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食大主厨》 第一章 【第一章】 再过几个小时,这家名为「斯皮尔曼」的西餐厅就要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范姜淳独自一个人在厨房里静思,看着这一室的冷清,彷佛也看见了它曾经拥有过的辉煌。 一年前,他亲手打造这个地方;一年后,也亲手搞垮了这里。 他想,这大概是老天爷给他的考验吧?成功来得太轻易,他从来不懂得珍惜,也不明白春天来临是为了准备过冬的道理。 当然,他知道经营一家餐厅并不容易,但他没有想过竟会如此艰难。 他曾经自大地认为,美好的食物就是餐厅的一切,可惜,事实证明是他想得太单纯。 身兼主厨与经营者,他无法兼顾的事情远远超乎了自己的想像。他无法兼顾食材的品质与店内的营收、无法兼顾客人的满意与员工的压力,也无法兼顾自我的坚持与外行人的舆论…… 这些种种加起来,让他花了将近十年所挣来的成就,短短一年成了泡影。 是他轻敌吗?不,话不能这么说,毕竟毁了他的并不是敌人,而是他原本应该敞开心胸去服侍的对象。 那么,该说他不甘吗?其实不尽然。 人生虽然没有公平可言,但倒也不是真的那么不公平,至少他明白「有圆必有缺」的道理。 而他的缺,就是他的自负。 什么样的人可以树敌无数而浑然未觉,有的,他就是其中一个。他想,自己大概是在无意之中惹毛了不少狠角色,他们才会让他上了这么痛的一堂课。 那就是后悔罗?并不是,那只是一种透澈的醒悟。 不管自己曾经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他从未感到后悔,若是时间可以重新来过,他依然会选择同样的作风。 看吧,他果然是无可救药的自负,即使见了棺材仍是不掉泪。 回忆至此打住,范姜淳脱下身上那件极具代表性的白色厨师服,轻挂在手肘上,然后伸手熄了厨房的灯。 虽然仅只一年的时光,但他想他会记得一辈子吧?毕竟是他人生当中第一家属于自己的餐厅,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嗯,短命夭折的孩子。 叹了一口气,他转身离开了厨房,走向外场,像是谢幕之前最后环视一圈这个曾经属于他的舞台。 突然,那扇挂有铜铃的玻璃门板被人推了开来,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响。 抱歉,我们已经打烊了,他本来是打算这么说的。 然而,在视线对上的瞬间,他看清了来者的五官,那句话也被他硬生生地吞回了肚里。 即使久违了十多年,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甚至清楚记得她的名字。 「周静潇?」 周静潇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这家餐厅。 每天上班来回,她总会经过这家店。它的店面不大,大概只有七、八张桌的座位;欧式设计、温馨装潢,是她喜欢的气氛。 起初会注意到它,是因为它的名字—「斯皮尔曼」,那是英国一位着名心理学家的名字。哪家餐厅会以心理学家的名字来命名?这老板肯定不太正常。 一开始只是觉得有趣,后来渐渐产生了跃跃欲试的向往。 听办公室的同事聊过,这家餐厅的主厨大有来头,可惜的是,餐厅服务态度不佳、店员冷漠散漫、主厨个性桀骜不驯……慢慢地,佳评不再,负评倒像是涟漪般无限向外扩张。 但那并不是她迟迟未上门光顾的理由。 独自坐在灯光美、气氛佳的西餐厅里享用高档套餐?那画面多尴尬。再加上她每天动辄十点才下班,多数的餐厅早已准备打烊,能找到一碗担仔面果腹就已经阿弥陀佛。 但是,今天不一样,她在下午的时候接到了上级的指示。 他们说,外岛欠缺人才,需要像她这种经验丰富的菁英前往支援。表面上像是在赞扬她的能力,但实情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她想,这无疑是惩罚吧。 几个月前,在侦办一件人蛇集团的案子中,因为她个人错估了情势,害得两名刑警无辜身陷险境,其中一人甚至为了保护她而受到枪伤。 她很内疚,但内疚弥补不了什么。 在上级的眼里,她已经失去了承办大案子的资格,将她调往离岛便是最直白的表示。 离岛能有什么重大刑案?几乎没有。 好吧,没大案子,代表日子清闲,听起来似乎也是不错的安排。 她试着安慰自己—至少,她不必再过着每天加班到十点的生活;至少,她多了一些时间可以陪伴女儿;至少,她不需要为了起诉黑道分子而受到性命上的威胁……好啦,她承认自己是沮丧的。 遥想她从法研所毕业之后,应届考上了检察官,从此像是踏入万劫不复的加班深渊,这八年来除了产假之外,她连一刻也没有松懈过,还经常受到威胁、压迫、恐吓、利诱,如此义无反顾地付出,结果竟是被流放外岛,这教她情何以堪? 罢了,反正法界人才济济,八年的资历根本不足挂齿,像她这样的人地院里多如牛毛,闭着眼睛都可以找到接替者。 失意之际,她又经过这家迟迟未造访的餐厅。 里头灯光明亮,却空荡荡、连个客人也没有,她下意识看了眼手表,才八点半,是打烊了吗? 不可能吧?时间还这么早。 那么,是生意太差?她想起同事间互相流传的负面评价,可那完全影响不了她接下来的决定。 她毫不迟疑地迈开步伐,走向它的大门。她想,反正横竖都要离开这里了,进去吃它一餐也无妨,就当作是满足这一年来的好奇心。 但她完全没料到会在推开大门之后,遇上那个叫作范姜淳的男人。 有多久没见面了?十五年?十七年?真是不可思议,她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而他亦是。 「周静潇?」 对方一脸惊愕,她猜想自己的表情应该也差不多是那样。 「范姜淳」 他笑了,道:「果然是你。你根本没什么变嘛!」 「我该把这句话当作赞美吗?」她苦笑,转而问道:「不好意思,你们……已经打烊了吗?」 她很难不注意到这冷清死寂的气氛,就算没有客人,也不该只剩他一个。 「理论上是打烊了,」他耸耸肩,脸上表情不以为意,「不过,主厨还在,你想吃什么还是可以点餐。」 「欸?这样好吗?」为她一个人下不了班?她受宠若惊却承受不起,「不了,别麻烦人家大厨,我到附近随便吃吃就好。」 范姜淳的人生里没有「随便吃吃」这四个字,人间有上万美食,而人类有幸得以尝得出百种滋味,岂有随便吃吃的道理。 「既然来了,就坐下来吧。」他为她拉开了一张椅子。 「可是……」她仍有些迟疑。 「有什么好可是的?你不也是因为想吃一顿好的,所以才走进来?」 他说中了她的心声。 她的确想吃一顿好的来犒赏自己,或许是安慰一整个下午的沮丧。于是,不再多虑,周静潇弯身入座,放宽了心让他服务。 他依序摆上了桌巾、餐盘、汤匙、刀叉,并且摆上了水杯,倒了杯八分满的白开水。他的动作流畅优雅,丝毫不因她是旧识而少了应有的细致。 那画面真是赏心悦目,她几乎都要忘了那张让人憎恶的人事令了。 直到她意识到自己是抱着「欣赏男人」的眼光看着他,她蓦地回过神来,轻咳了声,像是要转移注意力似的。 「那个……你在这里工作吗?」 范姜淳浅浅一笑,「只是偶尔在外场打杂帮忙。」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一个名为厨房的战场里水深火热。不过,这一句他没说出口。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拿起水杯小啜了一口,「那其他人呢?全部都下班了?」 「嗯,都下班了。」 「这么早」 「今天比较特别。」他没解释哪里特别,而是反问道:「现在,告诉我你想吃什么。」 她被问愣了。「……没有菜单吗?」 「理论上是有,但因为食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很难照着menu出菜,你只要告诉我大概想吃哪一类的餐点,其他的就让厨房来烦恼就好。」 「你是指鸡鸭鱼牛这种分类吗?」 第二章 范姜淳两手一摊,不置可否,彷佛就算她说出口的是黯然销魂饭也没关系,这让她冒出了些许想要使坏的念头。 「那如果我说我想吃一道可以让我又哭又笑的菜呢?」 岂料他一脸认真,轻捏着下巴思考。「又哭又笑吗?」 「喂,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她哭笑不得,「我听说你们餐厅的主厨脾气不太好,还是别惹毛人家了吧,我也不想当奥客。」 胡说,他哪有那么凶残。 不过那句「又哭又笑的料理」倒是激起了他爱挑战的天性。 「我尽量。」 最后,他只说了这三个字,然后就转身离开,走进了厨房里,留下错愕与莫名的周静潇,独坐在冷冷清清的餐厅里。 我尽量?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摸不着头绪。 她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那家伙该不会真的把那荒谬又无理的要求转告给主厨吧…… 正常人应该不会,可是那家伙一向不太正常,至少就她记忆所及,他一直都是疯颠的。 她和范姜淳是国小同学,不幸的国中又同班,就这么当了九年的同窗。 他们是人人口中的资优生,从国小竞争到了国中,班上的前两名永远都是两个人在轮替。第一名不是她就是范姜淳,同学早就习惯了,反正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其他人干涉不来,不如待在局外看戏。 范姜淳来自一个背景显赫的家庭,他的父母亲都是知名的学者教授,常常会在杂志上露面的那种。于是,从小他就像是被盖上了「优良基因」的认证标章一样,备受众人期许。 相较之下,她的出身就非常一般了。 她的父母是一般的上班族,母亲在基层做一些杂工,父亲也只不过挣得一个小小的组长而已,她的身家就是这么普通、平凡。 事后想想,大概就是这种「不甘心输给贵族」的情结作祟,所以她才那么努力跟他相争了那么多年。 但上了国中之后,事情开始变得有点不太一样—范姜淳成了永远的第二名,不管是大考、小考、抽考、随堂考,他永远都是以两分、四分这种差距,让她险胜于前。 一开始她自我感觉超好,觉得自己完成了小虾米战胜大鲸鱼的伟大成就,直到某一天,她不小心拿到了范姜淳的考卷,她才开始怀疑对方根本是故意在让她。 因为他失误的题目都不是最难的,一看就知道是随便挑一题、刻意选了错误的答案。 没办法,英雄交手过便知有没有,全校没人比她更懂他的实力了,他绝对不可能会败在那种脑残的题目上。他失败的是不够精心去掩饰自己的「善举」。 啐,这善举还真是令人不舒服。 纠结了一整个星期之后,终于,她挑了一天,在午休时间结束前的五分钟,她把他约到了学校的后操场,那儿没什么人会经过,很适合谈判。 范姜淳一脸漫不经心,看了看四周,笑道:「你要对我告白吗?」 「你少臭美!」她恼怒,却不自觉红了脸。 「不然你把我约到这种地方来干么?」 「啧,我问你,你是不是故意让我?」 「什么东西?」 「我说,」她对他的装疯卖傻感到莫名不悦,「考试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答错,让了几分给我?」 「我干么做那种事?」 很好,他如她所料否认了,根本是睁眼说瞎话。 「你少来,我看过你的考试卷。」 「然后?」 「你答错的题目都是很基本的,你不可能错在那种地方。」 「我就说嘛,你一定是暗恋我。」 「嗄」这是什么结论? 「不然你怎么这么了解我,知道我什么题目不会答错,你暗中偷偷研究我吼?」 「你……」她又气又羞,一时挤不出话来辩解。 也许他说对了一半,她的确是习惯暗中偷偷研究他,可那绝对不是什么见鬼的爱慕! 「不然你说,为什么你会错在那么离谱的题目上?」 他耸耸肩,「大概因为我太聪明了吧。」 她怔忡了下,这家伙在说什么呀? 「难道你不会吗?觉得老师不可能出那么简单的题目,所以自作聪明把问题想得太复杂,结果就答错了。」 听起来还真有道理。她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他几秒,才道:「所以你真的不是故意让我拿第一名?」 「何必咧,拿第二名对我有什么好处?」他低笑了声,摇摇头,「拿第二名还要被我爸妈念到臭头,我吃饱太闲啊?」 好吧,她释怀了,可能真的就像他说的一样,觉得题目不可能这么容易。 「那你下次可不可以别再自作聪明?」 「干么?第一名拿腻了吗?你可以让个几分给我啊。」 「作梦吧你。」她冷笑了声,讥讽道:「如果下次你笨一点的话,搞不好第一名就会被你拿回去了,你说是不是?」 他仅是笑而不答。 她以为那次的「谈判」可以改变什么,但其实并没有。接下来的几个学期,他仍是永远的第二名,而他出错的题目依旧是令人匪夷所思,甚至还为此进出了好几次导师办公室。 然而,就算被盯上了,他还是那般我行我素,固执得像个小孩子。 因为这样,她的心里总是不太舒坦。是不高兴他故意放水吗?也许有一点吧,可又好像不只是这样…… 她搞不懂自己的感受,也始终搞不懂他的想法。 毕业之后,她如愿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女中,他则考上第一志愿的男校,他们终结了九年的缠斗,从此分道扬镳,没有联络。 高中三年,为了挤进最高学府大的窄门,她全心埋首于课业,没什么闲暇想起这号人物。 后来,大二时,她在国中的同学会上听到了他的事。 听说他和她一样,顺利考上了大,可是不知为何,他在读了一年之后竟无预警地办理休学,从此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现在。 范姜淳端了一道装盘花俏的料理走来,看得出来菜色是以海鲜为主,青蔬为辅,作用不明的酱汁在白色的瓷盘上淋出了艳丽的图腾,上头甚至有花瓣形状的美乃滋…… 不,可能不是美乃滋,周静潇其实搞不太懂眼前这道料理是怎么回事。 对于「吃」,她向来追求便利、迅速、能饱就好,从未要求太多,也没想过要在食物上面得到什么样的满足。 「这是什么?」她问。 他则泰然自若地在她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临时做的料理,怎么可能会取名字。」 「……」真不知道这话题要怎么接下去,算了,她放弃,反正吃就对了。 她随手拿起刀叉,戳了一片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薄片,像是沾了蛋汁经过油煎,有一股淡淡的迷迭香味,她咬了一小口,奇异的口感在她嘴里化开……啊!是马铃薯,她尝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 他手托着腮,饶富趣味地凝视着她。其实她拿起的是沙拉用的叉子,但他只是扬起唇角,没想过要去纠正。 他比较在意她尝过之后的反应。 接着,她动作轻缓地切下一小片鱼肉,沾了一点黄色的酱汁,然后送进嘴里,咀嚼,咽下。 「如何?」 「嗯……」她歪着头,皱眉。 不是好吃到赞叹的那一种皱眉,比较像是困惑不解的那一种。 「不好吃吗?」 「倒也不是不好吃,而是……嗯……该怎么说呢?」 那是她活了三十二个年头所没尝过的滋味。 她以为橙黄色的酱汁或许就是酸酸甜甜的口感,岂料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道尽。它的确是有点酸,但也带点胡椒的香气,然后是微微的辛辣,再加上奶油与蛋黄的香浓滑润,在她嘴里荡漾出不可思议的丰富层次。 她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你笑了。」 「没办法,这味道太特别,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调味。」她忍不住又尝了三口、四口,道:「这酱汁叫什么?」 「荷兰酱。」 「欸?那是什么做成的?」 「……别问,很复杂。」比起解释酱汁的制程,他对她的事情还比较感兴趣。「你最近过得如何?」 第三章 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她顿了顿,随即扯出一抹极不自然的微笑。面对这个久违十几年的旧识,「最近过得如何」这个问题显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得明白,于是她选择从简。 「还可以,就是很平常的上班、下班,没什么特别。」 「我听说你考上法学院。」 「嗯。」 「现在是执业律师?」 「是检察官。」 「哦……是检察官啊。」他眉一挑,似乎不意外这样的发展,「还真像是你会选择的职业。」 「什么意思?」 「你以前不是当过整整三年的风纪股长?那时候你就老爱管东管西了。」 「检察官又不是来管东管西的。」她失笑,反问:「那你呢?我听说你跟我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可是只读了一年,为什么?」 「没兴趣。」很简单的三个字。 「那学校人人抢破头想进去,你这么洒脱就休学啊?」 「既然不对盘,留着也是折磨自己,不如好聚好散,不是吗?」 「你把学校形容得好像是你的情人,苦苦追求了三年,追到手之后发现其实想像比较美好,一年后就把人家甩了。」 他因她的比喻而笑了出来,却没有否认。「其实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那休学之后呢?你去了哪里?」 面对她的提问,他没回答。他倒是留意到她的无名指上不见婚戒,这与他听来的消息似乎有些出入。 「你结婚了吗?」 这问题来得毫无预兆,几乎杀得她措手不及,足足愣了三秒之久。 半晌,她回过神来,不自觉低头垂眸,「嗯,有个女儿了。」 她只说了部分的事实,刻意避谈她已经离婚。 为何要刻意避谈?她也不太明白,只是隐隐约约认为自己不会喜欢被他追着逼问离婚的细节。 当年她风光嫁入豪门,被比喻是飞上枝头的凤凰,女人见了她都要忌妒三分;可是才短短两年,前夫就偷腥不断,为了女儿她再三忍气吞声,又被调侃「堂堂检察官却纵容丈夫在外面养情妇」。 别人说她为了过贵妇的生活而忍耐,天知道她从来没拿过前夫一毛钱,最后仍是以离婚收场,她带着女儿逃离了前夫的地盘。 她不认为这种事情适合拿出来叙旧。 「你呢?也结婚了吗?」她把话题绕回了他身上。 可他来不及回答,冰冷的手机铃音蓦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那是她的电话。 她说了声「抱歉」,赶紧拿出手机接听。 只听见她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外加一句「我知道了」,最后是「我现在就过去」,显然是有事缠身。 她收了线,「不好意思,是保母打来的电话,说小孩有点发烧,我得赶回去带她看医生,只能下次再聊了。」 「不打紧,小孩的事情比较重要。」他微笑的摇摇头,指了指眼前的瓷盘,「那这些需要帮你打包起来吗?」 「欸?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 「那就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她起身拿出皮夹想付帐,却被他婉拒。 「就当作是请老同学吃一顿饭。」 「那怎么可以?会让你被老板为难吧!」 「安啦,老板跟我很熟。」 「那也不能—」 「而且这道菜也没达到你的期待,不能收钱。」 她皱了眉头,不解他的意思。 「你说要吃到一种可以让人又笑又哭的料理,你忘了?」 「那只是开玩笑,你怎么能当真?」 「我很认真的。」 「真怀疑你们大厨怎么能接受这种要求。」她睨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抽了两张千元钞搁在桌上,硬是要付钱,「我不管,你就收下吧。要是坚持不收,我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他苦笑,心里想的是:你就算想来也来不了了。 「那也不需要付我这么多。这一餐是临时特制的,省略了很多,少了沙拉、前菜、汤品、甜点……」 「就因为是特制的才值钱,不是吗?」她打断了他的话。 其实真正超值的,是她这一餐吃得很愉快,前一刻还阴郁的心情因为这一餐而烟消云散。 他辩不赢她,闷了。 「好啦,别罗嗦了,到底要不要让我打包,我还赶时间呢。啊、对了,代我向主厨说一句,他的料理很有特色,我很喜欢。」 他仅仅报以微笑,没有说话,端着盘子走进了厨房。 最后,他把两张千元钞悄悄放在裹着餐具的纸巾里,连同餐盒、提袋一起交到她手上。 告别时,他本想留下她的电话,可最终还是没开口。 想想,人家都已经结婚生子,就算讨了电话号码,也只是徒留一份没有尽头的期待罢了,他又何须折磨自己。 隔天,周静潇不怎么高兴,气恼那家伙把钱偷偷塞回给她,于是趁着中午休息时前往「斯皮尔曼」,意外发现餐厅不但没有营业,大门口还被房屋仲介贴了张「售」字的纸板子。 她这才恍然大悟,不寻常的打烊时间、冷清异常的气氛,还有他脸上那抹若有似无的惆怅,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昨夜,就是这家店的歇业日,而她竟然如此迟钝,丝毫未觉。 这家店是他的吗? 是啊,怎么会没想到呢,只有那个疯疯颠颠的男孩会想到要拿心理学家的名字来当餐厅名,简直莫名其妙。 为什么?明明知道她会在意,他却只字未提? 十五、六年的空窗,没想到再次拾回,竟也只是擦肩一瞥。昨夜,那隐约在她心里萌芽的欣喜,转瞬之间再度枯萎,她突然觉得悄悄抱着期待的自己像个傻子一样。 就像当年她升上高中之后,真心相信他会主动与她联系。结果,她等了足足三年,直到毕业,最后等到的却是他辍学远走的消息。 周静潇蓦然惊觉,原来她一直是比较在意的那一方。 自始至终都是。 【第二章】 入夏,周静潇正式被调往外岛,年仅五岁的女儿则是暂时留在娘家,请母亲帮忙照顾一阵子。 由于什么都还没安顿好,与母亲讨论了几天之后,她俩一致认为这是目前最妥当的安排。 就这样,她出发了。 下了飞机,踏出机场,她抬头眯眼看了看天空。烈日当头,万里无云,体感温度……嗯,大概有三十八度吧。 她突然觉得过去几年所做的美白保养就要付诸流水了。 唉,晒黑又怎样,反正她也已经不是什么爱漂亮的少女了。 抬手招了辆出租车,她给了司机一个地址,车程只有十分钟,房东已经在公寓的门口等着,这段时间她只想租房,没有置产的打算。 不是买不起,而是不认为自己会在这儿待上一辈子。明年,她就会想办法调回台北,所以未来这一年的表现尤其重要,即使是身处在这个活像渡假小岛的地方,她也不允许自己轻松过活、混吃等死。 新居的格局方正,标准的三房两厅、一厨二卫,附带一些基本家倶,像是床组、沙发、电视、书桌、热水器、瓦斯炉、冷气机等等,应有尽有。 她在屋里绕了一圈,很豪爽地签了租约,付了一大笔钱,然后看着房东开开心心数着钞票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空荡安静的屋子里。 她的行李很简单,只有几套换洗的衣服、一些平常用的保养品,没什么好整理的,于是,她走到了阳台外,遥望远方。 她住的地方位于五楼,视野还算不错,甚至可以望见彼端的海平线。空气里有一丝海洋的气息,那让她想起曾经有过的美好回忆。 当年与前夫的蜜月,就是在地中海度过。 那时候两个人打得火热,如胶似漆,羡煞了众人,可谁又想得到,新婚才过半年,她连腹中的孩子都还没生下来,丈夫就已经开始在外头偷腥,甚至理直气壮。 别人总是羡慕她嫁入豪门,可是,她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嫁给那个浑蛋;然而她也不可否认,如果没有嫁给他,她就不会拥有铌龌这个可爱的女儿,不是吗? 人生就是这么折腾,千丝万缕缠成了一个网,牵一丝则动全身,永远也猜不到明天过后又会是什么找上门,一如此时此刻。 第四章 一直以为人生最低潮的时候已经被她熬过去了,岂料那段难堪的婚姻也只不过是种种磨难里的其中一环…… 唉,人若是闲着没事干果然就会胡思乱想。 她冋过神来,拍了拍脸颊,甩去前一刻那无意义的自怨自艾。 干活吧!她告诉自己。 不只是得先熟悉附近的环境,帮龌铌物色一家新的幼儿园,还得替她找个新的保母,更重要的是解决「吃」的问题。 她不擅长下厨,也没时间下厨,过去几年间,馜馜的三餐一直都是保母在张罗,她只会叮咛保母要让女儿吃得营养、吃得均衡,却从未在意自己吃了什么。 身为台湾人,当个外食族多方便呀,五步一小吃,十步一小馆,到处都有便利商店的踪迹,实在不必担心找不到吃的,只怕付不出钱而已。 可是,在这岛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走了一公里,有修车行、五金行、烟酒行、水电行、眼镜行、加油站……就是没人卖吃的! 这怎么可能?! 她不信邪,继续向前走,走啊走的,遇见了岔路,凭着办案多年的经验,自恃直觉过人,于是选了左边。 一直走,一直走,又走了一公里,沿途经过了家倶行、动物医院、当铺、电器行……慢着,有学校。哈、学校附近总会卖吃的吧? 但是她又天真了。 没有面摊,没有餐馆,连她最熟悉的便利商店也没有,眼看已经走了将近两公里的路程,她心里突然有一股无语问苍天的凄凉。 有没有搞错?这地方的人不吃饭的吗? 台湾什么没有,卖吃的最多,怎么可能走了两公里还是一片贫瘠?斗志突然被激起,她瞬间变成了无聊的幼稚鬼,不肯回头,笔直的向前走。 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她在下一个街口看见了熟悉的招牌。 那是便利商店,还是二十四小时的那种。 八月天,在大太阳底下步行两公里可不是闹着玩的,至少对她这种肉鸡来说简直是酷刑。 她拖着蹒跚步履,随便拿了罐冰茶结帐,一口气牛饮了半瓶。然后,她坐在门口,吹着焚风……是,没错,迎面吹来的风是热的。 汗水自颊边涔涔滴落,为了性命着想,她应该躲回便利商店吹冷气才对。 于是她又转身走了进去,至用餐区内坐了下来。 真是糟糕,才刚来不到一天她就开始想念台北了。她想念有公交车的地方,想念有捷运的地方,想念那些随时都招得到出租车的台北市街口;她想念走个两百公尺就有便利商店的生活,想念那些设置在骑楼外的美味面摊,也想念—— 「请问一下……」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脑袋里那些不争气的想法。 她回神,转头一看,那是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西装?天哪,外头这么热,他怎么有办法穿着那套西装到处走? 「是。」她淡应了声。 「请问这个地方怎么去?」男人递了张小纸给她,上头有一串地址。 男人的字迹相当好看,再抬头瞟了眼对方的脸蛋,白白净净、斯文秀逸的,加上那一身西装,这家伙肯定跟她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抱歉,不知道。」她干笑了下,「我是今天才搬来的,所以我想你去问店员会比较有希望。」 男人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没去找超商店员,反而是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 她愣住,不自觉瞪大了眼。 不等她回神,男人径自拿出手机,滑了几下,在googlemap上输入了那串地址之后按下了「搜寻」。 周静潇有种被耍的感觉。「你早用手机找不就好了?」 「你看不出来刚才是在搭讪?」男人露出了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 「是呀,我现在看出来了。」她冷哼了声,旋开瓶盖,毫不在乎形象地又灌了一大口。 「我姓卓。」男人朝她伸出了右手。 他脸上的笑容是很好看,可惜,她讨厌这种情圣型的男人,简直跟她前夫是同一个死样子。 她已经很了解这种男人,女人对他们来说是收集品、是战绩、是成就,也是茶余饭后互相拿出来炫耀的话题,这些男人既可爱,又可怕,也可恨,他们甚至把「让女人伤心」视为是一种骄傲。 她挤了个冷笑给他,无视他那表示友善的右手,直接起身离座,道:「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再会。」 撂下这句话,她洒脱地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转调离岛的好处,就是薪水一样多,但事情少,离家近,案件小。 比起过去动不动就是杀人、斗殴、抢劫、诈骗、性侵、枪械、贩毒吸毒,此地多半是夫妻吵架、借钱不还、垃圾乱丢、酒后驾驶或是性骚扰等等。 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些芝麻绿豆般的案子自然吓不了她。 可是,她没想到会在移送书的犯罪嫌疑人那一栏上看见「范姜淳」三个字,而且还是被控性骚扰?! 周静潇惊呆了。 首先,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他不可能会在这里,还被一个小女生控诉性骚扰,怎么想都不对劲。 对嘛对嘛,这怎么可能,应该只是同名同姓的人而已……等等,可是年纪一样欸,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双手环抱胸前,犹豫了。 坦白说,她现在的感受好复杂。的确,她承认自己是很想再见他一面,可是谁愿意在法庭上重逢? 她拿着那张纸,纠结了整整三十分钟,搞得一旁的书记官邓芷芸都纳闷了。 「周检?」她忍不住出了声。 邓芷芸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个性老老实实,乌黑直发清汤挂面,讲话总是轻声细语。 「嗯?」周静潇回过神。 「怎么了吗?」邓芷芸凑了过来,看了眼移送书,「是很棘手的案子?」 「蛤?没有啊。」她否认了,别扭地把移送书摆回桌上,干笑道:「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 「我第一次看你犹豫。」 打从共事的一个多月以来,周检向来是果断利落,下笔从不迟疑,怎么今天突然优柔寡断了起来? 周静潇只是微笑以对,没回答。最后,她照惯例请对方印制传票,传唤犯罪嫌疑人来开庭。 她想,那家伙收到传票的时候,肯定会跟她一样惊吓吧。 因为她的名字就在那张传票上。 范姜淳第一次看见周静潇穿法袍的样子,黑底,镶紫边。 很诡异的感觉,坐在那儿的女人彷佛不是他所认识的周静潇。这个女人冷漠、端肃、高高在上,以一双不带任何情感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有没有做?」她语气凛然地问了一句。 「有。」 本以为他会否认,可是他却大方承认了,这令她微微诧异。 「有?」 「但不是故意的啊。」他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我只是单纯想拿后方架上的东西,谁知道手一伸过去就碰到对方的胸部。」 周静潇皱起眉头,目光扫过应讯席上的被害人,那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女生,始终把头垂得低低的,没和谁对上视线,只是不停捏着手指,显得如坐针毡。 「所以你主张非故意?」她又问。 「当然不是故意的。」他无奈苦笑,「我根本不知道背后有人,那个时候我马上道了歉,她也跟我说了没关系,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隔了半个月后她突然要告我。」 「你的说词跟笔录上完全不一样。」 「我不知道笔录上写了什么。」 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不可置信的道:「不知道笔录写了什么你还签名?」 「所以笔录上写了什么?」他感兴趣了起来。 「你……」她深呼吸了一回,然后低下头,从容引述,「上面说,你承认趁着被害人不注意的时候,伸手摸了被害人的胸部一把,然后还以眼神胁迫对方不许张扬,否则将会试图让被害人失去现在这份工作,或是让对方做不下去。」 「哦?没想到我的眼神可以说这么多话。」他笑了。 「……请被告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词态度。」 他眉一挑,耸耸肩。「是,遵命。」 他蓦然察觉,这般正经八百的她似乎也颇有另一番风趣,虽然她本来就不是什么热情奔放的人。 「那你呢?」周静潇的目光转向了那名小女生,「被害人,你怎么说?」 第五章 「呃……我、我……」女孩怯怯地抬起头来,眼神一对上周静潇,便又立刻撇开,曝嚅道:「我那天本来是要去仓库清点调味料的存货,然后、然后经过他旁边的时候,他就突然伸手……摸我的……胸部。」 女孩愈说头愈低,到最后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 「你在制作笔录的时候,表示他是故意的?」 「嗯……」 「怎么说?」 「因为……」女孩咬了咬下唇,道:「因为他在摸了我之后,还一直对我笑,那让我很不舒服……」 周静潇凝神倾听,同时眼角余光留意着被告席上的男人。他的表情从容坦然,没有作贼心虚、没有对犯行的内疚,就只是眉宇间有着一股淡淡的无奈。 「那你为什么当时没有提告?」 「我、我会怕……」 「怕什么?」 「因为我怕他会跟老板说我不好、说我不对……我们老板很喜欢他,我怕他一说,我就会被开除……」 「也就是说你为了保住工作,隐忍了一个月?」 「嗯,我很需要这份工作的收入……」女孩自始至终都是低着头,不愿与检座正眼对视。 「这段期间,被告曾经以书面、口头或其它形式威胁你吗?」 女孩沉默了好半晌,最后摇摇头,又开口忙辩道:「他虽然没说,可是我知道他是那个意思。」 「何以见得?」 「呃……」女孩又开始支吾其词了,「他、他每次一看到我,就好像在暗示我那件事,有时候还会故意支开其它的工作人员,想制造只有我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他是否有再犯的行为?」 女孩摇头,「没有,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机会……」 「第一次受到骚扰的时候,旁边有没有其它的目撃者?」 「没有。」 「我查访过你们共事的『沐兰亭』,负责厨房业务的人员共有六个,连一个目击者也没有?」 「……没有。」 问讯完毕,周静潇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她抚着下巴,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她暗忖,这女孩在陈述的时候眼神飘来荡去、彷徨闪灿的,想必是隐瞒了部分事实。 好一会儿,她抬眸,望向被告席上的范姜淳,道:「被告,你认罪吗?」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也从来没有威胁过她,更没有制造什么独处机会。所以,不认罪。」 「你们各持一方说法,与口供笔录天差地远,这叫我怎么办下去?」 下方一片沉默。 她轻吁了口气,淡然道:「罢了,两位先回去吧,这案子我会仔细查明,择日再做传唤。」说完,她起身掉头离开了侦查庭。 周六,她趁着假日闲暇,在当地找了家小有名气的咖啡厅,点了一杯店长推荐的焦糖拿铁。 她端起瓷杯在鼻下闻了闻,心思却全在那件性骚扰案上。 自从昨天开了第一次的侦查庭之后,她的心里便产生一堆疑问——不管是针对案情,或是针对范姜淳。 基于九年的同窗情谊,她不认为他是那种会利用职权之便来骚扰女同事的人;其次,她想或许也根本没有必要。 那家伙的异性缘向来极好,与其说他去骚扰别人,不如说他被骚扰的机率还比较高一些。 但是,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对被害人并不公平。 九年的同窗情谊又如何?这么多年来,她办的案子可多了,深知男人即使衣冠楚楚,骨子里仍然可以是一头野兽;再说,久违了十多年,对方的内心有了什么改变,她压根儿没头绪。 她甚至连他为什么休学都不清楚。 他说了「没兴趣」,可真的是没兴趣吗?她又不能证明。 她不禁扪心自问,倘若今日的被告不是范姜淳的话,她会如此挂心吗?肯定不会。 这类型的案件即使客观证据不足,通常也会当庭和解,不管被告是不是无辜的,社会舆论通常是向着被害人;于是,在一种「没人愿意闹上法院」的心理之下,这种职场性骚扰案多半都会以和解收场。 可她那天并没有当庭协调。 事实上,她认为两方的反应都不寻常。被害人不像被害人,被告不像被告,整个侦查过程活像是一场被演烂的戏剧。 思绪至此,她叹了口气,浅啜一口咖啡想着还是找个时间去餐厅问问其它的工作人员好了,自己在这儿空想也想不出什么突破…… 这时,一缕娇小纤痩的身形风风火火踏入了店内,闯进她的视野、引起她的注意。 她认出了那是被害人,不过对方似乎没有认出她。 女孩踩着焦急的步伐穿过她身旁,连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在她后方的那一桌坐下。 「吼,烦欸!都是你害的啦,」第一句话就是责备,「昨天请假开庭,晚上老板就打电话叫我先不要去上班,你看你看啦,我早就跟你讲过了,我们老板一定是挺他的啊!」 「干么?你老板不相信你哦?」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拜托,他是大厨耶!大厨跟外场服务生,你如果是老板的话你要挺谁?」 「那要看服务生长得正不正啰。」男人不正经地讪笑着。 「不要闹,我是跟你说真的。」 「啊你不是说检察官是女的,女检察官不是应该比较给力吗?」 「我觉得她好像不太相信我的话……」 「为什么?你没像我教你的那样,装得很可怜、很委屈?」 教?周静潇皱眉,听见了关键词。 「有啊,怎么会没有,可是她就是不相信我,我有什么办法?她还说她会再去查清楚……你看啦!都是你,没事干么叫我去告他,他本来就不是故意的,是要叫我告人家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搞不好他就是要装无辜吃你豆腐。唉唷,不用怕啦,如果他真的像你讲的那样,工作忙又赚得多,你看着好了,老板一定也不想让他一直请假去开庭。」 「你觉得老板会帮他付那笔和解的钱?」 原来是受到「高人」指点,想趁机敲诈和解金啊……啧啧,这女孩子真是傻,她真以为法院是提款机吗? 「我是这么猜的啦。」 「那……和解金要开多少?」 「你就开十五万啊。」 「十五万?!会不会太多了……」 「怎么会?你下次就跟检察官哭,说他和老板连手迫害你,所以你现在连工作都没了,叫那个男人连你的损失一起赔偿。」 「可是……」 「别可是了,你就是这种态度检察官才会不信你的话。」 「你讲得那么简单,你怎么不自己去开庭?」 「可以啊,你叫你们大厨来摸我屁股,我马上去告他。」 「你有病呀?」 「好啦,不讲了,阿军约我等一下去打撞球,你要不要去?」 「我去干么?」 「去跟他女朋友抬杠啊。」 「哦,好啦。」 一对小情侣就这么勾着手,结帐走了。 周静潇则心里有了底。 好吧,或许她暂时提不出对方意图敲诈的证据,但她说不定可以从问话里让那女孩说溜嘴…… 「嗨,又见面了。」 突然一个身影挡去了她的视野。 她骤然回神,那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擅自在她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而且,不能说他是陌生脸孔。 这家伙居然还在岛上? 看着她愕然的表情,男人笑出声,道:「你不记得我了?」 「我记性没那么差。」她板起脸孔,冷笑。 男人这回不再是身着正式西装,而是一身休闲,彷佛像是来渡假。想想,她反问了句,「你不是本地人吧?」 男人两手一摊,「很明显不是吗?」 「来出差还是来渡假?」 「都有。」他指了指她面前的瓷杯,「你点什么?」 「焦糖拿铁。」 「太甜了,我不喜欢。」男人挤眉。 「我又没叫你喝。」啧,这男人什么毛病?当地球是绕着他转啊? 「你单身吗?」 周静潇先是被这直球给问愣,随后暗笑在心。她想,太好「,这是一个吓跑对方的好机会,于是她摇摇头,「离婚了,现在自己扶养一个女儿。」 离过婚还带着拖油瓶,绝对不是这种玩咖会想沾惹的对象。 果然,对方的眼里闪过一抹诧异。 第六章 她窃喜,正在暗忖自己成功驱退了一只恼人的虫子时—— 「意思是你现在没有稳定的交往对象?」 她张着嘴,哑口无言。 「那就是没有的意思啰?」 果然脸皮厚一点就可以天下无敌。他像是只机灵的狡兔,很懂得观察情势,这家伙肯定是个聪明人,不知道是做什么行业的? 「你说你是来出差,是做什么样的工作?」她转了话题。 听了,男人拿出皮夹,自其中抽出一张名片递上,道:「上次没机会好好向你自我介绍,咱们重来一次吧。我姓卓。」 那是一张事务所的名片。 律师 卓政岳 唉呀,居然是半个同业。她冷哼了声,挑了挑细眉,「你的客户在这里?」 「其实也不算是客户,来帮老同学的忙。」 「哦?」她好奇了,「老同学有麻烦?」 「该怎么说呢,他也真够衰的,只是不小心碰了对方一下而已,就莫名被告了性骚扰。你说倒不倒霉?」 唔……等一下,这剧情好耳熟。周静潇突然觉得背上一股凉意滑过,他嘴里的「老同学」该不会就是—— 这念头才刚闪过,咖啡厅的大门被推开,那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她眼角一抽,该说法律圈真的很小吗? 「你的当事人该不会姓范姜吧?」 卓政岳错愕了下,「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他正朝着我们走过来。」她指了指他身后的方向。 「欸?」卓政岳回头。 范姜淳走近,在桌边站定。看着这一男一女,脸上尽是迷惘,或许他也同样感到十分讶异吧。 「你们两个认识?」范姜淳问了句。 卓政岳一时被问愣了。 「呃,前几天才认识而已……」其实也算不上是认识,他反问:「怎么了吗?你们也认识?」 「所以你不知道她是谁?」范姜淳皱眉。 卓政岳一脸莫名,笑道:「她怎么了吗?我应该要知道她是谁吗?别跟我说她是你女朋——」 「你想太多了。」周静潇骤然起立,打断他那荒谬的猜测,而且一副就是准备走人的样子,「我想,以我们目前的立场,我应该要回避一下。」 「什么意思?」卓政岳愈来愈困惑了。 「问你的当事人吧。」说完,她转身买单离开。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卓政岳把问题抛向了一旁的范姜淳。 「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啊……」范姜淳沉吟了几秒,才道:「她就是承办我那件案子的检察官。」 「她就是负责办你的检察官?!」 【第三章】 岂止是侦办案件的检察官,她还是范姜淳九年的同窗。 对上的检察官是当事人的国小兼国中同学,这机率未免也太小了,那是卓政岳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奇迹……或者是悲剧。 「现在,你坦白告诉我,你们两个之间有没有旧仇?」 周静潇果断离去之后,两个男人面对面坐下来,各自点了杯冰饮,除了叙旧外,也顺便讨论案子。 他俩是高中同学,交情其实普普通通,不算亲密,但也不是疏离。总之,这次他遇到了倒霉事,听说这个姓卓的老同学当了律师,于是打了通电话请老同学帮忙。 「什么旧仇?」 「例如以前不对盘啦、她看你不顺眼啦,或是你小时候捉弄过她……不管是什么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情,任何你想得起来的细节都必须先告诉我,让我有点心理准备。」 听了,范姜淳歪着头,想了老半天才回答,「我想应该是没有吧。」 他和那女人的关系始终建立在学业的竞争上;即使是竞争对手,最后他也是一路退让,没道理让她讨厌才对。 「那你们多久没碰过面了?」 「大概几个月吧,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几个月前而已?!」卓政岳怔愣了下,有些意外。他本来还预期答案可能会是什么十年、十五年的…… 「是同学会吗?还是巧遇?」他紧接着追问。 「是巧遇。」范姜淳耸耸肩,喝了口冰茶,「就在我的餐厅要收起来的前一天,她突然出现在我店里。」 「哦,然后呢?」 范姜淳被问得莫名其妙,「什么然后?不就她点菜、我出餐吗?」 「我的意思是你们重逢后的气氛。老同学见面嘛,不是热络就是尴尬,再不然就是一副『你少来惹我』的样子,你们是哪一种?」 他认真想了想,是热络吗?嗯,肯定不是;那么是尴尬吗?倒也还好;至于少去惹她嘛……等等,不对劲。 与其说足关心诉讼本身,他怎么觉得对方更在意的是检察官本人,那是同样身为男人的直觉。 而一个情场猎手若会追问一个女人的细节,动机大概只有一种。 「你该不会想追她吧。」 「啊?不行吗?」 果然是如此。 范姜淳叹了口气,扬起一抹为难的苦笑,「别打人家的歪主意了,她是有家庭的人。你们一个检察官一个律师,是想知法犯法吗?」 卓政岳一笑,似乎那从来就不是他的考虑。「你不觉得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刺激吗?」 范姜淳脸色一沉,没说话。 卓政岳却被逗笑了。 「开玩笑的啦,你哪时变得这么正经了?」他轻松地靠上了椅背,喝了口冰飮,「而且,她都说她离婚了,我就算想追她也没碍到谁吧?」 闻言,范姜淳错愕。她居然离婚了?什么时候离的? 他的表情给了卓政岳一个解答。 「啊、原来你不知道呀?」卓政岳像是炫耀般地告知了这条小道消息,「看样子你们真的没什么交情,我放心了。」 「……」他竟无法反驳。 卓政岳那一字一句都像根细长的针,不见血光地扎痛了范姜淳。 第二次的侦查庭周静潇只传唤女孩单独到案。 或许是年纪尚轻、本性也算善良,只是受人操弄而已,女孩根本禁不起她犀利的讯问,很快就全盘供出。 女孩坦白承认,她相信范姜淳绝对不是有意的,只是私下向男友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男友忿忿不平之际却也出了馊主意,说什么不能忍气吞声、不能轻易相信男人的无辜,还说什么可以趁这个机会敲诈一笔和解金……叭啦叭啦说了一堆,声泪倶下。 周静潇见她颇有悔意,不想追究,仅是稍稍训斥了几句,最后全案以不起诉来侦结。 案子侦结了之后,她曾经多次想要去找范姜淳。 承办期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议,她尽可能地不与他私下见面、往来;即使她有好多好多的疑问想问他,全都忍下来了,直到案子结束。 然而,她天生多虑,担心万一对方根本不想见她怎么办?仔细想想,似乎有迹可循,不是吗? 同窗那九年,即使曾经有很多人起哄拱他们是班对,他俩之间的关系却始终是各自站在自己的保护伞下,从未越界。 也许有过暧昧,但也可能只是她一厢情愿,对于他,她从来就摸不透。 毕业那年,她还记得爸妈为了奖励她考上第一志愿,买了生平第一支手机给她,而除了家人之外,他是第一拿到她手机号码的人。 当时,她递出那十个数字,别别扭扭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说:「以后要是课业上遇到麻烦,可以找我讨论。」 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地收下。 然后,几年过去了,他一通电话也没打过,直到她换了门号,渐渐淡忘,最后几乎忘了他这个人。 直到那一夜,两人阴错阳差在餐厅里巧遇,她以为那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岂料他又再次选择不告而别,像是消失在黑暗里的一道光束。 至此,她才不得不承认,其实范姜淳根本不曾把她放在眼里吧? 于是「去见他」的这个念头,被她轻轻而遗憾地搁下了;但是,搁下了不代表移除,那念头还是横在她的心里面。 每天下了班,不论时间早晚,她会试图找个借口、找个理由,逼自己往右走——那儿是「沐兰亭」的方向,也就是他工作的地方。 可她最后总会输给自己的懦弱,认命往左走,安安分分回家。 唉,她到底在婆婆妈妈什么?明明工作的时候就不是这个样子的啊,怎么对上了自己的事情就成了龟龟缩缩的胆小鬼? 第七章 又一日,她七点下班,出了地检署,犹豫了一分钟,最终还是往左走。 走没几步路,手机铃响了,她从提包里翻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是母亲的手机号码。 「喂?」她接听。 「妈咪?」彼端传来的却是稚嫩的女儿声音。 她的心头瞬间变得软绵绵的,微笑爬上了她的嘴角,「馜馜啊,你晚餐吃饱了吗?」 「嗯!吃饱饱了。妈咪下班了没?」 「下班了啊。」 「那妈咪吃饭了没有?」 「还没,正要走路去吃呢。你吃了什么?」 「阿嬷有煮炒饭给我吃,还有鱼、鸡肉、青菜,可是那个青菜好苦哦,我不喜欢吃。」 「是哦?什么菜这么苦?」她噙着笑意,耳里听着女儿甜甜的声音。 「就那个绿绿的呀。」 她笑出了声,又哄又逗的说:「青菜大部分都是绿的呀,你这样说我哪知道是什么啊,所以你天都没吃菜吼?」 「有啊,阿嬷还有煮小黄瓜、青椒、花椰菜。」 「是哦,这么多菜呀!」都可以宴客了吧? 啧,真是羡慕。 其实,她每天的三餐没什么太多的选择,不是超商的微波食品便是夜市的小吃,偶尔上餐厅吃些比较好的料理。 奇怪,明明在台北的时候也是这样吃,为何从来不觉得自己孤单凄凉?难道换了工作地点也顺便换了脑袋吗? 是了,一定是这样。肯定是因为这里的工作少、时间多,人闲了下来,脑袋自然就容易胡思乱想。 「妈咪妈咪,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没意外的话礼拜六就可以回去了哦。」现阶段,她大约每隔两周会回本岛一趟。 前些日子,她提议要把女儿接过来一起生活,不过母亲认为铌龌既然已经跟学校的同学处惯了,实在不建议中途转换学校。 她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再说,她在这里既没朋友也没家人,若真有什么紧急案件的话,确实也不知道该把女儿托给谁…… 「什么是意外啊?」女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意外就是……嗯……」该怎么解释呢? 正当她还在思考该如何让五岁小孩理解「意外」这个词的时候,一声呼唤从背后传来。 「周静潇?」 闻声,她顿住,回头望了眼。 那是骑着单车、穿着轻便休闲的范姜淳。他将单车骑到她的正后方,刹车停下,脸上带着一丝惊喜的笑靥。 愣了足足五秒钟,她想,这就叫「意外」吧,攻其不备、出乎意料,置人于一种毫无心理准备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窘境。 「妈咪?」久久等不到响应,女儿的呼唤传来,「妈咪,什么是意外啊?」 「呃……」周静潇骤然醒神,连忙道:「馜馜,妈咪这里有点事,晚一点再打给你,好吗?」 「哦,好啊!」 「那先拜拜,你记得写作业。」 「好!」女儿开心地挂了电话。 随后她也收了线,握着手机,茫然地看着他。她实在不解,怎么这家伙老是可以用这么戏剧化的方式出现在她眼前? 「咳,」她回过神来,摆出了平时冷漠的姿态,「这个时间……你不用上班吗?」 「餐厅公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淡淡应了声「哦」。 自从上次审理了他的案件之后,她得知了他的职称是「大厨」。 她想不透,为什么好端端一个理科资优生,最后会舍弃漂亮的学历,把自己的人生塞进厨房里? 算了,不懂也无所谓,反正她已经放弃了去理解他的思维。 「你呢?刚下班?」他笑笑地问。 「嗯。」 「吃过了没?」很标准的寒暄。 「还没,正要去夜市看看有什么能吃。」 「欸?」他怔愣了下,「你要走路过去?」 「不行吗?」她冷眼睇着他那惊诧的模样。 「有点远耶,脚程快一点的话至少也要三十分钟,怎么不开车?」 「我不会开车。」她板着脸,做好了被取笑的准备。 她其实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是给人什么样的印象,每当她说出「我不会这个」、「我不会那个」的时候,得到的响应总会是一张张错愕的脸,尤其是不会开车这件事。 不过,他的反应不太一样,甚至是……令人匪夷所思。 「哦,这样啊,那太好了。」 她皱眉头,是她听错吗?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太好了』这三个字?」 「是啊。」 「……怎么个好法?」 他没回答,倒是重新跨上单车,理直气壮的说:「走,站上来,我载你过去。」 「啊?」脚踏车双载?还真是有够青春阳光…… 「怎么了吗?」见她杵在原地动也不动,他又出声催促了一句,「上来啊,发什么呆?还是你真的想走半小时?」 「反正我每天还不是这样走……」她低声咕哝。 他没听清楚,「什么?」 「没事。」她还是踩上了单车后轮的轮轴,双手别扭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嗳,你确定我这样不会摔下去吗?」 「那要看你抓得有多紧。」 「你够了哦。」 「开玩笑的,站稳了没?」 她点点头。 没听见她的声音,他稍稍侧首,「你刚才是点头了吗?」 「对啦。」 他忍不住一笑,踩下了踏板,两个人就这么双载往前行。 来自海面上的微风迎面吹拂,周静潇的长发如波浪一般飘逸摆荡,她情不自禁地闭上眼,享受这夜里的沁凉。 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在这个片刻里,她可以抛下身段、抛下回忆、抛下责任,也抛下那个看似知足却不快乐的自己…… 「不如这样吧?」前座的男人突然出了声。 「嗯?什么?」她睁开眼,思绪被拉回了现实。 「别去夜市了,来我家。」 「嗄?」她错愕。 「我只是在想,既然都有个明星大厨在你面前了,还让你去吃夜市,这话传出去我的脸要往哪里摆。」 「明星大厨?」她哈哈冷笑了两声,「你哪来这种自信?」 他微笑不语,也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回转至对向车道,朝着来时路的方向骑了回去。 她没料到他是当真的,「呃……真的要去你家呀?」心底有股小小的躁动,她却无法解释原因。 「有什么关系,只是招待你吃饭而已,反正案子也结了,你避讳什么?」 她才不是担心那个。 良久,她才呐呐地回道:「我只是过意不去。这么晚了还要你替我张罗一顿晚餐……我其实随便吃吃就可以的。」 他却噗哧笑出声。 「你笑什么?」她困惑。 「没什么。」他摇摇头,轻吁了口气,「我只是想起你在『斯皮尔曼』里也说过一样的话。」她总是说自己随便吃吃就好。 「啊?我说了什么?」 「没事,不重要。」 以一个单身又独居的男子来说,他住的地方虽然简朴阳刚,可是厨房的规格却专业得令她咋舌,真怀疑有什么料理是这里做不出来的。 「你的厨房真的……」她愣愣地站在那张长型木制的餐桌前,脸上已经充分表现出她内心的震撼。 「嗯?」 「很夸张。」 他低笑了声,不以为意,「还好吧,我已经有节制了。」 他说,房子原本的格局是三房两厅,但因为他无法忍受在狭窄的空间里做菜,于是把其中一间卧室给拆了,将空间献给了厨房。 边说着,他从冰箱里拿出了红肉、青蔬、甜菜、马铃薯;接着又从厨柜里拿出了一些酱汁与香料。 「有什么是你不吃的吗?」 「没有。」她向来不挑嘴,但也没有特别爱吃的食物,「以你方便为主吧,不会太麻烦就好。」然后拉开了一张椅子,在餐桌前坐下,看着他忙。 初次见识到他高明的刀法,萝卜十秒切丝、黄瓜十秒切片,她看得目瞪口呆,华丽而流畅的动作让她根本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而那些复杂又繁琐的烹饪步骤,他操作起来更是行云流水、自在优雅。 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一种实实在在的体认——体认到他果然是一名真正的大厨。 太不可思议了,他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范姜淳吗?那个聪明伶俐、性格淡漠,成绩老是紧紧追在她后头的范姜淳? 第八章 她怎么想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个人会成为一名厨师。 现在,令她困惑的是——到底他是为了成为厨师而休学,还是因为休学了之后才阴错阳差成了厨师? 于是她问:「你当初放弃大学学位,就是为了去学这些技术?」 他简单「嗯」了声,没多说什么。 「这……」不可置信。 范姜淳笑了笑,似乎早就习惯这样子的反应,「你看你的表情,所以我才不参加同学会嘛,我估计自己大概会被追问四十次。」 他的话无疑是在控诉那些学历挂帅的同学与师长,同时,也像是诉说着自己在这条路上走得有多孤单。 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人会支持他吧?而她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领悟让她觉得有些惭愧。 「为什么?」认识他九年,她根本不明白他对料理的热情从何而来,「为什么会突然想改走这一行?」 「不是突然。」他转身,陆续将料理摆盘、端上桌,「你记得国中的时候我每天都带便当吗?」 她点头。 「那些都是我自己做的。」 听了,她错愕不已,她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他母亲做的便当。是啊,谁不会这么认为,大家都会这么想吧。 她那大受打击的表情令他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随后,他递了双筷子给她,「别这么惊讶,好吗?我真的没有特别想要去隐藏什么,而是大部分的人只看见我的学科成绩,所以看不见我对其他事情的狂热。就像是看魔术表演,观众只会盯着魔术师的手,而忽略了其它。」 她无话可说。 「你记不记得国三毕业前,老师有发一张问卷给全班同学,要我们把升学志愿填在上面?」 「记得。」她当然记得。 「其实,我当时填的是『餐饮技职』这个选项。」即使是诉说那么久以前的往事,他的唇边仍带着一丝无奈的浅笑,「老师看了之后,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把我叫去办公室训了一整个下午;我死不改志愿,她就把我爸妈叫到学校去,三个人轮流对我发动攻击。」 所以,他不得已只好报考了高中联招,照着大人所安排的脚本,就这样一路挤进了最高学府的窄门。 可那始终不是他要的,他扛的只是别人对他的期望。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心里的那股窒息感,坦白说,她有些庆幸当年断了联络,否则她大概也会成为他脚下的那颗绊脚石,或是他肩上沉重的担子。 「原来是这样……」她迷惘地点着头,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经历过这些事,我一直以为,你的目标就是拿到博士学位,然后像你家人一样,不是当个研究学者就是去学校当教授。」 「那听起来就很无趣。」他嗤笑了声,指了指她面前的四道菜,「欸,别顾着聊了,你快吃,吃完了我再送你回家。」 听了,她点点头,举筷尝了一口。 「啊、好好吃。」她含着筷子,惊艳的美味让她瞠大了眼。 不敢相信,明明只是很平常的肉片与洋蒽,为何他做出来的味道竟是如此与众不同?他的料理总是可以在嘴里激荡出各种不同层次的香气与口感。 他坐在她对面,微笑地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惊奇连连的模样。其实,这就是他走上这条路的唯一理由。 他很久以前就有自觉了,当有人喜欢他的料理、对他说声「好吃」的时候,其带来的成就感会远远胜于拿到一百分的考试卷。 「其实你是那家餐厅的核心人物吧?」周静潇冷不防冒出了这句。 「欸?」他一时不解。 「那间叫作『斯皮尔曼』的餐厅。我一直以为,你可能是外场经理之类,可是我现在确认了,你就是那家店的老板……或是主厨。」 他静了两秒,双手一摊,代表承认。 「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害她傻傻地向大厨点了一道莫名其妙的菜,害她担心他被老板刁难而不愿意让他招待一顿晚餐,也害她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又经历了一次失去他的感伤。 「你不也刻意瞒了我一些事?」他却反问了她。 「什么?」 「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已经离婚?」 没料到这问题会来得这么直接,她顿了下,避开了他的视线,「是卓先生告诉你的?」 「嗯。」透过别人得知这件事,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还是个对她有兴趣的男人。 「我真的不是刻意要瞒你,我只是觉得十几年没联络的同学,一碰面就说自己离婚好像很不恰当。」 「难道对个仅仅见面一、两次的男人就能说?」 她听了,睨了他一眼,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少曲解我的话。倒是你才奇怪吧,故意误导我,不让我知道你是老板、是大厨,还隐瞒我餐厅要歇业的事。」 「我这是不想让你看见我的落魄。」他说得跟真的一样,「让你在愉悦的情绪之下用餐也是我的职责。」 「哦,原来只是职责啊。」她故意强调了「职责」两个字。 「你也很会曲解别人的话嘛。」他苦笑了,「卜几年没见,没想到你的嘴巴变这么犀利。」 「当检察官的不犀利点的话,难道等着被那些律师修理?」 他想起了卓政岳对她的企图,那令他有了些联想。「你前夫也是法界人士吗?」 「不是。」 「哦。」他点点头。 出乎意料的,范姜淳没有继续追问的打算。 她有些庆幸他没逼她说出那些乌烟瘴气的往事,可是,同时她也有一股难以解释的失落。 这代表他对她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吗? 直到她用餐完毕,他不曾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偶尔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过去的往事,聊着那些已经失了联繋的老同学,甚至最后还聊起食安风暴…… 她果然是搞不懂他。 送她回家之后,他俩在公寓一楼门口交换了手机号码。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打给我,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都可以找我帮忙。」他说了这么样的一句话。 「……好。」而她也只能这么回。 【第四章】 经过了两天,卓政岳来「沐兰亭」找范姜淳。那时是上午十一点多,店里正准备进入忙碌混乱的午餐时段。 他俩在后门外头碰面。 「我搭今天下午的飞机回本岛。」卓政岳点了根烟,轻松交代一句。 「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了。」 「是啊,本来在确定不起诉的那天我就准备要回去了。」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一定是因为女人。 「我在机场遇到了一个来旅游的正妹。」 果然是这样,范姜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然后就陪她一起渡过了五天四夜。」 「你未免也太轻松悠哉了吧?都不用出庭、写状子吗?」 「写状子那种事情半夜在饭店里写就好了。」 范姜淳哼笑了声,道:「半夜在饭店写状子?我才不相信你会那么安分。」 「好哥儿们,你真他妈的了解我。」 「所以你特地来找我干么?不可能只是为了跟我说这种事吧。」 「当然不是。」卓政岳弹了下烟灰,继续道:「我来买外带餐。」 「那种事情去跟外场经理说就好了,找我干么,钱又不是我在收。」 「我知道啦,但你能不能帮我做点特别的?」 「特别的?」范姜淳皱了眉,这家伙在打什么主意?「你是说不按菜单来做的那种?」 「呃……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惊喜感嘛,女人都爱惊喜的。」 哦,原来是要带去给正妹的爱心午餐。 「早说嘛。」他啐了声,明白了,可却也想问:「既然都要请女人吃饭了,干么不带来店里,提个便当盒去是有比较浪漫吗?」 「她要上班啊,怎么来?」 「上班?」范姜淳愣了下,一脸困惑,「等等,你不是说那女人是来旅游的?上什么班?」 「不是那一个。」 「你……」这家伙到底是想踏几条船?「所以这又是哪一位?」 「就那个女检察官啊,你国中同学。」 一听,范姜淳错愕了几秒才回过神来,「你说周静潇?」 第九章 「不然还有谁,我本来是想趁回去之前约她吃一顿饭,可是我发现地院附近好像没什么能吃的,只好来找你。我知道带你的特餐过去一定可以加分,所以就拜托你帮个忙啰。」 范姜淳说不出话来。 于私,他不想帮这种忙;于公,他别无选择,况且,就算对方将周静潇视为是猎物又怎样?自己有什么立场可以挡在这两个人的中间? 说白了,他是她的谁?他谁也不是,只是久违多年又不小心重逢的老同学而已。 「怎么了吗?」见他面有难色,卓政岳熄了烟,道:「如果觉得为难,没关系,我向外场点几道menu上的菜就好,你不用这么的……」 「没事。」范姜岳抬手打断了对方的话,「没什么好为难,小事一件。」 「啧啧啧,」卓政岳一脸赞赏,「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最讲义气。」 是啊,他讲义气,可这义气不是给他的。 纵使他的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但他至少能说服自已,与其让她随便打发一餐,不如让她吃到他亲手做的菜——虽然是透过这个天杀的千人斩。 「先说好。」他叹了口气。 「嗯?」 「你如果不是真的想要安定下来,那就别对她出手。」 卓政岳一愣,这是在警告他吗? 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眯起眼,露出诡异的笑,「原来如此……她是你想要的目标吧?」 范姜淳看了他一眼。「是。」他很大方地承认了,「但我不会用『目标』来定义她。」 「那你还帮我这个忙?」 「因为我是为了她,不是为了你。」 餐厅晚间九点打烊,等到收拾清洁过后通常也已经十点多。 同事们彼此在门外道了晚安,然后各自散去;有走路的、骑车的、开车的,范姜淳则是独锺他的自行车——自从搬来这里之后,他完完全全爱上了这个代步工具。 他走进巷子里,来到他惯例停放的车位,弯身正准备解开大锁时,他的手机响基本上没什么人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他。他原以为是他哥,也可能是他妈, 不知道,总之九成九是家里打来的。他从背包里找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上头的名字让他吓了一跳。 是周静潇。 「喂?」他连忙接起。 彼端先是沉默「一会儿。「……我是静潇。」 「我知道。」 「你下班了吗?」 她说起话来气若游丝、无精打采,这让他不自觉紧张起来,尤其她不是那种没事会打电话来闲聊的女人。 「你听起来好像很虚弱。」他皱起眉,「我刚下班,正要回家而已,你怎么了?」 「嗯……」她似乎有些迟疑,支支吾吾的,「那个……我知道拜托你做这事情很奇怪,但我也不好意思请我的书记官帮忙,那样好像是拿着职权去强迫属下满足上司的需求——」 他打断了她的话,「你就直说吧,不用铺陈没关系。」 她被他逗得发笑,那笑声听起来带点佣懒,「我只是想说,可以麻烦你……帮我买止痛药吗?」 「止痛药?」范姜淳怔愣了下。 「是……」彼端的她语气为难尴尬,「因为我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药局,我也没力气到处走……真的不好意思,要麻烦你帮我做这种事。」 或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隐约听得见她稍稍急促的呼吸声。 他开始担忧了。「不然我先回去换车,待会儿载你去医院?」 「只是小毛病,不用那么麻烦,我吃个止痛药就好。」 「你确定?」 「嗯,真的。」 听了,他沉默了几秒,算是妥协。 「好吧,你等我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不多不少,他准时出现在她家的门外。 她应门,眼底带着些许的不可思议,笑道:「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可以这么精准的预测时间——」 可他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你的脸色好糟糕。」他拿了一盒止痛药,递给她,「真的不需要去看个医生吗?」 她接过手,干笑两声,「不用了啦,都是老毛病了,吃个止痛药睡一觉,明天就会好很多。」 「真的吗?」他眉头蹙起,一副就是不相信她的样子,「你的嘴唇都发白了,到底在逞强什么?」 她也只能尴尬傻笑,总不好跟他说是生理期造成的头痛与经痛吧…… 「啊、对了,」突然,她举起手上的止痛药,问:「这药多少钱?」 「不用了。」他在乎的不是这种事,「你晚餐有吃吗?」 「呃……有,吃了一点。」 「一点?」 「因为有点恶心反胃,所以——」 「我想我还是回去开车来载你去一趟急诊室好了。」 「唔,真的不用……」 「我怕你半夜猝死。」 「哪那么夸张?」 「你的脸色都像僵尸了,不夸张吗?」 「那是因为贫血啦……」她扶着墙,又痛又累的。现在的她没有脑袋辩论,只想吞药之后瘫回床上。 「贫血?」他把她的症状想了一遍,贫血、体虚、止痛药、气色差、胃口不好……等等,他好像懂了。 「你——」他打量了她几秒,尽在不言中。 她闭了闭眼,叹气,「……对。」 「好吧。」是他的错,是他太迟钝,「厨房在哪?」 她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你先去躺着,我去帮你倒水。」 「哦。」 已经是一种「随便你想怎么样」的心情了,她昏昏沉沉地走回自己的卧房,倒头躺进了软绵绵的床被里。虽说是老毛病了,可是每个月都要这样子活受罪其实也吃不消,尤其明天一大早还得开庭…… 唉,不想了,头好痛。 「静潇?」 是他的声音,温煦而醇润地滑进了耳里。她轻轻睁开眼,见他就蹲在床边,手里有一只马克杯。 「起来,先吃个药吧。」说完,他伸手至她颈后,将她扶起,先是把药丸递到她唇边,又亲手喂她喝水,感觉她颈后的肌肤上布着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心想,这女人一定是忍耐了很久,直到觉得自己大概撑不下去了,才终于甘愿拿起电话求救。 这想法让他心疼又无奈,到底在逞强什么? 吞了药丸之后,她扬起一抹苦笑,抱怨道:「我只是生理期,你怎么好像把我当成是什么重症病患?」 「现在别跟我争。」他又轻轻让她躺回枕头上。 「随便啦……反正我现在也没力气跟你争。」她抬起手挥了挥,像是投降那般,轻轻地阖上双眼。 「那我先回去了。」 「嗯……」 她的这一声淡应甜腻得像是呻吟,连他听了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他突然觉得喉咙有点痒,「半夜还是不舒服的话,尽管打电话给我,好吗?」 「嗯……」 这声音该死的邪恶。不行,再不走他等一下就会想犯罪了,而且对象还是个检察官。他甩甩头,起身离开了床边,「那我先走了,晚安。」 她没答腔,似乎真的是累了。 见她闭着眼,呼吸平稳,他忍不住轻扬唇角,替她关了灯、轻轻将房门带上。 隔天一早,闹铃都还没响起,她倒是先接了通电话。 「喂……」她耐着隐隐头疼,萎靡地赖在床上接听,甚至连来电者是谁都没看清楚。 「喂,我啦。」 一听到这个声音,周静潇头更疼了,「嗯,七早八早就打来干么?」 「你还在睡呀?」 「连七点都不到,你说呢?」 「啊、抱歉抱歉,我忘了算时差啦。」彼端的女人笑着道歉,可那口吻里似乎听不出抱歉的意思。 那是小她五岁的妹妹,周芝颖。目前人在航空公司里任职国际航线的空服员。 她猜想对方现在又不知道在哪个国家了,反正她也没兴趣知道。 「所以你想干么?」这妹妹打电话来通常只为了一件事。 「借我钱。」 就知道是为了这桩。「不要,我不想借。」 「为什么?!我又不是没还钱。」 周静潇闭上了眼,揉了揉太阳穴,「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没必要的花费就省下来,你也不想想你今年都几岁了,一点存款都没有象话吗?我这是为你好,免得你又乱买一些根本不实用的东西。」 第十章 这个妹妹其实没什么缺点,唯独就是败家。她赚得很快,花得更快,尤其她经常来往国际各大时尚之都,空服员间彼此又喜欢竞争比较,于是,家里的奢侈品愈来愈多,但她存折里的数字愈来愈少,最近更是已经入不敷出。 「唉唷,拜托你啦,别那么残忍好不好?我的卡刷爆了、身上又没太多现金,我搞不好会在这里饿死耶!」 周静潇冷哼了声,「你好意思说?卡爆了又没现金是我的错吗?」 「下个月领薪水就还你了,干么那么小气?」 这女人的脸皮到底有多厚?居然可以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她叹了口气,撑起身体坐在床缘,指腹在太阳穴上轻揉。 「你要钱干么?」 「吃饭啦、坐车啦……」 「你连吃饭钱都没有?到底有多穷啊?」 「唉,你知道的嘛……」周芝颖答得挺心虚。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好啦好啦,啰哩叭嗦的,要借多少?」 她放弃了挣扎。反正她就是那张嘴犀利而已,左胸口里的那颗心永远都硬不起来。 「六万。」 「六万?!」周静潇这下子完全清醒了过来,「饭钱和交通费要六万?你骗鬼啊!」 「不,你听我说,我现在在巴黎,同事说好了要去几家米其林餐厅吃饭,机长、副机长都会去,我总不能说因为我没钱所以不去吧?多丢脸啊。我会在这里停留三天,算一算大概会吃掉三、四万台币。」 「你……」三天吃掉四万台币?这女人真是有够欠揍,「不要,我只愿意借你四万。」 「那五万。」 「还想讨价还价?」 「五万比较保险嘛。」 「你……」周静潇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避免自己不小心爆三字经出来。 「啊、有人叫我了,晚一点再打给你,记得汇钱给我哦,拜托拜托,要五万哦」 说完,周芝颖很不客气地挂了电话,连声「谢谢」都没有。 周静潇恶狠狠地瞪着电话。该死的臭小鬼,这是跟人借钱应该有的态度吗?! 她正想低声咒骂几句,电话很快又进来了。 她冷笑,立刻按下接听键,「你也知道要表示一下感激啊?怕我临时改变主意不爽汇钱给你吗?」 电话另一端的人沉默了几秒。 「汇什么钱?」传入耳里的却是男人的声音。 她错愕,连忙拿下手机看了眼来电者的名字——范姜淳。 糗了,她居然不分青红音白地对人家说了那种话,「不、不好意思,我刚以为你是我妹……」 「没关系。」他在电话里轻笑了声,「你呢?身体好点没?」 她这才想起昨天几乎是三更半夜把人家call来当救兵,而且还当着他的面前瘫软得像坨烂泥…… 「嗯,好多了。」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昨天真的很谢谢你,那么晚了还麻烦你跑一趟。」 「那没什么,帮我开个门。」 她愣了愣。「……开门?」她听错了吗? 「我在楼下。」 「啊?」一时她还真没听懂,「你是说,你现在在我家楼下?」 「对。」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范姜淳替她带了早餐。 瞧他逐一打开微波餐盒,陈列在餐桌上。有猪肉拌菠菜,有蛤蜊乌鱼汤,有可可香蕉片;还有烹煮过的新鲜洛神花,包裹着少量的木瓜泥,再以结晶蜂蜜来提味等等,这是哪门子的早餐? 「喂,你会不会太夸张了?」看着桌上的玻璃餐盒,周静潇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还有,你到底几点就起床准备这些?」 「六点半左右。」 「欸?」她有些意外,「做这一桌不需要两小时吗?」 「哪需要那么久?」他笑出声,「差不多半小时而已。」 「怎么可能?光是这锅汤就要二十分钟了吧,还有这个什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甚至说不出一个精简扼要的名字,「唉呀,反正就是这盘奇怪的蜂蜜甜心,这也要花不少时间吧?」 他却耸耸肩,不以为意,「我习惯同时做四、五道菜。」 闻言,她故作惊奇又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哦、对耶,我都忘了你有六只手了。」 他被她的言行给逗笑,却没打算陪她斗嘴,递了支叉子给她——老天,他居然连餐具都备妥了。 「快吃吧,不是还要赶上班?」 她静静地接过那支叉子,低头看了他的手掌一眼。不知怎么的,她的脑袋突然有「这男人的手指真漂亮」的念头闪过。 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你呢?不吃吗?」她抬头,反问「一句。 「我吃过了。」 「哦……」她应了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则是顺理成章地坐在她对面,托着下巴盯着她。餐桌其实不大,坐对面与坐旁边的距离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被他盯得有些困扰……不,不是困扰,是尴尬。 刚才因为赶着替他开门,她只是简单洗脸刷牙而已,并没有充足的时间好好打理自己的门面。所以,她其实不是很确定自己的模样是不是很吓人。 「我看你还是吃一点好了……」 「嗯?你吃不下吗?」 「与其盯着我发呆,你不如帮忙吃一点。」 「但这些全是适合你吃的食材。」 闻言,她抬了眼眸,看着他,「什么叫作适合我的食材?」 「我想这些食材应该可以舒缓你的……嗯,不适,所以你能吃就尽量吃,真吃不下了我再帮忙吃一点。」 原来是他用心思考过的菜色。 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迟迟吐不出一个字,胸口被满满的感激与感动给塞满,她的呼吸顿时变得有些困难。 从来没有人会这样照顾她、呵护她,连亲生妈妈都没这么细心,更别说是那几个狼心狗肺的前夫或前男友。 思绪至此,她眼眶一热,双眼泛了点湿意,她赶紧落下视线,随便戳了片猪肉塞进嘴里,埋头专心咀嚼。 那模样简直像是受人虐待的小媳妇。 「不好吃吗?」他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心里却想应该不至于难吃才是,好歹他也是个名气不小的大厨…… 「不是的,」她连忙抬起头来否认,唇边有着淡淡的苦笑,道:「真的很好吃,我想嫁给你的女人一定会很幸福吧。」 「是吗?」他轻笑了声,睇着她瞧,「那正好,我现在单身,你有没有兴趣跟我结婚?」 一支叉子就这么停在空中。她瞠目结舌、茫然错愕地望着他,心想这家伙到底在开什么玩笑呀? 好吧,是她的错,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说出那句话。 不一会儿,她故作自嘲地笑了声,意图化解尴尬,「啧,神经病,说什么傻话?就算是真的求婚也未免太随便了吧?」 她表现得冷静自若,可目光里一闪即逝的羞窘却没逃过他的眼。他没戳破,很乐意配合着她。 「原来这样的求婚太随便啊,那要怎么做才算正经?」 她瞪了他一眼,「争气点好吗?这种事情怎么能叫女人想。」 「说的也是。」他笑了笑,没继续逗弄她,怕待会儿害她消化不良就糟了。于是他想了想,转移话题道:「对了,你女儿呢?你说过你有一个女儿吧?」 「她没跟着过来……」语落,她又改口说:「或许过一阵子会过来吧,我还没想清楚该怎么安排。」 「为什么?怎么不把她带过来?」 「我妈认为小孩好不容易才熟悉了幼儿园的环境,要是突然搬家再加上新的学校,怕会适应得太辛苦;后来我自己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就暂时没让她过来。」 他听了,没表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怎么了?」她倒是讶异他会突然提起龌骺的事,「为什么问这个?」 「嗯?」他抬眸,与她的视线对上,「对你的事情感兴趣需要理由?」 她静默了几秒,锐利地瞪回去,「你在逗我吗?」 他却视而不见,反倒举起左臂看了眼手表,「快八点了,我先去市场买今天要用的食材,下次再聊。」说完,他起身作势就要离开。 「啊、等一下,」她急忙叫住他,「这些微波盒怎么办?」 「你有空再还我就好,叫我过来拿也行。」 「……好吧。」 「干么一脸不情愿?」他笑出声。 第十一章 「我哪有?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拿给你而已。」拿去他家吗?可他下班回家都半夜了;拿去餐厅?打扰人家工作好像也不太好…… 「别想得太复杂。」他打断了她的思绪,「拿去餐厅也没关系,直接跟外场说要找我就行了;如果你没空的话,我很乐意再过来一趟。」 都吃过人家几顿饭了,怎么可能还麻烦他来收碗?这男人到底把她想得多么白目? 「对了。」离去前,他在门口回过头来,像是想起了什么。 「嗯?」 「刚才那句话是认真的,你考虑一下。」 「嗄?哪句话?」 他没有解释,转身径自离开了,留下她一个人杵在门口纳闷。几分钟后,她才想起那句话——那正好,我现在单身,你有没有兴趣跟我结婚? 她红了耳根,可下一秒钟,又立刻推翻了自己那荒谬的猜测。她想,对方指的大概是那句「我很乐意再过来一趟」吧…… 嗯,应该是这样。 【第五章】 当晚下班,周静潇提着已经清洗干净的餐盒,徒步前往「沐兰亭」。 甫一踏入餐厅内,服务人员立刻亲切热情地上前招待,「您好,请问几位要用餐呢?」 她连忙摆手,表明自己只是来找人。 「要找大厨吗?」服务人员仍是笑盈盈的,「那请您在外面的候位区稍坐一下,我进去帮您转达。您贵姓?」 「我姓周。」 「好的,请稍待。」说完,服务人员转身走进一扇门内。 周静潇则是退出了餐厅外,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望进玻璃窗内,脑袋空白地看着人们用餐、谈笑,或许是因为已经过了用餐时段,店内的客人不是很多。 她很早就下班了,却担心打扰他工作,刻意迟了两个小时才来。 没来由地,她想起了「斯皮尔曼」——那间由范姜淳所经营的西餐厅。其实她一直不知道餐厅结束营业的原因。 是租约到期吗?还是生意不如预期?抑或他天生个性就是烂漫自由,经营者的角色不适合他?不知道,她从来没有问过。 她甚至没问过他为什么会离开本岛。 也许是害怕自己问多了,对方也会回过头来拷问她。像是问她前夫是什么样的人、问她为什么会离婚、问她考不考虑再婚、问她为什么会调来这种好山好水好偏僻的地方……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那个女孩。 透过玻璃落地窗,她看见了那个诬告他性骚扰的女孩子,穿着制服在餐厅里走动。 她居然还在这里工作?周静潇睁大了眼,深觉不可思议。既然都已经证明这女孩为了钱而诬陷同事,为何餐厅的经营者还让她留下来继续工作?难道不该考虑一下被告与告诉人两造碰面时的尴尬吗? 正当她还在震惊里匪夷所思的时候,服务人员走了出来。 「周小姐。」 「是?」她礼貌性地站了起来。 「我们大厨请您到后门等他。」 「后门?」 「右手边防火巷直走到底左转,再走个一小段路,你会看见左手边有一扇银色的不锈钢门,那里就是了。」 「好,我知道了。」其实她听得有些迷糊,总之就是找一扇门的意思吧,她向服务人员谢过了之后,朝那窄小的防火巷里走。 范姜淳已经在那儿等她了。 一见到她,他立刻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彷佛是雷阵雨后从阴霾里洒下的光束,点亮了潮湿昏暗的小巷,让她看得几乎出了神。 见鬼了,他以前有这么帅气吗?还是他身上那件白得过分的厨师服所造的孽? 「你吃过了吗?」他问。 她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嗯,吃过了。」他怎么好像老是在问她这个问题? 她将手中的提袋递交给他,「喏,这是早上的餐盒,我已经洗过了。」 「你走路过来?」 「当然啊,不然呢?」她睨了他一眼,当他问了废话。 「但你不是还在生理期?可以这样走来走去吗?」 瞧他问得那么自然,她虽然尴尬,也只好故作若无其事,冷哼f声,「谁说生理期不能正常过生活?别太小看女人。」 「是这样啊?」他眯了眼,斜睨,「不知道是谁哦,昨天晚上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被堵死了。 这么说来,昨夜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也没注意到他究竟是哪时离开,搞不好难看的睡相都被他看光了也说不定…… 「我昨天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吗?」她忍不住好奇的问。 「啊?」 「就……你知道的,我昨天吃完药就睡着了,不太记得之后的事。我应该没对你做什么或说什么吧?」 他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啥?」 「你说得好像被我下了迷药一样。」 她脸一热,想想自己好像暗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连忙不负责任地撇清。「哪有?我只是想确定自己没做出什么不礼貌的事而已。」 「你都睡死了还能做出什么事?」 「那你几点离开的?」 原来她想问的是这个。范姜淳微挑了眉毛,唇边隐隐露出笑意,「差不多在你开始打呼的时候我就回家了。」 「……」她向来淡漠冷艳的脸上彷佛出现了一条裂痕。 「我说了你就相信?」 「范姜淳,」她像是警告似的喊了他的全名,「你正经一点好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正经?」 「你——」算了,比起这种乱七八糟的对话,她更想厘清另一件事,「我刚才看到了,为什么那个女生还在这里上班?」 「嗯?你是说玉茜?」那是女孩的名字。 「我以为她应该会被开除或是资遣什么的。」 「为什么?」 她愣了下,这家伙居然还问她为什么?他脑袋里到底有没有一个柜子可以用来储存所谓的常识? 「难道你们这样天天碰面、共事,不会觉得尴尬吗?」先生,你可是被她诬告性骚扰耶…… 「还好啦,」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反正她也跟我道歉了,说她是因为家里正好有闲难,才会受她男友怂恿。」 「你就这么信任她的说词?」 事实上,她调查过女孩的背景,所以知道那是女孩的谎言。女孩的家庭经济虽然不算富裕,但也不是贫苦;而女孩本人的存款数字虽然不多,却也已经比自己那个败家的妹妹好上几百倍,至少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债务。 可他却似乎没那样的心机。 「不然呢?要怀疑那种事情太累了。」他耸耸肩,露出浅浅的苦笑,「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抹黑,遇久了总有一天会看开。」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一抹近乎是被逼迫的释然。 她不常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按捺不住好奇,正打算开口追问,身后的那扇门却杀风景地被推了开来。 「淳哥,有人点餐哦。」是个同样穿着厨师服的男子。 「啊、好,等我一下。」他向对方打了声招呼。 男子点了头,又退回了屋子内。门板轻轻地被掩上了,范姜淳回过头来,道:「你刚想说什么?」 她轻扬唇角,摇摇头,「没事,不是什么重要的话题。你先去忙吧,我也要早点回去休息了。」 「要不要我的脚踏车先借你骑?」 「……不用。」 「你确定你可以自己走回去?」 「确定。」她笑看了他一眼,「多亏你那一顿早餐,我好很多了。」 他呐呐地,无法形容心里的感觉。 那既不是安心,也不是欣慰,而是舍不得她忍着生理期的不适,走了这趟路过来,只为了把餐具交还给他。 他根本不该提供这个选项才是,应该让她说「工作很忙,你别送来」;或者是「我回家很晚了,你别送来」…… 「不如这样好了,」她突然出了声,给了个提议,表情很兴奋,「我们找一天假日,你带我去买一台脚踏车,如何?」 他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那有什么问题。什么时候?」 「啊……」可她的神采卖奕没持续太久,下一秒立刻黯下,「我突然想到你好像六、日都得工作。」 「谁说的?」 「什么谁说的?你是大厨,你休假了餐厅还有搞头吗?」 第十二章 「别小看我们二厨,他挺有两把刷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 「就这个周六如何?可以的话我就先在那天排假。」 「不行,这周末我得回本岛看女儿。」她尴尬地搔了搔眉尾,「我两周没回去了,再不回去我女儿可能会忘记我是谁。」 「好吧。」他也不好说什么。 「那不然就等我回来了之后再——」 「我也一起回本岛一趟。」 「嗄?」她愣住,「你……为什么要回本岛?」 「说那什么话,我也是从那里搬过来的,不能回去吗?」 「唔……」话是没错啦,可是听起来又有种无法言喻的不理性。非假日回去不是比较方便吗?不用特地排休又可以避开人潮,多好。 然而她没有追问的打算,也没有追问的立场。 「那我先进去忙了,你自己路上小心。我明天再拨通电话给你。」范姜淳向她道了声晚安,匆忙回餐厅里去了。 她则转身走出了巷道。 或许她自己也发挥了一些想象力——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是这男人大概有一点点喜欢她,有没有可能,这男人想见见她的女儿,然后跟她稳定地长久交往? 可是想象通常是最美的,她还是别太把画面编织得太美好,省得再次重重摔下,她已经摔过两次了,滋味太苦,她不想再尝。 周六的「沐兰亭」来了个很醒目的客人。 她戴着墨镜,打扮时髦又高雅,染着一头艳丽红发,年纪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身边没有任何伴侣,她单枪匹马、气势凌人地走进了餐厅。 那时正值中午用餐时段,顾客正多的时候,她那高调的打扮与浑身不凡的气势,瞬间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与其说她是来吃饭,不如说她像是武打电影里上门来踢馆的那种人。 「呃……」服务人员差点看傻了眼,连忙走上前,「抱歉,请问是、是几个人要用餐?」 「一个。」女人摘下墨镜。 服务人员愣了下。 「怎么?这里假日不提供单人用餐吗?」 「不、当然不是,小姐麻烦这边请。」服务人员鞠躬哈腰的,恭恭敬敬为她带位。 大家心里都在猜测,这个冶艳又霸气的美女怎么独自一人来这里用餐?瞧她的打扮,肯定不是来渡假的吧,在这个以水上活动闻名的小岛上,哪个人会顶着浓妆、牛仔裤,脚踩高跟凉鞋的? 几乎没有,有的话也是奇葩。 外场人员趁着偷闲时在角落交头接耳,讨论着这女人的来头。会不会是某个节目的外景主持人?嗯,瞧她脸上的浓妆倒是有可能。 可是,外景主持人应该不会一个人到这种高档餐厅来吃饭吧? 莫非她是某个财团大老的情妇,因为被冷落了、或是起了争执,所以板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跑来这里吃高档料理? 嗯……几名外场抚着下巴,一脸「案情不单纯」的模样。 女人点了主厨特餐,没多久前菜、汤品、主餐、甜点、冷饮依序送上,她都简单浅尝了几口,却每一项都没有吃完。 不一会儿,女人起身结帐,然后旋风般地走了。 踏出了「沐兰亭」,她立刻拿出手机拨了通电话。 「喂?」彼端是个男人的声音。 「大哥,你嘛帮帮忙,」她面无表情,大哥两个字显然是讽刺,「你确定你没认错人吗?我进去随便点个餐,那水平差小淳太多了。」 「嗄?你确定你去的是『沐兰亭』?」 「是,非常确定。」 「唔……这就奇怪了,我上星期去的时候主厨还是他啊,不可能这么快就辞职了吧……」 「我看八成是你认错人,小淳不可能会在那种不入流的餐厅里工作。」 「不可能,我还问过他们的服务生。」 「你问了什么?」 「我问他们主厨的名字。」 「然后呢?」 「外场的人不确定能不能透漏员工的名字,所以只跟我说大厨姓范。」 女人闭了闭眼,捏着眉头冷冷道:「小淳不姓范,他姓范姜。」 「我知道啊,那有可能是服务生自己的误会;我后来又听到他们私下聊了『淳哥』的事,所以我猜应该是他没错。」 「你猜?你用猜的?!」女人咬牙切齿,一双美目怒火直冒,「我特地从法国飞来,结果你现在跟我说你是用猜的?」 「吼,俪伶姊,不要那么没耐性好不好?我去过『沐兰亭』很多次了,我跟你保证,那一定是淳哥。」 「我看你是舌头坏掉了吧,居然把那样的东西当成淳哥的料理,简直是侮辱了他。」 「搞不好淳哥今天休假,出餐的是二厨。」 「你开玩笑吗?今天是周末,大厨怎么可能休这一天?」 「谁知道?你不会去问问他们工作人员?」 女人愣了下,好像有道理。 「那先这样,掰。」她立刻果断挂了电话,然后踅回餐厅里。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她逮住了顾在门边的服务人员。 「唔……是?」对方显然被她吓了一大跳。 「你们大厨今天是不是没来?」 这一问,对方露出了「靠夭你怎么会知道」的惊讶表情,下一秒便宛如触犯天条般急忙道歉。 「抱歉抱歉、真是不好意思,请问小姐是不是对今天的餐点不满意?如果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话,我们——」 女人突然伸出手,制止对方继续废话,「我不在乎今天的菜色怎么样,我只想知道,你们大厨什么时候回来?」 「星、星期一。」 「星期一?!」女人瞠目,大感惊讶,「他怎么能在假日抛下整个厨房?」 「抱歉,真的是很不好意思,这次是因为主厨有私事得回家一趟,所以才会暂时由二厨来——」 「行了。」女人没耐心听下去,只是摆摆手,「我会再来一趟。」 撂下一句话,她掉头扬长而去,留下员工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飞机降落在台北的时候,已经快要下午一点了。 解开安全带,周静潇很自然地问了旁边的男人,「等一下要不要先去吃个什么再回去?」 「好啊,」范姜淳没有意见,「要去哪吃?」 「怎么会是问我,你才是这个领域的人,应该是你出主意吧。」 「要我给意见的话,可能最后的选项只会是我家。」 她皱了眉,那是「我煮的最好吃」的意思吗?「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太有自信还是过度自恋。」 「我想『有自信』是比较好听的说法。」 边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他俩一前一后跟着人龙走下飞机。夹杂在人群之中,他俩齐肩并行,他跟她说了台北市里有哪些餐厅是真的拥有实力,而哪几家只是靠着媒体炒作而出名。 「那你自己的餐厅呢?」她调侃似的问了这么一句。 他顿了下,反问:「你指的是『斯皮尔曼?』」 「当然。」 「既然你都说我自恋了,我一定说自己是有实力的吧。」 「好像也有理。」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停下脚步,从提包里翻出手机一看,是周芝颖。 「喂?」她接听。 彼端劈头就是一句抱怨,「欸,你到了没呀?我都快饿死了。」 周静潇听的是莫名其妙,「奇怪了,你快饿死了关我屁事,不会自己去吃饭哦?」 「你装肖欸吗?上礼拜你跟妈说要回家吃饭,全家都在等你耶。」 「呃……」糟糕,她居然完全忘了这回事。 「你该不会忘了吧?」 被说中了。「好啦好啦,我尽快赶回家。你们先开饭,不用等我没关系。」交代完毕,她收线,转头望向身旁的男人。 他率先开了口,「要回去陪家人吃饭?」 她抿唇,点点头,神情间有着一股淡淡的失落与愧疚,「抱歉,没办法跟你一起去吃了,我忘了已经跟家人约好……」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他笑了出声,「下次再约不就得了,你忘了我们现在住同一个小岛?」 「也是。」她瞬间释怀了,然后脑中闪过另一个馊主意,「不然就当作我欠你一餐,怎么样?」 「行啊。」他一口答应。只要不是在厨房里,他这个人是很随和的,「所以你打算哪时还我这一餐?」 第十三章 「走,就现在。」她迈步就往出租车招呼站的方向去。 「现在?」他被搞胡涂了,「你不是要陪家人吃饭?」 「是没错啊,」她回头,对他一展微笑,「带着你一起。」 他张着嘴,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你的意思是你带我回家吃饭?跟你的家人?」 「哪里不妥?」 这是很残酷的事实,她已不再是什么十几二十岁的青春少女了,她今年三十二岁,离过一次婚,有个五岁的女儿。倘若打算寻找一个长久的伴侣,她不认为自己需要那些浮夸不实的形式。什么慢慢来啦、先看场电影熟悉彼此啦、花前月下谈谈心,等稳定了之后再介绍给家人……更何况,这只是带老同学回家吃顿饭。 「我是没意见。」他当然不会有意见,甚至在心里窃喜,「只是我很好奇你要怎么跟家人介绍我?」这是他最期待的。 「我会说你是我国中的死对头。」她连想也没想。 他听了,苦笑,「也太温馨了吧?」 「我妈搞不好还记得你哦。」 「真的假的?」 「当然,榜单上你的名字永远都在她女儿隔壁,能不记得吗?」不管是谁在前谁在后,他俩的名字就像连体婴一样,纠缠了好多年。 这男人真神奇,为什么可以把分数控制得那么刚好,那不可能是巧合吧? 他俩搭上计程车,在车里,她忍不住偏首看了他一眼;而他察觉了她的目光,本能的对她微笑了下。 周静潇突然意识到自己喜欢这种有他在身边的感觉。 她喜欢看着他微笑,喜欢听他的声音,喜欢他那偶尔冒出来的孩子性,喜欢他那有些漫不经心的小聪明。 可惜,光是喜欢并不够。 如果最终注定不会长久,不被双方家人认可的话,那么她宁愿一开始就不要拥有。 在习惯有人可以依赖之后,被狠狠拆散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那些离开她的男人总是会说:「你是坚强的女人,不需要别人操心,我想你一定可以过得比我好。」 她坚强吗?或许在养家活口方面的确是很坚强,可她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罢了,在爱情的世界里,她其实脆弱得不堪一撃。 【第六章】 周静潇在踏入家门的那一瞬间,眼里只剩下妈妈的小女孩像只盼到主人归来的牧羊犬一样,兴奋地扑了上去,又抱又蹭的。 而大人们的目光却被后头的男人给吸了过去。 范姜淳几乎是一眼就能辨别他们的身分——周父、周母、静潇的弟弟与妹妹,以及……他的目光落到了小女孩的身上。 她女儿跟她长得真像。 除了小女孩之外,其实这个屋檐下的成员他都见过面了,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妈咪,他是谁?」小女孩很快就发现家中出现陌生人,扯了扯母亲的衣角问。 孩子或许只是单纯的好奇,大人间的气氛却是微妙的忐忑。 他们希望答案就如同自己心里所想的那样,却又害怕当事人一脱口就否认…… 一伙人僵在那儿惴惴不安,抱持着一种如履薄冰的期待,就等着听听周静潇怎么开口介绍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他是妈咪以前的同学哦。」这话是对着女儿说的。 然后她抬起头来,对着大伙儿微笑,介绍道:「你们还记得他吗?那个叫范姜淳的男生?」 众人一片沉默。 「呃……」显然没有人记得,「就是那个在我国小国中的时候,老是跟我争第一名的男生。不记得了吗?」 总算有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记得我记得!」周妈率先表态,「国小还跟你争得你死我活,国中就突然懒得理你的那个小淳弟弟?」 「什么叫作懒得理我?」 不过显然周妈眼里已经没有女儿了,她没理会周静潇的质疑,反倒堆起满面笑容,起身热情迎客,「唉呀,原来是自己人,早说早说,先别件在那儿,快进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快快。」 周爸也跟着帮腔,「是啦,别光站着聊,趁热先吃。」 「那就打扰各位一餐了。」范姜淳礼貌性地点头微笑。 「哪里,你太客气了啦。」周妈几乎笑得合不拢嘴,简直当他是在哪里被骗上钩的俊女婿一样。 周静潇哭笑不得,却也像是意料之中。 她不常带男人回家,活了三十二年也仅有三次记录,一是前夫,二是离婚之后唯一交往过的男友,最后就是范姜淳了。 一直以来,她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向来拿捏谨慎,若非彼此已经到了论及婚嫁的程度,她绝对不会把家人介绍给对方。 可是,范姜淳让她破了例。 严格来说,他是她第一个带回家里的雄性生物体,只是当年他俩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同窗好友,别说是论及婚嫁了,连暧昧两字都沾不上边;如今物换星移,他俩不再青涩、亦不再是同窗,当然也没有所谓的论及婚嫁,可他还是让她打破了原则。 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这个男人对她而言是一个多么特别的存在。 她忍不住转头朝右瞟了眼。 大伙儿七个人围着大圆桌而坐,女儿坐在她的左侧,范姜淳则坐在她的右手边,再过去一个则是妹妹周芝颖。 「所以你们怎么联络上的?」才刚坐下来,椅子都还没坐暖,周妈就开了话匣子,「我记得很久没联络了不是?」 「他现在跟我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真的?做什么的?是你的同事吗?」周妈似乎误会了。 那是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彷佛全世界的高材生要嘛不是医师,不然就是律师。 范姜淳苦笑,「我现在在一间餐厅里当大厨。」 一听,所有人的表情都差不多讶异,很明显是纳闷当年的高材生怎么最后会变成厨师。 自觉家人的反应太失礼,周静潇连忙出言打断这个话题。 「喂喂,你们现在是怎样?人家不过来吃顿饭,你们就想对人家身家调查?以后他还敢不敢来啊!」 周妈一愣,连忙回过神来陪着笑,招呼大伙举筷开饭,「哦,对啦,先吃再聊、先吃再聊,你最近忙吗?」 「还不错啊。」周静潇夹了几片菜到女儿的碗里,「钱多事少离家近,比以前在台北轻松多了。」 「啧,逞强。」周芝颖冷笑一声,凑向左侧的男人,装作在说悄悄话,「我偷偷跟你说,她其实是被眨官。你知道的,就古代那种得罪了大官最后被流放到边疆的那一种。」 「女人,你干么背着我造谣?」周静潇隔着中间的男人,瞪了妹妹一眼。 「我哪有?我说的是实话欸。」 「你又知道我是得罪谁了?」 「反正你敌人那么多,路上跌倒都可以压到一两个。」 「最好是。」 范姜淳因她俩的斗嘴而忍不住发笑。这姊妹俩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事就喜欢互相调侃对方。 席间,周爸照惯例问了子女们的工作状况,像是同事好不好相处、上司会不会很难伺候、老板是不是很小气……等等;周妈则是碎念着日常的生活小事,什么隔壁最近在装潢吵得她没办法午睡啦,或是住在两百八十巷的那个阿秋动不动就喜欢来炫耀儿子多会赚钱之类。 范姜淳低着头用餐,边听着他们闲聊。 他这才知道,那个喜欢打扮、不爱读书,老是把学生裙改成迷你裙的周小妹,现在正在某航空公司任职空服员。 至于寡言少语的周小弟,记忆中他个子瘦痩小小、戴副细框眼镜,老是抱着看起来好像很神秘的书本,现在也已经长成了高大精实的型男一枚。听说他现在在科技公司里担任程序设计师。 不过,虽然外表变俊挺了,可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惜字如金的小男生,一顿饭下来,周焕扬只说了几句像是「嗯」、「对」、「还可以」、「应该吧」、「不知道」等简短的回应。 不过,整体来说,这家人的感情是融洽的、是热络的。 那是在范姜家里找不到的气氛。 他其实很羡慕她,打从国二第一次来她家的时候,他就一直好羡慕她,羡慕她拥有一个这么有温度的家庭。 餐后,周小弟接了通电话,说什么系统出错,得赶回公司修复;周小妹紧接着表示跟同事们约了逛街,也出门了;至于周爸周妈以及小女孩三人,则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第十四章 范姜淳哪儿都没去,他留下来帮忙周静潇收拾、洗涤。 她有点不好意思。「抱歉,你是客人还让你帮忙收拾。」 范姜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这样很好啊,他们应该是真的把我当自己人「吧。」 简单的「自己人」三个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竟对他的话而感到怦然害臊。 她耳根倏地发烫,连忙躲到洗碗槽前去装忙,讷讷道:「那个……接下来我自己收拾就好,你去客厅坐一下,陪那两个老人家聊天好了。」 「还是别了吧。」 他笑着拒绝,让她有些意外。 「怎么了?觉得不自在?」她知道有些人确实不擅长跟长辈闲聊,可没想到他竟然也是其中之一。 「不是。」他苦笑,跟着挤到洗碗槽前,沾湿了双手,一副就是准备跟她抢活儿的样子。 「不然是为什么?」 「万一他们问了我奇怪的问题怎么办?」 「啊?」她皱了眉,「什么叫作奇怪的问题?」 「你真的不担心,他们会突然问我什么『你们有没有打算结婚』这一类的问题?」 「呃……」她还真的没想过,而那确实是有可能出现的问题。她脸绿了,尴尬地低下头来,「那你还是留着陪我洗碗好了……」 然后他俩进入了沉默,谁也不想硬着头皮找话聊。 有好一段时间,厨房里只听得见水流潺潺的声音,以及瓷制碗盘彼此碰撞所发出来的清脆声响。 他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也不知道她带他回家的用意。 当年,他第一次受到她的邀请,纯粹只是为了课业,不为其它;事隔多年之后,他再次受邀登门又是为了哪桩? 她对他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觉?他隐约感受得到她那份若有似无的情意,却拿不出事实来左证这团如云雾般的暧昧。 看得见、嗅得到,却无法踏踏实实地抓在掌心里。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突然,他打破了沉默,开了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题。 周静潇怔愣了几秒,最后还是回答了,「周琳馜。怎么了?」 「……周?」他看了她一眼。 「是啊,」她倒是常常被问这个问题,似乎也习惯了,「三年前刚离婚没多久,我就让她改姓了。」 「小孩的父亲没意见?」 周静潇冷笑了声,似是愤慨,也似惆怅,「他怎么可能会有意见,说白点,他们家族相当的重男轻女,他爸爸曾经对我说,不能继承家族企业的孙女,在他们那个家里绝对分不到任何好处。所以,我就算让駆铌姓周,他们也不会有人在乎。」 听了,他只是点头表示了解,没说什么。 他无法避免地想象了她那失败的婚姻生活。有一年,他回台湾来探望家人,巧遇了国中同学,听说她嫁进了豪门。 那时候,他以为她是幸福的。 在「斯皮尔曼」重逢的那一晚,他是明知故问。明明耳闻她已经嫁了一户好人家,却顽固地期望那只是一则没有依据的八卦。 当时,她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后便露出一抹幸福的浅笑,唇角微扬,不愠不火地说:「嗯,有个女儿了。」 当下他遗憾地相信,她那幸福的眸色为的是丈夫;如今,他才知道自己错了,让她幸福的无疑是女儿,而不是那个抛下她的男人。 「为什么突然想问她的名字?」她好奇。 他摇摇头,挂着浅笑,随口应/句,「突然想到而已,总不能以后都叫她『妹妹』或『喂』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问起。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要亲近她、了解她,试图想把曾经错过的那一段空白给填满罢了。 日落时分,她送他出门,心想他大概也差不多该回家陪家人吃晚餐了。 「你跟家人约好时间了吗?」 「没有。」 「打算给家人惊喜?」 他听了,沉默了几秒,才坦白道:「其实我没打算回家。」 「为什么?」她一脸错愕地追问:「我以为你说你要回去看家人……不对,你确实是这么告诉我的,不是吗?」 「我没说过那种话吧。」他低笑了声,心想自己或许在文字方面耍了诈。 「那、那……」他特地请了假回来本岛,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只是为了陪她一趟?不可能吧。 他读出了她脸上的讶异与困惑,便随口胡诌道:「我回来买一些特殊的香料。那些东西离岛买不到,我一定得回来。」 听了这话,她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受了一点伤? 「那我先走了,下礼拜见。」他挥了挥手,简单道别,然后走向路口,招了辆出租车离开了。 一句醇润柔声的「下礼拜见」,竟让她觉得彼此是如此的亲近,却又不可思议的遥远。 亲近的是,在那座小岛上、在那个没有任何亲戚旧识的地方,她以为自己可以比别人拥有更多的范姜淳;而遥远的是,当他坐上了出租车扬长而去的时候,她竟完全不知道他可能会往哪个方向去。 她又了解他几分? 橙红的斜阳就在街道的尽头,她眯着眼,吃力望向彼端,却已经看不见那辆计程车的车尾…… 晚间十点多,在读了十几页的《绿野仙踪》之后,馜馜窝在她的身边安稳地睡着了。 她轻轻地放下童书绘本,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百无聊赖地点开新闻来看。 不久,房门被推了开来,是周芝颖。 「哦,你回来啦。」周静潇放下手机,看了她一眼,「去约会吗?」 「约什么会,只是一群女人聚在一起喝茶而已。」周芝颖走进了房间,在床边挤了个位置,塞了一只信封袋给她。 「这什么?」很厚一迭。 「上次跟你借的那五万啊,你忘了哦?」 好吧,她确实是没放在心上。 周静潇随手搁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卡债到底欠了多少钱?」 「呃……其实不多啦,」周芝颖心虚地支吾半晌,「大概、大概还有四十几万。」 「嗯,还有四十几万。」周静潇忍不住呢喃了这个数字,然后闭起眼、捏着眉心。 坦白说,若是以这女人的月薪来说,或许四十几万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正恐怖的问题是这个女人根本不肯乖乖认命还债。赚八万花九万、赚十万花十二万,债务还得完才是奇迹。 「先不聊这个。我跟你说,」周芝颖岔开了话题。「我怎么觉得你男朋友很眼熟。」 「第一,他不是我男友;第二,因为你小时候见过他。」 「嗄?不是男友?」周芝颖一脸不相信这鬼话的样子,「少来,都已经带到家里面来了,干么不承认?」 「就说不是了,是要我承认什么呀!」 「不是的话,他干么陪你来家里吃饭?」 「因为是我邀请他来的啊!」周静潇开始不耐烦了,反讥道:「你干么这么关心他是不是我男友,他是你的菜?」 「才不是咧,我是真的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是去年夏天吗?还是什么时候……啧,到底在哪见过……」周芝颖抚着下巴,眉头深锁。 「你这番婆,就说你小时候见过他咩!」 「不不不不,」她扬起下巴,轻摆着食指,「别把我当白痴好吗?我至少还分得出来,「五岁和三十二岁的差别。」 「那是你眼花了吧。」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周芝颖歪着头,喃喃自语着走了出去,「难道是在机场吗?不对,应该不是在机场,到底在哪里见过啊……」 声音随着脚步声渐远,卧房又回归到了先前那股平静安宁的气氛。周静潇摇摇头,伸手又拿回手机,心思却因妹妹的话而悬宕。 都怪芝颖提起那个人,害得她又开始胡思乱想。 下午,范姜淳说他没打算回家,那么,他应该是入住在某间饭店吧?还是借居在台北的友人家中? 仔细想想的话,后者的机率似乎也很高,毕竟他曾经是一家餐厅的老板,又是该店的大厨,想必人面很广,随随便便都能找到地方借住一晚…… 不想还好,这一想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她开始想象,他会不会夜宿在哪个女人的家里,凭他那张脸蛋、又会煮消夜给女人吃,有几个女人会神智不清地把他挡在门外。 第十五章 真糟糕,她居然为了自己的想象画面而感到不悦,听起来好像有点愚蠢。 不,这或许不只是想象而已,搞不好他人正在某个香闺里温存缠绵,否则至少该传个简讯来报平安的,不是吗? 等等,他明明说过他是单身的啊!可是,谁规定单身就不能流连于花丛间?她前夫就是个血淋淋的实例。 老天,她被自己搞得心烦意乱,人格都快分裂了。 犹豫一阵之后,她替馜馜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卧房,然后像作贼般躲到了阳台,下定决心打一通电话给他……呃,时间也不早了,还是先传个简讯比较恰当。 嗯,好,就这么办。 于是,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在简讯画面上输入了短短一句话:找到住宿地方了吗? 也许是害怕自己多问个几句就会泄漏了心机,也或许她根本故作潇洒不在意,无论如何,讯息就这么简单扼要地传送了出去。 她几乎每隔一分钟就查看手机,可她枯站在阳台上等呀等的,几乎都把蚊子给喂饱了,却还是等不到那家伙的响应。 转眼,十分钟过去,她颓丧地冷笑,像是嘲讽自己太傻。他一定是去找朋友了吧?不管那朋友是男还是女,总之他的夜晚并不寂寞。 她想起风流无情的前夫,出了门就像是失踪人口,电话永远不会有接听的时候;手机里永远都有和辣妹狂欢的合照,就算被逼问,他也总是一脸理所当然。 唉,想这做什么呢?何必回忆那些令自己又气又恼的过去?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伸手正打算拉开阳台上的玻璃门时,手机响了——是范姜淳。 她怔愣了几秒,连忙回神接听。 「喂、喂?」她居然有些结巴。 「抱歉,刚才在洗澡,没接到简讯,你还没睡吗?」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他那温暖的嗓音。 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静潇?」他试探性地唤了她的名。 「嗯?哦。」 坦白说,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刚洗完澡」这件事。论正经,它可以很正经;但若要心术不正地去看待它,它当然也可以很歪…… 「咳,」她骤然清醒,不自觉地揉了揉鼻尖,「那个……我刚才忘了问你,既然你没打算回家,那你晚上有地方住吗?」 彼端的男人却笑了出声,道:「满街都是饭店民宿,我再怎么样都不会露宿街头吧?」 「说的也是。」 令她充满好奇的,其实也只是「他身边有没有美人相伴」而已。坦白说,她讨厌此刻的自己——没有立场,却又神经兮兮。 「对了,」他突然出声,「我明天一早就要赶回去了。」 「欸?!」她吓了一跳,「难道你只请一天假?」 「不是的,原本我排了两天的休假,但老板刚才打电话来,说假日人太多,二厨出餐的速度根本应付不来,叫我快滚回去。」 原来是一个救火队的概念。 「那好吧,」干脆将计就计,她道:「明天我仁慈一点,去机场陪你吃一顿早餐好了。」 「你时间太多?」范姜淳失笑,「早上去机场陪我吃早餐,中午回家陪家人,下午再搭飞机回澎湖?」 「不行吗?」 「是可以,但我宁愿你陪我吃消夜就好。」 「现在?」 「当然啊,难道你真的要撑到天亮?不好吧,太虐人了,一顿消夜从午夜盼到日出……」 她被他逗笑,却不想陪他闲扯淡。「啰嗦,约哪等?」 他在电话里给了她饭店的地址。 【第七章】 饭店附近正巧有个夜市,他俩自然而然地就往里头逛。 其实范姜淳不饿,也没有吃消夜的习惯……不,精确一点的说法,应该是说他没有外食的习惯。 他约周静潇出来,真正的目的也只是想见她、想跟她处在一起、想听听她的声音,如此而已,吃不吃、吃什么,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你女儿已经睡了吗?」他开了个话题。 「当然,不然我怎么能脱身。」 他被惹笑了,「居然用到『脱身』两个字。」 「唉,你没养过小孩,不懂小孩子番起来有多可怕。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可爱的天使,但总会有那么一小段的时间会变成恐怖的恶魔。」 「但我想你现在应该会常常想念她烦你的时候。」 「嗯,的确是会这样。」她含笑而语,垂下眼眸,道:「以前,我再怎么忙,至少可以每天陪她入睡、读个几篇故事给她听,可是现在半个月才能回来陪她两天,我想她应该适应得很辛苦吧。」 闻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试着想象她独自抚养小孩的重担。 「你离婚多久了?」他问。 「嗯……」她侧头思考了几秒,道:「大概三年多吧。我记得我离婚时馜馜还不到两岁。」 「为什么会离婚?」这个问题他放在心里很久了,却一直找不到恰当的时机问,「是价值观不合吗?」 他知道男方家世显赫,或许在生活上容易产生大大小小的歧见。 不料,她听了冷哼了声,「价值观不合?如果只是那样就好了。原因是因为他外遇,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甚至有时候对象还不只一个,我都快要怀疑自己是在演宫斗剧了。」 她试图说得轻松幽默,可他笑不出来,只能勉强牵了牵嘴角。 若是依她说的时间点来计算,那年他大概是二十八、九岁,人还在国外。当时的他事业爱情都得意,无疑是站在人生的高峰。 可是,那段时间却可能是她人生最失意的时候…… 「你呢?」话题落到了他身上。 「嗯?」他骤然回神,看了她一眼,「什么?」 「你也三十二岁了,都没想过要结婚吗?」 他失笑,「没对象是要跟谁结?」 「难道都没交过女朋友?」 「交过两、三个,但都维持不了太久。」 「维持不了太久?」她眯了眼,睨着他,「该不会是你喜新厌旧,追到手之后就把人家晾在旁边了吧?」 「嗯……」他抚着下巴、皱着眉头,故作沉思,「客观上来看,好像真的是这样。」 「真被我说中了?」 「我的工作时数太长,能相处的时间太少。」 他说的理由,她似乎能够体会。 她向来都是工作时间太长的那一方,曾经因为这样而气跑过几任前男友,唯一没被气跑的,是她前夫。 原以为自己终于遇到一个能够体谅她的好男人,谁又想得到,对方之所以不计较,根本是因为还有别的红粉知己来陪伴。 如今想起这些往事,心窝还是会隐隐作疼。不是因为被那个男人抛下而心痛,是因为感叹自己怎么会那么愚蠢。 「所以你到底想吃啥?」她趁势岔开了话题。眼看已经走到了夜市的中段,身边的仁兄却毫无驻足的迹象。 「不知道。」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不然你给个意见好了。」 「叫我给意见?不是你要吃的吗?」 「难道你就真的只坐在旁边看我吃?」 「有差吗?而且我晚餐吃很撑,胃袋现在大概还有八分满。」 一个是没食欲、一个是吃很饱,那大概也没什么好挑的了。范姜淳抬头环视了周遭一圈,瞧见了一家冰果店。 「那就它吧。」他指了店家的招牌。 周静潇随着他的指尖望去,「你想吃到冰?」 「不,我想喝果汁。」 「呃……」果然是个不容易踩到地雷的选择。反正就只是把洗净切块的水果丢进搅拌机里去打成汁而已,能难喝到哪去? 显然他对外食真的很挑剔。 「真怀疑以后当你老婆的人怎么敢替你煮饭……」她咕哝。 「什么?」 「唔,没事。」 进了店内,他点了一杯橙子汁,她则点了杯木瓜牛奶。 「所以你今天晚餐吃了什么?」入座的时候,她顺口问了这一句。 他则在她身旁的位子坐了下来,道:「我去我朋友开的餐厅吃,顺便聊天叙叙旧。」 「原来如此。」她低下头,含着吸管,吸了口冰冰凉凉的木瓜牛奶。 她突然想起,在国一还是国二的时候,他们曾经像这样子肩并肩,喝着学校附近卖的手摇饮料。 只不过当时他们不是闲话家常,而是争论某题目该怎么解答才正确。 第十六章 他盯着她那发愣的侧脸,凝视了好一会儿。 「你在想什么?」 「嗯?」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有吗?」 「你是困了还是有心事?」 「也没什么啦,只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她苦笑,显得有些尴尬、欲言又止。 「哦,」他不以为意,别过视线,吸「口橙子汁,「想到了什么样的事?」 她犹豫了几秒。「其实,我一直很介意一件事。」 「跟我有关?」 「当然。」 「是什么?」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才道:「为什么上了高中之后,你就不想再跟我联络了?」 「想啊,谁说我不想?」 他的回答太过大方,她一时只能发愣,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我不想?」 被这么一问,她耳根倏地发热,连忙别开脸,「谁都会这么认为吧,我明明留了手机号码给你,可是你一次也没打过,连简讯都没有。难道你要说是因为有人不准你跟我联络?」 「不是,」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衡量了各方面的优劣之后,做了那样的决定。」 闻言,她傻眼了。衡量各方面的优劣?那时候他们才十六岁吧,是要衡量什么优劣?这家伙的脑袋果然一直都不太寻常。 「那你说说,你衡量了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阻止我。」 「啊?」 他露出一抹苦笑,别开了视线,盯着那杯不怎么美味的橙子汁。「我不知道保持联络是为了什么。那时候,我几乎可以想象,当我跟你说我想放弃念大学改走料理这条路的时候,你会拿出什么样的魄力来阻止我。」 「……」他说的是事实,于是她百口莫辩。 「其实反对的声音我早就听惯了,从家人到朋友,没有一个人是支持我的。」 他无奈,噙着一抹苦笑,眼底藏的是无奈,「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希望连你也反对我。」 他的话令她惭愧,也令她不忍。 她无法想象当年他所面对的压力有多庞大。他是大二那年休学,也就是说,当他十九岁的时候就已经肩负了这一切。 对于料理界的辛劳,她略有耳闻,知道那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 看着他搁在桌面上的双手,因为长期在厨房里干活儿的关系,手掌显得有些粗糙、手臂也显得精瘦结实,跟她记忆里那双「一看就觉得是贵公子的手」已经完全无法相比,手背上更是布满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烫疤。 心窝处突有一股酸涩感,她忍不住伸出了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 他因她的举动而吃了一惊。 「真希望那时候我能在你身边。」肺腑之言就这么流泄而出,「不是在你身边阻止你,而是支持你。」 他的心因她的言语而悸动。 是错觉吗?还是一厢情愿?她所说的一字一句,究竟只是表达友谊上的义气? 还是男女之间的情愫? 情不自禁的,他让手掌一翻,转而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生气、没拒绝、没抽手,就这么任由他握着。 掌心相贴的温度,彷佛催化了彼此内心里的某种物质。 她不自觉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 那双氤氲的眼里情意万千,像是赋予了他动力,也赋予了他权利。他想要她,而他也知道她肯定明白这一点。 他的理智俨然在她的凝视之下沉沦了。 不经思索,他倾身向前,凑上去牢牢吻住了她的唇,略带苦味的橙子汁与稍嫌太甜的木瓜牛奶在嘴里相遇、交融,形成了另一种风味的平衡。 但那也只是浅浅的品尝。 毕竟是公众场合,他如何能在这里跟她吻得难分难舍,万一起了生理反应那岂不是糗大了。 于是,他放开了她的唇,不情不愿。 她轻轻睁开了眼,她的眼里布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双颊因羞赧而浮现一抹淡淡的醅红。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盼这个吻盼了将近二十年。 将近二十年的等待,对上了短短五秒的浅吻,这教他如何能知足,他将她的手掌握得更紧。 「你想离开这里吗?」他在她的耳边沙哑低语。 那是很明显的暗示与邀请。 她的身体骤然像是被人点燃,热烘烘的感觉自下腹开始向上窜烧,她的理性告诉她,跟他回饭店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可矛盾的是她根本不想拒绝。 她想要拥抱他,想要被他拥抱。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变得如此渴望这个男人。 来到饭店的房间里,临场的真实感让她开始紧张了。 她连坐也不敢坐下,僵直地站在床边,怔愣愣地盯着那张白色双人床,她的脑袋竟不受控制地想象了和他在上头缠绵交欢的画面…… 老天,她真的要和这个男人做这种事吗? 她的双颊红辣,心跳飞快得不像是自己的,她不敢相信自己也有这么大胆莽撞的时候,而且对象居然还是……他。 他脱下外套披挂在椅背上,走到她的面前,张臂轻搂着她的腰。她不自觉地低了头,羞得不愿抬头与他对视。 然后她感觉到他唇瓣凑了上来,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了数个细吻。 那是一种不带欲望的温柔,像是一场春天里的绵绵细雨,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享受着他嘴唇所带来的抚触。 他的吻开始逐寸游走。 她的唇角,她的下巴,耳珠、颈侧,她几乎能听见他的吻在她身上每个地方所发出来的暧昧声响,那声音让她觉得自己成了他嘴边的佳肴。 她紧张得不知所措,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拳头。让她感到慌乱的并非自己不谙性事,而是因为对象是他。 她彷佛将自己推进了一个未知的领域。这一夜之后,他俩之间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不知道,她根本没脑袋静下来理性思考。 她的迟疑他感受到了。 他也感觉到她的肌肉僵硬,感觉到她明显在颤抖。 也许,她还没准备好。 即使从她那发烫的体温、渐喘的呼吸、飞快的脉搏,他知道她也同样地想要他;然而,他也明白,那可能只是一时的欲望,只是生理上的冲动。 利用生理的弱点来得到她,从来就不是他所想要的结果。 于是,他收手放开了她,也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宽厚温暖的怀抱突然远去,她睁开眼,眼里是一丝纳闷。 「我想你还是很抗拒吧。」他指着一旁的门,「浴室在那里,你可以进去洗把脸,冷静一下,如果你后悔了,我不会勉强你。」 「我没——」她张口就想否定,却被他给制止。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我在这里等你。」 短短几个字,他给了她时间,也给了她一切的主控权,「不管你出来之后的想法是什么,我都愿意接受。」 她整个人有些狼狈,面红耳赤地躲进了浴室。 浴室里安安静静的,如擂鼓的心跳像是这空间里唯一的声音,她发现自己十指在轻颤,是因为紧张,也是因为强烈的欲望。 她一时心虚,连忙扭开水龙头,让冰凉的水哗啦哗啦地流出。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像朵红艳盛开的牡丹,充满了女性特有的妖娆与性感。她有多久不曾看过这般面貌的自己了?是他引出了她的这一面。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触着自己的唇瓣,方才在冰果室里亲吻的记忆骤然涌上。女人的身体是很诚实的,他的每一个抚触,都能轻易地挑起她体内那一波波羞人的悸动。 早在她选择跟着上楼的同时,她就臣服了,不是吗?她如何能做作地假装自己是冰清玉洁? 思绪至此,她弯身掏起一把清水往脸上泼。 清水的冰凉与她脸颊的热烫成了强烈而对立的反差,一如她傲慢的理智与诚实的身体。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关了自来水,掉头离开了浴室。 他就坐在床铺上,以带有宠溺的眼神直勾勾地瞧着她。 「如何?」他轻牵唇角,「后悔了吗?」 她走到他而前,俯视着他,反问道:「你呢?会不会后悔?」 他笑了声,自负一如往常。「我做事不后悔的。」 「即使我们的关系可能会因为这样而……」而什么?她说不出口。 或许变质,或许破裂,她不敢想象再次失去他的滋味。 第十七章 她的考虑让他的心跳稍稍回稳了些。所以,她不是对他无感,也不是排斥这样的发展,而是太喜欢他了,喜欢到不愿意冒着失去的风险。 可他何尝不是如此? 曾经,他亦是战战兢兢、神经兮兮,害怕彼此的关系决裂,害怕出现了不可挽回的改变。 然而,如此细心保护的结果,是看着她投奔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也许这么说很不道德,在他眼里,她那段失败的婚姻就像是老天赏他的一次机会,他为什么要让它错过。 「放心吧,」他扬起一抹微笑,伸手圈住了她的腰,「我不是把人家睡了就落跑的那种人。」 语毕,他将她环得更紧,整张脸几乎埋在她的胸腹前,像在撒娇似的。 她忍不住也跟着微笑,情不自禁地伸手拨弄他细柔的发丝,「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种……呀!」 他突然抱着她向后仰躺,待她回神时,自己已经整个人伏趴在他的身上。 她一时又羞又尴尬,直觉想撑起身子,他却牢牢地抱住了她。 「吻我。」他说。 「啊?」 「我要你吻我。」四目相望,他霸道地要求。 她脸一热,不自觉地抿唇舔拭了唇瓣。 那光景如此撩拨人心,他伸手将她垂落的发丝勾向耳后,他那柔情万千的注目令她心醉神迷,她像是受了吸引、受了催眠,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在他的唇上烙下一记轻轻的吻。 这一吻初尝起来就像是颗甜而不腻的巧克力,直到在嘴里融化了,包藏其中的威士忌乍然溢出,醇酒的芳香在唇齿之间蔓延。 他因这个生涩的吻而醉了、乱了。 像是终于等到猎物送上门来的掠食者,他反守为攻,一个翻转,她已经被他扎紫实实地压在身下。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许久之后,房里的热度缓缓退去,周静潇的理智则渐渐醒来。 范姜淳在浴室里冲澡,她则羞窘地把散落一地的衣物一件件穿回身上,先是内裤、胸罩,然后是衬衫、牛仔裤…… 不知怎么的,她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没错,她是尝到了一时的甜美,可若静下来仔细思考的话,她其实看不到长远的未来。 在她刚离婚的那一年,有个外科医师曾经追她追得很勤,她挡不住那人一再的柔情攻势,终于答应交往。 两个人在一起半年多,个性也算合得来,于是,男方提议约个时间,见见双方家长。 岂料这一见,男方父母得知她是个离过婚的单亲妈妈,便开始百般阻挠两人之间的交往。 最后投降的人不是她,而是那个男人。 对方云淡风轻地说:「跟父母革命太累了,你虽然很好,但这样下去我吃不消,真的很抱歉,你适合比我更坚强的男人。」 从那一刻开始,她便相信自己再也没有自由恋爱的资格了。至少,她知道自己不该找那些没有前科的男人——没有离婚的前科。 她坐在床上,静静盯着浴室的门。 里头不停传出水声,她依稀听见他在哼着曲子,她不觉莞尔,喉头像是含了一片咖啡糖,是苦,也是甜。 他是认真的吧,依他的性格,也许他们会这样稳定地交往下去,然后某天他或许也会兴起求婚的念头。 但是,接下来呢?他的家人会同意吗?她很清楚他的家人是什么来头,怎么可能同意儿子去娶个离过婚又带着拖油瓶的女人? 就算她不求婚姻的稳定与保障,只是乞求一段长远的陪伴,也难保哪天他不会被长辈逼相亲、逼结婚。 到时候这段感情又该如何善终? 他说,他不是睡了人家就落跑的那种人。 于是换她成了率先落跑的那一方,她在他淋浴结束之前留了张字条,悄悄离开了饭店。 他没料到她会无声离开。 踏出浴室的时候,他腰上仅系着一条浴巾。 原本在床上的女人已经不见踪影,床头上留着一张字条。小小的字条上面密密麻麻。 字条上的开头,是「抱歉」两个字。 他还没读,心就先凉了。 字条的内容,大致上是要他不要介意、不要放在心上,她不需要他负起什么男女责任,她也还没准备好要踏入一段稳定的感情当中。 总之就是她希望他可以忘了这一夜的事。 见鬼了,她凭什么认为他可以说忘就忘?她在身下呻吟哭喊的模样犹在眼前,她的急喘与娇叹彷佛都还回绕在耳畔。 那几乎是已经烙在他的脑袋里、潜伏在他的细胞里了,如何能凭一张字条就抹煞得一干二净? 他蓦地有股被耍弄的不悦。 他不是没给过她犹豫的时间好好思考,他明明说过,「浴室在那里,你可以进去洗把脸,冷静一下,如果你后悔了,我不会勉强你。」 所以,这就是她思考过后的答案?她要的就是一夜情? 范姜淳揉烂了字条,看也没看就往垃圾桶的方向抛。 他不在乎有没有扔进桶子里,他只顾着找出手机,传了封简讯给她。 你的意思是,我只配当你的床伴? 这话无疑是刻意要激怒她,可她不愧是冰山系的强者,不争辩、不理睬,他几乎失眠了一整夜,却等不到她传回来的只字词组。 【第八章】 范姜淳搭了早上第一班飞机回澎湖。 即使他现在情绪不好、体力不佳,可他还是进了「沐兰亭」的厨房,准备迎接忙碌的一天。 周日的「沐兰亭」生意一向很好,来客数大约是平时的三到五倍左右,而且通常一来就是一整个大家族,出餐需求非常大。 他其实可以理解为什么阿贵应付不来。 阿贵是这里的二厨,在料理界的资历已经超过十年了。听说他十六岁就已经入行,却一直到了二十四岁才开始接受正规的厨艺训练。 阿贵是个不错的厨师,细心负责、做事谨慎,可就是因为太谨慎了,所以他的料理一直无法突破现有的格局,创造出自己独有的特色。 过了晚餐的尖峰时段后,厨房里的工作人员终于稍稍可以松懈一些。 大伙儿开始闲聊,聊聊最近谁买了新车,聊聊前几天认识了哪里来的正妹,或是哪些保健食品的实用性比较高…… 范姜淳却是一有空闲就查看自己的手机。 他还没放弃,他还在等待她的回讯,可她却残忍地一再让他期盼落空。 虽然他总是抱持着「踏出去了就不要后悔」的人生哲理,然而,陷入这样的僵局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怔怔地盯着手机屏幕,思绪紊乱得像是打结的头发。他不禁拧起眉头,拿不定主意自己究竟该不该继续主动。 忆起昨夜她在他身下热情娇喘的模样,他怎么样也无法说服自己那是一个不爱他的女人所会有的表现。 无来由地,他想起了那句没说完的话—— 即使我们的关系可能会因为这样而…… 而什么?她没说出口。 难道这就是她一开始的打算?让他俩这十几年来的交情,葬送在短暂而绚烂的一夜激情里? 不,不可能的。 依他对她的了解,她不是那种会去追求一夜情的女人,更不可能把他当成一夜情的赌注。 既然如此,她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他想破了头也摸不透。 「淳哥。」 突然一声呼唤将他自冰冷而黑暗的海底捞起。他不觉倒抽了一口气,骤然回过神来。 呼唤他的人是外场经理。 「嗯,怎么了?」他敛起自己的情绪。 「外面有个客人想见你。」 「啊?」他有些意外,台湾的客人通常没有见大厨的嗜好,这在欧美地区比较流行,「你确定对方想见的是大厨,不是老板?」 「她很坚持一定要见你。」 「……这倒新奇了,是什么样的客人?」 「嗯……」外场经理抚着下巴,侧头沉思,「一个差不多跟我一样高的女人,可能二十七、八岁吧,染一头红发,长得很漂亮,应该不是在地人。」 这样的描述让他起了点警戒心。 他猜想,那应该是什么美食杂志的记者……或是美食评论部落客,他现在最害怕的生物非这两者莫属了。 然而纵使他有再多的不情愿,也不能选择避不见面。想了想,他问了外场经理一句,「是哪一桌的客人?」 第十八章 「第二桌的。」 「我知道了,我现在过去。」语毕,他搁下手机,推开了厨房的大门。 一身白色的厨师服,让他在餐厅里成了相当显眼的目标。 他朝着第二桌的方向走去。 那儿端坐着一位女客人,从背影望去,她的确没有本地人的气息。一头火红色的长发几乎及腰,身形纤瘦,打扮时髦,她身穿白色无袖上衣,青蓝色牛仔裤,再搭一双高跟凉鞋,以及——她手臂上那眼熟的刺青。 他愣了下,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那不是杂志记者,也不是部落客,他认出了女人的身分。 「……俪伶?」他试探性地呼唤了对方的名字。 听见他的声音,尤俪伶迅速回过头来,两人视线一对上,她就喜出望外的立刻起身离座,也不顾旁边还有多少只眼睛,冲过来就是一个热情的拥抱。 这一抱,吓到了其它的客人,也吓到了外场的服务生。 「果然是你,我吃了第一道菜就知道一定是你!」 意想不到的来客、天外飞来的熊抱,范姜淳整个人错愕当场,顿时失去了反应能力,只能任由对方搂着。 半晌,他醒了过来。 「慢着、等一下……」他吃力地将黏在身上的女人扒开,「你是不是应该先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尤俪伶眨了眨眼,笑道:「你不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不管是哪一个,你都——」 说到一半,他猛地发现周遭有好几只眼睛正在打量着他俩,他闭上口,决定拽着她往门外移动。 「走,我们外面聊。」 可即使移驾到了室外,仍是避不了那些好奇的打探。辣妹与淳哥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这似乎已经成了沐兰亭里最新、最夯的八卦。 「说吧,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一踏出餐厅,他开门见山地问。 尤俪伶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从一个报社记者那里知道的。」 听了,他怔愣了下,「报社记者?有记者知道我在这里?」 「嗯,是个很喜欢到处吃吃喝喝的吃货记者。」 坦白说,他很震惊,不觉皱了眉,「我已经把自己的风格藏得很好了,我不懂为什么会被认出来?」 「不,那家伙不一样,他号称是你的铁粉。」尤俪伶开始娓娓道来,「几年前在法国游学时,他被你的料理感动了,从此之后就一直在追你的消息。会在这里认出你,完全是运气,他说他原本只是陪同事来做一些民宿的报导,看到这家餐厅好像不错,就进来吃一餐。他吃了之后十分惊讶,马上问服务生主厨叫什么名字?你们服务生很保护你欸,不但没报出你的全名,还说你姓范呢。」 「……」他忍不住闭上眼,深呼吸。 算了,他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记者到底想干么。 「所以呢?」他睁开眼,追问道:「他确定沐兰亭的主厨是我了,然后呢?他有什么目的?」 尤俪伶看着他的双眼,唇角的笑意渐渐退去。 「我不知道那个记者有什么目的,我倒是比较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马赛,老板一直很想找你回去。」 「不了。」他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 「你真的不考虑一下?难道你就甘愿窝在这种不成格局的小餐厅吗?」 「这里没什么不好。」 「拜托,想想你当初到法国的初衷好吗?你的志气都哪去了?难道你只因为自己的餐厅失败了,就可怜兮兮躲在这种地方疗伤?」 她的话令他发笑,却是一抹无奈的苦笑。 「俪伶,」他叹了一口气,道:「真的不是我傲慢、非要人家来求我,而是我早就已经没有当初做料理的那种热情,你懂吗?」 料理究竟是为了什么人? 为了顾客?为了老板?为了美食评论者?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曾经,他热爱下厨的理由很简单,就只是为了想要做出好吃的料理,然后听见对方心满意足地说一句真心的赞美。 那就是他的全部,那才是他的初衷。 可是曾几何时,一切都变质了,于是他在名为上流的饮食圈里迷失了自己,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飞机在晚间七点半的时候降落马公。 周静潇走出机场,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手机,打算拨通电话给范姜淳。可是当她盯着「拨出」键的时候又临阵退缩了。 打电话给他,然后呢?她该说些什么? 他传来的那封简讯,无疑是把狠狠划伤她的利刃,天地良心,她从来没有把他当作床伴来看待……咳、当然啦,她无法否认昨日的一切,他确实是给了她一个美妙又难忘的夜晚。 然而,也正因为美妙,所以她害怕自己上了瘾、忘不了。 她自认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可若给了真心,便是死心塌地,她的顾虑是男人永远不会懂的心思。 男人怎么可能体会,当她被爱情伤得体无完肤时,却得同时在女儿面前当个坚强的妈妈,还得在地检署里当个铁面无私、公平公正,最好一点情绪波动都不会有的检察官。 男人在热恋期,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诸如「没有人能阻止我想跟你在一起的决心」、或是「我不在乎你离过几次婚或是有几个小孩」之类……总之,当一个男人在追求一个女人的时候,从嘴巴里吐出来的海誓山盟就跟吃进去的鲁肉饭一样便宜又大碗。 可是,随着热恋的激情一点一滴消逝,男人的忠诚与坚持似乎也变得宛如泡沫。 他们会突然清醒过来,惊觉世界上的女人真的很多,自己何必偏要执着一个离过婚的单亲妈妈?说难听一点,他们也不是真的很想帮别的男人养孩子——是,没错,这就是馜馜在他们眼中的定义。 范姜淳会不会也是这样的男人?她不知道;就算是,她也不想知道。 她选择逃开,只因为不愿意有任何恨他的机会,她害怕,万一不久的将来,范姜淳也抛下她了,那么她不只是丢了爱情,也失去了一个朋友。 他说过,他做事情没在后悔的,可她现在却是懊悔万分。 杵在机场门口,她瞪着手机画面已经足足十分钟之久。 「啊啊啊啊啊!」最后,她恼怒地抓乱了头发,不耐烦地低啦出声。 手机握在掌心里,一组号码就在眼前,拨出也不是,不拨也不对,明明喝的是木瓜牛奶,为什么搞得像是酒后乱性? 她忍不住点开了简讯界面,看着那段文字,愈看心里就愈是酸楚,愈看就愈是觉得自己自私又可恶。 他明明给过她后悔的机会,可是她没有选择回头,而是一径的奔向他,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在事后以「保护自己」之名来伤害他? 突然,她好想见他,她必须见他一面才行。 于是她不再犹豫,伸手招了出租车,报出「沐兰亭」的地址。 出租车停在餐厅对面的路口前。 她从提包里拿出皮夹,正想支付车资,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显眼的白色身影。 她不经意抬头,这一看,她顿了下。 那个人正巧是范姜淳,他身穿白净的厨师服,大刺刺从正门口走了出来。 大厨在营业时间从正门出入,这是一个很诡异的画面。可是,令她震惊呆愕的却不是这反常的光景,而是他身后那名打扮时髦的年轻美女。 她是谁? 周静潇看呆了,一张钞票拿在手上,却迟迟忘了要递给运将。 她那诧异的表情教司机也好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然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臭小子你完了,劈腿被抓包了厚?」司机大哥脸上的表情差不多是这么表达的。 于是,对方识相地静静等候,反正表照跳,他有得赚就好。 餐厅门外的那对男女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辆出租车。 他们在聊什么?瞧他的表情好像有点困扰,又好像有些为难,相反的,女人的表情却带着一丝动人的光彩。 同样身为女人,周静潇知道那是一种叫作「爱慕」的情愫。 不久,他们似乎聊到了一个段落,范姜淳摆了摆手像是道别,女人却把脸凑了上去。 他们互相亲吻了左右两边的脸颊,不是单方面,而是互相。 就这么你来我往地亲吻了两下之后,女人挂着微笑走了,范姜淳则掉头走回餐厅里。 第十九章 半晌,周静潇如梦方醒,不觉深呼吸一口气,彷佛是要撑开那被紧紧掐住的肺脏。 心痛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她根本无力抵抗。 她突然觉得前几分钟还在内疚的自己根本就像个傻子。她骤然回神,这才发现司机大哥正盯着她瞧。 「那个,不好意思……」她鼻头一酸,困窘地低下头,低声道:「我想去另一个地方,再麻烦你了……」 这回她报的是自己家的住址。 隔天早上,她进办公室的时候,双眼有些红肿,脸色也稍嫌苍白。 「呃……」邓芷芸一见她那副惨样就傻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黯淡的周静潇。 平时就算没有上妆的习惯,她看上去也总是神采奕奕、明艳动人;虽然大家都知道她已经足一个孩子的妈了,然而这并不影响她在男性同仁中的魅力。 「那个……周检,你今天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嗯?」周静潇在坐上办公椅之前,懒洋洋地睐了对方一眼,「没什么大碍,只是睡不好而已。」 「怎么了吗?」 「有蚊子一直在我耳边嗡嗡叫。」她掰了个理由,坐了下来。 听了,邓芷芸露出一副同情的嘴脸,「吵别人睡觉的蚊子真的很讨厌。你家没电蚊拍吗?我教你,以后你睡觉啊,就放一把电蚊拍在床头柜上,一听到蚊子飞过来,你马上抓来乱挥!通常都会被你挥到。哦、对了,还有啊,如果一直打不到,你还可以……」她似乎没察觉到那只是随口瞎扯,还在那儿吱吱喳喳、滔滔不绝地分享自己的捕蚊绝活。 坦白说,周静潇根本没听进去几个字。她有气无力地把手提包塞进抽屉里,轻揉着右侧的太阳穴。 老天,她现在又困又累、又气又烦。 都要怪那个可恶的男人,整个晚上梦他就饱了,根本没办法好好睡上一觉。真怀疑在这样的精神状况下,她有办法好好工作吗? 「那个,芷芸……」她制止了对方的碎念。 「嗯?」 「可以帮我泡杯咖啡吗?」 「哦、没问题啊,要无糖的还是要微甜?」 「微甜的好了。」没错,她的确是需要点糖分来振奋一下精神。 没一会儿,热呼呼的咖啡递了过来。 将瓷杯递给她的时候,邓芷芸不经意问了一句,「对了,周检,今天早上的报纸你看了没?」 「没有,干么?」她摇摇头,心不在焉地淡应了句,以为对方大概只是想找她讨论其它县市的社会案件及诉讼。 「今天的副刊有『沐兰亭』的报导耶。」 「哦?」她的注意力终于稍稍被抓住了些,她吹开杯子上方的热气,轻啜了一口,「报导了什么?他们的菜色便宜好吃又高贵吗?」 「不是,是报导那个帅大厨的事。」 「蛤?帅大厨?」她愣了下,略有质疑,「你说的人该不会是……」 「嗯哼,就是他,不要怀疑。」邓芷芸眨了眼,点点头,「就是上次被女生诬告的那个倒霉鬼。」 周静潇原本混沌的脑袋似乎瞬间清醒了。 报导他的事?为什么会报导他的事?她猛然回过神来,像是刻意要掩饰自己的在乎,故作惬意地啜饮着咖啡。 「所以报纸写了他什么?」 「嗯……我想想……」邓芷芸搔了搔下巴,望着天花板苦思,「有报导他从哪里来、去哪里学厨艺、然后在哪里工作过……啊、还有还有,他以前是米其林三星餐厅的主厨——」 「噗!」周静潇嘴里的咖啡就这么突然喷出来,然后是一阵剧咳。 「呃……周检,你还好吗?」邓芷芸贴心地走过来拍拍她的背,「咖啡很烫的,要小心喝呀。」 「我没事,谢谢。」她尴尬地抽来面纸,擦了擦嘴、也擦了擦被她喷得满是咖啡的办公桌。 她心里的难堪并不亚于这一桌的凌乱。 他是米其林三星主厨?这应该是误会吧,否则他怎么会从来没向她提过? 她忍不住投以质疑的目光,道:「你确定报纸上写的是那个人?不是其它的大厨?」 「当然呀,照片和名字都注销来了,我怎么可能认错。」 「还有照片?」 「嗯哼,要不要我去把那份报纸拿来给你看?」 她静默了两秒,断然拒绝。「不用了。」她别过头去,板起脸孔,将桌面清洁好后,冷冷道:「先工作吧,那种娱乐新闻等中午休息时再看就好。」 「哦,好吧。」邓芷芸乖乖闭上嘴,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准备办公。 稍后,周静潇发现,她其实根本没必要去找那份报纸来看。 一整天,好多人在谈论范姜淳的事。不管是茶水间还是洗手间,走廊上还是法庭外,总会听见一些跟他有关的耳语。 他们说这小岛卧虎藏龙,藏了一个年纪轻轻就摘了三颗星的米其林大厨。 他们说,这个大厨出生在书香世家,却执意想走料理这条路,后来,这个年轻人与家人决裂了,只身前往法国拜师学艺,吃了很多苦头。 他们也说,这年轻人的天赋绝对是万中选一……不,是千万人里才会出现一个的那种奇才。可是他的成功来得太容易,他不懂珍惜,最后,他那颐指气使的坏脾气与不可一世的高傲,终于摧毁了自己。 坏脾气?高傲? 这些人在谈论的真的是那个范姜淳吗?周静潇愈听愈觉得不可思议,最终还是去拿了那份报纸来读。 他的报导占了半个版面,而他的照片又占了其四分之一的空间。 那张照片看来比现在年轻一些,或许是三、四年前的时候拍的吧,他穿着黑色的厨师服,脸上挂着好看的微笑,依然是那么英挺俊逸。 报导里写满了他的人生经验,包括他曾经身为资优生的过去。 她这才知道,他不只去了法国,也在日本待过两年;除了母语之外,他还精通法语、西语、日语;在料理上,他则擅长把东西两方的饮食做一个巧妙的融合。 他二十六岁的时候,替一家位在法国马赛的餐厅摘下了一颗星,在那之后便开始展开了他的「追星」之路,前前后后,他总计共替三家餐厅拿过二星、替一家餐厅拿过三星,在短短三年之内成了料理界的宠儿。 然后,三十岁那年,他返回台湾,开了一家真正属于自己的餐厅,那便是已经消失的「斯皮尔曼」。 「斯皮尔曼」为什么会失败?报导里没有着墨太多,倒是强调了这个名厨目前就隐身在离岛上的一间西餐厅里。 读到这儿,周静潇将报纸搁下,走出了办公室,到外头去深呼吸。 她不知道该怎么审视自己的心情。 看到了他的非凡成就,照理说她应该要感到高兴、以他为荣才对;可她感受到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气恼、沮丧、不安。 没来由地,她想起了那名跟他互动亲密的红发女子,那女人也知道这些事吗? 她也认识这个报导中的范姜淳吗? 可话又说回来,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她自己也没了答案。 【第九章】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周静潇身心倶疲,连晚餐都懒得吃了,东西收一收就直接徒步走回住处。 离开地检署之前,依稀还听到有些人在互约晚餐,说了像是「今晚要不要去沐兰亭吃看看」的话。 那感觉真奇怪,彷佛本来只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被拿出来充公了……不,不对,她是傻了不成,否则怎么会认为范姜淳是只属于她呢? 她甩甩头,甩掉那些令她心烦意乱的思绪。 回到了租屋处,她简单冲了澡,躺在床上就这么睡着了,已经连续失眠了两个晚上,那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不确定自己睡了多久,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喂?」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接听了那通电话。 「你睡了?」 传入耳里的,是范姜淳的声音。瞬间,她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咳!」她不自觉地清了下嗓子,故作镇定道:「呃……对,刚才不小心睡着了。有事吗?」 「那你继续睡吧。」他似乎就要收线,「晚安。」 「啊……等等!」她及时出声制止。 「嗯?」 她犹疑了几秒,才道:「你不想对我解释什么吗?」 第二十章 「我以为我才是那个等你解释的人。」彼端响起一声自嘲般的冷笑,「我已经等了两天,你的打算就这样不闻不问,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她沉住/气,深呼吸,「那件事我在那张字条上已经说明过了。」 「所以你认同我做出来的结论?」 「什么结论?」 「你把我当成了床伴。」 被他扣了这么一顶帽子,第一次是心伤,这次则是恼怒了。她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反唇相讥。「不然你告诉我,除了床伴之外我还能期待什么样的关系?你都已经跟我上床了,却没想过要让我知道你的过去,你不也是把我定义成床伴吗?」 「没有刻意提起,不代表不让你知道。」 「诡辩。」她低哼了声。 「那你呢?又有多少事情是你主动自愿告诉我,而不是等到我问了你才说?」 「……」她哑口无言。 他说的其实也没错。大部分的往事,多半是对方问起了才会吐露,平时根本不可能主动提起。 她据据唇,自知理顾了。 「所以……」她嗫嚅,支吾地问:「只要我问了,你就会说?」 「会,我什么都会说。」他豪爽地给了承诺,却有个附加条件,「不过,你得先帮我做一件事。」 她一顿,皱眉,「你想干么?」 「帮我开门。」 「啊?」 「我在你家门口。」 「你又跑到我家门口了?」这家伙怎么老是喜欢给她来个攻其不备?「哪时候来的?」 「就我拨电话给你的时候。」 她不可置信,「你就不怕我睡死了没人帮你开门?」 「再走回去就好了,怕什么?」 「你实在是……」她叹了一口气,翻身下床,「等我一下吧。」 开了门,她故意板起一张严肃的脸,双手抱胸、倚在门边看着他。 首先,撇开他是什么见鬼的米其林大厨不谈,其实她现在最在意的,是那个染着红头发的女人。 「那个人是谁?」她直截了当问了自己最在意的事。 他却被问得莫名其妙,「哪个人?」 「我都看见了,跟你在『沐兰亭』门门亲亲抱抱的那个女人。」 「哦、她呀。」 周静潇皱眉。他居然说「哦、她呀」?而且还是用那种没什么的口气? 「她是我以前的同事。」 「同事?」她嗤笑了声,冷冷地说了句,「以同事的交情来看,你们的动作也太亲密了点。」 啧,该死的,她干么讲话这么酸?连她都想唾弃自己了,可她却无力遏止内心那股可悲的自怜。 是她选择的,不是吗?是她自己在那张字条上写得从容洒脱,好似那只是一场来得恰巧的露水之欢…… 突然,他的脸蛋凑了过来。 她吓了一跳,脑袋里的思绪顿时一顿。原以为他要靠上来吻她,她本能地闭上双眼,却没等到他的唇瓣,唯有感觉到他拿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颊上、轻轻在她耳边发出「啾」的一声,之后,他退了开来。 她感到有些莫名,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就是那个女人对我做的动作。」他扬起一抹浅笑,「这只是法国人打招呼的方法。」 一听,她先是怔愣,而后纳闷,「法国人?」 「对,别看她长那样,她其实是法国人。」 「那她跟你的关系……」 「我说了,就是同事。我在法国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她介绍给我的。」说完,他决定反守为攻,「所以你现在是在吃醋吗?」 这话来得太突然,她脸一热,直觉就是否认。「哪、哪有,我只是不想让自己——」 他没让她把话说完,上前捧起她的脸蛋,俯首就是结结实实的一吻。 她愣住,睁着一双大眼,感觉他的舌尖窜入她的嘴里,温柔舔拭着她嘴里的柔软,她不自觉倒抽了口气,从鼻腔里轻哼出细细小小的娇叹。 下腹那股被点燃的躁动,让她蓦然从漩涡里清醒。她猛地推开了他,气息因他的吻而显得有些急促。 他似乎不太意外她会这么做。 只是,他不明白,她的眼里明明有着对他的爱恋,她的身体对于他的抚触也是敏感热情,可她究竟为何总要抗拒? 「为什么?」他问。 「什么?」 她的一双美目水灵氤氲,看得他又想吻上去了。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他探出手,轻抚着她的脸颊,「我知道你对我的感觉,我只是不懂你为什么要逃开?」 他的抚触好温柔,偏偏这么多年下来,愈温柔的人就愈教她感到害怕,因为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赶出那个避风港。 从前若是结束了一段感情,她肯定是快刀斩乱麻,连朋友也不想当了,可是今天面对的人是他,她完全没自信可以拿出同样的魄力。 好一会儿,她轻启微颤的唇瓣,道:「你想跟我在一起吗?我指的是认真交往、不离不弃的那一种。」 他点头,没有半分迟疑。 「即使我已经为别的男人生过一个女儿?」 「那又如何?这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万一未来你也想要结婚生子呢?」 听了她的话,他却拧起眉头,觉得困惑,「这跟和你交往有什么冲突?难道你不愿再婚、也不想再生?」 她摇摇头,苦笑道:「不,是你的家人可能不会接受我。」 他答不出话来。 家人是什么想法他不知道,所以他无法告诉她答案、也无法给保证,不过,有一件事情他却能够十分肯定。 「你怎么会认为我家的人可以影响我的决定?」他勾起她的下巴,忍不住轻捏了一把,「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影响不了我了,何况现在。」 她怔怔地望入他的眼里,彷佛看见了他的自信。 那自信不是因为能够博取她的信任,而是能够贯彻自己想法的那种信心,一如当年他义无反顾离乡背井…… 「那么,你自己呢?」 「你是指什么?」 「你有想过吗?以后如果分手了,我们又会变成是什么样的关系,我这个人是绝对不会想跟旧情人当什么好朋友的。」 「你都还没跟我开始交往就已经想着要分手了?」他皱着眉头,像是在调侃自己,「我真的这么糟?」 「别闹,我是认真的……」她却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兴致,低了头,垂下视线道:「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如果只为了短短一、两年的交往,代价是连朋友也当不成的话,那我宁愿维持这样就——」 「别说了。」 他制止了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拥住她。他不解,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就在他的怀抱里,可那滋味为何如此酸溋苦辣? 满腔的情绪在胸口里怒啸,苦无宣泄的出口,只得闷着沸腾。 他忍不住仰头看着天花板,语气里尽是无力感,「你到底是信不过爱情,还是信不过我?」 周静潇靠在他的胸膛上,鼻腔里全是他那令人感到心安的气息。 她突然深刻地明白,原来她辛苦想要维持的朋友关系只不过是个愚蠢的表象。 她对他的感情早就已经回不去了,不管交往与否、分手与否,她和他都回不去了。 她会想念他的味道、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为她做的料理,也开始学会了贪恋他的拥抱、他的吻、以及他的……热情。 于是,她放弃了挣扎,优雅地剖开自己,血淋淋地把心交给他。 「我不想失去你。」她抬头,望入了他的眼,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触着他的脸颊,像是宣示般重申,「就算是分手了,我也不想失去你。」 「不会的,」他偏首亲吻着她的掌心,「只要不是你亲口叫我滚,你就不会失去我。」 这话听得她心里好苦涩,曾经她对这样的誓言深信不疑,却落得体无完肤的下场。如今,他的这句话,她是该相信还是该存疑? 坦白说,她的脑袋里毫无头绪,可她心里却是向着他的。 他们正式交往了,相处的时间却还是少得可怜。 范姜淳的工时很长,尤其在他「出名」了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再加上他俩的休假日根本完全错开,所以能够约会的时间开始渐渐变得有些诡异。 第二十一章 例如是早晨起床的时候,又或者是晚上就寝之前……简而言之,通常他们会一起吃早餐,然后再一起吃消夜,这害得周静潇在短短半个月内就胖了一公斤,也害得范姜淳似乎有些睡眠不足。 每天清晨,为了赶在她出门上班之前,范姜淳几乎是六点就起床,花个三十分钟准备两个人的早餐,然后带到她家,给她一个早安吻,享受两个人的早餐时光;之后,她会在七点半的时候出门上班,他则赶往早市去采买当日餐厅需要的食材。 入了夜,打烊了,范姜淳仍会去她家探视她一眼。他担心她的午、晚餐都吃得太马虎,于是又动手做了一桌色香味倶全的消夜。 喂饱了她,他则顺理成章在床上吃了她…… 不行,这太邪恶了,搞得好像他们之间的约会就只能建立在吃上面——不管是哪一种形式的「吃」。 嗯,为了她的身材着想,也为了他的睡眠与健康,她想自己应该要适时制止他一下。 于是,有一天,她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不用天天过来。」 「嗯?我打扰到你休息了?」 「不是的,不是那样……」事实上,根本是相反的状况,「你一来就是一、两点才走,隔天六点多又醒来帮我准备早餐,这样下去你吃不消吧?」 「还好啊。」他不以为意,「我当学徒的时候比现在还要操劳几十倍,我不也是这样过来。」 「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人年纪大了就要认分。」 他笑了笑,不爱与她争,就这么顺了她的意,他想她或许只是工作劳累,希望有一些独处的时间。于是,从每天两次的拜访妥协为两天一次,其余则改为电话问候。 然后,不出一星期,她开始想他了。 假日是他最忙的时候,她不好打电话叨扰他,连简讯也不敢传,担心要他挤时间出来回讯会成了一种凌虐。 想着想着,她灵机一动,决定到「沐兰亭」去吃晚餐,然后顺便在那儿等他下班。 可惜,她想得太美妙了,她完全低估了他的名气。 「沐兰亭」的座位爆满、订位满额,门口更是围了一群等待候补座位的民众。 她傻眼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连百货周年庆的混乱场面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己。 正当她还在犹豫该走还是该留的时候—— 「周检?」 在路边听到有人叫她「周检」是一件不太寻常的事,她怔愣了下,回头望去,却看见一个有点熟悉却也久违的面孔。 「卓律师?」 卓政岳对她行礼微笑,「如果你只是想来吃晚餐,那我劝你还是跟我走吧,我打赌你就算排队排到打烊也不见得能够踏进大门。」 他说得有道理,而她也没打算反驳这句话。 「那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走,我的车停在前面,我带你去吃一间还不错的。」 她没有拒绝,亦没有多问。 二十分钟之后,他带她来到市区里的一家烧肉店。他一坐下来就点了两份套餐,两壶清酒。 「酒?」她皱了眉。 「放心啦,我没大胆到在检察官面前酒驾。」 「所以你这是要灌我的意思?」 「你想太多,我住的饭店就在旁边,我用爬的都可以爬回去。」 「希望你不会要我扛你上楼。」 「我酒量没那么逊,好吗?」 「这很难说,男人的话通常都要先打个五折。」 「啧,你真的很痛恨男人厚?」 「这倒不一定。」她的表情一直是不愠不火、不冷不热。 卓政岳看了她一眼,略带试探性的问道:「那小淳呢?他的话也会让你这么不信任吗?」 她沉默了,没答腔。 事实上,她心里想的是那句「你不会失去我」,当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她相信他吗?是百分之百相信他的吗? 她不太确定。 最后,她给了一个好像是答案,却又好像是在回避答案的话。 「我们已经在交往了。」 卓政岳听到了这样的话却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反而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怪不得他怎么样也不走。」 「什么意思?」她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没跟你说吗?自从他在这里的消息被报导出来之后,多的是五星级餐厅老板想挖角他,连新加坡和马来西亚都有人来找他。我听说开出来的年薪至少是三百万起跳,但是小淳每一次都拒绝。」 她听了,内心像是经历了天摇地动的强烈地震。 「你……」半晌,她冷笑了声,故作镇静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他不走自有他的原因。」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不走?」 「我怎么会知道?」说到这,她烦躁地自行斟酒,猛灌了一口。 「所以他真的没跟你讨论过?」 「我不知道。」再斟一杯,她语气有些不耐烦了,「他从来没说过,我也不可能知道要问这种事。」 该怎么形容她现在的心情? 好吧,其实她不爽极了。自从上次的报导过后,虽然他保证「只要你问,我就会说」,但这种事情若他不想主动提起,她要过了几百年后才会知情? 该死的,要男人坦承相对真的这么难吗? 看得出来她脸色难看,卓政岳识相地闭嘴,他可不想引火上身烧到自己,于是他也替自己倒了杯酒、与她碰杯。 「那你怎么又跑来了?」她问。 「公事。」他简单报告。 「来这里出差,顺便跑到『沐兰亭』去吃饭?」 卓政岳笑了下,道:「这你就不懂了。你知道平常要吃到米其林三星主厨的晚餐得花掉多少钱吗?」 「多少?」她对所谓的美食界既没兴趣也没研究。 「少的话是六千,正常的话是上万。」 「咳!」她被酒呛到了,「咳咳咳咳咳……」 不知怎么的,她的反应令他好开心。 他慢条斯理地啜着温酒,笑道:「你看吧,我就说沐兰亭的老板根本是捡到钻石。小淳应征的时候没把自己的履历老实摊出来,这里的人都只当他是一般的厨师,完全不懂他的价值。所以,我只要有来就会去那里吃饭,吃一餐就赚一餐,多好。」 她不是笨蛋,听得出这话是拐着弯在指责她。 当然她也不是软柿子。「不管他是不是被餐厅的老板占了便宜,他都有选择的自由,否则,他何必把原本的餐厅卖了,跑到这里——」 说到一半,服务生靠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话。「抱歉,上菜。」 她闭上嘴,看着服务人员将一盘又一盘的肉片与菜叶全摆放上桌,她却对这一桌的食物毫无胃口。 「餐点全部帮您送到了,请两位慢用。」 服务生退下,桌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冰冷、尴尬。 「你知道『斯皮尔曼』收起来的原因吗?」好半晌后他问了一句,顺手将血红色的肉片夹到烤网上,发出了滋滋声响。 她摇摇头,轻声叹息。 身为他的青梅竹马,又跃升成了女朋友,她不知道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点,她突然有一种可悲的自觉。 薄薄的肉片很快就熟透了,他夹了片肉到她的盘子里,「他开了『斯皮尔曼』没多久,就开始受到有心人士的抹黑和攻击。」 听了他的话,她愣住,夹起肉片却迟迟没往嘴里送。 「抹黑什么?」她回过神来,追问了一句。 「细节是什么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好像惹毛了一个满出名的美食杂志总编辑。那个女人在美食圈权力大、人脉广,很快就把斯皮尔曼的名声搞臭了,再加上她联合了很多美食部落客,把他的餐厅写得很糟糕,说主厨高傲自大、目中无人……」 说到这儿,卓政岳耸耸肩,轻声叹息,「反正网络就是这样,只要文章写得够耸动就会有人相信,真相是什么根本没人在乎。后来,店里的生意惨淡,营收根本不足以支付开销,房东还趁机调涨房租。他不想继续耗下去,干脆关门停损。」 闻言,她呆若木鸡。 原来这才是真相,是他从未告诉过她的丑陋事实。她依稀记得「斯皮尔曼」结束营业的那一晚,他嘻皮笑脸、漫不经心的,还请她吃了一顿号称可以令她又哭又笑的晚餐…… 第二十二章 当时,她的确是笑了,可眼泪却是这时候才姗姗来迟。 心脏猛然像是洋葱一般被人层层残忍扒下,宛若那禁不起震撼的高墙,壁砖片片剥离,在摔碎的瞬间发出刺耳尖锐的凄厉叫声。 他的人生渡过了那么多的低潮,自己究竟陪了他哪一段? 想到这里,一阵鼻酸眼热,她放下筷子,拿了杯子又倒满了酒。 「喂,空腹别喝这么猛。」卓政岳试着阻止她。 可她哪里听得进去,一杯清酒下肚,热辣辣的感觉顺着她的喉头一路往下。 卓政岳看见了她的眼眶在昏黄的光线下,粼粼流转、熠熠闪亮,他闭上了嘴,静静地又夹了些烤熟的鱼和肉给她。 「心情不好我陪你喝没关系,但你别自己喝醉了啊。先说好,我不知道怎么送你回家。」 「放心,我从来没有醉过。」 「没醉过又不代表酒量就一定好。」搞不好她只是从来不喝而已。 「哦?那你就等着看好了。」 她冷哼,以自信的目光睨了他一眼。 范姜淳是在打烊下班后接到了卓政岳的电话。 「喂?」接听的时候,他人刚离开餐厅,正准备走向脚踏车的停放处。 「是我,政岳。」 「我知道啊,」他的脚步没有停下,「干么,你该不会又来澎湖了吧?」 「呿,真了解我。」 他忍不住轻笑了声,问道:「所以呢?这么晚打电话来有事?」 「是这样的,」卓政岳咳了两声才继续说明,「我现在在饭店里,床上躺了一个女人——」 「等一下,」范姜淳打断了对方的话,「你真的不用跟我分享你的猎艳史,我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 「问题是这个女人我不能吃呀。」 「为什么?你哪时变得这么客气了?」 「听说这女的好像是你的人。」 他顿住,停下了步伐,「你刚刚说什么?」 「周检啊,她说你们正在交往?」 范姜淳则完全忽略了他的问题,「等一下,你说她现在躺在你旁边?」 「什么我旁边!别冤枉我,我可是离她远远的好吗?床位被她占去,害我现在只能很可怜的缩在沙发上。」 「她为什么会在你床上?」他的眉纹愈拧愈深。 「因为她醉了,我又不知道她家在哪。」 「那你总该知道我家在哪吧?」 「我不正打电话给你了吗?」 他无言了,须臾才回过神来,追问:「饭店是哪一间?我现在过去。」 「我用简讯传给你。」 「ok,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因为预期可能要扛个女人回来,所以他特地回去换了交通工具,驱车前往对方给的地址。 卓政岳来应门的时候——很好,衣着完整,身上也没有什么可疑的肥皂味。倒是里头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睡得香香甜甜,好像天塌下来也吵不醒她似的。 范姜淳顿时哭笑不得,心里有些气她如此毫无防备,还让别的男人看见了她的这一面。 「交给你了。」卓政岳拍了拍他的肩,一副准备退场的模样,「房间的钱你要补给我,这间交给你吧。」 「蛤?」 「我已经跟柜台另外订了一间房。」 「今天是假日,有这么好订吗?」 「因为我是vip。」 「……」他无言以对,看着对方潇洒地消失在饭店的长廊。 【第十章】 周静潇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范姜淳的脸。 他就侧卧在她的身旁,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她吓得瞪大双眼,还差点惊呼出声。 等一下,这是梦吗?为什么自己会睡在他旁边……慢着,这里又是哪里? 她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似乎像是饭店的地方。她和他为什么会在饭店里?难道是作梦? 嗯,有可能。 她忍不住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啊、不对,戳错人了,应该要戳自己的脸才对。 可来不及了,他已经醒了过来。 「嗯……」范姜淳缓缓睁开双眼,眨了眨,直到完全清醒,「你酒醒啦?」 「酒、酒醒?」她皱眉。 「你忘了吗?」他笑了笑,不自觉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尖,「你跟别的男人去喝酒喝到醉,还被人扛回饭店,居然不记得?」 「啊、是卓先生……」她全都想起来了,「他人呢?」 「你怎么不是先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是我call你来的吗?」 「最好是。」 「欸?不是啊……」 其实谁把他叫来的根本不重要,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说吧,」他伸手轻抚着她额边的发丝,「为什么会喝到醉?这实在是不像你。」显然有什么事情困扰着她,而这件事情也许是他不知情的。 「也不是特别为了什么……」她苦笑,垂下眼,自他的注目下逃开,「我们本来是在沐兰亭前面巧遇,因为太多人了,就改去吃烧肉;边喝酒、边聊天,聊着聊着就不小心喝太多。」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哪时候没了意识。 「你以为我会信?」他冷笑了声,轻吁了一口气,「没关系,反正你不说,我还是可以去问卓政岳。」 这威胁似乎是奏效了,她抬起头来,静静睇着他几秒,半晌,她开了口。 「我有个问题。」 「你说。」 「政岳都跟我提过了,他说有很多人想挖角你?」 他顿了下,然后点点头。 「为什么你要留在这儿?」她追问。 胡诌与瞎扯是瞒不过她的,他很清楚这一点,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曾经对她有过的承诺,他保证只要她问了,他就会说。 「一开始是为了来这里散心。」所以他说了实话。 「那现在呢?」 「为了你。」这也是实话。 可是,这句话却像是潘多拉的盒子,凡打开必有死伤。 房里的气氛降至冰点,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你会离开吗?」 他想了想,却得不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可能会,可能不会。」 「你这是打马虎眼?」 「不,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摇摇头,唇边的笑容有些无奈,「你知道我在这里已经买了房子,既然我都买房子了,可以证明我真的有打算长住下来的意思;可是,我不能保证每个来挖角我的人都不会让我心动……不,更正确来说,我其实没想过我会那么快就被找到。」 「为什么你不想被找到?」 他答不出话来。 看得出来他心里有挣扎,于是她没有催促,就只是静静地等着。半晌,他终于开口。 「我一开始进入料理界的时候,并没有摘星的野心,纯粹只是喜欢做菜、喜欢看见别人因为吃了我的料理而满足,就只是这样子而已。」 「后来呢?」 「你应该知道我休学的时候,跟家里闹了不小的革命吧?」 她点头。 「那时候我几乎是离家出走。我去法国的事,只有我哥知道,我并没有事先告诉我爸妈,他们就这样跟我几乎冷战了两年,没有联络。后来有一天,我哥打了电话给我,说我妈癌症第三期了。」 她十分震惊,露出了像是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表情。 他见了,忍不住失笑,「别露出那种表情,她没死,后来痊愈了,现在还是活跳跳的一尾活龙。」 「你……」她翻了白眼,好想揍他,「后来呢?」 「后来我赶回台湾探视她,她没有怪我,也没有骂我,只是要我向她证明我舍弃掉的东西是值得的。」 所以,他返回法国之后努力往上爬,二十六岁就当上主厨,还帮自己工作的餐厅拿到了一颗米其林星。次年,他又为同一家餐厅摘了第二星。 如此这般,他的知名度瞬间打开,来挖角的餐厅愈来愈多,他以二十九岁的年纪就成了米其林三星主厨。 那时候,有人建议他回台湾开一家属于他自己的餐厅。 他心动了,也认真考虑,家人却不太支持,他们认为他的性格并不适合当个经营者;然而,那样的劝阻他没有放在心上,一意孤行,最后失败收场。 她听了,忿忿不平道:「可是『斯皮尔曼』的失败又不是你的错,那是因为媒体故意——」 第二十三章 「不,是我的错。」他制止了她,露出苦笑,「那证明了我真的没有经营的能力,一个好的经营者,怎么可能会让几篇简单的报导就毁了他?」 「所以你就这样认输了吗?」她撑起身,俯视着他。 「我没有认输,我只是还在……」他语塞了。 他其实不太明白自己的想法。 不知不觉当中,他踏入这个圈子里的初衷已经消失。对他而言,现在的料理就是一份工作,再也不是那座等着他去征服的高山了。 她看见了他眼底的黯淡。 他也许对她有爱,但那里头也只剩下对她的爱。她不忍心这样对他,她怎么能以爱的名义来扼杀这个男人? 这里不属于他,他不该埋没在这样的格局里。 「你该离开这里了。」说出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他怔愣了几秒,不明白她指的是离开这间饭店,还是指这座岛?「你的意思是什么?」 「以你的能力,你不该只是留在这里。」 这下子他懂了,「你这是在赶我离开?」 「不是赶你,只是不想看你被埋没。」 「我不认为这是埋没。」至少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开心的。 「你可以飞的话,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用双脚走?」 「我喜欢用走的不行吗?」 「歪理。」她冷哼了声,道:「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幸运,有多少人想要你这样的才华却得不到,从小就是这样,我每天读书读到半夜,你却轻轻松松就可以考赢我。老天爷这么眷顾你,让你拥有这样的头脑、拥有这样的天赋,而你却在这里自怨自艾?那我怎么办?岂不是别活了。」 也许这话有一半是真,可也有一半是假,她把话说重了,就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不舍。 他却只是露出苦涩的微笑。 老天爷眷顾他?若真是如此,为何他珍视的东西却总是轻易从指缝中溜走? 好一会儿,他叹口气,道:「你要我离开,是要我去哪?」 她露出了一个我怎么会知道的表情,「去一个属于你的格局的地方,去一个能让你真正发挥实力的地方。」 「我可以告诉你,那样的地方不在台湾。」 听了,她胸口一窒,像是出其不意被猛攻了一拳,令她顿时说不出话来。 「即使我可能会去法国、去新加坡,或是飞去欧洲的其它国家,你也无所谓吗?」 「我无所谓。」她极力压抑颤抖的唇瓣,「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他沉默,直勾勾地睇着她的双眼,发现她是认真的,她真的要他走。 「难道我没有拒绝的权利?」 「你想拒绝的话,那我们就分手好了。」她的脸上毫无玩笑之意,「我不想背你给的这个大黑锅,你为我留下来、为了我放弃了大好的机会,以后我该怎么面对你的家人、你的朋友?甚至我怎么知道你未来会不会怪我?」 她的话像是把他逼到悬崖边,走与不走,都是离别。 「……我知道了。」他移开了他的视线,「我会离开这里,去那些你要我去的地方。」他刻意扭曲她的话。 她听了,一颗心彷佛被拧在一块儿。她要他去哪里,可以的话她又何尝不希望心爱的人就在身边。 但是她怎么能自私地把他铐在自己的身上。 他是一个能在天上飞的男人,却为了她而心甘情愿收起翅膀,即使他曾经因为受伤而落下,可她知道自己是他迟迟不愿再次展翅的借口。 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连忙翻身下床,背对着他的视线,「全身都是酒味,我先去冲个澡。」 她匆匆躲进了浴室,他却瞥见了她欲隐藏的泪光。 接下来的日子,他俩维持着差不多的互动——有时候是早餐、有时候是消夜,有时候他会夜宿她家,有时候则是相反。 那天的对话彼此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却也不是若无其事地放下。 直到某个礼拜天,他突然来访,而且还是在他平常最忙的那种用餐时段。 「你不用上班吗?」她有些意外。 他摇摇头,扬起了微笑,「我星期五就离职了。」 这震撼弹来得毫无预警,她愣住,不自觉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强作镇定的反问:「是吗?已经找到其它更好的工作了?」 「嗯。」 「那、那……」她突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什么时候搬?」 「明天离开。」 明天。她眼前一片黑,像是瞬间被急冻了。 他明白她的感受,于是解释道:「我不喜欢拖拖拉拉的告别,你知道我可能会突然反悔。」 虽然知道他说的有理,可她还是很难就这么接受。 好不容易,她挤出了声音。「接下来……你会去哪?」 「会先去法国,但之后不确定。」 原来还有「之后」的落脚处啊……他果然是个居无定所的浪子。 她忍不住苦笑,「不管你要去哪里,反正我都会在这个地方,短时间是调不走的。」 他勉强配合着她笑,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他想,自己以后一定会很怀念这份掌心里的温暖。 「虽然这样说好像有点坏,但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才被调职,我一直都很感谢那个把你贬来这里的人。」 「什么呀,幸灾乐祸吗?」她笑着,揍了他一拳,鼻头却一阵酸。 他笑得温柔,笑得怅然,「你之前说,我是受到老天眷顾的人,想想好像也是,祂让我在这个小小的岛上又把你捡回来。」 「闭嘴,说那什么话?」她听到都快崩溃了,故意瞪着他骂道:「现在说这个是怎样,是想分手了吗?」 她以为他会否认、以为他会笑着说「傻瓜,怎么可能分手」之类的话来反驳她。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默不吭声。 她愣了,不敢置信,「……你真的想分手?」 「我不想分手,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她不懂,也不能接受。他闯他的天下,她过她的人生,分手与否又有什么因果关系? 「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又忙,我至少半年才有办法回来一次。」 「现在网络很发达,远距离没什么。」 他却摇摇头,以沙哑而沉重的嗓音道:「那样我无法全力以赴,你会让我一天到晚想回来。」 这无疑是世界上最伤人的情话。她痛心疾首,却怨不得别人。是她要他离开的,是她自己要他展翅飞远,如今撕心裂肺能怪谁? 她泫然欲泣,只稍有个风吹草动,悬在眼眶边的泪珠就会落下。 记忆中,他似乎很少见她掉泪,她无疑是个倔强却又傲慢的女人,从小就是这副德性,绝不会在人前把面具摘下。 但就连在他面前也不愿意软弱吗?他们的交往究竟改变了什么?为何他总是无法踏入她生命的核心、成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那个人?为何她总是可以如此轻易地把他放下? 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拜托他驻足停留的人,可是,他最渴望的那一个却开口叫他滚。 这是考验吗?他也只能把它想作是考验了。 最后,他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里,拥她在怀的感觉是如此美好,她发丝里的清香令他心神荡漾。 他想要她,想要得彷佛连皮肤都着了火,痛苦与欲望全都搅在一块儿,而这个可恶的女人正是逼他非要一起吞下的罪魁祸首。 他想,他是失心疯了吧。 「如果你不要我留下,那就跟我走。」一句话就这么冲口而出,甚至不经过任何思量。 她因他的话而错愕。 不可否认,那一瞬间她是感动的,可是感动终究撼动不了她的理智。 她摇摇头,捧起他的脸,掌心里有着胡碴带来的刺痒,「不行,我不能跟你走,我是个公务员、是个检察官,你忘了吗?如果离开了这里,我还能做什么?」 「以我的年薪要养你是绰绰有余,你根本不必工作。」 「但我需要工作。」不是为了薪水,也不是为了什么社会正义,而是为了自己的价值,「我如果跟你走了,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你而已,那不是我要的生活,那样的我也吸引不了你。」 「我不——」他想反驳,却被她制止。 她食指抵上他的唇,道:「如果我可以在天上飞,你会因为爱我而把我关在笼子里吗?」 第二十四章 他沉默了,无言以对。 渴望她能伴随在侧,却又不希望自己成「她的枷锁。这就是她开口要他离开的心境吗? 须臾,他以「必须回去收拾行李」做告别,她则坚持送他到一楼门口。 离去之前,他从钥匙串里解下其中一把,递给她。那是单车大锁的钥匙,他说反正自己也用不到了,于是要她拿去作为平时的代步工具。 「抱歉,一直没带你去店里买一辆新的,明明约好要带你去。」那是他们曾经有过的约定,却始终没有机会兑现。 然后他挥挥手、说了句「保重」,转身朝着马路的另一端走远。 她则转身走回大门,泪水在门前溃堤。 他的出现、他的离开,就像是在她的灵魂留下了一块烧焦的烫疤,碰触了疼,不碰它也疼。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不深入交往,这段感情便无法伤她至深。可是她错了,滴滴落下的眼泪让她惊觉,他其实可以轻易地捏碎她。他只需要给她一个温柔的拥抱,然后转身抽离,这样的过程就足以令她软弱成那一地的粉末。 她在门口抽抽噎噎,哭得像是个被人抛下的女娃——突然,一双手臂从后将她拥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围绕着她,她知道那是范姜淳,他居然折回来了,可那不但没有安慰的效果,反倒让她哭得更加凄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亲吻着她的耳畔,将她转过身来,细腻温柔地吻着她的脸颊、她的眼角,尝到了又苦又咸的泪水。 不管是什么样的话,他都说不出口,因为他懂这个女人,他知道她宁愿自己疼死痛死也会叫他滚蛋。 但是,不要紧,他现在确定她心里一定有着对他的爱,总有一天他会证明,即使是在她的身边、即使是在这片土地上,他仍然可以大放异彩,展翅翱翔,一如她对他所抱有的期待。 「别哭了,」最后他只淡淡说了一句,「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简单的交代,至深的牵挂。 然后他离开了,真正的离开了。 月历翻页的速度就像是撕日历一样快。 转眼春节将至,周静潇请了两天特休,特地提早回本岛去陪家人,却不免猜想那个男人是否也会回台湾过农历年? 他刚离去的那段日子,她偶尔会在网络上寻觅他的消息,他的名气大,消息并不会太难找,可她后来觉得这样的行为简直像是拿刀捅自己,便渐渐不再做这种自残的事。 他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飞远了,不再捎来任何的只字词组,连一张象征性的明信片都不曾有过。 她不免想象,是否他在法国有了其它的情人,还是他真如自己所说的,必须全力以赴,所以将她抛至脑后? 曾经,她感到后悔,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她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的气息,想念紧紧被他拥在怀里的滋味。思念几乎将她溺毙,可是她的尊严并不允许她沉溺在那样的感情。毕竟,那是她的选择,是她亲手放开了他,何来后悔的道理。 她想,或许只是寂寞吧,她只是无法独自抵抗那股折磨人的思念。 于是在晚餐的时候,她提出了想法。 「过年后我想把馜馜接过去跟我一起住。」 听了她的话,周妈感到有些措手不及,「欸?怎么了吗?为什么突然想带她过去一起住?」 「什么话呀,」她哭笑不得,道:「她是我女儿吧,跟我住在一起不是天经地义吗?」 「可是你工作不是很忙……」 「没那么忙啦,比起在台北的时候已经清闲很多了。再说,我也不能一直像这样,每半个月才回来看她一次,这样下去对她也不好。」 「那、那学校呢?」 「我已经找到适合的幼儿园了。」 「保母也找到了?」 「嗯。」 「那……那……你真的不再多考虑一下吗?我可以帮你照顾馜馜没关系的,反正我在家里也没事。」 其实周妈并非闲着没事干,也不是不信任自己的女儿,只是舍不下这个已经跟她同住这么久的小孙女,周静潇都明白。 没来由地,她的眼眶突然一阵热,她深刻明白那种情感深植之后被抽空的痛苦。她随意扒了几口饭,借口说要洗澡,仓皇地离开了餐桌。 她似乎永远摆脱不了他的影子,尤其是吃饭的地方。 沐浴后,她披着一条毛巾,边擦拭着湿发边走向自己的卧房,却在经过妹妹的房间时,被周芝颖唤住。 「姊,等一下。」 她停住脚步,朝着房内探了眼,「干么?」 「进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那神秘兮兮的样子逗得她发笑,她不以为意地走进了房里,一屁股坐到了床垫上。 「啧,卖什么关子?该不会交了男朋友,要我鉴定吧?」 「哈、别闹了好吗?你的眼光那么烂,挑的不是妈宝就是负心汉,我哪敢交给你鉴定啊!」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是好像是事实。 她交往过的男人若不是花心劈腿、便是妈妈一句「不满意」就轻松把她给抛弃。突然觉得就某层面来看,她其实也算是彻头彻尾的鲁蛇…… 「所以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她猛地回过神来。 「呐,这个。」 周芝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张拍立得照片,「我上一趟飞马德里,在那里遇到他。」上头是她与范姜淳在餐桌前的合照。 他头发稍稍长了一些,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他身穿深色的厨师服、站在餐桌旁,挂着微笑与一桌的客人合照。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他看起来很眼熟吗?」周芝颖似乎无视自家老姊眉眼间的凝重,自顾自地说着,「后来我才想起来,几年前我在巴黎的时候,在餐厅见过他。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大厨了,而且你知道吗,那时候——」 周静潇根本没听入耳,只觉得难得平静的心湖再次被激起了水花,荡漾出一圏又一圈的涟漪。 她连忙将照片塞了回去,强作笑容、随口应付几句。「原来现在他在西班牙啊,我以为他在法国……」 「嗯,他还跟我说他春天过后要去意大利。」 她听了,没说什么。 能说什么?对她而言,只要不是在她的身边,他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就只是个远在天边的男人。 「……我要去吹头发。」她起身,作势就要离开。 「等一下。」 她回头看了眼,眼里彷佛写着「又想干么」的不耐烦。 「他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周芝颖从抽屉拿出一只透明的塑料袋,里头装了好几颗圆扁状的糖果。糖果是粉橘色与橙黄色的螺旋纹,看起来清新可爱。 周静潇忍不住笑出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干么给我糖果?你确定这不是要给馜馜的?」 「不是,我问过了,他百分之百指定是要给你。」 她没多想,只是「嗯」一声,然后拿着那袋糖果回到自己的卧房。她还是认为那应该是芝颖的误会,这种东西怎么看都像是为馜馜准备的礼物,而不是为了她。 直到她好奇地含了一颗在嘴里,她才确信那不是误会。 木瓜,炼乳,以及带着苦味的柳橙,那是他俩初次接吻的味道。 她的心窝倏地一阵抽疼,眼泪潸然滑落。原来如此,这才是他的作风,不需要文字、不需要语言,这是只有他俩才能解读的讯息。 她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湿。 人的感情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远在地球另一端的男人,摸不到、看不着,却仍是能够紧紧掐住她的心。 她彷佛依稀能够在耳边听见他的细语呢喃,尤其是那句「别哭了,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第十一章】 紧接着是夏天,然后秋去、冬来,春天降临,转眼又是另一个盛夏。不知不觉中,周静潇来这个小岛已经两年了,日子过得还算惬意,翻铌搬来这里也没出现过什么适应不良的问题。 然而,今年她必须面对一个抉择——馜馜要上小学了,她不太确定是否要让自己的女儿继续在这个小岛上就读。 小岛上的环境不错,美中不足的是各方面的资源相对较少,包括教育方面的资源。这也是周妈不断拿出来说嘴的话题。 第二十五章 母亲这阵子常打电话来轰炸她,说什么离岛的资源少、教育水平差、孩子在这里无法得到最好的教育……云云。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半个月,最后她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当事者。 挑了个星期假日,母女俩出来外头散散步,走累了,便找了家便利超商,坐在门口喝水乘凉。 她在这样的时刻把问题搬了出来。 「馜馜,你知道你今年暑假过后就要上小学了吗?」 「知道呀。」 馜馜心不在焉地回答,心思大多在她手上那支玩具泡泡枪上面,只需要手指轻轻一按,就能吹喷出数十个七彩缤纷的美丽泡泡。 馜馜很喜欢这个玩具,是上个月外婆来探望她时买来送她的。 「那你想在这里读小学呢,还是在阿嬷家附近上学?」 「我要在这里读书。」馜馜几乎不假思索,「我想跟妈咪住一起。」 光是这句话就足够了,周静潇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好,那就在这里读。下次阿嬷打电话来,我就说你想在这里念书,好吗?」 「好!」馜馜用力点了下头,又道:「妈咪,我想喝巧克力牛奶。」 「少吃那种香料食物,改喝鲜奶好不好?」 「不要,我要喝巧克力牛奶。」 拗不过小孩的坚持,她只好妥协,「好吧,那我们进去买。」 「我要在这里玩。」馜馜固执地把枪口对着马路的方向,吹吐出无数的小泡泡,不亦乐乎。 「那你乖乖坐这、别乱跑,路上有车子很危险,知道吗?」 「好。」 她摇摇头,心想只是离开半分钟,应该不打紧。于是,她转身走进了便利商店,买了瓶牛奶就出来,却发现女儿的身旁多了一名戴着鸭舌帽的男子。 她吓了一跳,以为女儿被什么奇怪的人缠上了,连忙跑了过去,却听见那熟悉到令人心碎的嗓音。 「是哦,你这么喜欢泡泡机啊?」 馜馜似乎在炫耀着那把她最钟情的玩具,「对呀,泡泡很漂亮,可以飞很远又飞很高。」 「可是这种机器枪吹出的泡泡都很小欸。」 「小小的很可爱啊。」 「小泡泡一下子就破了。」 「破了再吹就好了呀,反正那么多泡泡,又没关系。」 男人被这番童言童语逗笑了,发出了那曾经让她流连于梦中甚至不想醒来的笑声。 周静潇不自觉地驻足,呆愣在那儿,无法再向前一步。 她害怕若是男人转过头来,她会发现那只是一场美丽的想象。也许那不是他,也许只是声音相似,也许只是背影看起来有些像他,也许…… 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男人回头,迎上了她的目光,在四目对上的那一刹那露出了微笑。 「好久不见。」他说得若无其事,彷佛他只是短暂离开了半个月,「你好像瘦了一些?」 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内心激动得像是龙卷风过境。 馜馜也跟着回头,看见满脸震惊的母亲,小女孩却不懂大人的思绪,兴奋地像是在分享什么秘密。 「妈咪妈咪,叔叔说他是你朋友耶!」 她听了,失笑出声,也差点迸出了眼泪,对着女儿道:「你忘记他了吗?他跟你一起吃过饭啊,你不记得?」 范姜淳却损了她一句,「都一年多了,她怎么可能记得。」 「你也知道已经一年多了?」她走向前,将手上的巧克力牛奶交给了女儿,视线却无法自他的身上移开。 他其实没什么变。 客观来看,他离开的时间并不算长,四季眨眼就过了。可是,在她的心里,她却像是为他枯竭了好久好久,那寒冬彷佛永远都不会过去。 她深呼吸,吐气,再深呼吸,直到稳住了情绪,才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范姜淳摘下了帽子,耸耸肩,「刚下飞机而已。沿路走过来,经过这里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女孩长得跟你好像,就不小心靠过来搭讪。」 「……」知道他是开玩笑的,她却怎么样也笑不出来。 怎么办,她好想痛哭一场,眼泪悬在眼眶里,收不回,也不敢滴落。女儿就在旁边盯着,她怎么能大哭? 他睇着她那欲哭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将她拥入怀里,紧紧地拥抱着。 天……他好想念她身上的味道、想念这种能够抱着她的踏实,离开的四百多个日子里,他每天入夜躺在床上,睁眼闭眼想的都是她。 他去了法国、去了西班牙、去了意大利,对她的思念却不曾随着这些流浪的足迹而减少,反而给了他灵感、将他带回了这个小岛上。 此后,他再也不想放手了。 馜馜看着两个抱成一团的大人,眼里虽有困惑,却也只是盯着发愣。嗯,好吧,至少她看过不少的卡通,王子与公主常常就是这样抱着彼此。 然后,在王子亲吻公主之前,他好像想起了很重要的事。 他松开了手,俯视她的眼神如此严肃,「等一下,你现在还是单身没错吧?有没有再婚?有没有对象?」 「你现在才想到要问啊?」她噗哧笑了出声,轻捧他的脸,脚尖一踮,主动吻上。 范姜淳决定在这小岛上经营一间属于自己的餐厅。 纵使他在国外享有名声、地位、高薪,可是他并不快乐,也不满足,因为没有任何成就能够弥补得了他心口上的缺。 论他的专业,其实他只要有个厨房、有个市场,那就已经足够了。 天下具备这两项要件的地方何其多,可是只有一个地方找得到周静潇这个人。 于是,他辞了工作,带着积蓄回到这座小岛上,回到了她身旁。 他这次不再坚持孤高华丽的法国料理,而是走向更亲民的路线,结合了西班牙与意大利的风味。 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把餐厅开在台北?至少人口多、消费水平高,对一家餐厅而言那绝对好过于开在偏僻的离岛。 他说了很多原因,包括什么地价贵、新鲜的海产不易采买、员工成本过高、客人太难伺候等……什么千奇百怪的理由他都掰得出来,但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她在这儿。 她笑他太傻,问道:「万一哪天我又调回本岛了,那你怎么办?」 「那就先跟我结婚了之后再走。」他说得漫不经心,像是捉弄她,也像是在调情。 「神经病,说什么傻话。」她只当他是开了一个玩笑,没放在心上。 两个月后,开幕在即。 「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她是在周五傍晚的时候接到这通电话。 「有啊,怎么了?」 一直以来,他很少这么正式地约过她,通常他都是直接出现在她面前,或是直接出现在她家门口。 「明天我会亲自招待我家人吃一餐,你也一起来吧?」 他说,这是他的原则。 在餐厅开幕之前,他会先邀请家人到餐厅里参观,也会让家人率先品尝他所设计的菜色。 被他视为是「家人」的确是很令她感动,可是,这样的饭局来得太突然,她竟无法一口说「好」。 他在电话里听出了她的犹豫。「如果不方便的话也没——」 「我没问题。」她立刻打断了他,硬着头皮答应了,「约几点?馜馜也一起带去吗?」 「馜馜也一起。我六点去接你们,可以吗?」 「好,我知道了。」她默默记下,却也悄悄忐忑。 挂断了电话,她茫然地坐在位子上,不知不觉走了神。天知道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一关。 谁没有过去,偏偏她不只是拥有难堪的过去,而且还留下了痕迹——她的女儿。而她深爱她的女儿,也相信范姜淳同样疼爱着馜馜,可是,他的家人会如何看待她们母子俩?她其实毫无把握。 翌日下午,她陷入了另一个难堪的局面。 她的衣柜里没有任何一件适合正式场合的衣服,一件都没有,那些礼服、洋装全都被她留在本岛了。 在这个小岛上,她的需求很简单,她的鞋柜上始终只有两双鞋,一双用来上班的,一双用来踏青的;衣柜里的衣服怎么穿都是那几套,反正出庭有法袍,谁管法袍底下穿的是什么。 正因为需求已经满足了,所以她从没想过要替自己添购什么新衣新鞋。 第二十六章 坦白说,她因此抱着有些侥幸的心理,打了通电话给他。 「欸、那个……淳,我看我还是别去好了。」 「啊?」彼端传来有些讶异的惊呼,「为什么突然不去?」 「我没什么正式的衣服可以穿出去见人,象样的衣服都留在台北了。」 「有差吗?」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口气,「重点是你的人吧,又不是你的衣服。」 「……」显然这男人根本不懂女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审判与评断。 她懒得说了,看样子这个局肯定是逃不掉。于是,她趁着时间还早,匆匆忙忙到市区里去买了一套衣服,也顺便替小馜馜买了件英伦风格的小短裙。 范姜淳去接她的时候,惊艳得差点说不出话。 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套装,低跟皮鞋,合身的剪裁贴身包覆着她那浑然天成的迷人曲线。这是他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原来连这么保守正式的衣服也可以被穿得如此性感。 他那直勾勾的视线令她有些困窘尴尬。 「呃……我穿得太夸张了吗?」她不安地摸着颈项前的坠子。 「怎么会?很好看。」他回过神来,上前在她颊边亲吻了一下。 「那你干么都不说话?」 「美到我都说不出话了呀。」 「啧,你刚偷吃糖吗?嘴巴这么甜。」她娇嗔地睨了他一眼。 「所以要出发了吗?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应该六点多就会到。」 那句话简直像是出征前的号角,她抿抿唇,心里的焦虑越发狂妄。 三个人走下楼,车子就停在公寓的门口,他先让小馜馜上车,而后绅士地替她开了车门。 她的脚却突然像是生了根,动弹不了。 「怎么了?」他终于察觉了她的异样。 「我……」她数度张嘴又闭上,像是有口难言。 那踌躇不前的模样让他有些忧心,可也没逼她,就只是耐心地等着。 「万一你的家人反对我们交往,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半晌,她抬头望入了他的眼底。 从他那瞬间怔愣的表情,她知道他早就忘了她这份隐忧。 「你也明白我的情况比较特殊,通常不会有人希望自己的儿子跟一个单亲妈妈来往,尤其你又从来没有结过婚,我想你妈妈应该——」 「你想太多了吧?」他突然摸了摸她的头,「都还没碰面你就烦恼这么多……不,其实你们也碰过面啊,虽然是二十年前。」 「别开玩笑,我是说真的。」她笑不出来,想起过往那段百般被人阻挠的感情,「我不是庸人自扰,而是因为那就是我遇过的考验。」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我跟你说一个故事。」 「蛤?」她错愕。都什么时候了,还说故事? 「从前有一个家庭,」他还真的正正经经地娓娓道来,「他们家的人不是教授就是做研究的,突然某一天,这个家里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他说他这辈子立志要当厨师,搞得这个家庭鸡飞狗跳了好几年。」 「……」 「所以,相信我,你吓不倒他们的。」 这故事还真是振奋人心啊。虽然很想板着脸孔瞪他,可她终究不小心笑了出来。他总是可以想出奇奇怪怪的方式来逗她笑。 「所以你有事先提过我的事吗?」上车前,她问了最后一句。 「有。」 好吧,至少打过预防针了。她只能先这样安慰自己。 新餐厅的地址离她工作的地检署很近,大约步行个十分钟就可以抵达。 他说,这样子她中午休息的时候可以去他那儿吃饭、傍晚下了班也可以过去他那儿吃饭……啧,好像担心她会饿死一样。 他似乎忘了她只是被调职到这儿来,也似乎没想过可能有一天她还是会被调走。 他像是个一头热的男孩子,仅仅是因为「想要这么做」就放手去做了,全神贯注、奋不顾身。 其实她有点羡慕那样的性格,也庆幸自己是被这样的一个人给呵护着。 下了车,餐厅前方有个铺满碎石的庭园,馜馜在上头又跑又跳,好像艾丽斯闯进了神秘的花园。 她叮咛了句「小心点」之后,不自觉地抬头看了那青色的招牌。 sperman,斯皮尔曼——那间曾经败得一塌胡涂的餐厅,彷佛获得重生,再次高傲地耸立在前方。 「取这个名字不怕不吉利吗?」她轻睐了他一眼。 「怎么会?」他一笑,也跟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样才能时时刻刻警惕我,提醒我曾经失去过什么。」曾经失去它,也曾经失去她。 似乎懂了他的暗示,她转过头,恬静地望着他的侧脸,喉间突然像是含了一匙融化开来的蜜糖,甜了她的心窝。 「答应我一件事。」她出了声。 「什么?」 「不要放弃我,」她这一生没有求过任何男人,就唯独这一个,「不管以后是什么人站出来反对,我都不许你轻易放弃……除非你不爱我。」 他先是怔愣了几秒,而后露出了微笑。 「那应该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吧。」他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你真该看一下自己刚才的表情,一副就是准备拔腿落跑的样子。」 她脸一热,「我哪有……」好吧,是事实。 这时,一辆出租车缓缓开了过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车子就在他俩的身后停下。 「他们到了。」 简单的一句话让她稍稍放下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她紧张地抚了抚身上的套装、整理自己的仪容,然后对着女儿招了下手,喊道:「馜馜,过来。」 小女孩听话地跑到了母亲的身边。 车门打开了,先后下来三个人,即使事隔多年,她仍是一眼就能分辨对方的轮廓。那是他的父亲、母亲与兄长。 可她的目光几乎都在他母亲身上。妇人面无表情、冷若冰霜,浑身气势慑人,目光锐利如刃,一看就知道是个成就非凡的女强者。 她在心里哀嚎,心想自己肯定出局了。 「你是周静潇?」王馥芳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审视了一趟。 「是,您好。」她微微鞠躬。 「我记得你,」王馥芳突然对着她伸出右手,冷笑,「你是那个老是让我儿子当第二名的女学生。」 她耳根倏地发烫,连忙伸出手,轻握了握对方,「哪里,是他承让了。」 王馥芳虽年长,握起手来却很有力。 王馥芳轻轻放开了她的手,视线落到了站在一旁的馜馜身上。 「这是你女儿?」 「是。」 王馥芳沉默了,那沉默简直像是在凌迟她似的,就连等待宣布判决结果都不曾令她如此恐慌。 「要应付两个小孩,你一定觉得很辛苦吧?」 「啊?」两个?什么两个? 「咳,」范姜淳凑了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她是说我啦。」 「呃……」她怎么突然有点想偷笑? 「这孩子从以前就很任性,他想要做什么是没人可以阻止的。你要跟他在一起,就得多一点忍耐和包容,你了解吗?」 听了,周静潇张着嘴,说不出话。 这是认同她的意思?还是她误会了哪句话? 直到范姜淳轻轻撞了下她的手肘,她才如梦方醒,点头如捣蒜地说:「我懂、我知道,我了解!」 她作梦也没想过自己会被陌生人的一句话给感动得乱七八糟。 「什么时候开幕?」王馥芳的目光突然落到儿子身上。 「明天。」 王馥芳点点头,若有所思。然后一行人走向了餐厅大门,那里头点缀着鹅黄色的灯光、复古而温馨的装潢,那是他俩都喜欢的风格。 这一夜,他们就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样,在佳肴与笑声当中渡过。 原来这就是幸福,原来这就是满足。 周静潇不禁想起了初来乍到的那一天,那时候,她忿忿不平,笃定自己不会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久留,甚至下定决心要让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调回台北。 可是,她遇见了他,就在这个曾经令她一度反感的小岛上。 悄然之中,他为她的人生漆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他带她看见不一样的世界,她爱上了他,也爱上了他所爱上的这座岛。 她竟适应了这里,并且如鱼得水,像是找到了一个家。 思绪至此,她悸动莫名,情不自禁在桌底下与他十指相扣。他感觉到了,回给她一个眼神。 在那一刻,他俩相视微笑,默默互许了一生。 番外篇一 【番外篇】 完美的丈夫、乖巧的女儿、人人称羡的工作,以及温暖可人的爱巢。 能让一个女人感到幸福的元素,周静潇几乎全都拥有了;她本是过着知足而快乐的生活,却因为一通来自台北的电话而感到焦虑。 那件事情悬在她的心里,整整折腾了她两个星期。 范姜淳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看得出来有什么事情正在困扰着他的妻子,她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入夜了,夫妻俩躺在床上,他自她的背后拥着那紧绷的身体,终于忍不住将搁在心里的大石头给搬了出来。 「你最近有心事?」 当然,他知道身为检察官有许多侦查中的案子不能谈,但他懂她,他知道这不是为了案子而烦忧的表现。 周静潇沉默了几秒,缓缓翻过身子,「你……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全国的检察官都会来个大调动吗?」 他愣了愣,对于接下来她要说的话似乎也有了预感。 「你的意思是你要被调走了?」 「不、不是,还没定案,只不过……」她垂下视线,深呼吸了一口气,「上头的人已经开口说希望我调回台北,想知道我的意愿是什么。」 「所以你的意愿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的脸上写着两难,「其实,我知道就算自己现在选择留下,总有一天也一定会被调走,因为……你知道的嘛,为了避免和地方涉案人士交情过密,通常不会让检察官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所以——」 他没让她说完,伸出食指抵着她的唇,「你不用顾虑我,你想去哪就去哪,我当初从欧洲回来,是想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想把你绑在身边。」 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他说的没错,即便她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幸福而惬意,然而她内心里的雄心壮志并没有完全被浇熄。 她内心里那个渴望侦办大案的周检察官依然存在着。 「可是,我如果搬回去,那你……」 范姜淳耸耸肩,不以为意,彷佛那从来就不是一件会困扰他的事,「如果你不嫌我烦的话,我可以把斯皮尔曼收了,然后在台北重新再开一间……」 这疯狂的想法立刻被周静潇给制止。「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的餐厅经营得好好的,也已经有了点名气,为什么要收掉?」 甚至她可以自豪地说,「斯皮尔曼」已经变成当地必访的餐厅之一,她不想要为了自己的调动而拿他的心血来陪葬。 于是,她故作坚强,假装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依赖他,「我可以每个周末带馜馜回来。」 「会不会太累了?」 「或是你也可以趁着餐厅公休时去找我。」 「万一你突然需要我的时候呢?」 「例如?」 范姜淳耸耸肩,「我不知道。可能突然工作压力太大,临时想要对我撒撒娇、讨抱抱?」 「啧,放心好了,不会有那种事发生。」 听了,他摆出个心碎受挫的模样,「唉呀,好无情,原来在你的眼里,我居然这么没有价值。」 她被他逗笑,槌了他一拳,「你少夸张了。」 可是,坦白说,他的心里确实不是滋味,故作轻松的谈笑只是不想施加额外的压力给她。 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这女人回了台北之后,又会过着朝九晚九的生活,然后三餐随意外食,有时候甚至忙过头就省了一餐…… 他那失落的眼神纵使一闪而逝,却仍被她捕捉个正着。 周静潇想了想,挤出了微笑,「唉,算了啦,我明天就先拒绝这次的调动,看看能不能再待个两、三年。」 「不,你去吧,不要为了我留下。」 「但……」 「当初你说我不该屈就这里,把我逼出国,」他打断了她的话,「现在,你为什么要放弃你自己的野心?待在这里你一点成就感也没有,不是吗?」 她反驳不了,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小案子确实无法带给她任何的成就感。 于是,他俩像是有了初步的共识,对于那样的未来也做了相当多的计划与想像,例如—— 「不然,我每周五下班后就从台北飞过来看你。」 「每周?不好啦,这样太累了,隔两周就好,我可以趁餐厅每周的公休日过去看你。」 「公休日才一天欸,你想当天来回啊?」 「不然我也让餐厅周休二日。」 「你够了哦,难怪人家说你不能当老板。」 「我又怎样了?」 「你还真敢问,这么没自觉啊?」 就这样,他俩在床上嬉闹胡扯了一整个晚上,已经准备好要迎接分隔两地的未来。 可是,计划就是永远赶不上变化。 周静潇怀孕了。 就在人事调整案公布的那一周,她被医生诊断出已经怀孕了六周。 她坐在诊间外发怔,那是喜悦的感觉吗?是的,是喜悦,她的肚子里存在着与淳的结晶,可是,这也代表着她即将独自一个人面对整个孕程。 她不禁想起了当年怀上馜馜的往事。 怀上馜馜的时候,前夫的关怀只维持了短短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前夫开始不回家,她每天下了班,面对的是空荡荡而死寂的豪宅。 思及此,她甩甩头,甩去了那段椎心蚀骨的回忆。 当天晚上,范姜淳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馜馜也已经入睡,她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涂抹着例行性的保养品,若无其事地说出了那句话—— 「我怀孕了。」 男人本来正打算爬上床就寝,动作因这句话而僵住。「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怀孕了,六周。」 闻言,范姜淳的脸上先是皱眉,然后震惊,「真的?!」 「当然是真的。」她一笑,站起身,由抽屉里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递到他面前,那是超音波照。 她指着图中一颗小小的圆点,道:「这个就是你的儿子或女儿。」 顿时,他的内心激动得像是怒海浪涛,表面却沉稳得像座耸峻高山,他以为自己应该会像电影里面演的那样,开心抱起老婆转个一圈,然后又亲又搂,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盯着手中那张超音波照,然后想象了三个月后、想象六个月后、小孩生下来之后…… 番外篇二 「搬回台北。」他抬起头来。 「蛤?」 「我和你一起搬回台北。」 「欸?等等,我们不是说好——」 「什么事情我都可以跟你商量,就这件事情我要坚持我的想法。」 「但是餐厅……」 「餐厅我到哪里都能开,但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渡过怀孕、生小孩。」 万一她半夜肚子饿了怎么办? 万一她突然感到寂寞、在深夜里默默落泪,谁来安慰她? 万一她临时身体出了状况,他却不能第一时间赶到她的身边,那么他会不会懊悔一辈子? 甚至,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之后,难道两个人还过着相隔两地的日子吗?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他凝重的神色似乎透露了他的想法。 「唉唷,别想得那么严重啦,」她试图以微笑来缓和气氛,「我怀馜馜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熬过来了。」 「既然你已经受过一次煎熬,我为什么要让你再受罪一次?」他深锁的眉宇显然没有和缓的迹象,「几乎什么事情我都顺着你的意,甚至你把我赶出国,我也没有反抗,但就这件事情,拜托别跟我争。」 她哑口无言。 其实,她是心疼他的。开业最痛苦莫过于前半年的动荡期,那时候的他经常忙到半夜才进家门,却得在隔天清晨五点赶去早市购买当日最新鲜的食材。 好不容易撑过半年,收入终于大于支出,餐厅的经营渐趋稳定,她怎么能让他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折腾。 「我在台北有家人可以依靠,你不用担心。」 「但我是你的丈夫,你怀了我的孩子,我想让你依靠,天经地义,为什么要反对我?」 「我不是反对你,我只是——」她语塞了。 「只是什么?」 她静默了几秒,轻吁了口气,才道:「我知道开店初期都很辛苦,我不想要你又得归零重来,只因为我在这种不适当的时机怀孕……」 「没有所谓不适当的时机。」 「可是你看起来一副就是很困扰的样子。」她抿唇,装无辜。 「那是因为你打算把我遗弃在这里。」 「遗弃你?我哪有!」 「没有?所以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仍是忍不住再问:「你真的不会后悔再次把『斯皮尔曼』收起来?」 「不会。」他的自负一如以往,「我这人做事没在后悔的,会后悔的事情我就不会去做。」例如放任她在本岛独自怀孕生子,这事情他会后悔一生,当然也就不会允许,更不会妥协。 「所以现在可以重来一次了吗?」他问。 「嗯?重来什么?」她困惑。 他将手上的超音波照交还给她,「刚才的事情,你就当作没发生过。现在,重来一次,跟我说你怀孕了。」 她满脸莫名,摸不着头绪,却还是照办。 「……我怀孕了。」这回她说得有些别别扭扭。 「真的?!」他故作惊喜的模样,然后一把将她直直抱起,原地转了一圈、在她颊上猛亲好几下。 她被逗得尖叫、大笑。「你发什么神经啊你?」 「这叫戏剧性地表达我的喜悦。」 「说什么傻话……」她心口一阵悸动,情不自禁捧起他的脸,正想俯首给他温柔的一吻,突然想起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啊、对了。」 「嗯?」 「小孩生下来之后,馜馜会不会被你冷落?」 他笑出声,轻咬了下她的鼻尖,「你说的话才叫傻话吧。」 「怎么会?我这是合理怀疑。」 「她跟你那么像,我怎么舍得冷落她。」 她眯起眼,冷哼出声,「我会吃醋哦。」 「哦,那很好啊。」 「你——」 来不及抗议,剩下的话被他吻进了嘴里。 八月中,他们一家三口搬回了台北,买了一间四房两厅的房子。 九月,周静潇回到了她熟悉的北检。 来年一月,范姜淳的第三间餐厅开业了。这次,他终于不再以心理学家的名字来替自己的餐厅命名。他的朋友都说,那个名字带煞,开几次就倒几次,于是纷纷劝他别坚持了。 初夏的季节,周静潇产下了一名健康的男婴。 从此,范姜淳有了亲生的孩子,而馜馜有了一个弟弟,范姜家的两老则有了第一个孙子。 至于周静潇,则拥有了完整而不可思议的幸福。 后记 【后记 风格 白翔】 大家好,我是白翔。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这本《完食大主厨》的女主角是《邻家后妈》里那位不会开车的检察官。 不过,虽然女主角是检察官,可是某白这次却没有把焦点放在办案上,大概是办案的剧情写多了,怕读者看腻、也怕自己先腻,于是便把重心转移到了吃吃喝喝上面。 转到了吃吃喝喝上面之后,当然免不了对美食的一番研究,像是处理食材的方法啦、法式料理的基本概念等等,其中最有趣的应该就是「分子料理」这个领域了,它几乎是把料理升华成了物理课程,有兴趣的读者们可以去google看看,是个挺新奇的玩意儿。 再谈到《完食大主厨》,这本书和《邻家后妈》在最初其实是被我定义成「单亲爸与单亲妈」的系列(为什么听起来好像在骂人……),但是写着写着呢,不知道为什么,某白突然觉得这两本可以另外成立一个系列,名称叫作「不被妈妈认同的男主们」。当我发觉到这件事的时候,我还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潜意识经常写出这种苦逼的男主角,怛是回头看看以前的作品,好像也没有这回事。 后来,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会去刻意左右写作模式的人。 就算自己心里非常、非常、非常喜欢某种形式的梗,但为了避免类似的剧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拟订剧情走向的时候还是会稍微克制一下。 不过呢,毕竟当局者迷嘛,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风格到底长什么鬼样,这问题大概只有读者看得出来了……(汗) 也希望这本书同样受到各位的喜欢。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