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地》
【新版】
《栖息地》
苏尔流年/著
2017年1月11日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第一章:起风了
“夜宽展无边。
尖锐的汽车鸣笛声,烈烈风声,人歇斯底里的呐喊声、尖叫声齐齐大作。
整个世界因为适才那场大轰炸乱作一团。
我没有往窗外看,没有直面那一张张惊恐苍白的脸。
一场大逃亡的序幕就此拉开。
人间炼狱是什么?
从前我听说过,如今我听到了。
人们都在忙着逃离。
站在我身前的男人却冷静地扯断上衣纽扣,他在向我靠近。
他挺阔的肌理,麦芒般硬挺的发梢,他灼烫的体温都在我触手可及之处。
这具我打量了许久的□□,已然变成弯曲粗长的鱼钩,等着我这条野惯了从未想过上岸的鱼心甘情愿去咬。
继续等?不。我摸上去,小心爱抚他。
……”
看到这里,姜湖阖上手中的这沓法文稿。
她眼前还是翻腾的艳色,有白花花的肢体在晃动。
淫靡,且疯狂。
是来自这段文字的影响。
法国作家amandine的这篇待她翻译的自传,在她手中顿了一个月,进展几无。
姜湖盘腿坐在地毯上。
已经凌晨一点半,室外雨势渐强,声绵雨密。
她习惯了日夜颠倒,也习惯了翻译稿日复一日只字不增。
但她厌恶这个黑囚笼一般压抑,让人觉得窒息的室内环境。
额角隐约抽痛……姜湖即刻站起身,踩过一地凌乱的a4纸,捡了身黑衣,顶着夜色出门。
两点,到了太乙巷,风雨更为嚣张。
姜湖往上拉软薄的线衫衣领,同时压低手擎的长柄黑伞伞檐。
凉气和潮气齐齐撒野,这破天真他妈的又湿又冷。
长巷中难见活物,除了正肆虐的风,以及撑伞行走的姜湖。
五分钟后,姜湖收了伞,进了一家名为“江湖”的酒吧。
酒吧内里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炫目缭绕灯光以及人群被姜湖自动过滤,对她几无影响。
姜湖径直走向吧台,从柜内摸出一瓶黑啤。
她单手托着瓶底,酒瓶前端在一旁的木制酒架上一磕,瓶盖即刻崩落在地。
瓶开了,姜湖灌进喉间一口酒。
难喝。
带着呛人的清冽薄荷味。
姜湖眉刚拧死,有人跑过来喊:“老板。”
姜湖睨凑过来的领班朱古一眼,面色清淡。
朱古说:“这么晚您还过来,搁家里待着休息下多好。”
姜湖没搭腔,今夜耐性相对缺失。
一向活络的朱古却未受打击。
他不自禁扫了眼姜湖唇上那抹艳色,以及她整张精致却生冷的脸。
随后朱古提及:“您来得巧,有个客人说是为您来的,非要见人,不再消费还死活不走。”
姜湖先蹙眉,后松开,唇腔内溢出轻微酒气:“扔走。没长手?”
朱古松开紧抿的唇:“是活人……”会动会反抗型。
那更好办,姜湖道:“报警。”
她给了结论,但朱古仍旧同她商量:“那小孩儿年纪瞧着不大,也挺安静。”他没太忍心交给警察。
姜湖剐了同情心泛滥的眼前人一眼。
她冷声调笑:“你这是突然看上了护草使者那顶帽子?”
还没混成老油条的朱古尴尬着笑了两声:“您快别涮我了,我直着呢。”
得来个意外的麻烦,姜湖体内的不耐有增无减。
但没法躲,这是她的场子。
若是看不住,生意也就甭做了。
静默两秒,姜湖将手中的酒瓶往吧台台面上稳稳一搁。
从她伸直的手臂上看不出她使了几成力道,但瓶内的酒液却在她松手那刻在瓶内猛烈激荡。
朱古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的。
姜湖起身,扔掉身着的黑夹克,问:“人赖哪儿?”
赖着不走,或许是想死在这儿?
**
将姜湖领到二楼的包厢外,朱古又替她开了门。
室内的软皮沙发上坐着个额发精短的少年,眸黑,鼻挺,正抬眸望向姜湖,目光尚算纯良。
姜湖没往里走,她抱臂倚靠在门旁的墙上。
打量少年两秒,姜湖才开口:“要见我的是你?”
语调冷且淡。
少年一直盯着她,闻言站直,掩在贴身长袖t恤下的上半身料足,胸肌、腹肌均是发达。可他的下半身,赤/裸着。
看清了,姜湖即刻拧眉,投向少年的目光随即淬了冰。
朱古想护得这棵草,脑子坏了?
少年站直后,姜湖从垂眸看他被迫变成抬眸。
他自我介绍:“我叫曾醉。”
姜湖听着,表情仍是寡淡。
她对此没有兴趣,没必要劳烦脸部肌肉。
曾醉站在原地磨蹭了下,手似乎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搁,最后弯腰从近处的桌面上拈起根烟,摸起打火机。
姜湖沉默看至此,看出他的局促、紧张和他的掩饰,以及他试图用烟故作成熟。
她问得漫不经心,声调懒散:“几岁了?”
曾醉没急着给烟点火,先回复她:“十八。”
姜湖闻言轻呵了声。
身上的毛儿还没长全,就来闯江湖?真是不知江湖险恶啊。
姜湖柔柔一笑,问:“酒喝得还好?”
曾醉:“好。”
姜湖哦了声:“好到让你想赖在我这儿不走了?”
赖字一出,曾醉心头被泼了盆冷水。
他深吸一口气抛开紧张感,决定直入正题:“我们认识,以前在你乐队的演唱会上见过。我要追你。等你喜欢我,我就走,不是赖在这里。”
这张嘴倒是直白。
但他们认识?这特么算哪门子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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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湖脸上的表情更为冷峻了些,耐性已经告罄:“再问你一遍,走吗?”
没说滚,是出于“顾客是上帝”这种行规,姜湖一向文明做人。
曾醉肯定地摇头,死缠烂打有戏的话他也想试试。
姜湖不急不厉说:“行吧,随你。”
不走也可,她不强人所难。
她下一句话是对朱古说的:“拿根粗绳,把他捆这儿。”
她边说已经边转身拉开包厢门往外走。
朱古跟上去,姜湖继续嘱咐:“捆结实了,哭也不松。打电话给他家长,交赎金后放人。给的钱少不放,少了加绳捆。”
朱古:“……”
老板啊,非法囚禁和绑架可他妈是犯法的啊。
**
废了番口舌后,姜湖只身下了楼,重新回到吧台前坐着。
大小麻烦这些年遭遇的多,这不算什么。
她刚坐下,手机突然嗡嗡震动不止。
姜湖将手机掏出来,消息提醒都来自她的微博。
身为文青挚爱的前网红民谣乐队gun的主唱,微博里姜湖一百九十万粉丝在大v行列里数不上。
自gun解散,她便关闭了微博评论,@数自然也在逐年下滑。
可现下,她看到微博显示的未读@为数万条。
姜湖点进去,看到了详情。
原因无他,gun时期的队友陈觉非吸毒被朝阳群众举报被抓了个现场直播,深夜未睡看到营销号爆料的热心网友,立刻@姜湖提醒她:
“人在江湖飘,千万别吸毒。”
“吸毒队再添一员,湖湖你要顶住。”
“民谣圈不会发展成吸毒圈吧……”
“湖湖你可别被陈觉非带沟里去啊,吸毒一生黑!!”
……
翻看了几条后,姜湖没再看下去。
看到这则深夜爆出的消息,她并不觉得意外,时至今日这于她也已无关痛痒。
网友的担心纯属多余。
**
当年初入大学,几个人因为爱好相同从不同专业、不同年级凑到了一起,组队有了gun。
gun解散之后,队员陈觉非变身独立的民谣男歌手仍旧活跃于台前,而姜湖早早告别了那个圈子,开她的酒吧,回归她原本的专业,做起法语翻译。半年或者一年甚或近两年才出一本译著。
她和陈觉非自gun解散之日起便没有碰过面。
陈觉非吸毒被抓,姜湖料过会有这样一天。
她不小心撞破陈觉非走了歪路后送他进过戒毒所,她也曾不止一次劝过陈觉非,但是都以失败告终。
这几乎直接导致了后来gun的解体。
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道不同,也没有硬挤一辆车同行下去的必要。
人嘛,得拎得清。
姜湖将手机塞回口袋,关了这沸腾了似的微博消息提醒。
**
朱古没再来骚扰姜湖。
姜湖的态度已然分明,姜湖相信他知道如何善后。
到清晨六点半,酒吧基本清了场。
见客人走了个差不多,姜湖转而坐在沿街的落地窗后,继续看着洗刷她大半视线的雨,以及这条被雨冲刷的不见尽头的巷。
太乙巷年岁颇久,最早能追溯到这座城市还叫建业的那个年代。
临巷有部分留存下来的古建筑,更多的建筑物是仿古新修而来。
巷旁的绿植被雨砸得七歪八扭、枝叶分离。
对面那家生意惨淡的意大利餐厅里,收获差评无数的,来自亚平宁半岛的主厨正坐在沿巷的位置上思考人生,瞧着凄惨。
姜湖一直安静坐着,将这些人和景收入眼底,在酒吧里一直坐到雨停。
这个雨夜和往日一样长,发生的事情却比平日多。
住处压抑,酒吧也没有让人觉得畅快。
只有赖着找麻烦的人,和被雨浇得惨了吧唧的绿植。
连社交app里都是吵嚷声。
这一方世界没有炮火,没有战争,却并不安宁。
又待了一会儿,天更亮了。
姜湖离开酒吧,走出长巷,重新搭车回她的黑囚笼。
**
姜湖的住处在近郊,一个草木葳蕤的湖心岛。
岛面积狭小,湖岸一条孤零零的小路直通小巧的并排双栋小楼。
户主是姜湖的老师,也是她的同行前辈兼忘年交——自称老流氓的蒋绍仪。
姜湖眼里他至多算个老混球,人到中年发福鼓成球。
照规矩说,姜湖是他的租客。
租金不贵,因为此“球”话多,姜湖要时常舍耳听他说。
天亮蒋绍仪就会准时醒。
姜湖回房前先敲了敲隔壁的门。
蒋绍仪一如往常,放了条狗来接姜湖,狗替姜湖开门。
进了门,姜湖撸了一把狗尾巴,然后靠墙看着正专注擦着地板的蒋绍仪。
他一日一擦,强迫症般。
姜湖习惯了他的各种癖好,只站着看。
蒋绍仪用余光扫了她几眼:“吆,起挺早。不过你就这么求人,进门后干站着求?”
姜湖扯唇,冷回:“我求过谁?”这话不含疑问。
蒋绍仪闻言扔了手中的大块儿抹布,站起身,指给她客厅矮几上的一沓a4纸:“有人对着稿子掉了大把头发,求人指点迷津。”
姜湖看过去,但没有给出丁点儿反应。
蒋绍仪接着提醒她:“那是amandine的原稿复印件,你昨天拿过来的。最上面那几张法文稿下面有你的部分初译手稿,你让我帮你审校。”
初译稿……
哦,那堆垃圾。
昨天她冲动之下,竟将垃圾拿给人看。
此时此刻,姜湖想要将那些纸吞进胃里毁尸灭迹。
姜湖毫不心虚地否认:“有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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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绍仪没留情,不想和她扯皮:“译得干巴巴的,我没看出来那是amandine写得错过的挚爱,读起来感觉她在安提克(原型xly)遇到了个无关痛痒的路人甲。”
姜湖给出的那部分初译稿,文字生硬,语句里透出的情绪极为消极,显得她这个译者情商低。
她自己一清二楚。
可姜湖不想认,她决定告辞。
走前,姜湖说:“我知道amandine的心意是她想永远睡那个男人,你也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想就地撕了这堆a4纸。你老我还小,你能不能给我留点儿脸?跟我这种娇羞、内向、脸皮儿博的小姑娘说话,以鼓励为主、打击为辅。”
蒋绍仪呸了声,大笑:“都想撕纸搞破坏、无故浪费了,还想要人给你脸?我特么是那种惯着人的人吗?”
他话落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拿起一个宽大的信封,扔给姜湖。
姜湖勉为其难伸手接过。
蒋绍仪说:“送你的,打开看看。”
姜湖照做,撕开信封背胶,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信封里是张单程机票。
姜湖视线垂在票面上,看到了目的地——安提克首都勒革。
票面上的信息,写有她的名字。
姜湖攥着机票边角看蒋绍仪:“这什么意思?”
蒋绍仪向她解释:“你要译的这篇稿子,是amandine写得她错过的终生挚爱,文字里没有感情是大忌。你没有灵感,就去她这篇故事的发生地找一找。她当年旅行踩过那片土地,遇到了惊艳她的男人。两人语言不通,却不影响心意的发展。身临其境,你译出来的东西也许就能有饱满的感情在里面。”
道理姜湖明白。
那片土地也许真的有某种吸引力,她该去走一走,转一转,实地感受。
她要对落到她手上的这篇作品负责。
可是……
蒋绍仪还在继续提醒她:“阿拉伯语你是外行,先找个地陪。你有位阿语的师兄在那边。我可以替你联系。要是不想去,也别勉强,毕竟那里停战没多久,还不算完全安稳。”
他是好意,姜湖也懂。
但蒋绍仪并不懂她和那个国度的渊源。
姜湖将机票装回信封捏在手里,迟疑了下,她对蒋绍仪说:“谢了,我考虑下再定。”
那片土地如今仍旧疮痍四横。
一片贫瘠、医疗落后、安全形势仍旧堪忧。
这趟远行是否成行需要深思熟虑,而非一时冲动。
**
数周蹿过,录入姜湖文档里的汉字仍旧让她不满。
纸,撕过。
酒,喝过。
发,继续掉。
烦,继续增。
犹豫过后,一月底,姜湖办妥了手续,告别絮叨的蒋绍仪,飞了数万里路,最终站在了勒革机场。
抬头望着头顶这片属于异国他乡的蔚蓝,姜湖微闭眼,脑海里有一个画面慢速闪过。
不是amandine文字里的场景,而是十三个月前真实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景象。
有轰炸机从低空掠过,机翼和天空一样裹着灰,它们投下冷酷的利器,将四周无数平民依存的建筑炸成一片惨烈火海,留下至今还未修复完全的一些破碎残垣。
甚至那种嗡鸣声和爆炸声,都隐隐穿透时空响在姜湖耳畔。
那时的硝烟弥漫、火光冲天姜湖未曾亲身经历过,但在各色媒体上见过报道。
那场至今仍在这个国度的某些地区持续着的战争,是全世界媒体追逐的焦点。
**
已经身在勒革,但姜湖的目的地是据此二百公里的另一座城市——萨托。
蒋绍仪提前代姜湖联系在安提克外驻多年的师兄傅砚笙。
他此前被派驻在勒革,但不日就要转移到仍未解放的卜勒地区,继续履行他的战地记者职责。
师兄傅砚笙背负任务在身,无法陪姜湖走这一遭,但他乐意为姜湖寻找陪行的翻译兼司机。
傅砚笙询问姜湖对于人选是否有要求。
蒋绍仪代姜湖提出一点:对方要能听懂中文、英语或者法语。
姜湖自行补充:只要女性。
傅砚笙日前反馈消息说人选已定好,对方值得信任。
他已将姜湖到港的时间告知对方,并安排其到机场接机。
**
勒革天干,风携着土不断往姜湖脸上吹。
姜湖在机场外站了很久,距离她到港已过四十分钟,仍旧没见接机的人现身。
她没急。
任何事都有意外,这世界上存在n种耽搁掉时间的可能,对方无意间误时的可能。
间或有人往她身前凑,她没与之交谈。
过路的行人来来往往,她间或目送。过往的车辆从眼前驶过,她间或旁观离开的车尾。
女人裹在头上的长巾,男人脸上的络腮胡,是姜湖对四周的陌生人最为广泛的认知。
她始终站在风里等。
四周过往的车辆车速均不快,在这一地慢速中,忽然有一团高密度尘土急速向她所在的方向冲过来。
准确地说不是土,冲过来的是一辆疾速行驶的车。
它来时的速度过快,以致卷起尘埃无数。
姜湖后退了几步,离路边远了数米。
很快,那车急刹,停在她身前不远处。
姜湖眼风扫过去,见那车的前挡风玻璃上,有数个边缘尚算平齐的小洞。
身在驾驶位上的司机,头上裹着红色头巾,脸上戴着口罩。
五官近乎被掩藏,细长的眉骨和挺俊的鼻骨可见,带着不可小觑的声势。
这头巾和她此前见到的无数女人或旅行或日常佩戴的一样,且是红色。
司机是女人,带着横扫千军的英气,姜湖如此默认。
女人开门下车,姜湖又瞥了她身形一眼。
她过高,匀称挺拔,四肢修长,肩膀宽厚。
异于寻常女人,腿臂的线条紧实,像是荷尔蒙满溢的男人。
但外国人中,倒也不乏身材高大健硕的女性。
未被头巾和口罩覆盖的那半双眼睛,修长深黑,即便在白日,仍旧亮着,闪着漆光。
欣赏了下,姜湖转而再度去看那辆车。
这一仔细看,姜湖忍不住低咒一声。
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那些洞,分明是弹孔。
这是一辆中过n枪的车。
恐怖分子?
花木兰式人物?
姜湖下意识地微眯眼,见对方未手持任何器械物品,她也不想生事,视线没有再在此车和此人身上过多停留。
她将目光放远,看着前方。
可戴着头巾,只露出一双修长双眸的人下车后却径直朝她走来。
来人步伐铿锵有力,身板军人般硬挺。
姜湖被沉稳的脚步声重新吸引,视线完全搁置在对方的脸上。
人离她越来越近,姜湖紧蹙眉,适才的事不关己慢慢被打得粉碎。
那种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力量感,那种随着对方胸膛贴近从她身体内涌出的被压迫感,让她不得不怀疑她此前的认知。
姜湖未及多想,对方还未曾出声,忽然机场的风骤强,尽数涌入这一方空间,吹翻她每一根柔软细长的发丝。
也吹开了那人正在摘的口罩,吹掉了那人裹在头上的红色头巾。
姜湖伸手拨开遮挡她视线的凌乱发丝,隔着翻飞的尘埃,她看到了一张五官夺目,让她看后唇下意识微张的脸。
不是女人,她错了。
是一张货真价实的男人的脸。
※※※※※※※※※※※※※※※※※※※※
2017年,感谢依然在陪伴我的你们。
这篇文依旧是[强强]老配方。
文前段故事发生的地点,我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从实地换成虚构。
铺垫了一些线索,信息量还是比较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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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妖精
皮相上等。
姜湖得出结论。
她的眼过人无数,可刚才男人的脸完全暴露后,她看过去的那一眼,仍看得她眼底一震。
风沙继续肆虐,被风吹起的黄沙随意摩挲着人的轮廓。
远处的建筑物色调偏浅,黄、白及咖色居多,四周的绿化物几不可见。
人置于户外,就像置身于一座荒凉古旧的黄沙城。
姜湖的左手搭扶在她置于身旁的行李箱上,因为情形未知,她长指慢慢收紧。
风过,男人的脸完整地暴露于姜湖眼前,他贴近时带来的那股压迫感却不曾消失。
是个东方面孔。
黄种人在此处少见,但同宗并不等同于友好。
信任无法轻易给出,姜湖没有轻举妄动。
男人被风吹掉的头巾随风继续在水泥地上翻滚,滚动时路径曲折。
滚到最后,头巾恰巧停在姜湖脚边,被她笔直的双腿拦了下来。
姜湖微垂眸审视一眼。
头巾血一般的红色与她的黑衣是两个极端。
风动,头巾两端轻晃,但始终过不去姜湖的腿。
男人已经走到姜湖身前,距她仅半步之遥。
他停下了脚步。
投诸在姜湖身体上的阳光尽数被他堵在身后,他像一方坚实的屏障,挡住涌来的风也遮住耀人眼的光。
有路人目光瞥过来。
看姜湖,也看这个高大的男人。
姜湖没再避,同样视线笔直投向他,长眸幽暗。
男人回视姜湖一眼,和她相反,他眼波平静。
忽然他弯下腰。
姜湖和他之间的那半步距离,随着他弯腰的这个动作被挤得分毫不剩。
姜湖垂首。
男人冷硬的发,既在她身前也在她眼底。
他的头顶几乎是贴着姜湖的腿从上而下,又从下而上。
但又未曾真正贴上过,只是离得近。
男人捡拾起适才被风吹走的头巾,攥在手里。
直起身后,他开了口对姜湖说了第一句话:“你好,瞿蔺。”
声线清朗,说的是中文,内容是他的名字。
姜湖没作声,只带着研判继续看他。
瞿蔺也不再说话。
姜湖看,他便由她去。
他说中文。
他直冲她而来。
而她在等一个人。
姜湖心里隐隐有了某种猜测,对这个直冲着她来的会讲中文的男人的身份有了预感。
她这一审视耗时不短,始终未曾停下,且这目光在这审视的过程中渐渐变得玩味起来。
瞿蔺对自己适才不正常的装扮有数。
他赶在姜湖这目光变得更为意味深长前说:“姜小姐,我是来接你的人,不是方便你照来照去的镜子。”
那预感是对的,这个人就是她在等的人。
姜湖没有惊也没有喜,怒也没有。
但这和傅砚笙当时应下的条件不符。
她要的女人变成了男人。
姜湖眼再度眯了下,问:“女人?”
瞿蔺懂她在说什么,但傅砚笙紧急转移到卜勒前找到的人选临阵推脱,短期内傅砚笙找不到合适的女人。
他会来救场,是出于和傅砚笙之间的义气。
瞿蔺开口:“姜小姐如果有性别歧视——”
姜湖干脆利落地打断他:“我有。”
她语调肃然,不像是开玩笑。
瞿蔺:“……”
交谈几乎即刻中断,且无法继续。
一个男人该如何同一个歧视男性的女人继续交谈……瞿蔺不知道。
瞿蔺平静地打量姜湖,想起傅砚笙在描述这个师妹时的用词是:文静。
他认错了人?
瞿蔺回忆了下自己看过的那张姜湖的照片,是眼前这张脸没错。
他记人脸快,不会出错。
瞿蔺试图再度动唇,下颚紧绷:“……”
但仍旧没词,没声。
来之前,他以为自己要解释的是为何迟到。
没想到不用解释,但是有性别歧视。
静默持续了数十秒,最终是姜湖说:“我有。但我也明事理,不会强求。我们先去哪儿?”
**
五分钟后,姜湖坐进那辆中了n枪的车内。
瞿蔺的车速很快,风从前挡风玻璃的那几个洞漏进来,刮在人脸上一阵寒凉。
姜湖忍着这冷。
路上两人未曾交谈,先后经过几道安检严密的关卡。
半小时后,瞿蔺才将车停在一家中餐馆外。
姜湖先一步下了车。
下车后,姜湖抬眸看到了近处这家中餐馆的烫金标牌:大中华。
很简单直接粗暴的名字。
和全球无数家店铺重名。
姜湖眉一拧,侧了下身,发现晚她一步下车的瞿蔺竟重新将那个被风吹走过的头巾裹在了头上。
那抹红很扎眼。
这装扮……很脱俗。
姜湖看过去,瞿蔺感觉到了她的审视,但没向她解释。
进了门,一位身形宽大,身高不过170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
瞿蔺先向对方介绍:“姜湖姜小姐,老傅说的那位来走访的师妹。”
他又对姜湖说:“唐见善,这里的老板,你可以叫他老唐。”
老唐招呼姜湖,瞿蔺对姜湖点点头,拍了拍老唐的肩将人托付给他,而后拐去餐馆后院。
姜湖的目光跟了瞿蔺一会儿。
那人长腿、宽肩、步子快,他身影跐溜一下消失了,姜湖才看向老唐。
老唐见姜湖审视瞿蔺的背影,对她解释:“他去后院儿哄小孩。”
小孩?
姜湖随口追问了句:“他的?”
老唐说:“不是,捡的。炸没了条腿,无父无母,刚从医院接回来的。”
姜湖没再接口。
来的路上经过的那几道严密的安检,已经让她明白感知到这片土地遭遇的创伤。
人若被蛇咬,都十年怕井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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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土地遭遇过生灵涂炭,所以居民小心谨慎地过以后的日子,恐惧诸多变故。
姜湖曾经在国际新闻里看到过这样一则:
【战争难民逃亡过境时,被要求脱光衣服,以证明自己不是人肉炸弹。】
这是挺没尊严的事情。
但这也是更多人为了求安全而想出的举措。
这样做不对,但你能说这是错的吗?
**
姜湖虽没接口,但不影响老唐继续说:“小孩子挑食,和瞿蔺打了个赌,他挂红头巾一周,她接下来一周就会好好吃饭。”
闻言,姜湖又往适才瞿蔺消失时的那个院门看了一眼。
老唐不再说关于瞿蔺的事,转而问姜湖:“姜小姐会做饭吗?”
不会。
姜湖摇头。
老唐脸上略带失望:“我这儿是勒革的最后一家中餐馆,我的大厨在几年前战事开打的时候就卷铺盖回国了,我一直没再逮着个合适的。”
这次特么的又没戏。
老唐的脸部表情很丰富,那抹憾色和懊恼很生动。
姜湖微挑唇,没吝啬,给了个安慰:“时候不到,以后会有。”
老唐冲她一笑,摇了摇挂在一旁墙壁上的古铜色风铃。
清脆铃声荡出后,从楼上立刻传下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老唐向姜湖介绍:“是店里的服务员。本地人,但会中文,一女孩。你今晚得住在这里,她会帮你安排好。我也去后面看看。”
姜湖友好地点头。
老唐放心离开。
几秒后,姜湖眼前出现了一个妙龄少女。
少女还差三阶下完楼梯,但她没急着走,而是靠在扶手上看着姜湖。
看了会儿,她眼睛含笑,轻佻地对姜湖吹了声口哨。
不是打招呼,而像是调情,姜湖甚至看到她轻吐舌尖。
一瞬间,姜湖突然想起成行之前,她在视频网站上看到的另一条关于勒革的新闻。
【成年男性大部分奔赴战场,或伤或亡。免于兵役的那部分男性也有不少趁机逃离这片国土奔赴他国,沦为难民。当地的适婚女子缺少合适的配偶,有部分开始发展同性关系。】
**
另一边,老唐进了后院。
距姜湖到来前后不过几分钟,他刚进后院,突然有雪掉到他脸上。
脸上的凉意是真的,眼中的雪花是真的,但老唐深觉难以置信。
他到勒革二十几年,从未见过勒革下雪。
此前只是风大,怎么突然就变了天?
伸手接了几瓣雪,老唐笑呵呵冲一旁蹲下/身哄孩子的瞿蔺说:“这姑娘该不是妖精吧?卧槽我这么多年没见过勒革下雪,有生之年从来没有见过。她一来这儿就下雪了。”
故事里妖精出现可都是会变天的。
※※※※※※※※※※※※※※※※※※※※
这俩新闻都不是编的,有出处。
发展同性关系那个是源于一个素材,是我有次在凤凰看到的一则新闻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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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惊魂
雪落在瞿蔺肩头,很轻,落肩即融。
午后弥漫开来的风沙,随着雪的到来淡去了几分。
和老唐一样,瞿蔺来勒革后已经轮过一年四季,但这是第一次见勒革飘雪。
瞿蔺身前,坐在木椅上的唐云正把玩着从他头上扯下来的红巾。
小姑娘是老唐领养的,尽管老唐适才向姜湖描述孩子时显得事不关己。
她已经换了唐姓,是个混血儿。
这血的其中一脉是老唐来勒革后雇佣过的一个华裔青年,对方死于月前的一次迫击炮袭击。
而唐云的生母,没有人知道横尸在哪里。
唐云选了红色和瞿蔺打赌让他戴,有捉弄的意思在。
瞿蔺知道,但不介意,任她造。
唐云因此乐意吃饭,老唐省心,大家开心。
老唐的妖精论一出,同样旁听到的唐云眨眼问:“什么是妖精?”
老唐笑了下,解释:“就是妖怪。”
唐云仍旧一知半解。
老唐话落,瞿蔺站起身,适才柔和的眸光暗了下去,慢速从老唐脸上扫过。
老唐感受到瞿蔺目光中轻微的责备,立马没有立场地改了口:“妖精就是好人。”
他手微举,掌心在瞿蔺眼前竖了下,摆了个投降的姿势:“别瞪我。”
随后老唐走到瞿蔺身旁抱起唐云。
瞿蔺见状错开身,给他腾地方,同时准备离开后院。
走远前,瞿蔺扔给老唐一句话:“你也一把年纪了,以后说话多注意点儿分寸。”不要随意开陌生人玩笑。
老唐望着他背影,追问:“你真要跟那姑娘去萨托?”
瞿蔺只说:“我已经答应了老傅,话说出口了,不干像人吗?”
人要守约,这也是做人的基本准则。
但并不一定去的了,姑娘未必需要他。
她若不需要,他自不会倒贴前往。
**
数墙之隔,室内。
少女用语调略怪的中文问姜湖:“你要长住吗?”
如果适才没有听到少女那声轻佻的口哨声,姜湖会乐意回答这个问题。
可她听到了,连少女眼里的意味深长,一并看得一清二楚。
姜湖为人警惕,这是近年来的独身生活带来的习惯。
但沉默不能解决问题,少女一直看着她,等她回答。
还不是时候,姜湖一直等少女眼底的期待散了才回:“麻烦你,房间在哪里?”
想等的答案没等到,问题被无视,少女看了姜湖数眼,转身走在前面碎步上楼,翘臀动得活像个马达。
姜湖呵笑了下,觉得新鲜。
她吃糠咽菜长这么大,还真没被女人勾过。
她听着少女制造的干脆的“蹬蹬蹬”声,跟在少女身后走向二楼。
许是姜湖言辞冷淡,为她开了房门后,少女默默转身离开,没了刚下楼初见姜湖那刻的热情,将空间单独留给姜湖。
**
房间面积不大,一旁的桌椅上积了灰。
姜湖手指摸上去,指腹粘了一层细土。
放下行李,她从里面抽出一条毛巾,将眼前的木桌仔细擦了一遍。
擦完了,她将漂洋过海携带过来的amandine的稿件拿出来,随手翻开一页。
“夜里风雨交加,雨透过闭合的窗棂往室内渗。我应该将窗封的更紧,但我没有,我打开了它。楼对面那扇和我相对的窗下面,那方檐底下,正站着一个躲雨的男人。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见他。”
眼前也有扇窗,窗棂上仍旧是久积出的灰。
窗户玻璃也不算明净整洁,影响人的视野清晰度。
姜湖没有开窗,她放下那沓稿子,站到窗边往外看。
有雪刮到窗户玻璃上,即刻消融留下水渍。
隔着不算清明的视野,姜湖看到了窗外中餐馆方形的后院。
那里立着两个人,身形迥异。
其中一个身姿挺拔,腿直如白桦,他立在那里,宽阔的肩不曾有半分垮。
姜湖继而瞄了眼后院的情形。
院里陈列的物件不算杂乱,井然有序。
有老旧的需要人力拖拉的石磨,她在早年南下采风时见过,不知道此处的它能否飘出碾过五谷后的草木香;有一些大型绿色植株,姜湖说不出名字,她猜是当地特有植物;还有两方石桌配着两圈石凳,可能是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供人月下小酌,或是燥热天气下供人休憩对饮用的。
……
看了一圈,姜湖渐渐收回视线,最后又瞟了眼立在后院的那两个人,以及那个坐着的小姑娘。
身形修长的男人正抬步,要离开后院。
姜湖视线挪移到他身上时,正巧他抬眸往她站的这扇窗口看。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隔着窗户玻璃上的满满一层灰,姜湖能够完整地看清他的脸。
他唇间线平直,他双眸深黑深邃。
他为了哄一个孩子裹红色头巾。
他叫瞿蔺。
姜湖记得这是他不久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名字。
她记住了。
**
姜湖先于瞿蔺收回视线。
瞿蔺视野内那扇窗还没消失,适才站在窗户后面的人影已经没有了。
他跨进楼内,刚刚招呼完姜湖的少女alma正坐在餐馆大厅内,自在地摇着长腿。
餐馆里没有了厨师,今年起几乎停止对外营业。
有人点单接不接,纯看老唐心情。
战乱刚定,通货膨胀,客人留下的货币里拉不值钱,购买力极其低下,老唐没有赚的兴趣。
他已经在考虑是否要回国赚人民币。
瞿蔺径直走向收银台,从账本上撕了张纸下来。
写了几行字,他将这张纸递给坐在不远处的alma:“帮个忙,拿给楼上的客人。”
alma跳起来一把拽过,她动作过快,力道也没收,纸张边角都差点儿被她拽破了。
她很乐意。
瞿蔺见状锁眉,随后听见alma问:“瞿蔺,你为什么不去?”
alma问完后,看了眼纸上的字。
她跟着老唐学汉语多年,瞿蔺的字迹是方正小楷,近乎印刷体般周正,是最好辨识的那一种。
瞿蔺写的几行字也不复杂,她认得出来:
1.晚餐你需要什么:
2.其他需求:
瞿蔺没有回答alma提出的这个问题,他没办法说——他不去,是因为他性别不对。
他现在没有条件让他妈把他塞回去重生一回。
他只催:“打听那么多,让你去就抓紧去。”
**
工整的字迹这些年来姜湖见过的不多,她见的那些签单上的人名,都是潦草到妈见了也未必认识。
拿到alma送上来的纸条后,姜湖多看了几眼。
都说人如字。
字这么圆润规矩,那人也规矩?
姜湖很快将答案填在字条上,纵然她不是很想展示硬笔书法。
alma随后将纸条再度带下来,还给瞿蔺。
纸条上瞿蔺每行方正的小楷后面都跟了两个字:
1:都好。
2:没有。
另外姜湖还多附了两个字:谢谢。
和瞿蔺方正的字体不同,姜湖的字迹潦草如旷野里被疾风吹乱的草,也像淌了一地四处狂溅的泥浆。
考人眼力,个人风格鲜明。
她的人过于精致,让人没有办法把这字和她本人对应在一起。
瞿蔺亦不能。
但这字他见过一次算是记住了。
她人不热情。
字不好。
有性别歧视。
礼貌倒是懂。
长得……还行。
瞿蔺觉得这个名叫姜湖的别人托付给他代为关照的女人,有些复杂。
哦,对了,她不懂阿语,在勒革出门算是文盲。
**
楼下,晚饭是老唐的一锅乱炖,瞿蔺没有插手。
楼上,姜湖行李没有全部打开。她床铺还没整理完,耗时还没多久,alma便将老唐装好的餐盘端上了楼。
分开用餐,不用和陌生人齐聚一桌吃饭,大家倒也都自在。
等收拾好东西用完餐,姜湖打开房门准备下楼。
门一开,她便听到从楼下传来的音乐声。
是京剧,正在播放的选段姜湖并不陌生,蒋绍仪常听。来自《霸王别姬》。
唱的是:“刘邦与孤旧友,你不如随了他去,也免得孤此去悬心。”
随后是虞姬的念白:“大王啊!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
一段一心一意,你亡我亦赴死的凄怆故事,在民间流传多年。
姜湖站在楼上听了会儿,慢慢走下楼。
楼下坐的是唐见善,他听京剧,姜湖并不意外。
老唐见姜湖下来,招呼她到厅内的木椅上落座。
姜湖还没走过去,突然alma风风火火地从后院蹿进来,见姜湖往老唐那边走,她抓住姜湖的胳膊将姜湖扯到一旁轻声问:“嘿,你想要洗澡吗?”
姜湖转而看着alma。
alma尚裹着浴巾,外面搭着外套,发梢还是湿的,人因为冷微微发着抖。
少女的眼睛微眨,继续说:“下午我把这事儿忘了,浴室在后院角落里。老唐老了,又不懂女性,不会记得交代这些的。呶,我现在告诉你了。”
她双眼含笑,带着讨好。
这次不轻佻,只是热心。
洗澡的确是姜湖的需求,在勒革机场外站了那几十分钟,她沾了满身满脸的土。
看了眼当地时间,已经将近夜里九点,权衡之后,姜湖接受了alma的建议。
**
进入浴室后,姜湖才得以审视这个被称为浴室的地方。
面积狭小,不足三平方米,简易塑板混铁皮搭建而成。
姜湖站着,能感觉到头顶漏风。
她抬头看了眼,棚顶有缝隙。
四面墙倒是完好的。
水都装在桶里,没有淋浴设备或是浴盆。
姜湖对勒革和她的目的地萨托的环境并没有过高的预计,这在她的心理设想范围之内。
她要在这个国度停留一段时间,日常生活里的很多步骤没有办法往后拖,比如洗澡。
姜湖关了浴室内的灯。
她开始脱衣服,前胸的曲线和臀部的起伏随着衣物的剥落越发明显。
几乎是在姜湖将全身衣物全部剥落的同时,她耳中挤入一声巨响。
是有重物砸在地面上发出的那种沉闷的砰声,由远及近,而后是……此起彼伏的爆炸声。
就在这声音的合奏中,浴室的四面墙开始晃动,姜湖手下意识地往墙面上一扶,见头顶上那个开了缝的棚顶断裂猝然开始下沉,直冲她的脸而来。
操啊。
姜湖下意识地寻找墙角做支撑,几乎是在她想要挪移位置的同时,有人猛地拉开门,她光洁赤/裸的身躯,随即被带撞向一方坚硬温暖的胸膛。
上面的铁板落了下来,没有砸到姜湖脸上、身上,而是砸在了那人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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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夜谈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明明适才四周还喧嚣不已。
这静很及时,就像是为了配合剧情突然被掐断的bgm一样。
有灰落到姜湖脸上,她眼皮一跳。
在这一方暗色中,她看到了一双睁开而非闭合的眼眸。
光线太暗,姜湖看不清瞿蔺那双眼睛里的内容。
他睁眼,她倒也没感觉到有任何不适。
瞿蔺这一闯一抱是个人形盔甲,并非意有所图,姜湖懂得分辨。
这么静,该说点儿什么,但她还裸着,说什么都不算合适,打破静寂也不是首要任务。
不说了,姜湖这么决定。
两秒后,姜湖动了下胳膊,轻挣。
瞿蔺松开了环住她的手臂,左肩用力,往身后一推,推开了压在他背上的铁板。
哐当一声,铁板平躺着落了地。
瞿蔺背过身,离姜湖远了些。
贸然闯入情非得已,铁板砸在背上不疼,他进去只是担心姜湖被埋在里面。
但姜湖没叫喊,也没动手对他的冒犯示以不悦,他倒有些意外。
她冷静到超乎他想象。
***
刚才他从外面回来,alma和老唐在餐馆一楼大厅内听京戏。
安排给姜湖的那个房间灯是暗着的。
alma随口一提姜湖在洗澡,瞿蔺担心姜湖初来乍到会有不便,于是到后院静等以备她有不时之需。
附近的军队演习频次不高,炸弹乱飞的次数更是少,她可能运气很好,给遇上了。
她一来,勒革罕见的下雪。
她一洗澡,浴室差点儿全塌了。
老唐开玩笑说她是妖精,她不是。
只是她一来把勒革衬托成了个妖怪,衬成了个不那么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
连这个中餐馆里的配套设施,都一反常态成了纸糊的似的。
反人类,且不合科学常理。
顶多是这姑娘有那么点儿异能吧,瞿蔺暗自琢磨。
****
浴室轻薄的塑板墙也倒了一面,斜支着靠在其他墙面上,瞿蔺背过身后站在墙倒后出现的那个风口,挡着风。
身后没有声音传来,瞿蔺于是开口提醒:“外面冷,穿衣服再出去。”
姜湖扫了眼随着适才的震动被扫到地面上的衣服。
衣服上面沾了水,还粘了土。
土和水混在一起便是泥。
沾了泥的衣服,此刻等于废物。
人生有很多选择题。小时候要考虑是先写作业还是先撒欢玩,后来要琢磨听一曲民谣时是配一碗酒还是一根烟,此刻姜湖在泥衣服和裸之间,最后选择了借衣服。
姜湖望着眼前如山的脊背说:“瞿先生。”
很陌生的称呼,太正经。
瞿蔺闻言顿了下,而后嗯了一声,示意在听。
姜湖说:“商量件事,请你脱件衣服。”
瞿蔺:“……”
瞿蔺没动,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听这种要求。
姜湖知道可能有误会,于是补充:“一件。我不会要求礼尚往来,不会让你脱光我再看回去。”
瞿蔺:“……”他并没有观察她的身体。
微一思考,回顾适才的一室混乱,瞿蔺想明白了,她字面意思。
他脱掉外套,依旧背着身从身后递给姜湖:“不怎么像样儿了,你凑合用。”
他那衣服此刻有点儿像破烂。
适才滑下来的铁板给他刮了道口子。
口子而已,姜湖看后不排斥,她很快将他宽大的卫衣套在身上。
这澡显然不用洗了。
穿完了,姜湖往外走,瞿蔺感觉到身后有人贴近,他颈后的肌肤下意识地一跳。
瞿蔺仍旧站在那个风口,姜湖一弯腰,从他身旁狭小的位置钻了出去。
钻出去后,她快速走远 。
瞿蔺看着明亮月色中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那双葱白般的腿在他眼眶中越描越深。
姜湖走了,瞿蔺突然想起来他忘了就适才的闯入道歉。
他抬手挠了下眉。
算了,不跑腿去追了。
**
脱了外套,瞿蔺里面还穿了一件背心。
姜湖走后他转过身,他身后是一地狼藉。
瞿蔺将横七竖八的物件略一规整,一番收拾过后,他看到了落在泥水里的几件衣物。
最上面那件,是黑色蕾丝透视内衣。
属于女人,很显然是姜湖的。
它虽蛰伏在泥水里,但竟带着点儿嚣张的意味,隐隐戳人。
瞿蔺没去碰,也别开眼不再看,内衣是极私密的东西。
瞿蔺在室外停留的这十几分钟,傍晚停下的雪又开始洋洋洒洒。
等他回到室内,之前吵嚷的京剧声已经消失了,青色香炉里一柱檀香缭绕盘桓,大厅里开着盏昏黄的壁灯。
灯影苟延残喘般,无气无力的,弱的照不出室内物件。
老唐和alma也已经不见了。
瞿蔺穿过大堂,准备上楼。
他刚拐到楼梯口,突然发现楼梯上坐着个人。
人影隐于暗处,静默着。
瞿蔺将楼梯口处的那盏壁灯摁开,发现坐在楼梯上的人是姜湖。
**
灯开了,已经换了一身整洁衣服的姜湖抬眸问瞿蔺:“方便聊聊?”
没有拒绝的理由,瞿蔺应下:“想聊什么?”
他适才打开的这盏壁灯和大厅里的那盏一样昏黄,姜湖的脸庞在这抹晕色中显得柔和。
姜湖问他:“你是中国人?”
瞿蔺说:“是。”
姜湖微眯眼,回:“巧,我也是。”
空气里有种弥散的尴尬,姜湖感觉到了,但是个人难免会有尴尬的时候,正常。
她又接着问:“北方人?”
瞿蔺回答:“是。”
姜湖轻飘飘哦了声,而后说:“不巧,南方人。”
她仍旧没有问完:“开战后,为什么没回去?”
姜湖抬着眸,认真看着瞿蔺,和此前在机场时她对他的玩味的审视不同,此刻她眼里带着的是诚意。
立在原地,一直回答她提出的各种问题的瞿蔺此时反问:“炮火刚远,姜小姐又为什么只身前来?”
姜湖说:“为了工作。”
瞿蔺自然已经听闻她正在翻译一部作品,但他觉得这不是姜湖奔赴此地的全部原因,这是他来自于直觉的猜测。
已经铺垫了好几句对白了,为了让最后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显得不那么突兀。
姜湖此时才直入正题:“谢谢你的衣服。”
那会儿她忘了说。
前面都是废话,这句才是正经。
话落姜湖站起身,拍拍屁股,不再坐在楼梯台阶上。
她转身离开的很快,瞿蔺甚至没有察觉她要告辞。
姜湖走了,瞿蔺也开始上楼。
他右脚刚踩上第一阶楼梯台阶,突然快走到二楼的姜湖回眸。
她正色说:“忘了件事。”
瞿蔺目光跟着她,等她说是什么事。
姜湖眉目平静,声明:“我不是被看了,被抱了就逼对方负责、对方娶的女人。今晚睡个好觉。”
※※※※※※※※※※※※※※※※※※※※
处女座,爱修文,简直无药可救。
每一本都修来修去。
【新版】
第五章:骂
室外雪降天寒,玻璃内部起了一层雾。
夜深静寂,雪落的簌簌声变得更为清晰可闻。
姜湖躺在床上,半小时过去,仍旧没什么睡意。
在勒革机场,她已经换了手机sim卡。
此刻接通网络,看着浏览器页面上那个不断转动的圆圈,姜湖已经提前预知结果——网络连接失败。
如她所想那般不顺畅。
几次刷新后,赶在她想摔手机之前,页面才得以慢速打开。
勒革在东二区,国内是东八区,酒吧此刻正值黄金营业时间。
躺了一会儿,姜湖坐正,开了skype,拨电话给朱古。
第一次无人接听。
第二次接通后不久就掉了线。
姜湖想骂人。
拨到第三次,姜湖终于从声筒里听到了朱古懒散的声音:“哪位?”
姜湖回:“是我。”
她没细报家门,朱古听后口气不善:“你谁啊你,老子特么知道你是谁?!!卖楼、卖车、卖保险和卖人,都特么别找老子,忙!”
这阵仗,连珠炮般。
相识三年,姜湖琢磨她可能对朱古的智商和听力水平有点儿误会,她赶在朱古挂断电话前补充:“姓姜名湖。”
口气也微冲,她咬牙才忍下后半句里的“你大爷”。
姜湖刚报完姓名,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即刻传过来。
朱古从沙发上爬起来,也不顾掉在地上的水杯里的水正流得满地,朱古问她:“老板,你到了?”
姜湖挑眉:“废话!”
朱古笑几声,追问:“那边什么情况啊,要是遭罪你抓紧回来呗,那文学作品,你天马行空一点儿译就好,谁他妈管有没有感情。”
声筒里的人声始终伴随着电流刺啦声,朱古的大嗓门在姜湖听来模糊掉不少。
姜湖不想和他啰嗦,挑重点再度嘱咐:“过几天消防检查,别忘了。”
她这话一出口,朱古半晌没答一句话。
在这逼死人的沉默间,姜湖隐隐察觉到在她离开的这不足三天的时间内,酒吧有变故。
真特么……不省心。
她没逼问,等着朱古说。
又过了五秒,朱古终于挤出了声音:“姐。”
称谓从老板换成了姐,是真有事儿。
姜湖等他上报。
朱古说:“昨儿江湖着了点儿火。”
姜湖了解他癖性,事儿越大他越是轻描淡写。
姜湖额角一抽,咬牙嗯了声:“继续,你这个着了点儿,具体来说是几点儿?”
朱古小心挑选说辞:“……大概就……烧了……半层。”
半层等于四分之一。
姜湖觉得胃疼加牙疼,就好像那些部位突然中了刀,刀没拔/出/来,刀柄牵动刀身,动一下就带出血来。
姜湖觉得朱古可能对她的脾气有些误会。
她在朱古眼里难道是温柔的、善解人意的、包容的女人?
默了两秒,姜湖开骂:“好样儿的。三天烧半层,我他妈要是在外面待一个月,回去是不是就只能给它收尸?!”
她刚吼完这一句,耳边传来一声“滴”。
姜湖拿开手机看了眼屏幕,通话断了。
胃里的火还没发完,姜湖重拨电话,可糟糕的网速让skype歇菜,她用新sim卡号回拨,信号在屏幕上闪了几下跳没了,直接转为无法提供服务。
操啊。
老天够意思,骂人都不让人骂完。
***
一墙之隔,瞿蔺听到那句 “收尸”的时候,刚给身在交火地区的傅砚笙发讯息,说人已接到。
隔壁姜湖的话传过来,他的接差点儿打成劫。
人已劫到。
那误会可就大了。
消息发过去了,但傅砚笙没有回复。
这是常态,深入战地的人通讯总是时断时续。傅砚笙通讯畅通的时候,一般是回新闻基地往外传素材的时候。
唐见善的这家中餐馆不是瞿蔺的大本营,他也只是从约旦的难民营回勒革后暂住在老唐这里。
冬末的时候,有一堆国内的志愿者运载物资前往设立在约旦国境线的难民营,同时为那里的人提供短期医疗服务。领队的女医生春回是瞿蔺在国内的朋友,瞿蔺应春回的邀约和傅砚笙一起前往约旦协助志愿者展开工作。
回勒革时,这个冬天已经过了大半。
瞿蔺入睡不快,他习惯了浅眠,来自保命的本能,要有警觉性。
适才楼梯上姜湖最后那句话,听来稀奇。
有生之年,还未曾有女人对他说过这些。
她想太多。
可她说完,他思绪还真是往那儿拐了下。
这姑娘不一般,他见识到了三回。
性别歧视、浴室那一抱后的若无其事,以及聊一聊后让你从压根没想变想出事儿。
回想这一日和姜湖的短兵相接,瞿蔺入睡比平日更慢了些,姜湖的影子在他眼前徘徊了几分钟。
有点儿新鲜。
***
清晨姜湖那边传来开门的声音的时候,瞿蔺也已经起床准备下楼。
姜湖走得慢,两人最后在楼梯相汇。
听到身后一如既往的沉稳的脚步声,姜湖微侧身回头。
是瞿蔺,她听声判断的没错。
姜湖问:“这附近哪里有畅通的线路稳定的固话?”
她问完才发现瞿蔺今日身穿的毛衣领低,锁骨露了大半。
黑衣衬得他脸白,缺少血色。
昨日的硬没了,人柔和了不少,五官就更显得年轻,如雕似琢。
瞿蔺居高临下,回她:“我是知道一个。”
姜湖:“麻烦指个路。”
姜湖站在原地,瞿蔺往下迈了一阶,看她。
她一身杏色绑带大衣,没抹脂粉,脸素净,看着温柔能掐出水来。
昨夜浴室里也不一般的通情达理。
怎么一早就想找电话继续骂人呢?
没直接给答案,瞿蔺长眸轻眯,末了反问:“姜小姐一般骂人一定要坚持骂完?”
他问的正经,没笑没调侃。
姜湖:“……”
昨夜她那通停在开骂的电话,他听到了?
他听到就算了,还没装没有听到,直愣愣地给说出来了。
情商呢?
他猜她找固话的原因,猜得还很准。
姜湖原以为瞿蔺是事不关己一字不会多说、多过问的那种安静且善解人意的人,毕竟见面至此他们交换过的语句不多,他甚至还采用递纸条的方式问她某些信息。
他此前只是认生性格不外露?
是要骂完。
姜湖没恼,只说:“有始有终,我是这种人。”骂人也算在里面。
她没多解释,又追问回正题:“那个电话……主人能听懂我的话?”
瞿蔺肯定:“他能。”
姜湖回身继续往下走。
瞿蔺喊住她:“姜小姐请留步。”
姜湖停下脚步,再度回身看他。
瞿蔺微点头,同时告诉她:“不用出去,你要找的电话,在我这儿。”
他说他有电话,但他没有迈步领路的意思,也没有开口告诉姜湖电话在哪里的意思。
姜湖眉微蹙,直视他,这才听到瞿蔺说:“打电话不免费,要收费。”
很正常,姜湖回:“理所应当。”
瞿蔺嗯了声,眸一亮,似笑非笑的:“还有一个情况你有知情权,骂人的费用是正常通话费用的两倍。”
姜湖:“……”
姜湖扯了下唇,挤出句话问:“瞿先生原本就是这样借机敛财的人?”
她语气已经脱离友好。
瞿蔺摇头,仿若未觉,还是一脸正经:“也不是,但是人的德行可以改。你应该也知道这里安定没多久,人人缺钱,我也是人,并不例外。姜小姐恐怕也不是生下来就有性别歧视。”
姜湖:“……”
她那句歧视他的性别,他从机场记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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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湖到底要不要花这两倍的钱去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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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旧途泥泞
瞿蔺话一落,姜湖冷静看了他数眼。
这数眼足够她看清楚,瞿蔺并非在同她开玩笑,他在认真等她的答案。
他的眸光像是月下山石,不挪移,坚定地投射向她。
他一脸认真地谈钱和歧视,姜湖觉得可笑:“要是不骂人而是夸人你还倒贴钱?”
她话落甩手走人,没等瞿蔺给她答案。
瞿蔺望着她迅速远走的背影,笑了下,在她身后自行嗯了声,夸好听了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
几分钟后,后院,石桌旁。
老唐问瞿蔺:“刚才在楼梯上,你跟人姑娘扯什么呢?”
瞿蔺低声否认:“你看错了,没说话,不熟哪有的聊。”
老唐哼了声:“别不认,我听到了。”
瞿蔺没再隐瞒,说:“正事儿,问我借卫星电话呢,你也知道咱这儿信号质量有多烂。”
老唐反问:“那你问姑娘要什么钱?”
瞿蔺扶额,没答,不是要钱,也不是讹钱。
她打电话,自然免费,他又不是中国移动,收什么钱。
他只是想……
想……
想……
他想出了答案,他在找事儿。
可为什么?
因为初见的那个下马威?
不是,瞿蔺确定。
突然想到了一种答案,瞿蔺脸色微变,他那么没出息了?
老唐没察觉,继续教育他:“你对人态度不太对啊,别忘了那是老傅让你关照的人,你和人计较什么?人家想怎么过,想骂什么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瞿蔺知道,是他越界了。
再和她讲话,他该提正经事。提她的目的地,和是否需要他同行。
**
一墙之隔,餐馆大厅。
早餐是当地食物薄饼,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与美味无关,但果腹不成问题。
姜湖和alma同桌就坐。
一餐下来话说的不算多,除了alma不时打听她的信息,以及向她介绍餐馆和餐馆里的人的详情。
alma抛出来的问题,有的姜湖给了她答案,有的敷衍过去没有回答,有的答案姜湖给出的是假的,看的是当是时的心情。
对于骗人这件事,姜湖没有心理负担。
何况是骗一个萍水相逢,以后再也见不到的人。
*
整个清晨,和瞿蔺在楼梯上狭路相逢那一遭后,姜湖没再同他讲过话。
谈钱伤感情,古人诚不骗人。
伤了感情后,人可说的话必然会减少。
没有什么能说的,更没有什么想说的,这是人之常情。
姜湖虽然不信神,但有时候服祖宗留下来的人生经验。
她未同瞿蔺讲话,瞿蔺也默契,没有再跟她开口说什么,没积极拉他的电话生意。
**
中餐馆里的另一个大活人老唐也起了个大早,姜湖开始用早餐后,老唐便从餐馆里出去,在餐馆门前洗车、擦车。
隔着餐馆半开的门,姜湖能看到老唐耐心细致的动作。
吃完早餐后,姜湖出餐馆门走到车旁时,老唐基本已经将车身冲洗干净。
他摸了把车身,手收回来后指腹已经是干干净净。
洗车工作宣告完工。
见姜湖靠近,老唐问:“吃完了,昨晚听着炮响习惯吗?”
姜湖轻嗯一声:“眼一闭,当电影音效听,对睡眠没影响。”
后半夜静寂无声,前半夜那些炮响时,她还在浴室。
姜湖不知道是老唐迟钝至今不知昨晚浴室那一塌,还是他知道但是忘记了,又或者是她睡得沉,后半夜又有炮声,而她一无所觉,没有发现。
见姜湖如此形容炮火声,老唐扯唇笑,一双浓眉随着他身体颤动在微颤。
老唐说:“再待几天,可能你回去后,人生愿望里面就会多添上一条,祈求世界和平。”
姜湖没有即刻答话,世界和平已经是她的愿望之一,早在她亲自前往勒革之前。
*
老唐这车不是昨日瞿蔺接姜湖时她见过的那辆中过n枪的车,但同样旧,不知道是老唐买来多年,还是他入手时车已经是二手。
车门上的漆脱了一大块儿,像是宝蓝色的车身上带了大块儿补丁,整辆车冲洗干净后,那补丁变得尤为显眼。
蓝漆在阳光下色泽变幻,泽亮耀眼,显得那补丁灰败不少。
姜湖问:“那块儿怎么不补漆?”
老唐特好心地告诉她:“这车是男车,不看脸。”
姜湖:“……”
车特么还分性别?
这家名叫“大中华”的中餐馆,到底是聚了怎样一堆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人物。
坑钱的。
活在将车拟人的童话世界里的。
对同性感兴趣的。
她长见识了,可能只有她远观但还没接触过的那个小姑娘唐云是正常的。
**
见姜湖无话,老唐又转而告诉她:“你们去萨托,可以重新租辆车。瞿蔺那车性别和我这个不一样,不抗造。”
姜湖安静听着,没有同老唐议论车的性别的意思。
老唐自行补充:“而且更老。”
这和姜湖对那车的第一印象相符,这次她开口附和:“嗯,是像出土文物。”
论折旧度,勉强像民国时期来的。
老唐闻言又扯起唇角笑,觉得姜湖用词精准。
他以后可以用这词来损瞿蔺的车。
昨日姜湖抵达后,老唐和她交流不多,觉得她人有些内向、有些冷,此刻觉得姜湖这人挺逗。
虽然没那么热情洋溢,但和她说话能反被她逗。
他将手中的空水管扔到一旁,告诉姜湖:“往萨托走,路上不会很顺,中间有一个区域是恐袭高发地。虽然瞿蔺这人很靠谱,但是吧,活人出门在外总有那么些意外。”
搞不好就会大好活人变死人。
老唐是想要给姜湖打个预防针,把情况往恶劣里说,想把姜湖去萨托的意打消掉。
她和瞿蔺在勒革多待几日,感受下风土人情得了。
瞿蔺还能帮他照看唐云,老唐有自己的算盘。
可姜湖听后只说:“谢谢你提醒,我记住了。出问题,我救他,不会不管。”
她说得理所当然,像是义务,没有丝毫惧意。
且她站在强者的角度上。
老唐:“……”他白说一通?
老唐无话可说了,他准备回院子里照看唐云。
他乍回头,竟见瞿蔺就站在离他和姜湖只有几步远的餐馆斜开的门后,抱臂靠着个木柜。
不知道已经站在那儿多久,又听到了多少他和姜湖的对话。
是从他和姜湖损瞿蔺的车开始,还是从姜湖那句平平静静的美救英雄的话开始。
看他表情……老唐看不出来。
但有一个问题是水落石出了。
此前老唐问瞿蔺是否真要随姜湖前往萨托,瞿蔺告诉他是为完成对傅砚笙的承诺,但老唐那时见瞿蔺脸上有犹豫。
此刻姜湖没对瞿蔺的陪同表示异议,按瞿蔺的性格,除非对方提出毁约,他必不会先弃约,往萨托走那一趟基本上算是定了。
**
老唐拍了拍瞿蔺的肩,进门离开。
老唐一走,姜湖转身,也看到了站在近处的瞿蔺。
他换了个姿势,手插/在两侧长裤口袋里,安静地站在门后,正直视她,等她靠近。
他身着的衣服不厚,挺贴身,腿和胳膊的长线条明显。
见了他满身像样儿的人皮,姜湖如今只能记起钱。
刚和老唐说完了美救英雄,英雄来了,她却无意说话。
瞿蔺站在门左侧,姜湖决定从右侧进门。
姜湖迈腿往门内跨。
她脚刚落地,步子还没迈出,瞿蔺募地从口袋里掏出右手。
随后他将右臂撑在姜湖试图经过的那侧门框上,堵死她的路。
他递出的那整条胳膊就拦在姜湖身前。
姜湖无路可走,停在原地,她的视线刚抬高落在瞿蔺脸上,就听到瞿蔺问:“聊聊?”
嗓音低淳,声线有些华丽,不沙不哑,落在人耳间有些痒。
此前姜湖已经留意到他的声音,但能细听的机会不多。
昨夜姜湖坐在楼梯上,问了瞿蔺同一个问题。
礼尚往来,纵然此前有龃龉,但她也没真得拒绝:“聊什么?”
瞿蔺望着姜湖被室外的风吹得更白了些的脸,看到她的眼睛在说:聊钱免聊。
她在说:他的电话,她已经不再需要。
瞿蔺此刻即便热情地降价做她生意,她亦不会接受。
姜湖眼底的神色冷峻,如临大敌般。
瞿蔺清晰地感觉到她某些竖起的刺。
清早他那话,把她搞成仇人了?立场很鲜明啊。
瞿蔺额角一抽,忍着笑,只望着姜湖慢慢掀了下眼皮。
瞿蔺声明:“放宽心,不聊钱。”话落想翘的唇也控制住了,没笑。
姜湖说:“可以。”那聊聊。
得到肯定的答复,瞿蔺收回手臂。
拦她路的人撤了障碍,可姜湖也没再往里走。
门内的瞿蔺继续说:“有些事情你有知情权。老傅替你选择了我,我不会逃单,但是你不满意有拒绝,有换人的权利。我不是个有求必应、为他人无私奉献、道德特别高尚的人。你能接受,再跟我走。跟我走,还得继续坐那辆刚出土的车。我希望你在上路前考虑清楚,不要开始走了再后悔。”
刚出土的车?
哦,既性别歧视之后,损他车,他又听到了。
半个坏词都说不得。
姜湖觉得瞿蔺漏了一条自我评价:帐儿门清,有仇基本立马报。
话是得说明白,姜湖微一思索,问他:“上了路,我如果后悔了呢?”
瞿蔺眉一动,直白告诉她:“我可能会把你丢掉,方便你另寻良人。”
姜湖眯眼,瞿蔺眼睛里有个缩小版的她,那个她眼神有些危险,唇边正挂着冷淡淡的笑。
昨日算是友好,今早两次交锋都不算愉快。
姜湖道:“瞿先生替人壮胆的方式挺独树一帜。”
丢掉?
他话里刻意的唬人太过明显,她若当真就是傻。
瞿蔺没否认,只强调:“我这人喜欢把丑话说在前头。你想清楚。相信我,再上我的车。”
在这样的国度一路同行,人和人要绝对信任才能走下去。
如果不幸碰到意外情况,是要互相交托性命的。
*
瞿蔺和老唐同出一门,开口先唬人。
姜湖笑了下,总觉得空气中溢满了挑衅的味道。
认识瞿蔺的人,老唐说“瞿蔺这人很靠谱”,傅砚笙评价他值得信任。
是他们误会了,还是她误会了?
难道不是冷面无情?当然,排除他昨晚当人肉盾牌那一次。
又或者是他们误会了她,觉得她老不中用,需要唬一唬多打几针预防针。
两人继续四目对视了一分钟,两道目光都不避不让不软只硬。
继续对视下去无用,最终是姜湖下颚轻抬,缓声说:“不是问题,我们成交。”
除了继续雇佣瞿蔺,姜湖暂时想不到更好的选择。
在这个国度里她没有选择的机会,条件不允许。
她也有件事想做:雇他到底,再少给钱。
既然他想讹她钱。
在听到瞿蔺用来唬人的那句“丢掉”时,她这个念头一马当先跑疯。
他自诩道德不高尚,她也不认为自己很善良。
**
确认同行用时不过一秒,真的上路却又耽搁了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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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湖行李本不多,有部分在老唐的建议下先留在餐馆的房间里,等她回程折返到勒革时再来取走。
她只拎着小巧的行李袋出了房间,下到餐馆一楼。
大厅里没什么人,alma靠在餐馆的收银柜台外,正望着通往后院的那扇门。
姜湖跟随alma的视线看过去,老唐、瞿蔺和那个叫做唐云的小姑娘都在院里。
另外还多了一个身高介于瞿蔺和老唐之间的年轻男人,是个姜湖不曾见过的陌生人。
听到声音,alma回头看了姜湖一眼,同时向她说明情况:“瞿蔺的一个朋友,过来看云云。”
姜湖视线没有收回来,她见那个陌生男子正抱着唐云,抱得小心翼翼。
姜湖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但此刻她想问:“老唐为什么会收养云云?”
她已经通过唐云的名字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
alma冲姜湖招手:“你过来些,我讲给你听。”
姜湖已经习惯了alma的怪调中文。
alma的这次热情解惑,姜湖没有排斥,她往alma身前靠了过去。
alma随即开始了长篇叙事:“云云的父亲是这儿的老员工,成家后就不在这里干了,南下了。后来战争开打,给炸没了。云云之前在福利收容所,这机构按在当地的儿童医院里。去年有波轰炸冲的就是儿童医院去的,够没人性,埋了不少小孩子在废墟里面。瞿蔺和他的这个朋友,是国际志愿救援组织的人,把云云从废墟里挖出来的。云云有东亚血统,又会中文,瞿蔺留心了下,后来老唐发现是熟人的孩子,就决定以后养她。”
alma话说到这里,语调里已经带上无数唏嘘和感慨:“瞿蔺朋友上次来看云云时跟我聊,说他们去挖废墟时眼前的场景很惨烈。挖了一个又一个小时,挖出来一个又一个人。那些人抱出来时身体还是软的、热的,他们总觉得那些人还会呼吸、还能说话,但好多已经是尸体,没声息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长大,也没有办法继续长大了,年龄永远停在那里。挖出太多尸体,他们失望了太多次。挖到最后,等他们挖出活人来的时候,眼一下子就湿了。他抱着云云,瞿蔺抱着另一个出生刚三十几天的女婴,感觉像是抱着的是自己的孩子一样。两个孩子被埋在废墟里太久,从废墟里出来的时候声音弱的几乎没有了。可听到她们还能出声,他们一群男人抱着两个女孩,突然就哭得不能自已。”
“瞿蔺哭”,alma摇头,“我能想象,他是个特别心软的人,看不出来吧,他平时看着胆儿可大了”。
她也遗憾:“这两个孩子虽然活下来了,但都成了孤儿,云云还变得不健全。”
“可怕吧?”alma最后问姜湖,“小时候我脑子里的战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历史,觉得跟我不会有什么关系。谁知道战争是未来,是现在,还可能是以后。如果老唐回你们中国去,我就赖着他跟着走”。
她冲姜湖挤眼:“我们现在也算熟了吧?到时候你要关照我。”
姜湖没有给alma回应,她还陷在alma的这一番陈述中。
远在中国,姜湖也一直以为战争离她遥远,直到……
她没有接着往下想。
姜湖放下行李,看向后院里那个要和她同行的颀长背影。
瞿蔺和她相像的地方很多,她此刻才察觉,比如他也骗人。
他说他不是个会为人无私奉献,不是个道德高尚的人。
这是谎话。
因为他那张嘴给他减掉的印象分,此刻又加了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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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里的救援事件来自于一则新闻。原型是xly的民间救援组织白头盔,提名了诺贝尔和/平/奖。这个组织如今争议很大,因为有些救援视频被爆摆拍作假等等,但真实的救助也的确是存在的。
开了微信公众号:苏尔流年。主要是为了以后放河蟹章预留的,偶尔来个小剧场和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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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包小火山继续喷发,注意查收。
【新版】
第七章:故乡,异乡
姜湖没往后院凑,陌生男子半小时后便告辞。
走的时候还冲坐在大厅里的姜湖摆手示意,算是说再见。
昨日飘雪,今日便天晴,一早便天光齐放。
瞿蔺从后院出来送朋友的时候,整个人逆着光。
从姜湖所坐的位置看过去,他的脸被镀了层淡金色。
送完了朋友,瞿蔺慢慢向姜湖走过来。
他靠近时感觉到了姜湖持续的审视人的目光,这目光笔直且不加遮掩,一直在看着他。
挺奇怪一女人。
刚才她还身上带刺,话里带刺,他不拦住她,她甚至会无视他。
这会儿一直看又是什么意思?
刚才朋友问瞿蔺:“那女人是谁?”
瞿蔺闻言没向“那女人”看过去,他不需要看。
站在后院里,瞿蔺能感觉到来自大厅的盯视,从始至终。
那些审视都来自姜湖。
瞿蔺回答朋友:“一观察家。”
朋友闻言捶他后背:“真的假的?哪方面的?”
瞿蔺没再回答,这种密无缝隙的盯法,快把他的厚脸都给盯薄了。
一早的交锋,他气焰燃得还可以,风向自行变了?
**************
几个回合,各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鉴于都说谎这个共同点,姜湖决定换个方式和瞿蔺相处。
人被动时往往比较难受,她喜欢手握主动权。
姜湖坐着没动,等瞿蔺走近了才问:“现在走?”
瞿蔺打量她,而后是她脚边那个娇小的行李:“马上,等会儿。”
她如此简装上阵,他也意外。
姜湖挺有耐心:“不急,等着你。”
她表现得格外好说话,甚至善解人意的有些刻意。
瞿蔺拧眉看她一眼,觉得哪儿哪儿都怪。
他没理,先干正事儿。
瞿蔺回头对alma说了句什么。
alma又反问了他一句。
最后瞿蔺给出答案。
三句话,姜湖皆听不懂,她只能通过听到的语气去判断他们说的是问句还是陈述句。
姜湖判断那应该是阿拉伯语。
瞿蔺和alma交流完了,alma迅速跑上楼,隔了不过一分钟,姜湖见alma手中拿了个灰白色的物件下楼来。
alma下楼后往他们所在的位置走,她没有将手中的物件递给瞿蔺,而是给了姜湖。
姜湖将东西从alma手中接过,是条纱巾,落在她掌心的整块儿布料很柔软。
姜湖看向瞿蔺。
瞿蔺说:“拿好,用它包住你的脸,包严实点儿。”
姜湖带着疑问继续看他。
alma替瞿蔺解释:“那边靠近沙漠,很晒的,你会需要这个。”
姜湖哦了声,看了眼纱巾,又抬头问瞿蔺:“我怎么包?”
她话落已经站起身,瞿蔺原本距她两步之距。
姜湖站起身时,腿往前迈了下,瞿蔺此刻距她仅剩半步之遥。
他和她成了近身相对。
瞿蔺能感觉到一股热源……来自姜湖身体的热源。
一早对话他占上峰,牵着她走,此刻却不知为何感觉到来自姜湖的压迫感。
乾坤颠倒了。
瞿蔺再度微拧眉,退后:“alma,你帮她一下。”
一早相安无事时他有兴致先挑事儿,这会儿她近身他倒躲了?
不矛盾?
姜湖觉得他矛盾,她即刻追问:“瞿先生不会?”
瞿蔺没有回答,他觉得身体至少有一部分正不自在。
姜湖又说:“昨天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裹得不是这种东西?”
见姜湖一直在看着瞿蔺,且同瞿蔺讲话,alma没往里插嘴。
瞿蔺没给回复,他眉峰越蹙越峭,眼前这个问句简直像逼问。
这对话就此停了下来。
对话停下来后,站在一旁的alma才出声告诉姜湖:“很简单的,你在新闻里,还有一些图片里面应该见过的,这东西戴起来不复杂的。你随便裹一裹就好,平时怎么挡太阳怎么弄,戴这个对一般人来说没有讲究。”
alma一出声,瞿蔺又后退了一步,离姜湖更远了些。
姜湖扫他一眼,微扯唇笑。
他远离她,她很可怕?
亏她演得特别好说话,怎么他比她不好说话时怂了那么多。
到alma话落时,瞿蔺已经沉默转身向外走。
他走时还弯腰顺手替姜湖拎着她置于脚边的行李。
姜湖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轻叹。
是个让人摸不透的男人。
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她从瞿蔺身上感觉到了数种性格。
她觉得她似乎接触的不是同一个人。
伶牙俐齿?
还是沉默寡言?
痞?
还是规矩?
姜湖很难分辨出来哪一种脾性才是瞿蔺的本性。
姜湖那句感谢最终给了alma,她对alma微笑:“谢谢你。”
**
瞿蔺拎着行李将昨日载姜湖那辆车从后巷里开出来,停在“大中华”门前。
他把行李扔到车上。
先是姜湖的,算轻,而后是他的,更轻。
瞿蔺胳膊还没收回来,就听到突然冒出来的老唐在后面说:“哎,笑笑,你这脸有点儿黑。”
瞿蔺拿起车顶的抹布扔他一脸:“够了啊,我卖笑的?”
老唐回头瞅了一眼,见姜湖还没出来,放了心。
他说:“你别说,这么正的姑娘和你站一块儿,养眼,我看着挺想笑的。”
瞿蔺:“你肤浅也不是一两天了,还需要理由?”
老唐说:“看你吃瘪想笑。”
瞿蔺:“你什么眼神儿?”哪里吃瘪?
老唐:“好好好,是我眼拙,你俩这相处的多好啊。你一来,我一往,海外中华儿女是一家。”
瞿蔺嘶了声,斜他:“你今儿话是不是有点儿多?”
老唐又举手投降:“就剩最后一句。如今的姑娘胆儿都大,也聪明,你别人家没怎么地,最后把你自己搞不好意思了。”
老唐一早围观了这两出,一次瞿蔺活泛,一次他木过去了,怪老实,老唐觉得挺有意思。
瞿蔺:“……”
姜湖已经快走出来,两人扔了话头儿。
alma也紧跟其后跑出门送他们。
瞿蔺又扫了眼老唐,和姜湖上了车。
几个人挥手示意,告辞和送别这两个环节就算是完成了。
老唐和alma也没有一直站在外面目送他们离开,很快回了餐馆里面去。
未来几日,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姜湖身畔摸得着的人,又只剩瞿蔺一个。
好在如今算是认识了,也开始有点儿熟了。
**
车上,姜湖坐在副驾驶,她习惯性地去拉安全带。
安全带拉出来了,可在姜湖想将安全带锁扣阖上的时候,她一低头,发现座椅旁的安全带装置已经变了形,她扯出来的这根安全带根本系不上。
这车真他妈……个性。
姜湖扯住安全带的手停在半空,下意识吐了句国骂。
瞿蔺将车平稳起步上路。
他瞄到了姜湖的动作,也听到了她的骂。
这女人表达情绪的方式很直接,他已经有了这样的认识。
他没动,看她应付。
姜湖也看他,在他脸上见到了隐约的笑。
姜湖想问就问了:“觉得好笑?”
她没顾得上绕圈,也没等瞿蔺的答案,直接问:“这东西怎么弄成这样的?”
瞿蔺余光再度感觉到姜湖那种不挪移的盯视,开口告诉她:“车祸,挤坏了。”
姜湖听后脸色更淡了些:“你先告诉我,这车还有别的毛病吗?”
比如跑着跑着掉个轱辘什么的。
她对这车的信任值已经降到冰点。
瞿蔺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好心提醒她:“有办法解决,后备箱里有绳子。”
姜湖松开安全带。
她没多想,随口回问他:“什么绳子?”
前方有人慢走横穿街道,瞿蔺摁了下车喇叭,而后给姜湖解惑:“你如果担心这样坐着不安全,会被甩出去,可以用那些绳子把你自己和座椅捆在一起。”
姜湖:“……”
他今天完全不寡言,她收回见他转身出门时的那个错觉。
姜湖也没跟他计较,当他讲了个笑话,她大气,不跟他一般见识。
一辆安全带装置都扭曲了的破车,残疾的车,中过枪的车。
一个时冷时热的会噎人的司机,让人摸不透的司机,不知道车技如何的司机。
姜湖在国内过得还算小心谨慎,虽然有时跋扈,她也没做踏上另一片国土便开始荒唐的计划。
但此刻,她觉得荒唐。
这条路,确定能平安走到底?
***
一路上,瞿蔺目视前方,没管姜湖的状态。
路面上没有积雪,车穿过每一个街口仍旧能带起一些尘土。
瞿蔺脸朝前,眼角余光看到了后视镜里姜湖的半张脸。
她满脸肃色,表情不算轻松。
过了一个十字街口,车速慢了下来。
瞿蔺说:“我要停车去拿些东西。”
姜湖没有异议:“你随意。”
车开出没多远,瞿蔺将车停靠在路旁,他开门下了车,而后绕到副驾驶位那侧,拉开了姜湖身旁的车门。
姜湖看他。
瞿蔺说:“下车,跟着我。”把她单独留在室外不安全,她如果不下车,他也会强制她下。
姜湖考虑了两秒,听了他的话,跟在他身后下了车。
***
瞿蔺进了路边一个地下入口,姜湖跟在他身后。
这个入口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看着甚至像国内的地下停车场入口,只在沿街处设有一个标识牌。
姜湖看了眼上面的字,她不认识。
她默认它们为阿拉伯语。
瞿蔺没向她说明即将到达的地方是哪里,姜湖便也没打听,这地方看起来总之不像贩卖妇女的场所。
下了一段长台阶,瞿蔺推开了一扇玻璃门。
这扇门一打开,从来面传来了一波又一波垂死挣扎般的啸鸣声。
是音乐声,不是人声。
这声音很考验姜湖的耳朵,她跟着瞿蔺的脚步开始迈不下去了。
唱了多年民谣,她对各种声音很敏感,尤其是难听的声音。
门后这方空间内的人稀落,有部分横七竖八地趴在柜台上或者躺在沙发上。
各国的夜店似乎都是同一种气质。
身为“夜店”老板,姜湖对眼前这个场所已经有了判断——夜店。
一家在白日开始走向打烊清客的客人已经不多了的夜店。
**
进门后,瞿蔺带姜湖走向夜店内无人僻静的角落。
姜湖见他拿出手机在打电话,还是那该死的她听不懂的阿拉伯语。
店里偶尔有清醒的人看他们,但没向他们靠近。
姜湖干脆坐下来,等瞿蔺去办他的事儿。
瞿蔺瞄她,嘱咐:“别乱走。”
他也没离开多远,姜湖见他往店内的吧台处走了几步,很快有个女人迎了上来。
**
女人红唇艳抹,身材倒不算妖娆,略显臃肿。
年纪……看起来也是将近四十岁。
还穿了姜湖不喜的黑丝,外套女人则穿了和吧台内的侍应生一样的衣服。
同样是侍应生,姜湖做出判断。
瞿蔺和女人在聊天,半分钟后,女人还远远地对姜湖挥了挥手。
姜湖猜是瞿蔺简单向她介绍自己,或者女人发现了她主动问瞿蔺,瞿蔺才向她介绍自己。
很快,瞿蔺向姜湖走过来。
他下颚往门口一指,姜湖明白他的意思是走。
他们很快走出这个地下夜场的门,但没回到车上。
瞿蔺的脚步止了,姜湖自然也跟着他停了下来。
冬末的风吹过来,将姜湖裹好的纱巾吹开了一点。
姜湖很自觉地从和瞿蔺并排站着,变成了她站到瞿蔺身后,让他挡着风。
瞿蔺察觉了她的小动作,但没戳破,略觉好笑。
她移动时脚步像是日本那些穿着木屐和服的女人,步子很碎。
风被瞿蔺的脊背挡住不少,姜湖脸部肌肤暖了很多。
她这才问瞿蔺:“刚刚里面那个人,旧相识?”
瞿蔺说:“和唐云是同乡,唐云是店里的那个小姑娘。”
姜湖没再问下去。
她已经从alma那里听到了唐云的故事,刚刚那个女人的经历,想必和唐云的那个故事有一定的类似之处。
不会是即便开始险恶但结局还算美妙的童话故事,她不想听。
他们站了五分钟,有人推开夜店门从地下出来。
姜湖听到门开的吱歪声回头,发现是适才瞿蔺对话过的那个女人拎着几个盒子走出来。
女人走近了,姜湖发现那些盒子里是金属酒壶。
这让她微觉诧异。
瞿蔺带她来这家店,是来取酒?
**
瞿蔺转身接过了那几个盒子。
姜湖发现那个女人的目光在将东西递给瞿蔺后搁置到了她脸上。
女人笑着对瞿蔺说了句什么。
姜湖自言自语般:“她在说我漂亮。”
瞿蔺:“……”
她还真是自信。
姜湖从他表情里读出了些许无语。
但凡是人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些无语时刻,正常。
姜湖不往心里去。
女人又从口袋内掏出一张纸,她没递给瞿蔺,而是递给了姜湖。
姜湖接过,而后女人摆手重新跑远,再度进了那家地下夜场。
姜湖将女人递给她的纸打开。
纸张展开后可见里面是一张地图。
地图上的其中一个地方,被人标红圈了出来。
地图是双语,写有英文,姜湖在脑海里搜索那个地名,但没什么收获。
她将地图拿到瞿蔺眼前:“这是什么地方?”
瞿蔺看向地图上那个红圈,那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曾经奋战过的地方,他说:“她的家乡。”
姜湖沉默了。
瞿蔺却在继续解释:“战乱开始的时候,她就离开了那里,来勒革很多年了。她送你这张地图,是因为见你是外国人,她想让更多人留意她的家乡,了解她的家乡。”
虽然这个举动不会起什么作用。
姜湖将地图折好,小心捏在手里。
战争啊,这该死的战争,把很多有家可归的人变成了背井离乡的异乡人。
瞿蔺看她,发现她甚至还在将地图折好后,对着折好的地图吹了下。
就跟人少不更事时摔倒,眼泪汪汪正疼的时候,父母说吹一口就不那么疼了似的,那种很小心的吹法。
她吹了地图一口,地图上的那个被战争伤害过的地方,就不疼了吗?
幼稚。
瞿蔺见状笑了下,不自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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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作话里提到诺贝尔/和/平/奖,我刚看到显示出的竟然是框框,原来这也是河蟹词。
【新版】
第八章:人肉起重机
日光渐烈。
姜湖回车上落座,瞿蔺将酒放到后备箱内。
放好后他回到车上。
在这个过程里,姜湖始终在透过后视镜看他。
起先后视镜里没有瞿蔺的身影,姜湖耳边是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应该是在放东西。
后来,后视镜里出现了瞿蔺的脸。
再后来,后视镜里是瞿蔺的腿。
随着他走近,后视镜里的影像变大,姜湖从看到他的身体,变成看到他身体的局部,最后这个局部也消失了。
瞿蔺绕到车头前,他出现在了姜湖身前,而后他拐到车身另一旁,坐回驾驶位。
在他们进夜店的这几分钟内,有辆皮卡停在瞿蔺车旁,斜贴着驾驶位的位置。
瞿蔺才被迫绕道。
****
接连接触了两个从战地逃离幸存的人,姜湖对瞿蔺的来历也有了兴趣。
这旅途漫漫,没有声音会更寂寞,她要说话。
姜湖特别想知道某件事或者想说某些话时,通常会先铺垫一下,问些别的事,让她想问的问题不至于显得特别突兀。
姜湖手贴在车前置物盒上,问:“走这条道,带酒什么用途?”
“压车。”瞿蔺说。
这怎么有点儿封建迷信的意味。
是不是还得倒点儿孝敬土地?
姜湖说:“别浪费了,怪沉还可能会累着车,空了我喝。”
瞿蔺:“……”
她说得太轻松,就好像那是几桶水。
姜湖没忘记问她惦记的正题:“你来勒革多久了?”
她开始打探,今日早餐时alma和她说了不少信息,可基本是关于老唐的,和瞿蔺关系不大,她知道的无非是瞿蔺似乎无牵无挂。
来勒革的时间长短不需要隐瞒,瞿蔺回:“一年左右。”
姜湖哦了声:“那不长。”
瞿蔺平静反问:“一辈子一共多长?”
是不长,可他稀松平常的语气在姜湖听来还有那么点儿消极,她解释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受。
就好像……他的人生真的很短。
姜湖又问:“你和我师兄,怎么认识的?”
风大了些,瞿蔺升起车窗。
位于副驾驶位的姜湖那侧的车窗即将升顶时卡住了,在距离关阖仅剩两厘米时,它卡住不动了。
凉风透过这丝缝隙漏进来。
姜湖扫了眼爬坡没爬到顶的窗户玻璃。
这破车,特么破到家了。
公路电影里如今都少有这种奇遇,她人品实在不错。
******
姜湖围观车窗的空档,瞿蔺随着她的追问在风声里回顾了下过去。
认识傅砚笙,是从他跟随国际志愿组织进战地挖废墟救人开始的,在那里人和人相依为命,互相照顾。
他回答姜湖适才的那个问题:“中国人不多,在一个地方待长了,认识我们的人也会介绍我们互相认识。”
比如勒革仅剩的那家中餐馆的老板老唐,就是这样一个人。
广结同胞,替人牵线。
还没问完,姜湖继续:“好好一个中国人,放着自己国家不待,跑这么远来,还不挑世外桃源,图什么?”
瞿蔺听完觉得好笑,说的好像她不是中国人,好像她没往这儿跑。
***
为什么会来勒革?
那是一段很长很远的故事,瞿蔺轻易不对人提起。
每一个在异乡流浪的人,尤其是只身流浪的人,身上多少有点儿过去。
同胞们互相之间基本不会过问对方的事情。
偶尔聊起,也是互相插科打诨,真话少有。
没人认真问起,瞿蔺也已经有很久不曾回想过去。
想那些已经随着有些人的身故一同被埋在地下的不为人知。
来之前,他刚从另一个战场走出来,侥幸得以活着出来。
那里一样硝烟弥漫,但没有枪声和炮火。
那时他面对的是看不见的敌人、也是不为人知的战场,在新闻报道和寻常群众心里,那是一场已经被摘除危机的核电站泄漏事故。
消防员和核专家介入,电厂设备修复完毕,重新恢复运转。
既没有制造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漏后的惨剧,也没有留下日本福岛地震后核电站泄漏留下的死城。
介入处理事故的消防员和核电站的技术人员有人牺牲,但流传在外的原因多是因为工作疲乏猝死,或是外伤难愈。
核,是让很多人望而生畏亦容易制造恐慌的东西。
那种东西,既可以是新能源,也可以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没有人会大肆宣扬与它有关的事情。
群众的生活还在继续,岁月继续静好。
事故过去了,每一天的太阳继续升、继续落,潮涨潮涌一如往昔。
变的是,这世界上自此少了几位热爱这个世界,热爱自己的工作,同样热爱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的人。
只有他们这些身穿重重压身的防护服走进过那个战场里的人知道,在那里发生过什么。
有多少身强体壮的人走进去,笑着鼓励对方坚持;
有多少人心里有牵挂,但还是为责任和义务披挂上阵,奉献牺牲;
又有多少人离开那里后体无完肤,人不像人,因过量辐射致死;
又有多少人当是时活着,以后死于某些后遗症,活不长久;
活着出来,活久一些,是大家共同的愿望。
他的生,是一位消防员牺牲自己强撑,缩短他进入现场的时间减少他进入过量辐射区的可能,从而给的。
瞿蔺来这里,是替对方做一些未来得及做的事情。
那个消防队长的心愿,是两人一车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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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心底里的那个人,就在安提克。
这是瞿蔺最初来到这个国度的原因。
远离沉重的过去,尝试新生,也去看一看那位朋友关怀的人是否平安,是否生活喜乐。
这一来,就没能如期回去。
那场事故过后,他有了一个弱点,看见生或死,就难拔腿走人。
死亡没有离他过近之前,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如此敬畏生命。
***
见瞿蔺没答话,姜湖又问:“来这里后,从事什么职业?”
“地陪、翻译、司机。”瞿蔺说。
他答的是他正在从事的事情。
姜湖:“……”
姜湖:“我问的是你平时的职业。”
往边郊公路开,车不多,路上有些颠簸。
姜湖抓了下车顶的扶手。
瞿蔺告诉她:“没有固定职业。”
他说的不是假话,要谋生,需要收入,也要做些他想做的事情,不计报酬的事情。
时间一分散,就很难有固定工作。
姜湖看他一眼:“alma告诉我,你和刚才过来的那位朋友,救了唐云出来。”
alma话是多。
瞿蔺承认:“是。”
姜湖问:“怎么想到留在这里救人?”
她话里含着认可,瞿蔺听到了,但他的加入并没有那么高尚的出发点,只是恰好遇到了,他就成为志愿者之一。
他一犹豫,姜湖便知不会有答案,她转问:“在国内的时候呢,那会儿做什么?”
国内……
瞿蔺说:“技工。”
也不算是假话,只是换了种说法。
他话落,姜湖看了眼他的手,从他微开的指缝间,她看到了瞿蔺指腹上的部分纹路,有些粗糙,不知道它们诞生于从前,还是是在他来勒革之后才有的。
这是一个厚重的男人。
手背手心都是力量感和岁月感,脸却是未被岁月蹂/躏过的,配他的手,不那么和谐。
姜湖不再问了。
剩下的问题留到下个小时再开口,这一路还长,早早问完聊完,剩下的时间难道要她讲故事?
***
姜湖安静下来之后,车在一处检查站停歇的时候,瞿蔺才转身看她。
姜湖此时正看着窗外,没有回视他。
瞿蔺收回视线开门下车,去换下一区的通行证。
下车后他再度往车上看了一眼,姜湖保持原本的姿势看着窗外,没动,像被定住的假人一般。
车停在桥上,桥面算高,姜湖看的是下面的一条河。
河面无冰,风过吹起一圈水纹。
她看着河,不知道在出神想些什么。
瞿蔺转身排队领证,前方只有一个人在等,证到手应该会很快。
可他刚转身不久,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轮胎剧烈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至极。
瞿蔺闻声下意识地回头。
他乍回头,只见一辆车急速驶来,径直顶向停在桥面上的他的车的车尾。
瞿蔺眸色顿寒,姜湖置身的那辆车被撞后在他眼前迅速前移,车右侧几乎整个骑到了桥外,车驾像是一个跷跷板,微微上下荡了下,而后止住,停了下来。
***
车内的姜湖没有喊叫,车停的那一刻,她将视线全部置于不远处的瞿蔺身上。
车挪动了大概多远的位置,姜湖有数。
她不能动,因为动可能会让车再度失去平衡,她会和车一起掉下去。
四周没有男人,只有女人,且在远处旁观。
瞿蔺大步跑回车前。
见他过来,姜湖微转头看向河底。
瞿蔺拧眉吼:“看我!别看水。”
他不希望她分神,看河底也容易晕眩。
姜湖头回正,她看着瞿蔺。
姜湖见他将手置于车头,这个骑了一半到桥面外悬空了的车头。
“你干什么?”姜湖问。
瞿蔺淡声回:“推你下去,怕了就求我。”
他眸色不似语调那般平静。
他视线看到车身下的桥面,右后轮所在的那块儿桥面石板因为过度承重开始活动。
他们没有时间等。
情况不允许他们等。
他那话不中听,姜湖剐他一眼。
但姜湖也知道那是假话,审时度势后她冷静说:“我可以跳车。”
瞿蔺回话吸引她的注意力:“你跳成功前,你一发力车子先于你跳带着你一起掉下去。”
这种可能性的确很大,姜湖懂。
瞿蔺手臂此前搭扶在车头上,此刻手下移消失在姜湖视野内。
他眉拧着,衣服底下的手臂暴起青筋。
推,车头部分悬空,他没法寻找发力点。
两轮在桥面外,没有适合推车的落脚点。
只能抬。
瞿蔺手摸到车底装甲,最后对姜湖说:“闭眼。”
他话落开始发力,再无暇和姜湖说什么去分她的心。
姜湖没动,眼依旧睁着。
她没害怕,只在最初那刻有过惊慌。
此刻那个让她闭眼的男人,脸部表情因为极度用力有些扭曲。
姜湖看着他的脸,突然忘了昨日初见时他的样子,那种光鲜亮丽的样子。
薄汗从他额上鼻梁上冒出来,光一打,那些汗珠微微发亮。
前后出现的汗珠,也许是因为他在用力,也许是因为疼。
这么重的车,那么重的力道置于人的手臂之上,该有多疼。
起初车纹丝未动。
姜湖见他喉结剧烈滚动,他伏着身,她看不到他胸膛的全貌,可她知道那里一定在剧烈地起伏。
他脖颈间的筋骨,都清晰地现于她的眼眶。
她的安危在他力道强劲,力道爆棚的双手之上。
置身于这数寸冬光里,姜湖突然觉得她此前的认知是对的。
他救人,是件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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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知道了,在这之前,在听alma提及的那一刻。
虽然怼过,但她相信这个男人的能力,所以不害怕。
也许他会是个意外,在她认识的诸多男人中的一个意外。
**
姜湖歧视男性,并不是因为厌恶男性。
不算是真的歧视,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
认识的男人们,或早亡,如她父亲;或被重创未醒,如她哥哥;或保护不了自己,如朱古;或如陈觉非,进了监狱;或如蒋绍仪,中年丧妻。
她像颗灾星,身旁的异性善终者少,所以她并不想过多接触男性。
她不迷信,也不圣母,更不会杞人忧天,可生而为人要讲良心,她想替他们小心。
还没靠近的,离她远一点,也许安全。
蒋绍仪说她瞎扯,姜湖也觉得这扯,可她记着这茬。
因为她虽不够善良,但良知未泯。
***
时间缓慢流逝,最终砰一声,车四轮中三轮重新落地的那刻,瞿蔺松开手臂垂在一旁,慢慢站起身,转身靠在车身上。
姜湖爬到靠近马路远离河道的驾驶位那侧,开门下车。
瞿蔺就站在她身旁,剧烈喘气。
她出来,瞿蔺抬眼瞥了她一眼。
她眼里有光,是诚恳的谢意。
姜湖动唇,觉得说谢谢太轻。
瞿蔺平复了下呼吸,哑声问她:“刚才,怕了吗?”
姜湖还没答,瞿蔺已经自行扯唇,他问了个多余的问题。
她没喊没叫,不像是怕。
他的手臂都置于身旁没动,姜湖扫眼过去,找了句合适的话问他:“你……没事儿吗?”
她担心他身体上的零件。
世界是安静的,瞿蔺的呼吸和属于瞿蔺的味道都清晰可闻。
他轻摇头,说:“没事儿,上车。”
姜湖没反对。
车尾扁了些,但车旧,本身伤疤已经够多,似乎也不差这一个。
上车落座后,姜湖记起一个问题,适才撞他们这车的那辆肇事车,撞了他们车后换了个方向停到了不远处。
那车没跑,也没再过来靠近他们。
瞿蔺显然看到了,但他没提,更没去追看。
***
将车停在远离路边和河道的空地后,瞿蔺再度下车。
他在车前的置物盒里翻了会儿,掏出一把戴套的弯刀扔给姜湖。
姜湖没有接触过这种凶器,但将它接了过来。
瞿蔺嘱咐:“这个你拿好,我下车处理件事。”
姜湖没问,想说的,他会说。
要是明日还好奇,她再慢慢从他口里往外挖。
瞿蔺见她沉默,笑了下又嘱咐:“锁好车门,有往里闯的,直接捅。”
姜湖冷静看他,眼里没有难以置信。
这个女人对事物的接受能力极强,瞿蔺明白。
仿佛还不放心,瞿蔺补充:“捅死算我的。”
姜湖:“……”
幸好他职业不是人民教师。
哄孩子。
讹钱。
救人。
起重机。
拔刀相向的……土匪。
姜湖觉得对他的认识又丰富了一点。
她想过一些此前没做,但日后想要去做的事情里,不包括捅人,但无奈之下也可以试上一试。
她敢。
姜湖没留人,瞿蔺走得也干脆,他话落就消失了。
****
车停的位置不远处有条长巷,远处的巷口停着适才撞他们的那辆车。
瞿蔺往黑漆的巷口走。
姜湖初来乍到,他做她的向导和翻译,不该连累她,可好像已经晚了。
见他靠近,从那辆黑色越野里面下来一个人。
那人先一步往巷里走,见瞿蔺近了同他调笑:“新女人?”
是纯正的阿拉伯语。
瞿蔺眸色深黑,脸上没什么表情。
对方点了根烟,烟雾飘到瞿蔺眼前,瞿蔺呵了声,说:“撞我第二次了,没完没了了?”
这些从战地跑过来的人,以抢劫混日子。
他无意间拦了一回,就像沾了些狗皮膏药一般甩不掉了。
他是外国人,目标显眼。
对方缺钱了,无聊了,就来撩拨他几下。
男人没表态,仍旧执着于前面那个问题:“哪儿找到的女人?身材不错,要哪儿有哪儿。”
男人话落将手置于□□间。
脸上表情暧昧,甚至对着瞿蔺吹了声口哨。
瞿蔺笑了下,讥笑。
男人脸上的笑还没散,突然瞿蔺移步迅速靠近他,揪起他的衣领将他压到近处的墙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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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撞车与被撞车
战争既制造让人同情的流离失所、痛失亲友的难民,也让一些渣滓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暴露的更为彻底。
他们打劫同命相连的同胞,无疑会让这些同胞本已陷入混乱的生活更为雪上加霜。
瞿蔺望着被他用手臂压在墙面上的这个男人。
男人嘴里叼着的烟已经掉了,一截烟灰也洒落摔碎在男人衣服前襟上。
男人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惊恐,而后是长久的无畏和哂笑。
他笃定瞿蔺不会拿他怎么样。
瞿蔺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
他能做的,也有限。
他不能怎么样,他也压根没想要怎么样。
当地抢劫打砸者不少,趁国难偷鸡摸狗的也大有人在。
这些人在犯罪,可他们会为自己的行为找无数个借口,无数的理由。
且觉得自己是形势所迫,被逼为了生存求变通。
他们会责怪战乱,怪贫穷,甚至欺弱还嫌人弱……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右手上移扼在那人颈上,瞿蔺左手探进口袋,摸到了一把折叠刀,是比此前他给予姜湖的那把弯刀小很多的一把刀。
瞿蔺左手指弹开折叠刀,微用力,锋利的刀刃在男人腰间一划,男人腰间的皮带随即崩裂断开。
皮带一断,男人下身长裤立时下滑,半挂在他臀间。
冷风侵入下/体刺激得男人身体下意识地一哆嗦。
男人随即破口大骂,从他嘴里蹦出各种污言秽语。
瞿蔺充耳不闻,任他骂。
很多词听都没听过,这人词汇量倒是多。
一分钟过去,见这骂没完没了,瞿蔺才收紧扼在男人颈上的手。
他力道一重,男人即刻安静下来。
瞿蔺望着眼前这双充满愤恨的失去平静的眼睛,冷静说:“叫的像个扩音器,舌头就这么想废?”
他说得轻飘飘的,话的语气和内容极为不符。
男人闻言即刻低咒一声,紧抿唇,狠狠咬牙。
瞿蔺单手握刀,继续:“我的人,万不劳你惦记。我从哪儿找到的,她从哪儿来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指腹在靠近刀刃的地方蹭了下,厉声补充:“少他妈打听。”
男人望着他,表情中仍旧含有讥诮。
瞿蔺看到了,只冷呵一声,最后交代:“裤子提好。另外记句话,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后有多远滚多远,纵然他希望息事宁人,但他的耐性也有底限。
那讥诮得还回去,瞿蔺转身离开时扬手,刀径直往他身后剁。
刀像被定位过一般,直直剁到男人脚边,在暗巷中反着银白色的光。
这光冷酷,凛冽,也无情。
***
四周安安静静的,适才路边还能见到的些许人头此刻尽数消失。
日光透过车前档打在姜湖脸上,刺目耀眼。
姜湖一直安稳坐在车里等。
隔了没多久,她便见瞿蔺长腿直迈,再度出现在她视野之内。
危机警报解除,姜湖把置于掌心的那把刀扔到座椅下面。
瞿蔺回来了,她便不再需要这个道具。
**
瞿蔺很快回到车上。
姜湖没急着问,她只在原位坐着,旁观瞿蔺的后续动作。
瞿蔺上车后手臂便立刻往后探,他从后排置物盒里摸出一沓绳索。
绳索不细,且绳的表面有一众细刺。
瞿蔺扫了眼姜湖手腕处细嫩的肌肤,又把绳子扔了回去。
这“安全带”没法给她系,这绳太糙。
坐定了,瞿蔺系好驾驶位的安全带,同时对姜湖说:“拽紧车顶扶手。”
他带来的意外已经不少,姜湖随口问:“能否预告下,这回是要做什么?”
瞿蔺嗯了声,同意解释。
他笑:“没什么,小事儿。大概是……做点幼稚事儿。你双手一起拽着点儿扶手,用点儿力,拉紧了。”
瞿蔺自认的幼稚事……姜湖想象不出。
她对他的了解只是皮毛。
姜湖越来越这么觉得。
还有疑惑,但姜湖还是照瞿蔺的话做了,只是也保留着她对没得到他确切答案的不满。
****
姜湖手拽紧车内饰顶扶手的那刻,瞿蔺点火、挂挡、给油、加速,车随即飞一般蹿出。
姜湖瞳孔下意识地紧缩,在她意识到这车即将撞向停在远处巷口的那辆黑色越野的时候。
她立刻看向瞿蔺,瞿蔺脸上没有犹豫。
姜湖便明白了,瞿蔺此刻的举动并非一时兴起。
姜湖没说什么,她没劝,自然也不会鼓励支持,只是攥着车顶扶手的力道更重了些。
几秒后,
“啁——”
“哧——”
“砰——砰——”几段声响前后接继。
两辆车再度撞在一起,只是前后位置完全颠倒了过来,瞿蔺的车从被撞变成了撞车。
车前杠和大灯陷进黑色越野车尾,车的后杠和车尾此前刚被这辆越野车撞过。
两车受的伤可谓是彼此彼此。
车辆猛刹车,姜湖身体惯性前倾,车停那刻她用眼角余光再度扫向瞿蔺的脸,他仍旧满脸冷静。
姜湖从他脸上没发现丝毫异动。
姜湖对瞿蔺的认识又多了一层——任性。
比她任性。
同时也坐实了她之前的另一个认识,他仇报得快。
**
撞完后瞿蔺即刻挂倒挡后撤,而后打方向朝一侧的马路开,自行驶离。
姜湖看了眼汽车后视镜,见从巷口出来一个人在黑色越野处跳脚。
姜湖没觉得爽,毕竟撞车后此刻她置身的这车更破了,安全系数更低了。
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先撩者贱,是对方冲撞他们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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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准绳是社会运转的基础,激情冲动不可取,但有的人也着实需要另类的适度教育助其长大成人。
****
瞿蔺将车开回马路时车速才平稳了下来。
姜湖此时再度侧身看他,微动唇:“……”
现在她再开始惊呼好像有点儿晚了。
短短一小时内的两撞——被撞和主动撞车,给姜湖一种活久见的感觉,她的语言系统难得的匮乏起来。
感觉到姜湖的盯视,瞿蔺问她:“有话说?受惊了?”
这会儿才问是不是也有点儿晚?
姜湖抿唇,而后启唇吐字:“你钱多的是?”
她没回答瞿蔺的问题,而是反问他。
车撞成这样,修不用钱?
他到底是穷的明显破罐子破摔,还是富的低调全无所谓?她真是不懂了。
瞿蔺从容开着前杠快掉了的车,告诉姜湖:“按程序这车下下个月报废。”
姜湖:“……”
她懂了。
他的意思是,车原本就要报废,此刻撞废不算亏。
姜湖不在乎这些,只继续淡声问瞿蔺:“撞完你觉得爽?”
瞿蔺没答。
姜湖说:“我以前没看出来。”
瞿蔺不明白,回问:“看出来什么?”
姜湖仍旧淡声回:“你是个性情中人,我没看出来。”
瞿蔺:“……”
他听着这不像好话。
车厢内有几秒没有人声传来,姜湖又忽而换了个话题:“这儿的交警会不会半路给我们拦下?”
刚才那一撞,算不算肇事逃逸?
瞿蔺说:“不会。”没有人会报警,这里的交警也几乎不存在。
姜湖这下放了心。
隔了没多久,她又提议:“哎,要不要租辆车?”
让这个要报废的、还受了伤的破烂儿先歇一歇。
正值等信号灯的路口,瞿蔺转身看她。
姜湖给出诚意:“钱加在我日后支付的佣金尾款里,你不亏。说实话,你完全没有犹豫的必要。”
**
十分钟后,瞿蔺将车停在就近的一个露天停车场。
停车场临近二级公路,内里是家超市,下车后姜湖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双语标志牌。
瞿蔺嘱咐:“你去里面转一下,在这儿等我。”
姜湖知道他是要去找车,同意:“好,需要我给你买点儿什么?”
挺热心。
瞿蔺:“……”
他最后回:“客气,什么都不需要。”
姜湖抱臂点头,手背朝外对着他挥了挥:“正好,我真的只是客气一下随口一问。你去吧。”
瞿蔺:“……”
他往外走了数步,姜湖站在原地看着,她还没转身往超市走,突然瞿蔺回头,对她说:“手闲着的话,你扛一箱水出来。”
姜湖:“……”
她不是刚说了只是客气下?
一箱水……他怎么这么不客气。
她像驮东西的驴子?
**
超市里客流不多,身为此地稀有的黄种人,姜湖乍出现便很吸引人眼球。
店内有坐在沿街位置上围观车来车往的老年人,有妇女拖着孩子采购,还有和姜湖一样只身在店内搜索货架上物品的人。
商品包装袋上的信息有限,姜湖望着那些不认识的语言,辨识货品靠猜。
瞿蔺说的水好找,各地的瓶装水差异不大。
只是看到货架上水的标价,姜湖略觉吃惊。
水很贵,非常贵。
想起这个国度的自然条件,它的气候以及地理位置,再加上此地战乱刚定,姜湖又觉得水的高价也算正常。
对这一片区域里的这几个国家来说,水资源都是珍贵资源。
从古至今围绕在这一地区的动乱一直不断,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源于对资源的争夺。
水资源是其中之一。
姜湖拎起一瓶水。
她的手刚扣在瓶盖上,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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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和上一章都写了撞车……然后这几天现实里还没进化成老司机的我真的被撞了一回,至今还没善后处理好~~~~(>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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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风吹麦田
姜湖拿着水转身。
拍她肩膀的,是适才跟在一位妇女身后的小男孩。
男孩看起来年龄不大,只十一二岁。
论高度,男孩掂着脚才拍得到姜湖的肩。
姜湖下意识地寻找刚进超市时她见到的那个带着这个男孩的女人。
但她视线在超市内逡巡一圈,没有见到那个女人的身影。
女人已消失。
姜湖此前靠常识和感觉分析,觉得男孩和女人是母子。
此刻只剩男孩站在她身后,姜湖不知道对方意欲何为。
多管闲事不是她的作风。
行路结识陌生人,也不是她的喜好。
除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和人,不惹其余事、不惹多余的人,是她自保自卫的本能。
姜湖看了男孩一眼,再度转身,没有进一步理会他。
她刚转身,男孩又在身后扯了扯姜湖的衣角。
姜湖吸了口气,被迫再次转身看向他。
见她看过来,男孩指了指自己的声带处。
他呜呜两声,没有发出其余单词。
姜湖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说,他是哑巴。
姜湖的手捏紧水瓶。
男孩试图去拉姜湖的手。
姜湖没有配合,她略觉莫名其妙。
她一只手握着水瓶,另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内,没有向外掏。
男孩满脸失望地看着她。
姜湖在移开视线之前,竟见男孩眼睛里汪出一潭深泉,是一汪眼泪随时能从里面流下来的泉。
可怜见那种。
姜湖蹙眉,她从前没负过人。
一个小男孩,望着她竟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无法见他哭,姜湖妥协。
男孩一步三回头,慢慢向超市外走,回头时仍用泪眼看她。
姜湖将水放下,跟在男孩身后往外走。
出了超市门,男孩往停车场一角走过去。
姜湖观望了下,没动,没再跟过去。
她有自己的判断,不能跟随陌生人往僻静处走的判断。
见姜湖不再跟过去,男孩又退回来,重新站到姜湖身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姜湖只能理解出他让她帮忙带好项链这一层意思,这并不难。
两人有身高差,姜湖微弯腰,去接男孩手里的项链。
可她没想到,她上半身刚弯下去,突然男孩伸手一把攥住她佩戴在脖颈上的吊坠,用力往下拽。
姜湖不曾防备,吊坠的细链割在她皮肤上,被男孩猛力一拽,随即拉出一条血痕。
姜湖变了脸色,眸顿冷。
她暗骂自己蠢,竟被个小屁孩耍。
她爱心泛滥个什么劲儿?
男孩不高,但力气不算小。
且他没留余地,如他那般用力往下拽,她的脖颈可能还会被割出数条长口。
姜湖没伸手去护脖颈。
她抬腿踹向男孩下/身,同时往回拉自己的上半身。
父辈出身戎马世家,姜湖并非绣花枕头。
她一脚踹过去,男孩感觉到疼松了手上的力道。
姜湖冷眼扫过去,他手全松,忽地不顾磕碰摔跤,迅速跑远。
姜湖望着男孩逃离的背影,觉得可悲亦好笑。
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干什么?
她站在爷爷姜式武的书桌前,戴着姜式武的大檐帽儿,拿着粗毛笔,练习勾画标点符号。
那还是天真无邪的时候。
同样都是人,生命轨迹真是千差万别。
***
风一吹,姜湖脖颈一阵凉,凉后又是一阵疼。
姜湖伸手摸了下脖子,触手处有些粘。
不用看,她也知道是什么东西——是血。
姜湖将吊坠摘下来,细链上粘了些暗色的血渍。
这条吊坠很简单,以货币来衡量,并不值钱。
下面挂的是一个弹壳,从一个人身体上取出来的弹壳。
真有人抢了去,怕是也会失望。
但以非货币的东西来衡量,价值又是无价。
姜湖将弹壳攥在手里。
身后有脚步声传过来,那声音她已经熟悉。
姜湖又冷笑了下。
适才她觉得是她那一踹把那小孩儿踹走,此刻看来也许是另一只老虎近了,她在前面当了次可以狐假虎威的狐狸。
瞿蔺很快站到她身前,蹙眉看着她。
姜湖轻声问:“蠢吧?刚才的我。最让人没防备心的小孩儿,可能最毒,这道理我以前听过。”
可他妈的还是中招了,姜湖皱眉。
她话落侧了下身,和瞿蔺的身体交错。
无法直接地看到她伤口的情况,瞿蔺伸手把她肩膀掰正,重新恢复和她面对面的状态。
他力道强,姜湖无力拒绝。
瞿蔺的视线垂在姜湖渗血的伤口上,眉拧得更为陡峻。
他问:“安危和项链比,哪个更重要?”
姜湖不需要思考:“项链。”
她很笃定。
瞿蔺:“……”
不是他意料之内的答案,但也没让他觉得过于惊诧。
姜湖适才的举动已然给出结论,她在护项链。
车已经借好,非租用而来。
一旁的汽修点里,有瞿蔺的朋友。
瞿蔺把他旧车里的物件捡几个重要的往借来的车上堆好,他便过来找姜湖。
时间不长,可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瞿蔺叹口气,说:“车搞定了,先跟我回车上。”
******
瞿蔺找来的新车一样旧,也濒临报废,但外观还算完整。
上了车,姜湖安静坐着。
常在外间混,瞿蔺常备的物品全。
他替姜湖清理伤口。
没有棉棒,纱布乍摁上姜湖脖颈的时候,姜湖忍不住嘶了一声。
瞿蔺说:“疼的话,可以叫。”
姜湖没叫,只问:“这地方流行贩卖儿童吗?”把那个小抢劫犯给贩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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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蔺回她:“没有。你如果感兴趣,留段时间。人只要聪明,搞条产业链出来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姜湖斜他一眼。
她是不是该谢谢他夸她聪明?
姜湖那一瞪,瞿蔺盯着她的伤口,没有接收到。
他的力道不重,姜湖习惯了那磨人的疼痛之后,也不再觉得那么疼。
伤口不深,瞿蔺没用纱布,只粘了些创可贴在姜湖脖子上。
贴最后一块儿的时候,他在她颈后发现一颗红痣。
瞿蔺动作一滞,姜湖便懂是因为什么。
姜湖解释:“一岁时一年五病。我妈怕我不好养,带我进寺点的。一留二十几年,长在身上了。”
她开始讲她的故事,在瞿蔺问之前。
姜湖也不是白说,而是同他做交易:“说完了。人人平等,你该交换给我一个信息。”
瞿蔺将最后一个创可贴粘好后,收了手。
他没抵触:“你想知道什么?”
姜湖说:“没什么,只是好奇差点儿开车把我撞进水里去的那个人,是什么人?你们有过节?”
瞿蔺边整理一堆处理伤口时用到的东西,边说:“同行。”
姜湖不解:“嗯?”
瞿蔺进一步解释:“和刚招你那小孩,是同行。”
姜湖:“……”
操。
这个神奇的地方。
姜湖暗骂了几声,最后笑出来。
真是想都没想过的桥段。
那个跳脚的越野车主,竟然和这装哑巴的小孩儿是同行……
她又问:“那人和你什么怨?”
瞿蔺如实相告:“拦了他一回,就这样杠上了。”
姜湖长哦了一声。
瞿蔺嘱咐她:“以后陌生人不要理,不管是看起来无害的,还是看起来有害的。”
姜湖望着他的双眸,突然问:“昨天你刚见我的时候,我看起来是无害还是有害?”
瞿蔺:“……”
***
换了车又跑了一段路,很快就到正午时分。
姜湖脖颈处的疼丝丝缕缕的,很磨人。
消炎药进嘴没什么作用,止疼药不能乱用。
她有些烦躁。
到了一处转盘式长弯道入口处,瞿蔺将车停了下来。
路旁有间餐厅。
正值物价飞涨的时候,哪怕点个菜叶,价格也是不菲。
瞿蔺没有过问姜湖,他即便问了,姜湖对这里的情况并不了解,也给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瞿蔺锁了车门,将姜湖留在车上。
姜湖等了他没多久,瞿蔺便带着两个纸袋和一个装满水的水杯回来。
打开车门后,他将纸袋递给姜湖。
姜湖接过纸袋看了眼。
纸袋内还是饼,和早餐时姜湖吃过的老唐做的饼差别不大。
姜湖没什么意见,她对环境的接受能力算是强。
她也会挑剔,但是只在有条件和资格挑剔的时候才会发作。
两人静默许久无话,姜湖甚至先瞿蔺一步吃完。
瞿蔺将水杯递给她,姜湖接手后,掌心触到的温度是热的。
她喝了一口,往窗外看。
长弯道入口处,有个博物馆似的建筑,那栋建筑物体积不算小,占地面积自然也是庞大。
正门前有个小广场,广场上立着一个雕塑,是只断了翅的鸟儿。
姜湖仔细看过去,发现是只断了翅的鸽子。
这个雕塑的造型姜湖不算陌生,她带的那个amandine的法文版稿件里几张罕有的配图之一,便是这个雕塑。
她再度看过去,确定是它没错。
扔了纸袋,姜湖开门下车,捧着被瞿蔺从旧车挪到这辆“新”车上来的那沓稿子。
就像是心灵感应,姜湖刚下车,她将稿件在车顶一放,风吹开这沓a4纸,恰好吹到了雕塑那张照片所在的那一页。
amandine在书里写:“博物馆的对面是一大片麦田。风吹过,麦浪此起彼伏。我躺在上面,那些风从我脸上、身体上吹过的时候,就像是过去那些夜里,他的手在抚摸我的身体,我的脸。
他对我过于温柔,甚过风。
此刻我在回程的路上,距离同他告别已是第二天。
后来我知道,那是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
风雨有轮回,可生命没有。
我宁愿自那一天起,再得不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amandine关于麦浪这部分的描写并不脱俗,甚至有些矫情,带些女人固有的浪漫主义色彩。
姜湖看向amandine描述的博物馆这栋建筑物的对面。
此刻那里没有青麦摇曳。
那片土地如今风过只有被掀起的层层黄土,amandine来时和她此刻置身的不是同一个季节。
只是这里的时光也真的走得很慢,时隔这么多年,这片土地依旧未被开发,未有大的变迁。
这个国度恐怕只有沦陷为交战区的地方才换了容颜。
**
瞿蔺一样从车上下来,姜湖不再看四周环境,而是看他。
瞿蔺站在上风口,姜湖在下风口。
风绕过他,吹向姜湖。
姜湖微闭眼又睁开。
她觉得风过倒不像是手摸脸,而像是有手在摸她的背。
姜湖问瞿蔺:“这博物馆是关于什么的?”
瞿蔺说:“墓葬。”
姜湖:“……”
还有没有点儿吉利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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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春去春又回
姜湖问瞿蔺:“这博物馆是关于什么的?”
瞿蔺说:“墓葬。”
姜湖:“……”
风迎面吹向她,她脸侧碎发随风荡。
姜湖眯眼看着瞿蔺,她对这个地方还真的是没有什么误会。
每次有什么发现,都不寻常。
不管是这里的人,还是这里的物。
姜湖对墓葬之类的事物没有兴趣,她很快回到车上。
这一程还长,但是她已经完全放弃去想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
脖颈上的一圈创可贴并不舒服,但是得忍着不能往下撕,有点儿辛苦。
瞿蔺看到了姜湖脸上清晰可见的焦躁。
他从驾驶位座椅前方的置物盒里摸出块儿石头,扔给姜湖。
石头不重,但姜湖还是被它砸了下。
她注意力全部转移到瞿蔺身上,转身看他。
瞿蔺:“想摸脖子的时候,忍住了,揉这玩意儿。”
石头周身很圆滑,像是被人长久打磨过。
姜湖问:“河里的还是海里的?”
她突然想起来,前些年炒爆网络的某男星送石头集齐神龙那一出。
被扒皮后,那石头送的可谓是备受讽刺。
瞿蔺:“湖里的。”他给了第三种答案。
姜湖:“……”她也是湖,巧。
摸了石头一圈,姜湖问:“存了多少?”
这玩意儿都随身携带?
奇人。
瞿蔺:“?”瞿蔺视线扫向她。
姜湖将石头在左右手间交换,眯起眼:“认识的女人人手一个?”
问完她又觉得这问题突兀了些,但人生在世,总要突兀那么几回。
她也不打算收回来重说。
姜湖没再细问,只指点他:“如果送女人,别送这个,送花。”虽然俗一点,但意思对方就不需要猜。
某些花代表什么,是人便知。
一番对话几乎对不太上,姜湖说完了,也不计较瞿蔺听懂几句。
她话落再开口又将话题生硬地转了个弯,问瞿蔺之前没有深谈的另一个问题:“什么技工?”
他此前说他在国内是技工。
那段过去,瞿蔺并不想再从头提起。
姜湖问,他只说:“电工。”
姜湖对这两个字的认知,是年少时国内南方雪灾,那些牺牲在抢通供电线路第一线的人们。
瞿蔺是否和他们一样,她已没有深究的意思。
他话到即止,意味着不愿深谈。
姜湖知趣,不打算再逼问。
车内再度沉默了下来。
*****
又走了一段,车辆被前方一列车队堵在路上,无法前移。
姜湖往前看,看到那个车队车身上的标志——联/合/国。
倒没堵了多久,那车队很快挪移,数辆车拐进路旁的空地停了下来,不再前进。
瞿蔺也看到了前方车身上的标志,和姜湖不同,他在那几辆车拐进空地时,发现了从头车上下来的一个熟人。
是他很尊敬的一位朋友,一个同胞——春回。
他认识了已经有几年之久的总是往前线冲的女医生春回。
此前在约旦,此刻出现在这里让他倍觉意外的春回。
***
瞿蔺也将车靠边停下来,他下车往医疗车队那里凑。
离得近了,瞿蔺先和春回点头示意,而后瞿蔺先问:“路过,还是常驻?”
春回说:“不确定。”
也就是说长留很有可能。
瞿蔺扫了眼车队中几辆车的情况,又问:“和上次在约旦难民营那边一样,车队运的是医疗物资?”
春回答:“对,运过来不容易,真怕路上撞到炸弹又给弄没了,白费力一场。”
近期在很多动乱地区联合国车队遇到袭击的不在少数,没有绝对的安全,和绝对的非武装打击目标。
每天都能听到些同行传过来的坏消息。
说完了,春回也问他:“越往南越乱,怎么往这儿走,不在勒革待着。”
瞿蔺:“不走远,再往前走一百多公里,就打道回府。”
他说完,春回往适才他下来的那辆车看了一眼,能隐约看到里面还有个人影,是个女人。
她问:“女朋友?”
瞿蔺摇头:“国内来的姑娘,我带她走一趟,老傅的小师妹。”
春回笑:“保不齐他有那意思,他最喜欢操心大家那点儿事儿。”
瞿蔺说:“不会。”
因为那些腐朽的过去,他和姜湖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清楚明白他的未来全无保障,傅砚笙一定也明白。
两人继续交换近况。
***
瞿蔺下车往医疗车队那里凑的时候,姜湖的视线也跟着看了过去。
瞿蔺停在一个白衣女人身前,两人在聊着什么。
隔得不算很近,姜湖只能捕捉到女人的侧脸,还是部分侧脸。
他们聊得算是愉快,至少姜湖看到的瞿蔺那大半张脸上,表情轻松。
姜湖把玩着瞿蔺给的那块儿石头,不再看向远处深聊的那对璧人。
周围亲近的人离世的多了,她对于医生这个职业有种更深的距离感,发自潜意识里的距离感。
石头可玩性欠缺,隔了没多久,姜湖还是再度将视线投向远处的那一双人。
女医生站得位置略动了下,此前姜湖只能看到她的侧脸边缘,此刻姜湖几乎能看到她整张脸。
看到女人面容那刻,姜湖手指一滞,而后眨了下眼睛。
再睁开,映在她双眸中的还是那张脸没错。
不是她眼花。
那张脸上眉目从容,五官细致清淡却不寡淡,有种古典韵味。
有些东西一如从前,有些东西却已经天翻地覆。
姜湖下意识地将手插/进口袋,去攥她从脖颈上摘下来的那个吊坠,去攥那个挂在吊坠上的弹壳。
冷硬的弹壳扎在她手心,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她原本是个旁观者,看清女医生脸的那一刻,她没法再置身事外。
**
姜湖将车窗降下来,车外的空气在正午时分有些燥,不算冷。
见瞿蔺往回走,姜湖开门下车,站在车旁等他。
她乍下车,远处的女医生也往她所站的位置看了几眼。
但两人没有对视。
瞿蔺走近了,姜湖问他:“是位女医生?”
她想再次确定。
姜湖神色肃然,瞿蔺感觉到她身上一些不明缘由的变化,但没深究:“是。”
“你朋友?”
“对。”瞿蔺仍旧配合。
姜湖又问:“知不知道她做医生多久了?”
瞿蔺不明白姜湖为何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感兴趣,他没有即刻回答,微陷思索。
姜湖也没等,她绕开瞿蔺,往身后不远处春回所在的位置走过去。
一路踩过世事荏苒,踩过光阴婆娑,踩过岁月更迭。
****
姜湖已经记不清,她最后一次见到春回,是在多久之前。
有些变故发生之后,她已经不去在意时间。
她只记得最后见春回时的那些画面。
春回孤身在哥哥姜行病房外。
春回跪在地上,哭得双肩齐抖,眼泪砸了满地,但没有哭声。
姜湖记忆里和姜行青梅竹马的爷爷的警卫员春叔家的小姐姐,总是笑得像朵向日葵,和她的名字很配。
很文静,温柔,也柔弱。
后来姜湖见过春回几次哭。
在无数人告诉春回,她和姜行是两个世界的人的时候。
当时年少,姜湖没想过那是什么意思。
再后来,就是姜行的驻外维和和负伤,以及医疗运输回国后的长睡不醒。
天之骄子和灰姑娘之间的差距没有了,但有了随时生死两隔的距离,这距离是越拉越远了。
姜湖记得春回学的是新闻,并不是医科,可时隔多年未见,此刻春回却成了一位女医生。
时间着实是魔法师,春回现在的气质,同当初比也颠覆了不少。
柔弱没了,被时间打磨出的是坚韧和英气。
此刻她们这样异地偶遇,放在影视剧里,都过于巧合。
***
走近了,两人都敛了脸上的意外和惊诧。
是同样认出姜湖的春回先开口:“小酒。”
姜湖往前迈的脚步也一滞,她已经有多年没听过这个称呼,自姜行不会如常喊她之后。
春回那么熟悉姜行,当年也是随他叫。
除了他们俩,这世上没人这么喊她。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姜行知道,她的酒量好。从小捉弄她却也从小是她盔甲的姜行,给她起了这么个绰号。
面对记忆里总是和姜行捆绑在一起的女人,姜湖收紧声音,开口:“是我,春回姐。”
两个人都没表示惊讶,也没说难以置信。
遇到了,打过招呼后就陷入沉默。
可以沉默,但不能沉默到底。
隔了几秒,姜湖问:“你后来,改学了医?”
春回嗯了声:“是。有些难,跨系难,改专业难,没想过最后能成功,走到这一步,有点儿运气。”
姜湖还想问为什么。
这世界上姜湖知道的大龄改学医的女人还有一个——世卫组织总干事陈冯富珍。
她是受丈夫影响。
那么春回呢,影响她做出这个艰难决定的人又是谁?
姜湖看着她温和的面容,想起姜行那张英武的自小招人的脸。
接下来的这个问题她问也许不合适,她不是姜行:“你现在……成家了吗?”
春回:“没有。”
姜湖松了口气。
她又问:“什么时候回国?”
春回说:“不知道,没想过,在这里睡得安稳。”
姜湖:“……”
沉默又维持了数秒,就在姜湖想告辞时,春回问她:“他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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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虐的,别怕。
不要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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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伤筋动骨
“他还活着吗?”
春回的这句话不断在姜湖耳边循环,一遍又一遍。
姜行是否还活着,在很多个日日夜夜里,也曾是姜湖想要知道却又胆怯不敢询问的问题。
姜湖不敢问爷爷姜式武,不敢问妈妈程佩,不敢问姜行的发小和战友,也不敢自己去军区医院证实。
她甚至怕见到姜行那张苍白的不会动、不会笑的脸。
她总是怕万一,怕某一天得到的是比长睡更坏的消息。
姜湖活久了才知道,一世生而为人,最大不过生死。而人最无能为力的时候,恰恰是无法控制生死的那些时刻。
*****
春回问出这个问题后,也不再直视姜湖,只侧身听风同时也等姜湖的答案。
有些事,隔得久了,不常去提,没再提及,她差点儿忘了曾经的自己是那样关心过、在意过。
哪怕怀念一秒,都伤筋动骨。
姜行一躺几年,失望和希望交错过后,春回已经不去想明天。
更努力一点,活好自己的人生,活得有价值一些,是没有姜行之后,她唯一能做也力所能及的事情。
姜行醒了,她和他之间的差距还在,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不合适、不般配多了,她已经不知道继续努力下去是好是坏;如果姜行撑不下去,她目前也没有一个体面的可以出席他葬礼的,可以刻在他墓碑上的和他有关的身份。
过去的人和事,她起初有些逃避,怕听闻,也怕听闻不到。
到后来她常年背井离乡,不用逃避也已经听不到跟过去相关的半点儿消息了。
当年那一堆人,和姜行同期的伙伴,连最无欲无求的、年纪最小的、被称为女司马的跳级生陈觉蒙都已经为爱脱离南系,北上嫁入虎门叶家(还记得叶连召吗)。
春回见过陈觉蒙发给她的邮件里的照片。
经受岁月洗礼的男人,和无畏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女人相依偎,阳光漫过两人肩头,填满整个画框。
春回梦里也曾经见过类似的照片,主人公是她和姜行。可现实里,她手中没有任何一张同姜行的合照。
除了故人,身边没有人知道她爱过一个人,爱了很久,跨过一整个青春年少。
****
隔了没多久,姜湖给出结果:“还活着。”
只三个发音简单的字,但说完时她唇甚至都在颤动,夹在里面的感情太过厚重。
闻言,站在迎风处的春回从口袋里摸打火机,但她找不到烟,她拈着打火机的指也在抖。
这抖越来越明显,春回掐了手背一把,但毫无作用。她的手抖得几乎夹不住打火机。
春回的举动太过明显,姜湖看得到。
如果姜行看到眼前这一幕,疼不疼?姜湖想。
可没有人能代替他给眼前的这个女人一个拥抱。
不知道是否能安慰春回,姜湖说:“他一直是个好样儿的。很努力,继续活。”努力醒。
春回听后笑了下,很淡,惨淡。
姜湖不再作声,因为话都苍白。
两人相对着静立,隔了一分钟,反而是春回略微冷静后说:“抱歉,刚刚有些失态,没让你看到一个更好的我。”
姜湖说:“不会。”比她好。
后半句她没说出口,因为春回不需要这种恭维。
春回问:“你最近一次见他,他怎么样?”
姜湖利落回:“除了不醒,还是我喜欢的哥哥样儿。”
春回笑了声,不长,但算是轻松。
想起当年病房外的混乱、训斥,姜湖又提及:“春回姐,当年我妈的话,你都忘了吧。”
春回嗯了声:“没记,没事儿,难为你还记着。”
程佩不喜欢她,不是一朝一夕,她没指望她最大的后盾姜行不在,这不喜欢能突然变成喜欢。
儿子重伤,程佩心境如何,她能想象,她理解,也不怪谁。
姜湖也再度沉默。这个空间有些压抑,姜湖想要喘口气。
没再看春回,姜湖侧身回头看,目光不偏不倚刚好落到远处的瞿蔺脸上。
瞿蔺的视线像是一张网,正网罗着她和春回,他手里捧着她适才下车时从膝间挪走的那沓稿子,以及她摘掉的那个灰白色头巾。
风吹过他宽阔的肩头,吹过一地黄土,而后吹到姜湖和春回身上。
瞿蔺就那么捧着那沓厚重的a4纸笔直站着,姜湖甚至担心他和纸上的墨一起被风吹散,纵然他如松如石。
姜湖还记得他的胳膊不久前经历了大的承重刺激,此刻需要的应该是歇息。
姜湖转身时,春回也跟着她将视线投向瞿蔺。
春回早一步收回视线,问姜湖:“来工作?”
姜湖:“对。”
春回又告诉她:“瞿蔺脾气好,会是个好的向导。”
姜湖:“……”
似乎她接触的接触过他的人,给瞿蔺的评价都是赞扬。
春回继续道:“小酒,我不建议你继续往南走,去萨托。”
姜湖应声:“我知道,有数,你放心。”
她的目的地是萨托,可听了异乡人唐云和夜店那位女侍应的故事,她已经不再强求地图上的那个坐标。
往前走一走,就可以回。
遇到一个爱的人和好好活着对她都有着无限的吸引力,她惜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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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强买强卖
姜湖告别春回再度向瞿蔺靠近的时候,瞿蔺看到她将一个物件塞到春回手中。
微一留意,瞿蔺便辨识出,姜湖送给春回的,是此前在姜湖嘴里比她的自身安危还要重要的那条吊坠。
吊坠下面挂着一个弹壳,瞿蔺知道。
他替姜湖处理伤口时,姜湖一直在摩挲这个弹壳,他看到过。
姜湖同春回相识,她们并非陌生人,瞿蔺在姜湖向春回走过去时已经明白。
且她们关系匪浅。
在眼见姜湖送出那枚弹壳时,他也立时得知。
这世界真小,他们竟然有两个共同相识的人。
**
很快,姜湖回到车畔。
她在上车前绕到瞿蔺身前,将瞿蔺拿在手里的那条头巾抽走才开门上车。
瞿蔺拿着的那沓稿子,她没管。
姜湖抽,瞿蔺就给。
她上车,瞿蔺先于她动手替她关了车门。
姜湖拉车门的手慢了一步,车门已经被人从外推合上,她搭在车门把手上的手臂一道被推了回来。
姜湖抬眼看瞿蔺,见瞿蔺还用指腹擦了擦车门上的一处土渍,擦得慎重仔细。
就好像他关车门只为了去擦那处污渍一样。
干件体贴事,还得找东西遮掩。
遮得像是做这事不是他的本意,这种“不真诚”的路数姜湖觉得陌生。
原来他还含蓄,姜湖想。
她此前也没看出来,这又是新认识。
*****
随后瞿蔺也回到驾驶位,两人重新在车上坐定。
姜湖没说话,没有即刻介绍她同春回的关系,瞿蔺也没问。
车外寒风仍旧呼啸,挂在身上数年之久的那枚来自于姜行的弹壳没了,姜湖将alma给的这条灰白色头巾缠在手上,裹了一层又一层。
卸了枚弹壳,感觉少了很多东西似的,多这条头巾,仍旧补不回来那种缺失感。
她将头巾缠的紧了些,也无用。
虽然那枚弹壳不是丢了,是她主动送出的。
她觉得这个决定是对的,但是缺失感也是真实存在的。
姜湖没再去观望春回置身的那个车队,而是突然问瞿蔺:“有兄弟姐妹吗?”
她问的突然,瞿蔺不知道这是否与她和春回的意外相逢有关。
他给出答案:“没有。”
姜湖哦了声,而后是极淡的两个字:“难怪。”
瞿蔺不知道她这个难怪后面没说出口的东西有什么,她在怎么想他。
她表情冷淡,他对此没什么乐观的预计。
姜湖习惯了坦白,倒没遮藏她的想法,解释:“有亲属的人安土重迁,不会在这里只身待满一年。”
“待得下的,要么是真的无牵无挂,要么是和亲人关系不睦。不用回和回不去的人,才舍得一去数百天。”
姜湖一副久经世事的感慨模样,面色肃然,语调沉重,后一句比前一句低沉更多。
同此前在桥面上,置身于那辆被推撞的车内,听到他说推她下去时剐他的那个鲜活的姜湖不同,同此前在夜店外自觉往他身后移让他替她挡风的那个微带狡黠的姜湖也不同。
说这话时的她,情绪在往低谷跌,坐得近,瞿蔺能感觉到从她身上透出的冷。
姜湖说的不无道理。
瞿蔺直视她一眼,而后看向车外在重整的车队。
姜湖身冷,他就话稍多一点,这是他的为人处世。
瞿蔺:“倒不全是。有的人留在这里,只是为了生存,赚钱往下活。”
姜湖看他。
瞿蔺:“举个例子。唐见善,老唐是这样的人。”
姜湖等他说下去。
瞿蔺本不愿多言n点,尤其是谈及他人时不愿多言。
他眼角余光扫到姜湖又在盯视他,等了半分钟,姜湖的目光没有挪移。
**
又是没完没了的看?
老唐说的对,她很好意思,他迟早会被弄得不好意思。
*
侧脸的温度在变化,瞿蔺咬了下牙。
松开后,他说了下去:“老唐走出国门前,起初想去北欧过小日子,后来想去北美干些大事闯一回。雅思和托福刷分刷了几次,最后还是不理想,没有拿到offer,就放弃了。”
他一开口,姜湖便收了目光不再盯视他。
但姜湖有疑问:“老唐是阿语生?”
瞿蔺:“他不是。”
这个否定的答案一出,姜湖再度发出质疑:“对一般人而言,从小学到大的英语对比阿语,哪个语言环境更难?”
瞿蔺解释:“打算去北欧和北美的那个老唐是学生;来这里的那个老唐,是个务工者。来之前,他不懂阿语。来这里待久了,时常耳濡目染,自然慢慢学会说。”
两种身份落差极大,中间一定有变故,姜湖猜得到。
果然,瞿蔺说:“他以前家境不错,后来出了事。”
瞿蔺微有留白,没说完整,没说是什么事。
而后他说:“事发后家里有人跳楼,命没丢但人瘫了。家里人的后续护理医疗费和债务都多,老唐那会儿逍遥惯了,肩被压得很沉。来这里是想淘金走走捷径,最初旅游业没被动乱波及那些年也做过地接,因为做地接久了,见到的国人多了,知道大家不适应这里的饮食对中餐有需求,他才生出开中餐馆的念头。”
老唐是身在勒革的同胞里话最多的一个。
其他人都是不提过去,或者吹嘘包装自己不说真实的过去。
老唐却喜欢与人分享他的旧历史,无聊了就说说想当年。分享他那些身为二世祖的日子,和他那些死也没想明白突然就急转直下了的命运。
姜湖安静听着,原来老唐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在这里,似乎人人不简单。
推及所有人,在瞿蔺话落的这一刹那,姜湖突然有些好奇那些他未曾讲过的属于他的人生。
姜湖有些好奇他嘴里的那段“技工”生涯。
稍后问,她这么决定。
***
跌下去的心情没被拯救,但还是要表态自己有认真听完这番话。
姜湖:“现在呢,老唐的亲人在哪儿?”
是来了勒革还是在国内?
瞿蔺很快回答她:“不在了,以后只有唐云。”
姜湖闻声沉默,不知道该往下接什么。
表示同情?没必要,没人喜欢它也没有人需要它。
送祝福?这又不是新婚和新生,何况老唐不在。
送祈祷?有个屁用。
随着瞿蔺这句话,姜湖也突然很是想念她的亲人,想念姜行。
那个她从他嘴里听不到丁点儿好话的姜行,她在时损她嫌弃她,她不在时在别人面前却又把她夸出花儿来的姜行。
这么一琢磨,姜湖觉得本来被她忽视掉的脖子上的伤口又疼了。
她得找点儿事做。
姜湖微一咬牙,将她缠在手上的头巾松开,从手上扯下来。
瞿蔺见姜湖开始折那条纱巾,她几次抽/插,最终将折好后的纱巾置于瞿蔺眼前。
瞿蔺看了下,姜湖折出来的东西,是个不算对称的蝴蝶结。
尽管他身旁这个“手艺人”已经努力修复了一番,但仍旧不够对称。
蝴蝶结就在瞿蔺视野之内,瞿蔺避无可避,看向蝴蝶结。
姜湖对他微点头。
她似乎在等他说什么。
瞿蔺只得开了口:“这条纱巾给你,是裹头裹脸用。”
他提醒姜湖。
姜湖:“我记得。说说,看着顺眼吗?”
这问很突兀。
瞿蔺微蹙眉,她给出的转折再度过快。
瞿蔺不说话,姜湖当他默认:“那好。”
她接着说:“这么一来,你需要讲个笑话。”
这毫无缘由。
瞿蔺:“怎么说?”
姜湖:“它顺眼,是取悦了你。作为回报,你给我讲个笑话。”
瞿蔺:“……”
还是莫名。
瞿蔺甚至略觉无语:“姜小姐想强买强卖?”
还是姜小姐?
姜湖平和地先回了他两个字:“瞿蔺。”
她没客套。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低回婉转。
她明艳的脸和悦耳的声音当前,瞿蔺听后耳后的肌肤一跳,和他的心跳重合。
是身体上不该有的默契,他的眉峰没松。
姜湖拆了她系的那个蝴蝶结。
身为雇主,她有一点坚持:“你这人认生?同行有段路了,不管是蒸、炸、煎、煮还是烤,一分熟总该有了。记好了,以后没有姜小姐,我是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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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蔺:我不会讲。
苏尔:你诌。
上一章的红包已送出。
你们不要污,我上一章的作话是开四轮的车!!不是另一种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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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守墓人
姜湖,江湖。
她的名字好记,瞿蔺自然记得住。
瞿蔺不知道姜湖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有听笑话这样的嗜好。
又或者她是个极为擅长调节心理状态的人,心情低落时会主动寻找安慰。
可他不管是拉长了、捏扁了还是扯平了看,都特么不像是擅长讲笑话的相声演员。
这二十多个小时里,姜湖同样在颠覆瞿蔺对她的认知。
起初,他以为她有着超出年龄的理智、漠然。
现在,瞿蔺觉得她亦有低于年龄的少女心性。
讲笑话?
让瞿蔺扯都他妈扯不出来。
姜湖点的如果是杂耍,他还能秀几腿糊弄那么一回。
哪怕是口技,吹个口哨也比编段子强。
瞿蔺沉默了一会儿,到最后能组织出话来的时候,已经时隔姜湖提出讲笑话太久,他已经无法顺其自然地开口。
车厢内有长达一个多小时的静默。
瞿蔺颇觉捉襟见肘,他应付唐云都罕见这样的情况。
瞿蔺觉得自己要对冷场负责。
在汽车驶入下一个解放区伽米的时候,他主动提出:“行程不算紧,有一个地方,经过这条路的人我会建议他去走走看看。”
他问:“有兴趣吗?”
为什么不?
姜湖已不指望笑话,她将视线从车窗外的一堆瓦砾中收回来,冷静回:“可以有。”
她来安提克,增加见闻本是其中一个目的,没道理拒绝。
**
一刻钟后,瞿蔺将车停在一栋被炸毁后还未修复的四层楼旁。
楼顶被削掉了,三层的玻璃都掉了,二楼还少了一部分墙,一楼有人在战后迁回来暂住,姜湖能透过窗户看到里面的生活痕迹。
这房子,很像国内见诸报端的一些经年历久即将垮塌的危房。
瞿蔺走在前面,姜湖顶着这楼随时会塌的心理预设跟着他,边走眼皮边跳。
她忍着,因为是她说过可以有兴趣一看,她得对自己的话负责。
在某些方面,她是一个教条到让她自己都觉得发指的女人,太有原则。
楼门没关,瞿蔺带姜湖进一楼大门。
他没敲门呼唤主人,他也没有带着姜湖在室内停留。
瞿蔺很快带领姜湖又从楼的后门穿了出去。
楼后门也没有锁,像是主人毫无顾忌。
推开楼的后门,出现在姜湖视野之内的,是楼后的一大片平坦的土地。
在这片土地上,姜湖没见其余活人。
进入伽米之后,姜湖望向车窗外,就很难发现在室外活动的人口。这里的人数远远少于勒革。
瞿蔺望着眼前开阔的土地上的一片木碑,问姜湖:“我的朋友不在,这次恐怕没法介绍给你认识。眼前这些,你觉得是什么?”
能是什么?
空旷的土地上,暗沉的木制碑规矩地立着。
像姜湖此前翻译一本一/战时期的著作时,见过的那些资料里的一片墓地。那些被国/民/政/府派出远赴海外,随后客死异乡的华/工们的墓地,那是中国人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贡献和作出的牺牲。
眼前这片打理得不算精细的墓地,姜湖粗略一数,大致有二十几个碑。
姜湖已经有了答案,只问:“埋的是什么?”话题至此,她声音适时的低下去。
墓,总不是乐事。
从墓地吹来的风大了一些,姜湖随后听到了瞿蔺在风中仍旧清晰的话语:“葬的是一些动物,还有个别人。”
有动物?这个答案倒是让姜湖略感意外。
她问:“你的朋友,为什么要收敛这么多动物的尸体,并且给它们下葬?”
瞿蔺往墓地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手探出去擦木制的简易墓碑上刻的字。
姜湖跟他往前走。
瞿蔺擦干净墓碑上的浮土,抬眸看着站在身侧的姜湖说:“在他眼里,它们不是动物,是他的兄弟姐妹。他在这里没有亲人,独立生活,收养了一堆流浪动物,给它们起了名字,它们都是他的家庭成员。”
姜湖视线垂在一堆木碑上:“都是怎么没的?”
瞿蔺:“□□,爆炸。”
“葬在里面的人也是?”
瞿蔺直起身:“是,是他的邻居们。包括之前住在我们身后这一栋楼里的所有人,除了当时外出了的他。”
那么多条生命,就这么无辜的躺在这片黄土地之下。看着周围一堆堆仍未清理完全的破碎水泥石块,这一堆堆建筑残骸,姜湖突然觉得有一瞬间的恍惚。
生和死的距离,时远时近。
这些亡/灵会觉得冤吗?
他们死前恐惧过吗?
原本的家园成了墓地,他们能安息吗?
为他们守灵守墓的人,在这漫长的孤独中又能有哪怕一瞬的快乐吗?
姜湖没有出神太久,她很快被瞿蔺的下一步动作唤了回来。
姜湖见瞿蔺从口袋内掏出一个酒壶。
姜湖认识,是此前在勒革那家夜店里,瞿蔺带她去取的那些酒。
他拧开盖子,在之前他擦过的那个墓碑前将酒水倾倒一空。
姜湖:“你把国内的习俗带过来了?”
瞿蔺说:“习惯了,就没改。认识认识,这下面埋得是一只牧羊犬,最喜欢趁人不注意偷酒喝。”
姜湖:“……”
他倒是和朋友熟到连朋友的狗都熟。
姜湖看了眼那个墓碑,脑海里想象着她见过的那些牧羊犬的样子,她不知道沉眠在此的这一只牧羊犬会是什么样的毛色,死时已经多高多长,她无法想象,也从潜意识里拒绝再去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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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犬已经离世,无论她想象出一个多么鲜活的形象,它都已经不在了,她和它无缘相识。
就在姜湖思索的这几分钟,瞿蔺在墓碑前徒手挖了一个坑,将酒壶也埋了进去。
姜湖看着。
瞿蔺侧脸上写满认真,眸色黯淡,他认真埋着酒壶,将坑填平。
随后他继续整理土层表面,一直整理到就像是埋酒壶的地方不曾被挖开过一般。
姜湖一直看着,她的眉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蹙起。
望着眼前沉静如海的瞿蔺,姜湖脑海中突然涌出一个猜测,关于瞿蔺这位守墓的朋友身份的猜测。
姜湖没有直接将她的猜测抛给瞿蔺,而是先问:“为什么建议人来这地方,走走看看?”
瞿蔺微拍手,清理手掌上沾惹的土。
他从未建议过旁人来这里看看,在此之前从未有过。
姜湖问得认真,于是瞿蔺不认真。
望着她笑了下,瞿蔺说:“随口这么说,诓你来,然后你真来了。”
姜湖:“……”
姜湖冷剐瞿蔺一眼,不深。
这次瞿蔺接收到了,他随即清嗓正色道:“见过的死越多,也许活着的人能更正经活,总没什么坏处。是不是这么个理?”
活着是很多死去的生灵求而不得的机会,他希望这些生命的离开能提醒还活着的人珍惜生活。
姜湖懂了。
他刚才倒那酒,既是浇在墓碑前浇给那条死去的牧羊犬,也是在往她心口淋。
这既是酒,也是某些她平日里忌讳的鸡汤。
他烹的这一道,倒是不腻,姜湖喝的下去。
瞿蔺没有留恋,很快转身,并招呼姜湖跟上:“走了,继续赶路。”
姜湖却没紧跟上他,而是站在原地道:“瞿蔺,你刚才说行程不紧。”
瞿蔺自然没忘,也记得。
姜湖继续:“既然不紧,我们急什么。”
瞿蔺停下迈开的脚步,回身看她。
姜湖说:“已经进了你的家门,我们是不是可以停一停,歇一歇,坐上一坐?”
瞿蔺带她在楼内长驱直入,他没按常理敲门征得许可,他熟门熟路。
他径直走向那只牧羊犬的碑,他也很熟悉这片墓地。
姜湖猜,他嘴里那个守墓的朋友根本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本人。
瞿蔺在姜湖话落那刻喉咙一哽。
这女人有颗玲珑心。
她很聪明。
他没说出实情,但她猜得对。
她好像更喜欢用眼睛看,而不是用耳朵听。
这是他的家,没错。
但坐坐?
他家里除了床,没有能坐的地方。
*********
※※※※※※※※※※※※※※※※※※※※
下一章有个这篇文里我从一开始就想写进来的一个梗,唤醒我自己很久远的记忆啊。
有些小天使的假期应该是结束了,工作愉快啊。
【新版】
第十五章:最后一课(修)
最终没能继续赶路。
姜湖再度跟随瞿蔺回到楼内的时候,得以进入此前她穿楼而过时见过的那间有生活痕迹的房间。
瞿蔺的家具很少,唯一的大件是被一块儿长布围圈起的一张床。
此外既没有椅,也没有凳。
墙面的漆大部分都脱落了,能看到内里的砖石。
窗外日薄西山,室内的光在慢慢收起翅膀飞走,徒留下一室晦暗。窗户还算完整,碎玻璃被人用胶带固定住,没有脱离窗棱。
窗帘上落了灰,被人拉开堆在窗畔。
姜湖抬头看,发现头顶的那盏灯,灯罩碎了,不知道还能否照明。
窗台上有一个倒下的相框,姜湖走过去将它扶正,发现上面是一个中年女人。
一个和瞿蔺面容相像的东亚面孔。
他的母亲?
照片上的女人姜湖觉得面熟,可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姜湖仔细打量室内环境的功夫,瞿蔺已经将停在楼前街道上的车调到楼后,姜湖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汽车啸鸣声。
姜湖开了房门,看着和房门相对的,同样开着的楼后门。
透过这两扇开着的门,她能看到置身楼外的瞿蔺。
*****
瞿蔺停好车,正往楼内走。
他还没进门,听到远处有人唤他的名字,于是脚步又停了下来。
是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当地人nissan。
nissan听到车声从她开的超市内探头观察,发现是瞿蔺回来了,于是前来寒暄。
瞿蔺此前同nissan并不相熟。
战后重回这里的人不多,他们巧遇时偶尔攀谈几句,才算是真正认识。
很多人即便活着也在战后选择了远离,不再迁回这片有丧失亲友的悲痛记忆在的故土。
还愿意回来的这些人,互相之间自带一种彼此珍重的情谊。
nissan将一个大型纸袋拿给瞿蔺:“吃的,拿着吧。”
食物是他们需要的东西,瞿蔺没推:“谢了。”
他接过,而后从他从车上拎下来的包内寻找钱包。
nissan一把摁住他的手:“不用了。”
她的拇指在瞿蔺掌心虎口处碾了碾,带着某种暗示。
瞿蔺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从包内把所有的纸币抽出来塞给她:“应该的。”
他句子都不长,越发礼貌而疏离。
nissan还是推拒:“不用。这样吧,你帮我搬个东西,过会儿去我家一趟?”
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
这片的电还是断的,nissan寡居,夜色下孤男寡女能做什么?
瞿蔺没有回收纸币,而是将视线调转,看向远处站在层层门后的姜湖。
他对着nissan说了句什么,nissan转头看了姜湖一眼。
她很快离开,不再提让瞿蔺夜色升时上门,只离开前又多看了姜湖几眼。
***
瞿蔺拎着从车上拿下来的东西和nissan给的食物进入室内的时候,姜湖好整以暇地靠在床边问:“拿我当枪拒绝人?”
这片土地缺青年男性,她知道。
相应的男性是抢手货,顺理成章。
nissan离开前看姜湖的眼睛里有恨,有嫉妒。
nissan看了又看,姜湖觉得她看过来的每一眼都带刺。
此前nissan的小动作,和瞿蔺骤然紧绷冷淡了的神色也没逃过姜湖的眼睛。
她猜瞿蔺甩了她一口锅。
眼前那场她刚看过去的戏,大概叫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挺俗,但算是百看不厌款。
姜湖的问句问得太过笃定,还透着看戏之心,瞿蔺听出来了。
瞿蔺将nissan给的纸袋放在窗台上。
姜湖继续说:“这里一夫多妻,还是一夫一妻?要是前者,你可以考虑考虑。”
考虑以身相许?事不关己,她说的倒是轻松容易。
瞿蔺背对着姜湖:“资源有限,虽然不好意思,但的确是借你当枪用了。我告诉她,你是我有杀人倾向的,远道而来的姑姑,靠近不得,建议她离我们远点儿。”
姜湖:“……”
杀人就算了,姑姑是什么东西?
短暂的无语过后,姜湖讥诮回:“我需要谢谢你给我长了一辈?”
瞿蔺:“客气。”
这谢谢他就这么接收了?
姜湖笑了,气结。
她知道他同nissan说的应该不是这句话,他这样回复只是为了怼她。
瞿蔺在她眼前倒是越来越鲜活了。
姜湖已经不知道该往他身上添什么样的形容词好。
冷?
不是。
热?
也不对。
想起那一大片墓地,姜湖决定包容他。
姜湖半天没声,瞿蔺整理好从车上带出来的东西后,回身问她:“抗冻?”
他问得和上文毫无关联,姜湖的包容心还未完全释放,不禁讥问:“不抗的话,你难不成会治?”
姜湖话里带着讥诮,瞿蔺却仍旧冷静而克制。
瞿蔺只回:“不抗冻,晚餐我们在室内点蜡烛;抗冻,就楼顶借自然光。”
看来那灯真是坏的。
姜湖瞬间忘了前尘往事,理智做出选择:“楼顶。”
这个小房间一共十几平米,待久了无聊,没什么滋味。
***
楼顶是歪的,不平。
上楼的台阶还算完整,瞿蔺只在难走的地方拉了姜湖几把。
姜湖坐在被削掉顶的顶楼地面上时,才发现它是歪的。
夜色已经慢慢爬升,四周的景物越发黯淡,天幕上的一轮孤月慢慢亮了起来。
姜湖坐在瞿蔺的旧衣服上,手里拿着瞿蔺给的两块儿比萨饼。
饼内包裹着烤肉串,配着蔬菜沙拉,口感算是丰富。
这也算是一日下来姜湖享用的最为丰盛的一餐,奇怪的是竟然是在一路上目前为止她经过的最破烂的地方——伽米。
食不言。
姜湖消灭掉比萨饼之前,没有开口同瞿蔺说话。
渐渐的,夜空中的星被一颗颗点亮。
夜色完全降临时,姜湖解决完了食物。
坐在楼顶,借着这月色,她能看到瞿蔺的那一些“兄弟姐妹”,以及他的邻居。
没有风声,姜湖和瞿蔺不说话时,四周也没有人声。
姜湖不知道人到底是否存在灵魂,此刻如果她想举杯,那些骤然在战争中离世的生命能否跟随痛饮。
夜深人静,适合对月小酌,便于安眠。
姜湖侧身打量瞿蔺周身一圈。
瞿蔺安安静静在她身旁坐着,视线放远看着楼下的土地,也看着那片土地后的废墟。
他吃东西没有声音,不像活人。
姜湖一番打量仍旧很直接,瞿蔺已经在这一日内习惯了她的盯视,脸不再烧。
姜湖试探:“喝几杯?”
她没有在他身旁的纸袋内发现酒壶。
瞿蔺闻言这才看她,看到她脖颈那圈创可贴,他拒绝:“建议你先把你的伤弄好,再考虑。”
姜湖:“只是轻伤就下火线,未免夸张了些。”
瞿蔺仍未妥协:“这个国家提倡戒酒。”
姜湖:“了解,信/仰所在。”
她又看着瞿蔺说:“有个基本的道理要讲。我身为人,会付钱的人,待遇是不是不该差于牧羊犬?”
他主动给牧羊犬倒酒。
瞿蔺没给回应,静静的。
沉默的意思是她还不如被喂酒的牧羊犬?
那换一个口突破。
姜湖:“虽然他们已经离开有段时间了,但是看到这片墓地你还是会触景伤情。”
“人心情差的时候,需要酒这种东西。”
“这很正常,我也不觉得这是不良嗜好,所以你没有忍的必要。”
瞿蔺听着。
听到最后,不知该如何管理表情。
姜湖说的是——是他需要,她可以奉陪。
他的阅读理解还可以。
瞿蔺转而看着姜湖的眼睛,坐得近,他从姜湖的眸色中得出另一个结论。
她——酒鬼。
这是个表里很不一的女人,瞿蔺想。
她想喝酒,还给他按上个需要酒的名号。
不道德、不仁义、冠冕堂皇。
****
瞿蔺最终妥协。
清酒的味道不烈,姜湖入口没尝出新鲜的味道。
没有酒杯,只有酒壶,姜湖直接拿着酒壶灌酒。
手中的重量清减了不少后,姜湖继续同瞿蔺聊:“碑上的这些字,你刻得?”
瞿蔺垂眸看向木碑:“是我。”
姜湖问:“碑上都写了什么,名字?”
瞿蔺嗯了声:“他们,不管是人还是物,都没留下墓志铭,我这个旁观者没权利替他们总结人生。”
这个沉重的话题该翻篇了,到此为止。
姜湖转问:“既然是电工,你的专业不是阿拉伯语?”
当然,她对电工二字仍存疑。
瞿蔺视线落在近处姜湖狭长的身影上,没有吝言:“不是。从小跟家里人接触了点儿。”
姜湖猜测:“是老师?”
不是。
姜湖再猜:“外交官?”
瞿蔺这次没否认。
想到alma说他无牵挂,姜湖也没再问他长辈的去向和生死。
她只说:“技多不压身,好事儿。”
夜深人静,广袤大地上只有他和她,瞿蔺罕见地反问姜湖:“为什么学法语?”
姜湖极少被他问问题,她数的过来。
姜湖微眯眼,酒气此时也在不断上涌。
她面皮凉,皮下的血肉却热。
姜湖:“不稀奇,小时候看了几行课文,记住了这个语种。”
瞿蔺:“《最后一课》。”
他似是随口一说,在姜湖话落那初初一刻,他立刻接口。
姜湖耳畔却一阵嗡鸣划过,在听到这四个字那刹那一瞬。
她不确定是因为她听到了和她心底的答案一致的内容,还是因为酒。
他猜得对,是《最后一课》。
瞿蔺灵光一闪的这个答案,就是她的原因。
*****
年少时的那篇课文,姜湖记得久。
一方面是因为爷爷姜式武从小对他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这是素材。
另一方面是,姜行背得熟。
{普法战争中法国战败后,在被割给普鲁士的那片土地上,禁教法语,要改学德语。
课文里写:
爱国师生的最后一课里,老师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明白,最精确;我们必须把它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它,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
姜湖自此记住了法语。
不是因为任何高尚的情操,只是年少时的一些印象。
***
在瞿蔺说出那个题目后,姜湖有许久没有再说话。
巧合吗?
不会,这么多年,没这么巧过。
有人问过她,有人猜过,但没这么对过。
他们已经在楼顶坐了很久,此前风平,此刻渐渐风起。
姜湖扯了下衣角。
瞿蔺见状脱下外套,只扔给她,没说话。
挺好的男人,姜湖想,懂体贴,虽然嘴有时不体贴。
在她猜他在守墓,在她知道他救人时,她已经这么觉得。
看清他的脸,坐在被他抬起的车里,有些蠢蠢欲动的东西,姜湖已经有所察觉。
你遇到一个人,你们会发生什么,很多时候,第一眼你就知道。
此刻世界静,那些东西变得更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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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湖没动,衣服还没有披在她身上。
瞿蔺拧眉看她。
姜湖说:“僵了,劳烦你借我双手,披一下。”
瞿蔺微微挪向她,拿起外套,披在姜湖肩头。
他的手臂伸在姜湖肩两侧,披好衣服,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来。
姜湖:“瞿蔺。”
她突然出声。
瞿蔺闻声垂眸看她的脸。
在他视线刚搁置到姜湖脸上那刻,姜湖忽然松开此前握住的酒壶。
她的眼和被酒烫过的胃一样热。
当啷一声响后,姜湖在瞿蔺垂眸那刻锁定他的唇,她单手勾在他颈后,另一只手勾在他腰间,微提上半身,吻了上去。
瞿蔺僵在原地,身前贴着他的身体是软的,覆在他唇瓣上的唇是软的。
他身体的某些部位,也被她撞软了。
姜湖没攫取,只尝了口。
很清新的味道,覆盖掉她的酒气。
她退开后手背在瞿蔺侧脸上蹭了蹭。
瞿蔺眉仍旧拧着,深邃的眸底,那片黑正在翻江倒海,带着丝不悦。
啄完了,退回原位,姜湖问他:“你什么感觉?”
是扑通扑通,还是一潭死水?
瞿蔺望着她,压制着随夜色和酒意潮涨般的东西。
瞿蔺挪远了半米,严正声明:“冲动完会后悔的东西,姜小姐最好在冲动时忍忍。”
这条路有终点,但这终点却不是生命的尽头。
偶尔气氛有了,打一炮就散,或者吻完忘掉,他都玩不起,也不想玩。
他不想被搞,也不想搞人。
无意做忍者,姜湖:“明天记得提醒我。”
瞿蔺眼里写着:提醒什么?
姜湖坦荡直白:“再吻你一回,确认我到底什么感觉。”
※※※※※※※※※※※※※※※※※※※※
下一章起应该是要入v了,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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