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情》 序章 “迟早,”放下手中握了许久的笔,他说:“我将会离开,你若愿意继续与我在一起,我仅能做到你当初说的──结情。” 第一章 是遗书。 才张眸,一抹银杏黄色泽,渗映眼帘,视线有些模糊,阳光带着昨夜暴雨的湿气,悠缓而又炽烈地驱离空床位上的苍白孤寂。她伸出手,摸着前方枕头,暖暖地,不是男人留下的余温。他留下的,是遗书。 都这个时候了,他仍旧如此,总说人随时会死,他是“路上埋尸”的命,出门前,得把一切交代好。 遗书啊……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写这种东西。她不要他的任何交代、不要他的任何遗产遗物,除了腹中的小家伙。 胎动很频繁,医师说,是个活泼的贵公子,想当然耳,应该会有一双琥珀色眼眸──如他父亲──是气质优越的皇家贵公子。 她倒不希望孩子同他一样──出门留遗书给她,说什么若有意外,她靠他的版税,可以过一辈子,虽然她是他见过最能自给自足、独力生活的女性,但他不要她白皙的柔荑做粗活、不要她美丽的脸庞像以往那般沾染泥污。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仿佛一定要写遗书,才能安心。 她抽出被子底下的手,轻轻碰触颊畔和红唇,另一手拿过枕头上的遗书,贴着唇,又贴着颊──有种葡萄酒浸渍软木塞,淡然沁冷、优雅又孤僻的香味。他习惯一手执笔工作,一手拈弄葡萄酒软木瓶塞,时间久了,那气味就不止在他掌心…… 她忘不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她记得他们初遇那段日子的扶桑花色泽── 黄的、红的、橘的、白的、粉的,金的那种叫金球扶桑,花形大、重瓣层层叠叠,还有纹紫扶桑、乳斑扶桑与花瓣左旋的美人扶桑…… 平晚翠最喜欢月光扶桑,偏偏,她住的地方满攀冷艳蔷薇,没有加汀岛处处扶桑盛绽的热情活泼特点。 听说,蔓缠花岗岩高墙的蔷薇,并非加汀岛原生花朵。打哪儿来的呢?异乡人不可能会清楚这种事。 欧阳荷庭一走进那条本地人称作“情侣巷”的石阶道,原已皱凝的额心更显深锁,整张俊脸暗了大半。犹若步入深邃的迷宫密径,浓郁的蔷薇花香消散不去还回旋,味道好尖锐,避无可避。 这巷子太窄,两侧民宅围墙太高,很压迫。欧阳荷庭走了一个阶段,快喘不过气,他重重吐息,站在巷子中段,仰起头──上方一线天,红的,饱胀的血腥色,像要爆开的血管。书本上标示的人体血管图,蓝色是静脉,红色是动脉──那一线天──破裂的话,血会喷溅而出。 鲜红花瓣飘落、转窜着,似要钻入他琥珀色双眼,在晦涩瞳底染缀哀伤愤怒的情绪。 就要涌现了── 一直以来,无法言语、不甘心的感觉…… “可恶……”沉重的喘息大过低哑嗓音,欧阳荷庭抹去额鬓汗水,高大身躯往旁边墙面倾靠。 管不了蔷薇荆棘藤刮坏手工订制西装,他倚着墙,望天──赤艳、花瓣若血纷飞的一线天。不舒服极了,他感到晕眩,听见有人哼唱〈vincent〉。那嗓音很愉悦,怎能如此愉悦?〈vincent〉不是快乐的歌曲,那在述说一个因为世界不完美,而自我毁灭的男子,不是吗?是谁?是谁把该忧郁的旋律哼唱得这么罪恶地快乐? 轻轻柔柔、悠扬煦美,女性哼歌的嗓音糅合夕暮之彩,带着热度熏缭人。 好热,风是暖的。两个月前,他脱离家族,由寒冷北国坐船至气候相差两季的风帆之乡──加汀岛,这岛屿有高更画笔下的大溪地风情,也具备希腊爱琴海的慵美悠闲,似乎,再丑陋、再破败、伤痕累累的心灵,均能于此获得新生的澄净清澈。也许这儿真是救人重生的天堂,但他从来不知道驱动帆船的风,与让热气球上升的气一样,都得是热的,热得像炙人的地狱火。 该死的!他早习惯了家族所在的孤岛冰寒气候,耐不住热,根本不该听那个叫杜瀇的贼的建议,在这岛上落脚──他异想天开了,居然打算买房子!买重生! 这地方根本不适合他! 这地方的海太蓝,都说蓝是忧郁,为什么还有许多穿着可笑花短裤的人,在上头操帆、冲浪,欢欣鼓舞地开绮彩派对?他们到底在快乐什么?热情什么?他想不通这一切,头很晕,呕地一声,吐了。 在暖风中的女性歌声里,欧阳荷庭吐了,酸水自喉咙深处不断滚涌。他狼狈地回身,弯腰拱肩,左手心压坏一朵美好蔷薇,被那反噬的荆棘藤凿刺。 这世界总有一天会要他的命,他随时写好遗书等着。 喉咙被灼热液体撕裂,欧阳荷庭对着墙脚剧烈呛咳。 “你怎么了?”有人在问他,唱〈vincent〉的女性嗓音不唱了。一抹曲折影子铺爬石阶,徐缓侵叠男人佝偻的残影。“先生──” 欧阳荷庭微转脸庞,什么都看不清楚,他飘移的目光无法聚焦,身形跟着摇晃。 “你不要紧吧?”这种问候听起来是皱眉头的。 欧阳荷庭竭力挺直腰杆,站直身躯,收回压在墙上的手──有点痛,满是血痕。他不在意,不在意任何疼痛,不在意任何问候,旋足欲离开。 他们说,他看上的房子,是非卖品,它的主人住在情侣巷,若他执意要拥有,非得亲自走一趟,与人面对面喝个茶、结个情,什么都好谈。 根本不需要谈了,这个地方不适合他,买房子简直愚蠢!回旅店后,他要马上退房,告别此地,寻找另一个适合的地方。那地方最好没有海,要海,他有一大片,何须在这样的地方定居? 这个地方说是热情奔放而自由,其实是野蛮粗鄙没文化。登陆那天,他就知道了,那些在港口路边小酒馆和女人调笑的船匠、那些成天只穿短裤比基尼抬着风浪板跑海滩的男男女女……没一个正经人。他竟把自己搞到这番田地,这等落魄,是否顺了家族心意? 欧阳荷庭扯了扯领巾,不甘心的感觉充塞胸口,窒闷。“咳──”他用力咳。“呕──”又吐了,满腔的哀伤、悲鸣、愤怒,只能透过这种病态方式宣泄。 他或许病了? “呕──” “啊!”平晚翠惊呼了起来,眨着美眸看那高大的男人吐得骄傲蔷薇立显萎弱。 他真的病了! 再也走不动了。欧阳荷庭双腿一顿,挺拔身躯矮了大半,整个人半屈跪在石阶墙边。 “喂!”平晚翠快步拾级,朝欧阳荷庭走去。“你要不要紧?先生──” 再也听不见了,听不见那把〈vincent〉唱得太愉快、清美却也暖柔、叫“先生”时特别甜腻的女性嗓音。 甜腻得如同洒了金箔的macaron! “先生!” 香蕉巧克力酪梨馅,甜美浓郁滑润! “先生!你醒醒!你还好吧……” 嗯──滋味绝妙! “谁……谁来帮个忙──海……海英是你吗?” 真好听的声调!一直以来,他深深觉得,她的嗓音是最上等的高级甜点,醉心迷人。 “海英──” “是,是我。”男人一口吃掉一个小圆饼,舔舔指,大掌往裤边抹了抹,单手托捧刚买的甜点,不慢不快地走过一阶一阶岩石步道,朝向平晚翠。 平晚翠一面试图拉起瘫在地上的欧阳荷庭,一面别过脸庞对上背着夕光红辉而来的男人。“海英,你快来看看,这位先生很不对劲……”语气有些急促,隐隐透出焦心。 晚翠是个善良的女子──人美心也美──他是知道的,也因为如此,他担忧她会被什么浑帐衣冠禽兽给骗了。 “我来晚了,害你遇上麻烦──”他都看到了,那个像醉鬼的家伙,边走边吐,最后很不识相地倒在晚翠家门口。 海英长腿跨阶,到达平晚翠身旁,眯细双眼睥睨了地上的男人一会儿,才蹲下,探出一只验尸官般的手,拨弄路倒的家伙。喂喂喂,搭讪美女,用这招很没格调呢…… “海英──”身旁的女人出声了。 “我买了小圆饼,”海英截断平晚翠的嗓音,将手里的盒装甜点塞给她。“满满的野蔷薇栗子馅口味。”接着,他抓起垂死的男人,扛上肩背。“放心吧,晚翠,我不会让这个晦气的家伙像头驴子一样挂在你家门口。” “等等,海英──”海英的动作快而俐落,没几秒钟,半扛半背地将男人带离,下阶,移往巷口。平晚翠跟上前,尾随男人身影,说:“这位先生好像不是本地人──” “嗯。”海英颠了一下肩头,把垂死的男人往上驮一点。“这家伙应该是个脑袋有问题的外地人。”明明气温高得不像话,还严严实实穿了一身西装笔挺,自找罪受。 “海英,他是怎么了?”平晚翠问着。“他身上一点酒味也没有,却与码头那些醉客一样吐得倒在街边……” 海英顿了顿,回首看着女人蹙额说话的绝美神情。野蔷薇栗子馅,微酸泛甜,绵密的微妙滋味!他哈哈笑起来。“晚翠,你担心这家伙死在巷子里,破坏这区域的洁净宁和对吧,尤其这种客死异乡变成无主孤魂的家伙,最麻烦──一定是这样,对吧?” “你在说什么啊?一直咒他死?”平晚翠摇了摇头,美眸盯着垂落海英身侧晃动的男人手臂。 很修长。她的视线顺着米白织纹往下移,定在袖口,凝眄突出西装布料的衬衫袖扣,半晌,瞥见那沾血的指缝,她赶忙靠近,抓住无意识摆动的男人大掌,掏出自己的手帕缠裹他。 海英敏感异样,回望平晚翠,说:“今天的晚餐只好改在我那儿──” 平晚翠颔首,交互穿梭手帕两端,在男人掌心绑了个结。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松开平晚翠绑在男人掌上的手帕,海英粗略、不要不紧地瞄了瞄男人掌心的伤,随便给他冲洗、消毒、上上药、胡乱包扎,包成拳击手套──男人嘛,要搭讪美女,好歹用点有气魄的招式;搞路倒博同情的话,那么,还是把他包成哆啦a梦小圆手好了…… 海英其实知道这男人是中暑昏倒,不过他很不爽男人弄脏平晚翠的漂亮手帕,何况这手帕正是他海英送出的礼物。 “aude──mars──”处理了男人的手伤,海英注意起男人的腕表,扯唇读出表面文字。“pig──u──et──”乱发音、乱断音,很是故意。 pig、pig、pig──u── 一脸闲适,喃喃念,哼歌吹口哨,海英悠哉悠哉解下男人的腕表,翻看表背,发现上面刻了记号,有点像荷花又有点像“皇”字,或说,应该是两者结合。 “皇荷花?荷花皇?皇……皇吗──”他神情微变,寻思地把玩表,眸光幽沈瞅向诊疗床上的男人。 “皇、荷庭。”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海英起身,离开诊疗床,走向中央圆柱书架,从上层旧书中取出一本小说。这书由一对父子合着的,那父亲是颇具声望的海洋考古权威兼业余小说家,儿子是新一代冒险小说创作者,年纪轻轻在父亲的引导栽培下,出了第一部作品。新书发表会上,高大俊美的年轻人,很受女书迷欢迎,说是有种皇家尊雅贵气,站在考古学家父亲身边,毫不逊色,就那睇眄众人的琥珀色双眼太冷漠。 “高傲的家伙!”当时,与会的几名同行年轻男子不怎么服气地批评他。 海英只觉得男人嫉妒的嘴脸真不像样。 现在,翻开小说封面,海英看到那张脸──额高、鼻挺、黑发微鬈,骨架轮廓有着哥德式的严峻贵族风格,琥珀色双眼果然太冷漠,彰显距离感,刻意与凡夫俗子作切割。 “贵族啊……”海英低低哼笑,合上小说,归位,缓步行至诊疗床边,瞟一眼昏死的男人,手里翻玩着表。“audemarspiguet──好吧、好吧──”充满勉强的决定语气。“就这个当诊疗费了。你是皇荷庭,这样的收费算便宜的了……”把表收入白袍口袋,他挽高衣袖,扬扯嘴角,说:“那么,皇家贵公子、大作家,请让我这个凡夫俗子为您服务──” 两指分开男人闭合的眼皮,海英持手电筒,按亮光源,直射琥珀色眼珠,瞳孔有反应。真可惜,这个琥珀色泽里,没有什么昆虫遗体,否则会很有看头! “真可惜啊……”海英摇摇头,移动手里的光束,扫左眼,照右眼,再回到左眼,然后右眼,两眼轮流,无限洗礼──他存心恶搞人,看那瞳孔放大缩小放大缩小,还真是有趣! 欧阳荷庭动了,手臂缓缓抬起一寸,又放下。好累,浑身无力,强光刺着他的眼。的确做了一个坏决定──在这座日照过剩的炎热岛屿落脚,糟透了!他想闭上眼睛,有个外力硬是强迫他对上刺亮光线,意识朦朦胧胧,好几分钟,或好几小时,挺漫长,他试了又试,避不开,选择睁眼。 “你醒了?”海英刚玩罢,收了手电筒,尚未来得及解下看似不错的真丝领巾与宝石领带针──追加诊疗费──就对上目光炯亮得吓人的男人。他举高双手,嘿嘿嘿地干笑。“老兄,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趁火打劫的小贼,而是悬壶济世的善良医师。你呢,中暑倒在街边,本人医者仁心,费了好大气力把你背回来急救……” 欧阳荷庭慢动作坐起身,右手摸了摸宽松的领口。海英猛地退开一大步,观望似地静默了三、五秒,才继续道:“喂,老兄,本人以医师立场郑重劝你脱掉那一身绅士行头,比较好散热──像狗吐舌头的道理一样──你知道吧……” 欧阳荷庭没理会男人叨叨絮絮的声调,迳自挪身,长腿落地,站起,视线掠过包扎怪异的左手,他开口:“多少钱?” “什么?”医师的良心忠告被打断,海英挑眉疑问。 欧阳荷庭不再重复,直接掏出皮夹,拿了几张大钞放在诊疗床上。 海英咧嘴笑着,走回床边,不客气地点算起来。“一张、两张、三张……哇啊!”做作地惊呼,长指灵巧揉捻,钞票摊成一把扇,他露着森白的牙说:“老兄,你真大方……” 欧阳荷庭没吭声,拨好垂落额前的黑发,目光环顾四周,找到离开的方向,不犹豫,迈步走往挂有大红十字帘的门。 “回去记得补充电解──” 关门声打断悬壶济世善良医师的再次忠告。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你没事了吗?” 外头很暗,最后一束霞光早翻卷进云层,靛紫的晚空闷着斑驳赭红,烧了一整个白昼、热到了余烬,似乎仍有火种未灭,这暑气到底怎么回事?是此地特殊天候的关系,还是真如那个看起来像庸医的家伙所言──他中暑,患了莫名其妙的热病? 大掌频频抹拭汗水,欧阳荷庭连手帕都不用了,解开西装外套钮扣,彻底扯下领巾,领带针咚地脱落,在木质地板滚跳一串脆响,碰着女性鞋尖才停止。 平晚翠盯着地板上如星晶闪的点,蹲下身,拾起它,说:“葡萄绿,和我今天戴的耳环一样。”她站起身,撩开颊畔几绺发丝。 欧阳荷庭看见了,即使有一段三公尺左右距离,女人影像不甚清晰,灿耀光芒倒是教人无法忽视。不由自主立定双脚,欧阳荷庭凝睇黯淡黑鸦中的星点闪烁。她在靠近他,他听着她鞋跟轻击地板的声音,那声音与他的宝石领带针落地时一样,清清脆脆。 她说:“你要走了吗?身体还好吧?不留下来一起用餐吗?” 一个问题、两个问题、三个问题……那甜润嗓音是冲着他来的,她问了四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并不认识,他是个异乡人,在这座岛上没有任何相熟友人,她居然邀他一起用餐── 就在这个光线不足的木搭廊道,看不清彼此的脸。欧阳荷庭仅能一直注视着女人身上移动的光点,等她停住,他才知道自己看的不是她的耳环,而是她的眼睛──也许是盯着他的宝石领带针,那瞳色镶染了她说的葡萄绿。 “这儿很暗……” 没有灯,归巢鸟影横切、斜掠地阻断穿漏云缝的幽微月光,树叶沙沙作响,风扬起一阵带海盐味的果香。 “我做了很多菜,要不要用完餐再走?”平晚翠伸出手,月华笼罩她柔丽的侧脸。 欧阳荷庭震了一下,皱眉,久久,朝她雪白掌心探手。她掌心凉凉的,像露珠凝在他指尖,他觉得有点舒服,这才是他需要的温度。 “你肯定不是本地人。” 欧阳荷庭定神,取起她掌心中的宝石领带针。“谢谢。”移动脚跟,他行过她身侧,有些迷惘,找不到路走。 脱离家族行列,从寒冷北国来到此地,他更换了姓氏,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这是他的原则,他做事一向果决,切断后路,只许自己往前走。 一条弯弯曲曲梯道,朝黑暗处倾斜,不知是否通向死荫幽谷。 他突然迟疑了,下个动作竟是回首寻望那嗓音甜润的女人。 “我帮你点灯。”她还没走,仍伫立于微光聚落处,双眸静静瞅着他。 欧阳荷庭心头没来由地紧抽,好一会儿,他沉了口气,发出沙哑得不像话的声调。“麻烦你了──”他真的需要一盏指引的灯。 平晚翠微笑,垂眸旋身,长发拖曳一片光晕。消失了,晃眼间,窈窕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欧阳荷庭握紧拳,鞋底磨出声音,几乎要往前跑了,却抑下冲动,急转身,面对梯道──那才是他该走的前方。 步下两层木阶,光从后方打来,这次,欧阳荷庭没回头看,双脚稍停两秒,继续往下走。 灯光一直紧随着他,为他指明一条去路。 两侧景物模模糊糊,偶有树枝歧出,压攀木栅扶边,悬浮光线虚描摇荡的果实形影,远方出现了看似空飘的灯,应该是捕虫灯,照明功率只够吸引夜间飞蛾,不足以为人导向。 走了不算短的一段,到达宽敞平台,有八方分道,欧阳荷庭停下脚步。这儿楼道不贴地,走在暗夜半空、走在迎风树梢,他以为应该越走越往下,现在,临高开阔,眼前看得到港口和这岛上特有的风中缆车。码头亮如白昼,似乎进行着什么庆典,金丝火线烧上天,爆开璀璨花朵。 火树银花掩星盖月,万丈光芒遥映此处。他听到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应该是,也许不是,《热情奏鸣曲》与热情无关,至少热情不是贝多芬的意思,像他这种人居然也会想与人分享胸口乍涌的情绪? 砰──冲天的金灿花苞爆裂了,世界瞬间美好。 欧阳荷庭回首。 “哇!很美的夜空,不是吗?”海英晃了晃手里的照明灯,吹起口哨来。 “怎么是你?”欧阳荷庭不敢相信一路帮他点灯的,会是这个庸医! 海英停止吹口哨,咧嘴,不怎么真诚地扬笑。“天晚了,我当然不可能让晚翠送你出去。”他往前走,与欧阳荷庭并肩站,努努下巴。“顺着这楼道走下去,不用三分钟,会看到旅店贵宾接驳车── 本医师的服务就到此了,”好歹收了大笔诊疗费,他好人做到底,帮忙叫车兼打灯小弟。“那么,您慢走。晚翠还等着我回去开饭──” 砰砰砰── 一串短爆,爆断男人嗓音。天空这会儿斑斓闪烁,下起流星雨。 欧阳荷庭没管海英是否还在说些什么,跨开步伐,直下楼道。每下一阶,眼前便多出一色,不,不止一色,那些共生的旖旎绮彩染绘暗空,绿镶蓝、紫卷红,渐层交错,同心放射,爆响大大小小、起伏跌荡,如天神擂鼓──到底用了几吨烟火,让今晚的乌拉诺斯又演又唱? 欧阳荷庭望着天空的华丽阵式,脑海想着海英话里的“晚翠”。她叫“晚翠”吗?“郁郁含晚翠”的“晚翠”吗?他没看清她的样貌,倒是将她的名下了深刻注脚!这是怎么搞的?他疯了不成?欧阳荷庭皱眉,忽感掌心刺痛,垂眸,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握着拳──用力牢紧地握,握得血管偾张,指节泛白。 好像情绪激昂,但不能宣泄,紧绷着、紧绷着,绷得肉都痛了。他翻转手腕,松开五指,掌心发亮──是她帮他捡起的宝石领带针。他凝眸看着。葡萄绿,是吗?其实,这是绿柱石的绿,色泽永恒,要称“晚翠”应无不可…… 砰──巨大声响。 欧阳荷庭倏地抬头。暗空中心的红艳火花,正在扩大,扩进他眸底。那是今夜最震撼人心的演出,所以色泽特别鲜丽、声音特别响亮、温度特别高。他几乎感到热气了,心跳也被那烟火爆裂声扰乱。 那个庸医或许说得没错── 他中暑,患了热病! 无药可救的热病! 脱下西装外套,欧阳荷庭垂眸,屏息沉了沈,将手上的领带针放入口袋,不再看任何热力光灿色泽,自持、迅速地走下楼道。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距离不远,却令人疲累不堪。回到旅店,欧阳荷庭喝了两瓶水后,鞋也没脱,衣服也没换,躺上床,立刻入睡。 夜里下起雨,雷声吵醒了他。睁开眼睛,闪电切划落地门,欧阳荷庭猛地坐直,呆定着,一时想不起身处何地。 很陌生的空间,窗边壁灯开着一朵扶桑花,不是母亲喜欢的素雅单色灯罩;灯下古典写字柜与父亲惯用的那张很像,但木质一定不同,想来,也不会有皇家家徽。 皇家……什么皇家?他早不姓皇了! “欧阳荷庭清醒点。”双手抱头用力抓扯黑发,他低沉沈的嗓音传出。“清醒点,你现在叫欧阳荷庭──” “哥哥……”一个细弱叫唤,听得出不安。 欧阳荷庭抬头循望。十三岁的欧阳若苏站在床尾对角的套房通口,小脸怯怯地看着兄长。 欧阳荷庭拧亮床畔灯。“怎么了?” “外头在打雷──”话才说,那雷响呼应似地轰隆劈天。 欧阳若苏倏地蹲下,双手掩耳,身体缩成一团。 欧阳荷庭僵住了。是啊,妹妹惧怕雷击声,以往,有母亲陪,有父亲靠,现在,什么都没。那清瘦身躯在颤抖,隐忍,不敢哭泣。 他下床,快步趋近,蹲在妹妹身旁,大掌覆住她的背。“若苏──” 欧阳若苏抬起脸庞,虚弱一笑。“哥哥,外头在打雷……”重复说道。 “嗯。”欧阳荷庭盯着妹妹苍白却微笑的脸蛋,久久,问:“你怕吗?” 盈水双眸对住兄长的眼睛,欧阳若苏有些迟疑地摇摇头。哥哥看起来很累,她知道哥哥这阵子很心烦。父母不在了,她能像个小女孩爱撒娇吗? 再次摇头,欧阳若苏站起,坚定地说:“哥哥,晚安。”裸足踩着地毯往自己的卧房步行。 “轰隆!”猛地,又一个剧力万钧的响雷,像是打中旅店钢梁。 欧阳若苏强烈一颤。欧阳荷庭看见了,妹妹似乎要瑟缩蹲下,但她没有,只是将手撑在墙壁,身形僵硬。下一秒,雷声过了,她呆板地继续移动。欧阳荷庭眼神幽邃,起身,跟在妹妹背后,走进她卧房。 像是吓坏了,欧阳若苏躺进被窝里,张大眼睛对着天花板,直到床面传来一阵沉落,她才转头,瞧见兄长坐在床沿。 “若苏,”欧阳荷庭开口。“哥哥在这儿待一下,可以吗?”他背靠床头,大掌置放她肩侧。 欧阳若苏凝视着兄长合眸的侧脸,翻身,悄悄伸出双手抓着兄长的大掌。外头雨声雷响,持续不断。她不怕了。事实上,她有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听船艇汽笛声,喜欢看路边各式各色扶桑花,喜欢可以脱鞋体验海水……今晚,旅店帮她准备的餐后甜点,是有浓浓苹果香味的冰淇淋,她已经好久没吃冰淇淋了,这儿与家族所在的寒地不一样,比较像她和父母、哥哥在义大利生活的那个家。 “哥哥──”欧阳若苏轻声唤道,小手将兄长的大掌再抓紧些。 欧阳荷庭双眼微睁,视线落至妹妹晕红的颊畔。 她说:“我们以后都住这岛上吗?” 那张小脸似有期待,又说:“这里和我们在义大利的家很像──” 欧阳荷庭神情一震,合上情绪复杂的眼眸。“再说吧。”语气沈冷打断女孩娇嫩的嗓音,他命令道:“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欧阳若苏微愣,闪过一丝忧怅表情,沉默点头,闭眼,慢慢安眠。 掌上的劲道渐渐转弱了,欧阳荷庭张眸,看着欧阳若苏熟睡的脸庞,抽回自己的右手,将欧阳若苏的双手收进被子里,沉吟了一下,起身离开床畔,往窗台观景软榻落坐。 夜雨中的加汀岛──从这顶楼套房眺望──像洗磨抛光过的宝石。 “宝石地……”他侧靠窗棂,眯眼呢喃。父亲以前常说,家所在之处就是宝石地。他差点要忘了,忘了他曾经适应过热情的气候、热情的环境、热情的人们…… 他想起那个要帮他点灯的女人,伸手摸着衬衫口袋──在左胸──拿出领带针,看那“葡萄绿”,琥珀色双眸深凝不转,停睇着、停睇着,入梦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拂晓时刻,闪电拉下最后一波雨势,使得晨曦格外清新透澈,渗染云层。一抹淡橘流过窗台,唤醒欧阳荷庭。 他先是嗅到淡淡、有些难辨的花香,然后睁眸。 窗台边架有一水晶盆浮水、飘飘挤挤的栀子花,不知道何时摆放的。这旅店顶级套房的特派管家很机伶,做事不会干扰人。 欧阳荷庭掀扯身上的薄毯,宝石领带针滚了出来,他捡回掌中,站起,把领带针暂放窗台凸缘,离开软榻,走向床边。妹妹还睡着。现在是几点了?他转头看看观景窗外的天光,有点刺亮,窗上的水痕雨滴折闪七彩虹色。他走过去,解放遮阳帘,左手顺势移至眼下。五指能活动,可掌心绷带过于厚实,的确减低了灵活度──那家伙百分百是个庸医! 欧阳荷庭低咒着,右手挽开左腕衣袖,看表── 不见了! 他强烈一愣,将衣袖挽得更高。没有!还是没有!垂首盯住软榻,大掌抓起薄毯,用力甩。没有任何东西掉落。 欧阳荷庭不死心,丢开一颗颗抱枕,一寸一寸翻找,眼睛搜寻着每个角落,回想自己是否曾解下手表?他出身名门,教养严谨,相当重视服仪,不会随便脱解衣物配件,但,昨晚,他得了热病,略有忘形,在外解领巾、脱西装外套……那个庸医的建议── ……我可不是什么趁火打劫的小贼…… 赫然地,一句透亮话语闪窜他脑海。 “浑蛋!”斥喝一声,欧阳荷庭目光冒火,暴怒地转身,往自己房里走。 就在仿壁炉的电视柜上头,欧阳荷庭抽出一把轻剑,划开手上的绷带。 我看你就是个该死的贼! 可恶。那些人凭什么以为可以夺走他的一切──夺走对他意义重大的一切──父亲遗留的、母亲经营的,宝物和家,全没了。 很好。他们非得逼他拔刀相向! 他从来没伤害过什么人。那该死的庸医小贼,把他弄成一个复仇者。 欧阳荷庭失了冷静,带着锋利的剑,走出套房对外大门。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他记得路,不需要旅店派车。 下过雨的清晨,人们兀自沉睡于天然凉爽之中,没人看见有个男人带着一把剑,像要去决斗地走过大街小巷。 走到郊区那片果园,雨露已被朝阳蒸散,围搭在果树间的高高低低木阶楼道萌泛薄薄一层青苔。 欧阳荷庭一步一步地踩过木阶,直直登高,往树林中心最巨硕那棵橡树粗干撑起的树屋前进。 目标很明显。夜晚,这儿或许一盏为人照明的灯都没有,大白天的,倒是视野清澈。矮果树挡不住高耸入天的橡树,真是选对地方盖房子了。海英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树上的男爵”。 每早醒来,海英习惯在树屋门外的廊庭喝早茶、作画、欣赏港口各座码头运行脉动。昨晚,有船艇举行下水典礼,凌晨首航──听说是什么打捞船,要航游全世界的神秘海域,找寻古代沉船、冒险探宝一番──在雷电暴雨齐下的凌晨首航,确实冒险精神十足……像极某人写的小说! 海英扯嘴哼笑,合上手中的《海神系列》。美好的雨后早晨,不适合阅读冒险小说。他喝了口茶,把书丢开,丢在满是颜料罐的藤篮,伸懒腰,离开舒服的摇椅,站定画架前方,重拾画笔,对着港口方向,装模作样。他不是在画什么风帆之都美丽海景。他复制克林姆作品的功力一流,这幅“罂粟花田”完成后,他准备送给平晚翠,让她把它挂在她屋里。 “你这个贼。”突来的硬邦邦嗓音,像冰珠击首。 海英回身。一道金属冷光掠过来,等他瞧清楚,才发现自己被一脸凶狠的贵族先生用剑指着鼻尖,只差零点一厘米吧,他自豪的帅气鼻梁铁会离开他英俊的脸庞。 “嘿──”海英投降地举高双手。“老兄──你这是干什么?刀剑无眼,虽然我是个医师──” “闭嘴。”欧阳荷庭不屑地瞥一眼海英背后的画布,冷声道:“你只是个该死的贼。” 海英唇角抽跳,要笑不笑。“我说,老兄,你是不是误会什么啊……”他真是太不小心了,明明居高临下瞪着港口半天,竟没注意到有人走上梯道。果然,美好雨后清晨用来看冒险小说,就得在刀锋下冒险…… 海英绝对相信眼前的男人会挥剑砍他。“老兄,我们有话好说──” “把表还来。”欧阳荷庭挥剑了。 海英半长不短的迷人波浪发被削下一撮。“喂!”他跳脚叫了起来。“干什么非得这样──” “快把表还来!”欧阳荷庭吼道,神情已不是贵族该有的冷静矜贵,比较接近被猎人用枪射中的发狂野兽。 海英收起平时的悠哉态度,神情凛然。“没在我这儿。” 欧阳荷庭胸口沈缓起伏,不言语,直接把尖锐的剑头往海英脖子送。 海英反射地仰颈,皱眉。“我拿给晚翠──” 持剑的手隐颤了一下,欧阳荷庭沈眸。“她在哪儿?”平声平调,这会儿抑住了,听不出情绪。他的情绪集中向剑头,紧抵海英喉部。 痛感由一点开始扩大,海英怀疑自己颈部的潮湿,是血不是汗。他从来不想冒什么险的。一串地址自动脱出他的口。 欧阳荷庭面无表情,慢慢地将剑从海英喉部移开,改变手势,肘臂一个拉收使力掷射,剑身平飞出去。 海英一顿,倏地回眸。shit!那剑插在他的“罂粟花田”中央! 接着,男人警告地说:“你最好没说谎。” 再撇过头,破坏他一早美好的家伙,已不见人影。海英火了,把剑自画里抽出,用力往藤篮里一捅,刺中《海神系列》作者名。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欧阳荷庭照着海英说的地址走。当他立定蔷薇花影围绕的门扉前,恍然明白──这儿就是他看上的那幢屋宇的拥有者住所!这一惊觉,让他消了大半怒意,忘了他是来这儿要回自己的表,还是要干什么。 呆呆地站了许久,阳光从他的鞋尖爬满他全身,正要点亮他琥珀色双眼深处,他伸手,欲遮挡,却是碰触了挂着扶桑花环的门板。门板往内退──虚掩的,没上锁。 “喵──”一只小猫咪钻了出来。 “不可以出去喔……” 他听见女人甜润的嗓音。 “快进来。”这一句,教欧阳荷庭推开门板,踏入一座神秘花园。 门板在背后咿呀地关上,欧阳荷庭震了一下。他失礼了。该离开,却无法回头,脚步一迳往前,小猫咪也跟着他,撒娇地对他喵喵叫。 “怎么了?”女人的嗓音没停过。但他看不到她,一丛高过一丛的花彩波浪,阻碍了他。 蚌壳女神捧着圣杯横占前方,清泉满溢杯缘。欧阳荷庭就在这古典喷水池旁停住,小猫咪跳上蚌壳弯翘的边缘,他低垂脸庞,水中映出男人倒影──乱发、胡渣、没打领带──很糟! “快过来……”悦耳的叫唤。 欧阳荷庭莫名紧张起来,双手掬水,泼泼脸,长指抓顺发丝。 女人又说:“不可以玩水,快点过来── ” “你在哪里?”几乎是下意识的,欧阳荷庭引颈张望,出声回应那温柔的呼唤。 霎时,什么声音都没了。猫咪不叫了,女人不说话了,干窘弥漫欧阳荷庭俊颜。 “请问──”好不容易冷静了下来,他得重拾该有的礼节,向人致歉──毕竟他擅自闯入。 “你在喷水池边吗?” 他以为他冒犯了,她竟又发出柔软音调,告诉他她在哪儿。 “可以帮我把池边的小盆栽抱过来吗?” 他循着声源,大概知道她在半个人高的牡丹花墙后,像精灵一样躲藏着。他往那方向走了两步,想起小盆栽,回头看,只有一盆。他蹲下捧起盆栽,又把小猫咪抓下水池边,对它说:“很危险,你会掉下去。” 小猫咪喵地一声,跟着他走往牡丹花墙。 “请问──” “啊!”女人终于现身了。 欧阳荷庭走了神。他昨晚没看清她的长相,此刻,她站在花丛间,日光打亮她的脸庞,雪白肌肤沾了泥污,不露粗野却是突显她绝美的清灵感。她的唇在动,可他听不见她说了什么。欧阳荷庭觉得这个女人不真实,那软溜长发丝,像梦里缠绕他、淌进他心底的温暖海水。他在家族冰寒之地时,时常作这样的梦。她穿长衫裙,使他想起克林姆一生中最亲近的女人──艾蜜莉?芙露吉,事实上,他觉得她是他永远的情人。他相信,克林姆大部分时候的创作灵感来自于艾蜜莉?芙露吉。她就是他的缪思! 像女神一样清绝姝妍,不真实的弯巧细眉、不真实的秀美鼻梁和沾了甜蜜果酱般的红唇,是幻觉吗?他看到她的眼珠溜过一圈她说的葡萄绿。 “晚翠──”声带不受控制,喉结上下蠕动着。 平晚翠眨眨眼,对他说:“是。” 这状况有点趣味又令人担心。平晚翠一眼即认出他是昨天中暑晕倒的先生,这会儿,艳阳当空,他依然穿着绅士背心衬衫──她猜他始终这么穿,再热也这么穿,像那个时尚老公子卡尔?拉格斐给人的感觉,一点点冷漠、骄傲和神秘围笼他。他没戴遮蔽的帽子,微鬈发丝似乎糅了汗水,湿湿的,她真怕他又中暑了── “啊!你碰了吗?”突然想起── 散离的思绪集中回来,欧阳荷庭试图恢复冷静,却只能皱眉疑问,说不出话。 “那是毒草。”平晚翠脱掉沾泥的粗棉手套,纤指朝向欧阳荷庭手上的小盆栽。 欧阳荷庭呆住,双手一松,小盆栽落地。摔破了。小猫咪差点被砸中,喵地跳开他脚边。平晚翠绕过牡丹花墙,靠近他,蹲下抱猫。一个东西从他身上缓缓飘落,掉在她眼下,清楚文字映入她眼帘。 她惊奇地抬眸,看着男人。“你连遗书都写好了啊!” 金花撩乱,眼前一片灿烂,是中毒现象吗?他口干舌燥,心在焚火,站不住,又倒下了── 这次,欧阳荷庭倒在百花娇艳的热情伊甸园里。 第二章 忘了痛苦,这一刻,他深感美好。 身旁有女人和猫。 “喵——”小家伙伏在他胸口,时而翻滚,细柔绒毛比shahtoosh舒服。 为什么对藏羚赶尽杀绝? 为什么不养只可爱的猫咪? 她会向你撒娇,用饱满温暖的嫩小掌子抚慰你…… 养只猫咪吧! 停止黑市买卖shahtoosh吧! 在这风光明媚、空气饱胀晚春妍暖的地方,花、鸟、蜂、蝶盘桓窗畔,猫儿像狗一样亲近人,穿长衫裙的美丽女子种植使人产生幻觉的毒草,他仅只碰着容器,就昏眩了。 她说,这是中暑症状。他听错了,还是她说错了?应该是中毒才对。她是否调配了解毒剂?他看见她手执斜耳杯走在万花筒里,有那么一下子,金色液体流出杯缘,滴落长衫裙下摆,晕成奇怪花蕊状。她眄睐一眼,吐吐粉红舌尖,神情有些顽皮,不在意地弯扬唇角。 没关系,不要紧。一点点而已,不会影响效用,他依旧可以获救。他想,死了也没关系。他会像个殉道者,尸体发出纯净清香,并且不会腐烂!那是因为她用浸过圣水的毛巾,擦拭他的皮肤。 “他中暑了……你别再这样弄他……小盆栽……” 小盆栽,对啊,小盆栽!他捧抱小盆栽,仿佛马儿吃了马醉木。 “会死吧……”死得美好——身旁有女人和猫,这是埃及帝王式死法。 会死吧……他笔下的英雄好汉在赤道海域追踪鬼船——数百年前,从尼罗河口出海,航过地中海,穿越直布罗陀海峡,在大西洋神秘失踪,传说化为幽灵船的鬼船——与政府体制周旋、与无法解释的现象对抗、与海贼正面交锋…… 会死吧—— “嗯?”平晚翠抱走赖在欧阳荷庭身上打滚的猫咪,俯低脸庞,耳朵靠近他的嘴,详听他呓语。 “我会死吧……” 平晚翠抬起身,将毛巾敷在半昏半醒的欧阳荷庭额上,笑笑地柔语:“你只是中暑,体力透支。”她喂他喝蜂蜜水,又喂他吃洒了盐之花的牛奶粥。 淡淡紫罗兰气味包覆他舌根,漫上他鼻腔,这是在梦里?还是处于他的弥留之际、回光返照里? 年少时,他在义大利家中后院写作,那是热浪来袭的日子,圣婴现象笼罩他,他中暑了,吃不下厨娘煮的油腻食物,母亲亲手为他烹煮牛奶粥,就是使用guérande产的盐之花来提味——这简单的幸福感,应该再也不会有…… “还要吗?”平晚翠把空碗放在午睡沙发扶手连桌,美眸对着眼皮半垂的欧阳荷庭。 他很累——一夜没睡好,两餐无进食,走了三哩路——已是筋疲力竭,但这一刻,他觉得生命完美而满足,终于可以好好合眼了。 他睡着了,放松的神情像个小孩。平晚翠微笑,离座,取下他额头的毛巾,重新拧洗,擦擦他的嘴,垫妥背枕椎枕,帮他盖件薄棉毯,遥控空调,弄了个安适给这名跟猫一样怕热的男人。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欧阳荷庭算是睡了个好觉,若非男人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声,一定可以更美更好。 他只作一个梦,美梦。自从父亲的考古研究团队出事。被迫带着不名誉之罪退出学界,他们举家返回冰寒的家族所在地,乃至父母双双离世,独留他和妹妹面对亲人冷漠无情的对待,他便不曾作过美梦。梦多,但无美梦,他以为这一生就如此了。 “喵——喵——” 梦中的猫跟着他一起醒来。脸庞稍微偏个角度,欧阳荷庭瞧见蹲踞扶手连桌上的小家伙,伸手搔搔它的下巴,小家伙昂首眯眼,呼噜噜地出声。 他不是在作梦,就算是,这也是美梦的延续。 桌上有一只斜耳杯,里面装着他喝剩的蜂蜜水,盛牛奶粥的白瓷空碗先收走了,带环水盆也是。这是当然,他记得占据桌面的小家伙,没有一般猫性——怕水——特爱玩水。 欧阳荷庭将手从猫咪身上移开,拿起斜耳杯,眸光往杯里沈,好一会儿,他看向小家伙。“你碰了,对吧?”金黄透澈的液体里有短细绒毛,他猜它把掌子放下去搅和过。 “喵——”那猫脸有些得意,举着右前肢,舔舐给他看。 欧阳荷庭把杯子归位,唇边隐微弯挑,掀掉身上的棉毯,他只穿内衣,衬衫、背心被脱了。脱到哪儿?他站起,离开午睡沙发,走了两步,低头看——鞋也被脱了,连袜子也…… “你的主人是不是太大胆了?”他对着脚边亦步亦趋的猫咪说。 猫咪蹭了蹭他赤裸的脚,好奇地用爪子抓扒他光亮的趾甲,跟它的主人一样大胆。 欧阳荷庭挪脚,走绕着。这里应该是客厅,格局不大,和旅店套房一样——壁炉充当电视柜,塞了与小格局客厅不相称的大萤幕。家具其实不多,只有临窗的午睡沙发和电视机前的双人沙发、一张桃花心木小茶几,布置得素净雅致,华丽仅在天花板那盏三层垂坠的扶桑花形水晶灯。 也许是他还睡着,水晶扶桑花晕柔地开一朵而已,让他不至于被扰醒,醒了也不会在黑暗中暗摸。 “你的主人很体贴——”他说着,走回午睡沙发落坐。 “喵——喵——”小家伙跟着他,跳上他的大腿,又跳上斜椅背,趴至与椅背间隔一寸的窗台。“喵——喵——喵——”月亮出来了! 欧阳荷庭注意到了,他在这儿睡掉一整个白天,少说八个小时。夜色已经斜搭窗台,螽斯发出纺纱声,庭园那两棵楸子树上可能停栖一对夜莺。 那双男女,不知道是什么关系,非得情趣浪漫地在月光下用餐? “哈哈哈——”就是这个刺耳笑声把他吵醒的。 他们谈笑着,男人帮女人倒香槟,女人递食物给男人。男人张嘴,要讨女人的甜蜜喂食。 欧阳荷庭猛地起身,目光冷沈,直望窗外。女人看见他了,对男人说了句话,男人偏过脸庞来,咧嘴让月光反射一口白牙。欧阳荷庭皱眉,坐回午睡沙发里,背对窗户。 “喵——”跟主人一样体贴的猫咪在问他怎么了。 欧阳荷庭视线缓缓地对上电视机前的双人沙发。他明白为什么是与小格局客厅不相称的大萤幕了——这不是一间客厅!这地方是情侣巷——情人住的地方,情人来的地方——当然不会有客人,当然不需要大客厅!这是一间起居室,可以穿着贴身衣物与情人依偎在双人沙发,观赏文艺爱情片的轻松温馨场所! 欧阳荷庭突然觉得有点生气,烦躁地站起,听到脚步声,又坐下。门在他坐下的同时,开启了。 “你醒了?肚子饿不饿?想喝水吗?”恍若重返昨天相遇的时光,她的问题接二连三。 “我的衣服鞋袜在哪儿?”这回,他也有问题。“还有腕表——” “腕表?”平晚翠愣了一下,而后微笑。“嗯,在我这儿。”她轻袅袅地走向他。 他发现她换过衣服——不是早上的长衫裙——淡粉色的合身无袖洋装,半正式的小礼服,是因为与男人共进晚餐的关系吗? 欧阳荷庭眉头折出深痕。 “你别生气,”她站在他眼前,离他好近,身上的香味缭绕他鼻端,甜润的嗓音温柔地说:“海英总是这样,乱决定诊疗费,他不是贼——” “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欧阳荷庭冷声开口。 平晚翠低敛鬈翘的睫毛,美颜沉静。“因为我清楚他是怎样的人——” “你们是夫妻吗?”想也没想,他这问题真的太冒犯、太无礼而匪夷所思,简直发神经!欧阳荷庭抓了抓发,欲站起,她却往他身旁落坐,让他僵住。 “我们不是夫妻,”她说:“但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是……” 她想嫁给一个贼!这想法窜过欧阳荷庭脑海,竟教他心脏快停了。他猝然离座,说:“我该走了。” 该死的衣物间在哪里!他的衣服鞋袜在哪里!他今早来此,是要拿回自己的表,现在,表又在哪里! 欧阳荷庭立定着,不知该怎么走,就在这一秒,他看见廊弯处挂了一幅“罂粟花田”!他快步趋近,瞪着画。是赝本,假的、偷的!他明明毁了它,正正毁在中心,不是吗? “哼,”一个浅短的冷嗤笑声。“我修补好了——” 欧阳荷庭转头。原本只开一朵花的水晶吊灯,一个闪忽,十三朵全开了,光芒盛绽。 在这屋里,海英来去自如,灯键在哪儿,他清清楚楚,边走边说:“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个医师,都快完成的事,怎能被你破坏。”他坐入平晚翠旁边的空位。 很刺眼。欧阳荷庭眯细双眸,听见女人说:“你吃饱了吗?” “饱了。今天的甜点很棒……”男人挺开心的。 “那么,晚安,明天见。”女人说这话时,欧阳荷庭才重拾视线焦距,看着女人送男人出去。 她送他到哪儿?屋子门外,还是走过花海起伏、泉水喷涌的庭园,送至大门外。然后两人在情侣巷相拥吻别? 欧阳荷庭不由自主地想,不由自主地走向屋门,大掌一握门把,门被推了进来。 平晚翠差点撞着欧阳荷庭。他反射地伸手扶住她肩头,她抬眸对上他的眼,嗓音跟着冒出红唇。“你不能这样就走啊!” 欧阳荷庭俊颜一顿,无法思考,被平晚翠推着往屋里退,退到长腿重重碰上沙发扶手,整个人失了平衡,像遭砍的大树,朝后倒倾。 “啊!”平晚翠也被拉下,裙摆飞成一朵花,压落他。 “喵——喵——喵——”猫咪兴奋地跑来凑热闹,跳上桃花心木小茶几,眼巴巴地望着叠在一起的男女。 平晚翠撑起身子,头发都乱了,黑缎一般覆盖男人胸膛。“你没事吧?”她问他。 欧阳荷庭看着那张发丝微掩的美颜,大掌穿进她发间,摸着她的后脑,猛然将她压下,一个吻,精准地封在她红唇。 平晚翠睁大眸,并不讨厌。 震惊一下就过去了,激生的热情使他们脑袋一片空白,所有感觉全在双唇之间,温温的,又有点汹涌而灼烧、滑溜而黏腻,甜甜的,纠缠着。他们的舌头是不是卷裹在一起?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一切本能做主。 “喵——喵——喵——喵——喵——” 猫儿在旁边叫了一段长时间,他们才慢慢分开,互相凝视,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湿地,鼻尖相碰,没有尴尬,很自然,又吻在一块儿,而且不想分开,想更深入。这也是中暑症状吧…… 她的手摸着他发烫的肌肤,他好久不曾这么放松过,欲望被挑起得很快,大掌探进她的裙里,抚揉她的臀,找到女性至美的入口,长指直穿进去,她瞬间紧锁了起来,娇躯明显一僵,唇离开他,美眸莹亮,望着他。 那一记眼神,充满脆弱,却像槌子击中他心头。欧阳荷庭一震,清明取代浑沌,脑子恢复理性运作——他在干什么?他赶紧收手,扶着她坐起。 双人沙发真的太小,就算规矩坐着,他们的身子依然有一部分紧挨对方。他感觉她在发抖,认为自己也许坐往窗边午睡沙发,离她远一点,比较好,但他走不开,甚至抓住她靠近他的一只柔荑。 “抱歉。”握着她的大掌不禁紧了紧。“我做了很多失礼的事……”擅闯她的庭园、她的屋子——他想起来了,他是自己走进这屋子,占据午睡沙发,接受她的照料。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他牢握着她,似乎不想放手。 平晚翠摇摇头,小手安顺在他掌里,轻声开口:“你要用餐吗?”没等他回答,她站了起来。这时,他才稍稍放松手劲,让她离开。 欧阳荷庭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心想,她不会再出来、不会再靠近他,他就这一身野蛮模样回旅店,反正他的行为不是文明人。他抱头,抓乱黑发,然后起身走向门板。 “我不是说你不能这样就走吗?”这阵嗓音像奇迹。 欧阳荷庭僵立门边,回首。她已走了过来,抓下他放在门把上的大手,牵着他重回双人沙发落坐。 小茶几上,摆好餐点了。她坐在他身旁,递毛巾给他擦手,把面包涂上抹酱。他静静吃着,她给什么,他就吃什么。气氛很平和,仿佛他们认识了很久,是一对住在情侣巷的老情人。她甚至清楚他的习惯,帮他准备了葡萄酒佐餐。 最后,吃甜点时,他说:“我叫欧阳荷庭。” 平晚翠摸着蜷伏在她腿上睡觉的猫咪,偏首看身旁男人的侧脸。欧阳荷庭——这个名字与海英告诉她的不一样。但她不质疑,真心应道:“你好,欧阳先生,我是平晚翠。”她轻轻抓着他的手,拿开甜点叉,纤指在他掌中写下自己的名字。 果然是他想的那个“晚翠”,也许,他们真的已经认识很久了。欧阳荷庭收握掌心,眸光隐颤,说:“你好。” 美颜漾开唯美笑容,平晚翠温柔地问:“你还要酒吗?”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他想醉倒在她那儿。 奈何,他清醒得很,夜里还失眠。 凌晨三点,欧阳荷庭掀被下床,趿软亮皮室内鞋,穿上睡袍,往窗边走。 窗外,月光软柔柔,不似前一日闪电暴雨。今晚很适合出外散步,他在平晚翠那儿用完餐后,她带他进她屋里唯一的房间——她的房间,让他使用她的浴室梳洗,穿上她已帮他清洁过的衣服鞋袜。 她把表也还他——他的目的达成了。他向她道谢,离开她的屋子、她的庭园。他走在情侣巷时,好几次忍不住,回头看,她就站在那儿,像他看她一样,看着他。他觉得自己是走入末日迷宫,寻不到出口,只得死在那双温柔目光中。 欧阳荷庭垂眸,抬起右掌——盯看着——她其实不是把名字写在这儿,而是写在他心头。 这一天的经历,在他脑里团团转,怎么也转不掉她的形影。 欧阳荷庭旋身远离窗边。夜色太缠绵,他希望现在马上来场雷电雨,断绝乱糟糟的思绪。 去开电脑吧!你的英雄好汉还在找鬼船…… 对!他得写些什么,得和义大利那边联络,至少让他们知道他在哪儿做什么。欧阳荷庭强迫脑子回到写作上,急步走往起居间。他的个人电脑还在行李箱里,两个月没拿出来,他打算定下后,再处理工作。此刻,他要去开电脑,是否决定要在这儿落脚长居?那幢位在临海大道的非卖品屋宇——它的拥有者住在情侣巷,仲介说,去和人结个情——他想要…… 想来想去,还是回到平晚翠身上!欧阳荷庭焦躁了起来。如果他彻底当个野蛮人,顺从欲望要了她,会不会比较不想她? “无耻。”咬牙的嗓音迸出,欧阳荷庭生气地撕了刚从行李箱取出的部分手稿。 纸片落地,与样红波斯地毯成对比,他看了一下双手——不只右手,左手也有她的形迹!白色绷带哪是包扎他的伤,应该是紧紧捆住他的心!这想法教他惊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没有办法工作。首先,他得弄清自己对平晚翠是怎么回事?或许,把关系放在单纯的交易上,他能彻底冷漠地公事公办?那么,等天亮,他就去找她谈买房子的事! 就这么办!心意下定,欧阳荷庭在小吧台倒一杯烈酒,饮毕,稍稍平静,他回卧室,躺在床铺中央,合眸睡下。 “哥哥……” 酒精缩短了夜的漫长。 欧阳荷庭不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但是,妹妹会叫他起床,代表时间过午,他至少得起床吃个午茶餐,否则身体很快会出毛病。事实上,他已经出毛病!自从父母过世,家族没收父亲所有财产,塞了一片冰海打发他们兄妹开始,他就出毛病了。脑子里时常有疯狂的想法,与他所受的教养相悖……昨晚也是,他吻了一个见面未达三次的女人,碰了她,差点强要—— 蓦地惊醒,欧阳荷庭瞪直双眸,天花板忽显一张清绝姝妍丽容!他倏然坐起。怎么搞的?他闭眼睁眼都是她! “哥哥——” 没错!他正需要一个声音来转移莫名其妙的心念。 欧阳荷庭别过脸庞,看着站在床边的欧阳若苏。 她说:“哥哥,有人找你——” “管家吗?”欧阳荷庭随口搭腔,大掌抹了把脸,呆呆盯看着左手的绷带。 “不是旅店管家,是一位海先生。”欧阳若苏慢慢地说:“他带哥哥的剑来还你。” 欧阳荷庭抬眸,皱了一下眉。他不认识什么海先生,倒是知道一个不要脸的贼!“管家带他进来的吗?”如果是,他绝对要这家出卖总统套房住客隐私的旅店过不到下一季春天! 欧阳荷庭今天有好大的起床气。他用力掀被下床,往盥洗室走。 欧阳若苏跟在他背后,摇着头说:“哥哥,我没见到管家,也没接到通报的电话,连门铃响都没有……起床到客厅,就看到他坐在沙发里……他说你昨天把剑忘在他那儿,他是你的好朋友,所以——” “他不是我朋友。”欧阳荷庭回头,冷声打断妹妹嗓音。 欧阳若苏顿住,望着兄长愠怒的脸,下意识地就吐出一句:“对不起……” 欧阳荷庭眸底闪过一丝悔色,闭了闭眼,沈口气,悠缓地说:“吃过早餐了没?”妹妹唤他起床,不是因为过午,而是一早起来看到陌生人占据客厅,她应该吓到了。 “管家还要三十五分钟才会送早茶来。”一直是这样——她早上七点十分喝早茶,半小时后用早餐。 “等会儿,哥哥和你一起用餐。”欧阳荷庭说完,走进盥洗室。 欧阳若苏看着那关上的扶桑花浮雕滑门,笑着点下头。“嗯。” “一个美丽的小女孩……”海英拿起桌上澄透晶亮的水杯,喝了口旅店昂贵的水,喃喃自语:“单纯、乖巧+有礼貌。”那个教养良好、帮他倒水的皇家妹妹,是否过几年会转性?都说女大十八变——这指的应该是某种可怕潜力,像他妹妹那样做些不可说之事…… “无耻的贼,”欧阳荷庭走进客厅,开口没好气。“信不信我把你送进牢里?” 海英放下水杯,抬眸,看向那个走出花拱门、正在下台阶的贵族先生。“皇先生不也一样——”他开口。 “你说什么?”欧阳荷庭定住步伐,视线狠戾地射过去。 “无耻啊……”海英一笑,慢悠悠站起,啪地往桌面丢了一本书。 《海神系列首册》!那是他和父亲合着的——代表他昔日同父亲学习的美好时光,对比今日,他的伤感与愤怒棉一寸寸地被挑起了。欧阳荷庭浑身僵凝,手握着拳。 “听说你告诉晚翠你叫欧阳荷庭?为什么呢?皇大作家?怕人家知道你出身不凡,利用你来攀龙附凤,但你只想谈个不负责任恋爱玩女人吗——” “闭嘴!”欧阳荷庭怒声诃斥。“你以为你是谁?又知道什么?”海英说到晚翠,使他整个爆发出来,冲上前,揪住海英的衣服,问:“你跟她说了什么?我欧阳荷庭和她的事,用不着你管!” “你又以为你是谁?”海英嗤笑,甩掉他的手。“什么欧阳荷庭?什么我和她的事?真好笑……”轻蔑地看他一眼,脸容换上凶暴表情。“皇荷庭,你给我听清楚,晚翠不是你皇家公子哥玩弄的对象,你敢伤害她,我也会宰了你!”把带来归还的剑往桌面书本一捅,他随即恢复悠哉笑脸。“本人外科见长,也算得上是刀剑高手,您请自重。”看一眼桌上直凛凛的剑。主权宣示完毕,他旋足,朝总统套房特有的豪华大门迈步。 “海英少爷?!”管家正好入门,惊疑地与海英对望。 “您早、您早,”海英笑着握握管家的手,先蒙人家一头雾水,再说:“我好像弄坏了一点东西,不要算进我朋友的住宿费里,找我舅舅请款就好。”俐落地快闪出门。 一向精明的旅店专业管家,这会儿,也呆顿了一下,才回神,走往客厅中央,到达前,早看到桌上竖着奇怪的东西,然后,察言观色的眸光瞥向身形僵硬、站立不动的男人。 “欧阳先生,这……”停定桌边,管家终于看清是怎么回事—— 又不是古代的飞刀传书!海英少爷居然用剑把书钉刺在桌面,看来,不只弄坏一条泰丝桌巾,底下的桃花心木桌也得报销,退出总统套房。 “你们门禁不森严,我要退房。”一住两个月的好客人欧阳先生,首度发出对旅店的指教。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他决定了!就在此地落脚,不需要再找什么最适合。最适合就是他第一眼看中的! 被海英这么一闹,欧阳荷庭反而心急,早餐吃不到三分之二,便匆匆出门。他应该乘车,但去她那儿,他只想单独。 一个人走在朝阳艳丽的加汀岛典型早晨里,轻雾中的扶桑花从他眼底掠过又掠过,这座岛试图在他身上染绘各种热情。越是接近情侣巷,他发现男男女女越是一对对,除了他脚下,地上看不到拖长的单影。那些影子勾腰搂肩,连在一起也黏在一起,他们行过扶桑花摇曳的铺木道,去海边晨泳、浮潜,两个人吃同一份三明治、同一颗苹果,不对分,而是你一口我一口。 “好甜!” 一个声音令他回首,在无数双人影中,他看到她一个人。 “欧阳先生!”她也看到他一个人。 走进情侣巷时,他们是两个人。一抹阳光斜抛他们头顶,拉下重叠的双人影。 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嗯。”她点了点头,臂弯挂着竹篮,满是成串葡萄。 似乎去了一趟果园?哪儿?海英那儿吗?欧阳荷庭想问平晚翠。这又是一个疯狂想法!他昨晚决定只谈房子,现在就是来谈房子,那么,赶紧压下不必要的问题、不必要的冲动。 平晚翠却像是听取了他心底声音、看透他脑中想法,说:“我去果园采了葡萄,海英采没两串就不见人影,八成又上甜品屋了,还说要帮我提篮子……” 欧阳荷庭接过她手中的竹篮,动作有些突然。 平晚翠顿了顿,回眸望他。他往前一步,与她齐走。这情侣巷窄到好处,两人并列,绝对肢体碰触,不是谁故意要碰谁。 “满重的。”他说。 她对他微笑。“这是‘皇帝葡萄’。”摘了一颗亮泽、像涂了一层糖蜜的葡萄,递至他嘴边。“很甜,你吃吃看。” 不是他自己要张嘴,是这个女人太神奇!欧阳荷庭尝了葡萄滋味。真的很甜!她说这是“皇帝葡萄”,他觉得自己真成了皇帝,让她喂过牛奶粥、又喂葡萄。 “晚翠——”他出声,忽而改口。“平小姐——” 平晚翠一愣,仰起脸庞,微笑一点一滴褪去,表情平淡、冷静地看一个不熟的陌生人。 欧阳荷庭不喜欢这种感觉,心头刺痛着。 “我自己拿就好了,欧阳先生。”平晚翠提回自己的竹篮,以平常的速度登阶,却是平常两倍快到家门口。 欧阳荷庭追上,在她关门前,不请自进。 “平小姐——” “对不起,”平晚翠站在自己的庭园里,眼神跟嗓音一样坚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随便?” 欧阳荷庭眉头紧锁。“我比较抱歉。”他看着她,琥珀色眸底闪过挣扎。“我本姓皇,欧阳是我母亲的姓氏,因为有些变故,双亲过往后,我和皇氏家族脱离关系……”这并不是他想说的重点,他只想让她知道:“我从来没有任何欺骗你的意图。” 美眸瞅着他没移开,但已不是像在看陌生人,她目光有点柔,红唇轻启。“你没有欺骗我——” “没有。”她的话根本尚未说完,还不是个问句,他竟急着回答。 她没再把话接续,只是淡淡一笑,迳自走向庭园底端的屋子。 平晚翠知道海英一定去找过他。她不在意他是欧阳荷庭或皇荷庭。她觉得自己可以跟这个男人自然相处,自然地脱去他的衣服鞋袜、自然地帮他擦拭身上的汗水、自然地喂他喝蜂蜜水吃牛奶粥,还有把拿着葡萄的纤指放进他嘴里……她不知道这个“自然”是不是随便,就怕他感觉是随便。 “欧阳先生,要一起喝早点茶吗?”又一个自然。 她的邀请,他其实难以抗拒。房子的事就边喝茶边谈,如仲介建议,他来结个情——为房子。 欧阳荷庭在心里提醒自己,望着她穿行花丛的身影,什么提醒都是多余,他怕她越走越远,会消失,赶紧跟了上去。 还没喝早点茶,有人先来找她。 一个男人——不是海英——要她庭园里的苗栽。她的庭园还有一间温室,座落屋宇左侧,他看着她带那男人走入木犀花拱小径,进温室,心头莫名漫上紧张、不悦,等了几分钟,他提起脚跟,也走过去。 温室里,他们的身影在排架间移来栘去,谈着买卖的事。 谈买卖!应该他优先!他正是来找她买那幢位在临海大道的双层楼房。小花小草难道会比较重要?! 欧阳荷庭拨开弯弯细发乱飘似的豆藤,穿越通道,就在男女兴高采烈说着繁殖方法:如何扦插、什么授粉、什么育种……有的没的时,出声打断人家。 “平小姐,”他一向冷声冷调,但这次,绝对是从未有过的冰锥语气。“我们还有极重要之事未谈,你想让我等多久?” 平晚翠盯着无预警现身温室的男人,呆住了。 “啊……抱歉、抱歉。”买苗栽的男人先反应,直对欧阳荷庭鞠躬哈腰。“抱歉,我是不是耽误大老板了……”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言行! 有点好笑。 平晚翠定神,看着一身绅士装扮的男人,突然笑了起来。他真是一个有趣又复杂的人,她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急忙送走买苗栽的男人,她回到屋前廊庭,看着坐在木架藤椅的欧阳荷庭,说:“喝早点茶对你而言,是很重要的事,对不对?”再热也西装笔挺、领巾光鲜的男人,肯定有那样的绅士习性——早起茶、早点茶、午茶、晚茶、睡前茶——一天未必得吃到三次正餐,五次茶却缺一不可。 平晚翠笑了笑,伸手拉起欧阳荷庭。“对不起,是我邀你,却让你等。你喜欢苹果派吗?” “不喜欢。”欧阳荷庭答得飞快干脆。是真的不喜欢,听起来却像小孩子赌气。他皱了皱眉——不能再这样下去——神情微凛,旋即道:“我最主要想和平小姐谈临海大道那幢双层楼房——” 平晚翠神情一顿,歪着头,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仲介说那幢房子是非卖品,它的拥有者住在情侣巷二十二号,如果我执意要买,就得亲自找人谈,所以——我来找你。”说得一清二楚。一定要切断对她的心心念念! 平晚翠放开他的手。“我不能卖那房子。”她提起木桌上那一满篮葡萄,往屋里走。 “晚翠!”欧阳荷庭冲口叫道,话语自动腾冒而出。“我要在这岛上长居,必须有一幢房子,我想定下来——” “欧阳先生,”她回头,却是说:“那么,你喜欢吃葡萄派吗?” 第三章 “喜欢。” 一对上那双传递温婉的美眸,欧阳荷庭成了性情中人,难以冷漠,没法掩饰,喜欢的、不喜欢的,全说了个明白。结果,换来一桌“葡萄早点茶”——葡萄派、葡萄塔、葡萄起司蛋糕、新鲜葡萄沾莱姆奶油、黑醋栗葡萄果酱抹英式松饼、葡萄虾沙拉咸泡芙……各式各样,应有尽有,许多他想不到、没尝过、一吃立即上瘾的食用方式,她大方让他满足,用光今早采的葡萄,仿佛她一个清晨的忙碌,只为他。 怎么切得断?这状况是葡萄藤交错扭绕,纠结串串果,剪了这根,还有那根,吃了这颗,还有那颗。 唉—— 沉沉地啜饮一口葡萄藤清茶,欧阳荷庭放下白瓷杯,眼睛盯着杯组的“繁花”彩绘。平晚翠不仅手艺好,品味也无可挑剔,选用的杯组搭合美丽庭园氛围,亲手做的茶点专配他喜好。这早点茶,欧阳荷庭喝出百感交集,哪切得断对她的心心念念。 明明,不谈买卖房子,他就不该待在这儿,偏偏,视线直往庭园中,随影流睇。 阳光威威烈烈,进逼整座庭园,高墙黑影早退得只剩一呎。她和她的猫不怕热,头顶日照,勤奋地植造一块新花田。 新种栽植下了,矮小绿叶团团撮撮,远瞧,像一朵一朵奇特绿香菇,或者,又是什么有毒植物——她准备再教人晕眩迷幻,情不自禁地…… 站起身,欧阳荷庭离开廊庭。踩着绿草飞石,往楸子树旁的小缓坡走。 “定下来……”平晚翠将种栽根部放进泥洞,补上填平,用手拍了拍。她喜欢他说“定下来”,可是,她不能把房子卖给他。“定下来。”又种下一棵小绿苗,她微笑喃语。 “喵——”小家伙瞅着她拍上,小爪子也凑过来帮忙,乱扒一通。 “哎呀!我已经让它定下来了,你不要把它挖出来……不许捣乱!”平晚翠将小家伙抓往漆白木栅外的草地。“你在外面玩,小盆栽——” “小盆栽?”欧阳荷庭停住步伐。 平晚翠也正好放下猫,落定他跟前。 欧阳荷庭眸光低垂,盯着在他裤脚撒娇的猫咪。“它叫小盆栽?”他问,语气有些呆板。 灵动美眸循着猫咪磨蹭的米白西装裤朝上凝望,娇容在金阳中绽漾花般的笑靥,平晚翠悠缓站起——真的就是花儿从土里长出来! 欧阳荷庭看傻了。 她雪白的肌肤沁汗绯红,像凝露花瓣,芙颊又沾了泥污,莲藕色的长裙衫也是土渍斑斑。他两次见她如此,两次都晕恍晕恍。他想,她绝对是在种使人迷幻的毒草! “太阳这么大,你站在这里,会再次中暑的……”平晚翠脱掉手套,纤指勾开扫眉的顽皮发丝。 欧阳荷庭掏出方帕,往她美颜探,擦过她秀挺鼻尖的汗珠,顿了一下,说:“抱歉。”他将方帕交给她。 平晚翠笑了笑。“谢谢。”拿着男人的方帕,轻轻拭汗。 不好一直盯着她,欧阳荷庭转开视线,看着她新种下的青绿苗栽。“是毒草吗?” “嗯?”平晚翠没听清他幽沈的嗓音,仰起一张询问的脸庞。 琥珀色双眸空荡不了太久,转瞬又被女人美颜填满。如果不看她。他看什么都是无。这次的,更厉害了,使人迷幻的物质,靠空气释放!“是毒草吧……”欧阳荷庭低喃自语。 她听见了,唇角扬提,笑着拉起他的手。“你在意着昨天的事啊?” 欧阳荷庭愣一下。昨天的事?哪一件——她帮他脱衣擦拭身体、她喂他喝蜂蜜水、她喂他吃牛奶粥、他们接吻、他抚摸她……该死的!是啊!他记得可清楚了,每一环每一个细节,他在意透了! “对不起,昨天我在等一个熟客,你来得有点凑巧,我误以为你是他,才害得你将毒草当成小盆栽……”她解释着。 所以,来找她的,都是男人!这些男人跟她很熟,知道她的爱猫叫“小盆栽”,没人像他一样把它当成一株毒草! “喵——喵——喵——”被忽视的小家伙发出抗议,嫩掌小爪扒着女人裙摆,一会儿,甩头转尾,用尚未长尖长利的牙扯咬男人裤管。 欧阳荷庭神色复杂地俯下脸庞。“为什么要叫‘小盆栽’?”弯身抱起猫咪。他非常不喜欢它的名字。 平晚翠见欧阳荷庭抱着玩得浑身是泥的小家伙,任小家伙将掌印盖在他米白西装上,她的笑容更显柔腻娴雅,玉手跟着探出,摸摸小家伙的头。“我领养它时,不知道它这么奇怪——居然喜欢玩水。每次,庭园洒水系统启动,它就兴奋地追着水雾跑。我在花房准备浇花时,它会跳上架子,蹲在一盆一盆小树小花中间,等着水流当头落下……海英说它这么爱伪装盆栽,干脆叫它小盆栽——” “所以,它的名字是海英取的?”欧阳荷庭皱眉打断她。 平晚翠凝眸睇着他,神情在安静中转为若有所思,一阵猫叫声过去,她说:“如果是你呢?”男人抱猫的姿态,像在抱孩子。如果是他呢?他会为这个孩子取什么名? “亚当。”欧阳荷庭注视着猫的目光没挪移。“就叫它亚当。”这灿丽庭园是一座伊甸园,它在这儿无忧无愁,当然叫“亚当”。 “亚当吗……”平晚翠柔声沉吟。 “亚当。”男人语气确切坚持,不容争辩。 “喵——喵——”平晚翠还没表示意见,小家伙先接受,直朝欧阳荷庭喵喵叫。 “它好像很开心。”平晚翠看那猫脸似乎在笑,揉揉它细滑的背毛,也唤了声:“亚当——” “喵——”小家伙抬眸对住她,骄傲的呢。 她呵呵笑了。“比被叫小盆栽有反应,你真是个怪家伙,偏要当第一个男人,是吗?” 欧阳荷庭听她轻笑柔语——明明是在对猫说,却教他差点脱口回应“是”!是,是什么?他吃惊自己想当第一个男人——她的第一个男人?! 慌忙局促地将猫交给她,他再度说:“抱歉。”嗓音涩涩干干。急走回廊庭,坐入木架藤椅,大口大口喝起茶水。 又中暑了——他这辈子怕是难以摆脱这热病! 平晚翠随后来到廊庭,瞧欧阳荷庭满头大汗、喘着气,她颦眉说:“不要紧吧?是不是在太阳下站太久了——” “我不要紧。”阻断她的关心,欧阳荷庭摆好白瓷杯,放眼注视一桌美味葡萄茶点。不能再多了,再多唯恐真会疯狂、会不顾一切。他今天不是来要这些,怎能陷入风花雪月中! 皱眉闭目,沉了沈,张眸,他冷冷地说:“平小姐,我会付你很多钱——” 平晚翠微愣,美眸对住他的脸。 欧阳荷庭继续冷声冷调。“临海大道那幢楼房,我一定要得到。”语气稍顿,像是惊觉说错话,不自在地转开面对她美颜的脸,才往下道:“你开个价,多少都没问题——” “嗯。”平晚翠应声,脸庞低低垂下,柔荑轻轻放开有了新名字的猫咪。 亚当一溜烟跑回庭园,欢欣地住楸子树下绕绕,灵巧跳跃这儿那儿花丛,去拜访它最爱的圣杯蚌壳女神。 “它真的很开心有了新名字。”她说。 欧阳荷庭没回话,神情凛然,暗恼自己多事,帮一只猫取了个人名。 “欧阳先生,”他不说话,她便说:“我知道你很有钱,相当有钱,没有什么要不起……”娇柔的声调,像深谷清泉,抑或,薄薄软刀划过人心,尤其她说他没什么要不起,他真觉得胸口抽痛着。 赶紧拿起茶杯,欧阳荷庭喝下一杯又一杯,喝光一壶她专为他烧煮的葡萄藤清茶,仍冲不去心头那股怪异。 “海英告诉过我……”她的嗓音继续着,他心头怪异感觉也继续着。她说:“欧阳先生是畅销小说家,你写的冒险故事很受欢迎。听说,欧阳先生写作启蒙是你的考古学家父亲,你们合着了一本书……对你而言,那应该是很有意义的回忆,对吗?” 欧阳荷庭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她把他弄得乱慌慌,胸口震颤地撞击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撞。她到底愿意不愿意?肯不肯开个价,给他个痛快,让他买了那幢房子、买断关系……从此他没理由再来这座伊甸园。 但,那个海英实在太多嘴!他还没痛快,先不高兴,霍地站起身,低声冷调地道:“海英说的没错。你可以放心开个价——任何对你而言——合理的价,我都接受。” 说了那么多,只有一个才是真正重要——他要那幢房子,就这样,没有其他! 平晚翠听得够清楚了,点点头,她低敛的浓密睫毛遮挡了双眼。欧阳荷庭看不出她的情绪。她拉起他的手,把方帕置于他掌中,归还他。“谢谢你,欧阳先生。”放下他的手,迳自往庭园走。 欧阳荷庭盯着掌中的方帕。沾了泥,多了一抹香,泥洗得掉,这抹香飘窜他鼻腔,进驻他脑海,才是最麻烦的事!他凛凛神,收握五指,丢不开,只好放回口袋中。再抬眸,以为她重返缓坡新花田,却见她走过大半庭园,直往蔷薇高墙里的圆拱门。 她要出门! 长腿迈步,欧阳荷庭没多想,追上踽踽独行的倩影。 “你要去哪里?”他叫住正在拉开门板的她。 平晚翠回首,对他微微笑,那笑带出她美颜的空灵神韵,她甜润的嗓音在说:“我要去一个地方,你要跟我一起吗?”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像梦中难以捉摸的美好,他如果不把握、不靠近,她铁定会消失。欧阳荷庭应声好,走向平晚翠。她没等他,翩然旋出门外。他站在情侣巷时,她已朝上走了一段。 那方向,欧阳荷庭未曾去过。他自码头人行步道走上情侣巷三次,三次都只走到中段——她的家——从来没有多走一阶。他是异乡人,不清楚这儿陡长的石阶道最高通往哪里?是天堂?是美丽新世界?或是,另一座她造的伊甸园? 欧阳荷庭望着平晚翠的背影融进晃晃烁烁香槟色中,拾级而上的步伐加快再加快。她比他更快,轻盈、闪亮,犹如蝴蝶挥翅扰动光流,让人瞧得眼前一片金灿灿,向往也追不上,心里着实急切。 “晚翠!”他喊出声。“到底要去哪儿?” 平晚翠没停下。他回答好,就得跟她来。她越走越快,如登天,出了顶端巷口,不见人影。 “晚翠!”欧阳荷庭跑了起来。 上到顶端,他焦心寻望。斜对面—— 一名女子飘逸洒脱地迎风伫立着,她的头发飞了起来,背景是雅致的双层楼。 这么近!欧阳荷庭眼神吃惊带恍惚。是真,或梦?临海大道原来交连着情侣巷! 走过情侣巷,即成家…… 那女子站在屋宇台阶朝他挥着手,像个妻子在家门前,等待回家吃饭的丈夫。他直越车道,被按了喇叭。脚步没停。再停。追不上她。 过了车道,他们终于面对面。 她说:“走吧,我们进去。” 那建筑立面的花草浮雕很典雅,屋顶是金白曲纹双合镶嵌,衬映蓝天的华丽天际线。与邻居不同,正门八级台阶夹侧花圃栽种蓝星花,而非扶桑花。 平晚翠走入门厅,掏出长衫裙边袋里的钥匙。她早已准备着。他说他想定下来,她就准备着。 这收在宝盒里的钥匙好久没使用,锁有点难转动,她试了几次,开不了门。 “我来。”欧阳荷庭接过钥匙,顺利开了门。 是技巧好?还是真的属于他…… 美眸在欧阳荷庭身上停睇许久,直到欧阳荷庭把钥匙交回她手中,平晚翠才别开脸庞,先行走入屋内。 玄关桌上的帆船模型,大得可以躺下一名三岁孩童。平晚翠纤指小心翼翼地顺过船身,像在回忆,慢慢摸索每个角落,缓缓移动走往内室。欧阳荷庭跟在她身旁,不发一语。 这屋子,摆挂很多奖杯奖牌,全与帆船相关。芬兰式小艇一级冠军奖座超过五座,亮闪闪地装饰客厅角窗窗台,索林船级冠军奖座也有四座,高占壁炉额,锋芒绝对胜过火焰。 “我父亲是加汀岛最优秀的帆船运动家……”嗓音飘邈虚幻,平晚翠望着壁炉正上方悬挂的巨幅相片。 相片里的男人站在帆船侧舷,身旁靠着一名貌美孕妇,阳光染洒他们灿烂的笑容。她说,那是她的父母。他们一个是帆船好手,一个是完全不懂帆船的水上运动报记者。 父亲平凯峻十六岁开始在不同的船级赛事,缔造许多无人能破的佳绩,不到二十五岁,已是职业赛中人人景仰的传奇人物。母亲易岱云奉命采访父亲。他们相约在加汀岛历史悠久的“咖啡香氛”。父亲失约了。正午时分,母亲在海滩找到父亲。一见面,母亲指责父亲说,她一个不喝咖啡的女孩子,在咖啡专卖店等他一个早上!父亲说他没时间去,转身又跳上风浪板,悠然驰骋于蓝海。母亲气坏了,拉高窄裙,脱下陷在洁白贝壳沙里的三寸细跟鞋,推着一艘孩童用的小艇就往海里追父亲。母亲哪是父亲的对手,一个浪头打来,将小艇掀翻,母亲落海弄得浑身湿。父亲将母亲拉上岸,说她不懂帆船,怎么采访他,不如和他谈恋爱算了,接着,眼神无赖地扫视母亲湿衬衫底下的美好曲线。母亲赏了父亲一巴掌,第二个巴掌要落下时,父亲攫住母亲的手,一把将她拉进宽大的胸怀,给她一个深吻。 “这就是今日的采访——你拿取了爱漂泊的帆船运动家的心——”那天父亲如此对母亲说。“你这么回去交差吧。” 父亲早见过母亲了,在“咖啡香氛”窗外,他看着那颦眉蹙额直瞅腕表的绝色女子——她哪是什么水上运动报记者,活脱脱是上天派来使他迷航的女神! 那天,加汀岛的阳光无比艳丽,扶桑花热情地开满整座城,在父亲眼里,只有母亲最美最好。父亲展开热烈追求,母亲哪抵挡得了,何况他们注定相属。两人很快深陷情网,温温馨馨同居在情侣巷,小屋子里堆满父亲自各大赛事赢来的奖杯,母亲已不当记者,每天作剪贴,收集父亲的相关报导,沉浸在简单而甜蜜的幸福里。几年后,母亲怀孕了,父亲于远航赛前夕,牵着母亲的手走过情侣巷,将临海大道的“家”送给母亲。父亲说,等他带着冠军奖杯回来,他们就搬入大房子,将他所有的荣耀、妻子和孩子,全放进“家”里,他要好好守护这些宝物。 那次赛事航程得从这座岛航过那座岛、从这国航至那国,所有参赛船只加总的航程超过三十三万英里。开赛前,母亲去送父亲。父亲要他的胜利女神上船合影,那照片算是他们一家三口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更是唯一一张的合照。 “那次比赛,是我父亲第一次没抵达终点的比赛,”平晚翠语气轻叹。“听说中途发生了意外,死在巡航舰的手术台上……” 那赛事,父亲已经参加过好几届,从来没有一届像她出生那年,无飓风、无雷雨、更甭提碰上寒流,仿佛所有危机均不存在,但事实上。在任何一次赛事发生事故的可能性从来不是零。 死神悄悄地朝父亲后方靠近,就在父亲事业、家庭差不多完满之际,毫不留情地将镰刀挥向父亲。 帆船行家说的“意外的顺风换舷”——这种事会发生在父亲身上,几乎没人相信。帆船运动协会事后调查父亲的船艇,也没找到证据显示父亲保险措施做得不周延。某些外地参赛者说,父亲不该让怀孕的母亲上男人赛艇…… 流言谣言在加汀岛外满天飞的日子,母亲坚强地生下她,并且将父亲送给她的“家”,打造成纪念馆。 母亲每天到纪念馆导览缅怀父亲的群众——这些人大多是与父亲同年代的帆船运动爱好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母亲对他们讲述他们所不知道的父亲。小时候,她也喜欢听,喜欢看着纪念馆里的照片、奖杯,听母亲讲父亲。 后来,她渐渐长大,参观纪念馆的人数跟着一日一日减少。母亲和她都知道父亲差不多让人给淡忘了。与她同龄者,几乎没人知道“平凯峻”这名字,曾经是加汀岛帆船运动最辉煌的代表。 加汀岛本来就是帆船运动盛行地,一年出好几个年轻高手,父亲已不再是传奇。直到有一天,完全没人来参观,母亲关了大门,不再进入纪念馆,只是每天从情侣巷住居,走回纪念馆的开放型后院,那儿放着父亲过去的比赛用艇,母亲会一艘一艘检视,然后静静坐在船里,看着草坡下的海滩。有一天,母亲没回情侣巷居所。她去找母亲时,母亲就躺在一艘芬兰式小艇里,合眸深睡,没再醒来过。 属于平凯峻与易岱云年代的美好记忆从此被锁上——紧紧、仅仅,留在他们的女儿心中。 “你明白吗?欧阳先生——”平晚翠看向欧阳荷庭,美眸泛了一层雾,眼眶有点红。 以为她会流泪,但没有,她浅浅地微笑,神情就如他每次见着她那样,清灵绝美。 她说:“这房子是我母亲的遗物——一座属于我父亲的纪念馆。”只有声音,显出她美丽笑容深处的淡淡哀伤。 欧阳荷庭往前跨了一步,大掌抓起平晚翠的双手,包裹着。 她歪头,对他笑了笑,又道:“欧阳先生,如果是钱的问题,我要收我昨天照顾你的费用,今天一桌早点茶的费用——” “别说了,我真的很抱歉。”欧阳荷庭摇首,闭眼的神情略有沉重。 平晚翠将双手从他掌中抽离,轻覆他俊颜两颊。“你想定下来,我可以让你得到这房子——” 欧阳荷庭张眸,表情木然。 她慢慢地说:“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金钱衡量价值的。请你用对你而言最具纪念意义的东西跟我换——这叫做‘结情’……” 欧阳荷庭被她的说法给震住了,终于明白“结个情”不是仲介讲的,最早讲这话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剔透玲珑心的女子——她将他看穿了,知道对他最具纪念意义的,是父亲为他订制的诞生表。 柔荑沿着他的肩往下顺,捧起他的左手,平晚翠摘下欧阳荷庭的腕表,像戴手环一样,套进自己纤细的皓腕。 欧阳荷庭看着她的动作,心一寸寸抽紧,耳畔不断萦回着那甜润嗓音说的—— 结情。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如他所愿,也非如他所愿。 他得到临海大道的双层楼房,以一种他想不到的方式—— 结情。 这方式,使得“必须切断对她的心心念念”化为完全不可能。 欧阳荷庭根本拒绝不了平晚翠。她温温柔柔、无强硬气,一言一行一个眼神,就让他全盘接受以表换屋。 当她戴上他的表那刻。他深深意识到有个宝物在这座岛。他走不了。非得定下来。 加汀岛帆船协会——在他之前——和她接洽过,希望她将临海大道双层楼房中,她父亲的相关物品照片,纳入刚新建完成的帆船运动纪念馆。那儿有一处为她父亲平凯峻——加汀岛最优秀的帆船运动家——成立的名人专区。 她把房子换给他后,回复帆船协会的请求。帆船协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搬光双层楼房里的平凯峻相关物品,仅剩后院草坡上的几艘赛艇。 听说,移动退休船艇必须等待潮汐美好的日子。帆船协会相当慎重,选了今日来搬迁。 他们铺好滚木,准备将那些赛艇移至沙滩,下水,配合潮流与风向,航至造船厂码头,妥善检视整理一番,择日正式展出。 “小心点!这是平先生用过的船,每一艘都是加汀岛的帆船史,谨慎着你们的动作……”指挥运船工作的,是一位身材壮实的五十来岁男子。 欧阳荷庭站在新家厨房落地门边,琥珀色眸光穿透强化玻璃,盯瞅那些搬船的人们。 她没有来。那些人在搬动她父亲的遗物,她难道不需要来监督? 他没看到她。自从她取走他的表,把房子钥匙交给他,过了四十三天——帆船协会净空屋内、他正式搬入以来——他没再见她出现。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是否还在情侣巷种植毒草?好几次,他走着走着,走到情侣巷,眺见海英站在她家门口按门铃,他踩下阶梯的一脚收回来,旋身穿越快车道,回屋里,继续英雄好汉找鬼船的故事。 他该让那些捞宝人遭遇不幸,尤其让那个豪迈不羁、像采花贼的船医陷入窘境,尝点濒临死亡的苦头! 他埋头写作,玩弄船医生死,在搬入新家的第十三天——这个帆船协会来运船的星期五早晨,完成《海神系列七》。 有一艘船艇下海了,隔窗远望,感觉进行得挺顺利。 欧阳荷庭喝了一口咖啡,双眸睥睨后院的景物脉动。 “哥哥,早安。”问候嗓音和脚步声齐并传来。 他回头,颔首看了走进厨房的妹妹一眼。 欧阳若苏端着托盘,绕过大理石腰线料理台,将早餐餐具放在珐琅陶砖搭砌的流理台面,开启洗涤槽水源,清洗餐具,一面说:“哥哥,外头的人把船艇搬走后,我可以在后院种树吗?”没怎么抱希望,因为她不知道他们会在这儿住多久。 “你想种什么树?”欧阳荷庭离开落地门边。 欧阳若苏眨了眨眼。可以种吗?他们会住很久是吗?“我想种苹果树——” “不行!”欧阳荷庭否决得极快。 欧阳若苏当头被浇了冷水,垂下脸庞,静静清洗餐具。她真笨,得意忘形,忽略了哥哥最讨厌的就是苹果! 欧阳荷庭拿起料理台上的那不勒斯咖啡壶,壶嘴倾向手上的空杯,想倒八分满,手一个稍无控制,弄得棕黑液体溢出杯缘,染污衬衫衣袖。“该死!”他低咒,猛地放下杯壶。 欧阳若苏赶紧拧了一条湿布巾,递给欧阳荷庭。“哥哥,你有没有烫伤?”小脸浮泛愁色。 欧阳荷庭解开袖扣,接过妹妹手上的布巾,擦了擦。“没事。”咖啡温度冷却了不少,没有刚煮好那般高,他左腕——原本戴表的地方——微红而已。 “我去拿药来。”欧阳若苏关了水源,急忙旋足,走了一段。 “不用了,若苏。”欧阳荷庭叫住她。腕上的红印形状怪异,像女人咬吮的吻痕,欧阳荷庭认为没必要敷药。“你过来,若苏,哥哥有话跟你说。” 欧阳若苏乖乖踅回兄长身前,抬眸注视着他。 欧阳荷庭说:“我请之前旅店的管家帮忙找了钟点佣人和厨师,下礼拜开始上工。以后,你不用自己做早餐,专心去上学就好。”他被伺候惯了,倒个咖啡也笨手笨脚!妹妹比他好一点,她受的传统淑女教养,让她在这种时刻,很能自理,还能帮他煮咖啡。 “钟点佣人和厨师?”欧阳若苏听得一愣一愣。“我们真的要一直住在这里吗?”她问。虽然他们搬进来前,哥哥先帮她找了学校,可她其实不确定她能在新学校念多久?会不会像在荆棘海那样,待没几个学期就离开。父亲出事以来,她总是没能在固定的学校好好念到毕业。 “我们会一直住在这里。”欧阳荷庭看着妹妹心安的表情,又道:“以后,这房子就是我们欧阳兄妹的家,但,不能在后院种苹果树,知道吗——” “嗯。”欧阳若苏点头,笑开一张纯真美颜。“那我要出门等校车了。哥哥,再见。”她转身。 “等一下,若苏。”欧阳荷庭朝妹妹走去。“今天哥哥陪你等——” 欧阳若苏倏地回头,表情惊喜。 “哥哥想听听你在新学校习不习惯……” 欧阳若苏直点头说好。她很高兴——兄长真的一步一步把属于“家”的温情,重新找回来了。 陪着妹妹等校车,听她说已经习惯新学校步调,看着她坐上校车,离开眼前,欧阳荷庭心有慊然满足感。 “欧阳先生!” 独自一个人往回家方向走,路旁扶桑花鲜活波俏,熟悉的甜润嗓音卷裹在早晨海风中。欧阳荷庭嗅到淡淡思念的味道——海盐与蜂蜜的香气。 “欧阳先生……” 他没听错,是那个不见人影四十三天的女子。他不打算停下脚步等待,或看她与什么人并行。 想起海英几次按她的门铃,欧阳荷庭越走越快。“敲击乐,盐和蜜,两股间一阵战栗……”步伐没乱,如平常的自持优雅,只是莫名其妙沉声低吟sappho的诗。 “他又让我全身震颤,无法被推倒的爱神——”甜润嗓音近在耳后。 欧阳荷庭猛地转身。 “你好,欧阳荷庭先生。”平晚翠提着一篮葡萄,站得离他很近,近到他转身时西装擦过她胸前,她的发香充盈他鼻腔。 依稀,欧阳荷庭看见她追上他,贴近他,踮起脚尖在他耳后私语的模样。 心头漫上一股骚动,他抑着嗓音问:“你刚刚说什么?”声线压得很低,沉潜某种迫切。 “你好,欧阳荷庭先生。”平晚翠微笑。 “不对。”欧阳荷庭摇首。“不是这个!这之前……在这之前,你说了什么?” “sappho的诗吗……”平晚翠将篮子从身侧移至身前,双手齐抓提把,美眸低垂,盯着一串紫葡萄,说:“你刚刚念的——” “你听到了?”欧阳荷庭打断她。 平晚翠点点头。“你逆风,我走在你后面,将你的声音听得很清楚,但是你一定听不见我叫你,对吗?” 不对。他听见了!他听见她接续他,也念sappho的诗!不管逆风、顺风,耳朵淹水进沙子,他都能将这个女人听得一清二楚! 欧阳荷庭紧瞅平晚翠——她真的是个神奇的女人,每每把他的心弄得胡乱猛跳。他沉了沈,目光对住她抓着篮子提把的双手,觉得她雪白的指节像珍珠一样光致莹润。 “送给你。”她忽然提高篮子,美颜迎着他琥珀色的双眼。“庆祝你定下来。” 欧阳荷庭凝神,皱一下眉。“我不是今天才住进那房子。”他接过篮子,转身就走。 平晚翠看着他的背影,跑上前,拿回篮子。欧阳荷庭瞪眸看她。他四十三天没见到她,好不容易得到一篮葡萄,她又将它收回!闷气上来了,他不发一语,冷着脸快步走。 平晚翠一路跟随,到了他的新居。她说:“我可以进去参观吗?” 欧阳荷庭眄睨她一眼。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为她开了大门。 她楼下楼上走一圈。“家具还不是很齐全。” “有些还在制作。”他很讲究,自己画设计图、自己选材,请一流工匠打造专属并能传承的家具。抛不去昔日家族赋予的品味涵养。 平晚翠点点头,与欧阳荷庭一起下楼。她看过他的房间了——这很公平——他也曾经看过她的房间。 “我想看看后院。”她对他说。 他皱眉,在她温柔的目光下,点了头。 两人转往后院。她父亲的赛艇已经全部搬走了。草地上稍微有滚木的痕迹,太阳一照,便没那么清晰。草绿得折光茁茁,一坡璀璨滑接贝壳沙滩,白浪迎涌缠滚,海风习习凉爽。平晚翠将一直提着的篮子往草地上放,回身,不见欧阳荷庭人影。但,她知道他在哪—— 这开放式后院,在房子边侧有个崖边空地,可藏人。欧阳荷庭在那儿发现一个小小水池——荷花池!他很惊讶,转头想叫人。平晚翠就站在那儿,神情娴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朝他慢慢走近。 她说:“被你发现了?” “怎么有这种东西?”他反问。 两人半蹲跪在水池边的草地,眼对眼,脸庞被旭日抹得通红。 “我一直在想,你的庭园里,该种什么花?你搬进来那天,我终于想到了——你叫荷庭,我想帮你种一池荷花。刚好这儿有一个小水塘,以前我母亲用它来养鱼,鱼不在了,种观赏用的迷你荷花最适合,你喜——” “你来过,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以为她消失四十三天。 “那你呢?”她也问他。“你为什么不再来情侣巷?”不再找她……因为已经得到房子了吗?他的目的只有房子吗? “你想要我去吗?”他握住她的双手,看见她皓腕戴着他的表,表带调过,她戴了不会掉。他将她拉得更靠近自己,一手攀折迷你荷花。“晚翠,你要我去你那儿吗?” “你别忘了,那儿有一只你取名的猫……” 欧阳荷庭把花簪在平晚翠耳畔。两人都不说话了,凝望彼此瞳眸深处。瞬间,她将唇往他嘴上贴。 “他四肢直立逼近,像头兽。”极轻极细极柔的嗓音,醉人地吐在他唇边。“我摘了好多葡萄,帮你庆祝……今晚来我家——” 他脸庞微挪,彻底封住她的唇,将她的那记浅吻延续、转为深吻。 第四章 敲击乐,盐和蜜, 两股间一阵战栗; 他又让我全身震颤, 无法被推倒的爱神, 他四肢直立逼近, 像头兽。 sappho的这首诗,以女人甜润的音调飘出红唇,就成了使男人心猿意马的性感诱惑。 欧阳荷庭睡不着。连续几日彻夜未眠地工作之后,想好好睡上一觉,变得有点困难,脑海不断重复演示平晚翠读sappho。她是不是太大胆了?在一个男人面前吟咏那些句子,他哪能不变成兽! 欧阳荷庭翻身,脸庞半埋两颗枕头中间。他的床多出一缕幽香,甜甜的、淡淡的,仔细闻,像葡萄酒,使他微醺。那大胆小女人上来参观他的房间,曾坐在床畔,说他的床很舒服,是不是水床?她一直想睡睡水床的滋味…… “该死。”欧阳荷庭坐起,长指揉捏鼻梁,皱眉头。 睡不着!焦躁!他等不了晚上,现在就想去找她。他好几天没睡觉,精神反倒好。 他跳下床。他的床不是什么水床,是被她的香味侵占的魔床!搞不好他今后,难以在上头独眠。 有必要换一张床!钢铁般冰冷的床! 欧阳荷庭披上睡袍,立刻走往与起居间相通的书房,找了纸笔,坐入桃花心木船形桌后,开始画草图。 一张铜制大床,用伍尔坎捕捉美神与战神的意志冶炼,才能阻断欲念! 笔尖唰唰唰地在纸上勾画,欧阳荷庭越是专心,越是想象平晚翠躺在床上的模样。 我想睡睡水床的滋味…… 你的床很舒服…… “可恶!”画不下去。他揉掉纸张,把笔丢开,仰头躺在皮椅里。 “铃铃铃铃……”三天前装好的电话第一次响了,回音在这尚未填满书的空间,撞击这墙反弹那墙。“铃铃……” 这电话来得是时候!欧阳荷庭转移心绪,接起无线话筒,离开椅座,靠向窗台,按下通话键。 “通了吗……”对方在说。 “请讲。”欧阳荷庭出声。 “荷庭吗——” “嗯。”欧阳荷庭眼睛盯着窗户纱帘外朦胧紫红——奇怪的天色——一边拉开纱帘,一边听着电话里男人的嗓音。 男人说:“enzo啦——” “我知道。”对方是父亲的老员工——义大利出版社里的总编辑,比姓皇的更像他的家人,很关心他。 “荷庭,你的那些书籍行李,已经寄出去了,这几天差不多可以收到……数量很多,你有没有请个佣人或助理在家待命整理——” “你放心吧,enzo,既然要在这边住下,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还有若苏。”他知道enz0在担心什么。父亲的那些老员工,接受他所做的每一项决定,并不代表支持。 “荷庭。我认为……”enzo那头传来语重心长的声调。“你还是带着若苏回来吧——这儿毕竟是你们原来居住成长的地方,你的朋友也都在这儿,你父亲遗留的出版社也等着你回来坐镇经营,不是吗?” “enzo,”欧阳荷庭注视窗格中的霞光,眼帘闪了闪,说:“你是父亲最信任的人。有你在,出版社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我现在不可能回去……”欲言又止。 不可能回去是什么原因?厌恶皇家?担心他们纠缠? 欧阳荷庭盯着窗外。临海大道路边行人区,有个捧花的女人走过,从他家门前走过,她头发微波长浪地飘在背后,身上是一袭麦绿宽罩衫,整个人融入扶桑花色的街景中,她当然不是平晚翠,他知道她不是,她是个孕妇,邻家先生在等的太太,他却还是看得分了神。平晚翠说,要庆祝他定下来。他在这儿定下来,有一天,是不是也会迎接那样的她…… “我在寻找我的宝石地——” 下意识的一句,低微得几近梦呓,被enzo的声波撞开。 “好吧……暂时别回来也好,皇家已经有人来打探你和若苏——” 欧阳荷庭一凛。“他们又想干什么?”倏地拉回离散的神思,大掌用力握话筒的程度像要将它捏碎。 “那个年轻人我看过几次,”enzo的嗓音清晰地传过来。“以前常来找你和若苏去度假……”。 皇夏生吗?欧阳荷庭脑中窜过一个五彩缤纷疯子形影。 “那年轻人斯斯文文……” 斯斯文文?不对,不是皇夏生那个疯子。斯斯文文跟他搭不上边,况且皇夏生在父亲的出版社有乱七八糟不入流系列作品,是个惊世骇俗名人,enzo不可能用“斯斯文文”形容他。 “彬彬有礼的,很容易让人对他无防备,听说最近成为律师了——” “宇穹吗?”欧阳荷庭打断enzo,十分确定那人身分了,直接问enzo。“他说了什么?” “他想知道你和若苏在哪儿。”enzo答道。 “你没告诉他吧?”欧阳荷庭知道enzo不会,倒是皇宇穹教人大意不得。 “是啊,差一点就说溜嘴了。”enzo叹了口气。 欧阳荷庭沈眸,旋身坐回皮椅里。“enzo,下次,他再出现,你们别让他进门,那家伙在皇家是个没任何权力的小晚辈,尽管赶他走就是了。” “了解。”enzo在那头敲着桌面,发出细响。 有点令人怀念。他知道enzo是用父亲送他的象牙烟斗在敲,那是enzo陷入沈思的习惯动作。 “荷庭,你是我看着长大的……”enzo换上长辈口气。“你啊,样样优秀,规矩守礼,但是,不要把自己绷紧了,偶尔要放松,知道吗?我可是当你在加汀岛度假,度假要有度假的样子,好不好?” 欧阳荷庭躺靠长椅背,闭着眼,大掌覆额,没回话,默默听着。 “我送了一个礼物过去给你,差不多也快到——” “enzo,谢谢你。”没等enzo说完,欧阳荷庭起身离开椅座,嗓音低哑地道:“enzo,我这边还有事,得切断了,你保重。” “arrivederci——” 结束和enzo的通话,欧阳荷庭把话筒放回基座,从抽屉取出打火机和烟匣,拣了根烟,点火,推开窗,望着外头霞光。 是晚霞。那紫红云海浓浓稠稠,压叠地平线,交互卷滚,落日被削得剩一层橘子皮。固定航班正在起锚鸣笛。他以为他睡不着,看来他是睡过了,或者,他其实把时间花在画新床上,弄了一个下午,没结果,伍尔坎意志远离他,晃眼已是令人心痒的向晚时刻。 他想见她!想再听她吟咏sappho! 好吧!他也许会买张水床,让她躺在上头吟咏sappho! 他要成为兽!成为四肢直立向她逼近的兽! 欧阳荷庭心头热热的,沉沉吐出最后一口白烟,往桌上的水晶烟灰缸捻熄烟蒂,迈开长腿,快步走。 回卧室,他梳洗一番,换上三件式西装,打好领巾,别上她说的“葡萄绿”领带针,穿了一双与西装相近的淡梨色孔纹皮鞋。 “哥哥,你要出去吗?”走出房间大门,妹妹刚好上楼。 欧阳荷庭行至楼梯口小厅,拿起电话分机,拨往旅店订餐,挂完电话,他对着站在顶阶楼板的欧阳若苏说:“哥哥帮你订了晚餐,你自己吃。我今晚有重要的事,会很晚回来。” 欧阳若苏点头,看着兄长走下楼,开口说:“哥哥,之前旅店管家送的葡萄酒,你要不要带去?”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妹妹把酒包得像一束花——以为他要去赴什么重要约会——用粉橘色绸布缠裹,再绑缎带蝴蝶结,看起来万分慎重。 这样行吧?现在还不算晚,天空不见银月,星子寥寥无几,夕晖余彩未散尽,鸥鸟叼着鱼依然盘旋海面。 欧阳荷庭走在临海大道路边,一排灯没亮半盏,路中行车也没点大灯的。会不会去得太早?欧阳荷庭忖度着。平晚翠只说今晚,没说几点。他是等到日落,才出门,不过,两人住得太近,他到她那儿,恐怕称不上晚。 他的表在她身上,时间全在她身上,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刻,什么时刻称作“今晚”?是说——无论早、晚,她都等他吗?所以,几点几分也就变得不重要了!这么一想,欧阳荷庭不禁加快脚步,拐进情侣巷,下阶速度畅畅如奔流。尽管时间变得不重要,他反而心急,想立刻见到她。 门上的扶桑花环没变。欧阳荷庭探出手,朝向藏在蔷薇花影里的门铃,碰着不按,收手改用敲门。这敲门声必须穿越一大座庭园,方能到达她的屋子,假使她听得见他的敲门声enzo!那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或许正是命运的安排——在他敲门后没几秒,门板动了。平晚翠听见他的敲门声。为他开启门板。 “你来了。”她抱着亚当,耳上仍留那朵他为她簪上的小小荷花,一见他便说:“我一直在等你……”等在门后、等在心上——就怕他不来。 欧阳荷庭往门里跨一步,视线无法从她脸庞挪开。“晚翠……”他叫她,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平晚翠对他笑着,放开亚当,接过他手上的葡萄酒。“好漂亮!要送给我的吗?”没等他回答,她踮起脚尖,啄吻他。“谢谢——” 欧阳荷庭不再当绅士,臂膀一伸,紧紧地拥住她,双唇密贴她的小嘴,舌头勾撩她甜软的舌尖。 平晚翠回吻他,柔荑抱着他送的酒,身子轻颤着,她在他唇里低吟:“先吃饭……我做了很多菜,还有你喜欢吃的葡萄派……” 欧阳荷庭慢慢离开她一点点,又吻回去,轻柔咬吮她的唇。 “喵——”亚当吃醋了,在扒他的裤脚、她的裙摆,它要两个大人注意它。现在是用餐时间,它饿了!“喵——”这个叫声凶狠狠。 他们分开,默契地低头看脚边的恶霸。她笑了起来,美眸娇瞅他一眼,旋身离开他的臂弯,往里走。 灯亮了,白天里的多彩庭园,蒙了一层夜魅,恍若从天真开朗的活泼女孩,蜕变为性感神秘的成熟女性。 沈眸凝望那优雅倩影,欧阳荷庭长腿迈开两大步,将她揽回身前,俊颜埋在她柔嫩馥郁的颈侧。平晚翠微转脸庞,他的唇又衔住她。 怎么也吻不够!他就是来当兽的!他放不开这个女人,他想要她! “别走。”他对她说。 平晚翠举起一只手,朝后摸他的脸颊。“你不饿吗——” 他没回答她,封住她喘息的嗓音,将她抱起,往她的屋宇走。 亚当的叫声无法让他们再分开,不够尖利的小爪子抓不破男女世界绮情门。 他知道从哪儿进去。她的房间位在客厅,后门,与厨房交相通的十字廊道,外头有个入口小厅,很静谧,不受干扰。 房里那张笼罩在春情暖泽中的床,不大,铺着亚麻色的被单,缎质丝线暗绣荷花纹。欧阳荷庭知道这一切是为他准备,为这一刻准备——她愿意,很愿意——他将她放在床中央。他们的鞋先落地,接着是他的西装外套。他俯首吻她一下,拿开她抱在胸前的葡萄酒,往床畔桌摆。 平晚翠拉住他的掌,美眸迷蒙。“那是我的礼物……” “嗯。”欧阳荷庭轻应一声,摸着她身上长衫裙,找到细长的拉链,一寸寸拉下,揭开文明的遮羞布。 他要当兽,要和她原始地相拥、交缠,成为一幅米开朗基罗或柯雷吉欧的《丽达与天鹅》! 她白皙的柔荑探往他背心衣扣,一颗一颗解开。他脱完她的衣物,换她脱他。 欧阳荷庭摸着平晚翠的美颜、摸着她戴葡萄绿耳环的耳垂,每摸一处,亲吻一处,同时任她脱解他身上剩余的衣服和配件。他闭上眼,微微仰颈,让她扯开他的领巾。 一件一件,像她种花时除草一样,那日,她也是这样对待中暑的他,拔掉他身上所有的负担,使他一身轻,心也轻,束缚全离。他抱着她翻滚一圈,要她坐在他身上。 他张眸,看着她长发微掩的赤裸胴体。 平晚翠沁汗了,娇躯湿透一片,染濡他。她从来没有这样坐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让他将她看尽,看得她有些不知所措又晕陶陶。她双手往他俊颜覆,遮盖他灼烁的琥珀色瞳眸,说:“不要看……” 欧阳荷庭眯眼,昂挺下颊,吻她的掌心,大掌抓住她腰侧,将她往上托送。 “你怕吗?”欧阳荷庭回到她脸侧,躯干压叠她。她的腿被他的腰臀从后方凿开,试探着。 平晚翠摇着头,她不怕,她也想和他在一起,好想。否则她不会采了葡萄还绕远路,从临海大道回家,她想看他,想帮他种一池荷花,想把他的时间统统占据。 “别走……”欧阳荷庭嘶哑地出声。 在疼痛之中,被欢愉撑开。这是第一次—— 他像兽,用野蛮的姿势,逼近她。 平晚翠低泣的嗓音,犹若一只脆弱小雌猫。欧阳荷庭搂着她,吻她的肩、吻她的发,仿佛小舟在狂浪港湾中,不敢太躁进,缓下动作,慢慢来。 “对不起……”吻不断落在她这儿那儿,他温柔至极地呢喃:“对不起……”他并不想弄痛她,但没办法。 平晚翠摇着头,耳畔的小荷花掉在枕头上,压碎了,残瓣粘贴她泪颜,她的手往下抓住他,不是阻止他的进犯,只是想碰触他,像他碰触她一样,她找到炽热的男性根部,怯怯而挑逗地摩着他。 欧阳荷庭抽了口气,握住她的小手,律动起腰臀。 无法再忍耐!这真的太美好!他们还没喝酒,先醉晕。空气中萦漫葡萄与汗水的气味,隐然置身酿新酒的大橡木桶,他们奋力地踩踏、跳跃,让成千上万的果实流出汁液来。 她要他轻一点。 葡萄压汁力要细腻,最好以拇指食指一颗一颗捻挤。 怎么等得及?他就是等不及要品尝,品尝发酵后,柔软、圆润、微带激烈的绝妙滋味。 欧阳荷庭托高平晚翠的臀,在她背后撞击着。这对她而言,太狂暴了,几乎昏厥过去。 “晚翠……”欧阳荷庭翻转她身躯。 “别离开我。”他吻她的唇。 她回吻他,也对他说:“别离开我……” 他们紧紧相拥,融入彼此身体里,潮湿而滑腻,像海水的浪潮一样,也舒缓也狂烈地起伏跌荡。 她像是一艘船,船对他而言,是极重要的存在。他写的小说里,就有艘船,那是艘带人冒险、给人在漂泊时安定的船,是他系列作品里的灵魂。现实生活里,他有一片海,正需要一艘指引的船,他认为——就是她。 他想在她身上定下来! 他是水手,在她提供的温暖船舱安眠,醒来,走过爱的回廊,去寻找海底深渊中的宝物。 “晚翠——”欧阳荷庭不再压抑,迸裂似地喊出她的名。 平晚翠浑身颤栗,攀附他精壮力感的躯干,体内深处仿佛敏感的绳子绞锁他。他顽固地冲到底部,挺腰拉背,昂首低吼,摆荡的身躯、摆荡的灵魂,定了下来,随着涌进女性圣域的暖泉,栖靠在她的温柔里。 “要吃饭了吗?”喘息稍定,她微微笑,在他怀里撑起身看他。 欧阳荷庭抚着她沁染情欲的绯红芙颊,吻吻她的唇,又吻她的双眼,她的鼻尖,大掌移往她绵软的酥胸。 平晚翠娇懒地枕回他胸膛。“你就想这么庆祝吗?我做了一桌菜,都凉了……”她轻声抱怨,柔荑摸着他结实的胳膊。脱了衣服,他一点也不像海英说的作家文人,除了皮肤白了点,不是加汀岛男人常见的古铜色,他的体魄其实比岛上的帆船运动员、冲浪好手、潜水专家和船匠都还好。 纤指细描他肌理线条,美眸瞥着他皮肤上有小小的压印,她摸了摸,起身,背对他,坐往床沿,将长发先拨至一边,取下左耳的耳环,再换边,连同腕上的男表,也解下,放至床畔桌。 欧阳荷庭一把抱住她的腰,像是担心她离开床,不再回他身边。 平晚翠抓着他缠在她腹前的大掌,瞧着他左腕上的淡淡红痕。“这是烫伤吗?”抑或,他们肢体交缠忘情之际,被表压烙的? “是烫伤。”欧阳荷庭回道,将她拉上床,罩在宽大的胸膛下,看着她的眼睛。 平晚翠也凝视着那熏染深邃欲望的琥珀色,柔荑抓取他的左掌,亲吻掌心,又吻腕上的淡淡红痕。 “是烫伤。”他嗓音沈哑地又说了一次,降下唇,吻她的嘴。“菜凉了,再弄热就好……” 他是被她烫伤了——打从第一次相遇——被她的声音烫伤、被她的眼神烫伤、被她说的每一句话烫伤……遇上她,他的热病注定不会好! 身体很快又烧了起来,与她合为一体。这个晚上,他要她几次都不足,直到她真的累了,美颜显出疲态,他才甘心放开她,拥着她,只睡觉。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昨晚真的太放肆了!撒野过了头! 亚当这个坏家伙,抓破丝纱铺巾,弄翻他们没时间吃的晚餐,把餐桌当作运动场,玩累了,大剌剌睡在正中央。 还翻白肚皮! 平晚翠不可思议地呆望着摆在十字廊道通口的餐桌。 熹微的光粒子忽隐忽现,从小天窗斜筛而下,正好洒在小家伙呼噜起伏的肚皮上——它是不是以为自己是狗啊?平晚翠越来越怀疑自己领养了一个怪东西,除了爱伪装盆栽,这会儿,睡相一副狗模狗样。 人家都说,猫优雅。怎么亚当就是一整个不优雅?莫非,是因为小公猫比较野? 平晚翠有点生气,把懒洋洋、梦周公的小家伙抓起。小家伙惊醒了,挥动四肢,喵喵叫。 “安静。你这个小坏蛋!”平晚翠娇怒地道:“你看你弄得满桌!我还期望你当个优雅绅士——” “喵——”小家伙不服气地叫着,身子敏捷一扭,挣脱女人的素手钳制,跳向客厅。 “回来!”平晚翠追出去。 小家伙又一跳,跳上刚进门的海英怀里。 “干什么呀!”海英反射地接住顽皮小家伙。“我知道你弹性奇佳,是猫界的鸟人,不过,不需要这样欢迎海英叔叔啦……”难改“医者仁心,时时关怀”的话多毛病,他喃言个不停,视线撇向面露愠色的美人儿,啧啧出声对猫说:“你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了?你妈咪很生气喔……这样不行啦——就说不要改名嘛,改什么亚当啊——‘亚当’是闯祸男人的代名词,一点都不帅,你知不知道?”前一阵子,听晚翠说有个男人多事帮小盆栽改名,他到现在还不爽得很。 说完一长段落,海英对住平晚翠,问:“小盆栽干了什么好事?让你一大早就生气?” 平晚翠摇摇头。“也没什么。它只是把餐桌弄得一团乱。”她回身,走往餐桌边。动手收拾。 海英跟上前。一瞧——全是没吃的餐点!他猝地抓高手里的小家伙,大叫:“可恶的小盆栽!那是海英叔叔的早餐,我非扒了你的皮——” “喵——”小家伙下肢往男人的脸一踢。 “欠扁!”海英哀骂一声,双手捣脸。 “亚当!”平晚翠嗔怒喊道。 小家伙矫捷地穿出客厅虚掩的门,溜得不见猫影。 “海英,你没事吧?”平晚翠拉下男人捣脸的手,蹙眉审视着。 细爪痕,像红线,从海英的两道眉毛划至雨颊,连眼皮都有!“痛死我了……”海英咬牙切齿,相信自己的睫毛肯定也被猫爪扒掉了一半,掉进眼睛里,让他眼泪流个不停,睁不开。“晚翠……我眼里有异物——” “你坐下,我帮你看看。”平晚翠拖出一把椅子,欲扶他坐下。 “让他到水龙头底下冲冲水就行。”突如其来的嗓音,有点冷酷,带着一串沈稳幽微的脚步声靠近。 平晚翠扬眸,看着欧阳荷庭走来廊道通口。他俯下俊颜,亲吻她,一手抓开她扶住海英手臂的柔荑。她想问他何时醒来?肚子饿不饿?她起床时,他还熟睡着,她没敢叫他,轻轻吻了他的嘴,帮他把衣物整理好烫好,放在床尾凳,让他醒后穿上,来找她。她贴靠着他西装笔挺的身躯,纤细的手臂环住他腰杆,仰起美颜的此刻,什么都不必问不必说,只须承接他的早安吻,并且回以同等的热情。 他们相拥着,静静吻了好久。 海英睁不开眼,大掌胡乱瞎摸。“晚翠!谁来了吗?”隐约感觉是个像今早小盆栽一样的可恶家伙。 欧阳荷庭徐缓离开平晚翠的唇,深深看她一眼,转而扯起海英的衣领,单手拽着他,走往厨房。 “谁啊?干么啦?”海英脚步踉踉跄跄,双手握住拉着他拖行的“恶意魔爪”。“放手!混帐东西!” 欧阳荷庭不理会海英的抵抗,直接将他压向流理台洗涤槽,扭开水源,冲他的头。 “啊!”海英大叫,觉得自己像只要被割喉的鸡,脸和脖子遭外力扭仰朝上,身体也翻了半圈,快要变成可笑的下腰动作。“他妈的……”鬼叫和着咕噜咕噜声,水不停流过他的脸,他一说话就喝了好口。 平晚翠跟进厨房,吓了一跳。“不要这样子。”她走到欧阳荷庭身边,关掉水源。 海英已经被冲得神清气爽,双眼晶亮,脸上的爪痕也淡了不少。“可恶的家伙!我今天犯了什么瘟神!”野蛮的外力消失,海英马上站直,看清“瘟神”是谁。 欧阳荷庭冷眄着他。“眼睛好些了吗?” 海英愣了一下,拨拨湿发。“这笔帐我会记得!” 他来这里干什么? 男人的疑问,是一簇心头火,在平晚翠做早餐的期间,不断地升温。 “又中暑路倒吗?”海英占据小天窗下圆形餐桌、背对后门廊道的位子,一脸讥讽地看着欧阳荷庭。他很不开心。为什么这家伙会来?为了这个怕热的贵族,他和晚翠只能在室内用餐,不是像常日一样悠然于楸子树下,听晨风、海声和鸟鸣。 “喵——喵——”逃犯出现。 “小盆栽!”海英站起,看着那企图毁他俊容的小家伙散步般地从客厅走来。“看我怎么修理——” “过来,亚当。”欧阳荷庭发出嗓音。 小家伙喵一声,走到欧阳荷庭脚边,乖乖伏卧着。 海英没好气地坐下。“什么亚当……它叫小盆栽!” 欧阳荷庭坐在海英斜左方,完全忽视海英的存在,双眼专注厨房里移动的身影。 平晚翠端着托盘走出来,有些抱歉地说:“没什么时间,三明治和咖啡,可以吗?” “好吧……”海英起身接过托盘。“原本想说昨晚没来,今早要补回来,竟被不识相的家伙给破坏——”铿地将一组咖啡杯盘摆在欧阳荷庭前方。 男人说昨晚没来,是什么意思?她和他有约?欧阳荷庭凝起眉头,琥珀色双眸瞅向女人。 平晚翠注意到欧阳荷庭的视线,侧过脸庞,弯扬红唇,对他甜甜一笑,帮他倒咖啡。 “那家伙搞得我没什么胃口……”海英又把小餐盘用力地摆定在欧阳荷庭眼下。“就随便吃吃吧……”放妥一篮三明治、一壶咖啡,提醒叮咛地道:“晚翠,你啊,今早外门内门都没锁……幸好加汀岛治安良好,不会有什么怪家伙乱闯入门——但是,还是得当心注意那些隐姓埋名的外来客……” 欧阳荷庭面无表情,没吭声。 平晚翠拉开欧阳荷庭身旁的椅子。“啊!”轻呼一声。“亚当回来了。”垂眸看着小家伙睡在男人脚边,她柔柔一笑,忘了它稍早的捣蛋,小心将椅子移开一点,才落坐,递三明治给欧阳荷庭。 欧阳荷庭仍旧静默不语,浅啜咖啡,吃了口三明治,皱眉,把三明治放回自己的餐盘里。 “醋渍苹果取代腌黄瓜,味道更好!晚翠,你真是厉害,什么都能做!”海英说没什么胃口,却是越吃越起劲,扫空篮子里的三明治。 这是为那男人准备的早餐! 咖啡不是他嗜好的重度烘焙粗研磨,三明治加了他不喜欢的苹果! 欧阳荷庭猛地站起身,挪开椅子,往外走。 “荷庭!”平晚翠跟着离座。 两人一前一后踏出客厅门口,站在廊庭。今早,雾露很厚重。他走进蒙蒙庭园中,头发一下就湿了。 “荷庭——”她陪着他走,长发和他一样湿,嗓音也湿湿的。“你要去哪里?” 他停下脚步。“我一夜没回去,家中只有我妹妹一人,我不放心。”这个理由不充足。 但她很体贴。“那你带一点葡萄派回去,你昨晚到现在几乎没吃——” “海英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背对着她,冷硬地切断她的声调。“你们昨晚有约是不是?” 她愣了一下,摇摇头,绕至他面前。“海英昨晚有重要的手术——” “你们是什么关系?” “吃饭的朋友。” 雾露太浓,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她只感觉他点了点头,高大身影擦过她肩侧。她回首,什么都看不见,听到大门关上的声响。 第五章 她和海英是吃饭的朋友——海英说“饭友”。 他们都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母亲过世后,好长一段时间,她独自用餐,即便在餐桌上摆满餐食,摆到看不出桌色,空荡的氛围仍旧悬在那儿。她总是做太多菜,一个人吃不完,最后只能全部倒掉,却倒不掉黏在心底的寂寥。她想念母亲,甚至想念从未真正见过的父亲。她好想他们坐在餐桌两旁陪她吃饭,哪怕只是一餐摆不满桌的粗茶淡饭,她还是想感受那份“情”,想要一份亲情。她是一个如此依赖的孩子,为什么上天要在她还没出生前,先带走父亲,然后带走母亲? 那个天空飘降雨泪的清晨,她如故选在楸子树下吃早餐,眼帘映着庭园湿气。一个男人贸然来访,问她那对生前做园艺事业的外公外婆,留下的——有果树、有橡树、有实用木、有观赏林——一座杂汇森林,是不是她继承了?母亲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孩子,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她的确继承了很多亲人的遗产遗物。 男人说他要向她承租那座杂汇森林,要在那棵巨大橡树上盖树屋。男人爽快地给了她一笔订金,也不管她答不答应,看到她在庭园楸子树下摆了一桌早餐,走过去,大刺刺落坐,吃了起来。 他说:“你一个人吃饭啊?那多无趣!我最讨厌一个人吃饭了……你的手艺不错,以后我都来你这儿吃饭——我们也不要说什么房东房客,我们当饭友,你知道吧——住是我要自己盖树屋,所以,我付你的租金里,包吃比较重要……对了!我最爱吃甜点了,餐后点心可以多做一些……” 那是母亲离开以来,餐桌第一次有谈话声,她做的餐食一道道被吃完,空瓷盘反射雨后穿漏云层、树梢的清新阳光,在她眼前粼粼闪闪。 “晚翠——” 平晚翠转身。海英拿着马克杯,边喝着咖啡边走下廊庭,朝她而来。 “站在这里干什么?”他摸摸额前微蒙凉润的发丝,说:“今早雾很浓,应该会是个大晴天——” “嗯。”平晚翠露出笑容。“应该会是个大晴天。”她往屋里走。 湿答答的,真希望太阳赶快出来,遣退这场大雾。 “怎么消失了……”五指插入丰厚的黑发下,揉了揉头皮,海英四处张望,道:“高傲的作家先生呢?神出鬼没的家伙跑哪去了?” “他回去了。”平晚翠轻声答道,嗓音与雾气揉在一起,像叹息。 “回去了?”海英挑眉,低哼一声。“真没礼貌,要来要走都没打声招呼,亏他还是个贵族——” “海英,”平晚翠走上廊庭,回过头,对海英说:“你是不是有他的书?可不可以借我?我也想看看男人的想象、男人的冒险。” 男人的想象?男人的冒险?海英浓眉一皱,沉饮咖啡,缓步走回屋前,凝眸看着女人。“晚翠,你不明白吗?”他说。 平晚翠看着海英的眼睛。他的眼神很热,不是今天才这样,她明白,并且清楚——他们一起吃饭好久了,她依赖他的那份情,自始至终就是亲情。“对不起,海英,”与他相凝的视线没移开,她目光清亮又坚定。“你如果不想把书借我,也没关系。我想,我可以在书店找得到。”说完,她对他微微笑,一贯地步履轻盈优雅,走进屋。 海英垂眸,自嘲地扯一下唇。果然不行。果然是不好的预感。一个半月前,他就听人家说晚翠把临海大道的非卖品房子,交易给一名男人。他其实还听见了——吃早餐前——男人女人闷喘的亲吻声。那个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有着特别地位,和他这位“饭友”不一样。 喝下杯中剩余的苦涩黑咖啡,海英摇摇头,走入屋内,心想,以后还是要在屋外楸子树下用餐,比较适合他。 “晚翠——”她不在餐桌边,也不在厨房。改名的小公猫走在她房门前的廊道。海英把杯子放往餐桌,走过去。“晚翠,”敲敲房门,他说:“中午我就不过来了,晚餐我会把书带来借你。” 当晚,海英带来了她要的书,一共六册。第一册有他和他父亲的签名,他父亲叫“皇冬耐”,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多久前呢?难以回想时间,倒是一股突涌的憾怅像吸血虫,吸出她对事件的记忆。那是轰动国际的“盗卖珍稀文物”连续报导,当时,天天大占版面的就是这个名字——皇冬耐,一位海洋考古权威,报导直指他利欲熏心,假考古之便盗卖文物,此人纵横海洋考古界多年不知偷偷获利多少,必须被彻底调查、被逐出身负重建历史重责大任的考古学界…… 原本是无关己的事,现在,平晚翠摸着“皇冬耐”三字旁的“皇荷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忧悒在钻她的心。她将六本书放在床畔桌,开始翻阅,在睡前的宁静时刻,细细读着男人的笔触,常常看着看着,便抱着书入睡。梦中,她登上“海神号”,与男人去冒险寻宝。醒来,她等他来,期待与他分享她第一次接触冒险小说的心得。 阅读完一册,他没出现,她走过情侣巷,去看临海大道的房子。后院那池荷花长得很好,他的屋门掩实上锁窗帘遮盖着。好几回,似乎都没人在。 他没再来找她,在她看完《海神系列三》那晚,她精神出奇地好,开了他送的葡萄酒,喝了半瓶,才入睡。这晚,她无梦,醒来时,脸庞倒像书里写的浸过海水咸味的女神面具。她拿出一封压在枕头下的信,信封上写着“遗书”——是他把改名前的亚当搞成毒草小盆栽那日,掉在她庭园的。她拆看过好几次,那工整苍劲的字迹写着: 在我死于意外之时,请将我的妹妹若苏送至enzopavese先生身边…… 信的内容不长,大致交代拆阅者去见他妹妹。 为此,她希望永远不会有见女孩的一日,但今天,她必须让这个隐带不祥兆头的行动实现。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清晨七点,接到海英打来的电话,说他有个急诊病患,今早不过来用餐,请她把早餐送至他的树屋。平晚翠做了feta乳酪沙拉三明治、香蕉覆盆子奶昔,还烤了一个葡萄派,放进铺垫保温布的餐篮里。 到达海英的树屋,她看了一下腕上的男表,差不多是早点茶时间。 “搞这么久……你这个死庸医……你到底行不行——咳……我胸口很痛——” “闭嘴啦,你肋骨断裂,我不好好绑吊,怎么成……” “我肋骨断裂……你绑吊我手臂干么——” “你医师还我医师?没见过意见这么多的伤患!” “先把我左眼包起来——” “你左眼又没受伤,包什么包?” “我习惯让它穿衣服……不穿……它会着凉……快点、快点把它包起来……它会着凉——咳……” “靠!你神智不清,又吐血了!” 诊疗室里,传出男人的对话声。平晚翠站在摆了画架、小桌、摇椅的廊庭,看着诊疗室的大红十字门,想着要进去,还是走到环绕树身的主屋后方,将早餐放在另建于错综交盘枝干上的厨房…… “是晚翠在外面吗?”海英看到雾面窗外有人影,直接打开大红十字门。“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平晚翠低敛脸庞。“我听见你在忙——” “忙?”海英接过她的餐篮,哼哼笑道:“没有啦,哪有办法忙,我这儿只是小诊所,那家伙肋骨断裂,还吐血,看来是有严重内伤,我已经叫了舅妈医院里的医疗专车过来接他。”一手将她拉进屋。 屋里地板丢着蛙鞋和浮潜面罩,伤患上身赤裸,单侧手臂用悬带绑吊着,靠在诊疗床旁那张比较大的病床床头,沉重地喘着气。 “这个外地人存心来加汀岛找死,浮潜浮到人家竞速风浪板前——” “好危险!”平晚翠抽了口气。 “呃……”男人呻吟了一声,闭着左眼,右眼微睁看向平晚翠。“你好啊,美丽的女士——咳……”就算很痛,还是要装出潇洒——这等天涯浪子情调,到哪儿也不可免啊——猛一个岔气,又咳出一口血沫。 “啊!”平晚翠惊叫。“你不要紧吧?”回头找救兵。“海英,你快来看看他——” “你这麻烦的家伙!”海英放下吃到一半的三明治,从问诊桌边站起,走到病床边,拿了颗枕头,塞垫在男人右侧肩背。“就给我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医疗专车来,话少说一点——” “美丽的女士……”男人根本不理会医师忠告,随便拉起床单擦擦唇上血渍,继续对平晚翠说:“敝姓景——” “海英少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杂和七嘴八舌呼喊。“海英少爷——听说你受伤了,院长很担心!”大红十字门几乎是被撞开的。 “干什么!”海英回眸怒瞪过去。“我这里是给人安全、安心、安适感受的温馨诊所,你们冲什么冲?到底是谁听说我受伤?” 抬着担架床、长背板进来的八个人,表情一式呆顿。海英少爷没受伤啊?可怎么听说海英少爷一边倒立冲浪一边和猫抢甜食一边看书,同时练剑术——海英少爷本就是奇人、不正常,尝试不同特技是每日例行公事——然后被猫抓花脸、剑插着书捅过他肩窝,他不幸被定在浪板上,哀嚎无助地冲撞拖曳船,受了重伤…… “伤患是这家伙。”海英指着病床上的男人,眯眼斜瞅呆呆八人,知道他们肯定又道听涂说了什么,他命令地说:“不要在脑子里随便亵渎本人尊贵优雅的形象!赶快把伤患带走!”语气很凶狠。八人救护小组动了起来。 没一会儿,男人被移上担架床,固定妥当,往大红十字门外推。 “喂……海英——” “你要交代什么遗言?”海英走到一半门外一半门内的担架床边,睥睨着男人。“莫名其妙跑来加汀岛找死,想必你是写好了遗书吧?像那个被帆桁尾端扫到的家伙——” “海英,”男人竭力使劲才发出打断海英的虚弱嗓音。“你千万帮我一件事……”很哀求,他伸手扯海英的衣袖。 海英看着男人睁亮不一样的双眼——此人鲜少双眼同时示人,更遑论露出诚恳目光!海英讥讽地撇唇,勉为其难似地将耳朵靠向男人。十五秒钟后,海英直起身子。“如果这是你的遗愿,本医师一定帮你做到完满……”感性语气,瞬转威怒。“把他抬走!” 脚步声、滚轮声贴着木质地板远去,大红十字门砰地关合。海英走上前,挂了休诊牌。 “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吃早餐。”海英说。事实上,根本不会有人来这个建在树上的医疗所求诊。他建屋至今,仅问诊三次。第一次,急诊来附近果园休闲采果误扰蜂窝,被叮得满头肿的二十一人团体,让他收了不少他想要的“诊疗费”。第二次,处理一位中暑贵族,诊疗费ap订制表遭平晚翠没收。第三次,就是刚被拾走的“肋骨断裂男”,诊疗费尚未取得。 “那是你的朋友吗?”平晚翠发出轻细嗓音。 “倒了八辈子楣。”海英没好气地说,走往问诊桌前,重新坐入椅中,享用feta乳酪沙拉三明治,大口大口喝着香蕉覆盆子奶昔,发现餐篮里还有个葡萄派。“真香!这是餐后甜点吗?” “海英,”平晚翠摇着头,走到桌边。“对不起,这个葡萄派是要给别人的……”她把三明治和奶昔全拿出来,盖好篮子。 “给别人……是吗……”海英扯唇一笑,吃自己的三明治、喝自己的奶昔。 平晚翠也坐下,坐在患者椅上,吃着三明治、喝着奶昔。 尽“饭友”的义务…… 海英咬着三明治,闲聊似地说:“那些外地人,真的是专门找碴。我倒八辈子楣不说,倒是舅妈医院里,三不五时就有不擅水上运动又爱耍英雄的外地人上门报到……几天前,有个家伙被雷射小艇帆桁尾端扫到头,血流如注,缝了好几针,还昏迷,幸好那家伙身上有遗书,有个万一的话,医院也好处理……这外地人还挺好习惯的,知道客居异乡,祸福旦夕,得时时——” “海英,”平晚翠站起,提过篮子,转向门口。“我先走了。你慢慢吃……”说“慢慢”,她的语气却是焦急,步伐也快。 海英看着被大红十字门阻隔、倏地消淡的光影,视线移回放在桌边吃剩的三明治和奶昔,顺手拿了过来,全部吃光光。一直是这样,她吃不完的,他接收,他们很亲,但就只是这样—— 用力地咀嚼着口腔里的食物——feta乳酪,一半羊乳一半山羊乳,奶昔,一半香蕉一半覆盆子——嘴里的滋味还真是一整个复杂。海英觉得今天早餐有股强烈后座力,引起他心中莫名的挂怒。 那些外地人,来这座岛,专为女人事,断根肋骨,也是应该的,亚当不就少一根肋骨嘛…… 平晚翠奔下木阶梯道,额际沁汗,脑海浮现刚刚在海英诊疗室咳吐血沫的男人,一下子,那男人的脸变成欧阳荷庭! 会是他吗?海英讲的外地人…… 她胸口一窒,昏眩地蹲下,正好坐在起阶板。 阳光照在她的薄底浅口鞋,两朵月光扶桑凝了夜露,一滴、两滴,晶晶澈澈,她抹掉,鞋面反而多了晕渍,一大片,映回她眼底。她睫毛湿润,眼眶下有层薄汗。平晚翠摸了摸脸庞,教自己冷静,心却跳得更剧烈。 哀鸣似的船艇汽笛拉响到这边来,像一道闪电打得她浑身震颤。她掏出带在身上的男人遗书,捏紧于掌心,一手提着餐篮,站起身,仰高脸庞,向着旭日深呼吸一口。 他已经定下来了,就不是外地人。海英说的不会是他。 平晚翠把男人遗书收回裙子边袋,走出林荫幽径。大道上是妍暖缤纷的加汀岛早晨景象,送苹果的货车、送咖啡豆的货车驶过她眼前。她搭轻轨车转电缆车,从空中饱览帆船手特区海陆风光。这港城循天然坡阶地形建造,情侣巷与临海大道纵使相连,基底升上海面的距离可能相差千万年。 她想,倘若用走的,会花太多时间。平晚翠没办法花千万年,她得立刻见到欧阳荷庭。 电缆车在加汀岛特有的强劲海风中摇晃进站,门一开,平晚翠像鸟儿飞快出笼。 临海大道的车辆不多。这个时间,行人也少。平晚翠走过缅栀树、扶桑花互相交接的步道,两分钟就到了双层楼房前。她没按门铃,如同来种荷花、看荷花那几次一样,绕过半幢屋子,到开放式后院。 落地门敞亮着,没有百叶罩、遮光帘,厨房一览无遗。 平晚翠看到了。厨房里,有抹女人身影,忙来忙去,没多久,男人加入。他穿着晨衣,应该是刚睡醒,需要咖啡。女人贴心地倒给他。 欧阳荷庭浅啜咖啡,习惯性走往落地门边,神情顿了一下。 “怎么样?还可以吗?我照若苏讲的分量和方法煮的……” 背后女人讲话的嗓音,欧阳荷庭没听进耳。此刻,他的世界一片寂静,眼前有幅画。蓝天、草坡、白浪花、提野餐篮的女人,是幅画,一切静止的,就那女人的长发在飘扬、长衫裙下摆在翻卷,翻出她纤白的脚踝。 脚不由自主往前,锵地一声,使他回神。 “怎么了?”温映蓝转身,离开料理台,走近欧阳荷庭身边。“要解锁吗?”看他杯子撞着玻璃门,她欲接手。 欧阳荷庭已用没拿杯的左手,扳掉扣锁,拉开落地门,踏上门廊柚木地板。 没了玻璃反射蛰眼的光线。平晚翠将男人看得更清楚。欧阳荷庭左额上贴敷纱布绷带,头发微微垂盖着。 “听说你被雷射小艇帆桁尾端扫到头?”她开口,嗓音在颤抖,或者,只是受风的干扰。 欧阳荷庭皱眉。今天,风的确有些过大。不管是什么声调,听来都是咏叹调,绝非有什么激动。“只是小伤。”他回答她,突感伤口瞬间痛了起来。 “荷庭,外面有什么事吗?”温映蓝跟着走出落地门外,绕过欧阳荷庭高大的背影,看见后院来了个人。 平晚翠与温映蓝视线对上了。“你好。”平晚翠微微颔首。 温映蓝扬眸瞅着欧阳荷庭。“她是你的朋友吗?荷庭——” “嗯。”欧阳荷庭淡淡应声,补了一句:“吃饭的朋友。” 平晚翠一愣,美颜掠过苍白,又转红,那红从眼睛周围染漫整张脸。她瞳眸盈水闪耀,看着他,唇角缓缓勾弧。“吃饭的朋友……”嗓音很轻很慢,她提高手里的餐篮。“我做了葡萄派,送给你。” 欧阳荷庭身形明显一僵,捏紧手里的咖啡杯,看着她绽漾唯美笑意的美颜,没去接她的餐篮。 “葡萄派吗?”温映蓝步下柚木门廊,站在踩脚阶上,将平晚翠的餐篮取过手。“谢谢你。荷庭最爱吃葡萄派了……最近几天,他受伤,一直想吃这个,可我不太会做这种东西……真的太谢谢你了——” “映蓝,”欧阳荷庭叫女人。“我还要咖啡。”转开凝在平晚翠笑颜上的视线,他走进屋里,顺手拉上玻璃门。 “你要进来坐坐吗?”温映蓝客气地问平晚翠。 平晚翠摇头,笑容依旧。“不了。再见——” “ciao!”温映蓝轻快地回道。 平晚翠挥了挥手,目光邈远对着晃朗的厨房落地门。 受伤了……的确受伤了。 不过还好。 还好他身边有个女人照料他。 欧阳荷庭额上的伤口持续痛着,这痛有点像平晚翠适才的笑容,那么浅,却深钻他心底,使他有点烦躁。 才进来厨房一秒,欧阳荷庭又想出去后院吹吹风,转过身—— 温映蓝开门进门关门,动作连成一气。欧阳荷庭瞥见平晚翠挥手回身离开他的后院,一眨眼没了人影。 他忍不住低声叫出:“晚翠——” “什么?”温映蓝扳好扣锁,先回头,身子再转正,对住欧阳荷庭。“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事。”欧阳荷庭摇首。 温映蓝又旋身,按了隐藏墙边的一个键,让遮光帘降下。“荷庭,这儿阳光这么强,你真的适应吗?” “你如果不适应就回义大利去。”欧阳荷庭把咖啡杯摆在料理台上,态度有些沈冷。 “干么赶我走?”温映蓝将餐篮放置料理台,有些委屈地说:“我是来陪你散心的……” 欧阳荷庭不说话,挪了挪料理台边的单椅,落坐下来。 “你在怪我害你受伤吗?”温映蓝感到伤心。她千里迢迢——几乎是费尽千辛万苦——从义大利来到此地看他,他非但没有惊喜开心,还天天生气。她知道他喜欢像他母亲那样能温柔持家的女性,为了这点,她一直在学,学帮他煮杯像样的咖啡、烤个他爱吃的葡萄派……来到此地,住进他新家这阵子,她甚至请钟点佣人和厨师不用来,她要亲手操持家务给他看,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 “你父亲知道你来找我,一定会不高兴。”欧阳荷庭平声平调。 温映蓝是enzo那日在电话里说的“一个礼物”。好久前,欧阳荷庭和温映蓝曾交往过,他们的父亲算是同事——死对头成分比较多,温父对皇冬耐的任何研究都有意见,对皇冬耐提出的任何研究计划都要加以阻挠。皇冬耐出事当时,就是温映蓝的父亲提议永久开除皇冬耐,使皇冬耐彻底被逐出考古界。温映蓝的父亲那么做并没有错。一个研究机构长久努力奠定的名声,不能因为皇冬耐的事件全赔上。皇冬耐接受这事实,欧阳荷庭也就没什么好怨怪。 温映蓝的父亲原本就反对他们在一起,事件之后,他回家族世居地,自然和温映蓝分了手。实际上,事件之前,他们见面已不频繁。欧阳荷庭知道温父极力凑合温映蓝和一位温氏得意门生,温映蓝自己也左右在他和另一位精密机械师之间。 欧阳荷庭突然觉察自己似乎完全没在意过这等复杂男女事——关于温映蓝——他竟像个局外人! 那么,他为什么让温映蓝住下来?欧阳荷庭心底有个女人,他生气她与一个男人是“吃饭的朋友”——天天陪吃!餐餐陪吃!她还为男人做饭!做男人喜欢吃的醋渍苹果三明治! 她怎能前一晚与他做爱,隔天就为另一个男人做早餐? 欧阳荷庭深深感到受辱,他怒极了。回到家就见温映蓝坐在双层楼房八层台阶上——好吧,他也能!他也能前一晚抱她,隔天就让另一个女人住进他家,为他做饭煮咖啡! 他是否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 他爱上平晚翠? 否则,怎么解释他对温映蓝与对她之间的差异? 他大概是疯了! “我帮你倒咖啡。”温映蓝执起欧阳荷庭的咖啡杯,斟满一杯,归回原位。“你如果不想我继续住这儿,我待会儿就去旅店……”她说着,一面拿出餐篮里的葡萄派。 很香甜的味道——兰姆酒派皮和卡士达酱拌葡萄干馅料,上层铺满晶亮的剖半鲜葡萄…… 那是为他做的!欧阳荷庭猛地站起,往厨房门口走。 “荷庭?”温映蓝叫道。 欧阳荷庭没回应,直接上楼,换衣服,迳自外出。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他必须到处走走! 温映蓝煮的咖啡,不合他品味。 他想喝杯苦一点、浓一点、伤胃一点、用滤泡法烹煮的黑咖啡。 欧阳荷庭到了专卖店密集的平台石阶长巷,站在顶端巷口,看着人潮像鱼苗在光之河窜上流下。骄阳罩顶,头晕痛着,欧阳荷庭轻压额上的纱布,皱眉走下坡阶,找着中段的“咖啡香氛”,隔壁是他最讨厌的苹果专卖店——有个神话的名字“给最美丽的女神”。 匆来欲望——他想进去,想进去……最美丽的女神……买颗金苹果,送给平晚翠。 欧阳荷庭恍恍地靠近他讨厌的店,站在门口正中央,挡了购物妇女的路。几双眼睛瞟睐他。 “先生,要买苹果吗?”女人从苹果树造景装潢的店中走出来。“进来挑选啊。”她热络地招呼他。“要不要先来杯苹果茶——” “不、不了。”欧阳荷庭局促地推辞,掉了魂似地往后退。“抱歉,我要到隔壁喝咖啡——” “先生,你这样喝咖啡不好吧?”女人打断他,指着他额上的伤。“你应该有服止痛药、消炎药之类,这样还喝咖啡,好像很不好——” “喵喵喵喵喵……”一阵细弱的猫叫声。 欧阳荷庭身形定住,琥珀色双眼朝店内望去。 在那里——一张靠树干造型墙壁延伸出来的长椅。两个女孩从长椅上的大箱子各抱出一只小猫。 “找要这只像小圆球的,它长大一定很帅……我要叫它“猫帅”!” “那我这只有神秘兮兮气质,要叫‘猫秘’!”女孩之一得意笑着,手拍拍、摸摸那需要被抚揉的小动物。 欧阳荷庭慢慢走过去。两个女孩欢欢喜喜抱着刚认养的小猫已离开。欧阳荷庭独自站在长椅前,往箱子里看。 “喵……”一个小脸仰起来,也看他。 “啊!已经被领到剩下最后一只了呀!”穿苹果店围裙的那个女人,跟到他身旁。 欧阳荷庭探手抱起猫。女人说:“先生想要认养它吗?” 是只小母猫!与亚当一样的折耳猫!真巧!欧阳荷庭顺了顺小家伙柔软的绒毛。 “喵……”小家伙亲热地舔他的掌。 很好,是她自己找上他的! “我要这只猫。”欧阳荷庭坚定地说。“另外,请给我一颗金苹果。” 带着苹果和猫,走出“给最美丽的女神”。欧阳荷庭没进“咖啡香氛”喝咖啡。他往平晚翠住的情侣巷迈步。 很近。专卖店街到情侣巷,不过区区两个号次的码头距离,不是什么千山万水。为什么要让嫉妒隔开他们? 她转身离去的笑容很甜、很脆弱,他知道她伤心了。她是那种越是难过越是笑得甜美的女人,她或许也爱上他了……她还特地做了他喜欢吃的葡萄派,不是吗? 欧阳荷庭脑海纷乱,脚步却笃定,没有迷惘,一下就到了情侣巷二十二号。他依然下按门铃,拿着苹果的手用力敲门,敲到指节泛红。 “晚翠!”他喊她的名。“晚翠——” 门里的人儿听见了。 一开始以为是幻听。平晚翠正在种夹竹桃,刚刚不小心沾触了断枝液体。她凝着指尖的白色黏涎痕迹。 “晚翠!开门!” 男人的呼唤不断传入耳里,那么急切、那么焦心似的。 平晚翠胸口怦怦跳着。她起身,去喷水池边的洗涤槽,冲掉手上剧毒。 “晚翠,我是荷庭,我有话对你说。”他的音调平缓下来了,也许是听见她的脚步声接近,选择静静等待。 一直到她开门,两人面对面,他都没再出声。 他们看着彼此眼睛里的自己,隐隐晃动着,被泪光摇荡着。 “我是你吃饭的朋友……”她美眸眯出一个笑,红唇在巍颤。 “你不是。”欧阳荷庭往前一步,进入门里。 平晚翠没退后,正面迎着他靠近,美眸始终对着他的眼睛。“你们是夫妻吗?” 他曾经问过她相同的问题——在她居所存在一个男人的短暂时刻…… “我们不是夫妻,”欧阳荷庭眸色转深,又朝她移一步。“但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是——” 他明白了。明白他们是一样的…… 平晚翠也动了,走向他。“我最近一直在读你的书……” “你喜欢吗?”他回应。 她点头,视线未曾自他俊颜偏移半寸。“已经读了三册了,我要把他彻底读完,从头到尾,读进心底。”她微笑,像平常一样微笑,缓举柔荑,摸他额上的纱布。 欧阳荷庭往前一俯,吻住她的嘴。她的手慢慢滑下,贴着他的腰,另一手也举起,两手环住他。 “喵……”猫叫声在他们之间传出。 平晚翠惊讶地往后,离开他的唇,低头,发现他臂弯有只小猫。“这是——” “夏娃。”他说。一手绕至她背后,将她揽近,再次吻住她的唇。 “夏娃……”她在他唇里低喃地问:“怎么会有?” “用我的肋骨做成的。”欧阳荷庭紧紧地拥住平晚翠,深刻地、深刻地缠吻着。 只能这样,非得这样——他要她,要她成为他的一部分。 第六章 两只猫咪亲匿地蜷在床尾凳打盹。 “好可爱。”平晚翠小小声地说:“他们一下就相熟了,真好——” 一个力量箍住她的腰,一道翻越的影子挡去薄淡光层,她的声音霎时消失。静悄悄,只余亲吻幽响。舌尖的旋律强烈而美妙,暖呼呼地揉辗,慢慢柔腻起来,蜜液甘甜传递至喉头,再深入,她透不过气,他终于放开她,一张情欲脸庞悬在她上方。 “动物都是一见钟情的。”欧阳荷庭抚摸平晚翠被吻红的唇。 平晚翠娇喘着,揽住他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声音来。“你是说,一见钟情算兽性——” 琥珀色眼帘如镜反射一张性感美颜,欧阳荷庭又俯首吻住平晚翠,舌头勾挑她的舌尖,呢喃着:“不是‘算’,它就是……” 是兽!就是兽!如果不是兽,胸口怎会插着箭——金箭! “痛吗?”平晚翠回吻着欧阳荷庭,柔荑摸上他的脸、他的额,纤指逗留在贴覆纱布的地方。 欧阳荷庭没说话,抓下她的手,吻她每一根象牙精雕似的指。 平晚翠继续柔声地说:“荷庭,我希望亚当成为绅士,优雅的、优雅的绅士……”她期待着。 这时,欧阳荷庭对平晚翠说:“你要求一只猫成为绅士,是不是希望我多一点兽性?”他嗓音沈漫,动作也沈漫。 一见倾心的兽性。 单纯而直接,两具热烫的身体,缠得不见缝隙。这是第几次?一整个晌午了,她听见海英来按的门铃。 他说:“以后别再为海英做饭了——” “嗯……”在狂野之中,她顺从了。 饥饿的门铃声还响着。 “不准再为海英做饭。”又说了一次,这次好狂霸。 欲色浓稠,无法平静的琥珀波泽,她是陷入其中的昆虫。 他摆布她窈娜的胴体,两人的腿穿插交缠,上身微微分离,像侧飞的美丽蝴蝶,影映框满庭园春意的玻璃窗扉。 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卧房有一扇色情的窗,仿佛这儿是人家说的小阁楼,窗上的红花绿树也在有节奏地摆动。 “荷庭……”她羞赧地叫他的名,伸长手抱住他,软倒在他怀里躲藏。那些花花草车树木都是她种下的。现在,它们看着她,看着她和一个男人,像根与土一样,插得紧密,拔不开。 门铃声早停了。她今天不需要午餐,连晚餐也不需要。 “晚翠,”欧阳荷庭将她翻过身来,抱入宽大的胸怀。“我饿了——” 平晚翠眯着眼,睫毛密密一排沾着泪光,许久,才张眸,望着欧阳荷庭汗湿的俊颜。“你想吃什么?”芙颊偎靠他左胸,感觉他强力的心跳。 他微挪身体,手臂往床下凌乱的衣物探,说:“我买了这个给你。” 一颗金苹果,在她眼前的男人大掌上。 他继续道:“我不喜欢苹果,讨厌咬苹果的声音,那使我想起故事里的祸事,很多都与苹果有关——” “你是说白雪公主吗?”她笑了,觉得这个外表冷漠高傲的大男人其实好可爱。 “我父母没为我讲过这则床边故事——” “那么,你听哪些故事?”她温柔地问,仿佛知道了以后,准备为他说,让他由今天起,睡在这床,就能听着她。 “神话。”他拉起她的手,把苹果交给她。“我父亲母亲轮流为我念希腊罗马神话、基督神话——美神得到金苹果,种下特洛伊战争祸根;亚当夏娃吃了苹果被赶出伊甸园,从此,男的受劳役之苦,女的受生产之痛……” 她听苦他回忆的嗓音,笑着咬了一口他送她的金苹果。 闻声,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一阵香甜气味使他心跳加速。 她说:“荷庭,亚当和夏娃吃下的果实,真的是苹果吗——” 当然是! 他瞅着她湿润的唇——眼神都晕蒙了——这真是诱惑! 他从小认为苹果是邪恶的——把挑食全推至神话祸事——对苹果厌而远之。现在,他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它会坏了他的德行! 像饿狼扑羊,欧阳荷庭吻住平晚翠吃苹果的嘴,搂着她翻身,把她压回胸膛下。 平晚翠闭眸,柔荑往上环,抱住他的脖子。“你不是饿了吗?”她问着,嗓音融入他唇舌里,手中金苹果顺着他背脊线条滚落床。 他身上、嘴里有苹果的味道,迷醉、迷乱地,比毒草还厉害。 “荷庭……我弄点东西给你吃好吗——” “嗯,”他吮着她的唇,说:“等一下……”他要先捣毁这个小房间,重掀一场绝艳祸事。 “荷庭,我只会为孩子讲白雪公主的故事……”当她这么说,他只得把她姣丽的长腿分开,再次贯穿她湿热的两股中心。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她说:“宙斯——朱彼得,是一个又变天鹅又幻化金雨的色鬼,我才不给孩子念希腊罗马神话……” 他笑了,觉得这个女人给他温馨安宁的感受。他走过去,抱住她在料理台边忙碌的身影。 “晚翠,你给他念他父亲写的英雄冒险故事如何?”欧阳荷庭环着平晚翠纤细的腰身,大掌交叠在她腹部。 这一整天,他已然确定,她是那名帮他开垦宝石地——像他母亲之于他父亲——的美好女性。 平晚翠微微回过头来,颊畔碰着脸庞埋在她颈边的男人。“念你写的冒险故事吗?荷庭——”她也确定了这个男人。 欧阳荷庭颔首,吻她的耳廓。 她回吻他,红唇浅浅地啄他唇,说:“好。” 吃过一顿不算晚饭——比较像宵夜——的餐食,她与他手牵手,走在满月迷情的庭园。他说他习惯晚间工作,明日开始,他白天来她这儿,入夜回临海大道双层楼写作——真正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愿海英来找她吃三餐。他要占据她白天到入夜的时间,把她弄得又累又倦,让她夜里沉沉地睡,要作梦,梦里也全是他。 “喵——”两只猫咪追着他们长长的影子移动。 走到大门边,她看着他说:“晚安。” 他吻她的唇,不太想走。她完全同意配合他,当他是出门上班的丈夫,帮他整理服仪、打好领巾、别好领带针,让他用过丰盛餐点,送他出门。 “我一早就会过来。”他离开她的唇,大掌恋恋不舍地摸她的脸庞。 她对他微笑着,伸手开门。两只猫咪先踏上情侣巷,他接着将她一起拉出门。“晚翠……”欲言又止化作缠绵的深吻。 “啊——小盆栽有伴侣了呀!”一个嗓音打扰了情侣巷常见的亲密双影。 两只猫咪对着墙边的男人喵喵叫。 “怎么?生气了?我破坏你们的好时光好气氛吗?” 欧阳荷庭放开平晚翠。两人一起看向倚立蔷薇花墙的男子。 “海英!”平晚翠唤道。 “嗨。”海英闲适地朝她摆手。“我刚好路过。”他脚边有个丢满巧克力包装纸的透明圆盒。那是他经常买给她吃的小圆饼包装盒。这男人不像他说的“刚好经过”,他吃掉二十个超甜小圆饼、三十颗苹果焦糖巧克力,至少两人两餐以上的甜品分量,算算他是待了两餐加宵夜的时间,待到快坏掉的街灯都亮了起来,有着起死回生似的固执。 “还没吃饭的话,我请你。”欧阳荷庭冷淡地开口。 海英撇嘴。“好啊,有人请客,本医师是来者不拒。餐厅可否由我选?” 欧阳荷庭没吭声,回眸凝睇平晚翠,对她说:“进去休息。” 平晚翠迟疑了一下。两只猫咪徐行沉入花影里。 欧阳荷庭垂首看着在他鞋尖撒娇的小家伙。“赶快进门。” “你别跟海英吵架。”平晚翠说了句,抱起亚当夏娃,走入门内。 门关上。两个男人站在情侣巷,也是一对影。 “外地人,你知道吗,有个从义大利米兰来的服装设计师和他的同性爱人,就住在这情侣巷——” “你以后少来找晚翠。”欧阳荷庭没管海英那无意义闲聊,冲口把话挑明说,步履往底端巷口走。 海英轻蔑一笑。“在加汀岛,一个男人要对另一个男人讲这种话,只能在海上。”挺起胸口,迈步走,他把脚踩在黑影头上。“贵族作家先生,你除了笔跟剑,能操帆驾驭风浪吗?你要知道,晚翠是加汀岛的女儿,她父亲是加汀岛最伟大的帆船手——” “现在吗?”欧阳荷庭打断海英。“什么船级?” 这么有气魄?海英挑眉,讪笑。“虽然你额上的伤不影响,不过,本医师一向光明磊落,不想有任何胜之不武的疑虑,就等阁下伤愈再说。至于,吃饭的事,麻烦大作家到夜航俱乐部破费——” 欧阳荷庭无意多听废话,直接走往港口大街方向。 到了帆船手码头的俱乐部闹区。 这个时间,遇上夜航夜潜爱好者整装待发的热潮,码头人来人往,好几艘有压舱龙骨的重型帆船已经扬帆了。 夜风兜扯各家具乐部插在屋顶楼顶的旗帜。 “领主”是海英入会的俱乐部,城堡式的门口有两名年轻泊艇员站卫兵。 “海英先生!”看到海英出现,泊艇员有些吃惊。 “你今夜有要出航夜潜吗?”没接到通知啊……另一名泊艇员忙着用无线电呼叫内部,欲问清今晚会员活动行程里是否排有海英。 海英压低泊艇员拿至嘴边的通话器。“我带朋友过来吃宵夜,没要出航。”他指指同行的欧阳荷庭。 四道目光随即聚向欧阳荷庭,两名泊艇员明白地点点头,躬身欢迎重量级会员带来的贵宾。 欧阳荷庭面无表情,把海英当带路小厮,进入俱乐部里。 地下楼“底舱”酒吧餐厅,确实有船艇底舱气氛,鹅黄光芒晕澄澄,弧形沙发一环环括扣这儿一张那儿一张的圆桌,大舞台上有人在唱《vincent》。 “这是晚翠最喜欢的歌。”海英选定离吧台舞台都近的位子。 欧阳荷庭迳自落坐,不发一语地取出烟匣、打火机,点烟抽着。 “那些家伙以为我来用餐,同行的一定是晚翠——” 晚翠和他一起来这儿用过餐? “荷庭!” 一个叫唤搭着乐曲声中断海英嗓音,也压住欧阳荷庭冒出心头的疑问。 海英看向隔壁桌。 欧阳荷庭长指挟着烟,转头望。 半包厢式的单人席,温映蓝红着一张脸,看着欧阳荷庭。“荷庭,你跑到哪里去?我找了你一整天……”她拿着酒杯,移动身体,慢慢换到两个男人坐的八人宽敞桌位。 “你在这里做什么?”欧阳荷庭皱凝眉头。温映蓝明显一副喝醉模样,摇摇摆摆倒入男人坐落的弧形沙发,半压着男人的腿。 “小心点,女士。”海英扶住这突来艳福,挪开自己的半条腿。 “对不起……我是说……谢谢……”语无伦次。 “没关系,不客气。”海英一搭一唱地应和她。 温映蓝嘻嘻笑了起来。“你人真好……我今晚可以去你家吗?荷庭赶我出门……我不想住旅店——” “映蓝,”欧阳荷庭发出严厉的嗓音。“你喝太多了。”他拿开她手上的酒杯。 “不要!”温映蓝尖叫一声,看着空荡荡的双手,眼泪哗哗地涌出眼眶。“你什么都不给我……你又骂我……一直骂我……我来你都不高兴……早上……莫名其妙跑得不见人影……我又不是故意害你受伤的……我这次是真的只要跟你在一起——” “你订哪家旅店?”欧阳荷庭捻熄烟,拉着温映蓝站起。 “喂,”海英出声。“你要请的——” “拿去。”欧阳荷庭掏出钞票,丢在桌上,冷硬地道:“你离晚翠远一点。”警告完毕,他架着烂醉如泥、胡言乱语的女人离座。 “ciao……”女人又哭又笑,回头对着海英送飞吻。 海英扯唇笑笑,直到男女身影完全消失,才抓起桌上的大把钞票,数了数。 很好!下半年度,确定可以换一组新的潜水用具!他抽出自己的皮夹,收好钱,塞回牛仔裤后袋,手摸到沙发上有奇怪的东西,拿起来看,是个小手提包——女人掉的!打开手提包,除了钱,只有一个眼罩。 女乳图眼罩! “搞什么……”海英这下有点苦恼,若有所思地闭闭眼,他挥臂一掷。“ciao——”小手提包飞越半道沙发半面桌,坠落隔壁单人席——女人原来坐的地方。 失物招领的事,由俱乐部人员处理,比较恰当。 “点餐!”海英没忘自己是来进食的,他已经两餐没好好吃,更新潜水用具前,刚好可以奢侈点一桌。“给我香槟、白松露汁鹅肝炖饭、洋葱红酒醋肋眼牛排——”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还是比较习惯平晚翠做的菜。海英丝毫不把欧阳荷庭昨晚的警告,放在心上,一大清晨,慢跑到情侣巷,正欲按下二十二号门铃,那门便开了。 “海英!”女人惊讶的语调,像一树晨间清露,抖落他头顶。“你怎么这么早?” 海英露齿一笑。“ciao。” 平晚翠愣丫愣,脑海浮掠某个轻快影像。“做什么突然说义大利文?” 海英摊手耸肩。“想说你对门不是住了米兰来的设计师——” “这什么理由?”平晚翠摇头淡笑,回身关大门,上了锁。“piero先生不常住这儿,只有度假才来。” “是吗……”海英摩着下巴低喃:“最近来了很多跟义大利有关的外地人……” “什么?”平晚翠歪着头,绑成斜辫子的长发簪着三朵栀子花,美颜神情柔婉清灵。 海英看她这个样子,真想搞破坏,把昨夜欧阳荷庭带着女人离开俱乐部的事,加油添醋一番。 几年前,他在舅妈的医院任职,偶然为一名女子看诊,他戴着口罩,看她发炎红肿的喉咙、用听诊器听她的呼吸,她的脸因发烧而红润,他因她的脸而心跳加快。那次看诊后,他忘不了女子的美颜、忘不了女子温温柔柔的说话语调、忘不了听筒传来的女子呼吸声…… 他偷偷地打听她,去她常去的店,坐在离她不远的桌位,看她一个人吃饭喝茶。他想着该怎么接近她比较自然,比较不会让她觉得他别有意图。他花了很多心思,终于在一个细雨飘飘的清晨,以非常直接的方式,打扰了她。 盖树屋是他从小矢志欲完成的梦想,这梦想能与她关连上,真的是上帝美丽的安排!他一直这么认为,他和她直接又自然地相处久了,就是永远。奈何,细水长流流不出火花,她终究只当他是“吃饭的朋友”。 晚翠明显爱上欧阳荷庭,他无法见她伤心。 “嗯……没事。”海英转念,不提昨夜。 “昨晚,你与荷庭后来怎么了?”倒是平晚翠担忧着。 “没怎么嘛。”海英语气轻松。“那家伙很大方,请我吃了一顿——” “对不起,海英。”平晚翠有些愧疚,从提袋里拿出一个保鲜盒,交给他。 海英接过手,打开盒子,是铺了鲑鱼卵的散寿司。 “我打算送到树屋给你——” “早餐就吃这个,会不会太豪华?” “嗯……”她摇摇头,低垂脸庞,下阶级。“昨天,真的很抱歉。” 海英挖起盒里的饭吃,跟着她走出情侣巷。他说:“晚翠,过一阵子,我得在舅妈的医院固定门诊,可能没法常与你一起吃饭——” 平晚翠停下步伐,回首看着海英。海英也定住,隔着模糊也清晰的距离,凝眄她。 晨风扇来海面薄薄的朝雾,有点像他们成为饭友那日的雨。 他对她竖起大拇指,说:“今天的早餐很棒,好吃!” 她微笑,美眸闪着晨曦湿润的光,说:“谢谢你,海英。” 与海英在固定航班离港的码头分手,平晚翠独自前往造船厂超市,买了些日常用品,然后转往专卖店街。 在“咖啡香氛”挑咖啡豆时,她遇上了一个人。 “吃饭的朋友!”那嗓音清亮亮,和在两串果实累累咖啡树枝造型的门后铃声里,犹如奇特的冰镇爱尔兰咖啡。 平晚翠站在柜台边,侧转过头。 “ciao!”温映蓝朝平晚翠挥手。“你也来买咖啡豆吗?”款步走向她。 平晚翠颔首,说:“你好。” 温映蓝握起她的手,找到救星似地道:“你做的葡萄派好好吃,可以教我做吗?我现在就去你家跟你学好吗?我昨夜闯了祸,荷庭很生气,我得跟他赔罪……”昨晚,她喝得太醉,荷庭找不到她订什么旅店,只得把她带回家,半夜还叫醒若苏为酒醉狂吐的她换衣物。 女人酒后窘态——是欧阳荷庭的大忌。温映蓝自知犯错,忍着宿醉头痛,一早出门买咖啡。不过,就算买对了豆子,她煮的咖啡,欧阳荷庭一定不满意,现下,最好加一个葡萄派。 “能遇见你,我真的好幸运,请你教我做个葡萄派,我得藉此挽住荷庭的心——” “对不起,”平晚翠打断温映蓝,柔荑抽离她的手,提起脚边的购物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可能无法帮你……”她摇着头。 温映蓝秀眉微颦。“我很爱荷庭,我想成为他要的那种女人……” 平晚翠耳畔嗡嗡响,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她以为她的心有个小缝慢慢裂大。 “平小姐,你要的豆子包好了。”人称“翘胡子司令”的“咖啡香氛”老板解救了她。 平晚翠镇定地看向柜台,接过老板递来的纸袋,付了钱,道完谢,随即走出店家。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被温映蓝搞得一头昏,好像宿醉的人是他。 欧阳荷庭在书房醒来时,才发现凌晨那场疲劳轰炸让他小睡成了大睡,这一合眸睁眸,桌表已走了半圈。他匆匆离开窗台卧榻,进盥洗室、衣物间,打理好服仪,下楼到后院荷花池,摘了一朵迷你荷花,前往情侣巷。 他跟晚翠说一早就去找她,现在日光差不多要正射他头心了,让他不禁加快步伐用跑的。这种没有办法开车的近距离,心急时真像远在天边,恨不得自己有双翅膀,立刻飞进她的美丽庭园。 明明花不到五分钟,站在她门口时,他却觉得是五十分钟。越来越没耐性,早知,昨晚住下就好。 他敲门。那门倒是不与他磨耐性,自动开了! “晚翠——”他一路喊她的名,进入屋子。 厨房有声音,食物的香味很浓郁,勾引着他。 “晚翠。”他走进厨房,绕过已摆了几盘餐食的料理台,抱住站在炉火前的她。“对不起,我来晚了。” “嗯。”平晚翠淡淡应声,手里的调羹继续搅拌锅里的浓汤。 欧阳荷庭不满意她的回应,扳转她的身子,吻她的唇。“你煮什么给我吃?” “我在准备给海英的午餐。”她没回吻他,但清楚回答了他的问题。 欧阳荷庭浑身凛直,放开她,眼神陌生地看着她的脸。 “你昨夜忙累了什么?”她美眸灿亮,语气坚定。“我和海英只是‘吃饭的朋友’。” 欧阳荷庭神情一顿。他真正讨厌海英,从这秒开始。那人改不了“贼性”,偷偷摸摸告他的状,肯定把昨夜在俱乐部遇上温映蓝的事告诉晚翠。 欧阳荷庭沉了沈,拿出随身携带的遗书。“你昨晚问我为什么身上总带着遗书——” 昨晚,她帮他整理衣物时,又在他的西装口袋找到一封遗书,连同他掉在她庭园那封,她总共看过他两封内容一样的遗书,她问他为什么带着这东西,他当时没回答。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他拆开自己的遗书,再取起西装前袋的钢笔,拔开笔盖,速速往信纸写划,然后咬破指腹盖指纹。 “你——”平晚翠惊抽口气。 欧阳荷庭收了笔,把信交到平晚翠手中。他说:“以后,都交给你。” 平晚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眸光徐缓低垂,一会儿,抬眼瞅着他,瞳底盈水颤颤。“你是什么意思?我不喜欢这样……” 欧阳荷庭将她拥进怀。“映蓝的事,我没什么好说,她来加汀岛肯定是其他与我无关的事。我只要你明白,这没什么,也希望你让我安心。你知道吗——我父母是突然离开的,未留只字片语,让我和妹妹面对非常麻烦的局面。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父母一样,但我总会有离开的一天,如果我离开、突然离开,我不愿我最亲的人面对任何窘境——晚翠,你明白吗,昨天起,这对我而言,已是极重要的事,像你说的‘结情’……” 平晚翠点头,知道他要一个安心。他已经开始担忧她、放心不下她,这使她心中的喜悦,酸酸地。 他又说:“你会收着对吧?” 她拉起他流血的长指,吮他的指腹,收好遗书,回拥他,柔荑将他的躯干抱得牢紧。“但是,你最好知道,我已经继承很多人的遗产了,我自己也有事业,我不稀罕你的版税……” 欧阳荷庭没说话,听她柔柔细细的嗓音打在他心坎上,他轻轻地吻她,又抚她的发,抚落栀子花,改为她簪上荷花。 她是他的,亲密到必须交付遗书、交付全部生命的爱人。 第七章 她是他的一切! 欧阳荷庭几乎建立了自己的宝石地——以结情的方式——他所有极具意义的东西,全在平晚翠那儿。 快四年,在这个扶桑花簇拥大道小路、挤攘石阶巷弄的温暖岛屿,一待就是两千八百多个晨昏。 他买了水床放在她房里,买了一架钢琴放在她房外的入口小厅,偶尔,她会弹奏贝多芬的《热情》给他听。 她说:“荷庭,你其实是个热情的人,对吗?” 每当她那么说,他便抱起她往房里的水床,用肢体传达他的意见。 他习惯了热情的气候、环境,已不像初来乍到那段日子——经常中暑。不过,热病因子从无在他体内消失,甚至渐渐浮显在他外观上。他现在有一身接近麦子色的皮肤。每个星期三,固定在后院延伸的那一片沙滩做日光浴,周五,他会上夜航俱乐部。他有一艘重型帆船,不是用来和海英比赛,而是在休息日与晚翠远离热闹喧嚣,到无人海域、陌生城镇度真正两人时光用的。 他差不多融入加汀岛了,像树一样在此落地生根,接近开花结果之际。 “在想什么?”轻细甜润的嗓音带着柔软贴触,响在他耳畔。“肚子饿了吗?要吃些什么呢?本来想做个葡萄派给你当茶点,谁知道你今天这么早来,害我什么也没做……” 欧阳荷庭转头,亲吻平晚翠甜蜜抱怨、喁喁私语的小嘴。“你醒了?真的什么都没做吗——”缓缓侧卧,被子底下的大掌抬起一条女性长腿,横过男性腰际,他稍微一挺,滑入她体内。 “荷庭……已经够了……”平晚翠抽气娇喘,柔荑抵着他的胸膛,柔嫩甬道却敏感地吸紧他,随着他性感的抽送动作,汩汩涌泉而热烫。 “晚翠,”他抓开她无力抵抗的手,让她搂着他脖颈,强健的躯干翻至她上方,大掌往她腿心拨,更加深入她。“我的宝石地,就只差一个孩子了——” “嗯……”平晚翠睁眸,神情柔湿、柔湿地,静静看着他,纤指往他脸庞移,描绘他的眼、他的鼻,慢慢拉下他,吻他的嘴,抬高臀,承迎他的撞击,同时说着:“荷庭,我得张罗亚当夏娃的餐食……等会儿海英也要过来吃饭——” 他咬她的舌尖,说:“我要吃葡萄派。” 像小孩子闹脾气,欧阳荷庭黏着平晚翠,一再将她拉回藏聚四年无数甜蜜热情的水床上,直到两只饿得非得争宠的猫咪来扒门板、大门门铃叮咚叮咚作响,他才松手放开她,烦躁地下床,穿好衣物,冷着俊颜,走出房门、屋门,出外去开庭园那扇面对情侣巷的门。 门外是海英。没什么好意外。这家伙纠缠晚翠太多年。 厚脸皮的家伙! 海英与欧阳荷庭互看一眼。 “大作家今天这么赏脸,来陪本医师用餐啊?”海英扯扯唇。高傲的家伙对晚翠的女性柔韧特质根本没辙,只能以良好教养充体面,无法野蛮强拆他挂在晚翠客厅那幅“罂粟花田”。“你其实很想那么做对不对?” 欧阳荷庭皱眉。 海英说:“拆掉我画的那幅‘罂粟花田’啊——”听起来真像挑衅。 欧阳荷庭没回应,转身往门里走。晚翠和海英本是饭友,这四年来,聚餐频率也不高,顶多一个月两次。这点气度他还有,不需要庸俗的嫉妒。 “喂,新开的那一家潜水俱乐部正在招募会员,你要不要去入会?”海英很快换了话题,关上木门,尾随欧阳荷庭,边走边唱独角戏地说:“啊……我看你应该不行!听说他们有资格限制,没法徒手潜水的家伙,是不能入会的,这四年来,没见过你参加徒手潜水晨航活动……我还是找晚翠一起入会好了——” “neve——”欧阳荷庭出声,冷硬的嗓调拖续吐出:“downtoearth是吗?”他知道那家新开在港边、建物外观奇特的俱乐部“neverdowntoearth”,他们向晚翠订了很多苗栽,晚翠打折扣给他们,他们回送晚翠免费入会名额。 “我已经和晚翠入会了。”他说。在义大利的年少时光里,每个夏季,皇家那一对与他同龄的叔、侄——皇夏生、皇宇穹,都会找他前往海岛徒手潜水。来加汀岛这几年,他和晚翠出航到无人海域,就是进行徒手潜水。他喜欢看她“真正”徒手潜水,什么装备都没穿戴,完全地没穿戴,像条美丽的鱼悠绕他身边,潜到海下十五公尺,在蓝紫色的洞穴里与他交换一个吻。 “是喔,”海英摩摩下巴。“既然晚翠加入了,我也得尽快入会。听说,那儿的老板是个大美人,到时你迷上人家,像四年前那样与人出场,晚翠就由我——” “闭嘴!”欧阳荷庭低吼,这次是狮王被拔毛,怒步前行。他从未停止讨厌海英,虽然当年温映蓝那事,并非海英多嘴,但扭正不了他对海英的“贼”印象。这家伙一直在打主意,偷偷觊觎晚翠! 他快速进入屋内,往厨房找她。 “海英来了吗?”平晚翠听到脚步声,一回首。 欧阳荷庭直趋而来,抱住她。 平晚翠顿了顿,戴着隔热手套的柔荑轻柔圈住他腰杆。“葡萄派快烤好了,等会儿,铺上生果和莱姆鲜奶油,就可以吃了。你要喝什么茶?橘子皮红茶好吗——” “我想再睡一下。你让海英把他的饭带走。”欧阳荷庭固执地抱紧平晚翠,说:“nuvo今夜返航,我明天得见杜瀇。今天,好好陪我。” 心情有点复杂。 除了海英,他这些年,一直是透过与“贼”打交道——靠那个捞寻古代沉船宝物、进行私下拍卖、交易人类历史遗产的杜瀇——来增加额外资产。为什么这么做?他也有自己痛恨的“贼性”?不!最大的原因是——历史不比利益重要!他要做他父亲当年没做却被冤枉的事! enzo曾劝过他,那是不对的。但他无法不那么做。他矛盾,一颗心像困兽。她却说,那是他的孝道,也是不孝。他同时具备坏儿子与乖儿子特质,这才算好儿子。她的话解放了他的心,每年的这个时候——nuvo返航期——他特别、特别需要她。 “好好陪我。”又说了一次。 “嗯。”平晚翠点头,仰起脸庞,亲吻他。 欧阳荷庭眯眼,耳畔听着两只猫吃饱撒娇的叫声,鼻端满是葡萄派香味,纷乱心绪沉淀下来。 这儿是他的宝石地,怀中女人是他一生最值得期盼的全部!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在平晚翠身旁安稳舒适地睡了一夜,拂晓时刻,云更换着色泽,灰白转绀蓝,蓝透澈,射出一束光,打得天窗亮闪闪,欧阳荷庭从仰躺改侧卧,放大的瞳孔缩小聚焦,琥珀色中映出绝伦睡颜。 “晚翠。”他轻声唤,伸手摸她。“我该走了——” “去哪儿?”她睁开眼睛,又闭上,柔荑环住他的躯干,脸庞偎进他怀里。他很少在这儿过夜,夜晚一向是他的创作时间,她想见他,只能入梦。 “你继续睡。我回家看看若苏,她已经停课了,最近放长假,我得帮她找下一阶段的学校——” “嗯。”她颔首。她知道他今天有很多事得忙,他要走,她从来不会强留他,吻了吻他的唇,她掀被下床。 他也下床,进盥洗间,出来时,她穿着晨衣站在床尾凳边,像每次送他出门那样,帮他整理服仪打领巾。这次,他抓住她打领巾的手,看着那光裸的纤纤玉指,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怎么了?”平晚翠要抽回被握住的左手。 欧阳荷庭将她握得更紧,突然说:“晚翠,我爱你。” 平晚翠凝定了半秒,美颜染上柔色,点点头,没说话。欧阳荷庭吻了一下她的无名指,才放开她的手,让她继续圈环他的脖子打领巾。 “我见过杜瀇后,会过来。” 她微微颔首。“下午吗?” 他抚开她颊边的发。“可能晚上——” “我等你。”她拿起西装外套给他穿上,牵着他的掌,要送他到大门外的情侣巷。 行过庭园,他看着楸子树旁的小缓坡——那年,他以为她种什么绿蘑菇迷幻毒草——长成一大丛月光扶桑。早起的亚当夏娃在那儿追逐嬉戏,它们身上的铃铛清脆地响着。 他握牢她的手,像在走圣坛,直到情侣巷,他深吻她一记,带着她甜柔的气息,登阶往交连临海大道的顶端巷口。 过了花比车多的临海大道,欧阳荷庭步上双层楼门前八级台阶,站在门厅。 港口那头传来连绵不绝的汽笛响,那是信号,一个针对他而来的信号。近年崛起的水下组织“nuvo”,返航了。这组织是他出资才有的—— 四年前,皇姓家族的大长辈,在他父亲母亲过世后,多次找他讨论祖产归属重配之事。据说,几代前仅分家无分产,皇家人在一块共有的土地上,分居四处。父亲的直系长辈得到主宅一带的土地及建物使用权,传承到父亲这代,他们长居义大利,未曾使用过那儿的房子或土地。直到父亲出事,他们非得返乡,却没法居住在那核心地。父亲的情况使家族蒙羞,他们像是被打入冷牢似地住在“蔷薇隅”——家族最不重要的边陲地带——一家四口挤在不算大的楼房里,没有仆佣,没有亲人来访。说是不被打扰,其实清寂得可怕。只有像用人血灌溉、开得过分冶艳的雪地蔷薇,陪伴他们一家人。 都说那花越开越美,越有坏事发生。他父母就是在那一片仿佛盛开到了世界尽头、地狱之门的雪地蔷薇中,走完不算长的人生。之后,家族里的人陆续到边陲地带“拜访”他。他们说父亲曾经表示最想要的不是任何土地或建物,而是家族所有的荆棘海海域,大长辈要他尽孝道完成父亲遗愿,他几乎是被迫签下文件的。他根本不知道父亲是否真要那片荆棘海,恍过神来,父亲名下的土地建物,已变成一片冰海,并且由他继承。 从核心到边陲,从边陲到冰海,这是驱逐!无情冷酷的驱逐! 他的自尊无法忍受这种卑劣暗示,他采取主动,带着妹妹远走,与“皇”划清界线。关于皇家物品,他只带走父亲和自己的剑。父亲的剑里有母亲的戒指,他的剑里有要给未来妻子的戒指,两枚戒指价值连城,那年,他在离开皇家的旅程中,遇上杜瀇,把戒指交给他,让他顺利组成今日的“neptuneunderwaterandvoyageorganization——涅普图水下与航海组织”。 他们一年一度的返航,最主要就是结算捞物拍卖所得,分成给他这个出资金主。 “哥哥,你回来了。”不自觉按了门铃,吵醒还在睡的妹妹。 欧阳若苏站在门后,小脸被长发掩了一半。 “吵醒你了?”欧阳荷庭淡淡问,走进门。 “没有。”欧阳若苏摇摇头。“我该起床了。家里缺了一些东西,今天得去专卖店街和超市一趟。”一个阶段的学业结束、放长假以来,她就请厨师和钟点佣人暂时别来,她想独力负责家务,算是给自己的一个新训练,毕竟她有可能会离开哥哥、离开加汀岛去进行下一阶段的学习…… “若苏,帮我煮杯咖啡。”欧阳荷庭交代,眼睛看着玄关桌上交叉摆放的两把轻剑。 皇氏家徽是众多轻剑围排一轮花,他已非皇家人,所以摆成“x”。是故意,也是提醒——他欧阳荷庭,这辈子绝不做回“皇”荷庭! “哥哥,enzo叔叔打了很多通电话找你。”欧阳若苏关上门,回身对欧阳荷庭说:“他要你回来马上跟出版社联络——” “我知道了。”欧阳荷庭移动脚跟,往通廊底的楼梯走。 进书房,欧阳荷庭随即拨电话给enzo。 enzo说:“我们在等你的稿子。” “我知道。”但无心处理工作。他打开窗帘、窗板,眺望造船厂码头方向。 “荷庭,你还在资助那支‘文化海盗’团体吗?” 欧阳荷庭看着海天,感觉enzo的声音像是来自那片幽蓝。他没回应enzo的问题,只说:“我会把稿子弄好。” enzo那边敲起桌来。“笃笃、笃笃”的声音传入电话里。“荷庭,”接着是深思的语气。“我老了,你有空过来看看,差不多该接手了……” 这四年,他没回义大利一次。父亲创立的出版社,早已在他名下,他这个所有人,却完全置身于外,久久不归。 “enzo,我要处理工作了,明后天会把稿子给你。”没道别,欧阳荷庭挂了电话,坐进皮椅里。他不认为enzo老了,但他会找个时间回义大利,不是接手管理出版社,而是看看这些年默默体谅他的老朋友、老伙伴。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喝了一杯咖啡,连续工作数小时,欧阳荷庭感到饥饿,下楼,整个房子沉静静,没半点声音。妹妹似乎不在。他走到厨房,料理台上有餐点,是妹妹帮他准备的早餐和午餐。 欧阳荷庭拉开料理台边的单椅,落坐,从早餐吃到午餐。 夕阳正在后院徘徊,没边没界,潜入门来,舔舐空餐盘一层橘橙。 欧阳荷庭喝了口水,放下餐叉,解过饥饿,他离座走出厨房。 到客厅一看,才知道时间晚了,还有很多事没做,他点了根烟,往斜对露台的法式单人沙发坐,沉定心思计划着,等会儿先去找杜瀇,然后上晚翠那儿,夜里回来继续工作,妹妹新学校的问题也得处理。妹妹这四年在加汀岛念的是女校,这使他免了不少烦恼。他想下个阶段,还是女校吧,十七岁的年纪很敏感,一个差错,人生会毁掉,不能不保守谨慎。 “哥哥……” 飘飘坠坠的虚弱叫声,像是受了大惊吓反而发不出尖喊,带着匍伏似的无力感觉传来。 “哥……是你吗?” “怎么了?”欧阳荷庭拿过小桌上的烟灰缸,从沙发站起,走往角窗。“若苏——” 欧阳若苏呆看着欧阳荷庭。 欧阳荷庭拉亮窗台夜灯,捻熄烟蒂,说:“过来,若苏。” 妹妹一靠近,他才发现她脸色苍白,仿佛真出了什么事! 欧阳荷庭皱凝额心,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欧阳若苏摇头,尚未回应。一个嗓音先扬开—— “她被我吓到了。” 欧阳荷庭神情一冷,怒意隐涌在心头。 灰衫黑裤的不速之客,是杜瀇。他像贼一样,悄然无息地,进入了欧阳荷庭的领域。 “你不来找我,我只好来了。” 欧阳荷庭走下八级台阶,跟在他后头的杜瀇涎着一张轻浮笑脸,喋喋不休地说着。 “别发怒。我等了你一整天,可没不高兴。何况我们好歹认识了四年,这还是我头一次来你家拜访,我也想好好认识若苏啊——” “这是你最不需要做的!”欧阳荷庭冷声打断杜瀇。 杜瀇斜扬唇角,讪笑。“认识有什么不好,也许将来你会需要我来帮你看照若苏——” “不会有那么一天。”欧阳荷庭迈步越过临海大道。 “话别说得那么早。”杜瀇紧随欧阳荷庭。过了马路,他开来的车,就停在人行道边。他打开车门,说:“四年前,你也没想到自己身为一个海洋考古权威之子,会和我们这种被称作‘文化海盗’的家伙有合作关系——” “把今年的款项汇入晚翠帐户。”欧阳荷庭道。杜瀇刻意挑他的矛盾点,使他脾气一下全上来。“其他没什么好谈,就别多嘴!”不需要多跑一趟俱乐部,今年就在路边把事说完,最干脆! “哪没什么好谈,”杜瀇像是非得激怒欧阳荷庭,又说:“很多事得谈,我们还是去俱乐部,坐下来点杯酒,慢慢谈,听说前阵子新开了一家具乐部,老板还是个美人,我真想去看看……” 欧阳荷庭不再理会杜瀇,旋足走往情侣巷。 “我帮你查了——” 一句话,教欧阳荷庭回了头。 杜瀇挑唇。“不知买主。我想,应该找不回来——”当年那两枚戒指,他透过黑市管道卖掉,换取庞大资金,成立组织。现今,nuvo已搞出名堂,财力丰厚。欧阳荷庭想买回那两枚深具意义的戒指,尤其他自己那一枚。 “你还是买其他的送晚翠吧。”杜瀇建议地说。 欧阳荷庭眉头深锁。当年,他心灰意冷,不认为这辈子还有什么值得期盼之人,留着那戒指也没用。 现在,他走入情侣巷,胸腔一个填不满的空洞,怅怅地。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慌慌张张地出门,海英也不知道自己干么沈不住气。他是个医师,看惯缺肢断腿肚破肠流血腥场面,眼皮也没眨过一下,怎么现在竟成一只无头苍蝇! “海英!”一个贼又一个贼。欧阳荷庭没看错,海英这次在情侣巷二十二号门前的鬼祟举止,十足像偷窃失风的贼。 “海英!你在这儿做什么?”欧阳荷庭快速下阶级,扳过海英的肩。 “晚翠昏倒在庭园里!”海英大吼,拳跟着挥出。 砰地一声巨响,欧阳荷庭倒撞在门边。 “呼……总算舒服多了。”海英吐了口气,缓解了甚少有过的紧张情绪,看向门边的可怜虫。 欧阳荷庭唇角渗出血,眼神有点涣散。 “喔!精准!我还真没打错人。”洋洋得意,海英看欧阳荷庭没啥事,便说:“晚翠一个小时前昏倒在庭园,来买盆栽的人通知我过来,她没什么事,但是我很不爽。”语毕,他潇洒离去。 晕眩的感觉过了,欧阳荷庭拉着门把起身,推开没上锁的门,大步大步往屋子走。 “喵——喵——喵——”两只猫咪看他进屋,似乎急着跟他解释状况,走在他脚边叫不停。 欧阳荷庭直接进卧房,看见平晚翠靠坐在床头,翻着他写的《海神系列八》。他走过去,一把就抱住她。 她说:“我以为我要开始讲白雪公主的故事了……” 他的心猛跳着。杜瀇说的没错,他该再买一枚戒指给她,不,他要请人改制那个她说的“葡萄绿”领带针,把那颗宝石取下,做成一枚永恒的戒指,套在她无名指。 “海英说我只是中暑。我今天真的种了一堆毒草——毛地黄、长春花、夹竹桃,还有附子花……都很毒喔!不是你四年前碰到的那种,顶多皮肤痛痒而已,这些都会致人于死……荷庭,我跟你一样,得了热病——” 欧阳荷庭吻住她的唇,让她尝他嘴里的咸涩味儿。幸好她没事,要是她真有什么事,他一定会把她种的毒草全吃下。 她帮他冷敷,又让他含着冰块,没多久,海英留在他脸庞的红印淡了去,口腔停止出血。 晚餐吃了些凉拌的东西,葡萄酒冰镇过。饭后,欧阳荷庭喝着酒,坐在客厅看影片,平晚翠依偎在他身边,翻阅《海神系列八》,像在给她腿上的两只猫咪念故事。 “荷庭,九什么时候会出?”她问。这四年,他创作了七和八,两本都用“欧阳”荷庭发表,前六本再版,也改成这个姓。 “你想看,我明天就拿来给你看。”他的稿子向来是机密,但若为她,他什么都可以公开。 平晚翠摇了摇头,合起书籍。“等它变成这个样子,你签上名,写上‘给晚翠’,我再看。” 欧阳荷庭笑了笑,站了起身。“那我得赶快回去写稿了。” “要走了?”平晚翠抬眸,跟着离座。两只猫咪从她大腿跳至地板,追着主人移动的影子。 他们亲密无间,彼此搂得很紧,一面往外走一面接吻。轻轻浅浅地啄吻,也深深入入地缠吻。 他说:“别再顶着大太阳种花种树。” 她点点头。但他知道,她明天依旧会做那些事。 他又说:“杜瀇那边的所得分成,明后天应该会入帐。” 她又点点头。那些钱,她一直有在用,不管她用了什么,他都有那么一点点身为大男人的虚荣——至少,她不是那么完全地不依靠他。 “晚安。”她打开大门。两只猫咪溜窜出去,喵喵叫声是巷子里最甜蜜的情侣对话。 欧阳荷庭后退着,站到门外,眼睛盯着门里的她不放。 平晚翠微笑。“明晚要过来吗?”赶稿子加上nuvo返航,白天黑夜,他都忙。 “义大利那边还在等我的稿子。”你也在等,我为你而写,写来让你念给孩子听。欧阳荷庭揽住平晚翠的腰,俯下脸庞,再次吻她。 平晚翠本还想说些什么,声音却教他封住。 “哥!”突来的嗓音。 欧阳荷庭转头,温情神色一寸寸褪成冰冷。妹妹居然与杜瀇手牵手出现在这巷子! 一场狂风暴雨正在酝酿。 像她弹的贝多芬《热情》进入第三乐章,终章。 皇家的人登场了!与杜瀇那个贼一样,毫无预警地接近,要撼动他四年来的平静生活。 欧阳荷庭对妹妹发了一顿脾气,然后进客厅。 那名西装笔挺、外观与他有些神似的昔日晚辈——皇宇穹,一见他出现,便有礼地自沙发站起,优雅躬身,完全的皇家规矩。 欧阳荷庭没给皇宇穹好脸色。 皇宇穹谈的,大抵是他们知道欧阳荷庭与nuvo有往来,这是不妥的,希望他回归皇家,才是正道……全是不必要的废话!不到五分钟,欧阳荷庭狠下逐客令,要皇家人别来烦他。 皇宇穹最后只好说:“就算我不来,其他人一样会来,这是迟早的问题,你不会不清楚谁在这附近吧……”这是卑鄙的警告与威胁。 这四年,欧阳荷庭驾着重型帆船载平晚翠出游,去北去南去东,就是不去加汀岛西方海面一百二十哩处那座高原海岛。夜航俱乐部的会员人人都去了,去那儿喝农场风味的新酒。那儿的葡萄酒很棒,他也喝,但,是托俱乐部会员带回来,他从来不去那座岛——祭家海岛。 他父亲的大姊,他的亲姑姑——皇春实,是祭家海岛女主人。他怎能去?怎能让皇家透过姑姑掌握他? 皇宇穹这小辈居然敢用此逼他! “是吗?”欧阳荷庭眸光冷然看着皇宇穹。要带春实姑姑来押解他吗?好吧!他等着看,看皇宇穹这小辈多有本事! 第八章 他很有本事!毕竟是金牌律师,做事挑重点,步步快狠准。 皇宇穹的出现确实引起了连锁效应,全世界似乎在一秒钟内,跟欧阳荷庭作对起来。 欧阳若苏寄了皇春实夫家在英国办的私校入学申请,欧阳荷庭以为皇宇穹就是循那线索找到他们兄妹。他把气发在妹妹身上,骂走了敏感的十七岁女孩。隔天清晨,意识到女孩彻夜未归,正要出门寻找之际,皇宇穹已带着皇春实上门。 皇春实眼泪亲情攻势感动不了欧阳荷庭,倒是逼得他想离开加汀岛,上nuvo船艇漂泊个几年。 真有办法这么潇洒地走吗?他是行动了,叫杜瀇把他和妹妹打包好的行李运上船。可他的全部依然在这儿——他放不下住在情侣巷的温柔女子,他根本走不开、不想走,只想待在她身边。上天听见他的渴望了,muvo比原定时间早一日起锚。 离别的汽笛长鸣时,他和晚翠正在水床上,像两个遭遇船难在海上漂泊的末世男女,害怕被潮流冲散地紧紧相拥。 幸好这次他们没分离。 很快地,接到杜瀇发来的讯息。 “杜瀇说他去搬行李时,皇家的那个年轻有为的律师也上门,他只好把若苏带上船……” 欧阳荷庭听着平晚翠读出来信内容,心里其实没有愤怒。他差一点就要离开晚翠了。前一晚,她问他要去多久。他回答不出来。有一瞬间,他想着他该带她一起上船。但,在他还没考虑清楚时,nuvo的提早起锚,已帮他作了决定。 “你担心若苏吗?”平晚翠看着欧阳荷庭深思的脸庞,起身从放电脑的小桌前,走回床边,上床躺进他怀里。“杜瀇虽然有点花心,可还不至于下流,他不会欺负若苏——” “我没有担心这个。”欧阳荷庭开口,大掌抚她昂抬起来的美颜。她看起来比他担心,短短的几天,皇家人马搞得他心绪浮躁。她忧愁着他。“你回一封信给杜瀇,要他保若苏完全无事,别让皇家人接近。” 平晚翠扬眸看他果决的神情,道:“那你呢?” “我想住在你这儿。”欧阳荷庭吻吻她的额。皇家人并不知道她,他的宝石地还没被破坏,他依然可以在此像树一样开花结果。“过一阵子,皇家人在加汀岛彻底消声匿迹,我再去接若苏回来。” 平晚翠颔首,枕回他胸膛,说:“晚了,今天早点睡。” 他要住在这儿。在这儿写作、在这儿吃喝睡,一切在这儿,那么,明天开始,她得忙着帮他打理一间书房。 《海神系列九》是在她准备的书房完成的。严格说起来,那并不是一间适合思考的书房,但她是他的谬思,就算是她房外的入口小厅,每天有两只猫咪在他写作桌上跳来跳去,他仍可指开莲花,写得尽兴畅快。若他有那么一点点陷入苦恼,她便要他弹唱《vincent》给她听。那是很神奇的魔法,每每他做完这样的事,看着她恬静唯美的表情,海神号就能继续航行,突破险峻诡谲海域,带着英雄好汉找宝藏。 书顺利出版后的几个月,enzo要欧阳荷庭无论如何去一趟义大利。 他出远门前,留了新遗书放在书房桌上给她。 平晚翠拿起桃花心木船型桌上写了遗书二字的信封,没拆阅,直接把它收进卧房里。 她有一个上了心形锁的荷花色小铁盒,里面全是他这些年写给她的遗书,她把它当情书,收藏着。 “喵——喵——喵——喵——”亚当夏娃叫得很凶,像在吵架,那是从未有过的情形。 平晚翠收好铁盒,走出卧房,看见两个小东西在书桌上争一个软木塞。 “不准吵!”平晚翠挑出猫脚下滚来滚去的软木塞。上面画了胡须、眼睛、尖尖嘴、曲曲尾。她笑了。“爸爸给你们的假老鼠玩具,让你们吵成这样,等他回来,妈咪叫他多画一个,这个先收起来。” 两只猫咪喵地一声,跳下书桌,乖乖到外头玩。 平晚翠将软木塞握在掌心,轻柔低语:“在吵架了……赶快回来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一个礼拜后的细雨早晨,欧阳荷庭未归,意外的客人先来访。 门铃响得规律而有分际,这一声与下一声的距离差不多五秒,不是声声催人,感觉来人很有耐性又沉稳。 平晚翠戴着宽边大雨帽,打开庭园木门的那一刻,门外撑伞的男人缓缓将一只手从门铃上收回。 那男人身旁还有一对看似夫妇的年长男女。三人衣着过于正式高雅,不像来买苗栽的悠闲本地人,本地人亦不会在雨天来找她买苗栽。 “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好,平小姐,”开口的是比较年轻的男人,他说:“敝姓皇——皇宇穹,冒昧打扰你——” 平晚翠眸光闪了闪,低垂眼帘,耳畔听着细雨打伞声。 “我们可以进去跟你谈谈吗?” “喵——喵——”爱玩水的亚当夏娃,从来不会放过雨天外出的机会。 她关不住,一开门,它们就溜出来。 “不可以淋雨喔……”她轻声说:“快进来——”蹲下身,抱起两只猫咪,转身往屋子走,忘了把门关上。 门外的客人自然地走入她的庭园、走入她的屋子。 那三个人坐在她小小的客厅里,占去了所有椅座。 坐落窗边躺椅的皇宇穹被两只猫咪缠上,亚当夏娃分别压伏他左右大腿,喵喵地向他撒娇。 双人沙发里的夫妇,即便坐得够靠近了,男人还是握着女人的手,揽着女人的肩,像在安慰她什么。 “别担心,由我来说。我不信那小子敢与我扯破脸。”祭雨丰很生气。他妻子皇春实为了娘家侄子出走失踪的事,已经忧烦了四年多,好不容易有了消息,那晚辈竟然胆大伤他妻子的心! “他说他永远不回皇家……”皇春实一想起欧阳荷庭那决裂似的态度,又伤心了起来。“他是不是连我这个姑姑都不认了——” “他敢!”祭雨丰怒道:“等会儿,我就教训他一顿,都多大年纪了,还闹什么别扭——” “对不起,”平晚翠捧着托盘,走出廊道通口,来到客厅中央,站在祭雨丰、皇春实面前。“请用茶。”她说着,将两杯苹果红茶、两块放在精致骨瓷盘的苹果起司蛋糕摆上桌,然后往窗边走,给了皇宇穹一样的茶和点心。 “谢谢。”皇宇穹看着小桌面上的冒烟飘香的红茶。“荷庭堂叔一向不喜欢苹果……”先低喃,而后问:“他不在吗?” 平晚翠美颜沉凝,安静了一会儿,开口:“你不知道吗?” 她被皇家的人打探出来了。他们如此神通广大,怎会不知道荷庭的行踪呢? “neverdowntoearth的管理者一直到最近,才确定你与荷庭堂叔的关系……” 皇宇穹不是透过欧阳若苏寄的入学申请找到欧阳兄妹的,而是巧合——皇家问题夫妻档皇夏生与夏可虹的堂姊夏明灿,因缘际会在加汀岛开设潜水俱乐部,会员名单登录了欧阳荷庭,他们因此知道这四年来义大利出版社那些硬蚌壳,不肯吐露的地点,就是加汀岛。虽说这桩“皇氏家族叛逆青年闹别扭离家事件”几乎要迎刃而解、完满收场了,却依然状况百出,欧阳兄妹再次失踪。 皇宇穹本欲透过neverdowntoearth会员资料,查线索,无奈老板夏明灿不配合,认为皇家事牵扯会员隐私,违反她经营潜水俱乐部的精神,他们可不是什么征信俱乐部,皇家无权为己之私,利用任何neverdowntoearth会员。夏明灿怒把皇宇穹列为拒绝往来户,所幸管理者宇星洋与皇宇穹稍有交情,答应帮他留意。不过,还是拖了快九个月,宇星洋某日上情侣巷买新苗栽,巧遇欧阳荷庭,赫然忆起欧阳荷庭之所以入会,就是由当初采购苗栽送出的免费入会名额拉进来的,而那名免费名额,正是平晚翠。 平晚翠浅蹙眉间。这皇家害人甚深,让荷庭误会若苏,怒发一顿脾气。 “平小姐,”双人沙发那端响起女人略带沙哑的嗓音。“你叫晚翠吗——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晚翠——” 平晚翠回过身。一双手抓住了她,托盘乓啷落地。 “你劝劝荷庭吧,晚翠……”皇春实请托似地挨近平晚翠身前。 平晚翠眸光微微闪动着,她徐缓低下头,看着握住她的素白柔荑——与母亲的一样,那握住她的手势,每根手指既嵌着她又包裹着她,掌心温泽贴熨她的手背……像妈妈一样—— 眼泪突然啪地掉了下来,她慌张地抬眸。“对不起——” “好了,你别这样激动,会吓坏平小姐。”祭雨丰站在妻子背后,大掌握着她的肩。“你坐下来喝杯茶,事情我来说。” 平晚翠愣着美颜,看着那男人拿着方帕的手凌越妻子肩侧,递至她眼前。 “你怎么了?小女孩。”祭雨丰嗓调温和。“把脸擦一擦吧——” 这大概就是父亲的感觉。平晚翠心在抖颤,美眸直瞅眼前男女。他们忽而模糊忽而清晰,一下变成站在帆船船舷的她的父母。事实上,他们比她的父母应该大了十几岁,但他们青春的脸庞蒙了灿烂光芒,就像在看着他们心爱的小女儿一样看着她。 她的眼泪哗哗地滑下脸庞。 “晚翠……”皇春实拿过丈夫手中的方帕,擦拭平晚翠的泪颜。“对不起,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她太心急了。又不是不知道荷庭的执拗,她怎能如此为难这柔弱的女孩。 平晚翠摇摇头。“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两个女人快要哭成一团了。祭雨丰开口:“就跟那小子说,他要继续姓欧阳就姓欧阳吧,不想回皇家,至少上祭家看看关心他的雨丰姑丈、春实姑姑,他的父亲在我岛上还有一幢大房子,他到底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会请人铲平,空下地送给农场养畜生……他都在加汀岛住了四年,竟一次也没上祭家海岛拜访我,让姑丈我相当不高兴……” 祭雨丰滔滔不绝。平晚翠听着。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一个上午雨势没停。 欧阳荷庭脸色阴沈,心情坏透了。皇家,皇夏生,一整个浑蛋该死! 罗马是一个大晴天,归途海象平和,皇家信天翁在阳光里翱翔,同船旅客各个洋溢着度假喜悦,全世界只剩加汀岛的倾盆大雨天跟他站在同一阵线。 一下船,欧阳荷庭奔入雨幕之中,不搭任何接驳车。闪电划过他头顶的厚重乌云,他不怕,他时时刻刻写好遗书,等死神! 欧阳荷庭踩过一地被雨打落的扶桑花,想起平晚翠庭园也有扶桑花,她曾经摘下一朵花,拔掉花梗萼片,让他衔着花托吸取花蜜,那滋味很清甜。他现在需要她的温柔! 加快双腿迈动,欧阳荷庭回到了情侣巷。二十二号门,在他还没接近前,已开启。 她知道他回来了! 欧阳荷庭跑上前。雷声轰陆地劈下。他撞着一把黑伞,持伞的人出声。 “荷庭堂叔——” “荷庭!”另一道女性嗓音扬起。“你回来了……我以为你不回来……” 不是晚翠。说话的女人不是晚翠。 “雨这么大,你怎么没撑把伞——”皇春实取过丈夫手中的握把,将伞移至欧阳荷庭头上。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欧阳荷庭看着挡住屋门的三抹人影。 雨声很大,雨水从临海大道奔泻下来,漫过鞋尖。 “我们来很久了,你现在才出现,真有礼貌呀……”祭雨丰拿回妻子挡在欧阳荷庭头上的伞。浑小子已经一身湿,用伞根本多余,就让这场雨好好淋他个清醒吧!一手搭上妻子肩膀,他说:“我们该走——” “我想同荷庭说几句话。”皇春实打断丈夫的嗓音。 “该说的我们都与晚翠说了,就由她转告这小子……”祭雨丰挟着妻子,脚下缓挪。 平晚翠送客的身影,一部位一部位,由左而右地被揭显出来,映入他渗进雨水的琥珀色眼帘。雨好大,大到他眸底。幸好她戴了雨帽,站在这儿、站在那儿、站在他眼中,都不担心雨淋。 “宇穹,上路了。” “晚辈告辞了,荷庭堂叔。” 雨中来雨中去,撞上他归期的三人,走得连脚步声也没有。 他听见她在移动,雨早模糊了他的视线,直到她拉起他的手,他才知道她接近他。 “你回来了,进来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屋里,亮着扶桑花吊灯。她双眼红红的,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过。她从来以柔柔的微笑面对他。两只猫咪开心欢喜见他归来,跳上他大腿打滚着。 欧阳荷庭抚着被自己身上雨水弄湿的两个小家伙,看着桌上来不及收的茶杯和点心盘。 “等会儿先泡个澡,热水已经在放了。”平晚翠走向坐在双人沙发的欧阳荷庭,轻柔地用手上的干巾擦他的发。“义大利方面有什么事吗?你去了好久,亚当夏娃为了这个吵翻天……”她拿出裙子边袋里的软木塞老鼠,摊在手心给他看。 欧阳荷庭沉默着,大掌持续抚摸亚当和夏娃。 他没说话,她也没再出声,把软木塞老鼠摆在桌上。两只猫咪敏感地看了一眼,跳离他的腿,转移阵地占据桌子,玩起软木塞老鼠。她专心擦着他的发。空气里,只有幽微的沙沙响。 “喵——”猫叫加入单调的沙沙响里。 欧阳荷庭看着桌上滚玩软木塞老鼠的两只猫。“他们说了什么?”终于开口,嗓音沈闇闇,像今天的黑雨幕。 “喵——喵——”两只猫前爪各压半截软木塞老鼠,有点不相让地抢玩。 “祭家是加汀岛西方那座高原海岛吗?”她幽幽开口。他从来没带她去的地方。“我以前跟妈妈去过一次,那儿的菜园湾港城很漂亮,我们去那儿买葡萄酒……荷庭,你不是也喜欢喝那儿农场酿的葡萄酒吗——” “喵——喵——喵——”两只猫儿一面压着软木塞老鼠,一面朝对方挥爪。 “荷庭,”她的嗓音继续着。“他们希望你回去——” “不可能!”欧阳荷庭吼道,猛地站起。 平晚翠神情凝定,水光闪烁的双眸映出他冷肃的脸。 “回去哪里?那些人现在连我父亲的出版社都拿去了!”愤怒爆发。欧阳荷庭去了义大利,才知道出版社在皇家大长辈的操弄下,易了主,说是父亲当年创立时用的是家族公有资金,出版社本就是家族资产一部分!以父亲为名的事物,一项一项从他手中失去,在大家族体系下,这等于被消灭!父亲这一房在皇家已无存在意义,他早就不可能回去! “他们说你就算不回皇家,也得上祭家……”沉静过后,平晚翠又说:“你父亲在那儿还有一幢房子,他们希望我们住到那儿——” “我们?”欧阳荷庭铁青着脸。“所以,你答应他们了?” 平晚翠垂眸,淡淡地说:“他们是你的姑丈和姑姑——” “要住你自己去住!”几乎是无法控制地冲口怒吼。 “喵——喵——喵——喵——”两只猫咪终是严重吵了起来,撞掉桌上瓷杯瓷盘。 骨瓷琤琤碎了一地。欧阳荷庭头也不回地冲出门。 “荷庭!”平晚翠叫着,跑到门边。 什么也没看见,所有一切全被凶猛倾泻的雨吞噬。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吵得如此凶蛮,和屋外的暴雨雷电比悍。 几个小时过去了,平晚翠呆坐在窗边,听着两只猫咪狠叫的声音。浴缸的水已经满到卧室外了。屋外一片湿,屋内也一片湿。她知道这场雨不会停,起身去拿开猫爪下的软木塞老鼠。 “不要吵了……”她说着。 “喵——”两只猫不知节制,挥出的爪收不回来,在她白皙的手臂抓下血痕。 平晚翠缩了一下,两手紧紧握着软木塞,揪着胸口,两行清泪滑落脸庞。 欧阳荷庭感到腹背受敌。他在雨里狂奔,雨水打得他胸口疼痛。夺门而出那一刻,他才发现她庭园里的扶桑花被暴雨扯光了,哪还有甜蜜…… 这场雨冲去太多东西,却冲不掉他满身的愤怒。这雨显然还不够大!还能出海!对!他要出海!要漂泊! 就漂泊一阵吧! 欧阳荷庭满腔满脑纷乱,跑到码头船艇停泊处,找到自己的重型帆船,管不了雷电雨势,扬帆拔锚,朝不明的海面,离开帆船手港城。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那一夜,他有回来。 在他们吵架后的凌晨里,他回来写了一封遗书,放在她枕畔——他睡的地方。然后,他在小厅,弹《vincent》。她在睡梦中听见他说—— 过于热情,对世界感到失望,就容易走向毁灭…… 醒来时,他人已不在,她看着枕畔的遗书,拆阅。他清楚告诉她他要到海上,他必须好好想些事,如果他死于海难,她可以用他的版税过一生。 她哭了也笑了,知道他不会走向毁灭。他像一个闹别扭的男孩,他的热情在于他对人事物的控制欲,他那么爱她,她第一次明着不顺他,他当然气得出走。父亲的出版社被拿走,他想要一个安慰,她却没适时给他,反倒是他,要走了,还担心她,特地回来留了遗书。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那一夜,欧阳荷庭驾着帆船,失了航向,他收了帆,随浪潮在雨海中漂泊,几个小时后,竟回到了原来的码头。他想起自己还没给晚翠留一封新遗书,怎能出海远走。于是,他回到情侣巷二十二号,留了遗书,吻了睡梦中的她,弹了她爱听的曲。出门时,夜雨依然很大,雷电震天,但他在扶桑树丛找到一朵没被打落的花儿,他摘下它,拔掉花梗萼片,含吸花托,尝到雨中的蜜液其实和大晴天的一样甜。 他回首看了一眼那屋宇,才离开。 终曲 “你去哪里了?” 平晚翠听见脚步踩在草地的声音,马上回身。 欧阳荷庭西装笔挺地定来,抱住站在庭园荷花池边的她。“太阳这么大,怎么不在屋里休息?医师说你随时会生——” 她吻住他的嘴,浑圆的腹部抵着他。“我随时会生,你还留遗书给我……” “对不起。”欧阳荷庭拥着她。“有件事得去确认一下——” “什么事?”平晚翠拉着他的手,往灰岩池畔坐。 他摸着她的肚子,说:“皇夏生的儿子前两天出生了——” “啊!真的吗?那我们是不是要送贺礼?” “不用。”欧阳荷庭语气平缓地道:“我父亲创立的出版社就是那孩子的出生贺礼。” 平晚翠红唇微微弯挑,看着男人沉静、幽邃的神情。 好几年了,她总是想起那个一提到皇家就发怒的他。他们曾为此相关之事吵过架,结果他出走,上了杜瀇的船整整一年,才回她身边。 那年,她已从加汀岛迁居祭家海岛,他的姑丈姑姑对她很好,把她当女儿一样。那是她一直想感受的父母亲情,餐桌边有父亲母亲,他们为她挟菜,怕她吃不饱,这样的气氛使她快乐而满足。唯一心中慊慊之情,是他仍未归。当时,nuvo船队正计划移航至祭家海岛南方海域作业,他知道她在岛上,一直都知道,知道她在陆地上的行踪。他透过卫星电话联系她,知道她没事,他便继续在船艇上过他的漂泊日子。有一天,他如常给她电话,她说她额头撞到墙柜柜角,受伤了。他喀地中断了通讯,当天下午,就出现在她眼前,并且向她求婚。那是一整年的思慕,他已经无法忍耐了。那场暴雨早停了,他早该回她身边。 岁月确实淡化了他对某些事物过度执拗的想法,使他变得更加内敛宽大,尤其,他快要当父亲了,过去不愉快的事已没眼下重要,现在,他只想看未来。他本就是做事不回头之人,他依然姓欧阳,但他的孩子,由她决定让他姓皇。她说让孩子跟祖父姓。她的话,总能解他心中的结。她为他做了很多事,像是把他从nuvo分来的额外所得,捐给没人赞助的考古学者。这事,他后来才知道——她早就是他父亲的儿媳妇,多年默默尽孝。 “荷庭,你会不会失望?”妻子柔声问着他。 “失望什么?”他看着她清灵绝伦的脸庞,手往池里攀折一朵小荷花。 “我们的儿子比你堂弟出生得晚……”几年前,为了要得回父亲的出版社,他和皇夏生约定过,谁的儿子先出生,出版社就是谁的出生贺礼。 欧阳荷庭把荷花簪在妻子发上。“我一点也不失望。我从没把儿子当成争夺的工具。”那个蠢约定,是皇夏生乱搞出来的。他没配合那个疯子玩游戏,孩子是上天看他够格当个父亲,自然而然给他的。 这些年,《海神系列》又出了好几册,妻子可以为孩子念床边故事念到十八岁没问题。 “荷庭……你说你那个堂弟是前两天出生吗……” “嗯。” “那我觉得……儿子的生日只会跟他差三天……” 欧阳荷庭猛地对上妻子的脸。 平晚翠轻颦眉,又微笑,说:“我阵痛了——” “医师——”欧阳荷庭抱起妻子,大叫奔进屋里。 那幢在祭家海岛,紧邻海湾,被密林环抱,用“结情”方式住进去的滨海别墅……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好几年后,皇家新生代三美少年的生日聚会,轮到在欧阳荷庭的住所举行。 先来的是皇莲邦,他一来便进书房,找他崇拜的堂哥欧阳荷庭。 父亲又被缠上了,皇泰清一个人在庭园跟第n代亚当夏娃玩。他把两个月大的夏娃放在头上、两个月大的亚当放在肩上,坐在草地组装船艇模型。 “哎呀——你开始玩小船了啊!”一个像唱歌一样的声音响起。 皇泰清仰起脸庞,琥珀色的双眸里立即映出灿烂花花纹。“夏生叔公,你现在才来啊?” 身着花衬衫黑皮裤的皇夏生扬唇摊手,说:“我现在才来怎么样?廉兮不也还没到——” “你儿子一早就来缠着我爸爸。”皇泰清学着皇夏生扬唇摊手。“我好可怜,只好自己做船艇——” “这样啊,那叔公补偿你——”皇夏生蹲下身,拿起衬衫前袋的蔷薇花,插在小辈一年只穿一次的西装口袋。“说吧,你要什么?” 皇泰清眼睛亮了起来。头上肩上的小猫喵喵叫。“前几天,我在港口看到不错的动力小艇,叔公可不可以买给我?”年纪小小已经想出海漂泊了! “没问题,叔公买给你——”皇夏生慷慨地答应。 “泰清,进来。”欧阳荷庭突然出现。其实,他透过书房窗户,一直看着在庭园的儿子。皇夏生一来,他随即下楼,不想让儿子和问题人物多相处一秒。想来,还是皇宇穹比较聪明,每年都迟到,吃完饭就匆匆走,不留任何时间给皇夏生影响皇廉兮。 皇泰清看见父亲走来,为免父亲和叔公冲突——他们两个真的很爱吵架,宇穹堂哥说他们是感情好,但大人这种感情好让他很头痛——他起身走向父亲。 “爸爸,可以吃饭了吗?”主动牵住父亲的手往屋里走。 “你宇穹堂哥、馥阳堂嫂和廉兮还没来,等他们来才开饭——” 皇泰清点点头。“爸,虽然夏生叔公答应买动力小艇给我,可是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写的英雄人物喔……”他拉拉父亲的大掌。“妈妈说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无法用金钱衡量价值,是‘结情’……” 欧阳荷庭看了一眼儿子腕上的诞生表,听着儿子的童声童语,抬眸望着站在屋门前美颜盈笑的妻子,心头胀满暖意——都这么多年了,他的热病还是没好…… “爸,晚上,你念你的新书给我听,好吗?” “嗯,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