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长命又百睡》 序言 【序言 那一个安静病弱的美男子啊 蔡小雀】 大家好,我是蔡小雀。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其实二号侯爷本来是要被俺打造成一个俊美温润的病公子,在遇到了小庖丁阿箴姑子后,于倒数计时的寿元终止前,历经着他二十数年来从未有过的甜蜜温暖,无论流光多短暂,只要能爱一刻是一刻。 最好呢,他还能偶然精力大爆发地和小庖丁在床榻上来几场激烈火辣辣的恩爱,仿佛想努力抓住生命消逝前最后绽放的绚丽绝艳…… 便是死,也只愿偎在你怀里停止呼息。 (小x—惊:马上风?) (雀姨飞踢,死小x!你穿越就穿越,跑错棚还大嘴巴,忘记老娘绣花鞋穿几号了吗?滚!) (小x泪:盛汉王朝好危险,属下想回家……呜。) 咳咳,俺是说呀,所有故事的初展开,想的嘛都很如意,可实际操作起来,往往有着骑机车上高速公路(?)那般危机四伏精彩刺激难以预测的过程和下场,尤其是此次默青衣根本非暴力不配合,一暴力下去他就蛊毒发作给俺看,气得俺是头晕眼花手抖嘴颤(不过咖啡灌多了也是另一个可疑原因),又心疼又火大,最后只好乖乖认命——如阿姊大人说的,青衣侯爷体弱多病,还是不要折腾他了吧? 不过谁叫美男子只要安静病弱起来,就让人忍不住想百般心疼,万般呵护呢? 尤其他还是史上被亲人坑得最惨的男主角之一,任凭心思诡诈有千种手段,可偏偏心太软,只能一次次退让、隐忍、受伤(小x塞了一把爆包榖入口嚼嚼嚼,激动起来:剧情可以介绍清楚一点吗?坑侯爷千遍也不厌倦的幕后凶手是谁?侯爷到最后究竟是死是活?结果床是滚了还是没滚?快说快说,属下也好想知道啊啊啊!) (雀姨手刀劈:老娘连女主角都还没介绍出来,你在这里插花捣乱,是想俺把序文也写成番番相连到天边的番外吗?滚!) (小x再泪:雀姨喜新厌旧……没有江湖道义,哼!) 那个,总之,像这么令人怜惜的病美男,当然就该有个温顺善良的好姑子来配,无论是雨雪风刀还是滔天巨浪来袭,她都愿用她柔弱的身躯挡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捧着、守着他那盏忽明忽灭的生命焰火,为他留住最后一丝温暖…… 唉,正所谓侯爷虐俺千百遍,俺待侯爷如初恋,就算被他悲惨的前半生和温柔却固执得要死的性格完暴了快两个月,但俺还是善心大发地「配给」了他一个这么好的好姑子,俺还真是个尽忠职守的好作者啊! (阿姊大人:我说……这话说得你自己都不心虚吗?) (雀姨陪笑:那是那是,很虚很虚。) 所以青衣侯爷你嘛不要再纠结啦,乖乖躺平等抚摸等安慰,姊妹们也好一起尽情下手来蹂躏他吧,哇哈哈哈哈! 第一章 【第一章】 考盘在涧,硕人之宽。独寤寐言,永矢弗谖。 考盘在阿,硕人之适。独寤寐歌,永矢弗过。 考盘在陆,硕人之轴。独寤寐宿,永矢弗告。 ——《诗经·卫风·考盘》 他经常觉得冷…… 每每深夜醒来,默青衣高大清瘦的身子总紧紧挨着墙角,那彷佛自骨髓深处渗透而出的酷寒,牢牢捆缚着通身上下四肢百骸,冻得麻木的指尖动也动不得,清俊映丽的脸庞惨然青白,透着股碜人的死气。 总是得苦苦熬到日出东方,雄鸡昂啼,匮硬哆嗦的身躯才会逐渐一丝一丝地恢复暖意,窜流在五脏六腑间的冰冷消逝无踪,留下的是气尽力竭后犹如大病一场的破败躯壳。 暖阳的光芒透窗而来,默青衣沉默地望着外头缓缓苏醒绽放的春天,内心依旧一片隆冬。 「侯爷,太医到了。」忠心的仆代叔在广榻垂幕外轻声禀道。 垂幕后的默青衣收回视线,淡淡地道:「请回吧。」 「侯爷?」代叔脸色微变,难掩心焦。 「回。」 「……诺。」 那雪蚕重帘垂幕沉沉掩住的痩削身影静寂如石雕,看在代叔眼里分外心痛。 ……二十三年了,镇远侯府的「诅咒」,究竟何时才能解? 在距离京城五十里外的荞村里,春天在乡间的枝头上总是怒放得格外灿烂。 春耕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们迫不及待纷纷挽起裤脚袖子,忙着犁田插秧播种去。 雄鸡三啼,清早透凉舒爽的晨雾渐渐散开来,在村尾近后山的这栋土屋里,有个清痩娇小的身影正在灶前忙碌烟气腾腾中,一只只浅黄可爱如鸡子的浑圆黄豆包挨个儿排满了大蒸笼,在笼盖掀起的刹那,粗粮混合着黄豆的淡淡甜香味瞬间弥漫了狭窄粗陋的灶房,惹得围在炉灶旁的小娃儿频频吞口水。 「大姊姊,好了吗?能吃了吗?」五岁的小男娃虽然个儿痩小巴巴儿,童稚的小脸透着一丝奶气的圆嘟嘟,尤其那双黑白分明、扑闪扑闪的滚圆大眼睛,更是令人瞧着心都忍不住要化了。 掌灶的清痩少女低头看着大弟,满眼疼爱怜惜,柔声地哄道:「甘儿莫急,今儿黄豆包蒸了好多呢,肯定管饱,现下还烫着,等吹凉了些,大姊姊便拿与你吃。」 「大姊姊,吃!吃!」灶房门口忽然「滚」进来了一个约莫两岁大的更小娃娃,不合身的布衣大裤蹭得满地土,狼狈不堪却还是急急挣扎爬了起来,迈着小短腿儿欢快呼叫着,「要吃!」 「当心!」清痩少女心一紧,慌忙上前将小弟抱起来,拍了拍娃娃身上的土灰,「拾儿怎么自个儿出来了?小姊姊没有看着你吗?」 「吃!」邓拾水灵灵的眼睛满是兴奋和激动,小手紧揪着自家大姊姊的袖子猛摇,小小身子激动地倾身向前「吃……」 「好好好,给甘儿和拾儿吃。」清痩少女弯弯眉眼笑了,一手抱着小弟,一手拉着大弟,却是退离热腾腾的炉灶两步,让两个矮个儿和更加矮个儿的弟弟肩并肩坐在小条凳上,叮咛道:「大姊姊拿,你们乖乖坐着别乱动,要动了就不给吃了喔。」 两小人儿闻言挨坐得可端正了,简直堪比蒸笼里整整齐齐并挤着的黄豆包还要工整。 清痩少女不放心地边拎起热烫的蒸笼双提耳搁置锅旁,边不时回头瞄向弟弟们的动静,生怕他们急着挤将上来给烫着了。 她将二十只暖烫弹软的浑圆黄豆包取出了五只放进瓦盆里,仔细在上头掩块粗布暖着,另外十五只则是用竹篮子盛了,高高悬在窗檐下免得给野猫扑吃了,一方面也待置凉后要收进阴凉的地窖里,和冬藏的大萝卜、大白菜与酱菜瓮存于一处,能吃上好几天呢! 「来。」她从瓦盆里取了两只,小弟弟们一人手里塞一只,欣慰地看着弟弟们眉开眼笑地啃咬起来,嘴里不忘叮嘱:「细细嚼,别噎着了。」 大弟邓甘尽管又饿又馋得狠了,可还是乖乖地一次咬上一小口,在粉嘟嘟的小嘴里嚼上老半天才舍得慢慢咽下;小弟邓拾却是爱不释口地舔到整只黄豆包都快糊了,这才用小手边扒着边啃着。 清痩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弟弟们欢喜满足的吃相,心下不由阵阵酸楚得厉害。 「都是大姊姊没本事,让你们吃苦了。」她低声喃道。 「大姊姊,这个真好吃!」邓甘仰头对她咧笑。 「吃……好吃。」邓拾也是点头如捣蒜,露出几只嫩豆般的小白牙,口水又流出来了。 她噗哧一笑,眸底的郁色一扫而空,温柔地替小弟擦去沾了前襟都是的口水,也不忘揉了揉大弟的小脑袋。「慢慢儿吃,大姊姊去菜园子了,等会儿你们乖乖在后院玩儿,不能到溪边去知道吗?」 「小笃子大兄说溪里有好多好多鱼的。」邓甘忙咽下一口黄豆包,小脸急了。「甘儿要抓鱼,给大姊姊、小姊姊和弟弟吃。」 「鱼!」邓拾眼睛亮了起来,兴奋地在小条凳上蹦了起来。 可小豆丁蹦得再高,还是被素来温柔好脾气的大姊姊强行镇压了。 「谁都不准去溪边抓鱼!」她脸色苍白,声音严厉。 两个小豆丁瞬间吓僵在原地,大眼睛慌乱不安地盯着自家大姊姊,哆嗦着嘴儿要哭又不敢哭。 少女心一痛,面色缓和了下来,蹲身在小弟弟们面前。 「莫怕莫怕,大姊姊不是骂你们,只是……」她艰难的吞咽了一下,苦涩却强颜道:「溪边水流急,很危险的,万一……会被大鱼吃掉的。甘儿和拾儿都是好孩子,别做让大姊姊担心的事好吗?」 小豆丁们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不大明白村里的大人小孩明明都能在溪边捉鱼捕虾洗衣游水,可为什么偏偏只有自己家里的人不行? 可他们知道阿父和阿娘都是因为去过溪边,就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啦,他们要听大姊姊的话,不能让大姊姊担心,不然就是坏甘儿和坏拾儿,不乖。 「我乖,小姊姊不乖,」两岁的邓拾忽然冒出了这句,稚气满满的小脸严肃无比。「抓鱼!坏!」 清痩少女一怔,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门口旋风般地冲进来了一个娇小的身影,怒气冲冲地尖喝道—— 「拾儿,你敢胡说八道?!」 「怕……怕……」邓拾哇地吓哭了,拼命往大姊姊怀里躲去,小身子颤抖如筛。 「大妹!」清痩少女抱紧了小弟,清秀脸庞沉着地望向面前仅次自己一岁却显得纤细窈窕的美貌幼女,「你又和陈家大郎君到溪边做耍去了?」 邓细荆钗不掩风华的脸上掠过一丝仓皇心虚之色,随即又定下神来,倨傲地道:「大姊姊,你别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如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知道自己是在玩火,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她神情严峻,隐带心痛,哑声道:「细儿,齐大非偶。」 邓细那张雪白秀丽小脸透着端凝固执,冷笑道:「阿箴姊姊,我如何配不起陈家大郎君了?他只是颖川陈氏的旁支子弟,论风姿论模样,我邓细却是荞村人上之人——」 「再是没落旁支,他日后就算不得和高门贵女联亲,也自有其世家族老为他婚配良家子。」邓箴打断了妹妹的话,极力平静地就事论事。「我知道你犹记得阿父是南阳邓氏嫡系郎君,可你别忘了,十六年前,我们就已经被驱逐出族了。」 邓细脸色煞白,死死咬着下唇,半晌后,愤怒而执拗地道:「阿父阿娘都不在了,只要我们回去向祖父祖母认错,他们会让我们回邓家的。」 「回邓家?」邓箴清秀脸庞闪过淡淡讽色。 ……俗谚说宁做穷家人,不做富家狗,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姊姊,你想当颜回饿死在穷巷是你的事儿,可凭什么让我和弟弟们陪你挨苦日子?」邓细被说破了心事,登时恼羞成怒。 邓甘和邓拾见姊姊们争吵了起来,不禁面色惶然,满眼惧色。 「细儿,你才十四。」邓箴闭了闭眼,努力放缓语气劝道:「你信我,待你十五及笄,长姊定会好好替你寻个善良稳妥的好夫郎……」 「嗤!」邓细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若大姊姊真有自己说的那么本事,又如何自去年及笄至今还嫁不到一门好亲事?况且谁要嫁给那些驽钝又无能的贩夫走卒,穷尽一生都在泥地里打滚……你想嫁头彘只管自己去,别当我和你一样不争气!」 「细儿!」她脸色变了。 第二章 邓细狠话撂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外冲,一霎儿就不见人影了。 邓箴怔怔地抱着小弟,衣袖边还攥着个大弟,向来清痩挺直的身躯在这一刻却有说不出的佝偻苍凉,好似被压得极沉、极沉…… 数日后,天还蒙蒙紫黑未亮,邓箴便己起身梳洗,替弟妹们蒸了最后的几只黄豆包,切细了大白菜,略略用一丁点儿粗盐和芽葱进镬里拌熟了盛起,又替不大不小的菜园子浇过水后,便往屋后的地窖钻去。 她自地窖抱出了几个瓦罐,不待拍去身上沾着的土灰,便忙着将那几只从大瓮中分装出的萝卜酱菜、灰豆条子酱菜和酸白菜,小心翼翼地摆放进竹编的背萎里,仔细用粗布掖好。 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邓箴一双巧手总是能将最平凡粗朴的瓜果什菜整治得鲜美可口,自家腌制的各式酱菜更是一绝,卖予镇上的食店换取家用。 像这样的一瓦罐酱菜便能卖上十个五铢钱(十文),可惜食店规模不大,来来去去食客有限,纵然配做小菜好卖得紧,常常一个月才耗掉了五罐子的酱菜量,而这五十文扣除买粮买日常用物,剩下的连帮甘儿和拾儿买根糖葫芦都不够。 家中长年拮据,仅能勉强糊口温饱,图个饿不坏冻不死,也难怪容貌出众、正值花样年华的邓细会一心想脱离这陋室,做那栖上梧桐树的凤凰。 她心情沉重地吁了一口气,半晌后想了想,突然又转头爬下地窖。 雄鸡高啼第一声的当儿,邓箴已坐上了摇摇晃晃出村的牛车,和一车子乡亲挤挨着,缓缓朝皇城方向而去。 皇城乃天子脚下,遍地繁华,她这酱菜说不定能赚上更好的价钱吧? 村里婆妈婶娘们见了她总忍不住嘘寒闷暖,满眼都是对她的欢喜和惋惜。 全村都知道邓家这大女可能干了,非但心灵手巧,生得跟花儿一样好看,且既温柔贤慧又晓事,乃是众人眼中顶顶好的媳妇儿人选。 只可惜了家里弟妹太多,拖家带眷的好几口人,又穷似鬼…… 大家都是地里刨食的,每年辛辛苦苦耕作到年底,缴了税粮后还得备着日常嚼吃、来年耕种的种粮,哪里还有那个富余供养活外姓人? 所以尽管村里儿郎们一提到这邓家大女就脸红心跳,满眼欢喜,可一想到她身后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弟妹,满满的恋慕就被冷水饶了个心透凉。 「阿箴,唉,真真可惜啊!」挤坐在她身边的罗婶子抓着她布满细茧却仍指节匀称、好看得像玉葱儿似的小手,越想越舍不得。「是我们老罗家没本事,没福气呀。」 邓箴一怔,苍白的脸庞微微红了,婉转地转移话题:「婶子,您今儿还是到集市上卖鸡蛋子吗?听说城里人可喜欢您家的鸡蛋子了,每每都是一抢而空的。」 「哎哟哟!那可不?」果然罗婶子乐不可支,眉飞色舞的比画起来:「说起婶子家的鸡蛋子可不吹牛,个大卵黄,滋味好得不得了,上次那个什么大侯府家的买办,还特地亲自来同我买,一挑就是三十斤——」 其他村里婆妈也忍不住插嘴道:「罗婶子,你可撞见贵人啦,堂堂侯府家的买办大人,往后你也多提携提携我们,我们那些倭瓜呀口蘑呀山菜呀,可鲜了,都是城里人没吃过的,说不定贵人们就爱吃这些呢!」 在吱吱喳喳热热闹闹议论声中,邓箴默默地缩进牛车角落,暗自松了一口气。 牛车摇摇晃晃到了京城东门停下,等守城的官兵巡检过后才放行,原先聒噪的婆妈们憋着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儿,直到进了城才恢复谈笑。 罗婶子背着一竹箩用草绳儿缠好的鸡蛋子,和一群簇拥着她的婆妈高髙兴兴地走了。 邓箴也不觉失落,面色平静地提着自家的酱菜罐子,往打听好了的酒楼街方向走去。 她鼓起勇气,神态谦冲却不卑不亢的向几家或华丽或高雅的酒楼推荐了自己的酱菜,可原本看在她一身粗布衣洗得干净爽利、模样清秀的份上,跑堂的都乐于将她带入后堂见掌柜的,只是当见着她取出的是不上台面的酱菜之后,每一家都像撵苍蝇把她撵了出去。 「去去去,那种庶民贱物就别拿出来现世了,当我们这儿是山坳的野店子呢!」 尽管邓箴早已有心理准备,仍然被驱赶得小脸通红,羞惭难当,却只能紧紧地抱着怀里的酱菜罐子,在低首致歉过后,努力挺直腰杆,在众人异样目光中静静离去。 对街「化与楼」二楼凭栏畔,苍白如玉,清贵皎洁若月华的默青衣看着那个清痩少女抱着一包袱物事,在几间相邻的酒楼间被驱逐撵赶,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那少女痩得可怜,眉眼清致温婉,神态间却有种人澹如菊的平和气息,只是羞窘晕红的双颊和目光中的那一丝茫然脆弱,令人察觉到她其实也不过是个稚龄少女。 他长长睫毛低垂,执起手上的热茶啜了一口。 「表兄可是对那小娘子有意思?」坐姿濑洋洋没形没状的锦袍青年捻起一块粢米蒸的饵食(糕点)扔入口中,闲闲嚼着,眼底却掠过了一抹看戏的恶意玩味。「说来弟平时也没什么好孝敬哥哥的,难得哥哥有看得上眼儿的…… 范!去把人请上来陪我家好哥哥饮一杯。」 「诺。」锦袍青年旁的高壮随从有些忌惮地偷瞄了镇远侯一眼,却碍于主子有令,只得躬身领命而去。 「慢。」默青衣淡淡地道,那髙壮随从范一僵,脚下不敢再动。 「表兄这是什么意思?」锦袍青年笑了,英俊的眉眼冷意如霜。「难道连弟弟孝敬你的都瞧不上了?」 「阿峨擅自出府不知所踪,舅父求到镇远侯府来……」他胸肺微颤,随即熟练地取帕捣口,闷闷剧咳了两声,清眉略蹙,随即舒展,语气隐约有一丝疲惫,「你还有心思闹事?」 「你!」锦袍青年大怒而起,原是俊美的脸庞因愤憎微微扭曲了。「你这个痨病鬼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别仗着祖母宠你——」 默青衣身后冷面侍立的护卫已经听不下去了,钵大的拳头拧握,发出了充满威胁的可怕格格声。 锦袍青年脸色陡变,却还是呼吸急遽胸膛起伏地涨红着,咆哮就要冲口而出—— 「够了。」默青衣微抬起手阻止身后护卫动作的同时,温和的嗓音却夹带着股凛然不可抵挡的威严。 锦袍青年心一惊,话全噎在喉间,神色一阵青一阵白。 「默青衣,别得意,总有一天教你落到我的手上!」话毕,青年怒极拂袖而去。 「侯爷……」高大剽悍护卫咬牙唤道。 「燕奴,我没事。」他倦然地揉了揉眉心。「人找得如何了?」 「回侯爷,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奔奴已经带了一组人追踪过去,想来很快就有好消息。」 「嗯。」他凝视着燕奴,「也盯着李羿,别让他伤及无辜。」 燕奴迅速会意过来方才那事,恭敬地沉声道:「诺!」 「还有,」他顿了一顿,眸光微带迟疑,彷佛也不知自己因何会管这闲事,终究还是叮嘱出口: 「看那女子沿街兜售的是什么,都买了。」 燕奴有些不解。 「终究是我无意中的一眼,险些给她惹来了一场祸事。」他轻喟,眸光有一抹怅惘感伤。「况且,凡是能为自己命运奋战不懈的,都值得人相扶一把。」 「侯爷,您定能长命百岁的!」燕奴虎目红了,哑声坚定道。 「莫担心。」他嘴角微微牵动了下,随即眼神又恢复了一贯的清淡平和。 时辰还没到,他不是还有两年寿数吗? 他现在该担心的是这表弟素来性情冲动,日后不知还要闯出多大的祸来。 今日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帮母族安定伯府收拾烂摊子,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默青衣闭上眼,忍不住又揉揉眉心。 然而这是他和母亲欠了李家的……他受着,也偿还得心甘情愿。 邓箴心脏评评跳,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上摊着的一枚金豆子。 若非大街上人来人往,她还真有送到嘴边咬咬看的冲动?…「给!」 方才有个高高痩痩的黑衣男子突然走到她面前,扔了这枚金豆子给她,而后就伸手取过了她怀里抱着的几瓦罐酱菜,转眼就走得不见人影了。 她呆呆地看着掌心的金豆子,半晌后,恍然惊醒般地急忙忙将珍贵至极的金豆子藏进怀里内袋中,小手紧紧贴着衣襟心口处,生怕掉了。 第三章 「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她喃喃自语,欢喜到鼻头一阵发酸。 不知是何方恩公援手相助,一出手就是一枚金豆子……她这几瓦罐的酱菜,倒是大大占了人家的便宜了。 邓箴笑容微收,有些内疚不安起来,四下张望环顾,却怎么也寻不出个究竟来。 无奈何,她只得伫立在原地,款款行了个仪,只希望那好心人能看得见。 化与楼上的默青衣一愣,温和的目光没来由地一缩,挺拔如修竹的身躯也下意识朝后躲了躲。 ……后来,直到那痩小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才猛然记起自己坐的位子她是压根儿看不见的。 默青衣不禁哑然失笑。 ——话说回来,他躲什么呢? 怀里揣着小小却彷佛暖得会烫人的金豆子,邓箴快乐得连步伐都不自觉地轻快了起来,见日头偏西,也差不多到时辰了,便匆匆赶到了和罗婶子他们约定好的东城门旁老树下。 只是老树下没有半张熟识的面孔,就连包大叔的牛车也不在。 邓箴以为自己来早了,乖乖在大树下等着,自清晨坐了大半天牛车到现在,半粒水米也没进口,虽是饥渴难当也不敢稍离半步。 可眼见日头越发西斜,她的心自微乱渐渐成了擂鼓般的发慌。 「老伯,可否请教一下,您有没有看见稍早前一辆牛车来过?」她强捺不安,忙向大树边那正准备收茶摊的老人家打听。 「小娘子,可怜见的,别慌别慌,先喝口茶解解渴吧。」老人家好心地倾了一大碗色泽微红的茶给她。「老汉要歇摊了,这碗请你喝,不要钱。」 「这怎么能行呢?」她只得接下了那碗茶,饮罢后自袖里摸出了几个五铢钱塞给老人家。「谢谢老伯,这些可够?」 「够,够……」老人家迟疑了一下,「你问得可是荞村老包那一行人?哟,他们早就走罗!」 她大惊,「走、走了?」 「是呀,稍早有风声说今日要提早关闭城门,好像有大事儿,结果荞村那老包怕再慢就出不了城,火烧眉毛似的就赶着牛车走了!」 邓箴心一沉,强笑着谢过了老人家,也顾不得失落沮丧,便急切地往城门方向奔去。 却没料想待她才出了城门不远,就被一记闷棍敲晕了。 【第二章】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诱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篑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倚重较兮,善戏谵兮,不为虐兮! ——《诗经·卫风·淇奥》 不知过了多久…… 再醒来时,她意识昏昏沉沉,后脑疼得厉害,隐有恶心翻腾之感,鼻息间也不断有夹杂着汗臭味和脂粉味扑来邓箴强撑障酸涩沉甸甸的眼皮,好一会儿才看清楚自己现在处境的恶劣。 她在某个行进中的车厢内,昏暗的视线中隐隐可见约有十来个少女和她同挤身于此,人人脸上都带着斑斑泪痕和掩饰不住的惊恐压抑之色。 邓箴心脏瞬间缩抒成了一团! 「这位姊姊,你……你身上有吃的吗?我、我饿了……」挤蹭在她身旁的一个幼女睁着滚圆含泪的眼睛,话说得结结巴巴,像是不惯常向人低头求助,小脸都涨红了。 她想到自家的弟弟妹妹,越发心乱如麻,爱莫能助地摇摇头,伤痕累累的手只能紧握了下幼女的手,以稍作安慰。 「姊姊,你知道他们要把我们抓去哪儿吗?」那幼女在车轮骨碌碌的晃荡中,紧紧攀住这个看起来温婉好脾气的姊姊,粉嫩圆润可爱却脏兮兮的小脸透出了一丝惶然无助的依赖。「我好害怕……我想回家了……外头一点也不好玩儿……」 邓箴也想哭了,她想起家里还有弟弟妹妹等着自己回家,若是她逃不过这一劫,甘儿和拾儿该怎么办?细儿,细儿又能照顾好弟弟们吗? 「那些不长眼的,居然连我也敢抓,等我逃了出去,定要叫他们好看!」幼女嘴里念念叨叨,不乏一丝狠劲。 她这才注意到这紧挨着自己的幼女,虽然也是一身粗布衣,却是显得格外细皮嫩肉、娇憨童稚,年纪约莫也八九岁了,可依然有着浑然不知世事的天真与娇蛮。 这小妹子……不是穷困人家将养得出来的。 她张口欲问,却发现自己喉头像是被塞了把砂砾,无论怎生挤都挤不出半个字来,哑声地啊啊了无果,霎时冷汗直流,满面颓然。 怎么……会这样? 电光石火间,邓箴脑中闪过了今儿唯一入过口的那碗茶……刹那间所有模模糊糊的痕迹全指向同一个事实—— 她被下套了。 「姊姊,你是怎么被他们捉来的?」 她真蠢,竟忘了这里虽是天子脚下、繁华鼎盛的皇城,却也是龙蛇混杂的是非之地。 邓箴面色灰白,眼神有着深深黯淡与挫败。 「姊姊?」幼女己有些不悦地推了推她。 她勉强回过神来,颤抖的指尖改为在幼女掌心里写字:你可识字? 「姊姊居然是良家子?」幼女霎时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低呼。 只是略识几个字。她心中苦涩。 「姊姊,」幼女兴奋地压低了嗓音,难掩希望地道:「那我们一起逃吧,只要到了衙门,我们就不用怕歹人了。 哼,这些人胆大包天,等我回府以后,定要父亲重重治他们的罪!」 贵府上是?她迟疑地写画下。 「我——」幼女忽地顿了顿,黑亮的大眼里浮现戒备之色,「我不能告诉你。」 她一怔,却也不以为忤。 好,我们想办法逃吧! 幼女有些心虚愧疚,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想弥补似地嗫嚅道:「姊姊……我叫阿峨。」 她还未反应过来,小阿峨已经迫不及待拉过她的手掌,郑重地在上头写下自己的名字。 邓箴心一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姊姊,你是哑子吗?」小阿峨天真鲁直地问。 她还不及回答,拥挤的车厢突如其来猛烈地往上一抛! 在众女此起彼落的惊恐尖叫声中,所有人全推挤跌撞成了一团…… 邓箴想也不想地紧紧抱住了小阿峨,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她,自然也摔了个七荤八素。 可相较于车厢里的阵阵哀号惊哭,外头却静寂得离奇。 她头疼欲裂浑身痛楚,双手还是自有意识地紧环着怀里的小女孩,努力大口呼吸着,拼命叫自己保持清醒。 可……真的好疼啊! 忽然间,却有个温和轻缓的嗓音奇异地穿透了混浊闷热车厢和一片哀鸿遍野而来,竟似曙光破晓那一刻,自吹来的一缕清风,驱散了沉沉黑夜和恐惧—— 「是匪人,就不用留活口了。」 至清至雅,温柔沉稳……那人的声音,真好听…… 她不自觉撑起眼皮,想要亲眼看看有着这样晓风明月般嗓子的主人是谁…… 可涣散迷离的眸光透过重重人影,在暮色四降之中,只隐约瞥见了一抹修长雪白的挺拔宛若谪仙。 近郊马道上,驾着驴车的几个大汉已然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地上,在驴车前方煞气腾腾肃穆如山的数名黑衣髙手,却是屏气凝神、敛眉垂首地护卫着那一个箭袖负后,静静伫立的修长痩削身影。 白袍如雪,腰带绣金,玉冠束发,苍白清俊却映丽尊贵。他就是盛汉王朝四大侯之一,据闻奇毒缠身,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的镇远侯默青衣。 尽管春夜不寒,他依然披着宽大的雪狐披风,眉眼微倦,黑眸郁郁。 车帘已经在慌乱间被扯落了,十数个狼狈不堪的女子在呼痛声中挣扎爬起,在见到这美若天人的如玉公子时,无不惊艳地铲抽了口气! 「郎、郎君……多谢郎君相救大恩……」 「奴愿为马为牛,报答郎君……」 另外几个也被喂了哑药的则是频频磕头,十分楚楚可怜。 她们都是邻近城镇中被或拐或卖的贫家女子,不是挣扎猢口求生,便是想寻一条出头的青云路默青衣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蹙,低声道:「去把人带出来。」 「诺。」 「其他的,各舍些盘缠,打发她们自去吧。」 「诺!」 黑衣高手有的去救人,有的则是冷着脸子打发众女。 默青衣在护卫簇拥下,回到自己的车驾上,尚未坐稳、车帘未落,便有股冷风窜入,他手中大帕蓦然掩住了唇,撕心裂肺地闷咳了起来。 第四章 「侯爷,您受寒了。」亲自驾车的燕奴目露忧心。「当初就不该惊动您的。」 「咳咳咳……」他微微摆手,雪白俊雅的脸庞浮现了一抹病态的酡红,叹道:「无事。」 「侯爷……」 「通知舅父了吗?」 「已然通知伯爷了。」 就在此时,一名黑衣高手迟疑地在车帘外低禀:「侯爷,表小妲坚持要带同掳的一名女子回府。」 「又不是养猫儿狗儿,不准她再胡闹。」他轻声道,「她这趟贪玩擅自出府,累得两府人仰马翻,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 黑衣高手一拱手,「是,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送她回伯府,告诉舅父,若不拘着她,下次我就亲请娘娘赐下宫嬷代为管教。」 「诺。」黑衣髙手眼睛一亮。 这安定伯府一点儿也不安定,阖府三天两头闹笑话,若不是身后有镇远侯府,又看在宫中昭仪娘娘的份上,恐怕早被皇城众王公贵族排挤出勋贵圈外了。 「大哥哥……坏……我要跟祖姥姥说你欺负我……你们这些狗奴才放手!本小妲话还没说完……」 小女孩挣扎踢脚撒泼哭闹地被塞进了另一辆马车中,驾车的黑衣高手面无表情地扬尘而去。 邓箴浑身腰酸背痛,背后又因护着小阿峨时撞淤了好大一片青紫,后脑杓原被敲了闷棍的伤处更是痛得不得了,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怎么是你?」那个淡如清溪、温若和风的好听声音忽然出现在她头顶。 她猛然抬头,霎时竟痴了…… 瞻比淇奥,绿竹漪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渐渐升起的月光下,他宛若自《诗经》中翩翩而来,温润如玉,清淡如风,厚厚的雪狐披风在他身上非但不显笨重,反而令他清痩挺拔的身躯更增添了一抹弱不胜衣……莫名教人心疼。 「可需人代为延医,抑或是送你返家?」默青衣静静地凝视着她,语气很淡,却有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和。 这少女,近看更是痩弱得风吹会倒,小小的肩头和不盈一握的腰肢却依然努力挺直着,看似不起眼,却柔韧坚强如蒲草。 ……他仿佛隐约看见了自己。 默青衣随即摇了摇头,自嘲地哑然一笑,几时学得这伤春悲秋长吁短叹的酸儒息气来了? 见少女仍呆呆地仰望着他,不发一语。 「你,不会说话?」他眸底掠过一丝讶然,心中歉意陡生。「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 邓箴有些心急地想解释,可一想到两人本是素昧平生,自今日后也再不会有相识相遇之时,便息了这抹向他解说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的心思。 默青衣也未再细究,只是简单地问她:「你可是京城人士?」 邓箴想起早已将他们一家除族了十六年的京城邓氏族人,眼神一黯,摇了摇头。 「那,你可有家?」他眸底有一缕不忍。 她点点头,想了想,随手捡了根小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家住五十里外,荞村。 他略感诧异地瞥了她一眼。 邓箴不知怎地被他这一眼瞅得心发慌,小脸悄悄地红了,只敢垂头地再写下了一行字。 恩公大恩大德,小女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不用谢,今日之事,你便当从未发生过。」他眉宇微舒展了,对身后的黑衣护卫吩咐道:「仑奴,送这位小娘子安然返家。」 「诺!」 邓箴傻傻地望着他修长身影翩然从容地上了马车,渐渐消失在眼前…… 谪仙,又回到天庭神仙洞府了吧? 她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好像在做梦一样,一连串的惊喜、惊吓、恐惧和绝望,最后是宛若画中仙的恩人公子从天而降相救…… 「说给阿弟们听,他们定然以为我在说传奇话本儿了?」她喃喃。「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恩公一面?」 ——只是她自知,此生是再不想踏进这繁华鼎盛却危机四伏的京城一步了。 当天夜里,黑衣护卫送她到了村口,她满怀感激地深深一蹲礼,再抬头时,眼前已然人影不见。 她踩着崎岖不平的村里小路回家,路经罗婶子家门外,听见隔着木墙内的罗婶子还在兴奋地吹啸着自己的鸡蛋子被贵人们抢光了,谈笑着在京城见识到了多少新鲜的好玩意儿……却没有只字片语提到她。 ……村子里,就没有人关心过她的下落、担心过她怎么没有和他们一起回家吗? 邓箴心阵阵发寒,默默地低头而过,只是步伐有些微的踉跄无力。 也对,她和弟妹们虽然在荞村里住了十几年,却从来不是他们眼中真正的同路人。 他们姊弟四人,唯有彼此。 当她终于赶回到家门前,就看见大弟和小弟蹲坐在矮矮的门槛上,面上泪痕未干,两颗大头睡得东倒西歪…… 那一刻,她泪水夺眶而出,心里却是满满、满满都是暖意。 弟弟妹妹就是她的所有,只要有他们,她永远不觉累,也什么都不怕。 暮春时分,风过林梢,松声涛涛在侯府最为幽静的那一处松院里,三面松林环围,中有镜湖烟波,湖上筑有一小阁,檀木为窗,暖木为地,上头铺着厚厚的北地雪狐毯,当中是只紫檀矮案,案上有美酒有清茶,还有一只描金食盒,中央赤金狻猊的小炉则静静燃着一室南海沉香。 默青衣膝坐着,映丽清俊的皓玉脸庞专注地审视着手中的锦帛,半晌后默默地将锦帛还予大马金刀盘腿坐在面前的高大粗犷男子。 「雷兄,教你为难了。」 「没什么好为难的!」浓眉大眼、一身铜筋铁骨的关北侯雷敢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地一拍大腿。「老默,这麻烦撂不撂手都在你一句话,是好兄弟就别同我客气,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干!」 他沉默片刻,苦涩一笑。「无须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便公事公办吧。」 「其实帮忙在熙山大营安插个校尉职也没啥大不了的,妥妥小菜一碟儿,可老子就是见不惯他们老是拿着你当幌子,在前头招摇撞——」雷敢卡住。 默青衣微微一笑,神情温和,并不以为意。 「咳,我是说,谁家没几个惹麻烦的亲朋好友?偏偏就他们那一家子事儿多,而你这奸诈狡猾的遇上他们,也只能变个任揉任拿捏的怂包,我看了就火大,胸闷哪!」雷敢差点拍裂面前这结实的紫檀案。 「知道你是看在愚弟三分薄面上,这才将事先拦了下来。」他以茶代酒,眸光真挚地相谢了一杯。「雷兄,多谢,这份情义我默青衣惦着一辈子,这一生还不了,来世再继续还上。」 「老默,你……你这话不是活剐我的心吗?」雷敢越说越气,昂首喝了一大口热辣辣的酒。「行了,老子自己的兄弟自己心疼,往后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都包在老子身上,老子来处理!看还有哪个不要命不要脸的,就叫他来跟老子的拳头说话!」 「雷兄……」默青衣不禁轻笑了起来,刹那间,恍若月色融融、清风朗朗下,一树淡极至艳的梨花开了…… 「好家伙,幸好你不是个女的。」雷敢看直了眼,半晌后「余悸犹存」、满心不是滋味地嚷嚷。「嘿,我说老默你在外头没事可别这么笑,会出事儿的。」 默青衣嘴角的温和笑意瞬间化为无奈,「若我是女的,那你那位书店的女郎该怎么办?」 话声甫落,只见向来霸气震天的前任土匪头子、现任关北侯粗犷脸庞刷地红透了,霎时变成了个扭扭捏捏的青涩小伙子,粗大的手指一下下地抠着紫檀矮案,腼腆窘迫难当地直咕哝。 「你个满肚装芝麻的,下次老子都不跟你说了,就算还有不认识的字儿,宁愿去问完颜猛那骚包都不问你了「都是愚弟错了。」默青衣笑着又亲自为他斟酒,还赶着打开了那描金食盒,推至他跟前。「来,尝尝看我府中新制的饵食,里头一味腌菜极香,就连我这个尝不出五味的,都能吃出那一缕鲜香味,试试。」 雷敢和默青衣知交多年,自然知道他自幼身中蛊毒,从此几乎味觉尽失,无论吃什么都犹如嚼蜡,可没想到这么多年来还头一次听见他提起食物时,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愉悦欢快。 第五章 「这么了不得?那还真得试试了。」雷敢兴冲冲地抓了个精致小巧的雪白精面团子丢进嘴里,一嚼下,满满鲜咸喷香溢于唇齿之间,不由大喜,匆匆咬了两下便迫不及待吞咽下肚,古铜色大手又闪电般扑抓了三五个,「果然好吃!唔唔,就是个儿太小了,猫儿食似的,不过瘾。」 默青衣眼睁睁看着雷敢三两下扫空了食盒内的饵食,轻浅含笑的嘴角微微一抽。 还当真连一个也不留予他。 「唔,这是灰豆条子干腌的吧?」雷敢心满意足地长长呼了口气,拍拍肚皮道:「真怀念啊,当年在老家没少吃这个,不过这腌菜竟比我从前吃过的还要厉害百倍……老默,叫你那庖丁也腌几坛子送我吧?」 默青衣微笑,「这腌菜不是府中庖丁炮制,是我偶然所得,只有五小罐,其中酸白菜己食尽,只剩灰豆条子和辣腌萝卜——」 「你身子不好,就别吃辣了,这辣腌萝卜我帮你处置就是!」雷敢说得眉开眼笑,「省得你不能吃见了又眼馋,多闹心哪?」 「雷兄这话真有道理,」他一双清眸底的笑意越发灿烂。「如此,便有劳兄长了。」 「好说好说,谁叫我这兄弟就是这么讲义气呢?」雷敢咧嘴,英气勃勃的眉眼沾沾自喜。 默青衣别过头去,肩头可疑地微微耸动,随即回身,一本正经地道:「每每受雷兄仗义相助,愚弟不胜感激,唯有教你多识几个大字,多读几本诗书,以期能助兄长早日博得伊人另眼相看。」 「她名儿不叫伊人啦,」雷敢脸红红,还是忍不住辩驳道:「她叫三娘,可好听了。」 「……」唉,现在笑出来雷兄定会翻脸吧。默青衣低头握拳抵在唇边,好半会儿后才神情平和地抬起,眼也不眨地赞道:「大雅若俗,果然好听。」 「好兄弟!有眼光!有见地!」雷敢畅然大笑,大掌本想重重拍好兄弟的肩头,还是及时忍住了。 老默身子不好,万一拍散架了怎么办? 待雷侯爷乐不可支地抱着两罐子辣腌萝卜走了,庖丁却愁容满面地盯着仅剩小半罐子的腌灰豆条子。 自家侯爷素来胃口奇差,日日所食还不足半碗饭,近日蒙天之幸恰巧得了这几小罐腌菜,倒令侯爷吃得颇觉滋味,可现在…… 「代叔,」庖丁呐呐地问,「往后怎么办哪?」 「……不怕,」代叔紧蹙的眉头蓦然一松,如释重负。「只要问清那日是向谁买的腌菜,还愁没有源源不绝的腌菜可给侯爷开胃吗?」 太医说过,侯爷自胎里中的蛊毒虽己深伏经脉骨髓之中,天下无药可解,可若能多食多眠,将养得气血充盈,便有元气在病发时与之相抗一二,便不至于每发一回病,侯爷就得活生生痛得像是去了半条命。 想起主子自幼至今所受的种种苦楚,代叔真真恨不得以身相代,可惜却是不能够,如今也只能殚精竭虑、寻方设法为侯爷多做点什么,别说只是区区一味腌菜,就是要了他的心脏入药,只要能令侯爷好些,代叔也会毫不犹豫给自己一刀! 【第三章】 羔裘豹桂,自我人居居。 岂无他人?维子之故。 羔袭豹褎,自我人究究。 岂无他人?维子之好。 ——《诗经·唐风·羊裘》 幸而那日那碗哑药只是暂时性的,经过一两日之后,邓箴的嗓子终于渐渐恢复了,可终究留下了些许暗伤,原来温柔清脆的嗓音变得疮哑粗嗄,只要说多了话便觉喉头疼得厉害。 虽然遇险遭劫,可终能得遇贵人,捡回了一条小命,她己是深深感激上苍庇佑垂怜,丝毫不敢有半点怨怼。 况且还有那枚金豆子……一想到足可兑上十两银,也就是整整一万贯五铢钱,够他们姊弟四人两年不愁饥馁了。 只是最近细儿神色间的焦躁总教她观之心惊胆战,暗暗忧心不己。 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她一定得做点什么好断了细儿的心思! 邓箴放下手上缝补的衣衫,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起身走出房门,见大弟和小弟正围着一笼新买的小鸡崽,喜得挠腮抓耳格格笑,目光不禁柔和了起来。 「甘儿,你帮大姊姊看着拾儿。」她蹲下来摸了摸两个小娃娃的头,微笑吩咐道,「在家乖乖儿的,大姊姊有事出一会子门,很快便回来,你们切莫乱跑,知道不?」 「甘儿知道,甘儿会乖,弟弟也会乖。」邓甘抬头对大姊姊咧笑,露出漏了门牙的小嘴,憨傻可爱得教人心疼。 「拾儿乖!最乖!」邓拾一把蹦了起来,小手激动地猛拍着自己的小胸膛,睁大了圆滚滚黑溜溜的眼儿,若是能擦擦嘴边兴奋地淌出来的口水,就更像个小男子汉了。 「嗯,拾儿和甘儿都乖,最最乖。」邓箴笑眼弯弯地抱了这个又抱那个,这才留恋不舍地出了门。 一出家门,发现原来该在前院菜园子里帮忙浇水的邓细又不见踪影,她脸上笑容霎时消失无踪,素净小脸沉了下来。 邓箴又是着恼又是焦心,面色绷得紧紧,脚下步伐添了七分的急促。 温暖的春风吹在她急得一头汗的额上、身上,却莫名激起了抹寒意凛凛的机灵。 只要穿过了这片树林子就能连接到荞村内的大路上,她脚步飞快,顾不得频频被横生的枝叶扫面,一心只想着赶到陈家,把话说清楚。可就在她即将出树林的前一刻,远处隐约传来了一声娇笑,熟悉得令邓箴心头一跳,胃重重地往下沉——细儿? 她僵立原地,下意识屏住了呼息,冰冷的手脚慢慢地移动,挨蹭向声音来源处。 密密麻麻的树干枝叶之后,有一对紧紧交缠依偎的男女身影。 邓箴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衣衫不整、香肩微露的稚嫩美少女,眼前金星乱冒,阵阵发黑。 「……细儿眼中也只有阿郎一人,阿郎,你万万不能负了我,否则便教你应了你方才许下的誓言,人神共厌不得好——唔唔……」女声娇喘着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嘴儿。 邓箴搭着树干的指尖几乎要深陷而入,抠得斑斑渗血。 邓细,你——竟胡涂至此?! 「细儿好狠的心,明知我心中只有你,偏还说这样的话气我,唉,若不是你长姊每每阻拦,我又何尝不想早些将你娶回家,日日怜爱缠绵。」男声沙哑佣濑,语气中说不出的满足餍足。 「哼,长姊自己想当暮气沉沉的活死人,还不许旁人舒心痛快,她断我姻缘,口 口声声是为了我好,其实还不是羡慕我能和阿郎鸳鸯比翼,这般快活?」女声冷嗤了一声,声音满满都是嘲讽。「我阿父和阿娘都已经不在了,没人能为她做主,她就由妒生恨,巴不得让我也同她一样,孤苦终老呢!」 原来在细儿的心里,自己竟是个阻她姻缘的大恶人…… 而她一向自以为的保护,换来的却是妹妹满满的怨恨。 无媒私通,世所不容,细儿恨她也好,怨她也罢,她又如何眼睁睁看着妹妹往死路上奔? 邓箴深深吸气,只觉胸口刀剐似的阵阵剧痛,眼眶却灼热干涸,连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她沉默地回到林间小径上,等待着。 窸窣穿衣的声音,男子调笑和女子娇羞的呢哝声音,和着林间不知名鸟儿清脆的啼叫中,她犹恍恍惚惚的在想……长姊如母,她却失责至斯,不知从何时让妹妹误入歧途,越走越远还不自知? 他日九泉之下,她这个做姊姊的还有何脸面见双亲?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邓细和陈家大郎君惊慌中见羞恼的低呼响起,邓箴回过神来,清澈眸底掠过一丝森冷和悲凉,语气却十分平淡。 「你们二人又怎会在此?孤男寡女,甚是不妥。」她看见对面两人明显松了口气,心中也不知是苦是涩是愤,哑声道:「陈大郎君乃世家子弟,当是知礼守礼之辈,而家妹年幼天真,不晓世情险恶,为免日后人言可畏,还是请大郎君自重……家妹,我也会好好管教的。」 因受了滋润,越发美得娇艳妖娆的邓细那张小脸霎时涨红了。 「邓箴!你有完没完,凭什么?」 她目光一寒。「就凭我是你的长姊,邓家如今还是由我做主。」 「你!」邓细一室。 陈大郎君总算还有一丝廉耻和世家子弟的骄傲,红着俊脸拱手行礼。「邓大姊儿,我、我对细儿是真心的,请你成全。」 第六章 他实在割舍不下雪嫩诱人、既美且艳的细儿,况且这几年来还是有那么些许青梅竹马的真情意的邓箴面色缓和了一丝,澄澈如清泉的眸子直直盯视着他。「好,若你待家妹属真心诚意,那么就请陈家正式央媒提亲,二书7k礼,花轿相迎。」 陈大郎君迟疑了一下。 邓细则是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有些傻了。 「我邓家虽清贫,可也是家风清正……」她心一刺痛,也有一刹那的羞愧难当,哽了下才勉强续道:「家妹虽然平素冲动浮躁了些,性情却直爽真挚,日后出嫁,必能事亲至孝,侍奉夫君,理家操持,当为佳妇。」 「……细儿,自然是极好的。」陈大郎君看了身侧怔楞的邓细一眼,眸中的热恋之色犹深。 邓细脑子有些懵,半晌后,一脸怀疑地看着自家长姊。「大姊姊你……是说真的?」 看着妹妹不信任的目光,邓箴胸口闷痛感更重了,低声道:「你先同姊姊回家,待陈家提亲后,我自然成全你们。」 邓细登时欢喜万分,神态也亲热了起来,主动勾着她的手道:「细儿就知道姊姊不是那冥顽不灵的,是一心待我好的。」 邓箴只觉酸涩满喉,有苦难言。 事已至此,邓箴再是气恨妹妹的不思自爱、不争气,也不能不做亡羊补牢的措举。 如今,只盼陈大郎君能有男儿的担当,别叫妹妹没了好下场。 邓箴日日看着妹妹的愉悦欢快,自己只得强捺心中不安和忧虑,开始私下打理准备起妹妹的嫁妆。 陈家虽然是颖川陈氏旁支子弟,平时也总以世家作派自居,兼又家底小康,住的是青瓦大房,家中亦有两三名奴仆使唤,妹妹嫁入陈家的嫁妆自然不能薄了,否则日后在夫家定当举步艰难。 这天晚上,邓箴趁弟妹们都睡了,独自坐在微弱的油灯下,取出了那枚金豆子,思忖盘算良久,终究狠了狠心。 也罢,只要细儿能过得好,怎样都值得。 第二日清晨,她早早起身做了朝食,一锅子粟糜,一碟焖笋,一碟子鲚鱼酱……这酱还是她趁着冬日制成,以鲚鱼去骨,黄豆酱、白盐、干姜、橘皮,或片或末或丝,调匀入瓮中,泥封日曝七日后成酱,美味至极。 平时是舍不得开封取食的,但今天要去镇上食店卖腌菜,她便打算顺道将这瓮鲚鱼酱兜售了,好多攒点钱替细儿添妆……想着弟妹们也极爱这一味,总不能叫他们期待了数月却连尝上一口鲜亦不可得,所以还是装盛了一碟子,让他们也欢喜欢喜。 待做完朝食,替菜园子浇过一遍水,又听了后院的一窝小鸡崽,天刚破晓,邓箴洗干净手脚,便背起装着几小瓦罐腌菜和一小瓮鞍鱼酱,一步步往镇上方向走去。 她是不愿再搭包叔的牛车,也不想应付村中婆妈婶子们七嘴八舌状若关怀的叨絮了。 邓箴性子虽好,可对那日众人的无心遗弃,还是落下了深深的阴影。 暮春的阳光已渐渐可见初夏的炽热,她走得满头大汗却步步坚定,花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镇上。 到食店交割了腌菜,那小瓮风味绝佳的鲚鱼酱也得了三十文钱,喜得邓箴一出食店后,便忍不住露出了睽违数日以来的喜悦笑容。 那枚金豆子添置妹妹的嫁衣、备上几匹好些的绫罗,打一套银头面应当足够,而卖腌菜鲚鱼酱攒着的这七十文钱买回门用的茶果酒礼,也将将过得去了。 她没有留意到前头徐徐驶来的一辆由数名护卫剑骑簇拥的青锦马车,可那马车内的人却隔帘瞥见了她。 惊鸿一瞥的熟悉容颜,腼眺而温婉,澄澈干净柔和的眼眸弯弯笑着,纵是一身粗布衣仍掩饰不住的素洁风华。 「停车。」默青衣冲动地轻声道。 燕奴驾术高超地稳稳停住了马车,恰恰好停在邓箴身侧。 恩、恩人? 她先是一惊,可在看清楚了掀起的车帘后的那张苍白俊雅脸庞,小脸霎时莫名红透了,慌慌张张匆匆下拜想说点什么,却被口水呛着了,猛咳得撕心裂肺起来。 「莫急。」默青衣眉眼间一贯的清潋雅致,温和地道:「我知你口不能言,今日意外相遇,也不过是想见你是否安好,别无他意。」 她傻傻地望着他,本想同他解释自己不是哑子,不过是那日服了哑药,可甫要开口,一想起自己粗嗄难听的嗓子,心中不由一抖,眼神倏然黯淡了下来。 她,自惭形秽…… 「你,」默青衣看着她手上那眼熟的布巾,不知怎地心念一动,轻声问:「腌菜都卖完了?」 邓箴猛地抬头望着他,尽管不说话,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里,却仿佛自能诉说所惑。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说漏了口,清俊脸庞隐约有抹懊恼,耳垂略红。 原来……两次都是他援手。 蕙质兰心的邓箴登时了然,温婉地款款欠身作礼,心窝说不出的暖烫。 「那日……不过是巧合罢了,无须放在心上。」他有一丝不自在地别过头去,修长如玉的指尖就要拢下车帘。 「没事了,小娘子自去吧。」 她怔怔地仰望着他,没来由地冲动揪住了车帘,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触及了他的,两人均是一震! 邓箴小脸红透了,飞快地缩回手,想解释却苦于不敢开口,倒是默青衣见她急得面红如霞,额头沁汗,心下不由一软。 「你,莫急。」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神温和。「有话,慢慢写,我看着。」 她犹豫了一下,怯怯地伸出手来,以左手为纸,右手做笔,缓慢而仔细地写下那腌菜,恩公可还合胃口? 「极好。」他清眸微垂,嘴角略扬。 她清灵纯净的眼眸直直望着他,不禁流露出了一抹欢喜,复又写道:恩公可否请在此稍待片刻? 默青衣迟疑,随即温雅地点点头。 但见邓箴身姿轻盈如蝶地小碎步奔回食店,不一会儿后,气喘吁吁地抱着只黑黝黝坛子出来,不由分说地就要往车窗口塞,但许是坛身太重,她细痩的双臂有些撑不住,微微一歪,默青衣不假思索倾身而出,及时捧扶住了她的双手。 冰凉却稳健的大掌紧紧贴着她的手背,邓箴蓦地一颤,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傻傻地瞪着这离得她更近的……眉目难描难画,清俊漂亮潋滟如仙的脸庞…… 他,好看得令人心悸的眼眸底下却有着淡淡青色,隐约可见憔悴,那线条完美的薄唇,色泽更是浅淡得仿佛褪了颜的杏花,她心猛地一紧,微微揪痛了起来。 恩公……病了吗? 可那日见他身姿修长丰神如玉,一举一动沉稳如泰山,内敛尊贵中透着丝雷厉风行的英气,然今日近觑,方知他清瘦得厉害,长长睫毛总是低垂着,说不出的倦色深深。 邓箴眸底不禁雾气氤氲了起来。 默青衣瞥见了她眸中的那抹心疼,胸膛剧震,清眉紧紧蹙起。 「这是卖与我的吗?」 不知何时,他的大掌已然离开了,托着那只半大不小的坛子,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而疏淡。 邓箴不知道他嗓音中的那抹疏离是因为什么,可她心下有些难受,心乱如麻地悄悄后退了一步,和清雅高贵的他拉开距离。 「如此,有劳了。」他仿佛耗尽力气般地躺回车榻上,轻轻挥落下车帘,「燕奴,给钱。」 「诺!」 我不是要钱! 邓箴几乎冲口而出,在燕奴取出一枚金叶子的刹那,连连后退了好几大步,急急摇头。 燕奴反倒为难住了。 「爷?」 默青衣方才动了血气,胸口翻腾如绞,好不容易才压抑下去,清俊惨白的脸庞透着浓浓的疲色,闭上眼睛低叹一他也不知自己刚刚那一瞬间为何着恼,可就是不喜看见她眼中的心疼同情。 默青衣,你竟已沦落到了连一个贫女都怜悯的惨境? 你怜惜她口不能言,贫困甚苦,可她却是好手好脚,身体康健,终老无忧,而你呢? 纵然坐拥权势财富,人人景仰艳羡,抑是镜中花水中月,转眼即空……他永远也留不住这世间原最平凡的一切。 比如策马放歌,云游四海,好好活着,以及……放任自己去简单纯粹的喜欢一个人。 「多谢你的腌菜。」半晌后,他的语气淡然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平平和和地道:「今日这一坛权当那日无意间的出手相救,此后两不相欠,你也无须再称我恩公。」 第七章 他……生气了?她可是做错了什么? 邓箴满满心慌意乱,想问,想解释,可方才自己都乔装不能说话了,万一现在勉强开口,听进他耳里岂不又是一场罪过,说不定、说不定他还以为自己是存心戏弄他? 想写于掌上,好叫他知,可车帘已然垂落,他的拒人于千里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你自去吧。」默青衣嗓音淡然的命令,「燕奴,走。」 邓箴愣怔住了,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驱动,护卫簇拥,将自己远远抛于后。 她心底没来由地一片空荡,伫立原地,神情怅惘。 而那头,于回侯府的路上,燕奴忍了又忍,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爷,若您对那女子有意……」 密遮的车厢内,沉静良久后传出了一声微带嘲讽的轻嗤,也不知嘲笑的是旁人还是自己。 「燕奴,无论是她的身分,还是我的寿元,都不允许你所说的情况出现。」 「爷,您会好的。」燕奴虎眸发赤。「况且,那小娘子不过是个区区庶民家人子,若能做侯府妾,也是她的福……」 燕奴自知是逾了规矩,可他自随侍侯爷以来,还从未见侯爷曾对任何一名女子有过今日之举。 「燕奴,你多想了。」默青衣语气极淡。 对她,乜不过是……有一霎的同病相怜罢了。 燕奴不敢再言。 接下来四周陷入一片静默,唯闻马车辗过官道的辘辘声。 「方才,」片刻后,车厢内那低沉嗓音迟疑地响起。「本侯的话是不是……有些伤人?」 燕奴眼睛一亮,却恭谨地回道:「燕奴不知,但是——」 「但是什么?」 燕奴听出了主子语气清淡中的一缕不安,虎眸涌现了笑意,却仍一本正经地道:「但燕奴观那小娘子面色苍白,神情寥落,呆若木鸡。」 车厢内的默青衣又沉默良久,久到燕奴隐隐心惊胆跳,以为自己乔张作致过度、画蛇添足了。 「那腌菜,确是极好的。」默青衣清容不知怎地有些发热,随手取了卷置于车内矮案上的锦帛,边展开边状若无意地道:「往后……咳,还是让人定时去购置点。」 如此,她的日子或许也能好过些。 「诺!」燕奴咧嘴,雪白牙齿在阳光下分外灿烂。 难得侯爷对一个女子略略上了心,身为誓死效忠的武奴,定当是要好好「看顾一二」的。 【第四章】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嫛,贻我彤管。彤管有蟑,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经·邶风·静女》 这头,邓箴几是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心里乱糟糟,却也理不出个明白来。 恩公为什么生气了?是不喜欢她的自作主张吗?还是他只喜食腌菜,不喜略带腥香味的鲚鱼酱?可那坛子尚未开封,论理说恩公是嗅闻不着的,又怎会立时生厌? 脑子越想越乱,越发患得患失,若非素来冷静自持惯了,她说不得早就冲动地追过去问个明白了。 「罢了罢了,」她将装着五铢钱的荷囊搁在矮案上,神情落寞中带着一缕感慨,自言自语。「我既报答不了恩公高义,又何须再多想?他是喜也罢,是厌也罢,我和他,往后也当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他是那高高在上,皎洁高华的天边月,而她却只是这浊世中的脚下泥。 「大姊姊,有人来了。」小豆丁邓甘激动兴奋地跑了进来,拉着邓箴的衣角。 「还有吃的,糕糕……果子……好多吃的!」 她心生疑惑,先将今日卖了腌菜的荷囊锁进斗柜里,摸了摸邓甘的脑袋瓜,柔声问:「慢些说,是谁来了?」 「穿红红的,大娘!」邓甘含着小手,歪着头,笑得好灿烂。「大姊姊,大娘拿好多吃的,弟弟可喜欢了。」 「弟弟喜欢,那甘儿不喜欢吗?」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还是被大弟趣致的憨态逗笑了。 「甘儿喜欢!」小豆丁兴冲冲地蹦着,含得口水湿答答的小手直挥。「好多好多喜欢,比弟弟还喜欢,甘儿是哥哥,能多吃一份!」 「傻甘儿,」邓箴嫣然一笑,好脾气地教导着,「你是哥哥,得疼弟弟呀,有好的,就该和弟弟一起分享,拾儿那么小,那日吃炒豆子的时候可都记得分你的,是不是?」 邓甘浑圆的大眼睛眨了眨,脸上有些挣扎,随即害羞地抓了抓头。「嗯!甘儿要做好哥哥。」 「好甘儿,真乖。」她忍不住抱着透着嫩嫩奶香味的弟弟亲了一口,赞道。 邓箴携着大弟来到老旧窄小的厅堂,见到了那个鬓插红花的媒婆,还有矮案上那己打开来的四色封盒时,温柔的笑容霎时冷了。 这是做什么? 「哟,邓家大姊儿终于出来啦?」媒婆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想我老婆子虽然不是什么贵人,也是这镇上村里间数得出名号来的人物,都坐在这儿好半会儿了,竟连半口茶也混喝不上,府上真是好大的气派呀!」 「大娘说笑了。」她淡淡地道,「不过寒舍确实也没什么好茶水招待,还怕勉强沏来,伤损了你的脾胃。」 媒婆脸色瞬间变了,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邓大姊儿,别以为陈大郎君看上了你妹子,你邓家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哼,要不是看在陈家夫人的面子上,你这破落门户我还不愿踏进来半步呢!」 邓箴心中冷意更深,面上却犹平静,举止优雅地膝坐在蔺草席上,对着怒气冲冲尖酸刻薄的媒婆露齿一笑。 「大娘若是带着诚意为陈家上门来提亲,我自然也是客客气气,只是你一照眼性气就这么大,我又如何好意思对你好礼相待?」 这刘私媒只怕是受了陈家的示意,想先来个下马威,好辖制邓家乖乖伏首从命吧? 媒婆心虚地顿了顿,随即大怒。「呸!不过是一家子穷似鬼的孤儿,还拿自己当世家贵女,真真笑掉人家大牙! 少废话,陈家是委了我来送纳妾文书,这四匣子的礼里头,有镇上小金燕坊的红绸、老德居的饵食果子,礼都足了,你快叫你家邓细落契印,我还赶着到衙门入籍册——」 陈家竟欺人至此? 邓箴虽然穷困多年,幼年也是受贤良淑雅的世家女闺训长大,一举一动自有礼仪风范,可今日陈家和刘媒婆咄咄逼人、鄙视欺辱的行径又叫人如何忍得? 她闭上眼,胸口阵阵止不住的愤怒翻搅,心底却也不禁越发悲凉。 ……傻妹妹,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嫁入的「好人家」,然姊姊却宁可养你一辈子,也不愿见你到陈家受一星半点的糟蹋欺凌。 「陈家大郎君应允的是三书六礼、花轿迎亲,娶我妹妹入陈家为妇。」她再度睁开眼,澄澈清冷的目光锐利如刀。 「这这——」刘媒婆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可旋即想起这邓家穷到都快无隔宿粮了,陈家却是赫赫有名的大族,有陈家夫人发的话,她还用怕谁来着? 「大娘请回吧。」邓箴毫不留情面地冷声道:「若这就是陈家的意思,那请你回去传句话——邓家势弱,但顶上自有皇天王法,陈大郎君许婚定诺在前,毁信背义在后,若是不能给我妹妹一个公道,邓箴便是滚钉床告上金銮殿也在所不惜!」 刘媒婆浑身寒毛直竖,不敢置信地望着向来温婉驯柔,此刻却不啻玉面煞神阎罗的邓箴。 「我只给陈家三日,还请三日后,陈家能给我邓家一个满意答复!」话毕,邓箴起身牵着看傻眼的大弟邓甘,腰肢挺直步履坚定地走回内室,「礼请收回,你,我不送了!」 门帘哗啦啦地垂落,掩住了外厅刘媒婆的暴跳如雷、撒泼谩骂。 邓箴紧紧握着弟弟的手冰凉而颤抖,心中却没有半点出了一口恶气的得意痛快。 她只能赌,赌陈家不敢把事儿豁大,赌犹有功名之想的陈大郎君,怕被冠上个始乱终弃的罪名。 可如果陈家回过神来后,硬是要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那么己将身子交与了陈大郎君的细儿,恐怕难逃沉潭的下场。 邓箴面色惨白,只觉呼吸困难…… 「大姊姊,痛。」邓甘怯怯地挣扎着。 她这才惊觉自己还紧紧攥着大弟的手,心疼地松开,吹揉了起来。「对不住,都是大姊姊不好……甘儿还疼吗?」 第八章 「不疼了。」邓甘睁着滚圆稚气的大眼睛,先是想点头,随即好脾性地摇了摇头,「大姊姊……你也痛吗?脸都白白,出汗了!」 「姊姊无事。」她眼眶一热,柔声道? 「好甘儿乖,姊姊得去找小姊姊,你能在家帮姊姊带好拾儿吗?」 「能!」邓甘把小小的胸膛拍得砰砰响,神情热切又慷慨激昂。「甘儿是哥哥,能带好弟弟,甘儿很厉害!」 「谢谢甘儿。」她再抑不住地将大弟小小身子揽入怀中,热泪几乎决堤。 若不是还有这般体贴暖心的弟弟们支撑着她,邓箴真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要如何熬过这些凄风苦雨? 她好恨,自己却是无能得只能让弟妹们跟着她吃糠咽菜。 也难怪细儿想做人上人,想得病急乱投医,竟就此走了歧路都是我的错。 在邓细知道陈家居然叫私媒送来纳妾文书后,气得摔碎了家中仅存的几只碟碗,怒气冲冲地就要去找陈大郎君间个清楚。 「不用去了,事已至此,你就是去问了又如何?」 「我怎么不能问了?他说他只喜欢我一个的,我不信他会让家里人送纳妾文书来,这肯定是弄错了,再不就是有人在搞鬼,故意破坏我的姻缘!」邓细娇艳如花朵的脸气得扭曲,大喊大叫,试图掩盖内心深深的惶恐与无措。 「细儿!」邓箴凝视着她,眼底尽是心疼与失望,更忿这妹妹的不争气。「你现在还不明白吗?陈家,并不由陈大郎君做主。」 更何况,看似温文儒雅实则懦弱多情的陈大郎君,其实从来就不是妹妹的良人。 只是不管邓箴苦口婆心劝上再多次,这个妹妹就是听不进耳。 「他说他不会辜负我的……」邓细身子一晃,美艳的脸庞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不断喃喃。「他敢辜负我?难道不怕我日后再不理他吗?不对,他不敢的,他是那么喜欢我,最怕我生气……而且我都把自己给他了,他怎么可能…… 不,大姊姊,你是在骗我对不对?是你赶跑媒人的对不对?你就是不想我嫁,你要我跟你一起死守在这破屋里熬苦日子,你——」 清脆的一记掌掴声响起! 邓细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目光如凶兽。「你……你打我?」 「我早就该打你了!」邓箴噙着泪,掌心的热辣生疼却怎么也敌不过心口万箭钻刺的剧痛,颤声地道:「邓细,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向来温婉柔顺大度的长姊居然打了她一巴掌……这个巨大打击令邓细脑际嗡嗡然,呆滞在当场,连红肿起来的面颊痛楚都顾不得了。 「你凭什么打我?」邓细痛哭了起来,恶狠狠的瞪视着她,「你又不是爹娘,你——」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嗓音里满是颤抖的沉痛。「未曾成婚便失了贞洁,若是陈家不认帐,你又能如何?若是他们举报你……淫乱失德,知不知道你只有死路一条?」 邓细如遭雷击,脸上的怒愤刹那间全被恐惧取代。 邓箴捂着突突作疼的额际,苦涩低道:「不,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你一径任性自私,只顾自己痛快……」 邓细面无血色,喃喃道:「我想过好日子又有什么错了?若不是爹娘做错事连累了我,我现在还是南阳邓氏长房贵女,多的是名门世家子弟求娶……我至于委身陈大郎君那种货色吗?」 邓箴满眼失望地凝视着这个早已迷失了心窍的妹妹,只觉浑身说不出地发冷。 四周一片窒息的静寂,良久…… 「事到如今,你心里也该有个章程了。」她悲哀地看着邓细,缓缓开口。「姊姊教不好你也护不住你,若你心中怨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命是你自己的,路往后想怎么走,你自己说了算。」 邓细闻言猛然抬头,满脸错愕,不知怎地喉头发干,心下阵阵发慌。「你……你不管我了?」 「我管不了。」泪水在眼眶中打滚,邓箴唇角噙着一丝苦笑。「早就管不了了。」 「你"…你……」邓细脸色一白,惊慌失措了起来,抖着尖声道:「你怎么能不管?你是长姊,爹娘不在,你就该照管我们的——」 她的质问因心虚地哑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姊缓缓起身。 「我给了陈家三日期限,你也趁这三日好好思忖清楚,若陈家还是一意孤行,你又该如何收拾这个残局?」 饶是心中郁郁不安,邓箴还是习惯地清晨即起,先汲了井水浇了菜园,又趁着泥土湿软之时除草,拌了糠和鸡粪施肥。 纤细双手布满了操持生活磨出的细茧,她从不以为苦,只是苦恼着攒下的钱银犹是不足,否则就能买下几亩良田,地里也能产多些粮食,不至于一到冬日便只能买那陈米旧粟、啃干薯过活了。 弟弟们渐渐大了,正在长身子的紧要时刻,不说每个月能吃点子油花,至少也该吃上几枚鸡蛋补补。 可细数算今年该交的丁税,村子里的乡税,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有邓细的婚事虽然至今未明,她也不能轻易动用到那些存着给妹妹的嫁妆。 「唉。」她揉了揉隐隐作疼的眉心。 只觉前途茫茫,始终见不到曙光指望。 「可有人在?」一个似有些熟悉的深沉嗓音响起。 她疑惑抬头,看见立于篱笆木门外的高大男子时,蓦地睁大了双眼。 「邓小娘子可还记得在下?」燕奴声调平稳地道。 邓箴心里微微惊疑,依然面色沉静地点了点头。 「恕在下冒昧,在镇上那食店打听了你的住处和姓氏。」仿佛看出了她眼底的疑问,燕奴难得地解释道。 她想了想,起身先到一旁水瓮旁洗净了手,才款步上前,和燕奴隔了一道矮矮的篱笆木门,伸出手来于掌心画写下:您有何要事? 「我家主子向来脾胃不开,却喜食邓小娘子的腌菜,足见小娘子手艺是难得合了家主的口味。」燕奴面上不见喜怒,平实地道,「只是大夫吩咐过,腌菜虽开胃,亦不可日日食之,故此在下冒昧前来相询邓小娘子,不知除了腌菜外,你可还会做他食?」 ——原来恩公真的喜欢我做的吃食? ——那、那他这是不生她的气了吧? 邓箴心底没来由地泛起了一丝喜悦,羞涩地笑了笑,有些急切地写下:我会,我还能做饵食。 只要能报答恩公,只要恩公喜欢吃,叫她做什么都能行! 燕奴眼底掠过一抹异样的幽光,略略颔首。「那邓小娘子可愿入家主府中为庖丁?」 她几乎就要冲动点头了,可忽然想起家中幼妹稚弟,还有如今拉杂紊乱的一摊事,眸光微黯,暗自一声叹息小女有机会能报答恩公,本乃幸事,只是弟妹尚小,离家不得燕奴浓眉一皱,心下有些不悦。 自家侯爷清雅如风,看起来像是对什么都了如指掌间,也像是对什么都浑不在意,可燕奴是自幼护守侍奉主子长大的武奴,又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主子因着病毒缠身,对这尘世种种不愿生起半点留恋之情。 可难得主子对她留了心,燕奴都想连夜把人打包送到主子榻上了,如今只是要她进府做庖丁,以慰主子口腹之欲,她竟还推三阻四? 「邓小娘子的意思是,不愿服侍家主了?」燕奴冷冷地道。 邓箴刹那间感觉到一阵杀意扑面而来,她心一紧,脸色有些发白。 她毫不怀疑面前这个高大冷悍的男人能立时令自己命丧当场…… 「好,好得很,但愿邓小娘子不会后悔。」燕奴虎眸寒冽如冰地瞥了她一眼,一声冷笑,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她情急之下冲口唤道,粗嗄难听的嗓音划破了清冷长空。 「你,」燕奴回头,虎眸警戒地眯起,危险地缓缓开口,「竟是装哑?」 邓箴惶惧又愧疚地嗫嚅了一会子,才涩声解释道:「小女并非有意装聋作哑,蒙骗贵人,而是曾中了拐子哑药,至今喉嗓粗如破锣,自然不敢污了恩公之耳。」 燕奴心念一动,如出匣利剑的杀性目光微敛,「你方才还有何话说?」 「小女并非不愿报恩,不愿以浅薄手艺侍奉恩公案前,」她眼神澄澈明亮而真挚,却隐带郁色。「只确实……离不得家;不若如此吧,小女尚能做些可口饵食,您可每隔一日命人前来相取吗?」 燕奴皱起浓眉,不入府,那对自家侯爷而言还有什么意趣? 第九章 「小女自愿报答恩公,贵府不用付半分银钱的!」她急了,生恐砸了这个报恩的好机会。 燕奴一时气结——难道堂堂镇远侯府还会白占她一个小娘子的便宜吗? 「月俸二两银,我会命人送来大夫开出的忌讳之物,你切记莫犯了禁忌。」燕奴挑眉直视着她,「食材收拾得干净一些,别胡乱使什么心眼子,府中自有专人验毒,若你生了坏心,在里头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当心你的项上人头。」 邓箴心一颤,随即一阵心闷难受起来,咬牙道:「小女不是那样的人。」 「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燕奴淡淡地警告。「另外,家主的身子亦得汤水滋补,你每逢七日就得入府中亲自烹熬一回,若是能令家主多喝上那么半盅,便赏十两白银。」 无论如何,燕奴就是坑蒙拐骗抢,使尽各种下流手段也要把这邓小娘子送到主子面前,只要能博得主子片刻欢愉,就值了! 十两白银? 她心激动震颤地评评跳了起来,脑中窜过十两银能够给弟妹们吃多少好吃的,还有添置暖些、好些的衣衫,弟弟们还能去学堂读书…… 她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 燕奴见她晕晕呆呆的模样,胸口一堵,不禁有些心中矛盾——难道他当真要帮主子找个这么眼皮子轻的女人吗? 「不、不用十两银,太多了,小女受之有愧。」邓箴勉强收束心神,极力恢复镇定,「若是恩公他真的吃得好,也是小女的福气。」 燕奴审视着她片刻,眸底幽光莫测高深。 但愿,这邓氏女不致叫人失望。 「还有一事,」她迟疑了一下,秀目歉然而忐忑。「可否请您暂且莫告诉恩公他,我、我能说话?」 燕奴眯起了眼。 「我这嗓子……」她神情黯然,「自己听来都刮耳难听之至。」 燕奴高高挑起了一边浓眉,面露思索。「好,我可以答应你。」 说不定主子当初便是对她因怜生喜,不听她这一口破锣嗓子,反倒还好些。 「多谢您。」她闻言心一松快,嫣然一笑,满眼感激。「啊,对了,我昨儿磨了些黄豆汁子,加盐卤凝出了几方黎祁(豆腐),虽然不是什么贵物,可吃着是极好的,您能帮我拿一些给恩公吗? 」 「嗯。」燕奴眉间掠过一丝满意。 见邓箴脚步轻快欢悦地奔进屋里,不一会儿就用荷叶和草绳折拎了方物事而来,燕奴眉头又悄悄拧上了。 这邓家,未免也太穷了,竟连个食盒也无? 不过燕奴还是按捺嫌恶,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方黎祁。 「记着,恩公若是这么吃着嫌味儿淡,便请府上庖丁磨少许姜,滴点子桔汁,沾着品尝分外鲜香滑口的。」她热切地道。 燕奴瞥了她一眼,点点头,脚尖一动,高大身影倏然消失在她眼前。 邓箴顿时傻眼了。 ——当天夜里,镇远侯府精致的六热六凉菜中,果然是这道雪白中透着淡淡橘色清香的姜桔黎祁,让默青衣多动了两筷子。 「这道很好,」夕食前才饮下一大碗苦药汁的默青衣,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清眸隐约有丝愉悦。「赏三匹绫布与庖丁。」 「诺。」一旁服侍的代叔接收到不远处护卫的燕奴抛来的示意眼神,硬着头皮道:「侯爷,不过这道黎祁是邓小娘子献上的,是不是——该赏?」 「邓小娘子?」 「上回制腌菜的那位邓小娘子。」 默青衣脑中跃现了那个荆钗布裙、人淡如菊的清秀女子,心下悸动,耳际竟不自觉地悄悄红了。 「知道了,」他低道,「那,便赏吧。」 等等,那邓小娘子不是远在荞村,如何进献黎祁入府? ——燕奴。 默青衣仿佛被窥见了不可说的隐密心思,清俊脸庞涌现了难得一见的羞窘恼色,冷冷地狠瞪了守在亭外的燕奴一眼。 燕奴高大身躯一僵,随即佯装抬头四处巡视张望……嗯,今晚没刺客呢! 安定伯府一锦绣灿烂跨院中,身着锦袍风流蕴藉的李羿喝着酒,正听着手下躬身对自己禀报的盯梢内容,嘴角不禁上扬了起来。 「有意思。」李羿掷下酒盏,眼眸灿灿发亮,「我那病秧子好表兄素来一副宛若仙人不近女色的姿态,原来骨子里也是个贪花的,不过眼神忒差,还真看上了那个卑贱的贫女。你们去,把那贫女给本少爷带进府来!」 手下一凛,面有惧色地道:「回二爷,那日跟去盯梢侯爷行踪的五十人,仅逃了一人回来,侯爷麾下的燕奴大人说了,若是再有下回,就算是安定伯府的人,也当……当人头奉还……」 默侯爷若非看在府内老祖宗的情面上,又怎么可能处处忍让至此? 天下皆知,镇远侯默青衣清俊映丽、毒病缠身,看似风中残烛,却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早年受命镇压叛乱藩王,不过短短十日,布兵阵,掘山道、引猛兽,大败十万敌军,押着五万战俘浩浩荡荡凯旋而归。 那一战,白衣翩翩的默侯爷宛如玉面杀神,俊美脸庞微笑着,于圣驾亲迎至城门的那一刻,翻身下马,亲自将藩王的头颅顶冠献与笑得合不拢嘴的皇帝,朗声禀道——「臣青衣,幸不辱命。」 那一幕,至今犹深深为人崇拜赞咏。 偏生李羿丝毫不看在眼里,皆因他自幼看惯了默青衣对伯府上下的温和有礼,隐忍容让,这个在外头人人敬畏的镇远侯,也不过是他们安定伯府一门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亲戚罢了。 况且……默青衣欠了他们李家的,这辈子就该被李家人生生踩在脚下! 「我是伯府的二爷,他的二表弟,就是和他看上同一个贫女,想纳进府里来做妾,难道他还能跟我相争不成?」 李羿嗤之以鼻,恶意地笑了。 「他可是堂堂的镇远侯,超一品侯爷,要什么女人没有?」 「还请二爷三思!」手下身子弓得更低了,冷汗如雨下。 「不中用的东西!」李弈勃然大怒,广袖一扫,立时砸了手下满身酒水淋璃。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二爷吗?」 「奴下不敢……请二爷息怒……」手下头重重磕地。 「若办不好这事,你们一家也别在安定伯府了,」李羿狞笑。「西山盐井那儿可缺人得紧,李监工会很高兴卖本少爷这个人情的。」 「奴下定当誓死完成二爷之令!」手下脸色惨然如死,两股颤颤地只得领命而去。 虽然安定伯府在京城贵胄中还排不上名号儿,然对付一个小小的贫女还是小菜一碟,尤其在手底下人又打听到了邓家与陈家之间的纠葛后,原想以势强夺邓箴入府为妾,藉以羞辱默青衣的李笄念头一转,又寻思到了个更好的主意。 「与其落得个强抢民女的恶名,还是让那女子主动哭着求着做本少爷的小妾的好。」 默青衣,你这命不长久的病秧子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而在此时,安定伯正于书堂内秘密接见两名他不敢拒绝的贵客。 邓氏族长和陈氏族长连袂前来,为的就是和他谈一笔天大买卖。 「此事事关重大,非李某一人可决定的。」安定伯面上噙着礼貌客套的笑容,态度却至为谨慎。「两位老大人也知道,我那甥儿并不十分卖我这舅父的脸面。」 「安定伯是想过河拆桥了?」邓氏老族长抚须一笑,眼底冰冷一片。 安定伯心一凛,脸上笑容岌岌可危。「邓老大人,安定伯府一向和世家站在一线,互相扶持倚重至今,难道您还信不过我吗?」 陈氏老族长面无表情的开口, 「光是去岁,镇远侯便拔除了邓陈王郑四家于军中的势力六成,老夫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贵府大郎君于执金吾屯骑的副校卫之职,便是夺了我家酖儿的吧?」 安定伯面色尴尬了起来,亡羊补牢地试图解释道:「陈老大人真是误会了,屯骑可是关北侯掌握的人马,并非我那青衣甥儿……」 「谁人不知四大侯情同兄弟?」陈老族长猛地一拍檀木案,额际青筋直冒。 安定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随即阴沉了下来。 「安定伯,」邓氏老族长慢条斯理地捧起了茶碗,缓缓饮了一口, 「你也不想当年的事拆穿吧?」 安定伯这下子表情真的难看之至了。 「我们并不想与镇远侯府为敌,只要族中儿郎子弟于朝中仍有一席之地,贵青与世家之间不是非分个你死我活不可。」邓氏老族长放下茶碗,眼底流露出的威胁令安定伯心惊胆战了起来。「安定伯爷,你说是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第十章 【第五章】 大车槛槛,毳衣如荚。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噑噑,毳衣如螨。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诗经·王风·大车》 荞村—— 陈家在受宠若惊地招待了远自京城而来的尊贵伯府管事,以及偕同而来的陈氏本家兄弟后,原是有些顾忌的态度一扫而空,立时将邓细未婚淫奔失身的事儿捅到荞村相关职司的里正处,登时全村哗然! 邓箴家等不到陈家来人,却等到了怒气冲冲杀气腾腾的荞村村民。 「邓细!你这个淫贱之人,简直丢尽了我们荞村人的脸,还不快快滚出来受死!」 「来人,押那邓氏女到荞村祠堂大刑受审,像这等玷污了荞村民风的罪人,就该重打五十大棍,而后捆石沉潭!」 「我就说这贱妮子一双贼眼生得桃花,必不是个安分的,看看,连陈大郎君那等好儿郎都敢勾引,说不得早就是人尽可夫了。」 「喂喂,魏二,你平素最是风流了,该不会……嘿嘿嘿!」 「那可不?」人群中那个尖嘴猴腮、名唤魏二的一脸得意洋洋,故意道:「这小娘皮滋味可美了,销魂至极啊,不过是她主动央小爷睡她的,小爷可没犯法。」 人群响起一阵淫秽不堪的哄堂大笑,其中十数名荞村妇人却是涨红了脸,鄙夷不屑地连连呸了起来。 「幸亏没替我儿求娶邓氏女,这小的这么淫乱,大的又能好到哪里去?」 「可是邓家的大姊儿向来贤淑温柔,说不定是被这个妹妹带累了,你们可得找对正主儿,别错骂了好人。」 「那可难说,毕竟是同一个爹娘生的呀!」 屋内的邓细脸色又青又白,气得浑身发抖,若非邓箴死死拦着,早就要冲出去和他们拼命了。 邓甘和邓拾吓得躲在墙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是恐惧地望着外头咆哮叫骂、好像要把人吃了的村民。 「大姊姊 甘儿怕。」 「怕,我怕……」 邓箴心疼万分,强忍着愤怒与不安,柔声唤道:「甘儿、拾儿别怕,你们先回房,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有大姊姊在,不会有事的。」 邓甘和邓拾迟疑地看着大姊姊,又怯怯地瞄了一旁面色难看的小姊姊,最后还是乖乖地手牵着手蹭回房里去了。 邓细怨毒地看着邓箴,明明害怕事情闹大了,可一想起这个姊姊永远一副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沉稳神情,心里翻腾着满满的不是滋味。 为什么一样是被除族的邓氏女,相同的穷困度日,为何她依然有着世家女的教养与矜贵之气? 为什么……自己明明比她美丽夺目,比她聪明百倍,却还会沦落到今日人人喊打的悲惨境地? 她不服!她不甘心! 紧闭的木门被撞开来了,邓细回过神,丽色灼灼的脸蛋霎时灰败如土,不假思索地朝邓箴身旁躲去,随即一僵。 邓箴却是一如既往地挡在妹妹身前,神色苍白却清冷地直盯着打头冲进来的一干村民。 「乡亲今日喊打喊杀的,是成心要上门强欺我们孤女幼弟吗?」 「胡言乱语!」为首的里正表情凝滞了一下,旋即抚着胡须斥道:「你身为长姊却教养出了个行止淫乱的妹妹,不思跪地磕头向乡亲谢罪,居然还先作贼喊捉贼了?」 「我说阿箴哪,婶子平时最是疼你,可今儿也不得不说上你几句了。」罗婶子自人群中挤出来,一脸痛心疾首。 「你妹妹犯了这天大错事,你做姊姊的难道平时都不管不顾吗?婶子知道你养家活口不易,可咱们做人宁可饿死也不能失节,这丑事要宣扬出去,被戳脊梁骨的可不只是你一家四口,还是咱们荞村全村上下老少呀!」 「婶子你误——」邓箴眸光一黯,胸口闷痛。 「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邓细冲口而出,美眸怒火闪闪,仿佛想烧尽眼前这些自以为是的恶心村民。「我邓细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攀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去,她——她是我姊姊又如何?我爹娘既不在了,她也拘不得我!」 邓箴心一紧,想也不想地低喝了一声。 「细儿住口!」 「我为什么要住口?这些人平常也不见得待我们多好,一有个风吹草动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指手画脚「你这不要脸的贱妇就该打折手脚沉潭,还敢在这儿诋毁叫嚣众乡亲?」老村长瞥见伯府管事示意的目光,迫不及待的怒喝,「来人,既然身为苦主的陈家已经将邓氏细儿告上了,咱们还跟她啰嗦什么?还不快快将人押到祠堂!」 「对!押她到祠堂!」 「沉潭!这等贱妇一定要沉潭!」 邓细不敢置信地瞪着如狼似虎的村民们,脑子轰轰然。 「不,陈郎怎么可能这样对我?明明是他心悦我,他说他要娶我的,我不是……我没有淫乱,我们订了鸳盟的!」邓细神情恍惚,下一瞬尖叫了起来。 「就是陈大郎君具状作证,你先是勾引他在前,又骗婚在后,你们邓氏姊妹一心讹诈他,状纸上字字清楚,你还想抵赖吗?」里正也开口了。 勾引,骗婚,讹诈? 邓细呆若木鸡,面色如灰,心中对陈大郎君最后一丝希冀与爱恋,霎时崩溃破裂成千千万万残片。 大姊姊……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原来……我邓细,自诩美貌,可在他们眼中也不过只是能任意亵玩践踏遗弃的玩物。 「来人,把人押走!」 就在此时,邓箴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柄亮晃晃的锋利菜刃,一手护住陷入傻愣状态的妹妹,一手对着逼近的村人狠狠地威胁挥舞。 「今天谁敢动我妹妹一根寒毛,我就先要了他的命!」她粗嗄难听的嗓音在这一刻更是森冷如地狱恶鬼。 众人不约而同一阵寒颤,立刻停下脚步。 虽然人多势众,若是大家伙儿一同扑将上去,拼着受伤几下子也能夺下邓箴手中的菜刃,可是今儿大多都是来看热闹的,趁火打劫还罢了,哪个又想当那个惨遭菜刃重创的出头鸟? 于是一时间,双方反而对峙住了。 邓箴冷冷地看着众人,面色苍白,握着刀柄的手却极稳,「我邓氏自长居荞村以来,从未做过任何一粧伤天害理、有损乡亲利益之事,对于众乡亲也素来敬爱有加,不曾为难过谁,可今日乡亲们却打上我门来,要我妹妹的命……这盛汉王朝也还是有王法的,还由不得你们要打就打说杀就杀!」 里正和藏身于人群中的伯府管事心一咯噔,万万没想到这弱不禁风的贫女有这等见识和傲气,这事要是不能快斩快决,恐怕迟则生变。 邓细呆呆地望着姊姊护在自己身前的痩弱身躯,心乱如万马杂沓,眼眶却逐渐湿润发烫了起来。 难道,真是她做错了吗? 「咳!」伯府管事再忍不住,理理衣袍就昂然地走出人群。「各位,各位,请听在下一言如何?」 众人一愣,疑惑地看着这一身富贵打扮的中年男人,里正和村长忙不迭地哈腰行礼,向大家介绍起「乡亲们,这位乃是京城伯府的管事大爷,可是大大的贵人哪!」道貌岸然的里正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管事大爷今儿本是来看看咱们荞村的风水,想在这儿买个庄子的……咳,正好,您是京城的大贵人,见多识广,定能替我们主持公道,做个见证。」 邓箴警觉的眸光自里正那太过热切的笑脸缓缓扫到了那位「贵人」身上,心下一凛,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不对劲。 「老夫是外人,论理是不该多嘴管这桩闲事儿的。」伯府管事微微一笑,「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依老夫看来,这位邓家小娘子虽说失德于陈家大郎君,论村规该沉潭以警世人,可若当真这么沉潭了,倒也有伤阴鸷,不如众位给老夫一个面子,就由老夫做了这个媒人,让陈家纳小娘子为妾,化戾气为祥和,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荞村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面色古怪,迟迟踌躇犹豫了起来。 照理说邓细犯了淫戒,立时沉潭了也不冤枉,要不荞村清正风气何在?可是人家京城好大伯府的管事大爷都开口求情——京城来的贵人,得罪不得呀! 邓细不敢相信这事儿兜回了一圈,小命虽然得保,却竟然还是只能沦落到做妾的地步? 第十一章 可是,可是倘若乖乖到陈家做妾,就能够偿了自己的罪,能够不再给大姊姊惹麻烦,那么她愿意认这个命! 她……不想要再欠这个长姊任何人情了! 「邓氏细儿,若非贵人为你说话,今日荞村父老是不能饶你的,」里正赶紧道,「还不赶快向贵人磕头跪谢?」 邓细恍恍惚惚,麻木地本想下跪,却被邓箴一把紧紧攥住了手臂。 老村长没有察觉到邓氏姊妹间的异样,争相讨功劳地补了一句:「既然贵人善心大发,为你做主,那陈家那头少不得就由我老头子去讨这份嫌,我去劝劝,看陈家是不是还愿意以纳妾之礼收了你……不过我可是听说陈夫人为此事气得不得了,扬言除非你邓家主动献上嫁妆百两白银,甘愿自入为通房奴,否则陈家必定告到底!」 荞村村民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白银百两啊……」 「好大的胃口……咳咳,不过也该当的,陈家大郎君可是被勾引骗婚,陈家颜面尽失呀!」 邓箴目光更冷,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们姊妹俩呢! 邓细闻言怒不可遏,娇容涨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了,冲动地就想痛骂,被邓箴警告的一眼压制了回去。 邓箴不言不语,嘴角暗隐一丝嘲弄的冷笑。 费了这么大一番力气,正戏还没上,她也懒待多费唇舌,反正是人是鬼总会冒出头来,京城的贵人,陈家,里正,村长……到时候就知道他们究竟在谋划算计什么了。 伯府管事见她嘴角扬起的淡淡讽刺,心下一突,生怕攀扯久了夜长梦多,忙笑道:「各位,既然老夫今日多嘴,把事儿揽在身上了,总不好见死不救……也罢,老夫在此便先代邓大娘子垫了这百两白银,促成这陈邓两家的姻缘,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荞村村民惊叹啧啧,又是羡慕又是忌妒地瞪向邓家这对姊妹——还真真是邓家祖坟冒青烟儿了,娘的,像这种好事怎么没落自家头上来呢? 「这……怎么能行?」里正暗喜,面上还是一脸为难。「倒是这邓氏女给贵人添麻烦了。」 「不妨。」伯府管事一笑,「我家主人一向宽厚仁德,济贫扶弱之事向来没少做,若是知道今日区区百两便救人一命,他定然也是极欢喜的。」 老村长热切地忙插嘴道:「好好好,既然如此,那咱们便速速到陈家周全了此事吧。邓大娘子,还不快带上你妹妹跟着我们到陈家赔罪去?」 「诸位今日是打算强买强卖,拿我妹妹去喂狼了?」邓箴终于开口,神情淡然,眸光嘲讽深深。 「你!还不知悔改?」心虚的老村长大声痛斥,「你那不知羞耻的妹妹辱了我们荞村的清正民风,按村律就是立时打杀了都不用报官的,今日若非有贵人——」 「这贵人也来得真巧。」邓箴目光清冷,扫过伯府管事,嗤地笑了。 伯府管事内心难掩几分惊骇之情。本以为不过是个村姑愚妇,在他们一连串迂回进逼、红脸白脸恫吓下,定会吓得下跪求饶,哭哭啼啼,满口感恩戴德…… 可那邓大娘子黑白分明的一双清亮眼眸,却仿佛一柄利剑深深洞穿了他们这场把戏——「难不成老夫这善心还发错了?」伯府管事面色涨红,恼羞成怒了起来,高声冷喝道:「做人分不出好歹,便是死了也是胡涂鬼,早知如此,老夫又何必枉做好人?」 「伯府扣在我手上的四十九颗狗头,看来是不想要回去了?」一个低沉嗓音似笑非笑的响起。 众人眼前一花,邓箴迅速回过头去,愕然地看着高大魁梧的燕奴,渊停岳峙地伫立在房门口,身旁紧跟着的两只小豆丁不是早该躲进房里去避难的甘儿和拾儿吗? 「好呀,邓大姊儿,你屋里原来也窝藏个野男人,偷人都偷成邓家的家风了!」人群中有人怪笑了起来。 伯府管事却不啻见着了恶鬼阎罗,老脸刷地惨白了…… 有个不起眼的汉子悄悄地退出人群,趁机消失无踪。 「放屁!」忍了许久的邓细大吼,满眼愤恨地道:「你们不就冲着我来的吗?来呀,要沉潭要杀头,我邓细都认了,反正也是我瞎了眼,被狗咬了一口——」 燕奴瞥了她一眼,「还轮不到你说话,嫌自己惹的祸还不够烦人吗?」 「你又是什么东西?」邓细又羞又恼,却在接触到他煞气冰冷的目光时,不自禁狠狠一抖。 「燕、燕大人……」伯府管事两股颤颤,结结巴巴的开口,哪里还有方才贵人的气派? 里正和老村长心头一悚,下意识后退着想躲进人群。 「邓大娘子是镇远侯府的人,」燕奴懒得看注定是死人的伯府管事,眼神锐利的环视荞村众人。「我家侯爷甚是赏识她的庖艺,若有人惹得她不快,便是存心坏了侯爷的胃口……我倒想看看,究竟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邓箴呆住了。 恩公,他是镇远侯? 竟是那个百战百捷、名震天下,皇上金口昵称「朕之镇国玉狮子」的镇远侯爷? 荞村众人顿时傻眼了,吓得扑通扑通跪成了 一片。 「大人饶命啊!」 「小民、小民怎么敢给侯爷添堵?这都是误会、误会……」 「往后我们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饶了我们吧!」 「都是里正、村长还有那个劳什子的贵人哄骗我们来的,大人明察啊!」 情势急转直下,原本气势汹汹的众人下一刻像夹尾狗般哆嗦着连滚带爬逃出了邓家,最后只剩下自知大难临头的伯府管事和邓家姊弟,以及愉悦狞笑的燕奴。 「说吧,」燕奴一脸嫌恶,脚下狼靴顶起了跪地垂首颤抖不己的伯府管事下巴,「李羿又让你干什么好事了?」 「老奴……老奴……」伯府管事汗出如浆,瑟瑟说不出口。 燕奴冷笑一声,「便是你不说,爷也知道李羿又想盯着侯爷看上的人作祟,不过你大可以滚回去告诉他——,侯爷念他是不懂事的表弟,我可和他没有半点亲缘干系,若是他再敢惹侯爷不舒心,伯府就等着挂白幡吧!」 「是……是……」伯府管事已经决要吓瘫了。 「滚!」 片刻后,心里也不知是甜是苦是涩的邓箴低声叹了口气,拉着满面惊疑震惊的乱细和满眼崇拜的弟弟们,深深感激地对着燕奴跪了下来。 「多谢燕大人出手相救。」 燕奴哪里敢受主子另眼相看的小娘子的礼,二话不说忙闪身到一旁,清了清喉咙道:「不过随手教训了个狗奴才罢了,不必放在心上;我今日来实则另有要事,是想请小娘子到京城镇远侯府走一趟。」 「这……」她迟疑。 「侯爷旧疾发作,已一天一夜半点米水不进,」燕奴眼神一黯。「太医说那猛药不可空腹饮下,否则脾胃受创甚剧,将咯血不止。」 邓箴脸色一白,一想到那清皎似月的温润男子竟受此病痛折磨,只觉心都拧成了一团。 「我立时跟燕大人进京!」尽管家中诸事糟乱未理,邓箴还是毅然决然地应下,回头对邓细沉声吩咐道:「妹妹,你在家中好好照顾甘儿和拾儿,至于陈家的事,咱们有的是时候同他们细算这笔帐,你别担心。」 「姊姊,我……我也跟你去。」邓细冲口而出,顶着燕奴讥讽的眼神,硬着头皮道:「今日若非藉侯爷威势,妹妹只怕也逃不了这一劫,我、我真的也想尽些绵薄心力,就是为奴为婢、服侍侯爷于病榻前也是应该的。」 逃过大劫后的邓细心思又活了,方才一度的内疚悔愧终究敌不过天性里的自私贪求,只要见着有一丝往上攀的可能,就绝不愿错过。 「嗤!」燕奴笑着,眼神冷了,戏诸地问邓箴:「邓小娘子,令妹跟你确定是同一个爹娘生的?」 「你——」邓细气红了脸。 邓箴眸光灼灼地注视着妹妹,眼底失望之色越发浓重。「细儿,我原以为你吃一亏长一堑了。」 「姊姊你……你在说什么?」邓细心虚地一跺脚,气恼道:「难道就只准你自己攀高枝儿,却不许我报答恩人? 你明知道如果我们……我们有人撑腰,哪里还有方才被那群混蛋下等人欺上头来的窘境?」 邓箴闭上了眼,胸口一阵冰凉痛楚。 这个妹妹……终是屡教不改。 燕奴同情地看着邓箴,摩挲着下巴——难怪自家主子会对这邓小娘子一见生念,原来两人都有相同坑人不倦的亲眷。 第十二章 「细想想,你这妹子到陈家做妾也不错。」燕奴闲闲地道。 那话语中的森冷和警告之意,霎时令邓细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当下不敢再胡搅蛮缠。 邓箴到灶下取了两瓦罐自制的面酱和乌梅脯,用一方老旧却干净的布巾裹了起来,想了想,也不知自己一去会耽搁几日方回,便取了两百文钱给邓细,另外还偷偷数了二十文给邓甘。 她怕成日不着家的细儿在自己出门后,又鬼迷心窍去寻了那陈大郎君,也不知会不会记得弄饭食给甘儿和拾儿吃。 思来想去,面上自有踌躇担忧之色…… 燕奴冷眼旁观,揉了揉眉心,最后还是决定把邓家人统统带走。 「侯府宅院甚多,然闲杂人等不得进入,你弟妹便安置城东别院,待你办完事之后再随你返家。」 「这不妥……」邓箴呆了下。 燕奴打了一记响哨,马车迅速驱近门前,哪里还由得邓箴婉拒? 在疾驰却平稳舒适的马车上,邓箴左右揽着兴奋过后沉沉睡去的弟弟们,眼神复杂地盯着一脸欢喜地趴看窗外的邓细。 今天这一切来得太急太快,乱哄哄得令人来不及思忖细究,可眼前和陈家这粧因亲成祸的糟心事看似过了,其实依然埋下了不小的隐患。 只是她现在对这个妹妹,也不知该从何训斥起。 邓箴蹙了蹙眉,深觉头痛。 「姊姊,你怎么会认识镇远侯府的贵人?」邓细难掩好奇和艳羡忌妒地问,「侯爷,真的那么看重你?」 「侯爷是尊贵之人,高不可攀。」她声音清冷,隐含怒意。「细儿,别忘了我们是什么身分,难道陈家的事还没给你足够警醒吗?」 「对,都是我错,是我认人不清,」邓细也火了,咬牙切齿道,「是我带累你,让你丢脸,可我已经受到报应,被全村人羞辱得彻彻底底,难道还不够吗?」 「你执迷不悟,无可救药。」邓箴只觉心冷得无以复加,别过视线,连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邓细一窒。自己心里何尝不知道闯下了大祸?又何尝不知今日若非长姊,自己早已性命不保……可是、可是那种活生生在众人前被剥去衣衫,羞愧若死的感觉,这个向来「贤淑清高」的长姊又怎么会懂? 而且陈大郎君对她的始乱终弃,陈家的种种糟蹋羞辱,她是势必要报复回来的——如果能够攀上镇远侯府,能拥有了权势,到时候就该陈家和全荞村的人跪在她面前哀泣求饶了! 想起那位燕大人今日的风光,邓细顿时热血沸腾,骨子里本就不安分的野心更是蠢蠢欲动。 如果她能被镇远侯爷看中……如果她能做上一国之侯的贵妾…… 就在邓细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满心汹涌地盘算之际,邓箴紧紧环着两个弟弟,心神却己飘远了。 ——恩公已经一天一夜未进食了,若是能熬些粳米糜,取上头那一层厚厚的米油先喝些,自然是极为滋补养胃的,可万一仅有淡淡米香的糜汤引不起他的食欲呢? ——再不便是煮一锅鲜香的鱼汤,生滚几回后,放几片雪白溢着豆香的黎祁,滴两滴白麻油,恩公应当会喜欢吧? 胡思乱想间,马车一路驰向京城…… 在燕奴的「冷笑镇压」下,不安分的邓细还是只得乖乖跟两个弟弟住进了别院,邓箴则是抱着两瓦罐的酿物,进了高大巍峨的镇远侯府。 不顾舟车劳顿的疲惫,邓箴立时就在侯府正院的小膳房挽起袖子洗手作羹汤,熟练地熬了一镬浓稠泛香的米糜;自大水缸中捞了只鲜活的草鱼,只用最鲜嫩滑口的鱼腹,抹上少许盐,搁两枚乌梅脯,就在笼上大火蒸。 趁隙又切了嫩香椿叶,拌蛋汁烙成了香椿蛋饼子,最后并那一小镬米糜、一碟子乌梅脯蒸鱼,交与亲自来端的代叔。 「邓小娘子果然好手艺。」 邓箴没忘了自己入府后就得装聋作哑,因而只是腼腆一笑。 待代叔离去后,邓箴又在掌心画写几字,婉拒了一清秀奴婢欲领她到住处的提议,坚持守在灶旁,等候送往侯爷房中饭食的结果。 若是不合他的胃口,她还能赶紧做些别的呈上去。 无论如何,都要让他能吃得下,这才好服药啁! 她靠在灶台旁的大案桌上,心下惴惴不安……终究是安稳不得,索性检视小膳房里都有些什么菜蔬食材,盘算着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美味又易克化的吃食。 【第六章】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经·卫风·木瓜》 因着一场激烈的发病,默青衣脸色苍白疲倦地靠在锦墩上,白玉般清俊的脸庞消痩憔悴得令人心悸,唯有一双深邃黑眸依然明亮如星,目光灼灼地审视着手中的锦帛。 「侯爷,您现下身子要紧,军务之事就暂且先交由他们处置,太医都说了您得好好安养着,不可再劳神了。」代叔提着螺钿攒花食盒,心疼地叨念道,「而且您再没胃口,多少也得吃一些,要不怎么喝药呢?」 「胸腹沉甸甸,总堵着,」默青衣抬眼,微微一笑。「强吃下不舒服。」 「那您尝尝这个可好?」代叔殷勤地将食盒打开,——摆在小案前。「邓小娘子特地入府为您做的,看着就极为爽口的。」 他持着锦帛的手一顿,清眉蹙拧,面色有些不豫。「胡闹!她并非我侯府奴仆,你们不该——」 「都是老奴该死。」代叔低低躬身,还是努力劝道:「可邓小娘子确实庖技一绝,只要是她做的吃食,您总能多吃几口。侯爷,现在没什么比您的身子更重要的了,老奴甘心领罚,但求您别跟自己的身子呕气啊!」 「代叔,」默青衣神色有丝恍惚悲伤,随即恢复如常,平静道:「本侯这身子一时半刻无妨,就不用劳烦到外人了。」 「本侯确是口淡,拿下去。」他闭上眼,直待一阵晕眩过后,复又开口。「把人送回荞村,以后莫再打扰,否则府规重惩。」 「……诺。」代叔眼眶微红,满心焦灼苦楚地退了下去。 当代叔脚步沉重地提着食盒回到小膳房时,见到那个娇小清痩的忙碌身影,心情复杂之至,最后也只能一声长叹。 「邓小娘子,劳你白走一趟了,此乃侯府之过,稍待老夫会备上金银若干、锦罗数匹以做赔礼。」代叔客气地道,「老夫这就命人备车送你们安然返家。」 她睁大了清灵澄澈的双眼,难掩一丝讶异错愕,急急比画写下几字:不合侯爷口味吗? 代叔摇了摇头,苦涩道:「侯爷性情虽好,执拗起来却谁也勉强不得。」 她满眼关怀焦虑,又匆匆写下:府上可有长辈可相劝? 代叔迟疑了一下,想起如今侯爷仅存的亲族只有安定伯府那些专门恶心人的…… 呸!与其要求伯府亲眷,还不如飞隼捎信给伴皇驾到东岳祭天的几位侯爷挚交,请他们其中一人告假赶回规劝侯爷。 只是此番皇上前往东岳祭天,事关重大,定国侯、关北侯、冠玉侯皆一路护卫,京城要防重任便全交付到自家侯爷手上,一方面是圣上体谅侯爷身子骨受不得颠簸,一方面则是信重侯爷至深,知道侯爷定能稳稳压制住京中某些不安分的王公。 唉,自家侯爷若非为此身兼多职,日夜殚精竭虑,这次发起病来又怎会来势汹汹? 只是个中种种机密情由,自然是说不得的。 邓箴看着食盒中未动分毫的吃食,一颗心不自禁揪扯了起来,冲动地画写:可否让小女再试一次? 「这?」代叔一怔。 邓箴心念剧动,纤指如飞地写下:敢间老人家,侯爷自幼最喜食何物? 「侯爷……是自胎中便中了蛊毒,当时老侯爷广求天下名医奇士入府解蛊驱毒,可惜只能压抑而无法拔根,故自幼时起,已是山珍海味也尝不出其中滋味的十之一二。」代叔一双苍眉沉思地蹙起,感伤地道:「所以说来惭愧,老夫竟无法回答小娘子这个问题。」 他竟中了盎毒?还是自胎里就种下的…… 邓箴心一咯噔,脑中蓦然闪过了个隐隐的恐惧与猜测,可又随即被理智狠狠压下。 不,不会,是她多想了。 她定了定神,迟疑写下:那侯爷可喜甜食? 第十三章 代叔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恍然想起,「哎呀!小娘子这么一提起,我倒是想起了,侯爷幼时……约莫是三岁左右,有一度极嗜食白茧糖,只不过后来因江米易积食难化,便不允再吃了。」 她心头一松,不禁微笑了起来。江米软糯沾粘,做饵食自是可口,若怕难克化,便混些许稷米也就是了。 邓箴嘴角轻扬,愉悦地画写着:如此,小女知道了。 长长的垂幕下,那个高挑痩削的身影半靠着,青丝三千丈披散在肩后,时不时喘嗽难禁,闷咳得仿佛就要咯出血来。 邓箴手捧雕花食盒,伫立在房门口,望着宽敞清雅却显得寂寥的卧堂深处那端,那清痩憔悴的身影,眼眶蓦地一热。 相遇不过匆匆几面,却总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邓箴做梦都没想过,今日再相见,印象中宛若谪仙的如玉公子己然痩骨嶙峋,仿佛一阵清风过,他便要乘风而去了。 胸口揪闷得阵阵生疼,她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勉强抑下眸底灼热的泪意,抬起手在门边轻敲了两下。 「谁?」温雅的嗓音此刻满是沙哑疲惫。 邓箴苦于「口不能言」,只能默默静立在原地。 一只修长如玉的大手轻撩开长幕,清俊苍白的脸庞在见到她的一刹那不由僵了僵,心下一紧,终究还是平静地道:「不是让你回家吗?」 她凝视着他,轻轻摇了摇头,而后捧高了手中的小食盒。 「你……」默青衣眼神幽然,隐带复杂之色。「往后不用搭理他们的任何请求,放下手中之物后,你自家去吧。」 她还是坚定地摇着头,清秀小脸有着一抹温柔的固执,上前将小食盒放在小案,便送到他榻上,掀开盒盖惹得一缕桂花清香逸出,露出了里头一碟子切得四四方方、雪白中透着嫩黄的小巧白茧糖。 他的目光落在那迭白茧糖上,微微一震。 邓箴伸出纤纤指尖,于小案处写着:这个加了稷米、桂花、蜜等等,揉蒸而成,颇为适口,不易积食的。 他看着这道幼年久远记忆中,几乎要被遗忘了的饵食。 那年,微带点沾粘,柔韧又清甜的白茧糖驱逐了唇舌间的苦涩药味,令病痛缠身、日日苦药入腹的孩子重展笑颜。 默青衣缓缓地拈起一小方白茧糖置入舌尖上,细细咀嚼,渐渐自惯常仿若嚼蜡的动作中,慢慢地透出了、感觉到了一丁点的香,一丁点的甜。 淡淡的甜意融化,旋即绽放开来的却是清甜桂花香气,奇异地抚平了胸臆间沉如重石的闷堵感…… 直到食毕那一小方,他又拈起第二方,邓箴强忍着满满激动,眸光晶亮地关注着他吃完了第二口,盼着他能再吃第三口…… 只是默青衣并没有再吃第三口白茧糖。 邓箴目光中的喜悦瞬间黯淡了下来,继而涌起的是深深的自责。 ……终究还是她做得不够好。 「这白茧糖,很好吃。」那个温雅的嗓音响起,仿佛隐隐透着一丝微笑。「明日还能再做吗?」 她猛然抬头,小脸亮了起来,忙不迭重重点头。 默青衣凝视着她欣喜的笑靥,心神有一霎地恍惚。 不知为何,自那日化与楼惊鸿一瞥后,他对她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也曾为此感到心惊防备。 燕奴曾命人去查了她的底,回禀邓氏一家并非世代居于荞村,而是十六年前迁至此处,一向是耕作清贫度日,然邓家父母却在一年半前意外落水而亡,只留下了两女两子,当时小么儿也不过六个月大。 是眼前这个看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清痩女子,一点一滴挣食喂养弟妹长大。 也是个相同被命运玩弄却依然奋力相搏之人啊。 而一个清婉娟秀的年轻女子,要想自甘堕落着实太容易了,可她却始终意志坚定、凭靠着这双手供给一家四口温饱。 思及此,默青衣眼神里的审视渐渐淡去,继之而起的是一抹悲悯的温柔。 「这几日就劳烦你了。」他轻声道,「待我身子略好些,便会重金相谢,命人亲送你回家的。」 邓箴眼底的喜悦消失了,情急地猛摇头,努力写下:小女并非为金银,我只想恩公早日好起来。 生怕他再度拒绝,她冲动地一把握住他的大手。 他心一跳,清俊脸庞竟悄悄地发红了,略慌乱地别过头去,忽觉气息又紊乱不顺起来。 「咳咳,你……我、我该喝药了。」 邓箴先是误以为他的脸红是发烧了,正担心着,闻言急得跳了起来,对他比画了两下,随即慌张张就往外冲去找人。 唉,此时她就分外懊恼自己为何要乔装是个哑子了,这不是乱上添乱吗? 默青衣看着她突然活似兔子般惊蹦出去的身影,不禁哑然失笑,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方才被她攥在掌心的手,那丝暖意仿佛依然荡漾未消。 也许便是为了这一丝丝缕缕的温暖,他也该自私的将她留下吧? 自那日侯爷竟肯吃下邓小娘子做的白茧糖后,整个镇远侯府顿时沸腾了,上上下下欣喜若狂、乐不可支,几乎把她当菩萨供起来,巴不得她能永远留在侯府里,好让侯爷能多吃点、多补点,说不定这么补着补着就能长命百岁了不是? 邓家阿箴,就是镇远侯府的大恩人哪! 对此,邓箴受宠若惊极了,每每看到大家对她奉为上宾的模样,她都心虚得不得了。 不过就是……就是她做的吃食有幸能合了侯爷的胃口而己,况且她才是要进府来报恩的,怎么反倒角色颠倒了? 代叔还不由分说地将她的住处安排在侯府内院中至为清幽美丽的一座独立跨院中,拨了两个女婢专门伺候她。 两个奴婢伺候一个庖丁…… 邓箴甚是苦恼,总觉坐立难安,直到看见女婢捧进来,此刻摆在她面前红檀木矮案上三匹茜草色、秋香色和缥色锦缎,一匣子盛着简单却内敛的玉钗、玉坠,并言明是侯爷所赠时——就再也憋不住了! 她一把抱起那堆华贵物事冲到了主院求见,却在见到发束玉冠、身穿紫金侯服,清俊中透着沉沉威严尊贵气势的默青衣的刹那,傻了。 邓箴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强烈意识到他确实是个高高在上的公侯,而……自己只是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庶民贫女。 心仿佛被谁重重拧了一把,她迅速低下头,掩住了眼底的怅惘。 「寻我有事?」默青衣声音却温和如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怀中揽着的锦缎和那匣子首饰恭敬地放在地上,这才抬起头来,并后退了一步。 默青衣一怔,凝视着她。「不喜欢?」 她比了比那些贵物,再比了比自己,摇了摇头。 「这些东西只是谢礼,没有旁的意思。」默青衣还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半晌,这才轻声道:「你如愿意,大可安心收下。」 她还是摇了摇头,小脸透着一丝固执。 「你……」他看着她一身洗得褪了色的青布衣裙,袖摆虽然绣上秀气的暗色小碎花遮掩,却隐隐可见其中的破旧。 清贫得令人心疼,却也执拗得教人头痛。 她再后退了一步,还是坚定地摇头。 「你,近前来。」看着她就要退到门外,仿佛在彼此之间拉开了一道清晰可见的疏离,默青衣心一动,急急冲口而出。 邓箴娇小身形倏然一僵,澄澈的眸子疑惑地望着他。 「你写给我看。」他叹了一口气,温言道,「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坚辞我的谢礼。」 她小小气结,他方才明明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本侯送出的礼是不会再收回的。」他清眉微挑的直视着她,「除非你给我足够的理由。」 他、他这不是故意胡搅蛮缠吗? 邓箴有些招架不来,手足无措地傻望着他。 见她愣在原地,畏怯为难的模样,他心下一软,长腿主动迈向她。 默青衣在她和那堆贵物之前停了下来,温和却灼灼然的黑眸盯得她没来由地心虚、羞惭起来,好像……被他看穿了心底深处最隐晦的念头。 「为什么不愿收?」他轻声问道。 她强自镇定的小脸渐渐地红了,心慌意乱地张口欲解释,在最后一霎总算及时想起自己瘠哑难听的嗓音和「哑子」的身分,复又闭上嘴,熟练地在掌心画写下这礼太重,阿箴受不得。 「原来,本侯的命竟连这几匹锦缎、些许玉饰都不值?」他叹了口气道。 第十四章 邓箴心一跳,慌得连忙摆手摇头,却苦于口不能言,小手在掌心上飞快写下回话,却只换来他神态状若寂寥忧郁地别过头去,怎么都不肯看…… 她的性情本就有些老实头,再加上默青衣于她心目中犹如谪仙天神般的存在,此刻他的落寞郁郁,不啻像是一记生生抽在她心上的鞭子,心疼得她又慌又乱,只觉得自己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居然狼心狗肺地这般惹他伤心了? 他修长清痩如青竹的身躯恍若不胜寒苦,侧过身去,隐隐有瑟瑟之意…… 邓箴都快哭了,想也不想地抓住他一只大手,在那美若皓玉微布剑茧的掌心上,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写下——侯爷,您很好的,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在阿箴心中,远胜一切奇珍异宝。 默青衣先是感觉掌心痒痒的,像是被什么撩拨了……脑子还恍惚着,胸口己是奇异地暖暖发胀了起来。 可惜邓箴满心担忧紧张,要不一抬头,就能清楚见到他绯红了的双耳,和清俊苍白脸庞上的一抹霞色。 默青衣心口激荡得厉害,原就深藏于胸膛内的某一处更是剧烈悸跳着,仿佛就要破胸而出…… 他的手好似烫着了般闪电缩回,后退了一步,烧红的双耳更是羞艳欲滴,「我、本侯还有公务,就,不便耽搁了。」 邓箴迷惑而茫然地望着他,小手还维持同一个手势不及收回。 「那谢礼,你若真不想要便扔了吧。」他玉脸垂得低低的,匆促说了一句,便急急大步离去。 ——几有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走得快,却留下邓箴在原地一头雾水,苦恼地对着地上那堆贵物发呆。 兜了一大圈,难题还是没解决呀! 默青衣心跳得厉害,连进了议事堂仍然有些身躯发软、步伐凌乱,直待坐下来喝完一杯蔘茶后,方逐渐安神冷静下来。 他摸着异常骚动的左胸膛处,喃喃:「是蛊毒蠢动的缘故吧?」 对,心神失守,连连失态,当是这个原因无误。 「禀侯爷,伯府二爷来了。」身形高大的燕奴缓步而入,躬身禀道:「您见吗?」 「如何不见?」默青衣看着燕奴一副摩拳檫掌的凶狠样,不禁失笑了。「也许他今日是来赔罪的。」 「请恕燕奴无礼,但是伯府二爷对您从未有过善意。」燕奴咬咬牙,还是只得听命让人放那欠揍的家伙进来。 那姓李的混蛋小子,以为宫中有昭仪娘娘撑腰,便可横行无阻、不可一世,将侯爷的大度宽容当作胆小怕事,真是不知死字如何写得! 「莫担心我,」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轻声道:「我亦有底线。」 「只要伯府老祖宗仍在,昭仪娘娘不倒,伯府依然会以为凭仗着当年一丁点人情,就能继续将侯爷搓揉于掌中,其中尤以这位r李二爷’为甚。」燕奴自知这话十分大逆不道,可拼着被主子责罚也想一吐为快。 娘的!大不了被赏一百军棍,但只要能换得打断李羿一条狗腿,这笔买卖还是极划算的。 「伯府……」默青衣目光低垂,隐住了其中精光与叹息,如玉大手轻按在昨晚收到的那一卷暗线消息上。 只怕气数将尽。 但愿姨母在后宫中能切记谨小慎微行事,莫因皇上的宠爱和镇远侯府的风光声势,便忘了当年的步步险境。 昔日后宫恶斗,独孤贵妃对姨母下手,甚至祸及身怀六甲的母亲,致使亲母早亡,他则是蛊毒缠身,注定活不过二十五载。 那样的憾恨,他不想再发生在家族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表兄,我今日是来跟你要人的。」李羿一身权贵公子作派,昂首阔步骄气毕露无遗。 燕奴觉得手好痒,真想一掌劈过去。 「坐。」默青衣以宽袖掩住了那卷锦帛,淡然微笑。「表兄府上并没有伯府的人。」 李羿也不怕他,无赖地斜坐着,嗤道:「表兄就莫同弟弟打迷糊眼了,燕奴是你手下第一人,他既然敢打了我府中管事,抢走我看上的人,难道不是出自表兄的示意吗?」 燕奴心中痛骂了一句粗话,就要挺身发火,却被默青衣一记轻描淡写的眸光抑住了,只得听命躬身退于他身后。 李羿见状,毫不客气地讽笑了起来。「狗就是狗,瞧,可听话的呢!」 「来人,表少爷醉胡涂了,领他到清轩的芙渠塘泡泡水醒个神。」默青衣平静地吩咐了一声,「待醒酒了再过来回话。」 「诺!」燕奴眼睛一亮,还不等他挥手,门外的护卫早就兴冲冲地领命而来,不由分说地「押」了李羿就要往外「请」去。 「默青衣,你敢?」李羿愀然变色,暴跳如雷。 「本侯有何‘不敢’?」他对着李羿温文尔雅地一笑,清眸深邃幽然,似笑非笑。 以前不愿多加计较,一则顾念亲情,二则无谓;因人生无常,他又随时如风中残烛转瞬即灭,世事种种亦不觉有何好计较。 只是不想计较,不代表不能计较。 入他镇远侯府来侮辱他的人,他默青衣只是病,还没死。 「你——你今日要真敢动我一根寒毛,就等着老祖宗和大姑姑找你——」李羿又惊又怒地大吼,声音却有一丝掩不住的颤抖。 「好,我等着。」他温和地点了点头。 李羿的惊恐怒吼声渐渐远去,到最后已是嘶哑难辨…… 燕奴嘴角大大上扬,傻笑的模样和威猛外貌丝毫不般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禁一拍大腿——「哈!」真真大快人心啊! 「憋狠了?」默青衣修眉微挑。 「每一天都是。」燕奴也不「欺主」,老实道:「安定伯府除却老祖宗外,奴下不想揍的还真没有。」 「还是给本侯留面子了。」他的微笑里有一丝无奈。 燕奴尴尬的抓了抓头,不过痛快是痛快了,可一想到李羿今日吃了这番大亏,回伯府后定是加油添醋的给主子放火招祸,面色又有些迟疑起来,虎眸隐有杀意外露。 默青衣心中微叹,修长指尖沉吟的轻敲了敲那卷锦帛,最终还是取出递与了燕奴。 「交由陈良。」他平静地道。 陈良乃殿中侍御史,举凡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有不法行事者,不说有风闻奏事之权,却是只要能手持证据,便可直上九重弹劾不法,由皇帝金口交与五曹三司究查审断。 燕奴大喜过望,接下那卷写满安定伯府肮脏事的锦帛,单膝跪下,朗声应道:「诺!」 待燕奴离去后,默青衣独自坐在紫檀矮案畔,脸上淡然神情终于流露出了一抹怅然……却坚定。 现在揭开,固然是给了安定伯府一记不啻天崩地裂的沉重打击,可至少还能保住府中大半人等的命。 「李羿,你若再不满足于小打小闹,便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本侯也不会再对你留手了。」他喃喃。 帝王祭天,九方城门中的三方却蠢蠢欲动…… 他清艳的眉宇冷凝成冰,隐含戾气,忽地笑了。 「正好,你们就替本侯这个短命鬼先行地府铺路吧!」 【第七章】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周南·汉广》 镇远侯府一如往常的幽静肃穆,护卫奴仆依然守卫的守卫、服侍的服侍,连花匠都照旧优闲地栽下迎接初夏的各式花卉。 邓箴丝毫不知在镇远侯府外的京师,正暗暗拢聚流动着一股暴雨欲来的阴郁危险气息。 她只知道侯爷近日留在议事堂的时候长了,自己送汤菜饵食去的机会也多了,每次见他依然只夹那么几筷子,汤也只能喝两口,便会歉然的挥手命她收了,再埋首投入堆满锦帛的案头。 邓箴心知,他脾胃不好,若是再勉强吃些,清俊面上就会露出蹙眉的不适之色,可是她依然忍不住焦急心疼一-像他这样食少事多,本就病痛缠身的痩弱身躯又能撑多久? 于是她努力变着法子换花样,就是希望能让他吃得舒心,不求多吃几口,只要还能引起他一星半点想吃的欲望,愿意开口尝,她紧绷着的心也就稍稍能松快些了。 只是邓箴庖食的技艺再好,送上的滋补汤食再多,还是远远弥补不了他因案牍劳形而为身体造成的迅速亏损衰败。 第十五章 这一天,当她提着一食盒的红枣玉藕鸡汤走近议事堂紧闭的门口,对甫自里头出来的幕僚文先生欠身行礼,正欲推门而入的刹那,忽然听见里头传来了一个物体坠落的声响! 她的心猛缩了一下,和愀然变色的文先生交换了一个惊慌担忧的眼神,当下想也不想地齐齐冲撞开了门——当看见晕厥倒地,面色惨白透青的默青衣时,邓箴脑子轰然巨响,迅速冲至他身边,饶是心急如焚,颤抖的双手却轻柔小心地扶起他的上半身,却被那冰冷如…… 如…… 邓箴这一刻几乎魂飞魄散。 不,不会的,恩公他不会死,他、他这样的大好人怎么可能……怎么、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她还没有报答完他的恩情,还没有看着他苍白的脸庞重现血色,恢复徤康——「快来人!主子病了!」素来睿智儒雅的文先生声音也凄厉破碎了三分。「速传太医,快啊!」 邓箴在极度的慌乱恐惧中,异常地镇定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让昏迷不醒的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小手为他拭去满头豆大的冷汗,不断搓揉着他冷冰冰的手、脸颊…… 他不会死,绝对不会。 只是怀里的痩削男人气息越来越弱,冰冷的身躯越来越僵硬,死命搓揉着他、试图用体温暖和着他的邓箴心痛如绞,死命咬着下唇,鲜血淋漓也丝毫未觉。 不知何时涌出的热泪和唇上鲜血,一点一点地落在他惨白的脸上、唇上…… 仿佛过了痛苦煎熬的一生之久,实则只有短短的几息辰光,邓箴怀里陡然一空,默青衣已经被昆奴和仑奴抱起急回寝堂——邓箴呆呆地看着怀里的空空如也,恍惚间,不知怎地竟觉心也空了。 默青衣色淡如杏花的薄唇微沾上邓箴的血,双眸紧闭,气息若断。当太医和众人强捺焦灼地守在他榻前,用尽一切方法都无法令他醒来,只能眼睁睁感觉到他的气息逐渐消散之际…… 忽然间,昏迷不醒的他唇瓣轻颤了一下,指尖也微微动弹了。 「侯爷醒了?」燕奴等人反悲为喜,激动地低唤。「太医!」 太医跪在榻畔,在号过脉后,不禁心下一松,迅速用金针落在默青衣的神庭、印堂、气海三穴轻捻,须臾后,再小心轻巧地拔起。 默青衣喉头一动,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睁开酸涩眼皮时,蓦然发现榻前怎么跪了一地人? 冰冷的双手仿佛还残留着某种暖意和柔软,恍恍惚惚如梦中。 「我……怎么了?」他沙哑地问。 众人面面相觑,太医则是赶紧忙着开药方、命药童煎药去了,最后还是文先生谨慎地道:「您一时闭气过去了。」 默青衣这才想起自己正欲批拟卷宗时,忽地胸口剧痛,眼前一黑,而后便不省人事了。 「我身子现下如何?」他浮起一丝苦笑,极为平静地问。 一个比一个剽悍凶狠的武奴不约而同直勾勾盯向太医,好似太医只要嘴里敢说「不好」二字,立时就会被斩杀榻刖。 太医吞了口 口水,真真有苦难言,频频拭着冷汗道:「侯爷……您、您万不可再劳神过度了,那蛊毒原就不易压制,您精神血气一耗弱,蛊虫便伺机蠢动坐大,虽然这次明明己突破心脉,却不知怎地又被逼退了回去……实是蒙天之大幸啊!」 太医虽然未说得太直白,众人却听明白了话中之意——此次能清醒纯属侥幸,可若再有下次,主子恐怕…… 众人心陡然一沉! 默青衣神色却十分淡然,仿佛被告之命不长久的人并非是自己,他挥退了太医,虚弱却锐利依旧的眼神一扫众人。 燕奴迅速领会,对门外的护卫做了个手势。 四周立时密布暗卫高手,护得寝堂里外固若金汤,风声不入,一言不出。 「我这身子太不争气,怕是等不及他们动手,还是按照原定计划,那把火可以放了。」他轻描淡写地微笑,声音低微地吩咐。 「诺!」仑奴握拳抵胸行礼,随即消失在寝堂。 默青衣呼吸微弱而吃力,冷汗如浆滚滚而落,微摆手阻止了文先生和燕奴等人的相劝,断断续续地再强吸了一口气,哑声问:「并州刺史进京了吗?」 「侯爷,冠玉侯麾下的执金吾越骑、射声、中垒和关北侯主掌的屯骑、胡骑,以及咱们的虎贲、长水,皆己提高警觉,列兵设阵于京师皇城内外要地。」燕奴虎眸发热,低声道,「还有定国侯的三万金甲卫,就算进京述职的并州刺史是邓家的人,也影响不了大局。」 并州晋阳虽有大军五万,不说能不能及时赶赴京城「作乱」,光是临淄青州刺史手上的人马就能钉死他们。 「南阳邓氏……」默青衣喘着气,努力抵御阵阵晕眩脱力感,「百年底蕴,不可小觑……虽然向来够聪明的保持中立,然,京畿重地,不可有失……莫忘了,并州刺史邓衍妻子的远房表妹便是阿峨的亲母。」 京城贵胄士族们同气连枝盘根错节,又有哪一个能是真正干净如白雪的? 就是他,也不能说自己毫无亲族牵挂。 「奴下们知道了。」燕奴一凛,沉声领命道:「必会盯紧了邓衍及他身后的邓家。」 「去,把这一池水搅浑了,」他想微笑,却再无一丝力气,声音微弱如叹息。 「先剁了几个刺头子,其余的留待皇上龙驾回宫后……再议。」 这些人造反是不敢的,但却不妨碍他们假借动乱之名,火中取栗,捞几个重要的职位在手。 「诺!」燕奴重重额首。 「文先生?」他疲惫的目光望向一旁默然恭立的幕僚先生。「有劳先生了。」 「不敢,此乃属下分内之责。」文先生身为镇远侯爷首席幕僚,立时挥毫代侯爷拟了几道手谕,呈与侯爷览过无误后,便发予了昆奴。 「药来了。」太医小心翼翼地捧将上来,苦口婆心劝道:「侯爷还是缓一缓神,先吃几口吃食垫垫脾胃,这药服下才不伤身啊!」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药给我。」 这具衰败不堪的身躯己无所谓伤不伤了,况且他真的什么都吃喝不下,强撑着服药也不过只是想再续一口气,多挨些时日罢了。 众武奴不敢再劝,只得对文先生使眼色。 「且慢。」文先生温和地开口,真挚地道:「侯爷,您昏厥过去之际,那位邓小娘子正送了补汤来,可被吓坏了,说来若不是她忍泪拼命为您搓揉头手胸口,多少活络了您身上的经脉血气,后果不堪设想啊!」 众武奴不禁用满满崇拜闪亮的目光望向文先生——这招高啊!先生。 默青衣苍白中透着惨青色的脸庞意外泛起了一丝红晕,迟疑地嗫嚅了一下,也不知是腼腆还是窘迫地别过了头半晌后,终于等来了他低微若喃喃自语的一句「便,先喝两口汤也好。」 众人不禁长长吁了口气,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还好还好,侯爷这时候少年情窦初开、知慕少艾,可好说话多了。 寝堂内的氛围自凝滞肃穆转为轻松欢快的当儿,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镇远侯府内外寄予厚望的邓箴,正小脸煞白,神情萧索,怀里抱着一瓷罐物事,默默守在寝堂外院的大门口。 一重重紧闭的门,阻住了她的脚步,隔挡住她担忧焦灼的视线,她只能呆呆地等着,盼着里头能传来好消息。 阳光一寸寸走过台阶,她站到双脚都麻木了却半点不觉……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醒了?是否平安无恙?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她只是在昆奴他们带走侯爷后,身子仿佛自有意识地去了灶下,翻找着小膳房里所有鸡鸭鱼肉蔬食,颤抖着手洗洗切切,熬了一镬浓浓的老母鸡汤,不加半点盐,不断撇去上头的油腻,最后焖到肉酥骨化,汤汁变成了美丽的淡金透着奶白色后,这才小心地倾入瓷罐内,用厚棉布密密裹起,抱在怀里…… 除了这个,她什么都不会。 邓箴眼前逐渐模糊,低下头来,极力憋住落泪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大门忽然开了她猛然抬起头,泪光滢滢的眼儿满是期盼地望着门后的燕奴,小嘴微张。 真是心有灵犀啊…… 燕奴见她怀里抱着的瓷罐,隐隐溢出一丝鸡汤香气,虎眸掠过一抹欣慰,沉声道:「侯爷醒了,正想喝汤。」 她大喜过望,赶紧将怀里的瓷罐捧上,破锣嗓子轻声道:「有劳燕大人了。」 第十六章 「邓小娘子送进去吧。」燕奴挑眉,一本正经地道,「服侍侯爷用膳也是你的职责。」 邓箴一怔,随即温顺地点了点头,心底却是极为感激燕大人能够容她亲眼见侯爷一面的。 在燕奴的领路下,她走进这个远比往日更要守卫严密十倍的寝堂,跨进高髙门槛,看见了被众人围在榻前的那个清痩苍白身影。 她心突地一酸,死命忍住了喉头哽咽之意,抱紧怀中的瓷罐,缓缓地走向前。 他正对她微笑,昔日清亮深邃的眸子显得黯淡无力,却隐含一丝温和的暖意。 「吓坏你了吧?」他沙哑地问。 侯爷,您、您觉得好些了吗? 她痴痴地望着他,想问的却不能问出口,只能摇了摇头,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 「莫哭,我没事了。」默青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见不得她这么憔悴担忧,甚至见不得她的眼泪,左心口处又熟悉地泛起了异常的麻痒与刺痛,酥酥的、隐隐如电流窜过,本想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又生怕吓着了她。 邓箴努力吞咽下泪意,吸吸鼻子,对着他挤出了一个笑来,将手中的瓷罐放在矮案上,打开了盖子,霎时甘醇清香的鸡汤味荡漾了开来。 不说众武奴和文先生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面露陶醉,连太医都吞了口 口水。 连最简单的清鸡汤都能焖熬出这般余韵无穷的勾人香气,也难怪镇远侯府众人对这庖丁娘子如此看重了。 可掀开瓷盖的邓箴却一时僵住。糟,她太心急,抱着鸡汤就跑出来了,居然连根汤瓢都没带? 她赶紧对默青衣比了个手势,急急就想回身赶去取食具来。 「我便这么喝吧。」他看着她痩津津单薄的小身子,冲口而出。 众人下巴险些惊掉了,邓箴也谔然地傻傻望着他——默青衣清俊无血色的脸庞悄悄地红了,长长睫毛低垂,掩住了眸中的一丝腼腆羞涩,声音却有些不自在地道:「你们,都下去吧!」 「侯爷,您身旁现下还离不得人……」 「主子万万不可啊!」 邓箴则是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又看向众人,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乖乖站在旁边当摆设还是赶紧退下好? 「嗯咳……」燕奴重重咳了一声,虎眸警告地扫向众人。 老子好不容易替侯爷留下了这个可心人,可别被你们这群楞头青搞砸了。 虽然就连文先生也不放心如今体弱气微的侯爷身边,只留下相同手无缚鸡之力的邓小娘子,但是见燕奴表情活似要杀人,侯爷的耳垂则是红通通得稀罕,立时便明白他的用意。 「侯爷安心静养,我等告退了。」文先生抿唇一笑,拱手告退。 众武奴鱼贯而出,就连太医也被一同拎出去了。 人走得太快,寝堂一下子变空,气氛却突然变得有些莫名尴尬、暧昧,令人忐忑起来。 邓箴其实也很想随之退下的,可她愣是不放心他,正犹豫间就听见默青衣低唤:「扶我起来。」 她心怦评跳,默默上前搀扶起他,体贴地在他身后放妥大迎枕,不小心碰触到他痩削却精实的背脊,那温热感烫得她慌地忙缩回手。 默青衣也有些不自在的凝滞,足足做了好几个调息才维持平静地开口: 「我想喝汤了。」 邓箴回过神来,忙巴巴儿地捧起那瓷罐送到他面前——话说,真的不需要汤瓢吗? 向来举手投足一派优雅若仙的侯爷,用大杯酒大块肉的姿态喝鸡汤……说实话,她还真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 他缓缓低头,邓箴刹那间心中灵光一闪,小手捧高了罐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口接一口……直待喝了第三口,他斜飞的清眉不着痕迹地一双,神色己有一丝艰难,她胸口泛起心疼,忙收回了瓷罐。 「很好喝。」他气息破碎而急促,看着她的眉眼依然温柔和煦,隐约有些许歉然。 她直直地凝视着他,鼻头一酸,压抑了多时的热泪终于还是滚滚而落——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顾着关心她的感受,生怕委屈了她。 像他这样心善温暖的好人,为何偏生蛊毒缠身命不长久? ——老天何其不公? 邓箴突如其来的落泪令默青衣慌了手脚,面色发白,心乱如麻地忙替她拭泪,却是越慌越粗手笨脚,惯常的从容尔雅早不知抛到哪儿去了,袖子檫得她鼻头脸颊都红了,显得一塌胡涂。 「莫哭,嗳,我……我不是喝不下,我就是,歇口气,我还想喝,没有嫌弃你的汤,你……别哭。」他说得结结巴巴。 泪汪汪的邓箴傻乎乎地望着他好半天,突然噗哧地笑了出来。 他茫然地眨眨眼,见她被泪水清洗过越发晶莹明媚纯净的眸子,盛着弯弯笑意,原是闷痛慌乱的心,刹那间竟奇异地释然喜悦了起来。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他总算恢复了一贯的清雅温和,替她擦完眼泪后便摸了摸她的头。 她那张小脸悄悄红透了,在这时就万分庆幸自己是装哑,要不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回话。 恩公的手好大,好温柔……虽然还是清泠泠的透着微凉之意,可是却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温暖宠溺感。 真好,他没事,他还在。 经过那日严重晕厥后,就算京城局势再暗潮汹涌、诡谲难辨,众武奴也不愿再让默青衣多耗上一分的心神了。 随皇驾祭天的三大侯爷收到了暗线消息后,又惊又急又气地火速飞隼下令,命心腹进镇远侯府盯人。 不过就是些跳梁小丑罢了,值得他们家阿默熬命周旋吗? 套句关北侯雷敢的原话——十个吴王和一百个世家也及不上老子兄弟的一根脚毛! 镇远侯府众人自然没有雷侯爷的底气,不过他们劝自家侯爷的必杀技便是——推邓箴出面。 邓箴起初自然是害羞无措,可渐渐地,却发觉只要自己在他身旁伺候汤水,他眉眼间总是透着一丝舒展愉悦,甚至也能多喝下两口汤,她心底便也有了满满说不出的欢喜。 她,喜欢看着他一天天精神起来,看着他清俊消痩苍白的脸上慢慢有了一抹血色。 唉,若是能再把他身子调养得不那么单薄就好了。 邓箴为此,几乎是每每刚煮了上顿就开始惦念下顿,恨不能每隔一盏茶辰光就往他嘴里塞一块饵食。 默青衣总是好脾气地、笑吟吟地看着她殷勤忙碌的小身子在自己跟前扑凑,一忽儿打点这个、一忽儿喂食那个的。 他自知事以来,就从未感受过这种带着暖暖温柔女性的细心呵护宠溺照料,而邓箴做惯了长姊,自然是处处周到无微不至,明明知道他比自己大上好些岁,又是手握权柄的尊贵侯爷,可是在最初的崇畏、恭敬之后,见他总是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忙起来比任性挑食的娃儿还令人头疼,久了以后,她也忍不住拿他跟甘儿和拾儿一般「收拾」了。 如此刻,夜己更深,邓箴本是想回房洗漱歇下了,却因女婢的随口一番话——今晚好似有些要飘雨了,入夜定会寒凉些,小娘子可记得多添件衣衫,因而心念一动,忙匆匆赶回了小膳房。 「小娘子?」女婢小碎步地跟了去,面露不解。 她对女婢笑了笑,动作老练地煮了一壶红枣蔘须茶——夜里凉,侯爷身子是受不得寒的,得煮壶暖茶送到亲自司夜的代叔手中,好让他搁在暖炉子上,给侯爷夜半醒来喝几口暖暖。 女婢这才会过意来,感动地道:「小娘子真是有心。夜路黑,奴陪着您吧。」 她也不好推拒女婢的好意,尤其入侯府这些时日来,她们着实待自己尽心周到,每每令她受宠若惊。 虽然侯府铺着方正青石板的路极为平稳,十步高悬一盏广明纱灯,可府里终究占地辽阔,若是邓箴独自个儿在深夜里走也有些心慌,这时就越发感激女婢的相陪了。 可是没想到当她捧着用厚棉绸布套包裹着的茶壶,并提着一盒饵食的女婢走近寝堂大门口,就看见燃起的宫纱灯下,代叔一脸的愁眉苦脸。 咦? 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代叔一见她登时眼睛一亮,急急上前。 「邓小娘子来得正好,你快劝劝侯爷吧。」代叔明显松了一口气,陪笑道,「今晚侯爷坚持……咳,至今还不肯歇下呢!」 ——坚持什么? 她澄澈的眼里漾着疑惑。 第十七章 事关重大,代叔自然不可能把今夜吴王欲发兵攻进皇宫,占领京城,将犹在外的皇帝硬生生逼成流亡帝王等机密大事告知邓箴,只能言语模糊地说了句「侯爷还在料理公事,不肯歇息」。 她听得也不免有些焦心起来,对着代叔点了点头。 代叔轻敲了敲门,扬声禀道:「侯爷,小娘子来了。」 隔着雕花房门透出的影影绰绰光晕,隐约感觉到里头的默青衣顿了顿——似乎,有一丝心虚——「嗯。」 这些时日近身相处以来,邓箴对默青衣的性情习惯不说摸透了大半,至少也了解三分,她心中一叹。 他比拾儿还不听话呢! 邓箴原是想将暖茶和饵食交给代叔就回房的,可见这情况又怎么迈得开脚步? 侯府上下,哪个不怕他,又哪个劝得了他? 而他?也不知为何,总是对她格外好性儿些,眼神柔和,笑容温暖邓箴的心蓦地卜通卜通跳得欢,深吸了好大一口气,这才勉强压抑下胸口这不该生起的非分念想侯爷……不过是心地极柔软极善良,怜她贫苦,这才额外待她和气温柔的。 她不断重复告诫自己,极力克制内心悸动,眼神却不自禁地黯淡了下来。 ——是,有细儿这样血淋淋的例子在前,她怎能相同的蠢昧不知事? 隐隐鼓噪骚动的心霎时沉冷平静了,邓箴凝视着紧闭的这扇门,恭敬有礼地轻轻推门而入。 女婢见她神态沉静恭谨,也垂下了头,战战兢兢地提着食盒跟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亮晃晃的广明灯下,纵是初夏依然裹着厚绫大袍的默青衣玉容掠过了一丝愧色,对着邓箴浅浅一笑。 【第八章】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简兮。 女曰观乎? 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谵,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 女曰观乎? 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谵,赠之以勺药。 ——《诗经·郑风·溱洧》 安定伯府中,夜里也极度不平静。 「父亲,您为什么要命人把儿子锁在院子不准出?」李羿怒气冲冲地高喊。 厚厚的一门之隔,安定伯面色阴沉地喝斥道:「你还没闹够吗?」 「我闹?明明就是默青衣那个目中无人的短命鬼——」 「住口!他是镇远侯,是你表兄!」安定伯脸色变了,低吼道:「你不想要命了吗?」 「什么狗屁表兄?他有拿我当他亲表弟看过吗?」李羿咬牙切齿,自那日浸了冰凉凉的湖水后便被侯府的人扔回家,病了一场至今仍没养好,想起默青衣和那群狗奴才给他的羞辱,就恨不能立时一剑杀了那个病鬼才好。「若不是有大姑姑在宫中扶持他,他能当上皇上和太子跟前的红人吗?若非当年……太子伴读就会是我,他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胡言乱语,你疯了吗?」安定伯气急败坏,抬脚踹开了大门,狠狠甩了李羿一巴掌。「是谁跟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是你那个脑子胡涂的母亲吗?」 「父亲眼里就只有前头死了的夫人和大兄,哪里还有我们母子的存在?」李羿脸庞瞬间肿成了老高,眼底怒火狂烧,口不择言地道:「就连阿峨,若不是女儿,分不了家业也抢不走你那大儿子的世子之位,你恐怕还巴不得她上回给拐子拐走就别再回来了!」 「你这个畜生——」安定伯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扬手又要打,却一把被他抓住了。 「富贵险中求,默青衣不过支使陈良上了一书弹劾便吓住了你,足见你已经老了。」李羿冷笑,眸底暴戾和嘲讽之色深深。「你和邓家陈家以为两边不靠就能趁乱捞到好处,别傻了,默青衣要是斗垮了吴王,下一个就轮到世家了,你们愿意引颈就戮,我可没那么傻!」 「你到底想做什么?」安定伯压低了声音,努力抑下满满惊恐愤怒,低喝道:「老子不管你知道了多少,可今晚的事不准你胡乱搅和!」 李羿危险地眯起眼。 安定伯急促道:「青衣……关北侯、定国侯和冠玉侯,他们手握重兵,除了效忠皇上和太子之外,谁都没放在眼里过,一个吴王就想越过他们扳倒皇上和太子,简直是痴人说梦——你自己想送死,老子还怕你连累伯府抄家灭族!」 「你就那么肯定吴王会败?」李羿忽然笑了。 安定伯被他笑得心中发冷,大惊。「你——你做了什么?」 李笄毫不留情地挥开了父亲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两个黑影不知从何而来地扑出,死死押住了安定伯! 「不肖子,你想弑父吗?」安定伯冷汗如浆,脸色惨青成了一片。「来人——」 他虽然胡涂、贪婪,却从来没想过跟着吴王造反,可这个天杀的不肖子,眼见就要将全安定伯府拖进黄泉地府里安定伯这一瞬无比懊悔,平日为什么不把外甥的劝诫和警告听进耳里? 「来人,抓住——唔,唔——」安定伯嘴里被塞进了麻核,激烈挣扎着,怒得目管欲裂。 「把我这位好父亲‘请’进屋里,好生看管起来。」李羿抖了抖身上的黑色劲袍,拍拍悬在腰间的锋利宝剑,挑眉露出白森森牙齿一笑。「时辰到了,走!」 建功立业,扬眉吐气就看今朝丨然而此刻的镇远侯府,正院寝堂内——「我待会就睡了。」默青衣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明明邓箴既不会骂人也不会发火,可光是看她秀眉微蹙,小脸郁郁忧虑的模样,他就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揪疼,连忙柔声道。 她瞅着他,半晌后叹了口气,也没有画写多说什么,只是将怀里那壶暖茶放在火炉子上,并替他挑亮纱灯焰火,取来搭在屏风上的轻裘,披在他宽阔却痩削的肩头上。 默青衣一震,不假思索地攫住了她的小手——邓箴仿若触着电般地直觉就想缩回手,却被他微凉的大手握得更紧,她的脸悄悄染上了红晕,脑子乱糟糟地嗡嗡然…… 「对不住,」他也有些局浞忐忑,清雅嗓音紧张地呐呐道,「往后,不会这样了。」 他知道她性情好,思虑细腻又心软,自进府来便天天惦记着他的身子……他,也不想她担心的。 她低着头,心跳得越发厉害,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却怎么也不敢看握着自己手的他。 就在此时,默青衣大手一紧,清眸里的温柔霎时消失无踪,电光石火间升起的是一抹杀气——「当心!」他猛然将她拉进怀里,长袖一甩,及时击飞了女婢手上的食盒,下一刻紧搂着她急速后退。 原是恭顺的女婢浑身气势乍变,抽出腰间不起眼的腰带一抖,竟是精钢缅铁所铸的飞炼,一弹指间宛若狂风暴雨般攻向了默青衣! 邓箴被他紧拥在胸膛前,从懵懂到惊骇,感觉到他浑身肌肉紧绷,腾腾杀气伴随着快得令人眼花的闪避,还击,腾挪…… 「果然是你。」默青衣淡淡冷笑,扬袖震翻了女婢一记雷霆闪电般的杀招,高挑清瘦的身躯似一柄隐隐出匣的宝剑,随时能将敌人斩杀当场。「潜伏侯府十年,倒有几分本事。」 「怪只怪你得罪了吴王和二爷!」女婢面无表情,手上飞炼越发凌厉可怕,嘶啦一声划破了默青衣的右臂袖子。 默青衣神情依然沉静浅淡,仿佛险些受伤的手臂不是自己的,倾听着门外刀剑交击声不绝,忽然一笑。 「你,是娘娘的人吧?」 女婢的脸色瞬变,随即又恢复森冷镇定。「堂堂镇远侯也不过如此?」 邓箴脑际轰轰f乍响,小脸惨白而严肃,却是紧紧咬着下唇,不管内心多么震撼i京骇都不能扯他的后腿,令他分了心神—— 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样?他又怎么知道……这女婢是内奸?是刺客?为什么在这之前,他从不曾给过她半点提示?难道,他也怀疑她吗? 或者是,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他引出内奸的诱饵。 她面上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心脏绞抒痛楚得无法喘息—— 那女婢后来被默青衣击晕,让代叔押下去受审,而外头趁夜奇袭的吴王府死士们也——被格杀当场。 邓箴面色白如雪,木然地看着他慢条斯理自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绸帕,缓缓拭了拭手,随即掷入火炉内燃烧殆尽。 第十八章 一缕难闻的烧绢气息逸出,隔着袅袅而上的朦胧烟气,他那张清俊的脸庞有一抹歉然。 「还是吓着你了。」 邓箴脑中思绪紊乱纷杂,明明知道方才他还是出手护住了自己……明明,心知她只不过是这侯府中的一名庖丁,他大可不必在意她的感受甚至是生死…… 她是来报恩的,就是为他豁出了这条命又何妨? 可她心里还是止不住地阵阵发冷。 看着垂首漠然的小女人,默青衣脑中盘算好的解释与说词,不知怎地全凝滞住了,温和的神情渐渐无措起来。 「我们怀疑她许久,只不过不能打草惊蛇。」他小心翼翼地道,「她能潜伏侯府十年,背后又牵扯多方势力,若不是有足够的诱因,今日恐怕也诱不出她——只是对不住,还是连累你了。」 她目光黯然如灰,闻言只是微牵动了下嘴角,飘忽的笑容苦涩至极。 若能开口,邓箴只想告诉他,自己不怕被连累,只怕被欺瞒、利用……然而,细想想,也无甚差别了。 邓箴再无视冰冷的手脚和心口空荡荡的苍凉,抬起头来,平静地对他颔首,表示明白了。 对上她澄澈却明显疏离的眼神,默青衣胸口蓦地一室,破天荒的不安感弥漫了开来。 「你,在生气?」他嗫嚅。 她摇了摇头。 「此事并非存心瞒你,只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坦然相告。「这时机巧妙,十分难得,我纵然心中有一分犹豫,却也不可能放过这个良机。」 如果只是需要她当棋子,需要她做这场戏,直说也就是了,他堂堂一国公侯又何须出卖美色? 邓箴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可正因为什么都听懂了,就是这样才痛苦。 默青衣从没发觉自己如此嘴笨舌钝,明明是坦坦荡荡、理直气壮的权谋良计,为何在这一刻,在她面前,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了? 小女知道了,夜己深,请侯爷安歇。 她在自己掌心写下这句话后,便恭顺地欠身行了一个完美的礼,而后静静等他发话可退。 他无言地看着她,半晌后喃喃道:「你,也早些回去歇下吧,我另外安排人在你身边,如果夜里睡不好,让她们随时唤太医过去看看。」 邓箴只是恭敬地退下,清痩单薄的身影坚定地一步一步消失在黑夜里。 默青衣突然胸口闷室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时辰后,燕奴眉飞色舞地前来禀报吴王人马全部成擒,想趁火打劫的邓家、陈家被摘去了几个执金吾副尉中最优秀的族中儿郎;见状况不对,逃入宫中求昭仪娘娘庇护的李笄,也被五花大绑的捆回侯府;被重兵严密看管的伯府人心惶惶,被「解救」出来的安定伯吓得两股颤颤,己哭丧着脸去写请罪折子了。 「嗯。」今夜一场可能演变成泼天大祸的兵变消弭于无形,从中布局运筹帷握的默青衣却感觉不到一丝快意感,思绪不断走神,尽是稍早前邓箴眼中的疏离…… 长乐宫中,面容清丽、风韵犹存的李昭仪神情凝重地看着跪于殿下的宫人,握着雕鸾扶手的柔荑微透出青筋来。 「胡闹!」她保养得宜的脸庞透着一丝厉色,「伯府上下就没了个懂事人了吗?居然坐视放任羿儿那个胆大胡涂的去对付青儿,还参和到吴王逆反的祸事来,一个个是嫌本宫在宫里活得太自在,巴不得皇上厌弃了本宫吗?」 若不是自己的母家,像这样屡屡扯后腿的,李昭仪早就翻脸了。 「回娘娘的话,」宫人身子伏得更低了,哆嗦道:「伯,伯爷被二爷命人拘住了,这才未能及时阻止,请娘娘息怒,恕、恕罪啊。」 「明明知道本宫最看重也最心疼青儿,平时本宫还舍不得劳累到他一根手指头,伯府居然三番两次地支使他这个,支使他那个……」李昭仪喉头哽咽了一下,眼眶跟着红了。「现在还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还不知道会让青儿怎么想我这个姨母……」 宫人吞了口口水。「娘娘是侯爷的亲姨母,向来对侯爷爱护看顾有加,侯爷自然会明白您也是被二爷牵连的。」 李昭仪颓然地支着头,挥挥手道:「莫再说了,终归是本宫当年对不住他们母子,如今怎么弥补也弥补不回了,只盼他心中仍有我这个姨母便好——既然吴王己伏诛,想必明日一早便能解除全城戒严,你让伯爷亲自到镇远侯府登门谢罪,记住,必要时让老祖宗也出面,现在也就指望老祖宗能再稳一稳青儿了。」 只要青儿高抬贵手,就能轻易摘除羿儿参与吴王叛乱的罪名……总之,伯府是一定不能有事的! 「诺!」 待那宫人退下后,李昭仪揉了揉眉心,疲色尽显。 「娘娘,」她身后始终默不作声的年长侍女熟练地按揉着她的双鬓,纡解她头疼的老毛病,低声道:「再这样下去,情势对您大大不利啊!」 「本宫又何尝不知?」李昭仪苦笑了。「本宫如今什么也不求了,只要能够和三皇儿安安稳稳,不被后宫这些蛇蝎吞吃了就行 」 年长侍女沉默了一下。「娘娘恕老奴多嘴一句,伯府和镇远侯关系紧张,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 「本宫那‘好哥哥’的本事如何,难道本宫还不了解吗?」李昭仪讽刺地道,「现如今要不是看在他还能牢牢守住这个安定伯的爵位,本宫早就——」 「依老奴看,大爷倒是个可栽培的。」 李昭仪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许,沉吟道:「嗯,本宫也想过,不过他向来同本宫不冷不热的,心思难辨,万一又养出了个白眼狼,本宫岂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是老奴愚昧,思虑浅了。」 「不,总之羿儿已是废了,」李昭仪挑眉,眸中光芒复杂。「本宫总得再扶持一个得用的,他,便看着试试……」 「诺。」 李昭仪闭上了眼,由着年长侍女为自己揉头,半晌后低声叹了一口气。 「当年,或许我就不该进宫的。」 这条路,太狠,太冷……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一整夜辗转,邓箴徘徊在恶梦与恍惚之中,待雄鸡高鸣破晓时分,她默默地起身下榻,掏了把冷水帮昏沉的自己醒一醒神。 「吁……」她长长吁出了一口气,苍白小脸上明显可见发青的眼窝,只不过和昨夜相比,显得镇定沉静了许多。 历经漫长如永夜的这一晚后,她终于收拾好心情,把所有不该出现的悸动与念想,统统严实压制到内心深处一角。 该上工了。 邓箴瞥见服侍的女婢已经换了人,态度恭谨身形笔直,一看就像是自军中打磨而出的——她也不去想,这究竟是保护还是监视,因为侯府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干系,她只要做好自己庖丁的责任便是。 理智清明如旧,可心终究再回不去那酸酸甜甜、揣着欢喜的滋味。 待侯爷身子再稳定些,她也该和弟妹们回荞村了…… 邓箴一走出房门,就看见前方一个修长清痩的身影,静静坐在特制的紫檀木推椅上,身旁的燕奴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眼神有些不善。 她心一咯噔,迅速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走近他面前,行了一个礼。 「昨夜睡得可好?」默青衣气色看来极为苍白,神情却很温柔。 她点了点头。 「眼圈都发青了。」他轻叹,「昨儿还是该让服侍的人帮你点炷安神香的。」 经过昨夜之后,他的温柔在邓箴眼中已经不再那么纯粹,对此,她只是摇了摇头。 见她如此恭顺疏离,他胸口又涌现了股熟悉的闷痛,不是蛊毒发作,可那冰冷惶惑感更剧。 「阿箴……」他嗫嚅了良久,终于抑不住冲口轻唤了她的名字。「你,怎么了?」 默青衣纵然对男女之情稚嫩青涩如初生婴孩,可出自男人的天生敏感,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她的异状,己不单纯只是受惊后的抗拒和防备。 只是就算知道她恼了自己,他还是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就更无从安抚起了。 邓箴看着他困惑中有一丝忐忑的神情,心下一酸,却再也不可能让自己自以为是的沉浸在他的「柔情」里,自误误人至无可自拔的地步。 这侯府,是再住不得了。 她上前一步,摊开手掌,在上头写下:侯爷近来好些了,小女也该归家了。 他浑身一僵,无言地望着她。 身后的燕奴浓眉皱了起来,虎目盛着怒气地瞪向邓箴。 第十九章 「为什么?是本侯做错什么了吗?」他低声问。 不是他,是她自己。 邓箴再摇了摇头,压抑着内心百般复杂的酸涩,又复写下:长久不见弟妹,小女心中难安。 默青衣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清俊眉眼浅浅漾起了笑纹。「令弟妹在别院很好,若你想念他们,便让他们入侯府与你相会便是了。」 燕奴忍不住挑眉,略带警告地盯着邓箴。「侯爷说的没错,邓小娘子可别辜负了侯爷的一番好意。」 她心中涌现了被逼迫的别屈感,尤其燕奴那高高在上的示恩口吻,仿佛她再婉拒便是不识好歹。 可邓箴,你明明就不该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最初本就是恩公一再伸出援手,她进侯府报恩也是心甘情愿,那么如今她还有何可矫情、可生气的? 邓箴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里的忿忿翻腾霎时消失无踪,怅然地暗暗苦笑了。 恩公便是恩公啊! ——是小女想差了。小女也该去准备朝食,请侯爷稍待片刻。 她写完之后,便欠身作礼,默默地往小膳房方向去了。 留下默青衣和燕奴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邓小娘子……这么好讲话?」燕奴摩挲下巴。 「她向来是好性儿的。」默青衣喃喃自语,深邃清眸却有一丝异样的困惑。 明明一切已然回复正常,邓箴乜不再执意离去,可他为什么总觉得好似有哪儿不大对劲? 默青衣苦苦思忖,却始终不得要领。 「侯爷,安定伯求见。」代叔自外匆匆而至,面色凝重地禀道。 他平静地道:「不见。」 「……老祖宗的车驾乜来了。」代叔强捺着怒气,恭声道。 默青衣尚未开口,燕奴已然火大冲口而出:「凭天王老子的车驾来了,就当没见到,认不出不就好了?」 「燕奴!」他淡淡低斥,「不得对老祖宗无礼。」 「诺。」燕奴虽心有不甘,还是强咽下了这口鸟气。 「代叔,」他看向同样忿忿不平的代叔,嘴角微勾。「劳你亲迎出府,就跟老祖宗说本侯因表弟牵涉谋逆之事,心痛情急吐血,至今犹未醒来,太医说此次病发来势汹汹,恐会昏迷多日……去吧。」 「老奴这就说去!」代叔眉开眼笑了,兴冲冲而去。 燕奴瞠目结舌,满眼崇敬。 「皇上龙驾最迟七日内归,待本侯悠悠醒来,忍痛送上奏卷,时日也差不多对得上了。」他微笑道「侯爷威武!」果然心机最重的在这里啊! 默青衣扬起苦笑,再威武,好似一对上邓小娘子就英雄无用了。 默青衣心中那点子预感和不安果然逐日得到了验证。 他依然日日在饮下太医开的苦药汁之前,能得邓箴亲手所做、亲自捧来的各色汤羹饵食开胃健脾,可是她送来了食盒后便会退到角落处,垂手恭立,直待他用罢、服过药后,再手脚轻盈俐落地收拾妥当,悄悄退下。 他几次开口同她说话,几次相问,她不是抬头对他微微一笑,便是低头装作充耳不闻,仿佛口不能言,连耳朵都不好使了。 饶是默青衣素来性情温雅内敛,也不禁有挠墙的冲动——这日他皱着眉头咽下太医开的新药方后,眼角余光瞥见邓箴又快手快脚地收拢好食盒,娇小身躯往房门口方向移动时,他再抑不住了。 「咳咳咳咳……」情急之下,甫落腹的苦药翻溢上来,他剧烈咳嗽了起来,整个人伏在榻边颤动不绝。 邓箴大惊失色,抛下食盒就冲上前来,小手努力地拍抚着他的背,不忘用焦灼求助的目光望向寝堂中的其他人……可哪里还有其他人? 燕奴早就在主子眼神扫来的那一刹那,拎着太医火速离开现场了。 虽然不知侯爷意欲何为,不过身为尽忠职守的武奴,看眼色的本领是重中之重,这时候不闪人,难道还留在这儿碍眼等主子槌吗? 邓箴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苍白着小脸紧咬下唇,不断帮他拍背顺胸,生怕他咳嗽太剧,把刚刚的药都呕出来了。 默青衣满头冷汗,脱力疲惫地靠在她柔软的怀里,微闭着眼,掩住了眸底的羞涩与算计。 她,总算不再对自己视而不见了。 邓箴轻轻地拍抚着他宽暗却痩削的背,隐约可感觉到掌心底下的身躯劲痩单薄,骨头都微微突出了……不知怎地鼻头一酸,泪水扑铰簌滚落。 他都病得这样厉害了,她还同他赌气,对他苛责计较甚多,她、她真不是好人。 「阿箴,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他好不容易才吞下那翻江倒海的呕意,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可鼻端嗅闻着她带着幽幽甜香的温暖气息,耳朵不争气地悄悄红了,嗓音带着一丝脆弱地喃喃。 她一颗心酸甜涩苦难以言喻,怔怔地环抱着这背对偎靠着自己的大男人,脑中乱成一片。 默青衣不敢回头接触她的目光,背脊贴靠着身后的温暖柔软,清俊脸庞慢慢羞臊发烫了起来,平生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和心慌意乱令得他呼吸紊乱,想再开口,却发现喉头好像哽住了什么……有些结巴…… 「你这样……我难受。」他低低道。 她心一震,眸光似喜似悲若泣。半晌后,她终究还是狠下心来将他扶回迎枕上,无视于他忐忑的神情,起身退后了一步。 「阿箴?」他凝视着她,喉音微颤。 她缓缓跪了下来,在他脸色大变的刹那,重重磕了个头。 「你做什么?」他闪电般地下榻,及时接住了她的身子,大手迫不及待捧起她的小脸,焦急地检查着她额头迅速浮起的红肿,有丝气急败坏地低吼,「你——你——」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泪光滢滢,娇小单薄的身子却挣扎了起来,急促而凌乱地写下——侯爷别再这样待阿箴了。 「我……我怎么了?」他一愣。 好似阿箴不只是…… 她的手指停住了,无法再写下去。 「为什么不写了?」他一急,猛地攥住了她的小手,激动得微带颤抖,憔悴却仍难掩潋濡如玉的脸庞逼近她苍白的小脸。「你恼我什么?又防我什么?你不能生了我的气,却叫我日日做个胡涂鬼——」 ——别说那个字! 邓箴愀然变色,慌乱地忙捂住他的嘴,拼命摇头,惊骇慌乱担忧之意流露无遗。 他楞怔地盯着她,气恼愤慨的眼神柔软了下来,隐约有丝喜悦和泪意,哑声问:「阿箴,你很怕我会死吗?」 她心口剧痛,眼眶又红了,哽咽地点了点头。 就算曾心寒,怨过,也自省过,甚至也有一度希望永远离了这个曾经拿她当诱饵的男人,可她还是不想他有事,她就是听不得……听不得…… 「傻阿箴,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浅笑,随即笑意又如落在清池上的雨滴般消逝无踪,「起码,今年不会。」 是啊,可他终究活不过两年,那么不管心里对她有多少管不住的心思和悸动,两年后,他依然是一坯黄土……可她呢? 他胸口大痛,刹那间好似烫着了般地放开她,清瘦的身躯直挺挺地跌坐靠在榻畔,背脊被坚硬的紫檀榻沿硌得隐隐生疼也恍若未觉。 自己是个有今朝没明日的人,阿箴年华正茂,未来不管嫁予谁都会是幸福一世的贤妻良母,他既不能……又何必招惹她? 「是我想岔了,险些误了你。」默青衣闭上双眼,浑身精气神和喜悦霎时消逝一空,整个人又恢复了清冷寂寥疏离的病重时模样,声音沙哑却坚定地道:「你,去吧。」 邓箴傻傻地望着他,被他异常的神情举止惊得一懵,小嘴嗫嚅了一下,面上透着抹慌乱茫然无助。 「你说得对,你是该归家了。」他依然没有睁开眼,语气却冷淡客套。 她脑子嗡地一声,这下是真的如遭雷击、呆若木鸡…… 【第九章】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邶风·击鼓》 仿佛像是做了一场梦。 第二十章 邓箴在猝不及防间就被镇远侯府的人马亲自送回了荞村,和她一起回家的是弟妹和一整车的绫罗绸缎及一匣子金「邓小娘子,日后自行珍重。」燕奴从头到尾都皱着浓眉,一张脸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可是一想到她毕竟是有大功的,还有自家侯爷的那一腔情思,也只得硬声硬气地挤出这句客气话来。「镇远侯府不是不知恩的人家,往后倘若有事,命人到侯府梢一句话,能帮的,我们自会相帮。」 邓箴失魂落魄地e立在马车前方,仿佛没听到燕奴的话,又仿佛听进去了。良久后,在燕奴都快翻脸走人的当儿,终于低声开口。 「请,好好照顾侯爷。」 燕奴差点一拳砸向身旁无辜的大马上——不能揍人,只能槌马了——娘的!这话还需要她在这儿假模假样的假关心吗? 她自己都干什么去了? 成日只顾着张罗吃食投喂主子,最该喂进主子嘴里的明明是她自己,偏偏又也不知到底是谁不开窍,难不成还真要他狗胆包天的给她和主子下春药,捆一捆扔上同一张榻吗? 不知所谓! 燕奴掉头就要走,他怕自己再不走,就会失控地抟起邓小娘子的襟口一顿臭骂。 「燕大人——」 「干嘛?」燕奴脸色阴沉地回头瞪着她,一脸不耐。 她低声道:「无功不受禄,还请大人将那些礼匣子带回侯府。」 「你是想害我办事不力,在侯爷面前丢大脸吗?」燕奴危险地眯起眼。 「不是这个意思。」她无奈地苦笑,心知是自己理亏,所以一点气也生不起来。 燕奴恶狠狠地再瞟了她一眼,随即跃上马,铁臂一扬。「走!」 侯府铁骑烟尘滚滚而去在旁边憋忍了许久的邓甘和邓拾已经咚咚咚地跑过来扑进她怀里——「阿姊!」「大姊姊!」 她紧抱住怀里这两个明显胖了一圈的软甜小娃儿,苍白落寞的小脸终于浮现一朵欢喜的笑容。 「甘儿和拾儿这些日子乖不乖啊?」 「乖,甘儿最乖!」邓甘一挺小胸膛。 「拾儿吃饱了。」邓拾摸摸自己的小肚子,红润粉扑扑的小圆脸格格笑了,「饱饱的。」 她眼眶一红,想起弟妹在别院备受照拂,可她自己却为了心中那不能见人的心思……那般待他。 邓箴心中乱纷纷,一霎觉得这样也好,自己确实不该再与他有任何干系,可一霎又觉自己恩将仇报,明明知道他病体艰难,居然还这个时候离开侯府? 「大姊姊,你未免也太不争气了。」邓细酸溜溜中带着一抹尖刻的嗓音划破了她恍惚怔忡的思绪。 「细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神智恢复清明,秀眉微蹙。 「若不是大姊姊本事不够,我们又何至于被扫地出门?」 邓细在别院中好吃好喝,备受关照,今日却被匆匆送出别院回到家门前,见着熟悉老旧的屋舍,想着日后还得过着缺衣少食的苦日子,又教她如何不酸苦恼怒? 「这里才是我们的家。」邓箴脸色一沉,嗓音粗哑而严肃地道:「侯府不欠我们什么……细儿,我也不欠你的。」 邓细一窒,神情不知是羞是恼是愧,半晌后,哼了一声拂袖回屋。 「小姊姊好爱生气。」邓甘黑溜溜的眼儿看着邓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嘟囔告状。 「哼!哼哼!」另一个小豆丁也学着邓细的模样,小圆脸煞有介事地瞪大眼,仰起小鼻头,拿鼻孔示人。「哼哼哼哼!」 饶是心绪紊乱如麻,邓箴还是被弟弟们逗笑了。 只是两个还不到她腰间的小弟弟,却比细儿那个年将十五的姊姊还要懂事多多。她摸摸弟弟们的小脑袋,低声喟叹,眉宇又复郁闷难当。 罢了,眼下该烦恼的还不是细儿的性情顽劣,而是经过当日一场混乱后,就算村民们因着侯府威势,不敢轻易再寻他们姊弟的麻烦,可是往后姊弟四人于这荞村中更是人人敬而远之的异类了。 她不能让弟弟们在这充满防备与敌意的地方长大,况且陈家的事一闹,这方圆百里内,还有哪家儿郎愿娶细儿? 邓箴环顾着这居住了十六年的家,满眼怅然…… 安置妥了弟弟们,邓箴捻灭了油灯,关上了房门,明明累得狠了,她却一丝睡意也无。 隐隐月光洒落,她悄然出了屋,抱膝坐在后院的大石头上,望着满天繁星发起呆来。 心底翻江倒海,却浑浑沌沌成了一塌胡涂……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又好似她的心已然走过了一整个春夏秋冬,尝尽了苦涩酸甜,最后依然花落成泥。 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做,明日一早将荒芜的菜园打理好,之前临走前匆忙收进地窖里的大白菜是无暇腌成酱菜了,不过还是可以刨丝抄水揉制粗盐,两三日晒干,带在路上,饿了夹胡饼吃。 还有这屋这田,得寻空卖了,以后到了南方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景况,多攒点钱在身上总是安心些。 她还得到镇上打听可有往南方的商队能让他们一家跟车,虽说如今天下清平安泰,可弟弟们小,她和细儿又是女子,看在歹人眼里就是小菜一碟儿,吞了都不担心磕牙的。 「唉。」她越想越头疼,喃喃道:「我真的应该这么做吗?」 迁徙是大事,路上风尘仆仆三餐露宿,就算她己盘算好了买辆驴车跟着商队走,弟妹也好歇息,可万一路上他们受不了颠簸之苦,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又该如何是好? 她苦恼地揉着突突抽痛的鬓角,只觉前途茫茫,两头看不到岸。 邓箴浑然不知在身后的屋檐上,有个修长清痩的身影裹着玄狐裘衣,静静盘坐着,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默青衣玉颈环着柔软发亮的玄狐领子,明明该是温暖至极的,可他始终觉得心空荡荡,凉得隐隐生慌。 唯有看着她,他才觉得自己不再是一缕孤零零的游魂,仿佛只要伸手触碰,就能握住了她带来的,有着满满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 可阿箴,我永远不能走近你。 「你要好好的,一直好好的……」他低喃。 燕奴最近心事重重,执行任务砍起人脑袋时都不觉得痛快了。 眼看自邓小娘子离府之后,侯爷依然日日处置公务,日日惯常地服苦药汤子,偶尔弹琴,和文先生弈棋…… 但是燕奴还是发觉,侯爷不会笑了。 不,虽然面上还是笑容温雅清浅,可那笑意从未达到眼里过,总是那么笑着笑着,人就出了神,目光会不自禁落在门口远处,好似在等着什么人来。 燕奴心都要碎了。 要早知道那邓小娘子是这样的大祸害,他当初在化与楼上就应该一只暗器灭了她——「有事?」 「嗯,真想让她有事!」燕奴咬牙切齿,随即被默青衣疑惑而锐利的眸光盯得心虚了一下。「咳,侯爷有何示下?」 默青衣清眉略整,「你不是前来票事?」 「啊,是,是有要事前来禀报侯爷。」燕奴吞了口口水,暗骂自己的闪神粗心,神情忙肃穆端正道:「龙驾回宫了,皇上有旨,召您清华殿议事。」 吴王谋逆一事,还有贵胄士族官员参与进去的名单内情详细,他早已在事变隔日一早,便命飞隼送到皇上手中。 想来,在龙驾回銮的这一路上,皇上心里已有决断了。 安定伯府…… 他胸口隐痛,神情却波纹不兴。 当初藉由陈良的弹劾,让安定伯府欺男霸女的恶行揭露于龙案前,惹得龙颜大怒,将一等安定伯府降为三等,另罚俸一年,子弟责十杖,就连看来最安分的安定伯世子也被停职待查七日方回职,警告之意大过惩戒,能摘出来的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对李羿……他已经没有耐性了。 「本侯马上进宫。」默青衣默默起身,换过侯爷爵服金冠便坐入轿中,稳稳地入宫去了。 虽然身为皇上信臣,他早已蒙金口特谕,入宫后可不下轿不下马,可默青衣依然在轿子进了九阳门后,坚持下轿缓步走向清华殿。 燕奴忠心耿耿地随扈在身后,却在清华殿前的金阶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昭仪脱簪请罪地跪在金阶上,风华犹存的美丽脸庞素净无颜色,眼底隐约可见夜不能寐的暗影,在听到身旁隐约有动静时,猛地抬头,美眸霎时绽放了希望和祈求的光芒来。 「青儿?」 默青衣凝视着这个向来温柔亲切的大姨母,眸中神色复杂,「娘娘,您这又是何苦?」 第二十一章 「那是本宫的母族。」李昭仪泪眼迷蒙,感伤惆怅地道:「若是你母亲还在,她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可惜母亲不在了。」他目光幽然,也不知是叹息是自嘲。 李昭仪一震,心没来由评然狂跳了起来,嘴巴有些发干。「青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你真的忍心看你外祖母和舅舅一家大祸临头?还有羿儿,他毕竟是你嫡亲的表弟啊!」 「微臣只听命于皇上。」他平静地回道,「安定伯府有没有过错,当有皇上圣裁,谁也干预不得。」 「青儿!」李昭仪娇容变色。 「姨母,」他眸里掠过一丝异样,仿佛是感慨,又似是悲悯,随即恢复清平沉静。「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人总该自知。」 李昭仪隐于素袍底下的纤纤指尖紧握成拳,心下如惊滔骇浪。 他这话……又是何意? 「皇上有召,不敢耽搁。」他长睫微垂敛住了所有心绪,轻声道:「此处风大,还望娘娘自珍贵体,微臣先行一步了。」 「青儿……」李昭仪看着前方高挑颀长却痩削的背影,眼眶发热,难掩语声的疮哑。「你,始终不能原谅姨母祸及了你们母子吗?」 默青衣背脊挺直,一动也不动,燕奴则是眼神阴鹫地瞥了李昭仪一眼。 「青儿?」 「我宁愿相信那是命。」良久后,他低道。 当年引山贼寇作乱,正于弱冠之岁的父侯偶然救了前去上香的母亲,却因此一见倾心互许钟情,只是母亲当时己入选秀女名单,姨母却是另外许定了南阳邓氏大郎君……最终姨母为了母亲毅然退了邓氏亲事,自愿进宫,致使母亲得以嫁予父侯,邓氏大郎君却远走他方。 母亲和父侯恩爱逾恒,心中却始终愧疚深深——若非是她,又怎会连累姊姊到那不见烟硝的可怕后宫中同嫔妃厮杀? 因着这份天大恩情和愧意,镇远侯府一向是姨母于宫中的倚仗,直到二十三年前,大腹便便的母亲进宫陪伴初有孕的姨母,却阴错阳差之下,误饮了独孤贵妃命人下于姨母蔘汤中的子母蛊,以及——他闭了闭眼,清俊脸庞肌肉隐隐跳动着,胸口那蛊毒仿佛又大肆啮咬了起来,疼得他冷汗涔涔,无法呼吸…… 燕奴敏锐察觉到侯爷的异状,脸色大变,急忙想扶住他,却被他挥退了。 「我,没事。」 李昭仪心疼慌乱地喊道:「青儿怎么了?他又发病了吗?快召太医——」 默青衣心口急遽地一抽一抽,好似被巨掌紧紧掐握住了心脏拧绞着,他面色惨白如雪,修长挺直的身躯摇摇欲坠了起来…… 「侯爷!」 燕奴惊恐地大吼一声,非但惊动了清华殿的金吾卫,连皇帝和定国侯、关北侯与冠玉侯全闻讯冲了出来「青衣!」 「阿默!」 李昭仪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一幕,美丽泪眼里掠过了一抹深深的…… 震惊与怨毒。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弥济盈,有鹅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虽虽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诗经·邶风·匏有苦叶》 咣啷一声,邓箴手中的瓦罐跌落地面,摔得支离破碎酱菜四溅! 她心脏狂跳,呼吸急遽短促,阵阵不知从何而起的不祥预感齐涌而上,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冰冷发麻。 怎、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她是病了吗? 邓箴拼命大口吸气,却止不住晕眩和慌乱的心绪,撑在门边好半晌才勉强镇定了下来。 「……许是近日忙着收拾搬家的事,累得狠了的缘故吧?」她喃喃自语,极力说服发慌的自己。 她揉了揉心口,摇摇头,赶忙把摔碎的瓦罐和酱菜收拾干净,再把最后几罐酱菜装进大包袱里,绑缚好了之后,放在大堂的正中央。 这些是留给他的。 待离开荞村前,她会托镇上食店掌柜的帮忙把酱菜送到镇远侯府,此外她也写了酱菜和鱼酱的种种制法于布绢上,届时侯府的庖丁看了便知道该如何腌制,往后……往后侯爷就不用怕再吃不到合口味的酱菜了。 「你真的要走?」邓细不知何时靠在了门边,因丰润而显得娇嫩美艳的小脸有着一丝烦躁的阴郁。 「是我们都要走。」她对这个大妹妹已然无力教诲,只能努力平心静气道。 「我不走。」 邓箴眼神锐利了起来。「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在指望陈家吗?」 「陈家算得了什么?」邓细冷笑,想起自那日他们回村后,陈大郎君便忝着脸过来同自己殷勤卖好,言谈间诸多陪小意儿,却是暗隐打听镇远侯府之事,她就觉得一阵恶心。 哼,知道她们姊妹和镇远侯府有关系,现在倒是迫不及待来攀附讨好了,她邓细如今又怎么可能还会把这等下贱不堪之人看在眼里? 长姊傻,她可不…… 邓细不信凭着自己过人的美貌,无法博得一个锦绣风光的前程,她定要让陈家和荞村众人后悔莫及,也要让长姊看明白谁才是邓家真正的顶梁柱! 前朝有寡妇再嫁尚且能称后,受帝王恩宠一生,她邓细就算己失了清白身子,凭着娇容丽色,想做富贵人家的宠妾又如何不能了? 「你又想做什么?」邓箴心下一凛,眯起眼,语带警告道:「不要考验我的耐心,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放弃你吗?」 邓细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大姊姊,你为什么总是看低我?我邓细既然吃过那么大的亏,这辈子就不可能再让自己栽第二次跟头,你信我,只要你愿意引荐我进镇远侯府,我一定能夺得侯爷的宠爱,坐上堂堂贵妾,甚至是侯夫人的位子——」 一记掌掴声响亮地响起,掌心的火辣辣依然无法敌得过邓箴内心的震惊痛苦和满满酸涩。 「你打我?你居然又打我?你凭什么打我?」邓细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愤怒地尖叫起来。「陈家的事是我错了,你教训我我无话可说,可我今儿又说错什么了?」 「镇远侯是我们的恩人,不是你攀权附贵的猎物!」她胸口急遽起伏,盛怒中夹杂着深深的悲哀。 「是你自己没本事!」邓细美眸赤红,口不择言地道:「如果是我,一定会好好伺候侯爷,令得他欢悦满意,绝不会让他有机会赶出侯府……」 「邓细,」她颤抖的手紧紧拳握,整个人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你没有这个机会了,明日我们就走。」 「要走你们自己走。」邓细深吸一口气,娇美的脸庞敌然地昂起。「日后你就会知道,还是得靠我才能光大邓家门楣,爹娘在邓氏族人面前失去的,我统统都会拿回来。」 「南阳邓家跟我们再无干系。」邓箴的声音寒冷如冰,「在他们眼中,没有亲情,唯有利益,你想被吞吃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只管自去,可甘儿和拾儿会跟我走,也许往后一生清贫度日,可至少活得像个人,而不是待价而沽,随时能被牺牲的东西!」 「你这是什么意思?」邓细敏感地察觉出了她话中的异样。「爹娘当年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爹娘宁可死都不愿回南阳邓氏。」她冷冷道,「这就足够了。」 「邓箴——」 她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连看也懒待再看这个无可救药的大妹一眼。 翌日,待买下的驴车送到,邓镜安抚的摸了摸驴儿的大脑袋,喂了它一捧烤黄豆,并抱起兴奋得乱跳的邓甘和邓拾上车后,再吃力地将包裹行囊和铺盖堆进了不大的车厢内。 虽然不是新造的驴车,可胜在木料结实,褥子铺好后,弟弟们在里头也能勉强躺着歇息。 「细儿,上车。」她凝视着神情复杂阴沉的大妹妹,终究有一丝心软地轻声开口,「你难道真的舍得我们吗?」 邓细美丽的眸子掠过一抹矛盾挣扎之色,隐有泪光了。 「细儿……」她眼底亮了起来。 「你分给我那一半的金银,还有这屋契地契,就足够了。」邓细心中野望终究凌驾情感与理智,一狠心地别过头去,大声道:「往后,是富贵是落魄,都苦乐自知,与人无尤!」 邓箴呆呆地望着大妹毫不犹豫关上大门,心霎时重重一震…… 「大姊姊,不哭。」 「不哭,不哭啊!」 第二十二章 两个小豆丁怯怯地掀帘而出,蹭挤到她身边来,软软小嫩手悄悄摸着她的脸庞,邓箴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己泪流满面了。 ——如果细儿坚持不走,她带着弟弟们离开荞村真的是对的吗? ——缺了妹妹,他们这个家还算是家吗? 邓箴闭上了眼,胸口绞拧痛楚难当,心仿佛像是落入蛛网的虫子,越挣扎越禁锢越无法呼息…… 「小姊姊不跟我们去吗?」 「小姊姊坏!」邓拾含着大栂指,口水流得前襟都是,小脸上的神情却非常严肃。「不乖。」 「甘儿,拾儿,」她抹去了泪水,艰难地开口,「你们……想离开荞村吗?」 邓甘毫不犹豫地道:「我要跟大姊姊在一起!」 「小姊姊坏,拾儿不要跟小姊姊好了。」邓拾嘟囔。 邓箴内心强烈交战挣扎,理智上明知荞村于他们姊弟而言己不是个善地,可是要她眼睁睁看着莽撞的细儿独自留下来——罢了,细儿永远不会甘心走自己为她安排好的路,既然如此,倒不如就此成全了她。 邓箴涩涩笑了,怅然地扬起细长的驴鞭,驱赶着大驴拉着车子缓缓离开。 在烈日下,亮晃晃的金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也模糊了身后老旧的家…… 不能再想,自己该走不该走,前方的这条路究竟是对是错? 更不敢再想,此刻远在京城侯府中的那人…… 镇远侯府中气氛低迷而悲伤。 自默青衣那日于宫中病发后,昏迷至今犹未醒来,气息一日比一日弱,胸口却似有异物般地起伏挣动,众人明知是那蛊,却苦无良方可对付这个祸根。 皇帝心急如焚地亲自过府关心,把所有太医院的太医全带来了,却在得知太医们也束手无策之后,又是一场龙颜震怒。 「不要跟朕说臣等无能、臣等罪该万死,」皇帝气势骇人,眼眶发红,杀气腾腾地咆哮,「救不醒朕的爱卿,你们就全部提头来见!」 「臣该死……」 「老臣……老臣……」 完颜猛,雷敢和计环琅眸光阴鸷郁郁地守在榻边,面色凝重而痛苦。 饶是贵为公侯,手握重权,却依然无法挽救兄弟的性命……满心巨大的憾恨与自责如狂滔怒海,汹涌淹没了他们三人。 「阿默,你若敢死,老子马上去灭了安定伯全家!」雷敢满脸杀人的冲动,咬牙切齿地低吼。「娘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一家子全是祸害!」 这是连昭仪娘娘也给恨上了! 「阿敢。」完颜猛也是一脸愤怒冰冷,却是警觉地提醒了他一声——皇上在此,不要太明显。 ……等皇上回宫了,要弄死谁还不是一句话的工夫? 计环琅美若玉石的脸庞阴云密布地像是在盘算什么,清泠泠的嗓音透着一丝诡谲。「青衣若无事便罢,要是有个什么,该给他陪葬的一个都不能少。」 「你们也不用激朕了,今日之事,朕自会替阿衣做主。」皇帝岂会不知这四个亲若子侄的家伙的德行,况且他从来就没打算保安定伯府过,至于李昭仪……既然她那么爱跪,就到永巷去跪个够吧! 「谢皇上。」 「皇上圣明。」 「皇上真是好样儿的!」 要不是此刻正忧心默青衣的病,皇帝真想踹雷敢屁股一脚——不长进,封侯多久了还这熊样? 「唉,」皇帝心情沉重地坐在榻边,苍老的大手心疼地摸了摸默青衣苍白冰冷的额头,低道:「好孩子,快快度过这一劫,莫叫朕担心吧,你还有牵挂,还有朕和你的兄弟啊!」 众人闻之皆黯然…… 而自始至终守在门外寸步不离的燕奴,深深自疚痛苦的虎眸蓦然一亮——牵挂? 没错,主子心中最求而不得,不敢靠近,却又舍不得放下的牵挂,不就是那个几次三番阴错阳差助主子闯过一关又一关的邓小娘子吗? 邓箴姊弟三人到镇上和商队会合之后,便即刻出发往南方而去,虽然大驴及不上马儿的腿力好,可却胜在行囊少、车身轻便,所以勉勉强强也能跟上队伍而不致落后。 小豆丁们从兴奋能坐大车的精力充沛吱吱喳喳,到车队行了五十里路后,已经被颠得彻底瘫躺在车里呈大字状昏睡成一团。 戴着笠帽的邓箴趁空掀开帘子看一眼,确定弟弟们都睡着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真怕颠簸太过,甘儿和拾儿会晕呕不适呢! 「万里长征,这才是刚开始啊……」她低低叹了一口气。 等到日渐黄昏的时候,商队终于及时赶到了落脚的野店,邓箴一身腰酸背痛,执着缰绳的手都僵硬了,屁股更是被震得一片麻,得花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不从驴车上摔下来。 「邓小娘子,这野店不够住,除了我们东家和管事的房间之外,其他人都得在车上过宿,不过热水热汤胡饼什么的,是管够的。」商队的领头儿彭叔好心地过来招呼了一声。「你弟弟他们小,还挨得住吧?」 「谢谢彭叔。」她哑声道,满脸感激。「弟弟们也都好,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彭叔笑着点点头,又吩咐了几句便自忙去了。 邓箴挣扎着下了驴车,学着旁的车夫把大驴的缰绳套在野店外头的粗木桩子上,看着四周聊笑忙碌着的商队众人,强忍下心中的惶然不安和忐忑,也赶紧找来清水和草料喂驴儿,而后进野店替邓甘和邓拾买了些热热的胡饼和一大碗野菜猪骨汤,唤醒弟弟们吃了,自己才随便吃了几口饼浑当充饥。 幸而野店房间虽不够,可大队人马团团驻扎在店外,倒也看来颇安全。 夜晚的风在山野间刮得越发厉害,邓箴紧紧裹着棉袄子,爬进了窄小的车厢内,拍抚着邓甘和邓拾,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又哄睡了。 她轻轻摸着弟弟们的额头,心下甚是纠结犹豫……远远迁徙至他乡,就真能得到她渴望的安定平静吗? 自爹娘过世后,就是她独自儿扛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不只是养大弟妹,更该为他们的前程设想得更多,可是有时候她也很害怕,很惶惑。 邓箴常常忘了,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没有母家,没有夫家,没有人可为倚仗和靠山,更没有人呵护…… 不,曾经有个人,身形修长清痩单薄,却永远像是最可靠的大山一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稳稳地为她扛着,护着。 「邓葳,不准再想了!」 昏暗的车厢内,她紧紧抱着膝,脸庞伏在膝上,无声的泪水渐渐濡湿了裙裾。 隔日清晨—— 邓箴面色苍白却平静地出了车厢,眼底隐约有着疲惫无眠的暗青,动作却还是轻巧麻利地打理好了大驴,又去装了几囊袋的清水,好备着随时能出发。 「邓小娘子看不出是头一回出门哪。」彭叔一路巡视商队过来,看到邓箴连缰绳都握在手上了,不禁由衷赞道。 「多亏有彭叔教我。」她温和真诚地一笑。 彭叔笑着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滚雷般的庞大马蹄声由远至近而来,心下一突。 莫不是马贼来袭吧? 邓箴猛然转过头去,胸口没来由阵阵发紧,本想唤醒邓甘和邓拾躲进野店去,却在看见最前头如飞箭般飙射而来的熟悉高大身影时,一呆——燕大人? 二三十铁骑恍若庞大乌云汹汹而至,人人面上肃穆紧绷,目光触及一脸愣怔的邓箴时,皆不约而同露出如释重负的喜悦来。 「终于追上您了!」燕奴虎眸含泪,嘶哑地道。 ——您? 她神情愕然。「燕大人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燕奴没有回答,而是一跃下马,身后二三十骑同样轰然膝跪了下来,吓了邓箴好大一跳,心惊地后退了一步。 「别,大人们i夬快请起。」她脑中倏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脸色瞬间惨白。 「是、是侯爷吗?」 上次也是侯爷发病,燕大人这才前来相请,邓箴心中有数……可、可为何今次燕大人神情却是灰败至此? 「请您速速随属下返京!」燕奴眼睛红肿,对她磕了一个响头。 她脑中嗡嗡然,前所未有的恐惧紧紧掐住了心脏,手脚冰冷颤抖地几乎撑不住身子,满心满脑都是曾经亲眼看过的,他清俊脸庞苍白得透着沉沉死气,奄奄一息的模样…… 「我跟你们回去!」她脱口而出,毫无血色的小脸掠过一抹破釜沉舟的坚决。 「我弟弟们就劳烦燕大人照应了。」 第二十三章 「令妹已接进侯府,暹奴、聂奴,你们护着小少爷随后跟上。」燕奴大喜,迫不及待地打了个响哨,随即对邓箴恭敬道:「恕属下无礼,请您和属下同策一马,疾速回府!」 邓箴心乱如麻,哪里还顾得了其他,胡乱地点了头,下一霎便觉身形一轻,刹那间已然稳稳地坐在燕奴身前的马背上,和他保持着半臂的距离,但闻耳畔呼啸一声,身下神驹已撒蹄狂奔如怒龙卷云而去! 从头至尾看傻眼的彭叔目瞪口呆,浑不知怀中几时落入一只沉甸甸的金锭子。 「打赏你护送贵人有功的!」暹奴撂下话后,随后和聂奴小心谨慎地驱赶驴车,护送车内那两个还呼呼大睡的小豆丁离去。 彭叔握着手掌里冰凉坚硬的金锭子,揉了揉眼睛……是做梦吗? 镇远侯府中——满面风尘仆仆的邓箴踩着虚浮的脚步,恍恍惚惚,痴痴地望着那个静静躺在榻上,消痩枯槁如随时会雕零的男人。 清润如玉、肤丽温柔的默青衣,此刻却有说不出的憔悴苍老,眉眼间依然是令人惊心动魄的俊美,可就像即将逝去的天边晚霞,那最后一抹的凄艳…… 几次相见,都是在这样的病榻前。 邓箴想要谨记身分,只要远远地、像这样能看着他就好,可是当她看着短短十数日便痩骨嶙峋的他,心痛得像是就要炸裂开来了。 她浑然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已来到了近前,在他榻边坐了下来,轻颤的小手缓缓地描绘过他紧闭的眼,挺拔却冰冷的鼻梁,以及泛着黑紫的薄唇,泪水无声地坠在他毫无生息的面颊上。 「我来了。」她粗哑难听的嗓音低微如呓语,隐带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一动也不动,仿佛连气息也无。 「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回来?」她仿佛在和他说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明明知道自己配不起你,也没有任何资格和理由能留在你身边,甚至,不知道你是出自施舍还是……同情,我也从不敢奢望我们之间还能有别的什么……我更害怕,若是来到你身边,我便是死也不愿再离开了。」 代叔和燕奴在寝堂门口守着,眼眶不禁泛起泪光,可代叔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震惊地望向燕奴——邓小娘子不是哑子吗? 燕奴苦笑,给了代叔一个说来话长的眼神。 主子性命垂危,现在没有什么比唤醒他更重要,若是主子能因为听见邓小娘子的声音,气恼被他们瞒骗多时而怒极醒来,他便是为此被打上一百军棍也只有欢天喜地的。 「可是若早知道你会病得这么重,我宁可遭你厌弃也不会走。」她紧紧地握住他冷得像冰的大手,努力地搓揉着,嗓音哽咽而破碎。「你,你快些好起来好不好?」 默青衣毫无知觉,大手任凭她如何搓揉呵暖,始终寒冷僵硬。 「往后我天天帮你做好吃的……我会好好尽责当一个全天下最卖力的庖丁,不管你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我会,安心做镇远侯府的奴婢……我、我不再胡思乱想了……」她心脏好痛好痛,面色也青白了起来,有种陌生却又熟悉的剧痛在血液中冲撞奔流,痛得她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下来喘息一回。 为什么……会这样? 邓箴另一手捂住了心口,突如其来的紧缩令她几乎低叫出声…… 默青衣单薄中衣底下的左胸膛处忽然突起,处于昏迷状态的他忽地面露狰狞痛苦之色,全身激烈抽搐了起来。 「侯爷?」她大惊失色,顾不得自己绞疼得厉害的心痛,扑了过去。「你——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啊!」 默青衣痩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却是力气惊人,剧烈地在榻上抽动着,连燕奴和代叔冲上前想压制住他的手脚也制不住,燕奴本想点穴令他昏睡平静下来,可蛊虫早已使得他全身经脉逆流大乱…… 「主子!」 「侯爷!」 邓箴眼见连燕奴和代叔都脸色大变束手无策,榻上的默青衣狂烈地抖动抽跳着,牙关紧咬得格格有声,甚至骇人地溢出了鲜血来……她苍白小脸泪水纵横,陡地心一横,不顾一切地紧紧扑抱住了他的头,低下头来以唇堵住了他的嘴巴! ——咬我,不要伤害你自己! 燕奴和代叔登时呆愣住了,傻傻地瞪着她。 她嘴唇紧紧贴靠在他冰凉的唇上,小手牢牢地捧着他的脸庞,落泪纷纷……蜿蜒落入了两人贴合的唇齿之间。 他的血,她的泪……咸得发苦,却又有一缕异样的灼热,甜美……酸涩。 渐渐地,面目激动狰狞可怕的默青衣竟出奇地缓缓放松,消痩的身躯自剧烈的颤动抽搐也慢慢平静了下来,清俊面容上的痛苦逐渐消散,紧闭的眼角不知何时滑下了一滴泪…… 「不痛不痛,阿箴在这儿。」她泪眼模糊,颤抖地将他的脸庞捧偎在心口,恍恍惚惚仿佛往昔在哄甘儿和拾儿入睡那般,沙哑柔声抚慰道:「别怕啊,阿箴陪着你,不痛了。」 默青衣因为惨白而更显乌黑如墨的浓眉舒展了开来,玉容散发着一抹久违的,澄净无忧、天真如稚子的安然憨睡态。 燕奴和代叔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不啻惊天动地的邓小娘子……果然真是主子的药石? 【第十章】 喽喽草虫,趱趱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慑慑。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诗经·召南·草虫》 自惊心动魄的那一日之后,默青衣依然不曾醒来,可是他的身体却奇异地停止了逐渐衰败下去,面上血色虽未恢复,可也不复宛若尸身亡者的黯青死灰了。 太医战战兢兢地前来号脉,得出的结果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侯爷,又挺过这一关了。」老太医几乎喜极而泣。 「那蛊毒可已除了?」完颜猛兴奋地问。 「……蛊虫仍在。」老太医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众人面色一僵,心上如影随形的阴霾仍然沉沉笼罩不去。 还以为邓小娘子是阿默的命中贵人,也许连根深于他体内的蛊毒也能驱逐消解一净,没想到……终究还是奢想了。 不过全镇远侯府上下人等,还是把邓箴高高地供了起来——在他们心中,邓箴就是主子的吉星,是镇远侯府的大恩人啊! 连带她的弟妹在府中也成了人人尊重的贵客,尤其是可爱喜人的小甘儿和小拾儿,更是天天被武奴们扛在颈子上玩飞飞。 安静沉郁的镇远侯府在小豆丁们欢乐稚嫩的清脆格格笑声中,仿佛也重新拥有了轻快愉悦的生命力。 邓细却一点也不觉愉快。 她不明白为何凭借着自己的美貌,这满府的男人就没一个对她殷勤讨好的?反而人人都用看着当家主母的崇拜眼神看着自己的长姊……她不明白,更不服气,可是现下侯府中真正的主人正无知无觉地卧病在榻,邓细便是想要到他面前献好卖乖、展示妩媚也无果。 邓箴却丝毫不知妹妹此际翻腾妒恨的心思,她在确定了弟妹们在府中都好好儿的之后,便能安心地专注照顾默青衣了。 虽然他现在昏迷不醒,可邓箴却贴身照拂,从不假他人之手,无论是喂药、檫身、更衣。她几乎不眠不休地日夜守着他,亲手熬着他最喜欢的羹汤,甚至做了一盘又一盘的白茧糖,就是希望能用那一缕甜甜的香气唤醒他。 更多的时候,无人前来打扰,她就会坐在他的榻边替他搓揉着手脚,替他拍背、翻身,边同他说话。 「侯爷,你还记得当初你自人贩子手中救了我的那天吗?」她努力让粗嗄难听的声音压低得温和些,轻轻地道,「那一日,我还以为我再也回不了家,再见不到我弟弟妹妹了……这些年来,我们姊弟相依为命,若是我不在了,弟妹们一定会被别人欺负的。」 乌发如瀑地落在枕上的默青衣眉目如画,俊美脸庞苍白得几乎透明,隐约可见其下的青筋,可却是神情平静得令人心疼。 「幸亏有你救了我,仿若天神降临般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在做梦,我遇仙了。」她眼神盛着满满的温柔和感激,「你是我这辈子的恩人,从那日起,要我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可,我后来还是失信了。」 第二十四章 好似陷入长长熟睡中的默青衣,神情沉静而美好,胸膛轻微起伏,睫毛一动也不动,她多么希望他正在聆听自己说话,可也心知肚明,自己终究只是在喃喃自语罢了。 然而就算如此,邓箴还是无法自抑地一直一直跟他说着话,因为这些话待他醒来,她是永远不可能有勇气说出口的。 「对不起,要是我后来能管住自己,不要心悦上你就好了。」她鼻头有些酸楚,哑声涩然地笑了,「不对,是就算心悦你,也该安安分分地做个侯府的普通庖丁,我错在……不该忘却身分,恋慕于你……为着自己的自私,竟弃你身体安危不顾。」 「我多么希望那一夜能重新再来,我定然不再心生怨怼,不再感到受伤、失望。」她说着说着又不自觉地落泪了,胡乱地随手抹去了泪珠,鼻音浓重地低声道:「你后来也是对我失望了,所以才要我出府返家的对吧?侯爷,对不起,都是我不懂事。」 「……不……对。」 邓箴呆住了,恍惚以为自己听到了他的声音? 不知何时,疲惫俊美的默青衣已然睁开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浅淡的薄唇嗫嚅轻嗡,嗓音瘠哑得几乎听不清。 似昏似明的晨晓中,他眸光幽幽湛然如星子,神情迷离,仿佛将醒未醒,仿若还置身梦境…… 「侯、侯爷?」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巨大狂喜汹涌冲上心头,眼底热泪却失控夺眶而出。「你、你醒了?」 默青衣凝视着她,良久后,眨了眨眼。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她泪水落得更厉害了,匆匆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单薄的肩头微微耸动,哽咽喃喃。 「别,哭……」他直勾勾地望着她,清眸里还有一丝浑沌的迷茫。「你……会说话了?」 ……他究竟昏迷了多久? 默青衣茫然脱口而出的问话令她猛然抬头,通红楚楚的泪眼闪过一阵强烈的慌乱不安。 「我……」她不假思索地捣住了嘴巴。 「天天……在我耳畔念叨,扰人的声音,」他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嘴角不自觉上扬了一寸。「是你吧?」 邓箴的心直直往下沉去,小手无措地绞抒着衣角,双膝一软,慌忙忙地离榻而起,砰地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你做什么?」他心一惊,挣扎着想起身搀扶她,可躺了近大半个月的病体终究虚弱无力地颓然倒卧回榻上,唯有冰凉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我、我只是说笑……咳咳咳咳……快,起来……」 她仰望着他,泪眼模糊而畏怯。「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骗你,我……」 他眼前金星乱窜,瞬间憋出了满头冷汗,却还是努力地对她微笑,眼神温柔而抚慰。「我……听你……说……别,怕我……」 邓箴感觉到他牢牢攥握着自己手的大手渐渐出汗,心下一酸,胸口震荡澎湃地满满流淌着什么,仿佛就要破胸而出——不知不觉间,她反手覆握住了他的手,小小的双手试图呵护煨暖,鼻头也渐渐红了。 「我,曾被人贩子下过哑药。」她鼻音浓重,破锣嗓子里满满是羞愧自惭。 「嗓子便坏了。」 自己的声音粗嗄难听,仿佛阵阵刮人耳膜,若早知他今日便会醒来,她说什么也不敢再在他榻边叨叨絮絮的。 「你,真傻……早该告诉我的。」他眸光掠过一抹恍然,随即满满怜惜痛楚之色,喉头也发紧了。「莫怕,太医……定能治好你。」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欠侯爷的己太多,这嗓子,日后少开口也就是了。」 「阿箴!」他如墨的好看眉毛紧蹙了起来。 「侯爷,阿箴得赶紧向大人们禀报您已然醒来的好消息,而且皇上派来的太医们最近都长住在侯府中,随时候传。」她不愿再谈这个,顾左右而言他地浅浅笑道,「还是让太医们来帮您再号个脉吧?」 默青衣没有放开她,温柔如清泉的目光执着地注视着她。「——你,不问我什么吗?」 她一愣,苍白小脸微带困惑。 「我……」他伏在迎枕上的痩削身躯微微发抖,憔悴的眉眼有着深深的苦涩,也有一丝再压抑不住的……渴盼,声若呓语低喃,「仅剩两年寿数了。」 邓箴望着她,无声的泪水又悄悄落了下来。「我知道。」 苍天何其不公…… 「我不想连累你。」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深邃眼眸里有着深深的黯然、脆弱与不甘。「我既给不了你一生,无法……照顾你一世无忧,便不该令你为我伤心流泪。」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可你还是回来了……」他清眸泪光漥然,颤抖而盼望,哑声轻问:「那么我,能自私一次吗?」 邓箴泪眼痴痴地望着他,忽然轻轻笑了。 她以为她这辈子永远也没有资格陪在他身边,可是在经历了他这一段濒临死亡昏迷不醒的漫长煎熬过后,她早就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能陪着他,不管为奴为婢,她永远再不踏离侯府一步了。 「只要你还要我,不管是一年还是一天,甚至是一个时辰也好,阿箴都陪着你,生死不离,甘心情愿。」她一个字一个字,无比刻骨铭心地说。 他忐忑脆弱的眼神渐渐明亮灿烂了起来,病态的惨白玉容仿佛也染上了一抹兴奋狂喜的红晕。 「阿箴。」他的低唤很轻很轻,仿佛害怕惊吓着她,嘴角笑意却荡漾得越来越深,清眸泪光闪闪。 「你的心跳多久,我的心就随着跳多久,」她慢慢地将他的大手裹抱到自己心口处,含泪嫣然一笑。「我既舍不得你痛,就陪着你一起痛吧。」 默青衣再也忍不住紧紧将她拥进怀里…… 只求老天,此生就允他放肆这一回吧! 在接下来的辰光里,他们无比珍惜着每朝每夕的相处时刻,也许知道相守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没有多余的流光可虚掷浪费。 而侯府中的众人好似也知晓个中情由,自那日起,邓箴便隐然是众人眼中的镇远侯府主母。 邓箴却丝毫未觉这一切奇妙的改变,她满心满眼里唯有面前这憔悴呋丽的男人而已。 每日睁开眼,她只想着该做些什么滋补美味的吃食哄着他多吃一口,她要亲手为他梳发,束冠,为他打点衣着,暖着他的手,他的身子,再不教他受半点风寒。 太医说,此刻的他就像一株日渐衰败的风中青竹,再禁受不了下一场风雪来。 「侯爷,喝口红枣团子汤吧?」 这天午后,邓箴推着坐在那架精雕华美椅轮里的默青衣来到芙蕖湖畔的八角亭内,燕奴己早早命人在里头燃起了一只暖火金葱笼,还有她叮咛交代备下的小汤火炉子。 小汤火炉子上头搁着的是她大清早就炖煮了香甜软烂的红枣团子汤,那团子不用难以克化的江米揉制,而是上贡的胭脂雪玉米,统共也不过一合,皇上命人统统送到镇远侯府了。 「阿箴,我不是老人家。」他微笑着牵过她的手,清眸闪动着潋滟温柔的笑意。「你忙了大半天,坐下来陪我歇歇。」 「你午食只喝了两口鸡汤糜。」她温顺的目光里是掩不住的焦虑关切。 「我吃了 一整块白茧糖啊!」他柔声地道。 邓箴心一酸,拼命忍下泪意,对着他挤出了一朵灿烂的笑容来。「你真棒。」 默青衣蓦然失笑,眼神柔软了起来。「傻阿箴,你在哄小甘儿和小拾儿吗?」 「他们可比你能吃多多了,一餐饭能扒三大碗呢!」她眉眼弯弯,嘟囔道。 「来。」他伸臂揽过她的细腰,将单薄娇小身子半强迫半哄诱地坐在自己大腿上。 「我会压坏你的。」部,箴心一惊,连忙挣扎想下来。 「我只是病人,不是黄豆做的黎祁。」他牢牢环拥着她,脸庞偎靠进她柔软又透着一缕甜香的颈项中,心满意足慵濑地吁了一口气。「别动,我想这么搂着你已经很久、很久了。」 她深深脸红心跳,羞涩又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可挺得很僵的腰肢终究还是在他怀里慢慢放松了下来,嗅闻着他身上揉合淡淡药香和独特清幽的男子气息,心又暖又软又灼烫得慌,却是满满幸福熨贴。 这一生能遇见他,能拥有这一刻两心相系,静谧宁馨,她邓箴何其幸运? 默青衣轻抚着她丰厚柔顺的长发,一下一下,只觉流光仿佛凝结在这瞬间,世间唯有他俩,相伴清风徐来,岁月静好…… 第二十五章 只可惜,终有不该出现在此的人打破了这一霎的美好——「侯爷,细儿特地做了一匣子茶糕来给您换换口味。」不知何时,越发出落得面色粉嫩红润、身段窈窕妖娆的邓细笑吟吟地挽着只食盒走来,略显娇羞地道,「大姊姊虽然是您的心头好,可细儿的手艺也不差,您便当做给我这小人儿一个面子,尝尝看吧?」 邓箴慌乱羞怯地挣扎着想自他腿上下来,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觉方才的宁馨甜蜜却在细儿撞破的这一刹那,变得……隐隐羞耻忐忑不安了起来。 可默青衣却温柔而坚定地按住了她,长臂紧拥着她,深邃眸光落在邓细脸上时,己是淡淡的冷漠与疏离。 「看在你姊姊的份上,本侯可以安排你嫁给一个官身子弟,日后不说荣华富贵,至少也是锦衣玉食。」他语气平静,眼神锐利。「前提是你愿意安分度日,否则,本侯绝不会为阿箴和甘儿、拾儿留下隐患。」 ——隐患?他居然说她是隐患? 向来自视甚高,自命艳色娇娇的邓细刹那间像是被重重掴了一巴掌,热辣辣的羞辱和惊骇感自脸颊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邓细僵硬地伫立在原地,美丽的眸子涌现了愤恨的扭曲之色。 邓箴张口欲言,可一想到细儿性格中的顽劣执拗,她这个做姊姊的是管不了她了,也许得是侯爷这样的,才能真正镇得住她吧? 「细儿,只要后半生有靠,往后,你也不用再害怕过得不好了。」她暗暗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正色而认真地安慰道,「侯爷能这样安排,是我们邓家的福气。」 其实弟妹从来就只是她的责任,然而他却因为心疼她,主动为她承接揽下了这一切。 他便是一个这样好的男人,好得令她此生倾尽全力也无法报答一二……她又如何能不把这个男人爱进了心坎骨血里? 「大姊姊,你何其自私?」邓细忍了又忍,纤细的指尖掐握得掌心都出血了,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最终难抑沸腾滔天的妒恨愤怒,冲口而出。「如果你真为我好,为什么不让妹妹和你一同服侍侯爷?自古娥皇女英共侍一夫本是天经地义,若你不是怕我夺了侯爷的宠爱,又何必把我推给旁人——」 默青衣眼神一冷。 「住口!」邓箴脸色变了,哆嚷着唇儿颤抖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自己觅了高枝儿,就不管我这个亲妹妹的死活了,把我嫁给区区小官小户,你以为是打赏乞丐啊?」邓细冷笑。 这个无论美貌身段都远远逊于自己的长姊,凭什么就能得到这俊美年轻又权势惊人的侯爷爱重? 她邓细就是不服! 「细儿——」 默青衣环着她肩头的臂弯微微收紧,在她红着眼抬头时,对她露出了一个缱绻抚慰的温柔微笑。 「别动气,有我呢。」 热泪模糊了邓箴的视线,她又是羞愧又是内疚,声音微颤。「对不起。」 是她教妹不严,给镇远侯府带来了麻烦。 「傻阿箴,再胡乱致歉我就真的要生气了。」默青衣对她怜惜又心疼,假意地蹙眉道:「这根本不算是个事儿,她不嫁也得嫁,往后自有夫婿拘管,你就不用操心了。」 她泪汪汪地感激对他一笑。 邓细则是快气疯了,不敢相信镇远侯居然为了这个沉闷又不起眼的长姊,这样对待自己? 默青衣闲闲地挑眉望向脸色难看至极的邓细,眸底已剩下冷淡警告。「乖乖在侯府备嫁,不准再惹你姊姊伤心,否则本侯有得是手段让你后悔!」 邓细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美眸恐惧地望着这跌丽绝尘宛若谪仙,可却带着嗜血罗刹般杀气微笑的男人,畏惧地跌跌撞撞后退了好几步。 「本侯,就当你答应了。」 有别于暖若春日的镇远侯府,外头的京城却是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有无数权贵官员世家中箭落马,除却主犯一律斩首诛杀外,其余牵扯进去的家族,若非全族流放便是元气大伤,恐怕休整数十年也无法恢复昔日实力与荣光。 安定伯府被削爵贬为庶民,李羿腰斩,连后宫中的李昭仪若非育有皇子,恐怕也会落得三尺白绫的下场。 而此刻身在永巷思过的李昭仪,一身粗陋布衣,吃的是冷饭残羹,尽管不曾受劳役之苦,美丽犹存的容貌依然在日夜惶惧担忧中迅速苍老。 只不过她毕竟是在后宫承宠了二十数年的昭仪娘娘,还有个健康长成的皇子,若以为她会就此一败涂地,那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她相信皇上看在皇儿的份上,终究会心软的。 而且,她也在等…… 京城某处气派的大宅邸内,邓氏老族长面色阴沉地看着陈氏老族长。 邓陈两家身为百年传承的世家领头人,代代皆是同气连枝唇齿相依,他们深谙中庸之道,不求在台面上风光显耀,可台面下却势力纵横,捞足了好处。 但镇远侯这一雷霆出手,简直是要断了他们邓陈两家的命根子! 「因为他,致使我陈家嫡系整整三十一名儿郎遭剥去官身,多年心血栽培俱毁于一旦。」陈氏老族长说得咬牙切齿,「其他旁系族人更是对此心思骚动,动作频频想要夺权……哼!凭这些沦落到乡间各处的蠢货就想掀翻老夫的大位?简直痴心妄想!」 「陈兄,」邓氏老族长摩挲着指间的古玉扳指,眼神隐隐透着一丝厌恶之色。 「我邓氏又何尝不是?只是此番也是我们太贪功冒进了,依老夫看,这几年还是低调蛰伏些,莫争这一时锋芒吧。」 陈老族长闻言大大不悦,冷笑道:「邓兄,你邓氏长房嫡子虽己被除族,至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可你那亲侄儿在二十年前也己记名给你邓耀为子,就算你不看在他前程的份上,也该好好忖度忖度,若教旁系欺上了头来,恐怕你下场会比我还凄惨。」,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和脏事还少了吗?不过是一向稳坐族长之位,无人敢挑衅动摇一二。 只是没想到一个注定再活不过两年的镇远侯爷,却给了他们重重一击,不只伤筋动骨,更是险些全盘覆没。 邓老族长一僵,神情有一霎深刻哀绝的痛苦——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当初他为了家族利益,为了能攀附权贵,让邓氏在他手中壮大鼎盛,直逼烈火烹油之势,结果他昧了良心,先是逼迫唯一的亲生大儿忍痛退亲,眼睁睁看着定亲多年的心慕女子飞上枝头,致使儿子远走他乡。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一双枯槁干痩的手,抑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儿子,他骨肉至亲的儿子,一次又一次被他这个父亲欺骗、伤害……甚至是利用。 这二十几年来,他日日夜夜备受内心煎熬,无论醒着睡着,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一场场往日情景跃现眼前——「……父亲,儿回来了。」 「……父亲,这是儿在苗地迎娶的娘子,她并非中原的娇娇,然性情恭顺温婉,是儿此生良眷。」 「……父亲,您、您怎么能骗去我妻子本命之物?您到底要做什么?」 「……她已与我没有任何千系,早在她选择弃我进宫的那一刻起便成陌路,她心中野望贪欲滔天,凭什么连累我夫妇?」 「……终我一生,便是死,也再不会回到这个冷血无情的邓家!」 「儿啊……我的儿啊……是父亲错,大错特错了……」邓老族长老泪纵横,脸庞深深埋进大掌内,肩头剧烈抖动。 陈老族长哑然无言地望着这个与之打了数十年交道的老狐狸,心中不知怎地竟涌现了一股兔死狐悲的惶然恐惧感,可一想到呕心沥血才抢到手上的权势,心又复冷硬了起来。 如此轻易就被镇远侯击溃,甚至心志崩散至此……这邓老,已然不足为惧了。 陈老族长想起近日得到的消息,还有意外握到手中的秘密利器,老谋深算的狠辣老眼不禁掠过了一抹浓浓的得意。 「镇远侯手上还掐着我们的命脉死穴,」陈老族长清了清喉咙,假意提醒道:「你若想置邓氏全族性命于不顾,那也由得你,可老夫是不可能乖乖束手就缚的,我嫡亲孙女儿如今于二皇子府中己身怀有孕,若是此胎得个皇孙,她便是板上钉钉的皇子侧妃了,我绝不让任何人断我陈氏扶摇直上的青云路!」 待陈老族长狂笑着扬长而去,邓老族长依然呆呆地膝坐着,空洞的老眼已然干涸绝望…… 【第十一章】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所,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七月鸣鸦,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诗经·豳风·七月》 第二十六章 深夜,邓箴好不容易「哄」得默青衣睡着了,蹑手蹑脚退出了寝堂,在月光下依然可见她嫣红得像熟透果子的小脸蛋,仿佛都快要冒烟儿了。 方才……他一吻再吻,吻得她满脑子都糊了,娇喘吁吁地伏在他胸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若再不睡,她都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我我我在瞎想什么呀?」她忍不住猛拍自己发烫的双颊,羞得连自言自语都结巴了。「我、我自己也该去歇下了,免得脑子真胡涂了。」 在武婢的贴身随护下,她还是先去弟弟们的院落巡了夜,爱怜疼惜地摸了摸两个睡得四仰八叉的小豆丁脸蛋儿,而后转至邓细的院子去。 自那日之后,邓细果然安分了下来,除了少数几次出门亲自挑绣线、选成亲的首饰头面外,其他时候都乖乖待在房间里绣嫁衣。 邓箴心放下了大半,可也有些不敢置信。细儿的性子,就真这样不再闹腾了? 虽然她也心知肚明,以侯爷之威,侯府之势,还由不得细儿胆敢说个不字。 门外,犹可见里头灯火荧亮,她心念一动,轻敲了敲门。 邓细自行来开了房门,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眸底仿佛闪过了一丝什么,可随即消失无踪,只默默地退开了身子。 「你怎地还不睡?」邓箴心头滋味也极为复杂,纠结过后,平静地开口,「婚期是三个月后,嫁衣能慢慢儿绣的。」 「大姊姊,坐。」邓细罕见地低眉顺眼,还为她斟了一盏茶。 她接过茶,却没有忙着喝。「你,还怨着我和侯爷吗?」 「我哪里敢怨?」邓细嘴角嘲讽地一勾。 说来也悲哀,邓箴见这个妹妹那藏不住的尖酸刻薄之意,不知怎地倒是松了一大口气。 反常即妖,细儿若是欢欢喜喜、毫无半点怨慰地甘心待嫁,她反而更担心这个中是不是有什么诡异了? 「那人我也在屏风后见过一面,高大挺拔,器宇轩昂,虽然是武将,可看起来就是个知礼稳妥有规矩的,以后定会好好爱护你的。」她凝视着妹妹,「侯爷用心良苦,你我都该知恩才是。」 邓细娇媚脸上的刻薄神情渐渐逸去,沉默片刻后,忽然哭了。 「细儿?」她微微一惊。 「大姊姊,对不起……」邓细努力忍泪,却还是哽咽难言,紧紧抓住了她的手,「都是细儿不懂事……我、我不服……也不甘心,可从没想过你这些年来已经为我操碎了心,我实在不应该再这样任性胡涂下去……」 邓箴眼圈也红了,鼻头酸楚,难掩激动地反握着她的手。「细儿你、你真的想明白了?」 「大姊姊,我都要嫁人了,以后再也不能继续做邓家最爱惹祸的女儿,我、我是真的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胡里胡涂过下去。」邓细泪汪汪地道。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邓箴泪眼迷蒙,却满满是喜悦。「往后,你好好的和夫君过日子,相夫教子,平安幸福终老,这样姊姊将来到了黄泉,也有脸见爹娘了。」 「嗯!」邓细哭了小半会儿,忽然有些迟疑又羞愧地放开她的手,怯怯地取过绣篮里的一物。「大姊姊,可是我,我现在才知道我绣工好差,这嫁衣怎么绣也绣不好,你看,连想先缝好一个荷包练练手都歪七扭八的……我这样嫁人,真的不会让夫君瞧不起吗?」 邓箴破涕为笑,接过那只绣工拙劣的浅藕色荷包,温柔地道:「傻细儿,姊姊可以教你呀。」 「大姊姊,这个荷包真的太丑了,你别看。」邓细懊恼地嘟起了嘴,就要抢过。「我再试着缝一个好的送给你,这个就铰了吧!」 「不,别铰别铰,我很喜欢。」她连忙阻止,小心翼翼地将荷包系在自己腰间,感动地对着妹妹展颜一笑,「这是细儿头一回绣的荷包,姊姊会永远留在身边做纪念的。」 「姊姊……你待我真好。」邓细神情有些恍惚怔忡,喉音竟有些呜咽了。 「细儿,姊姊只盼你过得好。」她含泪笑道。 能看到妹妹懂事,邓箴忽然觉得过去这些年来的纷纷扰扰,经历过的难过与痛苦,好似都值得了。 接下来几日,她们俩竟似又回到了旧日幼时相互扶持爱护的姊妹情深,邓箴原有的莫名提防也渐渐放下。 直到今日过午,抱着一堆绫罗布匹回到侯府的邓细,兴奋地将一匣子饵食塞给了她。 「大姊姊,这是我今儿在东街庆元坊无意间尝到的饵食,可好吃了。」邓细兴冲冲地道,「我吃了整整大半碟子呢,而且庆元坊每日只卖二十份,抢的人可多了,这一匣子还是我跟人磨了大半天才央求他让给我的。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你可得和姊夫好好吃完它。」 「什么姊夫?你、你这嘴也不把个门。」邓箴小脸迅速红透了,羞窘地瞪了她一眼。 「现在不是,很快就是了。」邓细抿唇一笑,催促道:「快去快去,这饵食凉了就不好吃了,还温热着的,你不是说姊夫……呃,侯爷这两日胃口像是好些了,说不定今天他还能多吃得下一两块呢!」 她也有些意动了,打开匣盖看见里头干净精致地装盛着的八小方淡绿色的刻花饵食,花纹美丽,香气扑鼻,不禁欢喜地微笑了起来。 ——他应该会喜欢吧? 邓箴像捧着珍宝般,亲自捧着匣子去了议事堂。 文先生和燕奴正在对着半卧在软榻上的默青衣禀报些什么,见到邓箴走近了议事堂门口,不约而同停下,而后眯眯儿笑了。 「夫人来了。」燕奴大嗓门嚷嚷…… 邓箴小脸红霞满布,羞得都想找地儿钻去了。「不,不是。」 「今天还不是。」燕奴对她眨眨眼,笑得可暧昧了,下一瞬却闷哼了一声,抱着自己的肋下假意倒退了三步。 「主子,您、您见了夫人就不要燕奴了?」 「多嘴。」默青衣白玉般的脸庞也有一抹可疑的红晕,不过抛向燕奴的眼神却是笑得很危险。 燕奴吞了口口水,后颈寒毛直竖,赶紧跟老谋深算……咳,是最有眼色的文先生就要退下。 「两位大人请等等,」邓箴满脸尴尬地道:「阿箴携来的这匣饵食犹带温热,闻来香气诱人,冷了便不好吃了,侯爷尝几块,其余的还要请两位大人也捧捧场。」 「呃——」燕奴表情有点怪异。他胆儿虽肥,却也还没肥到这个程度啊! 文先生倒是笑吟吟地道:「您亲手所制的可口饵食,得由主子发话,我等方敢恭领的。」 邓箴连耳朵都红了,正要解释不是自己做的,一旁的默青衣已经白了那两家伙一眼,主动接过那只匣子,捻起一方就要入口—— 「慢着!」她眼尖地发现细软的淡绿色饵食在他修长指尖间微溢出了点眼熟的红色,心惊狂一跳,扑过去打掉了他手上的饵食。「先别吃!」 她突如其来的违常举动令在场之人全愣了一瞬,随即气氛僵凝诡异了起来。 「阿箴?」默青衣清俊苍白的脸庞隐带疑虑与关切看着她。 她的心评评如擂鼓,粗鲁地剥开了匣子里其余饵食的内馅,看清楚之后,小脸乍然惨白成一片。 「这是赤小豆……细儿自五岁那年误食了赤小豆,头目浮肿全身红斑……痊愈后她就再不敢吃赤小豆,她、她今日怎么可能在庆元坊吃了整整大半碟子?」她唇色发白,神智恍惚,哆哆嗦嗦地喃喃:「这饵食……这饵食……」 ——我吃了整整大半碟子呢! ——看在我这么羊苦的份上,你可得和姊夫好好吃完它。 怎么会?怎么……怎么可能? 可细儿近日反常的乖巧温顺,不争不闹……她内心隐隐骚动的莫名不安感…… 所有她强迫自己刻意压抑、漠视的蛛丝马迹……——浮上心头。 下一霎,邓箴猛然咬牙,转身气势汹汹地冲出了议事堂「快跟着她!」默青衣焦急地大喊了一声,心口处不知怎地剧痛如针刺起来,却还是强忍住起身也要追过去。 燕奴和文先生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心知阻止不了对邓箴关切至深的主子,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燕奴火速背起了默青衣,文先生则是分头下令,速至庆元坊逮人! 邓箴冲进邓细的寝房,一眼就看见了拎着只大大包袱、形容慌张鬼祟的邓细时,所有脑中翻腾的满满愤怒痛苦和疑惑,霎时都有了答案——她心一凉,泪水夺眶而出,二话不说,上前狠狠地甩了满脸心虚的邓细一巴掌! 「你对侯爷做了什么?!」 邓细被打得摔跌在地,面颊瞬间肿得老高,头晕眼花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七章 「为什么?」邓箴大吼,心痛若绞,泪如雨下。 「你都知道了?」邓细挣扎着爬了起来,满眼血红地怒瞪着她,宛如老鹗地尖笑了一声。「你这个蠢货,你知不知道我这是在救你?」 「你疯了……」 「我没疯,反而是你这个傻子,蠢货,你知道今天要不是默青衣死,就是我们邓家人没命吗?」邓细猛的一把握住了她的颈项,狰狞又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就算你知道了,我估计你也会下不去手……哼,还真以为这个男人是你的良人呢!」 邓箴胸口剧烈起伏,怒视着她。「住口,我不准你污蔑侯爷!」 「我污蔑他?哈哈哈哈,你还在这里扮哪门子贤妻良母?别恶心人了。」邓细欺近她,阴侧恻地压低声音道:「他和他娘亲身上的蛊毒,是出自我们阿娘的本命蛊,这蛊害死了先侯夫人,还令他病痛缠身活不过二十五岁……你说,他要是发现了,还会放过我们吗?」 邓细自那日知道了这埋藏多年不可告人的天大丑事秘辛,又得到陈氏族长亲口允诺送她进二皇子府做贵妾,享受日后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那满心满脑唯恐事发后被镇远侯府追究打杀的恐惧,瞬间被巨大的诱惑和喜悦弥平了。 只要药死了默青衣,她日后便是二皇子的爱妾,是皇家的人上人了。 ——哈,陈大郎君那个没用的东西,总算干了一回替她铺桥拉纤造通天梯的好事儿! 「不可能!」邓箴如遭雷击,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梦魇般的惶惧深深攫住了她,那仿佛已遗落在幼时的不堪记忆,宛如恶鬼般如影随形地扑将上来。「阿娘的……不可能……会是他……」 邓细敏感地听出了一丝不对劲,兴奋得意得近乎颠狂的神情一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阿娘的本命蛊?那,难道你也早就知道了阿爹当年被李昭仪退亲后,这才远赴苗地娶的阿娘……」 「李昭仪?什么李昭仪?」她恍恍惚惚像丢失了大半魂魄。 「我就说你这傻子怎么可能会知道这多年前的个中秘辛。」邓细洋洋得意,昂起下巴。「陈氏族长都跟我说了,祖父当初为拢络讨好李昭仪,不惜受命骗去阿娘的本命蛊,好让李昭仪做一石二鸟之用——安定伯府,邓家,借着先镇远侯夫人的胎,联手拉下了独孤贵妃,啧啧,真是好算计啊!」 「小、小时候,」邓箴置若罔闻,浑身剧烈冷颤,牙关战战地喃喃自语,「我曾夜里醒来,听阿娘、阿娘哭着跟阿爹说,本命蛊一旦成了子母蛊……逆天悖德大伤阴鸷……有朝一日注定得血债血偿……」 以尔心头血,漆汝骨中盖…… 阿娘如哭如呓般的不断喃唱,深夜里令小小的邓箴全身不寒而栗,只敢将头深埋被褥中,假装自己仍熟睡着,而听到的这一切都是恶梦……只是恶梦! 如今,恶梦成真,她深爱入骨子里的男人,竟然就是被她母亲的本命蛊戕害了一生的受害者……他的母亲甚至为此死去…… 这巨大的,永远无法消弭的可怕血仇与憾恨,她便是豁出这条命相填,也弥补不了万分之一…… 「侯爷……」她面如死灰,跌跌撞撞得再站不稳身子,深深的愧疚悔恨和绝望,几乎将她整个人撕成了碎片。 「——原来是邓家。」一个清冷得全无情绪的熟悉男声响起。 邓氏姊妹霎时俱大大一震。 邓细身躯僵硬得无法动弹,满眼惶惧之色。邓箴则是失魂落魄地望着他,面色惨白,形容枯槁,眸光凄艳哀绝默青衣嘴角溢血,清俊呋丽的玉容雪白如寒冰,又仿佛有一抹痛楚至极的自嘲。 他就知道,他这一生深受诅咒,无论如何挣扎振作,命运永远会在他以为看见曙光的那一刻,再给了他沉重的当头一击—— 「侯爷。」邓箴看着他变得冰冷疏离甚至是恨意的眼神,胸口霎时如万箭钻心,痛得几乎窒息。 「我追查此事多年,怀疑过无数政敌,却没料到我母子一死一残,竟是拜我自己的母族血亲所赐。」他忽然哑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令她万分心疼悲痛。 可,她已经再没有资格到他身边安慰他了。 「对不起,我……我没想到……」她喉头紧缩,嗓音破碎难言。 「如果邓细所言是真,」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深幽的眸子再看不出喜怒,一个字一个字的道:「纵然并非出自本意,可我母亲终究须命于你母手中的毒蛊。」 邓箴痴痴地,悲伤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泪光潸然而……认命。 她知道在这一刻,自己永远失去了他…… 「燕奴,押下她们,待查清所有的原委之后,」默青衣闭上了眼,冷漠至极地道:「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诺!」怒火填膺的燕奴早就憋不住了,面色狰狞地大声应下。 「你、你们不能动我,我是二皇子定下的贵妾,你们谁敢跟二皇子作对?」邓细慌了,满面惧色地尖叫了起来。 「二皇子?嗤!」燕奴危险地眯起眼,嘲讽地冷笑一声。「就凭你这货色?」 「你——」邓细惊恐万分,忽然颤声大叫:「你不能杀我,侯爷中了毒,会让蛊虫狂性大发噬心裂胸而出的毒,只有我知道哪里有解药——」 原是呆呆伫立在原地的邓箴,看着犹如垂死困兽般犹图反抗翻身的妹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苍凉可笑至极。 「侯爷没有吃那饵食。」她语气欣慰中透着深深的疲惫和萧瑟。「细儿,事到如今,己没什么好再挣扎的了。」 默青衣真恨自己至今仍会为她的悲伤萧索而心痛如绞! 「饵食香气只是药引,主药下在我给你的荷包里,你日日与他耳鬓厮磨,那毒早就深入骨髓——」 邓箴脸色大变,猛然扑过去紧紧扯住了她,「你——你说什么?」 「你这蠢货,毒就下在我做给你的那只荷包里!」邓细濒临疯狂般大笑了起来。 既然到这个地步了,谁也不用装什么姊妹情深了,没得添恶心! 「邓细,我恨你!」邓箴凄厉悲喊。 「主子!」燕奴猛地扶住突如其来弯腰大口大口咯血的默青衣,惊骇万分地痛吼,「来人——」 「侯爷——」邓箴踉跄地奔向他,却被燕奴一掌扫飞了,胸口剧痛地坠跌在地,喘息支离破碎。「咳咳咳……侯、侯爷……你怎么样了?你……好痛吗……阿箴在……咳咳咳咳……」 她拼命爬向他,小手挣扎着想碰触到他…… 默青衣眼前金星乱窜,剧烈的咯血令他全身力气流逝得涓滴不剩,可他逐渐黯淡的清眸却紧紧锁视着邓箴……泪光隐隐了…… 阿箴别怕,别……哭。 邓细想趁乱逃跑,却被迅速赶至的昆奴一掌砍昏了。 燕奴也想命令昆奴一并打晕邓箴——此时此刻,在他眼里这两个姊妹同样满心阴谋,恶毒至极——「快取我的心头血……救他。」 随之赶来的众人全愕然地瞪着力竭伏卧在地的她。 此时此刻,邓箴眼里心里再无旁人,她痴痴地凝望着奄奄一息倒在燕奴怀里的他,温柔地、轻轻地笑了。「侯爷,你不会死的,等阿箴欠你的还了之后……你就能好好儿的活下去,你会长命百岁……日后,平安欢喜……儿女绕膝……」 所有你从来不敢奢望的,人间平凡却至美的幸福,都会实现的。 「阿箴……不……」默青衣死命抵御着阵阵冷至骨髓的战栗痛苦,胸口忽如烈火狂炽又似万虫噬心,痛得他耳际轰轰作响,两眼发黑,模糊却又清晰地听见了她说的每一个字,顿时心中大痛,恐慌地想大叫大嚷阻止,声音却低微渐弱无力了下来…… ——阿箴,若拿你死换我生,我虽生犹死,再无可恋。 ——阿箴,我不恨,我什么都不恨了,我也只要你活着。 「以尔心头血,涤汝骨中蛊……」邓箴似低回似吟唱,喃喃着,泪光闪闪,笑得好欢喜…… 这一生,她终于能报了他的大恩,稍解了母亲无意中犯下的罪孽,还能贪心地以她的心头血,和他的骨血相融她今世无憾了。 ——一个时辰后,所有太医齐聚于镇远侯府,气氛凝重紧张,却又群情激昂振奋地开始取邓箴心头血,为镇远侯驱蛊治病,根除缠绵二十三年的致命痼疾! 尾声 【尾声】 皇帝得知个中纠缠二十数年的丑恶内情后,龙颜大怒,速速发下圣旨——邓氏和陈氏因勾结嫔妃作乱宫闱,除首恶鸩酒自尽外,嫡系无论男女一律流放三千里,全族打回原形、逐返故里,并三代内子弟皆不得入仕,遇赦不赦。 李昭仪赐三尺白绫自缢,所出皇子即刻离京,就藩西疆,无令不得擅离封地。 而邓细则是「如愿」入二皇子府为妾,和二皇子全府终生圈禁幽庄,从此,再不见天日。 当一切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一切尘埃落定…… 三年后 又是春日正好时分,在百花盛开碧草如茵的京郊西山上,高雅清俊的默青衣盘膝坐在铺地的锦席上,皎洁如玉石的脸庞气色清朗明亮,眸光却落寞忧伤地望着远处的那座坟茔。 「姊夫,你看你看,我刚刚射中了一只雉鸡呢!」八岁却已出落得清秀如竹的邓甘兴奋地奔了过来,一手小金弓,一手提着只雉鸡,笑得好不灿烂。 「甘儿真厉害。」他深邃眼眸浮现了温柔疼宠的笑意,赞许地拍了拍邓甘的肩。「是小神射手了,等你再大些,姊夫定然允你进金吾卫为射翼。」 「多谢姊夫!」邓甘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 「姊夫看我看我!」五岁的邓拾还是圆圆润润粉扑扑的小豆丁,分外憨然可爱,气喘吁吁地扑进了他怀里。「拾儿逮着好大……好大的一只蝉哦!」 「姊夫看看。」他疼爱地抱着邓拾软软的小身子,就着他的小短手看里头那只可怜束手就擒的蝉,赞叹道:「果然好大一只啊!」 「我的雉鸡才大!」邓甘故意闹小弟,咧嘴笑道。 「我的蝉大!最大!」邓拾果然受激又蹦了起来,小圆脸气得哼哧哼哧的。 默青衣笑得不得了,面上却还是要公正持平,清清喉咙,柔声道:「依姊夫看,甘儿的雉鸡和拾儿的蝉都大。」 「姊夫,你不能这样啦,哪里一样大了?」这下子连邓甘都想嚎了。「他的明明是芝麻,我的是冬瓜啊……」 「哥哥眼睛坏掉了。」正在换牙的邓拾嘟起了嘴,却在看见不远处在武婢搀扶中缓缓走来的熟悉身影时,露出了「无齿之徒」的笑容,欢快大叫道:「大姊姊快来,快来看我抓到跟哥哥一样大的蝉!」 「啊「阿啊我的世界都要错乱了……」八岁小少年懊恼的狂揪头发惨叫。 可哪里还有人管少年的烦恼,因为连他视若天神的姊夫都迫不及待地冲到了他身怀六甲的大姊姊身边,开始了三年如一日,天天肉麻至极的妻奴忠犬行径——「你怎么也来了?我便是怕路上颠簸,颠疼了你和孩儿,这才让你乖乖留在府里,怎么样?身子觉得如何?有没有哪儿不适?孩儿有没有闹你?」默青衣一扫清冷如玉的美侯爷形象,小心翼翼拥着爱妻,殷勤啰嗦得让众人想翻白眼又不敢,只得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 众人者,燕奴和太医一干浩浩荡荡百人队伍也。 侯爷说了,只要夫人出门,武婢武奴太医护卫统统都得贴身跟着……这三年来,大家伙儿也都习惯啦! 再说,若非夫人当初甘愿牺牲性命,也要太医剐出她的心头血救侯爷,侯爷恐怕三年前就撒手人寰,镇远侯府也早已不复存在,更无法有今日的荣光鼎盛和幸福欢悦,夫人可是他们最最感激崇拜敬爱的镇府之宝啊! 「我很好,有大家保护,还有医术通神的太医在,我和孩儿又怎么会有事?」 温婉秀气的邓箴气色红润,柔顺地偎在心爱夫君的怀里,仰头对着他嫣然一笑。 「况且今日你来拜祭父侯和母亲,我这个儿媳怎能不到?」 「你正怀着他们的宝贝孙儿,爹娘在天上定然也是不许你颠簸受累的。」默青衣满眼情深缱绻,柔声地道:「傻阿箴,下回莫再这样了,我担心。」 「我不累的,我就想陪着你。」她小脸红红,羞涩地低语。 两夫妻正你侬我侬,蜜里调油,害得全场百来人只得继续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连邓甘和邓拾都各自玩起自己的雉鸡和蝉了。 也就难怪关北侯每回看了,都要兴冲冲地吟一遍他大爷新学吟诗作对的成果来荼毒……咳,分享诸公,正所谓镇远侯府阿箴好,青衣长命又百睡,今年种下一颗豆,明年收获一个娃,嫁我虎儿笑哈哈哈哈哈哈…… ——唉,雷侯爷,您西瓜大的字儿是识了一担了,不过感觉还是怪怪的啊! 番外篇 【番外篇:以尔心头血,烙汝朱砂痣】 深秋黄叶空卷,寒鸦振翅旋归…… 自那惊心动魄的一日后,已过了整整六十余昼夜,蛊毒驱尽却犹清痩憔悴的默青衣,正静静守在邓箴床榻畔。 已经过了六十多日了,她胸间牢牢捆着雪白绫缎的心口处,依然隐隐约约渗出怵目惊心的血渍来,他紧紧握着她的小手,清眸赤红含泪,满是愧疚悔憾和浓浓的心疼怜楚。 「……莫、蹙眉,我没、没事……」苍白消痩得令人心痛的邓箴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努力对着默青衣绽放一抹笑,却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消失凋谢。「我……没死啊。」 「你当然不会死!」他心头一阵剧痛,哽咽颤抖地低斥,双手紧紧包裹着她冰冷的小手,哑声道:「往后,往后不准再说这个字,我们俩谁都不会死,知道了吗?」 「嗯。」望着满眼痛楚担忧的他,邓箴嘴角笑意微微,却觉这一切仿佛好像做梦一样。 他还活着,身子还大好了,而她虽是自愿受剐心头,几乎魂断太医利刃下,可居然也能在被取去了一盅的心头血后,还奇迹似地活了下来,虽然从此伤损了心脉,元气大伤,日后稍稍不慎便有一生缠绵病榻的可能……可,她总算还在人世,也还能亲眼看着他一日一日恢复红润面色,身强体健起来。 定是上苍庇佑,爹娘在冥冥中看顾着她吧? 还有身边这个男人…… 「你得快些好起来,甘儿和拾儿还等着做我们大婚的小金童呢。」默青衣放柔了嗓音,怜爱万分地轻抚着她的面颊,哄诱道:「我让人炖了好久的老蔘雉鸡汤,太医说那个最是固本培元、补血养气的,乖,你今儿多喝两口,我便让那两个小豆丁多陪你说一盏茶的话,好不?」 昔日,是她对他百般呵护照顾,关怀体贴无微不至,可自从他蛊毒拔除一空,醒来的那一刻起,便坚持要人把他的床榻和她的并在一处,不顾自己犹虚弱待静养的身子,硬是要亲自看顾她。 自那一日起,他便小心翼翼爱如珍宝般地将邓箴捧在心头上,总是生怕她疼了,累了,甚至饿了,连她稍微皱一皱眉,对他而言,不啻是一阵天翻地覆的心如刀割。 全镇远侯府都知道,自家侯爷可是把阿箴夫人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重要,就连太医口口声声保证夫人只要慢慢将养,就能恢复如常人般康泰,侯爷还是成天直勾勾的盯守着她,好似怕一眨眼,夫人就会消失在他眼皮子底下…… 「侯爷,我真的没事了。」她小手轻轻地反握他,浅浅嫣然一笑,不断抚慰他,说服他。「你别怕,别担心。」 「可是你今天多昏睡了一刻钟。」他心惊胆战,嗫嚅道。 「那是我累呀。」她微笑。 「你累?」默青衣瞬间惊跳起来,又一迭连声地对着外头大吼道:「来人,夫人不适,快速传太医!太医!」 邓箴又好笑又想叹气,可见他慌乱得跟天都要塌了一样,还是只能乖乖顺着他去了。 只要能安他的心,就劳烦可怜的太医们辛苦一些吧。 我的傻侯爷啊……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侯门忠犬传之一《侯爷今宵多贞重》; 2、侯门忠犬传之二《侯爷长命又百睡》; 3、侯门忠犬传之三《侯爷吟诗来作对》; 4、侯门忠犬传之四《侯爷貌美爱如花 上》; 5、侯门忠犬传之四《侯爷貌美爱如花 下》。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