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之往》 2020 《步履之往》 苏尔流年/文 卷一:你曾是少年 第一章:守“柱”待“人”(18年夏) 创业板小喇叭v: 《α》的主编,一支笔搅动ipo走势的骆子儒被人打了。 网传打人者是创投圈的大手辛未明。 那个一手孵化出数个估值逾300亿的创业项目的辛未明。 刷到这则微博时,步蘅刚尾随辛未明检完票,随他登足同一艘远洋游轮。汹浪不时拍舱,眼前那几痕斜阳余晖眼看将被拍碎,寸缕天光行将被暗夜尽数吞没。 步蘅何人? 《α》实习生,n大大四狗,财经传媒圈里的“半仙”骆子儒半吊子的徒弟。 这船将沿作古数世纪之久的东印度公司贩香料的旧咽喉水道——巽他海峡,一路南漂。 步蘅琢磨,这水路古来航线密集,死人无数,冤魂恶鬼纷纷挤道,正逢七月十五(鬼节),怕是夜里要喧嚷热闹。 步蘅此行倒未计划寻踪杀人,也未考虑为师父骆子儒出气以暴制暴打人,更无意劫财、劫色、劫船。身为二十一世纪一号文明人,无意伤天害理、作奸犯科。 ** 一路佛了数日,船终行至印度洋。 嗤喇。火柴梗蹿出的火焰弱于打火机,在骤强海风中将熄未熄,残喘向西。 步蘅听到划火柴声后微眯起眼。 甲板上乍浮起的层层烟圈,随即模糊了眼前她跟随的、早已髯白、不再年轻的资深投资人辛未明刀锋般的侧脸。 这风吹完火焰,又从步蘅硬直的发间过境,将她脑袋吹成一粗制滥造的鸟窝。 步蘅踱步向辛未明蹭过去,落地跫音尽数被风捣散。 辛未明倚着栏杆,阖眼一动不动,装死到位,连他指间的烟灰,都不曾有半截儿下坠。 五秒后,甲板这一隅仍是死寂。 气氛有些尴尬。 “咳,咳……”步蘅只得掀了下唇,咳得刻意做作,活像身患肺痨。 卖“闭门羹”没卖出去的、本不想搭理人的辛未明,耳闻步蘅这行将咳断气般的咳嗽后破功,抬了下眼皮:“怎么着,这是出门背了口棺材?” 咒她呢? 人在海面上张嘴就吸进满口咸腥,步蘅咬着一嘴腥涩回:“您老这是恨屋及乌了?” 恨师父骆子儒,连带恨她这号徒弟? 辛未明未搭腔,眼锋岑冷,整一个大写的“拒人千里”。 遇冷在意料之中。 步蘅倒不怕挫,反站至辛未明近身旁,憋出了四天来第一句跟正事有关的话:“您俩,真不能和好?” 辛未明闻言低呵,斜挑眉瞅她,掐烟的指至迟抖了下,甩掉一截儿烟灰:“骆子儒给你报销船票,就为了让你来劝我跟他和好?我怎么没干脆把他抡死呢?” 步蘅:“……” 以打死人为荣? 您厉害。 ** 这俩相交数十载,合起来年近一百一的老头儿个顶个犟。 骆子儒在微博发长文骂辛未明的天明资本(创业投资基金)借投资扼杀侵吞创业者的梦想。 近年他出手投资,五投四死。 被选中的项目流血浮丘,尸横遍野,甚至有创始人于cbd内跳楼。 报道从α官博发酵席卷热搜后,于创投圈内有了“辛阎王”这新绰号的辛未明,一怒之下登门,一拳打碎挂在骆子儒鼻梁上的眼镜,连带打伤骆子儒的脸。 步蘅当是时被迫上阵拉架。 这架拉开了,这事儿却远没完。 辛骆俩人默契,双双让彼此静候法院传票。 为了不使骆子儒和辛未明因为这一架沦为圈内的笑话,步蘅自行担了这差事,实习返校前的任务成了劝骆子儒放弃告辛未明故意伤害,以及劝辛未明放弃告骆子儒恶意诽谤。 但这差事可教一个难办,办成日又名……猴年马月。 心里暗骂,步蘅眼睛倒是挤了个笑,甚是好声好气:“您知道我师傅这人嘴特硬。” 辛未明又呵了声,执烟的左手揉捏了下右拳:“话甭含蓄,说全了,脸更他妈硬。” 步蘅:“……” 第一次听打人的嫌被打的人脸硬,反倒像是吃了亏。 辛未明又赏眼瞧了下步蘅头顶那鸟窝:“你这点倒是很像你师父。” 步蘅捕捉到他的视线,意会到这句话省略了一个字——丑。 ……屁审美。 但“和平使者”步蘅选择不反驳。 风卷旗动,呼呼作响,步蘅不再絮叨,辛未明瞄着桅杆的孤影却打开了话匣子:“我们不可能和好,少想不开白费力气。” 步蘅未及张嘴,辛未明转身,鹰隼般犀利的目光紧盯着她,倏而语重心长:“你掺和的这俩家伙,从99年绝交到现在,冰了不止三尺,神仙当和事佬也特么没戏。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就算是我俩造福社会。” 这话是说,辛未明和骆子儒的别扭从1999年一路闹到现在? 步蘅掰指一数,这着实有些历史悠久。 1999年已经那么遥远,那一年的12月31日,她踩着上世纪的末梢从寄居的关中尼姑庵进京,初识总政院门,此后眼里挤满橄榄绿。就在这一年,澳门回归,腾讯推出q/q,电子商务开始发轫,北京全面展开申办08年奥运的工作,北约开始轰炸南联盟,这是同性恋在国内被列入精神病范畴的最后一年,也是20世纪的最后—— “咳”,辛未明不喜步蘅在他眼前冥想走神,拔高声线咳完接着道,“前几年有部电影,里面有句台词我听过一遍就再也没忘过。早几十年我要是听过那话,多琢磨意会下,也不至于到今天一把年纪了还跟他撕破脸动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撕至丢尽半生斯文。 步蘅乍听骆子儒这声高咳就被拉回神志,立马无情地抛弃刚回忆起的滚滚历史洪流,认真回神问道:“那您老给指点指点,分享波儿经验,我好少走点儿弯路?” 辛未明哂笑了下,没吝言:“千万不要跟丈母娘打麻将,千万不要跟想法比你多的女人上床,千万不要跟最好的朋友合伙开公司。(出自《中国合伙人》)我和你师父,就是这么撕破脸的。” 这尾音里含着叹,含着遗憾,甚至带了分缱绻哀怨。 步蘅立时懂了辛未明含在舌尖没吐完的话。 辛未明和骆子儒本是多年竹马挚交,也是早年合作伙伴。 深厚关系没有毁于骆家于丁丑年鬼子打进中原时先一步不声不响地远遁逃难,没有毁于建国初年三年饥荒时两家的争粮夺食,没有毁于文/革期间上一辈人的彼此揭短背叛,却毁于和平年代两人创业成功后的种种龃龉。 后来公司卖掉,两人分道扬镳,各自投向新领域,重建事业。 可合伙时的急厉争吵声拍打在岁月里,回荡至今,到今时今日仍旧惹来纷扰不断。 辛未明年长但声脆,句不长他却讲得语调格外曲折,他这话搁步蘅脑子里过了一遍,步蘅突然咂摸出了点他和骆子儒这俩举世闻名的老光棍另有些什么的味儿来。 但意会出的东西不敢妄言,即便有心八卦,步蘅仍秉持分寸,选择就此闭嘴。 ** 劝和之意表述完毕,整个航程剩下的日子蹿得飞快。 等返程靠岸,步蘅还没来得及跟辛未明道别,辛未明已然光速不辞而别甩掉她这号儿尾巴。 因同迷信、同点儿背、某些时候都爱钻牛角尖儿而和她惺惺相惜的师傅骆子儒传来简讯:“和事佬儿,你的心愿是世界和平?有病?” 步蘅:“……” 得,这狗脾气,比辛未明还不如。 没回怼。能屈能伸,不怕抨击,且不好主动攻击异己的步蘅只直截了当道:“一共七千五百。” 屏幕间转瞬跃出来自骆子儒的言简意赅的回复:“?” 步蘅耐心向其解释:“船票,您看给报销多少?” 骆子儒啐:“滚一边儿去。” 步蘅揉摁了下自己的太阳穴,能够想象得到此刻骆子儒头顶冒的那股青烟有多浓。同时怀疑,骆子儒老光棍的成因里多半有一项是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 本就是随口瞎说,不当真,步蘅利索与其达成一致:“好。” 这字若念出来,语气得是平和温顺。 骆子儒重复:“衮。” 字的拼写出错,可能是老头儿气着了,急的。 步蘅微微一笑,敲字回他:“听您的,远远的。” 骆子儒不再回复,瞧着步蘅投掷到对话框里的这只言片语便从内而外蹿火,奈何这丫人不在他近身前,隔着通讯工具他不变发作,凭白让怒火烧得肝疼。 隔了五秒,步蘅哄他:“我发小下个月从南方回来,约好了去他在承德的酒窖给爷爷挑酒,给你带几瓶?” 收藏了半地窖红酒的骆子儒无动于衷。 未曾放弃,隔了数秒,步蘅又尝试:“后海边儿的那家私人藏书馆又快到月度开放日了,需要我去手抄馆主不肯外借、不许影印的你看上的那本古籍?” 骆子儒这次没无视爱操心的、长歪了和一般姑娘不走同一条道儿的、极爱操没用的心的徒弟:“滚你丫的,满嘴废话,少他妈献殷勤。” 步蘅轻啧,不跟狗脾气一般见识。这货要是二八少女,谁敢追?一准儿自取灭亡。 ** 上岸从“和事佬”这一身份中抽身,步蘅没急着回n大。 先留宿于坐落在东城区的一个小院内。 房主从军在外,将要归来但尚未回来,步蘅属于蹭住。 浑浑噩噩补眠了一整个晚上加一个白日,次日,暮色/网住远星时分,步蘅才推开小院的门。 乍往四周撂了几眼,就见胡同口蹿出来一只火急火燎的独眼猫。 这猫还轻抬下巴睨了步蘅一眼,高贵之姿合一出慈禧垂帘听政的范儿。 步蘅回瞪猫一眼,掐了手攥的抹布一把,权当狠狠/撸/了下这猫高贵的脖子,而后专注地去擦门口墙头上高悬的门匾。 土渍扑簌下落,露出里面染了时霜岁华的两个字——步封。 “步”在“封”前。 是俩姓氏。 字脊软趴,无任何大家遗风,是多年前步蘅拿工笔刀东|突一刀,西进一刀,凑合整的。 这匾曾有人看不顺眼,摘下来将将被塞入垃圾桶,又被她拯救回来,重新挂上墙头。 俩字这么看都不丑,步蘅自我感觉。 最起码比门头上有洞,日日漏风那几年,风吹急了的时候,夜里小院内总能耳闻到厉鬼夜哭般的声儿强。 半小时后,步蘅扛出她那辆后轮车漆掉了大半的古董——老凤凰牌自行车。 给半身不遂的车座稍微整了下形,就蹬着那一转就如丧乐合奏似的车链子上路了。 一路打拐磨蹭到车站,把车找地儿锁好,侦查了番周围地形,步蘅选择蹲在出站口外的石柱后。 身影匿于晦暗间。 过往行人密集,如闻血出动的庞大僵尸群。 步蘅耳侧响起无数行李箱滑轮碾过地面的嗡鸣震颤声,似数列轰隆驶过的列车次第逼近。 她孤身来守“柱”不待“兔”,但待“人”。 今天仍旧有24小时,依然包含1440分钟,还是86400秒,和此前在步蘅生命中惊掠过的二十余年别无二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但……不一样。 步蘅在一张掉漆褪皮的雕花老红木桌上,常年撑挂一本拓印胡同风貌的皇历。 在这个日期那个烫金数字上,她圈了一圈,又一圈儿。 笔迹反复叠加,笔锋终于于某日力透纸背。 那是封疆退伍回京的日子。 2650公里,两年零一个月,西沙群岛至北京,时间和空间造成的罅隙即将化作飞灰,于今夜彻底消弭。 一直蹲到月挂楼梢儿,人头蹿动的出站口起了又一轮熙攘。 步蘅眸子快被挤出的人潮晃瞎前,接踵的过客行人间,终于出现一道她眼熟的瘦削身廓。 是他。 是封疆。 哪怕将他扔进牛鬼蛇神里,癫狂丧尸群间,步蘅认他都不会难,更遑论这区区人丁堆里。 仍是那副端正的肩线,半挽的衣袖没遮盖凸起的腕骨,他更瘦了些,下颌染上跋涉后新生的烟青茬痕,如削颊线没入夜色。 他于人群中抬首,眸子铺光扫向头顶稀薄那弯月,如扫出一道剑尖寒芒。 不需要语言。 步蘅心和眼俱被这道矗立夜色间的身影挠了下。 体内响起扑通数声,一声烈过一声。 这挠使人痒,催她扑上前。 扑? 疯了? 步蘅咬牙自问。 想他……想疯了? 所以才偷钥匙,在自己这个“便宜爹”入伍从军的数百日夜里,成了鸠占他“巢”的“强盗”? 这俩载,步蘅没少钻挂着“步封”二字门匾的那个小院,一度近乎入住。 且捡了个被人拔了一半/羽毛去的老鹦鹉,圈养了条无缘无故啃住她裤腿不撒口的、腿短到似无腿的毛发黑漆的无主野狗。 还养出了特色,老鹦鹉从内向寡言变不可理喻的一碎嘴子,野狗从碰瓷她那日的瘦到腿打晃,肥成一“多肉”。 眼下她“拖家带口”,占了封疆小院的地盘不止丁点。 且为先斩后奏,不请自来。 缺毛碎嘴的鸟和短腿多肉狗都不似蚂蚁那般体型小不惹眼,又皆不懂闭嘴和隐身为何物,她即将兜不住,瞒没戏。 因为这番自省,因为问心有愧,得寸还想进尺,步蘅此刻突然有点儿近情情怯,眼看着要迈出去的那只脚,又被她小心翼翼地收了回来。 这怯里,还有她不知经年再见,启齿第一句话该不该同那人讲:“我长大了”。 这世界没办法再仗势欺人,欺她年幼,以后只能欺她年轻,但年轻无畏。 新修1202 第二章:“不三不四” (半重写) 车站外,乌泱泱人群散尽,封疆只身立于流徙灯河间。 乍远离边防战场,封疆眉目间仍挂着守僵护土的杀伐凛意。 尖锐到刺破皮相,让他整个人显得硬冷漠然。 穿街风拂过封疆一头板寸。 封疆抬手摸了把,触感扎手,有几许手温尚残留在头皮上。 这浅薄的温度,就仿似还在岛礁上时,连长那双厚茧丛生的手从他发顶撸过一般。 两年兵龄不过眨眼。 那些肝胆相照、长/枪短/刃的日子皆成了过往。 久违了视野内的这堆楼宇广厦。 此行名为返乡、回归,但于这方圆十里,古都故地,封疆实则是还未扎出根的异乡人。 十岁,大哥封忱进入卫/戍区;十二岁那年封疆随之远迁而来。 而后是波澜不惊但琐碎有余的十三载光阴。 故乡彻底成了故,新城却未变作乡。 漫不经心的十三年间,封疆只离开过这城市一回。 在这第十三年整,暂停学业,带着旁人或不解或质疑的目光与议论声,只身刮向南海从军,义无反顾。 ** 一刻钟后,封疆搭上公车,落座倒二排。 隔着夜色,重新熟络他曾熟悉的这座城池。 城市还未沉睡,车窗外灯火霓虹一一映在封疆脸上,明暗交错光影斑驳。 夜班公交,人少。 三站过后,车暂停载客,新上的乘客脚步沉重,落足制造的响动像棍敲打在车厢底。 封疆寻声看人。 瞥到上车的瘦削男子抬手摘掉黑色卫衣帽,露出罩挡住其半张脸的医用口罩,以及其一双光再暗亦遮不住的细长桃花眼。 “口罩”于封疆后排落座。 坐姿没行走时那般板正,斜靠着椅背,松垮无骨,长腿支棱在外。 “口罩”落座后,没客气,径直踹了前排座椅一脚。 座椅被踹,封疆没急,仍岿然不动。 “口罩”随即讥笑:“喂,我说,你去部队蹲了两年,眼神儿不好使了?池哥哥带个口罩你这就不认识了?” 语调含四分痞,四分嘲,是封疆再熟悉不过的满嘴跑火车的尿性。 相识五年未变,可谓根深蒂固。 封疆不再岿然无声,露出三分薄笑,扯唇回话:“您老这口金贵,不能自己说,得靠人问。说吧少爷,这回什么情况,巧到出门巧遇我?”他喉一动,亮出的是夙夜未眠后微哑的嗓音。 憋不住,已自报完家门的“口罩”——池张道:“错,今儿这一出得叫蓄谋已久。” 封疆轻哦一声,又淡声问:“时间卡这么准,敢情您现在学会心算了?” 池张嘻笑:“小爷有那么神?这回纯属碰运气碰上了。” 要碰不上,得搁胡同口那棵西府海棠那儿见,池张准备挑那棵老树底下蹲封疆。 同时他抢先补充道:“你走那会儿,十八相送我一爷们儿不适合搞,这会儿往前多走两步迎你回来,你也甭太感动,嚎上几声意思下就行。” 封疆轻嗤,垂下眼帘再度发笑。 池张话落则从后排起身,走挪到前排,连推搡带示意,推封疆往里面的座位上坐。 两人就此合成一排。 坐近了,封疆才瞄到池张那头只剩青茬儿的发。 某些部位发茬儿紧贴在头皮上,奇短,接近……光头。 这泛青头皮看得封疆牙一疼,一句骂几乎挤到舌尖上来。 池张审时度势:“甭看了,和你同款,刚剪,跟你一块儿往回长。” 同,指的是封疆那头板寸。 稍一琢磨,池张便知封疆归来毛儿会长几厘米,咔嚓个同款不难。 心意封疆领了,但这齐茬儿发衬得池张脸大了两圈,何必呢? 封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少瞎折腾。” 池张:“跟你不是外人,我父母和你也不是外人。” 封疆:“……” 封疆:“谢谢您了。一个板寸不算打眼,俩,不像结伙刚越狱,也像惹不起的混子,人见人躲。” 这过短的板寸头,在两类人身上最常见,现役军人和囚犯。 怕在人群中被当做异类,怕被人审视,才需要人贴身陪伴;刚自由的囚犯,才可能会惧怕世俗的眼光。 封疆并不畏惧其他人的肆意注目。 不需要池张搞个同款出来,同他搭伙上街拉风。 池张笑:“艹,这回这心意你不领也得给我领。老子争取下不为例。” ** 又两站,下车。 街旁下沉绿地处有个长阶梯,路灯辐射范围有限,这方寸大小的土地像团抹不开的墨,黑。 池张倚墙掏出根儿烟点上,又掏一根儿,递给封疆。 烟有了,其实还缺两杯薄酒。 池张总觉得他得给封疆搞个,属于男人与男人间的接风仪式。 池张掐在指缝间的腥红闪了又闪,封疆凑过去用池张那根烟引燃烟头。 而后轻吐一口白雾,经夜未阖、干涩的眸在上浮的烟圈后眯了起来。 不免想起南下前的那一夜,也是池张和他立于后海畔,两人点了两根儿烟并肩立着,无声告别。 如今场景轮回,重新上演,入伍和退伍连了起来,像次善始善终。 池张逼数不多,挑问:“这……像不像事后烟?” 封疆:“……” 封疆锁眉:“滚。” 池张皮厚不怵:“毕业那天,想给你挂一电话。最后没打成,吃那顿散伙饭,招的那一朵朵桃花都他妈来灌我,给老子灌醉了。” 封疆仅嗤笑,不予评价。 池张:“那光景,也没想跟你说正经事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见他仍惦记,封疆给机会:“不晚,有话现在也能说。” 池张嘴欠确实不怕晚:“那我说了啊。封儿,你快叫声师哥老子听听。” 封疆:“……” 封疆再啐道:“滚。” 俩人原是同期入校,封疆入伍耽搁两年,池张已经从封疆的同届同学,变成了先一步毕业的前辈。 成了一号为创业梦休学的研一生。 并且这梦不太着调地七歪八扭、胡走一气,即将走到穷途末路。 他那创业公司租的办公区,已经被房东贴上“限期搬走”的通知。 如今,胸怀大志的池师哥再度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面临二次创业或二次滚回学校念书的艰难抉择,并为此掉了几根短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头发。 *** 追溯封疆和池张这交情,开始的更是剑走偏锋。 当初高考结束,市状元远赴海外深造,考完试便难觅踪影;榜眼称病不见生人,每年报道高考生的风口不能错过,记者们不死心继续围堵全市第三、四名选手。 纵然两位也不配合,言辞冷淡,无意多谈。 但得见三四名选手真人的记者,在灼眼夏光中俱被扑面而来的少年意气打了眼,采访完便热切地在社交网络上圈了某两个id。 id其一为:【word和excel打架】。 其二为:【powerpoint看excel不顺眼】。 此后几天,三、四名因网络id相仿,证件照般配,被热心网友拉郎配。 百无聊赖度假期的【powerpoint看excel不顺眼】(池张)于是响应群众呼声向【word和excel打架】(封疆)多次抛出结交的橄榄枝,【word和excel打架】深受其扰,不得已回应,自此结下这段莫名其妙开始的“不三不四”的友谊。 ** 一只烟毕。 徒步近一刻钟后,两人齐齐站到后海边儿上的白檐胡同尽头,封疆的小院门外。 池张抬头扫了眼高处那门匾,问:“这字儿……咱闺女整的?” 封疆没来得及回复,院儿内传出的狗声先一步热烈、热情地回复了池张。 “汪——汪——汪——汪——” 搁星垂平野的夜里,狗吠声格外响亮,是分剪静寂、扰民的好手。 池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什么情况?” 封疆:“狗叫。” 池张跳脚:“废话,老子问的是,从哪儿来的狗?” 就不记得封疆这小窝里有过狗,他两年未回,有狗除非是妖,不然也他妈早翘辫子化骨了。 封疆视线在四周墙面和胡同口扫了数眼。 余光中,有人影于路口闪出又闪回,藏得粗糙拙劣。 从哪儿来的? 封疆语调四平八稳:“天上掉的。” 池张:“……” 想把此前的滚全数还回去,这笑话冷透了。 2019 第三章:“鹦鹉钓女”(18年夏) 池张见封疆在狗吠声中镇定地掏出钥匙,不由质疑:“这钥匙闲置那么久没用过,你确定现在它还能利索捅开这锁?” 封疆慢转身回头看他。 池张单手抓封疆肩,同他商量:“我说,不然先去我那公司待一晚上?你这进屋不得让积了两年的灰给呛死?” 封疆回忆起返程路上收到的某条来自池张的消息:“送你份退伍大礼。哥倾尽心血搞那手游项目黄了,公司吹了,账面上的钱全付了员工遣散费了。也不知道日后这些崽子们发达了还能不能想起来曾经有我这么号仁至义尽的老板。你回来记得请我吃一个月的饭,哥快揭不开锅了。两个月更好,三个月也不是不行。” 那公司还没彻底灰飞烟灭,这小子就开始未雨绸缪,酝酿着乞讨要饭了? 钥匙插进去,手一拧,很快传出咔哒声,门开了。 封疆先手推门,同时一字一顿嘱咐:“你进门的时候记得斯文,提防狗咬人。” 觉得被揶揄的池张:“……” 去nm。 池张磨牙,把挤到舌尖的骂咽下去:“跟你说正经的。我那儿行军床有的是,租的办公区还没到期,现在就剩我一光杆司令,睡几个你都不成问题。赶明儿你回学校报到,我还能勉为其难送你。” 正说着,冷不防,封疆往门内迈的脚步骤然刹停,紧贴在他身后走的池张即刻撞他脊背上。 “艹”,池张摸了把鼻梁,封疆硬邦邦的骨头实在硌人硌得慌。 院内那条黑狗隔墙听见人声的时候狂吠,人走进它视野之内,它却突然懂事儿了一般,一声不吭,消停了。 斯文不了的池张往前迈了一步,试探狗的脾气。 被拴在角落木屋边的黑狗隔着黑夜同他对望,不声不响,倒超出池张对狗的脾气的预判。 搁门外听狗叫声的时候他以为门里是个闹腾的狗小厮,进门赫然发现竟是个温柔的狗丫头。 *** 进门后,封疆没再关注池张,他甚至连呼吸都被此刻眼底盛满的景致拉得绵长。 眼前这座他理应无比熟悉的院落,和两年前他离开时景致迥异。 满院莹白色欧月充盈封疆的眼眶,满院花枝招颤,溶溶月色下,仿佛集了一院皓月如洗,一院银霜流光。 封疆从没想过,经历数百天南海炽日惨照,无数次风雨如磐过后,他回家,等待他的,是有人栽下的这整整一院落花。 院子里没掌灯,一抹黑。 但从这花丛里回过神来的封疆,想明白种花人是谁的封疆,却好似见半空星河下泻,那光影澒澒洞洞,晃得他眼前登时亮如昼。 ** 池张摁开了墙上的壁灯,如豆黄光撒在黛青地砖上,也教他这才迟了些注意到这满院婀娜。 池张讶异道:“艹,花自己长出来的?” 很久之前他过来,院子里此刻栽满花的地方只有一地黄土。 话落池张骤然想起,他问狗来历时封疆扯的那句“天上掉的”。 天上掉个屁,花自己长出来才有鬼,此时此刻池张有些想掌自己的嘴。 一旁有根横跨小院的、呈东西向挂着的晾衣绳,上面捆了一鸟笼子,笼子里蹲着一鹦鹉。 封疆带回来的从外形看瘦了吧唧的军用背包被扔掷在地砖上。 封疆站在原地,等眼前炫目的光影淡了,才探出手去摘那鸟笼子,同时对池张说:“去关门。” 池张嗫嚅:“我说,还不喊咱闺女过来?这特么不会是你不在,家里进贼吧?” 封疆没应,笼子里的鹦鹉在鸟笼被摘下来的那一刻瑟缩了下,像是怕生。 一瞬间让他想起胡同里闪进闪出的那道人影。 藏……怕是有人背着他做了亏心事。 封疆提着那金丝鸟笼刚想往正面堂屋的檐底下走,老鹦鹉突然咯咯两声,机械地笑,而后大肆叫:“封疆,封疆,封疆……” 封疆:“……” 池张:“……” 这鸟儿……学人话学得真可谓是炉火纯青。 *** 屋里没有池张以为的堆了数层厚的灰,被人打扫得很干净。 池张在近身处拣了把木椅坐下,而后抬头去看封疆。 只见封疆已经搁下鸟笼。 正倚墙而立,捏着手机,腿叉叠。 池张还在cue步蘅:“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了,上次回学校找人做美工,搁我们系里碰见,好家伙,一个字没说,隔五米就用眼神骂我,你走之后,那丫头脾气见长。” 封疆扫池张一眼。 步蘅这货好和稀泥,轻易不敌视人,大奸大恶之人除外。 但此刻封疆并不好奇池张在他没参与的时间里干过什么特别缺德的勾当。 他垂眸敲键盘,编信息。 池张自然知道他意图同谁对话,嘱咐:“让她来的时候顺道儿跑腿买点儿皇粮捎过——” 池张刚蹦出半个字,封疆已洞悉其意图:“不顺道。” 指下同时发出信息:“在哪儿?” 池张:“……”支使不动? 池张挣扎:“等你半晚上,老子真饿了。” 封疆瞥他:“忍。真饿到走不动,等会儿我背你。” 池张:“……” ** 在院儿外候着的步蘅接收到这个“在哪儿”的时候,刚准备拔腿去投奔舍友祝青。 稍犹豫,步蘅赶在大脑死机前回复:“床。” 对方秒回:“好。早睡。安。” 步蘅等了五秒,未见下文。 这一来一回,一共八字。 是最简单的寒暄用词。 看不出两个发信息的人中间隔过数百天没能见面的山长水阔。 里面没提重逢,没提何时照面。 这,正常? 四十五秒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入了步蘅耳。 步蘅抬眸,见从院儿墙里面伸出来一根竹竿。 竹竿高挑翘在墙头上,竹竿梢儿上挂着一她极为熟悉的金丝鸟笼。 头顶那轮月照着鸟笼里急的想撞鸟笼壁的鹦鹉,照出它那一脸惊惧,是忧心下一秒要砸摔下来的惊恐。 步蘅:“?” 什么把戏? 鸟式杂技? 步蘅爱河泛滥,走到墙根儿,鸟笼底下,起跳,伸手去碰那鸟笼子。 纵然步蘅以个儿高如树在α得来过一个“四肢发达”的标签,眼前这加高过的墙再叠加上竹竿翘起的高度,仍旧于她为难,够不到。 又试了次,步蘅踮脚起跳还是没法把鸟笼摘下来。 鹦鹉这碎嘴子开始叨叨起一堆听胡同里的大爷们唱曲儿听来的词,细嗓嚎得像哭。 步蘅拧眉,咒眼前这鸟冤家。 她正立在原地观望,从墙里探出来的那根挑着鸟笼的竹竿却突然被人抽/动,眼看着那鸟笼就要砸跌下来。 操啊。 这得吓死那只又老又娘的鸟。 步蘅不再试图跳起来去摘那鸟笼子,立时把当了一晚上缩头乌龟般不敢见人的心理活动甩在身后,一把推开小院门,想都没想就跨了进去。 ** 封疆就倚在门内靠左那面墙上,手里提着刚从竹竿梢上摘下来的鸟笼,如蕴春水的眸瞧着急惶惶闷头冲进门里的步蘅,语调温软中夹着讥讽:“为一只鸟儿就滚进来……几百天不见,出息见长。” 步蘅:“……” 生活这是在告诉她,重逢总是别开生面吗? 封疆乌漆的眉眼,一帧一帧在步蘅眼底动,鲜活明朗,和步蘅昨夜梦过的一模一样。 有古诗云:“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这双剪水眼,如盛了星河。 2019 第四章:七月十四接他衣冠还乡(18年夏) 封疆眸底的光密密匝匝投在步蘅身上,两人对视间,步蘅先一步败下阵来,躲开了封疆的视线。 不躲,保不齐人就被他给看化了。 “为一只鸟滚进来……几百天不见,出息见长。” 步蘅将封疆这话翻译了一遍:瞧你那点儿出息。 步蘅暗自腹诽,拿一只鹦鹉钓她进门,这招挺损,必然吓破那又娘又老的鹦鹉的胆子。 她亦不争气,封疆随手一钓,她便咬了钩。 封疆提着那鸟笼站定不动,步蘅看这架势像是在等她主动做点儿什么。 步蘅没再犹豫,上前一步,把那鸟笼从封疆手里勾过来。 封疆撒手,任她勾走笼子。 老鹦鹉情商有限,刚落到步蘅手里,就不合时宜地冲步蘅喊它学来的某句人话:“封疆,封……” 步蘅:“……” 鹦鹉这尖细的嗓子,喊得步蘅想就地掐死它。 一瞬安静。 步蘅:“……”这他妈得从哪儿开始解释。 先说狗,先说鹦鹉,还是先说她手握的这小院的钥匙是什么时候偷的? 不管提哪一个,都显得她不光明磊落。 封疆不再倚墙,鸟笼离手后,他双手插兜直立,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得他脸一半明一半暗,每一寸都轮廓分明。 他冲着石化的步蘅冷声道:“趁我不在,谁给你惯的新毛病,哑了?” 步蘅:“……”有没有耐心,不许人开口前先酝酿? 远处的池张此时也插了句嘴:“好好说话。” 沉默那叫含蓄,怎么能说自己闺女是哑巴。 封疆冲步蘅抬了下下颌。 步蘅立刻借坡下驴,真诚交代:“家里没进贼。” 封疆等她说完。 步蘅:“狗和鸟……是我捡的。” 池张继续搁一旁看戏,这前半场是封疆演了一出“鹦鹉钓女”,后半场大概是步蘅上演“坦白从宽”。 但步蘅这坦白,竟到这儿结束了,不见下文。 封疆敲墙:“没完,继续说。” 步蘅:“……”他这般面无表情下命令,想吓唬谁? 钥匙?院子里的花?他还想听哪个? 步蘅选了最常规的继续:“钥——” 她刚蹦了一个字出来,便被封疆打断:“换个讲。先说说你怎么那么大本事,我走没几天,就把自己搞糙的。” 步蘅:“???”糙? 池张旁听到封疆那话,顷刻开始抖肩,掩不住笑意。 步蘅往池张那儿斜视一眼,用眼神剁了一刀过去。 久别重逢,不涕泪交加就罢了,挥刀相向打击人算怎么回事? 亏她忐忐忑忑、抱琵琶遮面、欲语还休了大半个晚上。 ** 步蘅隔天回校后,向舍友祝青转述这一段“别开生面”,并提及一她没想明白的问题:“按你的理解,他这是怎么个意思?教育?骂?训?生气?” 汉服爱好者,兼步蘅舍友的祝青只手拉阖上宿舍的窗帘。 边听步蘅说,边就地脱身上的一身月白色衣裳。 宽衣解带后,祝青手一松,齐胸襦裙即刻下坠,堆叠到她脚踝处,露出里面她紧裹在身上的中衣,和她脚踝处那条扎眼的黑麟蛇纹身。 祝青:“什么叫教训人,没见识过?” 她把中衣也扒掉,着内衣在步蘅眼前晃,自如地赤/条/条来回走:“我以为你实习遇到的那个老头儿骆子儒,已经教会你骂人的一千种方式。” 祝青的字典里,教育和骂对等。若一个人被骂多了,铁定能分辨出什么叫骂。步蘅既然疑惑,那便不是教育。 步蘅:“……” 步蘅:“不准确,他教过一万种,只多不少。” 祝青:“……” 祝青转而看向步蘅,冷声道:“艹,那老头儿是欺负你脾气好?” 步蘅回:“扣不上这么大顶帽子,他也教了我很多东西。” 祝青揶揄她:“你眼睛里有混蛋吗?你这么个成长法,十年后很可能是个恶心人的万金油。性本恶,给老娘好好记住了。” 步蘅:“……” 步蘅:“用不着杞人忧天。手里有刀,必要时我会自卫捅人。没刀,牙也不是摆设,逼急了也有咬死人的能力。” 祝青轻呵一声,这话半撇不信。 步蘅:“……” 搁祝青眼里她是纸糊的?合着这么没用? 祝青赤/条了一阵,随意从衣柜里掏出件开衫披着,大喇喇端着笔记本坐步蘅床边,从即时通讯软件中接收朋友发过来的修完的图片,是汉服写真的成片,拍摄于上周。 隔了一会儿,步蘅在祝青的微博页面上看到祝青码好即将发放的文案,祝青的id叫松花酿酒: @松花酿酒: “战鼓擂破大旗倒,血浸透长/枪; 铁甲刺穿,遥远的海棠酒流淌; 饮下遗忘,我终于走对了方向; 夜茫茫,桥那头,谁掌灯,把我照亮; 莫忘呀姑娘,七月十四接他衣冠还乡。” 文案:《海棠酒满》 出镜:松花酿酒 妆造:松花酿酒 摄影/后期:@ 山鬼丛丛 抄送: @汉服摄影 @汉服写真集 @汉服荟 @汉服写真 @古风圈网站 这条博祝青共配了九张图片。 图片上的女子着男装,玄衣束发,眉长入鬓,袖袍镶流云纹,从层层白骨间逶迤而出,身后绵密雨织,烟魂四起。 眉心一点朱砂,红似血,赤如火,衬得她亦不似人,而似鬼。 从死间生出的鬼。 “莫忘呀姑娘,七月十四接他衣冠还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步蘅重读了下祝青微博文案里的这一句话。 七月十四,在鬼节接人衣冠还乡?人既然殁了,死了,这已是一出以be为结局的故事。衣冠回乡,然后呢?英灵魂归故里,活着的人后半生独守一座衣冠冢? 惨绝人寰。 步蘅突然就想起两年前封疆的入伍通知书下来的那个时节,差不多就是在鬼节。 人总会有一些抱负,是纸上谈兵无法达成的,一定要亲身实践去做的。 她支持。 步蘅的父亲步一聪是个理想主义者,因为步一聪这类人的存在,步蘅能理解任何人的志向。步一聪早年舍弃前程,扎根关中谷地,立志投身教育事业,他不止是想,且躬身力行,投身于行动。渐渐年轻的妻子与他道不同不愿相为谋,他失去婚姻。他努力成为一个好的教育者,无论是对广大学生,还是对女儿步蘅。他力排众议把女儿步蘅带在身边,教她所有的为人处世,教她做一个与人为善的人。并且他投身教育投的很彻底,年纪轻轻便骤然与世长辞,死在关中。留下步蘅一个人带着他“与人为善”的这则教诲,在离他生前从教的那所学校最近的尼姑庵里,跟着几位师太生活。师太们对步一聪的评价用一个词可以概括:雷锋。 是个好人,但不长寿。 极贴切。 步蘅和师太们一起生活了半年,结束于爷爷步自检把她拎回第一故乡北京。起初步蘅排斥更换生活环境,没有脱离关中地区的意愿。但要是她没回来,也就没机会结识在院儿里助人为乐,替她拎断了带的书包的封疆,没有后来的熟识,没有现在的深交。 回北京,生活环境里兵多,比如爷爷步自检的警卫员。 最初听闻封疆决定从军,于步蘅只觉得是件日常事。她以为他会和她见过的无数兵一样,仍旧停留在不远处。 但不巧,封疆的选择是南海。 那数年,南海争端四起,气氛紧绷,似弓已拉满,箭在弦上。 步蘅生出了些要送他上沙场的感觉,她不知道千百年来的老祖宗,送人远行时是什么感受。 于步蘅,是她突然想起了有生之年见过的一些词: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那些词在舌尖堆叠,一个叠一个,叠得密密麻麻,像人藏了又藏的心事,不可说,不敢常想,却又不能不想。 如果封疆还乡时只剩衣冠归来……步蘅不敢想。 祝青发完微博见步蘅走神,推她一把:“魂呢,想什么呢?” 步蘅看她。 想倒没有,确切说是后怕。 步蘅摇头。 借着祝青的微博去看热搜榜,上面没出现任何跟α、骆子儒或者辛未明有关的字眼。 是好事,安安静静,悄无声息的。 创投圈的事,总体还是乏人问津,不像引流无数的明星轶事。 待步蘅浏览完热搜界面,祝青接手id查看她发出新微博后收到的评论。 最前面一条赫然是:“想x。” 后一条是单纯的点赞。 再一条是:“美是美,做作也是真做作。” 祝青压低声音低呵:“艹。” 恶意拂面而来,透过虚拟网络直抵现实,步蘅义愤填膺:“回怼。” 祝青:“老子穿汉服出街,一堆人看我像看精神病,也骂回去?不以为我是精神病的,以为我身上是日本和服,都骂回去?” 步蘅轻叹。 祝青喜欢汉服,日常会穿,非议不少,步蘅耳闻过。 确实惹眼,但不犯法。 要总结祝青的这个爱好,无非和她对感情的态度一样:一派天真,撞上南墙;一生热爱,回头太难。 人们歌颂自由,活得自由,爱得自由,爱汉服再深沉,也理应是祝青不被外人干涉的自由。 2019 第五章:小白脸(18年秋) 最终是祝青把电脑一关,眼不见为净。 末了附趴在步蘅耳边,摸她后脑一把,说:“得嘞,别看了,让他们圈地自嗨可劲儿自我高/潮去吧。” 步蘅:“……” 转念一想,祝青过日子是一边葬花,一边抠脚,搭理这些找存在感的网友,确实不在此列。 ** 仅剩最后一个学年,宿舍里参加交换项目赴帝国主义的同僚还未归来。 课表里剩些自主选择的课,少之又少,亦不乏学分满结课之人。 把实习、码报告、考试、申研……各种事儿加叠起来,一众无项目可做的同门也还是精神空虚的蛋疼。 步蘅初进京后,环境差异致多科成绩水土不服,且有拔苗亦无法助其生长的苗头。 向来麾下只出精英的步自检夜不能寐,结合步蘅的素质条件,为她选定特长生之路。 且是野路子,不文艺,在很多人眼里算跑偏。 选定的项目是步蘅搁关中便练过几手的排球。 跌跌撞撞走了几年半职业队员之路,好歹碰到青训队的边儿,随队于国内外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赛事,表现也算可圈可点。 最后凭此身份进入n大,混迹众排球女将间,于低年级时为校出战校际排球赛。 ** 祝青这厮和步蘅不同,走的是根正苗红路线。 她早年放弃了高中直保和自招考试,稳了的出国计划却莫名临门失败,只得勉为其难撸了遍课本、参加高考,初夏稳定发挥,顺利金榜题名。 挑完专业,两人相会于众师尊上课极爱扯淡的n大新(闻)传(播)学院。 此后诸事,以祝青的思维逻辑和智力水平无法理解。 学业上,步蘅绩点屡拔头筹,而她则开始长久的低空飞行之路。 很操蛋的颠倒。 两人私交此前不深,转折于某次排球赛后,步蘅腿瘸,观赛的祝青见她走路费劲,看的头皮青筋直跳、头疼,伸出高冷之手扶了这瘸子一把。 ** 拍阖上笔电,祝青撒步蘅脸上一张纸:“拿好。” 步蘅把纸从脸上扒拉下来。 看了眼,才瞄清是张人艺的话剧票,剧目是《推销员之死》,时间就在今晚。 祝青瞥她:“60年献礼剧目,去吗?” 这剧看剧名,不像是祝青的风格。 步蘅:“为了找灵感换口味?” 明年离校前的最后一届剧(话剧)星大赛,祝青应该会捎带她圈养的那堆汉服圈的人组团参加,剧本得提前打磨。 祝青:“这么说也没错。” 步蘅:“剧本开始写了?” 祝青深深看了步蘅一眼声:“《一个好人之死》,名儿定了。写还得等会儿。” 祝青是看《推销员之死》这名字跟她定的那名儿像有了兴趣,还是看了《推销员之死》才给自己的新剧定名为《一个好人之死》? 一个好人之死……步蘅突然就想起了步一聪。 他那极致追寻理想,刻板中庸,但憋屈致死的一生,有的演。只是演出来,悲剧估计得变很多人眼里的黑色荒诞喜剧。 这便很讽刺,一个好人,变个笑话。 步蘅没问祝青在这剧里意图表达的具体内容,祝青也未再解释,只又裹了把披肩,从抽屉里摸了包烟出来。 伸手挑出一根,斜眼搁步蘅手边,又挑出第二根夹好:“放松下,晚上跟我走。” ** 傍晚出校门,渐起的暮色晕染苍白路灯,几束光零星垂落,罩布步蘅和祝青路过工学院的路。 难得没披汉服只把自己装进长t的祝青问:“这学期马上开课,你那谁是不是到了回来注册的点儿了?” 问的是封疆。 他入伍耽误两年,未及毕业,归来将和她们同期。 这问题没头没尾,步蘅:“?” 祝青吐出症结所在:“和你也不是外人,我直接讲实话——他回来,碍老娘的眼。” 因为步蘅这纽带,保不齐三天两头碰面。 步蘅:“……” 这特么又是哪年遗留的官司? 和辛未明与骆子儒的纠葛一个路数? 步蘅声调一如既往:“你以前确实没跟我讲,他是上辈子害过你家,还是曾经横刀夺爱,气你到肺炸。” 扑哧—— 祝青笑,一笑步蘅这话自带韵脚,二笑这个闷雷平地起惊雷还挺有趣。 等笑完,祝青又问:“他旁边那个,叫池什么来着,更碍眼。” 步蘅回:“姓池名张。” 姓倒是不多见,名起的倒特么真够随便。 祝青闻言点头:“记住了,嘴贱搞得我们真心错付的小师妹梨花带雨的那sb。” 这事儿步蘅知道,之前见池张,受祝青影响,亦因此忿忿不平。 本不好奇祝青及封疆的恩怨,但祝青适才用大笑带过了步蘅的疑问,步蘅末了追问:“摆摆,他哪儿碍你眼?” 祝青轻呵,语带不屑:“高个小白脸。” 步蘅:“……” 同类相斥? 神仙打架? 步蘅真诚建议:“姑娘,你得换个词了。” 祝青觉得有意思:“说。” 步蘅数秒后给出结论:“……花瓶。” 暂时只想得到这一个“小白脸”的同义词。 花瓶? 祝青眯眼意味深长地笑:“怎么说?” 封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瞬时从步蘅眼前过。 步蘅陈述她昨夜获知的客观事实:“折腾黑了,不白。” 南海烈日余威犹在,经年累月曝晒之后,人已变黑,小白脸已成过去,不复存在。 祝青再度大笑。 *** 前往人艺剧场前,祝青要去前门的一家门店领一件定制的汉服。两人一路搭地铁绕过去,穿行近乎半座城。 这些年这座城市日新月异,什刹海上的银淀桥拆了,老一辈人叫熟了的崇文区和宣武区没了,城八区变为城六区,大珊栏变了商业街,热闹的四合院被大涤荡致使无数发小离散,更早前后海还没那么多抱吉他操着烟嗓的歌手,没那么多情怀可唱,旧日可书。曾经这座城被古墙包围,现在这座城被雾霾环绕。只有那些角落里沉默疯长的野草和废墟之上无息的青苔与不断轮回的生与死不曾变过,日复一日为城市变迁作证。 早年把城区交通图装脑子里分毫不差的步蘅,出门也开始看路线图了。 穿行前门,到达手工艺店,祝青掀帘子进门,步蘅搁门外等。 祝青刚进去没多久,步蘅的手机发出轻微振动。 适才祝青掀帘子时未被惊动的站店外窗台上的灰鸽,被手机这振动惊飞。 带起一阵窸窣呼啦声。 步蘅掏出手机,发现是骆子儒发来信息:“明天去跟个采访。” 步蘅回复:“跟谁?” 骆子儒:“你是菜鸟?这用问?” 步蘅:“不怕我明天有课?” 骆子儒利索回复,仅一字:“旷。” 能不能教我点儿好事? 步蘅无奈笑,转而逗他:“上回算了就算了,那这回路费报吗?” 线上的骆子儒已死,不见回复。 步蘅追问:“?” 隔了三秒,骆子儒回血复活,再度吱声:“做梦呢?” 步蘅敲了句:“葛朗台再世?” 没撤回。 骆子儒问:“说完了?” 步蘅默认。 骆子儒随即发了句仿似带声音的文字过来:“老子还真是。” 步蘅即刻便能脑补出他说这话时那让人想踩他的狂妄神态和嚣张语气。 骆子儒随后发了个文档过来,是将要进行的采访的前期选题表和相关资料。 步蘅点开文档,其标题为“从梦想的狂欢到末路死亡”。 盘点的是在声势如磐的互联网大潮中新近死亡和将要死亡的创业公司。 第一类里,所列公司创始人的身份介于富家小开和学生之间。 而富家小开这类人的创业失败,通常会被人归类为玩票,多数人对其持有偏见。 步蘅看到这个门类里第一家公司的名字,略觉眼熟。 再下拉一行,文档上书“天明资本于天使轮注资”。 天明资本,辛未明?这公司死于辛未明投资介入后? 骆子儒这是依旧准备和辛未明相爱相杀? 我去—— 继续下拉页面,创始人的照片和名字进入步蘅视野。 三点水加也,姓池。 弓长,名张。 上面赫然列有——池张。 步蘅:“……” 这巧合,基本是出门踩到狗屎那种低概率。 2019 第六章:干(18年夏) 偌大创业园区,不少区域已经人去楼空。 透过明净窗玻璃,能看到残留的办公家具上积的陈灰,像惨战后留下的一地凄凉尸骸。 那些曾经挂帅出征、热血无畏的创业者们,没人知道战败后将散至何处去。 空出的区域,浮荡着沉沉死气。 也有新公司正在搬入,员工运物资跑蹿得人仰马翻。 身上带着明朝将迈向成功巅峰的励志鸡汤味儿。 至于日后会不会馊,没人可预知未来,给出定论。 *** 封疆随池张进入大厦主楼第12层。 出了电梯,12层的导视牌上,写着池张刚告吹的游戏制作公司——“疯长科技”的大名。 封疆立时驻足。 疯长,取义疯张? 见他考量,池张解释:“凑合起的,没多想。” 在封疆意料之中。 此人是个大写的一根筋儿,不能对他把控细节抱过多期望。 两年前,池张摊给封疆看过他冥思苦想已久才成形的商业计划书。 同一个晚上,封疆告知池张将休学入伍,池张则拉他入伙、下海。 两人互掏了会儿心窝子。 只倾听,谁也没意图说服谁。 交流完,池张尊重封疆的决定,但也表示等不了两年,先下手干。 如今两年过去了。 封疆回来,池张也暗搓搓摔了这一跤,初尝败绩,壮志未酬。 数以万计的大学生出山创业,要成功不容易;但年轻经得起试炼,就此放弃也难。 从池张那双至今仍生气四溢的眼里,封疆看不出丝毫颓势。 池张仍旧在跃跃欲试。 时间于池张那资深流氓气里,淬炼出一些岁月沉淀下来的坚韧和毅力。 也让那天生不服输的血性越发明显。 ** 池张开了锁,两人推开磨砂玻璃门。 门后满眼荒芜。 一地凌乱。 垃圾堆里下脚难,封疆顺路把横摔在门后的木椅踢正。 这一地的垃圾,多是碎纸张,简直像人慌张逃难后的事故现场。 封疆视线正中,是面惨白的墙,墙上是领了遣散费的员工们留给池张和疯长科技的“遗言”。 不意外于池·滥情桃花眼·张于人民群众间的人气,封疆扫眼看向“遗言们”。 见到诸如: “老大,肺腑之言,你下回招兵买马记得考虑男女搭配。我们这一窝程序猿,合着就是个动物园,加班熬夜那味儿贼美妙,闻见一次,记忆终身”; “再见了,老烟枪们”; “您不然先成个家,再考虑立业?您也别怪我话多,圈子里秃了变三角了的前辈不在少数,我是真心希望您过得好啊。” “好歹我们也进过apple store排行榜,下载量比差评多,不亏,不亏,都别泄气。” “圈子很小,也许很快就江湖再见,祝好。” …… 池张大喇喇坐大厅里的一/轮/盘转椅上,见封疆往遗言墙看,很想把那堆“遗言”挨个给封疆念一遍。 每次回顾,他都能找到忆往昔峥嵘岁月的鸡血感。 不仅不颓丧,反倒跟吸毒者一样亢奋,血液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凉。 池张迫不及待卷土重来,没再磨叽:“封儿,叫你来,我什么意思,你看完这一堆东西,懂了没?” 封疆挪开看遗言墙的视线,眸锋扫向池张。 乍见那青头皮,就琢磨这小子若对人告白,恐遇滑铁卢。 靠人自己意会? 怕是得凉了黄花菜,蹉跎到猴年马月。 但不巧,他确实懂。 池张眉梢眼角一动,他便懂。 有些默契,靠的不是千言万语的解释,而是志同道合的理解。 池张满眼是:痛痛快快一句话,一起干还是不干? 干还是不干? 干还是不干? 池张耐心有限,等不及:“操,回答问题,别老看我,你这自带深情的眼神儿看我看的我起鸡皮疙瘩。” 封疆:“……” 封疆压低嗓音斥道:“继续贫,别咬着舌头。” 池张呸一声,继续道:“别跑题,给句话。” 池张那转椅,就安在一地垃圾堆里。 他大爷似的坐着那一地败绩,踩着旧梦想的尸体,眼里闪出的精光却带着对未来的期冀。 这瞬间,封疆突然就想起了过去两年里于南海结识的老连长于连。 坐在被浪拍打的礁石上,于连曾经对他畅想世界和平、畅想永恒的海清河晏,国富民安。 这世界上有些愿望被人称为假大空,称为妄想,称为白日梦。 但这有人不屑于的“假大空”,却是很多人忠实的信仰,是指引无数人暗夜前行的明灯。 干还是不干? 空气里又开始无限循环这个问题。 封疆想,若此刻这空间里有位人到四十的前辈,旁观他们这番全无周密考量的对话,怕只会觉得他们是妄谈,觉得他们幼稚如孩童过家家般做游戏,就算甩一个“干”,又有何用?构想、技术、资本、人力、市场……先周全考虑,达成一致,再去迈步布局……这是常人的逻辑。 遗言墙上有一张便签没黏紧,边角翘起,封疆顺手把这张便签撕了下来。 上面写着: “抄一句大佬的话,各奔东西前,给大伙儿共勉吧: ‘在一个聪明人满街乱窜的年代,稀缺的恰恰不是聪明,而是一心一意,孤注一掷,一条心,一根筋。’ 老实说,我们这回怂了,所以失败。好歹一个战壕里趴过,姓甚名谁都动脑子互相记着点儿。有需要,就喊我,不一定帮得上,但不会失联装死无应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话字里行间都是人情味,和前方的扯淡向不同。 封疆突然就对写下这番话的人有了兴趣。 封疆屈指敲了下这张便签:“讲讲这个人。” 等答案的池大爷有问必答:“技术挂,易兰舟,人称易教授。大概前年那会儿,咱学校解聘了几个科研成果不达标的老师,他是其中之一。在校的时候没评上教授,是我们给封的。” 池张顿了几秒,嘶声笑:“很倔的一个人。以前吧,他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评价一个老师的好坏不是看他课上的怎么样,学生带的是不是有出息,师德是不是败坏,而要看他论文花不花哨,写了多少篇。就因为这贼也想不明白,他干脆改行,连愿意接盘要他的学校也放弃了,搁我这儿混口饭吃;散伙前,在这儿抽了一晚上烟,差点儿把我这办公室给点着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那游戏明明做的早,做的好,却被后来山寨我们的人给打趴下了。一把年纪,还挺天真无邪,这点倒是怪难得的。每回大家癫狂了,他还能冷静说上几句,让大家理智点。” 池张话间略去了不少东西。 为什么被打趴下? 不用说的太明白。 因为他们穷。 融资来了些钱,但比起背靠t(腾讯)a(阿里)b(百度)的成熟团队,他们还是穷。 对方拿钱往同类项目里砸,他们能回击的却只有努力,而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甚至来不及去比谁更努力,便已经定了成王败寇,有了最终结局。 操蛋吗? 操蛋。 但这世界上的无数种潜/规/则,你骂它,它压根不理你。 你痛哭流涕,抱怨不公?哦,那它倒是可能会乐意抽空踩你一脚,说你是loser不争气。 但也不能因为险阻沟壑遍布,因为坎坷挫折满地,就只做君临天下的梦,却不再付出任何努力去搏一次东山再起。 朋友二字的其中一层含义,是同进,同生共死;而不是同退,抱头痛哭。 封疆:“约他,聊几句。” 好兆头,池张同意:“好说,就现在,找他最利索,一呼保准儿来。” ** 待业中的易兰舟,接到池张召唤爬楼回到“疯长科技”的时候,看到满办公区的萧条光景,连声叹息。 池张见他来了,忙掐掉手头刚点上的烟,招手:“易教授,这儿。” 被学校解聘过的易兰舟听到易教授这词就拧眉,觉得简直是此生至今最大的讽刺。 池张指指封疆,向易兰舟介绍:“封疆,你隔壁工学院的人,高考压了你前池总一头的好哥们儿。不塑料,真情分。” 随后又指指易兰舟:“易老——” 易兰舟顾不上扶火急火燎往这儿赶,一路跑,跑到下滑的镜框,急忙打断池张:“程序猿。” 共三个字,他说得喷火箭般快,末了还眼梢厄了池张一眼。 池张:“……”那个还未脱口的“师”字还就真被易兰舟给堵回去了。 他就那么嫌弃老师这个词?这么避恐不及? 封疆和易兰舟礼节性握手。 池张旁观并插话:“老易,离了我这小庙后,拿到新offer了没有?” 三十二岁的民间赐封教授职称的易教授,又如初见这“无人区”时那般叹了口气:“我这履历,出去人家以为是瞎编的。” 池张轻呵:“hr总有那么些是眼瞎的。这事儿怪我。我当年投胎偏了,没姓马,不然你跟我都背靠马爸爸好乘凉,要是成功了,甭说别的,就算你在疯长扫过地,这么点事儿写进履历里都能跟菩萨似的发光。” 易兰舟:“……”老板这么不着调,难怪公司玩完。 封疆:“……”一个字,虎。 池张这话刚落,手机震。 池张扫了眼屏幕,拧眉:“艹,房东。你俩先聊着,我去跟这债主墨迹会儿。” ** 池张一走,易兰舟便对封疆道:“我见过你。” 这不在封疆意料之内。 易兰舟略微回忆了番,说起细节:“大二吧,校里面自行车协会的活动,我路过。” 提起“校”这个字,他都说的生硬,太耿耿于怀,仍不能释怀。 易兰舟:“没记错的话,是你们有执意冒风险不听劝的队员,坚持要挑战危险动作。当时你从人堆里走出来,把那个刚做完准备动作,坐在车座上的女生,连同她那辆自行车,一起扛起来,或者说端起来?挪走了。那女生没了声,原本窃窃私语各种担心的其他人也散了个干净。问题完美解决,虽然方式有些出人意料。” 那是易兰舟被n大卸职前的最后一个学期。 那几个月里的事,他记得格外深。 那个学期戛然而止的时候,他的教书育人的前半生随之一起结束。 易兰舟清楚记得那个男生从人群中走出时步生风的干脆,也记得盛夏流光打在那年轻人眉眼上耀出的果敢和冷静、沉着。 那么久的事了,于封疆记忆里已经模糊。 那时到底年纪小,不怕事儿。 恣意张扬的都是古早过往了,封疆无意多谈:“中二期,让您见笑。” 易兰舟摇头,瞄着远处边跳脚边打电话的池张说:“他要重新开始折腾?” 封疆回:“是。” 易兰舟又问:“你们一起?” 封疆仅反问:“您猜的?” 易兰舟认真看着封疆,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镜框。 隔着镜片,封疆仍能看到他眼底真心实意的担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七岁之差,是半个长辈。 易兰舟仍带着前半生的教师生涯带来的慢条斯理:“怎么说呢,是我希望的。他那个人,有想法,但天真莽撞,需要人时时拉他一把。该下决心的时候,又犹豫磨蹭,死拖。极容易抓住机会,又容易错过机会。” 天真莽撞,犹豫磨蹭…… 封疆脑海里反复回念这些词,易兰舟柔字声里一把刀,剖析人算准,同他多年来对池张的了解一致。 易兰舟:“就比如,那天我搬东西离开,关门前问他,如果从头再来,他给自己定什么目标。你猜他怎么说?” 封疆心里有一答案跃出。 易兰舟笑了:“他说:10年,估值200亿。” 封疆从易兰舟脸上看出他没脱口的另外两个字——荒谬。 是不看好,是觉得那是天方夜谭? 从易兰舟脸上收回视线,封疆垂眸看着楼底街道上的匆匆过客,每个人于宇宙都是蝼蚁之小。 但这每一份蚂蚁之力,都无人敢小觑,或于某日能撼动这蓝色星球。 易兰舟拧眉表示不赞同:“总是不知道脚踏实地,口出狂言。” 封疆轻嗯,无声嗤笑,不带喜恶等感情色彩。 他从易兰舟脸上没看出恶意,但看到了被束缚的想象力。 就算是痴人说梦,人人亦皆有痴人说梦的自由。 人年纪越长,被岁月磨光了棱角,血倒是会随着时间的滚动渐凉,连梦也不敢做了。 整个空间静默,持续有两秒。 封疆最后道:“不是10年,是5年。” 半是正经立誓,半是调侃眼前这位认真但中庸的前辈。 易兰舟果然受惊,再度换了脸色:“?” 从疯长科技所在楼层垂眸往下看,视野内的楼宇广厦间,仿似延伸出一条通往未来的路,一条写满无限可能的路。 封疆解释:“拿10年去拼这200,太久。” 谁都等不了。 创业如血海逃杀,不能活,便是死。 不争朝夕,便死无全尸。 10年,梦想的骨头都得烂了。 易兰舟眼里仍旧写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梦途之艰辛坎坷。 封疆与易兰舟对视,平静镇定。 见易兰舟神色持续紧绷,才扯了下唇,露出丝几不可查的笑。 从易兰舟的视角,可以看到封疆如雕五官,纯白薄衬衣,以及宽肩、薄唇,那双唇再度开启,对他说:“怕是让您失望,我一样是个莽撞,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易兰舟眸色更为复杂起来。 封疆:“我的肩膀不是摆设,这次要是败了,他这个一百多斤的人,我撑的起。” 这世界上很多人觉得不切实际的东西,都有另一些人替他们切实看到了;那些很多人觉得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每一天都有人将其变为现实。 何况,这些年,他们都不是只读圣贤书,是有备而来。 多的是易兰舟不知道的事。 18年夏修订版 第七章:“风雪夜行军”(18年夏) 被骆子儒诓了。 步蘅一早回到α,等待她一起前去会见约访当事人的,是同为骆子儒门下,为骆子儒鞍前马后的师哥程淮山,而非骆子儒本人。 但也合情理。 骆子儒如今亲自约见的人,要么令人仰之弥高,为业界泰斗;要么是抓住互联网风口快速声名鹊起,一时风头无两的独角兽、生力军。 创业者多如蚂蚁急行军,根本访不过来。 骆子儒是国内最早一代it记者,他在业内活跃之初,中关村还被称为骗子一条街。 在当时的《α》的办公所在地——知春路,互联网公司间的“百团大战”也还未打响。 媒体人圈子里,有人称骆子儒为“半仙”,因他数次对互联网风口的洞察力;有人称骆子儒为“祖师爷”,因为他的资深。 步蘅眼里,数月接触下来,私底下的骆子儒却更像是武侠世界里和杨过打架的老顽童周伯通。 老顽童此人,欲望不多,无心争雄。 这几年有人数次劝骆子儒卖掉α,重返互联网江湖创业,骆子儒均利索拒绝。 如今连那支笔,他都懒得提。 但功力犹在,但凡提笔写些什么,就容易掀起“血雨腥风”,掀起漫长的口水之争。 ** “祖师爷”骆子儒见证了几乎所有现今行业领军人物拔地而起的过程;也见证了早年无数的中国互联网垦荒者的艰难风雪夜行路;见证了穷得响叮当于路口喝风吃盒饭的人,一跃跻身为无数后继者难以望其项背的金字塔尖。 同样,也见证了无数创业者壮志未酬身先死,目睹他们梦想死亡事业毁灭,随后整个奋斗史枉送他人做笑谈。 从某种程度上,步蘅觉得骆子儒更像是一个孜孜不疲的“传道者”,而不是一个文字工作者。 他的笔平实犀利,每个字都在对外书写传达他深信不疑的那些信念。 比如人的坚守,比如人的无畏。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进入α之前,步蘅读过无数骆子儒笔下的文章。 从他初入传媒圈时做的社会新闻纪实,到后来的财经时评,到他撰写的财经人物志,长至书,短至句子,多到不胜枚举。 这么多年骆子儒笔下唯一算是“出格的”文字,就是前些时日对辛未明的笔伐抨击。 而令步蘅印象最深的,是骆子儒早前化用改写一位作家的话写的中国互联网发迹史: “上一代互联网人,他们手中捧着火苗前行,那火苗叫无畏,那烫的人手心灼痛欲焦的无畏。他们生生忍受,只因在无边荒野、漫漫长夜、风雪相侵、生死交扣的时刻,舍此之外,他们一无所有。 除了这照亮前路的火苗,他们行囊羞涩,满腔孤胆。可即便如此穷困,他们还是迎难而上拓荒千里,为中国互联网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不断被灌输知识和价值观的学生时代,人很容易被某些文字影响煽/动,将其奉为神/祇,奉为暗夜明灯。 步蘅曾经在骆子儒笔下读出血性,曾经的骆子儒于步蘅也属于仰之弥高。 这是她在一众媒体间选择进入α实习的原因之一。 前二十年间,有人说她儒糯温和。 这是步一聪“与人为善”这则教条的成果,也是步一聪撒手人寰后,步蘅独行于世的自我保护色。 这层保护色适合年少翅膀弱那一阵子,却不适合镀身伪装一辈子。 步蘅想要在深入社会之前,将自己酝酿了二十几年没有爆发过的那股劲儿慢慢唤醒。 武装上这铠甲,再去闯那不可测的万丈红尘(社会)。 * 师哥程淮山跟随骆子儒已经三年,仍旧开着全城最破的车,仍旧瘦的怎么看都像手无缚鸡之力,仍旧穷的一眼能被人看出不富。 特像早年戏文里那些文弱的举人书生。 上车前,程淮山站在背风处抽烟。 不是有瘾,是为提神。 烟圈上升的轨迹,如他的脊背一样直,带些顽固的意味。 步蘅站在驾驶室旁等,但凡一起出任务,她便是司机,这是在α长久以来形成的惯例。 她有着足以深钻这城市大街小巷的技术,以及永不错乱的方向感。 曾经恣意撒野的关中岁月,赋予步蘅辨别自然界诸多事物的能力。 辛烈烟草味刚扩散开,程淮山便突然呛咳起来。 那脊背一颤一抖,像不堪折的嶙峋枯枝,又像生命力快被全盘榨干的树。 步蘅视线聚焦于程淮山有些凹陷的、青白的脸。 那上面裹了一层灰,遮了一层霾,缺少生气。 不能细看,细看骇人。 步蘅微拧眉:“昨天又熬了一宿?” 程淮山清了下咳完后哑掉的嗓子,自嘲般笑:“今儿怎么问的这么稀罕,有哪天没熬?进这行的,有几个人能早睡?” 步蘅:“是因为以前,你的脸色没这么丧过。” 是那种大限将至般的丧,让人莫名忐忑,惧怕这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程淮山持烟的手滞了下,似在思考这话,末了轻笑。 笑完便像眼睁不动了一般,垂下眼睑。 烟圈后的那张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这瞬间,步蘅不知该作何反应。 程淮山看起来更需要安静的空间,而不是听人说些劝慰。 沉默足有五秒。 脑海翻腾了一万公里后,没寻到合适的语言,步蘅最终放弃开口。 反而是喘不动气儿了似的程淮山睁眼将烟碾灭说:“上车,开路。” 坐上副驾驶位,程淮山像身瘫无骨,精神气全被抽没了,阖着眼枕着靠椅背,比适才还不如。 车还没驶出辅道,程淮山又不知是为了提神还是为了什么,对步蘅道:“步,卜一卦?天阴成这样,你算算今天这雨到底下不下?” 车道拥堵的厉害,前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流让车内的空间都随之逼仄起来。 卜,卦,签……是久远的上个世纪的事。 步蘅利索打死方向盘,调头,对此兴趣全无,只随口问:“谁瞎传什么了?” 程淮山轻笑:“倒没谁,老头儿呗。”骆子儒。 步蘅:“……” 无槽想吐。 程淮山:“老头儿说他虽然被称为半仙,但没你这大仙厉害。说用你从签筒里晃出的签算人运势,一算一个准儿。尤其是算点儿背与否,算霉运。” 步蘅:“……” 步蘅替程淮山摁开收音机,搜索fm调频,眼角余光扫他:“这雨到底下不下的来,您还是听预报吧。” 相信科学,远离迷信。 程淮山爽快同意:“好。” 但他仍锲而不舍:“这样,不算雨下不下,给我算次命。这一路开到创业园,时间够用了,就当路上解个闷儿?也当给哥提提神。” 步蘅:“……”骆子儒造孽。 步蘅回绝:“你别听师父瞎扯,真算不了。是他埋汰我,我没有这种开天眼的能力,有这本事我早把大乐/透号码算出来了,还认什么师父。” 程淮山摇头:“老头儿可不是个爱扯淡的人。” 步蘅:“那么他今天起从编排我开始,刚爱上。” 程淮山笑出声。 ** 步蘅确实不会算命。 她只是于签筒中抖签时抖出的签字比较邪门。 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 心里念着当事人,晃出来一签字。 她投出来的上签从来不灵,下签及下下签却次次中招,无一例外。 晃签筒,最初是步蘅寄居尼姑庵内时过路大殿,年幼无聊找事做。后来是庵内的静安师太想印证那些她投出的下签是否为巧合,带她解签。 她一如骆子儒笔下的“辛阎王”辛未明,投十签八签为下签,其中不乏下下签。 这座香火旺、远近闻名的尼姑庵里的静安师太说,也许由于步蘅命盘硬。 步蘅将此说法归类为扯淡,只认同其为巧合。 就比如这世界上存在一种事物,名为乌鸦嘴。 没有预言能力,纯属巧合。 早春时分,静安师太进京参与佛学会的活动,与步蘅碰过头。 在α所在的大厦楼底等她时,静安撞见了骆子儒,步蘅不曾从静安或是骆子儒口中听说他们有过交流,没想到这交流不仅有,且他俩交流过的内容还不少。 不然骆子儒无从得知她的那些老黄历。只是不知道除了“大仙”这回事外,静安还向骆子儒提过什么旧历史。 静安师太这个话痨,简直人类公敌,四处兜售别人隐/私。 ** 步蘅最后一次求签,是给年少无知的自己。 出来的签文是:“桃花马上请长缨”。 静安师太为步蘅解签,说这七个字说的是明朝末年的一代女将秦良玉。 秦将军是历史上唯一一位作为名将被单独立传,载入正史将相列传里的巾帼英雄。 静安给步蘅看秦良玉的人物小传。 秦良玉一生戎马,战功赫赫。对外力抗外敌,对内镇压叛乱,爱国忠君,侠肝义胆。 那夜静安师太点了一盏煤油灯,窗花被北风吹破呼啦啦响她也不理,只忙着借那橘黄光晕对尚不知世的小步蘅说:“你这根儿豆芽菜瞧着不会这么有出息。但你可以学,就比如学人家这忠贞。” 有传女将军外形“体甚肥大”。 这话极不严肃,静安骂这是亵渎英灵,而后摸着当年的小步蘅的耳垂,不吝谆谆教诲:“大可以,好好长个儿,骨架大没什么不好。肥还是不要了。做女人,还是要漂亮。” 秦良玉的丈夫马千乘年长于她两岁,其夫祖辈是“马革裹尸”(出自马援将军典故)这词的出处,祖上累世从军。但她青年时,同为将领的丈夫马千乘被太监诬告,病死狱中。多年后,秦良玉亦抱憾终老。 静安说:“这年头,早已经没有太监这玩意儿。你也不一定有丈夫,万一你以后是弯的呢?就算有,他也很可能像你一样是根豆芽,做不了将军。就算他本事大、有作为,也可能平安到老,没灾没病,活的长过你,没准儿清明还能去你坟前哭。这些东西吧,不需要相信。再不济他死了,你到时候换一个用呗,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一个男人。” 静安师太碎碎念了这一大堆,步蘅听完一头雾水,只捡了要点问了句:“所以这签是上签,还是下签?” 静安打了步蘅后脑勺一巴掌:“说过几遍了?这都没听明白,废物!” 步蘅:“……”静安睁眼说瞎话的功力无人能敌,装糊涂和装明白的手艺也都娴熟。 至今她也没说那是上签还是下签。 ** 见步蘅兴致缺缺,程淮山没再强求,重新闭眼假寐。 步蘅尽量使车行平稳,免得扰他小憩。 行道树撒下如盖绿荫,车轮碾过一程程相送的阴凉,于九时整,车终于驶入如今仍“列国纷争”的知春路。 这里汇集了国内无数的创业者,很多人仅带着脑海中的一个模糊的概念便开始钻业内人士流连的咖啡馆寻找天使投资人(最初启动资金的来源,国外一般为父母)。 骆子儒曾经跟步蘅说过这样一则事例。 有人在α楼下拦住他,同他借200万启动资金,许以10倍回报。 骆子儒反问了对方一系列问题: 问:你的创业项目是否抓住了民众生活的痛点?是不是刚需? 答:没想太多。 问:项目怎么赢利? 答:不知道。 问:产品有雏形了吗?未来如何优化? 答:不知道,没来得及想。 问:人才技术的后续支撑在哪里? 答:公司做大了,自然会慢慢吸引人才加入。 问:如果bat(baidu百度·alibaba阿里·tencent腾讯)这些公司做和你一样的项目,进入战场和你对垒,你怎么办? 没得到回答,对方毫无准备,被问懵。 步蘅自己亦见识过一位前一夜对一个idea胸有成竹觉得第二天自己便能拉到可观投资的创业者,第二天醒来时就已经变心,对另一个idea青睐有加,将前一则商业计划书扯烂塞进了垃圾桶。 在这世界上,大部分人留下的是千千万万种失败的不同方式,而不是一条通往成功的路。 此刻脚下这一隅土地,每天都在重复上演这样的桥段。 ** 停好车,步蘅和程淮山站在许多创业公司租用做办公区的ab大厦楼底。 计划内的五位被采访人,今天只约了一位,程淮山似是想要深挖这个选题,不急于成稿。 约访对象位于12楼。 骆子儒一向喜欢深入被采访者的工作环境、生活环境中去做实地了解,师出骆门的程淮山约人的地点也尽可能的设在这些创业者的公司中。 尽管这一次,他约的是公司已经覆灭或者将要覆灭的创始人们。 步蘅抬眸远眺,12楼的窗从地面的角度看过去格外狭小。 不及现实中她见的池张的头大。 步蘅几乎想象不出,池张于12楼见到她会作何反应,也许她应该回避,方便程淮山问出那些犀利的问题。 步蘅没看过采访提纲。 程淮山同骆子儒不同,在他问完所有的问题前,他不会同人分享他的思路。 但凭步蘅对程淮山犀利作风的了解,她怎么猜都觉得这次采访的结果,也许会扎人心,戳到池张痛点。 人在谷底的时候不落石,她信奉了这原则很多年。 有那么一刻,步蘅想拽住程淮山的手臂,拦下他。 可她到底没有。 因为在这则采访里,骆子儒虽然喊她过来,但实则她是一个局外旁听者。 采访者有自己的意志,被采访人也不是无行为能力人,他们自己会做出判断和选择,无需她代为杞人忧天。 ** 12楼。 池张把手机搁置到近手边的长会议桌上,而后冲封疆和易兰舟道:“答应见一记者,人马上上来了,我去接一下,您二位继续自己先熟络着?” 易兰舟敏感追问:“什么记者?” 池张瞥一眼满室这萧条模样:“财经版,还能是娱记?聊聊我们的死亡之路,以后万一成功,多么励志。” 易兰舟眼底浮现愠色,即刻纠正他的用词:“是被绞杀之路。” 最难的时候,做出放弃那个游戏项目决定的时候,他们一起经历过几个漫漫失眠长夜。 本来有成功的希望,但死于对手山寨,死于对方背靠的资本的雄厚财力,这最让易兰舟耿耿于怀。 池张冲他走过去,不轻不重啧了声。 替易兰舟推了把他那总也挂不住的下滑的眼镜框,又拍拍易兰舟的肩:“别这样易教授,我们输的起。” 易兰舟:“……”· 易兰舟脱口而出那话带些冲动的意味。 池张则一本正经,两人对话路数完全颠倒:“人得直面惨痛教训,才能脚踏实地从头再来。是不是这个理啊,老易。” 莫名喝进的这口鸡汤口感不佳,池张嘴里称谓几换的易兰舟眉头跳了一下,又一下,怎么压制自己都觉得难受。 ** 大概是幻听,于这12层高,池张安慰人的同时竟然还听得到室外来自地面的阵阵蝉鸣鼓噪,他在这蝉声中看向还未发声的封疆。 也突然有些躁了起来。 挠了把头,池张这才恍惚想起来,过去那两年,他从未接受过采访,从未与人交流这一段梦一样短的奋斗史。 瞄几眼自己,进而发现此刻穿的并不体面,全无精英模样。 这发型,看着也特么不像好人。 他想起一个很应景的标题……“屌丝跃龙门”的失败史。 头疼,此处需要鼓励。 ** 池张乍扫眼过来,封疆便读出他眼尾的那缕不确定。 相识这些年,池张在他面前从来不掩饰情绪。 信任的基石,最初来的莫名,筑成后却从未坍塌。 两年,即便池张已经独当一面,进入创业场厮杀过一番,培育过一个一度成形的项目,但他仍是一个随时需要鼓励的人。 池张此人的好“口/活/儿”,仅限于扯淡。 封疆回视他,黑眸深处如放定海神针,看一眼便使人降噪。 封疆:“收拾不了的时候喊我,随时上来。聊多了丧得想哭不想让人瞧见,也喊我,替你关门。” 他要带易兰舟下楼,给池张腾出不受外界干扰的,自由发挥的空间。 池张:“艹,你真会说,我都感动了。” 封疆没继续同他扯淡,他能理解池张的意图,池张想把这次失败跌倒摔出的疤彻底挖出来,让它接受暴晒,让它恣意化脓,然后彻底将其翻篇儿。 池张不是怕失败,而是怕这次失败成为日后人生路上无数次抉择时会浮现的一抹阴影,让他踟蹰,使他犹豫不前。 2021 第八章:“我养大的”(18年夏) 叮一声。 电梯门开的时候,步蘅一眼望见等在电梯口的池张。 瞄到她时,池张眼底明显闪过意外之色,被步蘅完完整整地捕捉到。 意外是正常的,步蘅想,她看到他的名字列在清单里的时候也意外。 步蘅解读了番,池张那眼神说的是:捧着书本搁教室里等毕业的一学生,什么时候步入社会的? 学生这俩字前面,他似乎还想加上一个“小”字。 领悟出这则意思的步蘅:“……” 池张还没发问,程淮山已经迎上池张一早预备着递出的那只手,两人握手寒暄,算是成功接头。 握完手,见被采访人池张打量步蘅,程淮山为其介绍:“平台里的实习生,我师妹。” 只是小师妹? 程淮山看向步蘅时眼里带着回护,那张疲态尽显的脸也难得能挤出一丝笑,顺着他深陷的眼窝蔓延开来。 这笑程淮山未曾遮掩,旁观者池张看的一清二楚。 这笑源自春心,池张得出结论。 要啃封疆家养的兔子?池张不得不再次审视了番程淮山的脸。 很瘦一人。 文秀。 不似封疆那般惹眼。 扔进人堆里即便个高也完全会被淹没。 悄无声息就长大了的步蘅,看着封疆这型长大的步蘅,现在好这口寡淡的? 池张视线在两人身上绕了足有几圈,末了长哦了声,对步蘅老成道:“幸会。” 用词正式,不似在封疆面前两人碰到时那么随便。 但从这声拉长的哦声里,步蘅莫名听出了些不怀好意的意味。 步蘅适才打算在程淮山面前与池张相认的心,被这声长哦一刀砍死,消失了。 她只回了池张一记点头。 ****** 疯长科技的“遗址”带着大战溃败后的余味。 有着几乎所有失败的创业者公司的共性——人去楼空。 程淮山做的功课很多,但真正上阵带的只有两张a4纸。 思路装在脑子里,a4纸上面只罗列着他要问的一些问题的关键词。 短视频如今在传媒界掀起火热风潮,不少网络媒体以短片摄制为主业,但α在一众网络媒体间却坚持用文字叙事,每次发稿配图也寥寥。 步蘅将录音笔放好,程淮山的习惯是边谈边在纸上速记要点,亲自记,不假手旁人。 这场采访于步蘅而言,剩下能做的事情便是倾听,以及思考。 每一次跟随骆子儒或者程淮山出现场,哪怕是旁听,她多少能有所收获。 ** 程淮山很少铺垫,如往常一般单刀切入正题。 他和池张的前期对话在步蘅听来可以直接整理为采访纪实,几乎没有赘言: 程淮山问:“池总,一年多前,疯长科技诞生的那个晚上,你对它有过期许吗?” 他问的常规。 池张回:“有,我不是脱俗的那个例外,我希望它跻身游戏行业top。” 池张回的像官方通稿,步蘅想。 程淮山:“具体和我们分享一下?” 池张配合:“地铁里,公交车内,机场候机厅,打发时间的旅客,用来消磨时间的方式是打游戏,玩我们开发的游戏,我们当时预想过这样一幅蓝图。”走在大街小巷,深入东南西北各地,能听到人们聊他们喜欢的游戏中的角色,希望更多人能记住疯长科技这个名字。 程淮山:“在你看来,完美的游戏应该是什么模样?” 池张顿了几秒,微一思索:“这个问题我很难给出结论。每个用户的需求、喜好的游戏类型不同,同一款游戏带给他们的体验可能千差万别,从我个人的角度而言,我认为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游戏。” 程淮山翻阅手中的a4纸,纸张擦动唰一声响的同时,他继续问:“不久前,有位投资人和一位创业者在微博开撕,矛盾点在于投资人认为他的钱被创业者挪用于个人消费,在创业者挥土如金的同时,向他哭穷说项目缺钱难以为继,请他继续注资。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池张:“创业前期钱是创业公司续命用的,公司的命很重要,这是我的观点。至于其他创业者的个人行为,我不方便评价。” 程淮山紧跟:“大家都知道,池总的父亲是早一辈实业家,在外人看来,疯长科技最后也是死于资金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寻求他的支持?” 这个问题刚抛出,池张便有些抵触。 出于礼节,他没有无视,回复道:“没有,这是我池张的事业,不是池家的产业。” 步蘅微拧眉,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她觉得程淮山看似寻常的问句和平淡不见起伏的语气底下,似乎埋着偏/见和些许的针对。 这很奇怪。 程淮山和池张之前不可能有过交集。 程淮山:“家庭条件优越,这让你的消费习惯如何?在掌控公司资金的时候,有没有一掷千金过?” 步蘅刚松开的眉峰再度蹙起,在她看来,程淮山的偏见已经明晃晃外露了。他在将池张同那位挪用资金的创业者作比,且带有个人倾向。 步蘅视野内,池张闻言面色亦冷了些。 池张没答,程淮山又问:“休学创业,在你身后还有很多跟风者,你还能回想起当初促使你迈出这一步的原因是什么吗?是效仿国外的一些成功人士?” 从出现了第一个休学创业的成功人士之后,几乎每一个走这条路的人都会被质疑为跟风,池张并不是第一次见这种言论。 这又是池张排斥的一个问题,他语速快起来,如机枪扫射:“老实说我个人并不喜欢探讨这个带着偏见的问题。在我之后,在我身前,休学的人里只有一部分是跟风者,不是全部。你不能否认在这些休学者中,真的存在需要休学来调整自己的生活节奏的人,以及对自己的未来有明确的规划的人。他们休学都不是起源于一时脑热。至于我,我是因为时间不够,支配不过来,不得已,毕竟是人不是机器,不能持续24小时运转。” …… …… 程淮山不受影响,仍旧冷静:“我曾经见过一位被淘汰出局的创业者,他说他组建团队之初,会见投资人时海吹了一番公司的前景和估值潜力,路演完回到公司却在拖地打扫卫生,本身不是程序员却从头起步自己学习敲代码,啃那些晦涩的专业书籍。人前光鲜,人后凄苦。这类现象成了大家现在用来调侃创业者的一个梗,将创业融资说成是拿着ppt讲故事。谁故事讲得好,谁融到手的资金就多。在疯长科技的发展史中,你讲过这样的故事吗?你靠什么打动的投资人辛未明?” 讲故事? 前面还有什么来着?一掷千金,效仿他人,靠爹…… 池张移眸看了眼步蘅,冷笑了下,而后直视面前游刃有余地抛出这些日了狗般问题的程淮山。他收回对眼前这人的第一眼评价。 程淮山此人与文秀无关,相反,他具有攻击性。 池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这不是结束,如果说到此为止池张从那些问题里感觉到的攻击性和轻视还可能存在误会,这之后程淮山抛出的问题则完全是赤/裸的攻击,让池张渐渐拒绝开口说话。 整段采访的后半部分进行的很不顺利,因为存在大段的空白期。 **** 步蘅从没跟过这样僵的采访。 后半程步蘅有数次担心从池张的嘴里蹦出来的回应会是:“滚出去。” 因为他整个人的脸色发暗,合着就是一个大写的“gun”字。 结束时,步蘅在池张的一脸玩味加漠然中紧追程淮山的步伐走出疯长科技。 拦住了摁电梯的程淮山,将他拽到楼梯口。 楼梯口的门哐当摔砸在墙面上,而后反弹,被彻底摔合。 那声“哐”震得这空间一时间更静了。 程淮山蹙眉问:“想说什么?” 步蘅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压低声音:“你原本就计划搞成这样?” 程淮山反问:“哪样儿?” 步蘅:“……”这样明显的和被采访者交恶。 步蘅意图讲道理:“师哥,你是我的前辈,业务方面你比我了解。我们和被采访人是甲乙方的关系。对方不是被我们审问的对象,他们是抽出时间来配合我们,这不是他们的义务。沟通的过程中惹他们不快的意义在哪里?” 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不是刚进α的那个天真女学生了。 程淮山想,或者是,她一直在懵懂无知和涉世明理间能自由切换,需要什么便表现出什么。 程淮山:“所以呢,步,你觉得我哪个问题问的有问题?戳到对方痛脚的问题就一概不能问?” “不用考虑被采访人的意愿?” “他们可以拒绝接受采访。” 照这个逻辑走下去,最初没有拒绝采访,沟通中出现不快就是活该吗? 这是正确的逻辑? 步蘅认知中的记者不应该是这样的。 又沉默下来。 数十米纵深的楼梯间内,抛一句话下去便能听到反弹上来的回音,无人开口时,这一隅静的人浑身发毛。 步蘅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鼓点一样捶打在耳膜上。 她鲜少有这种激烈的情绪。 和程淮山相交也有数百天,步蘅觉得应该问清楚,也许是个误会,他今日的作为也许事出有因。 步蘅绷直脊背,修长的颈微低,她突然停下质问,转了话锋,改为探寻:“出什么事了?家里,或者其他……”让他这样一反常态。 程淮山虽然有过犀利发问史,但过去的他一向留心当事人的感受。 犀利,和侮辱人差别很大。 步蘅此前预料到过一种情形,就是程淮山提出的某些问题可能会扎池张的心,但结果应该是触发双方理智而感性的交流,而不是制造出矛盾,让场面僵持。 程淮山原本与她对视,步蘅突然抛出这么一关切式的问题,他即刻别开视线。 没有得到答案。 但步蘅不强求:“你要是遇到事儿了,想要找一个发泄的途径,我们可以打一架,让你泄火。但被采访人不行,我们之间是合作关系,我们必须尊重他们。” 程淮山静静听着,末了问:“说完了?” 步蘅敛眸,回:“没说完,先不要插嘴。” 程淮山:“……” 别插嘴?他笑。 步蘅:“想想清楚,怎么善后,至少让对方感觉到基本的被尊重。” 静默有三秒。 程淮山随后呵笑:“不会有善后。” 步蘅抬头。 程淮山直视她,眸底波澜不惊,面庞不动声色,回道:“我没遇到什么坎儿,也没摊上任何事儿,这就是我的本意。” 他冷静的声音垂在步蘅头顶,听起来带些冷酷的意味:“这些出身优渥的人,浪费了那么多的资源,却不成事,还不许别人说得直白,把这个事实摊在他眼前说给他听?” 这是事实? 何来调查过程,从哪儿得来的结论? 步蘅清楚记得池张眸子在听闻某些问题时流露的神色,那是觉得被人给侮辱了的神态。 程淮山:“如果不能理解,你可以当我仇富。” 步蘅:“……” 她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既然程淮山不是想深挖这些失败者的案例,那他约见这些创业者,仅仅是为了赚口舌之快?步蘅不懂,但她直觉程淮山隐瞒了些什么。 但他既然不说,她也不便持续追问。 两人就此分道,程淮山走前一度欲言又止,步蘅想冷静一下,无意再为他做司机,交出了车钥匙。 程淮山起初没接,步蘅也不打算收回。 僵持了片刻,程淮山收走钥匙沉默转身,而后步蘅顺着楼梯间下了一层楼。 想起池张中间抬眸扫她那一眼时带的不悦……便心觉糟糕。 凭白结仇结怨,凭空一口锅砸下来,就好似是侮辱池张是她指使程淮山所为。 她和祝青因小师妹怒视池张时,不及池张适才投向她的杀气半分重。 忒……背。 步蘅刚落地11楼,楼梯间内有人推门而入。 是个大爷,进来抽烟。 大概是个资深烟民,身上自带经年形成的浓烈烟草味。四周的空气瞬时随之凛冽起来。 步蘅吸了口气,突然觉得这味道有镇静剂的作用。 步蘅上前一步,还未同大爷搭话,有脚步声从头顶递下来。 步蘅抬眸,见竟是离开又返回的程淮山。 他手里拿着一把修长的黑柄雨伞。 楼梯间没有窗户,看不到室外的光景,外面竟然真的下起了雨。 程淮山将伞留给步蘅,未发一言,再度离去。 程淮山一走,刚把烟挑出来的大爷说:“这个小伙子很贴心。” 步蘅:“……” 大爷:“男朋友?” 步蘅摇头:“同事。” 大爷手中拢起一团火,点烟。 步蘅看着那团火,在这楼梯间内照出一方亮堂堂。 见她认真觑着那烟盒,大爷抖开刚关阖上的烟盒盖道:“你们这些楼里的年轻人,压力就那么大?要吗?” 步蘅没拒绝。 大爷那根烟没抽完,便被腰上别着的对讲机内传出来的人声给喊走。 步蘅只身留在楼梯间内,呛人的味道很快入鼻入喉,沁入肺腑。 像吸了口漠漠烟林。 可步蘅手中的烟柄还没攥热,突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迅速掠走了她手中刚被点燃的那根烟。 步蘅回头,隔着烟雾,隔着楼梯间晦暗的光线,她看到了封疆那双春水荡来荡去涟漪四起的眼。 这水瞬间浸得她一身润,通体舒畅。 涤去她满身躁郁,人被泡软。 但转念想—— 很好,被当场逮了个现形。 瞬间,心底浮升起的坏了事儿的感觉像刚日完池张,不甚美妙。 *** 封疆手机里枕着一条来自池张的微信消息:“闺女搁外面有狗了?” 发件时间是几分钟前。 适才,封疆和易兰舟最终没有下楼,而是滞留在13楼的露台上。 秋末之雷翻滚了几圈后,绵密如织的雨开始落濯全城。 封疆和易兰舟往露台的雨棚处撤退了数步,而后就听到了来自12楼楼梯间内传出的一些声音,就比如适才步蘅与程淮山的那番理论。 这是池张的地盘,封疆会空降般出现,步蘅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倒也没有觉得特别稀奇。 步蘅斟酌用词,补救解释:“今年第一次。” 她发誓不是欲盖弥彰。 封疆碾灭了那支烟,扔进垃圾桶,末了讥笑了声:“此地无银。上赶着不打自招。” 步蘅:“……” 步蘅自是不认,纠正:“因为觉得你会问……是未雨绸缪。” 解释无果,封疆无声扯唇,并不认同。 末了封疆又垂眸觑了眼步蘅手中那把来自程淮山的伞。 步蘅没做解释,难道同他将适才与人闹了番不愉快,且此人留给她一把可遮雨的伞? 逻辑上说不过去。 封疆却也没开口问,没搁这地盘流连,先于步蘅抬步上楼。 他居高临下,阔背在步蘅身前投下一大片阴影。 步蘅刚要跟上他,没听到她脚步声的封疆已经等不及,拧眉回头道:“继续傻站那儿?” 他耐心为负? 封疆站在原地等,步蘅快走几步,踩到和他同一级台阶上。 封疆这才重新迈步。 回到12楼,封疆拉开楼梯间的门,将门摁抵在墙面上,示意步蘅先进门。 走过他身前、过门的时候,封疆那道清泉击石般的清润嗓音又再度垂到步蘅耳畔:“大了总算有了点长进,跟人对峙没像过去那样怵的要死。” 没那么丢他的人了。 不像小时候,别人气势汹汹而来,她却只会往他身后藏。 怂的像团棉花,长的却橡根细瘦的筷子。 硬生生把他的年少时光从清清静静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拖带成打架滚进红尘中。 步蘅:“……” 什么? 封疆像是听到了她的腹诽:“没什么,夸你。” 步蘅:“……” 见鬼了。 后背莫名一凉。 *** 封疆把步蘅重新带上12楼时,池张仍坐在接待程淮山时的那个位置。 只是当时坐的规矩,此刻翘着二郎腿。 瞥见步蘅,池张随口扔了句:“哟,没跟那个炮仗一块儿上天走人啊?” 步蘅:“……” 一拍两散没过多久,池张这就已经给人起上了绰号。 炮仗? 京城都特么禁燃禁放,真炮仗也上不了天。 回忆起适才那场僵持的采访,步蘅望着池张想说点儿什么,但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于是没吱声,选择继续酝酿。 *** 封疆带步蘅上来,是因为不想见这两人为丁点事膈应着,下次见面别扭、不利索。 可人碰头了,没有一个意会到他的这则意图。 封疆没耐心等。 一本杂志转瞬被摔砸到池张眼前,页面翻折,横死于地。 池张顺着它飞过来的方向看回去,看到封疆那如削颊线。 封疆的意图很明显,这一砸是在召唤池张的肚量,也在提醒他保持风度。 很好意会。 闺女他呵护,兄弟就顺手糟蹋? 冷血,人渣。池张暗骂。 但池张最终慢悠悠收起了阴阳怪气,咳了下嗓子,冲步蘅大义凛然道:“刚那话不是冲你。” 这瞬间,步蘅想起因为骆子儒被辛未明憎屋及乌的那几日。 今天大抵是跟随程淮山被池张厌屋及乌。 做个与世无争的尾巴,并不是件容易事。 池张似乎在等她表态,步蘅也不吝,声明态度:“今天这件事,我不站他。” 池张本想说,那你特么跟他跑的那么快,你属兔? 转念想起刚才那本横死的杂志,算了,他再次决定大度:“应该的。” 步蘅:“……” 她看了眼封疆,封疆冲她颔首。 算了,步蘅暂不计较,看封疆的面子。 *** 雨幔雾纱自上午垂落后,一直持续到近傍晚时分,才渐渐被光线推拉开来。 棉絮般的阳光重新陷于湿润的地表。 雨停之后,步蘅跟随封疆离开这荒芜没人气的12楼。 这城市已经找不到那些在市井生活中着墨颇多的大排档,赶回小院喂鹦鹉和狗之前,封疆带着她进了一家私厨店——1473。 店落于步蘅在地图上熟悉,但现实中鲜少涉足的一块儿区域。 私厨店标识不明显,掩于周边的几间咖啡店里。 欧风长街边,有不少雨后囤下的水泞,过路车经过,溅出一串水花。 店老板是封疆前几年过世的大哥封忱的旧友沈曼春。 如今外人见了店名里那个“1473”都以为是年份,实则是沈曼春早年蹲号子时得的代号,1473=沈曼春。 周边的咖啡店都赶时髦改换门庭,变成创业者交流项目的乐园,将区域分割出租给一群群为梦想执迷的年轻人们。 久而久之,这一片的名声传出。 之前有一家咖啡店转手,接盘的人就是慕名前来的创投基金经理人。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来接触带着梦想的种子正要起航的人,为自己从源头寻找可投资的好项目。 整条街,只这家1473是家货真价实的私厨定制,并不兼营其他业务。 但因为店主脾气邪门,厨师阴晴不定,不见得何时愿意接单,虽然周围食客颇多,但生意极差。 四周咖啡店里人满为患,而这家私厨店门可罗雀。 但这里静谧,一墙之隔又是创业者们汇集之地,且有不少创投基金的人时常在此条街上晃,这是个非常适合人数不多的初始创业团队盘踞起步的地方。 只是不知道脾气邪门的老板娘是否愿意出借她这一亩三分地。 封疆撩开一串帘子,放步蘅进茶馆前厅,自己随后跟进。 厅内没放任何曲儿,没封疆上次来听到的那戏音,封疆和步蘅的脚步声即便轻,也仍旧没逃过沈曼春那两扇招风耳。 有伙计过来招呼封疆,沈曼春摆手示意该伙计不用上前伺候,退下。 封疆手卡在步蘅肩头,示意她在角落里落座,而后他只身走向前厅的沈曼春。 沈曼春耐着性子斟茶三杯,一一搁置在红木方桌上,杯浅茶澄,烤瓷青花杯沿漾出几缕茶香。 封疆靠过去。 沈曼春招呼他:“难得你刚回来跑我这儿这么勤。”这是第二回了。 瞄到远处的步蘅又问:“还给我捎来个这么水灵的妹子?封二,人你从哪儿偷来的?” 封疆拉过一盏茶,稀松平常般道:“你偷个我看看?我拉扯大的。” 他养大的? 沈曼春登时就想抽他:“说人话,想把你哥气活?” 18年夏修订版改bug 第九章:高粱酒(18年夏) 要能把封忱气活,倒不是什么坏事儿。 但这是痴人说梦,封忱已经化成了任他俩谁见了,都认不出来的一捧灰,确如人死灯灭。 在世时那么温柔周到的一个人,在死神面前亦没得选择,只能无情撒手人寰。 * 封忱生前,封疆和沈曼春交集不多,但沈曼春没少从封忱嘴边听说封疆这个人。 封忱嘴里的封疆是他的骄傲,他不吝于用最好的词来形容这个弟弟。 沈曼春亦知道封忱护封疆护得要命,不然他也不会不远千里把封疆从阿尔山、从改嫁的母亲那儿要回来,几经周折,放在身边,让他远离酗酒的继父,唯恐他在成长过程中受丁点儿不良影响。 不止对封疆如此,封忱那个人,操着全世界的心。 就如他名字里的那个“忱”字,一生热忱。 他活着时助人无数,不少人倒也感恩图报,就比如他资助过的那个想以身相许的执着女学生;有些在他离世后惠及封疆,就比如封疆在封忱去世后搬离营区,栖身至今的那个小院,是封忱帮扶过的一位寡居至死、无后亦无伴的、留在大陆的国/民/党老兵的遗产。 可封忱死的太突然,沈曼春想。 这些年她每每想起初闻封忱罹难噩耗的那瞬间,都觉得像是荒唐梦一场。 他难得休次假,刚脱了那身军绿常服走出营区,就被撞倒在他蹲守了数年的长安街上。 沈曼春甚至还没来得及向封忱引荐自己的同性伴侣。 所有人恋爱都期盼得到些祝福,沈曼春好友不多,恋情又不被世俗理解,封忱会是这稀缺的祝福的来源之一。 但死亡剥夺了封忱送出祝福的机会,也剥夺了沈曼春同他分享恋情的权利。 有时候沈曼春路过封忱横死的那个路段,总会猜测他躺在那摊渐渐弥漫开来的血色间,那弥留之际,他没来得及说的遗言是什么。 他此生有什么没来得及做的? 他有什么想得到却还没伸手去拿的? 从前沈曼春总怕爱转瞬即逝,没成想时间先上了挚友倏而死别的这样一课,先教她珍惜朋友。 沈曼春不确定封忱还有哪些遗愿未完成,她确定的是,这其中一定有事关封疆的部分。 ** 封忱死后,封疆差一年才岁及成年,他年纪在孩子堆里算是大,阿尔山那儿又有虽不负责任但还健在的监护人,他不可能被人收养。 封忱死后,营区大院他也很快搬出。 沈曼春见他在这座城市无所依恃,不时照拂他,两人才渐渐熟稔。 但沈曼春并未深入到封疆的生活中,对事关他的诸多事情并无了解,就比如之前从未听说过,他还搁自己窝里养了个姑娘。 封疆答得敷衍,沈曼春将手持的青瓷壶搁下,再度远瞄步蘅问道:“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或者说,是你要好的同学?” 见沈曼春好奇到眼带精光,封疆为她释疑:“步家的,取意行走的那个步。” 这姓氏不算常见,封疆既然没多解释,那必然是她知晓的那个步家。 得,沈曼春明了了,那还是他跟随封忱在兵痞子间混时得来的缘分。 那会儿他跟封忱蜗居一处,岂不是和人姑娘算半个邻居? 步家最年长那位,也算是封忱的老首长之一。 但这就奇了怪了,沈曼春不解:“人家长辈还活着呢。” 虽然步家满门人丁稀落,年轻的英年早逝,老一辈又驾鹤西去,但步家的砥柱步老爷子还没作古,她想不明白:“步老爷子会撒手不管?怎么就轮到你养了?步家人只管生不管养的?” 沈曼春最初发问时压低了声音,此刻却拔高了嗓子。 步蘅就在身在不远处,她是怕步蘅听不到? 封疆略觉无奈,下颌冲后厨抬了下:“曼姐,需要我给你拎个喇叭扩音?” 沈曼春白他一眼,随他的意,掀珠帘钻进后厨。 封疆随后跟上。 后厨半开放,连接后院中庭。 适才封疆和步蘅从池张那儿赶过来时停下的雨,又开始零星砸地,落在中庭天井下的芭蕉叶上,生出轻微的啪嗒声。 这地儿离步蘅远了,沈曼春示意封疆开口。 封疆反问:“你想听哪种段子?” 沈曼春嘶了声,骂:“你特么这是现编给我听?” 封疆轻叹:“这就冤枉我了。” 沈曼春轻呵。 在她面前,封疆能记起自己尚年轻,惯开玩笑:“因为说来话长,所以想先拣重点说,你又不稀罕听。” 沈曼春:“……” 滚你丫的。 沈曼春半开玩笑道:“幸好你哥不像你这么磨叽。” 封疆也看似不以为意:“我倒是挺愿意把他换回来,顺你的耳。” 沈曼春:“……”怎么换,用命换? 沈曼春:“管好你的脑子,别扯些没用的。” 那扯正经的,封疆道:“没什么特别的开始,那会儿我哥还在,和她住的近,放学顺路。步老爷子身体不好,没精力管院儿里孩子打架这类鸡皮小事。她那会儿刚来北京,在那群小孩儿里无帮无派,自然被针对。我管过一回,被她自动归类成可信赖的人。” 沈曼春:“你哥百忙之中还记得教你替人出头?” 封疆反问:“拔/刀相助这品德从哪儿不能学?” 沈曼春嗤笑:“合着是上学放学同路走,走出习惯了?” 封疆没承认也没否认,又道:“我搬了地方之后,她去我那儿写作业,时间久了,我凑合着圈了她半片胃,就这么圈熟了,圈成了自己人。” 且不亏,她也陪了他不少本得踽踽独行的春夏秋冬。 忙完课业后,回身能看到周身不止有清冷的空气,还有个能陪他说话的人。死气沉沉、太过安静的院子,有她在,才没那么阴沉无趣。从来不是他帮了她什么,是她把他捞出四顾无人的荒原,在封忱离开之后,让家这个字眼和房子仍能相关。 圈胃?是她理解的那种? 沈曼春:“怎么圈?” 封疆借势问:“借你这厨房一用?” 这瞬间,沈曼春突然想起多年前封忱提过一嘴的事。 封忱说:“我那弟弟,因为自己过去被照顾的不够好,所以很会照顾人,厅堂厨房都可入,不知道将来会便宜谁。” ** 不是什么复杂的菜式,只是个简单的下酒菜。 洗干沥净的鸡脯肉,横刀切片,加竖刀成丁,将其裹上干粉备用。再开始挑选一众香料。沈曼春见封疆挑了堆麻椒、小茴香、二荆条辣椒段、八角、丁香、香叶、桂皮及肉蔻。 准备工作完成,他开火,慢慢把油烧热。 为了节约时间,也省去几道工序,将备好的鸡丁同干香料一起下锅炸。 佐料干煸出的各色香味通过空气扩散,漂到沈曼春鼻尖,也慢慢渗入到鸡丁内里。 整个过程不过十分钟,沈曼春却有些沉不住气。 她问:“你把人姑娘晾外边,看我那堆木头桌椅玩?” 批评是一回事,实则是她不想见他洗手作羹汤,伺候人。 封疆于沈曼春是自己人,步蘅于她还是初见的外人。 封疆没即刻理她,将干煸后的鸡丁装入便携食盒,是在一旁围观的沈曼春的大厨替他准备的道具。 他越慢条斯理,沈曼春就越觉得气急败坏:“老艾!” 她叫那站在一旁的1473脾性怪异的大厨:“列单子,算钱,用了什么都记在封二少爷账上,一分都别少。” 老艾很配合,即刻应声:“好嘞,一分都少不了咱的。” 封疆耳闻到只蹙了下眉。 室外雨越下越大,垂到芭蕉叶上的雨珠连成了串。 等彻底完工,封疆在啪嗒不绝的雨声中冲沈曼春解释:“今天过来,本来是有件为难的事,想向你开口。” 沈曼春痛快:“那别开。” 封疆:“好。”同她长期借地盘的事儿,确实不急在今天说。 沈曼春:“……”这样他便打退堂鼓,倒超出沈曼春意料。 封疆透过后厨的纱窗看到从天井飘下来的雨:“你的厨房,本来也不想借。但从这儿挪回我那儿,还得一个小时。这雨要是没继续下,跟你扯完那堆你要的八卦,就不叨扰你,我带人跑路。” 沈曼春:“我没要八卦——不对——先说说这下不下雨有什么区别?” 封疆将适才提起的食盒重新放回桌案上,空出的手即刻攥拳,抵在身侧:“跟你站那儿扯没几分——” 沈曼春见他撑身体,转而审视他眉眼,见原本平坦的眉峰陡蹙,见他黑眸慢慢起了雾般,打断他:“你怎么回事?” 封疆适才攥成拳的手慢慢松开,撑在桌案上,略显力不从心:“给我把椅子。” 沈曼春示意老艾搬运木椅。 封疆手臂攀在那高椅背上,慢慢坐过去。 他坐过去那姿势,四肢不算协调,像是不良于行。 沈曼春面露不善:“给我个解释。” 封疆坐稳后抬眸,波澜不惊:“不是大事。临退伍遇上台风抢险,这里——” 他指指两腰:“受了点伤,打了几根钢钉进去。阴雨天总归比平时难受点。” 沈曼春狠抽气。 封疆靠着椅背:“和你站着扯那几句的时候就觉得疼,所以未雨绸缪,提前把下酒菜搁你这儿做了。慢慢挪回我那窝的话,万一零部件更加不听使唤,准耽误今晚的安排。” 沈曼春额角青筋乍起:“下酒菜算什么玩意儿,它算哪门子正事儿?” 封疆试图安抚她,微扯唇角,脱口的话却是:“你不明白。” 沈曼春瞪他。 封疆也没再解释,只笑。 笑的沈曼春发不出脾气。 * 步蘅从关中而来,那儿民间好酿酒。 两年前封疆走之前,就在那小院的地窖里,埋下了一坛步蘅给予配方步骤,并在她指挥下,他下手酿的高粱酒。 埋了两年,他初回来那夜,那酒就该启坛了。 已经迟了几十个小时,封疆着实好奇如今岁月将那坛高粱酒酿成了什么味道。 18年夏修订版 第十章:月下对饮(18年夏) 从沈曼春那里离开,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雨漫全城,遮了星月,天幕低,雨云低,树梢亦被雨砸低。 沈曼春差使厨师老艾送他们回白檐胡同。 让步蘅略感意外的是,一向不喜麻烦别人的封疆没有拒绝。 算为罕见。 见封疆提着食盒,步蘅原以为里面装的是沈曼春馈赠的吃食。 等回到小院,封疆支使她将东西提进厨房装盘,步蘅打开那方形食盒,才一眼认出东西出自封疆之手。 这么多年,封疆烹的东西大概什么菜式、什么卖相,步蘅一清二楚。 她识他的手艺。 就像很多人能识别某些字迹是出自谁手一样。 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封疆钻1473后厨整出这道下酒菜。 这举动几乎超出了步蘅对他的全部认知。 隔着数米,步蘅抬眸远瞄封疆一眼。 满目都是他随意瘫坐中厅的模样,以及他看向她时那高高在上监工般的姿态。 步蘅:“……” 在这满院活物间,步蘅自认处于食物链最底层,丫鬟命。 * 小院里鹦鹉栖身的鸟笼子仍旧挂在檐底下,狗恹恹地蜷在窝里打哈欠,是将睡的迷蒙状态。 除了雨在闹,其余均无声沉寂。 封疆给步蘅下完令后,将门帘用当初把鸟笼挑挂到墙外的那根竹竿挑起,半挂,掀开一隅视野。 末了就地坐在客厅里的圆形蒲团上,脊背倚靠着隔断墙。 门帘挑起来之后,人坐在客厅里,能一眼看见窗外瓢泼的雨,和被雨浇得瑟瑟发抖的那满院子莹白色欧月。 这花封疆还没好好赏,就要被这雨日个干净。 这雨也浸了封疆一身潮气,磨人的腰仍旧让人觉得难耐。 丝缕不绝的疼,磨出他后背和手心不少外洇的汗。 钢钉入体已经三四个月,始终习惯不了。 但这一院子静寂活物,倒能让人随之静下来,让他久坐的住。 ** 就在封疆思考需不需要在院子里搭个给花遮雨的花棚时,步蘅端着两个装满鸡丁的小碟从一旁的厨房挪过来。 见封疆身前的桌案上摆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出来的象棋盘,步蘅瞬间明白了这下酒菜的作用。 封疆这是打算和她对弈。 这里面还有条封疆很久前定下的规矩,棋局中,每被吃掉一个子,就要罚喝一盅酒。 好在家里的酒盅不大,每局棋也都是半路和棋,根本下不到分出胜负,双方被吃掉的子都有限。 被罚酒喝的那小打小闹的量,也醉不了人。 他们不碰烈酒。 这么多年,步蘅的数学等课业是封疆教的,在大院楼后的篮球场间跳跃纵横是他带的。 但封疆这手一言难尽的象棋,是步蘅领他进的门。 象棋这茬,步蘅早年师从静安师太,出师后她手里唯一一个给静安收的徒孙就是封疆。 步蘅想,这人至今还敢碰棋,恐怕是她一直让子,给他惯的自我感觉良好。 这么多年,除了从封疆那里汲取,步蘅也一直在找机会反哺,教他一些东西。 就比如这象棋,还有酿酒。 酿酒……下酒菜已经有了…… 步蘅突然就想起了那坛封存在地窖内的高粱酒。 步蘅征询封疆意见:“开地窖?” 封疆抬眸,等在这儿很久了:“不然呢,让我陪你喝老天爷赏的雨?” 步蘅倒任劳任怨:“我去,地窖装不下两个人。” 她转身就跑,滑的像条鱼。 封疆自是不争抢当这苦力,只搁她身后道:“没鬼催你,别冒失不像样,下脚前长眼看看窖里面灌进去雨水没有,别掉进去游泳。” 步蘅应:“知道。” 绝对淹不死。 封疆:“没水下去抱那坛子出来,要是进水了找工具往外捞,捞不出来别回来。” 步蘅:“……” 就这么惦记那坛酒? ** 地窖没进水,步蘅很快将那酒坛子抱出来。 进出地窖那两分钟的功夫,她想起当初酿这坛酒时,小院里有好一阵鸡飞狗跳。 封疆不是一个安份听指挥的人,先是质疑她说的蒸粮食的时间,质疑她说的酒曲的温度……质疑到最后,步蘅想甩手罢工。 当时念在他即将远行,才忍让。 自酿高粱酒陈放两年之后,味道比早前柔和许多。 步蘅将酒倒了一部分进酒壶,甘冽香气透过壶嘴外溢。 等她空出手,封疆指指象棋盘:“洗手,过会儿杀上一盘。” 步蘅下意识追问:“你想输还是赢?” 均依他。 封疆微眯起眼,审视她。 “无意”操纵棋局的步蘅后觉失言,补救:“就……随便问问。” 封疆继续看她,没吱声。 步蘅继续:“我很久没碰了,不想被杀的人仰马翻。” 封疆仍看她,仍沉默。 步蘅:“……” 她摸了把脸,触手没感觉到任何异物。 步蘅:“吱声,说句话。” 封疆立时开口,直指要害:“原来这些年,你面上陪我下棋下得起劲,背后一直当我是臭棋篓子。” 两面人步蘅:“……” 封疆摸棋盘边角,发掘出深层次的原因:“深究的话,你教学水平不够,是原因之一。” 步蘅意图辩证分析:“之二——” 封疆截断她的话:“话不用每句说透。科普件事,我是个有自尊心的学生。” 亡羊补牢不成的步蘅:“……” 封疆轻扯唇,宣布他刚刚改了的主意:“收收你撒野的思维,这棋不下了。” 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望着步蘅认真道:“坐过来,我们聊聊。” ** 两个酒盅自然而然碰了下。 步蘅抿了口高粱酒,比想象中辣一些,刺激地她灵台登时清明。 封疆那道清泉击石嗓此刻像被高粱酒泡过,低回中还沾染了丝性感的哑:“一年前,为什么大老远跑去找我?” 数百天的分离,中间有见过一面。 那一天,海面走风,亦起了雾。 那碰面来的突然,封疆刚从前一日的炙烤脱水中复原,手背上还留着补液针拔掉后残留的针孔,大脑运转迟缓。 见步蘅空降营地,惊诧间,很多问题封疆忘了问,一时没想起来问。 从未有过的大脑空白,持续了许久的思绪断片。 忘了问她为什么要漂洋过海; 忘了问她为什么来时义无反顾,顶着大浪滔天,忍着那摇晃的船舱,横渡那百里海域; 也忘了问她,那已然过去的各安天涯的十几个月,她过的如何? 那一天,步蘅随补给船登岛。有步自检在,这不难。 匆匆两小时后,海面恶劣天气消散,再度具备航行条件,船只离港返航,又将她带走。 于封疆那时慢速运转的大脑间,那时间短的像是她不曾出现过,有时他会怀疑记忆的真假。 ** 这问句抛的像象棋刚开局,封疆的“车”“马”“炮”便齐齐过河,威胁到步蘅的一众“卒”。 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长了。 步蘅想。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从旁人嘴边听说过一两耳朵。 2011年,她前去找他前的那个夜晚,有人来找她翻一件旧事,让她二十年间铸成的信念、价值观一夕之间全部崩塌。 步蘅认识许许多多人,但在那个四顾茫然的夜里,那个让人遍体生寒的夜里,因为自己想从军便义无反顾南下入伍的封疆,知道自己的航向并全力朝着那坐标开拔的封疆,不需要指南针罗盘仍不会于万丈红尘间迷路的封疆,是当时她能想到的唯一一团火,唯一的引航灯,唯一的路牌。 她想看他一眼。 靠近他,借他体内那簇不会灭的火,去驱散爬上她心头的霾,去重新相信人性本善,去继续坚持与人为善。 ** 步蘅艰难组织语言中。 既顾及封疆想了解这原因的感受,又顾及他听闻那些恶心事时的感受。 正权衡间,忽然听到拎酒壶斟酒的封疆于酒水断流的间隙,补了句:“我琢磨没可能是你掐指算到我在那边儿想你,就立刻赶来见我。你没那么大本事,也没那么善解人意。所以,为什么?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适才那低回性感的哑没了,这声音清澈的像掺了月光。 18年夏修订版 第十一章:遥遥清白之年(18年夏) 渗进窗内的风,带着腥涩泥土气息。 两盅高粱酒入喉,步蘅脸色未改,风过,反散了脸上余温。 适才她组织答案,停顿时长偏久。 封疆候了会儿,耐心告罄,末了只手撑墙,起身走人,撂了句:“没催你即刻说,慢慢想,滚去睡。” “现在?” 继续半坐,潮气肆意侵袭,腰部负荷加重,起身就没那么容易。 封疆回:“暂时不知道怎么说,就别强迫你的嘴。我问,是我想知道,不是在要求你必须告诉我。你想好了随时告诉我,我如果对它没兴趣,不想听了,也会随时通知你。” 末了把挂在衣帽架上的一顶棒球帽扣在步蘅头顶,转身离开前还施力摁了那帽檐一把。 帽檐下压,几乎遮了步蘅全部视线,除了可见封疆那双笔直的腿在她视野内渐行渐远,未滞未停。 ** 古刹的夜降临地早,静安师太接到步蘅电话时,已经睡过一轮,刚被院子里酝酿抱小鸡的老鸡不分昼夜辛勤扑棱翅膀的声儿给吵醒。 电话乍接通,静安开嗓搁那头一通骂。 白檐胡同整一片黑漆静悄,灯关了,步蘅全身浸于夜色间,没想到雨后九月的夜如此暗,天光被遮得严丝合缝。 封疆那间房位于院内西首,步蘅置身东厢房,即便夜深静寂,这距离也足够隔音。静安骂出一千分贝也传不到封疆耳朵里去。 那骂声介于鸟语和人语之间,步蘅只听她老人家在骂,但她在骂什么,步蘅一概未捕捉到。 等骂声止了,步蘅听不到任何声了才问:“大晚上做扩肺运动?” 静安:“……” 静安口气不善:“你最好有天塌了那等大事。” 步蘅:“鄙人脸皮薄,你能不能别这么凶?” 静安:“有事儿上奏,没事儿睡觉。” 步蘅叹气:“有。” 声筒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声,是静安于半醒间紧急穿衣服开灯,同时道:“准奏。” 步蘅引静安回忆:“还记不记得我爸的那个女学生?” 静安师太:“你那死鬼老爸的学生多了去了,连我庵里的扫地小妮子都是,老槐树窝里那麻雀也算半个,谁知道你跟我提哪一个?” 步蘅给出三个关键词:“红裙子,麻花辫,留守儿童。” 静安即刻又骂出声。 步蘅莫名想附和她说一句艹。 但她没有,她忍住了。 这三个关键词,是某一年这城市三百多期《城市晚报》中,最受瞩目的一期里一则爆炸性社会新闻的标题用语。 红裙少女,头绑麻花辫,无邪含苞。 人间魔/鬼,披着衣/冠皮,猥/亵/幼/女。 是来自社会弱势群体的泣血控诉。 远赴珠三角务工的家长回乡过年,见经久未见的女儿怕人怕事,内向自闭,逼问下才得知遭逢禽/兽毒/手。 但遗憾精/斑被洗,证据破坏。 一腔胸臆急于迸发,急于为民伸冤的执笔者慷慨陈词,报道一经发表,如巨石惊浪,在社交网络尚未发达的当是时,没有扩散出省,但于本地深度发酵,家喻户晓。 引无数人义愤填膺,带着正义感冲刺鞭笞那逃脱法律制裁的恶/魔。 里面的人物都用了化名,但在那几千字的描述间,男主人公化名外的其他人物特征非常明显,指向的是做了多年“雷锋”的人民教师步一聪。 民意浩浩荡荡,直抵步一聪的生活,于一瞬间让他领会何为世事无常,乾坤颠倒。 步蘅现在回忆步一聪,通常只回忆他那短暂如秋华的一辈子的前半部分。 前半生他为理想背井离乡,投身教育,他被人称为雷锋,栽桃种李无数。 后半部分她鲜少回忆,因为那几乎全是风雨如晦,纵然法院断他无罪。 ** 后来的几十年,步蘅明白两个道理。 其一,舆论和法院断案所用方式不同。 法院断案,谁主张谁举证;舆论断案,先发声者占上风,被指责者要自证清白,证据摆出来,也会因不完美而被反复质疑,更会因太完美而被口诛笔伐。 其二,这世界上最让人深感无力的冤情,是这冤是由被煽动的正义感制造的。 * 当初步蘅进入传媒圈,跟了骆子儒,除了被骆子儒的笔锋吸引,还有很多原因。 骆子儒曾经问过步蘅。 ——你为什么做记者? ——为了争取话语权。 ——那你不适合。 ——为了教人说真话。 ——那更不适合,这行不是测谎仪,更不是道德教习所。 ——为了传递真相。 ——呵,上世纪课本上的套话,还真信啊。 ——因为我适合这个职业。 ——你以为这是男女交往,尺寸合适就能持久? …… 后来,得以进入α,骆子儒教她:“记者是一个记录者。感情、喜好,可以有,但要藏。被人从镜头里你的面部表情和你的文字间读出这些东西,就会影响别人对你专业性的评价,会牵累你的当事人、你的同行被人质疑。” “轻易能被煽动的人,是很难获取别人信任的人。” 这话步蘅还没消化,骆子儒又道:“但是人就会有感情。撇开工作,有时候想骂人也不用忍,认可的人会维护你说你真性情,看你不顺眼的人你不挟带个人感情,他们也会骂你无职业操守。” 他说:“但你心里得有一杆秤,你要知道你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每一次报道灾难、恶性事件、舆论焦点事件,你往前冲的时候要分得清什么是出自良知的眼含热泪,什么是为吃人血馒头癫狂的眼眶发红。” “因为客观原因产生错误的认知,采集到错误的信息,被当事人欺骗将谎言扩散给大众,这些都可以纠正,还能有脸去忏悔,去求得谅解;但心里有鬼不行,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颗黑心能被涮白,我不相信幡然悔悟这件事,那不存在。” * 是否怀疑过? 步蘅在多年后,问过自己。 流言四起时,步一聪被迫离开学校时,他们住的土屋被人扔进数只死鸡时,她有没有怀疑过步一聪? 没有。 步蘅确定。 这是回想起那满地风雨如晦时,她唯一不遗憾的事。 那个缺心眼,一辈子只教会她一件事:“与人为善”。 这样一个人,她不得不信,不能不信。 后来的年月间,有几件于国内闹得沸沸扬扬的陈年冤案被翻案重审。 步蘅想,于那些在绝望和希望间无数次煎熬挣扎的家属们,他们最不后悔的事恐怕就是于滔天声浪中保持初心,相信自己的亲人清白,于艰难险巇间没有放弃求索,坚持讨要公道。 ** 静安牙一撞:“提这个人做什么,想膈应谁?我?” 步蘅:“你信——” 静安不耐烦打断她:“信什么信,说过多少回了,信你爸。” 步蘅:“他——” 话还没说,又被粗暴打断。 静安:“连个鸡都不敢杀的男人,怂到这个地步你还能指望他作妖搞事?” 很对。 步蘅觉得无法反驳。 静安的果断给了步蘅很多慰藉。 她的喟叹也隔着数千公里,从声筒间直抵步蘅耳膜:“他这个废物还不认路,去劝个辍学的小屁孩儿重新回学校,都得从我手底下拖人给他当向导,完全是个进山就丢的废物。” 步蘅无声地笑。 静安进而走起怀旧路线:“我很多时候想和你多聊聊他,怕时间长了,跟他有关的事儿我就都给忘了。你爸这人也是倒霉,还认死理。要不是他在事后坚持去找那个孩子对质,问对方为什么要污蔑他,又三番四次找不到人,也不至于一口气憋在心里,把自己的命都憋死在这不明不白里。” 不明不白…… 可怕的四个字。 步蘅将东厢房的窗关死,阻断从室外吹进室内的湿冷南风,但体内温度还是在渐渐失散,因着那从岁月边袭来的旧日森冷寒意。 幸在有静安的声音作陪,不远处封疆尚在,步蘅觉得回想那一日不至于太过艰难。 步蘅将实情告知静安师太:“我跟你提她,是因为很久之前,她北上来找过我。” 静安:“……” 静安:“不是,你——她——这什么走向?” 步蘅如是说:“是从你们那儿,不知道哪位师太的嘴里,听说我在n大。” 四处兜售人隐私的静安:“……” 庵里从她嘴里听过步蘅去向的崽子们太多了,继续往外扩散并不难。 步蘅接着说:“她一路打听过来,说是找我找的很艰难。我乍看到那张脸,猜她是谁,我想过她可能是许多个某某某,但从没往当年那个女生身上想过。” 那小女孩,当初比步蘅年长。虽然发育迟缓,身量比步蘅还小。 一向洒脱惯了的静安师太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步一聪教书育人,最后得来的会是这样一个毁灭性的结果。 无论从伦常,还是从天理……从所有她能想到的依据出发,这都是不应该、不可能发生的事。 静安:“找你说什么了?” 步蘅眸一紧:“道歉。” 静安瞬间拔高声线:“什么?” 步蘅重复:“她来向我道歉。” 为毁了她的童年道歉,为毁了步一聪的声誉道歉,为步一聪的早亡致哀。 从每一个出发点看,都迟到了许多年。 步蘅说:“虽然迟了很多年,但她总归是让我知道了为什么,我猜想了很多年猜不出的答案,现在有了。” 静安追问:“她说为什么?” 步蘅默了两秒。 “因为家暴。她想转移常年务工在外,偶尔回家,回家便拿她撒气打她的父亲的注意力”,步蘅道,“想让他怜惜自己的遭遇,疼她,不再下手碰她”。 这一段步蘅叙述地很慢:“她一开始想表达被老师体罚,但被她父亲吓得不敢多说话,支吾了下,没想到她父亲意会成了后来他对外声称的那则意思,反复问她是不是。” “她害怕,不敢说不是。” “她不敢……” 所以她这一沉默,就杀死了另外一个无辜的人。 “现在她做了母亲,也为人父母,她那童年阴影——她父亲也已经身故。她近些年越发为当年的事忏悔。找我,说了这些老黄历。” 2021 第十二章:海洋之心(18年夏) 十多年了。 不断的物换星移,连覆过冬雪、淋过秋雨的墙头乌瓦都补换过两回,按理说人的记忆弧线被拉得这么长,有些东西该模糊了。 可没有。 它清晰如刻。 于步蘅,是化成灰也记得。 记得步一聪被人食肉啖血时,他仍相信总有一日能立证清白。 记得他最后化成的那把贫瘠精瘦的骨头。 若忘,就是背叛在身体内流动的相同血脉。 忘不了。 永远都不会忘。 路要往前走,那若隐若现了很多年的恨也无意抛在身后,只能将其踩在脚底,一一踏碎,塌成如灰的齑粉,踏得面目全非。 这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 你让某些行差踏错的人道一句歉,如同摁着她的头颅,像是她得为此付出天大的牺牲,那么难。可你得到了,又如何?同那些已然造成的伤害相比,于事无补,那么轻飘飘的三个字,抵不了伤,反而是二次揭疤,叠深你下堕深渊的路。 在这个世界上,做错事的代价,有时小到令人发指。 夜不能寐是受害者,心安理得是作恶人,荒唐至极。 ** 旧事如废墟全盘摊在步蘅眼前,耳侧来自静安的呼吸声骤然加重。 步蘅的声音轻的像浮在这堆渣滓上,她赶在静安开口前道:“你别劝。” 如今听不下任何道理。 舌尖那些骂在听闻这则消息后都堵在齿缝,静安师太吐不出来,本也没想劝,除了步一聪,其余人没有资格劝。 她只能拿出此生少有的耐心:“没想劝,你今天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天底下是个人都知道我是善解人意的知心大姐。” 步蘅:“……” 又扯……淡。 步蘅拧眉问:“你怎么想?” 静安有些懵“?”一时没明白这什么意思。 步蘅补充细节,字字清晰敲打在夜色间:“问你听到后是什么心情,你觉得幸好你听说了,还是觉得不如没听过?” 这该死的二选一,哪一个静安都不想买账。 静安掂量了下,蛋疼开口:“你不能学你爸把事情闷在心里,你身边又不都是死人,也不全是老弱病残,你要学会分享。” 静安觉得自己简直苦口婆心:“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大难临头各自飞,人人自扫门前雪。人和人交往不就是乐事分享一起笑,坏事分享一起骂吗?你看你告诉我,你让我听,我就觉得我这老家伙也还是有用的。我不想听,你也要告诉我,让我知道我还有这种价值可以开发。” 她不知道步蘅听进去多少,只听步蘅在她话毕那刻立即道:“好。挂了。” 河还没过完就拆桥? 静安咬牙怒喝:“我先!” 立刻切断通话,唯恐挂慢一步。 ** 旧事说来话长。 可封疆问,步蘅便不打算守口如瓶。 为什么当时横跨千里泅渡汪洋去见他? 因为需要他,需要那股虬根深札大地般的来自他的力量。 何况在那条前去汲取能量的路上,她也并非没有收获。 如果未曾亲身涉足那些岛礁,她不会从给养船上的士兵嘴里听说,他过的是经常因为恶劣天气,几十天内给养船无法登岛,给养全断的日子。 她不去,便不知道封疆那段时间的生活睁眼是苍茫海面,闭眼是呼啸烈风,晨起是修复破壁残垣,夜眠得枕着满身疲惫。 岛上缺水少电,天黑是伸手不见五指,天明是日复一日般需要毅力支撑的乏味的修行。 船上那位士兵说,岛上的人有时过着吃米按粒数的日子,皆因给养被恶劣自然条件掐断。没有瘦不下来的人。 问清步蘅的来意是探亲,对方又转而安慰,说这里不是环境最为恶劣的地方,并为她举例子。若是搁西藏无人区当兵,更苦,心里的迷茫在面对莽莽荒野时更甚,有时遇到战友于山间翻车横死,在一地冰凌间要替人守尸。在那没有边界、所有方向都像是同一方向的广旷之地,前有即将刮来的暴雪,后有盯尸的野狼,那种情境下,每一秒内心都像正被/狗/日,既觉得凄惶,又敬畏逝去的生命只得逼自己坚强,幸在人的信念无敌,支撑他们继续坚持,直到送亡灵回乡。 确实是安慰。 步蘅当时如是想。 世界之大,如此多的血肉之躯在镇守、在描摹加深人性身上的那些闪光点。她那崩塌了的对人性的认知,在前去见封疆的路上,已经在慢慢得以重塑。 虽然已经褪了原本的皮,烂了原本的肉,放了初生的血,但还能重新生长。 借着跟封疆相关的这束光,兴许能得以复原。 被“与人为善”四个字强压下的,心底那些想以/暴/制/暴,想发作一番的隐疾,被这不知为何的药,强行治愈,多年来搁角落里培育的那声/操/你/祖宗,又一次胎死腹中。 那时候,步蘅觉得已经可以返航,一腔酸涩早已抛空,不必再去打扰封疆。 可岸已近在咫尺,岛已在视野内轮廓清晰,她无意添乱,却还是空降到他眼前。 *** 翌日晨起,离开之前,步蘅没去敲封疆的门。 她从封疆存放军事武器模型的储物柜里挑了根铅笔,又从封疆封存多年的旧日习字纸上撕下一张叶黄色的草纸。 动作有些粗犷,纸张边缘活像被狗啃过。 步蘅将启齿难的话一一写于纸上:“那会儿扒出些我爸死之前的陈年事,觉得冤枉,不是好事,所以我没有选择分享。” 步蘅将纸贴在封疆门上,确认这纸不至于被风刮跑,才扛出她那辆二轮老凤凰自行车准备开路。 手背抹了把车座,喂了院子里那俩活物各一把粮,就将这行将就木般的破车蹬出势如破竹的气势,杀入早高峰的滚滚车流。 跨了两条街,拾掇了些早餐送回小院,挂在封疆门上。 无视多肉和老且娘的鸟深情求吃的眼神儿,步蘅一眼没往它俩身上瞥,再度利索调头走人,直蹿n大。 ** 步蘅进门时,祝青正咬着铅笔绑她睡觉时压得歪七八扭的发。 窗帘关阖,她那张带着英气的脸入步蘅眼只剩个黑影。 步蘅开灯。 光线刺的祝青下意识眯眼。 她抬手搓脸,细眸泛着熬夜后的红,像眸底开了朵红莲业火。 见这人一副要升天的样儿,步蘅走近,去拿桌面上那个空玻璃杯。 祝青伸手拦,闭眼道:“别白忙活,喝了还得尿,浪费老子时间。” 步蘅从口袋里掏出买早餐时出摊的大爷找回来的零钱,不多不少,足有一个钢镚儿。 她往祝青面前一拍:“别,卖我一分钟。” 喝杯水十秒内足够。 祝青勉为其难睁眼,瞥见身前那一块钱硬币,呵笑:“姑娘,你点我台可真他妈便宜。” 她接过步蘅递到她手边的热水:“穷成这幅德行还惦记泡我这号极品,做梦呢吧?” 话落一口灌下她适才拒绝的整杯水。 温热洪流涤荡胃腹,于冰凉体内生了股熨帖的热。 见祝青有了些生气没像转眼要猝死,步蘅心落地、人落座。 桌面上摊了一堆a4纸,只黑白两色,都是人像。 步蘅指了指这堆纸。 祝青解释:“给人定造型,下午拍写真。工院一弟弟。毛还没长齐,就特么想耍帅,本来不想搭理。谁知道是个水做的,当场哭给我看,老子怕了他。” 正常,换步蘅也怕,她们直来直去惯了,不擅长做任何迂回安慰人的事。 步蘅:“为这事儿熬一夜?” 祝青反问:“我那么大公无私?挪一刻钟出来已经嫌多,跟他说话我得伸手兜着他随时往下掉的眼泪,没淹死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一如步蘅认知里的酷。 祝青又道:“熬夜赶个提纲。” 步蘅将从骆子儒那儿借来的一堆事关互联网 ,移动互联网的读物从书架上抽出摞在一起,以备送回α,同时猜:“有活动?” 祝青:“讲堂,有一校友分享会。” “分享什么?” “创业投资史、职业生涯。” “郭老师让你上?”步蘅问。 “他一手搞的那本校刊《创投客》,想上稿,借这个校友给他门下的学生们打鸡血。提纲老子列,抛头露脸不干,让他找别人。” 祝青只为汉服出镜,步蘅知道。 步蘅:“郭老搞定了?” 若是开天窗,系里最唠叨且嗓门大的老师——老郭能炸了祝青。 郭氏/火/药/味/浓,步蘅不想替祝青收尸时被波及,也被炸到全尸不保。 祝青回:“小师妹上,让那池什么弄哭那位。” 这是又没记住池张名字? 祝青从那堆a4纸底下翻出来一张海报,上面列着本次分享会的标题《论持久战》,是分享人对一众跃跃欲试的创业者的告诫: 血海逃杀,不要妄图急于求成,要有持久作战的计划和决心。 步蘅抽过海报看,上面印有一半身人像。 是该分享人的肖像。 被岁月洗礼过的男人挑着一无边框眼镜,镜片后面的脸上,挂着一双如寒潭般冷且无波的眼。 精英味浓。 但人情味淡。 冤家路窄。 步蘅想。 又见骆子儒的宿敌。 这位校友,是和骆子儒对骂时,连上/死他都说的出来的荤素不忌的辛未明。 2021 第十三章:也曾鲜衣怒马(18年夏版) 祝青如她所言,没有露脸,没有移驾去听辛未明的分享会。 步蘅只身前往讲堂的时候,一众听众已经入席,讲堂内呈阶梯状排列的座椅皆有了主儿。 步蘅只好从角落摸了进去,站着旁听。 身前已经压了不少没座只能站着听的同学们,幸而步蘅生的高,透过人缝能看到远处辛未明的全貌。 讲台上的辛未明不似身在印度洋时那般,当日他邋遢不羁,此刻他将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无懈可击。 这场讲演的程序也和往日步蘅听过的不同。 辛未明先开放自由问答环节。 步蘅站定时,辛未明正巧挑到一个高举手臂,穿了一身nba马刺队球衣的男生,对方被挑中后拿到话筒发问:“您认为一个理想的创业公司,合伙创始人们应该是什么样的组合搭配?” 辛未明那雪白袖口上,黑曜石袖扣闪动,像他黑黠的眼,光打在上面,即刻便溢彩。 这样的问题于辛未明而言非常得心应手:“如果我们把创业者比作是三剑客。那这三把剑应该是腾讯的产品,百度的技术以及阿里的运营。” 步蘅心念一动,将适才那个问题发给骆子儒。 骆子儒回复信息向来很快,最先出现在步蘅对话框中的回复是:“够俗。” 是说这个问题老套。 而后回复:“阿里的运营,腾讯的产品,百度的技术。我只说一次,不懂去百度。” 骆子儒和辛未明给出的是近乎一样的答案。 台上的辛未明已经开始答复下一位提问者,对方提出的问题是:“一个公司里,您认为ceo和cto(首席技术官)哪一个更重要?如果他们意见不合,如果他俩打架,剩下的决策层应该站他们之间的谁?” 是了,还有cmo、cfo……这些名词,摆在一起就像是连连看。 很多还是雏鸟的公司,即便架构还不完善,也会把这些头衔一一列好,冠在某些员工名字前面,让整个公司看起来更像回事儿。 步蘅读完骆子儒的信息时,辛未明已经开始作答:“我反问你一个问题,这架,更多人站他的那个人,一定能打赢吗?” 他自己回答:“不一定。创业不是传/销,不是你拉拢的人越多,你发展的下线越多,你赚到的钱就越多,就越能证明你在团队中是对的。多数人投票选出的路,有时恰恰是条死路。多数人认为他重要,站队站的那个人,也可能是昏君。 创业前期cto(首席技术官)非常重要,我们处在一个创业者人数呈井喷爆发式增长的年代,可能一个人今天工作不太顺利,被上司打压,明天他就辞职,后天他就有了创业的想法,然后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ceo。 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米一是钱,二是技术。钱可以想办法,技术如果有短板,也可以想办法。但是钱和技术,就我个人的观点而言,钱比技术容易解决,钱也许明天可以找到,技术要补齐短板你努力学习学成最快也得明年,明天一定不行。 但ceo就不重要吗?老实说,我见过的大多创业者公司,cto是ceo任命的,是ceo找来的合伙人。职场里也有江湖规矩,有老大、老二,在这里我给在座的广大同学们一些建议。如果你以后是创业者,无论你是ceo、cto里的哪一个,你都最好爱上对方。创业虽然不是约/炮,但胜似约/炮,你如果不想自己的公司是个一/夜/情的产物,死的比早/泄的精/子还快,你就把它变成爱情的产物,让它得以持久,就算未来分手两人还得耿耿于怀一阵,那公司就能再苟延残喘一阵子。 我们再来总结一下打架站谁的问题,别站队。我个人建议你旁观,录个像,万一某天公司发迹,boss们跻身财富榜,这段黑历史视频甩出来,也许你有幸能看到大佬们的脸红现场。” 辛未明说到这里,步蘅已经收到骆子儒关于这同一个问题的回复:“创业就是打仗,战场上还有空区分谁重要?分得那么清楚的公司离死得快不远了,快到像几个人凑起来群/p随便打一/炮那种速度,打完就死。 谁都不站,看戏,要是有心情,倒是可以拍个照、录个像存档。有人丢脸当然要看。” 步蘅:“……” 她想起一个词——心有灵犀。 以及另一个词——般配。 看起来这俩人都不支持打架,所以前些时日这俩老头儿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 让人费解。 提问的话筒递到一个女生手里。 那道纤细的背影有些眼熟,对方一开嗓,步蘅认出来,此人是池张拒绝过的那位师妹。 祝青给系里的郭老师创办的校刊《创投客》列的那个采访提纲,应该是郭老师在这个分享会后约的校友辛未明的个人专访,分享会结束才会进行,负责专访的师妹这会儿只是提前打个酱油。 果然,小师妹问了个八卦:“师哥,为什么这么多年,您都没有娶妻生子,在您眼中,事业已经算作您终身的伴侣所以您没有成家的欲/望了吗?” 辛未明听完这个问题思考了下,话筒里传出笑了又笑的声音。 步蘅甚至从他脸上看到了些许可以称之为含蓄的东西。 这个问题他似是答得有些为难,但姿态仍旧洒脱坦率:“不是我不娶,是我看上的人,脾气怪,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能拿下,所以只好先这么自己将就过着。” 讲堂里起了一阵喧哗,这个答案超出了很多人的意料,不少人窃窃私语。 尤其是辛未明还黑了他想泡的人一把。 同一个问题,步蘅犹豫了下,仍旧发给了骆子儒。 骆子儒却只回复了句:“你脑子有坑?” 前两个问题凑合,最后一个问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又特么是这不好惹的狗脾气。 步蘅微耸肩,敲出一句话,告诉他实情:“我在学校听辛未明的分享会,这几个问题是现场答疑里面的,前两个问题,他给出的答案和你近乎一样。” 价值观这么合,不如和好? 步蘅手指还在敲虚拟键盘,编写下一句话,从骆子儒那儿突然又冒出来一条消息:“听你的报告,别特么回我消息。” 别回他? 让她闭嘴? 他不想知道事关辛未明的事? 如他所愿,步蘅收起手机,不再打扰他。 但步蘅没能继续听辛未明侃,很快,骆子儒又反悔了:“你别听了,滚过来找我打杂。” 他发给步蘅一个坐标。 步蘅点开,发现是一家书店,位置离颐和园不远,距n大也很近。 *** 距n大很远的小院,封疆清晨醒来时,虽然腰部的痛感还在,但修整这一夜,已消解大半,不至于影响身体活动,自如来回不成问题。 他起身,乍推开西厢房的门,便瞥见步蘅留的纸条,以及被她勒挂在门把上的早餐。 封疆扫了眼字条上步蘅写下的话。 “我爸”……封疆知晓步一聪姓名,知晓步一聪这一号人为理想高歌远走关中,但也仅限于知晓这些。 “冤”……她/他曾遭人欺过? 那会儿尚不相识,他这把彼时尚未成形的伞,于她无甚用处。 步蘅写于纸上的实际内容不多,算敷衍。 封疆有听的耐心,等她的来日方长,等她的一一细数。 若等不来,无非是继续想辙儿,哄她来。 收起字条,隔着套了数层的塑料袋,封疆认出袋里面装的是软糯的豆花。 这东西一度在他拒绝食用的食物清单里。 池张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曾说:“我家猫大概也就你这般挑食,但那猫比你好伺候,人脾气好着呢。” 封忱生前曾旁敲侧击:“虽然你在吃上从不麻烦别人,自己下手,但这是给下一代树立一个不良榜样,比如,会带坏我未来生下来就可爱死了的侄子。” 步蘅这厮什么都没说过,但她会把东西买回来,耐着性子端到封疆手边,让他即便不耐烦发作,不接亦过意不去。 斟酌片刻,封疆将豆花拎进厨房,倒进青花瓷碗里。 端起瓷碗,托着沁凉碗底,封疆推开厨房的红木窗,边喝边透过窗格看院子里被雨无情浇过的欧月。 不少花瓣零落被碾进黄土里,被埋进泥浆中。 脏的着实可以。 算是横死。 原味豆花仍旧抑制封疆食欲,但他消灭这碗豆花汤用时很少,没任自己浪费。 消灭完早餐,封疆从黑狗窝旁边提了把草扫帚,把一院子被砸落的白色欧月花瓣堆到一起,垒了座小山。 收拾完,已经早九点半。 昨夜他睡前约了人,在今天上午十点半。 封疆掏出手机又确认了遍对方昨晚回复给他的消息:“老地方,过去给你灌鸡汤的天桥,十点半搁那儿等你,不见不散。” 地点挑的略有点儿地下党接头的意味。 也有俩城市流浪者诉衷肠的况味。 ** 封疆约的人,是现今国内的知名天使投资人,原为某知名电商集团b2b(电子商务模式)北京大区负责人——田望秋。 大二,封疆加入该b2b事业部的夏训营,曾经和当时任职北京大区的田望秋并肩作战共事过。 最初,他在田望秋眼里,是扶不上墙、屁事儿不懂、长得像绣花枕头的绣花枕头; 后来,他是田望秋眼里,事儿能干一点,但水平也就那样的一菜鸟; 最后,田望秋伸出橄榄枝,主动提出推荐他到集团总部实习,可封疆没有接受。 并肩战斗共三个月长,很多一起打拼的细节忘了。 一起熬过多少夜、候过多少次天明记不清。 为提神醒脑,替对方点过多少根烟也不记得。 记忆里最深刻的场景,是连续跑完五座城市回来,团队销售业绩创新高。 全部人马集结庆祝时,一堆人喝高了,封疆打车挨个送他们回家。 送到最后一个人——田望秋的时候,他们刚上车,恰逢出租车司机接到同伴召唤,得前往出租车和黑车司机群/殴现场支援,没来得及放下他们,径直拉着他俩卷入了那场轰动一时的群体性斗/殴事件。 那一年,全国很多城市爆发过出租车和黑/车司机的大规模冲突,他们有幸见证了其中一起。 俩人安坐出租车内没下车,但那车被人拿棍子敲碎了玻璃。 田望秋于那一堆碎玻璃渣间,将前半夜灌进去的那瓶酒吐了出来,那滋味让封疆记了整这两年。 那之后不久,封疆婉拒了在夏训营中得到的职位,回学校办理休学手续,随后踏上了南下从军的路。 ** 封疆到天桥时,田望秋已经站在天桥中间,俯瞰着这城市日益庞杂、昼夜不息的车水马龙长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于这座天桥上,田望秋曾经对封疆描述中国电子商务未来的辉煌。他当时对未来的那一番番畅想,点燃了封疆对中国互联网最初的渴望。 封疆靠近时,田望秋抬手,扔过来一个打火机。 封疆接过,如两年前那三个月内做过的一样,替田望秋点火,点燃他叼着的那根烟。 田望秋吸了口,烟头火星明灭。 他又塞给封疆一根烟,替封疆打火。 封疆微俯身,配合他,接火。 烟点完了,白雾飘进喉咙,封疆无意识呛咳了声。 他这一呛,田望秋问:“戒了?” 瞧他这模样是生疏了。 封疆道:“岛上物资稀缺,这是奢侈品,很少碰,不习惯了。” 田望秋嗯了声:“过去你也没有瘾,它和咖啡在你眼里没什么两样。” 封疆也直接:“过去是被您传染。” 各种拼杀时刻,田望秋都烟不离手。 田望秋问:“坏习惯,以后传染你点儿好事。” 他又接着道:“毕业还早呢吧?你止步的这两年,太久,起跑线比别人晚了。”拼事业的年龄,白蹉跎了两年。 封疆:“看着那片海,不觉得多亏。” 两个白杨般挺拔的男人,并肩站在天桥上,幸得这时段过路者少,不然免不了引人考究观望。 田望秋笑:“你这日子,过得像你的脸一样讲究。想做什么,都去试,这点我比不过。” 一时间就想起最初相识那刻,田望秋因封疆的外形生的偏见,认为他是绣花枕头,铁定无能。 田望秋进一步打趣:“我现在生女儿,你怕是也来不及等她长大了。” 见他又旧话重提,封疆道:“隔了这么久,还调侃别人的脸,有劲儿?” 田望秋又笑了下,这才问及正事:“你找我,是想了两年想清楚了,要接我抛出的橄榄枝?” 封疆吞了口白雾,微摇头:“还记不记得当初那辆被敲碎玻璃的出租车?” 自然记得那一整夜所有的痛快和酣畅淋漓,那是田望秋离职前的业绩巅峰,荣耀加身,人人谓之前途无量。 田望秋:“黑车和出租车聚众冲突那回。” 封疆点头:“对。” 职业敏锐度如田望秋,微一思索,便知道封疆打得主意,他试探:“你想自己干?” 封疆回:“那天晚上的事,我记了很久。” 田望秋笑。 封疆继续:“比如你吐酒,比如黑车和出租车司机脸上的血,还有不断挤到我们耳朵里的推搡、咒骂、打砸声。” 交通、出行,是每个人生存于世都绕不开的领域。 做司机,是无数人行走世上谋求生计的方式,国内有许许多多的从业者,更有数以亿计的乘客每日每夜于这世间无数的线路间来回往返。 这个领域广袤,但规则陈旧,经年未改。 多年来弊病沉积,民怨未消。 田望秋了然:“要从这儿下手?” 封疆轻嗯:“从那扇车窗玻璃被敲碎的那刻起,我就有这个想法,打碎现有的出行领域格局。”或者说不是想法,是野心。 想了两年,未曾放弃。 有人已经起步,再晚行动,就更难在这战场上占据一席之地。 田望秋:“合伙人?” 封疆:“有现成的。” 田望秋又哼笑:“找我,是惦记我的钱呢吧?” 封疆:“也惦记你这号人。” 田望秋淡淡扫他一眼:“得,对付我用不着甜言蜜语这一套。省省,留着去钓个姑娘。” 封疆回:“更不用,有了。” 田望秋眯眼:“什么时候的事儿?” 封疆认真回道:“已经老夫老妻,数不清日子长短。” 田望秋便不客气:“瞒我这么久,哪天介绍给我认识下?” 封疆回:“可以,但得再等等。” 田望秋:“怎么还得等,你们异地?” 封疆否认:“不是异地。” 田望秋眸一转,担心他惊世骇俗:“总不会是你的取向……” 这人尽往歪处想。 封疆解释:“她暂时还迟钝,没反应过来。” 田望秋:“……” 田望秋:“什么意思,怎么讲?” 封疆说:“她还没察觉,我们已经开始恋爱。” 田望秋:“?” 这什么骚操作。 烟灰积了一截,将断未断。 封疆抬手将烟灰磕落:“你没听错,也不算是稀奇事。她还没察觉,我已经是她的。要是她发现了之后有异议,我也能想办法和她达成一致。等她后知后觉过来,我就介绍她给你认识。” 封疆顿了下,又继续:“在这之前,我先引荐我未来的合伙人。确定下你的钱包对我们的项目有没有兴趣,比你见我女朋友这件事重要。” 2021 第十四章:仙女(18年夏) 步蘅听到召唤赶到的时候,骆子儒正站在街角的书店外抽烟。 他脸背光朝里,眉骨下的眼隐在沉黯的光影内,教步蘅一时间看不清他的面部神情。 骆子儒只留了个桀骜的后脑勺示人。 但他周身那抹狂躁,和他手擎的那支烟散出的袅袅白雾一样,清晰到隔着数米远,步蘅便已经能清楚地捕捉到。 这一霎,步蘅猜,眼前骆半仙这副望着书店门吞云吐雾的光景儿,多半是被什么人拒之门外造成的。 骆子儒听到脚步声,回头瞥步蘅一眼,不太耐烦地催促:“赶紧儿的。” 步蘅瞪他,几步走上前:“这什么情况?” 骆子儒没好气道:“滚过来敲门。” 步蘅:“……” 上辈子欠他的。 有时间发脾气,没时间解释下门内的人是谁? 他这架势,哪像是要敲门,倒像是要破门杀进去。 虽是书店,但这店门紧闭根本不似营业中,骆子儒更不可能是为了书而来,只能是为了某个人。 步蘅规劝:“听我句劝,懂点事儿,掐了烟。” 骆子儒斜她一眼,眸色不善。 步蘅仍未龟缩:“人家闻你这一身烟味,进去保不齐我们会被打出来。” 骆子儒嘶了声,眉梢挑高了些。 步蘅先发制人:“到底是喊我来帮忙敲门,还是喊我来跟你吵架?” 一句话堵死骆半仙还没发作出来的脾气。 骆子儒骂了声,觉得眼前这死丫头片子是想造反,但他终是掐掉了烟,指着紧闭的门重复:“去。” 步蘅曲指敲门,敲了三下,不轻不重,力度适中,但没得到任何回应。 又敲了三下,仍旧无人应答。 骆子儒搁后面催促:“长嘴是吃干饭的?” 步蘅咬了下后槽牙,默念——能忍为君子,不忍是小人。 她出声:“您好,请问有人在吗?” 又听骆子儒在她身后冷嗤:“你六十年代生人?” 步蘅:“……” 她承认她此番做法老套,这句话里的用词基本全盘承继自老祖宗。 但你身为一个被人拒之门外只能抽烟等的废人,怎么就那么多话要说。 腹诽完,步蘅补充:“惊世骇俗也可以,我搁这儿鬼哭一回也成,但里面的人如果提刀跑出来砍人,您替我挡?” 我看你会跑得比谁都快。 骆子儒:“……” 扯犊子。 还没等步蘅再度屈指敲门,里面的人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门外这出二人转,听烦了,亦或是不想这敲门声响个不停,嚯一声,门从内里被人拉开。 那瞬间,不知道是不是步蘅的错觉,她觉得骆子儒颤了下。 他怂? ** 门内是个头发全白的男人,眼神漆黑锐利,但面色疲乏,沧桑感自然渗出,步蘅无法通过外貌辨析此人年龄。 对方乍见骆子儒,退后几步,又扫了步蘅一眼。 并无热络之意,只冷漠道:“怎么,自己不敢来,拖个姑娘陪你一起来。是怕我被愤怒扭曲成了变态,活剐了你?” 那人抬眸,步蘅从他的视线之中感受到了料峭寒意。 贬低人从来很顺溜的骆子儒,此时磕绊了下,没吱声。 不明情形的步蘅更不便插嘴。 空气有数秒的凝滞,静似深山远林。 隔了会儿,那人又呵笑了声。 三个人站得近,那声音入步蘅耳就更低沉的厉害:“我这前脚刚刑满释放,你们就一个个的往我门前挤,呵,不知道的,以为我们交情深,要感天动地了 ……” 前半句他语气平淡,后几句则夹了显而易见的嘲讽。 他唇角抿平,挂着个若有若无的笑,怎么瞧都凉薄。 室外的光透过窗格折射进室内,带来一地斑驳。 这人的话,也搅得步蘅思绪斑驳一片。 他是敌是友? 见惯了趾高气昂的骆子儒,此刻见骆子儒被人欺,步蘅有些许不适应。 辛未明尚治不了骆子儒,这人什么来头? 但骆子儒似是对此番情景早有预感,他没再沉默:“顾剑,你能别装的一副狼心狗肺的样儿吗?” 这声儿里含着扼腕。 这名字一出,步蘅打了个激灵。 骆子儒混迹财经圈多年,在这个圈子里,步蘅耳闻过一位顾剑。 来自n大课堂。 上溯到六七年前,那位顾剑手握四家上市公司,身家甚至一度于某富豪榜登顶。但正值他名声大噪,大肆扩张商业版图之际,一位在当是时名不见经传但渴望声名煊赫的大学教授在校园内发表了一篇矛头直指顾剑的演讲,大肆指责巨贾顾剑在扩张收购企业的过程中楷国家的油。这则演讲以文字版的形式飘在各大门户网站的首页上,像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民众的滔天怒火。 社会对贫富差距本身敏感,一时间对商业大鳄顾剑的口诛笔伐甚嚣尘上。就在顾剑状告该教授诽谤之际,证/监/会介入,对顾剑旗下的上市公司立案调查。舆论一边倒,倒向当时公众形象为“敢于发声维护正义”的那位教授,恶评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波接一波推涌而来。合作伙伴人心惶惶,银行不再放款,多条生产线资金链断裂……顾剑的商业地图迅速坍塌,他本人也以违规披露信息等罪名下狱。而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教授,一跃爬上人生巅峰,从旮旯里不知名的学者,变身为勇于挑战权/贵的妇孺皆知的经济学家。 “命运是道深不可测的分水岭。”经常把祝青抓去打杂的郭老师在课堂上讲述这段故事时曾经如是评价,“虽然我常说让大家期待明天,但更好的日子在明天,更惨的境遇也在明天”。 * 骆子儒那句“狼心狗肺”出来,顾剑笑出声。 那笑挂在被风霜摧残的眉眼上,显得他比不笑时老上一分。 顾剑:“那是因为我现在谁都不信任!” 他这一句吼得急,嗓音近乎撕裂,带出一阵急喘。 骆子儒等他喘/息没那么急了,才接口:“我知道。” 他嗓音压得出奇低,像是出自体贴,和步蘅曾见过的他和辛未明对垒时的跳脚相去甚远。 且他重复了一遍:“我知道。声誉对你来说,比你这条命还重要。” 顾剑似是终于有了一丝触动,肩膀微塌,话音降下调来:“我要平反,不惜一切代价。” 骆子儒:“我帮你。” 顾剑:“平反不了,我不会罢休。我要撕掉坐过牢的标签,让每个人都觉得我堂堂正正。” 骆子儒话不多:“你想做什么,我尽可能雪中送炭。” 步蘅:“……” 为什么到辛未明那儿,就是恨不能食其肉啖其血。 ** 等从书店出来,骆子儒把车钥匙撂步蘅手里,没了平日里毛不好捋顺的模样,露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稳重。 进了停车场,坐进车里,骆子儒降下副驾驶那侧的车窗,问步蘅:“我说,你这跟了我一路,就没什么想问的?” 步蘅于是问:“是我对号入座的那位顾剑顾先生?” 骆子儒嗯了声:“是。” 步蘅:“您的旧识?” 骆子儒:“很多年前,我初出茅庐四处约人采访,他是没拒绝我的人之一。当年他出事,α刚有雏形,我发声,就是石沉大海,起不到任何声援的作用。” 步蘅:“你也认为他这是冤案?” 骆子儒看向窗外天际那抹遥远的灰蓝,没答,而是反问了步蘅一问题:“丫头,你知道这事儿最膈应人的点儿在哪儿吗?” 步蘅等他释疑。 骆子儒道:“是顾剑出来后,很多人告诉他:你这确实是个冤案。然后每个人的日子都照常过,除了顾剑自己,没人在乎这冤不冤。有些人的意思是,你如今出也出来了,你还想怎样?” 世界上有许多明目张胆的丑恶,也有更多事不关己便无关痛痒的人。 “那位教授呢?” 骆子儒:“时间证明他是狗,几次在公众事件里博眼球攒了名气之后,现在也因屡次跳梁而人人喊打。” 步蘅无言以对。 这一瞬,又想起了步一聪。声誉和命,在步一聪眼里也一样重要。 骆子儒陷入深思:“最膈应人在这儿,最惨却不是。” 步蘅自行掐断自己的联想能力。 骆子儒继续说:“顾夫人,死在顾剑入狱服刑的第二年。” 他继续:“他们没有孩子,从大学结识结成伉俪,陪伴对方许多许多年。他现在出来,后半生的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这对顾剑来说很重要,隔了一堵高墙,她弥留的那些时间,他一分一秒也没能在夫人身边。进去那几年,切断了他事业上所有的左膀右臂,和所有生活的乐趣。” 步蘅只得继续沉默,但攥着车钥匙的手沁了些冷汗。 就在步蘅以为沉默会继续蔓延时,突然听骆子儒道:“怎么着,想起了你自己?” 步蘅即刻看向他,眼神中夹杂着本能的警惕。 见她警觉,骆子儒扯了下唇:“听你那位师太说,你是根豆芽菜儿那会儿,没少掉金豆儿。” 他继而摇头啧了声:“蠢。清白是哭不出来的。” 死人更哭不活。 全是无用功。 话至此,步蘅已经了然,静安这个该死的喇叭把她的旧事全盘卖给了骆子儒,骆子儒此刻的反应,分明是知晓步一聪和顾剑虽不相同,但略有类似的遭遇。 步蘅轻叹:“我如果当时无动于衷,要么是痴呆,要么是狼心狗肺。” 当时年纪小,所有的情绪都来自本能的反应,无论哭或笑。 骆子儒连声叹气:“可惜啊,你遇到本大师太晚了。” 步蘅:“要是没晚……” 骆子儒摊手:“要是没晚,能多两包纸用。” 用于擦金豆儿。 步蘅:“……”滚。 回α行至半路,骆子儒又好奇:“明白我今儿是什么意思了?” 步蘅有过猜测,但骆子儒不说,她无法确定。 骆子儒:“你这脑子,枉费我这番良苦用心。真以为缺你个敲门的?拖上你见人,是想告诉你,别丧了吧唧的,世界上比你惨的人还精神气十足在努力平反。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 这是安慰人? 轿车在车流中残喘般前挪,骆子儒又问:“你跟大程怎么回事儿?” 是说师哥程淮山。 步蘅:“……” 骆子儒:“搁我窝里吵架?” 步蘅:“没有。” 骆子儒哦了声,换了怀疑方向:“他不想继续忍,告……” 他为男徒弟着想,半路换了个词:“跟你诉了番衷肠,师兄妹没得做了?” 步蘅:“……” 你一个单身老年人,是不是懂太多? 步蘅:“别脑补。” 骆子儒哼笑一声,意味深长。 步蘅严正声明:“我这么多年全力以赴追一个男人,尚且没追到手。我不会放弃。现在我没有,未来也不会有换人追的打算。” 她钉一记眼刀在骆子儒身上,意思是:你一把年纪了,可死了这条八卦的心吧。 骆子儒眯眼问:“吆,那人何方神圣?” 步蘅敷衍道:“圣没有,仙女是。” 骆子儒:“……” 见女徒弟扯淡他也扯,骆子儒立马问:“仙女?你们这种情况……你是上还是下?” 步蘅:“……” 老不正经。 骆子儒而后自行长“哦”了声,一本正经:“你这么凶,下不了。” 新修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步履之往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步履之往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新修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步履之往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步履之往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新修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步履之往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步履之往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新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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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步履之往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步履之往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 37 章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步履之往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步履之往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2021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步履之往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步履之往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