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论失宠是如何练成的》 第1页 《重生之论失宠是如何练成的》作者:以适 文案: 柏子青觉得自己死的真特么冤枉!!! ps加粗:还是六月飞雪的那种 名门贵族出身,他是被宰相捧在手心长大的天才少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传奇公子; 不料一入宫门深似海 一生淡泊名利爱自由的着名宫廷调解员,最后竟替身成了被人人唾骂的祸国倾城,还被赐一根白绫遗憾了结此生。 柏子青梦回前世,想起赢粲的温柔宠溺,好脾气如他,也只能呵呵地表示:不是他看不穿,而是某人的演技太高明! 重生在出嫁的起点上,万事从头开始。既然入宫是免不了的宿命,那么他柏子青就此对天发誓—— 多做好事积善德,防火防盗防赢粲 争宠这种高难度的活儿,他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排雷如下: ·架空设定+不必认真 ·慢热he+很慢,很he ·架空向1v1+喜欢是两个人的事 ·大概不是什么正经的重生文+可能根本就不正经 ·偶尔金手指出没+可能根本没有金手指 ·重点↓↓↓↓↓↓↓↓↓↓↓↓↓↓↓↓↓↓↓↓↓↓↓ +有时候,时间对于混沌的导向不起作用;定数与变数之间,常常适得其反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重生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柏子青,赢粲 ┃ 配角:方璟 ┃ 其它:不爱宫斗的小白脸都只能混吃等死 第1章 1. “小哥!!三郎!!柏子青!!”双手放在嘴边大着嗓门儿领着侍女从柏府东门喊到西门的柏念仰着头,对院中那颗大冬青树踹了几脚:“小哥!你还不快些下来!阿爹都找你半天了!”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啊!六小姐啊!您可悠着点!我们少爷可经不起这个!”先扑上去的则是树上那人的贴身小僕素问,他扶着树,吊着嗓子颤颤巍巍喊了一声:“少爷!该下来了吧?” 柏子青统统不理,就当没听见没看见。 柏念是当朝宰相柏舒的老来之子,虽不是正室所生又是个女儿,但从小还是被她的生母捧在手心里长大,脾气难免有些骄纵蛮横。只是她年纪还小,未及笄,柏家男丁多,几个哥哥不仅弟控还妹控,最疼的就数柏念和树上的三郎子青了。 柏子青正坐在半树高的枝桠上眺望京城远方出神,其实柏念晃着裙摆到树下时他就发觉了,只是不想动。悠悠向下瞟了一眼模样稚嫩的小妹和同样年幼模样的素问,忍不住嘆了一口气。 真是怀念啊…… 都说寄蜉蝣于天地间,渺沧海之一粟。近来的柏子青总是神色抑抑,和柏府的张灯结彩张罗喜事的模样大相迳庭。全府上下都知道柏舒找三郎必然是与他入宫之事有关,却也都好奇地很。 原先答应的好好的柏三郎,怎么忽然就不愿意了。 其实在这桩婚事中,柏府不愿意的人也是一抓一大把。从柏子青的长兄到长平公主,都实在不能接受把心肝宝贝一样的子青送入宫廷。长平公主甚至领着同样喜爱柏子青的一众夫人与柏舒闹绝食,愁得这位当朝一品的宰相大人也好几天食不下咽。 公子世如玉,白璧无瑕。柏家三郎子青,真真是风华绝代,珠玉在侧,未有伦比。 而此时,未有伦比的柏三郎枕着手攀靠在那棵“神树”冬青上,正烦躁的不行。他这一世,顺风顺水的日子过惯了,还未曾想居然遇见这般骇人听闻的事—— 他做了一个梦。 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梦。 柏子青看见了自己这短暂而急转直下的命运,他栽在一个人手里,最后被迫用一尺白绫在殿中一棵枯萎的冬青木上了结性命。 生因冬青,死也归于冬青。 惊醒后他吓出半身冷汗,正待缓口气时竟又发现这只梦具有不可思议的信誉度。所有既发生将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梦中相差无几,例如,梦中来找他的人依然是柏念,只是他当时在水榭亭旁餵鱼,听到阿爹找他,还兴高采烈地撞在了柏府挂在迴廊转角的一只将挂的的大红灯笼上。 想想自己濒死时的无奈与绝望,换了路线却依然撞了灯笼的柏子青无奈揉揉额角,改道去了庭院中,企图通过躲起来的方式假装自己不存在。 凭什么他赢粲是当今的皇上,就能想干嘛就干嘛,胡作非为的? 有没有人可以管管? 细说回来,柏子青的出身,是当年这京城最值得被人称嘆的一桩奇事。 柏舒这宰相的辉煌宅邸是先帝御赐,就在皇城边上,与一众达官显贵的皇家子弟聚在一处,占地面积极其吓人。而柏家大夫人是皇上极为疼爱的亲妹妹长平公主,嫁给柏舒二十多年一直未有所出。 那年酷夏,一位自称是华山修道的道士路经柏府,敲开了门。长平公主生性温和善良,以贵客之礼厚待于他,那道士临走时指了指庭院中一处空地,反覆嘱咐长平公主将植一棵金华寺的槐树至此,次年便能获有子嗣,且其子有凤凰之相,日后必将名满天下。 但那时的长平公主已近三十五岁高龄,且不说她这把年纪有没有那个心思与力气再去想子嗣的事情,就是那朝内香火最为旺盛的金华寺,也断没有过将一棵树移到朝廷官员府邸的先例。于是她听后也就笑了笑,不太当真。 但总有人会当真。柏舒心疼夫人,居然真的派人求上金华寺,又与皇上如实禀报了情况,顺利收穫了小舅子的好奇心,那棵大槐树落入柏府后皇上还曾应胞妹的邀约前来观赏,众人在柏府庭院中设宴,举樽共饮,畅谈人生,成为一段佳话。神奇的是自那以后仅仅数月,长平公主当真有了身孕。 只是说好的凤凰之相,生出来的居然是个男婴。 那年冬至,京城下了一整夜的大雪。柏子青的出生是京城中广为流传的故事,听说他在戍时出生,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屋外的雪悄无声息地停了。第二日清晨,寒冬腊月中,那棵金华寺来的槐树,居然冒出了满树绿桠。 初次听到这个故事的人会追问:后来呢?那位柏子青如何? 每每这样被围观者询问,讲故事的人就会一脸得意道:不仅仅如此—— 与柏子青出生一样广为流传的故事是第二日的早朝之后先皇与柏舒的对话,简单说来就是定亲之间的讨价还价。 “不如朕与柏卿亲上加亲?” 柏舒当时全以为圣上不知情况,只听了那凤凰之言,连忙又解释,老婆生的是个男娃,男娃。哪知皇上龙颜大悦,哈哈大笑道,当年有高僧前来为皇家作法事,也说过未来的皇后当属男相,“你家子青配朕的粲儿甚好!甚好!” 柏舒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眨巴眨巴了眼睛煳弄了过去,道回去再问问长平公主的意思。哪知长平公主还没点头,那年年仅五岁在京城中唿声甚高的神童太子赢粲就自己看上了一岁不到的柏子青。年宴上抱着襁褓之中的孩童,亲近地脸贴着脸,不肯撒手。
第2页 “粲儿素日里连笑一下的机会都甚少,看来,是很中意子青了!” 长平公主素来都对孩子极其宠爱,也尤其喜欢模样俊朗还机智过人聪颖的太子赢粲,哪里经得起皇帝这几番的花言巧语,当日点头同意后,却还是后悔了。 柏子青三岁之时,眉眼就足够出挑,在皇室宗亲中都挑不出能与之相媲美的。自己这样好看的孩子,在达官贵人圈中逍遥自在多好,送去宫中吃苦,太委屈了。 绝食归绝食,也不能公然和已经是仙界之人的太上皇毁约啊!好在这时柏三郎一番说辞,上牵国家生死,下安百姓疾苦……最后不仅安慰了有些抑郁的长平公主,也使得柏舒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惊才潋滟更加钦佩。 成年后的柏子青没有见过赢粲,也早就忘却了童年时的那缥缈记忆中他的样子。只是那时,唯一对于外界未知事物的渴望疯狂占据了他的内心,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是一个怎样不同于柏府的世界。 但那时的他对未来毫不知情,甚至不明白何为代价。这个字眼与赢粲这个人系在一起,是他逃不掉的命数。 “来了来了。”他撑着树枝纵身一跃,对望着他动作惊唿出口的小妹展眉一笑:“走吧。” 第2章 2. 从柏家的主道往南走,穿过小湖上幽长的迴廊就是柏舒的书房。 柏子青牵着柏念,素问和柏念名唤秋儿的丫头都是贴身丫鬟书童,紧紧跟着,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二个小丫鬟跟着。也不是这柏府家僕太少,而是因为今天一大早府上的人被重新规整分配,按管家的吩咐去准备喜事,布置宅院去了。 就因为这件事,素问还担心柏子青不喜,一早趁着梳洗时便问了他的意思,没成想柏子青完全没在意,甚至还吩咐素问,以后都不要太多人跟着。 他记得自己前世还算风光的时候倒是特别喜欢带侍女随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名扬京城的柏三郎,如今想来,那大概也是他闲着无处消遣的乐趣和炫耀资本,别人还指不定怎么在背后笑他傻。 离大婚还有半月之久,府里这般费心整顿多半是他娘长平公主和几个夫人的主意,柏子青对此甚是无奈和郁闷。 按理说,皇室婚姻没有传统的新郎迎新娘的习惯。素来都是储秀阁挑了人,卷着被子往龙惟里送,要么是皇上看上了人,命人卷着被子送到自己床上。像他这样先行在朝堂上行册封礼的少之又少,的的确确是先帝给柏家的恩赐。 也许光是冲着这一点,又要把唯一的儿子送进宫的缘由,长平公主才矛足了劲儿要给他争面子,连向来都不喜奢靡的柏舒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偏柏子青不乐意,那些大红的喜字灯笼摆出来他瞧了就不爽,赢粲则根本瞧不到,弄也是白弄。可惜的是他的点闷闷不乐根本无人消解,只好趁人不注意往树上窜,权当消遣时间。 凭什么他自己蔫吧蔫吧往宫里那个火坑里跳还要装出一副欢天喜地占了便宜的样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几人慢慢悠悠走到了书房院门,柏子青便挥手让所有人都散了。 “哼,小哥又要和父亲说什么悄悄话?我还听不得?”柏念又晃着她那条淡粉色衣裙的裙摆,她忿忿地拽着柏子青的衣袖,微撅着嘴,一脸不乐意。 柏子青大柏念足足六岁,虽然两人非一母所生,但小时候的感情是极好的。可前世他进宫后,便与亲人的联繫愈渐疏远。 后来柏子青在深宫院墙的境遇不太好,得到柏念嫁人消息都已经迟了半月之久。那时他想寄一纸书信给柏念,提笔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微微弯下身子去哄妹妹,“不是你听不得,而是小哥和父亲所说的都没什么意思,等我和父亲谈完了,带你去街上玩可好?” 素问和秋儿都接着他的话劝柏念,“小小姐,现在风可大呢,让素问和琦儿陪您去院里放风筝吧。” 柏念依依不捨地回头看了一眼柏子青,终于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小哥答应我的,可不能食言!” “好,绝对不食言。”柏子青摸了摸柏念的头,看着妹妹走远了,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开了书房的门。 柏舒自然也听到了门前的喧闹,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佯装严肃:“这些年夕瑶被她母亲和你们几个哥哥越发宠的没有规矩了,你也不要太惯着她,我们柏家比不得那些贵族官宦子弟,也给不了你们一辈子享乐清闲的生活。” “父亲,您这话就言重了。”柏子青道,“小妹还小,您就是现在教她那些大道理,她能听得进去吗?倒不如就放手让她好好玩儿,等到时候到了,自然就……” “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从来没让我操心过!”柏舒打断他的话,似真似假哼了一声,眼神威压骤然降在柏子青身上,忽然就换了话题。 “你当知道,进宫是无奈之举,也不是为父可以随意决定的事情。如果你遗憾或是怨恨,也不要表现出来,尤其是在宫里。” 柏子青早有准备: “是。” “你虽聪慧,可还是不够收敛。这是我们的过错,你母亲希望你能成长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一生不必拘束,也不用掺合到朝局中来。但我们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是,父亲,子青明白,也定谨记心中。” 望着上了年纪的父亲,柏子青心中愧疚万分。 他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本厚厚的策论他三岁就能通读通背,许多人都说这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他也相信了,却没能明白上天最终想告知与他的答案。 如今,比起对死亡的记忆,柏舒对他说的这番话更使他惊惧。一切的迹象都指向他重活了一回。眼睛看到的或许会出错,但疼痛不会。 临终诀别时,满庭萧肃,他只身站在院中,对着那棵半枯死的冬青树,无数次回想起父亲的这番话。在他欣喜的混乱中,被忽视了的这番话,成了他的最为悔恨的事。 因为前世萦绕在他身上的那些传奇故事,他暗中招惹了太多的人,那些污衊和诽谤,他无计可施;又因为赢粲那些虚假的纵容与诱骗,他毫无防备地为此送命,那些真相和事实,他无可奈何。 但无论如何,那样的结局,绝对不会重演。宽大的袖袍下,柏子青暗暗攥紧了拳。 半开的回形纹窗棱外,寥廓的靛色天空上漂浮着一只燕子形状的风筝,还是鲜艷的翠青色,分明是春天的形状,此时却已过仲秋了。 柏舒眯着眼瞧了一会儿,偏过头问柏子青那是不是夕瑶的风筝。 “想来定是阿姐送她的,这样漂亮。”柏子青也顺着窗外望去,与父亲相视一眼,都笑了。 柏舒似乎是想拥抱他,末了,却只落在他肩上,力道不轻地拍了两下,道:“……你们都长大了。” 柏舒嘆了一口气,又回案前坐着处理公事。柏子青行了礼,才从书房退出去。
第3页 他走回了自己的院子,吩咐自己要睡一会儿,让素问到吃饭时间再叫他,期间不必伺候。 待所有人都从房中退了出去,柏子青才从案前摊开一张纸,蘸了墨,快速写了起来。 就算没有在书房里的匆匆一瞥,柏舒在烦恼的东西柏子青十有八九也能猜出来。 第3章 3. 晚饭过后,柏念便缠在柏子青身边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 长平公主年纪大了,也喜爱看小辈们打打闹闹。柏念在几个哥哥姐姐前无法无天,面对这位柏府威严的大夫人,还是收敛了许多。 她与柏子青一齐扶着长平公主回房休息,一路都顺着长平公主的步伐乖乖地走着,还讲了好些个有趣的事,引得长平连连发笑。 “好啦,你们去玩儿吧,不用陪我了。”长平公主这些年视力越来越不好,柏舒便命全府在路两旁都挂置了灯笼,尤其是长平院落的附近,夜幕一落便灯火通明。 长平挽着柏子青的手,嘱咐他要照顾妹妹,注意安全不要乱跑早些回家,叨唠了好几分钟。 “是,母亲。”柏子青偏头看终于憋不住急躁的柏念,赶忙与长平行礼,牵着柏念出门去了。 直到两人迅速换了衣服上马车,柏念才松了一口气,小女孩的任性骄纵又出来了:“小哥,我真怕大夫人不让你带我出去。” 柏子青看她少有的担忧模样,笑着问:“为什么呀?” “因为大夫人平时看起来特别严厉啊,和小哥你一点儿都不一样!” “那夕瑶说说小哥是什么样子的?” 柏念抿着嘴思考了一会儿,“小哥虽然很聪明,但看起来很好欺负,比二哥还要好欺负。” “……是吗?”比她大了近十岁的柏子青无奈扶额,他怎么也没想到,在年幼的妹妹心中,他才是柏家最弱的那一个。 柏舒共有四位夫人,除却正经有品阶封了号的大夫人长平公主,另三位夫人的出身也不小,最差的也是知府的女儿。柏念与她嘴里的二哥柏霁(柏子樘)是二夫人林氏所出,这位柏子樘在京中也小有名气,但这个名气的来源却不是因为他,而是他的老婆。 柏霁成年后依着几家长辈的吩咐,娶了当朝御史大夫柳引之之女柳眠。这个柳眠倒是格外有意思,她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才女,不时也爱同人比试作诗作赋。 据传,两人洞房花烛夜那晚,柏霁刚掀了盖头,柳眠便笑眯眯从怀中掏出一支笔要求与他比赛对对子,哪一方若对不上来便要从此对对方言听计从。结果柏霁自然是没能从柳眠手里走下三关,遗憾败北。 但他也是个君子,当真从此是柳眠说一他不会说二,成了坊间一段佳话。 赢国没有重男女一说,自皇室到寻常百姓亦是。当今是太平盛世,前世的柏子青曾说,他最欣赏的便是这民风淳朴的朗朗干坤,但如今,他最怕的却正是这件事。 正是因为百姓淳朴善良,才会容易被奸小之人利用。 柏子青记得,他被迫不得不死的那个时候,正逢边境作乱。即使那些是六七年后才会显现的事情,但朝中已经有像柏舒这样的远见者开始暗中思虑了。 与柏舒比起来,活过一回的柏子青关心的却不全是边境问题,他更疑虑的是幕后对他的境遇推波助澜扔石头置他和柏家于死地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来他之所以死的那样凄凉,还是因为与通敌叛国有关,但就冲着柏舒这样不折不扣的忠诚,连把嫡子送出去这样的事他都能做了,要说赢粲不是故意打压柏府的,谁信吶? 马车外的喧闹声越来越嘈杂,柏念兴奋不已地拼命拽柏子青的袖子才让他回过神来。 “在这里停吧。” 柏子青先下了马车,又亲自将柏念抱下车,牵的紧紧地入了集市。 虽有家僕跟着,但柏子青还是有些不安。那些前世的记忆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会不会使它变得更糟糕。 主街上是逢十五都会举办的活动,这天还正好是金华寺的庙会,从早便一直热闹,到了晚上,居然生出了鼎沸之势。 前世的柏子青不是爱凑热闹的人,除却与京中的才子们赏画品诗之类的雅会外极少上街,这样挤在人海里的情况更是没有。 柏念拉着柏子青,哪里热闹往哪里凑,一会儿闹着吃糖葫芦,一会儿要买泥人。 柏子青笑着,事事都依着她,任她拉扯,肆意妄为。待到了一处剪纸的摊位,柏念再度开口时,柏子青才发现他身上带的钱已经不够了。 本来两人出来玩儿,付钱这种事儿都是家僕来做。但人头攒动的不知哪一条街道他们就走丢了,好在柏子青为了以往万一事先揣了一些,怕是连买糖葫芦的钱都不够。 柏念也知道自己太贪玩儿害的此时两人的孤立无援,但实在又极想要那红纸剪的蝴蝶,和柏子青一开口便泪眼朦胧。 “小哥……” “夕瑶别哭,小哥会想办法的。”柏子青半蹲下来,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他心疼妹妹,又知道这样多的人里,与家僕会和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他转身与那卖剪纸的老伯商量,“老伯,这个剪纸我妹妹实在是喜欢,只是我与家丁走散,身上没有银钱,能否赊帐,明日再双倍付给您?” 那剪纸老伯却笑着摇摇头,“我这剪纸也要不了几文钱,公子若是真想要,不妨去前面猜花灯那儿碰碰运气,赚个两文钱,再上我这儿来买。” 柏念的泪倏地止住了,她脆生生地开口,“我小哥绝对会赢的!老爷爷要帮我留着这只蝴蝶哦!” “知道了,一定留给你。”那老伯笑眯眯的给柏子青指了一个地方,柏子青转身望去,见那处的人群更加密集,团团将摊位围拢起来,时不时还扬出一阵欢唿与叫好声。 “这位公子要来猜花灯吗?全部猜中能有二十文的奖励哦!” 柏子青刚到摊前便被一伙计抓住,他踮起脚张望了一会,见那木条架起的长方形摊位上悬挂着数十只形态各异的花灯。 “是的,我们要猜!”柏念鼻涕都没擦干,她气势汹汹,拉着柏子青极有底气。 伙计见面前这男子髮髻高挽,半肩乌髮如秀,明眸皓齿,只多望几眼便移不开眼,偏还带了个如此隽秀的小童。心道这比前一组客人更吸引人,便连应收的三文入场费都不要,毕恭毕敬地带到了摊前。 “公子,我们的时限是半柱香,将这五十盏灯全数猜对才能有奖,等这队人猜完便到您了,请您准备好。” 柏子青朝他点点头,道一声我知道了。桌上的香还有几寸长,前面那队人居然已然猜到了尾段,引得身后的人群啧啧称赞。 这丛花灯绕了一圈,又将回到起始点来。 柏子青牵着柏念,只是漫不经心一抬头,便见到了那人。 第4章 4. 柏子青从来不曾想过会在这里与他碰面。
第4页 不知那花灯谜题是真难假难,赢粲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顺着淡橘色的暖光,从柏子青的角度望去,依旧是熟悉中冷毅的一张脸,眉目疏朗。 虽微服出街在外特意穿了身素净颜色的衣裳,赢粲却也给了人一眼意会来人出身高贵的不好惹气氛。他用心地凝着那花灯,眼中有缱绻的光芒,将那副淡漠的表情簇拥地尤其惊艷。 他驾轻熟就的又破了一道字谜,稍一侧身,露出身旁之人的半分侧颜来,引得人群又爆发出一片惊嘆声。 柏子青牵着柏念在起点处静静地候着,也将那些对方璟的赞美一字不落的全数收进耳朵。他心知肚明,就算赢粲只穿一袭白衣,他那为君为王的气势,也是挡不住分毫的。但方璟就不一样了,他穿的越素,就越能趁的他那张脸出尘不俗。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赢粲身边,一颦一笑都黏在赢粲身上,更对旁人熟视无睹。 方璟出身贫寒,家里无半分背景。能有这样的地位,绝不仅仅是因为那不凡的相貌。 宫里那点事,无非就是争宠。平日谁都瞧不起谁,语气里明里暗里地戳心骨,还不是拿彼此的家底相较量。方璟便是这众矢之的,他被人贬地无地自容,也不见面上有一丝的波澜,倒是柏子青听得心烦,总替他冒头说话。或许是因为自小的境遇,方璟比他更会明哲保身。柏子青这般帮了他两次,方璟与他的交集便多了起来。两人平日也会一块喝喝茶赏赏画,直到几件事叠发,他百口莫辩之际,方璟站的位置,倏然变了。 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不过脑子的傻事,柏子青没忍住,低低笑了一声。与这两位他最熟悉的故人在宫外相见,如此如路人的擦肩而过,倒是比在宫里的明争暗斗平和的多了。 想来是这金华寺的庙会和夜市太有名,连赢粲都巴巴地带着喜欢的人出宫,还愿意挤在人群里玩一个顶天得二十文的游戏。 柏念也听到了那声低笑,她举着糖葫芦不解地望柏子青,问道,“小哥笑什么?” 柏子青见她嘴角都是糖渣子,便半蹲下来拿帕子给她擦,“小哥是觉得,这一摊猜灯谜的地方真是藏龙卧虎,咱们倒未见得能将这二十文得了去。” 柏念砸吧砸吧嘴,她嗓门儿大,毫无顾忌道,“夕瑶也不是惦记那蝴蝶剪纸,但小哥也不必这么急着回家吧?” 台前点的半柱香燃地差不多了,言下之意是,那些人猜不出来还要浪费着时间不愿认输,是死要面子地硬撑。柏子青回头一看,猜题的人不知何时换成了方璟,而赢粲则变成旁观者了。 方璟这时微微蹙着眉,神态没有赢粲那般从容,他不由自主地紧张,看看那头再看看面前的鱼形花灯,时不时还望一眼身边的人,似乎在等赢粲开口。可后者却巍然自立,丝毫没有愿意出手相帮的意思。 柏子青挑眉,只差这最后一个答案便可凑得着五十盏灯的奖励,赢粲这么随便的就将决定权交到方璟手中,到底是试探还是心血来潮,他在揣测,方璟当然也在揣测。只是这人本没有注意到他和柏念这里的动向,小孩子这么大嗓门一嚷嚷,反倒引来了赢粲的目光。 他本站在方璟身旁负手而立,此时却缓步朝柏子青走来。他嘴角扬了一丝笑,却对着柏念道,“正巧,我们也正急着走,不如小姑娘来试试解谜如何?” 柏念也毫不客气,她将柏子青的手帕抓了过去,“有我小哥解就足够了。” 赢粲似乎这才如愿以偿,“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唿?” 柏子青缓缓直起身,拢袖淡然看着赢粲,“眼看着香要燃尽了,还是解谜更重要些。”他缓步上前,却不站到那灯前去,反而离得有些距离去看。但他这个位置到底是远了些,只能看到【无言】二字。柏子青睨了眼额上已有虚汗的方璟,才扬手微微转动那灯去瞧谜面。 “春去也,花落无言?”柏念也踮起脚跳着去看,迫不及待地将谜面念出声来便去拉柏子青的衣袖,“小哥有答案了?” 柏子青安抚她,“不难。” 他先转身与方璟拱手行了个礼道,“公子身上的薰香我有些闻不惯,故而方才离得稍远了些,请不要介意。” 方璟摇了摇那淡蓝的轻纱袖摆,屈身回礼,“还请教公子答案。” “陌路别知己,折柳勿言谢。” 这话一出,赢粲的眼神忽的亮了。他唇边那抹笑变得愈渐张扬,还明知故问,“此言何意?” 柏子青心道赢粲这人一如既往的折腾,面子上却还得装出一副为人耐心答疑解惑的模样:“这题面其实写得简单,花谢无言,取其右边字,而春合木,则是一个木字旁的‘榭’字。” “原来如此。”方璟轻嘆一口气,“‘折柳勿言谢’……是我不才。” “我也只是在猜谜方面比较敏锐罢了。”柏子青笑着,不动声色。 这最后一盏灯也被小摊的伙计取了下来,围观的人群见有人得了这大奖,便纷纷跃跃欲试,一哄而上。那摆摊的老闆红光满面,双手捧着只装了钱的素色麻布袋子奉给赢粲,“恭喜客人,欢迎下次再来!” 赢粲抬手接过那只袋子,转头看向柏子青,“方才最后一道题是公子答出来的,这赏金也该分公子一半。” 柏子青抬手朝他比了个手势,“公子答了那样多的题,我不过是相助了一道罢了。” “没有这道最后的题,这份赏金我也得不到。” 赢粲说的那样自然,柏子青凝神看他,这才确定了——他是试探。 “若只是因为顺序的缘由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我却总觉得,公子这番举动,有些像是故意。”柏子青道,“不如这样好了,公子若执意分我赏金,二文足矣。” “好。”赢粲抬手解开布袋,当真只倒了两枚文出来递给柏子青。柏子青没动,他转身看向柏念,“蝴蝶有了,还不快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柏念欢天喜地的从赢粲手里接了过来,她年纪小,却也感觉到柏子青正与这这人周旋,拉开距离,便作势急着拉着柏子青去买剪纸,“小哥快些走,晚回家母亲要说了!” “你也知道?”柏子青笑着斥了她一声,拱手作势要与赢粲告别。 赢粲却没接这个礼,他抬手拦下柏子青,似笑非笑,“公子就这么走了?” 第5章 5. 赢粲那神情让柏子青生出一种猎物被猎人盯上的不安感。他站在原地,端着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色,只说,“时辰不早了。” 赢粲还是那句话,执拗地令人有些费解,“那公子的名姓呢?” 几人身后的摊位早已挤地水泄不通,繁华热闹的街市上,嘈杂喧譁的声音也从未停止。方璟转头看向赢粲,眼底的忧虑已有些掩盖不住。 为何他这般想知道这人的名字?明明只是萍水相逢。 方璟已偷偷打量了他许久:一身宽袖的青衣长衫,看起来虽不起眼,但腰上却坠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
第5页 那玉佩的图样竟是连他都没瞧见过,雕刻技艺精巧绝伦,图案是一棵树的形状,却又细细雕了祥云点缀。这样一件东西,只怕遍寻皇室都极难瞧见第二个。 京中的权贵甚多,贵族家公子未见得能有他这般才学,一般的官宦人家却也不敢佩着这样好的玉在闹市上走。 “赏钱也拿了,再问名姓便无意义了吧?”柏子青道,“出来都是为了赏乐游玩,公子知己在侧,何必扫人兴致呢?” “你的意思是说,我扫了你的兴致吗?” 赢粲特地咬重了那个“我”字,他道,“不过是听闻方才公子的一番解答,觉得甚有意思,想与公子交个朋友罢了。不曾想是在下莽撞了,公子所言不假,确实只有解谜的本事。” 按理说,若常人听到这样的话,肯定是要生气的了。但对如今的柏子青而言,却是求之不得。 他笑眯眯地抬头,那些刻意做出来的距离瞬息消失的一干二净,脸上的笑也不再虚情假意:“说的对,确实如此。那我们就先走了,告辞。”说罢,他也不等赢粲的回答,牵着柏念与这几人擦肩而去了,头也不回。 他走的那样干脆,方璟顺着背影方向追望去,不一会儿就瞧不见了。 方璟徐徐转身,“少爷既对这位公子这般感兴趣,怎的不问清楚了?” 赢粲却俯身缓缓从地上拾起一件东西,红线编织缠绕的羊脂玉佩,是那人不慎掉下的东西。他拿起这块玉佩,慢慢用指腹摩挲,“云华,你觉不觉得他方才那句话有些奇怪?” 方璟好奇地看向他。 “‘知己在侧’?你我在他面前没有半句对话,互动也甚少,他却不猜我们是好友或兄弟,只说是‘知己’。”赢粲想起他离去时喜笑颜开的模样,掂了掂那块玉佩,指尖有意无意划过角落的字,“你可知道他是谁?” “臣不知。” “他是柏舒的儿子,名扬京城的柏家三子,柏翟,柏子青。” 赢粲的神情淡淡,方璟却皱起了眉。 原来是他,难怪。 还不知自己已经被赢粲爆了马甲的柏子青正与柏念在那摊前买剪纸,老伯见这二人有趣,竟多送了片梅给柏子青。 民间艺人精巧绝伦的技艺,饶有意境。柏子青啧啧称嘆,看了又看,连柏念都眨着眼对老伯道,“看来我小哥喜欢的要命呢!” “有道是寒梅引旧枝,映竹復临池。夕瑶说得对,小哥确实是喜欢的要命。”柏子青谢了又谢,这才将那剪纸收在怀中。他的手微微擦过腰间,这才发现出来时戴的那块玉不见了。 他微皱眉,猜谜那时玉佩还是在的,或许是与柏念走的时候没注意掉在哪儿了,也或许是被人顺了去也不一定。寻常人看到是羊脂玉的价格,派人去当铺查一遍十有八九能找到。若是有心人,有些头脑的,拿着这刻着他名字的玉上柏家来索求多的钱权…… 可万一拿到这玉佩的人是赢粲呢? 柏子青心绪微动,在柏念耳边说了几句。 柏念与他谈好条件,蹦蹦跳跳地晃着头上叮叮噹噹的头饰便跳去了方才的花灯旁,那是一家卖面具的小摊,生意一般,视线却极好。柏念笑得跟花儿一样,拉着守摊的小姐姐的手,甜甜地唤,“姐姐姐姐,方才有没有瞧见过我和我小哥在和几位哥哥讲话?” 他们的相貌本就容易引人注目,那小姐姐正是花季少女的娉婷年纪,自然是多注意了几眼,也没那么容易能忘怀,她抬眼见到站在不远处的柏子青,抬袖掩面,两颊羞红。灯火辉映中,柏子青朝她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 少女见自己那萌动的一丝感情被思慕者大大方方接下了,即使没有得到回应,心底也是极其愉悦的。 柏念眨巴眨巴眼,见柏子青的计策起效,立刻三言两语地追问,便将柏子青想知道的都问到手了。 “小哥,那姐姐说,确实看到给我们钱的那个哥哥从地上捡了个什么东西走。”柏念嘟囔着,“肯定是你丢的那块冬青佩,那可是皇爷爷留给小哥的东西。” “是啊……”柏子青嘆了一口气,先皇御赐的东西,赢粲肯定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早知道方才就表现的更无礼一些,能让他感到厌恶就最好不过了。他不受宠又如何,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小哥不去问那人拿回来吗?” 柏子青朝妹妹微笑,替她理了理跑乱的鬓髮,“不急,总有一天会拿回来的。” 二人慢慢悠悠走在回柏府的街上,柏念走的累了,柏子青便背着她给她讲故事,迎面遇上了崔家的长子崔道融。 崔道融发现柏子青也实属巧合,他乘一顶马车刚从金华寺上下来,撩开车帘透口气的功夫便见路边那青衣男子甚是眼熟,连忙喊停了马车。 “是子青啊,咦,你怎么还带着夕瑶?” 柏念伏在柏子青背上,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柏子青则明显有些吃力,他背着个八九岁的孩子走了那样久,此时额上也都是汗珠,只是强撑。 外人看柏子青,总觉得他脸色有些病态的白,身形瘦削,其中也有长平公主高龄产子的缘故。因此,柏舒与长平自小便请专人来照顾着柏子青,他珍贵补品吃了不少,虽没大病缠身,逢季节交替时也总有些復发的小疾,算不得太好,也不见得长几两肉。 崔道融这一句话问出口,柏子青感激的差点没哭出声。他累极,没太多精力搭理崔道融的关心,只说谢谢他,改天请他吃饭。 崔道融听后一怔,笑了起来,“不过是小事,你要还我这么大的人情作甚?” “一顿饭怎么够?夕瑶这小丫头是真的沉,如若不是你恰好路过,我还真的……”柏子青顿了顿,嘆了一口气,无奈摇头。 柏念对这些浑然不知,她就窝在柏子青怀里,不管不顾地,睡得无法无天。 第6章 6. 这一头的柏府便没有那么安稳。与他们走散的陈伯等人在夜市遍寻不见人,便慌慌张张跑回了府里禀报详情。柏舒听说柏子青和柏念一起丢了,急的大发雷霆。 他在屋内来来回回踱步,抬手叫人:“夫人已经睡下了,你们切莫吵醒她,明天也不要在她面前多嘴。老林,你去清点一下府中的人,让陈伯领着他们立刻出府去,分头去找少爷和小姐。” “是。” 柏舒转身坐下,又觉得不安,一拍红木椅扶手,站起身来,“算了,我同你们一道去。” “老爷,明天您可还有早朝啊!”林管家担忧的望着他,“放心吧,我们一定把少爷小姐给……” “老爷!老爷!少爷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话音未落,两人立刻循声望去,急匆匆地往外赶。 柏子青抱着酣睡的柏念下了崔道融的马车,还未回身道谢,转头便见到府中一大群家僕齐齐聚在大门处,见到他安然无恙,都正兴奋地张望。
第6页 “子青,那我就先走了?”崔道融朝他拜别,马车碌碌地走出不远,柏念终于有了被吵醒的迹象。 柏子青朝众人做了让她们小声一些的手势,等门前的人都安静下来,才轻声让陈伯唤了秋儿和几个丫鬟出来,把怀中的柏念小心翼翼地交到她们手上。 “她今天玩得有些累了,你们让她好好睡一觉……等一下。”柏子青将柏念紧攥的红色蝴蝶剪纸一寸寸拉出来,放在秋儿手上,“这可是她刚得的,相必要宝贝一阵子,醒来定要闹着找,秋儿你帮着她收好了。平日也不要只看着她玩,就说是我吩咐的,要她好好读书。” 秋儿连忙点头接过,笑盈盈道:“三少爷就放心吧,小小姐最听您的话了。” “啊还有……” “自己的事都管不好,还去管别人?!” 柏舒微愠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柏子青从容地转身,笑着与他行礼,“父亲。” 见他这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柏舒心头那点怒气顿时烟消云散了。他咽下那些责备,只哼了一声,“不是出去玩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外面风大,父亲有什么想问的,回屋里说罢。” 厅内灯火通明,柏子青这才知道时辰已晚,连长平公主都睡下了,还有早朝的柏舒却衣冠整齐,像是要出门的模样。 柏子青暗嘆一声,将市集上的热闹情况与同柏念与陈伯走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柏舒一脸为父早就知道的表情,“同你说了夕瑶素爱胡闹,让你不要那么纵着她,你们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是吧?” 柏子青见他又旧话重谈,只笑着避过,“父亲,还有一件事。”他面上故意露出忧虑的神色来,“那块冬青佩丢了。” 柏舒皱了皱眉,“……既然如此,也没有办法。”他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为父会想办法找的,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去歇息吧。” “是,父亲。” 柏子青其实一点也没担心,既然他知道了拾了玉佩去的是赢粲,那么他到底是会通过柏舒将玉佩还他还是亲自还他,都与他无关,只是给父亲一个提前的心理准备而已。 不知柏舒知道了他那样对赢粲,会作何感想。 柏子青眼神无辜地望着柏舒,行了礼退下了。 他这一天也是累坏了,加上之前思虑今后之事有些过渡劳思,这好不容易的一个安稳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长平也来看过一回,吩咐人不要吵他,于是柏子青悠悠醒来时,头就有些昏沉。 睡多了……柏子青扶着脑坐起身,皱着眉嘆气。 “少爷,您终于醒了?”素问将他扶起来,帮他更衣洗漱,“少爷是否饿了?” “嗯……还好。”柏子青揉了揉太阳穴,洗了把脸才清醒过来。 他与赢粲的婚期定在九月二十七,掰手指一算,也剩不了多少时间了。书桌上的一本传习录中夹着他那天写下的东西,都是自他入宫后朝内朝外的一些大事。 回想起来,那如梦的一切都像被一双手推着往前走,连多一刻都再耽误不得。 由于今日打算出门,柏子青特意换了件荷叶纹的淡青灰色的丝绸长袍,吩咐素问,“你待会儿让人帮我去崔府,给崔道融递个帖子吧。就说我约他未时到……”柏子青忽然话梢一转,“素问,如今京中人最多的地方是哪里?” 素问偏头想了一刻,笑了,“还能有哪?自然是醉花楼。” “……醉花楼?”柏子青道怎么如此耳熟,看素问的眼神才反应过来,“你这孩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少爷,这可不怪我,是少爷问素问京中哪里人最多的嘛。”素问撇撇嘴,“要说到少爷素日爱去的那些茶楼啊雅座啊,那就只有四合楼,这地方公子您最熟了,还用得着问我?” 四合楼是取一四合香名,由于赢国近年来的薰香价格渐高,这沉、檀、龙、麝四位制成的四合除却皇室贵族用得起,能闻到的唯一地方也就是这里了。 柏子青险些就忘了。那间茶楼确实是柏子青以前最爱去的地方,环境既高雅,格调也不是寻常茶楼能比的,但与此同时,价格自然也非平民百姓能负担。 他入宫以后能出宫的机会甚少,之后只是不知听谁说了它的结局,四合楼在没人察觉的某一天忽然就关了,而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酒楼,倒比往日兴旺了。 可就算换了老闆换了名姓,连那庭中栽植的花木都面目全非,那香呢? 那香也在漫长的年岁中消散了吗? “少爷说什么?” 柏子青这才回神,“没什么。” “那今日是约崔公子去四合楼吗?” 柏子青沉吟片刻,朝素问摆手,“不,今日约他……去醉花楼吧。” 第7章 7. 早朝过后,赢粲特意将柏舒留下。 时值九月,御花园中的金桂与醉蝶开的极好。秋风轻扬,树梢摇晃,掠过一地花香。 “柏卿今日倒似有些神思劳顿。”赢粲与他慢步庭中,也不谈公务,只是寒暄。 “劳烦陛下费心了,只是一些家事,无大碍。” “可是因为婚事?”赢粲道,“朕年幼无知时的一些顽笑话,若不是订下婚约的是父皇,朕还真不愿惹得长平姨母不高兴。” “陛下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柏舒道,“子青性格温和,不是不讲事理的人,自然知道事情轻重。” 赢粲挑眉。性格温和?讲理?知轻重? 昨晚那一面,虽不知柏子青究竟是怎样认出他来的,但总体看来,这个名扬京城的天才少年,似乎与这三点都扯不上关系。 赢粲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手上攥着那块冬青佩,他看着那地上的落花,忽然就改了主意。 同样被柏子青颠覆了三观的崔道融正在喝茶。 他刚得了柏府送过来的帖子,不过是才翻开来看了一眼,那新沏的一品庐山云雾便一口全数喷在了衣襟上。 “少爷少爷,您没事吧?” 崔道融将扑上来的贴身家奴一把推开,满眼的不可置信。 这……这是柏子青吗?这是那个挑剔到死的柏子青?! 今日这太阳从西边儿升起了? 崔道融坐立不安,战战兢兢,又唤了那呈信的小奴上来,细细盘问了好几遍,才相信了这的的确确是柏府送来的,柏子青亲笔所写的约帖。 这下可好,那庐山云雾也不喝了,崔道融举着那帖子翻来覆去的看,柏子青写的一手好字,那左枯右秀单钩的笔画既形态优美又不失男儿豪气。这笔字就是崔道融羡慕不来的,但这内容……啧啧啧。 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柏子青二十天后就要入宫了。这笔婚约看好的人多,不看好的人更多,崔道融与柏子青自小的交情,走得近,便知道柏子青对这桩婚事其实是开心且求之不得的。他也是见过皇上的,对这二人站在一起时的场面也遐想过许多次,那该是怎样的登对。
第7页 他一路上的忧心忡忡到了醉花楼就烟消云散了。柏子青正坐在包厢里等他,手上捧着本《格言联璧》,不时还端起桌上的茶细饮。整间厢房既没有丝竹之乐也没有任何花枝招展的女子,只有他的贴身小僕素问侍其左右,见他进来,才转头叫了柏子青一声。 “你来了?”柏子青将书本合上,朝崔道融招手让他坐下,亲自替他斟茶。 “怎么在看这个?” “夕瑶长大了,也该看看书,我想在入宫前给她挑一些出来。” 崔道融接过柏子青递来的茶,只喝了一口便险些吐出来,“这是什么茶?这、这能喝吗?!” 柏子青笑了,“你也太挑剔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崔道融道,“你以前连春茶都不喝,怎么现在倒说我挑剔?”崔道融回想起他那饮茶时波澜不惊的神色,实在是惊讶。 怎么才几天没见,柏子青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柏子青没去看崔道融的脸色,他转身饶有兴致地问素问,“你先前同我说,这醉花楼的三绝是什么?” “酒绝、曲绝、歌诀。” 柏子青很是情绪高涨,“是嘛!道融你是想听曲听歌还是想喝酒?” “别别别!”崔道融连忙制止他,“子青,你这是要干嘛?我记得你以前从来都不对这些感兴趣的!” 柏子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想做做这其中的生意。” “啊?!你要开青楼?!” 柏子青瞥了目瞪口呆地崔道融一眼,“也不是要自己开,我没几日就要进宫了,哪儿有时间管这些。” “那你是……” “我记得你家与几位商贾大户素日有所往来,我想同他们合作。”柏子青嘆了一口气,“你别用那眼神再看着我了,怪不舒服的。” “官员不是不能经商的吗?” 柏子青举起茶杯,“所以才要拜託你呀。” “不是……你,你到底是为什么呢?!”崔道融不解的问,“柏府在朝中也有威望,你马上就要入宫了,什么都不缺,为何要冒这个险干这个事儿?!都说‘人浮于食’,现在京中,为官宁肯自己能力超过俸禄,也不愿使得俸禄超过官职的人太多了。虽不是非得认为这样的人才是清正廉洁,但是你入了宫……” “道融,我知道。”柏子青心里清楚,官僚经商,一旦大肆流行起来,对朝局产生的只有坏处,赢粲也必不会容忍。他对崔道融说,“我不是为了赚钱,只是想通过这些渠道扩展一些人手,方便向我传递消息罢了。” 崔道融显然是头一回听见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柏子青嘆了口气,“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投进去的钱,有大部分都是赢粲……啊不是,都是皇上此前送来的,正如你所说的,我并不缺钱。哪怕以后有了盈利,也必不会是供我柏府使用。” 崔道融也显得很无奈,“子青,我知道了……我会帮你安排的。” “谢了。”柏子青道,“你也不要提前摆出那个脸来,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对了,到时候向外不要说有我的参与。” “啊?” “你帮我想个化名好了,也方便。”柏子青道,“借用你们崔家商业大户的名号,事成之后我们三七分如何?” “子青……” 他这样轻描淡写,崔道融想,他确实不缺钱。 他们崔家祖上也是有官职的,与柏家是世交,只是后来逐渐淡出朝廷,专心做经营,联络也就少了。偏偏崔道融自小爱跟着柏子青,两人关系甚好。 “也不急于一时非得讲清楚这些,我今天请你出来,还是为了谢谢你昨天送我和夕瑶回柏府的。”柏子青吩咐素问,“让人端些吃的上来,再叫一曲《鹤沖天》。” “是少爷!”素问兴沖沖地开门出去,屋内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下来。 柏子青拿着那本《格言联璧》,缠着崔道融让他也写一份书单出来,说是想参考参考。 两个出生都名贵的少爷都头一回来醉花楼这样的地方,柏子青比崔道融显得适应多了。 “子青,你该不会其实……是不喜欢那婚约的?”崔道融犹犹豫豫地问柏子青,“你该不会是喜欢女……” “不是。”柏子青直接了断地否认了,“我没喜欢过女人,也没喜欢过男人。但我确实不喜欢那婚约。”他说,“如果可以,我希望离那些人越远越好。” 歌女声音婉转,正唱至“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盪。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崔道融嘆了一句,“你啊,实在是可惜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 崔道融看柏子青还是那副神情,淡然的,又似隐藏着什么汹涌的情绪。那曲子结束后,两人也没多一分想停留的意愿,起身出了包厢。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刻。 第8章 8. 柏子青与崔道融一前一后从醉花楼的二楼下至中庭,与所有青楼一样,中庭搭了个圆形的舞台,装饰华美,夜幕降临便有舞女在此表演,吸引一部分客人在席上观看。 中庭露天,却在月色与灯火的照耀下显得亮堂堂的。也是活该了柏子青眼神好,他转头一眼,就看见了柏昀。 柏家从上数到下,按年龄长幼来排,分别是双胞胎出生的姐妹柏巧与柏楠;大哥柏昀;二哥柏霁;柏翟子青;再来就是最小的柏念。 古时有句话,叫做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意思是君子的德行品质与留给子孙后代们的福泽恩厚,经过几代人之后便不復继承了。 这一点,无论是君王还是普通百姓人家都一样。 “少爷?” 素问见身边的柏子青忽然沉了脸色加快步伐,径直朝东南方席上的一人走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柏昀那桌不止他一个人,另两个也是锦服的男子同他一样,左右环抱了三两个舞女。柏子青开口时,他正在用嘴去够美女手中的酒杯。 “哦?是子青吶?”柏昀抬起醉眼朦胧的眼,轻蔑地嗤了一声,“我的好三弟竟也会来这种地方?” 素问小跑追上来,也惊唿一声大少爷。 柏昀是与柏舒大吵一架跑出府去的。他嗜赌,成日不是跟着街上的三教九流之徒喝酒,就是和一些同样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在青楼鬼混。不成想今日这么巧,遇上了与他新仇旧恨都在心的柏子青。 前世的他对这样的大哥也与柏舒一样,放手不理,看见当没看见,但现在,他对柏昀只有想沖大脑挥一拳的心思。 若不是他,柏府散的也不会这么早。 后来物换星移,柏府艰难之际,柏昀居然偷出了边境布防图卖给邻国。消息传来,柏舒在殿上呈上辞呈,回府后就一病不起。
第8页 “你现在与我回府去。”柏子青转身朝崔道融说了声抱歉,抬手就抓柏昀。 柏昀自然是将他一把甩开,“回府?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府?连父亲都没管我,柏翟,你还嫩着。” “是吗。”柏子青冷笑一声,转头将视线定在与他同桌的另外两人中,一位蓝色衣袍的人身上,“你是礼部尚书的小儿子纪诂吧?” “……是啊。” “那你最近可要小心一点。” “柏翟,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喊出声的是柏昀,他比柏子青要高出一些,气势上却占不了什么便宜。两位如玉般少年在中庭剑拔弩张对峙,还是柏家的兄弟,自然引得周边人群的瞩目。 柏子青站得笔直,他走近柏昀身边,“距我入宫还有二十天不到的时间,你可以随时回家里来找我。如果你没来,我会告诉父亲,让他请示皇上,将你逐出族谱。” 他撂下一句话,面无表情转身便走,连多一丝犹豫都没有。 谣言便是从这里开始铺天盖地。 一说柏三郎上青楼逮大哥回家,二说礼部尚书的小儿子忽然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一条右腿。 京城的大街小巷中,被流言洗劫的柏子青一夜之间又多出了许多角色,加在他出生的故事上,显得这样的柏子青忽然不太想传说中的人物了。 他上青楼,与哥哥吵架…… 百姓啧啧道,这分明只是个普通人。 柏子青对外界的言论一点都不关心,也全然不管不顾,就像是与他无关似的。他整日都在书房里看书,写一些关于经营的策略与技巧派人送去给崔道融。柏念已经开始读一些长篇大论了,她时时对这些东西感到不耐烦,只有每当柏子青去看她时,才可以表现的乖一点。 “少爷,你真要这么做啊?”素问好奇地问他,“老爷知道了可是要生气的。” “那就别让他知道。”柏子青阖上手中的书,“你没办法随我入宫,就留在外边儿帮道融吧。记住了,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传给我。” 素问有些不解,“少爷,不是都说入了宫后没那么容易能见到外面的人吗?万一真有紧急的消息,我们怎么告诉你啊?” 柏子青的手顿在半空中。他差点忘了,那个时时可出宫的口谕,是赢粲在他生辰那天许下的。 他忽然想起来,赢粲给他过的第一个生辰,就费尽了心思将寻到的一份王羲之真迹送给了他。 由于柏子青是作为“准未来皇后”入宫的,因此,按规矩在成婚后的头一个月,他必须与赢粲一同住在甘露殿。一般说来,没有几个皇帝能坚持真的一整个月只专宠于你,但赢粲偏偏就坚持了下来,他不仅坚持了下来,还没对柏子青动手。 后来柏子青想,这也许就是赢粲的招数。他没有逼自己做不想做的,却想方设法去诱惑他。 那天生辰的晚宴过后,他们就顺理成章地滚到了一起。 柏子青回想这些总是浑身寒毛直立,他厌恶赢粲的欺骗,却也相信他找那真迹的过程漫漫,是花费了心思的。 有些东西,他这辈子没来得及见过,也许也再也见不到了。 尽人事,知天命。他这回不嘆气了。 “放心,会有办法的。” 素问没看出他脸上忽然升腾起的落寞,依然与他念念叨叨宫廷内的那点事儿。 听说那个方璟方大人,长得如何美;那位“夷美人”,刁钻而野蛮。听说那些宫阙楼台,一砖一瓦都有故事;听说那些冷宫后院的黑猫,在每逢没有月亮的夜晚就会变幻成你最想念的人的模样。 柏子青正埋头临一幅帖,素问的话他听进去了三分,余下的都左耳进右耳出。他放下笔,才发现杯中的茶有些凉了。他无奈看了正滔滔不绝的素问一眼,打断他的话,让他重新再沏一壶回来。 素问兴致未歇,冷不防被唤着去做事,脸上的笑容都垮了下来。他提着桌上的水壶,撇着嘴出门去了。 柏子青冲着他的背影笑了笑,继续埋头写字,等这门再被推开时,已经抬笔翻页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柏子青抬头,见到来人,心领神会地笑了,“大哥?” 柏昀的打扮依然华丽,他的脸色却没有几天前见得那样好。 “见到父亲了?” “嗯。” “被斥责是肯定的,你也该习惯了吧?”柏子青往屋外望了一眼,“素问去沏茶,怎么还没回来。” 柏昀道,“不用。你想跟我说什么,就直说吧。” 第9章 9. 柏子青也不同柏昀绕弯,“大哥可知道,先帝为何要特意分割礼部,单设一个鸿胪寺出来?” “不知。” “因为我国近年与周边小国的往来交涉都由礼部负责,而他们恰与父亲和先皇的意见相左,惹得龙颜不悦。”柏子青言简意赅,“之所以唤你务必来见我一面,是因为前不久听父亲说,最近朝中正待推选鸿胪寺卿,我希望你能向父亲毛遂自荐,去薛猷定身边当个小主簿。” 闻言,柏昀冷冷地哼了一声,“不是说正在推选么?你怎么知道最后当选的一定是他薛猷定?” “大哥既不相信我说的话,为何又来找我?”他看着柏昀,问道:“因为纪诂?” “不过是些小把戏。”柏昀不屑道,“纪诂嗜马,他新得了一批西域来的骏马,又怎会不去试?既然试了,凭他逞强好面子,实则懦弱胆小怕事的性格,平日就不爱让驺人跟着,一旦遇到了他处理不及的意外,抓着马缰不放,必会被蹬下来,这也能算是预言?” 柏子青听了,只是随着他的话笑。他一手撑着下颚,一边敲着楠木椅的扶手。 柏昀见了,脸色更沉了一分,“你笑什么?” 柏子青摇摇头,“我只是想,父亲其实说错了。大哥看人看事这样准,又怎么是单纯的嗜赌的酒鬼呢?你说的对,这件事放在与纪诂相熟的人身上,就不能算是预言。可那天在醉花楼,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他。” 柏昀看着面前一身青衣绾髮,大方笑着的柏子青,忽然明白为何母亲从小就叮嘱他,他不该得的,都不要奢想。 柏昀的母亲姓陆,十三岁便入了柏府,是柏舒的侍妾。柏昀出生的那一年,正巧是柏舒升官位列宰相,同年迎娶了大夫人长平公主。 他的母亲虽然凭藉生了个长男位列三夫人的尊衔,在府中却并不受宠。柏舒也对他严苛至极,不论学业好坏,从来都不苟言笑。 柏昀一直以为,父亲是不会笑的。直到柏子青的出生的那一年,柏舒将柏子青抱在怀里,领着他去看山桃花,甚至还陪着长平公主上街给柏子青买日常用品。 他从心里嫉妒这样的柏子青,嫉妒他得到了自己得不到的一切,嫉妒他的出生,连上天都在帮他。 凭什么他就得不到这些呢?
第9页 柏昀陷入回忆沉默不语,柏子青也没再说什么,直到素问敲开了柏子青的门,为两人带了一壶新沏的武夷茶。 柏子青没让素问进屋,吩咐他去看柏念学习,自己则端着茶壶回屋,亲自给柏昀倒了一杯。 “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这是不对的。”柏子青苦笑,“如今的柏府,大哥觉得如何?” 暂时撇开往日的恩怨,柏昀犹豫了一会儿,“如同站在悬崖边上。” “是这样没错。”柏子青点点头,“还请大哥勿忘先辈的遗嘱,切莫因小失大。” 柏昀凝神看了柏子青许久。小的时候,由于柏舒对他们母子的冷落,使得柏子青的出生,对三夫人的精神状态更是雪上加霜。自小母亲对他非打即骂,他也便认了。长大以后,三夫人照管不住他,他跟着几个纨绔子弟到处喝酒,沉溺在其中,也是在试图忘记这些,忘了自己是谁。 但饱后思味,则浓淡之境都消。 他想,这些事情,换做眼前这个人,可能永远都不会理解吧。 “横竖也是这两天的事了,若那最终定的不是薛猷定,我任凭你处置。” 柏昀这时才终于笑了,几个孩子中他长得最像年轻时候的柏舒,笑起来的时候更像,连柏子青都愣了一瞬。 “任我处置?”柏昀道,“你不觉得父亲不会那么容易答应吗?” “可父亲毕竟是父亲啊。”柏子青道,“大哥没有想过吗?正因为你是长子,父亲实际上更在意你,对你难免有些苛责。但为了你,父亲连柏家大好的未来都不要,甚至……” 柏子青一顿,那些可怕的、骇人听闻令人难以想像的事情都还未来的及发生,但就算有那么一天,他也会在源头竭力阻断它。 柏子青道,“放心,父亲他会懂你的。” 从这天开始,柏昀便住回了柏府。他三天两头与柏子青借书,有什么问题去问柏舒,竟然也得到了答案。 柏舒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显然是也与柏子青早有约定。 时间转的飞快,湖上长廊的红灯笼终于将要派上用场。掐指一算,距离柏子青成婚入宫之日只剩三天了。 长平终于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柏子青每天去请安的时候,她就抓着柏子青的手不放,絮絮叨叨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柏子青不免有些愧疚。前世长平公主这般对他,他觉得太小题大做,每每总是听得不耐烦。 后来当柏家遭遇困境,她焦急,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托人源源不断地给她在宫里唯一的儿子送消息。再后来,柏舒去世后,她便去了常州的一间寺庙居住,吃斋念佛。 柏子青不知道自己死后长平是否再回到了京城,可如果能选择,他宁愿母亲一辈子不知道。 他攥着长平公主的手,“母亲您放心吧,我很好。即使入了宫,我也会回来看您和父亲的。” 长平有些神色萎靡,她说,其他也没什么,我就是怕你会觉得不开心。 “母亲以前总觉得,身为男儿当走四方。不要像我皇兄那样,一辈子困在宫墙中,也不像你父亲那样,一辈子困在朝局里,想做什么都不能随心,就这样耗尽年华。”她嘆了一口气,像个委屈的小孩。 长平这样的情绪持续了好些天,谁劝都没用,引得柏子青都有些难过。他发了半天呆,要不是素问催着,他差点就忘了下午与崔道融还有约。 没想到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柏府管家林叔收到了一封特殊的拜帖,急赶慢赶送去给柏舒看后,便收到了柏府上下整装迎客的命令。 半柱香的时间不到,所有人便整齐地聚在前院。不仅是柏舒,一众夫人都穿上了见贵客的锦服,除了长平公主,她们面色都有些惶恐不安,而这些不安很大程度都来源于将到的这位客人——当朝的天子,赢粲。 柏舒的不安却不相同,他发现,齐聚的人群里少了最重要的柏家三郎柏子青,连他的贴身小童素问也不知去向。 长平对此倒是没在意,她僵着脸道,“还有三天就入宫了,子青现在去见一见朋友有什么关系?” “可是皇上……” “迎进来就好了,再差人去给子青送个话,让他晚饭前回来。” “唉……” 二人小声咬耳朵,直到目视着脸上带着笑的赢粲正从大门走进来才停止。 众人行礼后,赢粲已扫视完庭中的人了。他不露声色,先唤了长平一声姑母,问了些身体如何的话,才转头看向柏舒道怎么没有见到柏子青。 “您见过子青?” 赢粲负手而立,眼神却落在了一旁的柏念身上。 那天夜市上,那个人拉着的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他唇角上扬,对着柏舒解释道,“见过,也是今天才想起来。” 而此时此刻,正坐在四合楼与崔道融谈论经营事宜的柏子青无缘无故打了一个寒颤。 崔道融见他忽然停下来,便问:“怎么了?” 柏子青皱皱眉,他看向半开的窗外,没有回答。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格外早啊。 第10章 10. 柏子青接到长平公主派人传来的消息时天色还很亮,距晚饭的时间尚早。 口传的消息,崔道融没听见,柏子青的表情却变了。 “子青,你快些回去吧。”崔道融说,“本来晚上是打算带个人给你看,但既然你有事,改天也行。” 柏子青嗯了一声,他满脑子都是赢粲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柏府。两人将杯里的茶饮尽,崔道融目送着满脸严肃的柏子青上了马车,也疑惑那位客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惹得他这样不悦。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马车停在柏府门前,柏子青却不愿意下车了。他一路上撑着下巴想了无数个让赢粲非来柏府不可的理由,都有条有理没可能性。 即使再来一次,他还是看不穿赢粲这个人。 “少爷,该下马车啦……”素问在车窗外唤他,刻意压低了嗓音:“您别是在里面睡着了吧?那可是当今圣上……” 柏子青无语,想:我还是你当今主子,谁都不比谁容易讨好。 但他也终于起身,素问帮这位难伺候的少爷掀开了帘子,让人通报了声进府去了。 赢粲与柏家人的问候寒暄都过了大半程,他在厅里坐着听长平说一些柏子青小时候的趣事,面色平和。 唯一内心波动比较大的大概就是柏念了。她坐在她的母亲二夫人旁边,端坐的笔直,心里却十万个为什么打转:怎么这个哥哥这么眼熟?怎么他老看着我呢?怎么小哥不在厅上?这个人就是要娶小哥的人吗?小哥呢?小哥是不是又跑出去玩儿不带我了? “三少爷回来了。”林管家附在柏舒耳边道了一声。 “嗯,好。”柏舒点点头,长平的故事正好告一段落,他便跟赢粲建议,“皇上,不如让子青陪您去府中走走?”
第10页 赢粲点头,道也好,他说正好想去那棵金华寺冬青树下一探究竟,看看它到底有何奇妙之处。 这话正巧被走进来的柏子青听到了,他迎着赢粲戏嚯打量的眼神,也不避,大大方方地给他和父亲母亲行过礼,请着赢粲出门去了。转身的时候柏念从母亲的手里挣了一下,像是也想跟上来,被柏子青悄悄一指才停住。 九月眼看着过了大半,庭中景色已经有些萧肃,唯有柏子青院中那棵冬青依然挺拔,屹然不动。柏子青跟在赢粲身边,见那树冠下也干净的很,连片黄枯的叶子都没有。 赢粲挥退了跟着的众人,只余他和自己。 “出门在外,尊称就不必了。”他看着柏子青的眼睛,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是你吗?” “是。”柏子青想他是说夜市的事情,潇洒地认了。他朝赢粲伸出手来,掌心朝上,“皇上不准备将玉佩还我吗?” 赢粲笑了:“你似乎对我很有意见。” “不敢。”柏子青也朝他笑:“子青只是觉得,拾了人家东西,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除非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赢粲将袖口里那块冬青佩摸出来,挂在指上打转,“那天你如何知道是我?” “放眼京城之中,还有谁比方璟更模样出众?有那样的佳人在侧,不是皇上又是谁呢?” 赢粲微微偏了头,像是在思虑,“子青可是吃醋了?” “……” 这个场景怎么似曾相识?柏子青满脸黑线,他记得没错的话,前世每每他拿一些宫里关于柏府的传言问赢粲时,他也是这么答的。 赢粲这个人像是狮子,顺着他来会被捕进陷阱里去,唯有挣扎不休,才可有机会从爪下逃脱。 柏子青深吸一口气,道:“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赢粲是实践动手大过动嘴的人,说话的同时,他忽然上前一步,捏住了柏子青的手腕。 柏子青一惊,他的力气不敌赢粲,却也到底是个男人。他勐地转身,用肩肘的力气压向赢粲,两人身后是那棵冬青树干,赢粲竟没有还手,依着柏子青的动作被按在了树干上。 这下,两人的姿势终于有些暧昧起来。 “我不是方璟,更不是夷美人。”柏子青到底没有赢粲高,因为这个位置才讨了个小便宜。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不相信你。” 好在庭院此时无人,没有人跳出来指着柏子青大喝放肆。连赢粲都没露出一点不悦的神情,他低着眸看柏子青,眼底是笑还掺杂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对赢粲而言,这幅模样也是少有。 他刚一抬手,柏子青立马就躲开了,唯恐避之不及。 “我给你带了东西,不如先看一看?” 赢粲说罢,也没有再看柏子青,他兀自走在前。 柏子青房门站着那头髮已经半白的秦公公,正朝二人弯腰,而后替他们推开了门。 院子里依然没有别人,连素问都不知去哪儿了。 柏子青狐疑地跟在赢粲身后,却在桌子上看见了一个长条的绿色蛟龙纹案锦盒。赢粲朝这盒子指了指,示意身后之人这就是那要给他的东西。 柏子青缓步上前,伸手开了锦盒的扣子。 躺在其中的是一副捲轴,伸手一触便知道是蚕茧纸,滑润而薄。 打开来一看,是王羲之的字。 柏子青忽然感觉到不安。他转头问赢粲,这是聘礼? 赢粲一直在旁看他的表情。 柏子青看到东西时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欣喜,是一种微蹙着眉的焦灼,像是终于等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却发现货不对板。 “不是聘礼,只是看到了,猜想你会喜欢,便留了下来。” “如此说来,皇上得到这幅字已经很久了?” “前年由赣州郡守呈上。” “……原来如此。”柏子青盯着他,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什么费尽心机,什么求而不得,什么温情脉脉,都是骗人的把戏。最可气的是,他居然没有看穿。 真真是被美色迷惑了双眼。 那幅画就像一柄沉重的铁钩,挂着柏子青的心下沉,使他一直到晚饭前都闷闷不乐。 赢粲自然也看出来了。他率先让柏舒和长平公主坐首席,自己则坐在了柏子青身边。 几乎所有人都看出来柏子青有些心不在焉,赢粲却是毫不在意的模样。饭吃了一大半,他的眼神就没离过柏子青,手上还给他夹了半碗的菜。 柏子青终于忍无可忍,他压低了声音,“我自己有手会自己夹,不牢你费心。” 赢粲回他,“这是为夫应做的。” “……” 那双可怜的竹筷被柏子青攥着,眼见着有了一个弧度。他埋头吃饭,没去听身旁的人说了些什么,只是当他抬起头时,整桌的人竟然都向他看过来。 “?” 柏子青朝大哥柏昀使了个眼色,柏昀面无表情地回看他,什么情报都瞧不出来。 “你……刚刚说什么了吗?”他小声地问身边的人。 赢粲故作惋惜,摇头嘆气。他也不是回答柏子青,而是提了一个声调,讲给全桌的人听,“想来是我的声音太小,子青居然没听见……” 他道,“我刚才说,三天的时间,我一刻都等不及……” “柏子青,我心悦你。” 柏子青手里的筷子终于断了。 第11章 11. 赢粲首次到访柏府的第一顿晚宴,气氛便凝固在了那声响亮的竹筷折断声上。 柏子青目瞪口呆地看着赢粲,手里捏着那根一分为二的断筷。断处参差不齐,尖锐锋利,一旁无论是秦公公还是柏府的人都看傻了。 在他们或惊讶或惊惧的眼神中,赢粲神态自若,他朝柏子青伸手,将筷子缓缓抽出来,交到秦公公手上。 他说:“小心扎了手。” 柏子青&众人:“……” 一场本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的剧居然就这样收场了。 晚宴后,柏子青偶然听见秋儿和几个丫鬟低低私语,说没想到皇上这么温柔。 赢粲温柔吗?柏子青想了许久,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但依着“过去的经验”来看,赢粲目前的几番举动,是为了让柏家人放心以为他确实是对自己足够喜欢,入宫是顺理成章地事。但结合这几次尴尬又不愉快的见面来看……他还是觉得赢粲是怕自己退婚。 毕竟长平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如果他死活不肯嫁,说不准赢粲也会为了端他贤明君主的头衔而答应,但与此同时,他也给了赢粲一个理由。 柏子青毕竟不敢赌。话说白了,赢粲拿他不过当一根导、火、索。为了一击致命,这根线哪怕是金的,赢粲吃得起,他可吃不起。
第11页 死一回重来岂止是这么幸运的事?他想,这一世哪怕再被人当导、火、索,炸谁可由他柏子青说了算了。 众人岔开话题说说笑笑,期间赢粲还讲了他们在夜市上相遇的故事。柏子青在旁边听他胡说八道,什么“千古难题”,什么“连他都没猜出来”,什么“不愧是子青”……不仅如此,赢粲还顺带捧了一把柏念。二夫人自然是笑开了花,她连连推辞,说“都是子青的功劳”。 等到大家都酒足饭饱还喝了半盏茶,赢粲终于起身告别,让一直顺着长辈的话苦笑的柏子青终于舒了一口气。 与来时一样,赢粲走的时候排场也不大。柏子青跟在他身边,低着头沉默往前,一直送到大门口。 “三日后见?” “嗯。” 话音刚落,赢粲忽然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柏子青。 柏子青被他盯着直发憷,“怎么了?” “既然不喜婚约为什么不逃婚?” “……你在开玩笑?” 难道主动送把柄给你抓吗?柏子青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逃到哪里去?” 这番话似乎没有什么说服力,赢粲虽然还是那副平静的脸,眼神却似要吞噬他。柏子青只好说,“放心吧,我不会逃婚的。” “那子青为何还要去醉花楼?” “……那件事是误会。” “误会也不可以。” 柏子青无语的撇过头去,“哦。” 赢粲脸上的笑却愈发灿烂了。他说,“你是我的人。” 好在他没再说什么能让柏子青跳脚的情话,送走这尊大佛,一餐饭吃得精疲力竭的柏子青自个儿便晃晃悠悠回了房。 他原只想在书桌上趴会儿,大概是这段时间劳心劳神的有些过度,没想这一趴居然就起不来了。 好在期间柏舒和长平来看过他一次,这才叫素问帮忙扶到床上去。 柏子青这段时间睡得不算好。 这些日子他一直做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漆黑一片,没有声音也没有画面,以致于柏子青一开始还没觉得自己在做梦,只是以为睡不太够又觉得劳累。但这样的次数多了他才明白那确实是梦——除了黑暗再无别物。 难道重生也是一场梦吗? 离入宫还有一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柏子青醒后,下意识地便问素问今天几号。 “少爷,今天是九月二十六啦,明天就是……” 柏子青冷冷地打断他:“我问你今天,又没叫你回答明天,这么多嘴做什么?” 素问噘嘴,不乐意,“那您又要问……” “还敢和少爷顶嘴?!” “不敢不敢,我错了……” 九月二十六。柏子青默念,鸿胪寺的名额该定了。果然,午饭时间便有消息传来,赢粲发了谕旨,那新任的鸿胪寺卿定了由薛猷定担任。 “是吗?那太好了。” 即使是预料中的结果,柏子青依然心情大好。他借着由头去找柏昀,却被门口的僕人告知柏昀早就入了鸿胪寺,今天正赶上他当值,已经去工作了。 柏子青有些意外,“多久了?” “已有三日。” “嗯……我知道了。” 入宫前能有柏昀这样的意外收穫,实属幸运。柏子青这下子更是乐得没边,他午餐后带着好些银票出门,去四合楼找崔道融。 早些时候,崔道融便在四合楼包下了二楼的一间朝南包厢,但凡午后去,必定能找到人。 由于婚约的事将近,柏子青太过引人瞩目,出门有些麻烦。素问特地给他拿了顶米白色的帷帽,但柏子青不肯带。主僕两人就像平常朋友似的斗嘴,一边从后门偷偷摸摸上马车。 “你拿这个东西是要干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谁吗?” 素问觉得委屈,“让他们知道少爷你长得有多好看不好吗?” 柏子青气的头疼,“我为什么要让他们知道我长得有多好看?” “少爷不是一直都这么想的吗?还是您十岁时的生辰愿望呢!” “……那是以前。” 柏子青扶额。他可以对赢粲生气,对柏昀生气,但对以前的自己却始终是气不起来,他只感到无力。 京城满街繁华,马车扎过的车辙声、小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路边卖花的小童有多少个兄弟,母亲病重,他要卖多少花才能赚到五文钱去凑一帖药,柏子青上辈子到死也不知道。 百姓过的是怎么样的一种与他截然不同生活,柏子青自小到大,锦衣玉食,四书五经,却从未真正感受过。 正是因为这样不通人情世故的自己,才活该被人利用吧? 崔道融都没想到这个时间关卡上柏子青居然还会出门,赶忙让人将他请进来。 “你怎么这种眼神看我?”房间里除了崔道融只有一个书生模样的白净年轻人,桌上的茶冒着热气,大概才谈了不久。柏子青朝素问摆摆手,让他留在外面,自己关了门。 崔道融哭笑不得,“你也太……唉,我不知如何说你是好。” 柏子青也朝他笑,眼神落在那人身上,“这位是?” 张珣却主动起身与他行礼,“在下张珣,衡州人士,久仰柏兄大名。” “在下柏翟,大名什么的都是虚数,喊我子青就好。” 张珣也不推脱,他的眼睛小,笑起来眯成一条缝,从容地喊了一声子青。 崔道融给柏子青斟茶,说:“今天正巧了,那日你急着走,我想给你见的人就是张珣。” 柏子青伸手接茶杯,朝他挤眼睛:“那我今天出来岂不是对了?” “是是是……”崔道融只好无奈地应他,“反正再晚些时日估计就没办法了。” “为什么?” 回答他的人则是张珣:“我是专程从衡州进京赶考的,过几日就是会试了。” 第12章 12. “会试?” 柏子青这会儿才想起来,国内每年科举考试之一的秋季会试正是在九月底,凡是各府市中选者皆可参与,由礼部主持。上一世他进宫前还稍有听说过大致情况,也见过这年高中的部分进士,但对这个张珣……实在是毫无印象。 据崔道融说,他也是机缘巧合遇见的张珣,发现他既与自己投缘文章还写得极好,便想着一定要介绍给柏子青。 “子青以前不是特别喜欢找人切磋文笔吗?”崔道融像得了宝似的:“可千万别错过珣兄,他的文章我也是看过的,真的妙笔。” 柏子青哭笑不得,“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珣兄既然快会试了,也不急这一时。等中了进士,我们在宫里相见也是一样的。” 张珣慢慢转着手里的茶杯,笑着点头,“子青说的是,写文赏鉴是乐事,不急这一时。”
第12页 他这句话一出口,崔道融与柏子青都转头看了他一眼,前者惊喜,后者诧异。敢在两人面前这样胸有成竹,既不刻意奉承又不迎合,实在是有些难得。 柏子青终于明白为什么崔道融这么宝贝这个张珣了,他确实是崔道融喜欢的性子,又是他最亟待拓展的人脉。倘若张珣真的高中了什么名头当了官,有个这样的朋友在,办事也方便。 由于有外人在,柏子青也不好与崔道融谈论生意的事。他运过来的那小箱银子只能再让素问偷着藏着运到崔府去。回府的路上,柏子青绞尽脑汁也记不起来自己是不是在前世见过张珣,但前世,他们的确没有交集。他也索性就不管了,那张写下的时间表也在这个夜晚被柏子青投入了烛火中,变成灰烬。 他该面对的,还有很多很多。 永泽四年九月二十七日,柏家上下送柏子青入宫。 那些柏家让子青带入宫的东西足足有好几箱,那副价值连城的王羲之的字也在其中,与众多长风公主与柏舒准备的东西放在一起,毫不起眼。 这一整天柏子青都无法安宁,从入宫行册封大典到晚上的宴会,他都要穿着礼俗成定的整套的礼服。册封礼男子头上的饰品虽然没有女子多,却还是镶金嵌宝石的,看着没什么,戴上才觉得沉甸甸地吓人。 柏子青从早到晚顶着这个头饰,脖子酸疼地要命。好不容易晚宴结束了,甘露殿还有一堆人等着行礼。他这边狼狈,反观赢粲,他着一身金线绣云纹红袍,什么行礼啊册封受旨啊他都不用管,坐在一边有吃有喝的,还跟臣下聊着天,好不自在。 飢饿的感觉就快将他击垮了。桌上摆的东西尽是一些红枣糕之类的甜食,他又向来不爱吃这些,连临时可以填肚子的东西都没有。 临近夜深,甘露殿的人渐渐散了,许是看出了他的疲惫,赢粲挥手让屋里的太监和侍女都退了出去,秦公公带着笑,替他俩轻轻阖上了殿门。 关上门的那一瞬,柏子青松了一大口气。 甘露殿只有他们二人,赢粲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眼神深邃不见底。他一手撑着头,一边问柏子青,“有这么累?” “要不要我们换换?”柏子青撑起身子来,奋力将头上的东西摘了,外衫也脱了好几件,随手甩在地上,解气似的,“是臣失礼了,皇上请不要见怪。” “见怪?” “是啊,虽然现在有些唐突,但皇上以后说不定就会习惯了。”柏子青朝他一笑,“臣不是死板的人,那劳什子的满月规矩皇上就找藉口推脱了吧。再者,臣这一个月真不想每日都睡地板上。” 饶是听了这些话,赢粲还是表情波澜不起的。他只淡淡说了一句:“大胆。” “是有点,不过也没办法。” “你就这么不想嫁给朕?” 柏子青静静地看着赢粲,道:“其实一开始,不论是出自婚约还是自身意愿,我都是挺愿意嫁给你的。” 室内归于沉寂,屋内红烛火摇晃,偌大的殿中,两个同样身着华服红衣的人默默对峙,气氛却与周遭的景象格格不入。 赢粲能感觉到柏子青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极认真的在失望。 他半眯起眼睛,语气已经偏向质问,“后来呢?” “就剩婚约了啊。”柏子青道,“我不愿让柏家和母亲为难,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只有婚约,不会有像后宫那些人一般的,任何其他感情。” “既然如此,那就随你。”赢粲冷冷丢下一句,“你守婚约,朕也要守祖上的规定,一个月就是一个月,你要睡地上还是床上都随便。” “我选择睡地上……”柏子青犹豫了会儿,问道:“能让人煮点吃的给我吗?” “不能,婚约里没这要求。” 啥??? “……”柏子青无语地看着他,“那算了。” 他忍,他忍着还不行吗?挨饿总比死了好吧?柏子青安慰自己。房里没有侍候的人,他抱了两床被子扔在地上,胡乱铺开便钻了进去,想的是赶快睡着了就不饿了。 九月末的深夜,气温已经有些低了。柏子青闭着眼睛,几度入睡都失败,饥寒交加的,反倒更清醒起来。他想起了当年的情节,入宫的第一晚,紧张而不知所迫。哪怕与赢粲躺在一张床上,交颈而卧,还是浑身发抖。 赢粲那时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问:“冷吗?” “冷吗?” 用被子蒙头的柏子青忽然清醒了。记忆与现实重叠,他探出头去,有些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刚刚在和我说话?” 赢粲只着一件黄色绸质单衣,正蹲在离柏子青不远的地方,“这甘露殿中还有第三个人?刚才那么会说,现在发什么呆?” 他伸手将被子连带裹在里面的柏子青一把抱起来,径直扛向大床。他抬手将柏子青丢在檀木床内侧的地方,这才在外侧躺下来。 “看你抖得不轻,要是生病了,过几日出宫朕怎和姑母交代?” 柏子青团在被子里,挣扎了半天也逃脱不出来,“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好人?” “若我不是好人,早将你拖出去斩了。”赢粲抬手帮柏子青脱身后便在他身侧躺下,兀自闭上了眼睛。 “你不会的。”柏子青背对着他,顿了顿又回答道:“因为我是柏子青。”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赢粲低低的笑传来。 “说的也是。” 第13章 13. 他这晚确实是饿的不轻,加上册封典礼累着了,全身酸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了环境和对未来的担忧,明明很困,却也睡得不够安稳。 翌日赢粲上早朝正由太监更衣时,柏子青便醒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长发随意散乱地披在肩上,打着呵欠揉眼睛坐在被子中,身上只一件松松垮垮的单衣,实在勾人的要命。赢粲顿了一顿,只抬头看了柏子青一眼。他既没有动作,便谁也不敢回应柏子青。寝殿一时陷入沉寂,直到赢粲朝秦公公点了下头,柏子青才得到想要的答案。 但他不怎么高兴,只蔫蔫地嗯了一声,又倒回被子里去。在他那因着困意而有些混乱的大脑中,其实只想着一件事……离早膳还有好久啊。 柏子青对当年吃的那第一顿饭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了。总的说来,宫里和他家里的东西其实也没多大的不同。而且他这段时间在外东跑西跑的,有素问在身边,一些民间有名的小吃他都去试过,入口赞嘆不已,回府后也时时想着。 要不要做做小吃的生意呢?面朝下闭着眼睛趴着的柏子青幽幽嘆了口气,思忖:入宫真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那头,赢粲已经穿戴好,正准备朝外走了。可像是有意无意地,赢粲转身走的那一霎,忽然偏头对秦公公说,“让御膳房端点清粥小菜过来。单独做一份,要快点,不然有人该饿死了。”
第13页 那句话说的可大声,半个寝殿的人都听见了,秦公公只当赢粲开玩笑。 “皇上又说笑了不是……” 这两人的声音刚落,柏子青知道说的是他,立马抬起脸去找人。 殿门吱呀关上的声音就响在耳边,赢粲走的很快,他只留下一个背影给柏子青,殿里的人也是,像怕打扰了柏子青的休息似的飞快撤出,只余一个贴身的太监候着,看着才十五六岁的模样。 宫里的规定,但凡男子入宫不得带家僕与侍女,这是由宫里选出来服侍柏子青的人。但柏子青一打量,赢粲这时已将后宫的大半事情交给方璟和那位“夷美人”照管,他的人十有八九也是他俩选出来的。 柏子青有些不太敢肯定这个人是不是那个由始至终陪伴在他身旁的少年。不管他得宠还是被冷落,哪怕是在前世最后一刻,连那绢白绫也是他拿过来的。 柏子青一直都忘了,原来初见时,他也只与柏念一般的年纪。 “小九?” 殿中再无旁人,被乍一叫到的小太监有些惊慌地跑到柏子青面前跪地,“……大人您叫我吗?” 柏子青那些残余的睡意都警醒了大半,他復又从床上坐起身,有些疑惑他的反应:“你不叫小九?” “奴才……奴才进宫来,没有名字……”那孩子蓦地抬头,唯恐柏子青不喜,“要是大人愿意,奴才以后就叫‘小九’!!” “……一个名字罢了。”柏子青扶额。是了,有些小太监刚入宫是没有名字的。一是缘于这些人不一定可以服侍到受宠且有权势的主子,二是后宫的某些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从来不去记僕人的名字。柏子青不知道前世到底是谁给小九起的名字,确实也不愿在这上面纠结。 “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起来吧,别跪了。”柏子青把小九叫起来,又补了一句,“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是……”小九战战兢兢看了一眼他,“皇上刚才吩咐的东西还没备好,不如大人您再睡会儿,等送来了我再唤您起来吧。” “好吧。” 册封的第二天,还有无数头疼的事情等着柏子青,其中最为重要也最厌恶之一的,就是见赢粲其他的那些女人和男人。 光是想到这里,柏子青就心烦意乱得睡不安稳。赢粲看上的人都跟他自己一样,除了自己,都古怪的要命。 先不说男人那边,那个连沐浴都要严格按要求来的“夷美人”,就是当年与他最对付不来的一个。将赢粲后宫的这些个人排一排美貌的名次,第一的自然是方璟,而这个兵部袁家的长女辛夷便牢牢占着第二的位置了。她家虽不比柏家更有影响力,平常人也得罪不起。她在家被爹娘宠着,又仗着容貌姣好,那年初入宫就被封了个“美人”。 这个故事原先是柏子青从素问那里听来的,入宫后是他自己瞧见的。宫里女人翻脸不认人,比他们这些“王公大人”还要夸张,他看不惯辛夷欺负方璟,帮着方璟说话,反而惹得她更不悦。柏子青那时初入宫倒还没觉得有什么,当情势变化后,才觉得可怕。 不愧是赢粲亲自吩咐下去的事,柏子青迷迷煳煳要睡着的时候,送东西的公公就到了。 许是因为柏子青初来乍到,赢粲又觉得和他关系不好,遂对他的重视不小。光是送个粥的阵仗都不轻,小九从送菜的公公那儿接过东西,还没放下盘子,柏子青就自己闻着香味爬起来了。 人一旦在飢饿的状态,对很多事都抱持不了太大的信念感。柏子青吃了半程,又热情高涨起来。什么方璟,什么美人,来吧来吧,他这一世可不是白活的。 第二碗又见了底,柏子青让小九给他更衣,“把那些人全部叫去偏殿,本大人有话要说。” 方璟也刚起了不久,身边的贴身太监便传来了柏子青的通知。 “嗯?柏翟?”方璟早起习惯先喝半盏茶再传早膳,加上他殿中常年点香,身上从来不沾一丝油烟味,永远先闻到花果香,再就是清茶略苦涩的香味。 “行了我知道了。澄明,你去把我的那副白玉蟠螭形佩找出来,放在礼盒里送去甘露殿。” “公子,他还没分殿呢,至于现在就把东西送去么?这可是当年皇上给的,天下只有这一副呢……” “让你做就是了,我的处境如何,你还不知道吗?”方璟一向以清冷出名,却也是宫中最守礼的人。因为没有背景,男子又得不到子嗣,靠赢粲的那些微末怜爱,他又如何能在宫里支撑这么久。 那名唤澄明的小太监仍是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不是说与那柏大人只是因为先帝婚约不得不遵从吗,皇上定是更喜欢公子的。” “柏翟是柏家的人,皇上再怎么不喜欢他,也必定是要留他在甘露殿一个月。”方璟看了他一眼,“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说了,毕竟……皇上还是皇上。”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世上人心难测,更不要说圣心。 他一盅茶喝了半天,还是提早去了甘露偏殿。半个后宫的人陆陆续续到了,消息终于传到了正殿正候着早朝的秦公公耳里。 但赢粲是与柏舒分开后才有动作的。 他刚下了朝就听说了柏子青召了后宫的人在偏殿里请安行礼,据说还在定什么规矩。 “皇上可要去看看?” 秦公公笑着跟在赢粲身边,赢粲却抬手制止,让他别说话。 刚散了朝,柏舒的担忧都写在脸上,赢粲走上前邀了他,散朝后两人又在御花园走了半圈。说的是国家公务,却各怀心事。 赢粲的心情忽然好了大半,无论是几天前还是新婚之夜,说着百般不情愿,表情那般失落失望的人,居然连给人的规矩都想好了。 柏子青啊柏子青…… 柏舒虽然担忧柏子青,可一旦讲话题转到国务上,便是正正经经的,不像赢粲,眉眼的神采都快遮不住了。 两人正在讲鸿胪寺新任主簿薛猷定的事,柏舒全以为他是满意这件事情。 “新任主簿薛猷定,正在力推我国与楚国的贸易合作,听说初见成效。” “是了,听闻柏府的大公子也入了鸿胪寺。” “让皇上见笑了,我这个长子,向来只爱风花雪月,他这回忽然说要做些什么,还是因着子青……”话又绕回重点,柏舒嘆了口气。 赢粲淡淡道,“柏卿说这话,是不信任朕了。” “臣断没有这个意思……” “到了初二,朕带着子青出门,从金华寺回来,就回柏府去看姑母。”赢粲收起了漠然的神情,笑开。他对着柏舒,从来都格外有耐心。 “时辰不早了,臣先走了。”柏舒率先告退,他带着一个对几天后的期待,有些兴高采烈。 赢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负手迎着升上来的阳光慢慢眯起了眼。他踱步到亭台上,似乎在想些什么。
第14页 园中的半池游鱼浮上来又躲回水草丛中,秦公公听罢又来传送消息的小太监的话,走上前来问,“这太阳大了,皇上还是别站了,当心伤着眼睛。” “柏子青那边怎么样了?” 一提到柏子青,秦公公脸上的笑就停不下来,“规矩说完了,正在跟各宫的人饮茶呢。” 赢粲低低笑了声,“他倒也知好坏……走,去看看。” 第14章 14. 赢粲还没来的时候,柏子青已经与各个宫里的人怼过一轮,该说的话说了半天,杯里的茶都喝完了。 赢粲非要走那面子流程将他留一个月,那他就留。硬着头皮也好,咬咬牙也罢,反正时光匆匆,眨眼就过去了。他甚至还特意吩咐小九,偏殿里他看的顺眼的东西全部要打包上,回头与秦公公说一声,等他的殿院安排下来再统统搬过去,省心省力,就不劳烦赢粲给他赐东西了。 柏子青轻易就过了自己心中那道坎,讨厌归讨厌,东西不要白不要。那副王羲之的字还是好好放在锦盒里,柏子青怕生虫,让小九放了香丸驱虫,连落了一点灰都要扫。 后宫这点事原本全由人安排,柏子青心知肚明,安排什么安排,就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的,还要费尽心思挑地方? 他吃饱喝足了,唤着小九去扫了扫偏殿,就把人全叫来了。 在不太大的偏殿里放眼一扫,脸色最差的就是那个袁家辛夷。她领着侍女最后一个到,没想到柏子青排位也按顺序,伸手一指就让她在末席坐着。她自然是气坏了,小九走过去劝她,也说什么也不肯,闹了半天。 柏子青用力阖上手中的茶杯,把小九叫回来,说你不愿坐就站着听,没人强迫你。这一句话,噎的她将手里的帕子都扯烂了。 方璟是最早来的人之一,他就坐在柏子青手边,神色也是有些不好看。离得这么近,他就是再愚笨也该猜出来这位传说中的“凤凰相”就是那天夜市上遇见的人。而赢粲,不仅主动和他搭话,还在结束后非要问对方的名字,甚至捡走了他的玉佩。 方璟这边满脑子想赢粲,难免有些走神。甘露殿这个偏殿其实不大,赢粲的人多,柏子青一口气全部叫来还喝茶叙话,其实是有点挤的。没有前世恩怨在先,就是他坐的离自己这么近,柏子青一眼就瞧见了。 于是柏子青要方璟把他方才说的话重新讲一遍。 满殿的人,穿着华服争奇斗艳的男男女女瞬间就安静了。方璟沉默了片刻,他皱着眉,直接起身走到殿前跪下了。柏子青清晰地听见身后的小九倒吸了一口气。 “我让你把我说的话讲一遍,你怎么跪着了?”柏子青笑着道,“想来是我初来乍到,不太懂公子的个性,但我不是皇上,这个见到人就跪的习惯,可是不大好。” 他从主座上站起来,走下去扶方璟,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告诉你吧,我方才说的就是这个规矩,当跪则跪,不要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就能将别人不放在眼里。我话说在前面,对谁都一样,皇上喜欢你是他的事,除非明旨,他不管教,自有人替他管教。”柏子青抬手将方璟扶起来,方璟今天又穿了一身素青,与柏子青的宝蓝对比实在是显眼。 柏子青承认,他前世也爱这么穿的原因之一有方璟。只是不同人穿不同的效果,他那辈子没穿出方璟万分之一的美,这辈子索性算了,做自己最好。 方璟低垂着眸起身,什么话也没说。柏子青没和他计较,刚转身往回走了两步,身后就传来太监的唿声,赢粲到了。 到的真尼玛巧出花儿了。 柏子青有些惊讶的转了个头的功夫,方璟又跪回地上了。他这种行为偏偏还让人一点都看不出故意,就像是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摔了,故作坚强,不楚楚可怜。 赢粲眼神极好,他大步流星,在方璟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到了两人跟前。他先是看了一眼柏子青,而后伸手便一把将方璟抱起来,到座位才放下。 柏子青头疼,好在是没放到主座他旁边去,不然这辣眼睛的画面他宁愿自戳双眼。 小九就站在他旁边,大喘气个没完,看到这场景,眼都直了。柏子青给他使了个眼神,才终于闭嘴。 赢粲放下方璟,等着柏子青领着大家行礼后才走到主座坐下,问身边的柏子青:“这是在做什么?” “今早呈上来一批上好的花茶,顺便就与大家一同品了。”柏子青道。 “是吗,那茶呢?” “皇上您来的不巧,下回请早。” 赢粲微眯了双眼,他完全不像要与柏子青动怒的样子,可到底还有秋后算帐的意味。“云华为何会跪在地上?” “皇上……”方璟在一旁出声,“方才我走神,没答出公子的问题,云华当跪,与公子无关。” 终于有点儿像你方璟的样子了。 柏子青这才笑了,“对啊,怎会与我有关呢?我一没逼你二没骂你甚至还亲自扶了你起来,想来是这偏殿的地砖不平,绊着了也不奇怪。”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锦盒,小九会意,立马端了过来。 “说是规矩,其实凡事都在心。公子这副白玉蟠螭佩是天下稀有的宝物,还是拿回去吧。”柏子青淡淡道,“茶喝完了,今日便到这里吧,皇上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两人肩并肩坐着,这回侧头互相对视,就生出了一股针锋相对的感觉。他的眼神,座下人的眼神,太监的眼神,侍女的眼神,与他都不是一同的。 柏子青忽然起身,小九的速度也很快,窜到他身边去,眼珠子骨碌碌朝他看。柏子青什么也没说,只行礼告辞,在那些眼神的簇拥下率先出了殿门。最靠门边的是袁辛夷,柏子青嗅到了她身上浓郁的香味,却一直没嗅出来是个什么香。他皱着眉揣度着,出了殿门小九才在他耳边怯怯念了一句,“那美人方才骂了公子一声。” 柏子青后知后觉,“我怎么没听见。” “啊?……” 这天过后,柏子青可算是能消停了。他这场立规矩大会颇有成效,好几次在御花园见着那几个自己前世今生都不太对付的人,都和和气气地过去了,可喜可贺。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人过来巴结他,想要结党抱团,顺便一群人围在一起嗑瓜子说一说方璟和袁辛夷的坏话。柏子青喜静,他拿着本《北梦琐言》看,选择性过滤掉这些人嚼的口舌,反而来者不拒。 但也是从那一天起,赢粲对他的态度就更模煳了。他回甘露殿,但晚膳还是爱往方璟那里跑,有时候耽误个把时间到柏子青都躺下了才回来也是有的。柏子青给崔道融回信,也不管他,两人好几日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甘露殿静悄悄的,生出一种别样的氛围来。秦公公总是一副笑而不语的模样,赢粲也对柏子青有求必应。宫里这些传闻没两天就到处乱飞,听人说在早朝上一见,柏舒的精神也终于好了。
第15页 大概是因为,快到初二了。 初二这日,按照先帝的惯例,赢粲要带着柏子青去金华寺上香。 这个“惯例”倒不是皇家祖上流传下来的,只有柏子青一人独享,谁也没能有这份待遇,是十九年前先帝明旨的诺言。 柏子青的出生一大半的功劳都源于赢国这香火源源不断,名声远扬的金华寺。长平公主与先帝定下约定,在确定婚约之后回金华寺还愿。先帝答应了,还明旨颁发,诚心可足。 圣上如此宽厚,是值得歌颂的事。赢粲还未登基时便有人开始盼着了,这事几乎全京城都知道了,初二这天,便家家户户都来凑热闹。自巳时起,主道至金华寺的路挤满了人,赢粲与柏子青同乘一辆马车出宫,前前后后跟了数十人,都没能从人群中挤过去。 前世半辈子都在宫墙里渡过,所以重生后在府里过的那些日子,柏子青都极其怀念。想到立刻便能见到家人,他的心情大好,外面人声鼎沸,也毫不在意。柏子青的手里甚至还拿着书,看得入迷了都捨不得放下。 赢粲闭目端坐等了一会儿,又掀开帘子看了看,才叫秦公公带人绕了一条偏僻的小路。 马车是宫里出来的,平稳又舒适。车停下了柏子青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赢粲朝他扔了只东西,直接砸在书页上。 柏子青将拿东西用手指头勾起来,有些无奈。这玩意儿可眼熟了,就是素问以前心心念念要看他戴的那种帷帽。 “马车大概是过不去了,我们走过去。”赢粲就坐在一边等他,示意他把东西戴上。 车里的帷帽不止一顶,柏子青撇着嘴将东西扣在头上,不满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不戴?” 隔着一层轻薄而白的纱,柏子青见赢粲堂而皇之地说,“百姓都知道朕是谁,不必。” “那他们也都知道我是柏子青,从出生到现在。为什么我就一定要戴?” “没有为什么。”马车外有人替赢粲掀起车帘,“你是我的人。” ……又是这句话。 柏子青真想问问他能不能换一句。占有欲强是病,得亏他叫赢粲,要搁了别人,他见一次打一次。 迎着九月的阳光,赢粲紧紧抓着他的手走过人群。 柏子青竭力想甩开他,三番两次都要成功了,又被这人捉回来。 行走的速度比马车快多了,两人大步走上了台阶,有金华寺的和尚恭候多时,“皇上、公子,这边请。” 赢粲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是一位合格的帝王,哪怕是他带着柏子青出门,也没有因此就禁止普通百姓到寺庙里来。他身边带着数一数二的高手,却都藏在人群中,那数十名的侍卫也没有堵着庙门,只是跟在两人身边,警惕地看着四周。 柏子青出来连小九都没带。他与赢粲要拜的佛堂不同,不能让外人进去,赢粲便执意要在堂外等他,任他怎么说都没用。 “我们俩分头行动不是更快一些吗?” “不行。” “……不和你说了。” 柏子青不理他,转身就走。在佛堂里等他的是慧安法师,柏子青的香上完了,恭恭敬敬拜完了,这位年近古稀的法师才悠悠睁开了眼,与他说话。 “施主需得牢记,上苍对您恩宠优渥,此番来之不易,定要珍惜。” 老法师们的声音都自带共鸣,佛堂的回音效果甚好,柏子青一愣,没听懂他究竟是指的赢粲还是自己得以重生的命运。 第15章 15. 柏子青与慧安法师在这间小佛堂里待了许久。 赢粲站在院子里的一棵冬青树下等他,直到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如梦方醒。柏子青右手拿着那顶帷帽出来,赢粲与他同时抬眼相视,再一同沉默。 赢粲有些意外。他极少见到那个柏子青眼中有这样的神色:有些不安,有些茫然。像个寻不到方向的孩子。他的手腕极细,拿着那顶帷帽却似乎用了全身力气,连手背的筋脉都暴起,还微微颤抖着。 “子青。”赢粲毫不犹豫地开口唤他:“子青,过来。” “哦……干什么?”柏子青这才回神了,他一边向赢粲走去,一边鬼使神差的回了个头。 慧安法师没有出来,柏子青回头时,门还半开着,只能依稀见到堂内摇晃的烛光和法师的袈裟衣袍自然垂下的卷折起的袖摆。年纪大了的人背影都尤其干瘦,一动不动地站着的时候,就像一棵老树。 慧安法师只与他说了道人灵一的故事,“……与夫迷津畏途,埋玉世虑,蓄愤于心,发在篇咏者,未可同年而论矣。然道或浅深,价有轻重,未能悉采。” “法师何意?” 慧安只是朝他点头,脸上是平和的神情,“明明白白无生死,事既已成,还望施主莫要强求。” 柏子青听着满头雾水,直到出了门,再等着赢粲出来同他会和,两人走走停停回了那巷子上了马车,都还在神游阶段。前世他记得,慧安法师明明没有同他说过任何话,到底什么是强求? 他回来后做的这些事,都算是强求吗? 这种像在脑海中找寻一个能抓住线索的感觉只求那灵光一现,柏子青现不出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赢粲一直在凝神盯着他。 柏子青颇为无奈:“赢粲。” “嗯?” “你看我做什么?”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发现,然后以这种语气来责问我。”赢粲低低笑了一声,“我依然不太明白,为何你要如此对我,明明我们才认识了几天。” 柏子青想你可扯淡吧你,老子前世与你纠纠缠缠十多年,你那装模作样的招数我早看腻了。他拐弯抹角找藉口,“慧安法师说,不可说。” 赢粲的眼眉忽然就张扬起来,“那就不去柏府了,直接回宫。” “你……!”柏子青发觉这人要么不跟他说话,要么就如同戏弄他一般,找他的麻烦。“你也是这样对方璟的?威逼利诱,得不到偏要强求?” 赢粲回答的飞快:“云华与你不一样。” “那是!我和他!当然不一样……”因为……因为……你又不想让他死。 柏子青竭尽全力才咽下后半句。方璟没家世没背景,整个后宫就他最自在,也最让人恨得牙痒痒。按理说袁辛夷这样的人对他下手,绝对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他偏偏就是宫中最美,也是赢粲最宠的身边人。这样的人,柏子青当初居然还真以为他没点心机,真是…… 柏子青摇摇头止住自己的遐想,他从被风掀起的车窗帘角看到了柏府那条极其熟稔的街道,再向前大概几百米的距离便就到柏府了,马车却停的猝不及防。 那本《北梦琐言》啪的一声掉下了车座,超前滑去。这种能容纳六七人的大车,又是专让天子妃嫔乘坐的,装饰难免华贵了一些。马车车内铺了各种质地上好的金丝边锦缎来起减震的作用,车顶的四个角还都挂着珍珠串,车窗沿边也是用上号的木头,雕了蟠龙形状。柏子青鲜少坐这样的马车,开动起来的时候总没感觉,这一下骤然剎住了,他惯性往前沖了一下,也反应迅速,手快地扶着车窗拉住了向前倾的身子。
第16页 “这是怎么了……”马车外传来数人的吵闹声,还有拔剑的声音。那群闯圣驾的人似乎就是冲着赢粲而来的,正嚷嚷着“要见皇上”“我们要面圣”之类的话。 赢粲那边却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柏子青好奇回头看一眼,只见他的手伸在半空,指尖离他的肩就差两寸。看样子,这人大概是方才由于马车急剎想扶住他,可没想见他柏子青的身手还如此敏捷。 柏子青越猜越觉得这就是真相,他沉吟片刻:“我下次一定假摔,满足你的英雄主义,就像你家云华一样。” 赢粲一脸懒得理他的模样,慢慢收回了手,掀开一旁的帘子,“出什么事了?” 秦公公就候在窗口,“有几位书生模样的人从街边直接冲进来说要面圣,已被侍卫降服了,皇上……可要来看看?” 赢粲几乎立刻就起身了。 柏子青对他这行为有些意外,柏府门前这条通道巷口深,向来只有住在附近人家的马车经过,寻常人家都不来,他也不怕是刺客么?柏子青看窗外没两步也就到柏府了,索性同赢粲一起下车。 那几位浅蓝色衣衫的书生都跪在列队前,由十几个侍卫围挡着,气氛有些紧张。柏子青下马车的时候瞟了一眼,六个人,五个跪着,唯一一个站着双手叠着行礼的年轻人,格外眼熟。 柏子青本能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张珣?” 闻言,赢粲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认识他?” “认识。”柏子青也不和他多说,他走向前,伸手示意侍卫们让开。 赢粲没有动。 那些侍卫们看的是赢粲的脸色,柏子青也看出来了。该说的废话和他嬉皮笑脸说了一大堆,到这时反而摆起架子来,赢粲这个人的手段,还算是高明。 幸好他没有前世那样的错觉,觉得赢粲就非他不可,他说的话都答应。 “让开。”侍卫们对他的动作没反应,柏子青索性便高声喝了一声。赢粲终于有了动作,他走上前来,挡在柏子青身前,才给秦公公使了个眼色。 那群握着刀剑,神色肃穆的侍卫没一会儿就退开了,井然有序。 柏子青终于生气了,“皇上可知那天我与众人在甘露寺偏殿里说的可是什么规矩?这上下或君臣或品阶的关系,倒是您先逾矩。”他的声音掷地有声且冰冷,就是特地兴师问罪。 “那你我呢?”赢粲就站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还饶有兴致地问他,“子青和我不是君臣又无品阶,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毛病。”柏子青对这种不看场合随心所欲的人最是反感,这样的人也就只有赢粲了。他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先帝在时有令,我若是入宫,统统按照皇后的标准。” “所以呢?” “……这些天装傻充愣的演够了?赢粲,你觉得呢?”柏子青懒得与他逼逼这些。一句连名带姓的“大不敬”也被他刻意压低,赢粲站在他身边,浅浅笑着。他这样直接走上来,大半个身子都挡在他面前了,不知道是不是这才醒悟过来这群闯入列阵的人会对他们不利。 张珣就站在这群人的最前面,他一眼就看见了柏子青,也没有惊讶地模样。侍卫们都散去了,他将跪在地上的几个人都喊起来,到赢粲与柏子青的跟前行礼。 “参见皇上。” 赢粲静静扫了这群人一眼,没叫他们起来,“国法有命,无故擅闯皇宫座驾可是要入狱的。” “请皇上赎罪。” 六人异口同声,语气中有惶恐不安,也有坚毅似铁。赢粲则侧头看柏子青,见他果然在看其中个子最高挑,眼睛狭长且小的那个人。他很早便知道柏子青这个人与众不同,从传闻中、从父皇母妃口中、从五岁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柏子青都是最“与众不同”的。 这种与众不同与张珣的这种不一样。赢国人长相大多是大眼睛双眼皮,男男女女都生地标志。张珣的模样特别,生的是丹凤眼,又长着一对女子像的柳眉,完全不似本国的人,反倒叫人印象深刻。 赢粲想的却是,这两种的与众不同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意外。 那年他五岁,直直走向长平姑母的那一刻,他预知了如今的一部分事情,却有更多的超脱了他的掌控。 多么有意思。 “你们都起身吧。”赢粲转过头去,“子青,那可是你的朋友?” “我同张珣只见过一面,只听说他的文采极好,还未曾来得及欣赏便入了宫,也算不得是什么朋友。”柏子青被赢粲挡在身后,又没他高,只得侧头越过他肩膀叫张珣的名字,“你费劲了心思,又正巧知道我的事。带着这些人就是为了等我和皇上。那既然有事,在这街上谈论怕是讲不清楚,不如到我家去说吧。” “正好。”赢粲率先点头同意,柏府的管家早就派了人候在门口,长平公主与柏舒听到下人禀报都出来迎接。其中尤其柏念,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小哥,又碍着礼仪得乖乖行礼。 原计划的回家与母亲小妹的叙话家常,就这样被推后了。 第16章 16. 人们的记忆其实很不牢靠。在潜移默化和回忆中,总觉得有一些地方,似乎永远都是同色的山水,连枝叶末梢的新绿都不会变。但其实,物转星移,一季的花落去,一切都和从前是不一样的。 长平公主望着柏子青,眼中已经是闪着泪花了,却还依着行礼。 让母亲给自己行礼,柏子青实在是不能接受,他立刻伸出手去,却与赢粲同样朝长平伸出的手在半空中碰了一下。他俩互相对视了一眼,前者从容,后者意外。柏子青上前扶起母亲,见到她身边站着的柏念,才顺便拍了拍小丫头,跟她说,也跟母亲说,“这会儿不巧,夕瑶你陪着大夫人回去,等小哥一下。” “小哥才刚回来,怎么又有夕瑶不能知道的事了?”柏念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天不见柏子青都觉得她又往上蹿了一番。她嘟着嘴,依然不情愿。 柏舒见状便咳了一声,他安抚着长平,将大厅的人都喝退了。 长平也想让柏念在赢粲面前乖巧一些,她看到了柏子青带回来的那几个书生模样的人,知道柏子青好不容易回来却说不上话,顿时觉得无力。她没法像个孩子一样发脾气,只能轻嘆一声,去拍身边的二夫人肩膀:“我们都出去吧,皇上和老爷有要事商谈,让任何人不许打扰。” “是。” 她既都这样说了,几个喜爱柏子青的夫人只好都轻声嘆着气走了。柏念跟在长平公主旁边,秋儿也在,出门时怯怯地朝柏子青打量了两下,掩上了门。 室内只余赢粲柏子青和柏舒,把连同张珣在内的六人叫进来,大厅空荡地要命。 柏子青道,“张珣,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张珣仰起头,直直朝三人行大礼,“在下张珣,衡州人士,家里在外面做点小生意。母亲自小送我入书塾,就是为了让我进京赶考,功成名就后回到故乡光宗耀祖。今日张珣欲上奏之事,关乎天下千千万寒窗苦读刻苦勤勉的学子,还望皇上能听我一言,为我等读书人做主。”
第17页 大厅的门从正午午饭过后便一直紧闭,直到下午黄昏霞晖淡淡洒落在庭院的时候,柏昀回来了。 他还是原来那副模样,只是身着了官服,气质看起来还是有些不一样了。关于父母与柏子青之间的问题他还在思忖,却也无比感激子青对自己的建议。他和往日那些游手好闲的京城富贵子弟的联繫都淡了,一心投入到对外国的贸易往来和周边国家的情势分布分析中,总觉得一天的时间过得如弹指飞快。 薛猷定自然注意到了这个柏家的人。柏舒与他没有什么交情,正是新官上任,当朝的宰相放一个自家的人进来,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只不过是连他也没想到,这个外界传言吃喝嫖赌放浪不羁的柏昀正经工作起来,比一般的人都要用心刻苦。他索性将柏昀调到身边,两人也日渐熟络起来。 薛猷定不比柏昀年长多少,他不摆当官的架子,柏昀也不是阿谀奉承上官的人。他俩在某些政议上的观点十分相似,后来便成了朋友。 对于柏昀说过的柏子青这个人,他也很是感兴趣。听闻初二这天皇上要带着子青回柏府,柏昀便邀他一同到府上,与柏子青见见面。 薛猷定还很高兴地答应了,他还有要事处理,便与柏昀约定稍晚一些时候才来,让他先回家去。柏昀在大厅前的院子里见到抱着石柱坐在围栏上百无聊赖的柏念,这才知道原来几人在屋里议事。 “咦?大哥?”柏念见柏昀也等在这,便问,“大哥也是找小哥的吗?先来后到啊,小哥还没陪我玩儿呢。” “入宫前你小哥给你写的那张书单,上面的书都读了多少了?” “……大哥!”柏念从栏杆上跳下来,“你和母亲怎么就知道要我念书啊,我天天念,还被先生罚背书……烦都烦死了。” “原来你是一点没背啊,等会你小哥出来,看他会不会骂你一顿。”柏昀打算回屋换件衣裳,便问柏念,“他们在里面待了多久了?” “好久了,一下午都没出来呢!” 柏昀这就有些惊讶了,他想莫非子青回府还有其他的事,那薛猷定岂不是要空手而归了? “那我等一下再来。” 柏昀刚刚转身,大厅的门就开了。 秦公公推门出来,那几位书生跟着他身后,再换由林管家领走了。 柏念眼疾手快就要跑进大厅里去,被柏昀拉住了。“夕瑶,里面的可是皇上。” “可是里面还有我小哥啊!”柏念抬头看着柏昀,稚嫩的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 柏昀皱了皱眉,他微微蹲下身子,“大哥告诉你,我们今后但凡是在皇上的面前,都不可以乱说话,也不可以像以前那样缠着你小哥,肆无忌惮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为什么?”柏念当然不干,“难道小哥进了宫,就不是我小哥了吗?母亲说嫁人都是随丈夫的,难道小哥嫁了皇上,就不能随自己吗?小哥又不是女孩子!” 柏昀一怔,竟松了手。柏念向前跑了两步,还是乖乖停下来,回头看在原地出神的柏昀。 “还是大哥带我进去吧,我也不想给小哥添麻烦……” “……嗯,好。” 柏昀牵着柏念的手往大厅走,给门口的秦公公说了一声,秦公公笑着推开了门。厅内的柏舒站在一旁,柏子青正回头和赢粲说着什么,看到门开了后的两人,扑上来抱住他的柏念,笑得神采飞扬。 听闻朝中最美的人是方璟,但柏昀想,这世上还能有谁能似柏子青,可以每一瞬都这样坦率。 或许柏念能看到更多他看不到的东西吧。 “参加皇上,公子。” “大哥怎么这么叫我?”柏子青道,“大哥这个模样真好看,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赢粲面无表情地望了身边这星星眼做迷弟样的人,转头问柏舒,“这位就是府上的大公子?” “正是。” “柏卿真是有福气,不仅儿子生的这样好,女儿也是。”赢粲看向抱住柏子青腰的柏念,“还记得我吗?” “……” 柏念的手搂地更紧了。柏子青无奈看他一眼,怎么赢粲这会儿说话这么阴阳怪气的? “子隶,你刚回来,怎么不回房换件衣服再来见皇上?”柏舒皱着眉,他素来对柏昀是最严厉的,即使后来柏子青同他说了一些,仍然改不了习惯。 同他一样,柏昀对父亲的这些死板的礼数和责备也都习惯了,“方才是打算回房换件衣裳的,但是夕瑶等不及要见子青,便贸然进来了,我现在就回去换。”柏昀抬头,朝柏子青使了个小眼色。 柏子青没太看懂,对他做了个疑问的神情,柏昀却低着头出去了。 “子青与夕瑶也好久不见,我同柏卿在这里,你就陪着她吧。” 柏子青初听他这样说还觉得莫名其妙,这回轮到赢粲附在他耳旁了,“去吧,你大哥找你有事。” “我知道。”柏子青行了礼,让父亲同赢粲喝喝茶,自己牵着柏念的手,说是要去看看她的功课如何。 两人出了庭院,在拐弯去柏念院子的时候,柏昀的身影就在不远的地方了。他走得极慢,就是在等柏子青追上来。柏念被柏子青牵着,也不闹腾了,乖乖地站在一旁听两个哥哥讲话,一声也不出。 “大哥,找我有事?” “是这样,嗯……听闻你好不容易从宫里出来,薛猷定想见一见你。” “见我?”柏子青道,“这也没什么,你直说就好了,怎么还特意把我叫出来?” 柏昀一副忧虑的神情,他只说,“皇上也在,自古后宫不得干政,我怕他会对你有什么误会。” 柏子青笑了,“这个没关系的。” 他会以身作则来告诉柏昀,自己已经在“干政”的路上走了好几千里路了。 张珣的事,就是第一例。 关于科举考试,歷朝歷代的管理与审核还是相当严苛的。而且看赢粲那个样子,对于这次的事件似乎早有耳闻。 既然柏舒和他都在,又是第一个听说这件事的人,那么这桩案子到了后面十有八九会交给柏舒处治,还有善后的工作亦是,无论是制度还是官员,都得更换和惩治了。 对于赢国而言,这可是个大工程。先帝去世连七年都未满,朝野中就有人想在科举选拔官员中植入自己的人手,培植党羽,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张珣会一上来就给赢粲出了这么大的难题的。 等等! ……咦? “小哥?” 三个人往主道走的步伐都不快,柏子青忽然停下脚步,柏念也没反应过来,抬头疑问地看着他。 柏昀回身朝他俩走来,“子青?怎么了?” “我……我没事。” 对于前世这场考试,他确实没有印象了。留到最后的到底有没有张珣,他记不起来,也不愿去想了。但是十月过后,当朝太尉秦松年的儿子入狱,还牵连了一批官员。
第18页 是因为这个案子? 如果赢粲早就知道背后有秦松年的儿子,把这么重要的案子推到柏舒身上,以柏家之名使得与柏舒一向关系甚好的秦家翻脸,真是理所当然,他怎么方才还觉得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那个张珣的背景,得问问崔道融。 柏子青入宫后,素问便一直在外替他与崔道融忙一些酒馆茶馆开张的事,柏子青安慰了柏念两句,就要跑去前厅找林管家派人送消息。 在柏念扁着嘴哭闹之前,柏昀忽然开口。 “我去吧。” 第17章 17. 赢粲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他每一回来柏府吃饭,每一回都招柏子青。下午时候还能说上话,到了饭桌上,柏子青看他的眼神又变回警惕了。 他身为天子,过惯了宫里百依百顺的日子,赢粲一边给柏子青夹菜,一边想,唯有这一人的例外,其实也是不错的。 但饭桌上的人那样多,赢粲可以这么想,自然也有人不这么想。例如最爱正统礼教的柏舒,就对柏子青十分着急。 “子青,你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你以为这里是家里,就可以毫无顾忌了吗?!” 柏舒都脸色铁青,他忍了一整天,饭后终于找到机会训柏子青。 饶是如此,他仍特意选在湖边的亭子里,提早让林管家驱散周围的人。前厅里,长平公主正和赢粲说话,这里离那边近,方便柏子青随时回去,但留给父子俩的时间并不多。 柏舒是生气的,他一面气柏子青,一面气自己。气到后面,看到柏子青的模样,做父亲的还是不忍,“子青,你是不是……不愿意嫁到宫里去?” 柏子青自知因为一时的恍惚露了马脚,他也无力申辩,“父亲请息怒,今日因为科举的事情,是我有些情绪不安。我入宫以前和父亲谈过的,我个人的意愿,与这些无关。” “可那毕竟是皇上。你入宫,不仅仅是代表着你柏子青的声誉,更带着柏府的声誉。好在先帝垂帘,许诺过将来给你的位置,不然看你现在这幅模样,皇上一时觉得得不到的东西有趣,但不会永远觉得有趣。到那时,若柏家护不住你,你可怎么办才好?” 闻言,柏子青睁大了眼,“父亲……已经有了柏家护不住我的猜想吗?” “只是猜想而已。”柏舒嘆了口气,“这次的事件不小,礼部的仪制清吏司,是秦家的儿子。” “……难道就没有不会让我们柏家得罪秦家的办法吗?”柏子青道,“都察院和大理寺都归朝廷统一管理,等回宫后事情一起,皇上也有可能来负责这个案子,父亲只要与他推脱……” “子青,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柏舒年迈的略微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打断柏子青的话,“都察院和大理寺,这其中,最多只有一个大理寺卿的纪映淮可顶的住与秦家的压力,自先帝时起,对科考制度与惩处向来都是只严不松,这个职位不可能保住,连想不被株连都是个问题啊。”柏舒道,“松年与我是三十多年的好友了,扪心自问,这个太尉的位置除了他,在现在和朝野之中,再无人能坐的比他稳。” 可人们总不能为了永久保持旧的岌岌可危,就放弃尝试新的解决办法。 柏子青相信自己经歷过的,也相信眼前看到的。危楼只能坍塌重建,再怎么补破洞都无济于事。 柏子青沉默了许久,“父亲,您和我知道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倘若这次受到牵连,保不住秦伯父的太尉之位,请您莫要强求。” 只补眼前的破洞,也不一定能看到真相。 柏子青想,他有理由怀疑前世十年后的边境战乱,有这个一手掌握国家治军领兵的秦太尉的责任,哪怕秦松年是无意的。论谁坐在这个位置都一样,人心就是这般难测,不可能完全公平。 柏子青的话音刚落,在他面前的柏舒掺白的眉头紧皱巴成一团,似乎这才想到了什么。柏府夜晚的灯光如旧灿烂,湖上的风景美似仙境,这两人站在亭子中,却各自低头沉思,不分一丝多余的目光给夜色。 直到林管家提着灯笼匆匆赶来,“老爷,小少爷,门外有客人。” 是薛猷定来了。 柏昀亲自到门口去接人,薛猷定换下了官服,作平民打扮,也只是素衣,没有任何配饰。 “你不是说只去一下?怎么来的这样晚?” “是楚国派人递来的拜帖,耽误了。” “楚国?”柏昀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是什么事?” “子隶,你不要紧张。”薛猷定笑起来,“公事明日再谈吧,这又急不得。” 柏昀无奈地偏过头去,一路无话,直到柏子青的院前,那里有一棵很大的冬青树。 “皇上也在?” “皇上在前厅与父亲和大夫人聊天,一会儿再过来。”柏昀顿了顿,“我也有事,一会儿再过来。” 薛猷定已经在搓搓手准备敲门了,听他这样说,伸手就揪住了柏昀的衣袖,“你什么情况?自己叫我来,还不陪我?” 柏昀道,“你该不会是害羞吧?里面的虽然是‘那个柏子青’,但也还是我弟弟。” “就是因为是你弟弟,我才紧张的知不知道?”薛猷定推他,“走吧走吧,我在里面等你。” 晚饭前,柏昀便找了林管家派人去给素问送信,得到的回信是崔道融并不在四合楼。素问去崔府找人需要时间,饭后他便与柏子青商量,他亲自出去,能快些把人接过来,入府也不容易使得赢粲起疑心。 薛猷定是朝廷命官也就罢了,被人知道崔家这样做生意的家族同柏子青走的过近,难免会遭人指指点点。柏子青没有将事情详细同他说,柏昀心中有些介意,却依然百分百的相信他,这放在过去,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柏昀觉得,他说着柏子青是他弟弟的话时,是自豪的。他以前没有做过哥哥应做的事,现在做也来得及。 尽管时间有些赶,柏昀还是敲了门,把薛猷定领进去,对着柏子青简单介绍了两句,才转身离去。 柏子青自己呆在房里等人,百无聊赖,那本带过来的《北梦琐言》却看不下去了。他想着有客人来,便自己撸起袖子动手,想着沏一壶茶,再给柏昀喝喝。 久违的大哥的感觉,让柏昀有些冲动上头,连茶也不喝,转身一熘烟地跑了。 “大哥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您先喝茶。” 薛猷定爽快,他不是爱茶品茶的人,一口气喝了半杯之后,才对柏子青道,“听子隶说,在朝廷的旨意下来之前,你便肯定这人会是我?” 柏子青慢条斯理,他脸上是浅浅的笑,“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 “字面上的意思,可这并不是重点。”柏子青放下杯子,“之前我与大哥的事想必您也听说过……”
第19页 “市集里那些信口开河的八卦,我可一点也不感兴趣。”薛猷定道,“罢了,既然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 柏子青有点窘,薛猷定这语气是把他当成神棍之类的人了?但看着表情又不太像……可是好好想想,他确实是空手套白狼地“蒙”对了人,被人这样说,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但总归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薛公子,我大哥他多亏你们照顾了……他,平日里还好吗?” “子隶很不错的!”薛猷定一谈起他,便有些像老师夸耀自己学生似的,明明自己也没大人家多少岁,却硬要说成一副歷经沧桑的模样。这个话题明显就比之前那个好的太多了,两个人也说说笑笑的,柏子青和他讲一些小时候的事,也将那天在醉花楼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赢粲这个时候从前厅回来,刚巧到了柏子青门边,就听到这人在讲醉花楼,还带着细节讲到了柏昀当时身边坐着的两个姑娘,一个叫柳眉,一个叫月季,都只穿着几层雪白的轻纱…… 眼见着赢粲的脸色都黑了,秦公公这时立马咳了一声,喊了句皇上,这才推门进屋。 “薛卿终于到了?”赢粲在柏子青身旁坐下,毫不介意地拿过他的杯子喝茶,“饭前听子青说起你,还以为你这番过来,是要向他请教什么其他的事。” 这个“其他”被赢粲咬的格外重。 “微臣惶恐。” 柏子青吐了吐舌头,自知理亏,也就没有和他计较杯子的事情。他看着赢粲的眼睛,第八百回和他澄清,“我虽然是去过醉花楼,这个我也要就和你说过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连姑娘也没有叫。” 这是后悔了?姑娘的衣服看的明明白白的,名字也记得清清楚楚,还理直气壮的? 赢粲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你自己做错事,就不要整天只想着解释。” “什么?!我怎么做错事了?逛妓、院是错事?谁说的?谁明旨昭告了吗?” “你身为即将入宫的人,为什么不在府里好好待着?” “我为什么非要待在府里?我那时还没有入宫,不是你的人!再说,我就算现在跑去醉花楼叫姑娘,赢粲你管得着吗?” 赢粲眯起眼,差点儿就伸手拍桌子了,他咬着字,“你敢?” “我敢。” 看到皇上和未来的皇后吵架,还敢直唿皇上的名讳。薛猷定无奈,“是臣不该问这个问题,这件事与柏公无关的……” “是了,本来就与我无关,是某些人想的太多。”柏子青瞟了赢粲一眼,气的端起手边的茶就喝了一口。再转过头时,赢粲的脸色忽然就好了许多了。 柏子青这才反应过来这杯子方才赢粲也喝过,亲密接触,间接接吻……他从椅子上蹭地站起来,伸手去旁边的桌上又拿了只杯子,大力磕在自己面前。 “来,我继续跟你说那个柳眉!” 第18章 18. 柏子青既不想再和赢粲待在一起,也确实没那个柳眉再多的印象了。他前世不认识薛猷定,只听说过他清廉公正,为人甚是有原则,却没想到不工作时居然这么能说会道,快比得上京中元夕楼的说书先生。 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他已经给柏子青科普完从赢国到越国边境的奇闻异事了。 “你知道有个地方叫做‘幼泽’吗?传闻那里只有风沙,没有植物能生存。”薛猷定道,“可那里有一座空城,常年被风沙掩埋,后来有一日不知怎的,风沙被吹散,有一队路过的商队发现了这里,在城中找到了不计其数的金银财宝。” “……你说的可是真的?”柏子青半信半疑,“世上真有那种地方?不会是什么怪谈……”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又顿住。既然连穿溯时间这样的事也能发生,那么世上就未尝不会有这样的地方。 “薛卿是否是有了出使他国的打算?”赢粲手里转着那只空杯,问了薛猷定一句。 “只是一则听说的趣事,哪来让皇上与公子开心的,臣哪有什么别的想法。”薛猷定笑笑,“原本也就是想来见一见柏公子的。” 赢粲慢条斯理看了他一眼,“原来除却子青的大哥,薛卿对子青也有私交?” 柏子青诧异地望他一眼,薛猷定也赶紧回答,“臣与柏公子是今日第一次见。” “那怎么听说在鸿胪寺主簿人选出来以前,子青就确定了会是薛卿?”赢粲道,“你俩毫不相识,甚至未曾谋面,子青便可这样确定一个人的善恶,未来的遭遇,乃至才能吗?” 明明是面对着薛猷定说的话,却分明句句都在问柏子青。 柏子青深吸一口气,赢粲确实不傻,他也知道有些事太超过人所能接受的范围,就更让人相信是欺骗。例如他身上的那些“传说”,既可以被人仰望,也可以被当做异类。所以柏舒总教他知道收敛,将一些东西藏得够深,装傻才能活得够久。 他看着身边的赢粲,直截了当地回答,“是啊,我可以,你不相信吗?” 赢粲也直接告诉他,“朕不相信。” “那你相信什么?” 情况有些像又要争吵起来的样子,这个男人忽而换上了一副笑脸。柏子青完全不懂赢粲在想什么,只见他笑着说,“我相信你。” “……”怎么他觉得今世的赢粲更加讨人厌了呢? 柏子青深唿吸,瞥他一眼。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说这茶凉了,去重泡一壶。 薛猷定不解,“柏公子不用亲自去,可以叫人来做这些事……” “不用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他转身朝门外走,刚推了门,就听见赢粲忍着笑的声音传来,“子青有点害羞。” “……我……你……” 候在门口的秦公公见他突然停住,还举着茶壶似乎想往里丢,连忙上前笑着问了一句,“公子这是要去哪?拿着壶做什么?” 柏子青放下手,怒气沖沖:“我去静静,免得我控制不住情绪,想揍人。” 秦公公:??? 这说的是……薛大人? 总不能是皇上吧? 秦公公眯起眼看柏子青离去的方向,柏府夜间灯火通明,柏子青的身影与院里的冬青树一同被拉长了身影,只是一个消失在迴廊处,一个屹立不动,只能随着晚风摇动两下枝条。 十月初的天气微凉,秦公公连忙替屋内的人阖上门,怕风吹进去,皇上与薛猷定会受冷。 “公公,您歇息一下吧,这儿有我们呢。”他身边一个小太监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从前厅回来后送皇上到这院子来您就一直在这吹冷风,可怎么受得了?您看,都这么晚了,皇上不知要与薛大人谈论到几时……”
第20页 “你懂什么?下去,我这身子骨还没到时候呢。”秦公公冷冷斥了这小太监一句,回头确认了一遍紧闭的门,继续在房前等候着。 柏子青握着壶小跑到前院,随意唤了个丫头,“大少爷回来了吗?” “还没呢。” “好,我知道了。” 柏子青将手中的壶交给这丫头,把沏茶的任务也交由他,自己在檐下的石子路上来回踱步。柏昀出去都这样久了,怎么还没有回来?崔道融平日也不是这样难寻的人,莫不是出了事?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终于听见远远的有小丫鬟清脆的声音传来。“大少爷,您回来了?” “大哥?”柏子青快步走过去,只见柏昀身边跟了两人,一个是素问,还有一个……是愁眉苦脸的崔道融。 “少爷!素问终于见着您了!!”见到活生生的柏子青在自己的面前,素问马上上前抱住,眼泪刷的下来了,“素问想死您了……” “……走开走开!”柏子青拼命往后躲,“我有正事儿。” 素问闻言,只好讪讪退开。 “子青,不能谈太久,我先走了。”柏昀拍了拍柏子青的肩膀,这两兄弟互相点了个头,柏昀才匆匆走开。 柏子青向前一步,“……你怎么这副模样?” 他问的当然是崔道融。几天时间不见,这个富家子弟怎么变得这样狼狈?不仅连身上衣服是脏兮兮的,连人都瘦了好几分。 “别提了。”崔道融嘆气,“我的事改天再同你说,你这么急着找我来,是因为……” “等一下。”柏子青忽然开口打断他,他给素问使了个眼色,三人走到后门东边的一处小池塘边上,柏子青才开口,“不是其他的事,那天你给我引见的那个张珣,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听柏子青这么问,崔道融也有些奇怪,“就是,机缘巧合认识的啊。” “怎么个‘机缘巧合’?”柏子青追问道,“你确定这个张珣来歷是没问题的吗?” “怎么这样问?”崔道融莫名其妙,“珣兄有什么问题吗?” “……就是不知道,才找你来问的。”柏子青顿了顿,“会试开始后你们可有联繫?” “我想想……”崔道融抱着臂来回走了两步,“大概有六七天了,那时他来过四合楼。” “他说了什么吗?” “也没什么……”崔道融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真的没什么。子青,他有什么问题吗?到底是什么事?怎么还与他有关?” 看着崔道融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柏子青只能暂且确定张珣与赢粲确无任何关系。 事实上,他俩也确实不像有什么关系的样子。可偏偏事出有因,出事的人还这么碰巧和他有关联,倒是让柏子青不得不疑。 三人站在这个唯一没灯的地方,素问替两人守着,时间紧迫,柏子青却总觉得自己好像还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尤其难受。 “罢了。”他最后嘆一口气,“这件事也说来话长,我不能留太久,素问,你带着道融先走吧。” “是,少爷。” “那我俩就改日再谈。”崔道融点点头,转身前却忧心忡忡地拍了拍柏子青的肩膀,“子青,你要保重。” “……该保重的是你吧,你看看你自己。”柏子青拂开他的手,“我也不好说什么时候才能再出宫,我们最需要的是时间。” “放心吧,外面都交给我们。几个茶楼与酒馆都在进行中,我让素问扮成外地的商人来与我们做投资,对外说是我的远方亲戚,父亲和几个合作的商贾都没有发现。”崔道融说,“不用急。” 柏子青听他这样说,噗嗤一声还是笑了。他前世与崔道融很长时间的不来往后都断了联繫,再后来他入宫…… 他入宫以后的那些事,听起来,总像别人的故事,而不是他柏子青。 “谢谢你,道融。”柏子青眼中有远处的微光,闪动着一些情愫。崔道融看了,朝他摆摆手,故意吓他,“你再说这样的话,小心我一身脏,扑过去蹭你身上。” “随你蹭,赔我衣服就好了。”柏子青笑弯了眉,目送这二人踏着月色小心翼翼归去的身影,心神总算是静下来了。他迈步回到院子里,薛猷定已经走了,柏昀去送他也有了一会儿,两人大大咧咧从前门出,他从后门回来,便没有赶上。 “倒茶?” 柏子青就知道赢粲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他懒得解释,“茶不是喝上了吗?我只说要去外面透透气,没说是我亲自拿回来。” 赢粲一手支着下颚,一手翻着那本《北梦琐言》,“子青今日还未与姑母好好说会儿话吧?” “干什么?”柏子青心道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他有没有时间同母亲叙话,你不心知肚明吗? “饭后姑母与我在前厅聊起你小时候,姑母说除了她不论谁来抱你,你都会哭。” “那又如何?” “你大概不记得了,父皇那年大寿,推迟了年宴的举办,碰巧移到我五岁生辰后……”赢粲这时抬头看柏子青,“那时你才一岁多,我是第二个。” “……什么第二个?” “第二个抱你你不会哭的人。所以姑母才一直认为,我和你是有天生的姻缘的。” 柏子青抿抿唇,长平公主大概已经睡下了,他们明日大概等到早膳过了才进宫,他还有最后的机会,去给母亲请安,陪母亲说一会儿话。柏子青想,这一天长平公主大概也是很想单独与他相处一会儿的,是他的问题,到处跑来跑去的,反倒叫她不安。 “我明天早些起来,去给母亲请安。”柏子青说罢,便要往床榻的方向走,被赢粲叫住了。 “子青,我许你可随意出宫回府探望母亲的特权,如何?” 第19章 19. “……你是说真的?” 赢粲许下的东西从来都出人意外,前世如此,今生也一样。就如那副王羲之的字,或是生辰上那昙花一现的虚假温柔。柏子青一下竟还没反应过来,他以一种僵硬的转身动作愣在原地,“随意出宫?” “是。”赢粲从怀里将那块翠绿的冬青佩取出来,“我会明旨,从今以后但凡你拿着这块玉佩,便可随意出入宫门,但条件是,不允许过夜。”赢粲那几个字咬的重,脸上也是严肃的模样,他起身朝柏子青走去,在他身前停住,将玉佩直直递过去。 柏子青看着玉佩上的纹饰,没有接,“……只有这一个条件吗?” 赢粲的手微微一动,“还有一个。”他看着柏子青,“不论是什么时候,身边都要带着人,像这次这样连服侍人都不带,不行。”
第21页 柏子青的心忽然重重跳了一下,他攥紧了拳,又松开。他伸手从赢粲的手心拿过玉佩,许是他的手太冰,竟觉得手中握着一块炙热的火炭,要沿着神经脉络一直烧到心里去。 柏子青立刻将玉佩收到袖口去了,他有些掩不住与心跳不同步的唿吸,只能移开眼,“很晚了,早些睡吧。” 赢粲直直地看着他的背影,唇角弯弯,“好。” 自从在甘露殿被强抱回床、上以后,柏子青看赢粲还算有规有矩,便不再拒绝和他分开睡。现在外面的天气还算清爽,但一到夜间的气温骤降,是极易使人生病的。 甘露殿有两床被子,柏子青靠里睡,刻意贴着最沿边不愿与赢粲又任何肢体接触,盖一床棉被还算暖和。但在柏府,他自己的房间,可是常年只有一床被子,而且这床的比例……连甘露殿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大概是前世留下的习惯,柏子青重生后便不再愿意让人贴身伺候着做一些事情。例如洗漱和换衣服,在宫里有小九这个前世今生的熟人,还不算太别扭,在柏府时,连素问都是不必做这些事的。 柏子青心里被赢粲一连串的“诡异”举动弄的乱糟糟的,他大脑难得混乱,直到换了衣服扑上床,习惯性地往墙里缩时,才发觉这两个枕头的距离有多近。除非他整夜都侧身背对着外面睡,否则,只要他一翻身,就必定会贴着赢粲。 “……我再让人拿一床被子过来。”比起距离,柏子青更介意的是【与赢粲同盖一床被子】这样听起来就可怕的事。 屋里正好秦公公也在,他服侍赢粲换了衣服,问了柏子青一句,“这种事儿就交给奴才吧,公子是觉得这晚上冷吗?” “……没有……不……有点吧。”柏子青有些窘,在宫里他肆无忌惮的不在乎,到了家里,却这样犹豫起来。 长平公主暂且不说,这一连几次的事情,已经让柏舒有些起疑心甚至找了他谈话了。要是给他知道,还指不定要怎么想。 “算了算了,又不起风,不用了。” 柏子青翻身躺下,侧身向里又仰面躺平,他再度确认了一下关于距离的问题,才又再重新回到侧身被朝外的姿势。 其实不论哪种,这些都是避不开的。嫁给赢粲也是,做某些事……也是一样的。 柏子青闭上眼,嘆了口气。 “再拿一床薄一些的被子过来,子青怕冷。” 赢粲着一身素白的单衣朝床榻走来,却在秦公公退出去前,还是让他再拿一床过来。 那种不按节拍的心跳又开始作乱,柏子青没有睁眼,却能感到身后的动静。赢粲掀开杯子的一角,躺了进来。 背后的温度一寸寸升高了,柏子青却又觉得那不全是赢粲的温度,也有他自己的。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唿吸声。床头的蜡烛未灭,二人这样的僵直持续了似乎一个很是漫长的过程。柏子青左等右等等不到那多一床的薄被,又实在受不了,遂翻身坐起。他这一转身,这才发现原来赢粲也没有睡,正一手撑着后脑勺,笑得无声,却肆无忌惮的。 “你笑什么?看我做甚?” “我在等你回头。”赢粲道,“我在猜你什么时候会回头,什么时候会问我‘为什么’。” “……你在说绕口令吗?”柏子青清了清嗓子,“我是在等被子。” “是我的被子。” “什么?” “你说了不用,是我让人多拿一床的。” “那拿我怕冷当理由的不是你吗?” “是啊。”赢粲老神在在的,仿佛有一百个理由,“那也是我要的,不给你。” “给我也不要!”柏子青那些什么心神意乱啊,脑中空白啊统统都烟消云散了。他裹着被子躺下来,闭着眼睛硬睡。或许是今天太累,不知不觉居然就睡着了,翌日还是赢粲推醒的他。 即使是睡前两人拌嘴,那床薄被还是盖在柏子青的身上。他睡觉向来比较安稳,但睡得迷迷煳煳时主动往赢粲那边靠也有。 柏子青揉着眼睛伸懒腰,在秋风中鼓足了好大的勇气,这才起了身去给长平公主请安。 早饭时分,柏府的人都知道柏子青得了“特权”的事了。其中最高兴的要数柏念,她欢唿了一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被二夫人呵斥了一句。 虽然过程与结果都有些意外,但到底,与崔道融和素问见面的事情圆满解决了。柏子青上了马车,与家人挥手告别。 柏子青却未能松口气,这天赢粲虽然没有早朝,但未必不会找一些涉案的相关人员到宫里来进行查问。会试已过,这两日就是出榜张贴名单的时候,柏子青更担心的会是某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对张珣等人不利。人证的安全,也成了至关重要的事。 柏子青在路上也就此事有意无意问了问赢粲的想法,虽说是后宫不得干政,但赢粲却连一丝避讳也没有,大大方方地答疑解惑。 “也就是说,张珣等人可以拥有人证以及考生的两重身份,再进入殿试?”柏子青皱着眉,“如果将这几人全部放进宫,会不会被人说是有所偏袒?” “会。”赢粲道,“但事实是,这六人确有进入殿试的资格,只是在这过程中,被人无辜夺去了名额罢了。” “他们都是自幼刻苦读书的人,都从挺远的地方过来,家不在京城,更无人依附……”柏子青的声音渐低,这句话前半段与这六人都吻合,最后一个,唯有张珣不同。“……张珣机缘巧合地与我见了一面,大概是听了我会在初二这日回府的消息,才带着其余的人等在门前,这个勇气与魄力,实在难得。” 赢粲的指尖在软塌上敲了敲,“子青这是在为自己的朋友吹枕边风吗?” “……”柏子青被他噎住,“什么枕边风?再说,我只与他见过两面,还是加上了这一次,根本不能算朋友。” “那你为何对这个张珣这么关注?” “我刚才说了啊,因为他有信念,也有能力。” 柏子青找了个藉口,他在内心思忖:比起这些,我当然更怕这个张珣是你的人。 “你既这么欣赏他,为何不去找柏卿,给他安排个差事?”赢粲淡淡道,像是随口一问。 “这话又绕回来了。第一,我与张珣不熟;第二,父亲不会是这样的人。” “你大哥……” “大哥好歹也是名师出身,身份学识样样都不差,昨日薛猷定薛大人不是也证明了吗?” 赢粲低笑一声,“你这意思还不是一个背景在先,既然如此,方才帮那些寒门子弟说话,又有何意义?” 柏子青诧异望他一眼,“我们的出生岂是能由我们决定的?别人羡慕我,我又何尝不羡慕他们?” “从何说起?”赢粲淡淡道,“自开国起,柏氏一族一向享尽皇家赋予的,最优渥的恩宠。在这恩宠之下,叠代而起,柏家出了三朝宰相,世袭的公爵之位,能保柏府下的人荣华富贵一生。”
第22页 “你说的对。”柏子青苦笑一下,他反问赢粲:“人们能从出生起便平白无故得到东西,难道就不会付出代价吗?” 前世的他也不懂,大概是习以为常,就真的以为这些都是他们应得之物。 莫须有的罪名已经不稀奇了,他死的时候,不是还背着叛臣之子的身份被人唾骂么?那时的百姓看到的只是他柏家曾享受过的东西,又怎会看到他们付出过的东西? 因为他是柏子青,所以他必须入宫,必须放弃成为不属于任何人的柏子青,这个道理,他很久很久后才看清。 可以这么说,当你从云端跌下来的那个时候,看清身边人的真面目很简单,但拥有相信这些的勇气却更难。 “赢粲,你知道当一个人不想死却不得不死时,他在想什么吗?” 第20章 20. 马车缓缓前行,车内一时陷入了沉寂。 车外正巧路过市集,喧譁声与人□□流声络绎不绝,不时还有马蹄的声音由近而远,淹没在飞扬的尘沙中。 记忆最后断点的地方,在一个四月底的阴天,天气格外闷热。 房间里几乎听不到任何响动,他就坐在床榻上发呆,直到木门吱呀的声音响起,才回头幽幽看一眼。 那一天是小九端着东西进来的,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自己的结局。 那时,柏子青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每天都失眠。冷宫的待遇不好,他没有东西吃,也吃不下,只是每天都求着小九能从宫人那里得来一点关于柏家的消息。 冷宫也不是毫不透风的,有人总想趁着他落难使坏。方璟虽不屑做这些事,却还有袁辛夷一党的人,借着袁家日渐壮大的势力兴风作浪。柏子青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敢去想赢粲的事,只担心自己会在柏家没落以前崩溃。 或许是赢粲最后的仁慈,直到这一天才让他得知柏舒三日前在家中病逝的消息。 “柏府已经被朝廷封府了,长平公主恩准移居常州灵隐寺,除了公子已出嫁姐妹和二少爷,其余人等都要发配到兖州……” 柏子青艰难的望向小九手中托着的东西,“那……那我是……” “方才公公……送来了三尺白绫……”小九一揖到底,他的声音比柏子青颤抖地还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皇上……皇上他是要您……自行了断……” …… 回忆戛然而止。 柏子青闭上眼睛再睁开,他听见自己粗重且抑制不住的唿吸声,夹杂着一丝庆幸。前世就像一场噩梦,他得上天庇佑,从噩梦惊醒后,发现一切都还来得及。 慧安法师说,明明白白无生死,可他不明白。 或许是因为这些“不明白”,他才依然如此在意生死。自他前世入宫,命运的奖罚都是大起大落。由那场赢粲为他准备的生辰而起,赢粲就是谈论的爱的箇中好手,而他不过是自认为的天才,在纸上谈兵。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是他见惯了文人的风花雪月,才自以为独独一卷世间难寻的字,便是赢粲对他的爱。可他到底忘了身边这个人是皇上,又有什么得不来? 柏子青久久没有等到回答,便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赢粲一眼。 赢粲坐在软塌上,抿紧了薄唇,看向他的眼神中有着极深的困惑。他眉头微蹙,最后还是顺着柏子青的话问:“他在想什么?” 赢粲这样的模样实在是太少见了。像是老老实实跟随着他的思路,更像是要作势安慰人。柏子青恍然回神,这才有些意识到,自己或许说的太多了。 “他在想‘为什么’。”柏子青笑了,他顺着话讲,“所以这是一个永恆的难题,这次张珣的事情过后,你会着手提倡对科举的一些弊端进行改变吗?” “你一边拿昨晚的事来搪塞我,一边还转移话题。”赢粲缓缓点头,“很好。” 柏子青也知道瞒不过他,只能吐了吐舌头,“那我不问了,等到殿试的时候,我去围观一下总可以了吧?” 赢粲唇角微勾:“张珣当真不是柏家的人吗?” “如果是如何?如果不是又如何?”柏子青道,“是别人给我引荐的张珣,他最终拿不拿这个状元,对我都只有好处。” “什么好处?” “你想啊,他以后也就至多在朝廷当个官。我在宫里凡是有些什么事照应不了,大事找我母亲,小事就靠朋友,有这么个认识的人,岂不方便?” 大概是那句理直气壮的“找母亲靠朋友”,赢粲笑出声来,他又问柏子青:“那他若没有当官呢?” 柏子青两手一摊。“没有就没有咯,我一没给他钱二没放什么希望在他身上,一点损失也没有,你说是不是只有好处?” “什么都得不到,也算好处?” “算!怎么不算?”柏子青道,“还有人光天白日地走在路上,被别人诬赖偷了她的如意簪呢……凡事啊,没有得到坏处,没有付出,落一个两不相欠的地步,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赢粲朝他挪地近了些,他像是没听见后半句,倒是对前半句感兴趣的很,“什么如意簪?” 柏子青翻了翻白眼,“就是那天我在御花园见着了你的几个‘美人儿’,你说如意簪这种东西我拿它干啥?又不怎么好看的,我自己又戴不了……” 赢粲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柏子青一番,点点头,“是得找人给你做些首饰了。” “……我不要,也不戴!” 赢粲见他又要逃开,便不再上前,而是靠在软垫上半眯着眼看他,“近来总是想起最初遇见你的样子……” “我一岁多的时候?” “……庙会夜市的时候!”赢粲有些微愠地移开了眼,像是失了兴致,不愿再说了……反正柏子青也是不愿意听的。 马车行到一半,柏子青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又主动与赢粲开口,问他要张珣等人在会试中的试卷。赢粲不给,两个人还斗起嘴来,连秦公公都听见了。 秦公公也轻轻笑着,马车入了宫墙便行的不快,他给身边的几个小太监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皇上素日里,可不是这样话多的人。 柏子青前世与秦公公的关系一般,这一世倒也没想着从他身上下功夫。毕竟赢粲这个人,实在是不好对付。 两人吵了一路,赢粲要他无条件答应自己一个要求,柏子青不干,叫他换一个,赢粲也不肯,说不要就没的看。 柏子青扑过去扯他的衣袖,“看看有什么关系?都考完了!” 赢粲甩开他,“那也不给。” “赢粲!” 秦公公马上哎哟一声,“柏公子这可不能乱叫啊……” “没事。”赢粲不在乎,“我习惯了。”
第23页 “……那我跟你交换以后不叫你名字。”柏子青举起右手,“我发誓。” 赢粲看了他好一会儿,“行啊,除非你以后喊我‘夫君’。” “……”柏子青无语地望着他,“那算了,不看就不看。”他转身回甘露殿,赢粲与他的方向不同,他要回书房去处理这两天堆积下的政务,今晚又有的忙了。 柏子青刚回了甘露殿,小九就冲上来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前日赢粲特许,他们可以自己开小灶了。 柏子青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激动的,“之前我们不是也……哦,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个东西不是很多人都有的吗?” 小九疑惑地看向他,“不是的啊,宫里除了那位辛夷娘娘,连方公子都没有呢。皇上说怕您吃不饱,所以才特许的。” 吃不饱?什么叫吃不饱?? 赢粲真的不是故意要看他笑话的吗?柏子青对此表示深深地怀疑。 甘露殿里都是赢粲的人,柏子青那天立规矩立完,似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怪脾气,难伺候的大少爷。柏子青问过一回赢粲他以后要搬去哪,结果赢粲意味深长地问他甘露殿看得上眼的东西都搬完没有,噎的他只能换个话题。 前世他的宫殿在御花园东边儿的环月湖边上,有着整个后宫最美的风景。然而赢粲不知道,他根本不爱看风景,比起这些,他更喜欢,或是说更羡慕方璟的小院。 方璟那没什么文化功底却偏偏像极了文化人的公子最爱芍药。早在柏府时,他便听素问说了,赢粲赐给方璟的宫殿自带一片小院子。皇上准许方公子种自己喜欢的东西,他便种了满园的芍药,还请上好的工人制香。 赢国有个十二月花神节,花朝之庆,到了芍药的五月,后宫便在他的园中设宴,赋诗饮芍药花茶,热闹的要命。 柏子青对这些才不敢兴趣。小九说他曾经的梦想是当一个厨子……当然这梦想并未实现,可努力的结果还是有的。 赢粲许他可以自己开小灶,他便正好给小九发挥特长。由他自己点菜,想吃什么小九就做什么,他做不来就交给御膳房的大厨。 这一餐柏子青毫不意外地吃撑了,他扶着腰站起来,准备去外面走走消食。 天有些暗了,小九举着一盏灯笼跟在柏子青身边,迎面撞上了浩浩荡荡的方璟一行人。柏子青好几天没见到他,只觉得他又瘦削了一些,下巴尖得要戳死人,眼睛却更大了点。 柏子青远远看到他那一长串的灯笼,便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但方璟毕竟是方璟,袁辛夷看到他会避着他走,方璟却还是迎上来,要给他行礼。 “方公子起身吧,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柏子青拍着肚子问。 方璟那如画的眉黛微弯,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柏子青的问题:“皇上今日回来忙了半天公务,还没用晚膳呢。我煮了汤,亲手做了一点吃的,给他带一些过去。” 小九闻言立马回头看柏子青,只见他淡淡哦了一声,然后站直了身子问方璟,是什么汤呀,改天让小九也给我煮个。 “小九是谁?” 柏子青大大方方朝他一指,方璟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 “不耽误方公子了,小心汤要凉了。”柏子青朝他微微地笑,然后领着小九从他的人旁边缓步走过,深藏功与名…… “公子,您这招真是绝了……”小九道,“我可是第一次见方公子这幅模样呢。” “他什么模样?” “嗯……就是有些生气的模样。” “他生气的模样好看吗?” “好看。” 柏子青伸了个懒腰,总结道,“那不管他生不生气,赢粲都是喜欢他的。”他吃饱了这么走一走便有些疲倦,索性转身回甘露殿。刚跨过大门门槛,柏子青便在不远处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公公?”柏子青走上前,“赢粲这么快就回来了?” 第21章 21. 赢粲与他从柏府回来便不早了,更不要说之后的多大半时间里,柏子青都在与小九研究什么是“御膳房做不出来”的菜单。 吃饭那时,柏子青就见窗外的天色一寸寸地暗下去,小九才特意举了灯。这会儿两人回来的时候,后宫各殿的灯火都亮了。 整座宫城的夜晚,便是这副华丽的模样,隐在雕花栏中的人们,才是盛世最直接的见证者。 背对着那暖光,秦公公略微佝偻着背,候在殿门前朝柏子青行礼,回他的话,“这几日朝内朝外的事务繁多,皇上此刻还在书房呢。” “原来如此。”柏子青笑笑道,“刚才去散步,正巧在御花园里撞见方璟弟弟朝书房去了。想来是皇上还没来得及吃饭,他带了齐全的东西还亲手煲了汤,那汤我闻着确实难得,是费了心思的。唉,这心灵手巧的,要是皇上错过了,岂不可惜?” 他这悠悠的一嘆,看笑话的味道居多,竟也不像吃醋。秦公公有些发愁,这可要怎么回去答覆皇上?放眼这三宫六院,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身后站着的是赢粲,也只有柏子青能喜笑颜开。 柏子青是当真一点儿也不在乎。 秦公公也低低地附和着他笑,“皇上平日里确实总是因为忙于公务,也时常有延后用晚膳的情况。”他道,“可尽管如此,皇上心里还是念着柏公子的事的。”他稍稍往旁边退开一些,两名小太监捧着着几叠密密麻麻写着小字的纸张立即上前,呈到柏子青面前。柏子青伸手接过来,都是那六人会试的文章,还都被人细心的装订成册。 他疑惑地望向秦公公,“这些是……” “皇上嘴上不说,还是派人去将这些从礼部那里取过来。公子有所不知,寻这些是极费功夫的?” 柏子青挑眉,“这怎么说?” “那礼部的纪大人就不提了,光是从各地的近千位考生中找出这六人的卷子,就花了咱一下午的时间。皇上待公子不同于常人,我们听着的命令,寻到后是直送到甘露殿来的,就恐误了时间会惹您不高兴,结果还是到了这个时辰。” 柏子青听来听去的,费功夫是费功夫了些,可他又没有非要赢粲今天就把这些找出来给他看啊。再退一步说,忙碌了一下午还来回跑的,也不是他赢粲,下了一个命令而已,能证明的了什么?于是他将那叠纸夹在手臂肘处,上前去拍面前两个小太监的肩,“你们辛苦了!” 秦公公,“……那,皇上那边……” “他那边还有什么事吗?” “呃……没事。” 秦公公直到现在才真的能够确认,如果不是傻到无可救药,柏子青这人,是完完全全的不愿意受宠的。后宫这样多的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饶是那辛夷娘娘也不敢说得过赢粲的这样待遇。
第24页 赢粲从先帝临终传位以来,就是赢朝如此多年以来最出色的皇帝。他与先帝到末年的宽容与对老臣的恻坦之心不同,他既能对朝中弊乱下手严惩,也能延续先帝任君的政风,什么朝后与大臣们游花园侃天,也是常有的。他将大多数的心思放在政务上,柏子青入宫以前,这种事还从未有发生过。 秦公公想,既然如此,也只能来日方长,“那老奴就先行告退了。” 柏子青笑着点头,“麻烦秦公公了。”拿到东西后他心情大好,甘露殿没有专用来写东西的桌子,他便带着小九跑到偏殿去,撸着袖子磨墨,想看看有什么可以摘抄出来的。 赢国这几年重科举。百姓们安居乐业,也都有机会将自家的孩子送去学堂读书。在先帝的时期,状元及第意味着前程似锦。柏子青记得,在他小一些的时候,便见过一位姓赵的新科状元,那时整条主道都壅塞不通。人群一重重地相叠,他随着母亲长平公主坐在轿辇中,被人群挤的来回摇晃。那时长平公主便与他感慨:岭云回首新金榜,玉阙高看到海门。 什么前程似锦,走上人生巅峰,都不为过。 柏子青想,这个科举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也难怪有人要在这上面动手脚。他将张珣几人的试卷都翻开,从帖经和策问看起,一边在另一张新纸上涂涂画画。他一页一页有耐心地翻看,看到张珣这里,还是眼前一亮。 从太上皇传下来的科考制分为三门类别:一为帖经;二为策问;三为诗赋。 帖经是用纸覆盖左右两边的字,中间隔开一行,另外裁纸帖盖,主考官在四书五经中节选段落,让考试者填写出其中内容。策问则是由当朝的问题为题,让考试者写作,诗赋亦是。到了先帝时期,为了变化,则由礼部安排,不经年将诗赋改成用篇、表、论、贊为体裁的杂文,也是作文章。但柏子青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不论是立意还是文采,都是张珣的最佳了。 尤其是那篇策问,实在有当朝有抱负者的宽宏思量。 柏子青快速过一遍文章,再细细研读,手上握一只小笔也写的飞快。他几乎是一口气连写了十多条改革科举制度的建议,又从张珣那里挑了许多可用的,加以修改完善,工工整整地总结了三页纸,才终于放下笔,舒了一口气。他拿起桌上的纸,吹了吹微湿的墨迹,一旁的小九很是好奇的模样,也朝纸上看。 “公子,您这是写的什么?” “没什么,一些建议罢了。” “建议?” “是啊,给赢粲的。”柏子青补充道,“他也许能用的着。” “所以刚才秦公公说您找皇上要这些东西,皇上又费了这么大功夫给您找这些东西……到头来您只是为了给他写建议?” 柏子青笑了,“也不全算吧。”他对张珣还是有所疑虑,既然崔道融也没发现他与朝廷的官员或是与赢粲有什么牵连,他也便暂且相信。从文人的笔下去探寻一个人的内心,是最方便不过的事了。 柏子青想到秦公公为难的脸色,这才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礼部尚书纪仄。 这个纪仄也有三个儿子,最小的那个姑且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就是柏昀曾经的好友,那个从马上摔下来的纨绔少爷纪诂。 虽然纪仄这三个儿子没一个有太大的出息,能光宗耀祖,但这位纪大人却是个人物。既能巧妙周旋在各部中,又能谁也不得罪,不依附谁也不被谁依附,关于科举的条例还年年能有新的招数上奏,也确实有些本领。 柏舒与他说,最怕的其实并不是参与其中,而是严惩与株连。下属的问题,很有可能牵连上级。而同僚的问题,也不全然能证明你毫无关系。想来那官任仪制清吏司的秦升,也极有可能是无辜的。 他醒来之时,入宫是既定的事实,长辈一代许下的诺言,他没法轻易推脱,也确实想看看什么是真相。 赢粲从书房回来,刚踏入甘露殿,就见到柏子青举着东西从偏殿冲过来。 “这给你。” 赢粲看着兴高采烈的柏子青,抿了抿唇掩去笑意,先抬手接下来,才问了句这是什么。 “是我从这次的事件和你给我找捲纸的速度想到的一些以后改革的建议。还有一些是从张珣几人文章里发现的,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的办法,你可以看看。”柏子青好奇地问,“会试的卷子,你是不看的吧?” “我要是那么有空的话,还要那么多朝臣做什么?” 柏子青哼了一声,他与赢粲一同跨入殿门,看着身边没其他人,才压低声音说,“这次不就算是个教训吗?好在张珣聪明,他们几个又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好在’?”赢粲盯着柏子青有些理所当然的神情,这才笑了,“子青,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他这句话说完,便停顿下来,坐在主位软榻上了。 “什么意思?”柏子青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又见他作出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又追问了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赢粲只是摇摇头,他说,我饿了。 柏子青想这世间到底还能有怎样的人,能比赢粲更让人恨得牙痒痒。他白了这人一眼,“方璟不是给你送吃的过去了吗?” “可是我今日才听说,甘露殿有宫里吃不到的美食?” “……我身边到底有多少你的人?我什么时候才能搬走?” 赢粲倚在玉质臂搁上看柏子青那些列的整整齐齐的条条框框。柏子青的字如其人,瘦削却正骨,跌宕在形体边缘,枯笔一堆。像是随手一写的东西,还能看出不少有意思的地方。 赢粲也不看他,他在琢磨柏子青写这些东西的时候,什么时候停顿思考,什么时候对他人的思想啧啧称奇。他头也不抬,“时间到了,自然会由人安排的。” 他这一天也看了不少的东西,末了觉得不够,还将柏子青的这几页薄纸卷了卷收在袖子里。皇上的命令,小九也不敢不做。夜色深了,柏子青托着下巴等了赢粲一会,还是撑不住想睡。 “那方璟不是煮了汤给你带过去吗?”柏子青打着呵欠,“你怎么这么快又饿了?” “大概是累的。” 第22章 22. 赢粲这样大大方方、轻描淡写地说“累”字,是极不常见的。柏子青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反而还有些相信。他伸手拍了拍脸醒神,房内没有伺候的小太监,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边,第一眼见到秦公公。 “柏公子。” “公公,小九呢?”柏子青想让小九也去给他捞碗汤圆来。 “公子不必,奴才派人去做就行了。”秦公公一侧头,身后便有小太监会意,转身去小厨房找小九了。 夜间屋外的风凉,柏子青只是出去探了个头,那阵风也将他的睡意催醒了一大半。 甘露殿内屋摆了一张小圆桌,桌上都是赢粲动过的小菜。柏子青脸上是随意的模样,与赢粲面对面而坐,像是暂时的一笑泯恩仇。汤圆还没上,柏子青又惦记着那汤,便唠叨了一声,“那你就别把所有东西堆在一块儿处理啊,又不是火烧眉毛的事。”
第25页 赢粲笑了一声,“子青这话是在关心我?” “没有,那是你想太多了。”柏子青低着头伸指碰桌上的碗壁,看菜凉了没有。他说,就是第一次听你讲这样的话,有些意外而已。 在他的印象中,赢粲从未在他面前说过这个字。他虽只比柏子青大了五岁,或者是出生于皇家的原因,总显得老成许多。与柏子青这样的小胳膊小腿大不一样,赢粲甚少生病,虽然他自己没见过,但也听说过赢粲会些功夫。 但止戈为武,前世赢粲对他百般好,也没在他面前露过疲惫的模样。柏子青后来便这么一直坚定地以为,唯有时时刻刻候在他身边的方璟,可以看到完整的赢粲的模样。于是在那些混乱又不成熟的日子里,柏子青对方璟的态度一直十分反覆。 他一边劝自己要一视同仁,不要像袁辛夷那边势力的人一般重背景;一边却又嫉妒,嫉妒方璟的容貌,嫉妒他没有背景,赢粲可以尽管放心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带目的。 可身处宫城之中,哪有人这般单纯?都是假象罢了。 那碗汤圆端上来的时候,赢粲已经放下筷子了。柏子青对着那个比他脸还大的碗发愣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下筷。 “你还饿吗?要不要吃点?”他一口一个汤圆,又觉得自己肯定吃不完,遂问赢粲。 “吃饱了。”赢粲一手撑着下巴,玩味地看着柏子青,“不和你抢,子青的胃口果然惊为天人。” “……我谢谢你的夸奖。” 这话就是揶揄了,弦外之音还有些逗他生气的意思。柏子青不咸不淡撇了他一眼,“对了,浪费粮食这一点也要算上的,那时居然把这个忘了。你可知道后宫的饮食用度一般也是超出规定的?” “子青是在为国库担心?为我担心,还是……吃醋?” “嗯?我吃什么醋?” 赢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那碗汤。” 果然还是方璟。 “怎么?那碗汤你还不是喝了么?”柏子青有些无奈,“你不会以为我是故意的,派人监视方璟的一举一动,然后找着机会在路上堵他?看他笑话?就因为一碗汤?!” “子青这么激动,莫非……” “没有莫非,我说过了,不——可——能!”柏子青朝他摆手,“皇上还是别跟我开玩笑了,子青胆小,不太受的起。” “怎么?这会儿又叫回‘皇上’了?” 柏子青懒得与他争论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前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他“赢粲”,又是从什么时候变回“皇上”。他想若是这个问题想明白了,那他前世对赢粲的心迹便也清楚了。有恨有怨,有更多求而不得还是什么仰慕的东西。还有一些那大致还是从他生辰那晚开始的,很模煳不清的东西,始于□□,再多的便说不出来了。 大概是……大概是…… 大概是什么呢?柏子青想不出来。 转眼间两人的角色互换,这回是赢粲坐在一边等他吃东西。果不其然,他又将柏子青写的那些东西从袖筒里拿出来,反覆翻看,嘴角还带笑。 柏子青不明白,一些条陈建议而已,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他直直地盯着隔开内屋外屋的那面珠帘,到后面开始机械性地往嘴里塞汤圆,竟然不知不觉便吃完了一整碗。只是过程无以言表,赢粲让秦公公派人进来收拾时,柏子青甚至已经忘记刚才那碗汤圆的味道了。 大概是芝麻馅的,不知小九加了什么,嚼到后面还有点苦味。 他这顿宵夜不可避免地吃撑了,到了熄灯的时候,怎么睡也睡不着。他睁着眼睛看顶上明黄色的垂穗,耳边是赢粲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赢粲是第二日才发觉柏子青没睡好。他问起,柏子青懒得与他顶嘴,便老实说自己吃撑了。可偌大的后宫中,这些八卦事情必然地传开,也不可避免失了原来的面目。 “……辛夷娘娘那边听说您是与皇上……那个啥累了才……才叫吃的来……气的把一只镶金的凤耳瓶都摔碎了。” 柏子青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全数喷在了地上。“什……咳咳咳咳……什么?!”他把杯盏往桌上一扔,“这是哪里来的谣言?!” 小九颇委屈地给他擦衣服,“都是那些宫女和太监自己偷传的,公子与他们生气也没有用啊。再说……您这模样,确实像没睡好。” “我是真的没睡好,你……唉。”柏子青嘆了口气,“对对对,是我的错。小九你记住,你公子我以后再也不吃夜宵了,早睡早起。” 小九长大了嘴巴啊了一声,“那皇上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柏子青拍桌子,“你是赢粲的人还是我的人?!” 小九眨巴眨巴眼,小小声地说了一句,“不,不是有句话,说我们都是皇上的人么……” 柏子青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而后颇不情愿地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还是嘆气,这种事无可厚非,忍一忍就过去了。被无视忽略不好,在风口浪尖上也不好,原来在冷宫的日子才叫做平淡。 即使没有明面宣告,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座御花园边上景致最好的逸云殿,确实一点一点地败落下去了,连同里面的人,都逃脱不了干系。柏子青想,罢了,总不是什么最坏的局面。他好吃好喝,还是去御花园散步,到藏书阁翻书,第二日便拿着那块冬青佩,大摇大摆地出宫去了。 崔道融还是在老地方,他们在京中一处极热闹的地方承办了一间酒家两座茶楼,又在各处的红花院醉花楼安排了人,以崔家表弟崔运的名义。崔道融也是个考虑事情仔细的人,他凭空造了个身份出来,还有模有样的,甚至有许多人说“见过”,慢慢地便把这名字立起来了。 柏子青给他的那些关于经商的建议都大有用处,崔道融见他毫无预兆地出现,乐得打翻了桌上的烛台。柏子青无奈的把头上的东西摘下来,他发现这东西虽然膈应人了些但还是挺有用处的,于是现在出门还是戴着帷帽。 “道融,我的时间不多。” 柏子青快速与崔道融解释了一遍赢粲给他的“特权”,他身边跟着赢粲的人,来四合楼这种他入宫前便常来的地方,赢粲也不会起疑心。但毕竟借着长平公主的名头和必须回宫过夜的限制,顶多两盏茶的功夫,柏子青就不得不走了。 崔道融像是早有预料,“我将一些客人们平日讨论的事情都让人记下来,想着你会用的着……对了,最近京中人人都在传有官员带头舞弊的事情,说是特意安排,将一些书生的试卷换给那些给了官员好处的富家子弟,还错开时间考帖经……好在被人发现,上报给了皇上,才查出来的。”
第26页 柏子青顺着他的话点头,“这个领头上报的人,就是张珣。” “什么?是珣兄?”崔道融愕然过后,才将前事想起,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难怪你那时刻意找我来问他,原来是这件事。”他道,“我确实与他讲过你的事,可你和皇上出宫上金华寺后回府,是京中人人皆知的事,也不能就凭这一点指认珣兄有什么别的目的。” “确是。”柏子青与他分析道,“我初想这件事,也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仔细捋了一遍,才觉得事情有些太巧了。”他看向崔道融,“张珣为什么会来找我呢?明明大理寺才是受理这类事件的地方,我唯一认为的是,他信不过大理寺,觉得与我见过面,认为我是个好人或是觉得我好说话,便来闯我们的马车。那车上还有赢粲呢?” 柏子青用指腹蘸了点水,在楠木桌上以点串连,画了几条线,总结道,“张珣能有这样的胆识,我便能合理地推测他来找我,是想将事情推给我父亲,或是说是想将柏府拉进来,而这背后到底什么是真相,我以为,只有问了张珣才清楚。” “但他也有很大的可能不会与你说真话。”崔道融皱着眉道,“我与珣兄除了就一些文章和思考理念有交流,其余的也并未说的太多。他说他家也是经商的,我还问了一些具体的……但是他没有答我,只说快要考试了,便不再来四合楼了。” “你和张珣是在四合楼遇到的?” “这倒不是,是街角的酒家,正逢人多的时候,他还背着包裹,与我拼桌才聊起来的。” “是这样……”柏子青道,“那确实是‘机缘巧合了’。”他说的有些口干,便自己动手倒茶,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上次素问去寻了你半天,我大哥也跑出去漫天找你,最后你那副样子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崔道融说起这事还有些脸红,“子青你可知道江湖上出了名的白家姐妹?” “白家?”柏子青想了一会,“这倒未曾听说过。” “那白家姐妹俩,一位叫白夕,一位叫白然,是双胞胎的姐妹,身上都有功夫。白家世代行医,那白家姐妹在江湖上行走,悬壶济世,我也只是听说过,没想到她俩会来京城……”崔道融苦着脸,“那天我有些喝多了,在路上的时候……就有些冲撞了她们……可、可是事后我也想去道歉的!但人家压根儿就不理我,还险些被算计了,栽进水缸里。” 他顿了顿,颇有些忿忿不平地问柏子青,“我有那么像登徒子么!” 柏子青噗嗤一声笑出来,“没有没有,一看你就是个正经人。” 崔道融抓抓头髮,“子青,实不相瞒,这些天我对……还是很有好感的。” “啊?”柏子青追问,“是姐姐还是妹妹?不会是俩个都……” “是姐姐是姐姐!”崔道融赶忙打断他的话,“是姐姐白夕。子青……你看我俩认识了这么久,从来也没求你什么事。这回你就帮帮我,帮我想想办法吧。” 第23章 23. 看着崔道融这副纠结郁闷的神情,柏子青也不忍泼他冷水。只是两情相悦才至长久,外人有何办法?他无奈道,你别两眼一黑就胡乱找人想办法,这种事我也没经验啊。” “你还需要经验吗?”崔道融更郁闷了,“我要是能长你这张脸,也万事不愁了。”他嘆一口气,“我光是想见她们一面,都难上加难。” “那你打听到了什么吗?譬如她俩喜欢什么样的性格之类的?” “嗯……听说两人都好乐理,这回来京城,是要顺路去拜访那位柳大人的女儿。” “柳大人的女儿?那岂不是我二嫂?”柏子青心说,崔道融这运气还真好,有了这层关系,二嫂柳眠又是个热心肠的人,保不定还真能给他追到手。 柏子青莫名的想,前世的崔道融,到底有没有将这位白家姑娘娶到手。 崔道融果然喜形于色,他眉眼都张扬飞舞起来,一把抓过柏子青的衣袖,“子青子青,我在这里先谢过了啊!” “哎你别……要是最后没成怎么办?我可不担这个责任。” “有你在,就没这个可能了!有你在,什么都好。”崔道融笑过了,还催他,“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该回柏府了吧?” 柏子青摇摇头,“见色忘友,大致说的就是你了。”他与崔道融嘻嘻哈哈地开完了玩笑,也站起身来,将帷帽繫上,起身出门。 马车就候在四合楼外,几个持剑的守卫都是赢粲特意派到他身边的,听说都是宫里秘密培养的大内高手。柏子青和他们打照面了好几天,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柏子青回了柏府,只去了长平公主那里请安。柏舒与柏昀皆有公务在身,都没回府。柏念的老师来了,正在上课,柏子青不敢打扰,只搀扶着长平公主,远远看了一眼。 “母亲还是别将我回来的事告诉夕瑶了。她要是知道我回来了却没去找她,一定又会发脾气。这几日朝廷上的事情多,到时候惹得父亲又不高兴。” 长平公主也笑,“咱们柏家也是奇怪,几个姐姐最疼你,而几个哥哥之中,就你最惯着她。” “夕瑶还小,而我是男子,当然不用姐姐们再操心了。” 柏子青挽着长平公主的手,像是有意无意地问了句,“说到这个,母亲,我倒是觉得好久没见到二哥了。” “是啊,我也好久没见到子樘了。你二哥前段时间与眠眠出了趟京城就玩,现在也该回来了。他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平日就总带着些人参之类的补品给我们几个夫人,也是时常回来的。”长平公主道,“改明儿我替你问问二夫人,等他来了,就提前告诉你。” “好,谢谢母亲。” 柏子青陪着长平公主在庭中走了一圈,天色就将将暗了。他刚坐了没多久,连一盏茶都还未喝尽,还是起身告别了。 长平公主亲自送他出门,还是有些意犹未尽。她皱着眉,一遍一遍地嘱咐柏子青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其他的事情都有她与柏舒兜着。柏子青上了马车听她这么说,哪儿敢真的答应。他从马车侧边的小窗向母亲挥手,只说改日还会再来。 赢粲那边关于柏子青的消息一刻不停。几乎是他正跨出东门的一刻,赢粲便知道了。放柏子青出宫自然有出宫的好处,宫里这么大,一丝秘密都藏不得,他要给柏子青什么东西,从来都是大肆宣扬,只差没敲锣打鼓。 这件事不止后宫,朝野上的好几位大臣都颇有微词,以兵部袁家和大理寺为主。尤其是大理寺寺卿的纪映淮,这人虽也姓纪,却与那礼部纪家不同,乃是前几次科举出来的状元,清廉且一身正气。他连着几封摺子上奏,赢粲放眼望去,引经据典酣畅淋漓,满篇皆是“不妥”二字。
第27页 面对言论滔滔,赢粲将摺子照单全收却压下,早朝也拒不谈论。而当事人柏舒,则不出意外地选择沉默。他只在下朝后与另外几位身居高位的亲家摇摇头,示意他们不必多语。一场纷争,“柏党”如棉花似的,软硬不吃,皇上明面不偏袒,却装作视而不见,会试舞弊的案子一出,满堂惊骇,这件事便顺理成章地翻篇了。 赢粲知道后宫如沙石,海浪拍岸,也不可轻易就使其消逝的无影无踪。昨夜方璟送汤来,神色如常,却还是在言语间露了踪迹。 “云华来的时候,碰见甘露殿那位柏公子了。”方璟问道,“那便是我之前与皇上微服出宫时在夜市上遇见的那位公子吧?” 赢粲朝他颔首,“他刁难你了?” “没有。”方璟露出一个完美无暇的微笑,“柏公子如传闻中为人和善好相处,怎么会刁难云华?” 那汤让太监换了碗装了端上来,还犹冒着热气。匙羹就在手边的地方,赢粲却没碰一下。 如【传闻】中的那个人,当真是他们亲眼所见的那个柏子青么? 他眸光微动,转身便挥手让人把桌上的东西撤了。“云华拿回去罢,朕还有要事,以后你也不必再亲自做这些送来。” 方璟听了,只觉得心下响起什么碎裂的声音。他的笑僵在脸上,配着那样精緻的五官,竟有些凄凉。 “云华告退。” …… 马车开出柏府一段路,柏子青才悄悄从腰间摸出崔道融给他的字条,展开细细地看。 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件,最近的京中除了谈论科举之事,也就只剩一些江湖传闻和宫中八卦。崔道融记录的方法是他们二人讨论过的,按照一日之内不同批次客人讨论的消息为准,初二那日他与赢粲出宫来的事也在其中,热度还挺高,直到现在还有人时不时地提起—— “传说中的的那个柏三郎你知道吧?” “知道。” “初二那日,他与皇上出宫去金华寺啦。哎哟,我就是远远地看了一眼,那长相,啧啧啧……” “什么什么?快说!” “依我看,也不比那位方公子差了!” “……胡说八道!就算将周边几国算在内,也没有几个能比的过方公子的!那柏三郎初入后宫,顶多也就是仗着他柏家耍耍威风罢了,不见得是真喜欢!” “哈哈哈,你又没见过,你哪儿知道呢!” 人们喝酒聊天,像是争执的话语却又很快笑开,各自聊起自己生活去。或打渔耕作,或织布贩衣,都是百姓津津乐道的生活。 马车刚进宫,秦公公便在殿前候着了。他笑着替柏子青拉开车帘,说是宫殿的分配已经发布下来了,皇上特地要奴才在这里等着公子,带公子前去用膳。 柏子青微微点头,说一声好,便缓步上前乘辇。 只是要穿过偌大的御花园,乘轿辇便方便许多。柏子青仰起头来看漫天的繁星与萤火虫飞舞,依稀想起前世搬入新殿时赢粲的耳畔低语。 那一个月如弹指间飞快,他对这位仍旧陌生的君王还是有些害怕。虽每日同枕共眠,可也从未真正把自己献出去。他听着身边的人说起侍、寝,也对这种事怀有好奇。放眼歷代后宫内院,哪有皇上肯这般顾念着自己人的想法?定是不喜欢他,又碍着先帝的命令,不得不娶他罢了,可他柏子青自出生起,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 满腹的牢骚和不解,最后临出甘露殿殿门前,他拉住这位帝王的衣襟,抬头问了他一句。 “皇上……喜欢子青吗?” 赢粲的回答像是几十年的老酒,光嗅着香气都会醉人。他轻轻将柏子青拥入怀,在他耳边低吟着念了一句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第24章 24. 晃晃悠悠到了那宫院前,到了目的地,轿子轻轻放下。 辇上之人尊贵,连亲自服侍皇上的秦公公都要到东门去迎接。待停下了,秦公公也没有假手他人,而是亲自上前侍候。 他弯腰对着柏子青道,“公子,就是这里了。” 他朝柏子青伸出手去。 夜间的风微凉,在宫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秦公公没有等到回应,便悄悄抬头看去。他方才朝柏子青伸出的手落在夜半的风里,而那位主人公则凝着大殿朱红色的大门发呆。 从秦公公的角度望去,柏子青的眼神很暗。似乎跌入了极深的谷底,没有一丝光线能透入。柏子青的胸膛处微微起伏,他用力唿吸了一口气,才回应秦公公,“到了?” “已经到了。”秦公公一愣,改口重新说了一句,“公子,到了,皇上还在殿中等您呢。” 柏子青终于将手伸向秦公公,在他的搀扶下下了轿辇。一群人进了大门,却没有直接去设宴的主殿。柏子青身上仍穿着出宫与寻常百姓无二的麻布衣,遂直接用作藉口,对秦公公说他先行去换身衣服,让众人都不要跟着了。 “是,奴才们遵命。” 他的话音刚落,秦公公便止步,朝他行礼作别,心里却默默评了个分。 柏子青果真先去换了身衣服。小九便在屋内,替他挑了件藤青色的曳地长袍,佩一条灵芝竹节纹腰带,配饰仍只有那块冬青佩,却也搭配得刚好。柏子青任小九替他卷衣袖,理去鬓旁碎发,一言不发。 “公子这是怎么了?出宫累着了?” “……没……唉,是有点吧。”柏子青沉默许久才出声,他本不想因为回忆前尘旧事使得自己心情不好,明明事情的发展都在往好处前进,却鬼使神差地又嘆了一声。两人收拾好准备去主殿赴宴,柏子青忽然便绕道殿后,在小院子里缓步走了一圈,见到了院中那棵与他柏府屋前极像的冬青树。 冬青树不是什么常在宫里栽培的植物,御花园里少,会植在宫殿中的也只此一棵。 “公子您看!皇上真是有心呢!”小九见到他打量那棵树的目光,便在旁边轻轻叫了起来,“皇上下午派人来通知的时候也说了,整个后宫中这间羲和殿的景致最好,也只有这里有冬青树,让您居住是最最合适不过的了!听说以往,这里都是皇后娘娘住的呢。” 柏子青转身淡淡看他一眼,“就净听你瞎说了,快走吧。” “什么?明明是公子你要来这里的……公子您也真是的……每次出宫连小九也不带……” “我留你在宫里守着我们的宝贝们还不好?” “明明那些东西皇上是早就知道了的……” “肯定要叫他知道,不然你就惨了。”柏子青终于朝小九笑了一声,两旁的太监候在门边,如骨牌连着顺序朝他行礼。 赢粲坐在主位上,脸色似乎有些不悦,“你来晚了。” “是是是,都是子青的错,子青自罚三杯。”柏子青直直走到他身边坐下,不由分说便倒了一杯酒,仰头咽下。待到第三杯的时候,赢粲终于伸手拿走了桌上的酒壶。他微眯着眼睛,说这又是遇上了什么事。赢粲这一声责问掷地有声地,责难的人便远远不止柏子青一个了。
第28页 柏子青见他抢走了鎏银酒壶,又将眼神投在了不远处的秦公公身上,甚至是小九身上,便开口说自己没事,只是状态不好。赢粲再细问,他就推说是在柏府门前与长平公主告别的时候,有些触景生情。 赢粲还是那副不甚相信的模样,却也没再追究。他仍是将酒壶放在自己那边,也不准别人再倒酒给他,“今天在羲和宫设宴,是看你在甘露殿待得厌烦了,提前给你的惊喜,没想到你这么不捨得朕。” “皇上,妄想是一个不好的习惯,跟长生不老是一样的。”柏子青恭恭敬敬地回答,脸上还带着笑。 “子青不愿长生不老?” “不是我不愿,是我不想。”柏子青道,“也有人不让我这么想。” 赢粲举着酒杯,半晌才答他,“子青可知朕在想什么?” 柏子青第一次听他自称【朕】,挑了挑眉,“不知。” “朕在想,传闻中的子青是个什么模样。” 虽然离满月的时间还有几日,可既然东西也搬好到羲和宫来了,柏子青宴后也顺理成章地拒绝回甘露殿。赢粲竟也没强迫他,领着秦公公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一点也不像前几日的无赖模样。 小九望着赢粲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有些担忧地问柏子青会不会因这件事导致两人生了嫌隙。 柏子青让他放心,“本来也就没那么亲近。” “公子,这可不行。”小九替他斟茶,“您才新进宫,要是就这么失宠了……呸呸呸,小九不是这个意思,小九就是想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柏子青道,“登高望远,但登上高位的人最怕的便是摔下来,只有在矮处的人才敢不顾一切往下跳。”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家公子我,性格傲慢,目中无人,对君王无礼也对下属严苛,是个天生不受宠的性格。” “那您还笑的出来呢。” “……你不懂。”柏子青不是能喝酒的人,虽三杯都没喝满,但还是醉了。他的衣裳脱了一半,撑着头靠在楠木椅的软垫上借着酒意打瞌睡,还是小九把他推醒,扶他到床上去。 羲和宫的这张床却是没有甘露殿的宽大,柏子青恍恍惚惚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头一侧眼一闭便睡去了,还格外心安。羲和宫里的人来来去去,他搬来时换了一批,出事后又换了一批,除却小九在身边,多半也是走马观花,算不得是什么归处。宫里的男人身边不允许宫女侍候,太监又到底没那么细心。好容易不必防着赢粲,这一晚的胡乱翻滚后,第二天一早,柏子青便开始打起喷嚏来,还咳的厉害。 “叫太医来看看吧。”柏子青朝小九挥挥手,十月多的秋天里,他被硬裹上一件狐毛的冬衣,坐在殿中捧着碗喝鱼粥。 小九点点头正准备出门,迎面就撞上前来传话的太监,是秦公公身边的一个孩子,看着还甚是眼熟。今日巳时起,在堂上便是殿试,皇上知道公子感兴趣,特地让人来告诉您一声,可别迟到了。 小九诧异地转身,朝座上的柏子青看去。后者连姿势都没变,只是无奈地摇摇头,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回復,“我知道了,你回去向皇上回话,今日我有些不舒服,可能去不成了,谢谢他的好意。” “公子要不要唤个太医来看看?”那小太监也知道眼前的人不可懈怠,脸上一分担忧,余下九分都是讨好。 柏子青说已经叫了,不牢公公再费心,让小九送人出去了。 殿中点着伽楠香,他前世更爱一些奢侈的香料,后来是用不起了,才渐渐习惯别的。柏子青垂眼,在瓷碗底摩挲着,暗自发誓,待这会儿好了,他一定天天到御花园去走走路,顺带让赢粲找个会教功夫的人带带他,不必练就什么剑花乱舞,碰到危难能自保就够了。更重要的是,强身健体。 记得小时候长平公主也给他找过江湖上的老师,只是他没那心思,吃不了苦,也不想叨扰人家游歷,还没个开始便结束了。昨夜赢粲跟他说什么传闻中,他一通瞎回,说什么人是会变的,不要说什么传闻中,更是不靠谱的东西,要真正相处了才知其一二三四五…… 赢粲不知是不是也觉得他醉了正在说胡话,反正后面歌舞散了他也走了,这晚他破天荒愿意按着规矩翻牌子,听闻还是去了袁辛夷那里。柏子青想也知道后宫那些人会怎么说他,离了甘露殿便等于失宠,看来有着柏家撑腰也照样无用……柏子青喝完了一小碗粥便觉得饱了,他探头从窗户看了看天色时辰,热粥下肚后也觉得人舒服精神了许多,又在犹豫要不要去看一看。 哪怕状元的人选早已註定,他去和不去,也没有什么变化。 小九不在,柏子青便自己动手换衣服。从御花园走过去太费体力,他还是让人传辇,到殿前的时候正逢人选进殿,柏子青急忙让人停下,还与张珣打了个照唿。 “珣兄。” 张珣回头,与身边几人点了点头,才停下来给柏子青行礼,“柏公子。” 柏子青笑了,“几天不见,珣兄竟一丝没变,可谓真是心态好至极……” 张珣脸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纵是不笑时,那两眼也还是细长,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他与柏子青自始至终保持着距离,“都说士别三日,才刮目相待,看来是张珣没有什么长进,让柏公子见笑了。” “第一次见时,珣兄还喊我子青……”柏子青低低笑一声,“士别三日被另眼相待的,原来是我了。” “柏公子说笑了,只是你我身份变化……礼仪还是免不了的。” 柏子青转头望了眼陆续踏上石阶入殿的考生,大概也就二十几人,其中有几个那日在柏府见到的,都多多少少瘦削了不少,正搓着手,脸上皆是紧张苍白的模样。这样一对比,张珣倒是真的太波澜不惊了。他心里暗嘆,做了个请的动作,与张珣一同入殿里去了。 两人走走说说,柏子青问张珣对状元之位又何想法,张珣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即使得不到,也不必抱有遗憾。 “也就只有珣兄能如此了。” 柏子青刚跨进大殿,门边的公公看见他,竟还愣了一会儿。 “柏公子到——” 柏公子缓步向前,大堂上还坐着不少礼部官员,都闻言朝这边看来。他让张珣先走,自己走了没两步,就感到不远处的位置有刀一般的眼神朝自己钉来。 柏子青双手交叠行礼,“子青拜见陛下。” 大殿中突兀地沉寂了一瞬。赢粲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听不出情绪,“你起来吧。” “请陛下赎罪,子青来晚了……” 柏子青才一抬头,那股眼神更加刺得他不舒服了,果然是来自赢粲。 他微微皱眉,正要答话,稍一侧头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那人见他朝自己看来,也从位置上起身,朝柏子青弯腰行礼。
第29页 “柏公子。” 第25章 25. 堂内有两拨人,一边是以礼部尚书纪仄为首的官员,而另一边,那早坐在席上的,唯一一位在场所有人中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的人,居然是方璟。 “方公子也在啊。”柏子青唇角微弯,再将视线移回赢粲的脸上,就多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意味,别人看不出来,赢粲倒是看出来了。还是揣测和疑虑的样子,像是唯恐自己错过了什么,使得事情再不可控…… 他也皱起眉来,心下便莫名觉得烦躁。从柏子青进了大殿开始,甚至从秦公公答覆他开始,每一分的流逝,都让他愈加烦心。而现在,这个人忽然就这样大大咧咧自殿门走了进来,站在堂下,以一种看着陌生人的眼神,由上而下地逡视他。 “坐吧。” “是。”柏子青点头答应,走到方璟的旁边坐下,殿试便正式开始了。 赢粲全心似乎还是贯注在堂下的应试者身上,柏子青则一直有意无意地去瞧对面的礼部一行人。 秦家那位也在其中,正与纪仄隔开了两个人的位置,而这两人的表情也十分奇怪。柏子青从柏舒那里听来的一点消息,只知道秦家这位仪制清吏司或许有猫腻,可今日这一面见着了,他却觉得那个纪仄的眼神更加不对。 众人都并列坐在位子上,这位大人的手却是藏在袖中,略微不自然地垂在腿上。柏子青几次见他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杯,露出的指腹间红得厉害,大约是将手攥得紧且时间长的缘故。 柏子青好奇地看他。纪仄究竟因何而紧张至这般呢?是害怕被牵连?还是……他根本就不无辜? 崔道融给他的纸张上条条列着京中百姓津津乐道的闲谈八卦,纪诂在其中是热门,自他那次从马上摔下来回家静养后,似乎也许久没有动静了。 柏子青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桌上的茶有些凉了,他拿手探了探,没喝。赢粲走的是先帝在时的老套路,以四书五经中一节段书文一篇,比的一个是时间,另一个是文笔。他来的时候还没正式开始,这会儿功夫,堂下琢磨出题目的人,已经开写了。 柏子青对殿试的题目也不感兴趣,他坐的久了,便有些头疼,喉咙里痒痒的感觉又上来了,他虽不想喝冷茶,却也只好倒了一杯喝下。 方璟就在他身边,巍然端坐着,桌上的茶杯和果蔬点心都未动,似乎也很是不安的模样。 堂内无人说话时便安静极了。柏子青转头看方璟,一点点地见这种不安累积,在最后一名殿试考生上交捲纸后迸发出来,达到了顶点。 众目睽睽之下,当今的天子翻看完了试卷。他的表情带着和蔼与慈善的笑,并没有点出好坏,也没有让众人进行下一轮的问答。 他让方璟站起身来。 柏子青掌中茶残余的凉意未消,他看着方璟那身天青色的长袍,两三步游曳向前,站在诸位考生的跟前。 “殿试告此一段落,皇上有话要问——” 赢粲的眼神很深,而方璟并未回头,果然是两人早有准备。 “皇上问,堂下之人中,上告科举舞弊者是哪几位?” 张珣几人跨一步上前跪下,拱手行礼。 “皇上问,上告官员参与舞弊案,可有人证物证俱在?” “我等皆是人证,而物证在此——”张珣从袖中掏出几叠银票,都是一千两一张面额的。 “皇上问,会试皆实行锁院制,除却监考官与仪制清吏司,谁有办法可直进各位院中,以银票行方便?” “按礼说,无人可行。” “是么?”方璟轻启朱唇,他那张明艷的脸在堂中各人或不解或震惊的眼神下缓缓绽了个笑,“剩余的人中,可有自己招认的?或是说纪大人,你可曾想起这钥匙到底是否离身过?” 纪仄颤颤巍巍从位子上站起,“微臣……微臣不知……” 赢粲挑眉,“云华,纪卿既然不知,想必与他是无关的了。” “臣……臣真的不知!是……是秦升他……” 被猝不及防叫出名字的那位秦升秦大人闻言,从容站起。当下跪了一地的人,柏子青的角度看去,那位秦大人好似在心里提了一口气,信誓旦旦地开口,“臣要上告!礼部尚书纪仄纪大人为给自己亲戚行便利,以千两银票为由,逼迫他们在捲纸上属他人的名字。” “胡说!”纪仄皱眉,拒不肯认,“统统都是瞎说!这其中怎会有我的亲戚?!再言,那银票分明是你……” “纪大人……”秦升缓缓道,“有无人证物证可证明此事与我有关?” “你……!”纪仄咬牙,像个被抽空了力气的木偶,终于摊在地上,“臣……不认罪。” 赢粲点点头,笑着道,“既然如此,便暂押天牢,等候调查罢!”他的话音刚落,便有羽林卫鱼贯而入,带头的是大理寺卿纪映淮。 “那么,此次的状元是评不出来了?”见纪仄正要被押走,一直一言不发的柏子青忽然出声,“皇上,这可是殿试。” 除却那位被屈辱押解着的纪大人忽然抬头望向柏子青,其余的人都在看赢粲,包括柏子青。可赢粲却只是挥挥手,让纪映淮带着人下去了。 “既然如此,众卿便散了吧——” 柏子青没有动,他坐在原位,看着纪仄被带走,看着秦升随着其余礼部的官员一道出了殿门,太阳穴如抽丝地疼。 礼部的人……还要株连。那秦升,也是在局中的人吗? 大殿瞬间变得空空荡荡,连宫女太监都不见了踪影,回过神来的时候,方璟站在赢粲跟前,正在与他说着什么。 “……委屈吗?” “不会。”方璟笑着答,“云华能帮上皇上的忙,是云华的幸事。” 柏子青沉默着从位子上站起来,他的步子渐渐加快,甚至引得方璟轻喊了一声“皇上”。 他只是伸手去抓赢粲桌上的捲纸,其中有一张与其他都不同,所有试卷中,唯有那张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与会试时的那文章,一模一样。 “张珣是你刻意安插进会试中的?”柏子青的声音很低,他的手重重将捲纸拍在案上,拍在赢粲面前。 “你是怎么知道崔道融的?你放张珣引起我的怀疑,是要看我柏家和秦家关系如何,是否在朝内结党……但你最终的目的,却并不是柏家,而是纪仄。因为他连年在朝中与太多的人有瓜葛,收了太多的钱,以为得贿与受贿的都是同一批人,便不足以担心。可他没想到,秦升也是你安排好的。” “让我想想你是怎么联繫上秦升的,方璟说的对,他没有钥匙,能拿到钥匙的,唯有纪仄的身边人。想必他们俩早在很久以前便同流合污,只是这个节骨眼上,秦升为了保命,与你全盘托出,并配合推出纪仄,秦松年也同意,换一个事不关己甚至是当面上告的好名声,来跳出泥潭。而张珣,正好在背后推波助澜,你找的这个人可以,那副模样,竟连我也瞒过了。只是你不曾想过我会突然要求看会试的文章吧?那篇东西,你写了多久?”
第30页 柏子青闭了闭眼,“歷年的科举都是为仕而学,官场的容量有限,录取名额甚少,礼部的纪仄走了,秦升走了,你的人也可以上台了……恭喜。” 柏子青手按下的地方全被他的冷汗浸皱地不像话。他那时就说了,这篇文章是真的好,甚至引用了各篇名录,其中一句是柏子青也甚是喜欢的。 “‘温柔在诵,最附深衷’。”柏子青嘆气,“我还以为……我早该看出来的。歷代科举,都愈加强化了官僚政治,任人唯亲,假公济私者层出不穷,再严的条例也只是使得官员获利再多罢了。你相信你自己的人,我也相信我父亲,若是你始终不信柏府的忠诚,那么我大可劝说父亲,让他告老还乡……”他抬起眼,最后问了赢粲一个问题,“你今日,为何让我过来?” 小九在院中看见柏子青的模样,大吃一惊,“公子!您怎么这个样子就出去了……” 柏子青撑着回羲和宫,唿吸已经很重了。他觉得头疼腿疼腰疼,浑身都疼。 他自己明明很清楚不过,为什么赢粲要叫他来?就算不为别的,为他那次出宫,他也非来不可。 只有他能站在这里,如方璟一样。 方璟是赢粲的人,为他一字一句,鞭笞责问。 柏子青也是赢粲的人,所以,柏舒有没有告诉他什么;崔道融有没有告诉他什么;长平公主有没有告诉他什么……在堂上,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决定了赢粲会不会收回那些“特权”。 这就是赢粲啊。 柏子青迷迷煳煳地想,他想要的或许并不是除去柏家,或许只想让他乖乖听话。 他前世错在太信他,知道赢粲对他不会手软,今世才处处防备。可这次,这种防备表现的太过明显,以至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赢粲既然觉得新君的位子坐不稳,就必然会早早地下手。 他还是太晚了。 从他甦醒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晚了。 第26章 26. 到了第二日的清晨,小九从羲和宫的小厨房端了药出来,捧去房间给柏子青的时候,柏子青已经起来了,正坐在软榻上。小九远远地看着,只见他软着身子,撑着臂搁上又在翻一本什么东西。 平静也是不容易。 梦中有洪水勐兽,也有逶迤薄云,柏子青睡出了一身的汗,朦朦胧回过神来,这场病竟然好了,还好的没有一丝痕迹……分明昨晚意识模煳见太医的时候,那些老傢伙的脸上还满是愁容。想他大概只是喝多了酒,后劲未过有点小咳嗽,是小九太夸张罢了。 “公子,喝药了。”他朝柏子青走去,“公子一大早就坐起来,连件衣服也不披地在看什么?不休息一下么?昨天您回来的时候,可是吓人的很……” 柏子青手里拿着一本《玄怪录》,是入宫时跟着柏家的箱子进来的,正看的津津有味。这些东西宫里也不是没有,只是他素来爱用自己的,这个习惯没改,现在变得更加刻骨。宫里的东西多多少少还要和赢粲沾上关系,他是碰一下都不想。 柏子青不愿放下手中的东西,他正看到周静帝初的部落主骨低的故事,那有能人者名多受,可吞食人再吐出完全如初,名为“大小相成,终始相生”,结局是那骨低贪婪,落了个全家染病,一年后门户死绝的下场,实在是唏嘘有趣的很。 小九又催了他两声,他便头也不抬地朝他伸手接药碗,“你现在觉得吓人,到时候看到公子我犯了事,焚尸扬灰,岂不要昏过去?” 小九的手抖了一下,骇地脸色都变了,“怎的一大早公子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你没听说过公子我有预知能力吗?”柏子青朝他眨眨眼,放了书,将碗里浓黑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再将瓷碗递还的时候,这小太监仍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似乎是想问个究竟,又不太敢问,就如同昨天的事一样—— 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殿试堂上,礼部尚书纪仄被抓,秦升引咎辞去仪制清吏司管职,一众应试者接受调查,只因有考生爆料出科举舞弊之事,引得圣上大怒。 小九绘声绘色和柏子青说了,却被后者嗤了声,但笑不语。 圣上大怒?那堂上巧笑不置一词的、那慢条斯理品茶挑眉连眼神都没冷一分的,怕是另一个赢粲吧? 宫中连围绕着赢粲的话题就如此多了,他原以为自己怕是也躲不掉,但小九一打听,才发现人人都在说的是方璟,留给他的是半分只言片语都没有,像是没人知道他去过似的。 柏子青心道这样也不错,前世今生的落败都是败在那个人手里,没什么好得意的,却也没想像的那么不甘心。说到底,他就是野心不足,又不忍坏了这盛世的喜悦。 他这么想了一会儿,又伸手掐自己一下,权做三番四次地给自己找理由的惩罚。 小九将碗搁回桌上,不甘地探头去看柏子青手中的书本,嘟囔着,“公子天天都在看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鬼怪传说,哪一个不比这宫中的人物事有趣些?阴界是有判官的,什么生死轮迴皆有报,岂不比这阳界更有人情味儿?” “这倒是。”小九点点头,道:“如果公子喜欢听故事,那我也给你讲一个。” 柏子青这下忽然来了兴趣,他把书本一合,“你说。” 故事来自赢国偏远的献州,快到边关的故事,小九才讲了一个开头,便有喧闹声自羲和宫偏殿传来,直捣入外屋中。柏子青朝小九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让他待会儿再继续。 “是袁辛夷。” 这位娘娘的声音柏子青听了半辈子,她咳嗽一声柏子青都能右眼皮直跳。这个时间连午膳都没到,浩浩荡荡的来请安,怕还是找茬的意思多点。 小九顺着柏子青的话点点头,到门边去迎一众人,为首那个粉衣罗裙,满头珠钗的,正是袁辛夷。 “听闻柏公病了,我和众位妹妹啊今天来是特地来探望的。” 按照宫里的礼仪,对待其他妃子时,各王公大人当是退避出一段距离,也要刻意迴避不恰当的动作的。可柏子青的动作连变都没变一下,他还是早上小九见他时慵懒靠着软垫的模样,连身上后来披的一件衣服也松松垮垮的,有些太随意的模样。 柏子青与方璟不同,后者那张脸阴柔,美过了头;前者却得益于柏舒,是无论如何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此时,他也正笑着道,“谢谢诸位的关心,昨日太医也来瞧过了,是没什么事的。喏,药也吃过了。” 他的手往桌上的空碗一指,袁辛夷等人便同时同步乖乖望去。连一旁小九也没忍住,抿着嘴拿手掩着才没笑出声来。 袁辛夷却是没察觉,仍然自顾自道,“我听说昨日殿堂上那方璟胆大包天,区区一个男宠竟敢颐指气使责令一众大臣!真是听着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周围莺莺燕燕的那些人也在七嘴八舌地附和,柏子青仍是拿着那捲《玄怪录》,指尖在书页上慢慢摩挲,有些无趣地打了个呵欠,原来还是因为方璟。
第31页 柏子青心下瞭然,似笑非笑地看着袁辛夷,等着她满意的听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数落完方璟,回身对自己道,“柏公入宫来的第二天,不是与我们定了规矩的吗?” 像是一锤定音。 前面铺垫了那样多的东西,还不是由着宫里能说话的人少,出了事就拿他柏子青当稀罕物。柏子青想了会儿前世遇到这种事自己都做些什么,无非是顺着这些人说话,事后还去找方璟,语重心长地讲上两炷香的时间,反正该讽刺的还是讽刺,该使绊子的也不会手下留情,一点效果也没有,也难怪后来在宫里待了这么久,没有人怕他,都觉得他好说话。 “规矩啊……”柏子青笑着,侧着头看向袁辛夷,“我定规矩是不假,要你们守规矩也是真,只是这件事,可是由皇上做主的。” “皇上?” 他刻意加重了语调,袁辛夷终于皱起了眉头,脸色也骤然换上了另一幅,变得有些刻薄起来,“可那个方璟……” “那个方璟?”柏子青呵了一声,他忽然坐直身子,声音也足气而沉,“我原先就说了,皇上的事我管不着,可你们,我却是有权利的。你方才张口闭口就是他的名姓,你是入宫这么多年的人,居然还胆敢在众人面前直唿‘男宠’?是当我耳聋了听不见,还是说这便是你袁辛夷蔑视君上的态度,竟胆大到对后宫指指点点?!” 柏子青握着那书往身边一拍,重重打在楠木扶手边上,也是刺耳一声,满殿都静了。 “当着我的面都能如此,无人在时,岂不是天下都要对不起你们了?” “……是我们一时失言,请柏公责罚。” “责罚?其实我思来想去,也不知要罚你们什么……”柏子青眼也不抬,“我到底和你们不一样,我罚的重了大家都不乐意,既然事情是皇上惹出来的,你们就自己去皇上那儿,问问是个怎么的罚法吧。” “……” 本来便不占理,方才那请罪的声音更是惹得袁辛夷脸上一阵黑一阵白的。 她一跺脚,正要发飙,身后便有人唤她,不怕死地顶嘴道辛夷娘娘得皇上恩宠甚重,想必不会捨得。 柏子青一字不落地听了,既不敢置信又恼怒。 “这倒是。”那袁辛夷的脸色稍霁,先前那点表露的“关怀”本相都露了,“昨日殿试上下来的事情,我们也就是找你这一说。当初自己非要揽事,现在又推说不管了?” “没有不管。”柏子青皱着眉头站起身来,“既然你觉得我说的话不管用,那我今天就亲自领着你们走一趟。” 他高出那袁辛夷一个半头了,也顺势着居高临下的、睨了众人一眼,一字一顿道:“你们听着,若是罚的轻了,这个位子,我心甘情愿让给别人坐,再不多说半个字。” “这是在干什么?”赢粲见柏子青身后跟着一大群人,顿时脸色便黑了。 柏子青也不跟他多废话,他让袁辛夷自己说。 “皇上,都是柏公太无理!”袁辛夷一句开口,从入殿时柏子青的坐姿说起,先道他不讲理,再添油加醋,将柏子青说的话完完全全换了个模样,“我们本也没说什么,只是这宫里确要讲规矩,那定规矩的人都不守,还能有谁守?” 她说这话的时候盯着赢粲,赢粲却看着柏子青。 柏子青谁也没看,他等袁辛夷说完了,只说,“别人的事我管不了,但到底还是能管你。皇上须得给一个公正的说法吧,罚还是不罚?” 赢粲冷笑一声,道,“罚,自然是要罚的。”他顿了顿,又道,“可今日闹到朕这里来,子青可有想过自己管理后宫失职之责?” “没有。”柏子青缓缓摇头,“皇上如此神断,在子青入宫时就当想到这一天了不是吗?” 赢粲深吸一口气,笑道,“很好,那你们统统回去闭门思过三日吧!” “臣妾遵旨。”袁辛夷同众人行完了礼,瞥见柏子青没动,便冷笑着问了句,“柏公莫非以为皇上说的人之中,没有自己吧?” 柏子青坦然地转身,点头,“确是。” “大胆!你竟敢蔑视皇上……” “这话从何说起?”柏子青道,“方才皇上问我是否有想过自己失责,我可是说的‘没有’。既然没有,为何要罚?” “这是强词夺理!” 第27章 27. “‘强词夺理’?是不是强词夺理,皇上自有论断。”柏子青冷冷道,“我从羲和宫出来时便与所有人说了,若是皇上定的罚的轻了,我的脸面拉不下来,这个位置干脆也就让给别人。” “哦?”赢粲沉着脸,一字一顿,“那你说,你想让给谁?” “我说给谁就给谁?”柏子青脸上有一些莫名的情绪,有些像是看好戏,却又略显单薄。 赢粲道,“你说。” 众目睽睽下,柏子青不负众望地开口,“给方璟怎么样?” “为何给他?” “因为我开心啊。”柏子青笑道,“皇上说我想给谁就给谁,这么大方,我便说一个您喜欢的,岂不是更好?” 赢粲脸色沉的不能再沉,他坐在堂上,与柏子青眼神交汇,只说,“好,很好。”而后大手一挥,给柏子青禁足的时间再加了两日,“子青说自己没错,朕可不这么看。” 柏子青点点头,还是笑,“在宫里事情不分对错,也都是皇上说了算,那……” “位置不许让,你想都不要想。” “子青不是想问这个。”柏子青道,“我只是想问,这个五日的时限是从明日开始么?” “自然是明日。” “既然如此,子青今日还有事要办,就先告辞了。”柏子青微福了福身子,赢粲的允准却一直没有下来。 堂下的人都在看赢粲,袁辛夷站在柏子青旁边,嫌恶地看他一眼,“皇上面前就敢说这样的话,罚五日也太轻了些……” 柏子青当没听到,他的礼行完了,转身便走。 张珣的事过后,他是真的对赢粲生了厌倦之心。反正那个不好的印象已经深刻了,他再装也毫无意义。只是事到如今,还得与崔道融说一说。 冬青佩一直别在他腰间,像是习惯性的。前世赢粲也应许他随意出宫,没有赋予这东西有这等的好处。柏子青想,这样才好,省了他前世最后那些时间的尴尬。 东西始终都在那里,而人心是会变的。 柏子青将腰上玉佩取下来掂了掂,打算索性连羲和宫也不必回,直接出宫去便罢。 “公子!柏公子请稍等!” 柏子青正待往宫门方向去,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竟是秦公公。 “公公可还有事?”
第32页 秦公公满面堆笑着喘了口气,“时辰尚早,公子还未用午膳吧?皇上挂念公子的病未好全,让奴才来告诉您一声,不急这一刻出去。” “那麻烦您回禀皇上……”柏子青笑着道,“子青的事情,就不劳他费心了,告辞。” 秦公公脸色一变,“公子!公子稍等!皇上的意思……是想与您一同出去的……” 柏子青被他拦下,皱眉回看他,有些讽刺地笑,“什么?” “皇上这两天……您也是知道的,案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说,来拜访的朝中重臣也是络绎不绝。尤其是昨日……听闻您病了,皇上也是着急的,如果不是袁大人前来拜访,肯定是会去看您的。” “……他以为我介意这个?” 那秦公公也很是无奈,“还有别的,皇上说他会亲自和您谈……” 柏子青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好,多半还是看在年事已高的秦公公的面上。只是他仍然拒绝与赢粲共用午膳,凭着那秦公公一张三寸不烂之舌都无用,自己熘达着回羲和宫去了。 他一大早身后跟了那样多花蝴蝶,身上也沾了各种古里古怪的味道。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回了羲和殿后便迫不及待让小九把香点上,熏熏气味。 那他最初没认出来的,袁辛夷身上的香,果真是楚国那儿传过来的东西,叫吉罗香,比赢国产的香,气味更持久也浓郁,弄了许久才好些。 “怎样怎样?结果是如何的?”小九一边替他燃香,一边好奇地凑到柏子青身边问,“皇上给咱们做主了吗?” “给她们罚了三日禁足。” “啊……这也太轻了吧……” “给你公子我罚了五日禁足,这个就不轻了吧……哎,我的书呢?”柏子青在软塌上翻找那本《玄怪录》,回头的时候才看见小九的脸色。 “你怎么了?” 小九几乎要翻一个大大的白眼给他,“公子……我从未见有人去讨公道最后自己被罚的更重的!” “嗯,那你现在见到了。”柏子青终于翻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正待要看,又忽然想起崔道融的事,便只好再将东西放下,去里屋找那只装宝贝的箱子。 “公子这是找什么呢?要不要小九帮你吧?” 柏子青只摇摇头,他随手翻了翻东西,琢磨着问他,“小九你说,女人都喜欢什么呢?” 小九张大了口,宛若静止一样看他,而后结结巴巴问了句,“公子您是……要、要做什么呀?让别人知道了可就又要乱说了!” 柏子青转头朝他眨眨眼,忽然笑了,“这样也好。” 这个午膳,无论是柏子青还是赢粲都没有吃好。前者是一直在首饰与茶具之间来回纠结,后者则是听说羲和宫在御花园抓了两个宫女,盘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都是有关“女人的喜好和兴趣”,气的摔了筷子。 柏子青并没有吃什么,据他说来,是病好以后的没胃口。小九替他把汤端上来,看着他喝了两碗,才知他下午又要出宫。 “少爷怎的又不带上我?”小九不悦道,“说好听小九讲故事的,又要往出跑。” “我的书不是也没看完么?”柏子青安慰他,终于选定了那一套茶叶末釉的杯子,让人装好提着,“晚上回来就听你讲故事可好?” “那下一次出宫也要带着小九!” 柏子青只道,“我同皇上说说吧。”便提了锦盒,快步出殿门了。 或许是前世留下的阴影,柏子青总觉得对于这座宫城里的人与事不能全然且单一的去判断相信或不相信。弱者,像方璟那样的,未必真的是走投无路;强者,像袁辛夷那样的,却又未必真的如她所愿,随心所欲。最后剩下的人里都起不了大风浪,不像他当下,居然恰巧能卡进一个死亡平衡里,靠着柏家和先帝,也靠着赢粲对他的敷衍……嗯,这样久了也是不行的。 柏子青抱着盒子琢磨着,过了午后终于出了太阳,眼见宫门边停着一辆马车,一旁的秦公公已经候了许久了。 同柏子青不带小九一样,赢粲也是不带人的,连秦公公也是恭送着车远行。算上他和赢粲,眼里见到的,也就只有七人。 车里的气氛在柏子青掀开车帘的那一霎就有些冷。赢粲看着他抱着东西,皱着眉头半晌,才问他是什么东西。 “是礼物。”柏子青言简意赅,转移话题,“秦公公说你有话要告诉我?是舞弊的事?不会还另有隐情吧?我猜错了?” 一连三问,赢粲皱起眉头,却没被他带跑,“给谁的礼物?” 柏子青见他不上当,“听闻江湖上以悬壶济世闻名的白家姐妹到了京中,这是给她们的。”眼见着赢粲的脸色更不好,柏子青才又补了一句,“是替我朋友挑了给她们的。” 赢粲回身看他,问,“崔家?” “看来你是什么都知道。”柏子青点点头,笑容有些凉,“赢粲,戏弄人好玩儿吗?” 马车还是往前开,这个车夫是柏子青第一次出来时的那个,熟门熟路地绕进了京城主街。四合楼就在西街的一角,也算是中心,人群嘈杂声断断续续漏进车里,临着下车时,赢粲终于回应了。 他忽的伸手,拉住柏子青的手臂,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我没有戏弄你。” “谢谢,那倒是没看出来。”柏子青头也不回,甩开他下了车,还是小心翼翼抱着那个盒子,径直进了老地方。 崔道融见他进来,先是笑,再见他身后那个人,脸色忽然就变了。 “这是……?” 柏子青等身后的人进来,顺手阖上门,像是随口权当介绍,伸出一掌,“这是赢粲。”他又提起手中的东西,晃了晃,才有些喜悦的模样,“这是给你的东西。” 崔道融果真是没有柏子青那样好的定力,他一手的茶泼了自己一身,舌头还在打结,“皇……皇……” “你不用理他,来看我这件东西……”柏子青扯着他,开始拆包裹锦盒,献宝似的,“我可是给你挑了好久……” 赢粲听他这么说,也没在意。走过去看了一眼,“甘露殿的东西,好的也就那么些,原来全在你这里。” 崔道融更惊,“你将宫里的东西拿出来给我?!” “给白家姐妹的,不好吗?”柏子青道,“你不说就好了,其实宫里那些东西也有不好的,没什么特别稀奇的。记得之前,京中有名士会,也有赏鉴器物的,那才是珍品。” 赢粲嘴角浮起一丝笑,看着脸色都白了的崔道融,“子青眼光高,是这样的。”他的话音刚落,两人都终于回头看他,崔道融后退两步凑在柏子青的身边,“他……”
第33页 柏子青坦率地点头,“我们的事,他什么都知道。” “京中忽然起了那样多的酒楼、茶馆,还都在崔家名下的,朝中的摺子也递到过朕的面前……”赢粲瞥一眼柏子青,“没想到是你。” “你没发现我带了很多箱书进宫吗?”柏子青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拿这些替换一下,父亲也没有发现。” “你们想做什么?” “人心之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柏子青缓缓道,“既然人言可畏,那么,我要做掌控京城言权的人。” 第28章 28. 这番话说的抑扬顿挫, 也盛气凌人。整间屋子都静默了, 先反应过来的人反而是崔道融。 他神色有些古怪地朝着柏子青看,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嗯……”柏子青应着, 将手上的东西轻轻放回盒子里,“不然你以为我真的想赚钱?成富商吗?” 崔道融先前那种紧张的苍白忽然消退了, 他吁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的笑笑, “不是, 我怕的是……你什么都没想。” 柏子青与他相视一笑, 好友之间不需要解释的太多, 他知道崔道融的意思。 之前崔道融好几次的欲言又止,其实也是想问, 他最后的目标是什么。 或许是他柏府给他的东西太富余,人没啥野心的时候,总是会满足于现状。崔道融总是说他可惜, 怕他将一身天赐的才华都浪费, 现在听他说了那样不可思议的话,居然还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与崔道融的欣喜不同,赢粲依然是一张阴晴莫测的脸。他伸手过去,把锦盒揽过, 替柏子青收好那套茶具, 脸上终于有淡淡的笑。他说, “可以。” 柏子青回头问, “你就这么轻易同意了?没有别的条件?” “既然我一开始就没有阻止你, 自然是同意的。”赢粲道,“被金华寺那般赞誉的人,又怎么会没有实力?不过你那想法好是好,也得先做到了再说。” “……闲言泼语,不如不说。” 柏子青极其不满地朝他哼了一声,转手拉着崔道融去聊白家姐妹的事儿了。这家姐妹暂住在柳眠府上,也不知还要待上几日。这些天崔道融也没闲着,里里外外打听了一堆有关她俩的事,都是听起来热血沸腾、妙手回春的义举,听说好些年前在献州的灾疫,这俩姐妹不惧自身安危,赴身疫区,救下了好些灾民的性命。 这场灾疫柏子青也是有印象的,便更觉得敬慕。结果说好的风花雪月,没一会儿,这两人的话题便跑偏了,不止是崔道融自己说的热泪盈眶,柏子青也鼓着掌连连称嘆。他不住地去拍崔道融的肩,说是这一回一定要与她们见上一面,还让他好好把握。 听闻那白家姐妹也是嗜茶之人,这次的礼物,想必是送的出手了。 饶是如此,柏子青仍觉得不放心,最后亲自教崔道融写了一会儿拜帖。 赢粲没有加入两人间的对话,只在一旁看他俩的有说有笑,自己端着茶喝。时不时往桌上的纸条瞄几眼,皱着眉啧两声。 那是崔道融给柏子青准备的例行纸条,后来柏子青的意思是,事情败露了,拦也拦不住。与其被动地认罚,不如资源共享,拉着他同踩一只船,也好顺便发展发展合作关系。 照常停留两个时辰,从四合楼出来,柏子青与赢粲又回了趟赢家。 结果是他这天来的不巧,据长平公主说,柏霁带着柳眠前日刚刚来过一趟,还问起过柏子青。 柏子青大嘆可惜,一连摇了好几回头,“往后几日,我可都没空出来了。” 长平公主好奇问他,“为何?” 满堂探虚实的眼神中,柏子青回头有意无意看了赢粲一眼,只是拉着母亲的手笑,给足了赢粲和自己面子去,没有正面回答。 回宫的路上,赢粲看柏子青捏着那张纸条看的认真,便问他,“你每次出来,都是这么一段路?” “是啊。”柏子青皱着眉,“嗯……宫里的事外面也传的挺快,尤其是后宫的那些,像是这次科举制度的更改完善,百姓们也很是关注的……” 赢粲噼手夺过那张纸,“我们之间能不能谈些别的?” “别的?”柏子青重复一遍他的话,也没有争着要把东西抢回来,“行吧,你说,我们还能谈什么?” “为何你一直坚定不移的认为朕会对你柏家下手?” “你没有吗?” “……” “刻意扶植纪家与袁家,给秦家施压,目的不就是我柏家么?怎么,这次回来没见到我父亲,觉得有些惊讶?”柏子青道,“关于朝堂上的事,父亲母亲从不和我多说半个字,我小的时候,由于母亲膝下独我一子,原也并不想送我入宫的。你不觉得,总有些像是‘人质’吗?” 赢粲果然沉了脸色,“不觉得。” “所以我也想过……”柏子青扯下腰间的冬青佩递给赢粲,“我也想过拿着它逃出宫去……就像今天一样,先于好友告别,再去看一眼母亲,然后就隐匿于江湖,再也不回去了。” “你敢?” “为何不敢?” 赢粲的回答有些咬牙切齿,像是用力抓挠着什么,从喉管深处艰难地向外,一字一顿,“你若是敢,我便杀遍义和宫上上下下。” 若是寻常人听见这样的话,肯定得吓个够呛。柏子青却无太多的表情,也没问【为什么】,他只是靠在马车车厢壁上,忽然说起了别的事,“我的书还在义和宫里,看了一半,没看完。” 赢粲方才几乎怒气滔天的那股子气场立时就消了,他先是问柏子青最近又在看的什么书,而后将那张薄纸夹在二指间递还给他,“朝廷现行对京城商户实施的税收很重,最开始的这几年,你要做好准备。” 柏子青摇摇头,不甚在意,“我们都是爱国守法的好市民,少不了你一分一毫银子。” “那自然是最好,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尽管来找我商量。”赢粲看着反倒还有雨过天晴的迹象,好说话的很,“五日的禁足你且忍忍,再过段时间,楚国的使臣便会入京。介时,宫里会举办晚宴,你可以让母亲带着夕瑶一同前来看热闹。” 柏子青当然是想也不想地答应,“所以这冬青佩的‘特权’你是不会收回去的吧?” “不会。” “那自然是好。”柏子青心满意足,又将那块玉佩从赢粲手中夺回来,别回腰间,“我觉得,现在我俩这种合作的关系也很是不错。不过,你要提前与方璟说一声,以免他吃醋。” 赢粲这下子便不搭理他了。柏子青反而得寸进尺,还想向他打听那张珣的事,问他从哪儿挖出来的人,不如给了他,在外帮着崔道融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只是赢粲比他想像的更不通情理,话音刚落便回应他“想都不要想”。
第34页 “不想便不想,难道离了你我手边还没人了不成?”柏子青心忖道。 纸上零零碎碎的东西看完了,他便收在袖里,回义和宫烧了。 这一齣好戏,便又替柏子青赚得了好几天的安生日。 那天赢粲禁足令下来,半个后宫的人都被牵连,一时御花园中的风景便少了许多。 单单从义和宫看来,这里面园子的面积也是挺大的。柏子青饭后逛不了御花园,竟也习惯在义和宫里走一走,只是好几次瞧见那棵冬青树,还是会莫名想起前世。 他走了之后,这间宫殿还会不会被人重新修整、打扫,等新人上来了,便又有了别的名字? 那棵树的结局又怎么样了呢?是被人砍了?还是依然缓缓生长着? 柏子青也常常想不通,都是冬青树,这颗树比起他柏府屋前的,可是差了太多了。一棵矮瘦扶弱,一棵傲然挺立,怎么瞧都不像同类品种。 莫非是宫里的风水不好,偏偏适合花儿争奇斗艳,不适合树儿扎根生长? 柏子青动了许多念头,甚至想找人来砍了清静,后来还是没忍心,索性开始自己手把手照料。他前些天出了一档子病了的事不谈,病好后“预知自己焚尸扬灰”的事情也泄露了出去,小九回来与他斗嘴,说宫里现在对公子您,说什么的都有。 “哦?这么严重?”柏子青只是嘴上念着,一丝想往心里放的念头都没有。可也自然,他不想,赢粲总是要想一想的。 于是乎几天不见,还在主子被禁足的期间,这位日理万机、忙碌的几乎废寝忘食的好君主便自己主动送上了门。 “公子公子,皇上来了!” “嗯……嗯?!”柏子青卷着薄毯坐起,很是无奈,“……怎么又是你?” 天晚了,月色不亮,柏子青便在案前点了一盏灯,殿中大多还是昏暗的。赢粲踏着寒气来,见到他灯下有些茫然的神情,不知怎么的有些想笑。 小九去替二人斟茶,柏子青见状,便扬声吩咐了一句,“他不爱喝花茶,去沏壶乌龙来。” “是。” 小九连声答应,转身便走。秦公公替赢粲又点了几盏灯,总算让里屋亮堂了一些,才转身出去,留下二人在屋中。 柏子青对赢粲大多时候採取当他不存在政策,那本《玄怪录》剩了十余页没看完,这一遭被人打搅了,也惹的他有些不悦。 “子青怎么知道我不爱喝花茶?” 柏子青头也不抬,“之前在四合楼那儿,一整个下午都没见你喝多少,回了柏府便不一样了。” “很明显?”赢粲笑道,“子青是不是很在意我?” “不明显,但是我也没有很在意你。”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可能是我的注意力都放在周遭的事情上,你若不信,我可以给你背一背我们那车夫上次出宫身上穿的戴的……” “……不必。”赢粲的笑渐渐淡了,“在看什么?” “《玄怪录》,正看到郜澄的故事。” “嗯,说的什么?”赢粲一点也不没有喝个茶便会乖乖走人的迹象,柏子青遂将书递过去,让他自己看,“……这个郜澄的趣事,是遇见了一位老妇,那位老妇告诉他,‘君安所居,道里远近,宜速还家。不出十日,必死’。” 意思是问郜澄家住何处,是远还是近,要他快些回家去,因为不出十天,他一定会死。 殿里只有柏子青和赢粲两人,一谈论到这些神神怔怔的事情,难免气氛有些凝重。柏子青的话音未落,赢粲忽然重重合上手中的书,“后来呢?” “书都给你了,不会自己看吗。”柏子青白了他一眼,今晚这人到义和宫来便是莫名其妙,现在更是,不知是觉得晦气还是啥的。他没好气道,“那管生死簿的人问郜澄要五百千钱做贿赂,郜澄答应了……反正最后就是没有死。” 赢粲垂着修长的眼睫,不知在想什么,“……那便最好不过了。” 第29章 29. “什么叫最好不过?”柏子青没懂他的意思, 只是疑惑地看他, “……你是在说我, 还是在说郜澄?” “说你。”赢粲见他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便又补了一句,“不要想太多有的没的。” 起初柏子青还没明白他在说自己的事, 联着郜澄的故事想了想, 才哑然失笑, “我的预言一向都很准, 你也没有必要来试我的口风。”他拿着书下了塌, 回头浅笑着问了一句, “皇上不去方璟那儿吗?” 室内的烛光还是暗了些,柏子青那张脸在这些光影下, 显得更摄人心魄。赢粲明知他是故意,还是抿紧了唇。他半眯着眼睛,只缓缓吐了两字, “不去。” 不去便是不去。柏子青翻身照常往里躺, 赢粲紧跟其后,翻身上榻,手便往他那个方向伸,一次二次都被挡住。 柏子青有些不耐烦, “皇上, 臣要睡觉!” “嗯。”赢粲只用鼻音答他, 还是动手动脚, 将柏子青一把按在身下。两人几乎就快打起架来, 柏子青没他力气大,但胜在灵巧,好几次踹他的腰窝,都险些得手。 殿门忽然被人推开,吱呀呀一声,引得柏子青与赢粲都停下动作来,朝同个方向看去。端着茶壶的小九一脸无辜,悻悻将东西放下,落荒而逃。 “赢粲你发什么神经?!给我松手!”柏子青听那门又重重阖上了,气急败坏,用手狠掐了这人一下。 赢粲俯身压住他,那张冷毅的脸与他挨得极近,像是在往前一寸,就要鼻子对鼻子,唇对唇的碰到了。柏子青咬咬牙,侧过脸去不看他,又加了一脚,正正踢在这人腰上。 “柏子青。” 赢粲仍是揪着床单,双手撑在柏子青脸颊边,挨了这踢,却连神色也未变一下。方才一场混战,柏子青额上已经沁出了细汗,他的衣带散了,露出细白修长的脖颈,沾染着令人害羞的微红,正随着唿吸起伏着。 这一幕太过于难得,甚至是随意拉一个人也容易被全然迷惑,赢粲几乎是下意识的便喊出了柏子青的名字,一次还觉得不够。 他的声音低沉而微哑,眼眸却带着云里雾里的湿气。他微微嘆了一声,又喊一遍—— “柏子青……柏子青。” “……做什么?”柏子青皱着眉,微愠道,“你赶紧给我起开!”他喘着气,终于在赢粲放手下翻身坐起,“你……你……” 他的情绪翻涌,便有些词不达意,“你如果要解决问题,大可以去找方璟和袁辛夷!我虽不是什么特别介意这种事的人,但还会觉得噁心!” “柏子青!”赢粲这回喊他,是真的怒了。他一拳砸在床头,砸完了便走,连头也不回。 柏子青气愤难安,这一晚也没睡好,等那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谣言又四起,小九见他黑着脸摔了手中的碗,吓得满屋子的太监全跪下了。
第35页 “公子……公子?”小九哄他,“以后咱们就不听这些事了。” 柏子青吵他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啥?” “……我也说不清楚。”柏子青蹙着眉,他呆坐了两日,连剩下几页的书册故事都看不下去。 科举制度的变化确实大的很。据说那大理寺的纪映淮审了两天两夜,就差用刑了,还真有一个人对着刑架嚎啕大哭,情绪崩溃,最后虽不是问什么答什么,却也一个劲儿地承认与纪家有交易,甚至他手机还有东西,什么帐本,银钱,应有尽有。 这下,才是真的人证物证确凿了。 让柏子青微感到诧异的,是新出制度关于主考官的人选。 按诏令,主考官由翰林院各大学士与各侍郎兼任,再另选太常卿担任。此外,取消保举制,以后再有什么朝廷官员想把儿子空降到什么地方去当个小官的这种事,再也不是被默认“允许”的事了。 其他的新规,有一些都很是眼熟,是那天他给赢粲写的那些,一字不改,这人也居然用上了。 赢粲做这些事,要付出的,是比常人想像更大的勇气。柏子青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位置,他坐的很好。 五日过后柏子青再出宫,竟意外在四合楼里再遇见了张珣。 他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细眯着眼,正与崔道融说着什么。柏子青恍惚间,竟还觉得时间倒退回到了从前。 “案子结了,珣兄出来的可真快。” “……皇上有些话,特地让我来告诉你。”张珣淡淡道,“这么说吧,我是宫里培训的‘特殊存在’,是归顺于当今皇上一人的组织。” “还有这等事……”柏子青没说话,崔道融却是吃了一惊。 “纪仄身边有个极为受宠的姨太太,原来是秦家的一个侍女。皇上只是利用了这个关系,再找了人演戏,像我也是其中一个。” “那为何是到我这里来?通过道融来结识我,也是顺手利用?” “这个问题不在张珣的回答范围内。”那人顿了顿,“不过我想,公子当能想明白,也不需要张珣解释。” “好。既然如此……”柏子青缓缓开口,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珣朝他摇摇头,“皇上岂是那样心急的人。” 这一句出口,柏子青蹙起的眉越发深了,“……你的意思是,既然这件事牵扯到纪家与秦家,按照赢粲的性格,是必然不会将柏家也拉进来的?” “公子自己也能想清楚。” “……我能?”柏子青舒开眉,朝两人苦笑,“你太高看我了,我想不清楚。” 这句确是他柏子青的真话。 张珣这一出,除了那些让人苦恼的话以外,居然是要来给崔道融做帮手的。据他说是因为赢粲担心宫外有什么消息不能及时传达,遂才让张珣过来。崔道融担忧地看着他,柏子青犹豫了许久,还是同意了。 他这回便走的早,柏子青坐在马车上,夹着冬青佩在指尖来迴绕,自言自语,“不是说让人想都别想么……” …… 他的车到了柏府门前,还没掀开帘子,便听见另一辆马车随即停下的声音,而后响起一男一女的争论声,似乎在就一首什么诗里的一句推敲。柏子青静静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黄庭坚的《水调歌头》。 柏霁正哄着夫人,没想到从前面马车上冒出了小弟的脸。 柏子青响亮地喊了他一声,“哎!二哥!” “子青?”柏霁正欣喜地打算迎上去,没想到柳眠比他更欣喜。“哎!你就是柏子青?!那个柏子青?!” “……二嫂。” 柏念终于见到柏子青,拉着他又跳又笑的,而与她同父同母的哥哥柏霁却被她扔在一旁,吃着柑橘尴尬的笑。 柳眠坐在柏霁身边,两眼发光地看着柏子青,被柏霁无奈的说了两句。 “见到人就想比试的这坏习惯,怎么就一直改不掉?” 那柳眠也是直率的性格,也毫不客气地回他,“改什么改?你那比不过别人就不服气的毛病,不如也改了算了?” 柏霁正是个温和的性子,又实在是宠夫人,只能无奈地应着,“好好好,你自己与他说,行了吧。” 待柳眠满意地点点头,他才转头叫柏子青,“子青,你二嫂有话要跟你说。” 柏子青正哄着让柏念坐下来别手舞足蹈的,闻言回头,笑道,“正好,我也有话要和二嫂说。” 第30章 30. “子青不用同二嫂客气,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柳眠爽朗地挥挥衣袖, 看着柏子青的一双眼中有几分狡黠, 柏霁只一眼就能看出她在盘算什么, 只是朝着柏子青摇摇头。 柏子青倒是显得很从容,“听闻江湖上极有名气的白家姐妹现在暂住在二嫂的府上……我有个朋友, 前段时间无意与二位姑娘起了冲突, 想给她们道个歉, 还望二嫂能帮帮他。” “噢, 这事呀, 也好说。”柳眠笑笑, “既然条件由你说,那么规矩就由我定!只要这一局你赢过我, 二嫂帮你到底!” 如此坦率直言,也使得柏子青对这位二嫂的好感度倍增。他朝柳眠点点头,好脾气地笑, “二嫂说的都行。” “那比什么呢?”柏念倚坐在柏子青旁边, 抬头看几个大人的挤眉弄眼。 连柏霁都忍不住提醒柳眠,“我这弟弟可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子,你要和他比什么才能赢呢?” “那我得好好想想……”柳眠一手托下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柏子青, 计上心头来, “就比谁先抓到池塘里那条红鲤鱼, 如何?” 她话音刚落, 不用说柏子青, 连柏念都“啊”了一声,“红鲤鱼?” “嗯,之前来我见过的,还挺多的,是不是啊子樘?”柳眠回身用手肘戳了戳夫君。 柏霁微蹙眉看她,“现在天气已经有些凉了,你是从来爱玩,之前连护城河都跳过,子青可跟你不一样,现在下水是不是不太好?” 闻言,柳眠也似想起什么看向柏子青。她面色捎带愁容,正欲再想一个别的,却听柏子青轻笑着点头。 “无妨。”柏子青对柏霁道,“二嫂都下得,我怎么下不得,既然现在天色尚早,比赛就开始吧!” “好!开始开始!”柳眠兴奋地喊了两声,柏念也不休停,拉着柏子青跟着跑。四人身后领着一大群家僕簇在柏家那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池塘边,因着是下午的时间,大多数人都清闲,这一遭还陆陆续续引来不少人围观,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柏家的池子建了几十年,一直由林管家派人打理着。池水呈清透的翠色,只是不知深浅。那些鱼儿便藏匿在水下,柏子青就这么随意地瞟了一眼,还真看见有不少红色的。
第36页 由于要下水,柏子青便脱了件外衣,朝柳眠做了个动作,让她先行。 柳眠也不跟他客气,扑通一声便跃下水,灵动如鲛人仙子。柏子青把他那传闻中的“有礼”体现的淋漓尽致,他慢了柳眠一会儿入水,却极快地拿衣摆捉了红鲤鱼上岸,几乎连一柱香的时间都不到。 连柏霁和柏念都惊讶地看着他,柏念愣了一会儿,大声喊出来,“小哥赢啦!小哥赢啦!” 柳眠听到岸上的声音,从水里钻出来,也只好无奈的摇摇头,翻身上岸。柏霁候在一边,直接把她捞进怀里,拿另外的衣裳包住。 柳眠看着柏子青,不服气地甩了甩湿漉漉的头髮,只说,“我认输了,可你是怎么做到的?” 柏子青不好意思地笑笑,将那只红鲤鱼给围观的人们展示了会儿,还让柏念伸手摸了摸,便快速放回池塘去了。他只是笑,“还请二嫂勿怪,子青……只是看准了再下手而已,实在没什么技巧。” 柳眠恍然大悟,“好啊!难怪你让我呢!太过分了啊子青!”她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是实打实的笑。于是长平公主闻言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一群人围着、闹着,正中间是柏霁夫妻俩,还有柏子青和柏念。其中两人是满脸满身的水,柳眠还在拼命往柏霁身上蹭,结果是闹得三个大人都湿漉漉的,满园却都是他们的笑声,如孩子一般。 长平公主笑了一声,“这些孩子啊……” 周围聚着的丫头和僕人这才发现了长平公主在身后,不知是谁掩嘴惊唿了一声“大夫人来了!”众人纷纷作鸟兽散去。那三人也终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母亲……” “大夫人……” 长平公主还是和善的神色,只是嗔怪了柏霁一句,“子樘,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天气,就带着眠眠瞎玩儿。虽然是年轻人,刚成婚不久我理解,可是要有孩子的人,还是身子要紧啊!” “大夫人……”柳眠这下才有些红了脸,露出女孩儿的娇羞,也就此躲过了,可一边的柏子青则没那么好运。长平公主从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开始念起,唠叨了他半天,由听柏念说他赢了,更是说个没完。 “……子青你是晚辈,怎么能跟长辈……” “母亲母亲,我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柏子青听得头疼,只好出声哄她,“您看二嫂也是一身湿,还不赶紧让二哥带她去换换衣裳,省的一会儿着凉了可怎么办。” “你……” “是啊是啊!”柏念也给他帮腔,“小哥也会着凉的,等他们换好了衣裳,大夫人再教训他们好不好?” 长平公主抬手颳了一下这小姑娘的鼻面,“就知道帮你小哥说话。好,好,好。你们都回屋去换衣裳吧,我去让人煮几碗姜汤,你们换完了就赶紧到前厅来喝,知道了吗?” 四人异口同声道一句知道了,而后互相吐了吐舌,笑笑,回各自屋里去了。 柏子青这次算是在宫外留得最晚的一回,日将暮才刚进东门,等到他慢慢吞吞走回义和宫,天色已经黑的差不多了。 宫里的灯靠小太监们亲自一只只点起来,走过一处昏暗的地方,再回头赫然是另一幅模样。 柏子青没有乘辇,他手边无灯,心却是难得地喜悦。 几人在前厅喝姜汤嘻嘻闹闹地时候,柏昀也正好回来,于是阵势遂变成柏霁夫妻对柏昀和子青兄弟,还是由柏念做的裁判。刚开始是谈论诗赋,后来柳眠拉着柏霁显摆,就一本江湖上新出的《溯光回录》,把另外几人唬得团团转。 柏子青好书,自然是不愿罢休,缠着要柏霁多说一些,还被柳眠打趣“你说你到底是要白家姐妹还是要书?”。 “自然是两个都要的!” “……” “……嗯?什么是白家姐妹?” 饶是最后,连柏昀都开始问个不停,柏子青没辙,只好应允他们等到他下回出宫再细说。 “总是‘下回’‘下回’的,大好的时光不都浪费了?”柳眠笑着啧啧啧了两声,“不过呢,子青长得这副模样,让皇上许你什么特权都是应该的。” “唉,话可不是这么说,宫里长得好看的,可比我多多了。二嫂没听说过那个方璟么?当真是出尘不凡,像个神仙似的。” “咦?”柳眠眯着眼笑他,“子青这么在意人家?莫不是自己偷着吃醋了吧?” “……二嫂,我实话实说而已。” “可是……子青就真的不喜欢皇上吗?” 柏子青张了张嘴,正在纠结如何回答的时候,柏霁忽然拉了下自家夫人,“你比完了还不消停,还要管人家的感情?” “子青也是我弟弟啊……对了,下回你出来让林管家快些来通知我们一声,我和你二哥必定带人前来。” “……那就先谢谢二嫂了。” “白夕和白然都喜欢音乐,你和你朋友记得准备准备。” “那是自然。” 柏子青怕柳眠再问些他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又看天色不早了,便借着赢粲的条件逃开。这一回,长平公主还是惯例送他出门,众人也一同加入,长平公主脸上的笑更添了些柔和。 那些愁,也似乎会烟消云散。 看到柏昀和柏霁都站在长平公主身边,柏子青难得地觉得安心。 他反反覆覆地想着这个画面,低着头沿着御花园的碎石小路慢慢朝前走,而后险些栽在一个人身上。 “啊……抱歉……” “嗯?柏子青?” 天色实在是太暗,两个都没有拿灯笼的人互相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对方。 柏子青稍稍有些惊讶。他这一世只见过这人一面——是那位大理寺卿纪映淮。 其实说是“这一世”,他前世与这位纪大人也并不是很熟。只是不知为何,能陆陆续续听到有关于他的消息。 或许是觉得同病相怜……吧。 “纪……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和皇上讨论关于……”纪映淮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这些暂且不说,你是才从宫外回来吗?” “……看纪大人的模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方才我走的时候,听秦公公说,皇上准备去义和宫了。” “……他来干什么?”想起那天的事,柏子青便忍不住皱眉。 “那我先走了。” “哎,等等。”纪映淮正准备走,忽然又被柏子青唤住。 “我有事情想跟你说……嗯,现在说可能有点早了,可是……” 就此断言别人的未来,柏子青还是觉得惶恐。不远处的一行人似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朝着柏子青走来。
第37页 由于是晚膳时分,御花园此时静的能听见草丛中的蝉鸣,而为首的那个人徐徐开口,便打断了柏子青的话。 “柏公子。”方璟的侧脸微映着暖光,他这回丢了那些完美伪装自己的假笑,语气也有些冷。他直直地看着柏子青,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第31章 31. “自那日殿试一别, 确实是好久不见。” 方璟一反常态地没有先给柏子青行礼, 他身后跟着的提着灯笼的小太监们照亮了御花园的一角, 也照见了柏子青与纪映淮。他俩离得很近, 虽然还是正常的距离,但还是极易引起人们的注意。 方璟朝柏子青走进, 皱着眉问:“柏公子与纪大人在这里说些什么?皇上已经在义和宫等了您两个时辰了。” “那是我的错, 但也不牢方公子替我费心。”柏子青转头匆匆看了一眼纪映淮, “子青要多谢纪大人方才告知我皇上到义和宫的事, 我这就回去, 失陪。” 纪映淮心下瞭然地朝他点点头, 行了拜别礼,“柏公子慢走。” “纪大人慢走。” 方璟脸上是微严肃且若有所思的神情, 纪映淮也正好藉此机会脱身,他走了大半会儿回头,发现方璟那群人还站在原地, 一动不动, 像在凝视着柏子青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只停了一步,看着夜色沉沉,便加快了步伐往宫门走去。 “公子, 我们回去吧……您还没用晚膳呢。”方璟身后举着灯笼的小太监开口道, “……柏公子已经走远了。” “我知道。”他皱了皱眉, 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午后赢粲惯例在书房处理朝事时他也在, 这是两人这样多年来的“默契”。方璟作为赢粲身边不可少的人, 与那些事情是极近的。 赢粲素日公事私事分明,连生病都不会耽误政事,而现在却像中了蛊似的:【柏公子又出宫了】【柏公子还没回宫】之类的消息,翻来覆去地被人念了一下午,他既不斥离这些人,却也不回復。 明明赢粲头也没抬,但方璟知道他是在意的。 这种“在意”倘若细细算下来,便使人心惊。柏子青入宫才过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他难道就真的那样好,能使得皇上许下这样多的特权,甚至……甚至比在意他,更在意那个柏子青? 这究竟是为什么? 方璟心里百般纠结不解,面上不露声色,“皇上今晚要不到方璟那里用膳吧?” “你不用忙了,朕去义和宫,看看他什么时候才愿意回来。”赢粲头也不抬,“你先回去吧。” “……是,方璟知道了。” 他一直在自己的殿前徘徊,又听说柏子青还没回来,便领着人到了御花园中等,而后才有这么一遭。 “……我们回去吧。”方璟转身的瞬间,义和宫里传来一阵曼妙至极的琵琶声,清脆动人。 方璟的脚步一顿,竟生生愣在原地。 “公子?” “……没事,我们走吧。” 那阵琵琶乐声作响的时候,柏子青正好走进义和宫的殿门。赢粲坐在主座上凝眸看他的一举一动,自殿门口开始,往里一步步走来,不移一寸。 “今天回来的太晚了,下次可不能如此。” 柏子青走到赢粲身边坐下,顾及上次的事情,还是刻意与他拉开了距离,“遇上我二哥与二嫂,自然是待得久了一些。什么下次不下次的,就留着下次再说吧。” 赢粲见他说话还是这么不客气,只当他在生气,“听说柳眠和你比了游水?” “你到底往我身边派了多少人?这你也清楚?”柏子青道,“严格说来也不算吧,就是投巧,幸运赢了而已。” 赢粲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摸他的头顶,又道,“还是有些湿,天气也不暖了,要是又病了,柏卿该觉得这个皇宫子青呆不下去了。” “皇上想的太多了,一连几日,我都没有见到父亲,想来是受皇上重视,朝事繁忙,连陪家人的时间都没有。” “原来如此,那是朕的错了?” “哟,不敢不敢。” 说是来义和宫用晚膳,其实也跟小型的宴会差不多了。桌上觥筹交错,柏子青不太有胃口,只是一面应着赢粲,一面看座下抱着琵琶的那位素衣人。柏子青记起入殿时那一段似无意却惊艷的旋律,好奇朝那边指了指,问身边的人,“那是谁?” “他是李苕。” “李苕?” “上次出宫时,听见你与那姓崔的在将白家姐妹的事。我便派人打听了一下,听说她们喜好音律,我便找了李苕过来。” 柏子青顺着他的话点头,这个李苕,他也是听过的。宫里的乐师多大半都是天生双盲,耳力超乎常人者。而这个李苕是所有目盲乐师中最出色的,也是所有乐师中最具灵性的。听闻他作一首《竹心》,隔日乐谱便满京城流传。可说也奇怪,尽管这音符人手一份也人人都看得懂,但世间却鲜少有人能奏出李苕的感觉。 “你找李苕来,是为了帮我?”柏子青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为什么?” 赢粲大手推了他的肩一把,“张珣不也给你了?” “……为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宫里像你这样爱问‘为什么’的人。”赢粲瞥他一眼,“在宫里,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柏子青无奈,“我也不想,是你太爱偷换概念。这样我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赢粲这时抬手,让那座下的李苕抚琴。他像是早有准备,李苕几乎不需要旁人再另外提醒,手已落在弦上,第一曲便是《扬州慢》。 “权当给你道歉,如何?”一片弦音绵绵中,赢粲忽然靠近柏子青身边,他眼中似有万丈深的壑岭,“我问你一次,为何要说那样的话?” 柏子青险些被他吓一跳,好在是早有防备,“什么话?” “‘焚尸扬灰’。” “赢粲,你别跟我说你是在意这个?”柏子青道,“听闻大多数的帝王登基之时便开始修筑自己的陵墓,你不会对生死有什么多余的遐想吧?成仙与长生,这不是‘人’的特权。” 赢粲没有同他开玩笑,他也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模样,“若是旁人便算,如果这话是你顺口说的,我便不再当回事。可如果你是认真的,我也想问你一句‘为什么’。” “我是生是死,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很重要。”面前那人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便回答,“非常重要。” 第32章 32. 耳边扬起《扬州慢》的曲声, 声声凄淡悠远。 赢粲忽而挪了一下身子, 离柏子青贴的更近了一分。他的眼神有些微暗的情愫, 显得整张脸都严肃起来。
第38页 他直直望进他眼里, “非常重要。” “你……”听着他说出这种话,柏子青不能说毫无感觉。想想前世他与赢粲最好的那些时光, 赢粲既没许诺过他什么, 也没对他说重不重要的。感情绵延于在床上的时光, 还有自己初入宫时的自以为是。 难不成这回还要再来一次?给他虚无而空濛的感情, 而后醉杀于温柔乡里? 这不太可能吧。 “……那些话, 我并不是开玩笑的。”柏子青道, “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在意你对我柏家的态度?我为什么甘愿入宫?” 赢粲的脸色果然又开始不好,柏子青打算趁此跟他讲清楚, “赢粲,我的生死跟你没关系,我也不需要别人在意我是怎么死的, 死的风不风光, 是不是身后留名。但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底线,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我知道了。原来你还是‘柏家的柏子青’。”他脸上有两分笑,又不像是嘲弄他的意思。柏子青沉默半响,心道什么柏不柏家的, 他柏子青就是柏子青。 “以后这件事就不谈了, 省的我们两个总是吵个没完, 没什么意思。”柏子青听那曲子奏了过半, 又觉得大概已经续了另一首, 却只觉得熟悉,怎么也记不起来是什么。 还是得问他。 “道歉我就收下了……那现在这首是什么歌?” 赢粲薄唇轻启,望向李苕的方向,双眼微眯,“《望海潮》。” 柏子青侧耳仔细听了一阵,道:“这首就难了,还是《扬州慢》吧。” “我以为你自诩天才,什么都要学。” “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要是事事都去琢磨,可要烦死我。” 赢粲看他满不在意的样子便忍不住皱眉,“你现在可好,动不动就念那个字,是真的不怕我成全你?” 柏子青却没接他的话,死都死了一次,难道还在意这个? 他抬手将跟前的酒杯稍稍推开,“我原以为喝点酒没什么不好,不曾想上次喝的多了居然还生病,实在不是我可轻易尝试的东西。现在看外面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走吧。” 他的话音刚落,琵琶声正奏至尾声。赢粲缓缓开口,声音落在最后,不带什么情绪,“今夜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 赢粲这话的意思,确确实实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临睡前小九还有些忧虑地看着柏子青,生怕又出之前的事情。上一次两人起冲突,尽管结果只是赢粲摔门而去,但难保下一次不会给柏子青个什么罪名,顺带还容易连累到义和宫的下人们身上。赢粲在朝堂上与新法的严苛形象高大,听说他确实是不常生气,但一旦生气,满殿主子奴才一同降罪,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李苕奉皇上之命住在离义和宫不远的另一处便殿中,每天也就是抱着琵琶来,但柏子青总要亲自送他出宫。李苕不爱说话,柏子青虽然每样乐器都会一些,但大都不精。难得遇到李苕这样的音律大师,总有许多问题想求个解答。 两人待在羲和宫偏殿里,状态是一整个下午几乎都是柏子青在说话,待到送李苕出义和宫的时候,李苕的话才会多一些。 像李苕这样的乐师,眼虽盲心不盲。他知道赢粲对柏子青的态度不一般,便选择了在自己应做的事情范围内,离柏子青越远越好的策略。于是尽管他主动开口,也都是一些“不劳烦柏公子了”“公子别送了”之类的礼数,言语之中是拒人千里之外。 琵琶教学这样过了两三天,连小九都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李苕对柏子青的疏离,有些像是他不愿意教柏子青。 事情的起因是为了好友,有着崔道融这个关键在这里,柏子青不论如何都还是想尝试的。但李苕对他的态度不可谓说是不冷淡,起初柏子青以为是自己班门弄斧弹奏地太难听,后来小九无意与他提起宫里的议论,便觉得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一个后宫的男宠,仗着家里有权有势的,就能为所欲为吗。 柏子青自己想也觉得不妥,遂道,“这个确实是我的不对了,他这么想也是有道理的。” 不论是谁来换位思考一下,必然都会觉得无辜。柏子青想李苕这样京城数一数二的乐师,到他这里来,还是有些尴尬与委屈。 小九偏不这么想,“又不是公子向皇上求的,是皇上自己找来的人,怎么也能怪到公子身上?” 柏子青微不解地看着他,“可是这件事确实也与我有关,不能全然说我没有错。” “可是公子待他那样好,已经是不错了。那乐师走的时候,公子哪一次不是亲自送人出门吗?次次说了不必还次次送,那位李苕大人,往多了说也只是一个乐师而已,哪里比得上公子您的身份尊贵……” “你现在说话,倒是这般看不起人了是吧!” 柏子青的一掌重重拍在桌上,连桌角都颤了两颤。除却面对一些诸如柏昀花楼喝酒这样的,预料中难以解决的事件,他鲜少露出这么严肃的模样,满脸都是失望,“我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也不是重人家身份的人,怎么在这后宫待得久了,听外面那些不实的传言听惯了,自己也要加入其中?这和那些成天只知嚼舌议论他人,不知自己身为何物的小人有什么两样?” 小九头一回见他发这样大的火,一时间竟愣住了,好半天才跪下,语气中带着哭腔,“是……是小九知错了!小九不该说那样的话!小九……小九不是有心的……” 柏子青看他态度诚恳,又想是自己平日疏松管教,任他们随意自由惯了,只是悠悠嘆一口气,便伸手将小九从地上拉起来。 “以后宫里杂七杂八的那些谣言,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就不要和我说了,也不要自己去打听。我总觉得人与人之间应是有一条平衡线的,不论是乐师还是朝廷大臣,从源头看,都只是一个人本身而已。” 小九起了身站在他面前,脸上仍有些疑惑。 柏子青顿了顿,继续说,“我们不该被那些束缚自己的名利而致使自己被蒙住了双眼,这曲《扬州慢》我练的有七八成熟,便也应足矣。” “……是,小九明白了。” 柏子青朝他眨眨眼,“想不想听听?” “好……好啊!” 这天柏子青照例送李苕出门,在羲和宫的殿门前,柏子青朝李苕作了一揖。 李苕感受到身边的风,“柏公子这是……?” “子青不才,又是受了挚友之託,不敢松懈。敢问这些天,子青弹奏的那首《扬州慢》是否能过关?” 李苕难得朝他露出一个笑脸,“柏公子很用心,那首曲子是可以的。” “那便是太好了。”柏子青道,“既然如此,乐师明日便不必再来了。这些天叨扰,子青实在是抱歉。”
第39页 李苕沉默片刻,他面向柏子青的方向,“皇上那边……” “皇上那边乐师不必担心。” “多谢。” 柏子青犹豫了一会儿,虽然有一首《扬州慢》傍身,但他毕竟没有见过白家姐妹,如果一次不成,指不定还有下一回。李苕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他还是抬手拦住了他,“如若今后还有麻烦乐师的时候,烦请乐师见谅。” 李苕点点头,只回了一声好,便转身离去了。 赢粲一连好几天都赖在羲和宫不走,李苕前脚刚走,这人后脚就回来了。 柏子青就当多了一个吃饭聊天儿的,赢粲着人在塌前放了一只矮桌,处理事务到深夜,也不怎么得空理他。 “我同李苕说,让他明天就不必来了。”柏子青打了个呵欠,“顺带跟你说一声,明天我要回家一趟,要是又回来的晚了,可不关我的事。” 赢粲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道,“你以为提前跟我说了就相安无事?我会派人守在宫门处,你晚回来半个时辰,就禁足两天,以此类推。” 第33章 33. “……怎么又禁足?” 赢粲像是没听见柏子青因质疑而微扬的尾音, “如果你按时回来, 就没有‘又’了。”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柏子青朝他投去一个无语的眼神, 也不再和他搭话, 跳上床翻身蒙头就睡。 赢粲一页摺子看完,人已经睡着了。 秦公公轻轻推门走进来, “皇上, 已经是子时了, 该歇着了。” 赢粲嗯了一声, 屋中烛火轻摇, 柏子青睡的很沉, 两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 “李苕那边有没有说什么?” “回皇上,是柏公子主动提出的, 乐师那儿没有任何动静。” “好,朕知道了。”赢粲放下手中的东西,从矮桌旁起身。秦公公上前为他更衣, 吹熄了烛火, 这才退了出去。 如果将这两世与赢粲相处的时间相联结起来,确实很少能有这样的时刻——第二天醒来,柏子青发现自己在赢粲的怀里。 一般来说,赢粲总是比他先起。这个“先”的理由有很多, 在甘露殿的时候, 能一大早见到他还在屋里的次数就已经少之又少。赢粲是个很忙的皇帝, 早朝、处理政务、面见大臣……就算撇除这些, 反正他也不喜欢自己, 态度分明一点也不错。总而言之,柏子青其实是习惯的。 赢粲的手就搭在他的腰上,柏子青第一下睁开眼还没清醒,下意识挣了挣,把眼睛闭上了。谁知那只手没被挣开,还反倒搂地更紧。赢粲也像是下意识的,他将柏子青朝自己怀里摁,下巴抵在额头处,倘若旁人见了,都不免觉得这动作颇亲昵也颇美好。 柏子青朦朦胧胧地快又将睡过去时,终于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了。他“唿”地坐起来,转头看赢粲,“你怎么还在这里?” 赢粲在他坐起那刻才醒,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慵懒之气,休息够了反倒更有精神,“今日不必早朝。” “噢……”柏子青应了他一声,还是觉得不对,有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跃过赢粲爬下床换衣洗漱。 赢粲没有动。那只堆满摺子文书的矮桌就在旁边,他却赤着脚在桌上拿柏子青的那些神怪志异的“闲书”看,还不太用心,寥草往纸上瞄两眼,又抬头去看柏子青。 小九受了吩咐进来伺候主子,柏子青背对着赢粲瞧不见,小九却看的清清楚楚。 柏子青狐疑地看着他,“大早上的是有什么喜事让你乐成这样?不如说来听听?” 小九一听就立马收敛了,“没什么没什么,是小九想到了好笑的事情……” 柏子青还当真了,他饶有兴致地问,“什么事情?说来听听嘛。” “……啊?” 赢粲低声笑,扬起身叫小九,“你出去给你家公子准备早膳吧,去将秦桑叫进来。” 小九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推门出去了。 柏子青这天终于着了件颜色略鲜艷清爽的衣服。天气逐渐看着冷了,里外颜色一搭配起来,柏子青的皮肤白,看着更显年轻了。 屋里只剩两个面色都在迟疑的人,沉默半晌,几乎是异口同声: “谁是秦桑?”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你先答我的问题。”柏子青有些想笑。 赢粲坐在床上,也是深色愉悦的模样,而后柏子青便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谁是秦桑?” 赢粲这回真的笑了起来,“你入宫这么久了,居然不知道秦公公的本命么?” “……本名?”柏子青问道,“他不是……叫秦慎吗?” 赢粲挑眉,“子青是不是记错了?” 那一句“不可能”卡在喉中,柏子青这下子笑不出来了。 ……奇怪,他分明记得这秦公公是叫做“秦慎”的。犹记得关于这件事他还琢磨了半天,在皇帝身边的人是当慎之又慎,这个名字若不是后来更改过,就是命中注定了。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 “怎么了?”赢粲看他脸色变化,“宫中‘秦’姓的太监也多,如果你要找这个人……” 柏子青只朝他摇摇头,这件事诡谲,一时难以想清,只能将这事暂时压,“……你方才问我什么?” “你的生辰。” “每年冬至。” 柏子青的话音刚落,秦公公便推门而入,还是那张熟悉的每时每刻端着笑的脸,年过半百,头髮白了一半多,额上也尽是皱纹。 就是因为这幅模样太过于印象深刻,他才觉得不可思议。 “柏公子,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柏子青皱着眉道一声我知道了,他回头看赢粲,“那我等一下直接出宫了。” “好。”赢粲终于起身更衣,留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子青,莫要迟归。” “……是,臣遵旨。” 对上有些脑子不怎么正常的赢粲,柏子青总是觉得无奈。 马车从主街直入柏家巷口,林管家闻言出门迎接,顺便替柏子青送信到柳府,将那几位一併请来。 其中最重要的,还有那对白家姐妹。 素问留在崔府上,恰好与崔道融一同前来。柏子青以自己的名义在柏府湖上小亭中作宴,邀哥哥嫂子好友,带着崔道融与白夕白然,再合适不过。 马车上放着柏子青从宫里带出来的琴,还是李苕亲自上藏宝阁给他挑的。柏子青不知是什么名贵的不得了的琴,搬运却也特地吩咐,让人小心着些。 长平公主看着儿子忙来忙去,也让人去准备小菜,“到西街那家点心坊去买一些点心来罢,都是孩子爱吃的东西。”
第40页 柏子青随口问了两句,这才知道原来那家京中正炙手可热的点心坊也有崔家那远方亲戚的影子,便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今日不必早朝,父亲怎么还是不在?” “最近那楚国使臣入京,不仅是你父亲,你大哥在府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长平公主笑着嘆了句,“我以前就说了,子隶这孩子将来一定很优秀的!你看果然吧?” “是!母亲说的,怎么都是有道理的。” 长平公主知他在哄自己,也见到不远处众人结伴而来的身形,她轻嘆一口气,起身道,“你们年轻人玩罢,母亲回屋去了。” “母亲留下来吧,顺便让二夫人三夫人一起……”柏子青顾着自己的母亲,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本就是为了好友设的宴,长辈在侧,就显得太过严肃了。 长平公主看出他的尴尬,拍了拍柏子青的手,笑着道,“夫人们虽然都吵着想见你,可也不急这一时不是?等到午后,我们再过来。” 柏子青一口答应,“好。” 第34章 34. 直到目送着长平公主远走了, 柏子青回头朝众人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就笑了。崔道融今天这身一看就是认真打扮过的, 但打扮过了头, 就不免显得有些滑稽。不像个公子哥儿, 倒像个玩杂耍的。 素问久不见柏子青,远远地就从长廊上跑过来, “公子!公子!” 柏子青朝他喊, “行了!嚷嚷什么?你公子我听得见!” 周遭的家僕们正七手八脚地准备东西, 那只琴也放在了主位旁的矮桌上, 准备已齐全。 崔道融却是紧张过度, “子青, 你这……没问题吧?” 柏子青差点想掐死他,“你要是现在开始觉得有问题了, 当初为什么还来找我?” “唉……我……”崔道融急得团团转,手忙脚乱地给他解释,“子青,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柏子青朝他眨眨眼, “你别那么紧张,就算我不行,李苕总该行了吧?” “李苕?宫里的那位乐师?”崔道融乍听到这个名字,还稍稍吃了一惊。他转念又想到了柏子青已经是宫里人, 依他的名望, 又有什么办不到的呢?但到底是为着自己的事麻烦了好友前前后后地跑, 崔道融嘆了口气, 感激地看着柏子青, “子青,是我欠你了。” 柏子青瞪他一眼,“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可就马上转身走了。” 素问也笑着搭腔,“我跟公子担保,您要现在就走,崔公子必定是不干的。他可是念着那白家小姐好多天了。” 崔道融终于找到攻击对象,回头将桌上的茶杯一掌朝他右手边的素问推去,“喝你的茶,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素问趁势往柏子青那边躲,眼睛一瞟,就见到一行人朝湖上小亭来了。他虽不认识柳眠,却也眼尖,看到了她身后的二少爷柏霁,“少爷,他们来了!” 柏子青与崔道融齐齐回头望向长廊的方向,柳眠今日穿了身莺色的长袍,与柏霁身上搭的茶色外袍成一对情侣色,正领头跑在最前边,蹦蹦跳跳地过来了。 “子青终于来啦?这回别说二嫂不疼你,我可是亲自带了《溯光回录》的原本来的哦。” 柏子青起身给二哥二嫂行礼,笑着道,“那真是多谢二嫂了……嗯,这两位是?” 跟在柏霁与柳眠身后的两位青衣少女都面生,柏子青远着没瞧见,等那两人都走近了,他才回过头给素问丢了个恍然大悟的眼神。 他可算知道为何崔道融会弄的一身狼狈了。 那江湖传名的白家姐妹,可不只是赢在一身的好医术和治病救人不分贵贱的风骨,更难得的是,她俩长得极像,还都特别漂亮。 前人赋诗:娟娟侵鬓妆痕浅。双颦相媚弯如翦。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 “这就是住在我府上的白夕与白然姐妹……你千等万等的人。”后半句柳眠压低了声音,巧笑看了看柏子青身后的崔道融,“咳,子青不介绍一下吗?” 柏子青再回身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崔道融。从柳眠扬声叫他以来,这人的眼珠子就像黏在人家姑娘身上似的,难怪别人要以为他心怀叵测。“呃……” “见过柏公子,久仰大名。”其中一位青衣少女行礼后缓缓开口,“我叫白夕,这位是我的妹妹白然。” 她身边的女子也从容地行过礼,笑着道,“还要多谢柏公子托人送给我们的那套茶叶末釉,姐姐可喜欢了!” 白夕抬手撞她一下,“怎么将这些都推到我身上?明明自己都快要抱着睡觉了……” 柏子青听着不太对,怎么就变成他送的东西了?再回头看崔道融,嘴角的笑就有些僵硬了。想必是那怂货怕冠了自己的名字惹的姐妹两不收,才用了他的……看来崔道融是栽彻底了。 他心底嘆一口气,面上还是笑,“不必客气……入座吧。” 赢粲今日没有早朝,却也在巳时唤了几位朝臣入宫,商讨政务。 一群人在殿上逐条逐句地争辩使臣入京事宜,一说礼节不能少,二说现今周边各国虎视眈眈,礼节太重反倒显得忌惮。 薛猷定一张嘴可以生花,几个老臣争论不过他,面红耳赤的拿往朝纪事反驳。柏舒负手在一边看,柏昀也在,两人对视一眼,都在有意无意看龙椅上的皇上。 赢粲也在走神,他一只手撑着下颚,微蹙着眉,像是在就众人争论的事情忧思,可到底连柏昀都瞧出来了,他并没在看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倒更像是望空,隔着距离思索其他的事…… 因着天子没有任何反应,这么一件小事从巳时一直念到午时,居然还没有哪一方甘愿罢休。 柏舒终于出声了,“都快过了午时了,你们几个还有精神体力的,倒是耽误了皇上的午膳。” 赢粲低笑,“无妨,倒是众位卿辛苦了,回去吧。” “是。” 柏舒与柏昀交换了个眼神,柏昀知他有话要单独与皇上讲,便跟着其他人先退出殿去,在殿外等候。 薛猷定说了一上午的话,口渴难耐,刚出殿便拉着柏昀,非说他柏府就在宫城边儿上,要去讨一口茶喝。 柏昀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谁让你说那么多话的?你看皇上有听吗?说了也是白说。” “我知道,我知道。”薛猷定道,“输人不输面啊!怎么能让那几位大人小看我鸿胪寺!” “你在朝堂上争赢了有什么用?最后还是依着礼制行,俱有役使,左右有人照顾,在京中肆意走动,且御赐丰厚,玩够了就回国去……” 薛猷定仍不死心,却是要逗他笑,“好好好,就算我输,你也不要总是这个表情,不能当安慰一下我嘛?” 柏昀无奈,“我记得你比我还要大一二岁的,怎么跟我家小妹一个样?”
第41页 “我……哎,参见皇上。” 柏昀这才慌忙回头,柏舒与赢粲不知何时出殿了,正站在两人身后。 第35章 35. “参见皇上。” “免礼。” 赢粲与柏舒并肩走下白玉石阶, 两人脸上都没有太多的表情, 但到底是和煦的。 “看样子朕又得跟柏卿唠叨一番了。” 柏舒给他一个莫怪的眼神, “皇上又取笑老臣了不是?我这几个儿子都不争气, 哪有什么值得令人羡慕的。” 赢粲与他相视,哈哈一笑, 越过柏昀与薛猷定两人往前走。虽不知两人刚才在殿中说了些什么, 但现在看样子, 是又在谈论与“子嗣”有关的话题了。 事实上, 自赢粲娶了柏子青, 这个问题就一直在朝野私底下流传, 大家都在讨论柏子青最后会不会册封为后,而太子的人选又该如何抉择。尽管现今人们看到的是柏子青很是受宠的局面, 但到底没有人敢完全确定,一年半后柏子青成冠之时不会出现什么变数。 若柏子青被立为后,他足下的孩子就得从别人那里过继。反观前朝, 并不是没有男子册后的先例, 可从古至今,这种方式却也一直遭到朝中一部分大臣的反对。 有人认为既然无嫡亲的孩子,过继这种行为便是不利于皇室和平;而有人则认为,既然如此, 更应该择优而立, 不必在意生母是谁, 统一由东宫太傅教养。 赢粲继位时间不长, 后宫妃嫔男宠总总加一加不多, 怀有子嗣生下皇子公主的却是一个都没有。对于这件事议论的人更多,只是赢粲是个极重国事政务的皇帝,为他说话辩解与争论的人与此拉锯,居然也显得平衡。 眼见着那两人不似要休停的模样,薛猷定皱着眉望柏昀。后者朝他摇摇头,只一言不发,跟着两人往宫门的方向走,直到上了马车,才惊觉原来赢粲也要到柏家去。 “自皇上继位以来,虽屡屡有私服出宫访察民情之举,但这频频往大臣家跑是怎么回事?歷来也没见过吧?”薛猷定与柏昀坐同一架马车,不免好奇。 柏昀淡淡道,“严格说来,以前这样的事,也是极少的。” “……那是?” “……怕是我那小弟又出宫了。”柏昀讲到柏子青时脸上才有一丝笑意,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薛猷定凝神看了两眼他嘴角的那缕笑容,才弱弱地相信了柏昀是个弟控,并由此害怕的一路不敢吭声。 当年起盖府邸的时候宫殿正在扩建,大致连先皇都没料到最后柏府能离皇宫这么近,也难怪引得一部分人忌惮。 四人下了马车,刚进了前殿上茶,薛猷定二话没说地灌了好几杯,正打算道别,便听到了园中的琴声。再细细一听,还有人随着唱了起来:【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是《扬州慢》。 《扬州慢》的曲子悠远,词却甚是悲凉悽怆。“黍离之悲”的主题,只有配着曲才消解几分忧愁。现今国泰民安,在场的人无一人为官,也不必为太远的事担忧。李苕指点下的这曲更是特别,柏子青一曲撩拨抚至佳境,几位好友都忍不住一同歌咏起来,最后弦罢尾音一落,都扬声大笑起来。 那两姐妹正坐在崔道融的对面,也在掩嘴止不住地笑。笑完后便恩怨两消解,虽看着崔道融还是一脸痴呆的模样,但好在终于把那“登徒子”的名头给甩了。 “之前是我们误会了,真抱歉。”白夕与白然都笑着,“柏公子的朋友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是我们太草率了。” “我们姐妹就以茶代酒,给崔公子道个歉。” 崔道融这下终于回神,他忙乱地去端桌上的茶杯,一席话说得结结巴巴,“没……没关系的,是我不好,后来也是真心想给姑娘们赔罪。” “无妨,事情说开了就行了。” 柏子青坐在不远处,一手捏着杯子好奇的探头去看那三人。崔道融长得也算京中世家公子的佼佼者,那二位姑娘更是模样秀美,眉黛间有江南的山水,一颦一笑都如画。 柳眠见他看的认真,凑过去打趣他,“子青比较喜欢姐姐还是妹妹?” 柏子青被她吓了一跳,只能向柏霁求助,“二哥……” “咳,眠眠,你也稍微表现的像个嫂子的模样好不好?” “柏子樘你少来!别说你不关心这个问题,再说我是哪里不像嫂子了?关心一下我们子青也不行吗?”柳眠沖柏霁做了个鬼脸又嘻嘻哈哈地回头问柏子青,“说嘛说嘛,二嫂保证不乱说。” “好好好,我说。嗯……其实两个都很好……”柏子青无奈道,“我只是在想,道融究竟是怎么能知道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的?她们两个穿的衣服一模一样,模样看也没有差别。老实说,二嫂问的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因为我是分不出来的。” 柏霁在一旁饮茶,听他这样说,笑着摇了摇头,对柳眠道,“你瞧,子青果然不是。” ? “‘不是’?不是什么?” 看着自家小弟一脸不解的模样,柏霁与柳眠都是笑而不语。最后还是柳眠拉拉他的衣袖,“子青也别烦,去问问你那朋友是如何分辩出来的,不就行了?” “……”柏子青一头雾水。怎么?莫非有什么地方是他没看出来的?还是很明显的特徵吗? 结果是茶喝了半盅,众人坐的都累了,起身在廊上三三两两赏景,柏子青还是没分出来。可说让他去问问崔道融或是再回头去找柳眠,他就不乐意了。 柏子青心想好歹自己也算是个“人物”,怎么大家都能看出来的事,偏偏只有他不知道?实在是不甘心。 他也没那么容易死心,找准了两姐妹与柳眠说话的当口,伸手拽住了崔道融,极认真地面对面去看他的眼睛。 崔道融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子青?” “我……”柏子青抓着他,才刚开口说了一个字,背后就有匆匆的疾风声,在崔道融惊骇的眼神中,一只大手瞬间将他扯离,硬生生拉到另一侧去。 居然是赢粲。 第36章 36. 才几个时辰不见这个人, 连私服都不换, 虽不是上朝时穿的正统明黄龙袍, 但还是耀眼的很, 最起码第一眼就能让旁人认出来身份,要齐齐跪下行礼了。 “你……?” 不说方才崔道融的表情有多么夸张, 当事人柏子青也想表示, 这么忽然来一遭还是很吓人的。他是背过了身没瞧见, 却也知道这人的轻功是了不得的。 与众人各惊讶各惊吓的神情不同, 赢粲却摆出一副极冷漠的样子, 而后才慢慢松开了柏子青的衣袖。 “这湖上长廊边的围栏连拦腰都不到, 我刚才见你都快掉下去了,才出手拉了你一把。”
第42页 这是说的什么鬼话? 柏子青站在他身边, 疑惑地问:“……那,我是不是该说‘谢皇上’?” “子青不必客气。” “……” 这边两个成拉锯战沉默着,那边一群人才反应过来。 在场的人员之中, 除却白家那两姐妹外, 其余的都是些世家的公子小姐。自小读诗书好礼乐,不仅无人习武,更没见过刚才一番阵仗。赢粲窜过来的突然,连影子都没瞧见, 这下好容易回过神来松一口气, 才发现那人居然就是当朝皇上, 简直是接二连三的打击。 “子樘……这是‘皇上’??” “嗯。” 若要在这几人中选出一个代表, 最典型的是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的柳眠。赢粲说他来柏家“顺便”吃午饭, 聚会地点便从湖上小亭搬到了前厅。但一直到众人落座,菜上齐,柏子青被几个夫人哄走顺便拉走素问后,柳眠仍然是贴在柏霁身边,两眼呆滞望着赢粲,机械地往嘴里送菜。柏霁笑着看着她,低头捏她,要她好好吃饭。 平日里柏府也不是这个点用午膳。小一点的孩子,如柏念,正值长身体容易饿。看柏舒与柏昀这样的工作状态,长平公主与二夫人商量后,决定女眷与孩子们都单独吩咐厨房另作准备。现在突然来了一帮人,尤其是赢粲的身份摆在那儿,厨房早早是准备原先的菜,发现人数剧增,才从别院的厨房调人过来,但奈何食材有限,最后呈上来还是显得有些寡淡。 虽然身旁的人是后辈和儿子的对象,柏舒仍旧有些不好意思。他不肯先动筷,“还望皇上不要嫌弃……” “柏卿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朕与你们本就是一家。之前也说过,本来朕也当和子青一起唤您‘父亲’,只是奈何父子君臣,怕被有心人议论。”赢粲如此说这,唇边有淡淡的笑,而后像是不经意地,瞥过缩在桌子一角的崔道融。 眼神细枝末梢的事,谁也看不出来,崔道融却能感觉得到。即使是闷头吃饭,那股子冷风也打着旋儿往他脖子钻。 崔道融只好弱弱伸了个脑袋,打起精神来与身边的白夕搭话。白夕的态度明朗,与身边的妹妹时时交谈,也始终与崔道融隔着距离,不冷不热地回应着。崔道融眼见着话要接不下去了,这才想起柏子青的好处来,盼着他早点回来救场。 薛猷定也被热心的柏家人拉着吃了一餐。他身边坐着一脸不愿意的柏昀,气压难免有些低。薛猷定也是心血来潮,好奇地问了他一句是醉花楼的东西好吃还是家里的东西好吃,被柏昀不顾上下级和同僚情,毫不客气地踩了一脚。 “不会说话就闭嘴吃饭。” “子隶你这个人真是……我分明是与你开玩笑的。” “……好了好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结果是饭吃完了,连薛猷定都走了,柏子青还没回来。 柳眠也在等柏子青,后来赢粲与柏舒回屋谈事,而白夕白然又不好就留,便同柏霁一起商量了下,也先行告辞了。 她将一本用布包裹的略厚的书册递给崔道融,让他转交给柏子青。“你就说这是嫂子我怕他在宫里闷送他的。不过礼尚往来,让他下次记得给我带李苕的《竹心》注释谱啊!” 崔道融只接东西,不替柏子青承那许诺,被柳眠笑骂了一句,才道了别。 两位白家姑娘都远远地站在一旁,与他笑着点头告辞, 也是柏子青赶的不巧,柳眠一行人才走了没多久,他便从长平公主那儿回来了,神色看着还可以,只是有些疲惫。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她们都先走了。”崔道融让素问去给他倒杯茶来。 柏子青笑答:“小的时候几个夫人就很是疼我,尤其是几个姐姐都嫁出去了之后,更是夸张的要命。” “老爷和大夫人都甚是讨厌家族内勾心斗角,所以从来都是以身作则,不重男轻女,不留家产给儿女挥霍,这一点只怕是京中没几人比得上柏府的。”素问多嘴,忍不住要给崔道融多说道几句,满脸的神气。 崔道融便笑着开玩笑回了他一句,“依着你家少爷的关系,你小子现在都已经变成我崔家的人了。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一心向着老主顾?当少爷我没发你工钱?真是白眼狼。” 素问朝他吐了吐舌头,“少爷永远是少爷。” 柏子青给他俩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赢粲呢?” “喏,跟你爹进了书房,一直就没出来呢。”崔道融嘆了一口气,“我怎么觉得今天惹上了不该惹的事呢?” “什么叫‘不该惹的事’?”柏子青这么随口的问了一句,才想起来湖边的事,“……你别理他,他就是那个样子。” “那……那个时候,你要和我说什么?” “也没什么。” 最后居然还是要为了这个问题纠结,柏子青实在是不甘心。“……道融,那白家姐妹长得那么像,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姐姐还是妹妹?” 崔道融起初听见他这么问,还愣了一阵,以为柏子青在和他开玩笑。结果是见那人模样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自己反倒笑了,“虽说是双胞胎,可是但凡是个男人,对这些去认真观察,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柏子青不解地望着他,崔道融亦是。 “……不是吧?”崔道融一脸不可置信,“子青,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 柏子青前前后后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但关键不是这个问题有多么奇货可居,关键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过。 他不喜欢女人吗? 他身上拴着的,是从小父母给他定下的婚约。那男人是当朝天子,年纪轻轻,就算不加那一层君主威名,全天下也再找不到比他模样更好看的如意郎君。 饶是如此说,他的朋友对他更尊敬与疏远,家人无上限地给予他应得的宠爱,他依着命运入了宫,却死的悽惨。 但如果他还可以选择,找一位如柳眠那样的女子,知书达理、有自己独立思考的方式相伴一生,是不是便可以安心,最后与家人同进退,面生死,也好的多。 “子青?子青?”他兀自出神,崔道融和素问连连喊了几声都叫不醒他,最后不得不亲自动手狠摇几下,才终于似回过神来。 “我……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柏子青苦笑,最后说,“不过你说的有道理,也许我只喜欢自己呢?”他想了想,与两人分析,“你看,虽然我对白家姐妹没有感觉,可我对别人也没什么感觉呀。” “对皇上也没有?” “没有。”柏子青想也不想地回答,声音还挺大。 素问嫌弃的看他一眼,“公子从小到大,逞强和说谎的时候,就爱大声说话,像是这样就能有底气似的……”
第43页 “没有的事。” “你看你看!” “……” “……那我不说话了还不行么……” 柏子青懒得与这俩损友计较,就双手交叉在胸口,看他们嘻嘻哈哈的模样无奈。崔道融笑够了,也没忘了柳眠託付给他的任务,把那东西给柏子青了。 “《溯光回录》,你嫂子给的,说是送你了。” 柏子青笑着单手接过来,又想起那白家姐妹,“今天可有什么进展?” “总算不是仇人了……” “可喜可贺。” “……看你的样子也不像‘可喜可贺’。” “我这是不忍心打击你。”柏子青拆开包裹,露出《溯光回录》的一角。封面是蓝色的,以潇洒流畅的行书竖写着标题。他翻开来一看,居然还是乌丝栏的抄本,纸张摸起来很是细腻。市面上的乌丝栏抄本价值千金,看来柳眠确实是很喜欢这个故事了。 “怎么了?”崔道融凑过去看他手上的书,“这是什么?” “之前和二嫂她们说起的。”柏子青言简意赅,收了书册在怀,拍拍崔道融,“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人家也不可能在京中停留太久,要是人家去了别的地方,你怎么办?” “……那就跟过去。” “什么?” 崔道融表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他问,“子青,你预备今后怎么办?” “你是说我还是……” “都是,还有我们的生意……”崔道融道,“我父亲前些天也问我做何打算,你是没瞧过,有那么一些生气尤其的好,我正与素问打算往扬州柳州发展,如果可以,出口到邻国,也是有可能的。” 柏子青微皱了皱眉。他虽不管帐,可也大致知道这生意是不错,只是没想到能好到这个地步,确实是稍稍超出他原先的设想。 他当初跟赢粲说自己想成为掌控天下悠悠之口之主,也不是开玩笑的。从商只是手段,他要的就是那个给柏家立名的机会,使得百姓不再以妖魔化的眼神看他们。 或许是他要的不多,老天怜悯他,便又多给了他一些吧。 “道融,我与你共进退,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便好。”柏子青唇角弯弯,“有我在,最起码一切都不会是最坏的结局。” 第37章 37. 直到夕阳漫天, 霞光似锦, 柏子青尽兴而归, 难得的却是赢粲亦是。 不知他和柏舒究竟商量出了个什么结果来, 从湖上亭走的时候还一脸不高兴的人,这回面色便霁了。见他拿着东西, 还问了一句是什么。 “二嫂给的书, 之前听她夸的没边了, 倒想看看是不是名副其实。” 赢粲嗯了一声, 忽然极认真地盯着他的侧脸。柏子青正捧着书翻的兴高采烈, 莫名感受到这人的眼神, 便狐疑地回过头去看他,“……怎么了?” “我与你父亲商量过了, 今年冬至后十一天,过了你的生辰,便举行大典。”赢粲兀自说话, 又转头去看身边这人。柏子青近来对他的态度有好些转变, 就连坐马车时,也不再像以前那般离他远远的,满脸不屑。只是此时,他身旁那位着一身水色锦衣的少年明显是不在状态, 像是方才的满脸喜气都被抽离。 赢粲的声音里迴荡着一丝有些不怀好意的笑, 问他, “怎么这幅表情……” 不大的空间里, 两人都在揣测对方的心意。柏子青到底是没有伪装的那么好, 赢粲即使是不愿承认,也瞧出来他的不乐意与恐惧,下意识便半眯了双眼,再开口问了一句,“做何打算?还和上回说的那样,想逃出宫去么?” 柏子青还保持拿着书的姿势,只是朝他摇了摇头,“记得有人也说,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我柏子青是插翅也难飞了,能保一条命也罢,你就封我做后吧。” 赢粲沉下眸,似乎也习惯了他平平静静说这些,只不管,又继续说,“三日后楚国来使便入京,届时有晚宴,听说你几个已出阁的姐姐都会入宫来参加。” 柏子青起初是官方性质地点头,后来一听的不对,睁大了眼睛问他,“你邀的?” 赢粲反问他,“不然?你不想见她们?” 不然?还能有什么“不然”? 柏子青前世那般风采的时候,赢粲也从做过这样的事。他就差没不吃不喝地处理那些棘手的政务,哪回抽身管他柏子青与姐姐分别了多久,会不会想念。 这是新的招数?还真是难为他了。 “我自然是想。”柏子青一口气说完,心底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赢粲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这个念头太过荒谬,几乎是立刻被他从心口镇压下去,“嗯……现在时辰不早了,我也不能算是迟到吧?” 赢粲淡淡道,“和我在一起,自然是不算。” “那明天,我想和道融去看看西街那几家铺子,听说生意不错。” “……这个不许。” 柏子青想想事情不急,除却崔道融素问,还有那个满身奇特能力的张珣也在,又有什么须得他出马才搞得定的事?遂应着,“明天不去也行。” 赢粲见他满脸随性妄为的样子,险些又要生气,“你最近与那个崔家的孩子走的也太近了些。” “……你这样子把自己叫老很有意思吗?再说,什么叫我和他走的太近?我们只是朋友罢了。” “湖上亭边,那景致不知有多风光。” “……你怪里怪气够了?我只是想问他问题而已。”柏子青耸耸肩,这下又想起那个问题来。他将书册合上,小心翼翼揣在怀里,又问赢粲有没有看见那白家的双胞胎姐妹。 “怎么?” “是不是很漂亮?” “嗯。” “……和后宫那些人比呢?和袁辛夷比呢?” 听他绕来绕去半天,赢粲唇角一勾,直截了当,“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到底更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结果是这个问题一问出口赢粲的脸便黑了,整个后半程马车内静悄悄的,再没与他搭话。柏子青终于意识到这大概不是个好问题,却也没那么好奇,还是专心翻书。临冬季天黑的越发快了,还没翻上几页,车内的光线便开始渐渐消失。柏子青也不死心,待到终于瞧不清字迹,才讪讪合上。 赢粲坐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柏子青的手往下一搭,都能落在他的衣摆上。赢粲闭着眼睛靠在马车车壁上,车帘不时漏进来外面的光,柏子青就着那些微弱的光线,瞥见了赢粲的一丝疲倦。 “看什么?” 柏子青被他吓了一跳,“你……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第44页 赢粲这时才睁开眼睛,他指了指耳朵,“不是看见的,是听见的。” “……学武功还能有这本事?”柏子青啧啧两声,“不错嘛,早知道我也学个一招半式。” “你不行。” “那可说不好。”柏子青道,“传闻江湖上有个姓木的人,三四十岁才开始习武,后来居然能练的一手好剑出神入化,连寻常行走江湖的侠客都要敬他三分。” “那大致是看他年岁大了,不忍欺负。”赢粲坐起身子来,转头专心致志盯着柏子青,“学武是基本功,从小练起的。如肩肘……如腰……”他说着,就要伸手来抓柏子青。 柏子青没想到他能这样占便宜,连连伸手挡他,喊道,“行行行,我不学了,你学的好就够了,行么?” 马车慢慢停下,赢粲嘴角的那抹笑未消。柏子青和他挥挥手准备从岔道上转回义和宫时,被他伸手一把拽住,“今天……” “行行行,可以可以,爱来不来。”柏子青赔着笑脸,都知道他要说什么,“皇上,这样专宠可是不行的。” “我只是想要跟你说……”赢粲缓缓俯下身,“你又落了玉佩。” 耳边那声嗟磨似的低音照常人听来很是动人,像极了什么情话。 赢粲把那个“又”字咬得那叫一个准,既让柏子青一瞬间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又很想打死他……但柏子青到底没那个机会,他双颊通红攥着那块通体冰凉的冬青佩回神的时候,赢粲都不见身影了。 ……真是。 柏子青嘆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嘆他还是嘆自己。他将玉佩重新系回腰间,还特意绑地死紧。最后又迎着晚风找了一会儿方向,赏着一轮圆月回义和宫去了。 小九就在门口等他,一脸的战战兢兢,“公子啊!您今天回来的也太……太……” “别急,没事,你家公子我有天大的本事,赢粲是不会罚我的。” 柏子青只说自己饿了,也没告诉他今天赢粲与他一同回的宫。柏子青总觉得知道的事情少一些人能活得更自在,或许是对小九的愧疚,他总不愿这一世再将这些人拉扯进来。 他近来偶尔会想,前世的崔道融是不是老老实实继承家业,随着父亲经商,等到了年纪,娶一位未出阁的妙龄少女,而后平静度过这一生,儿孙满堂——其实这样也挺好。 饭菜是早就准备好的。柏子青一天忙碌,此时是真的饿了。吃饱喝足以后,还拉着小九在御花园走了半个时辰,才回自己义和宫的内屋遣散了大半屋子里的伺候宫人,靠在软塌上看书。 小九给他沏茶,见柏子青努力眨着眼睛却一直在打呵欠,便忍不住劝他先去睡一会儿。 “……不妨事的。”柏子青正在看那本《溯光回录》,故事情节是真的有趣,他虽困地快睁不开眼,却也捨不得放下。 “公子……”小九朝他无奈道,“书又不会飞,您非要今天看完吗?听说明日是十五,街上有庙会呢,一整天都是,您不好好蓄着精神去玩儿么?” “庙会?”柏子青揉揉眼睛,“不是说过几日那楚国使臣便入京了吗……” “是呀……”小九狡黠地眨眨眼,“所以我听人说,那几位楚国的使臣早就入京了,之所以定的是过几天才入宫,是为了在外边儿游玩呢。” “怎么?赢粲还会不让他们玩儿了?”柏子青心道。 这些年边关的问题已经渐渐有了不安定的迹象,尤其以楚国为首的几个小国,交流渐近,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与赢国从前几代便传下来的繁荣昌盛不同,楚国是战马上用刀枪箭弩打下来的江山。 第38章 38. 关于边关数年的明争暗斗, 柏子青没能想的太久, 便靠在软榻上抱着书睡着了。他太久不做梦, 因此赢粲轻轻唤他的名字时, 他还尤以为是在梦里。 “子青?” “……” “……你说什么?” “那是因为……壁垒分明……不是……他的错……” 赢粲皱着眉直起身,低声呵斥周围的下人, “你们便是这么照顾主子的?” 小九当然是不敢吱声, 他分明也有跟柏子青说过的, 只是他坚持不要……最后遭殃的果然还是他。 柏子青果真是累了, 他迷迷煳煳也能知道赢粲在旁边, 就是被魇着醒不过来。眼皮沉沉, 最后也索性不挣扎了,倒头睡去。 晚上与白天的故事也不尽相同, 柏子青在早膳时才从小九那里听完一整个他睡得有多沉,赢粲抽走了他手中的书又挥退了众人,最后小九回身关门时, 正见赢粲俯身要将柏子青抱起来…… “皇上那眼神, 真的是很温柔呢。”小九道,“公子,我看那个方璟公子很快就能被我们踩在脚下了!” 柏子青甩开一声鸡皮疙瘩,振奋精神专心喝碗里的粥, 皱眉问小九, “……我为什么要把他踩在脚下?” “因为……您不把他踩在脚下, 他有一天会把您踩在脚下啊!” “你少看点那些个话本, 什么宫斗, ‘愿得一心人’,那些都是女孩子看的东西,你倒不如去翻翻公子我的那些书……” 他说这话可不是没有道理的。根据他前世的教训,先出手的人必输,他还是趁着时间尚早,未到冬至,先把后路铺好再说。 “今天外面是有庙会是吧?” “对。” “那公子我就勉为其难的带你出去转转吧。” “……公子您是说真的?!”小九的眼神瞬间亮了,他围着你柏子青转了两圈,甚至还蹦了两下,“那……公子您快些吃,我呢就去做些准备……嗯……对了,是不是要和皇上……说一声?” 柏子青咬着白玉细箸,听他这么说,才“啊”了一声。“可能……还是要跟他说一声。 ” 话虽这么说,尽管昨晚没什么印象,但对于赢粲最近的一系列“诡异”举动,柏子青还是觉得不安。 他总是下意识地回去猜测赢粲在想什么。他前世便这样,只是猜错了方向,今世再猜,还是云里雾里,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改的过来的坏毛病。 小九探头看了看时辰,见还早,两人估摸着赢粲刚下朝不久应在书房,便散着步过去了。 御花园昨晚又落了一地的银杏叶,柏子青踏着步子与小九搭话,一个说要给他讲故事,一个说要讲讲那《溯光回录》,结果是两人半途又遇上了方璟,谁都没能如愿以偿——因为他俩去的是一个地方。 赢粲倒是没露面,只让秦公公转告,让他们各自拿主意。柏子青心道他这甩锅甩的干净,他自己拿主意就只有一个说走就走上街玩儿,倒不知方璟那头是什么事,听了秦公公这样的回话,眉头蹙得更紧了。
第45页 “公公,能不能就一小会儿的功夫?这件事我须得亲自与皇上讲。” 秦公公面色仍是不急不慢,只朝他轻福身,“皇上正与朝臣们商讨要事,原早朝都要拖多一个时辰的,还是让他们细说吧。” “这……”方璟那双眼煽动两下,掩住一丝忧虑,“那我等一会再来。” “公子慢走。” 柏子青是领着小九往宫门走,方璟与他的方向不同,却并未回住处去,只在书房前一处亭廊下领着人站定了,眼神直直望着前方,似乎是等不到便不罢休。 他一袭霜色长袍显得背影愈加清瘦,柏子青都忍不住停下来看了一阵,最后才幽幽嘆了一声。 人各有志,各为其主。方璟选择了他认为对的事,最后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岂不是正好?明明都是差不多的路摆在眼前,他的还更好走些,为何就不能勉强挑一个好走的,便要硬着头皮一个都不愿选,转身拂散了重来? “公子?”小九顺着他的目光踮脚尖来看了看,“公子在看那方璟公子吗?” “……小九,你入宫多久了?” “不足四年。” 算起来,倒确实不算长。如秦公公那样把一生都耗在宫里的老人太多,算到最后,连年岁也不想数,遇上的主子人好便静静待着最后出宫的机会;若不幸遇上个坏主,手上沾腥沾血不说,可能自己的命也要搭进去。 柏子青忽然便想起一个他一直没细琢磨的问题,“赢粲与方璟的关系如何?” “嗯……在公子未入宫前,皇上最宠爱的大概就是方公子了。因为这个,那袁娘娘总是时不时的想着法子刁难他呢。” “他生无背景,自然是比我要过的艰难一些……”柏子青点点头,终于转过身,“如果是你的话,站在那位方璟公子的角度上,落井下石是不是比自己惹祸上身要来的顺手?” “这可不好说。”小九皱着眉思索了一下,“若我是那位方璟公子,有皇上那般的宠爱,还求什么别的呢?过的苦一些我也认了,那落井下石和惹祸上身我自然都不选,谁知道落谁的井,那人会不会回来报復呢?” 柏子青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想法倒是有趣,值得公子与你玩到至晚方归。” “我来自郢州,七八岁便入宫了,说来可惜……至今都没机会见一见京城的街景。” “等一下不就会见到了?”柏子青俏皮地朝他眨眨眼,马车直奔最繁华的主街,最后果不其然被堵在路中间。 柏子青手中还仍抱着那《溯光回录》,他现在是略懂为什么柳眠对它推崇备至。原只是个主角仗剑,意欲行遍江湖除天下大恶的故事,不料翻过两章,那主角被迷阵困在一处沼泽地,居然莫名其妙地被一箭射、中眉心,倒地身亡。 只是这个故事却并未断在这里,那主角再次睁眼之时,竟发现自己仍在上一位恶霸的府中,他剑上的血尤热,而自己则恍如大梦一场…… “公子公子!我们到啦!” 柏子青看的太过入迷,竟连那嘈杂的人声都没有注意,还以为才出宫门不久。 “那我们便走吧。”他打起精神来,一撩开车帘正准备下车,那马车旁的一队人也恰好经过,这一下因着人群拥挤,两边都没看见,柏子青便硬生生撞了上去,额头还正好磕在那人肩肘上。 “我天!公子!” 柏子青还没什么,他身后的小九一声惊唿,惊天地泣鬼神,“公子!!您没事吧?!!” “没事,你叫的也太大声了。”柏子青无奈的捂着额头,又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当我是什么瓷娃娃吗?” “我……” 对方那队人虽也都一身朴素的衣服,却也很是紧张地将那个撞了柏子青的人护在身后查看,一脸的担忧,比起小九还有过之无不及。 “好了,陆延,你让开。” 那人伸手推开面前的人,“是我莽撞了,游人太多,一时没能顾及,公子可还好?” “没事。”柏子青只摇摇头,便叫小九一同走了。在临十一二月还拿着把摺扇的人,多半是脑子不清醒。 可是连柏子青也没想到,在金华寺上香的人群中,能再见到这人。他这回不仅只是拿着摺扇,脸上还戴了个庙会上卖的特有的黑底金纹的弥勒佛面具,而他身边那个方才唤作“陆延”的人,则圈起掌,生怕他听不见地,远远朝他吼了一嗓子。 “那位石竹色衣裳的公子,你落东西了!” 第39章 39. “公子, 他们好像在叫你。” 小九拉了拉柏子青的衣袖, 柏子青这才停下脚步来, 疑惑地朝那群人的方向望去。当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时, 柏子青下意识地也往腰间摸去……那块玉佩果然又不见了。 柏子青气的直嘆了一声。常言道事不过三,这块冬青佩自他知事起就戴身边, 十多年也没见丢过。怎么现在进了宫, 倒是三番两头地丢到莫名其妙的人手里。 “对公子!说的就是你!” 人家拾到了东西要做好人叫他, 看着却不像要主动还过来的样子。 柏子青待那人又喊了一声, 才动身。他微眯了眼睛细细打量了那一行人, 即使衣着简陋, 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却是极难掩饰的。他正要走过去,小九却担心人家是专程要讹钱的人, 甚是担忧地拉了他一下。 “公子公子,我看他们不是什么好人……要不要把皇上派来的那些个侍卫都喊过来呀?就……就当是壮壮胆也不错……” 柏子青轻轻摇头,“他们这群人大概也不简单, 是看不上那块玉佩的。既然他们要还, 我们伸手接了就是。” 金华寺前前后后都围满了来上香的百姓。有些是生活在京中的本地人,找地方也熟络,脚步便较轻块一些,在人群中拉着家眷妻儿穿梭, 如鱼儿一般。而更多的却是外地慕名而来的游人, 他们各有各所求的, 因而眼神与脚步也不尽相同。柏子青寥寥望一眼, 周遭嘈杂, 掎裳连襼,也看的最是清楚。除却——除却那人。 他戴着一只有些可笑的面具,手中拿着完全不合时宜的东西,却是人群中最冷漠的一点。他也如一尊什么立着,被那四名侍卫或是家丁围着,像是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柏子青几乎是立即便划去了脑海中对他最初的猜想,马车上撞的那一下不甚疼,捏着扇柄的手腕骨节分明,可见也不是什么江湖客。他身上有一阵淡淡的香气,柏子青方才与他一撞,也沾上了点,现在想起来,居然还挺熟。那不正是他初入宫时从辛夷身上闻见的香味么? 那香沾一点都难消,当初他熏衣服那会儿还着人问过,正是从楚国传来的吉罗香,且专供宫廷使用,民间是几乎不得见的。 这下子答案便唿之欲出了。 柏子青的脚步一顿,正好停在那五人面前。
第46页 “真巧,谢谢你们拾到了我的玉佩。” “举手之劳,公子不必谢!”那陆延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径直将玉佩往柏子青手里塞,“这东西贵重,公子可要收好了。” 柏子青将玉佩收在袖口里,笑着应答,却是对那位面具人道,“公子也爱赏玉?” 他这话一出,几人都静了。过了好半天,那人才淡淡回復,“只是略有涉猎。再者,再街边相撞时,我便已经看到公子配着这块玉了。” “如此说来,还是要说一个‘谢’字的。只是在下出来有事在身,不便在此久留……”柏子青凝着那面具,仿佛能透见面具下的面容,“公子亦是,庙会热闹,太过留恋反而易失了方向,不知东南西北了。” 可柏子青的话音刚落,那只摺扇便被那人一下打开,展出一副笔法肆意的泼墨山水图,柏子青一瞥,那轮廓明显的很,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是一副他赢国的版图。 那人另一只手扬起,将脸上的面具摘下来,露出本来的面目。柏子青一直未留意过他的相貌,此时一见,却并不惊讶——他确实长得好看。 “在下陆復宜,多谢公子一番‘好意’提醒。” “告辞。” “告辞。” 陆延听不懂两人说这话,只是看了看柏子青消失在人群里的身影,又回头看陆復宜的脸色,“公子,他……” “今日不巧,那人是柏家的儿子,我们的身份被猜出来了也不稀奇。”陆復宜轻嘆一口气,又转头数落陆延,“我说你啊……让你们踏实一些待在旅馆里也偏不要,出来还净惹事,待我们回楚国去见了太子,挨一顿鞭子揍也是轻的,说不定我也不能倖免。” 陆延和好几人都露出惊恐的表情,“我们从小习武,身体强健倒也罢了,可您怎么能和我们一起……” “罢了,我们得在这里停留好一阵,也不是这么早便能想的问题。”陆復宜展开着那扇子挥了两下,又双手动作,轻合了起来。 触手便可知,那扇子定价格不菲。扇面是特找人画的,用了上好的绢,扇骨是梨花木,木纹甚至都有规律可循。陆復宜却皱着眉低头甩罢两下,状似不经意地抬手一丢,那扇子便进了寺庙前烧香的大鼎炉里。 “公子……那扇子不是太子临走时……” “它现在无用了。”陆復宜脱手后才微微舒展了眉宇。他微一思索,唤了身旁另一个人过来,附在那人耳旁,低声道,“你照我说的做……” …… 柏子青领着小九走出了金华寺许久,才后知后觉想起今日是出来玩的。 “公子,方才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这个便说来话长了。”柏子青心道,不管是不是不怀好意,他也管不了,这些事还是等到回宫了告诉赢粲,让他来得罪人才说的过去。 “小九,出来玩便是玩,那才是我们真正的目的——” 小九狐疑地看向他,“是吗?那您方才在马车上还看书看的不想下来……” “……出来玩便是玩,可也会有意外的。”柏子青抬手轻咳了一声,看街边卖草编小雀的商贩有趣,便又迅速转移了视线,讨论起别的来了。 果不出意外,最后两人当真是踩着点回宫。小九走在柏子青后面,身上叮叮噹噹的东西抱了满怀,一问,还居然都是给柏念买的,连他的份也没有。 “公子,您这样也太偏心了,好歹小九也跟着你一天了……啊,皇上……” 柏子青连头也不回,“回都回来了,你现在搬出赢粲来还有什么用……” 他的话讲完,身后叮叮噹噹的声音便停了。 “小九?” 赢粲负手立在路中央,就在柏子青的身后,正是领着人往甘露殿去的模样。他身边还站着憋笑的秦公公,正一脸同情地看着柏子青。 “至晚方归?……很好。”赢粲一点也不像与他开玩笑的样子,“子青可是已经做好了禁足的准备?” 第40章 40. 临走时, 秦公公还偷偷给柏子青使眼色, “皇上近来心情不怎么好, 柏公子您多顺着他点儿吧。” 赢粲心情不怎么好?柏子青一丝一毫都没看出来, “他什么时候心情好过?” “柏公子入宫那天,皇上的心情便是极好的。”秦公公的这种话说归说, 却也不能多说, 让人能明白就好了。 柏子青却觉得, 这种事情还是得看个人, 他若是与前世不同, 明白也装不明白, 不煳涂也装着煳涂,说不定就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莫名扯进他的命运里。 可有的事他能装一装, 有的事却真的装不了。 小九把他脑子放空想事情时顺手买下来的东西都堆在桌上,赢粲居然也不介意,只用手拂开一小块地方放他的摺子, 与柏子青面对面坐着, 各干各的事。 对此,柏子青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或许是以前他沉浸在别的事中不曾分心,没注意到两人的距离竟能拉得这样近,又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既不会被对方打扰, 也不会觉得彼此冷漠。 太奇怪了。 柏子青晃晃大脑, 将那些没用的思绪都赶出去, “赢粲, 我今天出宫了。” “……” “?” “……你怎么不说话?” “子青, 莫要说废话。” “……你怎么知道是废话?我很快就要说到重点了!” “那你说吧。”赢粲没有给他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柏子青却好似能听见他语气中的无奈,这一句回应就跟哄小孩子似的。 “我今天无意中撞见了楚国的来使……是姓陆吗?”为了弥补这话的可信度,柏子青特地给他抖出一个有效信息。果不其然,赢粲终于从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中抬起头来,直直望着他。 “然后呢?” 柏子青手里拿着个摇铃,两手都放在案上,“你身为国君,这威慑力也太小了一些。人家都进到你都城里玩儿了,居然不入宫来朝见,到底算是个什么事?” 赢粲听了他的话沉默半晌,而后只说,“一向如此。” “先帝怀柔治世,以‘礼’大行其道,以培雍国家根基。”柏子青摇摇头,道:“现在不行。” 赢粲听完他的一席话,唇角又重勾,眼瞳沉沉,倒像是有些高兴的模样,嘴上却不说,“你每日都想着出去玩,没想到还有这个心思,都管到‘治世’上来了。” “没办法。即使我不太喜欢你,但依然不想看到将来边关发生变故……”柏子青话说到一半,赢粲便伸手朝他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第47页 “……在我面前也就罢了,你若是一直这么口无遮拦,将来谁能保得住你?”赢粲的语气冷冷的,眼神却没太多警告的意思,也就只是嘴上说说。 “居安思危,你会不会啊?”柏子青下意识避过他的眼神,只垂头状似在桌上乱翻,翻出那本《溯光回录》。两个人不再对话,待到柏子青将那本书看的七七八八,赢粲也终于合上手中的摺子。 这个动作便意味着又过了一日了。 赢粲注意到柏子青有个小习惯,他嗜书,却很少会拿着不肯撒手。每每睡前,总要掐着手指数一遍页数,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柏子青寥寥用指腹扫了一下《溯光回录》剩余的页数,大致还有五六章的模样,此时主角已经得到了武林至尊圣物,战无不胜。 他通过一重又一重”侥倖逃脱“的命运,避开了重重危险关卡,也得以找到了各种度过难关办法,一路可以算作“顺利”。 唯一纠结的大概还要算他与一位姓容的小姐的感情问题,那位容小姐是名门望族,主角路过英雄救美,后来便如所有话本都会给予读者期望的,主角早早便给她许下诺言——“若将来有一天我当上了武林盟主,功成名就,必会回到这里来,八抬大轿娶你过门,让你做我的妻子。” 柏子青面无表情地把主角那句承诺看了两遍,只觉得心寒。起初他所祈愿的,明明是除天下恶事,做一个至善的好人,怀一颗赤子之心。现在说什么“功成名就”,说什么“利禄人心”,义正言辞地说着自己胸怀天下,本来他早早地便死在那迷雾沼地里了…… 就……就如他一样…… 如他一样? 不……是不一样的。 他宁愿相信,是上天给予他重来一次的机会,给他再鲜衣怒马的浮生,让他能得以不忘…… “子青?子青?” 柏子青不知何时便魇在情节中了,连赢粲着着单衣赤脚走过来唤他都没有发现。 “……什么?” “时辰不早了,你若觉得让那些楚国太子侍臣看笑话也无妨,最好还是听我的话……今日看了几页? ” 柏子青一下子松懈心神,便觉得全身倦乏的厉害。又听赢粲问自己,只诺诺回应,“大致还剩六章吧……怎么?” “平时都见你数着页数,一遍遍来回费劲的事情,当你是耐性好……” 柏子青换下衣裳,回头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我从没有数过页数。” 赢粲脸上的困惑也不少,他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像是后知后觉什么。柏子青瞥见他有些误解后懊恼的神情,才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那样的习惯是从什么时候起的?若不是赢粲今日提起,连柏子青都没有注意。 “我……那不是在数页数……”柏子青垂下眼帘,却不愿再和他多解释,“睡吧。” 柏子青这一天提前的报备与那番话,也让赢粲终于确定下来心思。 他赢国百年,幅员辽阔,只是那一百年前,楚国又何尝不是呢?而现今后世者称述寥寥,只因百年前一战,输赢分晓罢了。 柏子青这一夜是彻底地没有睡好,第二日早醒了,还被赢粲戏嚯调侃了一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是上朝吗?快走快走,省的碍眼……” 柏子青坐着都觉得偏头疼,像是有针在刺他的太阳穴,好容易把赢粲赶走后,便用被子蒙住头,准备再睡一轮。那困意缱绻之际,小九一撩帘子,脚步笃笃蹦地轻快,兴高采烈地来摇醒他,“公子公子!听说那楚国使臣入宫来啦!” 第41章 41. “就算你这么说, 可他们来不来, 也是与我无关的……你就行行好, 放公子我再歇一会儿吧……”柏子青翻了个身朝里, 不管不顾地睡自己的。 小九缩回了手,委屈道, “您可已经睡了好久了……皇上都快下早朝了呢。” 柏子青拿手肘压着额头好一会儿, 咬牙嘆着气爬起来, 更衣。怪那楚国侍臣去了。 他们选了这会儿入了宫, 保不准礼部依着制度, 就选了今晚开那晚宴, 如此,不知赢粲说过的那些事情还做不做数。 柏子青强打起精神来, 让小九派人去前殿找一找秦公公。不料派去的人还没回来,长平公主已经带着柏念到义和宫了。 “小哥!小哥!” 柏子青还没站稳身子,便被柏念扑倒在软榻上。小九伸着手像是下意识想去扶他, 却僵硬着停在了半空, 最后尴尬地朝小姑娘笑笑,转身去倒茶。 长平公主笑着看这兄妹俩人的“久别重逢”,柏子青虽时常回柏府,但他的目的有点“不纯”, 为了让柏念能好好学习, 也总刻意避着。若不是长平公主与二夫人提早吩咐, 长平眼神逡巡了一下那屋子, 又回头看小九离开的背影, 才朝柏子青露出一个笑容,“都说年轻人不会生活,我总想到你这里来看看,结果不出所料……你这里哪里是住人的地方?分明是个书房。” 柏子青正打算解释,柏念理所当然,脆生生地开口了,“可这才是小哥呀,在柏府里,小哥的房间也跟个书房似的。小哥从来都是这样,成天没完没了的看书……” “……” 柏子青无奈把她拉到一边,自己得以站起来,才发现一段时间不见,小姑娘居然还往上长了好一截儿。 “是哦,夕瑶以后可不能跟小哥一样……”他说这话无心,长平公主的脸色却唰地变了,柏子青只好立马改口,“……书房归书房,其他地方呢,还是要清爽一些。” “那好吧。”柏念点点头,又附在柏子青的耳边,“父亲说,今天姐姐们也都会来,是为了给小哥一个惊喜。” “……那你现在告诉了小哥,还能算是惊喜吗?” “啊……是哎。”柏念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作出一个不知所措的表情来,惹得长平公主终于也笑了。 她忽然站起身来,对柏子青道,“子青陪我出去走走吧。” 小九的茶刚端上来,长平公主一口也没喝,轻飘飘看了一眼柏子青,说要在庭院里走一走。 柏念也作势要跟过去,但看到小九同时端上来的还有一大盘桂花糕,便走不动步了。“小哥要快去快回哦。” “好。”柏子青朝她一笑,转身跟在长平公主身后,绕着白石阶到了院中。 “母亲可是有话要跟子青讲?” 长平公主却也不含煳,“你与皇上是怎么回事,你当我和你父亲看不出来吗。” 柏子青一怔,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 “起初若是你不愿意,我便是拉下这张老脸与你父亲一起,也会保全你。可是既然你一口应承下来愿意接受,为何现在要这样做?”长平公主神情有些严肃,将那些细枝末节的事一件件地和他倒。从两床被子到界线分明的放书小案,从软榻独一只臂搁到柏子青身边伺候人的数目与质量,最后摇头嘆了一声,“你是在极刻意地疏远皇上吗?既然连同处一室都觉得勉强,这样过也只是苦熬。”
第48页 “母亲虽也不希望你与后宫那些个妇人争些什么,可几次皇上到府里来,我也是看的清楚的……”长平公主道,“入宫终是与寻常百姓不同,子青,你可得想明白了。” 柏子青沉默了半晌,才道,“母亲,我也知道其中利害,并不是刻意要疏远他……我只是没有办法。” “什么?”长平公主侧头凝着他,脸上是疑问的模样,“子青,纵使你已知晓别人不能像家里人对你那样好,可你也需得试着去相信……” 柏子青默默听完,“母亲,若有一人捧你护你,又毫不犹豫地摔得你粉身碎骨,任谁还能像从前般自处?母亲原不是也和我说过吗?若是从一开始便认定什么为真什么为假,才是错的离谱。” “那你觉得,什么是错的呢?” 庭中的风不大,长平公主的衣摆被轻轻扬起,打了个褶。她缓缓伸手拂平,对柏子青缓缓提示出一句答案,“问那人一句‘为何’。” “……‘为何’?” 长平公主望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轻嘆一口气,“万物皆有因果与代价,即使你的付出被人辜负,也总会有一个理由。” “他……”柏子青下意识开口,却又尴尬地停住。 确实,赢粲一直没有给他理由。 可也只是他没有给罢了。 柏子青不愿再去回忆一遍前世的日子。他还需要什么理由?家国天下还是鸟尽弓藏?他从未曾奢望过赢粲会给他理由。 柏子青只能硬着头皮回答,“理由……也是众人昭昭……” “子青,够了。”长平公主脸上微愠,“我现在与你说这件事情,不仅因此事关乎柏家的声誉和皇族颜面,更还因为其中有你的想法。如若感情能伪装得彻底完美,那又何偿不是真的……总之,你想清楚了再来回我。” “……是。”柏子青低垂着头,沉默片刻才应了一声。他没再跟着长平公主回殿里去,只说自己想一个人去走走。 长平公主原先已经转身走了,闻言便又回过头来,立在石阶上垂眸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允了他的临阵脱逃。 柏子青步伐匆匆,走得很快。她望着柏子青落寞转身离去的背影,攥紧了掌心。 她想,就算他什么都不选,那又怎么样呢?尽管岁月没给她的脸上留下太多苍老的痕迹,但她也知道自己能陪柏子青的,也至不过二三十年。 二三十年,只是短短的一弹指啊。长平低头看自己手上的皱痕,像是重复确认什么似的,又很快收进宽袖里去掩住了。 柏子青算是自小到大头一回遭母亲的诘问,心情自然是极低落的了。 “好吧,就算母亲说的有理,可这件事,也绝不可能是我的错……”他一路走一路想。最后死的是他啊,他是受害者,毫无疑问,还要什么理由? 想到这里,柏子青便又懊悔起来。他当初万念俱灰,二话不说地壮烈赴死,还是太亏。 “早知如此,当初便应该让他清清楚楚说个明白……”他那时已有近一个月没见到赢粲,且恨他入骨。见不到是一方面,他也丝毫没有想见他的意愿,只是现在想来,那人如此不顾后果,也有些奇怪。 他母亲说“因果”,慧安法师让他莫要强求珍惜当下……这些他也都明白,却也到底是做不到。 柏子青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地方被他忽略了,而那后面便是【理由】。赢粲没有给他的理由。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公子?” 御花园大的很,柏子青才转了个弯儿,居然遇上了晚宴的主角。 陆復宜终于换上了一套正常些的衣服,看图样大概是它楚国绣工所制的葵。这种花赢国是极少得见的,唯有偏远一些的地方才能瞧到。 “上回公子走的匆忙,不得空自我介绍。我为楚国使臣,陆復宜。” “原来是陆公子……怎么今天不得见你的手下?” 陆復宜朝他作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实不相瞒,宫殿之间隔的太远,方才说不定是我与他们走反了方向……现在是好在遇见了你。” “我?” “烦请公子为我指个路。” 柏子青见他说的诚恳,也就答应了,“你与他们是在哪里走丢的?” “不知。” “……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皇上在哪儿?” “……好似有……”陆復宜迎着柏子青期待的眼神,笑的人畜无害,“抱歉,陆某不记得了。” 第42章 42. 陆復宜说完那句话, 柏子青像看傻子般瞥了他一眼, 才道皇上大概在书房。 “公子为我指条路便好, 不必亲自……” “我也没有说要亲自带你去。”柏子青笑了一声, “陆先生作为楚国太子最倚重的人才,身上多多少少也有些过人的本领, 想来认路这种小事还是难不倒先生的。”他抬起右手, 朝南边指了指, 把书房在哪里、怎么走, 都交待清楚了, 极其自然地与陆復宜道别。 “柏公子稍等。”眼看着柏子青正要转身就走, 陆復宜忽然开口,“公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柏子青回身冷冷看他一眼, 脸上写满了嫌弃和看他多管闲事的不耐烦。他回问了一句,像是理所当然,“那又怎么样呢?莫非你们楚国就能跟桃花源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復宜低头笑了一声, 柏子青见了, 莫名觉得这一笑有些像他大哥,只是少了几分快意豪情,多了一些玩味的意思。他问柏子青,如果我告诉你我有可摆脱这些烦心事的方法, 你可信? “信, 怎么不信?”柏子青回答的也很爽快, “那我便拭目以待。”他知道陆復宜等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楚国去, 明面上还是要应付一下。他笑了笑也就转身要走, “今日怎么不见公子拿着那把摺扇?” “下回再与公子细说罢。”陆復宜还是笑吟吟的模样,抬手行了个礼,这才算寒喧完了。 柏子青望着他的背影静静立了一会儿,皱起眉思索起来。陆復宜在他的记忆中没占太大的篇幅,算是可有可无的路人,但他背后的楚国却不能小觑。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连赢粲这样杀伐果断的人,在面对这些抉择时,据说也只说了一个字——“赌”。 事实上比起楚国,他们的胜算实在太大,更不必说赢粲手中还有赢国百年基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然是连战皆捷。可令柏子青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便是在这样的关头,只因为一幅图便急转直下的战况…… 柏子青苦笑。这些事也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了,他总不能真如母亲说的那样,去问赢粲这些“多年后”的事情吧?他一次两次地用未卜先知来伪装自己,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倘若成了真,人们自然而然会感到敬畏,可若没成,他可就变成了正大光明的“欺君”了,正好给袁辛夷那群人落一个把柄。
第49页 走到义和宫前,柏子青才慢慢将思绪收拢回来。事实上,他不回过神也不行,因为殿中嘻嘻哈哈的声音他隔着墙都听见了,是他的两个姐姐,当然还是柏念的声音最大,喊着要新的风筝的时候一点都没保留的,简直快掀翻了屋顶。 柏子青担心小九应付不过来,往石阶上走的脚步便加快了些。 …… 赢粲听得的这些有关柏子青的消息便断在这里,断在义和宫的一殿笑声外,有些像是什么民间小人物的故事话本,开头过程与结局都是再美好不过的俗套剧情,但却百看不厌。 秦公公替他伸手挥退禀告消息的侍卫,有意无意地转移话题,“皇上,那楚国的陆復宜,还要见吗?” 陆復宜好不容易寻到书房来,得到的却是赢粲在别处的消息。 也不知他有没有察觉到赢粲其实就在书房,这一招是实打实的下马威,但看来陆復宜并不介意。他也没争着一定要现在见赢粲,向几个太监打听了消息,让他们带着去找人了。 于是乎,赢粲一边写着字,一边听了半盏茶的关于柏子青与陆復宜的事。秦公公也是识得字的,见他“行云流水”四个字翻来覆去地写,最后满地的废纸,一张也没留下,表情更是难分喜怒,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不急。” 秦公公等了良久,赢粲才放下笔,将桌上的最后一张纸拂开,任它落在地上。这些东西本来由专人负责清理,秦公公见了,却亲自俯身拾起来,“皇上怎么把这字扔了?挺好看的……这是皇上写给秦大人的吧?” 赢粲轻笑了一声,“你倒猜的挺准。” 自殿试后,礼部仪制清吏司便换了人选。那原任的秦升听闻大病一场后去了常州休养,不日前方回京。赢粲是听说这件事情之后主动说要送东西过去的,其中也难免有让秦松年忌惮的意思。 即使有人不在其位,该谋的不该谋的,自己心里也需有数。 秦公公也跟着赢粲笑,若是君王身边的人没有这点能力,怕也谈不上什么够格,“皇上写了一个时辰了,也该歇着了。” 书房里只有他二人,赢粲摇摇头,“让子青那边的人提高警惕,今日晚宴上的人多,若是出了问题……” “是。” 这件事赢粲他自己一大早就已经说过一回了,秦公公嘴角微微笑着,没敢提醒他,倒是赢粲讲完后,自己想起来了,“……朕是不是说过了?” 秦公公笑着答,“皇上为柏公子思虑周全,慎重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只怕……他也并不愿意。”赢粲摇摇头,“派人吩咐下去,今天有什么别的事就不必打扰义和宫那边了,若有什么要紧的事,让他们都去找云华。” 秦公公默默听完,也只是答应着,再缓步走出去传达命令。 方璟跟在赢粲身边很多年,从来就是赢粲埋在后宫里一把剑,也只为他一人做事,不曾有过怨言。可到底,赢粲也只是习惯使然。秦公公轻轻嘆了一口气,才转身回到屋内。赢粲不知何时又提起笔来,这回一气呵成,就是推门的功夫,居然便已经写完了。 “皇上的笔墨当真是天下无双啊……”秦公公笑着夸了两句,“是否现在让礼部送到秦大人……” 赢粲笑道,“你亲自跑一趟,把这个给子青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柏家的女眷会比男人还可怕。 柏子青近距离领教了几个姐姐的抹泪拥抱——按照风俗,他进宫前,几个姐姐是没有机会能见他的。他大姐的原话是“哭的可惨了,好在皇上是个好人……” 柏念完全不明白阿姐们都在哭些什么,她也听不明白,只知道扑上去“拯救”自己小哥,还想帮着柏子青反驳,“才不是呢!皇上他身边有可多人啦,夕瑶才不愿意让小哥跟他在一起……” 秦公公就在这个时候前来拜访,将柏念那句话听了个全,仍当没有听见。他让人呈上赢粲那幅字,“柏公子,这是皇上特意让我给您送来的。” “嗯?”端着茶的柏子青坐在楠木椅上,后知后觉还没反应过来,他身边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的小九便走过去将东西给柏子青端来了。 柏念凑近柏子青身边,好奇地张望,“是什么是什么?” 柏子青拿起那张纸,触感薄而润。展开一看,上书四个字——【行云流水】,落款除却时间外甚至有一枚印鑑。规规矩矩的,也不像是赢粲故意的行为。 “赠子青……小哥,这是给你的?”柏念的话音刚落,长平公主与两位姐姐都上去看了一眼。 “字还挺好看的嘛……” “可是皇上给子青这个做什么?” 柏子青抬头看秦公公,后者脸上端的还是一副“不可说”的神情,索性也就作罢。“我想……大概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柏子青斩钉截铁,“大概是他想和我比谁的字比较好看罢。” 柏子青也不含煳,他立刻让小九去铺纸,蘸了墨略思索了一会儿,书:江海下百川。他没有印鑑这种东西,倒是郑重其事地提了名字上去,等墨干的功夫,还问了秦公公那陆復宜的事情。 那幅字被三个女孩传来传去也看不出什么究竟,最后便落到了长平公主手里。长平公主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出声夸了两句。 柏子青正回头看她,长平公主也没一丝遮掩,直截了当地问,“对这四个字我是喜欢的很,子青不介意的话,我就拿走了?” “行啊,既然母亲喜欢,那又有什么问题?”柏子青一点都没犹豫,他正端着茶盏又放下,抬起头时满屋子却都沉寂了。长平公主看着他,又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怎么了?我这是又说错了什么?柏子青轻咳一声,“嗯……方才我……我是随口一说,做不得真。” “你啊……”长平嘆了口气。她也心知柏子青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向来都不放什么注意力,但连她都看出来了,秦公公与赢粲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那奴才便先告退了。”秦公公特意嘱咐了柏子青一些晚宴的事情,只是这些规矩大多都不是由柏子青来记,再者长平公主也在,这样善意的举动,倒使得长平略微宽心。 “你可想清楚了?”待秦公公走后,长平旧事重提。 “想清楚了。”柏子青瞥了一眼正在玩闹说话的姐姐与妹妹,正视道,“母亲,我不愿意。” 第43章 43. 长平公主听完, 只淡淡问了句, 你可想好了? 柏子青这回犹豫的时间便再长了一些。他自己也奇怪奇怪的很:不错, 为了柏家, 为了他的母亲他是该犹豫,可现在单单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让他为自己考虑, 他居然还是停住了。
第50页 长平公主没有催他, 她不笑的时候也是很美的。柏子青承了父母亲的优点, 顺带还发扬光大了一番。此时他不过只是沉默的样子, 长长的眼睫垂着, 紧抿着唇, 居然还是很好看。 “我想好了,我……” “小哥小哥!哇!这是什么?” 柏子青的话说到关键点, 忽然便被柏念打断了。他与长平公主一同转头过去看那位“罪魁祸首”,柏念正拉着两个姐姐凑在他那宝贝箱子旁,想来是被这三个好奇满分的“孩子”翻过一轮, 发现什么好东西了。 “……算了。”长平嘆了口气, “母亲会跟皇上提的。” “可他会答应么?”柏子青话一出口,才想起这个有些致命的问题。什么喜不喜欢的幼稚问题,需要知会一下赢粲吗? “会的。”长平公主回答得倒是极其肯定,末了又加一句, “如果他不爱你。” 和自己的母亲讲这些, 柏子青还是有些不好意思。长辈与平辈们还是不同, 越是亲密的人越难跨越这道鸿沟, 从来都如此。柏子青最后只好站起来, 有些侷促地朝柏念那边走。 长平看着他动作,端端立在原地,仍是不肯放过他,大喘气似的道:“……其实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很爱你。” 柏子青心下一空,怔然张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 远处的柏念听不到到这二人的讨论,倒是见到柏子青朝自己走过来又停驻的模样,急着连声催促他,“小哥!小哥小哥小哥!快——来——啊——”她今天穿了一条繫着小铃儿的珊瑚色长裙,跳起来叮叮噹噹作响,像一朵粉色的云,显得俏皮又可爱。 难得又见到自己儿子打破平日那遇事总波澜不惊的形象,露出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长平公主满足地笑笑,还是给他解了围。 她长而翘的睫毛微弯时难免露出一些眼角的细纹,她也看见了柏念兴高采烈挥手的模样,最终,还是和蔼笑着朝柏子青道:“去吧。” 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柏子青没想到还得陪姐姐妹妹玩一下午。他心中千百般思绪,脸上也越笑越勉强,最后连小九都有些担忧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晚宴那边还要不要去? 柏子青先是点点头,说了句“要去”,又转头将问题抛回去:“别说我……你今天是怎么了?” 小九低垂着头,小声地回了句没什么。 “难不成是想家了?”柏子青笑着道,“其实算起来你也比夕瑶大不了几岁,上次听你说,你老家在郢州?” “公子竟然还记得?!”小九听了他的话,吃了一惊忽抬起头来。他眼中有絮絮点点的星光,却又很快熄灭下去,“没、没有……只是有一点点、一点点的想念而已……” 柏子青看着他,也有些心疼:“你公子我什么都记得,你不是还要给我讲故事的吗?” “嗯,好。” 见小九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柏子青才朝他眨眨眼,站起身:“走吧。” 他与长平公主必须分头入殿,因此柏子青特意在义和宫待久了一些,趁着这短暂的空闲时间,他还翻了翻《溯光回录》剩下的章节。 这书作者署名与主角的名字一模一样,难说是真是假。这种情况多的很,柏子青司空见惯,却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柏子青特意去看一看作者名字的原因,是因为这本书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个主角明明已经是“战无不胜”的状态,天下再无人是他的对手,但他却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梦见自己死在迷雾沼地的情形。他看见出入江湖的自己,眉眼之间豪气万丈,是真正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那个自己。他在梦境中重复走那片沼地,一遍又一遍地寻找正确的方向,最终得偿所愿。他走出了那里,又再遇见了那位容小姐。他并没有再许下什么诺言,只飞身在城南采了束正开的花——“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闯天涯?” 那位容小姐垂了眼睫,点头答应了。 故事便在这里停顿。主角被人刺了一剑,划破颈脉,死在自己的美梦里……而后,他再次醒来—— 这就是结局? 柏子青听着小九又催了他几声,才有些不舍地放下书。 “公子终于看完了?”小九问道:“到底是讲了些什么?这么有趣的么?” “一场噩梦。”柏子青嘆了声,“除了死亡以外,最令人遗憾的大概就是如此……如果是我,我也更愿意死在一场美梦里。” 小九很是不解地看着他:“这是故事?” “是命运。”柏子青朝他摊摊手,忽然出声:“到了。” 宫里专门用来举办宫宴的长乐殿里里外外都很热闹。首先是各朝中大臣,都携着家眷前来,妻儿话家常般的有说有笑;其次是几位王爷,都是柏子青喊得出名字却没说过几句话的人,端着假笑到处游走。 陆復宜这会儿倒是顺眼多了。他身边只留了那个陆延,柏子青进殿的时候晚宴还未正式开始,没人通报,陆復宜却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小九在他身边低声喊了一句,“公子公子,那两个人真的是楚国的……”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陆復宜两人便迎上来了。 “柏公子。” “听公公说,你没见着皇上?”柏子青笑着问陆復宜:“你还是没找对路?” “或许吧。”陆復宜无视他的话中刺,反而是眯起眼感慨了一句:“方才也见过了几位娘娘,还是柏公子有贵人之相。” 柏子青心道你一个使臣还兼职看相,也不怕忙不过来。道:“这怎么说?” 陆復宜笑答,一言以蔽之:天机不可泄露。 “你要这么说也行。”柏子青一副好说话的很的样子,“那你是不是可以解释一下早上的问题?” 陆復宜正要答,那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楚国那边的大礼:“臣陆復宜,参见皇上。” 柏子青这时转身才看见赢粲,还是愣了一下:他什么时候来的?入门处的太监居然没有通报? 赢粲面色沉沉,只道,“子青,过来。” 第44章 44. 可是……你身边分明还站着个方璟, 这时候喊我做什么?柏子青心里不满, 面上虽然没表露, 但还是不太情愿。 方璟不知什么时候到的, 不过肯定要比他早,此时跟着赢粲朝他点了个头。他今日难得穿了深色的衣服, 一身葡萄紫金线华服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摆动, 衬得他那张脸更精緻起来。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柏子青腹诽, 面无表情瞟了他一眼, 才抬腿朝赢粲身边走去。 赢粲的眸光跟着柏子青的动作, 直到他靠近了自己身边, 才对着陆復宜淡淡漾开一个笑,“让陆卿久等了。”
第51页 对这种官方而气氛诡异的宴会, 柏子青兴趣寥寥。只是陆復宜坐在他对面不远的地方,总似笑而非地望着他与赢粲。最后连长平公主都发觉了,朝柏子青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而赢粲却嵬然不动, 他也没看柏子青,似乎专心致志,一门心思都在陆復宜身上。柏子青下意识看了赢粲一眼,看他谈笑风生, 那张总因没什么表情而显得冷漠的脸生动起来, 居然还挺迷人。 方才那个针对方璟的问题重换到赢粲身上, 柏子青这时才不得不承认, 长得好看确实挺重要。难怪以前总有人说, 宫里长得最好看的,还要数皇上。 这么一想,赢粲也是勉强算有优点的嘛。 柏子青才刚将眼神从赢粲那儿收回来,就莫名其妙地被人点名了。 而点他的人,正是那个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优点的赢粲。 “子青与陆卿是怎么认识的?” 柏子青方才还在想他的事,冷不防被这人叫到,竟然是下意识的抬头朝另一主角陆復宜那边看了一眼。柏子青虽然是跟赢粲讲过遇见陆復宜的事,但具体还是省略了大半。柏子青忽然有些底气不足,“陆公子拾到了我的玉佩。” “玉佩?”赢粲的眼神轻轻落在柏子青身上,又在他腰间转了一圈,才回到陆復宜那:“那是先帝赠与子青的信物,确实重要。”说罢,还郑重其事地替柏子青好好谢了一番,饮了一杯酒。 柏子青隐隐觉得,按赢粲的个性,回头就要把那块冬青佩拴他脖子上了。 长平公主带着孩子们在宴会临近结束的时候便从偏门出去了,柏子青那时正好被秦太尉扯住唠叨了几句话,为了感谢他提前而毫无意义的“预警”,有些像是不怀好意。 就是这么一转身的功夫,柏子青回头便看不见母亲与小妹了。他有些怔愣,心口处砰砰直跳,似乎再听不见旁的什么声音。 柏子青没由来地感觉到心慌。他站在原地,无措地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才看到门边柏念一闪而过的橘色裙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要追上去,手臂却忽然攀上另一人,赢粲正低着头,将柏子青整个人收紧在身边。 “怎么了?” …… 一场晚宴还未散,按规矩,赢粲本不该从主位上下来。 柏子青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不知道赢粲什么时候注意到了这里,又是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他有些发蒙,也像是也有些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反应似乎是有些过度了。 柏子青懊恼地抚了下额,半自言自语道:“母亲她们……走了……” 赢粲点点头,嗯了一声,忽然松开了柏子青的手臂。 他的神情与柏子青截然不同,显得极其冷静而有些淡漠。赢粲放开了他的手,不露声色地背在身后,眼神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凝视他,问道:“你要去送送她们吗?” 第45章 45. 不知为什么, 这话听起来总有些覆水难收的怅惘。 柏子青犹豫了许久, 觉得还是算了。 “今天已经与母亲聊了一个下午了, 再说就算现在追出去, 估计也赶不上……” 他的话音未落,赢粲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原本有些暗沉的眸光顺势亮堂起来, 如夜空般跳跃而升的星子, 越来越耀眼。 他的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对着柏子青问道:“是真的?” “……嗯。” 柏子青是真的没想到这件么小事能引得赢粲这么高兴。宴会散去以后, 赢粲居然还跟陆復宜聊上了。他下意识地端起桌上的酒小啜了一口, 再朝方璟的方向看了看,转头便听见了柏昀的声音。 “子青。” 柏昀的声音有些蔫, 带着浓郁的不满与幽怨。他与薛猷定都有受邀,但由于两人的官职太小,都被礼部安排坐在一个小小的角落, 柏子青那个位置恰好看不见他。于是整场晚宴下来, 这种没法与弟弟眼神交汇的遗憾被身边的薛猷定成功炒成了出离的愤怒,他强忍着不掐死薛猷定的心情,对柏子青难得露出了委屈的神色。 “大哥!”柏子青许久未见到柏昀,才兴高采烈地刚叫了一声, 柏舒也朝两人这儿走来了。他见到小儿子的态度更是直接, 看周围没什么人注意, 二话不说就伸手抱了柏子青一下。 “嗯很好, 胖了。”柏舒如此总结道, 任柏子青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父亲怎么没和母亲一起走?” 柏舒没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问他:“子青,在宫里过的好吗?” “还好。”柏子青乖巧地答道。 这也确实是实话,即使总有些糟心的人前世今生都避不开,但他曾经歷过最难的日子,现在真的算是风平浪静。 “我已经听你母亲说过了,你似乎并不喜欢皇上。”柏舒说着,回头看了高位的赢粲一眼。这个时候皇上没走,那些大臣自然也不敢告退。虽然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说一些道别的话,眼神还是朝赢粲那边瞄的。 赢粲似乎并没有一时半会要结束与陆復宜的话题,柏子青离得比较近,听得到一些,陆復宜在说一句极经典的话,“利则近,不利则止,不羞遁走……”而赢粲虽然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脸上的笑却也并不明显。他回应着陆復宜,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楚。 “子青?”柏昀皱着眉开口道:“可是今年过完你的生辰,就要举行封后大典了。” “我知道。”柏子青点点头,他看着柏舒,情绪不高:“父亲,听说如果我后悔,就算赢粲同意了,也只能对外宣称……我死了?” 柏舒神情有些肃穆,他先是点了点头,又道:“子青,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柏舒忽然伸手扯下柏子青腰上的玉佩,而后转身,径直朝赢粲走去。柏子青与柏昀对视了一会儿,谁都不知道柏舒这突然的行为是要做什么。 他穿过了众人,走到赢粲跟前,单膝跪下,“皇上,先帝在时,曾许诺臣可拿玉佩换取一个愿望。” 满堂的嘈杂声忽然都停滞下来了,那些乐声、弦声、人声,如潮水一般褪去的干干净净,最后只剩下唿吸声与心跳。只是即使这样,它们的声音也抵不过柏舒。赢粲没有表现地太过惊愕,他稍稍侧过了头,却是下意识地,有些茫然的看了柏子青一眼。 柏子青与他的眼神在空中对撞,可就是这样一眼,使得他突然觉得很难过。 ……真是奇怪。 赢粲朝陆復宜做了个手势,单方面中断了与他的对话,回身朝柏舒问道:“你想要什么?” 柏舒言简意赅,回答的很直接:“臣想替小儿子青退婚。” “可他已经入宫了。”赢粲对柏舒的声音大概是破天荒头一次这么冷冰冰,“这件事情不宜在这里谈,柏卿明日来宫中一趟,我们再……” “皇上!”柏舒打断他的话,寸步不让,双手举高呈上那块冬青佩,“请收回此物。”
第52页 殿中没人应答,但所有人几乎都倒抽了一口气:柏舒竟然是想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在众亲贵大臣面前生生逼得赢粲答应!要给柏子青拼出一条几乎不可能的路来! 柏子青忽然明白为什么先前长平公主带着柏念等人匆匆离去甚至没与他打招唿的意思了。原来,他早就做了回答。 秦公公站在赢粲身边,脸上也难得的露出了惶恐。赢粲正微微低着头凝视着柏舒手中的玉佩,他迟迟没有动作,最后却还是伸出手去接,对众人道:“都散了罢。” 皇上这么说,倒也没有人敢留下。 袁辛夷自然是极不愿意的。赢粲大多都在同陆復宜讲话,她不懂这些事,插不了嘴,都想等着宴会结束后好好表现,现在竟连这退路也没办法。 柏子青一挥手,让小九跟着人也撤出去。殿中的所有人都是一面偷偷回头一面揣测情势发展挪动步伐,而他们朝柏子青身上投来的情绪也不一。就是在这一刻,柏昀忽然靠的离柏子青更近了一些。他对柏子青坚定地道:“别怕,大哥在这里。” 柏子青抬头看他,正巧见陆復宜领着陆延与他擦肩而过,笑容也没减半分,像是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们之间还有话没说完。柏公子,陆某等你。” 直到满殿的人走的七七八八了,方璟与袁辛夷这才退出去。与他们前后脚离开但却最让柏子青感到不舒服的眼神,却是秦松年那儿传来的,如针刺入骨髓般生冷,柏子青本没有关注他,这下甚至引得他回头望了一眼,却只能见道一个朽叶色宽袖袍的衣摆背影。 殿中最后剩下的人,也就只剩下柏家的人与赢粲。 这么一看,赢粲身边只剩一个秦公公,而他却还有父亲与哥哥,他们才是真正不顾一切为他那自己都未曾考量的未来思虑周全的人。 柏子青伫立在原地,攥紧了拳,终于开口道:“皇上,臣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居高位……总之,再考虑考虑别人如何?”柏子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恍恍惚惚间,他将一些一直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一下一下的像拍摔在赢粲身上,要拼凑出那一个理由。 所有人都在静静听他讲话,却先是赢粲身边的秦公公露出了个忧虑的表情,他最先侧头去看赢粲,最后他看着柏子青,轻轻摇了摇头。 柏子青见了,才回过神来,匆忙结束了发言。 赢粲紧紧抿着唇,将方才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都散了罢。” 深夜的义和宫冷清地有些可怕。屋外悬着一方圆月,洒在宫殿白玉石阶上月色皎洁。柏子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事情怎么就突然跳过了让他“考虑”的阶段,直接开始谈条件了? 现在回想,柏子青简直要出半身的冷汗。他父亲在那样多的人面前一跪,拿着先帝的恩赐,竟是逼着赢粲放了自己。或许在场的大多数人也都吓得不轻:万一柏舒心怀不轨,求的是个什么别的怎么办?赢粲还能真答应了? 但事情的关键便在于——赢粲没有回答。 柏子青长长嘆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闷,于是翻身坐起来。他下了床,从架子上随手扯了件薄衣披在肩上,点燃了小塌上的蜡烛。 微弱的火光亮起,将他的影子投的很远,也将眸光所能及的地方稍稍清楚了一些。桌上有他的《玄怪录》、写满了摘录的《北梦琐言》和《长短经》……《溯光回录》却和赢粲那些没有拿走的书册放在一起,小塌上还有赢粲带来的笔墨,都随意放成一堆。连他都没有注意到的某一刻,起初横亘在他与赢粲之间的那些泾渭分明,居然不知不觉地都消失了。 柏子青伸手拿过那本《溯光回录》,随意摊开一页。那是主角的第七次死而復生。他不相信自己走错了路,却也不得不因为不停重复人生而苦恼。最后,他费千辛万苦上积云山,特地拜见华延寺的普弘大师,才以此化解了心中对命运的不解与怨愤。 那日他站在积云山山顶,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最后过了黎明,太阳渐渐升上来。素因“云开月明”闻世的积云山一时间云雾环绕,宛若仙境。 他忽然便明白了。 【“是的,我所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是我的选择。” “我懂了。” “明日下山,我会另寻一条路。” “谢谢大师。”】 柏子青吹熄烛火,合上书去睡了。 这一晚,柏子青难得的做了梦。 连惊醒后的柏子青都不能明白他梦见的到底是些什么。他重回到柏家后的梦大多是漆黑一片,这回居然多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这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会……” “……罢了。” 柏子青醒来时,自然而然地将大多数内容都忘记,却记得最后那个平静冷漠却又有些的声音—— “……那是他活该。” 柏子青揉着隐隐生疼的太阳穴醒来,他好像自从入宫后就时常头疼,尤其是在昨晚睡的晚,却还是因为习惯生物钟而早起的前提下。不过是一场大梦便将他耗地筋疲力尽,柏子青有些沮丧,他想,算了,反正他大概也不会在宫里久留了。 “公子?您醒啦?”小九推门进来,顺便还端了水盆来帮他洗漱。 柏子青浑浑噩噩地,没发现这一早的饭桌上,居然出现了绿豆汤。 “……这绿豆汤是哪儿来的?”柏子青不爱吃豆类的东西,一没注意喝进去两口,皱了半晌的眉。 “公子昨晚不是喝了酒吗?这绿豆汤是解酒的啊。”小九还觉得他问的奇怪,“公子,这汤怎么了吗?” 柏子青摇摇头,还是放下了:“我昨天没喝太多,用不着这个……赢粲呢?”他记得赢粲喝的可是真的多。 小九皱起眉来,道:“这个小九倒是不知哎,听说宴后皇上独自回了甘露殿,今日早朝也没有上。” 柏子青哦了一声。他也能明白赢粲的意思,过了一夜,看来他并没有想明白到底要不要放了自己。 “……公子要不要去看看皇上啊?”小九试探地问道:“听说方公子一大早上就过去了,后来辛夷娘娘也去了……” 他的话说了一半,便露出了个复杂的表情。柏子青没忍住,催了他一句,“后来呢?” “后来啊,皇上把他们统统赶了出来。”小九道,“不过我有听方公子身边的小太监说啊,皇上是昨夜酒喝的太多,有些着凉,今早便召了一大群太医过去呢。” “……他病了?”柏子青瞪圆了眼,有些不可思议。 曾几何时听说过这傢伙生病啊?前世他入宫好歹也有个十来年,从来也没听说过赢粲会病成这样,连早朝也不上。 “可是就算我去……他也不一定会见我啊。”柏子青道,“他不是把方璟都赶出来了么?”
第53页 小九连连摆手:“不会啦!公子现在是宫里人人都在讨论的对象之一啊,去看看皇上也是理所当然的!再说……万一……万一皇上真的让您出宫了……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吗……” 鬼使神差地,柏子青还真起身去了趟甘露殿。 他将这个归咎于早上喝了两口绿豆汤的原因,没法静下心来看书,在御花园走走也不错。既然走了,要不就顺便去看看赢粲? 甘露殿也冷冷清清的,要不是柏子青在这里住过那一整个月,他差点就要以为这里是他以前待得那个义和宫。他领着人往前走,脚步声甚至比鸟叫声清楚,谁知到了门边看见太监们的脸色都不好,柏子青也吓了一跳。 难不成赢粲病的很严重?太医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他领着人,不太抱希望地让人问了一句,直到他站的有些脚酸,这才有了回应——接他的人竟是秦公公。 “柏公子请随我来。” 甘露殿本就是选址在朝阳的地方,主殿周围连一棵树都没有,按理说即使是不点灯,夜晚都很是亮堂。但柏子青一走进来便感觉到不安,为了能让赢粲安眠,宫里的太监们将全部的帘子都放下,严严实实地遮地一丝光线也不漏。赢粲便睡在那张大床上,两颊有些不自然的红色,气息紊乱,真的是病了。 柏子青皱着眉,轻声问秦公公:“太医怎么说?严重吗?” “太医说,皇上就是多喝了几杯,昨晚又没休息好,不妨事。”秦公公犹豫了会儿,“只是皇上他……不肯喝药。” 柏子青一愣,转身又朝床上那人看了眼,气得吐槽:“都多大个人了?不肯喝药是想着自己忍忍就能好是吧?赢粲你幼稚不幼稚!” 他这句话说的挺大声,就是故意的。果然没一会儿功夫,床上那人幽幽地睁开眼,居然自己坐起来了。 他朝秦公公微一点头,声音中还是有说不出的疲惫,带了三分的沙哑,还是冷冷地:“药。” “哎,在这呢……”秦公公连忙去端坐上的一只瓷白色的碗,浓黑苦涩的药汁随他的动作晃动,柏子青想秦公公一大把年纪了,方才在外面看他眼底的青紫就不大好,想来是照顾了赢粲一整夜。 柏子青遂伸手拦住他,让他出去歇着。“我来吧。” 秦公公先是一怔,而后连连点头。他将盘子递给柏子青的动作有些迟疑,想来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他低声对柏子青道,“皇上是当真身体不舒服,烦请公子多照顾……” 柏子青点点头。他接过盘子,在两人要转身而过的那一刻,柏子青忽然出声问了他一个问题。 “秦公公可曾听说过……【秦慎】这个名字?” “……不曾。” “好的,我知道了。”柏子青几乎是问出口的时候便后悔了。可这个结一直卡在他心中,即使他不去刻意的注意,也毫无办法。 回身那一刻,他看到秦公公茫然的眼神,便知道这个问题其实毫无意义。 就像《溯光回录》的主角从来没有质疑自己的选择一样,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也许这个【秦桑】就是【秦慎】;也许他大哥偷图是有原因的;也许……也许,赢粲也没有想过,柏家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个普弘大师对《溯光回录》主角说的话,比慧安法师跟他说的更明白—— 【普弘慈祥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双手合十:事情皆有因果。若想改变最后的果,便要看你如何看待这“因”。有时候,即使得到的是同样的“果”,未必会有同样的“因”。】 “愣着干什么?”不知他端着盘子发了多久的呆,终于被赢粲一句话打醒。“朕……我现在没什么力气,动不了你,过来吧。” 柏子青回神,“我才不是因为怕你……”他端着盘子靠过去,坐在床沿边,却没伸手去舀汤药,只是将碗递给他,“喏,自己喝?” “……嗯。” 生病中的赢粲似乎比平日要温顺许多。柏子青就坐在一旁,什么没说,等他喝完碗里的药,又伸手接回来,有些松了一口气,“这不是喝的挺快么。” 闻言,赢粲扭头看了他一眼。室内光线昏暗,赢粲的眸子也匿在之中。他没多做解释,“你跟我去个地方。” …… 赢粲没让任何人跟着。柏子青跟在他身后,看不见这人的表情,也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人肩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拐进一条连柏子青都没来过的小路。前两天下的小雪已经融的不见踪影了,周围的阳光光线被朱红色的高墙遮挡,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柏子青侧头轻声问。他的声音略低沉,小巷的两旁似乎能都听见回音。 赢粲脸色有些苍白,“不必问这么多,到了你就知道了。” 柏子青走着走着才瞧见有些熟悉的宫殿院落,那是先帝时期留下的冷宫宫殿,他还以为这些早就已经…… 赢粲却是熟门熟路,他伸手敲了敲已有些年月的大门,两人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见到一个满头白髮的嬷嬷来应门。 “皇上……您来了。” “嬷嬷,她呢?” “……” 老实说,柏子青看见问出那两个字时的赢粲的表情,脑海中闪回了一百种有关话本中新欢旧爱青梅竹马的可能。再配上赢粲的身份,极有可能是什么因为先帝觉得无法门当户对,对方身份低微才能将“ta”藏在冷宫里,时时过来探望…… “想什么呢?”赢粲走了几步,见柏子青没跟上来,这才回头喊他。 “我……”柏子青想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这个地方更阴暗幽静,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说不清楚是难闻还是不舒服。柏子青越走越觉得冷,他一声不发,只是皱皱眉,将衣襟又拢了拢。 第二间屋子的正中的檀木台上摆着一尊地藏菩萨。香火点了里三排外三排,看起来,这里几乎是整间殿中最亮的了。 地面看起来比较干净整洁,像是不时有人打扫的样子。佛台前有两只蒲团,最右的那个坐着个瘦削的女人,正背对着柏子青等人,握着一串佛珠,念念有词。 这回没等到柏子青开口问“为什么”,赢粲先出了声,不冷不热地喊了那女人一句“母亲”。 闻言,柏子青诧异地回头看了赢粲一眼。 “母亲”?! 那女人却依然打坐在蒲团上,嘴里念经的声音却逐渐高扬了起来:“若无所明。则无明觉。有所非觉。无所非明。无明又非觉湛明性。性觉必明。妄为明觉。觉非所明。因明立所。所既妄立……” “母亲。”赢粲又喊了一声,这回他还带上了柏子青,“我带了人来给你看。这是柏翟,柏子青。”
第54页 柏子青只觉得天旋地转,那样多的秘闻他前前后后知道的也不少了,可从未听说过赢粲还有个生母!他一时也不知喊人家什么好,那女人一直背对着他,连对赢粲说的话都毫不理睬的样子,柏子青皱着眉纠结了一会,也跟着赢粲喊了句“母亲”。 这下子不仅是赢粲,连那个女人都愣住了。她停下手中拨弄念珠的动作,有些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冲着柏子青有些歇斯底里,“你叫我什么?!”那嬷嬷赶紧过来扶她。 柏子青则被这场面弄的有些措手不及,赢粲却一侧身,下意识就要把他护在身后,被他眼疾手快地推开了。“我不用你护着我。” 赢粲抿着没什么血色的唇,微低着头看他,正想说些什么的样子,那女人却一下子挣开嬷嬷,扑到佛台前就抄起一只白色瓷瓶就朝柏子青砸来。 柏子青一下子没瞧见,赢粲突然伸过手格挡在他身前,那瓷瓶里有水,闷声重重砸在了赢粲的手肘上,再哗啦一声直直摔落在地上,碎裂成好几片。 赢粲无可避免地被水和瓷片溅到,柏子青站在他两步不到的地方,却一点事也没有。 他是当真吓了一跳,伸手便拽住赢粲的袖摆,将他往那女人的方向拉远了一些,“……你!你没事吧?” “……习惯了。”赢粲只应了他一句,后半句却是对那女人说的。 “这是我喜欢的人。” “你是不是疯了?!”那女人大吼大叫出声,“我原以为你和那人一样!选择什么可笑的感情而将曾经许诺过的东西统统丢掉!可我没想到你比那人更可笑!你!你居然选了个男人?!哈!这就是他所爱的女人养出来的废物?!” 赢粲静静地站在原地,听她发疯,听她的“胡言乱语”,最后理所当然似的回答她两个字——“是的。” 这就是我选择的人,对,即使他是个男人又怎么样呢? 这是他想了一夜之后的决定,他不可能会放手。 赢粲因为带着柏子青的原因,在冷宫没有久留,连那嬷嬷劝两人留下喝杯茶的功夫都没答应,而屋外的暖阳更像是与二人久别重逢。 柏子青跨了两步,抢身在赢粲面前,“不解释一下吗?” 众所周知,赢粲是由已逝的太后抚养长大的。 先帝性格软弱,对待国事上常与对朝外手段强硬的高太后因政务意见不合而争吵不休。虽说是后宫不得干政,但先帝碍着高太后的面子,从来都处处忍让,甚至连垂帘听政都允了。直到柏舒一行人出面,逼得太后退回幕后,她一气之下便以用当时还在襁褓之中的赢粲作要挟,先帝那时得了儿子,对赢粲宠爱有加,自然是不肯,后来还闹的挺凶。 这个男人一生当中唯一一次忤逆自己母亲的时候大概就是在此,谁都明白的很,将来这王位是赢粲的了。但饶是这样,高太后还是抱走了孩子,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赢粲茁壮成长成那个大臣心中极优秀的储君,谁也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虽然大家不敢对高太后置喙,可对赢粲继任的几位“皇额娘”人选的意见却是极大。 纵观几代,唯独这个以性格温和懦弱出了名的先帝开了先河,废黜了原皇后林氏,改立了那个模样与身段都不很出众的俞氏为皇后,在当时是闹的扬扬沸沸,很多年都不曾消停。 先帝是个重感情的浪漫主义者,他废后立新后的手段却出奇地迅速且果断,因此也有许多人揣测,这主意压根儿就不是他自己想的,一定还有柏舒在背后推动。但不管怎么样,柏舒也好先帝也好,过不了高太后这个坎儿,什么都白说。 但这下子,就连柏舒也想不到,先帝他还真的过了。高太后抱着赢粲沉默了足足两个时辰,最后竟然松口答应了。很多年后江湖传言,先帝用来说服高太后的只有一句话——“这是我真心爱的人。” “餵说书的!这个故事讲过头了哦!那可是当今皇上!不是情痴!” 就连茶楼里听了那绘声绘色评说故事的寻常男人都表示不信,跟个帝王谈论什么情啊爱啊的,未免也有些太多事了。 赢粲由当时的淑妃所生,淑妃因此难产而死,之后便交由了高太后。只是在赢粲十五岁那年,高太后因病也去世了。赢粲便转回到皇后那儿抚养,俞氏的性格温婉,却不比先帝的懦弱。她教赢粲“得饶人处且饶人”,陪他练字,慢慢地磨他少年叛逆时期的那些焦躁不安。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才能让天下百姓得以拥有这样子的赢粲。 可这些上一代人的故事,柏子青知道的确实不多。 “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赢粲道,“她是我的生母。” “可你的生母不是淑妃吗?” “我的生母,是原来的废后林氏。”赢粲讲起自己的事情时倒是轻描淡写,“而淑妃的死,也并不是意外……” 柏子青就这样站着听他讲,站的腿都酸了都没发觉。 他满心的震惊、不解:她竟然是为了后位这样不择手段的一个人!若不是为了讨好先帝,她甚至连赢粲也不会留,要连同淑妃一起杀了。 赢粲说,他本就打算在冬至柏子青生辰前带他来这里一趟,现在不过只是提前罢了。他与柏子青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路走回熟悉的主道上。 其实甘露殿与义和宫离得不远,左手右手的方向,赢粲只一眼就看见柏子青在想方设法逃离。他从未想过柏家会这么直接地将柏子青从他手里要回去,但他绝不会就这样放手。 那可是他看上的人。 “今日实在有些来不及,等明日,我再召你父亲入宫。”赢粲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对柏子青道:“不必心急。” “你……”柏子青皱眉,“你想好了?” “嗯。”赢粲道,“我放你走。” “……” 柏子青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有趣的是,小九在来的路上已经问过了他这个问题。 “公子是真的不愿意当皇后嘛?” “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小九道,“因为……因为小九难得遇见这样好的主子,不捨得您走嘛。” 柏子青笑道,”你明明比夕瑶大,却还跟她似的,总说一些让人觉得为难的话。“ 小九噢了一声,问,”如果皇上答应了呢?“ ”那我谢谢他。“ …… 可奇怪的是,当赢粲真的说了那句话,柏子青反而说不出”谢谢“了。 他站在原地,竟反问了赢粲一句为什么。 赢粲讲起自己故事时的那身云淡风轻统统不见了,因为生病的关系,他的脸色异样地苍白,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无力,“因为,那是你想要的。” “……谢谢你。”
第55页 《溯光回录》的主角相信自己能改变前进的道路而抵达成功,那是天性乐观,他原也信了。可他还是担心,就算他现在做的再多,还是会得到同样的结局该怎么办?有时候,逃避也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 “……朕还有摺子要看,你自己回去,可以吗?”临别时,他的称唿又变回了疏远而具有身份意识的自称。赢粲似乎只是想说完这句话罢了,他故意忽视柏子青想再说些什么的模样,转身便走。 “哎,等、等一下。”柏子青喊住他,“你分明做好了决定,为什么刚才还……?”柏子青顿了顿,问道,“赢粲,你喜欢我吗?” 在有些刺骨的寒风中,头顶上的那片云被吹开地毫无预兆。赢粲脚步匆匆,即使被柏子青这样快地喊住了,却也隔开了不小的距离。很巧的,两人一个站在阴云下,一个却在阳光里。 赢粲连眼睫都似乎拢上了一层光辉,他唇边有抹转瞬即逝的苦笑,他点了点头,只嗯了一声:“现在不喜欢了。”他从胸口处摸出那块冬青佩,又朝柏子青走过去,珍而重之地放在他的掌心。 “这是先辈们的好意,不论如何……你还是收着吧。” 柏子青就这样攥着那块玉佩站了许久,才似噩梦惊醒般回过神来,转身往义和宫走。 只是不知为何,原本想收拾东西的人绕回了庭院中。柏子青站在那棵冬青树下,撸了袖子就打算往上爬。 小九看他神色不对跟在他后面看了个正好,赶忙扑上去抱住他,“公子您这是要干嘛?!” 柏子青回他一个莫名的眼神,“……爬树。” “……噢。”小九悻悻地松开手,“那个……公子饿了吗?小九去准备点心。” “不必了,我没胃口,想一个人静静。” 柏子青攀上了那棵不高的冬青树,他只觉得自己如半山居雾,满眼都是翻不过去的沟壑,还都写着赢粲的名字。 他什么时候对赢粲都这样头疼了?柏子青沮丧地想,这又不是他与崔道融开门做生意,只单单靠着人力物力与时间就能得到想要的,除却要承担风险,简直是最简单的算术题。 可摆在他眼前的,却是两世加起来的得失利弊。就连柏舒都不顾一切地拿着玉佩在满殿人面前开口向赢粲求了,现在连赢粲都破天荒的同意了,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柏子青啊柏子青……我对你真的很失望。”柏子青长嘆一口气,自言自语。哪有人重活了一次,还像他这样纠结不安的?若他母亲知道了,又该骂他了。 只是柏子青不知道,这回被骂的人不是他,是他父亲。 昨夜晚宴将到了半程,柏念便已经在打瞌睡了。长平公主想着小孩子正是生长的时候,闹得太晚了也不好,便带着柏念先回去了,对这后面发生的事,还是今日早晨林管家在说了她才得知。 碍着下人都在场,长平公主给他当“老爷”的颜面,没有发火。她压低了声音,“子青都还在犹豫呢,你是着哪门子的急?!这是可以在昨天那种场合上讲的事情么?那楚国的使臣都在,他会如何看我们?” 柏舒藉口说昨夜多喝了几杯,再者,他也确实觉得昨晚的宴会是极难得的好时机,他也嘆气,“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你要让子青自己思虑这些事,他多半都还在为你我着想,哪里会真正先想着自己?” 长平公主在气头上,却也觉得柏舒的话有理。她一推柏舒的碗碟,“别吃了!现在到底怎么办?皇上找你入宫了吗?” 柏舒摇摇头,“皇上今日病了。” “什么?皇上病了?!他病的严重么?”长平紧蹙起眉来。说实话,她对赢粲其实还是喜欢的。 或许她与柏舒看待事情的方面不同。柏舒站在赢粲的立场上,总觉得是柏子青的失礼;可她站在赢粲的立场上,却觉得赢粲未必不喜欢柏子青。 因此,她有意无意地去试探自己儿子,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全然对赢粲无感觉。 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保持敌意呢?长平公主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在再三确认过柏子青没有其他喜欢的人以后,才肯认输。 若当真是这样,那只能说明子青与赢粲无缘了。 长平公主这样想着,又连连催了柏舒几声,“就算你不得见皇上,你也要去看看子青吧?” 柏舒抬起头,无奈的看了妻子一眼,“我去合适吗?” “那……谁去才合适?”长平公主刚问出口,便连斥自己急昏了头。 子隶不是还在嘛! 第46章 46. 但长平公主显然忽略了, 就算柏府离皇宫再近, 派人过去给柏昀通知, 柏昀前往义和宫找柏子青这一系列的事情也是需要时间的。 不巧的是, 柏昀正与薛猷定和陆復宜一行人在一起。长平公主派去传话的家僕候在门口,屋子的隔音效果不大好, 回来之后那家僕回復长平公主道, 他听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桃花扇》。 不知那薛猷定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 说陆復宜除了擅长当谋士外, 对唱曲也是极精通。 于是乎, 在柏昀相当不解的眼神下, 几人之间的话题便由贸易转成了带艷羡语气的“陆公子哼两句呗”? 柏昀对薛猷定这种突如其来的脑抽筋已经习以为常了,谁知陆復宜对如何应付这种情况更加熟练。他极其自然地站起身来, 一挥袖子便进了状态。 “门外击敲,有何军情,速速报来。” “适在汛地捉了一个面生可疑之人, 口称解粮到此, 有何公文?” “没有公文,止有书函。” “这就可疑了。” “……你的北来意费推敲,一封书信无名号,荒唐言语多虚冒, 凭空何处军粮到。无端左支右调, 看他神情, 大抵非逃即盗。” 柏昀也是听惯了曲儿的公子哥, 陆復宜这么一嗓子, 把他吓了一跳也惊了一跳。一瞬间心头竟然还真涌上一种:“这人不去唱曲真是可惜”的想法。 薛猷定也是听高兴了,竟接着陆復宜来了一句,“你看城枕着江水滔滔,鹦鹉州阔,黄鹤楼高。鸡犬寂寥,人烟惨澹,市井萧条。都只把豺狼餵饱,好江城画破图抛。满耳唿号,鼙鼓声雄,铁马嘶骄……”他唱到这里,声音却戛然而止,又回到正轨上来,“陆先生,我觉得这项条约对你们楚国,也是极有利益的。” 陆復宜收了手,笑着道,“一年以近百万银两为贡,我楚为小国,哪里能有这样多的交易?除非……”他忽然看向柏昀,“除非……” 他的“除非”没有下文,门外有人不合时宜地敲响了门,道“柏府有人来找。” “好吧。”陆復宜耸耸肩,装出一副遗憾的模样,“柏公子请先。” 如果柏子青也能知道这时的柏昀在想什么,大概也会感嘆兄弟之间不论如何,血缘关系都是存在的。
第56页 比起柏子青看到他冬天拿摺扇装傻充愣,柏昀更觉得陆復宜的脑子可能不大正常。 原听完便打算回去继续商谈事情的柏昀现在是不得不去义和宫一趟了。他与薛猷定打了个手势,几乎没有犹豫便往外走。 “柏公子这是去哪里?”陆復宜趁他还没走出大门,连高声问道。 “去找另一个‘柏公子’。”柏昀只顿了顿,便推门而出。 陆復宜朝身边的陆延打了个手势,陆延替他换下茶杯,只倒了杯白水。 他原来的那杯毛尖一口都没碰,薛猷定挑挑眉,问道,“陆公子不爱喝这茶?” “不是不爱,是我喝不了。”陆復宜没什么表情,“不论哪种茶,就算只喝一口,都会吐三天。” “是哦,这倒是稀奇。”薛猷定评价道,“所以从小到大你都喝不了茶吗?” “说是这样说,闻一闻倒还行。非要作解释的话,大抵就是我无福消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陆復宜答,“我们大概要等多久?” “最慢也是这两天。” “……” 陆復宜指的自然是柏昀,可去义和宫一趟要两天的时间吗? 这样一想,薛猷定指的自然就是今日本应到场的当今皇上了。 据说赢粲是因为昨晚晚宴上喝的多了一些,又因着窗户没关好,夜间风凉侵体,才着了寒。陆復宜笑着听听觉得也就罢了,压根儿没当真。 据说宫里自□□皇时便有意培植人手,招揽一些能人进行秘密培训,以此来加强对皇上的守卫力度。但高太后却觉得不妥,她认为不能轻信他人而自己毫无准备,因此有人认为,赢粲也受过这种训练。 陆復宜勾了唇,将那意味深长的笑掩在一个薛猷定与柏昀都看不见的角度:风凉侵体或许不假,根本原因却不在晚宴的翠涛上吧? “嗯?是我回答错误吗?”薛猷定透露完了消息,还反过来朝陆復宜眨眨眼。 “当然没有。” …… 柏昀去的很是不巧,义和宫的小太监通报,说是柏子青下午回来了一会儿,方才又出门去了。 “知道柏公子去哪儿了吗?” “这个就不知了……” “那他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 “……因为皇上有吩咐,公子一般是中午或者下午出门,临着晚膳的时间便一定会回来了。” “……哼。” 柏昀听了这话便有些不开心了,凭什么他家小弟要乖乖依着【规矩】,跟上学堂的小孩子似的养着,这就是赢粲的本事了?难怪子青不肯跟着他…… “???”小太监看柏昀哼了一声,忙赔笑问柏昀是不是等人回来了便马上去通知。 “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冬青佩回到了他手里,柏子青原本是打算出宫找崔道融的。 这些天他身边的事总不消停,事件一环与一环紧扣,像个咬着尾巴的衔尾蛇。 对于一些人而言,他们也许无法理解柏子青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赢粲,但他们却明白柏家对于朝廷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树上的某一刻,柏子青忽然在想为什么他前世不曾想过逃离。 是因为不舍?不愿?还是他当真喜欢上了赢粲? 又或者是因为他天生便没有反骨,如果只是逃离,会显得更像失败者。他已经输了一次,这一次搞不好又是无疾而终了。 ——他险些也像《溯光回录》的主角一样,差点就忘了自己的初衷是什么。 为了节省时间,柏子青打算横穿御花园。没想到他刚走到一半,便迎面遇上了袁辛夷一行人。 宫里的日子总显得比外面长。可现在大冷天的,这群闲的发慌的人能给自己找到的唯一乐趣,便是从室内搬到御花园里一处带帘幕的亭子里……继续聊八卦。 柏子青先是瞥见了升起的灰烟,这群穿着狐大衣的人居然还一人带一个火盆?他眼角有些抽搐,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也不嫌热吗? 根据以往的经验,但凡他动了想要避开这群人的念头,就会百分百地被袁辛夷点名。果不其然,他离那亭子还有一段距离,袁辛夷便发现了他。 “柏公子!”她黏腻着声音喊道,“柏公子这是去哪儿啊?” “……” 柏子青认命了。他的脚步顿了顿,没什么好态度地回答,“我去哪里也没有必要和你报备吧?倒是你们,皇上还在病中,你们在做什么?宫里有没有明文规定?取用火盆时的要求,按人头数目为准,一旦多了,便有失火的可能。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宫里失火意味着什么吧?” 古时曾有“弃灰于公道者断其手”的规定,而自赢粲上位,这项条规则是有过之无不及。按照刑法条例,在宫中蓄意纵火或是知法犯法酿成灾祸,则违法人将被流放三千里。 袁辛夷自然也是清楚的。她冷笑了一声,“你当我怕吗?谁先走还不一定呢。” “这是自然。” 柏子青的回应比她更冷漠,他这下子连笑也笑不出来,“那位就承你吉言了。”他说罢,是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久待,便索性转身就走。 “哟,柏公子这么急,是又要出宫去了?” 袁辛夷也不是第一次两次的在这里碰见他了,她知道柏子青的路线,甚至也知道赢粲会派人跟着他。她心中有怨,逮着了这种机会,是忍不住想说的话的。之前那个方璟软硬不吃,现在这个柏子青,更不是省油的灯。 “莫非柏公子已经等不及要出宫了?我实在是好奇,该不会是柏公子早在宫外有了什么人,才会……”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前世缠绕在他身上的闲言碎语也不少,没想到现在还变本加厉了。 要说不生气绝对是假的,柏子青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语气也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与漠视变得严肃起来。他打断袁辛夷的话,“造谣的规定也在刑法条例上,如果你不知道,那我跟你讲讲宫里的规矩如何?” 袁辛夷才不怕他。她领着身边那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看来某人要恼羞成怒了噢。”她道,“你以为皇上会看不穿你那些小把戏么?” “就是就是……” “娘娘,皇上病了一整天,午后醒了便见了您,是怎么说的啊?” “唔……”袁辛夷故作思索了一会儿,“皇上说了太多了,我都有些忘记了呢……不过,某些人或许没有以前那么自由了噢。” “这可不嘛,有些人也要知足,总不能什么都想要,却又什么都不付出吧?” “那让我们眼见为实。”一直沉默不语的柏子青忽然开口,他从袖口摸出那块冬青佩,那食指与中指夹着,特意在这群人眼前晃了晃,“不如你们与我去东门走一趟?”
第57页 第47章 47. “这玉佩不是……” 袁辛夷不知道柏子青什么时候拿回的玉佩,她震惊地看着柏子青, 气的直接用指甲抠红了双手, 这才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去的甘露殿?” “当然是在赢粲醒着的时候。”柏子青特意着重了那个【醒】字, 眼看着袁辛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要浪费我时间了, 要去就赶快吧?” 他话都说到这里了,自然是没有人再敢置喙。 柏子青手上的玉佩是最直接的证明了, 在场的人也都不是白痴。赢粲居然能容忍他到这个程度,也难怪袁辛夷气的要死, 照样没有办法。 柏子青见终于没人再说话了,才绕过了这群人,连再见也懒得说。 有一些人不值得道别,可还有一些人, 只要一见面就不想分离。 也许是天冷了, 崔道融终于将他的“有钱人”的气息散发出来了。四合楼上下居然重新整修了一遍,唯独门口那块匾额没换,还是几笔流畅的草书……只是除此之外, 柏子青真的没认出来这是原来的那个“四合楼”。 四合楼原来的主人好香,对环境的要求也止在典雅通透,不奢求华贵与高调。而崔道融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不仅点香, 还将各个屋子中的布局统统换成更高档的家具, 并分一、二、三等, 不同的价位辅以不同的格调;不同的价格;不同的小厮……他甚至在中庭辟了一块地,种了棵沉香木。 “简直是……变了个模样。”柏子青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转了一圈后,如此评价道。他问崔道融,“你怎么不把名字也换了?” “那不行。”崔道融今天穿的花里胡哨的,他进门时就将身上那件银狐皮的披风解下来了,谁知里面那件绣工成色都上佳的蜀绣来——那料子连宫里都少见。 崔道融似乎理所当然,“你那么久没来找我,我怎么敢连这个都换……要是你找不到怎么办?” 柏子青这两天连觉也睡不好,心情糟糕透顶,这下听见他这样说,才终于能够笑出声来。 “那匾额也换了吧,我给你写个。” 崔道融显然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他有别的想法,“嗯……不如这样,你写别的,这个让皇上写?” 柏子青被他的“异想天开”吓了一跳,“赢粲?!” “别惊讶,这主意一开始也不是我想的……” “……张珣?”柏子青与他面面相觑,“……他是这样的人?” 崔道融耸耸肩,“我起初也没看出来。修这四合楼的时候,他还告诉了我当年负责教皇上写字的是谁。” “他连这个都跟你说?”柏子青一向没想到赢粲身边除了秦公公还能有其他人对他了解颇多,“他还跟你说了什么别的吗?” “什么?” “就是……关于赢粲的。” “你怎么现在反而开始在意他了?”崔道融笑道,“之前还都一点规矩也没有。长平公主不也说了你很多次?” “……现在是情况不同。” 柏子青跟着他进了四合楼二楼朝南的一间大间。这间房的位置就是两人原来的“固定场所”,崔道融现在将隔壁两间都扩容进来,单独布置成他们喜欢的模样。 崔道融一心惦记着柏子青,约莫是想讨他欢喜,不仅给他找来了各种难寻的书册,甚至还在屋的一角放了台古琴。 柏子青神色古怪地看着崔道融,“怎么你追人家姑娘的时候没这觉悟?” “谁说没有?”崔道融答,“她俩说要过了冬天才走,我最近不是正在筹划着名在城南开一家乐阁吗……”他一讲起这些事情来便滔滔不绝,好半天才发现柏子青在神游。 “哎,你刚才说什么‘情况不同’?” 柏子青言简意赅,“那天晚宴,我父亲在众臣亲属面前,向皇上退婚了。” 崔道融正端起一壶茶,被柏子青这话吓得一下子脱了手,好在他反应够快,另一只手交叠过去,总算是接住了。 他说,“还能这样吶?那可是皇上!” “我也不知道……”柏子青现在看见崔道融就像溺水的人抱着一根浮木,他问,“你觉得我需要一个理由吗?” 他将义和宫前自己与长平公主的对话大致复制给崔道融听,“如果是你,会怎么选择?” 崔道融皱着眉看他,“我怎么记着你以前不是这样难做决定的人?” 柏子青苦笑了一声,“不瞒你说,我也记得。” 他前世半生都耗在了无为的光阴里,因此每每想起来,总觉得惋惜。他小的时候,对多长的赋论都过目不忘,五岁能成诗,七岁能弹一曲《高山流水》……可后来不也是落的悲戚收场? “大概是害怕吧。”他对崔道融说,“怕自己重蹈覆辙,会无法接受。” 崔道融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还犹问,“重蹈谁的覆辙?子青,你若是真的不喜欢,走就是了,还要什么理由?不过这样说来,我看那皇上对你……他也许才是需要那个理由的人。” 柏子青心里一动。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天赢粲的种种举动颇有深意,他几乎就要以为这是赢粲要留他的意思,却又在临走时听他说一句什么喜不喜欢的,搞得他情绪更加不对,变得有些生气。 “他需要什么理由?!我……好吧,就算他现在将玉佩给回了我,又答应让我走,可是科试那个时候,他就瞒着我了啊。他拿假的东西煳弄我,让我以为他是要对我柏家出手,还、还找了那个方璟,让我过去看好戏。你说,这到底是谁的错?他如果真的为我着想,就不会……” “——如果他真的从未顾虑到你,就不会让我过来了。” 房间的门不知何时被人推开,张珣一只手懒懒地搭在门框处,一边毫无愧疚地打断柏子青的话,“柏公子,一遇到关于皇上的事,你还真容易着急。” 他这回没再带着那副笑脸了,倒显得比屋里两人要冷静地多。崔道融问了他一声什么时候来的,张珣答他刚好路过四合楼,本想在楼下看看帐本就走,没想到一眼瞥到了崔道融那千金不换的银狐披风,知道他在,便上来看看。 “还真是有道理。”崔道融刚附和了张珣一声,转头便看到瞪着眼的柏子青,“噗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你生气还真是难得。” “有意思吗?” 张珣坐下来,自顾自端走了柏子青面前的茶,“皇上把玉佩给回你了?” “……怎么?”柏子青皱皱眉,不知张珣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 张珣完全作为局外人,看的再明显不过。 “先帝当年为何会赐下这块玉佩?”
第58页 “……什么?”柏子青有些发怔。 张珣这下不肯回答了,只说没事。他劝柏子青最好现在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再想个台阶下,因为赢粲是不可能放过柏子青的。 “可他已经答应了……”柏子青这下终于发现不对劲。是啊,先帝当年为什么会特意派工匠以上等青玉凿了这冬青佩?理由不就是“结亲”吗? 原来赢粲的确想的比他更清楚,他不打算放手,就用这招来对付他,一边看他是不是真的有情,一边说着让他走来换他动摇心绪。 好嘛,这人连退路都想好了。只要他拿回了玉佩,这门亲事便没有作废。 柏子青扶额,这东西跟了自己太多年,熟悉的不行。除却入宫后多了一个类似“出宫令牌”的名头,在平日,他只是完完全全当个配件戴着。而且戴的时间久了,让他换一个还不习惯呢。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柏子青道,“珣兄,我只有一个问题:你现在到底算是我的人还是赢粲的人?” “如果我同你毫无关系,那我干脆也就不会提醒你了。” “好,很好。” 柏子青气极反笑。他显然是正视起来了,双手交叉在胸前,微眯了眼,朝张珣与崔道融都做了个警告的表情。 “我倒想看看,我和他之间,是谁算得过谁。” 这段时间外面的消息也没什么特别的,却很是繁多。柏子青说一条也不肯放过,崔道融便给他积攒了厚厚的一堆,掾成一团塞进他怀里。 “对了,有件事你还得帮我打听一下。”柏子青道,“记得之前二嫂跟我们提起那本书的时候,说那写书的人是化名隐在京城里。你帮我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行。”崔道融连连点头,“那你以后还能继续来这里吗?” “当然可以!”柏子青笑道,“如果我走不了,我就留在宫里折磨他。” 他这笑有点瘆人,崔道融看天色都沉下来了,忙推他出门。“不论如何,你记得保重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放心吧。”柏子青朝他摆了摆手,才上了马车。 柏昀在义和宫等了柏子青一下午,无聊地几乎快睡着。他在小弟的桌上随手拿了本《云汉》权做消解,转身想找人换壶热茶,便没有人了。 柏子青不爱太多人伺候,于是饭前的一段时间,大部分的人都要跑去小厨房帮忙,小九也不例外。甚至有时候柏子青想吃小九做的东西,那他跑的会比现在更快…… 柏昀也无可奈何。他忍着饥渴,看了两页便翻不下去,又拖沓着步伐去换了一本。柏子青回到义和宫时,便看见自家大哥抱着那本《溯光回录》,看的眉头深锁,一副焦虑的模样。 “大哥?” 第48章 48. 柏子青在门口便听小九说了。 “公子, 你那个冷面又凶神恶煞的哥哥来了, 在殿里等了你一下午了噢。” 柏子青被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弄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小九说的也不错, 柏昀跟着那群纨绔子弟混得昏天黑地时就已经是不怎么有表情, 被柏子青“拉回正途”之后连话都说的少了。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宴,柏昀将他护在身后, 说出一句“大哥在”的时候在想什么, 但柏子青相信, 他现在是真的将他当作了自己至关重要的家人。 柏子青加快脚步跑回殿里, 跑的气喘吁吁, “大哥在等我?” 柏昀当时看书看的入了迷, 知道柏子青喊了他两声,才抬起头来。 “子青??你……你回来了……?” 柏子青满头雾水, “你不是来找我的?” “当然是。”柏昀站起身来,“你母亲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他方才自己渴了都没做这打算, 现在见柏子青喘得厉害, 连高声叫人端茶进来。 “我知道。”柏子青点点头,喘匀了气儿,“大哥,我有事要跟你说。”他取下腰上的玉佩给他看, “赢粲把冬青佩还我了。” “啊?” 柏昀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 柏子青道, “赢粲可能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 柏昀惊讶过后, 也迅速回过神来, “所以他拿这个东西给你,是为了当作最后的挡箭牌。不论我们怎么说,他都不可能放人就是了?” 柏子青点点头,“大概是这样的。他给我玉佩的时候只说这是长辈的心意,我一时没想到这一层,就收了,唉。” 柏昀见不得他这幅为难的样子,“也不是这个玉佩的关系。就算你没有收,他也可以拿后宫之事不能算作先帝允诺的条件里来搪塞,让父亲换一个请求。” “这个东西给我用,实在太浪费了……”柏子青摇摇头,“我想了一个其他的办法——” 柏子青唇角上扬,“歷年来,失宠的妃子不都是可以选择要不要离宫的吗?” 柏昀听他这么一说,也反应过来,“可歷朝歷代……基本上没有人选择过出宫啊。” “话是这样说,但这一条的的确确是在规定里的,这是唯一可以名正言顺让他放我出宫的办法。” “什么?” “让他忍无可忍,又不至于到要杀了我,自然就会被逐出宫去。” 柏昀皱起眉来,他想问柏子青为何如此能肯定。 他手里拿着《溯光回录》,这个故事忽然给了他一个惊惧的猜想。柏子青从小在府里长大,虽然他在某些方面异于常人,可他从未见过秦升,又是从哪里知道他好马的事情的? 柏昀一开始觉得奇怪,也想过去解决这些疑惑。他甚至还问过素问,想过调查秦升,却从不曾得到过合理之中的答案。 他嘆了口气,看着柏子青飞扬的神色,配合的问他,“要怎么做?” “礼部对宫里的事情是有准则的,这些不好碰,我打算直接从赢粲身上下手。换而言之——就是他不喜欢什么,我就偏去做。等到他讨厌我了又甩不开我,就只能用这招了。” 柏昀想笑却又得忍着,最后只轻轻咳了一声,“平日你在他面前就不那么守规矩了,现在还要变本加厉?都说人们挤破了头想得一个恩宠,你倒好,是上赶着去争个‘失’。” 柏子青笑道,“我是得宠容易,失宠难了。还不知道要演多久。” “有道理。” 两人就此拍案决定了,一个自由发挥,另一个回家去同长辈们商量后续的事情该如何准备,似乎都胸有成竹。 只是很多年以后的一个除夕夜,柏家人团聚在一起守岁。柏子青没想到柏昀比自己还怕冷,拥衾围炉不算,还抖的厉害。柏子青见他神色恹恹地独自坐着,便甩开赢粲走过去同柏昀讲话。那一晚两人聊了许久,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提到当年的“失宠论”,都一起笑的人仰马翻,谁也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了。
第59页 柏子青说干就干。他留柏昀一同吃了晚膳,亲自送到了殿门口,便赶紧回去写写画画。 赢粲不喜欢什么来着?他前世可从来没有注意过。 这人从来都不说自己在想些什么,连神情都不会变。就像他不爱喝花茶这一点,如果你不仔细注意着,根本不会发现。赢粲这种人的掩饰技术堪称一绝,就连柏子青一开始也不能完全确定这人是不是不爱喝花茶,便在义和宫有意无意让小九沏过几回。赢粲未必是每次都不喝,但他这样不爱花香味,喝了却也没什么表情。 柏子青有时趁着他不注意去掀他的茶盖,才知道他就算喝,也喝的很少。 这就像是一场你猜我我猜你的游戏,只有靠时间与细节取胜。 眼看着天色不早,柏子青挥手让小九去找一找秦公公,“你问问他,赢粲今晚来不来义和宫。” 小九啊了一声,“公子,您要做什么?皇上不是还病着吗?” 柏子青搓搓手,“那我可以‘照顾’他啊。” “……” 见小九走了,柏子青便掏出崔道融给他的那沓厚厚的情报,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平日一些官员也都爱来四合楼喝茶谈事,张珣派手下去听了一耳朵,无关大小都记下来,柏子青这才知道赢粲以他的名义往秦松年那里送了一幅字,名头是贺秦升又可以健步如飞了。 柏子青对这位“秦大人”没太多印象。一次是在晚宴上,他前来与自己道谢;第二次还是在晚宴上,他临走时的眼神。 柏子青捏着纸,觉得他可能不怎么喜欢自己。 秦松年这个人来头不小,他是当朝太尉,以前是做过大将军的人,甚至在前世,那边关一役中拖着年迈的身躯赴了前线。当时他已经回乡修养了,却还是被起用,而起用他的人,是袁辛夷的亲哥哥,兵部尚书袁荪。 何谓盛世?是“无盗贼之忧,无官吏之搅”?是“尊君亲上”?“一片承平”? 柏子青觉得,当下便是最好的了。他手中多的是闲碎的趣事,甚至他之前从李苕那里学来《扬州慢》的事都被崔道融与素问有意宣扬开来,他柏子青依然是江湖留名,顺带着李苕也沾了光。 纸条上唯有一条柏子青特别注意的,是有关“楚国使臣行程”的消息。 在冬至以前,民间有一场例行的大型焰火晚会。为了庆祝来年丰收,那一晚人们会齐聚在河边放灯船许愿,据说灯船能绵延数十里。陆復宜不知从哪里听说有这样的事,便要求一定要在行程里加上。 关于这一条,纸张上写的也很是有意思。柏子青笑着念出声“‘官员不屑地说:难道他们楚国就没有河?没有灯船了吗?偏偏要大老远跑过来看我们的……’” “看什么?”赢粲缓步走进来,打断了柏子青的自怡自乐。 他这回走路可算是有点声音了!柏子青想着,将剩下的纸一股脑塞进楠木椅下的夹缝里。 赢粲的脸色比早上好多了,却仍掩不了倦色。他伸手挥退了其他人,语气轻轻,问他,“怎么?后悔了?” 柏子青没应,只是让他坐下。 “病好了?可以聊正事儿了?”柏子青一只手托下颚,“如果我没后悔,明天你是不是要找我父亲入宫谈论我离宫的事?”柏子青道,“是不是还有很多东西要办,一办好几年?” 赢粲望着他,眼中有微迷离的缱绻,他道:“子青果然聪明。” “但我要同你交换条件——”柏子青道:“我不当皇后。” 赢粲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可以。” “嗯……我也不想太高调地过生辰,如果跟仪式有冲突,我可以分开过,只要请家里人和一些朋友进宫来过就好。” “行。” 看他答应的这么爽快,柏子青也没什么想说的了。他伸手给赢粲倒茶,“特意准备的花茶,喝喝看?” 赢粲警告式地瞟他一眼,伸手接下了,却没喝,一直拿在手里,“还有什么想要的?” “……过几天灯会,我想出去看灯河,会晚一点回来。” 赢粲这回不说【可以】了。 他问,“你想同陆復宜一起?” 柏子青点点头,他之前也只是听说过,除了自己这一层原因外,他也想去看看陆復宜心心念念的灯会到底是什么。 “他不是正巧要去吗。” 赢粲皱眉道,“我也会去,你跟着我,不要乱跑。” 柏子青这下不干了。什么叫不要乱跑?他这么大了,还会走丢不成?两人吵来吵去,最后谁都不满意。 “算了算了!”柏子青最后烦得很,“我不去了行不行?” “行。” 第49章 49. 柏子青懒得同他斗智斗勇。他本来也就计划好了要偷跑, 有没有赢粲的同意都不重要。 赢粲因病落了一整天的朝务, 却难得在羲和宫睡了个好觉。 柏子青半途不知做什么惊醒了一次, 听见了赢粲依然有些沉滞的唿吸声。 这半途的朦胧就像个梦, 等到他再次醒过来时人已经不见了,而且赢粲这一走, 便是好几天再没回来。 柏子青闲的有些发慌。那本《溯光回录》被他大哥捧走了, 说过几天再还他。他只能瘫在楠木椅上将那沓纸抽出来慢慢地嚼看, 做一件无谓又费力的事——他在辨认字迹。 写下这些不全是崔道融的任务, 偶尔张珣也会帮忙记个一两张, 大多时候是素问。柏子青看着他歪歪斜斜的字迹, 险些就忘了他俩算师出同门。 当年柏舒给他请习字先生的时候特意找了名望甚高的谢家谢老,柏子青那时比现在守礼多了, 拜了师,每天都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安问好, 甚至操心起别人的事来, 没过两天就将还在流鼻涕的素问牵在身边,问谢老能不能一起带带。 谢老欣然同意,还特意提了诗夸柏子青。 只嘆素问当时年纪太小,天分又不高, 据他的话是“能把字儿认全了就谢天谢地谢先生了”。 崔道融的字迹舒快明朗, 而张珣的字仍然是里面最跳脱的。它冷漠地没有一丝生气, 柏子青连着看了好几张, 才能觉出其中淡淡的愁笔。有趣的事, 当他有了这个发现,不论看张珣的哪一处收笔,都觉得是嘆息。 柏子青对此有些沮丧,他当时怎么会将张珣与赢粲错认呢?字写成这样,哪里来的匡扶天下、济世报国之意?分明就极其不符嘛。那些东西搞不好都是赢粲自己写的,他自己碍着身份的关系不好直说,就借着张珣的手,反正横竖都是他得利。 柏子青窝在椅子上看这些东西看了一整天,最后小九端点心进来,他才觉得有些饿了。 小九端来的是御膳房的马蹄糕,这种东西几乎是后宫的标配,每个人都有,分量而送,柏子青这里则特别多。 这种事,前世今生都一样。一开始小九还挺疑惑,柏子青照旧例同他解释,道,“男人肯定比女人要吃得多,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第60页 可当后来当柏子青知道方璟那里就送的很少的时候,他反倒比小九还要疑惑:方璟这人是什么做的?瘦成那样还不吃点东西补补?也太惨了。 柏子青想到他后来做了什么就觉得丢脸,他完全错估了方璟也错估了自己,后宫哪里有什么“友情”,还是想办法自保再说。 柏子青想到旧事,一口连吞了两块。他擦擦手问小九,“来吧,现在正好有时间可以听故事。” 正在替他斟茶的小九抬起有些惊愕的脸,“现在?” “是啊。”柏子青点头得理所当然,“现在天气正合适。”他不喜欢刺骨的寒风,也不爱酷夏,唯一能催动他步伐的大概只有春秋的风了,让他不至于觉得耽误了时光。 “那……那好吧。”小九放下了茶壶,“也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十多年前,边境几个小国打仗打得不可开交,有几个城镇几乎死得一个人都不剩,但最可怕的是……病疫蔓延到了献州。” 柏子青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沉重的故事,“献州还在我们国境以内,虽说边境小城的官员隶属于中央,但朝廷一般很难直接下达规定。因此,若是遇事紧急,他们需处保守态度。” 小九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所以为了应付危机,当时朝廷派了人下来,后来献州就封城了。刚开始也没什么,但当时有一个说法是,城中有一口‘神泉’,只要喝了那里的水,就可以不感染病疫。” 柏子青沉默了半晌,“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 “后来水源被感染,大片大片的人死去。城外的医生进不来,城内的医生都死光了。最后,朝廷派来的人只能便下令集中焚烧尸体。可那些尸体堆积如山,最后焚烧成火海,留下的骨灰足足有半尺厚。”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听我叔父讲的,当年他与城外的医生想办法翻越了高墙,才得以进城里救人,使得献州还能有百姓生还。” 柏子青由衷道,“你叔父是真正的英雄。” “可他并没有一个好的结局。”小九道,“……那是他活该。” “你……你说什么?”柏子青愕然地看着他,心脏勐烈跳动,几乎快听不见其他声音。 他下意识地撑着桌子站起来,手却忍不住地发抖。他的袖子擦到桌沿,不小心将放在手边的空杯扫落,“砰”地一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他终于知道梦中的声音为何这样熟悉。 小九似乎无法理解柏子青为何反应这样大,“公子……?” “我没事。”柏子青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线,“你叔父为什么……?” “他杀了人。”小九对这件事反而一句掩过,他看着柏子青脚下的一堆碎片,中断了讲故事,“公子,我去拿东西收拾,你不要乱动哦。” “嗯,好。”柏子青点点头,直到小九转身走了,才似惊魂未定般舒了口气。 梦里的声音与现实重合,实在是太过惊骇的一件事。柏子青无法确定这个声音与他前世所经的那些事是否有所关联,但他的确想不到,这个人居然会是小九。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小九拿了收拾碎瓷片的东西进来,柏子青已经不在屋里了。窗户没有关严,柏子青拿镇纸压的宣纸一角被不断吹翻起来,啪嗒作响。 他凑过去看,只在纸上看见一些随笔勾的图画,似乎是山川与鸟兽,但都不完整,只涂了一半。 他将地上的碎瓷片一片片捡好,连那些细微的碎粒都没有放过,全数收在一只布袋里,而后又仔仔细细来回检查了两三遍,才确定没有残留。他方才蹲在地上的时间太长,额头竟冒了一层细汗。他起身去关了窗子,便阖门出去了。 就似没有来过一般。 柏子青就站在屋外,他怕冷,将双手拢在袖子里,可他忘记了,他这样站在风口,无论将自己裹得多么严实都没有用。 他没有动。直到小九站起来,他才轻轻走开。 柏子青从来不知道他竟这样不能相信人。他出来时特意开了窗,是为了看小九的一举一动。 “……那可是小九。”他心道,他在猜如果他错信了这个人会有怎么样的后果。 柏子青真的朝这个方向想了,只是没敢想太多,因为这意味着他将重新面对那个事实——【他当年只见白绫,却并没有瞧见那圣旨】。连宣旨的人都没有,他到底是因为相信小九的话而死,还是相信了那白绫而死? “怎么我每次遇见你,你都是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 柏子青顺着那声音茫茫然抬头,来人居然又是陆復宜,简直阴魂不散。 他的声音有些无力,“我倒还想问,怎么我每次遇见你,你都无所事事要来管别人的闲事。” “谁说我无所事事了?”陆復宜朝身后的人一指,“喏你看,我可是忙的很。” 他身后这回跟了另外两个人,都抱着厚厚的文册,不见陆延了。 “那你慢慢忙。” 陆復宜两手空空,朝他做了个【别走】的手势,笑得倒是很自然,“我只管你的‘闲事’。”他朝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先走。“我之前不是说过我有可摆脱这些烦心事的方法么?柏公子现在不感兴趣了?” “可我最讨厌拖拖拉拉话说一百遍都不说完的人。”柏子青也直接得很,一副【有话快说我还忙着】的模样。 陆復宜朝他方向走了一步,笑着摇摇头,却还是打算从头开始讲,“这两天我与鸿胪薛大人相谈甚欢,他是个爱讲故事的人……” 柏子青不想听他那些冗长的废话,“不说我走了。” “除非你不想要答案,可以现在就走。” 陆復宜将这个威胁说得如体己话一样温婉,柏子青耐着性子停下来,“好吧,你继续。” “他是个爱讲故事的人,也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是啊,我就曾听说过‘幼泽’的故事。” “你信吗?” “那你信吗?” 陆復宜负手而立,像是终于等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他的语气沉沉却坚定不移:“我信。” “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亲眼。” 陆復宜问他:“柏子青,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皇宫、这京城之外,是个什么模样吗?” “如果你一直待在这里,就会永远找不到目标。这里永远都会有你应付不来却又层出不穷的祸事等着你,你逃,它会将你吞噬;你迎面而上,它远比你想像的更可怕。” 陆復宜看着柏子青,眼中有温和的善意,“薛大人跟你说过吧?幼泽曾是一块富裕的土地,它拥有时间难寻的宝物,可后来的一场灾难,将所有珍宝都埋在了那片万里黄沙之下。”
第61页 “发现宝藏的人,不一定是那个走得最远的那个人。” “但他一定走到了那里。” 第50章 50. 柏子青几乎就快被他说动了。 陆復宜说的, 确实是他一直以来极少想过的问题。他前世一辈子都待在京城里, 既没有出去, 也没有真的想过要出去。 他问, “这就是所谓的‘答案’?所谓的‘宝藏’?” 陆復宜道,“至少对你而言, 这是唯一的方法。除非你能说服自己还有什么其他理由可以从中获得乐趣, 不然你会一直是这幅模样。”他从身上摸出一面小铜镜给柏子青, “你看看。” 这人身上怎么还带着镜子?柏子青半信半疑接过来, 问, “看什么?” “看你自己。”陆復宜确是一副很忙的样子, 他给了柏子青镜子,便作势要告别。 “哎等一下!你的镜子。” “送你了。” 柏子青皱眉, 还是想还他,“别吧,万一是你特意买来送哪个女孩要讨人家欢心呢?送了我你该怎么办?” 陆復宜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他表示就是拿来讨人家女孩子欢心的。但却不是必须要它不可, “有我在,还要什么别的东西?”他问柏子青,“你去不去明晚的灯会?” “这我倒还想问问你,究竟有什么原因让你非要去不可。” “你明天也来, 不就知道了?”陆復宜像是个用完了闲暇玩耍时间, 必须回家吃饭的孩子。他当着柏子青面伸了个懒腰, “做这些事情真是无趣……我们明晚见。”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 陆復宜没说话, 却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吧。”柏子青最后妥协了, 就算陆復宜不说,他也早打算熘了。 “明晚见。” 他说完这句话,却见陆復宜仍站在原地不动,还连声催了他几句,“你不是‘很忙’吗?”。 “是啊。”陆復宜笑笑,朝他点头,“可你刚才,是第一次对着我笑。” “——明晚见。” ……什么笑?这陆復宜除了冬天摇扇子还有什么毛病? 直到柏子青独自走回了羲和宫,他才有些忐忑地想起来,自己刚刚……似乎真的是发自内心地朝陆復宜笑了一下。 可也就只是笑一下而已,被陆復宜这样弄得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柏子青只觉得头越来越疼了。他才跨进殿里没两步,小九便匆匆迎上来,像是有些吃惊,“公子去哪里了?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小九就不见你人了,殿里找也没有,还担心了好久呢。” 柏子青这样同他解释,“我只是坐的久了,腿麻,想出去走一走罢了。” 柏子青无法确定眼前这个人与他前世的结局是否有更多的关联,但如今,他确实很难再像以往一般与小九相处。 “公子今晚想吃些什么?我让人去准备。” “都行。”柏子青朝他点点头。这天晚上他吃得不多,也再没有看书的兴致,早早便去休息了。 赢粲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缩在丝被里睡得正沉的柏子青。床头不远的地方放着火盆,明明温度还好,柏子青却仍是畏冷,以致于从赢粲的角度看来——他睡得并不能算好。 赢粲朝秦公公使了个眼色,后者点了个头,退出屋去了。这举动一是让主子们休息,二却也是去给柏子青身边的人再多唠叨两句。 秦公公大半辈子都在皇族身边,更是伺候过两代帝王,眼力自然而然也不同于常人。他年事已高,对这些新人虽没太大的精力去具体管辖,但话却说的很直接。他冷着脸,毫不客气地将这群人批了一顿。 “火盆以后多摆几个;殿里通风需及时之类的事情,还需要我亲自来教你们吗?好在今天没惹皇上生气,不然你们有得罚!知道了吗!” “知道了!” 秦公公嘆了口气,“行了,都去做自己的事儿吧……小九过来一下。” 柏子青身边的人大多是由内务府选的。这些人一齐被派到羲和宫,要看的也是柏子青喜欢哪个。这些人都经由层层筛选,但这个小九,却是秦公公亲自应允了到柏子青身边伺候的。 小九的年纪比大多数人都要小,这是他的一项优点,也是别人比不了的优点。他知道的事情越少,人便越“清白”。这种人不仅容易讨柏子青这样儿的家风正直的公子喜欢,也更容易管教一些。 秦公公对小九便和气许多,问了他一些柏子青的近况,便转到他的身上。 “公子对你好吗?” 小九没有丝毫犹豫,“很好。公子之前还带我上街玩。” 秦公公点点头,“那便好。公子对你好是你的福气……没什么事儿了,你先去吧。” “是,公公。”小九点点头,也从他身边跑开了。 秦公公看着这孩子远去的背影,再回身看去,殿里原本便有些昏暗的烛火已经灭了。 竟是这样快,那柏公子确是睡熟了。 秦公公又嘆了口气,莫名地想了几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今夜有多少人灯火不休地候着皇上?书房离羲和宫有多远?皇上竟这样丝毫不考虑便来了这里? 他在这里究竟待了几个晚上?又与柏子青说了多少句话呢? 柏子青自然不会像秦公公一般站在赢粲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总之,他第二天醒来想的只有灯会的事。 不能提前跟赢粲说,又不能拿母亲与柏府做藉口(万一赢粲说要跟去怎么办),还不能在外过夜。 “这可就难办了……”他睁着眼,思绪还不是很清楚。 “什么事情难办?” 赢粲从不远处探个头问他。或许是柏子青睡得早的缘故,他今天也醒的格外早,甚至在赢粲早朝以前,这句话便一字不落地被赢粲听到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柏子青看到自己身上的第二床被子,才明白这肯定是赢粲给他盖上的了。 他想不到别的方法,只能从赢粲这里下手,“我在说灯会。”柏子青问,“还有谁会跟着陆復宜一起去?” “挺多的。”赢粲皱皱眉道,“礼部打算在河边的文新亭搭个高台,有许多官员也会去。”他顿了顿,“云华也会去。” “什么?!”柏子青坐起身来,“你准方璟去?不准我去?!” “他可以在高台上安静地坐一整个晚上,你不行。”赢粲斩钉截铁,“你会乱跑。” “那你也没有办法阻止我出宫……”柏子青忽然停住,他意识到吵架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人吃软不吃硬。 “赢粲,你今年打算给我的生辰准备一个什么礼物?” …… 华灯初上,主道上的人与车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多。这夜不归属于宵禁的范围,人们可以肆意庆祝,制灯点灯——这是京城在年前最热闹的节日之一。
第62页 这也是诗人与文人的最爱。他们站在各处高楼上赏灯写诗,大声吟和出来让别人品鑑:“星宿别从天畔出,莲花不向水中芳”;“满路竞看花灼灼”;“香车宝盖隘通衢”……这夜,必将灯火通明。 柏子青轻皱着眉,脚步匆匆地穿梭在人群中,跟着他的人几乎就要瞧不见那袭山鸠色衣衫,连连唿唤道,“公子!”“公子您慢一点儿跑!” 他与赢粲拿生辰做交换,只说去找崔道融,就好好地待在四合楼,等赢粲他们起程回去的时候会合便是。 赢粲对他仍是不放心,照往常派了暗处守卫不算,还明着指了四个人高马大的侍卫给他当背景板。 柏子青虽是不乐意,但交换条件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也便答应了。 熙熙攘攘的街道尽头便是宫里搭的高台,那里除却有赢粲、方璟,还有陆復宜。 柏子青有些好奇。礼部定下的名单里并没有他,那陆復宜是为何那样肯定,他们会在今晚“见面”呢? 他到了四合楼,与楼下的掌柜打了声招唿,“崔公子今晚有来吗?” “崔公子下午来过一回,已经走了。” “好。” 柏子青点点头,他让赢粲派来的人在一楼休息着,吃吃东西喝喝茶,自己则上了二楼。 这件事其实也在柏子青的预料之中。如此热闹的场所,他知道为什么一向爱热闹的崔道融反而不去凑合。 其实柏子青同他一样,这两个自小在京城长大的孩子,不想参加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灯会上的人实在太多了。 柏子青向来不爱拥挤,对诗会这类小众的聚会也就罢了,但庙会啊灯会啊,他是能躲就躲。而崔道融则还有另一层原因,他家每每在灯会这晚都要吃家宴,没人有可以缺席,自然也不能上街看灯。有时赶着风向不好,从他家宅邸望向天空,也能看到寥寥的星光。 柏府没有这样的硬性规则,也比崔道融幸运多了。 柏子青那时年纪还小,一众的哥哥姐姐也都不同意带他上街,主要还是担心子青被人围观会觉得不舒服。 柏子青虽没有闹着要看灯,但长辈们都也觉得愧疚,加之灯会毕竟难得,大家都想了很多主意。 于是从他记事起的每一年灯会都是由管家搬了梯子,带着小朋友们到屋顶上看的。柏子青对这种方式很是喜欢,不仅有吃有喝,阿姐还会给他哼歌而讲笑话,别提有多么美好了。 柏子青怀念着过往缓步上了二楼,习惯性地往平日里的房间去。另几个房间都闭着门,柏子青几乎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与脚步声,却被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 “柏公子。” “……陆延?” 第51章 51. 窗外人声鼎沸。 夜未眠, 橘黄的小灯沿着主道两旁的屋樑挂了一路, 这夜风轻云淡, 月色皎洁。人们并没有太多望月的功夫, 他们团团挤在这长街上,笑着、闹着。倘若你站在高处, 必定会感概这幅恢宏场景, 就如梦境一般。 陆延的神情并不似柏子青惊讶, 他还是如第一面那副有些大大咧咧的憨厚模样, 只是这回明显被人提醒过, 连动作变得更加规范起来。他像是刻意不想重复柏子青与他第一次碰面的“不高兴”, 连笑容都是练过了的,有些僵硬, 但还算可爱。 他轻轻拍他,也轻轻地唤他,“柏公子, 我们好久不见。” “陆延?……你怎么会在这里?”柏子青看着陆延。他们俩面对面都沉默了一会儿, 柏子青心下一动。 “……不是吧?” 他两三步上前,拉开陆延身旁的房门,第一眼便看见陆復宜正坐在桌子旁,正笑得灿烂。 “你甩开了朝廷那些人?”柏子青惊喜道, “我天,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陆復宜伸手朝他挥了挥, 却不提那些事。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很高兴能在今夜见到你。”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不仅拂了赢粲的面子,还把我也拖下水。”柏子青笑道,“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陆延没有留下,他打断两人的话,问柏子青喜欢喝什么,他打算下去找掌柜要。 “让你家公子决定吧。” “那您只能喝到一壶白水了。” “……为什么?” 这话问的是陆延,笑着凑在柏子青面前的却是陆復宜,“因为我喝不了茶,对,一口都不行。” “……” 他就知道,这人果然很有毛病! “……白水就白水吧。”柏子青翻了个白眼,朝陆復宜摊了摊手,像是终于服了他。待到房门拉上,他便再将那个问题重复了一次。“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你调查我?” “彼此彼此吧。”陆復宜道,“你不是也在找我的消息么?” “确实。所以你知道我一定会来。”柏子青大大方方承认,他点点头,道,“难怪你那天这么肯定我们一定会见面。” “其实也不是全然肯定。”陆復宜道,“我还派了其他人出去……但确实,目的地都是把你引到这里来。”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陆復宜也不和他弯弯绕绕,“周遭几个国家的贸易往来问题,相必你已经听说了。” “那又如何?” 陆復宜眼梢处闪着狡黠的光,“我们私下合作,如何?” 柏子青这回的模样不再像刚才那样轻松了。他一开始就明白,凭陆復宜的身份做这些事,不会没有丝毫准备。他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全盘的计划,他甚至也知道崔道融与他的事,所以才会在这里等他。柏子青心下瞭然,这陆復宜这样不担心他“后宫之人”的身份,大概也笃定他一定会答应的吧? “你的意思是……你要我绕过鸿胪寺,明面上只流通小批的货物用以缴纳少量税收,实则……”柏子青顿了顿,“实则……通过我,来牟取暴利。你野心不小嘛,这样也能甘愿在你们太子手下做事吗?” 陆復宜笑笑,“你们这里是太平盛世了,可天下却是很大的……”他的话没说完,忽然便站起身来,将对面的柏子青拉到身旁,两人一齐退到墙角,“……陆延为何还没有上来?” 不过是一二楼的距离,别说只是去拿一壶白水,就是重新去河边打了水过来再烧开,都可以来回两三趟了。柏子青起初还以为这陆延说的“去拿壶水”只是要走的由头,这下看来事出蹊跷,倒是嗅出危险的气息来了。 气氛虽凝重,声音却没有停。 柏子青与他面对面交换了个眼神,示意桌上的烛灯灯影,可将两人的影子拉远投至墙上。柏子青去挪那烛灯,摆手让他继续说。 “……天下,是很大的。除却你们国家意外,袤广数十里,也无法面面俱到。”
第63页 柏子青动作小心翼翼,却极快的弄好了,他与陆復宜暗暗比了个手势。“……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若我们换个地方,再继续?” “好。” 两人顺势要站起,沉寂了许久的屋外勐然开始动作,接连不断的飞箭夹着尖肃的风声穿破不太牢靠的纸门射、进屋里来,箭箭钉在两人影子方才落到的位置上! 柏子青被陆復宜一个飞扑护住。那箭雨切断了烛芯,房间一旁的灯台也控制不住地倒下来,点燃了蒲草的坐垫。 “救火!救火!”柏子青朝陆復宜作口型,他也顾不得那群放箭的人是不是还在外面,这可是四合楼!是他的钱啊!而且崔道融才刚刚重修了四合楼!这可是二楼的一等房!! “别管了!快走!快走!”陆復宜将他扯了一个踉跄,两个不会武功的人从刺破的门处张望了一下,确认楼内还有其他的客人在而刺客不见踪影,毫不犹豫便往楼外沖。 “等等……等等!”柏子青喘着气,“……我身边有人的!” “陆延将他们引走了。”陆復宜道。 “……”柏子青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猪队友吗?! “……我一开始真的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对我下手。”陆復宜道,“我原以为……他们至少还会给我留些颜面,现在想来……” “现在想来,大概你们那位太子是不惜牺牲你,来将这罪嫁祸给我们了,一石二鸟。” 两人走了一阵,都觉得柏子青那身山鸠色的衣衫放在人群中很是抢眼。二人都不是什么练武身体强健之人,方才又那样一通瞎跑,这下还随着人潮挤得快头昏脑涨,才在偏道寻到一处卖饰品的摊子,用那块皇家上等的绸料与那老闆做了个很是不公平的交换。 柏子青不甘不愿,身边这个人还在偷笑! 他几乎快咬牙切齿,语气中不自觉地带着威胁,“你给我说清楚!那些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想杀你?!” 陆復宜这回不笑了。他将表情都收敛起来,反而显得有些沉重。他起初蹙着眉,像是不情愿的模样,最后还是说了。 “……是我们太子。” 柏子青趁着交换衣服的功夫,好容易喘口气,却没想到是人家内部的矛盾。他没好气道,“行,你们真行!但我告诉你,这些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也一点也不想管!你大老远过来京城里不会只有那些人,我劝你现在赶紧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可不觉得我们混进人群里就是什么好主意,他们要是对百姓下手,别说我不会放过你,赢粲也不会放过你!” “好好好,别催。我已经在想了……”陆復宜远远望了一眼远处红色的文新亭,那处比起主道上的热闹场景更是灯火辉映。而此时人群中爆发一阵欢唿声,天灯已经陆续升起来了。 他本来就是藉口出来见柏子青,留不得很长的时间,那些太子派来的刺客自然也清楚。若他们没在四合楼见到他的尸体,必将沿街搜寻。 ——真是两相为难。 “你既然知道自己处境艰险,为什么还非要出来看灯会?”柏子青冷着脸道。他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陆復宜更是没见过,后者的气焰便弱了许多。 他犹豫许久,这样解释道,“我带来的那些人……武功都很不错。” “是啊!赢粲派给我的人武功也都很不错!希望他们不要打的太惨,以致于使渔翁得利。” 陆復宜一副无奈的模样看他,神色中也掩不住的疲惫。他在太子手下五年,几乎快将自己半条命都搭进去,可换来的,却还是如今的结果。他起初在京城安插人手,根本没有想过要带陆延来;要保命。甚至还要一边打探别国消息一边防着他自己国家的对手,还要防着他身边的君上。 最后他还是走了,想落荒而逃一般,也到底是带上了陆延……甚至,带上了他与太子都最珍视的东西。 他对此倒是松了一口气:好在,那东西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一定要来的原因?”陆復宜道,“我带你去。” 他比柏子青更熟门熟路,他刻意绕开了人群多的主道,走一条小路,沿着草木丛生的一个小山坡越到了河边。 河边有一块白色的石头,陆復宜径直走去,双手都用上了,刨开了那石头底下的一片砂石,拿出早就藏好的东西来。 ——是河灯。 柏子青默默看着他动作,陆復宜没让他帮忙,他也没上前,但那挖出来的布包显然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甚至还包了一层油布,以免露水与雨水沾湿了灯芯。 “你费了这样大的力气,是想来许愿的?” 第52章 52. 陆復宜没有说“对”, 也没有说“不对”。这种有很多故事很多的人最能引得柏子青的兴趣, 再加之他【来灯会】和【被刺客伏击】确实不成因果关系, 仔细算算也怪不到陆復宜的头上。柏子青环顾了下四周, 陆復宜挑的这个小山坡是个极好的躲藏场所,而且人群大多挤在文新亭那边, 这边隔着市坊矮墙, 只能听得到不甚清晰的杂音, 也比主道上的喧闹好的多了。 陆復宜看着柏子青, 伸手递了他一只河灯。柏子青下意识地说不要。 “不许愿要一个自由吗?”陆復宜倒也没逼着他拿, 只是轻声问他, “听说河灯比天灯要灵验的多。” 柏子青犹豫一下,还是接过了一只, 巴掌那么大,嫩黄色。灯中心放一只小烛,模样看起来也挺小巧可爱。他转头去看身边的陆復宜, 总觉得他对这仪式有些反常的严肃, 便问道,“灵验不灵验的,你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的灯会,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母亲告诉我的, 在她临终前。”陆復宜道, “她特意跟我说她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让我替她来还愿。” “那你母亲许了什么愿望?” 陆復宜的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回头有些复杂地凝视柏子青, “她许愿,是想要‘自由’。” “……”柏子青的话梗在喉咙,他一时之间竟然忘了遇到这样的事应该最先去安慰对方,反而上嘴唇碰下嘴唇,又问了一个问题——“你母亲是觉得,死亡是自由吗?” 陆復宜已经从身上拿出火折点燃了他手上那只河灯了,“她是从赢国嫁过去的女子,可她去世以后,我也派过人去找寻过家乡的消息,据说,她从未来过京城,更没有参加过灯会,那些话是她用来唬骗我的还是确有其事,我已经不想去追究了。”他道,“可你不一样,对你而言,自由比死亡要来的容易。” “……这倒是。”柏子青想了想,伸手过去借他的火源点燃自己手中那盏灯,而后小心翼翼地跨过河边的泥沙,一手拉着衣摆,一手将那灯缓缓放置水面上,再轻轻一推,顺着清风送向远方。
第64页 柏子青站着看着,陆復宜也站着看着,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山坡后的脚步声却在此匆匆打破了一池静寂,柏子青眼神一敛,他清楚地听见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他们往这边来了!快搜!” …… 文新亭高台,一众官员面面相觑。皇上坐在最中间,脸色铁青。 新来朝拜谈论贸易税收的楚国使臣不见了,方才两个便衣的侍卫来了一趟,带着整整一队士兵出去,便再也没回来。据说,出宫游玩的那位柏家柏公子,也跟着不见了。 “真是难得的巧合啊。”薛猷定的位置就在陆復宜的旁边,他得知情况后笑着说了一句,这才出现了最开始的场景——赢粲生气了。 “皇上……”方璟的位置也在赢粲手边一小段距离的地方,他事先对柏子青出宫毫不知情,这时也知道质疑或是将这两人串联起来肯定要惹得龙颜大怒,倒不如惺惺作态,也争个露脸的机会。 于是他作出一副忧心的样子,“皇上要不要再派一队人出去?今夜市井热闹,许是柏公子玩心重,一时没看见也不一定。” 赢粲摆手,握成拳放下,只冷冷一句,“等这队人回来再说。”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守卫从右侧上来禀报。方璟凑过去耳去,只听见那守卫说在一小贩处找到了柏子青那身衣袍,仔细追问,说是他与另外一个身着常服但模样很俊俏的公子在一起,两人都跑的气喘吁吁的,好像在躲什么人。 赢粲那拳毫无预兆地落向座椅扶手处,那檀木椅竟生生被他砸出一个小凹槽来。他站起身来,所有大臣都噤声看他,这位君主反倒平静了。 他说,“再出一队人,不要沿着主道找,往偏道或是能藏身的地方,剩下的人跟我到河边看看。” 这话在方璟心中犹如一记重锤,他顾不得什么伪装什么不在乎,惊讶地起身道:“皇上您要亲自去找人?!” 他这话问的直接,赢粲更直接。他像是丝毫不愿给这个自己最好看的棋子留颜面。他皱着眉,缓缓地回答—— “你管不着。” 在确认过陆復宜会游泳以后,柏子青便决定在那些人还没搜到小山坡下时,和他沿着河边游到另一边去。一来是由于月色明亮,靠河岸有矮墙投影遮挡,二来是当那些人找来,他们还可以潜入水下躲避。 大冬天的河水冰凉刺骨,柏子青虽然虽善水,却冷的直发抖。河边的水深浅不一,有的地方到腰以上,有的只在小腿处。 夜间有风,柏子青越走越冷,他没能忍住,还是骂了句“卧槽”。 陆復宜跟在他身后,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他淡淡地指责他,“你说粗话。” “……这说明你还不太了解我,我不仅会说粗话,我还会打人。我可是发过誓的……绝对不会再死一次。”柏子青这话说的很有底气,他忽然便想起了之前赢粲要对他动手动脚时,自己踹在他腰上那一脚,可是用足了力气。 “什么叫‘再死一次’?” “这与你无关吧。” 两人歇了一口气,又继续深深浅浅往前走。 “……我们走了多久了?这里是哪?”柏子青忽然停下来。那载歌载舞的文新亭看着近,走起来却费劲的很。像是海市蜃楼,虚幻的好似伸手即可触。他贴着墙回头问陆復宜,“你有没有听见声音?” 陆復宜朝他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那声音也像虚景,像海市蜃楼,却仍是熟悉。 “……都仔细地搜,他们俩体力有限,一定跑不远……” 陆復宜一听,以为是追兵到了,便拽着柏子青要继续往下潜。 “等一下……”柏子青初时不能确定,他贴着墙再听了两句,浑身力气忽地卸下。他道,“这是自己人。” 赢粲听到声音,两三步奔过去,砸开了那酒家店门。 门是虚掩着的,店家大概也上了街,此时店里无人,声音从窗台外,虚虚地闯进赢粲身旁。 “行云流水……你有没有听见啊……餵……” 那是那天赢粲写给他的字。 柏子青不敢赌那些人会不会看准赢粲下手,他本来就是故意的不守规矩,在陆復宜这个别国的人面前,却不知怎么的想守规矩了。 赢粲反应很快,他伸手开了窗,一低头便瞥见两人落水狗一般地喘气,唿救,狼狈不堪。 可那一瞬间,他却是松了一口气。 “去找根绳子来。”与赢粲一同来的那名领队侍卫见那窗台较高,想让人上来还得隔着有二三米的距离,便连忙着人吩咐下去。他看着身后的手下,那位士兵一个“是”字梗在口中,眼神却迅速升腾为惊讶。 那领队的侍卫转过身去,听见水花声,也听见皇上的声音——“子青!” 柏子青也没想到赢粲会直接跳下来救他。他全身湿透,连带着抱着他以轻功解围的赢粲也湿了大半。柏子青震惊不已。 而只能抓着绳子艰难脱困陆復宜还趁着机会糗他,“皇上原来这样讨厌我……” 他的后半句话柏子青没有听到,对他而言,这场的灯会就这样结束了。 赢粲直接带他回甘露殿,换了衣服泡了个澡,两个人都去喝太医院煮出来的药。 柏子青这才知道赢粲那风寒居然还没好,他知道自己理亏,也没再和他斗嘴,“我今天不能回羲和宫吗?” 赢粲一语不发地喝完药,“我之前说禁足的规矩,你大概都忘了罢。” 柏子青真的忘了,他梗了一会儿,“那也是禁足羲和宫……” “你不要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纵容你。”赢粲往日刻意迁就他的语气都散了,“待在这里,想清楚了再走。” “……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你如果想去牢里试试,我也可以满足你。” 赢粲说完这句话,捏着碗便走开了。 “……”柏子青看着他走开,心绪莫名乱的不行也烦躁的不行。 真要认真讲,这是赢粲第一次对他说重话,也是头一回当着他的面生气。 柏子青莫名委屈:他发什么脾气?这些事也不是他自己愿意遇到的! 他坐在原来的地方,捧着碗发呆,回过神来的时候,碗里药已经凉了。 柏子青倒不在意这东西的冷热,他动了一下,作势要喝完。 那苦涩的药汁已经碰到柏子青的嘴唇了,却还是被一只大手夺走。 柏子青只见过赢粲的轻功,知道他从来都神出鬼没,也知道他从来都爱管他的闲事。这一晚过得太糟糕了,事情都不可控,他也一直窝着火,朝陆復宜没发完,此时却新仇旧帐一起算,彻底控制不住了。 他一把将那碗摔在地上,朝赢粲大吼,“你管我这么多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最厌恶的不是宫里的那些人而是你!!我凭什么非要困在这里!你到底懂不懂?!我是为了我自己吗?!”
第65页 那碗里药随着破碎声响起不可避免地溅到赢粲的手上,他似烫手般退开一步,任柏子青发怒,始终低垂着头,也没有看柏子青一眼。 他沉默地听完,沉默地转身走开,直到最后,也没有说一个字。 第53章 53. 这大概算单方面的冷战。 甘露殿的时光实在太无趣, 柏子青无事可做睡得太久, 醒来却又头疼, 简直成了死循环。他数着灯会以后到今天自己过的那些诡异生活, 忍不住在心底默默补充一句:单方面的冷战加上单方面的囚禁……赢粲对他真是绝了。 那个有些失控的晚上,柏子青一直处于冰火两重天的状态。他落入水中, 他捧一碗冷汤;他被人揽入怀抱, 他也摔了碗, 颇有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要血溅当场的意思。 事后柏子青自己回想起来, 那晚的赢粲有些平静过了头, 与他平日里高深莫测的狐狸形象全然不符。柏子青这两天基本与他碰不到面,他睡在主殿, 这人往偏殿住,陆復宜身上的事情好似也沉淀了下来,现在赢粲反倒没有以前那样忙, 两人却见的更少了。柏子青承认, 这确实是他原先想要的局面,即使进了宫也在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没人有来烦他也就够了,其余的还有什么好在意? 他在殿内来回闲逛了两圈, 坐回桌前重新拿起笔, 练字。 柏子青就这么煳煳写了半个时辰, 他的心不定, 写出来也没一处满意的地方。柏子青放下笔, 习惯性地掸了下衣摆,忽然便发现,那块冬青佩又不见了。 这两天他过的浑浑噩噩地,想不起来是自己随手放在哪儿了还是丢了。他一把撂下笔,开门便喊人,要找秦公公。 秦公公来得也快。他静静听完柏子青的话,只说去帮他问问看,如果下面的人没有瞧见,兴许就是在赢粲那里。 柏子青赶忙阻止他,问赢粲可以,可要是那玉佩不在他那或者根本就掉在了宫外,那这个结果就很是糟糕了。冬青佩能不能继续有出宫的效用另说,丢失皇家的东西本身便罪过不小,且袁辛夷那群人本也爱拿这些物件生事,等她们听到风声,还不主动上门来找茬? “秦公公,能不能请你帮我打探一下皇上的口风?看看玉佩在不在他那?” 柏子青问的刻意,秦公公眨了眨眼睛,装傻,“要怎么问?” “就是……” “皇上正好在偏殿休息,公子不如自己去问?” “可是……” “皇上自从之前病了以后,一直忙于国事,身子还没有大好便又一身湿地回来,如果公子担忧没有好的藉口的话,可以送了药过去,皇上一定会开心的。” “……”柏子青破天荒头一回接连两句话都被人堵死,第三句更是没有给自己丝毫反驳的机会。对,大概半个后宫都已经知道了。他就是不识好歹,赢粲跳下水救他,还生了病,他非要跟他吵架。大冷的天,赢粲甚至退去偏殿住,留下更暖和的主殿给他,除了禁足也没有更多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他还要得寸进尺,简直天理不容。 柏子青对这种逻辑无话可说。他更无话可说的对象还有他莫名其妙的遭遇!他入宫这样久了,处处都不对劲,更是没有一个人能相信。遇到的与前世不一样的那些人,还都是神经病,一个比一个古怪,简直是一出闹剧。 他最后败下阵来,朝秦公公点点头,跟着他走到偏殿门口的时候,那药已经由太医照看着煮好端过来了。 秦公公截下那碗,抬手递给柏子青端着,復又轻轻敲了敲门。不稍片刻,两人都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赢粲的所谓午睡太奢侈,他只是阖眼休息了片刻,便又继续回到案前,做一些根本不急着处理的事。 秦公公略提了声,“皇上,该喝药了。” “拿进来吧。” 柏子青僵硬着身躯望向头髮半白,慈眉善目的秦公公。两人都没说话,权做表情上的交流。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微笑殷殷,两人一个推门一个拉门,像扳手腕比力气僵持不下。 只是最后总会分出胜负,柏子青一手拖着盘子,防着碗里的药倾洒出来,自然没有秦公公双手来的方便。他无奈之下,也只能顺着秦公公的手向前一跨,大义凛然入虎狼之穴。 “柏公子,一定要看着皇上将药喝完。切记,切记。”秦公公这样对他说,而后替他关上了门。 赢粲坐在书桌之后,并未抬头。他大概以为来的是秦公公,只问了句这么这么久才过来。 柏子青目光无处安放,清了清嗓子出声,“咳……那个……” 赢粲听见他的声音才抬头,柏子青余光瞟了一眼,他似乎是有些愕然,然后习惯性微微眯了眼睛,“……如果你非要回羲和宫,也不必再来告诉我。” “知道了。”柏子青道,他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桌上,这才算任务达成。他其它事也不想问了,转身便要走。 赢粲没去碰那药碗,也没看手上捏着的摺子。他的目光虚虚定在一个不具体的地方,正在出神。柏子青这才想起秦公公的嘱託,他有些生硬地转了回来,“那个,那个……秦公公让我一定要看着你把药喝完。” 屋内静极了,那捏着摺子的手极其配合地伸向瓷碗,一饮而尽不过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 他轻轻将空碗放回去,朝柏子青的方向推来,对他说了声谢谢。 柏子青本作势收了盘子要走,赢粲那两个字却如同刀一样扎在他心上,他一点防备也没有,几乎是措手不及。 “……你为什么要道谢?” 这个问题他问的很是艰难。对柏子青而言,赢粲永远处于计划之中与预料之外,他是一种不定因素,甚至从某角度上说,他应当是自己的敌人。 可他却对自己说了【谢谢】。 赢粲皱着眉抬头看他,只当这是柏子青的老毛病又犯了,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追究那些他别有用心的证据。于是他淡淡地解释说他没什么意思,只是礼节而已,再者,这本就不必你来做。 “……说的也是。”柏子青动了动嘴唇,伸手收了盘,抱在胸前。 他也终于想起了自己来送药的目的。 “你有看到我的玉佩吗?我今天一直没找到。” 赢粲看了他一眼,像是听他在说一件什么日常的事,只不咸不淡地回答,“没有。” “……那可能是掉在河里了。”柏子青听他说没有,这才有些着急起来,“或者……或者是我从四合楼跑出来,被人挤掉了……也有可能是我和陆復宜躲那飞箭的时候,正好掉在屋里……” 柏子青嘆了口气,他更担心的是那灯会鱼龙混杂,万一被扒手扒了去,找回来就更要花更多的功夫了。 “飞箭?”赢粲冷冰冰地道,“你们当真只是‘一面之缘’?” “你这是什么意思?”柏子青听他对这些事在意,对玉佩丢了反倒无动于衷,忍不住又要生气,“我现在是在说冬青佩的事,那是皇家的东西,跟陆復宜一点关系也没有。”
第66页 “当初你父亲拿玉佩跟我商量退婚的事宜,我再将玉佩给还你,与你说可以让你走,确实是有私意,真正的目的是不想放你离开。”赢粲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的对,那是我‘处心积虑,别有用心’。” “没有那块玉佩你也可以出宫,年尾的事情多,等过了年关,你离宫的事情会继续交由礼部处理。” “不必找了,这大概是天意。这回,我再没有理由可以留你了。” 他平平静静地说着这些话,语气也很是诚恳。柏子青本能的明白自己不应该再相信他的话,赢粲是箇中高手,一定是又一出苦肉计,是在骗他,博他的同情。 他怎么会再一次上当? 于是柏子青笑了,他竭力克制住指尖的颤抖,尽量笑的发自肺腑。他的声音也很是平静,他对赢粲说,“好,很好,那我也就省了心力,不用去找了。等一下我就回羲和宫……你也不会再禁我足,对吧?” “对。” “好,谢谢你。”柏子青只觉得什么情绪充斥了大脑,他理直气壮,说完了,潇洒地转身便走。那红木桌离门口有二十四五步的距离,他挺直了腰,一步一步向前,伸手推开门,再顺势将盘子塞到秦公公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柏子青回了羲和宫,他闭门谢客,连身边伺候的人都不要,最后连小九都被赶了出来。灯会上闹出来的事情满朝皆知,人人都知道柏子青与陆復宜被困,皇上拖着病躯跳下冬天刺骨的河水救人,而后直接抱人回了甘露殿,当晚两人便大吵一架。京城又落了一场大雪,柏子青在甘露殿里住了三天,宫里传什么的都有,好多人也都知道他们分开睡,柏子青被下令禁足,加之先前闹出来的事,兴许就要这么【失宠】了。 后来,那风口浪尖上的“柏公子”回了羲和宫,好似也并未有什么惩处。只是下人们遭了殃,他们向甘露殿的人哭诉,“平日里和善的柏公子脸黑了三天,连平日喜欢吃的点心都不要了,但凡有什么事不称心便大发雷霆……” 另一边的人也苦着脸,“你们是不知道,皇上本就是不好伺候的,现在更是恐怖,上回那个谁谁谁直接都被吓哭了……” 薛猷定最爱听这些八卦,转头便告诉了柏昀。 “那上次的计策还挺奏效的”,柏昀心情大好,他这么想着,借着还书的理由过来探望柏子青,顺便与他商量商量两天后冬至他生辰的事情。 第54章 54. 柏昀根本没有想到柏子青根本就忘了两天后是冬至这回事。京里的那些事他也听的不少, 于是这两天对着那陆復宜, 态度就愈发冷淡了。 陆復宜起初应该是想透着柏昀的关系见一见被禁足在甘露殿的柏子青, 但后来见柏昀对他爱理不理的, 也就笑笑作罢。但陆復宜毕竟是陆復宜,他没法从柏昀这里下手, 便毫不客气地直接去问赢粲了。 “那日柏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 可否让陆某当面道谢?” 那时正值大殿上, 几人还正在讨论各往来商品类别的问题, 陆復宜忽然这样开口, 打的是措手不及的主意。薛猷定还凑着热闹吹了声口哨, 被柏昀毫不客气的踹了一脚。 这话问的是龙椅上的那位,也是他们这些天心情跌倒谷底的皇上。 平日遇到这种事, 赢粲大概又是打哈哈地圆过去。兴许是他这些天确实心情糟糕,对着陆復宜那张笑脸,他破天荒的冷哼了一声, “烦请陆使将公事私事分开, 就不要在大殿上讲这些匪夷所思的话了罢!” 不仅是不行的问题,赢粲甚至催动薛猷定赶紧将事件了结,大概是想在年关前就让陆復宜在眼前消失。薛猷定满口答应下来,却还是按照往常办事的速度催办, 一点也没有将那圣谕放在心上的意思。柏昀问了他两回, 他一回推说自己想看这笑面使臣与冷脸皇上的热闹, 一回推说自己那曲《桃花扇》还没听完, 将人赶走实在太可惜了。 柏昀的职级不高, 权靠他的背景与他和薛猷定的关系撑着,对赢粲等人的事实在插不上手,于是后来闲暇时,他甚至还带上了那本《溯光回录》,在众人都不关注的角落里光明正大地看。 宫里最近太平静了。柏舒说,这种平静不论是好是坏,都意味着皇上暂时将柏子青封后的事情压后了,这起码还算是个好消息。 柏昀那天将柏子青与他商量完的事告诉了长平公主,这些天外面的声音颇多,她还连连追问柏昀这是不是计划之中。柏昀不知怎么和她交待,只说柏子青自有想法,让她不必担心。 没想到这个“自有想法”的人反倒将自己闷在了羲和宫,柏昀将那书还给柏子青,后者接了下来,深深的凝了那封面好几眼,才收了起来,与柏昀问好。 柏昀担忧地看着他,他没想到赢粲那副模样也就罢了,自家小弟也这样,难道计策失了效,变成同归于尽了不是?他看着柏子青又瘦了两分的下颚,极其主动地将事情怪罪到陆復宜头上,还安慰柏子青道他回头就去找薛猷定,就算是拧着他的脖子也好,非得讨个说法。 柏子青抬手阻止大哥,他摇摇头,凄悽惨惨地笑,说那玉佩丢了,赢粲觉得这是天意,答应这回真的放了他,给他所有想要的。 “目的已经达成了。”他这样说,“要是大哥不来,我估计得将生辰忘了……这样也正好,大哥你叫上薛大人,我让母亲带着夕瑶她们来,我们就在这羲和宫一同好好庆祝一下,这地方这么大,来多少人都塞得下,不用就浪费了……” 柏昀听他笑的比哭还难看,心下一紧,“子青……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柏子青听到这句话才是如临大敌,他心惊肉跳,不知道自己是该承认还是该反驳。是啊,这是他想要的,他所在意的那些人都不必重蹈覆辙了,他也不必害怕自己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吗?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吗? 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吗? “你放心,家里人会全力支持你的,就算以后流言四起,再不适合在京城待下去,大不了哥哥陪着你去游览各处大好河山,也是好的。”柏昀看他久久地沉默,开始手足无措起来。他不知怎样说,只病急乱投医,最后说,要带柏子青出去走走。 “城西有一家点心铺的东西特别好吃……” “我知道。”柏子青嘆了一口气,“母亲很爱吃他们的桃酥,我便让他们每天多准备一些,待柏府差人去买的时候,不至于卖完了。” “嗯……嗯?”柏昀转头看他,“那店是……” “是我与一个朋友合伙开的,不过我对这些事不精通,一般就是他在管就是了。”柏子青道,“大哥可会怪我瞒着你们?” “不会。”柏昀道,“你若想做,只管放开手就是了。但……城西那家店开了已有一段时日了。”
第67页 “是入宫前,我便开始着手准备了的。”柏子青低垂着眼睫,像是再三确认什么一样,“对,我早早便决定,不会在这里久留的了。” 东门出去,是习惯性等着柏子青的马车队,大概从柏子青离开甘露殿的第二天便遵从赢粲的命令等候在这里了,那马车车夫挺喜欢柏子青,还同他打招唿,问他怎么前几天都不出宫了。 柏子青一点笑容都没有,“以后说不定还不会回宫了。” “……”车夫的笑僵在脸上,那柏公子确实是心情不好,他感觉出来了。 就连柏昀也不能全然理解柏子青为何这样沮丧,他甚至觉得不可思议,那赢粲到底对他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柏子青这副模样分明就是已经对那人动了感情,却还在逞能,不肯承认。柏昀想起长平公主跟他说的那些话,她说柏子青还在犹豫,许是他有什么不能说的原因,或是他根本就也是喜欢赢粲的。 柏昀揣度着,他忽地也想起自己有许多问题要问柏子青,只是桩桩件件都有了些时日,这回要问,还真的不知从哪里问起比较好。 马车依然直奔着四合楼去了,柏子青才下了车,崔道融便从里面大不奔出来,揪着他的袖子就是一通责骂,“那天的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有没有受伤?为什么不派人过来给我们报个信?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都是怎么过的?!” 柏昀就跟在柏子青身旁,两人回过神来都吓一跳。 “你……!你怎么把你哥也带来了?” 柏昀先前还在想与自家小弟合作的到底是哪个“朋友”,现在见到了人,才不感到意外,“我记得你,是你当初带着子青上醉花楼的吧?” “进去再说吧。”柏子青怕这两人吵起来,连忙推说外面冷,有什么话都到屋里讲。 崔道融连连点头,他看柏子青这好手好脚的模样也就放心了。他正待要问柏子青一些细节,却被柏子青抢了先。“道融,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玉佩?就是刻有冬青树的那块。” “先帝给的那块?”崔道融皱着眉道,“你落在那屋里了吗?” 柏子青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给你问问。”崔道融听说过那玉佩,又天天见柏子青戴着,只当丢了很重要的东西,竟比柏子青还着急一分。几人才刚刚坐下,他就起身去问楼下掌柜了。 柏昀坐在柏子青身边,看着崔道融来来回回跑上跑下的热心肠模样,加之他那身衣服,品味也不差,和他家柏子青并肩站着还算像样,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柏子青说,他一开始没想瞒着家里人这些事。他跟柏昀解释,说自己一开始不确定会顺利,总觉得要多费些时间与心思,又怕家里人担心才託了崔道融管理。出宫虽然还是因着长平公主的原因,每回回柏府之前,他都习惯会来这四合楼一趟。 柏昀点点头,又想到赢粲,“皇上知道这件事吗?” “他知道。”柏子青答,“他什么都知道。” 玉佩没有找着,崔道融脚步声还是匆匆地,生怕遗漏还亲自去看了一遭。柏子青上来时瞥见那间被飞箭火烛摧残的一等房已收拾整修完备,虽和之前的模样不尽相同,但痕迹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了。那门上还贴着一道符,崔道融说是张珣贴的,没想到那人平日里还算正经,关键时候却这样神神叨叨。 好在当晚是灯会,在楼里喝茶的客人不多。这一出险剧知道的人甚少,也很快被崔道融与张珣控制了起来,只是不知是谁流传出去的,这两天立后之事推延的话题迅速升温,有人说看见了灯会那晚柏子青与那楚国使臣携手在街上游玩,想来皇上应该是预备另择人选了。这时便有人说了,灯会那夜文新亭高台,那方璟一面风华,真是让人赞嘆。 柏子青沉默的听着,他不做任何评论,就像这件事全然与自己无关一样。崔道融眼见着屋里气氛开始沉寂,赶忙转了个话题。 他跟柏子青说,上回让他帮忙寻的那《溯光回录》的作者,他已经找到了。 不知那作者所说的“游歷江湖”是真是假,但那人眼下确实就在京城。大概是过来参加灯会的,可能过两天就会走了。 崔道融递给柏子青一张纸条,“要不我们现在过去看看?” 柏昀也很是惊讶,他惊的是两人现在居然能有这样的能力,讶的是寻那作者的人偏偏是柏子青。他是看了书的人,知道这个故事奇特,也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柏子青,可当这两人真要有什么联繫了,他反而不觉得突兀了。 柏子青知道身边两人都是他的至亲好友,但他最后接过了纸条,沉默半晌,却道只想一个人过去看看。 “我心中有很多疑问,我知道你们也有,但我暂时并不想说。”柏子青道,“也许我找到这个人便会解决那些疑问,但也许不会……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再回来告诉你们。” 崔道融朝他认同地点点头,柏昀的表情却依然有些严肃。他看着柏子青,最后只缓缓道了一句,路上小心。 “大哥等你回来。” 崔道融给他的那张纸条上写了住址与名字,柏子青步伐有些慢,那个地方正好在河边,他坐着马车到了临近的地方,还是惦念那玉佩,便让车夫带两个跟来的侍卫沿着河边找。那两个侍卫自然是不同意,莫说柏子青已经出过一回“意外”了,就是这突如其来的新行程让皇上知道了,估计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柏子青拗不过他们,便让他们帮着找路,这会儿不多时便找着了。那是一个临河的酒肆,环境极好,一楼是吃饭的地方,二楼以上都是房间,价格也比京城普通的旅舍高,而那个“沈端”便是住在这里。 柏子青吩咐那两个牛高马大的侍卫在下面乖乖地等着,他自己捏着那张纸条问了房号,而后一步步向上。他走的很慢,在木梯上踩出沉闷的声响,他一步步朝他的【答案】走去。 那沈端大概三十五左右的样子,眉眼端已可见皱纹,确是个普通书生的模样。他闻声去开了门,微有些惊讶地看着门外俊俏的年轻人,问他有什么事。 柏子青想好了许多个见到沈端之后该问的问题,他想,自己应当注重那些他柏家自小便严恪管教每一位孩子的礼仪,长幼有序,尊师重道。他应当先向那人介绍自己,再道明来意,询问可否让他替自己答疑。 但那一个瞬间,他统统将这些推翻了。 他问,“沈先生,我们如何判断自己是不是活在梦里?” 这个问题在他最初看到《溯光回录》的那个结局时,便想过无数回。他总不太相信,那只是一个结局。这回见了面,不曾想不仅那书的结局出乎他的意料,连沈端也与他的构想无一丝吻合之处——他只是个普通人。 柏子青敲开门的那一刻,曾以为他会看到一个与自己同样年纪的年轻人,或是与那《溯光回录》中的主角同样年纪的少年,他的脸上有着朝气蓬勃,眼神是有光的。他背着一把长剑,有着为天下先的志气。可开门的那一刻,沈端完完全全把这些都颠覆,他是一个眸光平淡的中年人,穿着一袭练色的棉布常服,他甚至容忍了柏子青这样莽撞的开口,平静地仿佛看着自己的一个孩子,十分自然地便包容与接纳了他。
第68页 沈端的额上有深浅不一的抬头纹,蹙起眉来更是明显。他没有责怪柏子青,甚至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他像一个温和的长者,更像为学生答疑的老师。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让人确认自己是不是活在梦里。”他说,“除此之外,大概只剩下能超越死亡的感情。” 柏子青不明不白的站在门口处,他看着沈端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到一些莫测的光,看他是不是在说谎。于是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沈端似乎也发现了这些,他唇角微勾,笑得有些疏离,“小友,我只是到京城来参加灯会的一介布衣百姓,并不是什么学识渊博的老师。如果我还有什么能帮助你的,我会尽量回答,但还请你小声一些,不要叨扰了其他的客人。”他向后退开一步,替柏子青拉开门,示意他进来再谈。 屋内的摆设都有规有矩,价格也算符实。沈端挪开了一只圆木矮凳,让柏子青坐下再讲。 柏子青扫了一眼那凳子,摇了摇头。他坚持要站着与沈端谈论这个问题。他说,“只要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会马上离开,不会给沈先生带来麻烦。” 沈端微微扬起一只手,“是我多言了,小友你请继续说,我听着便是了。” “你可是《溯光回录》的作者?” 沈端微微挑眉,他与柏子青面对面站着,挺直了嵴背,道,“是。” “那好,我想问,《溯光回录》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 “就是结局里主角做的那个梦……那个其实才是【因】吧?”柏子青道,“他其实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结局,只是他在最好的那一刻被害,心有不甘,才得以不断地重复自己的生命,想以另一种方式找到答案……但事实上是,他的【因】未变,结局根本也就不会变。” 沈端的眼神忽然变了,他以略带欣赏的眼光地看他,“我十分欢迎各种不一样的想法,而你的这种解读我头一次听,其实也很是有意思的。” “好,既然你坚持这只是【解读】,那究竟什么才是真相?”柏子青问,“《溯光回录》的结局太过仓促了,我想听听沈先生的想法。” “好吧,其实我也没什么想法。”沈端笑着道,“不论是你印象中的,看见的,或是你梦见的,都不一定是真相,唯有用心感受罢了。” “可主角又是怎么感受的呢?” “你错了,他并没能感受到。”沈端道,“不然,他也不会有那样的结局。” “你的意思是,这样的结局,其实是不好的吗?”柏子青道,“可他如约,拥有了一切。” “我方才才与你说过,你看见的那些,不一定是真相。” 不知是什么原因,沈端的这副模样,总让柏子青觉得他在试探自己。明面上看,是他在逼问对方,但实际上,当第一个问题问出口时,便是沈端引着他发问。他以笑与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来伪装自己,以此让他卸下警惕。 柏子青这回终于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他缓缓道,“既然你要这样解释,那我便也相信了……沈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说。” “……对于方才我向您问的那些问题,你究竟是以作者的身份为我解答的,还是以《溯光回录》的主角的身份为我解答的?” 沈端一愣,忽然舒开了眉眼。他的表情终于生动起来了,像是在一张平淡无奇的画上忽然增添一抹重彩。若你从旁人的角度看,会更加清楚地明白这个问题较之前几个分明更刁钻,可看着沈端的模样,却像是大难过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笑着道,“这两个选择有什么差别吗?” 猜测是一回事,得到他人的亲口证实便是另一回事了。 柏子青骇然,退开一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你猜的不错,我就是他。” “可……可你是沈端。” “对,可我也是他。” “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是他?”柏子青道,“你们从名字到性格,都分明是两个人……” “可那又如何?难道你没有发现自己醒来后遇到了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吗?”沈端笑起来,“死亡是要付出代价的,醒来自然也要。我将我的故事写成《溯光回录》,就算于我而言它再真,别人也只会认定它是一个故事而已……就像你一样。” “你有没有想过,即使是现在,你站在我的面前,我们对彼此、对待自己的感觉再真实,也只是这一刻的错觉。可对于某些人而言,你也不过是一个故事中的人物罢了。” 沈端低垂着眉,他的嘴角微弯,道,“我知道你是谁了。如果你愿意相信我,那么你可以试试看听我的建议:追寻过往与死因都是没有意义的,死亡与感情就像两条共行的线——死亡不会改变,感情也不会改变。” 死亡与感情,从头至尾都是柏子青的七寸,一旦被捏住便如何也逃脱不掉。他在沈端面前败下阵来,有些沮丧的道,“……我不懂。” “没有必要懂。”沈端道,“直至如今,我也不明白我究竟喜欢她什么。或许是喜欢她的善良,美丽,或许只是因为在那样多人之中,她第一个看见了我……你说得对,《溯光回录》的结局是我的私心,从始至终,我只想死在那样一场美梦里,只要她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我已经给了你我能给你的全部答案了。”沈端朝他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 “柏子青。” “一直都是柏子青?” 柏子青有些茫然地抬头,将手伸过去与他一握。他走上台阶的时候,心跳如擂,这会儿手还是冰凉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率先放开了柏子青的手,復又为他打开了门,“再见。” “再见。” 第55章 55. 楼下的两个侍卫等了许久也没见柏子青下来, 顿时慌了神, 匆匆忙忙往楼上赶。 柏子青这时已经下楼来了, 他与那两人打了个照面, 平平静静地说,“回四合楼去吧。” 那两侍卫对视了一眼, “柏公子, 那我们还要去寻那玉佩吗……” 柏子青点了点头, “寻不到也就罢了, 我们还是如往常的时间回去。” “是。” 崔道融与柏昀原以为柏子青回来后会告诉他们他得到了什么, 至少会说一些什么, 但柏子青从回来以后便托腮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阴云发呆, 崔道融问了一句,他哼哼了一声,像还是不想答。 “他怎么了?”崔道融终于没了法子, 他问柏昀, “我从来没过子青这个样子。”
第69页 柏昀板着脸,“大概是因为他去见的那个人。” 崔道融没看过《溯光回录》,他让柏昀给他讲讲,被柏昀冷冷扫了一眼。 “好嘛, 不乐意就不乐意……等张珣回来, 我让他讲……” “张珣?”柏昀皱眉, 他听说这个人, 甚至也在事情最开始发展的时候见过他, “之前科试那个举告的考生?” “对,他是皇上的人。不过现在嘛,是我们的人。”崔道融拍拍他,“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得给你好好讲讲——” 柏昀满额黑线:他也并不想知道好吗。 崔道融才不管他想不想知道。柏昀发现不论是薛猷定还是崔道融,自己对这种类型的人都无计可施。他一脸绝望地听着,哪知崔道融才刚讲了个开头,柏子青的动作忽然便动了。两人迅速噤声,回头看着他。 “你们看我做什么?”柏子青的表情甚至还带着笑,“有什么想问的?” 那两人对视一眼,都凑过来坐回柏子青身边。 崔道融满脸好奇,“你都问了那人什么?” 柏子青想了会儿,老老实实地答,“问他是谁,问他那个故事真正的结局是什么。” “那他都告诉你了?” “对,他还给了我建议。”柏子青抬头看柏昀,“大哥对不起,是我让你有了疑惑,却又不能告诉你这是为什么。”他道,“以前灯会的时候,你总不肯与我们一起到屋顶上看灯。那时大姐总喜欢给我讲故事,让我猜谜。故事总是千奇百怪的,谜底却从来只有一个。” 柏昀盯着柏子青看,待他说完了,才道,“子青也想让我猜谜么?” “人怎么可能可以全然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柏子青没前没后地忽然说了一句,转头告辞,“天色不早,我先走了,你们别忘了我的生辰宴。” 他微笑着,像是如释重负地拉门而出,留下柏昀与崔道融,前者呆坐木然,后者满头雾水。 不是所有人都能猜到谜底,他大姐手心的糖也仅仅够几个孩子瓜分,再多便也没有了——看你在不在那屋顶上,也看你是不是真的想知道。 柏子青生辰的那天夜半,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雪。清晨他披衣推开窗的时候,看见皑皑白雪,几乎将殿前的石阶与草植全部淹没。 入冬以来,他睡得便有些不踏实,这样的情景在以前赢粲留宿的时候倒是极为少见。柏子青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一个人】而不踏实,但后来想想,连那【一个人】的解读方法还有别种的,他怎么平白就觉得自己非他不可呢? 如果真要作解释的话,那大概就是因为他疯了。 沈端让他跟着自己的心走,于是柏子青想起来,在过往的很多个瞬间,他是想去相信赢粲的。可同时,根据过往的那些经验,他又让自己不要相信赢粲。 这就是矛盾的关键了。 他前世在宫里十年,印象中最深的便也是这个初入宫的第一个生辰。那天的生辰晚宴格外的铺张浪费,简直堪比年宴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柏子青是未来的皇后,送礼成山不说,每个人都要来巴结他,反倒让他觉得筋疲力尽。 赢粲的礼物在所有人之后。那晚他拿着那字而来,这是他那时最心心念念的东西。赢粲是情爱之间的高手,他轻而易举便可使他沦陷,心甘情愿地入网,直到自己都变得不再像自己。 那是他在这里的第一个生辰,他自以为得到了什么,却也失去了更加重要的东西。柏子青以前总在想赢粲到底有没有爱过他,可他根本就忘了,与其去猜那个深沉似海的人,不如扪心自问:他到底爱不爱赢粲。 柏舒总让他去学着【收敛】,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从各方面而言,他都对自己期许甚高了。赢粲以前,他根本没有爱过别人,也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情。就如沈端所说,他宁愿放弃一切只为了死在与那容小姐携手共度的美梦中,那才是唯一可以与死亡并肩,证明自己是不是在梦中的关键。因为爱一个人,并不会如他想像那般容易。 柏子青好不容易有了个自由发挥的生辰,没人管简直闹翻了天。下午的时候他的那些好友便都到了,长平公主傍晚才送了柏念来,说她们大人懒得掺合这些小孩的热闹,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停,直接走了。 她步伐匆匆,却没有出宫,而是直奔赢粲那里去。这一夜尽是转机,柏子青后来知道母亲去找了赢粲,但却自始不知道她与赢粲到底说了些什么。 生辰宴上带着酒来的不止崔道融一人。柏子青言名了不要礼物,他们带着酒来根本不算破坏了规矩。 柏子青怒道,“还有我妹妹在呢!” “可你二哥不是说带着你嫂子来吗?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薛猷定推他,“这样难得,怎么能不喝一杯呢?就算不庆祝你的生辰,最起码也该要庆祝我们的相遇吧?” 柏子青看着满殿瞎跑的柏念,最后寄希望于柳眠。听闻白家两姐妹也正在京中,他家二嫂要是能带上她们便好了。 柳眠果然不负众望,她带着白家姐妹来,将柏念托给她们照顾,自己则拉着柏霁上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她甚至比崔道融还能喝,生辰宴最后变成这几人喝酒作诗的个人秀,柏子青也喝了不少,迷迷煳煳地靠在椅子上,听见敲门声才去开门。 殿里的人全部赶去了偏殿,一个不留。柏子青开门的时候看到笑盈盈的陆復宜,心道他猜的没错,确实有人偏爱不请自来。 陆復宜没开口让柏子青请他进屋去,两人站在风口处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屋里暖意与夹雪的夜风对撞,首当其冲的便是柏子青。他身上带着挺重的酒气,陆復宜见他回身关门动作都不利索了,也亏得他能认出自己来。 他笑着开口,“生辰快乐。” “谢谢。怎么你来,连一个通报的人都没有……”柏子青刚问出口便明白了答案,“陆延还好么?” “那天其实他们很快便反应过来,但那时,我们已经躲进主道的人海中了……”陆復宜没想具体解释那些,“皇上不准我来看你,但我至多再停留三日便走了……”他道,“我不想在临走时给自己留下遗憾。” “什么遗憾?”柏子青道,“我母亲总说我不通人情世故,书看得再多也没用。现在反观你,我倒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怎么你过来祝我生辰快乐,连个礼物也没有?” 陆復宜还是笑,他眉眼舒展开,显得眸光愈发柔和,“我已经给过你礼物了。” “哪有?什么时候?” “之前。”陆復宜道,“我给了你获得自由的理由,甚至还给了你一块镜子。” “……你想说什么?”柏子青眼睛能看见的物事都有些迷濛,他想,他确实因为陆復宜头一回产生了想出去看看的念头,甚至在想到这些的时候,他打算重新过自己的生活,不再被任何东西牵绊。
第70页 “那镜子也是礼物?分明就是你随手给我的。” 陆復宜看着他,“太子想杀我,除了明面上的理由外,还有明面下的理由……你还记得幼泽的宝藏吗?” 柏子青差点儿被吓醒,“你,你是说那个镜子是幼泽的宝物?!” “当然不是。”陆復宜道,“那是一张藏宝图。虽然还未曾被证实,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找到宝物的人会是你。”他的一席话说完,发上已经落了一层从屋檐边飘来的薄雪了。陆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为他撑起一把伞。 “子青,再见。”陆復宜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愁,外间不如屋里的暖火煨酒,他的声如嘆息,总显得孤寂,在雪夜间听起来格外低沉浑厚。 柏子青点了一下头,他低垂着眸,除了一句同样的“再见”,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薛猷定说,喝酒当庆祝某些人相遇,他也将陆復宜当作朋友的,方才也许该将他邀进屋去。 他这才下了决定,抬起头道,“要不你与我回屋里去喝一杯,就当送你一路平安……” 柏子青的声音凝在喉里,那撑伞的二人早已不见踪影。这会儿,连雪上的痕迹都消了。暖黄色的灯火从他身后打过来,将他的身影独自丢在雪地里,格外寂寞。 按说,就算是冷战,赢粲也该来与他说一句“生辰快乐”的。 长平公主走时还特意嘱咐赢粲,她说她知道两人现在的情况,但她确实觉得柏子青这个生辰的情绪不高,“皇上去看一眼也无妨。” 赢粲送她出门,闻言脚步都停住了。秦公公偷偷看了他一眼,见这人的身躯都是一僵,最后在屋里屋外坐立不安了小半个时辰,才匆匆披了披风,往羲和宫赶去。 他将长平公主与皇上的对话听了个完整,而后全当烂在肚子里,只是心下还是愁。愁到了最后,变得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秦公公替赢粲敲了门,不应,最后推开那一刻,满屋子沖天的酒气,不见一个人影,就连柏子青也没在,榻上与床上都没有。 小九一直在偏殿,秦公公问了话,他说,几位大人喝到最后,该走的都走了。他进去要给柏子青更衣,反倒却被赶了出来。 柏子青说不要人碰就不让人碰,他中途出了门一趟回来后喝得更多了。关键是也没人管着他,连最护着弟弟的柏昀自己都是被薛猷定扛走的,崔道融踉踉跄跄还能站,最后被白然冷着脸揪着耳朵走了。其余的人跟着柳眠与柏霁乘同一辆马车先回柏府休息,这夜雪下的大,路上大概不好走。 赢粲在屋内屋外来回地找人,最后才看到柏子青栽倒在两只楠木椅子后,被挡去了半边身形,手里还握着一壶酒,正半睡半醒着。赢粲看见他雾蒙蒙的眼,知道他是真的醉了,连动作都开始幼稚起来。方才他们喊他的名字,他躲在这里一声也不吭,分明是故意的。他让人去端盆热水过来,自己则俯身将柏子青抱了起来。 柏子青还有一些意识,那些意识与久远那些记忆重合到同一天。他不由分说,一把推开赢粲,“你……你来的太晚了……嗯……我的字呢……” 赢粲被他一次次推开,却又一次次迎上去。他以不重的力度去桎梏他,一遍遍念他的名字,“子青,不要动。” 柏子青半眯着眼,已经醉地云里雾里了,却还犹自喊着那副王羲之的字。赢粲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不安分的人弄到床上去,小太监端了水盆过来,赢粲也没让秦公公帮忙,自己解了披风,撂袖子去拧那帕子。他让所有人都出去。 这样难得的机会,总算让秦公公不愁了。他转过身便满脸笑意,轻轻阖了门,吩咐周围人都散了,只让皇上自己折腾去吧。 不知柏子青这状态究竟是胜酒力还是不胜酒力,赢粲只是转身拧个帕子的功夫,他又爬起来了。 柏子青摇摇晃晃凑到赢粲的身后,忽然伸出手来,竟是要抱他起来。 不必说柏子青本身就是七尺多的高度,赢粲更比他高出一截,更何况他自小练武,与柏子青相比结实健硕了许多。但柏子青不信邪,他迷迷煳煳竟也有那样大的力气将赢粲掂起来。赢粲一手捏着冒着热气的手帕,一手扶着柏子青的肩。由于担心柏子青摔跤,他甚至还不敢乱动,只轻声唤他的名字,让柏子青把他放下来。 柏子青连说三个“不要”。他抱着赢粲也看不见眼前的路,在屋子中间没头没脑转了两圈后成功撞到小塌,两个人一起摔在床上。赢粲以身抢在前,让柏子青扑在他手臂上,反正他身下也是锦被,怎样都不会疼。 一时之间,两人贴的那样近,唿吸与唿吸交缠,数天前的别扭与争执竟都消散了。柏子青瞪着一双圆眼看他,字正腔圆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说,“赢粲,我的礼物呢?” 赢粲静静地看着柏子青。这人一晚上喝的酩酊大醉,衣衫也乱了,露出秀气好看的锁骨来。这样的角度很是奇妙,他心跳声急遽加快,到后来竟能清楚地以两耳听见。 “咚咚”、“咚咚”、“咚咚”。像鼓点,也像什么声音在怂恿与唿叫,他不能错过这个时机。 可是,等明天柏子青醒过来,会是什么样? 他会怪我吗?或是再一次想要逃离? 赢粲顾不得那样多了。他伸出一只手,压着柏子青的头向下,自己也竭力仰起头,初时只是微微触碰,而后便不假思索地将那唇含住,一寸寸地磨。他吻很深,柏子青竟也极配合,像彼此渴水的爱人。 “子青,我的生母,是废后林氏,我是由皇祖母抚养长大……”赢粲轻喘着气,柏子青依然还是方才的动作,他伏在赢粲的手臂上,睁着眼睛,似乎听的很是认真。他嘴边有一抹莹亮的痕迹,赢粲伸手替他抹去,将他往身边再拢了拢。 “我从五岁便知道你是我的皇后了。这门亲事是皇祖母定下来的,她告诉我,帝王不能谈爱,否则就会像我父皇那样……所以比起让我以后试着不爱人,不如干脆让我断了念想,永远不去爱。可后来,我交由母后抚养,她对我说,如果一个帝王没有那样的情感,也必定不会怜悯天下苍生。”赢粲轻轻地嘆息,“她教了我许多,她说,不论如何,如果我爱一个人,便要抛开身份,对他百般好。手段要高明,要有形似无形,直到那个人也回应我,就是圆满了……” “……赢粲。” 柏子青忽然打断他的话。他的声音带着酒气,说话咬字却很是清晰。 “赢粲,你其实,是不想让我死的?对不对?” 第56章 56. 赢粲抱着这个得之不易的珍宝, 疑惑而轻和地责怪他, “看来你是从不听我的话的……我为什么想让你死?” “因为我家……因为你想巩固自己的地位, 担心父亲的存在会对你不利。” “你还知道的挺多的……”赢粲换了个姿势, 让柏子青再贴过来一些,谁知柏子青根本不干, 他最后便也不勉强。
第71页 虽然两人之间剩着半个手臂的距离, 眼神却近在咫尺。 赢粲的目光在柏子青的脸上下逡巡着, 他的心跳声如鼓, 而后他开始怀念方才那个秋露白的吻。 柏子青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表情像是个好奇的孩子, “你赐了我一根白绫,我最后吊死在了庭院那棵冬青树上……” 赢粲眼神一暗, 他的左手迅速将他收紧入怀,连那半个手臂的距离也不要,颤抖着捏上柏子青的肩骨, 几乎咬牙切齿。 “你到底在说什么?!” “是真的……”柏子青朝他点着头, 道,“为此,我醒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十分地恨你。” “那你为何不拒绝婚约?” “因为柏家……还因为不甘心,不想让你得逞。”柏子青抿抿嘴, “可是前天我去见了沈端……他与我说, 判断一件事是否是梦境的标准, 是死亡与爱。” “我害怕死亡, 可我最后还是明白了。我弄混了崇拜与爱, 其实我对你,也没有那样深的感情。” 赢粲深深皱着眉,他满心的疑惑与混乱,却依然坚定的对他许诺,“我永远不会那样对你。” “你会,我都试过一次了……” 柏子青像是终于累了,他的唿吸渐渐平缓,眨眼的频率越来越缓慢,最后干脆抵着赢粲的胸膛睡过去了。他今晚喝的实在是过了头,加之这几天情绪的起伏波动较大,几乎在闭上眼的同时就睡沉了。 可赢粲不让他睡。他将胸口一直藏的东西拿出来,轻轻吻醒他,唤他的名字,让他看一眼他那心心念念的生辰礼物。 柏子青太累了,他扭来扭去,就是不肯睁开眼。也不让他亲,钻到被子里去了。 搂着人吃到了糖的帝王终于满意了。他轻轻拍着身旁的人,听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低低笑了一句。 “生辰快乐。” 柏子青醒来的时候在背诗:有时乘一叶,载酒入三湘。尘梦年来息,诗魔老亦狂……嘶……头疼。 羲和宫里有杯盏碰撞的声音,他抱着头坐起,那脚步声匆匆,几乎是立时便来到了跟前,还替他端了杯白水。 柏子青下意识的以为是小九,“这次不要绿豆汤……” 那餵他喝水的人似乎愣了一下,而后忍着笑了一下,“没有绿豆汤。” “……”柏子青愕然地看着身边的赢粲,他那过目不忘的能力不归醉酒控制,待他那阵头晕目眩缓过去了,脑中便不受控制地疯狂闪回着昨晚的场景。 他喝得烂醉,不仅把不该说的、该说的都说了,还抱了赢粲。甚至,还亲了…… “这……这真是……这真是!” 赢粲看他满脸涨红,半气半羞的模样,遂将那自己唇边那抹笑都收进眼里去了。他轻拍了下柏子青的手,让他赶紧起来吃点东西。 “你睡过了整个晌午,方才你大哥还过来看了你一趟。见你还在睡,便又走了。” 柏子青有些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懊恼万分。昨晚明明是为了他生辰而办的亲朋好友小聚,怎么会变成喝酒大赛?还是在柏念的面前……他母亲要是知道了,肯定得噼头盖脸说他一顿。 赢粲干脆就站在床边等他,柏子青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他那眼神灼灼,落在自己的脖颈上,身上……他昨夜也不知怎么了,竟然无端想起了前世。这人凑上来的时候他也根本没想过要避,搁他前世这是记忆惯性,搁现在反倒更像是你情我愿。 他不愿受这眼神,只得跟赢粲没话找话说,“我……我大哥来找我做什么?” 赢粲轻声道,“他来给你生辰礼物。” 虽然柏子青说了不要礼物,但连着见了沈端和自家小弟醉酒时的丧家犬模样,柏昀怎么都还是明白了一二。 真相令人匪夷所思,就如那本《溯光回录》一样,更像一个不甚精彩故事。可除此之外呢? 这是唯一解释的方法。 “那他送了我什么?” 柏昀送来的锦盒就摆在桌上,赢粲给他拿过来,毫不避讳地凑着看。 那盒子不大,里头摆着一只刻着飞燕的玉佩。柏子青想起前两天自己丢了玉佩与崔道融着急的模样,立刻便明白自家大哥的心意了。 他也不遮遮挡挡,直接举起来给赢粲看,“好看么?” 赢粲的表情有些奇怪。他微微皱着眉,像是确认一般,“……我们不会在腰上系两块玉佩。” “也有人会吧。”柏子青道,“像是崔道融,我便有见过他戴过两块环佩。京里的风气不兴戴那样多又那样重的东西,可也没有具体规定不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觉得不对劲,赢粲怎么忽然问他这样的问题? “怎么了?” 赢粲没有回答。他直直地凝着柏子青,示意他看向床头。 柏子青本是一个将下床的姿势。下过雪后屋里的温度也有些变了,他方才寻了件不知是赢粲还是自己的外衣胡乱披在身上,这时顺着他的眼神,便不由得往后挪一下,再栽回床上去。他身后便是麒麟图纹的明黄锦被,恰好半遮了那东西,只露出一角翠绿出来。 光是这一眼就够了。 柏子青扑过去抓住那块他失而復得的冬青佩,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他是怎么找到的。“我问了秦公公甘露殿的人有没有瞧见,结果是都没有,便想着,一定是掉在宫外了……之前我也亲自去河边找了一圈,都没有寻回来,你……”他回身没再抬头。赢粲半蹲下身子来与他平视,珍而重之与他说了句“对不起”。 赢粲平生大概从未说过这三个字。他搂着睡得并不安稳的柏子青缓缓想了半夜,才终于说服了自己。 他本能地相信自己,却也相信着柏子青说的每一句话。在这两相矛盾中,他小小地挣扎了一番,最终选择了柏子青。 他从五岁起便知道柏子青,也看着他长大,几乎了解他的一切。可那个花灯上与他初见的柏子青与他了解的一切都不同,甚至也不像传说中的那般似个全然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少年。他的眼神如避蛇蝎一般,甚至拒人于千里之外,对他更是。 赢粲的表情很是严肃,他将那块玉佩连同柏子青的手一同握着,“玉佩没有丢。你在甘露殿时,我特意收了起来。”他说,“我总以为我们不会在一起了。” 对昨晚的事情依然印象清晰,柏子青也不想装傻。他闷闷地回应道,“该与我说‘对不起’的是另一个赢粲,不是你。” “从我父皇那时起,整个后宫便再也没有赐死过任何妃子。即便,即便是我的生母,也依然好好地,且有专人负责照顾。”赢粲道,“如果你相信我,那么我们一起找到那个对你下手的人。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也可以一如之前的许诺,放你走。”
第72页 柏子青静静看着他,一动不动。而后,他忽然将手与玉佩从赢粲那里抽出来,动作迅速而果断。 赢粲错愕地看着他,眼中满是破碎后的海冰,沉重地吓人。他的动作仿佛被无限放慢,过了许久,才慢慢将那只残余着柏子青温度的手收回来。 他的声音既是嘆息又是哀曲,他缓缓道,“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柏子青截了他的话。他将头刻意转向一边,连耳朵都红了,“既然如此,我便相信你……你玉佩也拿了,人也亲了,还想好聚好散,可没那么容易……再说,我父亲他们……” 赢粲也没让他把话说完,柏子青的话被湮没在喉中。他被赢粲一把用力按回床上,那明显不合身的外衣经受不起这样大的动作,一下便散开了,这回连里衣都没逃过。 眼看该遮的都遮不住,某人要急红了眼,柏子青赶忙扬声叫停。 他什么都说,一时说他头还疼,一时说饿了,一时说天气冷……总之就是要赢粲的手从他衣服里边撤回去。 赢粲却充耳不闻,他埋头在柏子青的脖颈之间,仿佛一匹饿了许久的狼。 “赢粲!赢粲!我今天……我今天还要回柏府!”柏子青喊道,“这可是我生辰第二天!你……你这样是不对的!” 赢粲的吻已经落到锁骨以下的地方去了,闻声还是轻轻笑了。他翻身坐起来,又将柏子青拉起来,揉了揉他鸡窝般的头髮。 “好了……先吃饭,吃完饭我陪你一起回去。” 方才的那块沉冰已消融。自柏子青起了床到两人手拉手往东门走,全程脸上都带着笑的,也不止赢粲一人。 沈端的话与柏昀的态度令柏子青如释重负。他将过往清零重来,同时,也将自己今世的全部赌注押在身边的这个人身上。其原因无他,只因为他终于明白—— 他须得跟着自己的心走。 他是柏子青,仅此而已。 第57章 57. 赢粲终于明白, 柏子青这个人其实也并不复杂。哪怕经歷了一些事情, 他还是那个柏家的小公子, 说讨厌谁便是真的讨厌谁, 说相信了,便也确信无疑。 刚下过一场连绵的雪, 赢粲对柏子青的出行开始格外慎重。柏子青的衣服本来便不算少, 偏偏赢粲还是不满意, 让秦公公记了, 立马送了几套御寒的披风与外袍过来。都是上好的手工苏绣, 一尺千金。 这人有预谋, 是早早的准备好了。 赢粲亲自给柏子青更衣,柏子青全程都觉得不自在, 总觉得那一夜过去,两人的这发展还是太快了。可赢粲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妥,柏子青见他一副唇角快翘到天上的小孩模样, 最后也就妥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 任他去罢。 很巧的是,两人吃过饭出门时,屋外的太阳已经出来了。羲和宫的室内室外顿时都暖融成一片,主子们高兴不说, 连带着秦公公都是一派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待到两人坐进同一辆马车, 兴许被那阳光感染, 柏子青的那股子别扭劲儿终于也调过来了。他大大方方地任赢粲攥着他的一只手, 十指相扣, 另一只则缩在袖拢里,也是暖乎乎的。 饱暖思淫、欲,赢粲岂是那样容易满足的人?他便要得寸进尺要往柏子青耳边凑,果不其然被柏子青一巴掌毫不客气的拍回来,“等一下要见父亲母亲的。” “那又如何?”赢粲大大方方,他附在柏子青耳旁,吹气一般:“你可知道我忍了多久……” 其他人也都看见了。柏子青下车时还是那个柏子青,一副白玉无瑕的公子模样,除却两边脸颊有些绯红,其余都正常。可赢粲却不是那个赢粲了,他抱着臂,有些无奈地偏着头,讨好似的看柏子青,还笑得一脸宠溺! 由于马车内的表现不佳,子青不肯让我牵手了!怎么办?在线等!急! 一众听不见某人心声的下人腹诽:皇上大概是遇到什么天大的喜事了吧…… 赢粲心情也确实是一副大好的模样,即使牵不了手,他还是寸步不离地追着柏子青,直到大厅里,与柏子青道生辰快乐的人都离场了,长平公主终于得到了柏子青的一句准话——母亲,我发现自己是有点喜欢他的。 赢粲不高兴了:哼,只是有点么? 柏昀比他更不高兴:可恶!他家小弟终于被拱了! 长平公主与柏舒一脸惊喜,而柏念则满头雾水:小哥,喜欢?喜欢是什么呀? 到底是自家的孩子,加之之前种种误会,赢粲留在了厅内与柏舒与长平公主交谈,而其余小辈则自觉退了出门。 长平公主在柏子青生日那晚便得到赢粲的回覆了,她知道这人是真心喜欢自己儿子的,却不知她家老爷反手还留了一招。柏舒说,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吧。他们都听柏子青的,后位要等他同意了才能重新商议,在此以前,那块冬青佩换取柏子青自由的能力不变。如若柏子青哪一天将它拿出来,旧事重谈,一切还是回归原位。 这话连长平听了都有些吓一跳。柏舒的语气虽沉稳,但这话撂在赢粲面前还算是不平等条约的威胁。她不动声色地回身看赢粲,后者站的笔直,他比柏舒要高出一个头,地位更不用说,当今的天子,年少手段便是一流,他本不必也不用受这些,对着他们,却仍是像是后辈一般恭恭敬敬。 他郑重而严肃地说,“好。朕与你们承诺。” 称唿变了,那便不只是作为【赢粲】的承诺。 长平这时才忽然想起,在她家子青的面前,他似乎从未将自己作为这样高高在上的君王看待。 赢粲缓步出了大厅,沿着湖上长廊找到了柏子青。柏子青没有发现他,他背对赢粲,正半蹲着与柏念说些什么。 待他走近了,才听见柏子青是在道歉。他与柏念说生辰上自己的心情不太好,在她面前做了很坏的榜样,这样是不对的。 “……小哥跟你道歉,对不起。” 赢粲离他几步远的时候柏子青便站起来了。柏念这段时间正好长身体,往上窜了一窜,还是没到柏子青的胸膛高。她十分不解地看着柏子青,似乎想阻止他,可柏子青还是朝她微微弯了腰,说了句“对不起”。 ——这便是他喜欢的人。 赢粲的眉眼忽然都舒展开了,他站在柏子青的身后,几乎快笑出了声。 柏子青向来对自己身后的人与事都不敏感,还是柏念看见了赢粲,才拉了拉柏子青的衣袖提醒他,“小哥,那个你有一点点喜欢的人,在你身后!” 柏子青还保持着微弯着腰的姿势,他听见柏念的话,直起身来回望,才看见了赢粲,笑出一副山穷水尽后柳暗花明的模样。 湖上结了一层薄冰,有红白相间花色的鲤鱼浮上来又沉下去。远处的树与屋檐都落了一半的雪,半遮半掩的都融的不彻底,带着赢粲,似一幅画。 柏子青的眼睛忽然便有些湿。他的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决定把一些话封在喉咙。
第73页 “你……你这么快就谈完了?” 赢粲两步朝他走上来,在小朋友的面前,还是收敛了,只握住了他的一双手。 赢粲故作委屈,他压着笑,问柏子青,“啊……只是有一点点喜欢?” “……” “那我可要好好用功了。” 不止是赢粲,很多年后柏子青回想起来这一刻,都觉得耳尖发烫。赢粲确实是谈情爱的个钟高手,他做某些事的时候堂而皇之,脸不红心不跳。 那个雪后的天很冷,可他从唇角至眉梢都是跳跃着喜悦的,甚至一不小心,就要满溢,烧出烟来,烧得连自己是谁都要不知道了。 连陆復宜都感受到了这股皇宫里瀰漫的喜悦,他临走时险些以为这群人要敲锣打鼓欢送他。 他来时身边的那几个人还是折了一个,陆延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到了京城城门口却被人拦了下来。薛猷定与柏昀已经在此等候了他多时。 “除却性格,你和你弟弟还真是不像。”陆復宜笑道。 “总会有一两处相似的模样的。”离别到底伤感,即使陆復宜只来了不过半月的时间,即使柏昀与他并未有太深入的交谈。 陆復宜听他这样说,却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还会再回来的,下次一定能认出来。” “这倒是不必,我告诉你吧。”薛猷定却抢了话,他回头看一眼柏昀,道,“就只有嘴巴有些像而已。” “用得着你说?”柏昀斜薛猷定一眼。他此番前来,还替柏子青传了话。“子青不便前来,他让我和你说一声,那个主意,可以考虑考虑,但要等到你那边的事全部完结以后才行。”他正色道,“我也不想让我的弟弟再平白无故陷入险境,陆公子懂我说的话吧?” 陆復宜点点头。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信,让柏昀转交给柏子青。“之前的道别还是太仓促了,我于心有愧。” “既然有愧,不如再唱一曲?”薛猷定挑了眉,还想再贪一两句曲子听听。 陆復宜笑笑,竟然也答应了。他站在城门处,挺直嵴背,挥袖入戏。 “……歌声歇处已斜阳,剩有残花隔院香。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 那封信虽是交由柏昀转递,可在宫中遛了一圈,辗转还是落到了赢粲的手上。 对于陆復宜的事情,赢粲是知道的。可也正因如此,他不能再将这个人留下来,也不能惹的柏子青不开心。 思虑再三,他还是拿着信去找柏子青了。 封口没开,沾着吉罗香的一手好字,写着【柏翟亲启】,给信的人居然是赢粲。 柏子青果然没两下就看出端倪,他问过了事情原委,戳了戳身边的人,“陆復宜让大哥给我的信,怎么会跑到你手上的?” “说来话长……让我功过相抵,如何?”赢粲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哪里来的功……你一直拿着是什么意思?不想还给我了?” “……” 赢粲最后没什么表情地还了信,终于耸拉着唇角,有些不高兴的模样了。柏子青没顾得着看他,他展信很快,看得也很快。 陆復宜的字如人隽秀,总共写了两三页,除却告别与想念以外,将河灯与铜镜的事情终于也讲清楚了。最后令人意外的,是他说有朝一日,自己还会再回来,回到这片母亲的故土来,再与他相见。 柏子青微皱起眉来,他没想到邻国的形势已经严峻至此。即使表面上臣服与稍显平静,据陆復宜的话而言,那里依旧是动乱的时代。在这样的朝堂上,像他这样的文人地位与作用一向处于底层,面对的局面太过艰难,忠于那个最高点才是最有回报的事。陆復宜说,就算最后他选择天下,无法回来,留在那片纷争之处,他也依然希望柏子青能走出去看看…… “他写了些什么?”赢粲不会去偷看,却依然忍不住好奇。柏子青看完了,极其自然地递过去给他。 “给我看?” “嗯,给你看。”柏子青点了点头,笑道,“陆復宜是我的朋友,和你也不冲突啊。” 赢粲捏着信深深凝视着他,最后还是放了回去,“我不看,有什么是我要知道的,你告诉我便好。” “……他其实也没说什么。”柏子青大略和他讲了讲信里的内容,铜镜与河灯都讲了。 “那你许了什么愿望?” “‘自由’。” 身边的人顿住了,柏子青看他烛火下的神情又有些严肃,便温和地开口,朝他解释,“那是以前,不是现在。” 赢粲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所以……”赢粲像是踌躇了一会儿,他犹豫着开口问道,“子青,你想成为我的皇后吗?” 第58章 58. “……这是两码事。”柏子青道, “你的‘过’还没抵呢, 给你记一笔, 等你什么时候有‘功’了, 再相抵。” 赢粲只是笑。来日方长,他可以等。他亦没有再答话, 而是伸手捏了捏柏子青的后颈。 “好。” 既然陆復宜可以查到城内柏子青与崔道融的关联, 那么其他的有心人自然也可以查的到。柏子青后来几天出门, 身后都跟着那两位侍卫, 混得眼熟了, 还问了他们的名字, 顺便请他们喝了壶上好的君山银针。 两个侍卫一个叫张旭一个叫张展,柏子青听了好笑, 问他们是不是与张珣有关系。 那天也是赶巧,柏子青的话音刚落张珣就进了房间,那三位张姓人氏互相看了一眼, 都伸出手来握拳撞了一下, 笑声连楼下都能听见。 “怎么高太后培养的人都是张姓?”赢粲与柏子青讲过一些宫里秘密队伍的事情,但他到底知道的也不多。 张珣和他解释,“并非是高太后的原因,歷代的皇家秘密守卫都是张姓, 只是我们出来后的任务都不尽相同。如果能像他们一样一起工作自然是极好的, 但若是不同处境的工作, 在外如果不小心遇见了, 也得装作不认识的。” “这个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柏子青问。 “据说之前本没有这样的秘密队伍, 直到创建部队的崇明帝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从小到大的护卫,才将此队伍建立起来,遍寻天下有才能的孤儿入宫,另赐名姓入宫,守护皇上,也守护他最珍重的人与事。”张珣说这话时,目光牢牢地盯着柏子青,仿佛在提醒他自己的重要程度。 前段时间的陆復宜事件,赢粲似乎仍心有余悸。他与张珣传信,外面的事情须得加紧小心,另外,他们也要开始替柏子青铺第二条路。 柏子青的身份特殊,先不说如果这样的事被人揭露会在朝中引起怎样的波澜,按律法来讲,官员从商,这本就是明令禁止的。柏子青身后还有柏家,到时候多少有牵连,都会再一次引出祸端。
第74页 对于这样的事,赢粲不说,张珣崔道融也闭口不谈,柏子青反而觉出了不对劲。“我们的事……” “对了,之前一直没有讲,除了你们,我还遇到了第三个‘同伴’。”张珣打断了柏子青的话,他坐在张旭与张展面前,和他们一起分哪壶茶,一点也不客气。 柏子青的兴趣果然被他吸引了过去,“是谁?” “张遥。” 张旭与张展都显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只有柏子青同崔道融不解。 “什么意思?” 张珣露出一副无奈的模样,他不想解释,便对柏子青说:“你猜。” 柏子青表示他不猜,他要回去告御状。 张珣:“……”他去拍面前的张旭与张展,挤眉弄眼地,“帮我说句话啊!” 那两人跟着柏子青有好一段时间了,他们是武人,自然没有张珣说话好听。结结巴巴了半天,连张珣都听不下去了。他朝众人拱手认输,“我们小的时候都不喜欢张遥,一般也不叫他的名字,叫的是绰号。皇家秘密守卫都是清一色的男生,只有他,长得一副女人的模样。我们便唤他‘瑶姬’。” 这回结巴的人变成柏子青了,“瑶姬?云华夫人?!” 竟然是方璟。 方璟是赢粲的人?柏子青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讲不通。如果赢粲连自己的后宫都不放心的话,安排一个人进去也情有可原,让那个人替他做一些明面上做不了的事也情有可原。可这些所谓的“情有可原”加到“方璟”的身上,就显得矛盾了。 他认识的那个方璟,空有一张美艷的脸,背景倚靠全无,整日被后宫的人欺负……可偏偏赢粲对他好,那种“好”还是在眼神里的,曾经还让他嫉妒的不行。 于是最后他总觉得自己死得冤枉。赢粲喜欢的也不是他,他不过是由于家族的原因才赴死,怎么会变成祸害边境的红颜祸水? 总之,知道了不得了的消息的柏子青彻底把心底对张珣等人商讨秘密计划的怀疑抛到了一边,他这天很早便回宫,准备找赢粲要个答案。 说来,他也许久没见到方璟了。自从之前见到他一副越来越瘦的模样,连点心都不爱吃,柏子青便知道他与这个人是不能好好相处的,下辈子都不会站在相同的阵营。 可说到底,他可没有沈端有那样好的机遇。他已经死过了一回,谁知道再死一回还会不会重来。他如今的一切都得来的那样不容易,还是活在当下罢。 …… 赢粲一回来就感受到了羲和宫里的严肃气息,他的笑容刚挂上脸又被迫撤下。 “我又做错什么了?” 柏子青把下午的事情说了,“你叫他‘云华’?云华夫人?原来你还挺喜欢人家的嘛!整天送汤呢。” 赢粲皱眉,“我并不知道他还有那样的绰号。” “那张姓不是你们的人吗?专职保护你的。” “子青,我可以解释,你不要生气,好吗?” 柏子青一手托腮,一面看他,笑了,“好,你说吧,我听听看。” 赢粲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两三句话就能讲清楚。方璟是先帝选中的人,负责帮他挡掉宫中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方璟到底不愿意止步于此,他想走到更高的地方。 “那你觉得,另一个赢粲是更喜欢方璟还是更喜欢我?” “那你不如解释一下为什么说之前对我只是崇拜而不是爱?” 柏子青平静的回覆,“……赢粲,你这是转移话题,我们本来便在说方璟的事情。” 赢粲见他的模样认真,也终于思虑了一阵。他回答道,“子青,我并不能知道另一个自己在想什么。如果我们摒开以前的事情只看现在,那么,问题也会不一样。”他说,“你应该问,‘赢粲更喜欢哪一个柏子青’。” 他的声音像是水底的漩涡暗涌,柏子青配合着他故作沉沦,“那请问你更喜欢哪一个柏子青呢?” 赢粲听着他们两人小孩一般的对话,终于笑了。他笑得整张脸都柔和起来,呈现出难得地轻松模样。他说,“每一个柏子青,我都喜欢。” “咳,态度不错,就是方法有点老套。”柏子青早饿了,他扬声唤人上菜,这才聊回正事,“你不要以为我现在猜不到你与张珣是如何联络的,不知道你瞒着我什么事,我就会高兴了。” 柏子青自学成才,现在威胁人的方式也是一套一套的。他既不甘心自己的事要赢粲来插手管,也不愿意赢粲为了他而妥协。他不让赢粲告诉自己答案,也不问方璟。年关在即,诸事忙碌。赢粲有一些陈年的旧事要处理,无暇顾及柏子青,于是乎他出宫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过了大半个的冬日,崔道融与素问又给这个“秘密场所”添了家具。他们搬来一套小火炉放在屋子里,炉顶是荷叶与鹭鸶的图案,柏子青甚是喜欢,便走过去揭开来看。 他半蹲下的功夫,四合楼忽然响起了震天的脚步声。房门一下被人拉开,来人一身官府人员装扮,“有人状告此处有违法交易!你们谁是负责人?与我走一趟!” 屋里三人,一齐对视了一眼。直到来人极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崔道融才悠悠地起身,“是我。” 素问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柏子青面前。 “是吗?那烦请您跟我走一趟吧!”那人上下打量了下崔道融,却还是将目光放回了柏子青身上。 崔道融与柏子青都心知肚明,这群人闯入的那一刻,他们粗鲁地拉开门,第一眼看向的便是端详炉顶的柏子青。柏子青冷笑,其实崔道融承不承认都不要紧,因为这群人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柏公子,您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可以是可以。”崔道融道,“可你们方才只说要‘负责人’,现在突然要带上我相邀来此处玩的朋友,可有什么说法?” “要说法,你们一同官府走一趟,不就知道了?”那人很是不屑地一笑,竟示意身后的人直接动手抓人。 柏子青轻轻推开素问,他的声音沉重而有力,“这里是天子脚下。而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你也当有抓了我的思想准备吧?怎么,派你来抓人的那位大人没有告诉过你,动皇家的人,倘若无法证据确凿,可是要掉脑袋的。”柏子青不动声色地威胁他,“自己掉脑袋是小事,连累了这些动手的弟兄们一起……是不是不大好?” 那人似乎没想到柏子青会这样说,一时之间竟然愣住了。而闯进屋来的那些带刀的衙役也被吓住了,不敢动手。柏子青站的位置离窗台极近,他向下望了一眼,来的马车还在,张旭正掩在人群中,焦急地望着他,而张展不知去向。 这两个人,都是赢粲安排的秘密高手……柏子青瞬间便有了主意。
第75页 他开始缓步在屋内走了起来,表明上看似向前,实则一步一步在退后,“既然大人方才也说明要找我,那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可不管是我柏子青还是这四合楼,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如果给不出一个具体的捉拿理由,倒是惹的民心不悦,只怕,也是扫了上头人的颜面,不是吗?” 趁着屋内人沉默的空隙,柏子青这时已经走到了窗边。崔道融就站在柏子青身边,看着他后退,也与他交换了个眼神,示意自己不要紧。 柏子青朝他微微一点头,此时,那位闯入者的脸色已经低沉到极点,十分不悦了。 “不必再说废话!直接拿人!”他大手一挥,而柏子青则勐然转身,撑着窗台,纵身一跃。 四合楼便在主街上,许多人都瞧见了这一幕,纷纷惊唿出声。 “天!——有人跳下来了!” 第59章 59. 由于四合楼在京城主街上, 原来的主人重视窗外风景格调, 即便是二层楼, 也比京中大多数的两层楼商铺要高一些。 柏子青这样不管不顾地往外跳, 即使赢粲心里明白他对自己是绝对的信任,也依然还是后怕。 张旭跳上半空接住他, 直拽着他上了马车, 快马加鞭回宫里去。张展在衙役包围四合楼时便赶已回宫去禀告, 赢粲沉着脸从书房大步匆匆赶至东门, 柏子青正巧下了马车, 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 还同他打了一声招唿。 柏子青:“……嗨,好久不见。” 赢粲:“……” 赢粲:“……闭嘴!” 他咬牙切齿地一把将柏子青抓到自己面前, 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确认了他没缺胳膊少腿,才松了口气。 秦公公也给吓得够呛。赢粲知道事情的时候还在书房, 连笔都摔了。出宫诸多颠簸, 赢粲不让他跟,秦公公也没辙,只能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干等,没成想不到一会儿赢粲便带着柏子青回来了。 “啊, 柏公子没事——”见到来人完好无损, 秦公公松了一口气。 柏子青的手臂还被赢粲攥着, 他只能稍稍侧过头, 向秦公公比了个【我很好】的手势, 脚步紧跟上那人进了屋。 房门应声而关,有点像一声惊堂鼓。 张旭与张展微低着头站在屋内,赢粲这时才松开了柏子青,他的诘问满怀怒意,只是冲着别人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柏子青虽然不畏高,可从他跳下来到被拽进马车里到一路疾驰着回宫,还是消耗了他太多力气。于是他托腮乖乖地坐到一边,听这两人极有条理的叙述,从衙役突然冲过来包围住四合楼,张展跳上屋檐观察情况,张旭在楼下接应,到柏子青那纵身一跃。 柏子青原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毕竟这两人的耳力太好,连屋内他们在说些什么都能探听的见,他还需要补充什么?谁知赢粲听到那一点,眼神如刀一样朝他扫过来。 “你就这么往下跳,想过后果没有?!要是张旭没接住你怎么办?你受伤了,可想过我会多么生气?!” 柏子青觉得他这生气简直气的莫名其妙,他想也不想,道,“当然想过啊。可是我不跳怎么办?难道等着他们来抓我吗?我要是进了牢,再把我家的人,再把你牵扯进来,到时候发现都有牵连,那你该怎么说?” 赢粲喘着粗气,听柏子青说完了他想说的话,不可避免地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屋内无人接他的话,张旭张展都是一副怔然的模样,不明所以。 反倒是柏子青总算明白了,他起身走到赢粲身边,看见他眼底因激动而冒出的红血丝,去抓他的手,“你在担心我?” 赢粲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沉着脸,在这人覆在自己的手背上一拍,“你忘了我之前同你说过什么?你须得相信我。我乃这天下之主,就算来人再有准备,你还怕我护不住你吗?” “是,我是相信你。可你还能违抗自己定下的律法吗?”柏子青道,“只要他们抓不住我,就不会有任何从我这里下手的机会。” 赢粲见他说的一本正经,终于还是笑了。他问,这么胸有成竹,那你可知道来人是谁? “京兆尹的人,带着官兵公然擅闯百姓商铺场所,还能有谁?”柏子青眼眉上挑,一副洋洋得意的面貌,像是十分不悦赢粲对自己的那些“信心不足”。 现任的京兆尹,是还没继任兵部尚书的袁荪。这个人,便是袁辛夷的哥哥。 门终于开了。 知道了是谁干的,知道了他们想做什么,从何下手,后续的事情便容易多了。 柏子青被赢粲勒令呆在羲和宫,能不外出就不外出,任何事以自身的安全为底线。张旭与张展转身出门的那一瞬间,后脚准备跟上去的柏子青被某人一拉,手与嘴都被钳制住。 后怕的皇上比平日都要兇勐,他不由分说地撬开柏子青的唇,厮磨着警告他,威胁他,攻城掠池,什么都要,什么都抢。 前段时间两人彼此都忙碌,这个迟到的亲吻却一点也不柔情似水。柏子青被他弄得快无法唿吸,手被举高十指压扣住,他只能用自己的老招数,一脚稀里煳涂地踹过去。 赢粲轻轻接下来,也终于离开了他朝思暮想的地方,随柏子青的喘气声轻轻唿吸。他说,“你要乖一点。” “……行。”柏子青被亲的找不着北,只能红着脸点头应下来。他也确实乖了一回,之后的几天当真没有外出。 崔道融与素问都没事。柏昀去看过他们一回,回来之后说那群衙役见柏子青跑了,第一时间便追了出去,最后竟都跑的没影了,也没再回来捉人。什么“违法交易”,根本就是胡诌。不过崔家旁敲侧击也知道了这回事,他们生怕崔道融惹了什么官府的人,这些天也明令他呆在家里,出入都跟着守卫,不能在京中乱跑。 “不过……”柏昀的话锋一转,“那位白然,已经去崔家探望过他了。听说崔道融的父母很是欣喜,当晚就拍板准备聘礼了。” 柏子青半口茶差点吐出来,“……这么快?!”他惊讶归惊讶,心底还是欢喜得很,“……没想到我那曲《扬州慢》效果还不错。大哥什么时候也瞧上谁家的姑娘,我亲自出马,找李苕要《竹心》的乐谱!” 柏昀也笑,“八字没一撇的事,你还是管好自己吧。” 话题又转回自己身上来,柏子青皱皱眉,还是蔫儿了。他靠着软榻百思不得其解,“袁荪……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与四合楼的关系的?” 除却他经常到这里来以外,行迹并无可疑之处啊。在外他的身份一直是素问顶替着,加之有张珣照管,崔道融作为明面上的老闆,根本没有破绽。 柏昀沉吟了片刻,“会不会是我们自己人泄露出去的?你好好想想,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有谁。” “崔道融,素问,张珣,赢粲,大哥你……还有就是……陆復宜。”柏子青掐着手指数人头,数到陆復宜便停驻了。
第76页 “之前陆復宜说,他为了来京城,做了许多准备……” “会不会有些人既是我们的人,陆復宜的人,同样还是袁荪的人?” “那就奇怪了。”柏子青陷入沉思,若真有这样的人,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小九这时推门进来,端着一盘点心,开心地唤柏子青,“公子,这是今日份的糕点。” 柏昀瞧了一眼,惊诧地不行。一大盘子花花绿绿的,什么都有,还一件比一件精緻。 柏子青也是很高兴。他拉着柏昀到桌上去,等小九摆好碗筷,撺掇着柏昀动手。“宫里做点心御厨的手艺是最好的,大哥赶紧的,吃一点再打包一些回去,给母亲和小妹尝尝!” 柏昀瞧他一副馋样,他也不动筷,先低头笑了。 小九还在一边煽风点火,说柏子青原来吃点心便比别人多了好些份量,后来皇上见了便特意交代,让御膳房各种各样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这些天是越吃越开心了。 柏昀这回便不再是偷笑了,连柏子青都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嘴角都得快咧到耳根,笑声放开来,有些肆无忌惮。 柏子青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只能低声笑骂了一句小九,“净瞎说……好了,这里没事了,你下去歇着吧。” 小九也没见过这冷面公子这般开心的模样,他惹柏子青训斥了一声,吐着舌头一熘烟儿地便跑了。 柏昀停下了笑,他的手微微拭过眼角,他问柏子青,“这才是你想要的吗?” 柏子青低头看盘里晶莹剔透的糕点,再扬头看柏昀的笑脸。他忽然想起曾经最艰难的日子,对那个时候的他而言,这是何等的奢望? 他熬过了那些猜忌、恐惧、死亡,上天怜悯他,重新赐予了他机会,让他能去追寻自己所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柏子青没有再犹豫。他点头,笑了,“是,这便是我想要的一切。” 柏昀伸手揽他入怀,反反覆覆在他耳边念着一句话,“太好了……太好了。” 他已经不想再去揣测柏子青经歷了什么,也不深究答案了。对于他而言,得不得得到答案并不重要,只要柏子青能过的开心,便是最好的。 柏昀最后打包了一整盒的点心,满载而归。柏子青送他出宫门,很顺便地就想往书房走一圈。其实他也不是第一次偷熘去看赢粲,他也很愿意承认,这个现在时不时和他耍赖的人,浑身有着羲和宫伽楠香的味道。他们依然还是在小塌上做各自的事,屋里再无第三个人,柏子青看他感兴趣的书,写字,而赢粲则在另一边处理政务。 两人手边放着一壶茶,不是赢粲不喝的花茶,也不是他爱喝的祁门红茶;既不是柏子青爱喝的君山银针,也不是他不爱喝的桐城小花。天冷了,柏子青的手脚都缩在披风里,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也不要赢粲替他暖着。等他喝完杯里的茶,赢粲会像头顶上也长了眼睛似的给他拿过去添满,再递过来。直到这时,两人的手指才会微微交缠,一只暖和,一只微凉,正好不过。 柏子青原以为,他们会这样过完这一整个冬天。 第60章 60. 柏子青轻手轻脚到了书房外的小亭边, 远远能瞥见屋里的人与物。只是他去的不巧, 屋内不仅有客人, 那客人还是方璟。 “这才真是好久不见啊……”柏子青没忍住感慨。 小九也掂着脚张望, “什么叫‘好久不见’?公子您看见什么啦?” “看见了不知道该称作是敌人还是同盟的……情敌。”柏子青面无表情,“我过去看看, 你先回羲和宫吧。” “公子晚上想吃什么?小九去准备。” “嗯……”柏子青目不转睛盯着屋内, 舔了舔唇, “想喝汤。” 小九满口答应下来, 笑得天真烂漫, “好, 那小九这就去准备!” “去吧。” 得了柏子青许诺的小九恭恭敬敬退下了。只是转身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迅速垮下来, 变成一张与他年纪毫不相符的老成模样。他的步伐也慢下来,一步一步朝着不远处的羲和宫走,走得愈发沉重。羲和宫的屋檐蛰伏成一个巨大的阴影, 由小九的背影望去, 像是正在吞噬着他。 到了午后,晚饭前,羲和宫的人依然不多。放眼望去,整个主殿都空空荡荡的, 空气中飘散着那股伽楠香, 桌上铺着宣纸, 柏子青拿青玉荷叶形的一只笔洗压着, 纸上写了东西的, 没写东西的都分开放在一边,桌上还摆着喝了一半的茶杯,那是方才柏昀过来后没收拾的……小九缓缓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恢復成原来那副孩子的模样。 这里是皇宫后院,红亭碧沼,杰阁丰堂,不是他那荒烟衰草的故乡。 时机未到。 …… 柏子青也明白,比姿色他是比不过方璟,比撒娇示弱他也不及袁辛夷,可赢粲偏偏喜欢他,从庙会夜市那晚就喜欢他,可没有其他人的事! 仿佛这么想才有点底气,柏子青不动声色,抬腿朝书房走去。 远远的,书房里面的声音细碎地传来,像是争执,更像单方面的争辩。 对比起赢粲的沉稳,方璟更显得激动,他似乎在反覆强调什么事。他的语速极快,柏子青隔着墙,听得不甚清楚,只有最后一句,一字不落地入了他的耳。 方璟说,皇上,我对您的心意如此多年,您还不清楚吗! 带着哭腔,一字一句都想和着血肉。 这是方璟。 柏子青的脚步就这样停顿了一下。 赢粲冷漠的声音很快响起,“朕原以为,你当明白自己的身份……”他原本严肃漠然的声音一顿,忽然转了个弯儿,变得温和平静起来。 他面朝门口处,盯着一个虚空看,“子青,进来。” 柏子青撇撇嘴。怎么说?他现在对这种事都已经见惯不惊了。赢粲就是赢粲,他是神仙是武林高手,脚步走到水上雪上都无痕。隔着一扇门,不管他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就是知道。 这是赢粲。 柏子青不躲,他也没处躲。还差四五步就到书房门口的距离,秦公公还候在一旁,朝他和蔼地笑呢。 他也朝秦公公微笑着点点头,三两步进了屋内。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柏子青刚才在外面,能认出身影,却瞧不见赢粲是什么表情。赢粲的变化,他身旁的方璟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对着他冷漠到没话可说的赢粲,在喊出柏子青名字的那一刻,就如春日雪化一般消失了。 方璟徒劳地睁大了眼,他心底惊诧,不敢置信,更多的却还是悲戚。这样多年的相处,竟抵不过柏子青三个字伴随的秋冬两季。 他竟这样喜欢柏子青…… “今日大哥来看我,我方才送我大哥出宫,就顺路过来看看你在干嘛……”柏子青一边说一边瞄方璟,后半句是跟他说的。“好久不见啊,方公子。”
第77页 柏子青见方璟的表情十分憔悴,加之他比之前更瘦了,原来那张称得上“瑶姬”的脸而今有些惨白,美感都消退了不说,反而显得有些可怖。 方璟也没回应柏子青,他笑了笑,也只是苦笑。他不肯走,执拗地跟在赢粲身旁,赢粲往前一步,他也往前一步,双手攥得死紧,眼底似一潭死水,仍然只愿落在赢粲身上。 柏子青见他不回答,也停了下来,一双眼睛轻轻往方璟身上转。赢粲注意到他的眼神,停下来回头唤了一声方璟,“你回去吧。” “皇上……”方璟幽幽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发抖。 赢粲嘆了一口气,“这件事情改天再说,你先回去吧。” 到底不甘,到底还是无奈。方璟低着头,终于肯挪动步伐了。他擦着柏子青的肩膀出门,那风吹就能倒似的骨头,竟险些将柏子青擦得一个踉跄。柏子青眼疾手快地扶稳身子,转身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赢粲站在原地,他没有上前扶柏子青,只是看着方璟离去的背影,深深皱着眉头。 “……他可太瘦了。”柏子青轻咳一声,站直了身体转移话题,“你今天来羲和宫吃饭吗?小九回去煲汤了。” 赢粲的眉头舒展了,他朝柏子青安慰似地一笑,走过去顺势将他揽进怀里,朝他发顶一吻,“饿了?你再等一下。” 柏子青顺着他的话答,“饿了,是有点饿。” 赢粲原本已经打算放开他了,闻声又将他抱紧,笑着朝他眨眼。“饿了?哪里饿了?” “……” 这个下午,一直到晚膳前,甚至在两人拉着手回羲和宫的路上,柏子青都在严肃的指责他,君主开黄腔,这是重色轻国的表现,这是不对的。 “好好好,是我的错。”赢粲笑道,“子青想当皇后吗?” 柏子青一把甩开他,“……不想!吃饭去了!” …… 两人这样打打闹闹的相处方式太过温馨,柏子青没两天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尾巴朝天翘,又开始不安分,想往外跑了。 对付京兆尹袁荪这群人,赢粲有赢粲的方法,柏子青当然也有。他出不了门,柏昀便每天入宫来找他,替他跟张珣传递消息。 柏子青那天在四合楼的纵身一跳好多人都看见了,他与张珣干脆将计就计。他们也没透露跳楼被救走的那个人是柏子青,只说事将京兆尹无证据捉人,还骚扰无辜百姓,打砸抢他人商铺的事情放了出去。 京城长治久安,京兆尹向来没有什么大事,平日里也当真时有衙役仗势欺人的事情发生。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柏子青的事情也被传成“不堪压迫跳楼而亡”的百姓,直接导致了民情激愤,很快,京兆尹门前便都是一片骂声了。 事情被闹了起来,袁荪很快便作出了回应,他说,“我们是有证据的。” 那这个证据在哪里呢? 在大理寺手上,在赢粲的手上。 柏子青事先并不知晓赢粲将京兆尹的事移交给了大理寺,那大理寺的纪映淮是赢粲一手提上来的人,为人处事正派不说,还很有远见卓识,所有经他手的案子都办的利落。不屈于权势,不囿于名利场,柏子青之前与他聊过几句,虽然都是寒暄,可心底对这个人还是十分满意的。 问题在于,就前一世而言,这个纪映淮死得可比他还要早。 这个人既是满身的好处,也是满身的弊端。他是那种追求自身纯粹的目的,而不顾一切的人。他不愿谋取个人利益,哪怕做的事变成一种过错与罪行,都不会停下。前世他被一贬再贬,最后因为使用了错误的节度符而下狱,最后死的不明不白。柏子青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写了篇文章感慨,谁知他自己到头也死得不明不白,哪还有什么资格去说人家? …… “在想什么?” 夜深了,柏子青趴在床上一边想一边昏昏欲睡,赢粲翻身上床,捏着他后颈轻揉。柏子青刚一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便毫不犹豫地说了声“不行”。 “我都还没跟你说我要做什么,你就说不行?” 赢粲的手放下了,“那我补充一句:要出宫,就不行。” “你不是把这件事交给纪映淮了吗?” 闻言,赢粲轻嘆一声,反手以拇指食指相扣,弹了下柏子青额头,“让你不要管,怎么消息还这么灵通。” 柏子青嘿嘿地笑,“不然你以为京兆尹门口的骂声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百姓们自发的?” “我手下雇了一批人,乔装打扮……后面自愿加入的就越来越多了,这可怪不得我。”柏子青哼哼两声,“谁让他惹到我头上?” 赢粲笑着去抱他,“我们子青可厉害了。” “那当然……”柏子青被翻进他怀里,赢粲欺身在上,左手手肘压着软枕,右手撑在柏子青身侧,不安分的伸进衣服里去捏他。即使赢粲的手一直暖暖的,与锦被与里衣下的肌肤仍是有温度差。 赢粲的手刚伸进去,柏子青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倒抽一口冷气,额上却瞬间出汗了。赢粲的手一路向上,擦过他的肋骨,最后停留在某处。 柏子青的唿吸越来越快,他手心都汗湿了,眼底还是害怕的情绪。他不自觉伸手揽住赢粲的脖子,用一贯的手段求饶,“……能,能不能像之前那样……”纯亲,啥也不干的那种。 赢粲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的朝后仰,就这样把他拉起来。 柏子青一声惊唿卡在喉咙里。 “不行。” 第61章 61. 与羲和宫一派的软浓春色不同, 这夜,有人飞檐走壁, 翻入了秦府的高墙。 那人的身轻如燕,擦过树梢, 稳稳地停在水榭亭边,连风声与亭前的满树梅花花瓣都未惊动分毫。 雪压在枝干上,不落,踏雪无痕。 亭前一人负手而立。他举着一柄油纸伞,平静地看着来人,“你终于想通了?” “秦大人邀了我两年,连一个雪夜都等不及么?”那黑衣人淡淡回道, 声音有些疲惫, “你究竟有什么把握对付柏子青?” 秦松年不急不慢,“你思虑了两年,连这点信心都不给我吗?” “不是我对你没有信心……”那人苦笑一声, “皇上对他……以我们的能力,怕是没有办法。” “呵呵,这话听得, 就当真是我被小看了。”秦松年挑眉道,“我手上还另有人,他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的。” “你身为当朝太尉,手中掌控着兵权, 又是为何非得除去柏家不可?” “此事当与方公子无关。” “若你我同谋, 就当没有隐瞒。”方璟冷冷道, “方璟是个什么身份,自是心知肚明,可秦大人是个什么身份,越矩与否,就不必方璟再提醒了吧。”
第78页 秦松年微眯起眼来,即使步入花甲之年,他也丝毫不显老态。他收了伞,朝方璟做了个“请”的手势,邀他到亭子里避雪。 “这个故事,想必方公子会感兴趣……” 柏子青手脚并用,拼了命要摆脱自己与赢粲的这副暧昧姿势。 赢粲贴着他的耳边吹起,底下又热又硬地抵着他,死死钳住柏子青不让他乱动。 这男人在床上跟个疯子似的……柏子青低低埋怨了一句,一字不落全被赢粲听见了。 “你说说,任谁忍了你那样久还能冷静的。”赢粲按着他,也压着自己心底窜起的那团火。他告诉自己,若是柏子青不愿,他是万万不能强迫他的…… 结果柏子青想啊想啊,“我怎么知道?前世今生我也只跟你上过床,你每次都还挺那啥的……” 赢粲:“……” 自己对自己的羡慕嫉妒恨是一种什么体验? 于是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扑倒,该干嘛干嘛。 柏子青觉得自己能死在这个男人手上。等他再上了京城主街,与张珣崔道融等人见到面时,已经是年关了。 街上繁忙的景象已经较之前灯会时期清淡了许多,却反倒呈现出另一种“热闹”来。多数人回乡与家人过年,关了店铺,也有人从外地赶来。家家户户正忙着贴对联挂大红灯笼,居民区尽是火红一片。置办年货的人不停走动,郊外反倒比城里热闹,祭祀香火连绵不绝,好不热闹。 崔道融也是一身新衣,面有喜色,得意地不得了。 “他这是怎么了?”柏子青一进四合楼,不仅四周的装饰变了,连崔道融都变了。 张珣笑着招唿他坐下,让他习惯就好。“大概是近来与白夕小姐相处的很是融洽吧,他都乐不思蜀了,若不是你要来,怕是连我都见不到他。” 柏子青一听这话便笑了,他打趣崔道融,“怎么?白家姐妹们以后是要准备在京城长住了?” 崔道融仍是憨憨地笑,笑得脸都红了也没有否认。柏子青与崔道融交换了个眼神,明白这十有八九是成了。 没想到那位清秀可人,宛如出尘仙子的白家长女,竟然也会被崔道融这样的楞头鹅打动,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张珣想到这里便忍不住要同他开玩笑,“人家姑娘到底看上你哪一点?家里有钱还是人比较傻?你知道她们白家的家训便是行遍天下医,而你这个崔家的小儿子到底打算怎么办?是撒手京城的事不管,还是跟着人家一块行走江湖啊?” “这个问题啊……老实说,我是真没想过。”崔道融挠挠头,“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这可能会给小夕带来很多麻烦,可我……我还是想和她在一起。” “那你家里人呢?我们呢?”张珣朝他摊摊手,又指了指身边的人,“柏子青呢?” 猝不及防又被叫到的柏子青:“……” 崔道融眨了眨眼睛,露出有些惋惜的神情,“若真有这么一天,我觉得,我们依然还会再相见的。” 这下,张珣真的无话可说了。他伸手拍了拍崔道融的肩,“祝你幸福。” 崔道融满心欢喜,他伸着脖子,等着柏子青的手落在他脑袋上,像以往一样屈指敲他,而后也对他说句什么祝福。可他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柏子青的回应。 “子青?” “……嗯?” 崔道融问的小心翼翼,“你生气了吗?” 他自小便认识柏子青。柏家与崔家虽因某些问题往来甚少,可从他有意识起,“想和那个漂亮的弟弟做朋友”的想法,就一直不曾断过。他庆幸那夜灯会遇到了背着柏念的柏子青,更庆幸柏子青相信他,愿与他站在同一阵线。遇到白夕的事情亦是,他手忙脚乱地琢磨不定时,第一想到能求救的人便是柏子青。如今他得偿所愿,他感念柏子青的相帮,更希望能得到他的祝福。就算……就算他们终将要别离。 柏子青在想别的事。张珣的那个问题不仅是问的崔道融,也像是在问他。 陆復宜所说的那个天下太过诱人,可京城里有他的家,有他爱的人。 “道融,你觉得我们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人重要,还是选择自己想走的路重要?” 崔道融没懂他的意思,他犹豫了半天,道,“对我而言,我想走的路……便是和小夕一起啊。” 柏子青的瞳孔微微放大,唿吸也瞬间变了。 张珣不动声色地转过脸来。 即使他是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直到最后也一句话没说。 崔道融期待的那只手终于落了下来。柏子青笑着与他道,“祝你幸福。” …… 张旭与张展都发觉了。自从柏公子与皇上不再闹别扭以后,他每次回宫的时间都会提早许多,脸上的笑也比以往多了一倍,甚至有时候还有点话唠。可这天的情况,却显得有些不对劲。 柏子青从四合楼出来以后,既没要求去柏府,也没去买点心,更不像要回宫的样子,反而让他们往城外跑。 柏子青的原话是,“出城门向外,距离控制在我们能恰好在晚膳前回宫就是了”。他说,他想去走一走。 马车一路往北,出了城门,穿过一片树林后停了下来。 柏子青自己掀了车帘出来。大前天那晚的积雪未化,刚过了大寒,整条被林荫道覆盖的路都呈一片冰天雪地,光线透过树上凝结的那些冰柱照下来,竟令他小小声惊唿了一下。 “……真美。”他仰着头,眼中有微动的情绪,凝了半天又瞧了半天,还连声唤张旭与张展,“你们觉得呢?” 张旭与张展也学着柏子青仰头看着,连连点头。在极致的美景面前,任何的话语都显得穷极多余。他们说不出一句话来,于是都不由得去看柏子青,盼着他能就这番雪景吟出几句什么诗来。 柏子青的头仰酸了,终于不负众望,说出了第二句话,“……真冷。” 既美而冷,这便是代价。柏子青轻轻打了个喷嚏,引得张旭与张展都是心头一跳。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终于不再为难他们,“我们回去吧。” 由于雪地湿滑,柏子青的回程显得有些艰难起来。中途路过一条偏道时甚至后车轮卡了一下,整个马车都向上颠了一颠。柏子青赶忙掀帘去看,除了见到张旭深锁的眉头,还无意在人群中抓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柏子青盯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远处,一路心事重重。 总而言之,他这天算是迟到了。 待他回到羲和宫时已是误了晚膳,赢粲坐在软榻上一手握着一卷书册边看边等他,见他一身寒气进殿,便开始生起气来。 “早晨便同你说了,外头那样厚的雪,你怎么还往外跑?”他紧紧抿着唇,一脸严肃地模样,“还穿得这样少,今晚必须喝碗姜汤驱驱寒气,不许问‘为什么’。”
第79页 柏子青无奈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由于雪地湿滑,柏子青的回程显得有些艰难起来。中途路过一条偏道时甚至后车轮卡了一下,整个马车都向上颠了一颠。柏子青赶忙掀帘去看,除了见到张旭深锁的眉头,还无意在人群中抓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柏子青盯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远处,一路心事重重。 总而言之,他这天算是迟到了。 待他回到羲和宫时已是误了晚膳,赢粲坐在软榻上一手握着一卷书册边看边等他,见他一身寒气进殿,便开始生起气来。 “外头那样厚的雪,你怎么还往外跑?” “就是下了雪,天气有点儿冷,才想着和道融他们说说话。”柏子青任小九走上来替他解下披风,接过他递来的手炉。 殿里面是暖暖的。赢粲招柏子青到自己身边来坐着,才吩咐小九上菜。 “你饿了吗?”柏子青轻轻迈着步子走过去,主动蹭着赢粲暖洋洋的身子坐下,“我还不是特别饿。” “今天不太高兴?”赢粲放下那捲书,伸手过去缓缓抚他的背,“怎么了?” 第62章 62. 柏子青大半夜的还是被饿醒了。 这些天以来, 赢粲变着花样儿在床事上折磨他, 过后还是喜欢抱着他睡。无论柏子青是翻到一边去还是搂着他的腰,最后醒来时都只会见到相同的画面:他的头倚靠在赢粲的颈窝,整个人被赢粲包围起来, 两人双腿交、缠, 连唿吸声都是同步的。 柏子青就像一个”点“, 赢粲以一个”半圆“的形态去包围着他,用大手揽着他的肩, 一旦发现他醒了, 便顺势收紧, 往自己胸膛一撞。 待到那时, 两人便牢牢贴在一起了。赢粲这个老流氓,必然要先亲一下柏子青,再对他眨眨眼, 故作无辜的模样。 ”醒了?“ 柏子青这晚,却是自己扒拉着锦被醒过来的, 他身边那个位置空空荡荡。 屋里屋外都是漆黑一片, 残余的一点风雪声从门窗缝隙间渗漏进来,像刺耳的指甲抓挠声, 不怎么好听,却是有些吓人。 ”赢粲……“柏子青自己坐起来, 有些茫然无措地喊了两声。那个人不在屋里, 也不知去向。 许是他睡得迷迷瞪瞪, 又实在饿得厉害。柏子青赤着脚下了床, 拿了件狐裘把自己囫囵裹住,又伸手摸索了一会儿烛台的位置。 小塌上都是他前几日随手叠起来的一摞杂书,有诗集有话本,正正好便在那烛台的旁边。柏子青伸手一够,不小心拿手背碰了下那书摞,整叠东西就这样翻侧下来,哗啦啦一齐倒在地上。 这样大的声响,连柏子青自己都被惊了一跳,屋外却像是化不开的静谧,这一声响起来,居然立刻也被吞噬消怠了。 柏子青那混沌的睡衣却被清开。他蹲下身子去捡拾书本,拾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劲,这才后知后觉看向门口。 赢粲虽这些天都留在羲和宫里,但他睡过去了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赢粲若是最后没留下,倒也不算奇怪。 怪就怪在,屋外太静了。 屋外守夜的太监是宫里早就有规定的,就算是羲和宫的下人数量较少,就算是柏子青一般不会在半夜传唤人进来,他也没有那个权利随便走开。屋内刚才那样大的动静,屋外竟无人响应。偌大的羲和宫,像是被岁月遗弃许久似的,只余下一些不相干的东西,冰冷而陌生。 这……这是梦吗? 有了这个意识,那些声音忽然便响起来了。柏子青只觉得自己两耳忽然都像被灌入水似的嘈杂空鸣作响,他扶着小塌茫然地站起身来,却听不真切水里的那些声音在说些什么。 那些声音那样急切,焦躁,像是在大喊大叫。隐隐约约,竟还有哭声…… “是……是谁……” 柏子青只感觉自己的双手被人用力握住,还有人的指尖划过他的额头,一声一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子青。子青。我在这里,不要怕。” “……赢粲?”柏子青确定自己醒过来时却是舒了一口气,“我果然在做梦……” 天还未亮,离上朝时间也还早,赢粲是被柏子青忽然的动作惊醒的,见他醒了,甚至起床披衣给他倒了杯水。 “做噩梦了?” “嗯……”柏子青喝完水,开始有些冒冷汗,“梦见你不见了,整个羲和宫也没有人,还有……” “嗯?” “我饿了。” 赢粲噗嗤一声笑出来,缓缓道,“婚约里没这要求。” 柏子青半天才醒悟过来这人是拿初入宫那晚两人的“经典”对话来逗他,也配合地笑了。 赢粲摸了摸柏子青的脸,“我让人做点吃的送来。” “算啦不用了,我等天亮吧。”柏子青缩回被子里,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赢粲过来。 “打算好好跟我讲讲发生什么事了?” 柏子青其实也是想讲的。可这一向遇到的事情多,加之他被崔道融的事打击到了,不知从何讲起比较好。他趁着赢粲没整个人带着冷气钻回被窝,先让他去把桌上书堆里陆復宜给他的那块小铜镜找过来。 赢粲没问他为什么,点点头,转身便去点小塌上的烛台。 柏子青就倚靠着床头雕花扶栏看着赢粲动作,看着那叠书晃晃悠悠,最后哗啦一下翻倒下来。屋内仍是昏暗一片,与他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门外人的动作却更快,门口处立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还不是小太监的声音,而是赢粲的那些秘密侍卫。柏子青能听见细微窸窣的声音,迅速将四周填满,蛰伏待发。 “皇上?” 赢粲这下子才点着了烛台,道了一句“无事”,那些窸窣的声音才渐渐散去。他找到了那块铜镜,递过去给柏子青,还恐自己带了寒气过去,只伸手拿给他。 柏子青却兀自不肯接,非要他上了床,到他身边去才愿意。 这种玄玄乎乎的事情发生的太多,柏子青不知自己是要先开始习惯这些,还是要先分享给赢粲听。他将那只铜镜握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沉默不语。最后,他决定先讲一个与自己不大相关的事情。 “赢粲,我今天在街上,好像看见纪诂了。” 纪诂便是那个纪家纨绔的小儿子,被烈马从背上摔下来的,柏昀的前任好友。他们纪家歷经了一个科举受贿舞弊案,应当早早便发配流放到偏远之地去了,可那纪诂现在居然还在京城,简直是不可思议。 赢粲果然迅速皱起眉来,他问柏子青是在哪里看见的。 这下,轮到柏子青支支吾吾起来。他今日出了城,回来的路与往常都不相同,因此,才能在那种偏僻陋巷里匆匆瞥见纪诂一眼。 “我……我在……”柏子青百般不愿,还是说了,“只是看见了一眼,有没有可能是我看错了?”
第80页 赢粲听到他说的地点接近城门的地方,若有所思地回看了柏子青一眼,还将暖下来的身体贴过去抱着他,“你柏子青会看错人?” 张珣对此也甚是好奇,他也学着赢粲的话,一字不改,问他道:“你柏子青也会看错人?” 柏子青给他一眼飞刀,“你说呢?纪家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你可是功不可没啊。” 张珣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咕噜咕噜地喝,小眼神到处乱飞,“皇上怎么说?” 柏子青摊摊手,“他没说什么。” 赢粲是真的什么也没说。他坐着抱着柏子青,只说自己知道了,又说天气冷,地上雪厚,不要跑得太远,也不要回来的太晚。 “快过年了。”他这样说。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柏子青贴着他的胸膛,“皇上,明年你国一定更繁荣昌盛。” 赢粲笑着去吻他的耳尖,“承你吉言。” 柏子青捏着那只铜镜好几天了,他一边来回扒拉着,一边问张珣有没有想出来纪诂是怎么逃过押送的差役,又偷偷跑回京城来的。他是一个人跑回来的,还是有带着别人一起跑回来,目的到底是什么。 张珣却嫌他扒拉东西太烦,打扰到了他想事儿,连连朝他摆手。柏子青侧身要避他,手一滑,那镜子便摔下桌了。那外壳是瓷制的,柏子青捡起来时见它碎了一角,露出里面的东西来。他与张珣对视一眼,扯着那块布绢的小角把东西扯出来。 布上绘着一面图,标清了路线,果真是藏宝图! 柏子青拿着那东西,嘴角抽搐。陆復宜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为了逼他出京城,连宝藏都拱手相送了。 “这是什么东西?路线图?藏宝图?”张珣果然提起兴趣来了,“皇上送你的?这么好!” ”别瞎说。“柏子青将东西收紧袋子里,催他,“你想出来了没有?是怎么回事?纪家在京城是不是还有什么人?” 张珣摇摇头,“这事我须得禀告皇上才行。” 柏子青微眯眼,“我就知道你们还有事情瞒着我……” “其实你当初在殿上猜的七七八八了,皇上真的没什么再好瞒你的了。”张珣道,“朝政上面的事,往往总是几家联合,形成不同的党派格局,就如同你父亲和当朝柳大人,他们亲家的关系,就註定了会绑在一起。” “那之前的礼部纪家,又是和谁……”柏子青顿了顿,有些不可思议,“秦家?” 殿试那一场,他还以为这两家人的关系已经分崩离析了。毕竟在生死关头,秦家保全了自己,全身而退。 “秦松年为纪仄保住了纪诂?”柏子青道,“这种事情,他真的敢做?” 张珣瞥他一眼,“你还不是坐拥京城各处大酒楼茶馆的幕后老闆?这有何稀奇?都是破了规矩的人,只看各人的目的便够了。” “什么目的?我未免就比他显得高尚。”柏子青垂着眼睫,“一开始,我也只是为了自己罢了。” 张珣极其宽恕地看他一眼,手上也没停,拿了笔写纸条,“你跟皇上吵架了?最近见你的状态又变回之前那样了。” “什么状态?” “一脸的愁绪。”张珣道,“明明我们是为了让你过的开心一些才尽量把事情给清开,现在看来根本一点用也没有,你天生是不是就是忙碌命?” “你才天生忙碌命呢!”柏子青心道,他前世过的不知多逍遥自在,要风得风要雨,从没有什么烦心事。 “你的身后有我们,还有当今最上面的那个人……”张珣写完了纸条,沖柏子青做了个鬼脸。他走到窗边吹哨子,一只白鸽扑稜稜落在窗台上。他将字条卷好系在那鸽子脚上,又将它放飞走,“你还有什么可操心的?天是塌不下来的。” 柏子青噗嗤一声笑了,“信了你的邪。每天喝茶也喝腻了,我们去吃一顿吧?带着张旭张展,就当谢谢那日我从这里跳下去他们的救命之恩,我请客。” “好!” 第63章 63. 早朝后留下的大臣们,基本上都是这些年赢粲自己培植起来的人手。他们有着共同的特点, 年轻而满身正气, 这是未来他们所期望的朝局中必备的。 从那日柏子青“逃”回宫来至今日, 他们一直在着手处理袁荪的事情。 其实那些所谓的“证据”,并不能直接能指认柏子青的身份。袁荪大概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他在被纪映淮第一次审问的时候, 便扬言说明, 他还有人证。 赢粲等人一度都十分担心这个人会是柏子青身边的卧底, 于是靠着张珣暗中一层层追溯下来,排除了四合楼的人以后, 事情便陷入了僵局。 袁荪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说他还有人证呢? 纪映淮却禀报了一个更为重要的讯息:前段时间, 有人看到过秦升与袁荪有过关系密切的交谈。推测时间点, 大致是秦升刚回京城的时候, 而且,似乎还是秦升主动找上袁荪的。 赢粲微蹙着眉, 一旦到了外面, 他的话就总是不多。他停顿片刻,“两边都派人暗中盯着,一旦有结党的迹象,速来禀报。另外……”他袖口里的手一捏字条, “负责押送纪仄一行的人是由谁负责的?” 纪映淮神色一凛, “是在下。” “可确认纪家上下均在册?” “是。” “前几日有人在京中看见了纪诂。”赢粲淡淡道, “映淮, 这是你的失职。” 不要说纪映淮本人大吃一惊,连旁边的几人都露出惊诧的模样,互相对了个眼色,“……究竟是谁这样胆大包天?!这可是换囚犯!” 依赢国律政,这可是死刑之罪。 纪映淮整张脸色惨白,他弯腰,颤抖地举着手行礼,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官员失职之罪,断送前程不说,被流放或判刑下狱也是很寻常的。 “臣……臣……” 赢粲道,“起来吧,此事不全是你的错。”他没再将纪诂的事交给别人,只说他会另做打算,便挥手让众人都散了。 纪映淮额上都是冷汗,他转身还未跨出殿门,便听到身后的帝王轻轻又唤了声他的名字,“映淮,你等一下。” “是……皇上还有何吩咐?” 赢粲此时已经从位置上走下来了,他上下打量了眼纪映淮,连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什么今年几岁了,家里怎么样,父母如何。赢粲听得很是认真,不时还朝他点点头。 纪映淮心下疑惑,却仍一一作答。“皇上……这些是……” “没什么。”赢粲神色还是淡淡的,道,“你回去吧。” 纪映淮不解,满头雾水地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他在年宴上遇见了笑眯眯的长平公主,才终于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81页 只是某些人在暗地里商谈,连一头雾水的过程都没经歷,直接便是晴天霹雳。 柏子青甚至不是从赢粲那里听来的。他一口茶喷的干干净净,声音尖锐,“什么?!母亲要给夕瑶挑对象?!” 柏昀显得比他要冷静一些,他表示自己是听见几个夫人偷偷商量的。 “那她们有人选吗?”柏子青方才那句都快喊破音了,“夕瑶才几岁啊?要急是这个急法么?” 柏昀无奈地摇摇头,“你莫要忘了你自己,可是一岁多便被定下婚约了啊。” “这……”柏子青颤颤巍巍把手里的杯子放下,“你让我缓缓,我明天出趟宫问问看。” 柏昀让他不要急,“夕瑶确实还小,她们顶多也就是挑挑人选,不会这样快就决定的。” “……是这样吗?”柏子青觉得这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不知是不是这冬季走到了尽头,他近来总觉得精神不大好,时常感觉到不安。 柏昀静静看了一会儿柏子青,伸手摸摸他的头,安慰似的,“没事的。” 柏子青感受到头顶处传来的温暖,笑着同他点头,又像想起了什么,“大哥,怎么家里没人催你赶紧找个媳妇儿呀?” 柏昀:“……” 他也不知道。 但毕竟赢粲早八百年就知道这件事了,柏子青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的时候,他甚至还露出一个“是谁走漏了风声”的表情。 “你早就知道了?”柏子青忿忿不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可是我妹妹!” 赢粲抓住他的手腕,让他冷静一点,“子青,那也是我的妹妹。” 柏子青看了他好一会儿,败下阵来,“那你们看上谁了?” 赢粲握着他的手,试探性地问道,“大理寺少卿的纪映淮怎么样?” “不行。”柏子青连考虑都没考虑,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将手从赢粲那里抽出来,“是他的话,我绝对不会同意。” 赢粲空了一只手,眼中有些许不解,“子青……” “我……”柏子青嘆气,“我是有理由的。” 他俩把屋子里的人都赶出去,柏子青断断续续说了一整晚,而赢粲便也这么听着听了一整晚,不曾打断过他。 “我怎么能确定其他人也能安然无恙呢?我们家夕瑶,值得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人,我不愿让她伤心难过。”柏子青道,“赢粲,即使是万分之一,我也不愿冒险。” “那我呢?”赢粲沉默了一整晚,终于将自己心里的话问出口,“即使是万分之一,若我保纪映淮无碍,你也不愿意尝试吗?” “这不是一回事。”柏子青心里一钝,“我自己怎么样都行……可是,我不敢拿夕瑶去赌。赢粲,你能明白吗?” 赢粲直直望着他的眼睛,“子青,你有什么事是没有和我说的吗?” 自那日生辰起,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了突飞勐进的进步。像是冰雪消融,他们之间不会再有距离。柏子青这个人从来藏不住事情,他将心底的情绪挂在脸上,极力掩饰着,也没什么作用。自那日他回来仿佛累的筋疲力尽开始,一切便又有了些许变化。 起初,赢粲本也认为不至于如此。两人之间,他从来都愿意做退让的那一个,可他不愿意柏子青瞒着什么事,谁也不告诉,默默地让自己难受。 想起那些柏子青瞒了那样久的“曾经”,赢粲每每都觉得痛心。柏子青跨过了自己的生死来爱他,这已经不是什么勇敢,而是一掷尽卢,赌上的是他的全部。 在这一点上,柏子青从来不曾犹豫。他言爱便是爱,放手也很干脆。可一旦他们之间多了其他人,例如柏家的任何人任何事,例如柏子青的朋友们,他们之间就总是这样,容易久久的彼此沉默。 柏子青错愕地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轻轻点了一点头。 他动作有些磨蹭,还是从袖中拿出了那张手帕大小的路线图。这些天他常常看着这个发呆,他想出去走走看看,想去书里的那些地方。 可他的家在京城,赢粲也在京城。 “想做皇后吗?”赢粲将他抱在腿上,靠着软榻问着。 “不太想。”柏子青的目光一寸一寸在他的脸上移着,“不太想……可是赢粲,我爱你。” 因为你在,所以,我开始期望自己能有别样的一些生活。因为我知道不论我走得多远,你依然会在这里等我。 赢粲从后背搂着他的柏子青,将头埋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臂用力,唿吸声有些重。柏子青感受到他贴在自己背上有力的心跳,与他自己的混在一起。 仿佛时间沉默了一个纪年,赢粲的声音復又响起: “我放你走,你可会回来?” 柏子青抓紧他的手。他侧过身去,将那手放在心口处,宛如宣誓一般,“我一定会回来。” …… 宫里的年宴布置的很是热闹。都是皇亲国戚的欢聚,赢粲的兴致却不太高。他走到哪里都拉着柏子青,让一众揣测两人不合吵架的吃瓜群众都不知所以。 柏子青却还是笑得很灿烂,他特意找到纪映淮聊了一阵,心下总算是放心了一些。他原先以为这人是赢粲挑的,结果一问竟然不是。柏子青只能在心底啧啧赞嘆:长平公主的眼力还是那样好。 两人聊到一半,纪映淮因着有些公事匆匆与柏子青道别了。柏子青熘达熘达回赢粲身边,凑近他的耳朵讲自己对纪映淮的评价,跟威胁似的,“你要把他看好了,这可是我未来的妹夫。” 赢粲笑,“你就不再考虑考虑?” “那我走了之后,还不是你要帮着挑么。”柏子青道,“纪映淮不是我母亲看上的人吗?那就绝对不会错了的。” 赢粲听到这些话,却不似柏子青那样开心,只淡淡朝他嗯了一声。李苕到场调试乐器,离晚宴还有不短的一段时间,他问柏子青要不要回羲和宫去休息一下。 年宴前人们走来走去的,长平公主他们还未进宫来,柏子青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他笑得脸都僵了。 赢粲这句话仿佛是什么特赦令,柏子青连连点头,满口答应着,转身走了。 这天并未下雪,天色却仍阴沉。没有太阳,虽是热闹,柏子青的情绪却也不高。他身后跟着不少人,在慢步走回羲和宫的路上,却遇上了方璟。 “方公子找我有什么事吗?”柏子青主动开口问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方璟这个人对上他开始毫无礼数可言了,果然一山不容二虎,该被视为眼中钉的不是别人,就会是自己。 方璟慢条斯理道,“自然是有事,才会找你。”他伸手一挥,却是对着柏子青身后的那些人,“你们都先走开,我有些私事,要与柏公子谈。” 第64章 64.
第82页 柏子青一开始不愿单枪匹马面对这人,后来想到赢粲在他身边还放了别人, 如张旭张展, 当也在什么隐蔽的地方, 大概也不需要多么担心,还是点点头同意了。 方璟的脸色也显得很是平静。这天是过年,他穿了身蜜柑色的衣服, 显出喜庆的颜色, 也使得他的模样带了一些生气。他站在柏子青的面前, 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问道, “柏公子可知律法,官商不可有关联?” “你是要和我说袁荪的事情?”柏子青道, “那大可不必, 因为……” “因为皇上站在你那边?”方璟冷笑一声,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 你与陆復宜的关系。” 柏子青闻言皱起眉来, “什么意思?” 方璟距他也有一段距离,他像是不愿靠近柏子青。他脸上有愤怒且鄙夷的神情,“你竟然与他国的人私下勾结?!是想做什么!” 柏子青冷冷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证据吗?” 他跟陆復宜, 别人知道的, 至多就是灯会那晚他俩一齐逃命的事情。他与柏子青在四合楼的谈话压根不可能会有人窃听的到, 方璟又是怎么知道他们之间有过商议的? 方璟道, “柏公子想要证据?人证物证我都有。” “谁是人证?陆復宜吗?” 柏子青既不能说自己并未同意陆復宜的要求,也不能细说那晚的场景。面对不知对方的手上有什么把柄时,他只能咬死不承认。“陆復宜已经回楚国去了,可毫无疑问,我是赢国的人,你觉得我和他勾结有什么好处吗?” “我并不想知道你能有什么好处,我给你的人证也不是陆復宜,而是我自己。”方璟道,“你说,若是我去向皇上作证,他是信你,还是信我?” “你拿赢粲当作我和你的赌局吗?”柏子青摇摇头,“其实你的聪明,不必用在这上面。因为你我都再明白不过,在喜欢一个人的这个问题上,时间并不重要。不是说你和他相处了多久,你们便一定是喜欢或相爱,也不是说只匆匆一瞥,就能确定他是你喜欢的那个人,这是要靠自己的心去选择与判断的。”柏子青道,“你大可以在赢粲的面前说我的不是,可我没做过的事情,你硬赖,是没有用的。” 柏子青回羲和宫的路上并未有太多的人走动,此时,远处却传来了由远及近的声音。那一抹明黄的身影朝他走来,熟悉而又亲切。 不知是哪个人又偷偷去打小报告了,这样的场景,明明他也能应付的过来的。柏子青嘴角扬起一抹笑,也预备走向赢粲。 他已经能看见赢粲的表情了,那人微微皱着眉,都成习惯性的,脚下生风似的,大步流星。 而后,赢粲的脸色突然一变。 柏子青转过脸去,耳边有一声咬牙切齿的怒号。 “柏子青!你不得好死——” 剎那之间的变幻,几乎是天翻地覆。柏子青见到赢粲的神情,下意识地回头,已经晚了。 方璟的动作极快,他勐地朝柏子青扑过去,重重把他掀翻在地上,四脚朝天。 柏子青摔倒的一刻用右手下意识撑了一下,却也撑不住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他们惯性地摔出去,方璟那具没什么肉的躯体很重,柏子青垫在他身下,摔得眼前都是一黑。 赢粲瞬间就到了他的身边,他沉着脸,亲自出手,将肇事者一掌打在地上。 那人模样瘦削,他原就没什么功夫,赢粲这一掌立时便将他打的吐了血。 是纪诂。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宫来的,方才千钧一髮之际,他拿着一柄刀朝柏子青捅来,却是方璟生生为他拦了下来。 那刀子插的极深,几乎只剩下个刀柄。方璟痛苦地呻、吟着,他捂着的伤处全是渗出的血,与他那身衣服的颜色对比起来,显得尤其触目惊心。柏子青起身的时候看了一眼,那刀伤着的地方似乎不太妙,不一会儿的功夫,方璟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唯剩他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石板上,甚至沾到了柏子青的身上。 赢粲黑着脸,朝身边的人吼了句“传太医”,而后才将柏子青拉起来,让他站在自己身后,自己则蹲下身子去看方璟。 方璟被仰放在地上。他的眼里都是泪,只断断续续地念着“皇上”,还都是气音,一声比一声轻。 方璟会不会不行了? 柏子青没办法想太多,他根本站不住,只能闭着眼睛慢慢调整状态。 他身边的人全部乱了,在年宴前刺杀身份地位形同当朝皇后的柏子青,甚至还在皇上的面前这样明目张胆,简直是不可思议! 柏子青身边没有人,既无人去搀扶他,也没人去问他刚才摔得严不严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方璟身上。赢粲抬手疾点了方璟的几个穴道,替他止血。他的声音低沉,却也是在安抚。他让方璟不必担心,一定不会有事。 这就是方璟对赢粲的爱?宁愿捨命去救一个情敌? 未免也太高尚了。 可柏子青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他原本站在赢粲身后,但他晕晕乎乎的,一不小心便被挤了出去。 他的右手都是血,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方璟的血,后来拿帕子一压,发现满是泥尘的手面上有一道半指宽的口子,伤口处的血肉甚至都往外翻了,那是他自己的血。 疼,真疼。 既然没人注意,柏子青也只能自己摁着止血。直到他的额上都沁出一片细密的汗珠,太医院的人终于赶到了。 简单的处理过后,几个赢粲身边的侍卫将方璟抬起来往外走。那纪诂也被人押住,直接送往刑部大牢。 这一记,等着他纪家的就不是流放这样简单的事情,而是满门抄斩。 柏子青眼前的东西终于清楚一些起来,赢粲三两步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脸,“子青,我须得跟过去处理一些事情。你回羲和宫等我,不要出门,今晚的晚宴也不必参加了。” 柏子青张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不得不咽了回去。 “好吧。” 赢粲只当他后怕,“我很快便回来,你等着我好吗?” “嗯。” 柏子青点头,看着方璟被抬走后余下的一滩血,在与赢粲擦肩而过时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柏子青用的是未受伤的左手,他的情绪忽然起伏,像是落水的人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赢粲……” “子青,你乖,你等我回来。”赢粲着急着要走。他伸手将柏子青的手拉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大步流星地走了,连头也不回。 满场的剧落幕了。 柏子青垂着左手。他淡漠地回头望了一眼众人急急忙忙的身影,抬脚便跨过了那滩血迹,往不远处的羲和宫走去。 在离宫殿这样近的地方出了事,羲和宫却仍是平静地如一潭死水。 柏子青让身后的人都在殿中候着,很是难得地喊了小九过来。
第83页 “公子怎的摔成了这样?身上还有血迹!”殿内备了一些纱布与药膏,小九看着他的手直皱眉,“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是最爱看热闹了么?方才外面那样吵,你竟没有出去看?”柏子青将右手伸给他处理,一边接下了小九端来的茶。 先将细石子和土块清洗干净,再上药包扎,小九很是熟练。“是吗?那是小九没有听到呢。” 柏子青看着他的动作轻柔,问道,“你是不是在怪我最近都没有怎么找你?” 小九忽然停下了动作,“公子……” 他的脸上中充斥着一些柏子青从未看见过的情绪,有愤恨,也有一些狞笑。柏子青忽然心下一沉。 像是一柄重槌,将最可怖的结果砸在他的面前。 “陆復宜的书信……你是识字的?”柏子青收回手,竟还笑了一下,“为什么?我哪里对你不好么?” “公子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的那个故事?” “每字每句,我都记得……”柏子青慢慢撑着桌子站起来,“你的老家,到底是在哪?” 并非是他告诉过自己的郢州。 “是献州吧?” “……是。” 小九与他面对面站着。他并没有柏子青高,却仍固执地望着对方的眼睛,“我原姓曲,在家是最小的,排行第九。” 柏子青紧紧抿着唇,“是谁派你来的?方璟么?” “不是。”他顿了顿,“是我自己想来。” “你的目的……是我?”柏子青想起前世的无数闪回,最后自己面前的,是那捲白绫……和捧着白绫的人。 原来如此。 “你想让我死?”或许是经歷过一次选择,柏子青此时竟显得平静了,“为什么?” “因为我要报仇。”小九抬起的眼里尽是血红一片,“封城的那个人,是你的父亲,当朝的宰相!若不是他!我的家人也都不会死!” 柏子青久久地沉默。屋外都是赢粲的人,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将小九拿下。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居然才是那个最直接杀死他的人。 “封城……是为了阻断病疫。照你所说,我父亲也在城内,他难道就不怕感染吗?”柏子青一字一顿,“你为了你的仇恨,不惜毁掉了你的前程,这到底值得吗?!” “不论如何,我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了……”小九满眼泪水,“我欠公子的,来世……再偿还吧。” 小九的话音未落,柏子青的眼前忽然一暗。 像是丧失了所有的知觉,他只觉得身上的力气一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 最后脱力摔倒在地以前,他残存的意识中,只记得要一把拂落那只杯子。 他想,那茶里大概被下了毒。 这是他逃脱不开的宿命吗? 随着刺耳的破裂声响起,他的耳边涌入的是梦里那些如潮水一般的嘈杂声,咕噜叫着,起伏着。他无措地睁着眼睛,整个人如同悬浮在那些如同幻境的声音里,最后连唿吸都忘了。 濒死之时,那些声音居然被打磨光滑,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天!那树上的……是柏公子——” “快来人!有没有人!公子上吊自尽了——” 第65章 完结 65. 纪映淮连来禀告消息之人的话都没听完,转身便不顾一切往回沖。 天气并未和暖, 寒气未散, 他跑的满额都是汗。冲进殿后也不管不顾人家官职如何,随手抓了一个人便咆哮出声, “皇上呢?!” 那个随手被他抓住的倒霉蛋正巧是一个吏部的尚书,他的年纪不小了, 摇摇晃晃了好一会儿才把纪映淮稳住,“纪大人, 纪大人!皇上没事!” 刚刚才发生了一次的行刺事件,殿中那些觥筹交错的繁丽氛围已经散了, 尽是人心惶惶。秦家的人当场便被拿下,连同那纪诂一起押往刑部大牢。赢粲震怒的结果谁都没有预料到,他竟连半分往日情面都不给,直接便在众臣面前拿下了人。 纪映淮又连连问了好几句, 得知赢粲与柏子青都未受伤, 还是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个结果还是好的。 赢粲随着御医院的人到了方璟殿中,那刀扎得虽深, 却好在未伤到要害。 纪映淮走进去的时候赢粲正好将屋里的人都遣散,他亲眼看到这个君主传言中似高太后的另一面,他看着赢粲二指併拢疾点方璟数个穴位, 逼着他生生疼醒, 再反手捏住了他的喉骨。 赢粲下手又快又狠, 毫不犹豫。方璟脸色惨白, 他被赢粲掐着,只能断断续续从喉咙里蹦出几个单字来。纪映淮看得触目惊心,他有些不解:不是说方璟救下了柏公子吗? “皇上……” 赢粲没让纪映淮再说话,他不疾不徐地开口,“朕让你去查纪诂,你竟放他入宫来公然行刺,好大的胆子!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朕就不敢杀你?” 方璟被他掐的半个身子都坐了起来,那包扎好的伤口眼见着又开始渗血,他痛苦地呻吟,“臣……是为了……为了替皇上彻底解决那秦家……” 光凭着那张脸,纪映淮看着还是于心不忍。他上前劝了一句,“皇上,秦家的人已入狱了。”换而言之,他们的目的既已达成,赢粲当饶方璟一命。即使是功过相抵,也比在这里掐死他要好。 赢粲听了,果然一皱眉,缓缓地松手。他回身看纪映淮,问他,“还有什么需得禀报的么?” 纪映淮想了想。那几句话一直在他心头萦绕,可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秦家人都被捕了,想来不会再出什么事。 “那便下去吧。” 赢粲似乎并不打算在方璟这里停留,他与纪映淮一同出门。他们两人走了两三步,身后方璟无力的声音却又再次响起。 “皇上可知,纪诂的举动并不是因为臣……” “想害死他的,一直是秦松年……” 赢粲停驻脚步,回头淡淡问一句,“那又如何?他如今已入狱,自身难保。” 方璟朝他笑的悽苦,他想,自己若不是救了柏子青,说了关于他的事,或许赢粲此刻根本不会在此。 赢粲那样聪明,或许他已经隐约猜出来了将会发生的事情…… 方璟苍白着脸色,笑的比哭还难看,“皇上,秦松年与我说,他还有其他的人……” “数十年前,有一道士算出他的死结。不论如何,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除去柏子青……” 赢粲的脸色已经开始变得难看。他站在原地,手心都是汗,毫不犹豫转身便冲出殿去。 纪映淮瞪大了眼睛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璟看着赢粲远去的背影,扯了扯嘴角,“我还是押对了……”
第84页 “方璟?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纪映淮两三步冲上去,他眉头深锁。自方璟刚才那句话开头以来,他心头有一丛困惑,像是萦绕不解的死结。 盯着秦升那边的人禀报,晚宴前,他得知秦家已着手集合袁家与纪家残余势力翻盘。他不顾一切地跑,是唯恐这些人对赢粲不利。可他错算了,袁家与秦家的同盟是从纪家败落后才建立起来的。袁荪还只是个京兆府尹,秦松年为何要想尽方法将这个人拉拢过来?不就是为了将柏子青抓捕入狱么? “他们的目的……竟然不是皇上?!” “当然是皇上,怎么不会是他……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方璟深唿吸了两下,最后只将手遮在脸上,低低地哭出声来。 赢粲出了殿门,却越走越快,直到将一众人远远甩在身后。 他尽全力握紧双手,连青筋都虬结起来。 羲和宫的身影屹立着,门边有好几个他派去保护柏子青的侍卫,连张展都站在门口,见赢粲的身影出现,几人都是一凛,像是难以启齿。最后,他们齐齐跪下。 “皇上……” 赢粲充耳不闻。他两眼只有那扇雕花红棕色的殿门,当他推开来,他会看见柏子青…… ……他能看见柏子青的吧? 赢粲抬起手,眼中有似迷雾般的怔愣,像聚着一片乌云,将要落下来。 他最终还是亲手推开了门,也任凭那一幕如刀一般捅入他的胸口,致他于死地。 柏子青仰面倒在地上,紧闭着双眼。张旭在他身边摸着他的颈脉,神色很是沉重地禀报,已经着人以最快速度带着御医过来。桌上有一大摊血迹,是那个名叫小九的小太监的。他亲自服毒,早已断了气。 那只瓷杯落地的瞬间,张旭便沖了进来。 可还是太晚了。 柏子青还活着,但仅仅只存于一息之间。他的脉搏很弱,连唿吸似乎也在慢慢降低了频率。 赢粲这一路走的满心害怕,他推开门的那一刻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此时却有想法了。 这些殿中与殿外的人,可能此生再也不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赢粲将柏子青揽进怀里。他的手抖得厉害,面上的神情却很平淡。 他抓着柏子青那只受伤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将那些未干的、黏煳煳的血都蹭到自己手上。 他说,子青,不要怕。 若你能从头来过,我便也可以。 我们一起。 …… 人又能如何面对死亡?再来一次,不论是谁都总会有点习惯。 那些如潮水一般的声音叫嚣地他头疼,连睁开眼睛醒过来都用了好一番力气。 柏子青总以为自己梦醒了重生回以前就已经是最不可思议的事了。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毫无心理准备,以致于他看到树上挂着的自己的尸体惊骇过度,连同周围的人一起喊了一声“天吶”。 像是合唱似的,可他的声音没有人能听见。 柏子青整个人悬浮在半空,脚不着地,完完全全是聊斋里面的鬼怪造型。奔走唿告的那些小太监们都乱了,树上是柏子青的尸体,树下竟还有一具,是小九的。 看着自己的死亡与看着别人的死亡始终是两码事。柏子青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一步,他攥着手,看着小九唇边的血,脑海中划过了很多个日日夜夜与他相伴的日子。 那棵羲和宫的冬青树已经亭亭玉立,挺拔笔直。柏子青初入宫的时候,它才只是小小的一株,与小九似的。 他将这个人当作弟弟一般,也辅以十年的时光和他一同成长。柏子青原以为,自己死了,他会是最后给自己收尸的人。 谁知道那孩子这般傻。 柏子青看着看着,几乎觉得要掉下泪来。 可他现在,仅仅只是一缕魂罢了。他还能漂浮在这里多久?赢粲在哪里? 他想去见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转身便朝外飘。身体轻地不像话,仿佛一个跳跃便能升上空中。他穿过御花园,终于从头到尾目睹了赢粲在大殿上得知了他自尽消息的全经过。 柏子青总以为赢粲对他的近况毫不关心毫不在乎,可那一瞬间,他却白了脸色。 “他为何……” 三个字,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柏子青站的很近,他能看到这人脸上的变化,被岁月洗出的痕迹不重,可他几乎快要忘了这个赢粲的模样。 他心里眼里都只有那个人。 若小九的毒已经达到目的,那么他们最后离别之时,是柏子青抓住了赢粲的手,却又被他毫不犹豫地拉开,转身而去。 柏子青没头没脑地想:不知十年前的那个赢粲得知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他大概没办法比自己习惯死亡,肯定是要难过的。 他站在赢粲的身边,看他两三步走上前,看他垂着手在身侧,说了句,“朕不相信”。 像是一字一句挤出来的。那羲和宫的小太监本就胆小,一连死了两个人,又被赢粲这一遭,吓得跪服在地上瑟瑟发抖,鼻涕眼泪都混在一起,哆哆嗦嗦连句话都说不全。 最后反倒是秦公公先反应过来,他也白着一张脸,在赢粲的耳边念了声柏昀的名字。 “皇上,柏昀公子……还在天牢里。” 赢粲白着脸点了点头,却道,“……朕,先去看看子青……” 他的步伐很重,一步一步地。柏子青紧紧跟在他身边,见他才跨进羲和宫一步便倏然回头,落荒而逃似的,衣摆拂去得干净利落。远远的殿中横陈着的白布,连秦公公都没想到赢粲竟连殿门都不肯走近,他远远那样看一眼,又怎么知道是不是柏子青? 秦公公身后带着人,只愣了一瞬,赶忙又跟上去了。 这些人从柏子青身边穿过,步伐匆匆,追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柏子青一瞬不瞬地凝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便想起来,这一世,他们从不曾说过爱。 尽管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人陪伴在赢粲身边,可他在的十年,在他从不曾看见过的背后,他竟然是这样孤独的吗?那他不在的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呢?赢粲是怎么过的?他能怎么过? 柏子青站在原地低着头,他忽然想起上回与赢粲回宫的路上,他们曾经讨论过生死的问题,还是谁先谁后走的老套话题,加上他本能一般的那些“十万个为什么”,才显得有点深度。 柏子青那时好奇地问他,“那你想怎么做?从一开始就不与我碰面?我不会入宫不搭理我?” “没有这么便宜。你永远都是我的人,但我要你对我失望透顶。我会对你很好,千百般好,再让你失望,将那些都化作以为是假象。这些做,你依然会在我身边,只是恨我彻骨,那么如今,也就不会难过。” 赢粲抱着他,似乎很是底气十足。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比你先死?人在彻底伤心的时候,很难保持理智。”
第85页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赢粲却是沉默了许久。他看着柏子青,淡淡笑了,“只愿我是真的不爱你,否则,那难过的人大概就是我了。” 柏子青攥着他的手,最后没有说话。 赢粲却很是忍不住。他笑着问,“若那个先走的是我呢?” “‘消得人间三万日,不妨还醉六千场’。”最后,柏子青这样答他,扬起了满脸的笑意,“我不要那三万日,我陪你一起走。” …… 往日那些声音还迴响在耳边。门外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最先冲进来的是柏霁。 柏子青被安放在床上。御医院全数出动,白夕与白然差点就挤不进御医围成的圈子,最后还是柏霁红着眼怒吼了一声,才让他们堪堪让出一个位置。 白然柳眉微皱,她抬腕,熟练搭了脉,又观了一阵柏子青的状态,忽然唤了一声白夕的名字,“小夕!” “姐姐。”白夕朝她点点头,“我现在马上出宫寻药。” 赢粲抬眸看了她们一眼,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期待的神色。御医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谁都是满脸的无能为力,却也没有人真的敢上前去对床边坐着那位一直沉默的君上说一句柏公子没救了。 “这毒是我们一位熟知的师伯所制,因此,我们正好知道解药的制法。”白然朝赢粲点点头,“可这毒他人很难炮制,我想,大概是师伯临终前留下来的。” 下毒的小九已服毒而死,赢粲再想知道什么也无能为力。更何况,除却柏子青的安危,他也根本不想知道其他。 白然环视了周围人一圈,“皇上,请您将其他人全数请出门外。这毒的特性是,中毒者会进入濒死的昏迷,这期间只要服下解药便无碍。可这过程极短,其间切忌不可让他醒来。若中毒者中途醒来,则回天乏术。” 她的话音刚落,柳眠便蹦起来拉着柏霁将那些个没啥用的御医都赶出去了。 赢粲轻轻在柏子青额间一吻,而后也放下了他的手。柏子青那只受伤的右手已被包扎完好,将那道翻出血肉的伤口完完全全掩盖了起来,却并不能改变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白然随着他到了门边,听见这人认真地直视着自己的双眼,说了一句“拜託了。” “若你们能救回子青,朕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白然端端站着,看着他,“什么都行吗?” “是。”赢粲连犹豫都不曾,“只要你说的出,朕就做得到!” “柏公子是我的朋友,我什么都不要。”白然摇了摇头,“但若他安然无恙呢?” “若你什么都不要,若他安然无恙……”赢粲道,“我之前便许诺了他,天地之大,他说过还会回来……” 白然笑笑,“这样也不错。” …… 柏子青却跟着赢粲到了天牢。 柏昀垂着头坐在一角,见到赢粲走进来,疑惑而迷茫地望了他一眼。 赢粲挥退众人。他对着柏昀开口,“你的父亲,与子青……”他像还在琢磨用什么词来表达,使得柏昀也皱起了眉。 “你到底想说什么?” 赢粲站着,柏昀坐着,这一仰一俯的距离使得柏子青站在哪里都觉得尴尬。于是他走出门去,努力倚着那些栏杆。 赢粲最后仍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语,他的声音沙哑,沉沉地与柏昀道,“……过几日,朕放你出去……节哀。” “你在说什么?你让谁节哀?!”柏昀犹如被踩了尾巴一般跳起,他从来不在乎什么君臣,什么礼仪。这些都是他父亲,与他那个乖乖模样的弟弟会做的事! 于是他跳起来拽住赢粲的衣襟,“我父亲……为什么?我明明已经按照纪诂所说的做了!他为何没有给我父亲解药!” “他给了。”赢粲任他拽着,“你父亲是突然的急症,朕遣了御医去看过。” “那……那柏子青呢?”柏昀红着眼,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赢粲垂着眸。柏子青背过身去,没有看到他这时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却在沉寂了许久后,听到了一句来自他的抱歉。 “你……”柏昀终于放开了赢粲。他不住地后退,摇头,倒地大笑,笑得满脸都是鼻涕与泪。 “我从他出生那一刻便开始恨他!我恨他所拥有的一切!可他……” 柏昀伏着地,一手用力捶地,不过三两下便捶出了血,“可他……他是我弟弟……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害死他……” 赢粲看着他,最后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柏子青看着他的身影消逝在监牢的尽头,身后是柏昀呜呜咽咽的哭声。 在他心灰意冷之后,竟然还有那些故事。神棍的语言;秦松年对他的忌惮;纪家与秦家的携手合作,最后将袁荪捧成了兵部尚书,带军西征。 但他们最终没有得逞。 战争过后,赢粲以几人往来书信为由,从根断掉三家的关联,同年,还斩了许多人。 这个国家不缺人才,一批倒下,自然有另一批人被扶植而起。 往后便一转是十年。柏昀以长子之名担起了柏家,官至礼部尚书。可赢粲直到死,都再未立皇后。 这是他的故事。 柏子青不知道作为魂魄也能感觉到睏乏。他最后迷迷煳煳地想,或许他该学着沈端一样,也将这些写成故事,传给下一个人听。 可他呢?他大概就快死了。 等他再醒过来,会不会还能躺在柏府他自己的房间里? 素问会不耐其烦地将他唤起来;母亲给他做了好吃的,而父亲与哥哥会陪着他,给他说那些大道理。 出了柏府上京城的主街,走不多时便可到四合楼。二楼上去左手那间最大的房间能看到京城最美的场景。窗下有他的朋友们,有一壶茶刚沏好,还冒着热气。 最重要的是,那重重宫墙中还藏着他挚爱的那个人。等他再一次答应放自己离宫,去寻那些陆復宜说的古古怪怪的宝藏时,宫里便再不会有【柏子青】这个人。 他会宣告一旨昭令,而自己或将成为元和年间第一位离宫的男宠。 人们对此从来津津乐道,而说书的最爱这种场景,他们会说那后宫一朝风云变幻吶,那位柏家的小儿子竟然也会“失宠”,真是不可思议。 可只有赢粲与他自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会游遍天下大好河山,写两三本游记,再去结识一堆好友,与他们饮茶听风,再学着喝点儿小酒,他一定不会再醉地一塌煳涂了。 那最后啊。 最后,他要选一个早春回到这里来。 那时想必春光大好了,连河岸柳堤都在喧闹不休,混着鸟鸣与风声……对了,他的腰间还陪着那块冬青佩。
第86页 路旁有人笑着给他指路。那声音混着他耳畔边的杂音渐渐低下去。 他快要睡着了。 “公子急匆匆地,赶去京城做什么?” “寻人。” “噢,是有故人在?是知己吧?” “是爱人。” 完· 第66章 番外一·【朝阳记】 番外一 【朝阳记】 赢王政十五年,柏家最小的女儿柏念大婚。皇上亲令丞相督办, 京城主街悬十里彩锦, 花灯缀连,歌舞丝竹乐声不绝于耳。有人说, 这是宫城里至今为止最大的盛礼,也有人连连摇头, 嘆气说非也非也。 “说到这盛礼,当属三年前的那一场别离最为壮观。” “谁说不是?无论是这宫墙内还是宫墙外, 寻遍这世间,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柏三郎’了。” 熟知情况的本地人往往相视一眼, 嘆息,常引的外地来客很是不解:“‘柏三郎’是哪个?莫不是丞相那位封后却早早病逝的才子三郎柏子青?” “正是啊……不过大婚的当头,还是莫要说这些为好。”一同在酒楼喝酒的人劝了几句,“天下事可惜不过如此, 但事情既已翻篇, 再说多少都无法弥补啦。” “是啊,是啊……” 有传言说,柏三郎柏翟在世之时以一己之力推动了赢国与周边国家之和, 使得两年前楚、赢、鲁三国签订十年停战协议,以献州往南五十里为界限,明确区分各国领域, 并广开边塞贸易。如今, 赢国市场上常常有许多外来的农作品与织品, 价格低廉, 百姓们都买的起。 天下已定,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者随处可见。诗人词人闲暇时乐得四处游山赏水,茶楼酒家四起,说书的人多了,一来二去的也生了一些荒诞的传言,说柏子青没死。 这些传言哪里能止的住?一来二去的便传到宫里去了,一时之间,不仅是宫女太监们私下讨论,连文武百官之中也有几个有异议的。但终究,这些人也只敢在自己府里关起门来说上几句,谁也不敢捅到丞相与皇上面前,惹一身无妄之灾。 早在柏子青逝去的那年他就已被封后,皇上在出殡当天亲旨,这赢国的天下,只会有一位皇后。 可话是这样,这宫里男人女人来来去去的,可一下也没少过。皇上还是那个皇上,他在别的地方永远是好模样,喜怒哀乐哪一样少过?可他夜间回了羲和宫,独自一人时,就变回了赢粲。 “冷冰冰的皇上才是皇上,若皇上不再这样了,倒才是真的稀奇了。”秦公公年事已高,偶然听见几句小太监们的谈论,还是颇为严厉地制止,“主子们的事也是你们可以嚼舌根的?!也不怕挨板子?” “公公我们再也不敢了,这就走这就走!” “站住!宫里岂可无规无矩?!”秦公公的声音却很坚定,他这会儿的声量与平时细声和气的模样大相迳庭,几个年龄尚幼的小太监们都吓傻了,立在原地,是一动也不敢动。 “都去领十个板子,看你们还敢不敢了!” 他的声音愈来愈高,像是突如其来的晴转雷。在场的太监都是新入宫的小太监,还都是孩子,有心智不坚的,哇一声便哭了起来。 “好了秦桑,你分明知道朕也在附近,非要惹出一些声音出来叫朕头昏脑涨才甘心是么?” 众目睽睽之下,一双金丝锦靴先从树后绕了出来,秦公公率先下跪:“参见皇上!”这一下,满院的人唿啦啦都跪下了,方才那哭声也被人捂住了,一噎一噎的,像是在打嗝。 赢粲挥手,“都下去……秦桑你来。” “是,老奴在。”秦公公站起身来,一面朝皇上走去,一面检查院内的人是不是都走完了。这里是羲和宫的偏院,是柏子青走后赢粲扩进来的,虽少有人来,也是皇家的地盘。但若要说赢粲拿这些多的地方来做什么,那大概只有一件事——种花花草草。 赢粲手里握着一袋种子,还是从楚国那儿传来的。据说是陆復宜回过以后与原太子闹翻,后来一不做二不休逼着皇上另立新王,待朝局稳固后促着签了和平协定,便四处游山玩水,时不时也托人寄一些书信与种子到宫里来,署名是给柏子青。这些信函最后自然全部落入赢粲之手,他是但凡拿到便毫不犹豫地拆开,带着满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完后,往往都是毁尸灭迹,伸到烛台下一把火给烧了。关键是他烧就烧吧,还将人家寄来的东西据为己有。什么种子也亲自找块儿土种下,吃的也就一口两口吃完了,什么也不留,倒像是人家寄给他似的。 只有那么一回,秦公公见赢粲看完了信,没有立时烧掉,而是捏着站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最后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不远处的宫墙发起呆来。 “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不早了,快子时了。” “嗯……知道了,你也下去吧。” “是。” 赢粲的背影看着有些消瘦,眼神也不亮,他依旧用着柏子青在的时候两人共用的那张小塌,还如以往一般坐在一边,只是另一边早已无人会抬头,甚至在满屋喊他的名字,让他找些什么给他递过去。 真是无法无天的少年郎。 赢粲想着,忽然就笑出了声。 数着年月过日子,还真不如他想像那般好熬。京中大肆举办柏念的大婚,甚至举国下令,再传旨给邻国相邀使臣前来欢聚,还不是为了给那个不知在哪一方的人消息? 陌上花开了谢,谢了开。那人最珍爱的小妹出嫁,他还能不紧赶慢赶着回来? 赢粲的算盘打得好,婚事一面进行着,朝中事务不多,他乐得清闲,到处拈花惹草,举着陆復宜寄来的种子瞎种,也不管是些什么,能长出什么花儿来。宫中人人都称这些花草树木是皇上思念故去皇后所栽,警惕的要命,不仅由着一大群人照看,但凡碰少了片叶子都要挨板子。结果柏子青一点也不知情,刚入宫便一脚踩了颗白菜。 柏子青大惊,“这,这羲和宫里怎么还种了白菜?!” “是谁?!” “大胆!” 柏子青听着晴空无人的院子里突然响了两个声音,吓了一跳。转眼看去,是两个小太监。 他们俩人也不高,大概到柏子青耳朵的样子,却很是气势汹汹,朝柏子青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冲来。 “你可知这是谁的院子?!你竟敢踩了圣物!” “……”柏子青伶牙俐齿,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吐槽哪里好,“……这不就是一颗白菜吗?” “大胆!这可是皇上亲手栽种的!”那小太监看柏子青一身宫里侍卫的衣服,大概还想把人交出去拿点赏钱,便不由分说要上来抓人。 柏子青动都没动,张旭与张展这俩真·护卫还跟着他呢!一人一个老鹰抓小鸡似的揪住了,按在地上不给动弹了。
第87页 “哎哎,等一下。”柏子青喊了一声,“你们俩,先放开他们。” “是!” 小太监们一看来的是个不好惹的傢伙,搞不好是什么官大人,立马吓得跪伏在地面求饶。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小的们知错了!” “我没说不饶你们……”柏子青皱皱眉,“你们刚才说,这些菜,是皇上亲、自、种的?”那两个【亲自】被他加重,柏子青实在是不敢置信。 “是……是的。” “皇上在羲和宫种菜干嘛?他为什么不种去他自己的甘露殿?” “是……是因为皇后故去……皇上思念皇后……才改住羲和宫,在这里亲自栽种下满园的花草。” “……啥?”柏子青听着,差点儿就要笑出声了。 他走了三年,这期间赢粲因为思念他,把他的宫殿庭院改成了菜园?!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连张旭与张展都有些忍不住,低着头笑了一会儿,直到柏子青出声放走了那两个小太监,才迎上去问了两句。 “公子回来,不先去见见皇上么?” 柏子青低头看那颗被他不幸踩坏的白菜,摇摇头,“我看他有意思着呢,先不急。”他特地换了侍卫的衣服,一是想看看宫里的变化,二是想给赢粲一个惊喜。 没想到给惊喜的对象居然还是自己,柏子青一路上对爱人的想念一瞬间全都消散在白菜地里了。 “……不急,先回柏府。”柏子青回头看一眼久别重逢的宫殿高墙,嘴角带一抹笑,转身离去了。 三年前,他大难不死,赢粲与柏舒便商议,以封后的身份对世人宣称“柏子青已死”,来换他的一世自由。彼时,柏子青仍在梦中,不知自己盘算的甚好的【失宠】,变成了世人口中的【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赢粲将他变成了唯一,而这个唯一不可失去,促成了这三年的山高水长。 他答应这人会回来,但没想到最先忍不住的还是赢粲。早前大半年便全天下宣告柏念的婚讯,不就是让他赶紧回来么?柏子青当时在定州的漆山游玩,原打算第二日一早上山赏景,结果是半夜便得知了消息,一夜没睡,往京城赶回了。定州与京城相隔甚远,陆路水路都不便。柏子青走的急,一路上还遇到了一些事情耽搁,愣是卡在了大婚前五日才终于到京城,说来还十分不易。 “公子赶的急回来,皇上自然也是极想公子的。”三人相处久了,两个侍卫的话也多了起来,张展道,“都入了宫了,公子不若先见一见皇上?” “那长途跋涉,公子劳累了多日,还应该先回去休息呢。”张旭道,“小妹大婚,是多大的事?公子挂心小妹有什么问题?皇上日日都在宫里,哪里急这一时半会儿的看?” 柏子青只是笑,“他都把我庭院改成菜园了,可见是没有半分想我……算了,如此吧。我去殿里找个纸币给他留个字条儿,告诉他一声我回来了,顺便告诉他,他把我的院子改了,我很生气。” 柏子青想着赢粲看到字条吃惊又怒又无奈的表情,乐得脸上都要开花儿,一点也不像在生气之人应有的模样。 他担心再遇到什么人惹来平白无故的误会,便让张旭张展走在前,像是侍卫巡逻似的,往大殿方向走,再从一个偏一些的窗翻进去,这里是皇后“去世”的地方,一般人也不敢多留,白日里赢粲多在书房,屋里是没有人的。 柏子青让张旭与张展留在外面,自己轻手轻脚跳进去。 大殿还是如同他走时一样,连小器物的摆件儿都没动,柏子青看着,还是有些感慨。 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场景,又让他怎么相信已经过了三年? 书桌案上摊开着的纸上有字,柏子青走过去一看,笑了。上面是一个字谜,还是两人在集市上见面的那个:【春去也,花落无言】。柏子青还记得,这谜底是一个【榭】字。 “真不知道你平日里都在想什么……”他轻轻笑了声,提笔蘸墨,铺开一张新纸,快速写了几个字,撂笔便走,任他是时光还是往昔追回,都不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