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第一章 柏多明我哼唱〈youaresobeautiful〉的嗓音,特别沙哑沉郁,听起来很像joecocker原音重现,沧桑,且多了淡淡的伤感。柏多明我并不喜欢唱这首歌,只是在无人时,常下意识地哼着。 今日天候不太理想,像个朦胧阴柔的美人儿。雨,茸茸地飘落,如碎花,似鹅毛,纷飞着。气温很低,树林蒙在一片浓雾中。这雾是从漂着流冰的海面漫来的,相当湿冷的海雾。 白霭然拉紧外套领口,将围巾系紧些,一手拖着行李,走在静谧的林荫大道,想想应该是迷路了——她才刚到达此地,于飘满薄脆浮冰的码头下船,找不到学务中心,有人告诉她,不需要报到。这里根本不算学校,没有什么规矩得遵守;报到,就不必了。天冷,没事早点进宿舍休息。 宿舍——红色城堡——就在港城树林中央。这座港城位处某几个国家北缘交界,是两条河流昔日的冲积扇,商业活动以此为枢纽发展起来。每年的这个时期,破冰船驶过初春的海面,无数细碎浮冰随着洋流漂至近海,那凸刺海面的碎冰,看似荆棘,蔓延整片海域,当地居民叫这个景象「荆棘海」。而这座邻近高纬地带、却奇妙地拥有终年畅茂密林的港城,则被称为「荆棘海的绿珍珠」。 传闻,这儿住了很多没有身分——倒也不是没有身分——应该说是身分复杂的人。由于地处几国交界,两条大河及其支流形成天然界线,使这个「荆棘海的绿珍珠」自成一格,难以划分归属,独立为一块不受任何政府管辖的区域。大战期间,一支无国界慈善组织以此地作为据点,成立著名的「无疆界学园」,除了训练组织后进,也招收一般生——营利壮实组织理想。 白霭然是以交换学生的身分来这儿的。明明是如此——学生的身分——却不需要报到?白霭然总觉得不妥。如果就这么直接进宿舍的话,似乎有点过分轻率。况且,这会儿,她迷路了,怎么也看不到任何建筑。 林荫大道雨雾弥漫,低哑的嗓音哼着〈youaresobeautiful〉,闻声不见人,气氛格外神秘。白霭然停顿脚步,寻望着白茫茫的前方。 柏多明我以为这么冷的天,不会有人想离开温暖的宿舍,在外游荡。当他走出哥德式大钟楼下方拱门,眼睛与白霭然相凝时,他才确定眼前模糊的影子,原来是个人——跟他一样喜欢在雨天闲晃的人?柏多明我皱眉,猛然停顿高大的身影,觉得自己被打扰了。他从来没让人瞧见——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哼唱〈youaresobeautiful〉的模样。他该马上止住嗓音,却止不住,耳朵听见歌声不断地自嘴里流泄,在这名陌生女子的面前。 白霭然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男子,有好几秒钟反应不过来。他的歌声很迷人,与他的相貌一样,流露出忧郁的气质。他墨黑剑眉下的眼神很深邃、幽暗,隐藏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般。 「你好。」白霭然微微颔首,低敛眼睫,礼貌地说:「请问学生宿舍怎么走?」她优美软腻的嗓音,在这苍茫树林里,化作轻柔雨雾的一部分,谐和地揉进他的歌声中。 柏多明我明显一震,倏地收住哼歌的嗓音,回了神,瞥看白霭然一眼,沉吟地开口:「新来的。」 白霭然抬眸对他淡淡一笑。「我迷路了。」 「嗯。」柏多明我应了声,目光闪烁地自白霭然脸上移开,侧身斜朝后方。「通过钟楼,再走一段路,就会看到宿舍。不难找。」说着,他迈开步伐,眼神扫过白霭然拖在跟后的行李箱。 「谢谢。」白霭然回身说道,然后拉着行李,与柏多明我反向而行。 柏多明我没再唱歌,沉默地走了几步,听见一个细微声响,不觉回望白霭然。 行李箱的轮子坏了,白霭然放开拉带,两手抓着提把,试着提起沉重的行李,走了一小段,又放下,弯腰喘着气。 柏多明我看了一会儿,走到白霭然身旁。「需要帮忙吗?」 白霭然站直身躯,凝视柏多明我,没开口回答。 柏多明我也看着白霭然,半晌,他摘下头上的白色贝雷帽,塞进防水夹克边袋,单手提起白霭然的行李箱,径自往钟楼走。 「抱歉,耽误你了。」白霭然跟在柏多明我后方。 柏多明我没转头,只道:「你应该说『谢谢』。」 白霭然缓缓停下脚步,歪着头,眯细美眸,瞅着柏多明我伟岸的背影。真是奇怪!是他自己主动过了头,还要她道谢  这个男人有点自以为是呢…… 「你的行李很重,」柏多明我说着。「里面装了什么?」 「书。」白霭然上前,与他并行,说:「谢谢你。」 柏多明我回眸,看白霭然一眼。冷雾冻红了她的双颊,她长得很美  肌肤雪白、鼻梁秀挺、菱唇红润,细致的弯眉应该是柔弱的,感觉却像刀,透着一点坚毅气质,那头收在围巾下的黑发,很长很黑,大卷度,宛若南方热情海浪,这会儿罩了薄纱似的雨雾湿气,她澄澈的美眸不染纤尘,看起来很纯情  果然如宿舍那群家伙说的,「清灵的海岛美人」。几个星期前,她要来的消息早传遍了整个宿舍,他想,这位清灵的海岛美人很快会使那群家伙陷入疯狂。 「怎么会想来这种地方?」柏多明我移开视线的动作有些快。 白霭然眨了眨眼。「长辈希望我到处走走,体验不同的学习……」柔声说着,美眸注视着柏多明我,她发现他有一对好看的耳朵,修长的手指也是,带有艺术家的特质。 「体验不同的学习——」柏多明我咀嚼着这句话,在钟楼前停下步伐,幽黑的瞳眸盯着白霭然。 白霭然对上他的眼睛,柳眉若有似无地挑了一下。 柏多明我即道:「新人先请。」他要她先走。 白霭然垂眸,往钟楼下方拱门走。他们一前一后地进入拱门里,顶上的钟突然当当摇响。白霭然惊了一下。柏多明我在她斜后方说:「欢迎你来——体验不同的学习。」 白霭然偏首瞪住柏多明我。她怀疑这钟声是他碰了什么机关故意吓她,可他脸上的表情很沉峻,不像是会恶作剧戏谑他人的样子。 「新人第一次走过钟楼,上面的人都会来这一招。」柏多明我昂首仰望。 白霭然跟着抬头,看见对角拱上安有四个镜头,感觉很差劲,她皱起眉心。「真像乔治?欧威尔的小说……」 「《1984》吗?」柏多明我听见她那柔细、近乎喃喃自语的嗓音,回道:「没那么严重。这不是监视,是热情——给新人的惊喜。」 钟声依然敲着,余韵随着穿梭的雨雾缭绕,其实也挺平和。白霭然瞟了柏多明我一眼,低垂脸庞,看着碎石子地板,缓步通过拱门。「你当新人时,也经历这种惊喜吗?」 柏多明我直视前方。林荫大道出口外的城堡建筑已经映入他眼帘,树林的雨雾渐渐散开,似乎出太阳了,几道光芒穿透叶片阴影,隐含在薄雾中初绽。他说:「我没有当过新人。」他是在这个组织长大的,从无「新人」这种身分。 白霭然慢下脚步,让他稍微超前先行。她的视线在他背后,顺着他外套侧袋露出的白色贝雷帽,往上移,落定于他脑后。他那盖住夹克领子的中长度微鬈黑发,遭贝雷帽束出一个怪型来——他经常戴着那顶帽子,身上穿的是绣有无国界慈善组织队徽的制服。他不是一般生,也不是像她一样的交换学生,他应该是组织重点培训的精英学员。 柏多明我回头,无预警地对上白霭然审视的目光。两人同时楞了一下,有些尴尬。好一会儿,白霭然微微扬起唇角,眸光悠然转柔,说:「你刚刚在唱歌吗,你的歌声很像joecocker——」 柏多明我俊脸一沉,皱眉。「你听错了。我从来不唱歌的。」快步前行,脱离钟楼拱门。 白霭然迟疑地顿了顿,望着柏多明我晦暗的身影。真是个怪人,唱歌又不是做坏事,干么急着否认?难不成……他在害羞 白霭然笑了笑,也走出钟楼。 又过了一小段林荫大道,终于到了城堡建筑前的桥堡。柏多明我放下白霭然的行李,站在桥堡入口的河岸草地等她。 白霭然行至柏多明我身旁,眼神直勾勾望住前方建筑。 所谓的「红色城堡」果真是城堡,不单单是宿舍名称。 城堡宿舍依水而建,有桥堡与主堡,塔楼、悬壁层层出跳,高距山岗,岗后林野蓊郁,河畔碧波烟渚。桥堡部分形似雪侬梭堡那座跨越河面的华丽长廊,连接对岸高临绿草谷地之上的红色外堡,通达座落河弯处的主堡。主堡外观像极巴伐利亚的新天鹅堡,只不过,这座宿舍城堡没有新天鹅堡那般梦幻浪漫的玉白色。它是山林水边的红色天鹅  没有清纯、优雅  与其说是天鹅,其实更像迷雾中的妖冶舞娘。紫色灰泥、红色斑岩、大理石……组成节奏强烈的乐章,散发禁忌、纵欲的韵律,红色垛楼窜天、荆棘玫瑰绕墙,使人想起的,不是歌剧《罗安格林》,而是《萨拉辛》——那复杂、奇异、神秘的城堡宿舍。 「那是宿舍」白霭然惊讶地问。 柏多明我颔首。「我送你到这儿,」取出白色贝雷帽戴上,修长的指朝向桥堡入口。「进去后,会有一堆男人抢着为你服务,记得告诉他们,你要住女寝……」他叮咛似的在她耳边低语。 白霭然一震,瞬间转头,红唇擦过他的嘴。 柏多明我触电似的定住。 白霭然双眼晶亮、圆瞠,盯着他不动。 僵凝了几秒,柏多明我撇唇,露出两人相遇后第一抹笑容。「这个谢礼,我收下了。对于里面那帮即将抢着为你服务的男人,就不需要如此,记住——他们全是恶棍。」说完,他飞快地啄吻她柔润的唇。然后,旋身离去。 白霭然愕然回首,看着他没入树林的阴影里。 阳光在灰紫色的流云中熹微地闪荡,哼唱〈youaresobeautiful〉的男性嗓音徐徐地、慵懒地、无赖地、可恶地飘浮着。 柏多明我的歌声消失没多久,桥堡厚重的大门隆隆地打开。白霭然挪移视线,瞧见门楣上有个监视器正亮着红灯。 两名男人从桥堡里走出来。 白霭然轻敛双睫,低低地说了「恶棍」。 与谢野学——走在前头的男人——带着一脸浅笑,朝白霭然接近,边道:「我们正要往码头接你,没想到,你已经来了。」 随行的南系宽,同样西装笔挺、革履雪亮,心情愉快地来到传说中的海岛美人面前,并且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太美了!」不由自主腾冒出嘴的嗓音,听来显得轻浮无礼。 白霭然美颜冷凝,不发一语,俯身提起行李。 「这个地方再没规矩,我们好歹都是绅士。」与谢野学趋前,欲接手白霭然的行李。 白霭然后退一步,柔荑紧握行李箱提把,与男士划开距离,淡淡地说:「我不认识什么绅士。」这个地方只有恶棍。她不会忘记自己已经遭遇了一个。 冷风扑面,与谢野学理顺散落额前的发丝,眉眼沉潜着温雅的笑意。「南只是一时忘我,不是有意唐突——」 「抱歉、抱歉。」南系宽拉整衣襟走来,左臂一伸,有些强行地提过白霭然的行李箱。「我不是流氓。」露齿笑了笑,他报出姓名:「南系宽,」探出右手。「还请海岛美人多指教。」 白霭然抬眸,看着南系宽。「我不叫海岛美人。」嗓音清晰地传递。 南系宽楞了一楞,朗笑了起来。「抱歉、抱歉。」他收回右手,扯扯领带,清清喉咙,说:「请问女士芳名?」 好半晌,白霭然没想回答。另一道声音又起:「能否有这个荣幸?」 白霭然慢慢移转目光,对上一张表情慎重的男人脸庞。 与谢野学优雅地伸长手,请她往桥堡挪步。 「走吧、走吧,进宿舍再说。」南系宽提走了她行李。 「让我们送你到女寝。」与谢野学嗓音和煦。 白霭然这才进入桥堡。 也许,只有那个男人是恶棍…… 白霭然看着提行李的南系宽,留意着身旁的男人。 南系宽说话有点大剌剌,但对待白霭然没有逾矩的肢体行为。与谢野学同样保持有礼的距离,稳重地走在白霭然左侧。 桥堡内部像温室,是一座长廊花园,大理石步道笔直宽敞,两排窗洞拱圈爬满藤蔓,花草种类五花八门,看似随意栽植,花姿纷乱,却也将阶梯花圃点缀得灿烂多变。幽微的抽水机声音有种不可告人的隐匿诱惑,透过几根铜管,吸取桥堡下的大河河水,导成两流清泉,渗注在花圃墙脚的小沟渠,滋润这座终年春意盎然的长廊花园。 「天气转好了。」与谢野学望着窗外河景。河水洗涤着水面上的阳光,粼粼闪闪的影像如画卷摇晃,映像在廊顶的几何图饰上。他仰首,又说:「现在是溶雪期,天气越好,外头其实越冷。你一定觉得这里很冷吧?」 白霭然回神,别过脸。阳光恰如其分地闪掠,使她看清男人有张俊美脸庞。 男人缓缓降下目光,凝视她,继续道:「我是与谢野学。刚刚真是失礼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蕴含真诚。 白霭然感觉得出他深挚的善意,便微微颔首响应他。 与谢野学笑了笑。「不能知道你的名字,是吗?」温柔声调里有着浓浓的请求。 白霭然顿感自己才是失礼的那一个,于是说:「我叫白霭然。」 与谢野学笑靥扩大,点了点头。「欢迎你,霭然。住进宿舍后,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还有我!」南系宽回头喊道:「我们都是你的骑士,美丽的霭然小姐!」这男人孔武有力,提高她的行李,做个大力士姿势。 白霭然嫣然一笑。「我当你们都是恶棍。」她脚步轻盈,走向桥堡尽头,心想,这两位男士和她稍早遇上的那一位毕竟是不同。 恶棍——真正的恶棍,只有那个男人。 柏多明我在码头晃荡了一个上午,落日时分,回到宿舍。走过桥堡,突然觉得今天长廊花园不太一样——原来是多了蝴蝶飞舞。有个穿制服的家伙,坐在桥堡尽头的花圃石墩等他。 柏多明我直接行经那家伙面前,不问一句,离开桥堡,正要踏进红色外堡门拱。 「柏学长!」石墩上的家伙俐落地跳下来,跟紧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脚步未停,踩着落在外堡斑红地面的稀薄夕阳,往前走。与他并行的家伙,侧身、探首瞧他,像个推销员似的,边说:「柏学长,你知道了吗?那个清灵的海岛美女已经到了……」 柏多明我定住长腿。比他矮半个头的后进立刻步伐一跨,伸展双臂,横挡住他。 「柏学长,你听我说——」 「凯,」柏多明我也开口,视线往下移,定在后进学弟背在身侧的相机和昆虫盒。「花园里那些小东西是你放出来的?」 达凯楞了楞。「嗯……是啊,实验室要我拍几张生动的照片,需要『模特儿』……」他傻笑解释着,顿感自己的话题被学长转移了,马上拉回。「我不是要跟你谈这个啦,柏学长……你知道那位清灵的海岛美女……」 「越是美丽的事物越危险——」柏多明我往达凯身旁绕,径自朝主堡走,飘荡的嗓音与达凯交杂。 报告「正事」,屡遭忽略,达凯忍不住翻白眼,旋身追着柏多明我,加大音量,道:「柏学长,那个海岛美女被与谢野学长和南学长接回来了……」 柏多明我脚步顿了一下——令人难以察觉的一下——持续往前走。 达凯尾随他,叨叨絮絮。「她长得比我们先前想象的还美上几百、几千倍呢!学长们表面上镇定,骨子里早疯了,游戏开始进行了……」 柏多明我额际微微一抽。「凯,你放出来的是毒蛾,千万小心。」 「嗄?」达凯停住,一脸呆。「什么,柏学长?」 柏多明我哼笑,渐渐走远,沉声低吟:「我愿使所有的人快乐,我愿为所有的人受苦……」 又来了……他最恨柏学长这种朦胧的言词,简直如同每天铺漫海面、森林的那种迷雾,搞得他像个湿淋淋的傻瓜!「什么啦?柏学长!」达凯喊道,拽拽胸前的相机、昆虫盒背带。 「拍完照,就把『模特儿』送回实验室,免得伤人伤己。」柏多明我摘下头上的帽子,耍玩着。 达凯呆愣了一下。「柏——」本还想说些什么,当下打住了,赶忙回身跑往桥堡花园。 柏多明我撇嘴,深黑的目光,追逐着静静偏斜的余晖。霞光将堞口、墙垛染得更红,像刚出窑的烧砖,却是冷。北国的午后总欠缺热力,可惜了这座原本应该是浪漫午茶场所的露天外堡。 「真是遗憾。」柏多明我喃言,带着讽刺似的笑容,走进主堡—— 温暖的宿舍。 碉楼是宿舍的娱乐中心,开放式大厅是入堡必经处。 今天依旧热闹,甚至更加热闹,人声杂乱,有人激越赞赏、有人喝酒涎笑、有人冷言酸语,谁也没将话题自「白霭然」三字转开。 一个女性声音在说:「我以为多美,不过尔尔——」 「像你这种每天在镜子里只看到自己的男人婆,哪懂真正的女性美。」男人哈哈大笑回道。 女人怒将手上的啤酒往男人头顶浇。男人吼了一声,一把揪起女人,往墙上压。女人背抵着墙,瞪眼,「啪啪」又赏了男人两巴掌。一群观众叫嚣起来。这个地方没规没矩,每天都得这样吵,不分时段上演的男女扭打,比古罗马竞技场的人兽角力还精采。 巨大的水晶吊灯照得碉楼大厅亮晃晃地,耳畔哜哜嘈嘈,柏多明我沿着圆形回廊,泛泛环顾一圈,不见主角。欢迎会还没开始吗?好吧,想来有必要到女寝,见见她。 这个没规没矩的地方,倒还男女有别。男寝在碉楼西侧,女寝在东侧,中间隔着堡内广场和卫兵楼。柏多明我走暗道,进入卫兵楼——今日已是宿舍图书室——迅速无声地绕过大半建筑体,出大门。 天色已现灰暗,风遣送最后的残霞,拉出云后一枚银月,往角楼塔尖端悬挂。广场上,人群稀稀落落,柏多明我站在广场边,眯眼望着女寝。 几只眼睛抓住了他的身影。接着,一阵跑步声和男人的嗓音传来:「喂!穿制服的精英!」 柏多明我没反应,迈动长腿,走自己的。 那吼声又来:「柏多明我!」这次,明确点了他的名。 柏多明我停下,回身。南系宽带着一群人走过来,将他团团围住。即使如此,他天生高人一等的气势、体格,仍使人觉得他是护卫群中的王者。 「有事吗?」柏多明我潇洒地摊手。「穿便服的吊车尾——」 南系宽面颊隐隐抽动,想揍人,却忍下。他见过柏多明我在码头和人打架,这家伙根本是个「隐性恐怖分子」,嗜血、嗜杀,非必要,还是别跟他动手。南系宽揉揉鼻梁,也摊摊双手,问:「你赌不赌?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微微昂起下颏,斜扯唇角,淡笑。「赌什么?」 「与谢野能否将海岛美女追上手——」 柏多明我笑声低扬。「还在玩这一套?」挑眉睥睨南系宽,他说:「你永远只能帮与谢野敲边鼓?什么时候轮到你上场当主角?」 南系宽皱起眉。他一向不太欣赏柏多明我——这个男人冷调、傲慢、深沈难以捉摸……有时可以跟他们在码头酒吧喝得烂醉、结伙打架,有时却对他们的游戏显出轻蔑之意,老实说,他觉得柏多明我很难相处。 「少啰唆。」南系宽啐了声,扯松领带。「你到底赌不赌?」 柏多明我撇嘴,冷睇其它人。「你们呢,也习惯了跑龙套?」 一片静默。 南系宽敲敲头,扬声:「哦——我明白了——你想挑战与谢野是吗,柏多明我?」弹一下指,他做出结论。「可以,赌局可改。就赌你和与谢野,谁先将海岛美人追到手。」 柏多明我眸光闪了一下,大掌拨开挡路人。「那我可得去鉴定鉴定那位海岛美人,是否值得我玩——」 无限延伸的语意,南系宽瞪着柏多明我走向女寝的背影,哼哼蔑笑。 女寝门厅有个一坪大小的人工钟乳石洞,爱欲女神跪在洞窟水池旁,掬水沐浴,清泉自那玉白雕像滑泄,淙淙如流。柏多明我在那儿洗了手,才进入女寝。 管理室放空城,不见舍监。这个时间,可能都去碉楼娱乐了。柏多明我翻了名 ,直接上楼,畅行无阻。 白霭然住五楼,和他在男寝的房室同一房号,房门面对一排琉璃窗扉,坐在窗台可俯瞰堡内广场、也可遥望男寝。 柏多明我走出楼厅,弯进琉璃窗扉长廊,看见与谢野学正要离开白霭然的房室。 白霭然站在门口送人。她已脱去早上那一身御寒的厚重衣物,穿著牛仔裤搭配红酒色、合身的v领羊毛衣,长发束成马尾,露出白晰的颈子,那线条无懈可击,道尽女人的完美。她温柔的嗓音说着「谢谢」,神态甜美得让男人叹了一声。与谢野学一面放下挽起的衣袖,一面要她进房休息,说她今天刚到,别累坏了。 与谢野学搭长廊底的电梯离开后。柏多明我才朝白霭然靠近。他的步伐声很沉,不意察觉。她却忽有所感般地回首,对上他的眼睛。 「嗨。」柏多明我摘下贝雷帽,扬了扬,眼神专注地盯着白霭然。「早上忘记告诉你我叫柏多明我。」 白霭然看着柏多明我说话的唇,觉得脸有点热,怒热。「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她转身进房。 柏多明我上前一步,阻挡白霭然关门的动作。「这可不行。」他肘臂撑在门边,脸庞朝她俯近,近得他们呼吸交融。「那些恶棍已经开赌了。你最好记住我的名字。」充满男性魅力的嗓音幽沉低微地说。 白霭然神情凛了凛,不明白柏多明我的话有何涵义。 柏多明我盯着白霭然一双会说话似的美眸,道:「你刚刚没给与谢野学『谢礼』吧?」 白霭然神情一震。「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生气了。这个男人神情总是沉峻,让人感觉不出可恶—— 「有个赌局赌与谢野和我,谁能先追到你……」 白霭然睁大眼,难以置信。 「如果不想成为恶棍玩弄的对象,你最好离与谢野那帮人远一点。」莫名地,就是想对她提出叮咛,柏多明我凝视着白霭然,不由自主地探手摸她的脸庞。 白霭然猛地一退,胸口怦怦跳,是怒意。她气这个男人老对她不礼貌。「我为什么要听信你的话!」她瞪着他。「如果有这样的赌局,你才是那个真正的恶棍!」她推开他,砰地关上房门。 「白霭然——」柏多明我在门外唤道。 白霭然紧握着门把,上锁。 柏多明我的嗓音依旧传进来:「妳姓白,我姓柏……」 隔着门板,他的嗓音没那么清晰明显,感觉就像她今早听到的〈youaresobeautiful〉,私密、隐匿,带着沧桑的诱惑感。她回身,背倚门板,柔荑覆住一边脸颊,那温泽还在,她听见一句—— 「白旁边可靠的大树。」从门缝潜进来,在她房里回荡不去。 第二章 大树到处都是。天气转好后,白霭然发现,上课的场所就散布在她首日走的林荫大道两侧。那些建筑隐匿在茂林里,有的盖成罗马式庄园院落,有的像教堂,有的是古貌古心的岩洞建筑,碎石小径曲曲拐拐,连通林荫大道。从宿舍的了望楼俯瞰,山岗下的景色一清二楚,没起雾时,甚至可看见港口外海。可一旦离开宿舍,走入树林,又很容易迷失方向。 南系宽跟她说了一个故事,几年前,有个男新生,第一次上课,没有人带,自己离开宿舍,走进树林,不见踪影七天,再出现时,全身都是冻裂伤,脸红肿得跟猪头一样……这里没规没矩,师长超没良心,学员有爱心的也不多,如果走失,是不会有什么义勇救难队搜寻的。运气好,像那个男新生,自己找回宿舍,就有医学部学生实验中的新药帮你疗伤止痛。 听来挺可怕。白霭然上第一堂课当日,与谢野学就到女寝接她。那天,听了一门「文学的音乐性」,在一间像是小教堂的厅室里,与谢野学态度认真地上完课。他是医学生,却陪她听了一天无关医学的课。浪费了他的时间,她感到过意不去。他说,他不是陪她,他是自己想听听文学的音乐性,人文与科学并重,才是最完美的学习。否则,他永远会把「傅柯」当「妇科」,这是医学部学生最大的通病——欠缺人文素养。这使她想起,曾经有个男人在她低喃乔治·欧威尔时,回应她《1984》。那个男人也是医学生,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 白霭然颦蹙眉心,柔荑握笔,在书页上,用力画了几下。她讨厌他—— 那天,她来这儿届满半个月,对这迷雾之地已算熟悉。与谢野学约她到码头吃晚饭。上完课的午后,阳光很好,虽还是冷,但没起雾,她走在往医学部的密林里。医学部的建筑是最具现代感的——柯比意式的超现实与自由。她走过挑空成为庭园的一楼,上二楼实验室。找到与谢野学时,阳光正往成排的水平拉窗外退,那带状玻璃折光闪动,像条奔腾的空中河流。与谢野学关上一扇扇窗扉,说手边的事还未完成,要她上顶楼走走,在屋顶花园看夕阳沈入荆棘海,最美。她来得太早,只好等他了。 医学部的屋顶花园视野良好。她一踏出门外,几乎将远方的海景全收入眼底。时已是落日,天光依然清亮出奇,辉映银白滚蓝的海面。她踩着长在屋顶上的绿草,脚步轻盈,跳舞一般,红唇跟着哼起歌——是〈youaresobeautiful〉 低低柔柔地哼着,她的声音跟男人沈郁的嗓调就是不同,她纯美,像在歌吟圣诗。 「这么美的歌声还有谁听过?」突来的嗓音侵犯该属于个人的私密。 白霭然被吓到了,同时觉得窘,缓慢地转头,发现出入口上方的平顶有个人影坐在那儿。 「要上来吗?」那人影站起身,指着旁边的楼梯,说:「这里视野更好。你可以继续唱歌给我听——」 「不打扰你。」白霭然疏离地说。她不想和柏多明我有接触,他在她寝室门外说的那一番话,简直莫名其妙、恶劣——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两个礼拜以来,与谢野学甚至没提过关于他的负面话题,他居然告诉她有什么赌局,并且在说了这些后,直至今日的此刻,才又现身。如果真有赌局,不该是这样,不是吗?毕竟他们赌的是谁能先追到她…… 「白霭然,」就在她要进入楼梯间的刹那,柏多明我叫住了她,抛出一句:「我道歉。」 白霭然淬地仰起脸庞,表情明显惊讶、难以署信,好半晌,才缓和,说:「你为什么道歉?」 「所有事。」柏多明我盯着她的眼睛。「你认为我该为什么道歉,我就为什么道歉。」态度极其认真。 白霭然低垂脸庞,轻轻转身,走回观景围墙边,看着柔软的落日。 「你愿意接受吗——」柏多明我的声音恍若是从某个不明处传来的。「我的道歉。」那低沉,荡漾着不可思议的感染力。 白霭然觉得耳畔莫名地微微发热。无法将此刻的男人继续与「恶棍」画上等号。她回过身,调高视线,对向他沈峻、完美、略略朦胧的脸庞。「上面视野真的更好吗?」 柏多明我摘下贝雷帽,贴在胸口,说:「你上来看看,不就清楚。」他走往楼梯边,像个优雅的骑士在等她。 白霭然心动了一下,走上前,登楼,到他身旁。 他说:「只有你上来过。」 她愣了愣,与他眼对眼,懂了他的意思—— 只有你能到我的秘密地。柏多明我看她的眼神,是这么说的。 白霭然在他的牵引下,踏上了平顶。 平顶上没花没草,只是一片鸽子灰的石板色泽,但视野确实比下方的花园更为宽广、气阔。他们坐在灰色的地上,像是沉入一片阴影里,悄然无息地觑着光亮明美的荆棘海如何翻卷今日。微风吹袭花园的蒲公英,远方夕阳怅然,渐渐消逝。书页临风的啪啪声,柔情伤感。 白霭然转头瞅着柏多明我。「你在这儿看书?」他的另一侧,有几本翻开的书放在那儿。 柏多明我点头,也看着她,看她扎成马尾的头发被风吹扬,与红色的羊毛围巾缱绻难分,她包里在黑色裤装里的长腿,优美地斜倾在他身旁,美妙而引人遐想。 「这里太冷,」他突然说。没能让女人穿裙装,露出优美的小腿肚、纤细的足踝,真可惜……「你还习惯吗?」真像好心的关怀。 白霭然笑了笑。「天冷,人不冷。大家都对我很好。」连他,也让她感受到友善了。 「是吗……」柏多明我淡笑,眼神缥缈。 他的笑容很浅,可白霭然还是注意到他笑时,细长的眼尾有种特殊勾纹——不是鱼尾纹——很迷人,应该是人家说的「桃花勾」。她想,他对付女性,很有办法巴…… 「柏!」才恍神,马上有个女性嗓音唤道:「柏!你在上面吗?」一名与他穿著相同制服、薄削短发压在贝雷帽下的女子,站在花园,仰头看着他们。 「我在这儿,雅代——」他唤女子的名,道:「有事上来说。」 白霭然楞了一下,美眸闪烁地盯着他。 没一会儿,雅代上来了,站在楼梯口。「你好。」冷淡地对白霭然颔首。 白霭然也颔首,没吱声,低垂的眼眸,看着雅代那双踩住平顶地板的漆黑软革鞋。 「柏,」换个说话的对象,雅代的嗓音明显多了热切与柔和。「流远老师找你。」 柏多明我低敛双眼,动手整理一旁的书本。他要走了,一听女子的告知,就要走了。白霭然看着他微微欠身,靠过来。 「这本留给你看,下次,我们一起讨论。」他的气息,幽沉地,像在诉说两人的秘密般,拂过她耳畔。 白霭然一动不动,感觉他在她怀里塞了一本书,悄悄地、违禁地,只有他俩知道。 「你一定要看嗯。」他压低、磁性的嗓音——没让雅代听见——专为她发出。 白霭然震了一下,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柏多明我一笑。「再见。」这次,他的笑容很深,牵动他眼底一抹怪异光芒。 白霭然一直到见楼梯间的门关上,才自柏多明我那抹笑容里回神。平顶——这个什么人都可以上来的平顶,只剩她一人,他和雅代离开了。她赶忙察看他留了什么书—— 《fannyhill:memoirsofawomanofpleasure》。封面是个裸女,乳房、阴部一清二楚。 柏多明我——还有谁比这个男人恶劣! 「恶棍……」白霭然低语,笔尖又在书页中写动。 「毁损公物——不可取。」这个声音在她对面响起。 白霭然猝然抬首。三个礼拜不见的恶棍医学生出现在对座,看着她。桌边迭放了几本厚重的书,他的手搭在书上,长指轻而无声地敲点着。他不是来读书的,就算是来读书,也没必要跟她挤同一间阅览室。 美眸朝他左斜后方的门板望,她微微咬唇,将笔握得更紧。她完全没听到开门声,思绪恍恍飘飞,连他在桌边放了厚重书本的震动,都毫无所觉——全怪这张桃花心木阅览桌太坚实! 「有什么事?」柔声冷淡。 柏多明我摘下贝雷帽,绕过阅览桌,走到白霭然背后,倚在窗台。「你占了我的位子。」他挡住了她的光,巨大的影子罩着她,冷眸睇视她乌黑的长发束——她是不是太爱绑马尾了这种发型并不适合她,长发按住她肩背取代衣物,应该更好…… 「请你不要挡在那儿。」白霭然回头,被他身形笼罩的美颜,更显娇小清丽。 柏多明我神态沉凝,不动,定睛瞧着她,像要把人给看透。 光线在他背后晕散,将他与世隔开,在他身上——尤其是俊雅的轮廓——镀了一层孤绝。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组织积极培训的精英?他们是无国界「慈善」组织啊,她在这个男人身上看不见善息了,他是个恶棍呀,只会玷污他那一身穿戴……南系宽说这些「穿制服的」,心肠比一般人更黑、更坏,未来的慈善使命是他们在消障、赎罪。 「你说我应该在哪里?」柏多明我摊手,离开窗台,握着她的椅柱头,离她更近了。 白霭然闻到一股和着消毒水的奇特香味,自他身上传来,令人有点淬不及防的气息,像是在手术台上洒满葡萄酒似的。「请你别在这里打扰我阅读。」她闪开睑,背对他,依稀感觉他的衣物擦滑她的发丝。 是静电,让她的黑发柔情地贴黏他身。柏多明我抓着那若有似无的纠缠,垂眸紧瞅。「我留给你的书看完了吗?」 白霭然猛地站起,挪身要离开。 柏多明我脚跟一旋,将她挡在桌椅之间。白霭然呼吸一窒,莹亮的美眸直瞪着他。 「还没看完?」柏多明我挑一下眉。她看他的眼神,彷佛他有多十恶不赦。他俊颜恢复一贯的沉峻,又说:「还没看完,就继续留着——」 白霭然恨地转开脸,坐日椅子上,不说话。 柏多明我垂眸。「我以为三个礼拜前,你已经接受了我的道歉。今天怎么了?你看起来很生气?」 她的样子看起来其实不像生气。这个海岛美人,既是从仙境海岛来,当然不像一般女人歇斯底里,但他就是知道她此刻怒意闷生,而这怒意使她看起来更加温柔。女人生气是长刺的乐器,使人脑呜、耳朵嗡嗡响,她生气竟让人觉得是繁花绽放,满室回响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的第四乐章。真是怪事——美好的怪事! 她一迳沉默,用沙沙写字声回应他—— 柏多明我静静看着她低头对着书的模样,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的与众不同,教那些恶棍急着起赌局——」 「没有赌局。」白霭然终于出声打断他,没有激动,嗓音柔细如常。 柏多明我眼帘沈了沉,眸底映有她那一头黑发,变得更加阕暗。「你问过与谢野了?」 她没有。白霭然听着他平淡的嗓音,回以同样的平淡。「没有的事不需要问。」 柏多明我又问:「你很信任与谢野?」 「霭然,」白霭然还没回答,与谢野学推开门,现身门边,他说:「这间阅览室是柏多明我的——」 白霭然一愣,甚感意外。大部分的空闲时间,她都待在城堡宿舍的卫兵楼看书。她使用这间阅览室以来,从没碰过柏多明我,根本不知道这儿竟是恶棍的阅览室。 与谢野解释道:「医学生都有自己的阅览室……」 他的确需要独自的阅览室密读情色文学。白霭然看柏多明我一眼,起身,收拾书籍。 「我一向在户外看书,从不躲在阅览室。」柏多明我突然说,黑眸直视着白霭然。「你如果需要,可以继续使用这间阅览室。」 白霭然额心轻折,觉得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他就是那么大剌剌、十足十恶棍般地在户外读《fannyhill:memoirsofawomanofpleasure》! 「我想,霭然使用我的阅览室即可。」与谢野学温文儒雅地表示,眸光闪向柏多明我,和善地笑了笑。 柏多明我俊颜冷然,淡言:「随便。」双手环胸,他退开,高大的身躯斜倚窗台,眼盯白霭然抱起书本,走向门口的与谢野学,两人一起离开。 她遗漏了一本书。柏多明我靠回桌缘,拿起书本——被她乱画的书——是卫兵楼里的藏书。他翻了翻,看见她娟秀的笔迹,写着: 恶棍柏多明我! 他扬唇,知道她是存心留下这本书的。很好,他领受了。 与谢野学的阅览室就在帕多明我隔壁。两间格局相同,都有扇大窗、桃花心木桌椅和书墙,差别在于书墙里摆放的书籍类别。仔细想想,柏多明我的书墙,大多是文学类,因此她以为那是一间专供文学热爱者静心阅读的场所。与谢野学这间就比较像专属医学生的阅览室。 「柏多明我涉猎学问的范围很广,是个标准的全才精英,我很佩服他。」与谢野学徐慢地说,唇边漾着和煦的笑容,接过白霭然臂弯中的书,往桌上放。 白霭然道了谢,对于他称赞柏多明我,才令她感到佩服。「我觉得他也许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她淡淡表示。 与谢野学挑眉,俊颜一派优雅。「霭然,你不喜欢柏多明我吗?」 白霭然摔地抬眸,一脸吃惊盯着与谢野学。「当然!」 与谢野学也显得惊讶。「我以为每个女生都喜欢柏多明我,他的女人缘相当好。」 她知道他的女人缘相当好!除了那个雅代,女寝天天都有人在说他的事。 我在码头遇见柏多明我,我们一起去喝酒,真开心。 柏多明我送我的哈丝姬儿演奏专辑很好听,充满情感,让我好感动。 他是个有品味、又浪漫的人,我喜欢听他读诗。 我和他一起在平顶看夕阳…… 下礼拜化装舞会,我邀他当舞伴…… 柏多明我、柏多明我……女寝的室友们真的很爱讨论这个恶棍。 「他是个无礼的人。」白霭然幽幽说了句。 与谢野学但笑不语,移身去打开窗子,迎进堡内广场的一串喧嚣。 白霭然回眸。 「很吵吗?要不要关上?」与谢野学总是询问她的意见。 白霭然微微笑,摇头靠向窗台,朝广场俯瞰。南系宽带着一群人在那儿玩橄榄球,冲撞得正激烈。 「南一向精力旺盛。」与谢野学站在她旁边,闲聊地说着。 白霭然颔首,眉眼保持着柔柔笑意。与谢野学和南系宽是她在这学园里,最早认识的两个朋友。他们就像初见时南系宽说的那样——都是她的骑士,在生活上给予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交换学生很多帮助。 她第一次在宿舍用餐,遇上男女打群架,餐盘、菜肴在空中飞来飞去,令她傻眼。她到过很多地方学习,从未遇过如此野蛮的场面。她不知如何反应,想离开,竟被拖住,塞了一盆果冻,一个粗声粗调的女嗓音叫着:交换学生,这是你的欢迎仪式,砸那个站在桌上的浑蛋…… 那时,是与谢野学和南系宽带她走城堡暗道离开混战现场。他们说,这个地方寒冷苦闷,大家累积得乱七八糟情绪一爆发就是那个样子。在宿舍餐厅吃饭,总得提心吊胆。学长学姊级的人物——除非想藉机修理人——不会在宿舍用餐,他们通常到港口酒店餐馆图清静。现在,她也和他们一起到港口馆子用餐,每天如此,已成习惯。 「喂!」一个扰乱思绪的吼声。 白霭然凝神望着空中飞旋的橄榄球,正以强劲的速度射过来。她以为那球就要击中自己了,结果它穿入隔壁窗台。一个沉稳的啪声隐约可闻。 「你不敢接受挑战吗?」南系宽站在下面的广场朝这边叫嚣着。 白霭然愣愣地回头看与谢野学。与谢野学沉定的目光偏出窗外,对着隔壁凸出的裙墙。白霭然随着望过去。卫兵楼的弧形墙面设计,让她清楚地看见窗台那抹人影。 柏多明我站在窗边,双手拿着橄榄球,视线往下瞥。 「柏多明我,你逃了嗯?今天才现身?」南系宽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挑衅。 「我没兴趣陪你打球。」柏多明我将球往下丢掷,像箭一样正中南系宽胸怀。 南系宽抱着球,对着关窗声咒骂。 隔壁窗台的人影消失了。没一会儿,他们这边传来敲门声。 与谢野学说:「请进。」 柏多明我赫然出现。「白霭然,你的书忘记拿了。」他直直.向她。 白霭然心一悸,盯着他朝自己走近。 「你阅读的书很有意思,」他拉起她的手,将书交还她。「我也看了——真的很有意思。」眸光森黑对着她盈水的美眸。 白霭然倏地收手,拿着书,别过脸。她讨厌他无礼的目光、讨厌他留在她手背的温度。「我们的阅读嗜好不同。」她往桌边走,与他隔开距离。 「不会不同。」她离越远,柏多明我越往她靠近,压低嗓音说了句:「我会成为你所想的那样。」 白霭然浑身一颤,转身。他已往门口走。 「柏多明我。」与谢野学叫住他。 柏多明我回身,摊手,等着他发表言论。 「一起吃个饭吧?」与谢野学看着他。 「只是吃饭,有什么不可以。」柏多明我微笑,笑意不达幽深的眼底。 与谢野学神情沈了沉,笑容可掬。「那么,今晚在eyecontact。」 柏多明我撇唇,瞅白霭然一眼。待她将视线与他交会那刻,他才转身,走出门外。 白霭然有种感觉,他今晚不会到eyecontact,并且,她也不希望他来…… 她错了。 他不但来,而且比他们更早到。 eyecontact是位于大河入海口那排堤岸餐馆中的一家。eyecontact门面不大,小小的入口处两旁种了绵杉菊,馆内有爵士钢琴演奏。 慵懒的气氛在网状砖墙围绕的空间中流溘,铺着月色布巾的桌子已是满座。 「今晚还真热闹。」南系宽讪讪地说道:「那些穿制服的,似乎在这儿办聚餐。」 与谢野学注意到了,那些座上客全是穿无国界慈善组织制服的学员。 白霭然也注意到了,那个男人就坐在酒柜旁、灯光幽微、出罪墙的位子。 「柏多明我在那里。」与谢野学视线扫了一圈,找到邀约的对象。 不等他们走过来,柏多明我起身,凝视着女人的美颜,悠然靠近他们。 「我以为,是我跟你的饭局。」这话是说给与谢野学听的,他的眼睛却看着白霭然。 「干么,本大爷不能来这里吃饭吗?」南系宽昂着下颚,用鼻孔对人。 柏多明我没理他,转身说:「过来吧。」 与谢野学轻碰白霭然的肩,低语:「走吧,霭然。」 酒柜旁的桌位是双人座,两把椅子相对,桌中央的曲线花瓶插着一枝白玫瑰,墙上挂画中的仕女,优雅迷人、甜美而清新,很具alphonsemucha的风格。 「搞什么!」南系宽叫了一声。「这是双人桌,怎么坐?」看看其它桌位,全都有人。 「南学长!」一个嗓音传来。 南系宽循声一望。穿制服的兔崽子——达凯,就坐在酒柜后方,一双贼眼正穿过酒柜格架,看着他们。 「南学长,我们这里正好还有两个位子,」达凯压低嗓音说:「你和与谢野学长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坐?」 「臭小子,你说什么?!何不你们和我们换桌位——」 「南,」与谢野学出声打岔。「就这样。」说着,他转向白霭然。「霭然,你与柏多明我坐这儿,没问题吧」 白霭然盯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没把话说完。这样的场面,她不想他为难。「你说他涉猎学问的范围很广,我正好有事想请教他。我坐这儿没问题。」她对他露出一抹安心的笑容。 与谢野学眸光闪了闪,微微笑。「你跟柏多明我好好聊,你对他的印象也许会改变。」他又轻轻碰她的肩,然后才与心不甘情不愿的南系宽绕往酒柜后的位子。 这么做自然是有用意…… 柏多明我冷瞅两个男人,片刻,敛眸,无声无息地站到白霭然背后。「把外套脱下。」他说,鼻端嗅进她的发香。 白霭然转身,美眸浮现戒备。 「室内开着暖气,不用穿那么厚的衣服。」柏多明我手一伸,招来侍者。 白霭然这才解开外套、脱下围巾,让侍者收往宾客衣帽柜。 她落坐时,琴师正弹奏着<月光>,佛瑞的。室内温度舒适得如秋天午后,灯光色泽是淡淡的枫红。 柏多明我看着墙上的画。「真像你——」视线慢慢移回白霭然脸上、身上,与她眼神交会,琴音成了和声,他嗓调缓柔地说:「优雅迷人的肢体、欲言又止的眼神、诱人心魄的魅力。」 第三章 南系宽非常在意酒柜另一边的情况,不时朝斜倾酒瓶旁的细缝瞄眼、抖腿,摩拳擦掌,情绪浮躁得很。「我说与谢野啊——你干么把霭然推到柏多明我身边?」大口灌了酒,他没好气地质问右侧邻座的好友。 与谢野学微笑,喝着自己的酒,不发一语。 倒是达凯一头热地送上几盘食物,嘴里说着:「两位学长空腹喝酒伤胃。来来来……这里有学弟为您准备的美味餐点。」双手忙着张罗。 一盘牛肚三明治递到与谢野学面前。与谢野学放下酒杯,眼神环顾一圈这八人圆桌。「凯,」他开口对坐在南系宽左侧、最靠酒柜的达凯说:「你们今晚为什么在这儿聚餐?」 达凯想了想,道:「今天是流远老师生日,柏学长提议来这儿帮流远老师庆生……」笑了笑,这话说得有所保留。 「是吗?臭小子!」南系宽铁臂一句,箝住达凯颈子,大掌抓掉他的贝雷帽。「在室内戴什么帽子!没礼貌!流远老师呢?我怎么不见流远老师身影?!」厉眸扫视其它五个兔崽子。 五名小伙子立即摘下头上的贝雷帽,同时转开脸,佯装欣赏台上琴师丰姿,或埋首猛吃。 「放手啦……南学长……我要窒息了——」达凯奋力挣开南系宽的胳膊,干咳一阵。南学长动不动就使用暴力,根本是个穿西装的野蛮人、假绅士! 「喝口水。」一瓶罐装矿泉水横递过来。 达凯抬眸,看着俊颜和善的与谢野学。「我先说喔——我们都是挺柏学长的……」他没头没脑地嘀咕,扭开瓶盖畅饮。 「臭小子,」南系宽抢下水瓶,溅得达凯满脸、满头。 「干么啦!南学长!」达凯摩睑鬼叫。这个野蛮人、假绅士还坐在这儿听个什么钢琴演奏!他应该被流放到传说中的荆棘海孤岛! 「你还没回答本大爷的问题——」南系宽将十指折得喀喀响。「我说,为什么不见寿星——流远老师?」 「我们很早就来,流远老师早吃饱、接受过祝福、听够钢琴演奏,先回去了!」达凯语气不耐烦。该死的南学长,把他丰厚的头发弄湿,如果马上出店外,一定会结冰…… 「凯——」与谢野学再次送上学长爱burberry蓝标方帕一条。 达凯感激地接过手,擦擦脸、捺捺发,吸干水气。 「去洗手间烘一烘不就得了。」南系宽摊手,像是故意地,让手中的瓶子随手势斜倾,再次倒得达凯满身矿泉水。 「南学长!」达凯激愤地跳起。 「哎呀!抱歉、抱歉……」南系宽丢开空瓶,大掌拍着达凯衣裤上的水渍。「学长太不小心了,帮你擦、帮你擦……」 「不用了啦!」达凯坐下。混帐南学长还装傻,手劲那么大,存心教人绝后!他侧身,说:「我们的制服防水防风,不用南学长费心。」 南系宽哼笑,捶捶达凯的肩背。「干么,生气了?」 「南,别再戏弄学弟了。」与谢野学说了句。 南系宽撇唇坏笑。「真奇怪,我就是对『穿制服的』很有『感觉』。」他强调几个字眼,拿起桌上木盘中的牛肚三明治,大口撕咬着。 这餐吃得暗潮汹涌,琴师莫名其妙弹起<向刑场行进>。六个穿制服的小伙子默瞪南系宽——这个老吃柏学长问亏,却把怒气发在他们身上的混帐「穿便服的」! 与谢野学喝着酒,意态优雅地发出嗓音:「凯,你们今天不只是帮流远老师庆生,对吧?」 达凯停下餐叉,看着与谢野学,直说了。「柏学长怎么想,我们不晓得,但是我们不希望他输你。」 「没错、没错……」五个同窗附和着达凯。 以往,流远老师的生日,柏学长从来没表示过什么。柏学长本就是个谜样人物,性格乖僻,令人难以捉摸,难得今次,他主动提议来eyecontact庆祝,原来是有更重要的「顺便」。稍早办完流远老师的庆生会后,柏学长明说了他和与谢野学长有约会,要留下来。这令他们忍不住联想——那个一般生发起的赌局——柏学长应该是表态了! 他们私以为柏学长是接受了一般生下的战帖,既然如此,他们「穿制服的」当然是挺自己人。 「所以柏多明我那家伙在庆祝完他老爸的生日后,故意留你们这些兔崽子占桌位?」南系宽不屑地道。柏多明我那家伙喜欢阴着玩…… 「柏学长哪需要故意安排!」达凯强烈抗议。「这满屋的人全有默契、自愿留下。我们就是不想让你们和海岛美人多接触。」他喝了口酒,豪气干雪地道:「南学长,今天要你见识见识我们『穿制服的』有多团结。」 「打人海战术啊?」南系宽扯扯唇。「你们就尽量挺你们的柏学长,本大爷等着收钱就是了,哈哈哈……」这些「穿制服的」吃的、用的、住的、领的……样样是他们一般生贡献的高额学费所赐,偏偏他们不知感激,傲慢得要死,这回,就让他们一般生好好扒这些鬼几层皮! 「老实说,这次有你们亲亲柏学长的加入,让赌局生色不少,」南系宽涎笑,转向与谢野学。「是吧,与谢野,有个对手,刺激多了嗯?」 「南——需要在这边谈吗?」与谢野学轻摇着酒杯淡笑。杯中的port酒,散发出刺鼻的浓郁芳香。 「受不了。」南系宽摆摆手,朝酒柜望。「柏多明我那家伙都追上来了,你还一副老大悠闲模样。」 与谢野学轻啜酒饮,悠缓地站起身。 「要出动了?!」南系宽挑眉。 「等着吧。」与谢野学手掌轻搭一下南系宽肩头,挪椅离席。 几乎每次她一抬眸,视线就与他交凝。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默默聆听钢琴演奏。 〈forthefirsttime〉的旋律,在她吃甜点时响起。她不再抬眸,纤指执叉,专注地切划兰姆酒巧克力派,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arethoseyoureyes?isthatyoursmile?i\''vebeenlookingatyouforever——」他低沉的嗓音喃念着。 是〈forthefirsttime〉的歌词。白霭然仰起脸庞对上柏多明我。「你是什么意思?」 柏多明我喝了一口黑啤酒,抿唇,微微偏首,逆光擦过他的脸颊、黑发。「什么意思?」不答反问,双眸灿亮盯着她。 白霭然凝眉,放下甜点叉。「我觉得你在戏弄我。」从她落坐那刻,他一开口就说暧昧话语,无语时,便一迳瞧着她吃东西。他到底想怎样?她讨厌他看她,她不需要他同她讲话。他难道不明白,他困扰她了。 「我以为我对你没有任何影响力。」柏多明我将视线从她绝美的脸上移开,看着舞台方向。「白霭然,你不信我的话,是吗?」 他又要提赌局了吗?「我不信任你这个人。」白霭然干脆表明。他是她第一个不信任的人,她从来没有不信任什么人,她不想要不必要的猜疑,但他太奇怪、太恶劣了,教她怎么信他?「柏多明我——」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在他听来是如此地充满感情。「嗯?」柏多明我回应道。 白霭然偏着头,透露着苦恼表情的脸庞,使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柔美。「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这种谎?」 柏多明我又喝了一口酒,享受般地眯细眼,长指停在木椅扶手轻数着拍子。「仔细听,这是专为你演奏的曲子。」 细致的眉心慢慢深皱,白霭然盯住柏多明我的脸,觉得他好可恶。她起身,想走。柏多明我突然拉住她,让她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他身上。 「你——」白霭然气结回头。 「抱歉。」这一声,沈郁温雅,他的鼻尖轻触她颊畔,大掌抓着她皓腕,一手往前绕,紧紧环抱她的腰,怕她逃似的。 他们太接近了。〈forthefirsttime〉在幽暗的灯光,有情有调地奏入尾声。白霭然不安地扭动。「放开我……」 最后一个音律结束,灯光聚亮于表演台前。「刚刚的曲子送给在场的所有女士,」男人的嗓音透过扬声器传递着。「特别是你——霭然——」 白霭然楞住,终于将视线调向表演台。 与谢野学站在白色平台钢琴前,双眸朝着白霭然所在的位置巡着,台下很暗,他隐约看见她被柏多明我限制住。也许,今晚,柏多明我掌控了eyecontact,不管是桌位、台下灯光,都配合着他,但是,游戏才开始而已…… 与谢野学一笑。「接下来——you\''remyheart——」他坐下来,长指在琴键上滑动。这次,他边弹边选择性哼唱一、两句深情动人的歌词—— you\''reinmyheart,you\''reinmysoul. you\''llbemybreathshouledgrowold. 悠扬的琴音、深情的歌声,引起南系宽的欢呼和少数「穿制服的」女性鼓掌。 白霭然有些茫然,忘了挣扎、忘了背后的恶棍依然擒着自己。 myloveforyouisimmeasurable. 「他真爱你——」一阵灼热的气息吹在她颈侧。 白霭然转过脸,对上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看着她,说:「他是个伪君子。」 白霭然一凛,屏着呼吸,嗔睨他。「你什么都不是!」双眸泛出水光,湿湿地,似乎气哭了。 柏多明我放开对她的箝制,伸手触摸她的脸。「你不是说我是恶棍吗——」 「别碰我!」白霭然踉跄地站起,朝餐馆门口跑得匆促。 柏多明我也站起身,跟了出去。 她走在堤岸步道,越走越快,想摆脱后面那一串脚步声。冰冷的空气占领了她的呼吸,风像刀子般抹过她的颈子,穿透她的毛衣。她柔荑环在胸前,搓着手臂,汲取一点暖意,走下堤岸阶梯,往港口码头方向。 港口仓库街的老酒馆,一家家,光亮迷幻,演示着沉醉的节奏。很多船艇暂靠这港口补给油料的异乡人,为抵御荆棘海的寒气,经常上岸至酒馆区喝烈酒,喝醉后,有人上船安睡,有人当街闹事。 天气再冷,还是有人喜欢游逛夜晚的街头。好几对男女坐在码头系缆桩上,彼此拥抱,共赏夜晚的荆棘海像天上星河一样闪烁地流动。女人坐在男人腿上,亲昵的姿态应该是属于情人之间的…… 她和那个男人什么都不是,他却对她做出那样的事。白霭然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因为与谢野学被诋毁而生气,她生气是因为柏多明我为什么是这种人让她觉得他是恶棍,他很高兴吗?他非得在她面前展现轻浮吗? 他可以有品味地送女学生哈丝姬儿的演奏专辑,却给她一本《fannyhill:memoirsofawomanofpleasure》……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对她?他还要在她面前耍无赖多久? 「小姐、美丽的小姐……」一个嗓音哀求般地逼来。 白霭然回神,发现四周都是艳丽的招牌。她无意间走入了「o边境」——隐藏在这座港城窄小街道中的红灯区——水手、过客们的温柔乡。 「美丽的小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o边境的帝王,我会疼你喔……来吧、来吧……」男人醉脸猥亵,招着手靠向她。 白霭然警觉地加快步伐,找出路。男人见她不搭理,对她的兴趣反而更浓厚,亦步亦趋,走在后头,觊觎她苗条美丽的性感身段。「美丽的小姐……你是从哪儿来的?我看你不像这里的姑娘啊……呵……」 男人的笑声,令她紧张起来,完全不敢回头,几乎跑了起来。这里的街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她走不出去?两旁的透明橱窗,有真人秀,看热闹的男人,色欲熏眼,粗野的叫嚣声离她好近。 「美丽的小姐,你不要一直背对我嘛……人类在纪元前一百万年,就从野兽式背后交配的体位,进入面对面交配的体位……你看看我嘛……」男人戏谵地说着,手一探,拉住她飘飞的发。 白霭然一顿,无法往前跑。「放手!」她惊喝,竭力使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恶狠狠。 男人却更加狂笑。「你在发抖喔——美丽的小姐……别伯,我会保护你……呵呵呵……」 一个蛮力扯痛她的头皮,强迫她转过头来。她紧闭双眼,挥动手臂,脚步被男人恶意的力量拖着移动,她眼底慢慢渗出泪水,冷风挟带碎冰般刮过她脸庞。 「还真是个绝色美——」 酒鬼猥琐的声音赫然停止。 「纪元前一百万年,人类从野兽式背后交配的体位,进入面对面交配的体位,从此,女性在交配时也看得见男性的脸,所以开始懂得选择优秀的男性,促使人类进化的加速——」拉扯她头发的力量,随着一申报告似的陈述消失了。 白霭然睁开迷蒙的瞳眸,看见柏多明我。他高大的身影偏挡在她身前,脸容沉在一片逆光暗影中,让人难以辨识,却见那右手青筋偾张,将男人的嘴脸罩捏得扭曲,左拳跟着猛力挥击。男人像个玩具般飞了起来,摔弹在街角墙边,满脸鲜血。 「像你这种无助人类进化的男人,早该被淘汰。」柏多明我平声平调,接续先前的陈述,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步伐从容地走向喝酒、看热闹的人群,在其中,取了一只玻璃酒瓶,回白霭然身边,把尚存酒液的瓶子,塞到她手里,牵着她,移往已然昏死的男人前,下令地道:「砸烂他的头。」 白霭然猛然仰起脸庞,对着他。 柏多明我看着她的泪眸,抓起她握酒瓶的手,一掌覆住她颊畔,转正她的脸,要她看那男人凄惨的血面孔。「砸烂他的头——」他缓慢地再说一次。 白霭然浑身颤抖,摇着头,发不出嗓音来。 如果不是他握住她—酒瓶早从她手里松脱。柏多明我眸光肃冷,反掌将酒瓶从白霭然手中抽出,猛力往街墙上敲破。 刺耳的碎裂声,让白霭然瑟缩了一下,整个人僵住。 柏多明我扬声吼道:「离她远一点!」他怒眸一扫。 看热闹的日光急聚急散,人少了。 柏多明我抛开手中的瓶颈,视线落往白霭然。 白霭然脚一软,往地上瘫。 柏多明我将白霭然拉起,大步疾行,也不管她能否跟得上,大掌紧紧握着她的皓腕,过了两个街区,弯进一条暗巷。他将她按在湿冷的墙上,盯着她苍白的小脸。 故障的街灯忽明忽灭,光印子像飞蛾在他俩脸上扑闪。他们沉人彼此眼中,四周阒静,仿佛先前发生的事只是电影里一幕三流桥段。 白霭然急喘着,美颜上的泪痕没断过。她看见柏多明我沉峻依旧的脸容,沾染了赭红色酒液,像血滴一样挂在他颊边。他身上辐射着暴戾之气,她对他摇着头,红唇颤颤巍巍。 柏多明我徐缓地伸手,抚上她的脸庞。「如果没有胆识将酒瓶往男人头上砸,就不要走错路。」从未有过的绝冷嗓音发自喉咙深处,他凶猛地吻住她的唇,蹂躏着、吮咬着,舌尖蛮悍地侵入她口中。 他的气息夺取了她的呼吸,咽喉又痛又灼热。白霭然觉得很难过,身体却」点一滴地拾回温泽。 冷峭消失了,这个港城似乎不再寒气逼人。他的大掌顺着她腰臀,用力地揉暖她,把她整个人往怀里带。 这个吻,粗暴、无止尽,但—— 令人安心。 他牵着她的手,始终没放开。他们没交谈,一路沉默,走回堤岸。 eyecontact门口站了两个人。 南系宽首先发出嗓音:「她在那儿!」 与谢野学看着夜雾里的两抹人影,眸光闪了闪,移前去。 柏多明我停下脚步,松了手劲,但放开白霭然的手,冷眸睇眄立定在两公尺前的与谢野学。 与谢野学臂弯中勾着白霭然的外套大衣和围巾,沉吟了一会儿,他说:「霭然,你没穿外套,很冷吧——」 白霭然恍了恍,像个失魂的落难公主,长发凌乱,眼、鼻、唇很红。「谢谢你……」她轻声呢喃,低垂脸庞,欲接拿自己的衣物。 与谢野学随即将外套披上她身,亲手帮她系围巾。「我们该回宿舍了,霭然——」 「好。」白霭然反射一般答道。默默先行。 与谢野学看向柏多明我,眼神沈了沉,回身,跟上白霭然。 南系宽走了过来,瞅着柏多明我。「中场离席,」他当与谢野学今晚柔情的钢琴演奏,挫败了柏多明我刚起的士气,心情爽极了。「我等着你丢白旗,穿制服的精英——」 柏多明我锐利的眸光一掠。 南系宽猛退了两步。「干……什么?」结巴了一下。他记得这家伙的这种眼神,那是「隐性恐布份子」杀人似的眼神…… 柏多明我收回目光,没吭声,迳自往堤岸下的河口走。 南系宽打个哆嗦。 「南学长!」达凯拿着柏多明我的制服外套和贝雷帽,冲出eyecontact。「找到柏学长和海岛美人了没?」 南系宽双手插腰,昂首,企图以不可一世的傲然,掩饰适才的惧意,哼哼说道:「海岛美人由护花使者护送回宿舍了,谁管你们柏学长死活,到荆棘海里捞捞啦——兔崽子,等着输钱吧!哈哈哈……」他大笑。 达凯皱眉,心有不甘地回道:「南学长,干么讲话这么无情?好歹我们也叫你一声『南学长』,你要是掉进荆棘海,我们会把你捞上来的。」 南系宽止住笑声,嘴角抽跳。「臭小子,你说什么!本大爷现在就把你送进荆棘海!」他持袖。 达凯倏地提脚,溜个无影无踪。 直到子夜近凌晨,门外才传来脚步声通过的细响。达凯惊醒,迅速地翻身跳下床,冲向房门,拉开门板。 「柏学长!」头转向隔壁寝,达凯大叫:「你跑到哪去了?」 柏多明我取下挂在门把的外套和贝雷帽,甩过肩,倒拎在背后,说:「谢了,凯。」打开房门,他走进房,转身欲关门,却又静止,眸光穿透廊窗,遥望着女寝的琉璃窗扉—— 有抹纤细的人影坐在窗台上,远远地,望着他,像他望着她一样。 柏多明我跨步,反手拉上门,往长廊楼厅走。 「柏学长?」达凯愣眼。「你要去哪里?不是才刚回——」话都来不及说完,那挺拔的身影己消逝。 她不知道他怎么上来的,只知道他来得又快又无声无息,像影子般潜袭而入,偷偷侵占…… 当她看清他的脸庞时,今晚好不容易平稳的心跳,又狂乱起来。 他穿著绿色的制服衬衫,领口微敞,外套挂在一边肩上,白色贝雷帽收在裤袋,像个天涯浪子,身上散着凛冽的酒精味。他喝了酒,今晚,他们在eyecontact分手后,他在哪儿喝了酒?为什么喝? 「这么晚了还不睡?」他开口,慢慢接近她,最后停在离她约一臂遥的地方,看着她。 白霭然整个人蜷缩在窗台上,睡衣裙摆像流水一样泄下。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穿裙子,单薄的睡衣,如雾一般的轻盈色泽,很浪漫,令男人心旌荡漾。 「与谢野学没过来陪你?」他视线胶在她被长发圈拢的沉静脸蛋。 她不说话,双脚缓缓放下,踩住地板。 她没穿鞋。柏多明我眸光轻移,落在她的裸足。那白晰细致、覆盖着透亮指甲的脚趾几乎触着他的鞋尖,他猛然移开自己的脚,怕粗糙的皮革碰坏她似的。 白霭然从他身旁走过去,站在房门口,柔荑握着门把,背对他。「今晚,谢谢你……」她嗓音有点沙哑。「柏多明我,如果真有赌局,我会让你惨输。」她打开房门,进房,旋身,看着他,慢慢关了门。 门彻底掩实之前,那张绝伦、无声敞泪的容颜,已完完全全占据了柏多明我脑海。他去敲她的门板。「白霭然,你到底是不相信我,宁愿走错路,那就不用谢我。」说完,他脸上一贯沉峻,无特别表情,转身离开。 第四章 这一个月来,大家都暗暗在传,与谢野学胜了。海岛美人终究逃不过与谢野学的手掌,这是当然的结果,与谢野学可是一般生口中的「inlikeflynn」——对女人有办法。 一个月前的化装舞会,在碉楼最大的交谊厅举行。这样的舞会——一年总会举行个一次——有个历史渊源,据说,大战期间,很多逃亡人士、各国间谍喜欢变装在这无国籍的地方聚集,交换情报,从此衍生今日的化装舞会。现在,谁也不记得什么历史,纵欲才最重要。 今年的舞会轮到一般生主办。入夜后,南系宽带着一群人在城堡各个垛后走道点上火把,引导那些神神鬼鬼、怪盗贼偷、绿林好汉、艳姬舞娘、天使美眷、三教九流……走进舞会现场。 这场舞会是白霭然来到这儿遇上的第一个大型活动,几乎所有学员都参加了吧,大舞池里满满的人,舞池周围的沙发躺椅也有不少人,喝醉的天使和魔鬼躺在华丽的宫廷长椅中,疯狂拥吻。 白霭然没有特别装扮,穿著简单的洋装,长发披肩直下腰际,只是在睑上罩了薄薄的面纱。她美眸顾盼流转,寻着特定的身影。 柏多明我来了。他难得轻装便服,拖摆白衬衫、黑长裤,没戴贝雷帽,头发乱乱的,他应该也没特别装扮吧,修长的身形有种说不出的自然颓废。他停在吧台、餐亭前,吃了点东西,喝酒比较多,然后戴上身旁达凯递给他的苏洛式面罩,沿着舞池外巡游。 灯光色泽变得极快,很花俏又诡异,配合着音乐的转换。华尔滋舞曲响起时,满室春光乍现似的绮情灿烂。 白霭然目光追着帕多明我,下意识移动步伐,在人群中擦擦撞撞。 「普西凯,我找到你了——」男人手臂往她纤腰轻揽,一只大掌握住她柔荑,带领她随音乐舞动起来。 白霭然仰起脸庞,看着扮成罗宾汉的与谢野学。 「霭然,你今晚是普西凯嗯?」与谢野学优雅地移动脚步,一双眼睛深情地望着她面纱下清灵绝色的姿容。今晚,她是他的女神。 白霭然摇摇头。她没想成为谁,但她真该戴个面具,让人认不出她。她无心跳舞,踩错几次拍子,便说:「对不起,我到旁边休息一下。」没等与谢野学回应,她迳自脱开他,退出舞池。 与谢野学跟上来,手轻轻覆在她腰后。「抱歉,我不知道你不想跳舞。」他嗓音温柔有礼,带着她,找了一张空沙发落坐。 「我有点不舒服,想喝水。」白霭然说。 「我去取。」与谢野学马上接道。「想吃点什么吗?」 「谢谢。水就好了。」白霭然掀起脸上的面纱。 与谢野学对她一笑,卸下背后的弓与箭,旋身离去。他很体贴,从那日的eyecontact晚餐以来,有一个星期了,他的追求态度表现得极其明显,而另一个男人却行踪不定,随时在消逝中…… 白霭然看着舞动的人群,找到那个戴苏洛面罩的男人,他正搂着《悲惨世界》的坷赛特翩翩起舞,一曲结束,他更换舞伴,绕了几圈,人群淹没他娇小的新舞伴,他趁势退出舞池,揭掉面罩,往暗处走。 白霭然自沙发起身,循着柏多明我消失的方向走去。 出了碉楼,外头一片岑寂。他的步伐快而无声,白霭然一下跟丢了。在有顶垛后走道,看不到他的人影,她顿足,左右张望。墙上火把,焰光闪动,她突然觉得后面有人,一转身,那人将她拥进怀里。 「为什么跟着我?」衬衫下的精壮胸膛幽沉地起伏。 白霭然脸颊热烫,想抬头,对方将她压得更紧。 「你已经选择走错路,为什么又跟着我——」男人声调缓慢,带着魔魅气息—大掌捣住她的眼睛,用那条黑色面罩彻底阻绝她的视线。「白霭然,我可以强硬要了你的——」 白霭然挣扎起来。「柏——」 「不准出声。」他的唇迭上她的。 她感觉他在她后脑打了一个结——很紧的死结。他咬痛了她的舌尖,大掌几乎要捏碎她的手腕。 白霭然放弃挣扎。为什么要?没什么好怕的,再怎么坏,她都曾经在这个男人身上感到过安心,他的吻甚至已令她熟悉…… 「你如果想伤害我,这是最后的机会。」她在他唇里这样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只当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她便莫名地跟上他。 男人将她抱起,扛上肩,开始走动。她听到他哼唱〈youaresobeautiful〉的嗓音,很忧郁神秘,低低回旋。他的步伐像在上楼梯,长而陡的楼梯。她被颠得有些昏,也或许是迷醉在心碎似的歌声中,不知过了多久,她耳畔的歌声变成忒愣愣的风声,气温明显骤降——他们到了户外吗? 「柏多明我……」她发出嗓音。 「是。」他明确回应她了。 「这是哪里?」她伸手,想碰眼睛上的黑布。 他阻止她。「你不是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他将她放下,大掌握住她纤瘦的柔荑。 她感觉自己站在湿滑的草地上,尖细的草叶正搔刺着她的脚踝。「你到底想做什么?」 柏多明我黑眸敛了敛,瞅着她身上的洋装——这儿太暗——在舞池里,他记得那是混了曙光的云朵色泽,像她的名字一样。「白霭然,」他拉着她走,边沉声问:「你可不可能喜欢我,甚或——爱上我?」 白霭然顿了一顿,寒风无情地吹扬,让她的肌肤泛起冷疙瘩。 柏多明我又说:「你不必回答。」他忽然抱起她。 白霭然感觉脚一下离了地,没一会儿,她被放坐在一个平坦的地方,像个岩石台座。 「白霭然,」柏多明我贴近她耳畔,胸怀笼罩她的背脊上双手放在她肩上。「现在在你眼前有一座孤岛——荆棘海孤岛——听说,那是一位带剑流亡的贵族的最后栖地。几百年前,那位贵族爱上王的后妃,隐瞒身分与她幽会,他们固定一段时间在温暖、风光明媚的森林湖畔过美好、浪漫、平凡的夫妻生活,时间一到,便各自分离,期待下次的团聚。男人告诉女人不可问他的身分,否则会为他招来杀生之祸,毁灭他们之间的爱情……」他缓缓地收住声音,没再往下讲,长指解开她眼上的黑布。 白霭然受不住突来的冷风,眨眨眼,沁出泪光,视线有些迷蒙,对住一片辽远、宽阔的景致—— 那神秘的北方岛屿,状似扇贝,孤躺在无垠的荆棘海中,远眺起来如此显冷而悲静。她从没看过的荆棘海另一面,现在坐在城堡了望塔最高的天台,也是第一次。她的脚就悬在夜空中,底下是一片漆黑,凄清的河流奔腾声,独传一份孤寂。 「为什么男人后来会成为带剑流亡的贵族,住到冰冷的孤岛……」柏多明我站在她后面,长指描触她的锁骨,轻声继续说:「因为猜疑、因为不信任——白霭然,人总有一天都会成为孤岛,在我再次成为孤岛前,我会让你伤心地离开的……」他猝然将手探进她领口,窜入胸罩内。 白霭然一僵,呼吸凝滞,脑袋空白。柏多明我俯首,凑向她的脸,吻她柔润的唇。直到他弄痛她,她才有了反应,伸手扳扯他的大掌。 「住手……」她嗓音喘息,从两人衔接的唇中传出。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他太可恶了真的这么想伤害她吗? 柏多明我不为所动,唇更加堵紧她的嘴。 白霭然哭了,用力地咬他,曲肘撞开他,翻下岩石台座,跑向另一侧。 柏多明我抹掉唇边的血,旋身。「你站的地方正好可以看清整个宿舍区。」他看着她。「你知道我们住的地方像什么吗——」 白霭然别开脸,不看他。 「宿舍区的俯瞰图像女性生殖器,茂密的森林、缤纷的桥堡、蜿蜒的河流、温暖的主堡……」他语气和眼神一样沉定、有磁性,咏诗般地传述:「我们每天走过阴道,住在子宫里——最原始、赤裸、未受教的状态——不一样的学习。你怕了吗?白霭然——」他唤着她,朝她走近。 白霭然不让他接近,看准出入口,快步走过去。 柏多明我站定,凝视着她远离的背影。「白霭然——」 白霭然摇着头,越走越快,不想听他叫她的名字。 他却还不放过她。「白霭然,如果没办法让你喜欢我——」嗓音不断。「我便要成为你所厌恶的人。」随风飘萦。 白霭然缓下了脚步,慢慢地、慢慢地,停住身形,僵冷着嗓音,说:「你已经做到了,柏多明我——」 没有人比他更彻底了! 她讨厌他! 白霭然奔跑着回到舞会现场,音乐声好大、好闹,她耳里却依稀听见柏多明我哼唱〈youaresobeautiful〉的嗓音,他一直唱,不停地唱,像在取笑她这个要来体验不同学习的海岛之女太纯、太傻,所以遭他玩弄似的对待。 她讨厌他!这是理所当然的,那她为什么要觉得难过、觉得透不过气、觉得心痛? 她应该要漠然。她为什么要让他彻底地得到她的这份情感—— 她讨厌他! 她讨厌自己讨厌他! 她应该要漠然,应该把脑海中哼唱〈youaresobeautiful〉的馀韵摒除! 白霭然忧愤地抹掉脸上的泪水,脚步急促,一个转身,撞到暗处的躺椅。 一个粗嗓吼骂她。「识相点!」那是个披斗篷的男人,他斗篷下有个女人,与他一样赤裸着身体,躺在椅中。 白霭然抽了口气,倒退一大步。 「霭然——」一双大掌扶住她。 白霭然回身。 与谢野学随即带她离开。「你吓到了?」他安抚地揽着她的肩,走向明亮的餐亭,取水给她。 白霭然喝下他递来的水,微微颔首。「谢谢……」她的嗓音虚弱,经历了太多情绪。 与谢野学看着她略略失神的美颜,伸手将她掀至额上的面纱放下,大掌包裹住她柔荑,缄默无语。 过了好一段时间,白霭然渐渐稳定心神,抬眸,透过面纱看着这个握着她的手的男人。 他这时说:「可以吗?」 白霭然读出男人深情眼光中的意义,沉吟了一会儿,垂下脸庞,拉着他往舞池,与他共舞情人华尔滋。 与谢野学胜了。 一个月的时间足以确定这件事——海岛美人和与谢野学交往中。柏多明我消失无踪,听说他连课也不去上了、研究室关闭着,没人知道他去哪儿,南系宽说他夹尾窜逃了——一只丧家之犬。这阵子正是南系宽深感得意之时。晚间,男寝举办一般生的胜利派对—南系宽逐一揪出躲在寝室里的失败者,要他们来陪酒、取悦胜利者。 「南学长,赢就赢,钱已经付给你了,干么还这样……」糟蹋人。 「达凯,以后眼睛睁亮一点,别再押错宝。」南系宽心情大好,看着桌边矮半截的制服小鬼,拍桌吆喝着:「倒酒、倒酒!」 大理石墙上的挂钟,长短针早已通过十二,斜指一、三。男寝一楼的休闲厅仍旧喧哗不休,亮如白昼。大壁炉火光妖冶,烧得正红,驱赶着偷渡入窗的夜色。淡色真丝地毯上,丢得到处是坚果壳、烟肩、咬了一半的鱼子酱苏打饼,那些半醉、全醉的一般生们,有的高坐在临窗的黑曜岩大圆桌,脚踩着椅子,意态傲慢地享受达凯那一帮制服小鬼们的服务,有的占据躺椅鬼吼鬼叫。 「喂—小鬼,过来帮老子按摩!」趴在长沙发上的一般生——肌肉男——绰号「马鬼」的学长,粗吼命令着。 「达凯,你过去。」南系宽拍一下达凯的肩膀。 达凯猛地将酒瓶往坚硬的桌面放,发出抗议。「够了吧,南学长!天一亮,我还得跟老师出海采集——」 「哎呀、哎呀!穿制服的精英明早出荆棘海,」南系宽语气调侃地嚷道:「要去打捞那个姓柏的丧家犬吗?」 恶劣的笑声爆开来。 「说得好,南!」马鬼吹了声尖锐的手哨。 「我也在猜柏多明我跳荆棘海去了,哈哈哈……」坐在桌上的某个不知名小卒狂笑附和着。 这些该死的一般生,达凯暗骂着。最近学长们都有事,不在男寝,组织学员只剩他们这些低级数的,才会让一般生如此嚣张。 「倒酒、倒酒,手别闲了……达凯过去帮马鬼按摩,那个……柯西谟不是会弹吉他吗,唱首『胜利者之歌』来助兴吧!」南系宽对制服小鬼们下了一串指示。小鬼们臭脸相对。他爽得咧嘴,道:「别再想你们的柏学长了,你们当初要是穿这一身制服站在我们这边,本大爷肯定更给你们大大奖赏,哪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带枪投靠的叛将是最吃香的,懂吗?下次记得站我们这边啊,穿制服的学弟们——」 「是啊,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以后跟你们的柏学长一样,跳荆棘海好了……」可恶的附和又起。 「哈哈哈……我看那丧家犬永沈荆棘海里,翻不了身了——」 「你是在说我吗?」一个清冷嗓音冻结了笑闹气氛。 所有视线聚往休闲厅拱门口。柏多明我站在悬有鹿头标本的拱顶下,高大昂藏的身躯不偏不倚挡住信道中央。 「哼……」南系宽出声。「输家终于出现了——」 柏多明我俊脸沉在拱门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移动步伐,沉慢地往厅里走。 「柏,」外头走廊还有几个跟他一样穿著制服的组织学员,其中一人说:「过几天要出队了,别惹事。」 「当然。」柏多明我回应同侪,做个手势。 走廊上的人没再多说、多留,各自离去。 柏多明我走入了光亮处,冷眸环顾一圈。两、三个站在门口旁、撞球台边的一般生,迅即往里退。 「干么、干么,不要一副输不起,来寻仇的模样嘛,柏多明我——」南系宽摊手,蔑笑走上前。「竖立个真正的输家风范给学弟们瞧瞧吧。」他说着,撇头弹指。「达凯,倒杯酒给你们柏学长——」 「谁是赢家?」柏多明我眼神鄙薄地对上南系宽。「你吗?」 南系宽表情一僵,皱眉。这家伙输了,气焰还这么张扬! 柏多明我大掌捏住南系宽肩头,推开他,缓步走向大壁炉前的蓝绒单椅落坐 那是王座。一般生们保留给与谢野学的。 「喂!姓柏的!」绰号「马鬼」的家伙跳了起来。r你凭什么坐那里?」 柏多明我昂首。「这个位子写了你的名字?」 「写了我的名字。」一个嗓音回道。 「与谢野!死家伙现在才回来!」南系宽重展得意笑脸,看着好友走来。 「南,拿酒来吧。」与谢野学直接走向柏多明我。 南系宽取了一瓶酒和一个杯子,来到与谢野学旁边。与谢野学接过手,将酒倒进杯中,递向柏多明我。「我等着你跟我说『恭喜』。」 柏多明我瞅着眼前的酒杯,迟迟不接手。 与谢野学又开口。「我先谢你好了,」他喝掉杯中的酒,说:「如果不是你,我想要追一个清灵的海岛美人,恐怕得花更多时间——」 「嘿,干么说这种没自信的话,」南系宽插嘴了。「我们接下来还要赌你何时将海岛美人弄上床,让她在你的斗篷下栖身,下次化装舞会,你就不用扮什么狗屁侠盗了……」 与谢野学扬唇一笑,重倒一杯酒。「白霭然是一个生长在美好海岛、心灵不染纤尘的女人,对她而言,我是这个魔鬼城堡里最圣洁的良心吧……恶棍那一套是不管用的——」 柏多明我猛然站起身,拿过与谢野学手中的酒瓶。「这酒我带回寝室喝。」他拉开衣服的胸前袋,将瓶中的酒液尽数倒入。一群人全傻了眼,望着那笔挺制服渗开一片酒渍阴影。倒完酒,他对着与谢野学说:「接着,是我的恭喜——」乓地一声,坚硬的威士忌酒瓶砸在与谢野学头上。 惊慌四起。「狗娘养的!」马鬼骂道。 柏多明我手一撒,推倒眼前头破血流、身躯摇摆的家伙。 南系宽捞住与谢野学,大喊:「他妈的!医药箱、医药箱!」 柏多明我迳自走出休闲厅,不管背后的一团乱。 出拱门,长廊有串紊乱的脚步声正在远离。柏多明我停顿身形,转头,看见那抹纤细人影奔向男寝门厅。 他追了上去。「白霭然——」 那身影跑得更急了。 冲过门厅,下台阶,他在男寝大门口抓住了她,铁臂从她背后紧紧搂抱她的腰。 她喘着气,身子抖得厉害。 他以为她在哭,大掌扳转她的身躯。 她双手抱着一本《人体解剖学》,美颜漠然。 他盯着她毫无波动的眼,抽开《人体解剖学》,随手一丢,说:「这么晚了,还来男寝,你不知道里面全是恶棍吗?」 沈静的夜,冷雾已漫至堡内广场,不知名的夜禽在那儿低空飞旋。 白霭然开口:「很晚了,我得回女寝休息。」声音慢慢地,不仅温柔,而且悦耳。 柏多明我凝视她良久,退开身子,让她走。 她轻轻走过他身旁,朝女寝前进。 所以—— 赌局是真的。 他从没对她隐瞒。 人总有一天都会成为孤岛…… 与谢野学住进医学部的病房。事情闹得有点大,柏多明我被召到码头中心的组织行政大楼。 一个小时的训诫后,柏多明我走出大办公室。 「他们怎么说?」等在门外的雅代,急步跟在他背后。 一个师长级人物迎面而来。 柏多明我微笑,礼貌问好,等师长经过,才淡淡回答雅代的问题。「他们要我负责医疗与谢野。」 雅代顿住步伐,知道他很生气,只有很生气时,他才对师长特别有礼貌。「你不接受,对吗?」她继续跟着他。 帕多明我不再回答,走到电梯前,按了键。没多久,电梯来了。 门滑开,里头已有个男人。 柏多明我微微颔首——即便对方是个陌生人——走进电梯。 雅代皱了皱眉,忧心地看着柏多明我。学员打架是常有的事,往往,大家吵完,随便自行敷敷药,休息个几天就又生龙活虎,这次,受伤的与谢野学连续几日昏迷不醒,引起了师长们的注意。他们是无国界慈善组织,搞死人命可是不行的。他们是要做大事的精英,为了儿女情长出这种事,更不可原谅。 一个星期前的夜里,白霭然回女寝没多久,帕多明我也到了女寝。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味,被难得尽责的舍监栏下,可他不理会,硬是上五楼,进白霭然的房间,待了一整夜。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绘声绘影的流言开始传播。 有人说,柏多明我输不起,蛮干了。 有人说,海岛美女胃口大,一次吃下两个男人,才是赌局最大赢家。 那天清晨,雅代的确看到柏多明我走出白霭然的房门…… 「柏,你对那个交换学生白霭然——」 「你们认识霭然?」 雅代一开口,马上被电梯里的陌生男子打断。 柏多明我看向男子。男子身材魁梧,面貌俊朗、刚毅,衣装简约。「你不是本地人?」柏多明我说。 男人颔首。「就是这点麻烦——找人麻烦。」 「你要找白霭然,我可以带你去找她。」雅代立刻说道,眸光瞟了柏多明我一眼。 「那就拜托你了。」男人微笑。 柏多明我转开视线,对着楼层显示板,到了一楼,开门时,他伸出右手,问男人。「你的大名——」 「罗炯。」男人握握柏多明我的手。 男人的掌非常有力。柏多明我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柏多明我。」 「很高兴认识你。」男人回道。 柏多明我接着说:「我也是。请多指教。」然后,他看向雅代。「白霭然在了望塔天台。」 雅代神情闪了闪。「我知道。」嗓音有些硬。这阵子,他不关心任何人,只知道白霭然的行踪! 第五章 开门的声音几不可闻。 是空气里的酒味,让她知道他进来了。她锁了门,他还是进得来,这没什么好奇怪,她没忘他是个全才,解个锁,不是什么难事。 「但愿你不是难过。」他说。 她徐缓地翻身坐起,美眸看着门边那抹阴影,低语:「你来笑我的吗?」她不相信他,他更有理由笑她。 「我是来看你睡觉的——」他走近床畔,点亮幽魅的夜灯,坐在床缘,大掌摸她的脸。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坐的地方,不久前也坐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比他还温柔,那个男人离开时,忘了带走《人体解剖学》的做法比他的《fannyhill:memoirsofawomanofpleasure》高明、隐晦—— 温柔眼神下的矫情,不解剖,是不会知道的…… 「今晚,你会有个好梦。」他又说,像在唱一首催眠曲般。 她躺回床铺里,美颜罩在夜灯光芒中,依旧看着他的脸,渐渐地,越来越看不清睡了。 梦里,她跟男人吵了一架—— 这样的赌局到底算什么?他们赢了什么?她吗?然后呢?赢的人继续跟她谈恋爱,把她弄上床,乃至婚姻、生儿育女吗?她怎么可能允许这样有阴影的爱情存在 如同上帝自己的心 今夜我纯洁无瑕, 像他所有的祝愿一样美好 像他的威力一样自由。 我愿使所有的人快乐 我愿为所有的人受苦: 我是一个女人心中 爱的阴影。 清晨,她自男人吟诗的嗓音中清醒过来。男人已经不在了,只留飞鹤振翅似的馀韵—— 北国澄澈的阳光从窗扉洒入,照映床边桌上的沙漏钟,那白沙是故乡龙鳞湖的底层沙,流动时有种湖水轻柔荡漾的音节 噫噫嗡嗡——她想不起,男人吟诗后,说了什么——隅隅私语,使她心平和,宛如回到故乡,美好的龙鳞湖。 「霭然。」 飘散的思绪如鸟儿回笼,徒剩空中无形幻羽。白霭然蓦地旋身,美颜一亮。「姊夫!」 罗炯缓步走来。背后的雅代无声离开了望塔天台。 「霭然,怎么在这里吹寒风?」罗炯一接近她,便皱眉,语气带着浓浓的不赞成。这个地方太冷,植物表面结了一层结了雾淞,寒气逼人,她眼睛周围都冻红了。「你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大掌抚抚她的发,摇了摇头。 白霭然拉住罗炯的手,眼眶潮湿。「姊夫,你怎么会来?」 罗炯盯着白霭然的脸,久久不语。 白霭然被看得有点心慌,只好垂下脸庞,转身往天台边的岩石台座走。 罗炯也走过去,眺望远方海景,眉微挑。「这儿看得到皇家——」 「皇家?」白霭然转头呢喃。 罗炯指着荆棘海孤岛,对她说:「那是祭老太夫人的娘家。我就是从那儿过来的,看起来很近,坐船得花上半天的时间——」 「姊夫坐船过来的吗?」白霭然幽幽问道,有点鼻音。 罗炯眸光沈了沉。「这港城没有机场,搭机的话,得入境邻近国家转陆路过来,反而麻烦。皇家一位年轻少爷最近组了慈善队,过来招兵买马,我搭他的顺风船来看你。」 白霭然点点头,红唇朝掌心呵气,轻轻搓手。 「霭然,」罗炯大掌搭着她的肩,将她拉近。「你冻坏了。」他一说,她的眼泪汨汨沁流。 「姊夫,这里真的很冷……」 「嗯。」罗炯轻应,揽着她,旋身往了望塔里走。 白霭然头靠着他的肩怀,汲取家人的温暖。 「你肚子饿了吧,姊夫刚刚看到港口一带有不少餐馆,我们去吃顿热的。」罗炯搂紧她纤瘦的肩。这是他妻子白晓然最疼惜的小堂妹,白氏家族的宝贝老幺,她心地柔软纯良,受委屈从不说,教人难以放心。「你这次选择来这个地方,你晓然姊很担心。」 「对不起……」她柔声低语,音调缥缈得像雾,几乎听不见。 海雾弥漫码头大街小巷。午餐时间,eyecontact里坐满人。大部分客人是无疆界学园里的学生。罗炯发现学生来得越多,白霭然越显得不自在。这些学生若有意似无意,总会在经过时,瞅白霭然一眼。罗炯知道妻子家族的女孩都有着天仙美貌,但这些眼神,并不是欣赏的眼神。白霭然在这儿肯定是出了事。 罗炯敛眸,喝着餐后茶,视线移向白霭然的餐盘。那骨瓷主餐盘中的白兰地鸭胸肉排几乎没动半口,汤碗里的热汤也没喝,早冷了。她只吃了几口沙拉,柔荑无意识地剥着面包好久了。 「霭然,」罗炯放下茶杯,出声道:「还想吃些什么吗?」 白霭然双眸对上罗炯,好一会儿才说:「不用了,姊夫。我吃饱——」 「你什么都没吃。」罗炯打断她的嗓音。侍者同时过来询问,是否帮女士上甜点。 「不用了,」白霭然摇摇头,抱歉地说:「姊夫,其实我不饿,我们可以走了,好吗……」 罗炯遣退侍者,盯着白霭然心神不定的美颜。早在了望塔天台,他就看出她的不对劲,这一顿饭,让她如坐针毡,来来去去的眼神,那么令她想避。罗炯伸手握住她的手,感觉她掌心太过冰冷。「霭然——」 「嘿!海岛美女!」一个高壮的女人无礼地出现在他们桌边。她眨了眨眼,粗鲁地拍了罗炯一下,惊讶地说:「海岛美女的新欢呀?!」 罗炯皱凝浓眉,看着白霭然脸色一寸寸转白。「女士有话要说,先请坐。」大掌往旁一探,拉过邻桌的一把椅子。 女人先是吓了一跳。「我的老天,你身手真好,会功夫啊?!」然后摆摆手。 「不坐、不坐,我站着说就好……」 餐厅里的视线全集中过来。 女人贼笑,压低声音对罗炯道:「老兄,你是新来的吗?现在才加入赌局太晚了,不过你倒可捡个现成……柏多明我就算蛮干成功,要出队了,也没多少时间享受……至于,那个与谢野学……重伤卧床,赢了,也无福享受……嘿嘿,我们学园这个海岛来的交换学生可了得了,飞快又要换男人……亏她在化装舞会那天还一副清纯咧——」 「说够了,女士。」罗炯嗓音极沉上局大的身躯离开座位,绕过桌子,牵起白霭然,买单出门。 他们走往港口码头。浓雾让来往的行人看不清彼此,这样最好,她想躲藏。 罗炯握着她的手,急步走。赌局、柏多明我、与谢野学,三个关键词,他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与妻子恋爱时,霭然在他们之间扮演小爱神,为他和妻子传递情意,当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纤细、脆弱又甜美,妻子跟他呕气冷战,她忧愁,妻子跟他相处良好,她快乐。他想,将来他要是有女儿必定也是像霭然一样心地柔软,他会好好疼惜她、保护她。他们罗家一直到他侄女出生前,从没一个女儿,他们很珍惜女孩。霭然是他的妹妹、他的女儿,谁也不能欺负她! 罗炯将白霭然揽进臂弯里头,俊颜怒气冲冲。 「你有远大志业吗?想成为英雄伟人吗?想和带剑流亡的贵族一起为爱行天涯吗?」那艘招兵买马的大船,停泊在十三号码头,桅灯杆上的花布长尾旗在流雾中自由飘扬。 「应征请上船、应征请上船——」一名年轻的混血男子举着木牌对路人宣传道:「甲板有贵族亲自为您服务,应征请上船——」 柏多明我经过十三号码头,脚步停顿了一下,观赏雾海中的庞然大物。 「这位好汉,应征吗?」举牌的混血男子趋近拍多明我。「请上船、请上船——」 「布龙泰!」一个叫声自大船上传来。 混血男子转头。柏多明我同时看向那抹雾中人影。 「你不要只拉男人,多找些美女,行吗?」说完,那雾中人影离开船舷。 「这里哪有什么美女……」混血男子嘀咕。 柏多明我收回视线,迈步前行。 「等等,好汉——」混血男子拉住柏多明我。「你不考虑考虑吗?你有远大的志业、你想成为英雄伟人吗?」 「我不是你们要的人。」柏多明我淡淡回道,另一掌抓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那……名字!留个名字……」混血男子不放弃似的,紧跟着柏多明我。「留个名字总行吧?」他很缠人。 柏多明我回首。「别跟了。」他说着,脚下未停,这么一个分神,撞上反方向行人。 「抱歉。」柏多明我反射地探手扶人。 「我没事。」柔细的嗓音随雾轻飘。 柏多明我对上她慢慢仰起的美颜。 白霭然震了一下,眼帘映着他沉峻的脸容。 「霭然,撞疼了?」她身边的罗炯出声。 「罗先生,你回来了……」混血男子语气兴奋,指着柏多明我。「你看看这位好汉,是不是很适合加入我们的队伍——」接着,他注意到白霭然,转而不自觉地呢喃:「皇要的美女……」 「是你——」罗炯对上柏多明我,立刻将白霭然拉到背后。「我记得你就叫柏多明我?」 他的语句有些怪。柏多明我敛眸看着他,也看他背后的白霭然。「我们在电梯里见过,罗炯先生。」他说。 「罗先生,这位美——」 「浑蛋!」罗炯一声低吼,打断了混血男子的声音。 混血男子瞠目结舌,看着罗炯一记闪电似的勾拳击向柏多明我俊脸。 柏多明我完全来不及防备,高大的身躯连续后退,摔跌在地上。 「起来!」罗炯上前,揪起柏多明我。 「姊夫!」白霭然大叫,美眸惊惧地看着柏多明我冒血的鼻子。 「这是教训你不该欺侮霭然!」罗炯拉提肘臂,又将挥拳。 「不是的……」白霭然焦急摇着头,柔荚抓住罗炯强壮的臂膀。「不是的,姊夫——」 「白霭然,」柏多明我发出嗓音,嘴角流出血来。「放开他的手。」他看着她,俊颜孤绝的神情,像个壮士。「我是个恶棍,别忘了我对你做过的一切,将成为你心中的阴影。我亦不会忘却你柔软丰盈的酥胸、敏感活泼的乳头、甜美诱人的红唇……」 他是故意的。白霭然瞅着他,视线颤动。他连这种时候,都这么可恶,耍无赖比他的命还重要?她的眼泪滚了下来。 「该死!」罗炯挥拳了。 柏多明我再次倒地。罗炯马上揪起他,把他当沙包。柏多明我根本不抵抗,任罗炯的硬拳落在自己身上。 他是故意的……白霭然摇着头,猛掉泪,喉咙发不出声音来。 「男人打架,美女闪避。」混血男子拉着白霭然,往大船舷梯走。 浓雾围观这场血腥,阻绝她的视线。柏多明我的嗓音,带着一种惆怅的疼痛,在侵占她的心。 我是个恶棍,别忘了我对你做过的一切…… 如果没办法让你喜欢我——我便要成为你所厌恶的人。 白霭然不断地摇着头,身子簌簌发抖,犹如虚弱的秋风落叶,被拉上大船甲板。 「帮你找来美女了!」一个喊声掠过。 「我看看——」一道影子接近她。「果然是绝色美人!适合待在我的船。」迷人的男中音。「你好——」拖长的柔和语调,像天空一样,给人无边无际的自由感觉。 白霭然缓缓抬眸,重拾注意力,看见男人的长相跟嗓音一样。 「我是皇泰清。」男人有双琥珀色眼眸,气质优越。 白霭然眸光飘闪,红唇微颤,说:「你就是带剑流亡的贵族吗?」 男人盯着她美丽的泪颜,沉吟了一会儿,挑唇,摊展双手。「我是浪荡子,让我们一起自由吧——」 这一刻,她想起了——男人吟诗后的喝喝私品 白霭然,你不是孤岛,我不会让你成为孤岛。 白霭然,你是自由的,像云一样、像雾一样,你不会被伤害,你随时可以飘散,你是自由的…… 白色的云雾在窗外飞掠,过往时间无法追回。在这十万尺高的平流层,别说荆棘海远了,任何海都已看不见。那时而喷白时而翻蓝的窗景,像荆棘海奔腾的巨浪冰链,绕刺着他的大脑,冰冻他的血液,这种滋味很难自心中消除。 多少次,他在迷雾中搜寻那抹纤纤倩影。多少次,他站在不知名码头,想着那天大船离港的情景。他的嘴淌满鲜血,咽下,如此苦涩。 他从来没对她隐瞒…… 即便会成为她心中的阴影,他也愿意…… 他经常梦见她,次数已多到掩盖成长特殊经历带来的梦魇——遇见她,他作美梦。 他要成为她心中的阴影——爱的阴影。 「柏学长,听说你又和上头杠上了?」达凯背着摄影器材,从上飞机那一刻起,就开始纪录此次出队的日志,「真搞不懂,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还多此一举训你干么……」 柏多明我拉上窗布,取下扣在肩带的贝雷帽,盖着脸,躺入椅中休息。 「柏学长,」达凯坐入他隔壁的空位,说:「你就是非得和那个皇泰清碰头,对吧——」 「凯,你就是非得在我耳边叨念,对吧?」柏多明我的嗓音自贝雷帽中低低传出。「我到里面睡。」他拿开帽子,起身离座。 「柏学长……」达凯也站起,跟着他。「我——」 「凯,泡杯咖啡过来。」一个命令打断达凯。 另一个声音接续道:「这边也要。」 达凯顿了顿脚步,前瞻后顾,又看看帕多明我往尾舱走的身影。 「达凯!」连名带姓,等咖啡的学长不容他片刻迟疑。 「好好好,马上煮。」达凯旋身往前舱厨房走了两步,又回头,朝柏多明我喊道:「你要咖啡吗,柏学长?」 柏多明我没停脚、没回首,扬高贝雷帽,甩转一圈。 「有好豆子的说……」达凯嘀咕了句,摸摸鼻子,走向厨房。在这架无国界组织的专机里,他资历最浅,是菜鸟,只能甘从驱使。 柏多明我领着这支队伍七年了,他是无疆界学园有史以来,第一个一出队就被任命为领队的精英,组织很看中他的能力。前五年,他把组织交付的任务,办得完美,从无缺失,组织对他越来越信赖,嘉奖记功不断。可不知为什么,两年前某一次任务后,他开始不服组织下达的任务命令,往往组织要他到这个国家,他偏去那个国家,他开始自主行事,完全不管命令章程,弄得组织上层鸡飞狗跳,训诫他多次,他却依然故我,两年来,上层不知道他何以我行我素,但同样是救人做善事,好吧,任他去他想救的地方救——他的队伍成了组织里最特立独行的一支。 柏多明我打开休息舱房的门,走进去,脱下外套,坐在床边,正准备躺下,外头传来声响。 「柏,流远老师找你。」是队上唯一的女性——雅代的嗓音。 柏多明我起身!重新穿上外套,前去开门。「什么事?」 门外的雅代摇摇头,闪过他胸前,进入房间里。 柏多明我出门,关上门,移往隔壁房。示意性地敲两下门板,他转动门把,进入房里。 「我总算理出一点端倪了——」面门书桌后的中年男子关掉台灯,抬眸,笑看柏多明我。男人有张性格而不失俊美的睑庞,笑时,深邃的眼角有点皱纹,微卷的发略呈灰白,属于那种越上年纪越有魅力的男人——危险中年人。「面对我们这些师长,你还真深藏不露……」 柏多明我挑眉。「有什么指教?流远老师——」 「你不用叫得这么刻意。」男子保持着微笑—站起身,拿着手里的资料看着,边走到柏多明我身边,拍拍他的肩。「是七年前那个交换学生对吗?」 柏多明我神情问了一下,对上男人的眼睛。「我必须什么事情都向你报告,」他扬唇,摊手。「是吗?指导者——」 男人一笑,将手上的资料放回书桌。「如果你愿意,我洗耳恭听。」 柏多明我咧嘴,露出整齐的白牙。「你可以继续理出更多端倪,父亲——」他移动身形,走出房门。 男人神情定了定,过了好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 即便离开无疆界学园五年,白霭然仍不时会想起柏多明我。跟随皇泰清的船艇到各地行善,在这个国家、那个国家,遇见与他穿相同制服的男人,她总会刻意转开脸,她早就不想再见到他…… 也还好,他们遇到的无国界组织慈善队伍,从来不是他。听说他们是搭专机行善的,所以不用担心会在哪个港口码头见到他。 科茨港的机场早被海啸摧毁,他们进驻一个星期来,还没遇上无国界组织慈善队伍。 「我以为他们一向效率比我们快的,」皇泰清带着自己队伍里的几名成员,送晚餐到医疗帐给伤患后,感叹地说:「药品还是不够,其它慈善队的医疗专业人员也不足。」 「只能等那些『白贝雷帅哥』们来了……」皇氏队伍里的厨师格丽说着。 「不过,」白霭然垂眸,淡淡地说:「所有伤患的情况已有好转。」 「那倒是,来了一个星期,今晚可以稍微好好休息了。」皇泰清朗朗一笑。「走吧,先回船上再说。留那个『小祸星』守船,我可不放心。」 一行人慢慢往港边走。这个地方,傍晚也会起雾,他们的船艇在夕阳馀晖中,透着神秘的朦胧美。白霭然站在岸上,顿了顿。这是一个空旷冷清的残破码头,他们刚来时,情况很惨,令人不忍卒睹。经过几支团体分工处理后,已是好多了。 轻雾和风吹拂脸庞,白霭然回神,发现同伴都已上船了。她摇了摇头,笑自己多心。这世上有许多不美好的事,那不过都是生命中极小的一环……这个地方的雾跟荆棘海的,一点都不同。 「请问是『皇』队伍吗?」这个嗓音…… 白霭然轻轻震了一下,没回头,提步往舷梯上走。 「别走。」沈稳的脚步声漫上了舷梯。 白霭然心猛然跳快,急了。 「我叫你别走。」男人的手臂揽住她的腰,扳转她的身子。 他们相遇了。 轻雾如纱,他眼前的绝色容颜,早在他发出嗓音前,就已在他脑海里盘旋,吸取他的脑汁。 「你好,我是柏多明我——」 轻雾里,她柔亮的眼神模糊了,光影难辨,那沉峻的脸庞依旧,只是更加成熟俊迈。 「我代表无国界组织慈善队,我们刚到此地。听说,你们负责提供医疗药品,伤患的资料都在你们这儿。我想找你们领队协调日后工作分配……」他说着,沈郁的嗓音唱起〈youaresobeatiful〉。 她的视线完全模糊了——是雾变浓了,是天色暗了。 荆棘海的迷雾经过了五年,竟飘至这儿来…… 她的唇被一个灼热气息封住了,柔软的胸乳有一双大掌在游移。 「好痛……五年前的伤,让我好痛……」 第六章 他总是无预警地出现,穿著无国界组织的短袖上衣,露出结实的修长胳臂,站在后门,意态悠闲地看着她。 科茨港气候和煦、温暖,有时甚至有点热。她在太阳西晒的临时铁皮教室里,指导大小孩子学习知识,一整天,汗珠沁凝,闷红她雪白的肌肤。 课堂结束后,孩子们争相离开这个大烘炉,有的冲到慈善组织的营地喝凉水,有的则往海边跑,去泡泡水、吹吹海风。她会在教室多停留一会儿,直到那抹影子在后门悄然地往里潜,她看到贴在门柱曲折的阴影,会马上提起包包,从前门离开教室。 他没真正进过教室,一等到她走出前门,他就跟上她。 一前一后走着,她始终走不出他的影子,他始终在后头帮她遮阳,他们距离微妙,走过科茨港市镇中心修建中的白色小教堂,如同所有的行人一样,她驻足教堂门口,合掌祝祷。他停在教堂外那棵没被海啸卷走、却也弯了腰的老树旁,看着她唯美的神态。偶尔,有小孩过来跟他打招呼,叫他「柏医师」,他会摘下白色贝雷帽,往小孩头上盖,逗他们玩。他的笑声很爽朗,常常侵扰她的心愿。她泄气,离开教堂,继续走,他也戴上帽子,继续跟。 牵驴子的老先生,沿路旁的泥土区块洒着植物种子。几年后,这座小渔港应可恢复灾难前的反璞归真之美。 白霭然总在有点远离市镇中心、通往码头的树林步道外,回头对他说:「难道你没别的事做吗?别再跟着我——」 「我每天的这个时候该做的,就是巡视这个小渔港一圈,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伤患。」柏多明我通常是这样打断她。今天,他加了一句:「还有——心痛倒地的人……」 白霭然神情凝定,盯着他的眼睛,皱眉,觉得他莫名其妙。她旋身,不理他,快步走上树林步道。 一个沉重的闷响突然传来,令她回首。不看还好,这一看,她心惊了。 柏多明我整个人躺倒在木板步道上,一动不动。白霭然走回去,急往他身边蹲,小心地察看他。 「喂……」她轻唤,纤手拍他双眼闭合的脸。「你怎么了?」 柏多明我没反应。 白霭然不敢相信,柔荑捧着他的脸。「柏多明我!」她叫他。他看起来没怎样,为什么倒地不醒?「别开玩笑了,帕多明我,张开眼睛……」她好焦急,柔细的嗓音摧人心志。 他微微动了动,睁眸,看着她美丽的脸庞。「我如果是开玩笑,白老师准备怎么惩罚我?」 白霭然看着他的眼睛,美颜神情转冷,回身欲站起。 柏多明我拉住她。「别这样,」他说:「我想我真的有点中暑——」 「那也不关我的事。」白霭然挣脱不开他的手,不信他有任何不舒服。 怎会不开她的事呢……他一直在帮她遮阳的,怕这儿放肆的阳光晒伤她。,」个地方比起我们以前待的地方……」柏多明我凝视着她,嗓音低沉、缓慢地说:「都还热,真的有点令人不适应。」他举高手,抚她额鬓的汗水。 白霭然轻颤,现在才觉得他的掌心很灼热。 夕阳的威力不弱,温火烤人似的,连木板步道也在发烫。 柏多明我握着白霭然的手,坐直身。「幸好,这儿少有人来。我不想让人瞧见我这副模样。」慢慢站起,他抓下贝雷帽,走往步道边十公尺处的一棵大树。 他紧握她柔荑不放。白霭然只好跟着他到了荫凉的树下。 「让我休息一下。」柏多明我倚着树干,大掌依旧包里着她的小手。 白霭然看着他,发现他的嘴唇真有些苍白,心一软,便说:「坐下吧。」她一手摸上他的肩,按着。 只是一点接触,他却感觉她温柔地在拥抱他。他眯眼,懒懒地坐了下来,随手将贝雷帽放在草地上,解开制服衬衫几颗扣子,散热。 白霭然坐在他身旁,素手探进帆布包包,取出手帕和瓶装矿泉水,扭开瓶盖,先倒一些淋湿手帕,然后递给他。「喝点水。」 柏多明我张眸,瞅着她,接过水瓶,仰颈喝着。这是她喝过的水,他吻过她几次,永远忘不了她的味道。 「谢谢。」他把空瓶子还给她。「这是我喝过最甜的水。」 白霭然愣了愣,慌忙地转头,避开他的视线,没接回瓶子。 柏多明我迳自动手,拿取她手里的湿帕和瓶盖,收好瓶子,他将湿帕贴覆在额上,又倚着树干,闭上眼。 她突然开口:「柏多明我,你不可以再像那一天那样对我……」 那一天,他在舷梯上唱着歌、吻着她,双手抚遍她的身躯……如果不是甲板传来的喧哗声,她也许已迷乱地坠入他疯狂的行为里。 「你也是。」柏多明我发出嗓音,睁开眼睛,挺直腰杆,额上的手帕掉到草地上,他大掌托着她洁腻的下巴,轻轻扳回她脸庞,面对他。「我们分开了五年,你别再回避我,霭然——」 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称呼她。白霭然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分开?!这是情人、夫妻……才会用的词,他们从来没有那层关系,怎能说分开? 「你到底在想什么?」白霭然眸光闪烁着浓浓的不解。五年了,她想他们应该都改变了,他是一支慈善队的领队,在工作上,他行事明确、有效率,他成熟了、圆融了,不会动不动拿酒瓶砸人的头,他会开怀朗笑、逗小孩玩,与皇泰清讨论分工时言谈风趣、有礼……私下却还是荆棘海那个恶棍柏多明我吗? 「你为什么会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沉言,俊颜一寸一寸贴近她。「我从来没对你隐瞒,你接触的,是最真的柏多明我——」他封住她的唇,深深吻她,将她紧搂在怀里。 这次,白霭然不再像以往那样失神。「我说过……你不可以再这样对我……」她先是挣扎,然后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参与那个赌局?」 柏多明我微微放开她的唇。「我是被纳入的,从来不是参与,为此,我还受了你姊夫一顿饱拳——」他拉大彼此的距离,躺下,头不偏不歪枕在她腿上。「这里,」他抓着她的手,滑过自己挺直的鼻梁。「到现在还时常泛疼……」 白霭然僵了一下,纤指微颤,说不出话来。 他往下说道:「但,最疼的,是这里。」大掌覆上她的手背,长指嵌进她指间,移动她,压在自己左胸。 掌心下的律动,好强烈,白霭然倏地抽手,柔亮的美眸睇眄他。 柏多明我也凝视她,沉定的眼神毫无偏转眨动,直穿她眸底。 「霭然——」他叫她。 这一刻,她的表情娴雅恬静。他们的确都有了改变,这改变难以言喻,那是种隐匿、私密的转变…… 「这五年,你有没有想过我?」他问,却不要她回答。大掌伸至她颈背,压低她,再次吻她的唇。 这个柔情的吻,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吧…… 他的舌头探进她嘴里,像他说的「最甜的水」,淌溢而入,润过她的喉咙和心—— 她甘愿稍稍沉浸到恋人的迷狂中。(罗兰·巴特《恋人絮语》) 他吻她,也诱惑她吻他,他们的舌头缠在一块,但,只是吻,这次,他没有抚揉她的身体,他厚实的大掌一直放在她颈后、嵌合她的手迭在他心跳处。 他们分开了五年——分开吗? 他们是分开吗…… 「柏学长!」」个叫声传来。 白霭然仰起脸庞,有些仓皇、有些羞赧。 木板步道上有个穿著与他相同的男子,正在朝这边接近。 「凯!」柏多明我坐起身回应道。 白霭然忙抓草地上的手帕,塞进帆布包包,迅速站起,快步离开大树下。她不想任何人——尤其是无国界组织的人——看到她跟他在一起。当年那场赌局,在她心中到底留了个阴影。 「柏学长,」达凯拿着相机,对着女人背影按了快门。「她是谁啊?感觉好熟悉……」 「一个好心的女人。」柏多明我淡淡地说,大掌往草地上摸着——只剩空水瓶,他的贝雷帽不见了。他微微一笑,抚着她坐过的地方,眼睛看着她走远的身姿。 「什么好心的女人……应该是个美女吧!」达凯喃言带惊叹,持续按快门。女人合身的象牙色洋装,在夕阳中翻飞,雪白纤细的小腿、足踝若隐若现。「很完美、性感的曲线呢,」语气有点色。 柏多明我拿着水瓶,站起身。「凯——」大掌捏住学弟的肩。 「嗯?」达凯感觉有点痛,乖乖回过身,看着学长。 「你第一次出队吧?」柏多明我说。 达凯点点头,心里犯嘀咕。干么故意问…… 「多做事,少说话,懂吗——」柏多明我沉沉说着,迈步走出树荫下。 斜阳拖长他拎着空水瓶的影子。 达凯盯着他不离手的空水瓶。一个空水瓶,丢了就好,要持到哪去?他皱皱眉,搞不懂一向言行谜样的学长。好吧,多做事、多做事!他耸耸肩,不乱想了,镜头转向柏多明我的背影,「啪嚓」按下快门。 照片洗出来后,他收进出队日志里,与美女背影照放在一起,题字写着「科茨港救援:好心女人疑似拯救差点渴死在树下的柏学长——」 科茨港的重逢,是柏多明我出队第五年的事,也是他两年来不再遵从组织命令,自主行事,我行我素的起端。 达凯出队初体验,就是科茨港那趟。达凯负责的出队日志,编制得非常钜细靡遗,图文对照,简直像侦探纪录。 两年来的纪录,终让松流远从中理出端倪来。 科茨的重逢是偶然的,之后的重逢却是刻意的。柏多明我开始追着皇泰清的队伍跑,他们到哪,他随后就到。更正确的说法—— 她到哪,他随后就到。 松流远迭好柏多明我这支队伍过去两年的出队日志,捏揉鼻骨。 日志中,达凯拍的照片,有不少是组织成员与其它慈善队——大多是皇泰清的队——合作挖灌溉沟渠、耕作田地、筑路建屋的纪录照,其中还有比较轻松休闲的生活照,这些照片中偶有那抹身影,虽然不是正面、虽然不那么清楚,还是看得出她是七年前那个交换学生。 七年前,柏多明我的关键时刻——那时,他即将结束学员生活,以组织正式成员的身分出队,却在临行前打伤一般生与谢野学,没多久,也把自己搞得一身伤。这事件闹得离谱,使每位组织师长都有着深刻的印象。 松流远是柏多明我最亲的长辈,自然更加记得这名使「儿子」行为脱序的女子——白霭然。 「流远老师,要准备着陆了。」门外传来提醒。 松流远站起身,绕过书桌,离开舱房。 两年的巧合、两年的偶然,当白霭然在脏乱的异国街头,遇见那名戴白色贝雷帽,身穿绿衣衫、黑色行军裤的男人时,她完全没有惊讶。 他们的团队于他们驻扎的小镇贫民区搭了医疗棚,所有成员正在帮当地居民做义诊。 这个拥有古老文明、浪漫传奇的国家不算贫穷,只是贫富差距极大,官僚腐化、贪污严重,外人难以理解的文化制度造就阶级之分。这儿有很多不受当局照顾、管理的边缘地带、边缘人,脏乱、腐朽、污秽,到处有人随地大小解,街边堆满垃圾、粪纸,蚊蝇满天飞,臭气熏人,俨然像是奈波尔笔下的幽黯国度。 狭窄的巷弄、残破的泥屋、发臭的阴沟、污水汇流的大河,什么都灰黑肮脏得令人沮丧。最鲜艳的色泽来自当地妇女穿的花花绿绿传统服装,却是低贱阶级的象征。贫民区以庞然磅礴的寺庙为中心,绿荫掩映的旧城街放射而出,街墙浮雕美轮美奂,算是比较赏心悦目的景致。 柏多明我看到那人儿沿街走来。她也看见他了,他知道她看到他了。待她停下脚步,他走出遮阳棚,与她在街道中央碰头。她不想让人看到他们在一起,总是有意闪躲,不要紧的,只要不是躲他,就没关系。他牵着她的手,转进一条封闭小巷。 巷里阴暗沁凉,不见天日。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地下的排水沟有着死尸般的恶臭,他只嗅到她身上的独特馨香。「霭然——」他叫她的名字,沉哑的嗓音,满是说不出的想念。 她看着他目光灼热的双眼,低语:「工作呢……」他不是在忙吗?老是这样溜班似的消失,行吗?他是领队,怎能做坏榜样…… 「这次,有个随队指导者,我可以轻松一点。」他抚她的睑,轻轻吻她的唇。 「你们来这儿有没有事先施打该打的疫苗,」他在她唇里说着。「要不要我今晚上皇的船艇,帮你打——」 白霭然摇着头,习惯了他大掌的抚摸。两年了,他们总是这样在异国阴暗的街道,分享心中那份深沈的思念。她以为她不会想念这个恶棍,可每每他们相遇,他吻住她的唇、碰触她的身体,她便将对他的思念完全表现出来。 「柏多明我!」她叫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只是想呼唤他,想有个声音回应她的呼唤。 他吮着她甜美的红唇,撩高她的裙摆,摸她白嫩的大腿。「今天晚上,一起用餐,好吗?」他们总是相逢在不美好的国度,战争、疾病、灾荒,没有唯美气氛、柔软的床、旖旎的灯光、芬芳的花,他想好好抱她,想拥有她,想让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他可以野蛮一点,他该野蛮一点,毕竟他是从红色城堡出来的、没规没矩的无疆界恶棍。 「泰清晚上有事要宣布——」 「我会在寺庙外的象神浮雕墙等你,钟声开始敲打时,你一定要来。」他打断她,唇移至她颈侧,吻着说着。「你如果不来,我会带着所有队员上皇的船找你,听听皇要宣布什么。」 他居然威胁她!白霭然轻喘,推开他,抚平裙摆,往巷外走。 柏多明我自送着她离开,唇边漾着得意的笑容。 晚间,她去赴约了,还没听到寺庙例行的晚钟敲打,她就去了。不是因为他的威胁,但理不清是什么,直到她看见那抹站在象神浮雕墙前的身影,她才知道,自己只是想见他,想看他痴情等候的身影—— 他早等在那儿了,不是等钟声响,才来。她也是。他们之间根本不需要时间、不需要钟声效提醒。 柏多明我牵起白霭然的手,往河边走。夜晚的空气稍微清新一点,飘萦着淡雅的素馨花香,小镇最繁华的地区,在河的对岸,是外国人聚集的地方,有干净的店铺、旅馆提供那些来这儿参观古文明的观光客住宿、用餐。 他们走进一家情调奇异的餐馆,歌舞夜总会加上钢琴酒吧似的,舞台上正在表演肚皮舞。音乐声和着舞者腰饰的叮当响,有点过分热闹。 来用餐、喝酒的全是外国人。带位的服务生是个白人,店老板也是,显然这家有乐手、歌手、舞者驻店的餐馆,本就是外国人的店。 「这边。」一个声音叫道。 柏多明我眸光闪了闪,看见松流远也在这餐馆里。他正对带位的服务生招着手,要服务生领他们到他那桌。 霭然拉拉柏多明我的手。「你队上的成员?」她顾虑。 柏多明我转向她,看着她的眼睛。「那是我父亲——」 白霭然瞠眸。 「我们跟他一起坐吧。」说着,他牵着尚处惊讶中的她,走向松流远。 桌位临窗,斜对舞台那架有点显老的钢琴。他们落坐时,肚皮舞刚好表演完毕,气氛平和了下来。乐手上台演奏钢琴,琴音很久没调似的。这是当然上?」种地方应该很难找到调音师。 柏多明我看过菜单,点了德国猪脚和黑啤酒。似乎大部分的人都喝奶茶,白霭然也点了一杯,搭配咖哩鸡肉馅饼。 等他们点完餐,松流远将视线从台上的钢琴演奏,移向白霭然,说:「我一直想见你一面的。」 白霭然愣了一下,微微颔首。「你好。」美眸游移不定,瞟了柏多明我一眼。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的父亲会出现在这里? 柏多明我感受到了,直接对她说:「他是随队指导者,无疆界学园的流远老师。」 无疆界学园的老师……白霭然皱起居。 「说来惭愧,我虽是师长,对学员们完全没尽过照顾的责任。」松流远喝了口奶茶。「七年前……很辛苦吧?」他放下杯子,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我真该跟你说声抱歉——」 「你是该说抱歉。」柏多明我插话。「我难得的浪漫晚餐约会,被你破坏了。你是故意在这里埋伏的吗?父亲——」 松流远挑眉。「是约会吗?」他和蔼地凝视白霭然。「我看是这家伙往自己脸上贴金吧,他以为他很帅呢……」他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 白霭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哪有父亲这样浇儿子冷水的—— 「你好走,流远老师——」柏多明我冷着嗓音逐客。 松流远也笑了起来。 柏多明我不满地说:「我的队伍不需要随队指导者,下次别再跟着我。」 松流远撇嘴,回眸注视舞台上的钢琴演奏,不理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低咒了句「可恶」。白霭然越觉得好笑——原来他的耍无赖,全遗传自他父亲。今晚见识了他对他父亲没辙,她感到好愉悦。 餐点一一送上来,他与她分着吃,席间,松流远有一句没一句地对她说着柏多明我的优缺点。柏多明我一直叫他合嘴,但没再赶他走。 钢琴声未曾间断,一名歌手出场,琴声旋律转换,〈youaresobeautiful〉起音未落。柏多明我突然站起来。 白霭然楞了一楞,抬眸看着他。 「我出去一下。」他这样说,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餐馆。 一直到他的背影被门阻绝,白霭然才回神,美眸看向松流远,发现他也皱着居,她问:「怎么了吗?」 youaresobeactifultome youaresobeautifultome can\''tyousee you\''reeverythingihopefor 歌手抑郁沧桑的低哑声调随着琴音伴奏,回旋着。 「他不喜欢这首歌。」松流远语气有种莫名的沉痛。 「怎么会?」白霭然不解了。柏多明我怎么会不喜欢这首歌……他常唱的,不是吗?「我常听他唱这首歌——」 you\''reeverythingineed,baby youaresobeautifultome youaresowonderfultomeyea youaresowonderfultome 松流远神情亮了一下。「他常唱给你听?!」 白霭然颔首。「我不认为他不喜欢这首歌。」 松流远感叹地苦笑。「也许,你是特别的吧……但是,他确实不喜欢这首歌——」 白霭然轻颦眉心。「你为什么这样说?」他唱一首自己不喜欢的歌给她听,叫做她是特别的? 「我想,他止目让你知道……」松流远语气慢慢,融进那久未调音、不那么悦耳、有些悲沉的老琴声中。 youaresobeautifultome youaresobeautifultome 研究室熄灯那一刻,大雨猛地暴落。今日天候恶劣,不像以往,清晨离开研究室,总是能迎接灿烂朝阳。 松流远急步通过中庭,看了一眼环绕梁柱的装饰。两天后有个节庆,冷硬的建筑像穿了小丑袍般,变得金光闪烁、色彩缤纷。松流速打开伞,步下阶梯,离开中庭,打算回宿舍休息过,等雨停,再去探望恩师柏家德。他想不起柏家德最近一次清楚记得他是松流远,是何时的事。恩师柏家德的情况时好时坏,听说前天已从疗养院返回教职员宿舍,准备和家人欢度佳节。 这么说……恩师的状况应该很良好。松流速想着,看看手表,心里有些忧有些喜。雨声之中,隐约听见有人哼唱着〈youaresobeautiful〉。 松流速寻望着。一抹身着睡袍的影子穿过雨幕,迎面而来。那人说:「流速,你还是这么早,昨夜又睡在研究室了?」然后,哼唱〈youaresobeautiful〉的嗓音清晰起来。 松流远惊楞,看着眼前的柏家德从他章外走过。「柏老师!」他开口。 「你过来吧,我有话跟你说。」柏家德说,哼歌的嗓音没断。 松流速震了一下,回身看见柏家德正往大楼中庭走,赶忙追上。柏家德没撑伞,身上的睡袍湿了,脚下的室内鞋吸饱了水气,尽管如此,他的步伐依然坚定,充满优雅底蕴。他在一张长木椅上落坐,黑眸盯着松流速接近。 「柏老师……您认得我?」松流远收伞,微喘地问。 柏家德一笑。「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怎么会忘记你。」被雨淋湿的俊颜容光焕发着。 松流远好久不曾见过恩师脸上出现这种表情了。他压抑激动的情绪,想说些什么。 「恭喜你,流远。」柏家德的嗓音继续传递。「我听说了——你通过论文答辩——」 松流远神情一闪。「您知道?!」这使他诧异。柏家德今日的言谈不紊不乱,像个正常人。「柏老师,您怎么——」 「流速,」柏家德没给松流远插话,迳自问:「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跟你说了什么吗?」他眸光望向远处。 松流远看着柏家德。好一会儿,柏家德没再开口,似乎在等他的回答。于是,他说:「您说,松柏本一家——」 柏家德点了点头。「没错。我们是一家人——流速,我的儿子柏多明我,从今尔后,要拜托你了。你把他带走吧,带得离我远远的……我一个人在这儿等警方来就行……」 松流达一凛,胸口漫起一股不安。「柏老师!您在说什么?!」 「我一个人在这儿等警方来就行……」柏家德呢喃,眯眼,仰起俊颜,雨痕从发丝、从脸颊滑落,他哼唱着〈youaresobeautiful〉。 远处传来警车呜笛声。 这个暴雨清晨,松流远冲到柏家德住处。十三岁少年柏多明我坐在钢琴前,不断弹奏着〈youaresobeautiful〉,他的母亲躺在主卧室大床上,没了呼吸。 「这事不能怪爸爸……」柏多明我对松流远说这话时,脸上的泪痕已干得深刻,像侵入肌肤底层,占据了他青春的脸庞,烙了阴影。 can\''tyousee you\''reeverythingihopefor you\''reeverythingineedyea youaresowonderfulbaby,babytome 台上歌手连唱了几次,〈youaresobeautiful〉终于进入尾声。 白霭然也从松流远苦涩的回忆中醒神。她摸摸自己的脸,缓缓起身离座,往餐馆外走。 柏多明我倚在餐馆外的灯柱下抽烟。 白霭然快步经过,不看他。 天上满是阴云,没有星,没有月。大河切割了贫穷与繁华,过了桥,像是到了另外一个国家。这是个幽黯国度,现实残忍。他很强悍,他什么事都遇过,他会没事的,她也会没事的,他们平行最好,千万不要有交集…… 白霭然走着走着,到了桥头,泪水在她美颜上横肆。她猛然转身,往回跑,朝那灯下抽烟的男人的怀里奔。 她紧紧地抱住他、吻上他,告诉自己,他很强悍、他很强悍…… 第七章 她牵着他的大掌,越走越快。他不时托起她的脸庞,亲吻她的唇,完全无视前方领路的侍应生。 一到三楼房间门口,柏多明我把小费给了旅馆侍应生,便抱起白霭然,进入房里。 关上门,柏多明我几乎是用跑的,到达床边。这个房间很小,他却觉得床好远。某种急切燎烧着他和她,他们好不容易才躺上床,在淡金镶深黄的锦绣床被间,互相搂得不能再紧,身心密切贴合。 柏多明我摘下贝雷帽放在床畔桌上,桌边水瓶插了连枝带叶的素馨花,花香沁鼻,据说这味儿可以稳定情绪——今晚,此论调得推翻。柏多明我火热的唇回到白霭然脸上,慢慢游移,吻着她,留恋她绝美的五官。她的泪甚至还未干,使他不舍极了。他其实不想她伤心难过的…… 「我真真正正是个恶棍吧……」他开口,唇角浮漾无奈似的笑。任何跟他有关的事,都能惹出她的眼泪。 果然,她美眸湿润,汹涌淌泪。 他拭去她的泪水,将她深深压进怀里,紧抱着好一会儿,解她的衣衫,吻她起伏的酥胸。 白霭然也脱他的衣物,与他赤裸相拥,感觉他的体温。 他说:「霭然,我现在唱,只为你……」沈郁的嗓音哼起那首只有他们两人时,他才唱的歌。 她是他的美丽佳人。 他是她爱的阴影。 他们忧郁,但幸福。 他神情一震,抱着她翻身,拉过被子,覆盖彼此赤裸的躯体,说:「我们今晚别分开——」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亲吻他的胸膛。今晚,她的心思全在他身上—— 那个十二岁的少年,人家都说他父亲研究学问,走火入魔,患了重度忧郁症,在睡梦中,掐死了他母亲…… 夜里,她醒来,发现他坐在床头,看着她。她摸着他贴覆她颊畔的掌,柔声问:「怎么不睡?」 他没说话,只是温和一笑,降下脸庞吻她的唇。 她回吻他,拉他躺下,伏在他身上,细吻他的五官——尤其他的眼。「你知道吗——遗忘是人类后天学得最快的技能,你如果还没学会……试试——闭上眼睛,试试学会它,好吗——」这天籁嗓音是明灯、是轻盈羽翅。 他合上眼眸,拥着她,再次与她做爱,直至窗外露出曙色。 他的心被一环光晕圈绕,飞了起来。 微风送爽的清晨,他们走出旅馆。街道杳无人烟,观光客还在旅馆里睡觉,兜售传统纪念品的小贩没出来。他们手牵手过桥,桥下岸畔的彩色岩石河阶,像两道闪烁的虹,当地人在河里晨浴,在河岸拉屎撒尿、聊天、用细树枝刷牙、饮河水漱口,景象杂乱,但奇特地使桥墩以上的景致,隐蔽在一种静谧之中,清幽得连天空都只有一点点云絮,世界尽头似的苍蓝。 柏多明我摘下贝雷帽往白霭然头上戴。白霭然朝前跑几步,拉着帽缘,回头对他笑。微风轻撩她的裙摆,薄阳衬映着她娇柔的小脸,她大卷度的长发在贝雷帽下披散得很美。 他笑着说:「真好看。」走向她,揽着她的腰,情难自禁地吻她的唇。 「柏!」一个扰人的叫声。 他有些不愿地放开她。脚步声跟着逼来。 「柏,大家等了你一个晚上,」雅代走到桥中间,目光直视柏多明我。「别忘了你是领队,很多事等着你决定。」 柏多明我皱眉。「这次不是有随队指导者——」 「流远老师同样不见人影!」雅代打断他,语气很不好。「我们到底来这里做什么,请你搞清楚立场!」她别开脸,从头到尾甚至没看白霭然一眼,便蜇回桥头被端。 白霭然看着雅代的背影。她记得雅代,从没忘记这个和柏多明我穿一样制服、戴一样帽子的短发女子。 「你该走了。」白霭然摘下帽子,戴回柏多明我头上,手理理他半长、微髻的发。 柏多明我抓住她柔荑,印下一吻。「我送你回皇的营地。」 白霭然摇摇头。「泰清的船艇泊在大河外港,主要来这儿补给油料,今天早上要起锚,昨晚已经拔营了。」他们并不是来这儿做长期慈善。 这个国家的政府不欢迎任何外援,贫穷贱民是他们社会里的一个阶层,理该存在的文化现象,千年如此,外人企图改变或表露怜悯,便是侮辱他们长久以来的传统价值。 「你们呢?你们的组织来这儿义诊贫民,没受阻挠吗?」白霭然问着。 柏多明我颔首,眸光闪了闪。「的确。这个国家的政府一直秉着泱泱大国的自尊、傲慢,几年前的天灾,死伤无数人民,一样拒绝任何外界救援。我们以医学交流的名义来见习他们流传千年的古老巫医术,他们很欢迎。」这次,他连组织宗旨都拿掉了——为了追她,他可以抛弃「慈善」使命。天晓得,出队之初,他带领队员宣誓过的…… 「霭然,」他拉着她的手,往前走,问:「你们下一个去处是哪?」以往,他自己查或旁敲侧击从皇泰清口中得知,今天,他想听她说。 她说:「我自己走。你回去吧,队员等着你呢——」 「我送你。」他坚持。 过了桥,河堤街边那排待客的人力车、马车、机械三轮车、计程车……其中停着一辆有无国界组织标帜的公务吉普车。 白霭然看见了。雅代坐在驾驶座上,冷着神情等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牵着白霭然走过去。「先到外港。」他说道,拉着白霭然上车。 白霭然尚未反应,雅代也几乎不等人上车坐好,就将车急驶出去。 「雅代!」柏多明我吼道,双臂一提,将白霭然抱上车。「你搞什么?!霭然差点被你拖在车边跑!」 「这是无国界组织的公务车。」雅代不带情分地回道。 「停车!」柏多明我不悦了。 雅代不理,换档,直线加速前行。 白霭然难以坐稳,扑压在柏多明我身上。 「停车!这是队长的命令!」柏多明我怒喊,一手环住白霭然。 车轮叽地发出尖响,路面擦出烟尘,车身瞬间停住。雅代猛然跳下车,站在车边,看着柏多明我。「你还记得自己是队长,我会服从这个命令!」语气硬邦邦地结束,她扭头跑开。 柏多明我看着她在对向的慢车道,拦车坐上,皱凝剑眉。「该死!」骂了一句。 白霭然在柏多明我怀里动了动,仰起脸庞,看着他。「没事吧?」她整个人突然压撞在他身上,她担心他受伤。 柏多明我移转视线,落定在白霭然身上,发现她的发乱了,脸色微微显白。她吓到了,可连一声喊叫都没有,还担心他。「我没事。」他摸着她脸庞,怜惜地亲吻她。「让你看笑话了——我们这支缺乏纪律的队伍……」 白霭然垂眸摇首。七年前,她已经见识过无疆界学园里的没规没矩,他的队伍缺乏纪律,并没什么好让人意外的。 柏多明我抚顺她的发,挪身让她坐正,自己则跨往驾驶座前,掌握方向盘,放下手煞车,踩油门,往外港方向开。 「你不追她吗?」白霭然轻问。 「她已经回队上了。」柏多明我确信道。 他和雅代是同侪伙伴,他们相互了解。 的确。当年,雅代轻而易举就找到在医学部顶楼平台看夕阳的他…… 白霭然低敛眼睫,淡淡地说:「你们清楚知道彼此的喜好和习惯。」 幽微细弱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柏多明我忽地停下车,回眸凝视她。「霭然,到前座来——」他说,眼神转深,不容抗拒。 白霭然起身,顺他的意,下车,再坐到前座。 车子重新上路,外港不远了,没两分钟,那艘大船艇已出现在前方码头。帕多明我没将车熄火,停在离船艇一点距离的系缆桩边。这个距离一向是她满意的,不会有人看见、知道他们在一起…… 白霭然自行下车,柔荑按在无窗车门上缘,关好门,正要离开,他的大掌探过来,覆住她手背。「雅代和父亲已经看到我们在一起了,霭然。」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泰清不喜欢男人上他的船。」她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柏多明我皱一下眉头。汽笛呜响,催促着一夜未归的人儿。 白霭然将手自他掌下抽出。「要起锚了。」她绕过车头,靠向驾驶座车门,揽住他的脖子,匆匆一吻,翩然转身,奔向金阳灿照的船艇。 柏多明我愣了一下,起身,跳出车外。「霭然——」他唤她,看着她登上舷梯。 那长梯慢慢朝船身收合。 多少次,他站在不知名码头…… 多少次,他在迷雾中搜寻…… 这儿,码头脏乱,不起雾,阳光腾闪在浓浓稠稠的河面,天空没有朦胧美,飞鸟成群掠过,一片幸福至极的透彻景象。 柏多明我看见那抹纤纤倩影出现在船上的游步甲板,朝他挥着手。她的美颜是那么清晰、那么深刻他心版。他微笑,唇上有甜美的味道——她的味道。 他们各有事要做,奔往不同的路,但最后总会巧合重逢。 那个正处内战纷扰的国家,机场紧邻港口,很多船艇、客机急着要出去、要逃难。他们挂着一个十字,冲锋陷阵地进来了。 机轮着地滑行前,柏多明我透过窄小的窗口,已看到那艘飘扬花布长尾旗的大船艇,泊在机场跑道与港口码头形成的海湾中。当机身俯降角度渐渐缩小,贴合跑道,柏多明我觉得自己十分接近那艘船艇,视线流转,隐约看到船艇甲板上有士兵在移动。 「感觉很不好耶……柏学长,」机身还在滑行,后座的达凯也将脸贴在窗上,嘀咕着。「停机坪上好多军车……」 窗外递嬗的景物慢慢静止、固定,感觉进入停机区了,引擎声趋小,机舱门打开,活动登机梯接了上来。还没有人动作,一名武装军官就带着部属,赫然出现在机舱门边。 「你们是第一批到达的慈善团体,」军官开口,他的部属鱼贯进入,站成一排,个个带枪。「贵单位的领导是哪位?」 「我是。」柏多明我站起身,走出座位外。 军官举手行礼。「你好。敝国很感谢贵组织在这非常时期将要提供的帮助,为了避免日后不必要的猜疑,请配合我方做些程序上的检查。」 这个国家内战才刚开打,说穿了,是顾忌这些外来团体以「慈善」之名,夹带枪械弹药给民兵叛军。 柏多明我面无表情,摊手。「请自便。」任他们检查。 那些大头兵开始在机舱里穿梭,金属探测器扫着每个角落,一发出警示,他们就动手折东拆西。 一堆医疗器材被搜得乱七八糟,军官拿着一把手术刀,眯细眼看了看,丢回去。有人咬牙嗤声。军官回眼,注视着达凯。 「你是医师?」军官问着,走向达凯。 「都是。」达凯语气不善地回答:「生物学家、医师、摄影师——」 「该不会也是军人吧?」军官打断达凯。 达凯皱眉,露出恼怒神情。 「你必须留下。」军官说道。 「凭什么?!」达凯大叫。 「生物学家懂生化战吧——」 「干脆把我们全部留下算了!」达凯又吼。这算什么,把他们当敌军?还是战俘?「我们全部都懂生化,随便就能培养病毒、细菌,要不要现在就把我们都毙了——」 「达凯,少说话!」柏多明我喊了声,迈步走过去。 所有组织成员也有了动作。 「不准乱动。」大头兵们开始进行搜身,将他们当犯人似的。 柏多明我被挡在走道,大头兵很不客气,将他从头到脚拍打好几次,翻开衣物上每个口袋。 「别碰我!」一个女声,是雅代。她拒绝搜身,大头兵强行压制她。 柏多明我眉头慢慢皱拢,想起皇泰清那艘船艇的甲板画面——这些该死的家伙,也这样碰霭然吗? 「够了吧?」他沉沉出声,大掌抓住正要拉掉他头上贝雷帽的大头兵之手,一扭,大头兵哀叫一声。 军官马上走过来。「请合作——」 「还不够配合吗?」柏多明我甩开大头兵的手,睥睨军官。「我们不是来打仗的,军官先生,有必要把我们当成敌人吗?」语气沈冷。 军官迎视他,震慑了一下,莫名生惧。「收队。」 大头兵们停止动作,一一聚向舱前。 「行事小心。」军官留下一句,带着大头兵们下机。 「他妈的!」达凯也送出一句。 柏多明我拍拍衣衫,翻好口袋,冷着眸光,往机舱门走。 车队驶离机场,经过港口,是军港,风景就单调,若不是皇泰清那艘船,柏多明我绝不会停留。 「在这边停车。」他下令。 达凯停下吉普车。后头的厢型车、货车、连结车一并静止。 「要干么?」有人探出车窗喊问。 「全部下车,上船艇。」柏多明我跳下吉普车,往皇泰清那艘船艇走。 一行戴白色贝雷帽的人影上船时,他们正在甲板用餐。 白霭然楞住了,美眸看着那个带头的男人,和他背后的队伍,浩浩荡荡而来。 「各位好,打扰你们用餐了。」柏多明我开口,黑眸眄睐并排的两张长餐桌。 「还有足够的空位,不介意招待我们一餐吧?」他看着坐在较大那张餐桌主位的男人。 皇泰清一笑。「你们一身制服,真像那些要来搜身的无礼家伙——」 柏多明我眸光闪了闪,撇唇,迳自走到离皇泰清最近的位子——右侧邻座正好是白霭然——落坐。「你让那些家伙搜你船上美女们吗?」他盯着皇泰清,像在质问。 皇泰清垂眸,继续切割餐盘里的食物。「我不会让任何男人碰触我花园里的娇艳花朵。」他优雅地吃下肉排。 柏多明我扬笑,看着对座的大女孩,说:「惑惑,瞧,他很保护你。」他的掌在桌子底下,抓住白霭然的左手,紧紧握着。 「惑惑?!」皇泰清挑眉,瞅着柏多明我。「你什么时候跟我的火星这么熟了?!」 柏多明我笑了笑,先朝队员们吆喝:「大家找位子入座,皇先生招待我们这些有爱心的熟面孔——」 呼地一声,男人们飞快抢位。唯一制服女性——雅代慢慢踱步,选了另一张餐桌、正正背对白霭然的位子落坐。 白霭然猝然起身,对皇泰清说:「我去厨房,跟格丽说一声」 「也好。」皇泰清回道:「这些家伙,饿鬼似的,请格丽多做点东西吧,过了这一餐,往后可能餐餐粗食了。」 白霭然颔首,往船舱门走。 「我也去。」柏多明我对座的大女孩也离席。 柏多明我望着那两抹身影——望着白霭然多。「才多久日子没见,惑惑又成熟了——」 「你还没回答我——」皇泰清低沉的嗓音打断他。「你什么时候跟我的火星这么熟了?」 柏多明我回眸,哼笑。「我们在科茨港首次碰头那年,我和她就很熟了。」他答道,故作暧昧。 皇泰清眉心若有似无地皱了下。「我花园里的花——尤其这一朵,你最好别碰。」他喝了口酒。 「已经碰了。」柏多明我说。 什么?!皇泰清猛地放下酒杯。 「那年,惑惑在海滩被贝壳碎片割破脚底,是我帮她处理伤口的——她的脚底又白又细,伤了,真可怜——」柏多明我继续道:「你一点也不关心她,该不会现在才知道她受过伤吧?」 皇泰清恍了恍,有点印象。「原来是你帮她收拾的——」那「小祸星」老惹麻烦,怕他知道。 「你应该多关心她——」 「当然。」皇泰清不让柏多明我在这话题上多言。「不会有人比我更关心她。」 「这话应该说给惑惑听。」柏多明我一笑,端起酒喝。「这儿正乱,你这次打算怎么走?」他换了话题。 「沿着战火燎烧路线行进。」皇泰清看向海面说着。 「那太危险了!」柏多明我皱眉,不表同意。这家伙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佣兵部队吧?! 「不危险做什么远大志业。」皇泰清轻笑。「你怕啊?」 柏多明我眸底有点怒意。「你的女士们也一起上?」 「当然。」皇泰清回答。「曾是战场地区的难民、灾民急待救助,你想跟我们一起跑吗?」他们两支队伍老是巧遇,这次干脆合并了吧——他的队伍只有九名壮丁,虽然女士都是优秀之才,但需要更多男人供她们差遣。 「既然如此,我们吃完这餐就出发。」柏多明我决定道。这次,他会一路走在霭然身边,而不是在后头追她…… 第八章 打烂了的地方,武装部队不会回头。 进入内陆,一个破败的城镇,显然不久前是战场。冒烟的弹壳,残缺的尸体,时有所见。 柏多明我的队伍沿途收尸,就地掩埋,洒消毒药剂。 夜晚,他们在山丘上半毁的教堂附近扎营。 大部分的人不是被美艳厨师格丽吸引进炊帐,就是忙着搭帐篷。守簧火的,只剩柏多明我、达凯和皇泰清。 炊帐那头偶尔传来呕吐声。 「真惨烈,那些军人搞完,就弃城……」达凯望着熊熊火光,开口说着。「这还是我出队以来,第一次处理这么多死人,竟然没找到任何活口——」好令人沮丧。 「应该都逃难去了。才第一天而已,别急,小兄弟——」皇泰清浅笑。「也许明天,你会救人救到手软。」 达凯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位可怕的皇家公子——白天看那么多内脏肝肠外露的尸体、长蛆的尸块……还能轻松地笑出来,果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有远大志业的英雄伟人!他相信待会儿不管炊帐端出羊肠大餐、肥鹅肝,或是炖脑髓汤,这位皇家公子一定能优雅、一口不剩地吃完。 「恶——」炊帐又传来连连不断的长呕声。 柏多明我站起身。「看样子,有人快不行了,」他边往炊帐走,边说:「皇,你的美女厨师很会折磨人」 皇泰清哈哈大笑。「应该说是你的人好色,自找折磨。」 的确。达凯抓抓头,庆幸自己快刀斩乱麻,从那美艳厨师的魅力中剥离。「雅代学姊,女人还是像你这种的好……」全然冷感,不玩弄男人。他早放弃追求过于美艳热情的女子了——虽然还是有点遗憾…… 雅代起身,漠然离开。 炊帐还真是混乱。 柏多明我一眼就看到白霭然坐在桌边,柔荑抚着额鬓。大女孩惑惑也在一旁,拣着豌豆。 他走过去,问:「怎么了?惑惑,你们的白老师气色很不好——」 「白老师不舒服,头晕。」大女孩开口了。「柏哥,可不可以命令你的队员离开炊帐,他们呕出来的秽物比那些尸体更恐怖……」弄得炊帐都没饭菜香了。这些怪哥哥们,明明不行,还硬要帮忙捣西红柿糊、洗牛肚……然后乱吐一通,白老师都是因为他们污染空气,才头晕的。 「火星妹妹说的对,」美艳大厨格丽现身,素手拿着去骨刀搭垂在柏多明我肩上。「自贝雷帅哥队长,你要知道这些可是最后的新鲜食材,今晚不好好品尝,明早都没机会了,所以啊,告诉你的人——不行,软了,撑不住,就出去,别在这儿污染食材。」 这美艳厨师提了很多男人不爱听的字眼,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柏多明我一笑,只说:「都是我的责任,我会负责让你们的白老师舒服起来的。」他扶起白霭然,挟持似的将她带离炊帐。 外头冷风萧瑟,犹如荒漠之秋。这战火燎烧过的地方,一到夜晚,更显鬼气凛凛、暗森森,唯一的火源来自那堆筑高的簧火。 屋形帐篷全搭好了,原本忙碌的人,围坐在簧火周边,等待用餐。柏多明我看着那片黑鸦人影,牵着白霭然穿行帐棚间的信道。 「要去哪里?」白霭然开口问。 「这里。」柏多明我停住脚步,将她拥入怀,俯首吻住她柔润的唇瓣。 白霭然浑身放软,赖在他身上。这一整天了——她看着他处理那些血腥的、焦黑的各式尸体,他冷静、沉稳,她却莫名地感到担心、难过,压抑了许久。如果有机会,她想带他到她的故乡…… 「你累不累?」她呢喃,柔荑环抱他腰杆。 柏多明我慢慢将吻转浅,贴着她的唇,低语:「你呢?进帐篷,好不好?」 白霭然盯着他的眼,轻轻喘息,点头。 柏多明我又吻住她,抱起她,走进一顶帐篷里。 灯光很微弱,他们交融的呼吸声好清晰。 白霭然躺在塑料垫的铺被上,美眸看着男人映在帐篷帆布上的高大剪影。 柏多明我褪下一身制式的衣物和帽子,裸着健实的躯干,蹲下身,凝视着白霭然,大掌在她的腰侧抚着。 他的神情无赖透了。白霭然笑了起来,翻身,背对他,不看他。 「霭然——」他抚着她的发。 「嗯?」她轻轻应声。 「我爱你。」 她没回应。 他又说:「你知道吗……」嗓音似有深切的惋惜。 她仍沉默,但神情柔美,纤手拉起他的大掌,细细吻着。她喜欢他的手,又大又温暖,在荆棘海那年,他牵着她走出边境、走过冷风河堤,他握着她的手拿酒瓶、他拿酒瓶砸人……都是这双大掌,他的手既安全又危险,却永远不会伤害她。 她早该知道他厌恶虚伪,他不掩饰、赤裸裸地展现人性本真,他像罗曼·罗兰笔下的艺术家。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是名教师——知识的、心灵的——她有一双明亮的眼、一颗纤细的心,她怎会不知道呢…… 有人说,爱一个人,你会把最好一面展现给对方看。 他是展现最真的一面。他永远无惧,是一个像天神一样的真实英雄。 「柏哥、柏哥……」一阵叫唤在外头传着。「柏哥,你在这一间吗?」大女孩惑惑来得真是时候。 柏多明我抱着白霭然坐起身。「什么事?惑惑。」 「吃饭了。我找不到白老师——」 「我会帮你找到她,你先去吃。」柏多明我明快地说道。 「喔。」大女孩应了声,带走贴在篷壁上的影子。 「饿了吗?」大女孩走远后,柏多明我问着怀里的白霭然。 白霭然抬眸看他。「你先出去」 柏多明我一笑,啄吻她的唇,起身着装。穿好,他拿着白色贝雷帽,蹲回她面前,将帽子戴在她头上,微笑。「赶快来,嗯?」 她点头,吻他的唇,看着他走出帐篷,细心地为她掩好拉链门帘。 白霭然芳唇两端漾着美弧,纤柔玉手摸着顶上的贝雷帽,哼歌的嗓音飘逸着。「youaresobeautifultome……」 「这是同情吗?」突来的女嗓让白霭然吓了一跳。 白霭然缓缓回首。这屋形帐篷里面,格局分内外,外是她和柏多明我刚刚缠绵过的这儿——起居室。 雅代拿手电筒的身影从内侧房间,一步一步踏来,接近她。 白霭然惊愣住了。虽说雅代早知道她和柏多明我在一起,但这也太…… 「你是在同情柏吗?」雅代蹲下身,用手电筒照着白霭然的脸。 白霭然扬手遮挡刺眼的光芒。 雅代看着她头上的贝雷帽,表情冷淡,手抓起地上的衣物,往白霭然赤裸的胸前丢。「穿上吧。」语气比动作好太多。 白霭然放下手,眯眼,再睁开,对着强光,毫不眨一下。「你有什么事吗?雅代小姐——」柔声细语,无异平常,她没动手穿衣,从容地裸着身。 雅代冰冷的脸容微微变化。「流远老师告诉你柏的遭遇了,是吗?」 白霭然没回答,神情自然地看着她。 雅代继续说:「你是在同情柏吗?把同情当报复——因为,你曾是他们的赌局——」 「雅代小姐,」白霭然开口打断她,平和地说:「你们到各地出任务,遇过无数令人怜悯的伤者、难民,你难道是这么对待你所同情的每一个人?」 雅代神情一震,结舌语塞,手电筒的灯光慢慢自白霭然脸上移开。 沈默中,白霭然摘下的贝雷帽,柔荑捧至腹前,垂眸汪视着。 雅代徐缓地站起身,俯视着白霭然。 白霭然知道雅代在看着她。「你知道吗——我也有一顶贝雷帽,跟他的一模一样,在科茨港那年,或者更早前——就有了……」纤指轻轻将发丝句至耳后,她重新戴上贝雷帽,站起身来,露出绝美笑靥。 即使那容颜被阴影掩盖,雅代依然感受到了。白霭然像朵自行会发亮的花,她既美又能使人感受温情,她不只是那个被当成赌局的清灵海岛美人…… 雅代突然溢出笑声,低低地,难以觉察。 白霭然还是愣了一下,待她回神,帐篷里,只剩她一人和雅代留下的手电筒。 那光芒指引她找到舒适位子。 白霭然在簧火边的大石头坐下时,所有的人已用完餐,休息去了。她将手电筒放在地上,熟悉的大掌在微弱火光中覆上她。她转头,微笑着。 「大家都休息去了,真好。」柏多明我挨近她身边。这会儿,又是他们两人世界、两人时光。 「你吃饱了?」白霭然伸手,抹拭他唇畔一点面包屑。 柏多明我飞快吻一下她指尖。「我告诉他们,白老师生理痛在医帐休息,要他们别找你。」 白霭然瞠眸。「你怎么能这么说?!」 白多明我无赖一笑。「我觉得你被我弄得腰酸背痛。」 白霭然捶他,粉拳被他大掌包住。 「你们的厨师为你留了一份晚餐,在炊帐里,我去拿。」他说,吻吻掌中的粉拳,温柔放开,起身往炊帐走。 白霭然看着他的背影。「柏多明我。」叫住他。 柏多明我回头。白霭然起身跑向他,从腰间抽出贝雷帽,踮脚尖,把帽子戴到他头上。 「好了。」她退一步,娴雅地凝视着他。 柏多明我伸手,牵住她,往炊帐走。 夜深人静,陆风干冷,他揽着她,为她挡风。 「柏多明我——」 「嗯?」他好喜欢听她唤他的名字。那每一音、每一韵,满溢柔情,身处黑暗之中,也感煦暖。 「柏多明我,」她将头靠在他温热的肩膀。「雅代是你的红粉知己吗?」问得好含蓄。 柏多明我挑了一下眉,有些高兴她问这个。「你在意雅代?」 白霭然不语,走了一段距离,才说:「我在意你。」她停住,站在他前方,美眸凝定望着他的眼。 柏多明我笑了,拥抱她。「我从来不对你隐瞒。你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你信任我吗,霭然……」 多年前,她说她不信任他时,他是绝望的,他绝望又想弄点希望,所以选择成为她厌恶的人,他不要她对他漠然、不要她对他不在意,他就是这么一个性格狂飙似火的人。 「雅代不喜欢我这样的男人,她只是我的同学,不是我的红粉知己,但是我倾听了不少她的心事——」 「心事?」白霭然抬眸。 柏多明我颔首。「雅代苦恋流远父亲。」简洁说明。 白霭然表情一闪,吃惊地睁大眼。那么在帐篷里……雅代的态度是在关心「末来养子」吗?!白霭然突然笑了起来。 柏多明我眉头微皱。「霭然?」他看着她。「笑什么?怎么了?」她笑得流泪,他轻抹她眼眶。 白霭然摇摇头,好不容易停止笑,靠在他怀里,细声低语:「我们以后不要在帐篷里……」 她好想,好想有机会带他回她故乡…… 她的卧室有一张大床,柔软舒适,他们可以在上面打枕头战,忘却一切,放松得像回到童年时代—— 少年的他如果弹琴,少女的她一定是在他身旁唱着〈youaresobeautiful〉,他们会戴着白色贝雷帽,像情窦初开的小情侣…… 时间无法往前,只能往后。这场内战一打,就是三年,他们断断续续在这个国家也待了快三年,很多地方需要救援。全面休战后,他们在一个「三不管地带」建造了难民收容村。 白霭然在村里的学校,教那些因战争而失学的孩子。每当阳光西斜,柏多明我便出现。他会坐在教室最后排,像个最专注的学生,听她讲话。常常,她觉得他是她唯一的学生,眼睛只对着他一个人。他态度认真,有时还会发问。孩子们听不懂他们之间的语言,只当他一发问,就是放学,鸟兽散似的让教室成为他俩幽会的地点。但,他们往往不会在教室里,他会拉着她,避人耳目地在教室建筑后的隐蔽处,亲吻她、拥抱她,将她揉进他体内,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今天,他进教室的时间有点早,她心有所感,觉得他是真的有事要说,早早让孩子们放学。 他拉着她,依旧往教室建筑后方的隐蔽处藏。他今天有点蛮悍、有点急躁,很快地进入她。 「怎么了……」白霭然喘着气,被他托抱着。 柏多明我背靠着墙,唇吻她的嘴。 夕阳如笔,将他们激情的身影画在土墙上。这个地方没有浪漫的场所,唯一的浪漫,是在夕阳里。她总是看着山拗中那赤子般的色泽,达到高潮。 「霭然——」他低喊她的名,震颤后,轻轻地放下她,整理她的衣着。 她抚着他汗湿的脸庞,贴着他的胸膛,问:「怎么了?」 他说:「军方找我明天过去谈。」 她皱凝居心,流露担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个国家的军政府老爱召唤他,有时,她真怕他一去不回。 「别担心,」他抚她的眉眼,亲吻她的唇。「应该没什么事——」 「你说过,从不对我隐瞒——」白霭然抓着他的大掌,美颜坚定地凝望他—知道他还有事没说。 「是另外一件……」柏多明我叹了口气,拥着她,俊颜凑在她浓密的黑发里。「爸爸过世了——」 白霭然剧烈一颤。「流远老师……」有点不敢置信。 柏多明我摇首。「不是……」他没抬起头,依然埋在她发里,嗓音干哑地说:「我爸爸……记得吗……他最喜欢的歌是〈youaresobeautiful〉,我已经好几年没听过他唱这首歌,他早不认得我了……一个人孤单地——更正孤单地在睡梦中走了……」松流远传来的讯息,对他而言,其实是安慰的,至少,父亲不是痛苦地过去。 白霭然眨了眨眼,泪水无声滑下,沿着脸庞、下巴,濡湿他肩上布料。 柏多明我一滴眼泪都没掉,轻声唱起歌——他父亲最喜欢的,也是他最爱唱给她听的。 「今晚,到我的营帐来,霭然——」 白霭然柔荑环紧他的脖颈,点了点头。军方那些人明天还要约谈他吗…… 现实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她不想离开他的…… 只有这一次,白霭然希望柏多明我回来,可以马上见到她,她会站在收容村入口迎接他。 她不想离开他—— 但是!就在柏多明我被军方传唤的隔天,发生了大事——对皇泰清而言——那名大女孩梁荧惑从学校屋顶掉落,断了一只手臂。皇泰清气急败坏,欲到安全境域医治梁荧惑,举队拔营退场。 第九章 分离再重聚,战争又开打了。他们几年的努力,各方并不感谢,军政双权强势下令他们撤离。 柏多明我在皇泰清船艇舷梯离岸、缓升的瞬间,跳了上去。他是最后一个登船的人,悄悄地,没被任何一双眼睛发现。这是他第二次登上皇泰清的船艇,第一次已经是一千个日子以前的事了。那次,他们在甲板吃了丰盛的餐点,他抓着霭然的手的触感依然清晰。 昨晚拔营后,他将工作做个交接,由雅代接手,带领队伍回荆棘海的绿珍珠。他向组织请了长假,他的人生需要做个调整—— 分离再重逢,霭然告诉他,他将要当父亲了。他的骨血在她体内成长着。他突然想起,多年前,松流远带他去看过父亲柏家德一次。那是在海边的监狱疗养院,父亲当时已经完全不认得人,每天坐在面对海滩的阳台上,眼睛对着同一个地方——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即使他们没关他,他却完全是个犯人的样子。父亲、水远只坐在面对海滩的位子——即便阳台很大;父亲的眼睛永远只看一个地方——即便海景宽阔。那一次,他难过得哭了,他的父亲曾是声誉卓绝的学者,最终却成为一个比犯人还像犯人的人。他难过得哭了,离开后,告诉松流远他再也不去看父亲。直到最近,父亲走完了他的一生,松流远寄来一封信,说是父亲生前清醒的时刻写的。他拆开信,只看到几行字: 致我儿 我曾奋斗,我曾痛苦,我曾流浪,我曾创造…… 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 那是引自小说里的名句。 柏多明我深深感觉父亲写下的「我」,不是父亲自己,而是指他——柏家德之子——柏多明我。父亲清醒时,预料了他的人生,过了那一关,镀上了阴影,他能忍人所不能忍,他无惧,他恨一切虚伪,所以不忍人所能忍。 他的人生需要做个调整,他将成为一名父亲…… 柏多明我沿着游步甲板慢行,眼睛看着船舷与底下码头灰色的泥壁拉开距离,海面渐渐露出,阴影飘忽无定,改变光线的高低起伏,微妙地出现另一番景色!天映海,海映天,浮云游掠,水蓝得透澈。 踏上船首甲板,柏多明我看见那抹凭栏倩影。 白霭然脸庞微仰,注视优雅滑出机场跑道,凌空飞翔的白色机体划过蓝天,拖出泪似的云线。 船艇汽笛响起。离开了,该离开了。 柏多明我徐缓走向白霭然,在忧伤的船艇汽笛声中、在悲呜的飞机引擎声中,发出嗓音:「霭然——」 白霭然蓦地旋身,美颜上的怅然瞬间化作惊讶,遂又平静,红唇慢慢扬起,走向他。两人相拥在一块儿。 「我跟你一起走,好吗?」他是她心中爱的阴影,当然随行。 白霭然没说话,牵着柏多明我的手,走进船舱。 她的舱房很别致。 大床临窗,一排衣柜门其中有间浴室,一面半的书墙从舱门边的半面墙开始,折过直角,辽越完整墙面,结束在窗框。书桌在床侧,简单的文具、笔记型电脑,最引他注目的,是枕畔那顶白色贝雷帽和书籍《fannyhill:mempirsofawomanofpleasure》 柏多明我撇唇,坐在床边,也拿出行李包里的一个空瓶子和一条手帕,放在床畔。 白霭然站在他身前,愣了愣,想起他在科茨港中暑的事,神情一柔。「你居然还留着……」 柏多明我伸手揽她苗条的腰身。「你呢——你的床边书,是不是太刺激了……」他语气淡淡戏谑,得意较多。「今天,我就在这儿,不用抱着我的帽子睡觉……」 白霭然敲了一下他的头,娇怒。「不正经。」 帕多明我朗笑,吻她的肚腹。「怕小家伙感染父亲的恶习?」 「当然。」白霭然顺着他大掌扳转她身躯的力道,坐落他大腿上。「如果是男孩,遗传了你的恶棍性格,我会很伤脑筋的——」 柏多明我吻住她娇美的抱怨。「像这样吗……」他边吻,边咬掉她衬衫洋装的胸前扣。「霭然,我令你伤脑筋吗……如果是,那就生一个女孩吧,像你一样的女孩——」他抱着她躺上床,脸贴在她腹部。 白霭然摘下他的帽子,抚着他的发。「你要休息吗?」 「嗯。」柏多明我应声。「休息了。从今以后,不当慈善队队长,只当你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他昂起胸膛,悬在她上方,深情地看着她。「嫁给我,霭然——」他等待着。 白霭然美眸微微发热,发翘的睫毛眨了眨,侧过身,纤手揪着被他咬掉扣子的衣襟。「我的家人不喜欢无赖、恶棍……」 「我愿意再挨一顿打。」柏多明我吻着她沁红的耳根,侧躺在她背后,紧拥着她。「我愿意再挨一顿打——你的姊夫、你的兄长、你的父亲——」 白霭然翻身,柔荑压住他的唇,要他别说了。他们互相注视着,好久以前,就交付了真心真意,不是吗…… 她吻上他的唇,心涌热潮。 他将她抱回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睡一下嗯。」唇落在她额上,他坐在她身边,静看着她入睡。 她作了梦,梦见她和他回到荆棘海。那是个出大太阳的好天气,荆棘海不像荆棘海,一片柔和温暖的白,圣洁礼拜堂似的…… 醒来时,窗外晓光灿亮,鸥鸟盘旋,她的故乡到了。她看向身旁熟睡的他,细腻的嗓音,柔软至极地说:「柏多明我……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没有人反对她嫁给他。她的家人一向尊重她自己的决定,就像当年她选择到「无疆界学园」体验不同的学习一样,他们尊重她选择一个「恶棍」。 柏多明我和白霭然顺利完成婚礼后,住在高原的白家。白家屋宇是一幢座落河流瀑布之上的奇特建筑。 那条在建筑物下方奔泻的大河,因流绕一座长满小白花的山丘,得名「白丘河」。 每天,柏多明我听着白丘河瀑布的流水声醒来,身旁妻子的肚腹一天一天隆起。他有时会失眠,天未亮就醒来,不是因为瀑布声太吵睡不着,而是因为担心妻子。妻子已经进入怀孕后期了,这阵子,他时常想起父亲柏家德…… 莫名地忐忑——他是一名专业的医疗人员,连高原上那个医学世家「苏氏」的主要掌门苏林奶奶都称赞他,认为就算妻子进入预产期,也不用到高原的医疗中心待产。妻子可以在家生产,经他这双大手,让她安顺地度过那一关。虽说如此——虽说他一向无惧,他却仍感莫名地忐忑。 「霭然——」大掌轻柔抚着妻子的睡颜,他凝视她许久,掀被下床,走在夜灯光芒中。 帕多明我站在卧房的落地大窗,微微扯开帘幔,望着外头奔淌的暗夜河水。只有妻子这个房间看得到河水顺坡而下,这幢房子的其它房间只能听闻瀑布响而不见瀑布或河影。 「如果是海就好了……」优美的柔细嗓音。 柏多明我震了一下,转过身。 白霭然披着月光色泽的薄罩衫,身姿绝美,对着丈夫微笑。 柏多明我走上前搂着她大腹便便的娇躯。「我吵醒你了?」 「我爱你。」她撒娇地将芙颊贴往丈夫胸口,已经快当母亲了,竟越来越像一个纯情少女。 柏多明我吻吻她。「不舒服吗?」 「我想看海,像以前一样……」白霭然说着,柔荑轻轻抚着丈夫宽阔的背。 「我们明天搭直升机下高原,到菜园湾码头,好吗?」 几个月前,他们就是在那座菜园湾港口靠岸的。那时,他很兴奋,终于来到妻子生长的美好故乡——难以想象的仙境,乌托邦。 妻子说,菜园湾是海岛的农牧场港口,岛上最热闹缤纷的一座城市。 那儿依山傍海,码头环绕天然港湾而建,每个住在那儿的人都有一艘船,可以自由地出海航行。那儿洁白的沙滩是无数细小贝壳堆砌的梦想沙滩,据说一粒贝壳沙就是一个愿望、一个梦幻…… 他们应该搬到那儿定居——妻子长年在船艇上生活,早已习惯了海洋,他们应该要搬到那美丽温暖又气氛活泼的地区。 「你想定居在菜园湾吗?」柏多明我脑海里构筑着未来的生活。 「嗯……」白霭然点头。「小家伙……应该很期待……」她气息紊乱起来。 柏多明我马上警觉。「怎么了?」大掌摸妻子的肚子。 白霭然皱眉,腿一顿,往地上瘫软。「有点痛……」 「霭然!」柏多明我赶紧将妻子抱上床。「你阵痛了,我去叫爸妈起床——」他真的有些慌了。 白霭然拉住丈夫的手。「别走……」她摇着头。「你陪我……我要你陪我就好……不要叫爸妈……」 「霭然——」柏多明我忧心地皱拢眉头,实在也走不开。他永远不会让她一个人面对窘境,即便他怀疑自己的一双手真能…… 他救过很多人、医过很多人,现在竟也犹疑起来……霭然是他的妻子呀,她怀着他俩的爱情结晶呀—— 他在犹疑什么?为何要想起父亲柏家德?霭然早已教会他那项人类后天学得最快的技能了呀…… 「柏——」」声短促的尖叫。 妻子从来不会叫他「柏」,她总是连名带姓,一字一韵、满含情意地叫他。帕多明我握紧妻子的手,知道她此刻承受着极大的痛,却无法代她尝这苦楚。「霭然……」他抚着妻子逐渐沁汗的美颜,垫妥枕被,尽量让她舒适点。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了一些,没半刻,又痛了起来,反反复覆,一再重复,越来越密集,下身湿透了,有种粘腻的血腥在蔓延,丈夫那张沈峻的脸庞绷凛着…… 他不舍她疼痛、不舍她受怕,他说他永远不会让她成为孤岛,他说他是白旁边可靠的大树…… 他说,他是她心中爱的阴影。 疼痛、昏厥、再清醒,白霭然觉得自己经历了很长的梦境,张眸时,首先看见一张红通通的小脸庞贴在自己胸口。小家伙好强的本能,眼睛还没睁开,竟已在吸吮她的乳房。 丈夫就坐在床边,神情凝滞,黑眸盯着她和孩子。她和孩子身上甚至还沾着血,他居然一动不动,她注意到他那双大掌上也沾了血,没清理,呆摊着。 「柏多明我——」白霭然柔声一唤。 柏多明我身形微颤,两行泪从眼角滑下。 「帕多明我?!」白霭然受到极大的震撼,心好焦急,虚弱地举起手臂,想拥抱丈夫。 柏多明我随即握住妻子的手——用他带血的双手将她的小手紧紧包裹,这是生之喜的血,赤子之红。「我没事,霭然——」他吻着她,张开双臂环抱她和孩子。 「我爱你,霭然,谢谢你……」 「天亮了——」白霭然松了口气,美眸瞥见阳光从窗帘的阴影中潜流进来。 柏多明我用干净的大毛巾暂盖在妻儿身上,站起身,去拉开窗帘,俊颜绽放笑容,旋身跑向房门口,开门冲出去。 白霭然听见丈夫朗笑喊着:「爸、妈,你们当外公、外婆了!霭然生了——我的儿子出生了——」 致我儿 我曾奋斗,我曾痛苦,我曾流浪,我曾创造…… 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 柏家德的一双手,在睡梦中,结束一条生命—— 他的儿子—— 柏多明我的一双手,在晨光灿烂中,接生自己的儿子—— 柏向日。 终曲 半年之后,柏多明我买下菜园湾海边石崖上的风车塔一楼,和妻儿定居在温暖海岛上,气氛最热闹、最活泼,总是金阳灿烂的地方。 他成为唯一定居菜园湾的医师,在这边当医师很闲,他每天都能陪妻子看海,清晨浮潜沉浸在大地的子宫里,欣赏生物之美,偶尔驾驶风帆,自由远航。儿子柏向日一天一天长大,他训练儿子游泳,像每个菜园湾的孩子一样,会走路就开始接触小艇。 他认识各行各业有趣的人,日常活动多采多姿。 傍晚,他和妻子坐在风车塔一楼的石墩看夕阳,他戴着白色贝雷帽,唱〈youaresobeautiful〉给妻子听,儿子就在草地上和一头神秘的大狼玩。 他想不起是哪个艺术家说过,阴影掠过,改变光线的凹凸与起伏,才能使物体产生瞬息万变的美感。 风车塔的扇翼唰唰转动,光影朦胧交替,每一刻、每一秒,有不一样的美好,并且都是缤纷的。 【全书完】 kai懊悔中写出来的后记 kai 3月12日凌晨1∶39,当我一面品尝着刚煮好的皇后庄园(queenestate)typica「santodomingo」(注一),耳机里一面听着metallica《masterofpuppest》专辑。主奏吉他手kirkhammett出神入化的thrashmetal及speedmetal吉他节奏阵阵袭来,随着音符的起伏,心里赞叹着:「果然是一张最能体现metallica精髓的专辑啊!」轻啜了一口带点栗子坚果油脂甜香的咖啡。「唔……优越的油脂感,明亮细腻但不刺激的酸,时而带点坚果甜香,馀味则是明显持久的莓果酸甜味,极佳的酸甜融合、结合焦糖甜……嗯!是一款走细腻酸质,类似牙买加或是波多黎各岛屿甜感与油脂感的中高级豆……虽然比不上rsw(注二)100%jamaicaestatebluemountain那般厚实混合着果实甜与香料凉香、粘度强、甜戚重,整体风味浓甜干净而丰富的口感,毕竟只是一磅才600元的豆子,也算是物有所值啦,况且是走不同路线的豆子,也不该拿来作比较……嗯……唔……」伴着咖啡香、悦耳的音乐,我的心情逐渐平静,内心一片祥和,完全听不到外界的杂音(戴着耳机、还听着重金属摇滚乐,听得到外面的声音才有鬼!况且三更半夜会有啥声音?) 此刻的我正享受着难得的「韬光养晦」的时光而神游着,突然桌上的手机sa7很不识相地抖了起来,伴随着刺眼的红色来电灯光提示,我心里嘀咕着:「是哪个家伙?这么晚还不睡觉,扰人清梦……」看着手机外萤幕显示「靖,来电」。 「哇!是脑神经系统杀手(指的是靖)!」此刻,脑中突然浮现我「一生的景象」…… 我懊恼着「为何不关机?」下意识地把音乐音量调大,想假装不知。但此举显然是不智的(因为太紧张,一下子调得太大声,耳朵差点聋了……),而且靖这家伙不会管你是不是没听到、没注意到、没看到、手机掉了……只要你敢不接她的电话,麻烦就大了!此外,靖有着超乎常人的非凡记忆力,只要是「八年」内你跟她说过的话,她可以一字不漏地记住,而且都是那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之所以会说八年,是因为两年前,她曾自言自语说到:「……最近记忆力变差了,都记不住八年前amelie跟我说过什么了……」(一般人若不是重要的事,大概八天就会忘了吧……)。因此,如果敢得罪她的话,你至少要能躲她八年以上。 耳膜还因刚刚的「失手」唧唧作响,心想:「这次就算要躲八年,我也不接!」不过,一道样的逃避心态很快地就消失了,因为除非逃到国外,不然根本没地方可以让我躲八年!呜呼!因此,虽然左手死命地抓着右手不让它接起电话,最后还是敌不过自己「怕麻烦」的个性。虽然我知道靖打来一定是又要出书了,要我帮她写新书后记,写后记固然麻烦,但惹到地才是其正的「麻烦」。如果我这次不接地电话、不帮她写后记,日而惹到她纤细敏感的神经,以后就算是为了要弥补她,帮地写一百篇,她也不会满意的,因为你「一开始就没有照的她的意思做了」,靖就是这样的个性(真是辛苦某位仁兄了……)。所以为了避免「以后我补一百篇后记,也不会令靖满意,但又不能不弥补,最后导致无力感出现」的情形发生在我身上,我不得不在懊悔万分下,颤抖地接起电话。 「你在干么?」(不要菅我在干么啦!你干么不睡觉?但是,我不敢这样回答……) 「喝咖啡、听音乐、韬光养晦中——」我假装镇定悠闲地回答,好让她知道打扰到我,识趣地挂断电话。不过,有用才怪。 「韬光养晦?有人以熬夜来韬光养晦吗?还喝咖啡、听重金属咧,你韬光养晦了两年也够了吧……帮我写后记!」靖回答。(你不知道你老弟我高中开始就是以咖啡及重金属摇滚乐来「助眠」的吗?此外,靖还知道我除了重金属以外的音乐,都不会仔细「聆听」的。) 「啊?你说什么?刚刚音乐太大声,现在耳背听不清楚……」我说。(想也知道,这是垂死的挣扎。但还是要挣扎一下,期待奇迹出现。) 「就这样,你听到了喔!」电话喀一声地挂断。 此时,jameshetfield(metallica的主唱兼节奏吉他手)刚好唱到:……endofpassiony,crumblingaway. i\''myoursourceofself-destruction. veinsthatpumpwithfear…… 喔!妈呀!这是在讽刺我不关手机导致的后果吗? 也因此,才有这一篇「kai懊海中写出来的后记」。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现在是三月呢。是三月的话,就难怪了,三月虽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但许多精神科医师都指出,季节交替时,躁郁症患者容易发病,而这段期间患者数约增加了三倍之多!主要是因为季节变化容易使身体的内分泌变化,导致患者情绪亢奋、夸大妄想、睡眠需求减少,病情比较不稳定,对个人往后人际关系、课业和社会功能方面影响很大。(此外,躁郁症是一种双极性的情感疾病,特性为躁狂发作与忧郁发作交互或混合出现。其中躁狂发作的特征为高昂开阔、多话易忽、自夸自大、注意力分散、不寻常的快乐、睡眠时间需求减少等。忧郁的特征为心情沮丧、疲累、无活力、自责等。) 由于三月刚好是季节交替的时点,因此是躁郁症患者发病的高峰期。这就是所谓的「三月桃花疯」吗?难怪会有所谓的「花季」,就是要大家多接触大自然,多吸吸phytoncide芬多精)这种松烯类物质,以活化大脑皮质、缓和压力、恢复疲劳,得到优质睡眠、安定自律神经、反射神经更加敏锐、肝功能提升等效果,难怪有「花季」。(「花季」好象不是这样子的吧?)总之,像这种季节交替的时候,应该是万物该休养调节心性的时候。 我严重怀疑清这家伙一定是躁郁症快发病了,所以不睡觉,且她是那种该修养心性、韬光养晦而不善晦待时的家伙,改天一定要叫她去吸吸芬多精。不过我也担心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就恐怖了,所以我还是乖乖帮她写吧,免得她发作。反正,再怎么写,还不是「乱写一通」,哈哈!这就是找我写后记的后果(我想她不会介意,不然就不会在我已经帮她乱写了几篇后,还要我帮她写了,唉……)。上次也提到「如果她一年写一本书的话,我会很乐意帮她写后记。」至令已经避了两年多了,好吧,稍微情愿一点了。不过聪明的读者们一定发现了,就是我写到现在,「根本没写到什么重点」,唉!没办法,我根本没看过言情小说,也不可能知道它们的「后记」是长什么样子的,所以接下来还是来写写靖的「坏话」好了——喔,不,是她的「病征」。(好象都差不多,我一定会被她修理的……) 记得之前曾提到靖这个人极重隐私,而且有点神经质。只要跟她有关的空间,大至书柜、床、书桌、电脑桌、cd架,小至椅子、杂志篮、桌上摆饰等,几乎所有的东西的「脚」(大概只有枕头、棉被这类没有)与地面或桌面的接触点,都做上——「记号」,除了为了不让别人乱动外,那些东西若没有在「该在的位置」,她就会浑身不自在。我记得我所写的第一篇后记曾经提过,地声称东西若移动过会影响到房间「气流」的「浑沌理论」,相信各位读者都还记得吧!除此之外,现在她只要出门回来,一定会拿起一罐95%的药用酒精,全身喷过一遍。虽然我已经跟她说过:「用70%的就行了啦!」况且,一般人外出回来,顶多洗洗手、洗洗脸就很了不起了吧,应该不会「专业」到用95%的药用酒精来消毒。地则说:「现在那么多冠状、环状病毒、h5n1,不消毒无法安心……」 因此,除了神经质、完美主义,我还怀疑地有「洁癖」,加上最近「疑似患有躁郁症」,希望跟她有关的人都不要惹到她。 其实上面的叙述,是有点(只有些微的一点喔)言过其实啦!除了上述所说的,靖其实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如果你们跟我或某位仁兄一样知道她的个性的话),只要你答应过她的事,在你能力范围内做到,她也不会刁难。因为她非常讨厌「言而无信」的人,她觉得既然事先答应了,就应该要做到。如果做不到,一开始就不要答应。(我也想拒绝帮她写后记啊!不过她知道我目前很闲,每天等于都在「韬光养晦」,所以才会打给我……)就这点来看,她也算是「平易近人」「善解人意」。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注一:多米尼加独立前,大家习惯称呼其咖啡为圣·多明哥(santodomingo) 注二:牙买加蓝山庄园咖啡,由resource、sherwoodforest、whitfieldhall三个咖啡庄园群所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