己回到店里去呢?”在艾利塔来得及再一次反驳他之前,他就自顾自地把话接了下去,“不过,既然决定要留在这里,你说我怎么可能忍心让亲爱的合伙人小姐睡在这种地方。” 艾利塔察觉到瑞恩的用词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她忍着笑出来的冲动,板着脸故作正经地提了个十分离谱的建议。 当然,起初她自己都不觉得这个意见会真的被采纳。然而在经过了互不让步的十分钟之后,却似乎成为了唯一的选项。 最终,就演变成了现在这样,两人面对面躺在同一张床上的局面。幸好,因为有多余的被子,才让两人之间稍微有点东西隔开。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一整个新年假期,直到新年的第五天,木匠们终于从短暂的休息中回来,开始接受订单才宣告结束。 当亚历克斯在第七天的早上从他悠长的假期回到实验室的时候,立刻就发现这里的氛围发生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比如明明是早上,一楼的餐厅里却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通常只有他的前雇主到访的日子才会出现在晚餐时分。 因此当他在二楼的实验室里看到另一个忙碌着的身影的时候没有感到任何意外。甚至是如释重负似的呼了口气。 “瑞恩先生,艾利塔小姐。我回来了。”他在实验室门口打了声招呼。宣告了这个进展神速的新年假期的结束。 69 固体酒精量产 所谓的进展神速当然不仅仅指的是艾利塔和瑞恩的关系。在假日这几天里,他们已经假公济私地充分试验了固体酒精在各种应用场景下的安全性和实用性。 受到有着橄榄香的肥皂启发,艾利塔还换着法地在热的琼脂酒精溶液里加了各种古怪的材料,例如柑橘皮,百里香,桂皮,迷迭香之类的。这些材料里易挥发的有机芳香成分被酒精萃取出来,封锁在块状的凝胶内部,还能在燃烧的时候缓慢地释放出来,给他们两人的晚餐平添了不少乐趣。 等到城里的市民陆陆续续都重新恢复了日常的工作节奏,艾利塔也就跟着调回了了以前的作息。虽然她每天早上不再在实验室里帮助瑞恩,但为了推广各种新产品,她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管理自己的旅店了。她以极优厚的条件把日常经营全权托付给了伊凡娜,她这亲爱的表姐只是懒得做算数,才一直依赖艾利塔,之后她就干脆毫不顾忌地在这边长住了下来,只有逢周末才会回去呆上一两夜。 她每天早上都会从工坊带走十来块样品,挨个拜访可能的客户,向他们展示这种新燃料的优点和正确的使用方式。 初步的推广十分顺利,有几个用炭的大户很感兴趣,甚至还要求艾利塔留下几块原料让他们自己试一下,其中包括了好几家酒坊和染坊。 就连艾利塔自己为了趣味做的那些“香氛灯”也毫不意外地受到了一小部分市民的热情追捧。像这种卖一份算一份的零售商品并不值得艾利塔本人费多大心思,她只是一股脑地把假日期间做好了还没用上的打包丢给了城里的商人行会,并且在详细地阐明了利弊后狠狠地开了个高价。 随着那些酒坊和染坊陆续确认了意向,批量生产也得抬上日程。若是寻找配方的试验阶段,那瑞恩确实不得不亲自动手,但要是后续的量产也要瑞恩来完成,他就不要想再进行其他的研究了。 招募新人手的工作迫在眉睫,但这座狭小的工坊眼下已经容不下那么多人了。当然,如果强行要挤出一点空间的话也是有的,只是在瑞恩原本的计划里,这座工坊的核心是那座蒸馏塔,其余的一切都要为了让这座蒸馏塔能够全负荷地运转让步,就连发酵池他都不打算予以保留。 幸好,这小半年以来,他的经济状况(准确来说是他和艾利塔合伙经营的状况)已经大幅度的好转了,再加上新年期间德纳第派他的助手送过来的年度分红,一次付清款项买下一座专门用来制作固体酒精的工坊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而且这一次他也没有必要再刻意挑选一座离市政厅距离如此之近的建筑。 除了凝胶合成的人工,还要保证琼脂粉作为原材料的供应。他已经有小半个月没在本地的集市上见过巴尔德方向来的商人了,偏偏这东西竟然还是巴尔德的特产。如果行会知道他有长期大规模收购的打算,保不齐要狠狠宰上他一笔。 这种令人头疼的事情瑞恩可不想自己解决,因此这个艰巨的任务又一次被他派给了方便好用的艾利塔小姐。 除了这些物理条件上的准备,还得为可能出现的市场竞争做好准备。大规模的生产免不了要把制作酒精块的步骤告诉这些工人,因此最佳的方法只能是申请专利。瑞恩粗略计算了一下,这半年来申请的专利数量比他过去在学校实验室加起来都多,奉送给大公的专利费用自然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十四年的垄断权利甚至比他买下新工坊的地都要贵了。 从专利申请到获批的这段期间,这座新的燃料工厂的已经有了雏形,而市场上也很快就有了风吹草动。瑞恩的名气实在是太过响亮,他之前发表过的研究大体上还是受到了很多人的赞赏。因此当以他的名义登记的专利在专利局刚一出现,就立刻传到了学者、上流社会以及和他们紧密的商人圈子里。 调阅本地的专利申请可花不了几个钱。当商人们发现了瑞恩需要琼脂来制作这种新产品的时候,立马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商机。只是他们这个时候再哄抬物价已经来不及了。不知什么时候,艾利塔已经私下里和其中几个常年往返巴尔德的本地商队签好了供货合约。 他们最大的共同之处就是没有加入那些老古董组成的商人行会,因此在购销货物和签订合同的事务上享有更高的主权,反倒让他们在这个时候抢到了这笔生意。 “你不知道那个有一半巴尔德血统的老头听到我回复时的那个表情。”艾利塔在晚餐的时候把这当作了一件趣事来讲。“他声称自己在海边有收购海藻的来源,但是报给我的价格却比那些新式商队还高了两三成。我跟他再三说我已经找好了货源,他还不相信,当我只是在砍他的价。” “‘不可能,整个行会没有一个人签了你的合同。’”艾利塔捏着嗓子模仿着对方低沉的声音,“当我告诉他签约的对象没有加入行会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哈哈哈哈。”她丝毫不顾风度的大笑出声。 瑞恩也很高兴地附和着,“太棒了艾利塔,不愧是你。” 亚历克斯低着头,闷声对付自己盘子里的晚餐,装作边上发生的这一幕和自己完全无关。 在一月过去了大半的时候,专利的申请终于得到了批准,还是安托尼亚通过艾利塔给他透了风。在获知了这个消息之后,瑞恩的新工厂终于开始了正式的运转。一桶又一桶的酒精从市中心的蒸馏厂送了出来,运往这家位于第二个十字路口的燃料工厂。然后源源不断地运往几家未曾加入行会的酒厂和染坊。 这些工坊的主人都很有尝试新鲜事物的精神,因此也就最先尝到了这种固体酒精的甜头。瑞恩的低价优质燃料很快就以这几家为起始点,冲击到了整个马尼恩的市场,引发了一场剧烈的链式反应。 70 谣言四起 以这些啤酒厂为例在糖化和发酵保温的过程中消耗的燃料一直以来都是成本的大头。瑞恩的固体酒精比木炭要便宜近1成,这一成折在啤酒的价格里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因为最终零售卖给顾客的都是2芬尼一大杯,这样一桶就能多赚将近10芬尼。原本微薄的利润一下就变得相当可观。 当同一个行业内的利润率拉开了差距,站在优势的一方就有了更多的武器和策略选项,尤其是打价格战的底气会变得充足很多。虽然一时间可能还不会发展到这种白热化的局面,但是依仗较为充裕的资金在报纸上刊登广告以图占领对手的市场份额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期初,那些不甘落后的竞争者们还以为是他们发现了什么新的技术窍门。想方设法要把探子送进这几家工坊里窃取出他们的秘密。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领先的玩家并不是在内部取得的突破。 毕竟瑞恩根本没有想过要帮他们掩人耳目,从燃料厂出发交付酒精块的马车甚至可以说是反其道而行,大张旗鼓地在街上游走,生怕暗中观察的探子错过自己的行踪。每天同一时间到访固定几家工厂的货运马车很容易就能让外人联想到收货方最近的异常,然后顺藤摸瓜地找到这家神秘的新工厂。 有心人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能在市政厅的登记上找到,或是从被艾利塔坑惨了的行会商人口中得知,这处产业的所属。不过这里面还藏了一道陷阱,这座工坊表面上是完全登记在艾利塔一个人的名义下的,这样一来这些恼人的商业事务就不会找到瑞恩的门上了。 仗着双方信息不对等的优势,艾利塔这一次谈成的价格比最开始推广的时候还略高一点,单量也是成倍的扩大。这些订单加起来只要一天就要从瑞恩手上拿走十几桶高度酒精,并为他换来整整25塔勒的现金。即使扣掉所有的原料以及雇用工人需要支付的薪水,也有将近两个半塔勒的利润。这一下就比之前单纯给实验室提供液态酒精多赚了七八倍。 但是随着现金源源不断地流入瑞恩和艾利塔的口袋,相应的,他们蒸馏厂的库存也发生了断崖式的下跌。照这个速度维持下去,不出一个礼拜,瑞恩就要面临断供的危机。 “你决定好了?”艾利塔最后向瑞恩确认道,“如果确定要让其它人来生产原浆酒的话,今天就是最后的节点了。要是今天没能启动,等他们发酵好就来不及填上我们的缺口了。” “嗯,就这么办吧,反正专利早就已经递交上去了,瞒是瞒不住的。” 可是到第二天,城里的传言却不知为何走了样。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瑞恩·吴好像把净啤酒的秘方公布出来了,还注册成了自己的。”一个邋遢而又消瘦的男子在码头附近一家酒吧的角落里这样说道,单从他的打扮来看并不像消费得起净啤酒的样子。 相比艾利塔这种开在市中心的旅店,像码头这种聚集了三教九流的地方,酒吧环境要混乱的多,因此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桌的谈话。 “就是啊,他之前拿净啤酒赚了一回还不够吗?”同桌的另一名男性附和道。 他们的对话显然起到了计划中的作用,旁边一位不明就里的旅行商人,看上去是刚刚随船上岸,义愤填膺地插入了他们的对话,“那个口味明明就是镇上亨利家酒厂的,我十年前来马尼恩就喝过种酒,怎么到如今成了别人的了?”他听起来并不知道马尼恩近半年的风云人物。 “我听说他还恬不知耻地把这秘方倒卖给了几家快要倒闭的小作坊,让他们替他生产再自己拿来卖。”第一个说话的男人一边遮着了嘴巴,一边故作神秘地说。 这样的对话并不止发生在这一处,而是同时出现在许多销售有净啤酒的旅店,餐厅或是酒吧里。因此也不可避免地流传到了艾利塔的耳中。 “这是彻头彻尾的污蔑。”她气得直拍桌子。“亏我今年心情好还给他说了两句好话,呸!” “你又知道是谁了。”瑞恩自己对这传言都没那么生气,因此看艾利塔毫无来由的火气甚至觉得有点好笑。“怎么每次你都能如此肯定就是那个人呢?” “信不信由你。” “不,我只是觉得我在他净啤酒的生意里还占着股份呢,好歹也算是合作者吧,他有什么必要这么诋毁我?” “对啊,你忘记他的助手给你带分红来的时候那个表情了?” 那是新年假期的第二天,瑞恩自己的工坊迎来了一个稀客。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到访者是曾经因为净啤酒的配额问题和伊凡娜在旅店门口发生过争吵的那个男人。大约是知晓了瑞恩和德纳第分道扬镳的决定,相比上一次在旅店门口的那次偶遇,他如今的态度显得不冷不热的。 “下午好,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您应该是德纳第先生的代表吧?”瑞恩还算友善地把他请进了一楼的大厅,他可做不出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了和人在室外谈话的举动。 “下午好,瑞恩先生。我是德纳第先生的助手威廉。德纳第先生请我将您今年应得的红利带给您。这里还有一份您雇佣的会计师签过字的文书,以备您核查。” 瑞恩本打算直接收下那个钱袋子。但是却被威廉阻止了。“我建议您最好先检查一下账目,以免之后发生什么纠纷。”他公事公办地说。 瑞恩只得耐着性子翻阅着账目的报表。就在这期间,艾利塔的声音从里面的房间里传了过来,“瑞恩?是谁来拜访了?你应该没有其他的朋友了吧?”她懒懒散散地晃出来,却撞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对象。“这家伙怎么也不可能是你的朋友吧?” “可怜的艾利塔小姐,您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难道说你才是在这样重要的节日里连个可以拜访的朋友都找不到的人吗?”威廉立刻反唇相讥。 71 新格局 艾利塔用把目光投向瑞恩,眼神里带着征询的神色。瑞恩点了点头。她故作惊讶地开口道,“当然不是,原来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瑞恩新的合伙人是谁吗?” 这样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威廉的脸色变得红一块紫一块,由于艾利塔和他父亲长期的不合,瑞恩倒向对方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莫大的屈辱。他一时间挤不出一句讽刺的话,和之前高傲的形象判若两人。 瑞恩在这种气氛下呆的也并不好受,他匆匆地看完了自己手上的文件,把签过字的收据塞给对方,好让威廉能够逃离这个悲伤的场景。 “你的意思是说,德纳第从他那知道我们现在真正的关系了?所以为了打压你而针对我?”瑞恩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艾利塔的意思。 “我很遗憾。”艾利塔嘟囔着说。 “这有什么好遗憾的,你难道觉得我们之间的合作可能一直瞒得过他吗?” “当然不是,只是我觉得不该让你替我挡刀。” “这不算什么。”瑞恩摆了摆手,“我躲在这间实验室里,外面传成什么样都和我完全无关。只要日常稍微和我有些交集,像安托尼亚他们,都能查到那个专利真正的内容,怎么会轻易相信这样的流言呢。 “用不了多久等他们口中‘濒临倒闭的小作坊’的产品出现在市面上,这种鬼话就不攻自破了。” 显然,高发酵度的玉米酒和保留了大部分麦芽糖的净啤酒口味差距极大。尤其是瑞恩刻意优化过玉米发酵的条件,发酵液中充分分解了的淀粉使得酵母代谢产生的杂质少了很多,尤其是酒类中主要的香味成分例如乙酸乙酯、乙酸异戊酯之类的,如果用品酒人的说法来形容的话就只消两个词就能概括:干而单薄。 德纳第当然也没有放过诋毁瑞恩的机会。“看看这个家伙,依葫芦画瓢居然都能学出一个四不像来。这种东西比净啤酒好在哪里了?等着看吧,这家伙肯定要砸在手上亏上一大笔。” 由于这种低劣的口感,市面上几乎没有人愿意拿玉米酒当饮品来消费。这些小酒厂起初以低价拿到这项专利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可以凭借新的配方翻身打倒过去踩在自己头上的竞争对手,没想到却遇到了这样的结果。 但口感对于燃料来说当然是无所谓的。瑞恩对这些劣酒照单全收,只给每家留了2%左右的利润。如此微薄对这些酒厂来说顶多只能算赚了个辛苦钱,但比过去没有拿得出手的配方,卖不出产品甚至时而还要承担亏损的光景来说已经是强得多了。 原本马尼恩铁板一块的啤酒行业在瑞恩的拉拢和分化之下现在已经变得硝烟四起了。整个城市林林总总的酿酒坊差不多有近200家。从头部向下,最领先的是拥有自己的酒厂和啤酒大厅的商家,他们掌握独特的秘方和忠实的客户,本是立于不败之地。 位于次席的是前者的经销商们,通常是酒吧、旅店和餐厅,他们可以在每一杯啤酒上加价一个海勒,也就是半芬尼,吸引一些对价格不是那么敏感同时希望多一些选择的客人。同时,他们也是许多没有销售门面的酿酒厂的对外窗口,这些专营酿造的酒坊有时调制出的配方甚至比兼营啤酒屋的大厂还要惊艳。 随后则是一批鱼龙混杂既没有独占的配方也没有特殊渠道的小酒馆和小作坊。被瑞恩以“长租”(按照现代的金融观点来看应该算是融资租赁)方式拥有的这家根据地就属于此类。 而受限于啤酒短暂的保存期限,原本这样的格局再过上数十年也不见得有什么变化。但首先,随着瑞恩发明的消毒技术,亨利的净啤酒吹响了进攻的号角。亨利的甜菜配方在马尼恩近郊的范围内,本就称得上是一流水平,打进口味相近的马尼恩市场自然是摧枯拉朽。 但一座城市一天消费的啤酒数量是有限的,这个数字不可能随意扩大。净啤酒赚到的,只能是其他人被迫吐出来的。这也就解释了当初本地的酒业行会在背地里做小动作的原因。 而后,固体酒精的推广又人为地让原本势均力敌的领先集团发生了分裂。本来在这种日渐激烈的竞争环境下,过去那些尾大不掉的小酒坊很快就会因为成本降无可降而濒临倒闭。这个时候瑞恩的出现给他们开了一条新的生路。 当几家被选中的幸运儿经营状况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好转之后,其他挣扎在停业边缘的厂家自然就发现了这桩生意里面有甜头。 为了不触瑞恩的霉头,他们反而成了在城市里的舆论场上尽力维护瑞恩的一方。稍微聪明一点的厂主都能清楚的看到,拿德纳第一时的报酬是没有办法缓解自身长期的困境的。但反过来要是上了这一边的大船,不说前途似锦,父辈留下的基业总不至于砸在自己的手上。 于是马尼恩市场的新格局就这样现出了雏形。各大酒厂因为能够从低成本的固体酒精中得益天然地成为了瑞恩的盟友。但是那些代销商,通常都有德纳第净啤酒业务掺杂在其中,没必要,也不能和瑞恩形成紧密的合作关系。 而那些最小的酒坊,本来是最容易倒向德纳第一方的,如今也被瑞恩抢占了先机,甚至可以说是变成了自己的附庸。 瑞恩作为一位“学者”,对这类事情实在是兴趣缺缺。只有艾利塔在发现了这一变化之后对瑞恩赞不绝口。“你这一手拉拢分化的手段实在是炉火纯青。” “如果你硬要说的话,我觉得这应该叫浑然天成。”瑞恩讲了个有点冷的笑话。“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嘛。” “说的也是,你要是做的刻意反倒没有这么好的效果,就落的和那老头一样的水平了。”艾利塔稍加思考,竟然认可了瑞恩的说法。 “真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72 改造计划 由于现在酒浆已经全部可以从外面的厂家采购,为此保留大量的空间就显得有些浪费。瑞恩的工坊终于可以从昼夜不停的糖化和发酵中解放了出来,连带雇佣的大部分工人也一并转移了出去,只留下了很少一部分,用来维持蒸馏酒的销售。少了那些忙忙碌碌的工人身影,这座建筑一下变得冷清了许多。不过全力运转的蒸馏塔至少还保证了整个工坊物理意义上的温度不会降得太低。 这座高塔活像一头吸水的鲸鱼,从城市各处源源不断地汲取海量的粗酿酒。 “我稍微算了下,按我们现在的产能。每天购进的这些酒几乎要用到一整船的玉米了。突然增加了这么多的订单,会不会有人趁机抬价啊?”瑞恩某一天在实验室里工作的时候突然向艾利塔发问道。他对市场的信息了解实在不多,很难凭自己的经验做出准确的判断。 “你多虑了,”艾利塔头也没抬对他说道。“一船而已,谁有心情专门为了这点给你抬价。”她正在专心致志地从他们做好的培养基上挑出一块乳白色的菌斑。为了不影响自己的视野,栗色的头发被高高地束在脑后,只有鬓角的几缕发丝在重力的作用下自然下垂。 “一整船,五千多磅,这还不多吗?”当数字超出日常生活积累的经验范围后,人通过直觉进行判断的能力就会变弱,瑞恩也不例外。 “你光是看看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货船就不应该得出这样的结论啊?”艾利塔有些惊讶地反问道,“想想看,全城这么多人口,一天光吃进肚子里的就要几十万磅小麦。就算城里人吃玉米吃得不多,你这一船顶多也就算是个零头。”她解释完还意犹未尽地补了一句,“这可不是你平时的水平。” 瑞恩一时之间接不上话,他觉得自己的形象在这个瞬间突然矮了一截,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赶紧试图弥补道,“我是说,他们加起来这么大量的采购,却都是各顾各的,分开来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比一起集中订货要多花不少冤枉钱。” 瑞恩偷偷地替换了自己话里的意思。不过艾利塔不知是没有发现还是懒得指出他的漏洞,反而顺着他的方向思考了下去,“啊,要是这么说的话你说的倒也有点道理。对方肯定不会介意多一个这种长期稳定的客户。” “日后万一出现价格波动或是货源紧张,我们也不至于突然断了原料。”瑞恩补充道。 艾利塔小心翼翼地把手上的菌落接种到了另一块琼脂上,然后才摘掉手套,说道,“嗯,是个好主意。我现在就去办。” 统一采购并不算难,甚至也没在马尼恩的粮食市场上掀起什么波澜。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艾利塔在仔细了解过之后才发现,瑞恩最开始的担心不无道理。马尼恩城里人口众多,但市民们的观念里,主食就应该是小麦制成的面包,连大麦、黑麦都不乐意食用的城市居民,更不可能把玉米作为主要的谷物。因此要是只说玉米这一个品种,每天停泊在码头的也就只有十几艘船而已。 这还是多亏了几个月前新收的玉米刚刚充实了各地的粮仓,要是等到八九月份,瑞恩的这一船恐怕真的会成为举足轻重的影响因素。 “对了,我们还有多余的货可以供给新客户吗?染坊那边也发现了我们酒精的好处。便宜,而且灰尘更少,不用担心炉灰飘到染缸里去了。” 艾利塔在码头边的市场一露面,就被求购者找了上来。不过现在卖不卖她说了不算了,只能回来把这个问题抛给瑞恩。 “又有人找到你?”瑞恩吃了一惊,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座城市的需求潜力。这还只是两个行业,各自的一小部分而已。 “难。”他很快就给出了否定的答复,“凭我们现在的设备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接近极限了。哪怕就是一锅六百磅的水要把它烧干,不算回流,也要三十分钟。而且我们每一次批结束后还要排空釜底的残液才能灌新的进去,把这中间的时间加上,每出一桶酒精都要接近一个钟头了。 “为了维持现在的供应,我已经额外雇了一批人让他们两班倒。再在这个基础上延长操作时间看上去也不大现实。非要我说的话,就只能在塔本身上下手了。” “会很复杂吗?要么我回绝掉好了,或者让他们竞价。”艾利塔望向瑞恩。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就突然满足了啊。就算复杂难道我们就安于现状了吗?”瑞恩抬起头与他的合伙人碰上了视线,坚定地说:“总之你不必担心工艺技术方面的问题,改动的方向还算清楚,我会解决的。唯一的问题是改动过后需要重新调试,调试期间的产量可能不大稳定。” 艾利塔满意地笑了起来,“既然你这么决定,我自然全力支持。无非就是提前多备一些货的问题而已。” 在发现自己被艾利塔牵着三言两语地敲定了近期的商业计划后,瑞恩决定把会话的主导权夺回自己的手上。 “那么现在轮到你了。培养的情况如何?” 这绝不是假公济私,他是真的需要了解自己“小组”的研究进度。艾利塔早在新年前就已经确定了固体培养基的配方,但是只有配方是不足以成为成熟的发明的。这个项目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培养微生物服务。因此瑞恩和她在新年期间才一直不停地记录着各种样本的生长情况。如今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天,确实到了检验成果的时机。 “啊啊,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艾利塔的态度毫无做学生的自觉,态度有点不耐烦地说。“啤酒醪里的酵母长势喜人,我只是滴了一滴很稀很稀的酒浆在板子上。结果你今天早上看到了,两个乳白色的大圆斑。 “顺带一说,你怎么没有告诉我这东西竟然还会拉出丝来,怪恶心的。”艾利塔在瑞恩盛起了一勺鹰嘴豆的时候这样说道。 瑞恩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食物,突然感觉有些难以下咽。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下了勺子,故作镇静地说,“做的不错,剩下只要在显微镜下确定固体表面的菌斑就是酵母,就可以把结论整理一下发给学会了。” 73 论文署名 “以及,这篇文章我会把你的名字也一起署在上面。”瑞恩的口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不过在听众的角度上就没办法维持同样的心情了。 要知道这个餐桌边上可不是只有他们两人。虽然亚历克斯一直都不作声,并不代表他不存在。作为瑞恩的“研究学徒”(这是瑞恩新起的名字,用来和工匠们的学徒区分),他相当理解在学会的刊物上留下名字是多么荣幸的事。因此他立刻就抬起了头来,睁大了眼睛用望向瑞恩,眼神里流露出了深切的羡慕。 艾利塔就坐在瑞恩的正对面,把亚历克斯的动作尽收眼底,这倒让她有一点不好意思起来。 艾利塔小心翼翼地问:“我……配得上吗? “我只是跟着你的指导稍微学习了几个月而已,大部分的思路和方法也都是你提供的。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动了个手而已。” “不对,你忘了吗?最最最开始的想法,不是你自己在旅店的吧台边向我提起来巴尔德的果冻粉么?”瑞恩提示道,“要是你不记得了我还能找伊凡娜来作证呢。” 艾利塔没想到瑞恩居然把两个多月前的细节记得这么清楚。她嘴唇微微张开,停顿了一下才推脱道:“这种灵光一闪也能算是功劳吗?世上每一天闪过的点子不计其数。” “世上每一天闪过的点子不计其数,”瑞恩重复了一遍艾利塔的说法以示肯定,却紧跟着话锋一转,“但是亲自动手验证过的屈指可数。 “你不要有多余的担心。我可不是出于什么私人的动机才给你署名的。这件事早在12月底就决定好了,和新年假期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关系。”瑞恩在这么说的时候目光有些游移,并没落在艾利塔的脸上。 “可是这对亚历克斯多不公平。他跟你学习的时间明明比我更长。” 瑞恩跟随着艾利塔的视线转头看了自己右方的男孩一眼,“不,他现在年纪还太小了。 “我的意思不是因为他太年轻所以不够资格。而是他的基础还不扎实。你在安托尼亚女士那的学习可不是白费的。你是从12岁就开始坚持不懈地学习吧?这六年间,天文地理、算数音律、文法、修辞和逻辑,每一样都有涉猎。甚至连没有课的时候也总泡在安托尼亚的图书室里,对不对?” 艾利塔点了点头。亚历克斯看起来还并不知道自己的前雇主有这样惊人的过往,眼睛里的神色从羡慕转为了赞叹。 瑞恩继续说道,“就算迈耶身为学者,家教起步更早,藏书也足够丰富,这时间上的差距也不可能抹得平,都得是实打实的积累才行。” “所以你能够抢在这孩子前面再正常不过了。”瑞恩做了总结陈词。 “不过另一方面也确实是我的问题,亚历克斯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做我想法的执行人,我也没有给他自己提出点子的机会。现在总算发酵、糖化、蒸馏这些笨重的活都做完了,我会适当考虑给亚历克斯也准备一点属于他自己的研究内容。” “我相信就在今年之内,就可以让你上手。”瑞恩突然转向他的学徒承诺道。“不过在此之前基础的课程不能不补。” 亚历克斯从一开始就战战兢兢地没有发出过声音,也没想到瑞恩说话的对象会突然转移,更不会期待自己这么快就有机会。 他心知肚明瑞恩说他基础薄弱其实并没有说错。羡慕艾利塔只是因为他错误地判断了对方的水平,当其中的差距摆在眼前,那点争强好胜的心思也就淡了下去,甚至觉得瑞恩附加的条件理所应当。 虽然笑话是说有机化学之类学科的研究生大部分工作都可以找个高中辍学的工人来完成,但这否定的只是其中枯燥的机械重复,并不意味着背后真正的思考可以被毫无基础的人所替代。更何况迈耶一家把亚历克斯托付给瑞恩,也不是希望亚历克斯被培育成一个只懂得算数的书呆子。 让他给亚历克斯普及科学观念和一些理科理论基础基础不在话下,但要是从人文艺术开始可就要难倒他了。为此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让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复制艾利塔走过的路才是最靠谱的选项。毕竟目前看来修道院是整个马尼恩最主要的人才来源,也是城市里基础教育做的最完善的地方。 从确定要在论文上署上艾利塔的名字之后又过了两个礼拜。随着第二次培养的成功,并且在镜下观察确认菌斑确实来自啤酒中的酵母菌之后。这篇文章非常顺利的经艾利塔的手寄往了学会。 她现在的工作变得简单得多,只需要重复着从牛奶里分出一种又一种不同的微生物。她每天只要在下午花上两个小时记录一下情况就能完成全部的工作,她剩下的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 而瑞恩则把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了精馏工艺的改造上。他不是没有现成的点子可以拿来抄,只是无论他自己在微生物的培养和发现方面做出多少额外的贡献,对打破困境都毫无帮助,这种只要有一点想法就能重复的工作他宁愿交给其他人来做。真正的破局关键点还是落在酒精动力设备上。不管怎么想,拿80%的酒精作蒸汽机的燃料都实在是太低效了。 兜来转去,竟然又落回了提高蒸馏效率这个问题上。 送亚历克斯去上学这个决定究竟是瑞恩的心血来潮还是处心积虑我们不得而知,但从结果来看,艾利塔和瑞恩单独相处的时间确实增加了。不过这一点也不浪漫,失去了一个得力助手,瑞恩瑞金发号施令的对象就只剩下刚刚给学会寄出了一封稿件的艾利塔。 不幸中的万幸是,瑞恩多少保留了一点理智,没有要求她在瑟瑟寒风中陪自己一起改造蒸馏塔。在步入二月后,天气虽然稍微有一点回暖,但要是在外面站上一整天,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也得冻得面红耳赤。 74 水泵与连续进料 为了尽可能减低对蒸馏生产的影响,瑞恩每天一大早,天还不亮就提着一盏灯爬进塔身内部。他每天进去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蒸汽没有散尽,遇到手上提的明火,把一切都付之一炬。 当初建造的时候是从下向上,安装一个塔板再砌一段墙这样循环上升的,当然没遇到什么问题。可等墙体都封闭了,再要更换或是增加内部的塔板就只能用这种麻烦的方式。瑞恩不得不提前进去为上午来的工人们标记好新塔板的安装位置。他在今天要拆除的两块硬木板上涂上了红色的记号,在墙边又画了两道白线指示新的薄锡板安放的位置。 在完成了这些工作后,他继续向下从塔身中间一半的位置爬了出来。这个检修口是一个仅有半人高的小圆洞,同样是在这次工程中新挖开的。由于塔的墙壁是含有热气的夹层,为了保持结构的稳固,开口最多也就只能到这个大小。因此瑞恩进出的时候都不得不毫无形象地趴在地面上。 检修口上用了两层厚重的铁门把蒸汽隔在塔身内。因为本身蒸馏塔不带正负压,倒也不用担心气体把这两扇门冲开。而且瑞恩对此还有个很美好的设想,等到内部的塔板加装完成后,这个检修口就可以再稍微改一改变成进料口。 爬上爬下不但花时间还很耗费体力。等他完成早上的预备工作,已经变得饥肠辘辘了。因此留在家里睡了个好觉的艾利塔就被安排了一个特别艰巨的任务:在施工改造期间准备好瑞恩的早餐。 “冷死我了!”瑞恩一坐到餐桌边就忍不住叫道。他的牙齿不住地颤抖,磕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响声。 “诶诶!”艾利塔端着餐盘从灶台后面绕出来,“你怎么又把工装穿进房间里面了,这上面沾满了油泥,还直接坐在餐桌上。天呐我都不想吃了。快去快去,把这脏兮兮的玩意换掉。” 瑞恩赶紧把双手举过头顶,生怕碰到面前的桌面。他本来都饿得快要趴下来了。他小心翼翼地用脚尖踢开了凳子,绕到了门口的扫帚间里,把套在衬衫和裤子外面的皮质背带裤脱了下去。他今天不是第一次犯下这种错误了,反生物钟的作息,加上空腹重体力劳动搞得自己的脑袋有点浑浑噩噩的。上一次他就因为类似的原因被艾利塔训斥了一顿,至今记忆犹新。 看在艾利塔准备了还算丰盛的早餐热食以及一杯难得的温热净啤酒的份上。瑞恩决定不跟她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如果从塔顶出口的流量来看,一分钟不到出一升酒精并不算一个很慢的速度。关键在于在于每蒸完一釜,就要等塔底的容器冷却,排空,然后一桶一桶地重新填满。如果能省去这中间的过程,即使其他部分不做什么大幅度的改动,产量的提高也只是水到渠成的事而已。 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连续进料。当然,不改动其他部分只能是外行人一厢情愿的想法。 间歇式精馏并不是一个稳态过程,因此精馏塔的设计参数都和连续精馏不同。连续进料意味着必须同时从系统中移除此前原料精馏后留下的残液,这些难以挥发的组分会顺着塔板一直流到塔的底部,然后通过一条特定的管道排出塔外。 如果进料的位置太低,高浓度的原料没能来得及充分和上升的热蒸汽混合、平衡,就会带着相当大量的酒精从残液的管道流失掉。但是反过来,如果上方的塔板数量不够,精馏的平衡过程同样不会充分,从塔顶流出的酒精浓度就不可能很高。 瑞恩在塔身上开的洞就是为了在中段进料准备的。为了不把进料口开在错误的位置,他在开始动工前还定做了一套小型的玻璃设备用来模拟,最终选定了从底部往上1/3的高度上。 在艾利塔给他做了一个多星期的早饭后,瑞恩终于不用再过这种钻“烟囱”的日子了,就算精馏塔比真正沾满了炭灰的烟囱干净的多,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地方。 当他久违地睡到了日出之后才起床,神清气爽地站在实验楼外的时候。瑞恩才意识到自己漏算了一样设备。偏偏今天他还兴高采烈地叫上了艾利塔一起出来准备欣赏完工的一幕。 “你这个进料口,在一人半高的地方吧?”艾利塔脸色铁青,指着一截铁皮管道问道。 原本检修时安装的双层铁门已经完成了它光荣的使命,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截和墙壁镶嵌得严丝合缝的铁管。 “你打算怎么把原料酒倒进去?靠下面的人举着吗?” 瑞恩一时无语,他在玻璃设备上模拟过的。用一个大漏斗,注满液体,加上可旋转的活塞就可以简单而稳定地控制流速。 “一定是我之前忙得神经衰弱了,才会忘记这么关键的问题。”瑞恩推脱道,好像这样就不是他的错了一样。 “如果像现在这样,靠工人搬上去的话……你知道我们一天要蒸掉多少桶酒精吗?”艾利塔沉痛地问。 “我知道,接近六吨。”瑞恩的心情就像自己报出来的数字一样很沉重。 “如果全要靠人扛上去,恐怕我们要花至少一半的利润来发这些人的薪水。”艾利塔看着瑞恩,叹了口气。 瑞恩当然不乐意雇佣一大堆劳力。他一直以来最鄙视的就是劳动密集型产业。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水泵。如果有现代工业产品这个问题根本就称不上是个问题,随便到哪都能买到一台泵机。但现代电动水泵的原始替代品?说到这个问题瑞恩就完全摸不到头脑了,只能求助于他得力的助手——艾利塔。 她一听就立刻反应了过来。她拉着瑞恩穿过广场,越过自己旅店所在的巷子,转了个弯,上了一条比较宽阔的马路,又往前走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一行市民正排着队在那里准备打水。 “你说的是这种东西吗?” 市民们正排在一台往复式的活塞泵前面,一股又一股的清水随着手摇杆的前后摆动从龙头里流淌出来。 “这台水泵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立在这个街口了。是全城的第一座水泵,据说泵下面的井打了足有八米深。”艾利塔自豪地介绍道,“这是马尼恩本地的格里克爵士发明的,他的爵士称号也是因为这项发明而受大公赐封的。” 瑞恩再一次确认了这个世界的人们所拥有的潜力。 75 事故 仿造街口的那一座20年前的旧水泵设立的手摇酒精泵已经平稳的地运行了一段时间。在这座泵底下是一个两米多深,总容积超过二十立方米的蓄水池。这座水池就建在蒸馏塔旁边的地面下。幸好,因为储存的是20%不到的稀酒精,不必因为顾虑消防问题而不得不和火源隔开,这个浓度就算把它泼在火场里都很难烧得起来。 瑞恩的这个工坊并不沿河,因此也没有办法使用水力来带动水泵的运转。至于建一座高大的风车,在这样的市中心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连工人都不大愿意做这种重复而枯燥的工作,尽管看起来确实很轻松。瑞恩最终是找了两头驴子,让它们像拉磨盘一样在原地转圈。 亚历克斯亲切地给他们起名叫驴子兄弟。每当自己晚餐结束之后,他就会去仓库里面拿出两根胡萝卜,和这两头辛苦了一天的动物交流一番。 因为进料出料都已经算是自动化了,需要的人手反倒比以前更少。只消有人在酒精的出口盯着,算好流量,然后发指示给控制火力的人加大或是减少进风量就可以了。 只是因为塔的操作方式升了级的缘故,现在就算夜里也非得连续不停地生产不可。这样一来,落在二楼实验室边上的酒精冷凝口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毕竟他们三个夜里都要在这一栋建筑物里休息。 在后面一段时间零敲碎补地加上了不少附属设施后,整个工厂的产能才得到了充分的发挥。现在每个小时的原料处理量提高到了近一吨,差一点就能达到原本的两倍。因为自动(准确说是畜力)泵送的关系,生产时间也变成了全天候24小时,相比原来也延长了几乎一倍。实际上按照冬季的日照情况,之前每天最多也就只能工作十个小时而已,在剩余的漫长黑夜里连把釜安装到正确的位置都困难重重。 除此之外,进料位置改变后,塔底的釜也没有完全撤除,而是被改装成了再沸器,用来提供上升的气相。经过再沸后排出体系外的液体浓度比之前的残液低了不少。 要知道之前废弃的残液中含酒精的浓度甚至高达2%,比市面上一些只经过了轻微发酵的啤酒还要浓一些,甚至用来喂猪还发生过猪吃醉了乱走、顶人的事故。 而经过了多达15层塔板的提馏,如今塔底残液的浓度比以前也降了一半还多。 单纯按照理论计算的话,出厂的酒精数量应该会超过90桶,如果换算成银币价值140塔勒,重量超过7磅。 艾丽塔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眼睛都直了。“那个老头儿忙上一年的利润也就不过如此吧!哦!我简直爱死你了瑞恩。” “我看你爱的是金灿灿的硬币。”瑞恩用胳膊挡住了她,“这是理论收入而已。第一,这不是利润,理论上满负荷生产净利也只有不到40而已。还不算上之前改造厂房都进去的资金。” “第二,你也听到了,这是‘理论上’,我们现在的订单还是只有每天16桶的需求,加上那几家染坊也不就二十来桶,这还闲置着近70%的产能没用上呢。” 艾利塔贴着坐在瑞恩边上,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那我就再去找点客户嘛。” “别急,原料从哪来?现在已经2月了,去年收获的玉米都入了仓,接下来一季收获的都是麦子。我们用量不大的时候还好,要是一下子增加三四倍的采购量,之前谈好的合约不就白费了吗?到时候市场上的价格肯定会暴涨一大截的。” “那……”艾利塔沉吟了许久,“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让客户自己慢慢找上门来?” “没错。” “那么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先吸收玉米库存,在尽量不引起其他人注意的情况下,逐步地增加从市场上采购的数目。”艾利塔干脆连后路都一并考虑好了。她已经看到了金灿灿的古尔德金币在向自己招手。 “听上去不错。”瑞恩对艾利塔提出的商业计划抱有十二分的信心,根本没有在里面挑错的打算。“那就这么办吧。” 这个世界的科学家们具有相当大的潜力。这个不为人知的水泵只是冰山一角。在瑞恩为了赚钱忙到焦头烂额的几个月里,马尼恩对机械结构有所研究的学者们也给他创造了一点惊喜。 瑞恩在很久以前的一次回信里,重点表达了他对那台锅驼机的青睐,尽管那个作者在来信中对瑞恩极尽讽刺和挖苦之能事。这些人似乎因为这个原因把攻击“权威”当成了一样有趣的消遣。不过学会毕竟还是学会,想要攻击,总得提出些站得住脚的东西来,结果反倒促进了他们对瑞恩想法的激烈讨论。 风向的转换是在一月份,酒精灯推广开来后发生的。原本那个发明了锅驼机并被瑞恩选中的家伙在此前的辩论中被迫成为了“瑞恩一派”,受到了不少攻击,其中很多都是建立在木炭成本上的实用性指责。当酒精灯和配套的酒精燃料刚刚出现后,这种廉价的替代燃料很快就引起了这场论战双方的多少注意,并想到在锅驼机中用酒精取代木炭。 将这个点子付诸实施的正是那个从阿沙芬托人向瑞恩买了一整桶液体酒精作为燃料的家伙。整个马尼恩的学者中除了瑞恩只有他手上有足够的数量完成这种实验。只是在阿沙芬的那位斯坦因先生并没有一台锅驼机,因此他有不得不找上了那个“瑞恩一派”的倒霉蛋。这篇论文发表在1月份的会刊上,瑞恩当时忙得晕头转向,并没有读过。 那封信的标题写的是《酒精,作为一种替代燃料》。从结论上看,尽管这两位认同酒精作为锅驼机的燃料在排空同样深度的水池时比木炭的成本要更低,但却因为危险性而给出了不适用的评价。在文章中,他们声称自己在短短的两个月里经历了两次炸膛事故,以及三次失火——在添加燃料的时候火顺着酒精烧到了炉膛外。修补机器所花的时间甚至远超真正做实验用掉的时间。 在最严重的一次事故中,他们的助手,一个17岁的男孩,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两根手指。瑞恩看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得有些悲伤。 76 蒸汽水泵 尽管遭遇了这样不幸的事故,斯坦因先生和他的合作者并没有就此放弃,瑞恩在二月的会刊中,同样发现了他们两人的手笔。 他们在新年到来之前,把第一封信件寄往了位于马尼恩的学会沙龙。 而在这篇论文得以刊出前,他们就从协会的回信中得知瑞恩推出了一种新的固体酒精燃料。 不知是协会的哪一位成员在回信中告知他们这种新型燃料的安全性比液体酒精要好得多,甚至都已经进入了酒厂这种地方,大规模地替代了木炭。 因此斯坦因两人在经历了一连串的失败后,又马不停蹄的投入到了一轮新的试验中。 这一次比一月份惨烈的实验结果要好得多。不过根据斯坦因的报告,按照原始结构设计的炉子,由于酒精燃烧产生的水气会径直从烟囱的顶部排出,带走了大量的热量,导致加热的效果并没有给出的理论数字来得高。虽然成本有所降低,但性价比最终还是和木炭维持在了差不多的水平。 当在他们检索过去争论中双方抛出的各种观点时,发现了瑞恩最初发表的那个被人嗤笑的点子:在水箱中加一上一条盘旋的铜管,让尾气可以和被加热的水充分传热。 直到这时,这场持续了近半年的争论才逐渐偃旗息鼓。参与争论的人们回过头来才发现瑞恩的深谋远虑,他们从酒精燃料上市的时间节点往前倒推,很轻易就发现了那份看上去可笑的水箱加热管是在发明了酒精之后完成的。因此也不乏声音指责瑞恩隐瞒发现并且没有对如此危险的研究进行提示。好在大部分人都能理解研究本身所包含的风险,这些意见并没有进一步转变为对瑞恩的苛责。 瑞恩根据斯坦因两人提供的数据计算过,这台装置的效率甚至不到3%,这个数字听上去并不高,但化学能与动能和重力势能本就不在同一个量级上。 以泵送这件事为例,把一吨液体送往两米高的位置,所需的能量,即使考虑在泵体内的能量损失,也就只是刚刚超过20千焦而已,这还不到1g酒精燃烧所释放的全部化学能。 也就是说,如果瑞恩在他的场地上按照图纸建起来一座蒸汽泵机,他只需要分出两磅左右的固体酒精,就可以取代那两头驴子的工作。不管怎么算账,用机器都比养这么两只动物要划算的多,要知道一块10磅重的固体酒精块对外售价是3又3/4格罗申,一天泵送原料需要的成本实际上还到不了3/4格罗申。 这个结果虽然用在水泵上看起来很省,但距离作为动力机械使用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这个热效率并不足以支持像火车、明轮船一样的大型运输工具。尽管如此,瑞恩还是经由协会向两位研究者表示了衷心的感谢。 按照真实的历史进程来看,从热效率仅有万分之一的“矿工之友”到瓦特花了差不多快70年。不但瑞恩等不了70年之久,这个世界的资源禀赋恐怕也不允许。 从瑞恩在城市周围所见的森林覆盖和耕地开发情况来看,这种燃料匮乏的情况可能已经维持了几十年。木炭的价格飞涨,也早就超过了瓦特那个时代的水平。同时,由于没有煤矿矿坑,既不存在燃料资源特别便宜的情况,也没有产生相应的矿坑排水需求。没有起步自然也不可能有后续的改进,如果没有瑞恩的到来,这个世界可能就会在这个关隘上像一潭死水一样缓慢地腐烂发臭。 因此尽管瑞恩自己并不知道瓦特蒸汽机的具体结构,但是他还是决定冒着风险抛出自己的那块“砖”。那份最初的论包含了许多现代传热、传质的设计思路,包括螺旋式的热交换管路,空气夹层的隔热套筒,这些高屋建瓴的想法被其他学者们所吸收,才让这关键的技术的演变如此迅速。 在迈出了这第一步之后,接下来的优化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虽然可能会花上一些年月。但是蒸汽机只是引发工业革命的其中一条腿。 另一样关键技术就连瑞恩都至今摸不着头绪,炼铁。人类使用铁的历史有上千年,但是大规模地从铁矿石中提取金属铁却并不简单。瑞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闭门造车长达两个月的时间。 他在进入三月份没多久,就向亚历克斯兑现了自己的部分承诺。这位研究学徒从艾利塔的手上分到了一整套独立的小实验,并且成功的从牛奶中分离出了一种金黄色的致病菌。 然而瑞恩自己却始终没有任何进展,就这样一直蹉跎到了四月中旬。对瑞恩来说,这种几个月没有突破的研究完全属于正常状态,正常来说一篇符合“现代”标准的论文,在高规格的实验室里也要磨上一年才能写的出来,去年那种情况反倒是异常的。 随着季节的变化,天气变得暖和了起来,空地上的野草生长得旺盛,如果放着不管甚至能没过行人的脚面。早春时分播下去的小麦基本都已经抽了穗,再过两个月就能进入收获的时节。不过在新一季的麦子收割前,往往也是粮价最高的时候。稍微贫苦一点的市民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坚持每一餐都食用小麦制成的白面包,大麦、燕麦之类的也被列入了备选名单,当然,玉米也不例外。作为小麦的替代品,玉米的价格在这些日子也水涨船高,甚至一度攀上了4塔勒一船的水平。 多亏森林里的动物在春天活跃了起来,市场上的肉食供应增加了不少,抵消掉了粮食库存减少带来的压力。 不过这物价波动对瑞恩的经营倒是没造成什么影响。在两个月前,艾利塔暗地里通过伊凡娜的渠道,在码头租下了一栋巨大的仓库。如今这座原本存放建筑材料的仓库里堆满了两个月来囤积的玉米,总量超过两百吨,足够瑞恩开足马力用上一个月的。 看着如今粮价飞涨,她甚至一度动了心思想把这些库存在市场上抛售出去赚一笔差价。不过在经过一番计算后,艾利塔自己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实在是诱惑力还不够大。她和瑞恩如今可以每天从工厂的酒精销售中赚到近二十塔勒的银币,把就算把这些粮食全卖出去赚到的价差也只不过是两天半的收入而已。 77 田野调查 i 瑞恩决定趁着这个季节外出散散心。但是一想到乘坐马车痛苦的颠簸,他就有点打心底里发憷。 在马尼恩的河道里往来的当然不止有货船,选择乘坐内河帆船旅行的人也不在少数。 老实说,春季并不是适合内河观光的季节。由于天气回暖,冬季的雪顶融化,河水的流量变得很大,水位也比夏秋要高上不少。而且前一年秋天采伐后没来得及运出林场的木材,也会在开春的时候扎成木排,顺流放下。因此河道的航行条件要比其他的时候恶劣很多。 不过既便如此,若是要进行长途旅行,有着宽敞空间、能够携带补给的船只也比狭小的马车车厢要舒服得多。 更何况瑞恩和艾利塔如今算得上是整个马尼恩最不缺钱的几人之一了。他们自然也没必要委屈自己,直接选择在码头包下了一艘最舒适的帆船。 他们两人的客舱在甲板上一层,上楼的台阶又窄又陡。幸好艾利塔的裙子只及脚踝,行动上还算方便,但瑞恩还是在侧后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生怕她一脚踏了个空。 如果说一层的甲板还稍微沾了点河水,有些潮湿。那么2层的客舱就干爽得仿佛在陆地上一样了。 因为不想到受到打扰,瑞恩和艾利塔用哗啦哗啦作响的银币包下了这一整层所有的舱室,实际上也只有四间而已,除了为他们提供服务的水手,不会再有其他人涉足这个空间。 这层甲板上有两间双人客舱和两间单人客舱,可以任由他们选择。瑞恩和艾利塔分别推开了两扇面对面的木门,为了这段时间过得舒适一些,他们两人各选了一间双人客舱。 房门正对的是一扇两尺见方的小窗,透过玻璃可以望到有些变形的市政厅尖顶和修道院钟楼。受限于结构强度,这种老式帆船上的窗没法像游轮一样开得那么宽阔,但作为最上等的客舱至少足够明亮。 房间的格局相比陆地上同等价位的旅店还是有些狭小,在摆下一张大约5尺宽的床后,剩余的宽度可以容一人通过。床脚距离门少许有些距离,可以摆下一个常见的行李箱。这个时代的行李箱可不是瑞恩乘坐飞机时携带的手提行李箱,为了长途旅行所准备的行李通常和马车的车板宽度相同,至少有一尺高,在出行条件简陋的时候甚至可以直接坐在上面。稍微奢侈一点的行李箱都是由梨木或是橡木打造的,包裹着一层牛皮,还会在容易磕碰的顶角镶上铜片。比如艾利塔的行李箱足有三尺高,里面能藏下一面穿衣镜。 这么大的箱子自然不可能让客人自己抬上房间。瑞恩和艾利塔早在登船之前就把自己的行李都送到了码头上。等到他们登船的时候,这些箱子已经被码头工人们妥当地安置在了房间合适的位置上。 尽管空间不大,但是船主在装饰上做足了文章。梨木地板保养得非常干净,甚至还打了蜡,光可鉴人,在船上这种环境防潮又防蛀。墙面用油漆涂成了白色,在正对着床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副八寸左右的静物油画。房间里仅有的几样家具都是皮革软包的。床铺上用的也是讲究的靛青色丝质面料。在床头的小桌上瑞恩还发现了一盏使用固体酒精的灯,足见这位船长紧跟着时下的潮流。 瑞恩这次外出也不止是为了散心,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是见识一下这个世界的发展水平。去年他初来乍到一无所有,为了圆过自己的贵族身份,不得不仅凭自己的一点点经验就一头扎进了酿酒这个深不可测的行当里去。多亏不是全无收获。 瑞恩在和这些船上的人聊了聊后才知道他最初醒来的那座小镇名叫哈尔贝格,这艘船将在下午一点钟从马尼恩启航,顺流而下,在五点左右到达哈尔贝格,哈尔贝格没有像马尼恩那样专用的港口。船会停靠在铁匠铺附属的一个码头上,那个码头是铁匠阿尔伯特造来出售他的铁制品的,当然也会给镇上的其他居民使用,只是以前从来没有什么其他人有长途贸易的需要。直到最近一年,由于净啤酒声名远播,东方的一些大小城市诸如利兹也对此产生了兴趣。德纳第也就成了这座镇子上第二位需要使用这个港口的居民。这艘船会在这个码头停靠两个小时,搭上德纳第提供给利兹的净啤酒,再重新拔锚。 由于她过去经历的缘故,艾利塔对哈尔贝格这座小镇全无好感。她甚至都不愿意踏上这个小镇的土地。 “你如果始终呆在船上不走的话,就不怕他们搬货上来的时候和你打个照面么?” 艾利塔一想到这个场景就心中一阵恶寒。因此立刻就从善如流地跟着瑞恩下了船。“你有什么要去的地方吗?对这个小镇还有所留恋的话,要不要去看看亨利大叔?” “不了,不过我倒是有个打发时间的去处。” 小镇上的路建设就没有马尼恩那么好了。冬天的积雪融化后又落过几场雨,载有木炭和金属的马车在上面压过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车辙。艾利塔穿的是一条玫红色的长裙,里面搭了一件白色长袖衬衣,头戴一顶白色硬圆帽,和这样的环境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她毫不顾忌的提起了裙摆,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不要踩到水坑。“哎,我要是知道就换一条马裤下来了。” 她跟着瑞恩,绕过码头边的围墙。发现自己到了隔壁的铁匠铺门口。 尽管天色还算明亮,但实际上时间并不算早。艾利塔一度怀疑这时是否还有人在。但是从建筑物里传来的清脆敲击声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铁匠阿尔伯特一如往常。在这样稍微有些凉意的傍晚,上身只穿了一件无袖的麻布短衣,短衣外面套着一件皮质的围裙。手上同样戴着一副长长的皮手套,一直覆盖到了手肘的位置。这些装备应该都是为了锻打时四溅的火星所做的防护。 瑞恩前一次来见到的那个学徒个子长高了不少,不过体格还是一如既往的单薄,和他的师傅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正在阿尔伯特的指导下操作着锻锤,试着把一根金属条打成钟锤。 阿尔伯特见到瑞恩和艾利塔到访,示意他的学徒把手上的半成品先收了起来挂在墙上。自己眼疾手快地在锻锤被水车抬到最高点的时候把一块挡板推了进去。热闹的工坊里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78 田野调查ii——熔炉 “您是?”阿尔伯特迟疑地问道,他看瑞恩有些面熟,不过显然一时没有想起来他在一年前来过这个地方。 “幸会,我是马尼恩的瑞恩·吴。”瑞恩主动向前一步,向对方伸出了手。阿尔伯特毫不顾忌地在焦黑的皮围裙上擦了擦,这并没有使他的手变干净多少,然后和瑞恩轻轻握了一下。 “您就是那位吴先生?我听亨利说起过您的事迹。”阿尔伯特收回手,惊讶地挑了挑眉毛。“这位是?—— 阿尔伯特停顿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不是德纳第的女孩么。” “您好,阿尔伯特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叫我艾利塔。”她瞟了一眼瑞恩,“我不大喜欢那个姓氏。” “哦,当然,情有可原。”阿尔伯特点了点头,“我对镇上的事情了解不多。 他又转向瑞恩,“那么,您今天到访有何贵干?” 艾利塔也转过头看着他,试图看出瑞恩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她是被瑞恩强行拖到这个地方来的。 “很抱歉让您失望了,我今天并不是来采购的。”瑞恩摘下帽子说道,他和艾利塔两人并排走在阿尔伯特后面,跟着他来到了铁匠铺对面(仍然在铁匠铺的院子里)的一座建筑里。这看起来应该是阿尔伯特和他的学徒生活的地方,在门口首先是一个更衣间,用来脱下在炉火变工作时所穿的工作服。艾利塔和瑞恩在门口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阿尔伯特换好了一件素色的短衬衫,外面披了一件双排扣的外套,重新转出来把他们迎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的布局和瑞恩实验室的一楼很相似,只是没有像瑞恩一样到处摆着凌乱的炉具。他们一同坐在了窗口下的一个小圆桌旁,如果是阳光正好的时候,这个位置恐怕会明亮到刺眼,不过在下午五点过后却是正合适。 从这扇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铁匠铺内的场景。锻炉里透出暗红色的火光,阿尔伯特的学徒正在不停地往返于锻锤和这个显眼的光源之间。锻锤落下时清脆的敲击声甚至能够穿透玻璃——或许是派册玻璃,瑞恩想——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不过还不至于嘈杂到影响谈话的程度。 “您对日益高涨的木炭价格怎么看?”瑞恩一落座,就迫不及待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他努力瞪着眼睛,生怕错过了阿尔伯特哪怕一个细微的表情。 “还能怎么看?我怎么看有用么,说的好像我能决定老汤姆卖多少钱似的。”阿尔伯特的回答却只是情绪的发泄,他可没有马尼恩“高雅的上流社会”那种谈话的礼仪。 艾利塔抬起手掩住了嘴唇。瑞恩对阿尔伯特的抱怨毫不在意,“但如果说你有这个机会呢?换一种更便宜的——”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阿尔伯特打断了。 “你是说酒精?”阿尔伯特用他细长的手指富有节奏地敲着桌面问道。 “没错。看起来您也有所耳闻。” 阿尔伯特摆了摆手,“我试过了,大概一个多月之前,我刚听说有可以替代木炭的燃料还兴奋了好一会。不过没用,连把铁块烧红都做不到。” “您瞧,这就是我们来的目的了。不瞒您说,在下正是这种酒精的发明人。” 阿尔伯特冷淡的点了点头,看上去毫不惊讶。“听起来很合理。”瑞恩暗自猜测他大约是从亨利口中听到过自己做的事情。 “那么您所说的目的是?”阿尔伯特问道。 “我猜您买到的应该是一种胶状的固体。”瑞恩见阿尔伯特点了点头,便继续往下说道,“实际上这是我们为了安全考量而推广的一种低温燃料。我想如果是常年和红热的铁块甚至是灼热的铁水打交道的您,应该不会在因为燃料问题而陷入被动。 “不过问题在于,我对炼铁本身一窍不通,只有燃料实在是无从下手。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否向我们展示一下您工坊的完整了流程,好让我们找到改进的方向吗?” “当然。”阿尔伯特一点也不担心瑞恩会剽窃走他炼铁和锻造的方法,具体的手法都是成年累月的经验堆积出来的,在阿尔伯特看来,瑞恩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眼无伤大雅,毕竟连他的学徒这些年来都没有学到他全部手艺哪怕一半的水平。 阿尔伯特的想法确实不算错,以目前的技术水平当然不可能仅凭观察就破解铁匠们的秘方,但要是瑞恩有一台现代的摄像机那可能就另当别论了,幸好,他没有。 阿尔伯特走在前面,艾利塔故意落在后面压低了声音对瑞恩说道:“你真的只是来推销液体酒精燃料的?” “不。”瑞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回答她。 穿过一条可以停马车的宽敞过道,阿尔伯特带着两人来到了位于建筑物西侧,瑞恩在之前的一次到访时已经从阿尔伯特的学徒口中了解到这实际上是一座熔炉,而且规模不小。 不过铁匠并不记得瑞恩之前那次扮作商队成员的到访,也有可能他记得,只是没有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因此他侃侃而谈地介绍起了他家熔炉的历史,如何从每次熔炼都必须拆毁取出铁块的土炉一步一步改造成如今的样子。艾利塔对此一无所知,听得津津有味。 阿尔伯特还有些意犹未尽,遗憾地说:“不过今天你们来的有点晚了,我们昨天刚开了一炉,今天正好熄火,没有办法向你们现场展示出铁水的过程。”他又看了看瑞恩和艾利塔,改口道,“不过也好,这样至少不需要担心把两位昂贵的服装烧个洞出来。” 艾利塔微微地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就连瑞恩都有些吃不准她是不是真的对熔炼铁水很感兴趣。 “把铁水融化需要很高的温度吧,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只是用火隔着加热的话那完全不可能。”阿尔伯特在自己的领域还是很有发言权。“我的祖辈们也想了不少法子。但是那些海绵状的铁球,即使烧得通红发亮,也不会有半滴熔化下来。多亏了一个外乡人,指点我们要把木炭和矿石均匀地混在一起,再鼓入热风让炭火直接在矿石周围烧起来。这样一来,只要烧上几个钟头,就会有铁水慢慢地从炉子底下流出来。” 79 熟铁精炼 瑞恩稍加思索,就立刻理解了这是生铁中碳含量的提高降低了熔点。这些知识在他的脑子里,但是在没有外界提示的情况下很难被唤醒。碳元素,也就是木炭本身,成为了生铁组成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木炭还是铁矿石重要的还原剂,无论是以四氧化三铁为主的磁铁矿还是氧化铁为主的赤铁矿,都需要通过还原过程除去氧,才能提炼出金属铁。这一功能也是乙醇无法替代的。 唯一可能的替代方案只有合成气。这种气态燃料在还原的同时还能够释放不少的热量,即便如此,还原出来的铁球仍然无法和木炭粉形成低熔点的合金,除非炉体结构设计得非常巧妙,才能避免矿物团堆积在熔炉内不得不拆毁熔炉才能取出的局面。 然而以他目前的能力还没有办法从玉米或是任何其他的作物中发酵获得合成气——主要成分是一氧化碳和氢气。因此就算是这种让步的替代也无法实现。 尽管瑞恩很想就这样一眼不发地进展到下一个话题,但是艾利塔正在用探寻的目光望向他。 她对这里面真正的原理并不了解,因此满怀希望地问道:“瑞恩?你有什么想法吗?如果把酒精从炉顶淋下去,在炉中充分燃烧,是不是也能熔化这些矿石?” 瑞恩用牙齿把嘴唇咬在一起,摇了摇头,然后苦笑着张口道,“不可能的。木炭在熔炼的过程里可不是充当了燃料这么简单。这个问题如果要深究,我可以说上一整周。不过现在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举个例子,你应该知道,冬天盐水和糖水比干净的井水更不容易结冰。”艾利塔点了点头。“简明扼要地来讲,铁水也是一样,炭粉就是铁水里的盐,只要在铁里加进一点点炭,熔化的温度就会降低许多。 “所以并不是直接接触的燃烧提供了更高的温度,而是给了熔化的铁水和作为燃料的炭粉混合的机会。就算我们酒精在矿石表面燃烧能够提供同样的温度。那又如何呢,说到底真正的关键是炭而不是热量。” “原来如此。”阿尔伯特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这个年轻的铁匠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胡须,不知他是从谁身上学到了这样的动作习惯。“那个外乡人虽然告诉了我们操作的方法却不肯告诉我们其中的缘由。虽然我不确定您说的是否正确,不过我想如果阁下不是十分确定,不会用一个虚假的理由自毁销路。” 瑞恩不由得高看了阿尔伯特一眼,他没想到铁匠竟然是基于推断选择了相信自己,既非出于学者的身份对瑞恩盲信也不因其自身对炼铁的了解而自负地拒绝。 “要验证这个说法也很简单,不知阿尔伯特先生是否有比较过这些铁水熔铸出来的铁块锻打的次数。相比曾经用土炉炼制的铁块,在锻造同样强度的装备时应该会需要额外多打几次才对。” “好吧,我承认您说得没错。既然如此我只能向您表示遗憾了,不能用您引以为豪的酒精燃料用在我们值得骄傲的炼铁炉上。” 阿尔伯特领着他们绕回正门,重新进到了铁匠铺的内部。“这面墙的外面就是你们刚刚看到的熔炉,利用熔炉的散发出来的热量可以做一些温度不太高的回火和退火。在这边上这里是我们的精锻炉,刚才在房间里你们也可以看到。这座炉子的背面是鼓风的管道,用这边的火把空气预先加热,可以让木炭燃烧的时候提供更高的温度,这也是之前的那位外乡人教给我们的布局方法。” 虽然外面的熔炉已经熄了火,不过出产的铁块还没有都加工完毕,几块冷却下来的铁锭杂乱无章的堆在工作间的角落里,就在炉火的不远处,瑞恩目测每一块恐怕都得有上百磅重。 阿尔伯特的学徒体格并不算强壮,顶多也就只能称得上是精干,因此当他手持一只长铁夹几乎是用上全身的力气艰难地从锻炉里抬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时,瑞恩下意识地伸手拦在了艾利塔身前,两人默契地向后退了一步,尽量把炉子到铁砧之间的路线让出来。 不过这位小学徒敲打的次数并不多,铁块的温度就已经快速下降,红光黯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程度。因此他不得不把这块材料重新送回炉子里,然后再取出之前放进去的,轮流加工。 在经过几轮这样的热锻打之后,从锻炉中取出的铁块和在地板上零散堆着的生铁锭样子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尤其是颜色明亮了许多。 瑞恩仔细观察了一会,得以确认这个工艺中的木炭除了提供温度并没有什么额外的作用。 “没想到你们竟然是用这么复杂的方法来炼铁的。”瑞恩看向地上堆着的灰色铁锭,在炉火的照耀下反射着橙色的光泽,“那些生铁块不能直接灌注成工具吗?” “太脆了。”阿尔伯特摇摇头,“就算是用来钉马掌都很不好用。更别说车轮之类每天颠簸的零件了。” “好吧,无论如何这对我是个好消息。看起来反复加热这些铁锭在你们工坊木炭用量中占的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至少这个问题应该是可以解决的。” “只要换成你说的那种‘有点危险’的液体燃料就可以了吗?” “不,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光是把足够炼铁的燃料堆在一起点燃就是个不小的问题了。何况还需要非常猛烈地鼓风,一不小心可能就会导致一起爆炸。”艾利塔在瑞恩说话的时候偷偷地踢了一下他的腿肚子。 阿尔伯特重重地点了点头:“炭粉也一样,如果不小心被热风吹得飞散起来那可真是要了命了。我们一年总要修上几回炉子。” “所以这个事情还急不得,能够在半年内平稳过渡就算谢天谢地了。” “您可真是个诚实守信的人。”阿尔伯特挑了挑眉毛,略有些惊讶地评价道,“在我的印象里,任何一个商人都会尽可能地给出承诺。” 阿尔伯特主动伸出手来:“不过即使你这么说,我也乐意请求你们帮我解决这个令人头痛的燃料问题。” 80 杜根镇 商谈合作的细节不在瑞恩的专长范围之内。好在有一位专家就和他同行。瑞恩和阿尔伯特两人大致定下了时间表,具体的数额、合作的安排由艾利塔和阿尔伯特来谈。不过阿尔伯特显然在这方面也并不拿手,换作是老德纳第来恐怕要在合约上挖满陷阱。多亏艾利塔更倾向于长期合作换取稳定的利润,她甚至还帮忙指出了阿尔伯特提出的条件中对他自己不利的一些漏洞。 加上磋商细节的时间,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瑞恩被这些繁文缛节磨得头疼,走到门口吹风,正好见到德纳第的工人下了船。他回头叫上艾利塔,向铁匠道了别,急匆匆地赶回船上。 两人还没来得及走上第二层船舱,水手就已经解开了缆绳重新起航。河水中一阵湍流,瑞恩从最后一级台阶上来踩了个空,差点径直摔进右手边艾利塔的房间里。 艾利塔走在前面,听到身后传来动静,才赶紧把瑞恩扶住。跟着,艾利塔自己退后两步坐在了床上,把桌边的椅子让了出来留给瑞恩,示意他坐下来。 “不可思议。这样都能打动阿尔伯特先生。”艾利塔刚刚坐下,就这样赞叹道。 “这只是碰巧的好运而已。我一年前就曾经拜访过这位铁匠,刚好了解一点他的脾气。不过显然他好像不记得我了。” 艾利塔努力回忆了一会儿,说道:“嗯?我从没听你在信里提起过这件事。” “那是更早的时候了,我初次拜访阿尔伯特的时候甚至还不认识亨利呢。” 艾利塔点了点头,“所以你是笃定他是这种实干派的所以才用这种方法和他谈判吗?” “这也算是谈判吗?”瑞恩诧异地问道,随后扬起了嘴角,笑着说,“啊,在你看来原来是这样的吗。其实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和他谈生意的。无论成与不成,只是给我自己提供一个研究的方向而已。” 艾利塔点点头,终止了这个话题。 瑞恩发现艾利塔望向了窗外,也跟着转过头去。这条河从马尼恩的城中央穿过,从马尼恩到哈尔贝格的路就是沿着西边的河岸,不过哈尔贝格这座小镇却在河的东边,所以在铁匠铺和磨坊之间建了一座三孔的石桥。因此从哈尔贝格下游,河流西岸就不再有人和马车行走的痕迹了,从他们的窗口望去,只能见到一大片黑森林,隐约传来一些清脆的鸟鸣声。夕阳已经落在了森林的树冠之下,从窗口照进来的只有一点天上云层反射的余晖,显得有些昏暗。 两人坐在房间里交谈的时间并不长,夜幕就已经降临了。这段河道相对平缓,虽然水流不急,但是两岸浅滩却略多,好在春夏之交水位高、河面宽,夜间航行并不是很危险。因此在哈尔贝格的码头稍作补给之后,这艘小船之后再没停顿,顺流向下漂去——不赶时间的情况下夜间大部分桨手也要休息,留下舵手和几名桨手能够操作方向不至于搁浅就足够了。 窗外的森林影影绰绰还显得十分阴森,虽然瑞恩在出发前大致规划了这趟出行的方向和行程,但是没有地图、没有罗盘,他有一种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无力感。他下到甲板上,和水手们攀谈了一会儿,顺便让人送了两份餐食到楼上来。 艾利塔看出瑞恩有些焦虑,出声安慰道:“如果顺利的话,明天上午我们应该能到达一个非常繁华的市镇。” “但是我听水手说我们明天上午会在河口停靠休整,如果中途停下来的话应该来不及赶到镇上吧。”瑞恩立马就用自己刚刚听到的消息反驳道。 “不,那就对了,那个镇子就在河口的位置。那是整个巴扬最繁忙的一条大河了,西边连接巴尔德,顺流而下可以到东部防区。从两边来的货物都要在这个港口换上小船才能顺着我们来的路上到马尼恩去。” “原来如此。听起来你很了解,我还以为你从没有离开过马尼恩呢。” “当然没有,我只是在经营旅店的时候听途径的商队谈起过而已。” 商队的经验非常可靠。瑞恩第二天上午十点如时到达了名为杜根的小镇。这座镇子的面积几乎和马尼恩相同,只是没有马尼恩高耸的城墙。在港口不远处有一座近五米高的塔楼,楼顶悬挂着一座大钟,甚至还有表盘能够指示时间,足见这小小的镇子有多么财大气粗。 “我们计划在杜根停留三个小时,”船长在甲板上对瑞恩和艾利塔说,“请两位尽量在钟敲到两点之前回来。届时从那边的码头上船。”船长指了指对面的更大的一座码头。“那座码头在伊斯特河上,我们到时候就直接出发。” 瑞恩顺着船长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对面的码头比他们停靠的地方要繁忙得多。他饶有兴致地试图清点码头上停靠的船只,却发现竟然一眼望不到头,光是视线所及之处就有不下十条商船和十来条客船。 好几辆双轮的平板马车停在码头上,等着货物从这些船只上搬下来。单从衣着上就能看出这些商人有不少并不是本地人,他们当中有的人身着白色长袍,戴着头巾,有些穿的是大红色的长衣戴着圆帽。这些人大多操着一口半岛方言,和巴扬州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们跟着各自的货物,向着那座钟楼的入口鱼贯而入。瑞恩好奇地绕到钟楼的正面,想打量一下这些商人到钟楼去做什么,才发现这座建筑实际上是一座海关。 “果然唯有死亡和税收不可避免。”他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艾利塔睨了他一眼,“走了,我们又没有要交税的货物,有什么不可避免的。” 她拉着瑞恩穿过了海关的大门,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个路口同样立着一座铜水泵,长年使用的把手磨得发亮,正好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这个位置离码头稍微有些距离,街上本地人的比例稍微提高了一些。 瑞恩左顾右盼,评价道:“还真是到处都弥漫着金钱的气息。” 他明显看得出为过路商旅提供服务的店占了主要的部分。一条街上光旅店就开了三家,除此之外就是交易各种货物的摊位和商铺。就连街角的黄金位置也被一批穿红衣的外地商人占据用作了他们的商会分部。 81 瓦内夏人和巴塔维斯 这些红衣服的商人在马尼恩也并不少见。不过却没有像在这里一样成气候。除了这些外来的商人,巴扬本地的商人也租(或许是买下)了一处建筑作为自己的根据地。不过看起来这些巴扬人就算在自己的地头上也没有这些红衣服的家伙财大气粗。艾利塔和瑞恩稍微花了点工夫才找到这个合适的落脚点。 和城内的“商人行会”不同,这个“商会”的组织要松散的多,并不存在什么同进退的承诺,更多的是为了给来往的商人提供一些情报支援。因此就算艾利塔在马尼恩和商人行会不对付,这些散落在外的商会对接纳他们一行也没有什么芥蒂。 即使艾利塔从来没有来过杜根镇,仍然有几位从马尼恩来的行商认出了她。瑞恩披着斗篷落在她身后半步,反倒没有人发现这位就是马尼恩最近炙手可热的学者。托艾利塔的名气,两人只付了几芬尼,用会员价获得了其中一间小会客室的使用权。 “那些红衣服的家伙是什么来头?”瑞恩坐进房间,摘下帽子,悄声问道,“我看他们可不像是什么善良人物,我刚才经过的时候瞟了一眼,他们的仓库里堆满了矿石和刀剑铠甲。” 但是艾利塔显然也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只知道他们自称瓦内夏,是沿着伊斯特罗河——就我们下午要进的那一条——从下游往上来的。既然你打算顺流而下,应该免不了要和他们打交道。” 他们在杜根停留的时间并不充裕,因此两人没有来得及和那些红衣服的瓦内夏商人有什么额外的接触,只是在下午登船的时候注意到那些人一边从船上卸下一车又一车的玉米的同时把那些做工精良的武器运往船上。瑞恩甚至还在这些非常具有骑士风格的装备里发现了一捆火枪。 从杜根出发,起初的一小段路还在巴扬州境内,伊斯特罗河的两岸理论上都是属于大公的领地。因为在河的北岸是连绵不绝的山脉,他们才不得不在杜根转向东南方。从左侧的船舷望过去,向阳的山坡上有大片青翠的草地,溪流和湖泊掩映在林地中,若隐若现。 马尼恩坐落在一整座名为庞大山脉的北麓。那座大山向西一直延申到巴尔德以外,向东也超出了巴扬州的范围,横亘在公国和南方半岛之间。最高的山峰终年积雪不化,只有少数陡峭的河谷可以穿行,因此这整座山脉也因而得名“白山”。 他们从杜根转向后一路又重新往南回到了这座白山的脚下。南边的白山和北边的修玛瓦山把伊斯特罗河夹在中间,形成了一条喇叭状的山谷。在日头落在白山西边的山峰上的时候,他们到达了当天的最后一个市镇巴塔维斯。船长只打算在这里做一点简单的补给,紧接着就要拔锚继续向下游,因此瑞恩只来得及在码头附近稍微转了转。 这座小城和杜根差不多,同样是坐落在伊斯特罗河支流的河口上,伊恩河和伊尔兹河一南一北在几乎同一个位置汇入伊斯特罗河的干流。其中发源自南方白山的名为伊恩河的支流地位比较特别——这是巴扬州和东部防区的边界线。越过这条界河,前方就不再是巴扬大公的统治范围了。因此不出意料地,在伊恩河与伊斯特罗河干流间的半岛上,立着一座属于巴扬大公的城堡。 瑞恩毫不意外地在这座边境城市同样发现了搬运武器的瓦内夏商人的身影。他们运往船上的凶器甚至比从杜根买到的还多。要知道杜根是地处巴扬州腹地,获得这些商品的途径要比这个边陲小镇广阔的多。他几乎以为这里马上要和对岸的东部防区打起来了。 艾利塔再次发挥了她的交涉本领,找到一个本地的商人,三言两语就打消了瑞恩的疑虑。 “这些武器都是本地产的精品。刚才那位就是铁匠行会的会长。这些有狼徽的武器在这些瓦内夏人手上能卖上三倍的价格,他们才不会舍得自己用呢。” “而且你别看那座城堡看起来森严,实际上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过士兵把守了。毕竟无论如何东部防区的长官名义上是我们的国王。据说现在里面装饰得富丽堂皇,与其说是堡垒更像是一座庄园。” 瓦内夏商队里也有几个上午在杜根见过的熟面孔。他们相互打了个招呼,发现对方同样是在这里做一些休整,和瑞恩一样准备在夜里穿过山谷,赶到东部防区的边境城市伦蒂纳去——从巴扬州来的人和货物在进入东部防区的腹地前都得在那里办入境手续。 当他们听说瑞恩是发明燃料酒精的发明人时,都热情地向他围了过来,打探瑞恩有没有兴趣向遥远的东方出售这种商品。即使瑞恩因为原料不足、产能不足之类的原因拒绝了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一点失望的情绪,仍然友好地表示希望和两人保持联系。 瑞恩和艾利塔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神色里看出了一点迟疑。好在这些瓦内夏人急着赶路,没有再继续和她们两人闲聊。 “如果只是为了倒卖的话,从巴塔维斯收购有狼徽的武器倒还说得过去。可是他们从杜根……”等那些红衣商人走远了,确定对方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后,瑞恩压低了声音对艾利塔这样说道。即使有本地的铁匠作了证,瑞恩仍然不太能信得过这些来路不明的家伙。 “我也觉得不大对头。还有那些火枪,那可不是巴塔维斯的产品,就连马尼恩也很少有工匠造得出来。我只听说大公的军队有配备,一般的城防卫队都用不上这种好东西。他们是从哪拿到的?” “不过要是这么说的话,至少他们在巴扬应该是搭上了很高层的线,不然光是海关都过不去。”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既然上面的大人物知道这件事,他们应该不会回过头来威胁到我们自己。何况我们从杜根跟着他们一起到了巴塔维斯,也没见他们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就连船都没停过。如果他们真的打算对东部防区不利的话,更不会老老实实地在伦蒂纳办入境手续。” “也就是说,至少在离开东部防区之前,他们应该不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瑞恩替艾利塔把话说完。 82 伦蒂纳的蓝色特产 名义上离开了巴塔维斯就来到了东部防区的领土,不过实际上从这个边陲小城到他们真正办理入境手续的地方还有半天的航程。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码头,河谷的地形也不适合耕种,大片的土地都被森林覆盖着。顺着西风和水流,这艘小船抵达伦蒂纳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在水手们抛下缆绳的时候天边甚至还没有放亮。 伦蒂纳这座城市定位介于杜根和马尼恩之间,一方面,这座城市还有着非常悠久的发展历史。巴扬-东部防区峡谷出口的优越地理位置,以及两条河流,使它成为了防御工事的最佳选址,正像国境线另一边的巴塔维斯一样,早在几百年前,防御东方异族的要塞就已经坐落在了此处。 另外汇聚的河流也给了这座城市优良的港口条件。由于过境的商人们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座城市停船通关,自然而然地就在要塞的保护下形成了大规模的集市。往不同方向的商船常常会在这里顺便交换了货物再重新上路。 瑞恩最初的目的就是在这一路上考察这个世界的风土人情,因此他无法拒绝艾利塔在伦蒂纳停留的提议。在和船长一番讨价划价之后,他们得到了两个整天的时间——实际上他们在海关办理入境手续就花了一整个上午。 艾利塔同样是第一次来到东部防区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寻访当地特产对她来说也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在她和行商们谈笑风生的同时,瑞恩凭着巴扬学会成员的头衔拜访了东部防区学会在伦蒂纳的分会。 尽管伦蒂纳和马尼恩之间距离并不远,但是学术交流却相当迟缓,他们如今还只是听说过瑞恩一年前发明的“消毒”技术,对微生物也完全是一知半解,更别提新出现的酒精燃料。 因此作为“发明人”的瑞恩亲自到访令他们十分意外,毫不犹豫地给了这位重要的宾客相当规格的礼遇(尽管其中确实有些不和谐的声音),并请他上作了一场即兴的讲座。 甚至在交流结束后,伦蒂娜分会的会长——一位来自当地修道院的修士——提出请瑞恩留下来参加晚宴。瑞恩百般推脱才终于得以脱身。 他本以为不去参加艾利塔的商务活动就能避过这种麻烦的。 而且这次拜访并没有带来太多收获,伦蒂纳的各种研究和技术水平和马尼恩大同小异——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两处地方地理上并没有太强的阻隔,政治上甚至是共主联邦。好在瑞恩并没有对此寄托太多希望。 第二天,他不敢再次叨扰学会热情的同僚,独自一人跑遍了伦蒂纳的工坊区和郊外的农庄。 大致了解了伦蒂纳的工业产量和主要作物。同样没有什么收获。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当地流行有一种靓丽而且几乎不会褪色的青色染料,代替了马尼恩常见的靛蓝,在市场上大受欢迎。 这种染料只在一家染坊有售。瑞恩试着打听人家的秘方,毫不意外地吃了个闭门羹。 瑞恩在船拔锚启航前将将赶回了码头,他甩下几枚银币跳下马车。船舷边的水手看起来是一直在等他。瑞恩一脸歉意慌慌张张地跳上了甲板,看在他的态度抑或是钱袋子上,水手给出了十足的耐心。 艾利塔回来得比他早很多。不过当瑞恩爬到二楼的客房时却发现走廊有些昏暗,对面房间的门紧闭着。 他靠过去敲了敲门,心里想着是不是艾利塔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过从门后传来的声音相当平静。 “啊,你终于回来了。”艾利塔不紧不慢地说。在她说话的间隔,从木板后面穿来一阵沙沙声。“稍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瑞恩在门边站了几分钟,就当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那扇薄薄的木板突然打开了。 “你觉得怎么样?”艾利塔换了一件深蓝色的外衣,款式比她从马尼恩带出来的要简单很多,应该面向普通的市民阶层的定位。“这个颜色挺特别的,我在马尼恩从来没见过。” “你也注意到这个了啊。”瑞恩竟然对此没有感到任何意外,“说来也是,伦蒂纳城市不小,不过值得注意的商品似乎也就这一种。 “只是款式有点简单,用的布料也不够好,”瑞恩停顿了一会儿,补充道,“和你平常的形象有点反差。” 艾利塔对瑞恩的评价还算满意。“毕竟这个颜色只有在面向一般市民的价位上才有优势。像富裕些的商人,只要舍得花钱,总能找到合适的替代品。 “不过我倒没有想到,原来你也见识过这种服装了?除了专销的商会还有哪里有售?我没在那里遇到你。” “不,我没到商会去。不过我见到了全城唯一一家掌握了染料配方的染坊。” “只有一家?难怪我向他们打听生产的方法,他们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艾利塔说起这事还有些不满。 “很有可能城里其他人压根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配方。你那边跟商人打听的结果肯定是一无所获。” “你说对了,我还以为这是他们共同把守的秘密什么的。” “秘密知道的人越多,泄密的风险就越大。那个染坊据说把持这个秘方已经有两代人之久了,肯定没有和这些商人们分享过。你想从那边下手,肯定是走不通的。” 艾利塔抿住了嘴唇,“真可惜。我还承诺回来的时候给他们带个大单呢。现在看来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了。” “怎么,你觉得这些衣服在马尼恩销路会好么?” “以市民承受的起的价位来说,这个颜色挺新奇的。” “这么说来,他们所以才只生产这种简陋的款式么。”瑞恩若有所思。 “但是,”艾利塔语气为之一顿,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说道:“既然是面向大众的款式,却因为抱着自己的秘密配方,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大规模的生产。就连一国之隔的马尼恩都几乎没有见过。真是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显然,她已经很熟悉瑞恩的那一套思路了,“换做是我的话,无论如何也要先把生产的规模扩大起来嘛。更何况为什么要自己开染坊?只做染料然后把这种染料卖给其他的染坊不就好了。” “不过就算你想法再好,还是没有拿到配方啊?”瑞恩毫不留情地指出。 艾利塔得意地冲他挑了挑眉毛。“这还用你说?我要是等你告诉我他们手上压根没有配方的事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从商会一出来就打听他们平常购进什么东西比较多。用来制造这种染料的原料肯定混在里面。”她从新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份潦草的清单递给瑞恩。“时间紧张,就只能粗略的记一下了。” 瑞恩接过清单,他很少见到艾利塔这种极具个人特色的潦草笔迹,她平时记账都是工工整整的,像是机器复制出来的。她的字体虽然写得龙飞凤舞却不难辨认,只要从字母的高度、长短就能大致判断出是什么单词。这份清单上罗列的内容包罗万象,从小麦、黑麦、玉米、面粉到猪肉到草木灰、猪下水甚至成桶的猪血和皮革的边角料这种没人要的东西。艾利塔显然也看出最后两样东西不正常,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圈。 “另外,除了我自己身上这件,箱子里我还多买了几件。如果我们打算仿制,可以把这些都当作样品。” 瑞恩仍在看着手上的清单沉思,只是嗯了一声,让艾利塔难以判断他是不是听清了自己的话做出的反应。 83 名副其实的东部防区 伦蒂纳城外广阔的田野向南蔓延到白山的脚下,春季的麦子长势喜人,但是以瑞恩浅薄的知识,他完全分不清具体是哪一个品种。不过至少不会再和玉米搞混了。 从两边山脉的走势来看,这片平原面积有限,或许只能勉强养活伦蒂纳一座城市。 从伦蒂纳出发不到半天的航程,他们一行终于抵达了修玛瓦山的山口处,向北方的视野一下开阔了起来。不但如此,就连南边连绵不绝的白山看起来也比在马尼恩矮了许多。 河道在距离山口的不远处向南转了个急弯,终于把绵延上千公里的白山也甩在了身后。 “瑞恩,瑞恩!”艾利塔站在船首甲板上,突然回头喊他的名字。声调里带着少有的兴奋。“快过来!看那是什么!” 瑞恩顺着她的方向望去,一座繁华的都市正从山坡背后展现出她华丽的城墙。维恩——他们一路过来见过的最繁华的都市——依着白山余脉的东南麓而建,向东北延申,甚至在伊斯特罗河北岸还有一片不小的城区。 伊斯特罗河的河道在城墙内被河心岛分为了两半,岛屿迎水的方向是粗粝的石头滩,足以受住长期的冲刷。瑞恩还没来得及仔细辨认,就听到了船长对水手下达了减速的命令。他们的船只轻巧地越过城墙,驶入了靠内侧的河道。很快,在从一座看上去饱经沧桑的石桥下穿过后,他们终于停靠在了比马尼恩还要宏伟的码头区上。 城市的码头上停满了来往的船只,既有内河航行用的平底船,也有明显是从海里开上来的龙骨帆船。其中最大的一艘光水线以上就足有三层楼高,在码头上投下好大一片阴影。 分隔河道的河心岛出人意料的长,甚至一直延伸到城墙之外,甚至在整条航道两边都修筑着石制的堤坝,看得出这座城市的主人很重视水利。 瑞恩和艾利塔在这座都城盘桓了三天,期间最主要的行程是拜访了当地的学会和修道院。在向当地的主事修女递上了安托尼亚的信件后,对方热情地接待了两人。 “安托尼亚告诉我你是一位非常有想法的研究者。不知阁下对维恩大修道院的收藏有没有兴趣?” 这个提议对艾利塔也十分具有吸引力。只是短暂的停留并不足以让遍历修道院的全部藏书。瑞恩只是草草翻了翻最新的书架,就转去和主事修女聊天了。 “女士,您这里的藏书倒是挺有趣的,竟然每一期的学会会刊都有。看看这本,真的是有年头了,连纸张都泛黄发脆了。” “轻点,瑞恩先生。你手里拿的那一本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恐怕有近百年的历史了。就算不是学会创立第一年发行的也是最初十年的古董。” 瑞恩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这么金贵,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修女踱步到他身边看了看他手上的刊物,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看起来是有些古旧,如果不是你我还注意不到。看来要在这两天请人来重新印一份副本。毕竟这么松脆放在这里供人翻阅太容易损坏了。” “这正是我想问的,你们怎么会有这么古老的刊物?”瑞恩小心翼翼地把小册子重新放回了架上。 修女蹙起眉毛看着他,眨了眨眼回答他,“我们刚把它收藏进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古老呀。学会怎么说也是我们组织建立的交流沙龙,修道院会收集他们的记录不是挺正常的?” “说到这个,安托尼亚女士还在巴扬专利局担任评审。我在这个书库里只找到了一些原理性的研究,如果我想看看维恩的专利呢?” “……说来惭愧,维恩,不,整个东部防区都还没有专利局呢。” “啊?怎么回事?”就瑞恩所知,专利制度本质上就只是一种特许垄断权利而已,专利局也就只是起到一个登记的作用。 “你知道巴扬的专利是谁授予的权利吗?”修女不答反问。 “专利局的职员是巴扬大公的代表。”瑞恩回想起自己专利文件上的签章,若有所思地回答。 “而巴扬的专利到了巴尔德仍然具有效力——” “应该是大公和巴尔德的领主阁下达成了某种协议。”瑞恩抢答道。 “没错,在整个联邦里这个方法都行得通。唯独东部防区,”修女叹了口气,“这里是国王的直辖领地,类似的专利互认协议谈了几年都没有谈妥。好不容易看到一点曙光,东边又起了战事,结果一拖再拖就拖到了今天。” “您说什么?”瑞恩发现修女无意间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什么什么?” “您说东边起了战事?”瑞恩发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正在应验。他暗自嘀咕,该不会和那些该死的瓦内夏人有关吧。 “哦对,你是从巴扬来的。那边倒是和平的很,连守备都撤了。本来还指望能省下点开支,结果到好,全都砸在东线防备那些大胡子了。” “什么时候的事?”瑞恩迫切地想要打探清楚。要知道伊斯特罗河正是一路向东,如果他们就这么不明就里地往前开,岂不是一头扎进对峙的前线去了? “有些年头了。中间打了打和了和,最长的时候能维持近十年的和平,但是谁也不敢松懈。现在嘛,虽然不算完全和平,烈度倒也不算高。” 在瑞恩和修女闲谈的时候,艾利塔终于结束了自己的阅读。修女对他们急匆匆的告辞有些惋惜,甚至还热情地提出在修道院内为他们腾出一间规格相当高的客房以挽留两人。 不过艾利塔在和瑞恩对视了一眼后还是委婉地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两人最终选择了一幢坐落在将军大道边的高级旅店。巍峨的大修道院就位于将军大道的中轴线上。 “这条大道为什么不叫做修道院大道?”艾利塔错过了瑞恩下午和修女的对话,在晚餐的时候突然这样问道。 旅店的老板是一位金发的年轻男性,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出头,轻快的回答道:“其实这条大道是一直连接到陛下的宫殿的。只是从码头那边过来只能看到修道院罢了。” “陛下?不是将军吗?” “东部防区本来就是军事领地。如果不是陛下亲自抵御那些大胡子哪有联邦的好日子。称陛下为将军有错吗?”旅店老板的口气相当自豪。 84 战争阴云 艾利塔这是头一次听说东部防区面临着战事。瑞恩把自己在修道院听到的内容原样复述给了她。 “你没觉得在维恩很少见到我们来的路上遇见的那些人吗?”艾利塔说得有些隐晦,她不知道瓦内夏人经营的武器在这场战争里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在确定这些人的立场之前,她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暴露自己一行和他们有过联系。 “似乎真是这样,”瑞恩的观察力显然不如艾利塔那么敏锐,他在旅伴的提醒下才发现那些单凭服装就足以夺人眼球的商人竟然在维恩销声匿迹了。“他们从伦蒂纳出发的时间比我们要早一天,应该是已经往下游去了吧?”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队士兵踏着整齐的脚步从店外经过。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直到士兵的脚步声消失在转角处,艾利塔才重新发话。 “你说的只是那一只船队,总不会偌大一座城市连个商会都没有吧?就连巴扬的商人们都在这里设了商会呢。”艾利塔用眼神示意瑞恩看向酒保的背后。那里摆着一个啤酒桶,代表商会的黄铜天平下用油漆涂着蓝白相间的格子——巴扬州的配色——而那桶啤酒正是瑞恩的发明。 “不对。”瑞恩的态度相当乐观,“你想,他们可是在伦蒂纳老老实实地停下来登记入境的。如果真的和东部防区有龃龉,那边的官员不可能视若无睹。” 不过艾利塔觉得,相比这样弯弯绕绕地推断,不如直截了当地问问熟悉情况的当地人。她巧妙地避过了有关瓦内夏人的问题,向酒保发问道:“劳驾,我们从巴扬来,想顺着伊斯特罗河往下游去,不会受到战事的影响吧?” “既然你们打算继续走水路,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那些狂信徒都是旱鸭子,根本下不了水,你们不用担心。” “这么说陆路会有问题?战线离维恩已经很近了吗?” 酒保摊开手,无奈地说,“我已经有一年没有出过城了。而且这一年里从东南方向来的商人也很少。不过至少这些年来他们一次都没有摸到过维恩的城墙。“ “是吗?那这些巡逻的士兵?” “嘘,小点声。那些是直属将军的宪兵。这一年里已经抓到不少探子了。” “如果他们都长着茂密的大胡子的话不是应该很好辨认才对?“ “所谓的探子基本都是本地人。”酒保压低了声音,又补充了一句,“据说可以拿不少钱呢。“ 艾利塔和瑞恩面面相觑。出手阔绰这个印象倒是和那些瓦内夏商人又重合了起来,本来已经在嘴边徘徊的问题又被吞回了肚子里。在这种异国他乡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瑞恩向学会预维恩的学会也就是东部防区科学与工程学会,预约了第二天的拜访。艾利塔对此没什么兴趣,未能与他同行,独自一人去了巴扬商会。 虽然东部防区的学会名字与巴扬略有不同,瑞恩的成就仍然能够让他在这里畅行无阻。 当地的会长是一位年近五十岁的女性。在她和瑞恩走向学会深处办公室的一路上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会主动向她致意,即使比她更年长的一些成员都尊敬地称呼她为科尔女士,只是她极少给出反应,显得有些冷漠。 在和她握手的时候,瑞恩注意到她的手上满是烧伤和划伤的痕迹,甚至有一条伤疤蜿蜒地消失在袖管里。只有长时间亲自操作危险的实验才会变成这样。 会长办公室里已经聚集了几位学者,都是慕名而来的博物学者和化学家。 科尔女士的办公桌落在房间最右边的窗口下,这些学者们不约而同地坐在房间的左边,显得空间有些拥挤,瑞恩本想在会长对面的位置落座,却被学者们阻止了。 “你最好不要……那里……因为……会长……”发言的那位学者的口音有些奇怪,瑞恩虽然理解了他的意思,但是却没有弄清楚具体的原因。 “哦对,说来惭愧。”科尔也注意到了瑞恩困惑的表情,“前些年一次事故,我右边的耳朵现在听不见任何声音。所以朋友们和我交流的时候都喜欢聚在房间的一头。” “不用那么严肃,要我说那次事故还是很划得来的。”会长在瑞恩来得及做出一副遗憾的表情前缓解了气氛。 “用一只耳朵拦住那些大胡子十多年,也只有会长您能做得到了。”从对面的人群中传来了附和声。 瑞恩猜测科尔女士应该一直致力与鼓捣一些爆炸物,而且可能还颇有成效。 “说起来您的‘酒精’真是美妙的发明,您和我们会长一定很谈得来。”来自另一位当地的学者。 “如果您认真读过我发表的文章,就会发现我和尊敬的会长女士方向完全不同。“瑞恩并不喜欢这样的谄媚,回复得有些生硬。“我想诸位今天肯定不是期待我对科尔女士的拿手领域指手画脚。” “当然,瑞恩先生出色的研究为暴烈的酒精发掘了日常生活中的使用场景,这是我们整个学会都从未设想过的。“科尔女士自然地缓和了瑞恩发言众针锋相对地感觉。瑞恩有理由相信她的会长头衔各种方面都名副其实。 由于维恩没有专利局,工程学会在实用技术方面的重要性得以凸显。至少瑞恩在“爆炸”的艺术上深受启发。 在之后的两天时间里,瑞恩和艾利塔又心惊胆战地和当地的宪兵打了不少次照面。好在这些士兵的纪律相当严整,只是列成一排在街上巡逻。偶然有一次,他们刚好碰到宪兵正对一条街区实施戒严,不过在观察了一会后,瑞恩发现有元老院的元老经过而已。 总体来说,街道上的气氛虽然有些紧张,但是对城内居民的日常生活基本没什么影响。甚至由于宪兵频繁的巡逻,坑蒙拐骗的宵小反而少了很多。 不过由于战事的影响,瑞恩在拜访完重要对象后出城领略田野风光的计划泡了汤。别说艾利塔不希望两人冒这么大的风险,即使她同意,瑞恩也很难找到愿意往东南方向出城的马车。最终他还是只能带着一点点遗憾离开了这座伊斯特罗河上的明珠。 85 瓦内夏联合共和国 消失的化石燃料对这个世界前期的研究水平并没有造成太大的阻碍,瑞恩并未在他们的理论体系中发现根本性的错误,而大多数更进一步的理论都碍于现有的条件无法验证,因此瑞恩也就只能把这些先验的知识当作猜想告诉对方,权当指明一个研究方向。对方自然也能看出这些点子确实存在验证的可能,绝不是不学无术的骗子信口开河。 尽管维恩学会的理论水平和瑞恩差了不知多少个年代,不过单凭做得出配方改良,瑞恩大致也能猜测到她在背后所付出的努力以及财力。 和科尔会长的会面以宾主尽欢画上了句号,双方都显得有些意犹未尽。科尔甚至邀请他到自己的实验室去参观一番,毫不介意瑞恩作为潜在的竞争对手。 只是瑞恩在维恩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只好留下邀请,匆匆地和艾利塔赶往下一座城市。 河道在穿过峡谷之后以一去不回的气势向着东南方奔腾而去,几乎就是朝着前线的方向。 艾利塔在船头迎着风尽力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然而视野里除了森林就是大片的草地,几乎看不到人的踪迹。“据说那个著名的‘不落的要塞’就在这条河的最前方啊。” “你的情报听起来不是很完整呀。”瑞恩斜靠在右舷的围栏上,懒懒地吹着凉风,他从科尔会长那边也听到了这个名字,甚至除了这个名字之外更多的情报。“大概再过一天,我们的方向就会转向正东方,很不巧,完全错过那个著名的要塞。” “哎?算了,不过这样也好。毕竟只有久攻不落才会获得这样的称号,说不定那座要塞就是现在战争漩涡的正中心呢。” “你能这样想最好。”瑞恩哼哼了两声,“虽然号称是不落的要塞,不过这都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你是说这个要塞已经被攻破了吗?”艾利塔扭头看着他,紧接着又望向右舷的河岸。“那这片平原……” 瑞恩竖起两根手指,说道:“不用担心,短短几十年,这座千年要塞就两度易手——也就是说,还是东部防区至少目前还是这座要塞的主人。“ 他转过身,正对着南方,叹息道:“不过中间的这些年,可苦了这土地上的人。“ 艾利塔在他背后没有发出声音。 从维恩出发再往下游,中途的大城市就寥寥无几了。几乎到了“文明世界”辐射的边缘。大片大片的荒野被密林覆盖着,只有沿着河岸的车辙成为了人类活动的证明。 随着地势的开阔,河面变得宽大了起来,水流也渐趋平缓。他们已经离开马尼恩太远了,就连同行的水手都并非全部到过这么远的地方。如果不是他们两人付了高昂的租金并且承诺过情况不对随时返航,水手们也不愿到据说有战争风险的地方来。 多亏了船长一路上的面色都相当平静,并且向水手们再三保证这条航路绝对安全,他们才能深入到如此荒无人烟的伊斯特罗河下游。比如现在,瑞恩的耳边就传来了船长低沉的大嗓门,“再加把劲小伙子们,前面有座大城,你们马上就能靠岸休息了!” 穿出一片密林,瑞恩举目眺望,却没有见到任何标志性的城墙。只是在连片的旷野上散落着稀疏的建筑物,时而飘出几缕炊烟。 宽阔的道路把田地清晰地分割成了相近的大小,青绿的麦子还没到收割的季节,肆无忌惮地在土地里随风起伏,前方的平原几乎可以说是一望无际,丝毫看不出遭受过战火蹂躏的痕迹。顺流而下,河流两岸的建筑和道路都变得越来越密集。田地的占比则逐渐减少。倒是牛羊之类的牲畜时而可见。 紧接着,一座巨大的码头扑面而来,停泊着的船只几乎一眼望不到头。这艘在马尼恩出发时还算是中大型的客船,在码头一排排宽阔的货船面前几乎只能算是一片小舢板。 瑞恩吃惊地扭头向后看去。耳边传来了艾利塔的声音,“我没有看错吧?这座码头就这样放在城墙之外?” “欢迎诸位来到伊斯特罗河上的第一站,贝斯特!“船长站在桅杆下,整个甲板的最高点上用全船都能听到的音量吼道。显然他说话的对象并不只是两名挥金如土的乘客。 “他在说什么第一站?“瑞恩皱着眉头问道,显然并没有期望从艾利塔口中得到答案。 还好,他们并没有停在这处明显用于货运的码头上。他们又航行了近半个小时,才在一处广场附近的客运码头靠了岸。两人之前的疑惑也终于得到了解答。 这座城市压根就没有可以称的上是城墙的防御结构。密密麻麻的民居、仓库、工坊从城市的中心向外铺开,原本旧城墙所围起来的狭小古城根本无法容纳,这些建筑就像伸展的枝桠一般轻易地越过了古老的围墙,沿着河岸向旷野蔓延开去,造就了这座城市几乎比马尼恩和维恩加起来还要庞大的格局。 在广场附近的海关做了登记,两人才终于搞明白这座贝斯特城是什么来头。如果只是看到满街都是瓦内夏打扮的商人,他或许还不会这么轻易地得出结论。但如果他们仅凭一个身份证明就可以免去官员的盘查,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在证明身份并做了登记之后,海关的官员以“欢迎来到瓦内夏联合共和国“结束了对话,更是证实了瑞恩的猜测。根据那位海关官员的说法,从贝斯特直到伊斯特罗河的入海口,都是联合共和国的领地,除非他们打算出海远航,否则这就是他们去程的路上最后一次接受查验了。相比分散的联邦和狭小的东部防区,联合共和国的领土是当之无愧的广袤。 就在他们离开海关的大楼时,还有一艘数层楼高的龙骨大船摇着铃铛逆流而上。 “那艘船是从共和国境内发出来的吗?”艾利塔犹疑不定地说。 “当然……是吧?”瑞恩的语气也有些茫然,“除非是从海里直接开上来——”他打住了话头,如果瓦内夏人真的控制了入海口,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 他对瓦内夏人的国力有了新的认知,却反而放下了心来。毕竟要是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带着火枪和东部防区开战,恐怕不会是这样有来有回的局面。 86 银行券 瑞恩在马尼恩的半年多时间里,从未听说过在伊斯特罗河遥远的下游有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按照巴扬当地居民的说法,伊斯特罗河的下游只是一片连领主都没有的荒蛮之地。但是如今看来这些流言和真相相去甚远。 哦不,至少有一点是准确的,这片土地上确实没有领主。或许这样的流言本身就是某种带有政治目的的宣传?瑞恩的思维有些发散。 “这里还真是像他们说的一样连领主都没有。”艾利塔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抱着纯粹的好奇,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街上的每一个人。有的路人察觉到了这道目光,对外乡来的陌生人回报以友善的微笑,也有的带着慌张的神色低下了头,在瑞恩看来都是些普通而平淡的反应。 瑞恩和她肩并肩走在街上,他注意到艾利塔的动作,发声道:“我们的旅途应该距离终点不会太远了。瓦内夏看起来还挺安全,我想我们多停留几天应该也没关系。“ “不,没关系。我们还是尽快移动吧,我们不是才刚到瓦内夏的边境吗?离王——不,共和国的腹地应该还有不远的距离才对。”艾利塔迅速地纠正了自己的口误。 “这一路上难得见到你这么热情高涨。不过还是先做正事吧。” 和这个时代大多数的港口城市一样,贝斯特的商业中心同样紧密地围绕着这座庞大的码头。他们几乎是转了个角就来到了遍布着商会的街上。并不是像哈尔贝格或是马尼恩的街道中常见的和手工作坊一体,主要面向城市居民的小商铺,而是每天吞吐大量物资的大型商队,和存放货物的仓库。 大部分的建筑物都敞着门,搬运的工人和马车络绎不绝。大部分的货物都不会在贝斯特停留太久,对瓦内夏人来说这里更多只是起到集散地而非加工中心的作用。 比如说瑞恩在一处防守严密的仓库外发现了采购巴塔维斯刀剑的那一批商人。他们正和另一群本地人激烈的争论着,瑞恩斟酌了一下,立刻就决定不要涉入他们的争执。 除了看起来是老板的红衣商人,这座仓库门口还有两名目光炯炯的看守,大衣下的腰带位置鼓鼓囊囊,从下摆隐隐约约露出半截皮套,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样子。瑞恩估摸着这军火贩子除了冷兵器,大约火枪的生意也在他的手上。 就是不知道这间紧锁着的仓库到底是只有枪支还是连同火药弹丸都放在了一起。如果是后者的话——嘶,瑞恩想着,赶紧拉着艾利塔远离了这个危险的地方。后者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拐到另外一条垂直的街道上,氛围就平和的多了。最靠近港口的宝贵地段,大多都被财力雄厚的商会所占据,他们出手的货物也往往价值高昂。而这里比较边缘的市场相对而言要便宜得多了,成交的订单以矿石、木材、农牧产品之类的原料为主,即使是加工品也基本上限定在市民阶级用的起的品质。 瑞恩本来想在这边的市场寻找大宗的玉米商人,不过似乎这个季节对于玉米采购来说确实不是个好时候,只有少数几家商户还又前一年的陈玉米在售。瑞恩试图向他们打听,不过对方却以为他只是想要采购粮食,答复道:“等等吧,再过个把月新的大麦就下来了。” 在播种的季节填补了农产品空白的是新剪下来的柔软羊毛。尽管这些羊毛看起来质量上乘,但商会门口仍然鲜有人问津,只是偶尔才会有些外来打扮的客商驻足观望。 艾利塔好奇地靠过去从麻袋里捡起一小团捧在手心。负责看守仓库的主人只是在自己的凳子上稍微抬了抬眼皮,便任由他们自行查看,没有一点上前询问或是阻拦的想法。 “奇怪,这些毛料明明质量很好,怎么会没有人来买呢?” 瑞恩对此一窍不通,只是跟在艾利塔身后。 “20袋80利弗尔。”那个闭着眼睛的男人大约听出艾利塔有购买意愿,张口报了个价格。 “只收银行券。”他补充道。 艾利塔迷茫地回头看向瑞恩,得到了一副相同表情的回答。她初来乍到,连利弗尔是多大面额的银币都还没搞清楚,不过按照马尼恩的羊毛价格估计,绝对比塔勒要大得多。 商会的男人没等到预料之中的砍价,睁开眼睛上下打量着艾利塔,“这位小姐,你们第一次来贝斯特?而且还不是瓦内夏人?” 艾利塔点点头,“没错,我们的船今天才刚刚到港。”她并没有透露自己只是坐客船来观光的游客。 男人叹了一口气,“那你可以让你的随从去街尾的银行,他们那里可以兑换外国银币。 “如果你对这些羊毛真有兴趣,不介意的话可以在这坐着等一会儿。”他拜了拜手,重新躺回了软椅中。 瑞恩向她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眼神,艾利塔点点头,在他身后离开了这栋建筑。 她跟上来和瑞恩并排,以免有人再对两人之间的主次关系发生误会。似乎是刻意为之,另一家同样经销羊毛的商会就在道路的斜对面,两家贸易商就好像是在打擂台一样。艾利塔同样进门询问了一番,得到的答案相差无几,只收银行券。 “这银行券是什么东西?”艾利塔嘟嘟囔囔地说。 为了方便商人们交易,这家“联合古尔德银行”专门在港口附近开了一家店面。店里的一块木板上钉着一张巨大的海报,上面写满了里拉、磅、里亚尔、埃居之类的银币兑换价格,当然巴扬通用的塔勒也在其中——1利弗尔合12塔勒。 瑞恩暗中乍舌,80利弗尔,一马车羊毛,光是银币就要近100斤。瑞恩这次离船当然没想过要做这样大笔的生意,身边带着的银币加起来还不够兑换一个利弗尔。不过鉴于在这个地方留着塔勒银币也不见得能花出去,倒不如在这家银行干脆兑换了了事。 柜台里戴着单片眼镜的职员慢吞吞地瞥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地把瑞恩带在身边的6枚塔勒银币放在了一个精致的黄铜天平上,另一边摆上了两枚3盎司重的砝码。天平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几乎中间的位置,甚至有些略微向银币那一边倾斜。 那位职员扬了扬眉毛,一边用修长的手指捡起银塔勒,“你们真是诚实的人,剪了角的银币我们见过不少,这样分量十足的可不多见。” 他观察了一会儿,又用手掌拢住银币,放在耳边摇了摇。“完美,这几乎就像刚刚从铸币厂流出来一样。”他把银币放在一个写着塔勒的带锁盒子里,手上飞快地从另一边的抽屉里数出几张薄纸,“这是你们存放的证明,注意是不记名的,任何一个人拿到都可以到古尔德银行取出等量的银币,所以一定要小心保管。” 艾利塔好奇地接过那几张看似脆弱的纸片,上面用精细的雕版印上了红色和黑色的花纹。文字部分写着“持此券着可依据联合议会之法令从本行提取1苏尔银币或等值黄金白银。联合古尔德银行”。下面是用紫色油墨印刷上去的古尔德银行董事签名。总共10张1苏尔面值的“纸币”,刚刚好是半个利弗尔。 87 往南方去 艾利塔把这些纸片抢了过去,她之前并不是没在马尼恩的“金匠”存过钱,但是订立的契约中总是约定了特定的存款人。像这样可以任意流通的“纸币”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上面写的真的作数?”她翻转着手里脆弱的纸张疑惑地问。“这印刷得倒是相当精美。”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瑞恩不在意地说。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瑞恩对纸币这种玩意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几乎本能地信任这些轻薄的纸片。 银行,这其实算是一种相当古老的行当,甚至可以说是罗马众神的神庙最重要的功能之一。不单单是罗马,一神信仰的犹太人同样对圣殿毫无敬意——这些吸纳储蓄又转手拿出去放贷的人一度把耶路撒冷的大圣殿都搞得乌烟瘴气,宛如农贸市场一般,以至于耶稣进了圣殿,气得掀翻了这些“货币兑换商“的桌子。 而到了工商业更加繁荣的时期,沉甸甸的金属货币在大宗交易上实在难堪其用,而且又有成色不足的风险,又催生了以金属货币为抵押的代币出现,也就是瑞恩手上所持的这张银行券。 银行券和瑞恩曾经使用过的纸币仍然存在着本质上的不同。对银行券的信任是建立在上面精美的防伪文字所述的“从本行提取1苏尔银币或等值黄金白银”上的,收取这枚银行券的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时间要求银行兑现相应的贵金属,这纸片才能具备和贵金属相等的价值。 然而这种事说起来轻松,但要真想做到却很难。从罗马共和国时代开始就不乏银行家因为不当贷款而无法兑付储户存款的事例。当然,现代相对健全的金融监管体系让这种事少了很多,最多也不过是承诺的存款利率无法兑现而已。因此瑞恩从来没觉得这种事情有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到那家商会,口袋里这点零钱显然不足以支持艾利塔谈成一笔足够装船发往马尼恩的交易。他们只能在附近的街上随便逛逛。艾利塔和这些商户攀谈,发现银行券已经完全取代了金银成为了瓦内夏流通的主要货币,甚至大部分商户都认为鉴别银行券远比鉴别多种多样的金银币要简单得多,拒绝接受金银币付款。只有那些非常小的生意,交易额甚至不到半个苏尔的时候才会有人掏出泛着铜色的第纳尔硬币来。 对于贝斯特本地人来说,使用银行券还有另一方面的好处——他们中的不少人是要在共和国的本土和海外领(实际上贝斯特这一片地区才是海外领)之间来回奔波的,纸币的便携性给他们帮了很大的忙。凭借个人在古尔德联合银行的存款,他们可以两手空空地在瓦内夏上船,穿过炮火纷飞的海峡,从瓦内夏控制的尤克钦海上到贝斯特再安全地提取银币,前往大陆北方腹地的其他各国。 从这些商人的交谈之中,艾利塔也逐渐拼凑出了这个“瓦内夏联合共和国”的大致情况。 从贝斯特往东,一直到伊斯特罗河的入海口,往南一直到“不落的要塞”之间,整个三角形范围内的所有土地都归瓦内夏人所有。本来这片领地上曾经有过一个强大的君主,但是在开上伊斯特罗河的瓦内夏海船和巨炮面前只得烟消云散。 而真正的“瓦内夏”座落在巴扬南方的半岛上,和巴扬之间被高耸入云的白山分隔开。但实际上那个遥远的母国对东北方的联合共和国控制力相当薄弱,这片足有数十个伯爵领面积的地区最终形成了一套按人口划分席位的议会自治制度。这套制度实际上和半岛上的“瓦内夏”大同小异,只是两者之间如今没有任何的从属关系,仅仅通过条约确保瓦内夏商人们的自由贸易权利不受干扰——当然,鉴于这个时代糟糕的海上治安情况,武装押运也被包含在自由贸易的范围中。 这套制度安稳地运行了半个多世纪,就连攻破那座著名的要塞都未能干扰到瓦内夏议会的正常运行。更加奇怪的是,在巴扬和东部防区坚定支持贵族制度的修道院系统,对此并未表现出任何反对,甚至和这套“离经叛道”的议会体制和平共处,一如既往地在城市中心从事着他们的图书收集和教育事业。 从一个小小的城邦衍生出来的瓦内夏人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自然不可能填满如此广阔的土地,除了有沿河、沿海的港口城市和军事要塞,这片国土上大部分的荒地都还是由原本的农奴耕种。这些瓦内夏商人对他们的待遇并没有比贵族领主好多少。事实上,在瓦内夏废除领主制后,原本的贵族大多和他们同流合污摇身一变成了联合共和国的资本家,而原本的农奴则成了他们名义上的雇工。 不过谢天谢地,得益于伊斯特罗河南方广阔的平原和湿润的气候,农业产量始终没有困扰过瓦内夏。即使在从半岛的“瓦内夏”本国传入的纺织技术诱惑下,许多土地都被转成了牧场或是棉花田,但仅凭半数不到的耕地,瓦内夏就成功地养活了整个国家,甚至还能略有盈余。 艾利塔立刻就发现了其中的潜力,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远远超出巴扬山地的农业禀赋就意味着瑞恩大规模生产酒精的原料总算有了着落。谢天谢地,如果要让她继续在巴扬州收购玉米,恐怕很快就连上流社会的餐桌都会受到冲击。 而且瓦内夏奉行的重商主义也帮了大忙,要是这些大平原仍旧被零散的封建领主所占据,或许他们还需要多费一番周折,商人们却总是不会抗拒送上门来的生意。 但是这些好处显然仍然不足以使艾利塔下定决心。在回到港口的途中,她始终蹙着眉头,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 “接下来我们是要继续往下游去到入海口吗?还是你打算就此返程?”她一登上甲板就迫不及待地发问道。 “呃……你觉得呢?”瑞恩明智地把问题抛还给了对方。他此次出行的期待已经得到了满足,找到合适的玉米产地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收获了,因此就此打道回府当然也是可以接受的选项。 不过艾利塔对此有不同的看法。“那么麻烦船长在贝斯特等我们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我希望到南边的要塞去看看。” 88 瓦尼西亚要塞 无论远期如何计划,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瓦内夏都将会是他们最重要的原料产地。但是东南方海峡对面虎视眈眈的敌人是无法忽视的风险。然而自从离开巴扬的地界到达东部防区,这一路几乎始终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之中。海峡上的和平如今看来脆弱而短暂。为军备奔波的瓦内夏商人,维恩市里紧张的态势,无一不在为即将到来的另一场风暴谱写前奏。 如果打算进一步扩大在瓦内夏的投资,无论是就地建设蒸馏工厂还是自营农场,甚至单纯保障足够的原料供应,都不得不把局势的风险纳入考量。本着眼见为实的原则,艾利塔非得到前线亲眼见证一番才肯罢休。 “您打算往要塞那边去吗?”船长听到艾利塔的计划若有所思,他提议道:“这个时间陆路可不好走,不妨我们还是继续从水路过去。” 艾利塔挑了挑眉毛,“您之前说过要塞并不在伊斯特罗河沿岸?” “但是从伊斯特罗河到尤克钦海口,再搭瓦内夏人的海船过去,时间上和陆路差不多,可要舒适得多。” 贝斯特确实是瓦内夏当之无愧的西部门户,在接下来数天的航程中,除了中途萨瓦河汇入伊斯特罗河的河口有一座大型的城市,剩下的时间所见几乎全部是千里沃野。尤其是入海口附近广阔而且高度开发的冲击平原,让瑞恩有一种在高铁上经过太湖平原的感觉。他饶有兴致地试图辨认两岸种植的作物品种,和艾利塔讨论得兴高采烈。然而由于两人基本都可以算作五谷不分,所得的结论有一大半都是错的。由于尤克钦海深处大陆内部,海上的风浪很微弱,他们又乘着这艘内河小帆船沿着海岸向南航行了近一整天,才在一处海湾换了瓦内夏人真正出海的大船。 按照搭载他们的瓦内夏船东的说法,这种超过二十米的船只在他们的海船里仍然只能算小船,从事尤克钦海以内的短途航运绰绰有余,但要是往巴尔德以西的洋面上就显得有些单薄,为了防止海盗劫掠,至少要四五艘组成一支船队。瑞恩听得有趣,却难以感同身受。 由于整片尤克钦海的西岸和北岸都在瓦内夏的控制之内,贴着西海岸航行到要塞都市并没有什么风险。但到了尤克钦海峡以外的水域,没有人不对瓦内夏人的生意感到眼红,虽然很难从这些商人手中劫到什么现金,但是满载的货物也足以让某些恶棍铤而走险。 艾利塔在他耳边低声说:“这船上有一小半的人看起来什么工作都没有,是纯粹的警备。“她用眼神示意瑞恩几个站在船舷边维持警戒的士兵似的人物。 她的小动作显然没有瞒过那位长期在海上奔波的船东,“这只是在尤克钦航行需要的最低警备而已,大部分的卫队成员和炮手都还在瓦尼西亚轮换呢。” 瓦尼西亚是那座要塞都市如今的名字,在被瓦内夏人夺取之前曾经被称作可萨堡垒。瓦尼西亚所控制的海峡比瑞恩预想的要狭窄很多,他们在海峡的正中间航行的时候可以在甲板上就同时清楚地看到两边的海岸,甚至不用登上桅杆上的瞭望台。瑞恩估计海峡的宽度绝对不会超过6公里。 在整条水道最北边的入口处,瑞恩注意到了一处坐落在西岸的堡垒,塔楼上已经装上了几门崭新的加农炮,并列着的还有旧式的抛石器,有一种时代的错乱感。而海岸东面的位置却显得有些破败,别说新式的武器,就连砖缝里都长出了小腿高的杂草。让人怀疑对面的敌人是否还有进攻这座要塞的打算。 他们一直靠着水道西侧岸边防御工事的射程范围内行驶,这已经是瓦内夏商人多年来行船的惯例,即使在战争最激烈的时期,他们仍然靠着商船上自带的火力保持了商路的畅通。 他们一行人一直航行到海峡的最南端,眼看着海面即将开阔起来,船东却带他们一头扎进了一条不怎么显眼的海湾。如果船只没有调头,他几乎以为这条海湾北面的城楼和南边的城墙是连接在一起的。 他们胆战心惊地在两岸的炮口下靠了岸。如果是外敌入侵,在两岸交叉火力的夹击下恐怕沉船的残骸就算堵塞水道也不可能在这道天然的良港里登陆。 从港口进城惯例要接受查验,就算是瓦内夏人的船只也不能例外。甚至和瓦内夏商人同船下来的异乡人尤其要重点检查。 瑞恩忽然难以抑制地回忆起自己所知的历史上同样坚固的那座要塞。他不由得在内心深处感叹这座都市的管理者对同族的商人底线有着相当深刻的认识——只要给钱,带奸细进来也未尝不可。 好在瑞恩和艾利塔身份清白,在这入城的第一关并没有受到刁难。不过作为外国人的他们想要靠近布防重地就不大可能了。不过从城内的氛围来看,身处最前线的瓦尼西亚反倒没有维恩那么紧张。绝大多数的商业活动都在正常开展,甚至南北往来的海贸格外蓬勃。 透过打开的城门,瑞恩还看到了一些蓄着卷曲胡须的异邦人,坐在城外的海滩边,看上去并没有入城的打算。另外还有不少本地的商人就在海滩上和他们交易。而城墙上的守卫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双方对这种台面下的交易采取了心照不宣的态度。由于这座城市一度易手,城防的建筑结构对敌方来说也算不上是秘密,即使城下的商人夹带着图纸出城也很难造成什么损失。 即便如此,瑞恩还是对这些商人保卫自己城池的决心产生了相当大的担忧。 不过艾利塔却持有相反的观点——对方的商人同样没有多少忠诚可言。至少从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敌对国的堡垒城下也要做生意的态度来看,显然对方对这些贸易看得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