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星》 前言 从这里开始── 我只针对能理解我的人发言…… ──萨德《卧房里的哲学》 很久很久以前…… 大概是梁荧惑十岁以前,刚上小学的事。 那条无名的小河大约三米宽,沿着相思树林的小坡道蜿蜒,水流还算清澈,岸畔不高,河底铺满细碎的小鹅卵石,有蝌蚪、小鱼悠游,看起来不像是人工开凿的排水沟。梁荧惑每天从父亲任教的大学附属小学走路回家,偶尔会看见有人在河里戏水。那些人差不多跟她哥哥一样大,河里的水只及他们膝盖,感觉不深,很适合消暑游玩。 某个夏日正午,阳光炙热得教人难受,梁荧惑背着书包走在小河畔上的林荫步道,没看到那群跟她哥哥一样大的男孩在戏水,倒是听见一阵凄凉狗叫紧接在孩童恶劣的笑闹声后传来。 「打牠、打牠……哈哈哈……溺水了,这只笨狗不会游泳耶……真有趣……」 「狗应该都会狗爬式啊,喂,笨狗快游给我们看,再不游,就把你抓起来解剖!」 三个同样背书包的男孩站在河边,丢石子,打落水狗。 「哈哈哈……」狗儿越是哀嚎,男孩的行为越是顽劣。 梁荧惑跑下林荫步道,对着岸边的男孩叫道:「你们在干什么?」 男孩们回头看见梁荧惑,不约而同地「哎哟」一声,嫌恶带取笑地说:「『祸星』来了、『祸星』来了!」 一个男孩继续用石子打得狗儿哀嚎不断。「笨狗!你今天的遭遇全是梁荧惑害的,她是大祸星喔……哈哈哈……」 梁荧惑冲上前,扭扯男孩的书包,用力推他一把。「你住手!坏蛋!」 男孩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 「妳做什么!」另外两名男孩一人一边,抓住梁荧惑的双手。 跌倒的男孩慢慢站起身,怒瞪着梁荧惑。「妳刚刚骂谁坏蛋?」 「你们都是坏蛋!欺负一只可怜的小狗!」梁荧惑小脸气红。 「妳敢骂我们……」男孩拍掉裤子上的泥土,朝两个同伴使眼色。 两名男孩咧嘴笑了笑,抓着梁荧惑,猛然使力推她。 梁荧惑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落进河里,身形不稳地扑腾,吃了好几口水。 「哈哈哈……跟笨狗一样!」男孩捧腹大笑。 梁荧惑好不容易站稳身子,睁开眼睛,找寻小狗的踪影。 「祸星救笨狗、祸星救笨狗……」三个男孩在岸上肩搭肩,边唱歌,边远离小河。 梁荧惑浑身湿淋淋,抱着小狗上岸时,男孩们已经不见踪影。 回到家中,小狗死了。哥哥告诉她,那是一只拉萨犬,身上有许多受虐的伤,没有适当处置加上溺水,就算是圣犬,还是抵不过厄运。 梁荧惑难过不已,问母亲:「为什么我叫做荧惑?」 王蓉蓓坐在床边,摸摸小女儿发烫的额头,覆上湿毛巾,说:「荧惑有什么不好?」 「同学都叫我『祸星』……」梁荧惑委屈地低语。「妈咪……是不是我害死小狗……」 王蓉蓓温柔地微笑,安慰女儿。「是妳救了小狗,不是吗?」 「可是牠死了……」梁荧惑摇摇头,窝进母亲怀里。「妈咪……我是不是祸星……」 她很在意这个问题,尤其这一天,一个生命在她眼前消逝── 也许,她真的是同学口中的祸星…… 第一章 很抱歉,我仍持续这个调性,不管过多少年都不会改变,这是初始就注定的,今后也将是我的原则,如果你已经腻了,那趁早觉醒,另寻新鲜,我知道你喜欢猎奇,你大可抛下我,做个解脱──我恭喜你。 你没必要使自己陷入矛盾的痛苦中,假使……假使你还有一点爱我,那我会安顺地沈睡在你心底,陪你。 右手的剧痛是在毫无知觉的那一段时间平息的。梁荧惑恍恍惚惚地眨动浓翘的睫毛,一盏摇晃的吊灯映入眼帘。她似乎睡了很久,久到陆地变成沧海。 海涛如情人喁喁私语,静谧气氛中有几声鸥鸟鸣啼传进来。这间舱房舒适得不象话,简直跟饭店豪华套房没两样。 雅致的苍蓝色天花板画着飞鸟图,吊灯如日,感觉就像一片天。这床、这暖被是云,柔柔围裹她身躯,曾经,男人说她是天空最红的一颗星,适合留在他身边。这次,男人似乎是要将她送远。 梁荧惑皱凝眉心,坐起身,固定在胸前的右手无法抬举,她想起自己的右手应该是断了,不知是谁给她穿了件单肩裙装,象牙白的,镶滚翠绿边,神话式风格,看样子会有好一段时间得穿这左单肩式衣服,并且不能活动,难怪有人急着把她送远。 很好──梁荧惑双眸冷凝下床,裸足往起居室走──不过是断了一只手,她还知道怎么吃饭。 通过双折门过道,起居室里没点灯,暖炉嵌在黎巴嫩橄榄树木做成的墙中幽幽释放微光。梁荧惑走向角落的书桌,绕到桌子与两面墙隔出的三角区域,拧亮水滴状琉璃立灯,一只椭圆大土罐被支架环套,稳固地放置在灯下。这可能是个古物,据说中亚某个部落酋长为了感谢男人建医院、设学校的慈善义举,特地送给男人当纪念品。土罐里有各式花儿,新鲜的,朵朵都晶莹娇艳,花姿迎立、簇拥着插在土罐正中央的一把轻剑。剑是男人的,鲜花代表女人,一朵就是一个女人,男人身边有太多来来去去的女人! 梁荧惑左手抽起轻剑,唰唰地挥了两下后,插回去。「反正都是流星。」红唇清冷地低语,她踩过一地落花,走向窗边。 临窗的骨董圆桌上摆了餐食:虾仁鹰嘴豆义大利面。一双筷子放在洁白的口布上。 梁荧惑神情凛了一下,拉开椅子落坐,左手拿起筷子。左手持叉不成问题,何况吃义大利面更应该用叉子,但她是梁荧惑,当然没有理由让这某人刻意的安排给难倒,好吧,筷子就筷子──不过是断了一只手而已,她还知道怎么吃饭! 白霭然进入舱房起居室时,看见梁荧惑背对门口,坐在窗帘垂合的窗边。她发出嗓音说:「妳醒了?」 梁荧惑没吭声,也没回首。 白霭然步伐轻盈如仙,走到梁荧惑身旁。「泰清把桌子固定在窗边,就是希望进餐时能一面享受海景。」柔荑拉开窗帘。 外头正是海天杂糅,一片绀蓝,日暮像老师傅巧手织缝的丝毯,闪烁光芒张悬在弧形舱窗外,灿烂地铺盖整个世界。 梁荧惑仰起脸蛋,闭了闭眸,觉得光太强,勾勒出窗前女人窈窕的身影。白霭然个儿跟梁荧惑差不多高,长发黑亮,五官清灵柔美,娇娆曲线比世界一流匠师打造的小提琴更完美,充满成熟风韵,如果不是还有青春这一项武器,梁荧惑在白霭然面前恐怕只有自卑嫉妒的分。 「要去哪里?」适应窗外的景致后,梁荧惑望着移动的海景问道。 白霭然笑了笑,没回答梁荧惑的问题,只说:「妳这阵子可得好好念些书,我已经把课程排好了。」 这艘船艇的主人──皇泰清自组一支慈善队,专门到那些内战方休、闹过革命、百废待兴的地区做好事。皇泰清的团队里,有各行各业人士,白霭然是个教师,自从梁荧惑出现在这个团队,白霭然便负皇泰清所托,督导梁荧惑增进知识。 「这些年,妳跟着我们到处跑,没法专心学问,回海岛后──」 「什么?!海岛?!」梁荧惑放下筷子,抬眸看白霭然一眼。「我没说要跟你们回去。」声调很和缓,年轻姣美的脸蛋却淡显怒意。 白霭然保持着唇边的笑靥,拿起筷子塞回梁荧惑手中。「妳是了解泰清的个性的……」美丽的双眸对住梁荧惑,她嗓音柔软地说着。 梁荧惑垂下脸庞,握了握手中的筷子。是啊,她了解皇泰清。好几年前,父亲就常说他资惟英敏,具侠义心肠。那时,她年纪小,也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我现在连一双筷子都没办法用,只会给他添麻烦是吗?」梁荧惑盯着瓷盘,努力地将左手拿筷的姿势做到最正确,依然挟不起盘中的面食。 「泰清很担心妳。」白霭然摸摸梁荧惑披肩飘散的长发。 梁荧惑突然站起,静静凝视窗外好一会儿,沈吟地开口:「白老师,可以帮我剪短头发吗?」 白霭然微微一愣,神情温柔地说:「这么漂亮的长发为什么要剪?」 男人说过,她的头发像黑色的太阳,明明是黑,却又亮,在燃烧一般,感觉热情。 「我这个样子,根本没办法整理长发……」梁荧惑转过身,继续说话的同时,有人开门走进来,她停一下语气,才道:「再漂亮,还不如剪了。」 「这种事不要麻烦霭然。」高大昂挺的男人,身着卡其猎装,一步一步朝窗边走来,立定在梁荧惑面前。 斜阳衬映得男女影宛如一幅经典海报。白霭然看着皇泰清与梁荧惑,想起多年前的夜晚──除了登陆访友的皇泰清,所有在这艘船艇上的人,都聚集于甲板观星的夜晚──「冲」,那是火星最接近地球的日子,用肉眼即能看见暗空中最红亮的一颗星,荧荧似火,令人迷惑。希腊人视它为奥林帕斯十二主神之一,象征外表英俊、性格好斗、勇猛顽强的战神阿瑞斯。 战神是个喜欢打仗的美男子,火星的红亮其实是血腥,这样的传说既浪漫又残忍。那晚,正当他们可惜皇泰清恐将错过这等交织神话传说的美妙天文盛事时,皇泰清带了一个女孩返回船艇。女孩相貌绝伦,五官宛若造物主精雕般地无瑕,只是一边芙颊淡淡瘀红,刚和人打过架似的,衬衫连裙的两边衣袖捋高,姱修白皙的肢体略有伤痕,感觉娇弱同时强悍。皇泰清说,女孩是他的火星,以后都要待在他身边。 「你要把我送走是吗?」梁荧惑直视皇泰清的双眸。 他的眼神总是坦率磊落,琥珀色泽的虹膜不同其他男人那般森冷幽黑,蒙露似的曲发丰厚灿亮、微乱地显点落拓,正式场合时喜欢中分。他表情丰富,唇角时而上扬绽现一贯悠然闲适的笑容,时而若有所思地抿直,人家都说他是一个像天空一样的男人,胸襟广阔,气质优越,五官清俊又带豪迈感,说起话来,嗓音低沈浑厚。梁荧惑觉得他的声音其实不属低沈,他有最迷人的男中音嗓子,语调柔和。那一年,他站在她房门外,一身要到寒地探险似的衣装,她说他像厄尼斯特.薛克顿。他瞄了眼她手上的书,一笑,说自己「有着职业拳击手的体格和脸孔,以及堕落天使的气质。」…… 听完,她也笑了,很开心地笑了。 那天开始,她决定要跟着他,但是真正跟着他,可能是好久以后的事…… 「妳到海岛住一阵子,廉兮会照顾妳的生活起居。」皇泰清伸手拨顺梁荧惑颊畔的几绺乱发。 梁荧惑定定神思,别过脸,坐回椅子上。「何不直接将我送回我家!」语气里隐含赌气成分。 白霭然微笑,看了看皇泰清。皇泰清也笑了笑,对白霭然挥挥手。白霭然移动脚步,离开这艘船艇最主要的舱房。 皇泰清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梁荧惑身边,瞥了瞥桌上的餐食,声调沈缓地说:「妳一口也没吃?」 梁荧惑低敛浓密的睫毛,看起来像合眸,神色一下显出平静。「这就是你说过的吗──如果我没能力照顾自己,就不能待在你身边,免得给你添麻烦……」她说着,素白的左手直接拿取瓷盘里的虾仁、面条吃。 皇泰清的慈善队游走在世界各地,并非没到过风俗特殊的区域,用手吃饭根本是常有的事。 「妳想回去让老师、师母看妳这副模样?」皇泰清取了桌上的口布,一手抓过梁荧惑的左腕,摊开布巾拭净她指尖的酱汁。 梁荧惑低头看着受伤的右手,沈默不语。 舱窗外的游步甲板有人在检查舷梯,这趟航程似乎已走到尽头。 皇泰清站起身,不知打哪儿掏出一根银叉子,放进梁荧惑手中。「把面吃完。」他说了句。 梁荧惑捏紧叉子,在他踏开步伐时,低低地说:「我要剪头发……」 皇泰清顿了一下,旋身站到梁荧惑背后,大手俐落地抓拢她的长发,帮她扎了一个马尾后,便走往书桌。落坐前,他看了看一地凌乱的断梗花朵,调正骨董土罐里歪斜的剑,再一次开口对梁荧惑说:「妳就在海岛住一阵子吧──」 梁荧惑听过太多关于海岛的事,他们说那儿很美很美,是人间仙境。皇泰清每隔一段日子会离开慈善队到海岛,有时他独自离开,偶尔他会带人──女人──同行,但他从未带过她。 梁荧惑一直渴盼到海岛,看看那是怎样令人流连忘返的香格里拉,此等向往憧憬的心情在今日画下了句点── 船艇于向晚六点泊进码头,天空渗染夜色,云层残留霞光的余红,海面上雾气蒙蒙地飘移。梁荧惑站在船舷甲板,任凭海风迎面吹袭肌肤柔嫩的美颜,一双眸子冷情地睥睨岸上远处热闹的景象。 这码头围绕天然港湾而建,往陆地延伸了一座依山傍海的城镇,管理中心是幢白色花岗岩建筑,像珍珠一样,耸立在港口的蚌形广场。广场的照明设备点亮了,码头区域内有家酒馆,露天座设在浮坞上,紧连一艘改装过的老运输船,看来是家风格独特的酒馆。现在大概接近用餐时间,有人半躺在椅子里啜着饮料,应该是葡萄酒,否则怎么解释空气里多出来的清新香味。 掠过码头景象,远处的民房或商店也已是万家灯火,随地势起伏错落有致,层层迭迭地上升,白色的街墙像蜘蛛网蜿蜒,在船上看那山巅市镇,的确犹如高悬的仙境。如果有相机在手,是该不停地按快门,拍下这座美丽海岛。 「妳可好了,能在这儿住上一阵子……」一名女子经过她身边说着。「我就没妳这种福气。」然后,走下舷梯。 梁荧惑看着女子背影。女子是皇泰清团队里的美艳厨师,皇泰清很喜欢女子的手艺。她跟上皇泰清之前,女子已在这支团队许久。皇泰清周遭净是美女环绕,他作为一个慈善家,理当博爱! 「我讨厌这座岛!」梁荧惑愤恨地低语一句。 「下船了。」皇泰清紧接在美艳厨师之后,来到梁荧惑身旁。他已经换掉卡其猎装,穿的一身地中海风格的亚麻质料衣裤,脚趿罗马凉鞋,彷佛真要来此度假。「廉兮的酒馆就在隔壁,走吧。」说完,他径自先行。 梁荧惑一动不动,定定瞪着他的背影。 皇泰清没回头,也不等她,继续往舷梯下,走自己的。 「泰清果然在生气。」船艇上的成员一个接一个离开,这会儿轮到白霭然走近梁荧惑。「妳受伤的事让他很担心。」 「他觉得我是个麻烦。」梁荧惑倔强地一扭头,朝舷梯走去。 白霭然微微笑。皇泰清带梁荧惑上船艇那天,是牵着她的手的…… 皇泰清走到酒馆浮坞阶梯下,停住脚步,后头的梁荧惑有些闷怒自己竟不争气地乖乖跟随他。她超越他的身影,率先走上阶梯。 码头酒馆,有人称它浮坞酒馆,不固定周期举办品酒会。今晚,他们遇上了品酒会,酒馆客棚满座,香颂乐曲悠然荡漾,白天遮阳的伞具收束得像大花苞,有些小孩在人群里穿梭、跑来跑去。走进去几步,梁荧惑靠向凉亭式吧台。旁边的橡木桶放了成堆辣椒,在灯光下看似一座红色小山,隐约还散发着呛辣味。梁荧惑揉揉秀挺的鼻,眨眼望着吧台里头一抹醒目的高大人影。 那男人似乎意识到梁荧惑的视线,转过身,对着她笑。 「我以为你们明早才会到……」皇廉兮唇角扬着笑纹,从吧台走出来,背后跟着一只像哈士奇但又比哈士奇大得多的狗。 梁荧惑惊愣地瞠眸。那不是狗,是头狼,大狼。 「圣徒是我的新宠物。」注意到她的视线焦点,皇廉兮解释道。 那大狼慵懒地伏靠着橡木桶,打盹。 梁荧惑回神,说:「我不知道你的兴趣变了──」 「人都会改变。」皇廉兮耸肩。「显然,我们真的太久没见面了。」他张开手臂,轻轻拥抱她一下,眸光移向慢慢走来的皇泰清。 「她的行李在船上,你找几个人去搬。」皇泰清开口,俊脸的表情很平常。 「泰清先生,」吧台里的年轻酒保探出花椰菜似的鬈发头,插话道:「来杯新酒吧。」 皇泰清安闲地坐上吧台椅,接过年轻酒保递来的酒,啜饮几口。 「今晚恐怕不行。」皇廉兮搭着梁荧惑的肩,对皇泰清说:「我没叫人整理房间,mars还是在船上过一夜,明早我上船接她。」 「我的船午夜要离开──」 这么快!梁荧惑抬眸,蹙额看着皇泰清。 「这几年,她跟着我到处跑,什么地方没睡过;房间没整理不是什么大问题。」皇泰清边喝酒边说着。 「伤患总是需要舒适的地方养伤。」皇廉兮撇唇,淡淡回应。「mars可是老师的宝贝女儿──」 「小番茄!」皇泰清眼角余光一瞟,喊了声打断皇廉兮。 一个绑着布巾当披风、戴单眼眼罩、头顶拿破仑帽的小男孩,拿着竹剑跑了过来。「泰清老大,你回来了啊!」小男孩仰起红通通的脸蛋笑着。「我刚刚没看到你……」 「你在玩什么?」皇泰清大掌摩过小男孩的帽顶,将他右眼上画有骷髅头的眼罩翻至他额头。 「我现在是海盗!」小男孩瞇着眼,神气地挥动竹剑,没留心地打中梁荧惑腹侧。 「小心点。」皇泰清将竹剑取过手。「姊姊是个伤患。今晚,让她住你家好吗──」这无预期的决定,令皇廉兮一脸意外地瞅着他。 「我不想住陌生人的家!」梁荧惑出声抗议。 小男孩抬起头,看着梁荧惑,先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问皇泰清:「姊姊是谁?」 「想知道姊姊是谁,你是不是该先自我介绍。」皇廉兮交抱双臂,盯着小男孩瞧。 小男孩一笑,对梁荧惑说:「我是虎千风,叔叔老大他们都叫我小番茄,我家很棒喔,睡觉最舒服了……姊姊妳呢?」 梁荧惑不说话。 虎千风好奇地摸摸她受伤的手。「姊姊住我家,我妈妈一定会好好照顾妳──」 「你妈是医师么!」梁荧惑低抑的嗓音不大,语气却很不友善,并且转开身去,避掉虎千风的碰触。 虎千风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虽然姊姊好凶,可是我要让她住我家!」顽皮地作一个鬼脸,他抽走皇泰清手中的竹剑,戴好眼罩,欢呼着跑开。 皇廉兮笑了笑,看向梁荧惑。「小番茄很欢迎妳。」 「我不要待在这座岛上。我不需要养伤。」梁荧惑侧过身,往酒吧外走。皇泰清手一伸,拉住她。 梁荧惑转头,眼神不悦,要他放手。 「妳保证过会听我的话。」皇泰清说了句,像在提醒她。 梁荧惑盯着握住自己左腕的灼热大掌,深皱眉心,彷佛犹豫着什么。 「妳这些年从没听话过,这次,妳一样可以如此,但,我有什么理由让妳继续待在身边──」皇泰清挑一下唇角,不怎么在意似的松手放开她,再端坐回身,继续喝酒,一面往下道:「我年纪一把了,几次恋情才要开始,妳就来搞破坏,妳大概很希望我孤老终身吧。」 梁荧惑猛然昂首,眸光出奇烁亮。「所以,送我来这座岛的目的,并不是要我养伤,只是你想跟女人谈情说爱?!」 皇泰清起身,转过来,眼神直爽地凝视她和皇廉兮。「廉兮,记得明早送她上医疗中心,详尽检查一番。她可是老师的宝贝女儿──」说完,他一派悠闲地离开。 「皇泰清!」梁荧惑吼道,欲追上前。 皇廉兮制止了她。「他生气时,连长辈都敢打。」他拉着她,走进凉亭吧台,掀起吧台里铺木地板最中央那块──是道门,底下有楼梯。 皇廉兮牵着梁荧惑往下走,灯光一盏一盏亮起,梁荧惑神情一震,发现自己在海中。 「这是旧潜艇改的酒吧地下室,」皇廉兮说着,四道弧形墙有三面镶嵌了透明观景窗。「我们现在在海面下八公尺。」他推着她坐入一张沙发躺椅里,自己则倚在窗台,偏首看着她。「mars,妳要不要告诉我,妳是怎么受伤的?」十足耐心的嗓音。 久久,梁荧惑喃喃自语地开口:「廉兮,为什么骨折时,没流血,可是却很痛,真的很痛,我痛得昏了过去呢……」 皇廉兮沈默了好一阵,说:「既然伤得不轻,就留在这儿好好养伤。妳听一次他的话吧──」 梁荧惑茫然地点点头,一双墨绿美眸对着窗外浑沌的海中夜景。 海面下八公尺,红色已经消失,橘色正在消失…… 她是坠落的火星。 第二章 梁荧惑想到自己在陌生人家过了一夜,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甚至觉得露宿野地都不比此刻有种让人遗弃的沮丧。她很早就起床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可以听到港口船艇的汽笛声。那当然不可能是皇泰清的船,他的船艇早在午夜离港,抛下她这个麻烦,逍遥航行去。 昨晚十点,皇廉兮带她从码头酒馆绕着蚌形广场,散步般地走着。她发现港口里,停了很多船只,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像叶子,像花瓣,挤在一起。这座岛上的每个人似乎都有独属的船,随时可以出海远航,自由得很。 「我也想要一艘自己的船。」她对皇廉兮说。 皇廉兮跟她做了条件交换,只要她在岛上这段期间,乖乖养伤,不惹麻烦,她伤愈后,他会帮她弄艘船,让她演出「奥德赛」。 她说自己从不惹麻烦。皇廉兮马上复议,说那是因为她惹麻烦,遭殃的是旁人──他们得承受来自皇泰清的压力。 梁荧惑怒嗤这点,她不认为皇泰清有那么重视她。 反正她只要安心住在别人家就行! 皇廉兮送她到小番茄家。这户人家姓虎,屋子座落码头商店区,离海边不远,是一幢白色砖墙、蓝色屋顶的三层楼房,两座种满绿色植物的露天阳台恍若巨人的阶梯悬在二、三楼,很伊亚式风格。男主人虎洋长得相当高大粗犷,据说是一位艺术家,梁荧惑觉得他比较像打丛林战的游击兵或摔角选手;女主人费沁蓝相貌艳丽出尘,说漂亮当然是漂亮,但也没什么特别,实在是因为这座岛上的女人皆如此。 清晨的花香溢进窗扉,梁荧惑推开窗子,才知道这间房室可能有这幢屋子眺望港口的最佳地点。那一艘艘的大小船只,尽收眼底,果然没有皇泰清的船艇在列。 皇泰清的船很好认,桅灯杆上端插了一面与众不同的花布长尾旗,旗面正中镂空一个图形看起来像草写体的l,被繁花围绕着,很鲜明,但没人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只觉得不伦不类。 梁荧惑私下认为那是浪荡的意思。皇泰清的灵魂里住着一个浪荡子,他甚至自豪过自己是皇氏家族的败家子,生来挥霍家产。 皇泰清、皇廉兮和他们共同的长辈皇莲邦,是她父亲的学生,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们了。每每,他们到她家拜访她父亲,如果她当时不在家,父亲一定会叫皇泰清去接她,不管她正在做什么,也许她在参加学校社团,或者她在图书馆看书、做些虚度时间的无聊事,皇泰清总会等她完成,才把她带回家。他在某些方面特别有耐心,尤其是看她在处理无益于人生的事时──有一次,她和一个从小叫她「祸星」的班上男同学在路上大打出手,皇泰清就在一旁看她打架,悠闲地抽着烟。等她打完架,他熄了烟蒂,摊手微笑,叫她一声「祸星」,然后才带她回家。他有着令人费解的耐心,也许他觉得看她陷入窘境很有趣吧,既然如此,他何须为她受伤的事生气…… 喔,不,她想太多了,他不是在为她受伤的事生气,他只是年纪一大把了,需要和女人谈情说爱! 梁荧惑拉上窗板,低低吁了口气。 一阵脚步声啪哒啪哒传来。 「mars姊姊,妳起床了吗?要吃早餐了喔。」虎千风在外头拍着门板。 梁荧惑抓抓凌乱的头发,看看身上的睡衣裤。这是昨晚虎千风的母亲费沁蓝协助她换上的,现在要脱下来,还真有点困难。扯了扯睡衣钮扣,她决定先脱掉睡裤,左手摸着裤头,往下拉,蹭着两腿,慢慢褪到脚踝,提脚时,一个重心不稳,砰地一声摔趴在长毛地毯上,额头还撞到床尾凳边角。 「好痛……」虚弱地叫了声。 「mars姊姊,妳在做什么?」虎千风持续拍着门板。 「好了,小风,别乱吵。」费沁蓝温柔的声音跟着传入房里。 梁荧惑听见虎千风对费沁蓝说:「妈妈,刚刚有怪声,mars姊姊不知道在做什么……」 费沁蓝说:「怪声是吗……那可不好!」 房门一下被推开来,费沁蓝和儿子虎千风顿了一下。 「别看我……」梁荧惑闷声喊道。她的样子好糗,只穿件底裤和睡衣,像只被车子辗过的笨青蛙一样贴在地上。如果可以,她很想融进地毯,成为那一片雪白中的一根细微长毛。梁荧惑又痛又羞愧。 费沁蓝赶紧走向梁荧惑,将她扶上床尾凳坐着。「妳没事吧?」 梁荧惑摇摇头。骨折的右手依旧是骨折,没因这一摔更严重或奇迹复原,这算没事吧…… 虎千风跟在母亲身边,一双黝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梁荧惑。 梁荧惑以为他应该会爆出大笑,毕竟他是个孩子,而她刚刚在他眼前演出笨青蛙的丑姿势,一定让他这个不知大人心酸的孩子觉得好笑又有趣。 不过,虎千风并不如她所想那样,甚至一脸沈静地帮忙把地毯上的睡裤捡上床。 「妳想换衣服是吗?」费沁蓝检视梁荧惑额上的伤,幸好没破皮,只是肿一个包。 梁荧惑盯着盖住大腿的睡衣下襬,幽幽低语:「我好糗。」 「mars姊姊,我昨天有问爸爸『mars』是什么意思喔──」虎千风开口。「爸爸说mars就是火星,是神话里的战神。姊姊叫做mars,一定很强、很厉害!」小手拍拍梁荧惑肩膀。 嗯,这孩子有点不一样,不知道他是贴心,还是把该爆声大笑的反应转成暗讽,嘀嘀咕咕地又说:「我叫小番茄,摔倒一定变成番茄糊……一点都不厉害。」 梁荧惑皱眉不语。 「小风,你先下去。妈妈要帮姊姊换衣服。」费沁蓝对儿子说道。 「喔。」虎千风颔首,听话地往门口走出去。 透过费沁蓝的帮忙,梁荧惑很快地换好一件质料轻柔飘逸的紫色系带绕颈裙装,梳了一个清爽的发髻,下楼用餐。 虎家父子穿着相同的白t恤、牛仔裤,坐在二楼露天阳台的长桌前,等两位女士入座,才开动。费沁蓝做了三明治让手受伤不方便使用餐具的梁荧惑取食,虎千风和父亲坐在梁荧惑对面,拿着小汤匙挖起一口热奶酪,要喂梁荧惑。虎洋搔搔儿子的头,摊开桌上的图纸,边看边用餐。 好一会儿,虎洋发出浑厚的嗓音,说:「妳第一次来海岛──」 「嗯。」梁荧惑直觉应声。 「我认识妳哥哥梁望月。」虎洋放下图纸,说了句。梁荧惑眸光一亮,盯着虎洋。她已经好久没见过哥哥了,虽然知道哥哥这几年是住在这岛上,可是一直没机会跟他见面…… 「妳哥哥在这里住得很愉快,谈了场美妙的恋爱,也许妳可以跟他一样──」 「我知道。」梁荧惑截断虎洋的声音。「大家都说这里很美好,但是我不会跟哥哥一样,我怎么可能在这儿谈恋爱。」语气有些凉淡、悻悻然,她垂首吃自己的三明治。 虎洋挑眉,觉得这大女孩有点愤世。「我想妳是不同。」转个话题,他问:「妳在皇泰清的团队里做什么?」 一提到皇泰清,梁荧惑生起气来,说:「我是个打杂的,他现在不需要我,就把我像丢垃圾一样,丢在这岛上。真可惜,人们口中的仙境世外桃源,是他用来丢垃圾的地方。」 虎洋哈哈大笑。「我真搞不懂……」他摇摇头,喝完咖啡,站起身,走向妻子,吻吻妻子的脸颊,低语:「明明是个美人胚子,怎么会自比垃圾……」 费沁蓝拍拍丈夫的脸。虎洋旋即又对梁荧惑说:「妳可知道皇泰清的船还没起锚?」 「什么?!」梁荧惑抬眸。 「高原上的祭老太爷帮皇泰清安排了相亲,他的『为爱走天涯』可能得暂停一阵子。」虎洋拿起挂在胸前的单片眼镜擦了擦,在妻子耳畔低语要下去工作了,便离开露天阳台。 费沁蓝倒了一杯无花果汁给梁荧惑,询问她是否还要餐点。 梁荧惑很不专心,失神地点头喃言:「嗯,我知道,他年纪一大把了,需要跟女人谈恋爱……」 为爱走天涯,这是皇泰清的航海之名。因为他到处做好事,散播爱心,因为他是浪荡子,船艇里载有众多美女,云游四海,怎能不说为爱走天涯。 皇泰清预计昨晚开航离岛,因故延迟,一早又有高原来的直升机,请他与长辈约会。 皇泰清穿着最常穿的卡其猎衣,轻装便捷地赴约。 约会地点是一间楼中楼饭厅,古典优雅的装潢与家具,洋溢着浓厚的旧日温情。丰盛的午餐,摆放在奥勒冈松木雕制的圆桌上,挖空的绿番茄像只翠玉盅,里头填满红酒醋海鲜沙拉和特殊腌制的火鸡肉,盛放在精美的白瓷餐盘上,那是他喜欢的义大利菜之一,还有牛尾拌芝麻菜、小龙虾肉、乳酪拼盘、芦笋酱烧旗鱼排、覆盆子甜点……很好── 皇泰清拉开餐椅落坐前,露出一抹深意笑容,他招来一旁的女仆佣,交给她一个东西,低语几句话。女仆佣领命离去。 「你这小子也太不懂得客气,当主人的面命令人替你做事──」桌边主座那位相貌威严强悍的老人家,今天修了一个新潮的山羊胡,原本就不老的脸容,这下显得更年轻了,一双精明的眼睛先打量皇泰清,然后看向正离去的女仆佣。「说说看,这回在我岛上白吃白喝多久了,才来打招呼?」 「丈公可别给我扣帽子,我从来没在岛上白吃白喝多久。」皇泰清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高原上的祭家主宅,住着海岛的拥有者。也许,他是该懂点礼貌,但,这是一顿专为他准备的餐食,不是吗?他看着桌上的菜肴,说:「我本来打算昨天晚上要走的,是您和姑婆说有事找我谈。」眸光移往餐桌另一侧的祭老太夫人。 祭老太夫人看一眼他的装扮──的确是一副随时要走的样子。她啜饮一口薄酒,放下杯子,高雅地吃起开胃菜,半晌,才又抬眸,沈吟地凝视着他。「这一年,你又花掉多少皇家的钱?」 「很多。」皇泰清喝了口酒,没什么大不了地回道。 「口气倒是轻轻松松,不知忏悔。」祭老太爷瞇细眼眸,训斥地道:「皇家多几个你这种不肖子,迟早被败光。」 皇泰清大笑起来。他最喜欢听人家这样说他。「我也希望能败光皇家,让大家都来投靠丈公,不用住在那寒冷的地方,多好!呵……」 「浑小子,就会耍嘴皮!」祭老太爷骂了句。 皇泰清得意地撇撇唇,嘘了几声。空气里传开一串怪异音乐。祭老太爷眼神一闪,回头望向固定在梁柱上的音响扬声器。 「这什么乱七八糟东西?!」扬声器播放的摇滚曲调配上颓废萎靡的男人唱腔,让祭老太爷嫌恶极了。 皇泰清倒是神情愉悦地说:「不错吧,丈公,我的朋友──britpop诗人,他们最近举办慈善义卖,找我共襄盛举,我买了一些他们近年的作品,您如果有兴趣,我叫人送来,佐餐听赏,很棒──」 「听这种东西,我会吃得下饭?」祭老太爷用力地放下餐具,瞪一眼皇泰清,喊着仆佣关掉音响。 「我以为丈公跟我们年轻人一样。」皇泰清消遣似的说:「抱歉,显然我被您的新造型给误导了。」 祭老太爷没好气地啐了句:「我跟你这浑小子一样,你姑婆今天都去喝西北风了。」待会儿,他非得骂骂今早帮他修胡子的家伙。 祭老太夫人淡淡一笑,问:「泰清,你一直在做这些事吗?」 「嗯,善事。」皇泰清马上答道。 祭老太爷不以为意地嗤了声,但没说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做个事业?」祭老太夫人又问。 「姑婆,」皇泰清抬眸,眼神坚定。「这就是我的事业。」 「什么事业──净花钱,没赚钱。」祭老太爷讪讪说道。 「也许我说『志业』好了──」皇泰清改个说辞。 「你打算一辈子这样吗?」祭老太夫人忧愁地看着他。 皇泰清挑眉,爽朗的俊脸正对着长辈。「姑婆,您怎么了?您今天是找我来谈工作?还是皇家真的要被我搞垮了?」这些问题,他从没担心过,可他也不希望长辈为他烦恼。 「泰清,你跟莲邦同年吧?」祭老太夫人垂下眼睫,拿起水杯,喝着水。 「我是跟莲叔同年,这有什么吗?」皇泰清切食着旗鱼排,啜饮红酒。 「莲邦前一阵子成家了,他把家族交给他的事业经营得很好,你难道不想跟他一样?」祭老太夫人开导般地说着,等他回应。 皇泰清自顾自地吃东西,久久没答话。 「本来我是不管你们皇家的事的,不过,这次,你姑婆要我给个主意,所以,我安排了几个不错的对象──你这几天就留下来看看吧。」祭老太爷开口说道:「我看你这个性,得成了家,才会改。」浪子结婚后,总该知道什么叫责任。 「我没想过要结婚。」皇泰清吃完盘里的食物,喝完酒,冷静地发出嗓音。「姑婆,您别理会我父母跟您说的话──」人家说,姑婆疼侄孙。他想,一定是他那对管不了他的父母,向海岛搬救兵。 祭老太夫人一脸困惑又吃惊。「你不想结婚?!」 皇泰清扯扯唇。「我对这些事情没兴趣。我船上有好些个美女,我要结婚甚至可结上八次十次。」说这些话,脑海突然闪过梁荧惑,皇泰清顿了一下,站起身,继续道:「谢谢你们的关心,相亲就不必了。莲叔比我长一个辈分,他大可早我三十年结婚,我想我不需要过跟他一样的人生。」他是浪荡子,对他而言,有一艘船艇比有一栋豪宅重要,他不适合稳定的生活、稳定的人生,如果他注定出生在稳定的环境,那他就往不稳定的地方走。 祭老夫妇听完他的心志,神情一式僵凝,说不出话,似乎他是个十足十令长辈头疼的不肖子。 皇泰清笑了笑,告辞两位长辈,走出祭家主宅。 送他上高原的直升机不见驾驶,他亲自起飞,直达船艇靠泊的码头。管理中心派出四个巡港员,开着吉普车,过来查看,他们没接到任何直升机下高原的通知。 皇泰清跳下驾驶舱时,摊开双手说:「我偷了一架直升机,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我?」 一伙人看着皇泰清脸上奇怪的笑容,谁也没多说什么。怎么可能多说什么,姓皇的是这座岛上最尊贵的客人,地位可比岛主,他们当然让出路恭迎他。 皇泰清走往蚌形广场,越过港口火车轨道,身影渐渐消失在码头区。 码头公园与海滩只隔一片棕榈林。虎千风每天都到海边浮潜,他有很多玩伴,今天更多了一个。 梁荧惑坐在遮阳伞下的沙滩躺椅里,吹海风。大狼圣徒伏在她坐椅旁,躲太阳。适才,皇廉兮来过,告诉她晚点他将带她上高原医院,检查手伤。 高原哪…… 她走过码头步道时,看到了皇泰清的船真的还没起锚,只是收了那面醒目的旗子,大概是经历太多风霜尘土,弄脏,拿去洗了吧。 他今早上高原相亲了啊…… 当然得衣着光鲜。 高原哪…… 相亲啊…… 梁荧惑摇摇头,不愿回想虎洋早上说的话。 「mars姊姊!」虎千风从湛蓝的海水里,冒出头。「我又抓到了!」他摘掉浮潜面罩,一手拎着一尾小龙虾,兴奋地跑上洁白的沙滩。 梁荧惑从躺椅上,站起身,背向大海,朝棕榈林迈开步伐。 「妳要去哪里?mars姊姊……」虎千风提起躺椅旁的小水桶,拍拍大狼圣徒道再见,随即紧追在梁荧惑后方。 梁荧惑进入棕榈林,脚下的小牛皮凉鞋在铺木步道上发出清脆声响。 「mars姊姊,mars姊姊!」虎千风跟上了她的脚步,走在旁边,仰头盯着她。 「你干么跟着我?」梁荧惑说着。「你去跟你朋友玩,别管我。」 「我怕妳迷路啊,爸爸叫我要照顾妳。」虎千风豪气干云地说道。 梁荧惑停下来,转身看着这个全身晒得通红、只穿小泳裤、颈上挂着刚取下的浮潜面罩、肚子像蝌蚪一样圆呼呼的小男孩,说:「我不用你照顾。」然后,她继续往前走。 虎千风继续跟着她。「我有我的责任喔……」 梁荧惑不耐烦地闭一下眸,不理他。 虎千风一手拎着小龙虾,一手提着小水桶,里头装着更早前抓到的章鱼,他说:「mars姊姊,回家我叫妈妈做炸章鱼给妳吃,好吗?」爸爸叫他要照顾mars姊姊,听说她受伤还被抛弃,真可怜。 梁荧惑越走越快,虎千风越跟越紧,一大一小的身影走出棕榈林,出现在码头公园。海风很凉爽,梁荧惑回头看一下虎千风,他圆肚翘臀的样子好笑极了,她记得费沁蓝说虎千风今年五岁,只有五岁,可却比一般五岁小鬼高大得多,也许是遗传了他那个大块头父亲,难怪他喜欢「爸爸、爸爸」地说不停,不过就是个小鬼嘛! 梁荧惑低哼了声。「小番茄,你光着身子吹风,会生病。」她提醒他。 虎千风愣了一下。「我没生过病。」而且他每天到海边游泳、浮潜,从来都是光着身子迎风回家,也没打过一个喷嚏或流那像迷你水母般的鼻涕。「爸爸说我是海岛男儿,很强壮!」他很得意。 梁荧惑轻蔑一笑,旋身,漫无目的地走着。虎千风跟着闲晃。十五分钟后,他们回到虎家。 还没进屋,梁荧惑就听见熟悉的男人朗笑声。 「泰清老大!」虎千风率先冲进屋,他跟男人也算熟透。 梁荧惑慢慢走向石柱门拱,屋门没关,一眼可瞧见男人坐在客厅铺了波斯毯的石雕椅座里。 「回来了──」虎洋浑厚的嗓音不知在对谁发话。 「嗯,回来了。」虎千风将水桶和小龙虾往充当桌几的红铜色宝藏箱上一放,溅出不少水花。 「小风,东西别乱放,拿到厨房去。」费沁蓝端着一壶茶走出来。 「泰清老大,你等我一下……」虎千风收拾自己的「渔获」,往客厅深处的拱门跑。 梁荧惑站在门厅好久,让客厅里的男人看着她,她也看着男人。 「进来,我有话对妳说──」皇泰清开口。 梁荧惑进客厅,直接走向楼梯间。 「她的房间在三楼。」虎洋对皇泰清说了句。 皇泰清笑了笑,起身离座,身影在梁荧惑之后没入楼梯间。 「阴阳怪气的两个人。」虎洋撇唇,看向妻子。费沁蓝微微一笑,替丈夫和自己倒一杯新泡的茶,坐入丈夫身旁,问:「要不要吃点什么?」 虎洋摸摸下巴,思考地说:「儿子似乎带了章鱼和龙虾回来……那么,我来做点海鲜饼吧──想吃吗?亲爱的──」他凝视着妻子。 费沁蓝笑吻他一记,说:「谢谢你,大厨师──」 这下午茶,就他们一家三口享用了。 「妳寄人篱下,要懂点礼貌。」皇泰清一手撑在门框,斜倾的身躯隔开木门,看着房里的梁荧惑。 梁荧惑径自往床上躺,背对房门,左侧躺,不理会他。 皇泰清站了一会儿,走进房里,审视一下房内四周,格局方正,两扇向阳窗门,一大一小,小窗扉关着,大落地门外的小阳台瓦檐下,挂着一个漂亮的金色鸟笼,里面不是关鸟儿,而是盛满夏日扶桑花,当花器很别致。室内家具全是简单的蓝绿色泽,床畔桌的瓶中海船栩栩如生,天花板有一个罕见的草绿色古典吊扇,看起来相当清爽。 「看来妳昨晚睡得不错?」他也往床畔落坐。这是一张很大的双人床,床头曲木编藤的设计,应该是仿造th座倚著名的实木弯曲技术制作,线条流畅,搭配浪漫的阿拉伯丝绒枕被,的确温暖舒适。 「比睡在船上舒适。」一开口,梁荧惑随即皱眉,后悔自己语气里流露了不必要的情绪。她感到他就坐在她后方,大掌窸窸窣窣地抚摸着床罩。 「嗯,睡得好就好──」皇泰清闭起眼,隐约闻到床被之间散发的淡淡幽香,有点甜有点冷,很特殊的香味,像是在雪地里用手掌搓揉一朵阿尔巴泰后摀着鼻端嗅闻的味道,这味道他已经熟悉好几年了。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她知道他去相亲,却还是要问他。 「有件事还没做,今晚才要走。」他起身,绕过床尾凳,走到床的另一边,蹲在她面前,看着她。「起来──」 梁荧惑顿了顿,想要转身回避。 皇泰清双手一揽,阻止她。「别忘了妳右手受伤。」他将她抱离床铺。 梁荧惑挣扎了一下。「你不要碰我!」 皇泰清注意到她额头上多了一块青紫。「这怎么回事?」他探手触摸。 「我叫你不要碰我!」梁荧惑从他胸怀脱出,一脸戒备地退到窗台。 「我问妳额头上的伤怎么回事?」皇泰清嗓音转冷。 梁荧惑怒瞪着一双美眸,依旧不回答。 皇泰清朝她走近一步。 梁荧惑猛然吼了起来:「我早上换衣服时,不小心撞伤的!那时你正在高原相亲!」 皇泰清眸光闪了闪,顿了一会儿,俊脸换个表情,似笑非笑地,走向她。「妳也知道我去相亲──」他伸手摸她的发髻,神情和态度就跟平常一样。「那刚刚何必多问。」 他靠得太近,她几乎被困在窗台,闪不开,只好背过身,不看他。徐徐微风自窗板缝隙钻进来,搔得她的胸口又痒又热,真奇怪,明明是风,为什么她会觉得热。突然间,她感觉自己的头发散了,一丝一丝垂落,在她背上游移,弄得她寒毛直竖,一阵敏感地颤栗。 「妳昨天说过要剪头发,我现在帮妳剪。」皇泰清的气息吹在她耳后。 「什么?!」梁荧惑猛然转身。她散乱的发,又惊又红的脸,看起来就像床上的美女。 皇泰清拉着她往床尾凳坐,抓起她颊畔的一绺发丝,握在掌中,从猎装衣袋掏出小刀,「唰」一声不太清澈的幽微闷响,割下她的长发。「好了,这样就行。」他说着,用一条鲜红色带子束好那黑亮的断发,收进胸口衣袋。 梁荧惑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搞愣了。 皇泰清抚着她的脸庞,说:「头发剪了,妳得乖乖在这儿养伤。今天──妳又破坏了一次我的好事──」 nuo\''fain说,当好几个月来不曾谈话的某位同事,把妳抱在他的风衣下,一起在暴风雨中跑过大街,妳就完了…… 虫儿已经爬进了玫瑰花蕾…… 皇泰清清楚记得,长辈跟他提相亲时,他的脑海闪过了梁荧惑。 第三章 「也许该在虫子逐渐增多前,做些什么……」 落日时分,两个男人站在险峻光秃的山丘顶,眺望下方,干涸的溪河将贫瘠的大地一分为二,宛如生病老妪脸庞上一条深刻的皱纹。左岸遭过度放牧的草原地,快要没有绿意了,加上害鼠打地洞横行,好不容易长出一丁点的农作几乎被啃食精光。 这个由单调岩山、低谷、草原地组成的三不管地带,在一场国家内战休止期间,成为流离失所人民的聚集地。国际组织的维和部队进驻后,人道救援团体跟着涌入。 近来,皇泰清在这儿投注不少心力,建收容村、学校、医院,做陆域环境调查,从事耕作,一切还算顺利,就耕种农作不见成效。 「你看怎么做?」说话的男人身上穿着绿色衣衫、黑色行军裤、软革靴,很制式,一顶白色贝雷帽固定在他衣服肩饰带下。他名叫柏多明我,是无国界慈善团体人员,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柏多明我所属的团体与皇泰清的团队,经常会聚于同一个地区。时间一久,两个男人自然成为朋友。「听说在这之前,你是个生态专家──」 皇泰清一笑。「你听谁说的?」他往丘下走。 柏多明我也迈动长腿。 皇泰清顺着灰扑扑的土道走,两侧帐棚式矮屋一栋挨着一栋,偶尔从某张门帘传出孩童哭号或老妪虚弱的咳嗽声,不成群的牲口家畜用前肢扒着从乱石细缝长出的绿色植物。 「明天开始架围栅,将尚有牧草的区域围起来,限制牲口放牧的数量,引苍鹰猎捕害鼠──」 「这叫生物防治,还是食物链?」柏多明我笑着插话。 皇泰清没回答他,根本不必要回答。柏多明我这家伙本身也是个专家。「总之,明天请你们那边的人跟我这边的人一起架栅栏。」 「这种粗重的工作,我们这边的人做就行。」柏多明我摊摊手。「我们这边的人哪舍得让你那边的美丽女士们做粗活。」 皇泰清笑了几声。「随便你。」柏多明我显然忘了他的团队还有九个大男人,这下他们乐得轻松。 「对了──惑惑怎么没跟你回来?」柏多明我注意到皇泰清此次离开再回来,团队里少了两名成员,他想问的是另外一名……「我听说,惑惑从屋顶上摔下来,不要紧吧?我很担心她。」前一阵子,政府军请他去做客,不在几天,一回来,皇泰清已开拔离去,让他心生牵挂。 「她的事不用你担心。」皇泰清淡淡说道。柏多明我和梁荧惑挺有话聊,他今天才发觉自己不喜欢这种状况。 「是吗,没事就好。」柏多明我眼神暗了一下,沈吟几秒,昂首,语带兴味地转个话题。「听说你这趟回去相了亲?」 「你听说的事,可真多。」皇泰清从衣袋掏出烟匣,一撮东西跟着掉出,落在地上。他随即蹲身捡起,收入衣襟内的暗袋。 柏多明我看到了,那是女人的头发。他双眼微合,咧咧嘴,说:「嘿──身边有一群美女围绕了,还需要相亲,老实说,你想要什么样的特殊女人?」 「特殊女人?!」皇泰清挑眉,嘲笑地说:「哪要什么特殊女人。只要别把兀鹰说成秃鹰,老搞不清这两种飞禽,那样的女人就适合我。」他胡诌个无厘头式条件。 「哈……没错!」柏多明我大笑起来。「我也受不了有人麋鹿、驯鹿混为一谈,我们男人要的,可简单了呢──」一点点的共同认知,一点点的心灵相通……这就够了吧。 皇泰清递了一根烟给柏多明我,两人潇洒叼着烟,并肩齐步前进,其实各怀心思。 砂土飞扬的傍晚,气温降得很快,岩丘渐渐被抛在他们后方。沿着河道行走,对岸荒原竖立着骷髅图示的红牌,三种字母写着警告语,那边是雷区。一场内战下来,在这国家境内留了一百二十万颗地雷。这个三不管地带,其实也是四塞要地,战争期间,各方阵营在这儿周围布下不只五十万颗地雷。 「这个国家有钱埋那么多地雷,就是不想让人民过安定的生活。」柏多明我停歇步伐,一脚踩着颓圮的土墙块,面朝对岸,吐了口白烟。 「一个国家,两大当权者,更别提各个不同族群间存在多少宗教、文化上的歧异,内战所引发的纠结分合恐怕还会继续下去。」皇泰清眼神慢慢地游移在荒烟蔓草的右岸,表情突然一愣。「该死!你瞧那家伙在做什么!」说着,他丢下烟蒂,连跑带跳地下河床。 柏多明我眸光一闪。对岸雷区里竟有个女人身影! 「喂!别动!」柏多明我大叫,跟着滑下河床。 越过干涸的溪河,皇泰清正用五种不同的语言命令那女人立正。那女人似乎没听懂,或者刻意不理会,依然故我地移动双脚。 「混帐!别再走了!」柏多明我怒骂,额鬓开始沁出冷汗。 谁也不想见那美丽窈窕的身影在眼前炸成一坨血淋淋肉泥。眼看那女人对他们的警告听而不闻,一路行来,皇泰清沈下脸,握拳,紧盯着流刺铁网,直到女人接近他们,佝偻着身躯从铁网下爬出来。 「妳这家伙怎么会进去那儿?!」柏多明我一把揪住女人襟衽,大吼着。 皇泰清看着女人仰起的脸,很倔强、美丽,并且一副不怕死的表情,与某人很像。 柏多明我用力放开女人,手劲很大。女人摔坐地上,高昂的脸庞,依旧倔气十足,彷佛在指责两个男人不该这么对她,也不该多管闲事。 皇泰清被激怒了,认出女人身上的服装,知道她是属于哪个族群,马上用适当的语言,对她说:「妳下次胆敢再进到里面,我们会把妳的肉泥,煮成酱汁拌面吃,懂吗?」他压低的嗓音,恶狠狠地。 「不要质疑我们的话。」柏多明我声色俱厉。 两个大男人像猛兽一样,拱着双肩,厉眸迸射寒光。女人神情一愣,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起身往村落方向跑。 柏多明我叹了一口气,抹了把脸。 「再来一根烟吗?」皇泰清掏出烟匣。 「当然。」柏多明我朝他伸出手。 两人躺在河滩,吹吐着白色的烟圈。 皇泰清心里想着:不知道梁荧惑在海岛有没有惹出什么麻烦…… 「您放心吧,她很好。前一阵子开始上课,情况不错……」 梁荧惑走进码头酒馆的凉亭吧台,正好听见皇廉兮拿着电话在对某人报告她的状况。 一旁忙着擦拭酒杯的花椰菜鬈发头米雷朝她努努下巴,要她上那艘紧靠浮坞的老运输船。梁荧惑旋即转身,离开吧台,走向老运输船。 一会儿,米雷追上来,走在她背后,说:「霭然老师在等妳了。」 梁荧惑回头看着米雷。「你酒杯擦好了吗?要不要我帮忙?」米雷跟她同年,是虎家隔壁面包店老板的儿子,他在这个名叫「菜园湾」的地方,是很有名的人物,他通常天未亮就到港口点渔获,然后回家帮忙烘焙面包,再到农牧场工作,下午则来酒馆当酒保,大家都叫他「工作狂米雷」。 「现在人少,没多少杯子可清洗。」米雷微笑。「谢谢妳,受伤还这么热心。」他感觉她似乎不想上课。 梁荧惑撇撇红唇,扭头走上老运输船的木制舷梯。「你怕我把你的杯子都打破吗?」她摸摸固定在胸前的右手,觉得石膏中的肌肤痒得受不了,真想灌酒精进去。「米雷,你有没有什么止痒的好方法?」 「再忍耐一天吧,不就明早要拆吗……」米雷抓起她的左手,牵着她,快步上楼。 下头浮坞露天座的酒客吹起口哨,起哄地叫着:「好样的米雷,动作真快!」彷佛两位年轻男女是一对私奔中情侣。 梁荧惑愣了愣,无法停住步伐,一路被米雷拉着登上运输船游步甲板。 「霭然老师在甲板舱──」 「我知道。每次都在同一间房,不需要你带路啦。」梁荧惑摆开他的手,停在舷梯口,嘟囔道:「你今天发什么好心……」害她被取笑。 「我怕妳逃课。」米雷一语说穿。 「我没有要逃课。」梁荧惑竭力否认,有些恼羞成怒地道:「你和廉兮在监视我,对不对?」 米雷愣了一下。监视?这说法未免太严重,他只是关心她。 「你们还主动对皇泰清报告!」米雷没回话,梁荧惑接着说下去。 她很愤怒,就算几年前,是她自己巴上皇泰清,傻呼呼地、几近死心塌地跟着他,不过,自从来这海岛后、自从他断她的发后,她已决定要做些改变,跟皇泰清划清界线,现在竟还有人事事向他报告她的状况,搞坏她的身价,这太过分了! 原本力持冷静的嗓音,转成急声强调,她说:「米雷,我告诉你,我不是皇泰清的东西,你们也别把他当成我的主人。你们又不是他的臣子,他也不是什么天皇──」 「在吵什么?」皇廉兮拾阶而来,打断梁荧惑的嚷声。 梁荧惑屏了口气,偏侧身子,海风翻卷着她赤红的裙襬。她冷着眸光俯睨皇廉兮,道:「我说你这么想要居下,就跪地,叫我女王好了!」语毕,她推开米雷,径自往甲板舱走。 米雷一脸糊涂地看看皇廉兮,又望向梁荧惑的背影。 皇廉兮走上来,双手抓住米雷的肩,用力地欲压下他的身子。米雷回头,一脸搞不懂这位大哥要干什么。 「说『是,女王──』。」皇廉兮呵呵笑了起来。 梁荧惑打开甲板舱的门后,吓了一跳。 白霭然斜躺在临窗的沙发上,曳地的裙襬有一大片红渍,阳光落在上头,看起来好刺眼,令人毛骨悚然。 「白老师……」梁荧惑颤颤栗栗往前走。 「嗯……」白霭然动了动,慢慢张开眼睛。「妳来了啊。」她嗓音微弱,慵懒地坐起身。 梁荧惑皱眉。「妳没事?」 「嗯?」白霭然抚开额前的长发,看着她。 梁荧惑脸色由白翻红,「妳干么吓人!」她僵硬又激动地伸出左手食指,指着白霭然染红的裙襬。 「啊,」白霭然垂眸,轻叫一声,很无辜地说:「我有点头晕,想躺一下,显然还不小心打翻了果汁……」她站起,像跳佛朗明哥舞般优雅地捋捋裙襬,一只玻璃杯在地毯上滚动。 「拜托──别吓人好吗……」梁荧惑走过去,捡起杯子放回沙发旁的桌上。松了口气地坐入椅中。几个礼拜前,她曾目睹一个女人像白霭然刚刚那样,一身血红躺在地上,她再也受不了任何无预期的血腥刺激了。 「抱歉。」白霭然笑了笑,说:「我今天真的有点不舒服……」 梁荧惑抬眸盯着她瞧。生病吗?不像。梁荧惑径自摇了摇头,久久,开口说:「白老师,妳是不是胖了?」虽然白霭然的曲线依旧美好苗条,不过隐约有点不一样,是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可能吧,」白霭然淡淡答道:「人家都说女人过了三十岁,新陈代谢变慢,身材会急速走样……我已经三十一了啊。」 「妳三十一岁?!」梁荧惑猛然站起,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她知道白霭然比自己大,以为应该只大个两岁、三岁,没想到是大八岁,天啊──白霭然竟已是个中壮年女子!「白老师,妳这张脸是怎么回事?」一点也不像三十一岁,欺骗世人! 白霭然但笑不语,走到桌边,拿起桌面上的书本。「妳这几天自己看书吧,我想请假。」 梁荧惑接过书本,点了点头。老师向学生告假,她挺高兴。「白老师,明天开始,我的右手就能活动自如了。」 「嗯,」白霭然颔首,深思地坐回沙发椅里。「妳想回泰清他们那儿吗?」 梁荧惑神情一阵复杂。「我才不要。」她往白霭然身边坐,眼神闪烁来闪烁去,说:「我最近发现你们这座岛很好玩──」 「是吗,」白霭然摸摸梁荧惑耳鬓一些散落的发,温柔地喃喃低语:「这一段似乎有点不一样长……」 「只是个新发型。」梁荧惑简短说道,将散落的发丝往耳后塞。 安静了一会儿,空气里有明显的果香味儿,甜滋滋地。 白霭然又说:「那我得一个人归队,泰清如果问起妳呢?」 「他不会问。」梁荧惑答得飞快,站起身,往门口走。 白霭然笑着。「我会告诉泰清一声,妳手伤痊愈了,最近爱上和廉兮下海潜水──」 梁荧惑停在门边,回道:「我会把书看完的,白老师。」她走出去,无声关上门。 回首算算,她应该是十六岁那一年辍学的。她的兄长梁望月是个有名的科普作家,因为认亲的关系和父亲梁亚夫彻底决裂。 那是一个奇妙的夜晚,感觉就像今晚。 天空没有月亮。 梁家客厅里坐着男主人梁亚夫的两名得意门生──皇泰清与皇莲邦。女主人王蓉蓓神情忧伤地伏在角窗窗台上,看着一辆车驶过庭院车道,往大门方向消失。她说:「非得把话说这么绝吗?他只是继承我母亲的姓──」 「他该继承的是『梁』这个姓。」男主人梁亚夫一脸怒意地强调。「我今天不是把话说绝而已,他既然用了一个外姓,以后也别再说是我儿子。梁家此时此刻起跟他没关系!我梁亚夫不需要有继承人!」 这原本是一个家族的私事,外人不需要多话,可当梁亚夫将矛头转向两位皇姓男子,指责他们早知道梁望月做出这种忘根忘本的事,就应该早告诉他,而不是等到今天来看他这个老师没了继承人。 不明不白挨一顿骂后,皇泰清忍不住插了话。「老师怎么会没继承人,走了望月,还有荧惑──」这话没机会说完,就被梁亚夫瞬间的暴怒打断。 「荧惑是个女孩!」梁亚夫的吼声穿透好几层隔音良好的门板。 然后,那名躲在楼梯弯角小厅的女孩听见了,她匆匆回身往楼上跑,一本父亲要她看的书从她怀里掉出,啪啪啪地沿着楼梯滚下,落在客厅最不引人注意的暗处。 皇泰清捡到了那本书,上楼往女孩房间走。他只敲了一下门板,女孩就开门让他进入。女孩抱住他的腰杆,脸庞贴在他胸口,声音柔弱低哑地说:「哥哥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也要离家……」 当时女孩才十四岁。皇泰清安慰女孩,要她等两年,如果两年后,她还想离家,他就带她到很远的地方。 女孩当了两年令父亲头痛的叛逆少女,在一个特殊的日子,跟随皇泰清离家远行了── 那一天是火星最接近地球的日子,火星每六百八十七天绕日一周,公转的速度比地球慢一点八八倍,地球每七百八十天追上火星一次。 女孩离家那晚,火星在夜空中又红又亮。 「你在观星呀?」一个声音中断了皇泰清过往的回忆。 柏多明我摸黑顺着铁梯爬到斜倾的屋顶上,坐在皇泰清旁边。 「这么晚了,还不睡?」皇泰清长腿交迭,曲臂为枕,卧姿很率性。 「孤枕难眠。」柏多明我笑了笑,眼睛望着远方。 这座收容村四周没有任何路灯,有的只是那飘闪在帐棚式矮屋里的煤油灯。从学校屋顶看去,那矮屋聚落朦朦胧胧,像只暗夜里伏踞在岩块上休憩的鲜艳飞蛾,总算为这单调的地方增添了一点美感。 「孤枕难眠?」皇泰清低喃。「你们不是一帐棚的人吗,哪来孤枕难眠?」 「陪睡对象不对啊。」柏多明找哼笑一句,嗓音转沈,很感叹似的。「今晚倒是一颗星也没有。」天空暗得如同有人打翻几吨黑色油漆,连月也不见踪影。「真希望惑惑在身边──」这句话让皇泰清猛然站起。 皇泰清的动作太大,甚至踢起一块瓦片,滚落地面,碎裂声响破坏了原有的静谧。 柏多明我挑挑眉。「小心站稳。听说惑惑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他好意提醒。 「我知道她从这里摔下去。」皇泰清嗓音冷硬,蹬蹬鞋跟。「你自己也多小心。」 「我知道。」柏多明我语气深幽。 皇泰清沈定思绪,望向柏多明我的方向,问:「到底什么事?」柏多明我不是个爱抬杠的人,尤其在这种夜里找他抬杠。 寒风呼呼吹袭,挟带砂土,像针一样,刺痛皮肤。 柏多明我取下肩上的贝雷帽,往脸上盖,边躺下身躯,说:「恐怕过几天,这一带会开始动荡……」 皇泰清眉头皱了一下。今夜这么暗,他几乎无法辨认柏多明我是否就躺在旁边。 「政府军那些大头说策动内战的主谋之一藏匿在这一带。」柏多明我幽冥似的嗓音在黑幕里飘飘忽忽。 「他们抓人,不关我们的事。」皇泰清回道。 柏多明我跳了起来。「你不担心这会是一场杀戮──」 砰──轰隆隆── 突来的剧烈声响盖过了柏多明我的嗓音,皇泰清和柏多明我一个动作掩体蹲下,暗夜里不明的红光辉映,让他们看清彼此被风砂弄脏的俊脸。 「搞什么?!」即便大吼,声音仍是小得可怜。 爆炸声持续不断,一串连着一串。 两个男人趴着回头,望向雷区。那一片又一片的红云朝天喷飞,红色的雾幔迅速驱赶黑夜,大军侵略般扩散开来。 「该死的!」皇泰清骂了一句,纵身跳下屋顶。 「皇!」柏多明我阻止不了他,跟着住下跳。 收容村乱成一片,受惊的牲畜在浓烟里窜逃,小孩的哭声、大人惊恐的尖叫夹杂在毫无间隙的爆炸声中。想不到,那些当权者竟能枉顾这么多人命,悍然采取最野蛮的行动。 「这样的举动实在太危险了……」皇廉兮难得一脸愠怒,在凉亭吧台前,踱过来走过去。 梁荧惑坐在吧台椅上,闷闷地喝着果汁。虎千风含着棒棒糖,站在她旁边,双手摀住耳朵。真倒楣!他只是来找mars姊姊回家吃点心而已,还得在这儿听廉兮叔叔骂人。 「鼻塞会使压力无法平衡,感冒时最好不要潜水,这种基本常识,妳怎么会不懂?」皇廉兮嗓音比平常高亢了一点。 米雷原本从吧台里探出脸来,递送点心,立即又缩了进去。虎千风眼睁睁看着好吃的橘子薄盘饼盛冰淇淋消失,露出失望的神情。米雷放下吧台帘子,走到后头洗杯盘。 「我感冒早好了。」梁荧惑语带浓浓的鼻音。 皇廉兮停止来回走动,转头盯住她。「是吗,感冒好了──妳那鼻音怎么回事?塞了一颗樱桃在里头?」 梁荧惑皱眉,恼怒起来。「我又没给你惹麻烦,你干么管这些小事。」她转动椅子,背向皇廉兮,生气地喝光果汁。不过就是趁他向皇泰清报告她的状况讲电话时,她先下水罢了,这男人哪来那么多啰唆! 「妳这次只是幸运,如果下次出事,爆破肺泡,我还能管什么小事。」皇廉兮转正她的身躯,让她面对他,缓和语气说:「我不是要管妳,只是要妳注意安全,潜水的话,没有我同行,绝不能私自下海,懂吗?」他大掌抓着她的双肩,看着她。 梁荧惑也看着皇廉兮。他深邃的黑眸透出一种蓝紫色光点,感觉很坚定,久久,梁荧惑投降地开口:「好──我知道你是潜水专家──我保证不会再擅自下海潜水,可以了吧?」她举起右手发誓。 得到她的保证,皇廉兮微笑点头。嗯,这比要她认错道歉还来得可贵。 然后,她又嘀咕道:「谁叫你老是忙着跟皇泰清通电话,我只好做些让你监视不到的事……」 「什么意思?我跟泰清通什么电话?」皇廉兮挑眉。 「有啊,我也有听到!」虎千风拔下棒棒糖,出声插嘴。「廉兮叔叔跟泰清老大说mars姊姊骑马在码头乱闯,差点冲进海里、玩风帆老是翻船、帮圣徒洗澡弄得酒馆到处是泡泡……还跟泰清老大说mars姊姊每天都干么干么,又跟泰清老大说mars姊姊不太乖什么什么……」太多了,他记不太住。 「干么干么、什么什么──」皇廉兮学着虎千风的语气,大笑起来。「我可不是皇泰清的臣子,跟我通电话的人是『女王』的父亲──」他摸摸梁荧惑的头,笑说:「该怎么称呼呢?一般而言,我都叫他『老师』,可他毕竟是『女王』的父亲啊,呵……」 梁荧惑小脸胀红,拍掉皇廉兮的手,「你为什么跟我爸联络?」她怒问。 皇廉兮收住笑声,保持着唇角和煦的笑靥。「不就是妳的建议吗?」他替长辈皇莲邦的出版公司工作,前一阵子,他们闹得不愉快,皇莲邦滥用权力冷冻他,不再出版他的作品,梁荧惑便好心提醒他,他的老师梁亚夫也掌管了一家出版社…… 「然后你每天跟我爸联络,报告我的状况?!」梁荧惑很惊讶。「他答应出你的东西就好了,你干么一直跟他连络!」也很生气。 「别这样──」皇廉兮温言安抚她。「老师很久没见妳了,他思女心切──」 「莫名其妙。」梁荧惑跳下椅座,怒气冲冲地往酒馆外走。什么思女心切──皇廉兮竟是对一个父亲报告一个女儿──简直莫名其妙!梁荧惑越走越快,转而跑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她根本不是在气父亲,也不是皇廉兮,那她在气什么呢── 气电话那端原来不是皇泰清。 她又一厢情愿了!气! 梁荧惑闷头跑下阶梯,撞上一堵温热的墙。 「妳要上哪?」低沈的男性嗓音罩下。 梁荧惑盯住男人整齐的西装,顺着抬眸。皇莲邦神色沈凝,眉头深折注视着她。 「长辈刚下船吗?」皇廉兮步下浮坞。 「你还没接到消息吗?」皇莲邦递出一张新闻纸。他在义大利接到了一则不太好的报导。 「……政府军暗夜奇袭……引爆雷区……」皇廉兮念出几段文字。 「泰清是在那儿吧?」皇莲邦开口。 梁荧惑火速抢过皇廉兮手上的文件,看着看着,美颜一吋吋泛白,抖着红唇,说:「我要回去……」 第四章 归队的旅程特别艰辛。他们的船艇泊在军港,开车进内陆,途中经过很多检查哨,到处是成队带枪的政府军。最近,每天都有人被捕或遭暗杀,市街弥漫恐怖气氛,时不时有汽车炸弹案,被掀了顶的教堂,破败不堪,死亡受伤的无辜人民难以估数。 皇泰清所在的三不管地带收容村,遭雷区的连续爆炸波及得几乎只剩断垣残壁,破败的建物与周遭灰暗的岩山互为表里。这几天,他们搭起的临时医护帐里,挤满了伤患。好消息是,听说没有人死亡。 梁荧惑到达时,看见干涸的河床里,动物的尸体堆得像一座山。柏多明我那支团队的人马,戴着口罩、手套,正在洒化学药剂,准备焚烧,以避免日后疾病蔓延。 皇莲邦手掩口鼻,拉着梁荧惑快步进入收容村范围内,同行的还有白霭然与皇廉兮。白霭然呕地一声,就在收容村入口地标,吐了起来。 「白老师!」梁荧惑停住脚步,回首看她。 皇廉兮扶住白霭然,大掌拍抚她的背脊。「不要紧吧?」空气中,腐臭味太浓,难怪人要受不了。 皇莲邦掏出手帕,递给白霭然。「妳该留守在船艇上的──」他话里彷佛还有一层深意。 白霭然摇摇头,柔荑接过皇莲邦的手帕,擦了擦脸,说:「事情发生那么多天了,我很担心他们……」她归队的第二天,发生雷区爆炸事件,政府军没抓到想抓的人,各种管制令下得又快又急,她和两个原本就留守在皇泰清船艇上的年轻人被困住了,那些非正规警察不准他们上岸。幸好皇莲邦来了。皇莲邦是个够力的人物,他多方疏通,弄了通行证,她才能跟着登陆。 「不知道泰清有没有受伤?」皇廉兮看着一个个担架抬着人往那嘈杂的医护帐进进出出,不禁皱起眉头。 梁荧惑甩开皇莲邦的手,急步先行。皇泰清要是敢受伤,她一定会宰了他!梁荧惑绕过几辆横挡在路中的大车小车,在昔日孩童们踢足球玩耍的小空地中央停住── 什么都坏了,这里彷佛又经历了一场内战── 收容村里最显眼的,仅有用帆布和废弃枯木拼合组装的临时医护帐,这说明了现在最需要的是医疗救治,受伤的人多得数不清,小孩哭号声有够凄惨。原本的发粮中心、刚建好的学校、小医务室、人民避护院……大部分建筑体还在,只是,不是没了屋顶,就是墙倾毁。唯一的水井里也全是泥灰,地下水已经不能再饮用。 一个声音吼着:「水还没到吗?」 梁荧惑循声,望向那个站在货车载台上的男人。「柏哥!」她叫道,朝卡车跑去。 卡车上的柏多明我转头,一脸惊喜地蹲低身子,顺手将已来到车边的梁荧惑拉上载台。「惑惑──」 「皇泰清呢?」梁荧惑没等柏多明我声音落定,便焦急地问道:「柏哥,你知道皇泰清人在哪儿吗?他是不是受伤了?」 柏多明我看了梁荧惑不安的神色好一会儿,才撇唇答道:「皇好几天没睡觉,现在在后帐休息。」他们在临时医护帐后方、紧邻收容村边墙的木屋设了一个指挥中心,慈善人道团体的成员轮流在那儿休息。「皇没受伤。」柏多明我补了一句。 梁荧惑松了口气似的坐下。 柏多明我垂眸盯着梁荧惑。「惑惑,妳跟谁来的?」现在要进入这个国家的内陆地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和皇泰清的长辈、晚辈,还有白老师一起来的……」梁荧惑手指向收容村入口处。 皇莲邦他们依旧站在那儿,白霭然似乎很不舒服,美颜苍白,瘫坐在一颗大石头上。 柏多明我瞬忽跳下载货平台。卡车震了一下,梁荧惑站起身,看着柏多明我穿过抬担架的人群,跑向皇莲邦他们三人,一把拉起坐在石头上的白霭然,拥进怀里。 这怎么搞的?梁荧惑愣住。白老师和柏哥…… 「荧惑。」皇莲邦走到货车载台边,要梁荧惑下来。「该走了。」 皇廉兮伸手协助她跳下来。 「这个地方不能久待。」皇莲邦看着两个突然在他前方扭打的少年。 「住手!」梁荧惑跑过去揪开其中一名少年。 皇廉兮连忙握住另一名少年高举的拳头。「趁隙偷袭,不是英雄行为。」他说。 「你们在干什么?身上的伤不够多吗?」梁荧惑凶怒地瞪住两名少年。 少年们认得梁荧惑。两人七嘴八舌向梁荧惑告对方的状。一个骂一个「政府军走狗」,一个骂一个「该死叛军杂碎」,两人马上又眼红拳脚相向,幸好皇廉兮高大的身躯隔在他们中间。 「不准再吵!」梁荧惑吼道。这里的人真奇怪,他们其实听得懂彼此的语言,但从来坚持讲自己的母语,族群界线分得很清,谁也不服谁。「再吵就把你们丢到雷区去。」她用力打了两个少年的头一下,说两种不同的语言要他们回各自的营地。 两个少年互相啐了口唾沫,一前一后走进医护帐。 「找到皇泰清,我们就离开。」皇莲邦冷眼旁观了一场。对于晚辈皇泰清让自己陷在这种族群混战的国家境内,感到不以为然。「有些人或许根本不需要任何帮忙。」 梁荧惑瞪大眼,微摇着头。「皇莲邦,你真冷血。」语毕,她旋身,循着大帐棚边角的土道走。 皇莲邦、皇廉兮跟在她后面。 那间木屋像马厩一样,活动式的木门啪啪搧动。梁荧惑进入时,里面几个男人正没形没象地歪躺在通铺,打呼睡大觉。有一个独醒的男人坐落通铺前的大桌子边,全神贯注对着笔记型电脑萤幕。 「皇泰清不在这儿吗?」皇莲邦威严低沈的声音,让那男人抬起头来。 男人一看到梁荧惑,随即指指通铺后端旁的木门。 梁荧惑走了过去,开门进这木屋的里间。 「这样可以吗?」女人娇腻的声音首先窜入梁荧惑耳中。 「很舒服,继续。」男人慵懒的回答充满贪婪。 梁荧惑皱起眉,盯着半裸趴在木板床上的皇泰清正在接受他们那位美艳厨师的按摩。 「肌肉很紧绷……」 「所以需要妳啊──」 「皇泰清,真庆幸你没被地雷炸死。」梁荧惑冷冷出声打断男人享受美好按摩的时光。 「喔,火星妹妹来了啊。」美艳厨师离开木板床边,暧昧地对梁荧惑眨眼微笑,彷佛她们共事一夫般,得以姊妹相称。 梁荧惑胀红了脸蛋,闷怒。 「别坏心了,格丽姊。」皇廉兮对美艳厨师说了句。 美艳厨师呵呵一笑,施施然离去。 皇泰清从床上翻坐起身,先看皇莲邦和皇廉兮,再将视线移至梁荧惑清丽娇艳的小脸。「伤好了?」 「早好了。」梁荧惑别开脸,背对三个男人,站到窗边。窗边的小方桌上有数盘冷掉的餐食──看得出是好几餐的罐头食物──皇泰清除了好几天没睡觉,似乎也没好好吃一顿饭。梁荧惑颦了颦眉心,觉得根本没必要担心他,反正还有美艳厨师帮他按摩! 「怎么你们也来了?」皇泰清问道。 皇莲邦拉了一把椅子,正对皇泰清而坐。「你就是想过这种生活?」 皇廉兮双手交抱环胸,斜倚在门边。两位长辈谈话,没他晚辈插嘴的分。他一向很懂得大家族伦理。 「我已经过很多年这种生活了。」皇泰清摊摊手,背靠床头,交迭长腿下的皮靴沾满泥土,他甚至没脱,就抬放在床尾的棉被上。「我很习惯这种生活,倒是你养尊处优,那把烂椅子可不比皇家传承的骨董宫廷椅,小心刮坏你布料珍贵的裤子。」 闻言,皇廉兮神情深沈。这两位长辈不久前起过冲突,显然感情已不像以前那么好。 「我是来带你离开的──」皇莲邦语未尽。 皇泰清挑眉,哈哈大笑起来。「别开玩笑。我多大了──在这世上来去自如,还需要你带。」他站起身,俯视坐在椅子上的皇莲邦,收住笑声,冷凝语气地道:「我不需要听你的。」 皇莲邦皱拢眉头,沈吟了许久,权威地说:「我以长辈的身分,命令你离开这个国家。」 「祖姑婆很担心你。」皇廉兮开口帮腔。 皇泰清又笑了笑。「长辈?!早在你强娶天莲开始,我就不当你是我的长辈了,皇莲邦──」他连名带姓直呼。 窗边的梁荧惑听到皇泰清提起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心里有些异样情绪在起伏。她曾经认定皇泰清提的女人──扬天莲,是他们这两对叔侄、三个皇姓男人共同的最爱,所以这女人嫁给皇莲邦后,才引发了皇廉兮被皇莲邦冷冻、皇泰清与皇莲邦关系决裂…… 「你别不知好歹,在这儿丢了命。」皇莲邦表情冷肃。 皇泰清哼笑,「照辈分而言,我不会比你早死。」 「皇泰清!」皇莲邦咬牙低吼。 「命令是吗──」皇泰清不理会皇莲邦,转而走向皇廉兮。「你这套或许对廉兮有用,对我,派不上用场。」他看着皇廉兮,摆一个轻蔑笑脸,姿态有够狂傲。 皇廉兮站直身躯,放开交抱在胸前的双手,抬眸看着皇泰清。「有时候,我觉得我跟你其实很像。」他突然挥拳。 梁荧惑听到那种肉体搏击似的声音,转过头,就见皇泰清高大的身躯正往后躺向地面。「你干么打他?!」她对皇廉兮嚷道,边跑上前,伸手捞不住皇泰清沉重的身躯,整个人跟着蹲跌倒地。 皇廉兮缓缓走来,盯着皇泰清流鼻血、昏死的脸庞。「我看他真的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说完,他先走出房门。 皇莲邦也自椅子上站起身。「最慢明早,他如果不跟我们离开,就让他死在这是。」长腿跨过皇泰清横躺的身子,走了出去。 梁荧惑捧着皇泰清鼻血汩流的脸庞,低咒着这些冷血的皇家男人。 皇泰清醒来时,觉得屋内一片幽暗。一个划火柴细微声响后,煤油灯点亮了。他看到梁荧惑走到床边来,便对她说:「倒杯水给我。」 梁荧惑往床畔一坐,冷冷看着他。「没有。」 「没有?」皇泰清撑起身,一条快干了的湿毛巾从他脸上滑落。 梁荧惑猛地将他压回枕头上,柔软的身子趴在他赤裸胸膛,额头撞着他的下巴。 「妳这是干什么?」皇泰清皱了皱眉,鼻梁附近泛开的酸痛感,使他想起皇廉兮的粗暴行为。「我差点死掉,妳难道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梁荧惑没讲话,依旧趴伏在他身上。 久久,皇泰清感到胸口有一阵湿热。他举起大掌,轻轻落在她背上,抚摸着,温柔地说:「我只是要喝一杯水而已,惑惑──」 他一叫她,她泪流得更凶,静静地、无声地流着。 「惑惑……」皇泰清叹气地唤着她,低语:「我没生妳打扰我享受美好按摩时光的气,妳在哭什么呢?」他的手徐缓摸上她披散的长发。 梁荧惑抬起脸庞,美眸水亮朦胧,被泪水濡湿的红唇朝他靠近,无预警地迭上他的唇。 皇泰清又叹了口气。「惑惑──」他一开口,随即感受到她甜软的舌探进来,诱惑人地卷绕着他的舌尖。 飞蛾从火光渐渐熄灭的煤油灯周围鼓翅散去,窗外透进一点曙光。梁荧惑从皇泰清怀里醒来,抬首看着他的睡颜,说:「莲邦说今早要离开──」 皇泰清张开眼,对着她的小脸,伸手梳理她凌乱的长发。「妳要跟他们一起离开?」 梁荧惑没说话,安静地起身下床,走到窗边,捡起散落于地的衣物,一件一件穿好。「我是回来归队的──」她穿着跟他一样的猎装,当然跟随他的船艇进退,而不是皇莲邦。 「惑惑,这里一滴水也没有──」 「谁说没有水。」柏多明我的声音跟着开启的房门传进来,人同时走到房中央。 皇泰清看了看窗边的梁荧惑,视线转向无礼闯人的家伙,皱了皱眉。「一太早的,有什么事?」他下床,全身赤裸地站在柏多明我面前。这行为本身存有刻意。 柏多明我斜扯唇角。「水昨晚半夜运到了──」他顿住语气,递出一只随身钢瓶。 皇泰清接过手,打开瓶盖,大方灌了几口,走到梁荧惑身边,把钢瓶转交给她,要她也喝水。 「这水是政府军运来的。」柏多明我语气深奥。 皇泰清眸光一闪,若有所思地抿直唇。 柏多明我继续未完的话。「有大头找我们俩。」 皇泰清沈了沈,走回床边,开始穿戴衣物。 「怎么了?」梁荧惑语气不定地问着。 柏多明我看着她,说:「大人物请吃饭,应该没什么重要事。」他耸耸肩,避重就轻。 「为什么请你们两个?」梁荧惑不明白。 「因为我是我们那支团队的领队,皇是你们这支的头儿,他们指定要见这两支慈善团体的统帅。」柏多明我简单解释。 皇泰清穿好衣物,径自走向门口。「走了。」他停在门旁,对柏多明我发话。 柏多明我移动步伐,率先出门。 梁荧惑跟在皇泰清背后。 皇泰清转身。她顿住,愣愣盯着他。他取过她拿着的钢瓶,说:「如果我要妳先和莲邦离开,妳一定不愿意,对吧?」 梁荧惑凝了好一会儿,点点头。 皇泰清瞅住她的美颜。他在她身上看见了成熟之美,一夜之间,他的火星更红亮了── 「惑惑,」从未有过的严肃嗓音自他喉咙深处发出。梁荧惑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他说:「妳可以留下,但不准走出村子,知道吗?」琥珀色、沈定的眼眸直视她眸底,不容她违背他的交代。 梁荧惑被震慑了般地颔首。皇泰清才缓下神色,走了出去。 他在门外又喝了水,尝到瓶口有她甜美的味道。 第五章 今天早上,收容村里,几乎人手一包印着军徽的粮袋。内战三年,这个国家的政府现在才想到要对无辜受累的人民伸出援手? 政府军今天还带了国际媒体来,只允许拍军人发粮照,不准同难民发问,草草了事后,随即恭送记者们上豪华公务车扬尘离去,留下一辆军用货车、一小队士兵等待皇泰清和柏多明我。 皇泰清上军车前,听到一个男孩说政府还发了糖果,真好。 真好,一些甜头,就能教心性天真的孩子忘了日前可怕的雷爆。 皇泰清嗤笑,上军车后斗。两排的长条木板座上,各坐两名带枪士兵,柏多明我坐在右侧的两名士兵中间,左侧的两名士兵中间同样空着一个位子,明显是为皇泰清保留的。 皇泰清撇嘴落坐,大爷一般跷起长腿。 「待我们真好──派了辆囚车来。」柏多明我斜挑唇角,手玩着那顶随身的白色贝雷帽。 皇泰清哼笑,掏出烟匣,叼了根烟,将烟匣抛给柏多明我。柏多明我接住烟匣,将贝雷帽扣回肩带下,拣了根烟,转头用这个国家当权者的语言问身旁的士兵有没有火柴。 那士兵愣了一下,看向自己的同伴,有人摇了摇头。 「我以为我们两个是贵客。」柏多明我自嘲。 皇泰清正在用打火机点燃香烟。「我们一人有两个保镳,当然是贵客。」他丢出打火机。 柏多明我接个正着。「这点烟工作也许该让他们做。」他将烟咬得高高翘起,斜睨几名士兵,哈哈笑了起来。 车子在他们悠然吞云吐雾期间,驶出收容村范围,渐渐远离这块三不管地带。沿途经过几个城乡聚落、荒漠地段,这个国家很死寂,所有市镇街景被三年战火燎烧得单调,鬼气凛凛,一片灰扑。据说,荒漠区域有一座古城,原该是被政府保护的文明遗产,内战期间,成为敌对阵营情报地,政府军展开空对地混战,那些战机群不知投了多少毁灭性炸弹在这儿,古城恐怕早化作车轮下的沙尘土块了。 车子在路况起起伏伏的石头上道颠了两个小时,进入这国家内陆最大的军营。他们被带进一间还算干净明亮的小厅,不过,并没有人泡茶或点上一根雪茄请他们。 皇泰清神思沈吟地坐在沙发里,看着门口的两名卫兵。柏多明我玩着手上的贝雷帽。 几分钟后,一个穿将领军装的家伙走进来,落坐在他们对面一张大桌后的高背大皮椅。「两位先生,我就不跟你们客套了。」这人是政府军中将戈培尔.列夫,看似年纪和他们相仿,感觉却像个陈腐的独裁者。「本人命令你们即日撤离我国境内。」 「这是哪个政府下的令吗?」柏多明我开口。这个国家军、政权分离,有两个政府,此次内战,当权双方站在同一阵线,对叛军穷追猛打。 「你们自以为是的善举,已经造成我国莫大的困扰。」戈培尔.列夫面露怒意。日前的引爆雷区捉拿逃窜叛军的行动,让国际媒体注意到那个三不管地带难民营,一篇一篇对当权者不利的报导传遍全世界,舆论指称他们漠视同胞受难受苦,只会争权内斗,人民生活问题全推由外援团体解决。 「我们撤离,谁来照顾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民?」柏多明我又问。 「我国国民,自是我方照顾。」戈培尔.列夫语气硬邦邦地。 「那些人民会流离失所就是你们造成的。」皇泰清出声了,语气充满讥讽。 「你认为该怎么照顾他们?像几年前那样施行种族净化吗?」他挑了一个这个国家的禁忌话题,简直就像在野兽最敏感的神经刺了一针般。 戈培尔.列夫脸色骤变,凶恶地跳了起来。「要你们走,是因为你们与我国无关,你们若还要干预我国任何人事物,我现在就可以逮捕你们!」 这个国家属于一个联邦的十二个共和国之一,境内有四大种族,当权派是少数种族西亚尔人,这支族群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十七,人口数最多的种族──尔克人占百分之三十三,其他百分之五十分别由另两支种族:德西达人和托尔高人,各占一半。 除了以种族区分,这个国家还有复杂的宗教信仰也成为族群界线。几年前,尔克人不顾当权的西亚尔人反对,举行独立建国公民投票,结果显示大多数尔克人赞成脱离联邦,自成独立国家。局势一旦如此,政权将落人多数人种尔克手中,西亚尔人为了保有执政优势,展开血腥镇压,屠杀非西亚尔族裔人民,以激烈手段进行种族净化。这样的行动曝光后,国际舆论挞伐,外国势力介入干涉,祭出经济制裁。从此,这段过去成了这个国家最禁忌的血腥岁月。各种族绝口不提这段,只是种族间的仇恨已经种下,终究还是在三年前爆发内战。 「你想以什么罪名逮捕我们?」柏多明我觉得可笑极了,在心里暗骂这个愚蠢的法西斯信仰者。 戈培尔.列夫得意一笑,说:「你们应该知道,有情报显示叛军头子就躲在你们驻扎的岩山一带,也许那些该死的杂碎与你们有关……」 「需要这么费心吗──」皇泰清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桌面投下一道阴影,逆光让他的俊颜晦暗不清,只有一对锐利发亮的眼睛冷睇着戈培尔.列夫。「你如果有点胆识,现在就可以拔枪,用我们的血肉包装贵国的国家形象。」嗓音跟双眸一样冰冷,像危险的剑光。 戈培尔.列夫僵住,犯窘似的无语。 好半晌,皇泰清转身,朝门口走。 柏多明我看了一眼表情又怒又窘的中将军官,低笑。「中将,今天既是请我过来吃饭,餐厅应该已备好餐点了吧──我们不会跟您客套的。」他说完,起身离去。 在军营餐厅吃了一顿好的,五小时后,回到收容村。军车停在干涸的河边,皇泰清和柏多明我跳下车,往收容村入口走。一名女子突然没头没脑地跑来,撞上他们。 皇泰清抓住女子肩膀。女子抬头。皇泰清认出她是那个曾经闯入雷区的女子。女子看了皇泰清一眼,顿了一下,马上低头,甩开他的手,快步走往收容村外那些残败的矮屋民居。 柏多明我回头看着女子消失的影像,抓抓头发,低喃:「慌慌张张地,在干么……」 皇泰清没搭话,持续迈步走向收容忖。村里的气氛有些怪异。他直接往临时医护帐后方、紧邻收容村边墙的木屋走,进入木屋,他发现皇莲邦和皇廉兮还没离开,几个男人围桌而坐,似乎正在讨论事情。 「我说了,不会和你们走──」皇泰清一开口,旋即被打断。 「你以为我们是在等你?」皇莲邦坐在主位,神色凝重地瞅住皇泰清。 皇泰清心头揪了一下。 「mars失踪了。」皇廉兮倚着桌畔,垂首深思地斜站着。 「你说什么?」皇泰清走上前。 皇廉兮抬头,与皇泰清眼对眼,语气沈定地再说一次。「mars失踪了。你离开没多久,她就失踪了。」 皇莲邦站起身,绕到皇泰清面前,接着说:「你要留下,是你的事。荧惑得跟我们回──」 皇泰清没等皇莲邦说完,倏地转身冲出去。柏多明我正要进屋,整个人被皇泰清夹带活动门板的力道给冲撞得倒退数步。 「皇?!做什么,跟那女子一样,慌慌张张?!」柏多明我顺势扳住皇泰清的肩膀。 皇泰清拨掉柏多明我的手,一径跑进医护帐。梁荧惑天性善良,她一定是在医护帐里,帮忙照顾伤患。她虽然大多数时候不听话,但她答应他不离开收容村,就不会离开。 「惑惑!」皇泰清每拉开一个帘幕,就唤一次梁荧惑的小名,弄得休息中的伤患惊愕不已。 「惑惑……」又拉开一个帘幕。 「泰清!」坐在行军床与医护人员说话的白霭然讶异地看向皇泰清。 「皇,」跟进来的柏多明我将皇泰清往外拉。他已听木屋里的伙伴们简述事件了。「他们都找过了,惑惑不在村里。」他半拖着皇泰清走出医护帐。 一群孩子在外头接受皇莲邦的问话。 「有几个孩子看到mars往雷区走去。」皇廉兮说着刚听到的讯息。 皇泰清全身神经绷了起来,像是脑门遭受重击无法反应。 「也许他们看到的不是惑惑。」柏多明我说了句。 皇泰清定神,重重闭一下眸。「把你的人集合起来,」他沈声对柏多明我下令。「日落前,一定要把她找出来。」他非得好好惩罚她! 梁荧惑是跟着一名行为鬼祟的女子走进雷区的。 今早皇泰清离开收容村后,梁荧惑到炊帐吃早餐,很少有人会在通风不良的炊帐用餐,大部分的人领了餐食,会到外面用餐。梁荧惑觉得炊帐没那么差,更少在里面用餐,安静,也不需要提防风砂尘土飞进食物里。梁荧惑独自一个人在炊帐用餐,十二人座的长桌空空阔阔,不知是谁在桌中央的空瓶插了一枝花,看起来有点孤单。虽然在这个地区弄朵鲜花,已是登天般极难之事…… 不过,有了不同以往的餐桌景致,梁荧惑还算愉快地吃完不怎么好吃的餐食,收了餐盘,绕到炊帐烹调台后方的集水盆,准备清洗餐具。她弯低身躯取矮架上无菌箱里的消毒布。一个磨擦声窸窸窣窣地传来,梁荧惑视线穿越烹调台下方,看见一双女性鞋子。有个穿尔克族传统长袍的女子进炊帐,步伐走走停停,鞋尖时而朝前,时而朝后,看来很犹疑、偷偷摸摸地。梁荧惑索性蹲低身子,躲了起来。 女子走近烹调台,翻找食物,左顾右盼地将面包、瓶装水和罐头扫入大袋子,藏入衣袍内,飞快、无声地消失。 梁荧惑站起身,迅速出炊帐,看到女子的背影,便小心地跟在后方。 天空很红,洒了血一般,乱石岩山像墓碑。女子走崎岖窄小的土道,绕了远路离开收容村。进入雷区时,梁荧惑顿了一下,回望收容村,她甚至没注意到她是否是走过干涸河床,爬到这儿的。女子走了一条神秘的路径,梁荧惑犹豫着是否继续跟踪她时,女子已在雷区里渐渐走远。梁荧惑随即穿过早已没有阻拦作用的破铁网,跟紧女子。 爆炸过的雷区,也许没什么危险了,通过雷区像走平原一样顺畅,进入乱石岩山夹缝中,走着弯弯拐拐的石级坡道,才像冒险。梁荧惑发现这些乱石岩山里,有许多可能是古人穴居留下来的石洞,很适合躲藏,到处都是峭壁峡峙,望不见天日。女子走进上百、上千个石洞中的一个,梁荧惑觉得自己像个侦探,靠在洞外。 突然,一个嗓音在说:「女士走到这里,辛苦了,请进来吧──」 梁荧惑颤了下。一名带枪的年轻男子出现在洞口,神情冷峻看着她。 「请进──」嗓音是从洞里发出的。 梁荧惑盯着朝向自己的枪口,识时务地走进石洞里。 石洞内部相当宽敞,有微弱光线由一盏靠壁的小灯散出,三个穿黑袍的中年妇女和五个年幼的男孩、女孩,坐在最靠洞口的一方空地上。里面一点的地方,有十来个男人席地而坐,个个脸庞黝黑,看起来应该是涂了某种颜料,他们是叛军最擅长陆地肉搏战、人称「魔鬼战士小队」的队员。梁荧惑认出坐在最中央的男子,就是尔克族叛军首领松巴.梅赛迪斯。 「女士请坐。」松巴.梅赛迪斯对梁荧惑做个手势。「妳应该听得懂我们的语言吧──」 梁荧惑在他对面的空地坐下,美眸注视着正在发面包的女子。这太明显了,她落入一个陷阱里。女子早知道她跟踪在后,一路引她来这儿。她早该想到,女子从无回头查看,根本违反常理。女子早知道她在炊帐用餐,偷食物顺便引诱她。而这一带的地雷应该是他们布的,所以他们能来去自如,政府军想捉他们,还得先搞雷爆! 「我需要和你们的领导谈谈,所以请女士在这儿短暂作客──」 「为什么是我?」梁荧惑开口。 松巴.梅赛迪斯摸摸满脸的落腮胡,目光深邃地望向远处,好一会儿,说:「欧弗雷娜认为妳是个重要的人。」他接过女子手里的面包和水。 梁荧惑瞅了女子一眼。「我是个诱饵吗?」 松巴.梅赛迪斯垂眸,吃起面包,没问答梁荧惑,但答案已相当明显。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需要跟我们谈。我们在这个国家,是毫无关系的外人,你该找你们的军政当局谈才对!」梁荧惑站了起来,一脸傲气、倔气,转身欲走向洞穴出口。 一个枪枝上膛声使她敏感地停住脚步。她旋回身。魔鬼战士小队全体队员已站起将她团团围住。 「妳现在想走,只能以尸体的形式离开。」松巴.梅赛迪斯依旧坐在地上,慢条斯理吃面包。「我不想伤害妳,女士──」 梁荧惑神情一冷,重新坐下。魔鬼战士小队也归位。 没有人再开口讲话,时间在诡谲的气氛中流逝。 那个将她引来此地的女子,走到她身边,蹲坐下来,在她眼前放一瓶水。 梁荧惑抬眸看着女子的脸。「妳的名字叫欧弗雷娜?」 女子点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梁荧惑拿起地上瓶装水,问:「妳为什么认为我是个重要的人?如果我们的人不来跟你们谈呢?」 「他会来的。」欧弗雷娜肯定地说。 「谁?」梁荧惑不明白欧弗雷娜凭什么这么笃定。 「那个叫『皇』的男人。」欧弗雷娜答道。「我知道妳对他很重要。也许妳自己不清楚……毕竟当时妳昏过去了──」 「妳到底想说什么?」梁荧惑打断欧弗雷娜的声音。「也许妳根本搞错了!我没那么重要──」 欧弗雷娜摇头,继续说:「那次,妳从收容村学校屋顶摔下来,那个男人暴跳如雷,不准任何人动妳,他把妳送到最好的医院,当天中午,就离开这个国家,要让妳在安全的地方养伤……我不会搞错的,妳受伤时,他那种心疼不舍导致的情绪暴躁──妳对他真的很重要。」 梁荧惑不讲话,手抱双腿,下巴拄在膝盖头。欧弗雷娜不了解皇泰清── 他暴跳如雷,只是因为她惹了大麻烦…… 越接近日落,皇泰清越是焦虑。他的人和柏多明我的人,临时编组小队,分头找寻梁荧惑,几个小时下来,依然没有消息。政府军的动作倒是很快,在他们忙着找人期间,已派了一支八人小队进驻收容村。 「皇,得暂时停止找惑惑,我们不能引起军方的注意──」 「我知道。」皇泰清看着陆续返回木屋的男人们,心情真是坏透了。如果军方知道梁荧惑进入雷区,事情会很麻烦。但是,无法确定她是否安全,他的心就如扎了鱼钩,被扯得痛。 「我想惑惑应该是安全的。」柏多明我对皇泰清说着。 「最好是这样。」皇莲邦出现在他们身旁,凝神盯着皇泰清。「这里的局势已经不容外人多留,你怎么设法找荧惑?」话才说完,皇廉兮推门进来。 「长辈,有位女士要见你。」皇廉兮指指外头,开口对皇泰清说。 皇泰清皱一下眉,走出去。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夕日像个婴儿在山坳里慢慢沈睡,乌云挟带几抹残红翻向天际,风狂吹这个多事的傍晚。 皇泰清看清楚女子的长相,马上开口:「我早该注意妳的,是吗?」 「请你跟我走。」欧弗雷娜低声说。 「皇,什么事?」柏多明我清晰的嗓音传来,人似乎也正要走出小木屋活动门。 「只能你一个。」欧弗雷娜态度坚决。 皇泰清盯着欧弗雷娜,对屋内回话。「没你的事。」他的语气让人了解他不要任何打扰,因此屋里的人没出来。 欧弗雷娜眸光沈了沈,转身先行。 皇泰清跟了上去。 松巴.梅赛迪斯好久以前就耳闻过皇泰清的大名,传说他是个具侠义之气的男人,到处援助身陷苦难的人们。松巴.梅赛迪斯早想见见这名爱扮演上帝的男人了。 「你想见我,不需要用这种手段。」皇泰清到达石洞时,才知道为什么政府军抓不到他们。这里是最天然、最隐密的碉堡。 松巴.梅赛迪斯坐在铺了毛毯的石地上,魔鬼战士小队队员成圆弧排开,分坐在他的左右两侧。梁荧惑被围在「人弧」中,彷佛很累了,脸朝下,趴伏在地上。 皇泰清走过去,蹲下来。「惑惑……」他摸她的背。 魔鬼战士小队立即举枪瞄准他,要他退后。 皇泰清眼神凛然,直视松巴.梅赛迪斯。 「我要他们给女士服了一点东西,她暂时不会醒。」 皇泰清眸子一闪,迸出愤怒火光。 「我如果不用这种手段,恐怕见不到你。」松巴.梅赛迪斯往下说:「你请坐,我们谈谈。」 一名战士起身,用长枪顶顶皇泰清的肩膀,让他在特定位子坐下。 「我们有什么好谈?」皇泰清冷着嗓音。 「我很感谢你为我那些受难受苦同胞所做的事,不过,我不希望你们继续在我国扮演上帝。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你们这些外国人来模糊我们的民族主义──」 「你们的国家就是被你说的这种民族主义给害惨的!」皇泰清遏不住怒火。这些人都一样,政府军、叛军根本没区别!「你们哪边想扮人民英雄?现在纷纷要我们走,怕锋头被抢,是吗?」 「我国的历史恩怨与仇恨,不是你们这些外国人能懂的!」松巴.梅赛迪斯激愤起来。 魔鬼战士小队戒备地举枪,数十根枪管全对向皇泰清。 「放下!」松巴.梅赛迪斯吼了一声。魔鬼战士小队听令行事。松巴.梅赛迪斯继续对皇泰清说:「我知道你有船,一艘豪华的大船艇,你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他指向坐在洞口处的妇女与小孩。「这些人的儿子、媳妇、父母亲……全被执政者的种族净化给屠杀了!他们现在身上绑着炸弹,随时要为亲人复仇!」 皇泰清转首。那些老弱妇孺配合松巴.梅赛迪斯的话语,拉开外袍,让皇泰清目睹他们穿在身上的炸弹衣──决心。 「我的同胞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当然感谢你为他们所建的收容村,但是你们只想在这个国家扮演上帝。你的女士受伤,你能送她到最好的医院,我的同胞只能在破烂的医护帐敷敷药,这还是你们给的恩惠与施舍!我的同胞过什么样的生活,你们这些扮演上帝的家伙永远不会懂!所以──」松巴.梅赛迪斯缓和激昂的口气,平声说:「请你们这些外国人在把我国搞得更乱前,收拾傲慢离开我国吧。」 皇泰清沈了沈,将视线自那些人肉炸弹移开。「然后呢──我们离开后,你们将继续为你所谓的民族主义,和政府军争斗?」 政府军枉顾人民生命、引爆雷区的举动,做坏了,正好让叛军更加鼓吹血缘一体感的「种族主义」,集结四散的民兵重新发动战争。 「当然。」松巴.梅赛迪斯表情坚定,一手放在胸口,立誓一般,眼眸遥望远方。「这是命运的关键。永远,永远,永远不放弃。」他引用历史人物名言。 皇泰清垂首,沈默许久。 「你可以走了──」松巴.梅赛迪斯招来欧弗雷娜。「坐着你的船,豪华的船,离开我国。」 皇泰清站起身,走向梁荧惑,抱起她,跟着领路者欧弗雷娜。走到洞口时,他停一下脚步,说:「我想我了解你的想法──」他做一个v字手势,只是,是指背向着松巴.梅赛迪斯。 第六章 昨晚,政府军一批一批进驻,完全接管收容村。皇泰清与柏多明我的团队陆续拔营,撤离这个国家。今晨,泊在军港的外籍船艇一艘一艘起锚。国际情势观察家已经提出警讯,多国政府正在进行撤侨。 皇泰清的船艇于正午时分,脱离这个国家的领海,进入公海。 午后的海象不算太稳定,天空布满降雨的紫蓝云朵,一根电叉穿刺而下,闷雷滚过,爆出水来。这雨来得又快又猛,桅顶瞭望员淋了一身湿,爬下梯子,进船舱躲雨。 皇泰清听完大副报告监测到的海象状况,确定航程不会受影响,随即离开海图室,下楼往舱房走。他的个人舱房在驾驶台与海图室的下一层,是这艘船艇里最大的一间舱房,分为起居室和卧房,有大而明净的透明窗,可以看到露台甲板和上层游步甲板。 海面上开始涌现大浪,偶尔打上甲板,他感到船身细微地摇荡着。他的船艇是挪威那家专门生产极地用大船艇的造船厂所制造,下水仪式在满是浮冰、流冰、烈风凛凛的海域举行,走过几趟险峻的海疆、地峡运河,倒不用担心这场暴雨挟带的风势。 皇泰清步伐平稳地走在廊道,两侧的各个舱房门全紧闭着。他这支团队正在休养生息。 「皇这艘船艇竟没有随船医师。」一道舱门突然打开。 皇泰清诧异看见柏多明我从白霭然的舱房走出来。「你怎么在这里?」柏多明我的队伍应该是搭组织专机离境的。 「你这个船长还真失职,偷渡客上船都不知道。」柏多明我耍无赖地笑了笑。「我在考虑长假之后,是否该递辞呈,加入你的团队。这艘船艇实在比无国界组织的专机舒适太多,而且,你需要一个随船医师──」 「我需要一个随船医师,也绝对不是你。」皇泰清无情地走开。 「嘿,皇──」柏多明我跟在皇泰清后面,说:「你不知道我有国际医疗证照吗?」 「医疗我也懂一点,用不着你这种被制度挂过保证的专精人士。」皇泰清挥手说着。 「被制度挂过保证的专精人士有什么不好,至少,现在可以帮你看看为什么惑惑还没醒。」昨晚,忙着拔营,他被政府军高级军官缠着盘问,抽不了身去关心梁荧惑。 「她没事,只是太累。」皇泰清淡淡回道。他没告诉任何人,昨天在雷区岩山石洞里发生的事。 「泰清,」白霭然走出舱房,嗓音轻柔地说:「回海岛的路程还很远,你就让他帮荧惑看看吧。」 皇泰清停住,回头看一下白霭然。她穿着睡袍,倚靠在墙边,长发披散,脸色苍白,唇却很红,像是生了病。 「妳怎么下床了,我不是要妳好好休息吗……」柏多明我说着,走向白霭然,将她拦腰抱起,进入舱房。 皇泰清神情一恍,走到白霭然舱房门口,眼睛往里看戏。 柏多明我小心翼翼地将白霭然放上床,盖好被子,抚抚她的颊,吻吻她的唇,说:「想吐就吃点饼。」他在床畔放了一包东西。 「我不知道我船艇上真有病人。」皇泰清扯扯唇。 柏多明我朝门口走来,往外拉合舱房门。「她不是生病──」 「我当然知道是你让她生了病──」皇泰清挑眉,坏心地说道:「她的身材将渐渐走样,不久后,得承受男人无法想象的痛楚……原来你这家伙不单是偷渡客,还是个采花贼,攀折了我花园里最娇艳的一朵花,暗结珠胎。」 柏多明我哼笑一声。「随你怎么说。我现在去看看惑惑。」 「她不用你操心。」皇泰清伸直一只臂膀,拦下柏多明我。「你好好照顾霭然就够了。」他转身,撇唇,往长廊底端的舱门走去。 舱房里有些阒暗,梁荧惑不知何时醒来,穿着袖子绿的裙衫,坐在起居室临窗的安乐椅,身子前倾,弯趴在桌上,面朝着窗外暴雨的灰蓝海天。 皇泰清沈了口气,缓步移至梁荧惑身边,道:「什么时候醒的?」 梁荧惑震了一下。久久,才出声,说:「我又惹了大麻烦,所以你要再一次把我丢到海岛是吗……」她嗓音微弱,听起来楚楚可怜。 皇泰清看着她拖垂在桌缘的黑亮长发,眸光闪了闪,表情充满深思。「妳是惹了一个大麻烦──」语调慢慢地,他说:「记得妳答应我不会走出收容村吗,结果妳不但走出收容村,还让大家忧心地到处找妳。惑惑,妳已经是个女人了,但,显然妳永远都不够成熟──」 梁荧惑猛抬起头来,盯着他,泪水在眼底打转。「所以,我一定不是你要的那种女人,对不对?」心里好委屈。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是否是他去见了松巴.梅赛迪斯,将她给带回来的……现在想来,应该不是。她可能被任何人找回来,而那个人,不会是他。 梁荧惑站起身,往门口走。 「妳要去哪?」皇泰清嗓音比平常低。 「餐厅。」 她的确该用点餐了。 「回床上躺着,我叫他们送上来──」 「何必麻烦。」梁荧惑打断皇泰清。 皇泰清看着她飘飘晃晃的纤瘦身形,眉心深折,长腿跨步,大掌一擒,将她扛上肩,走回卧房。 「放开我!皇泰清!」梁荧惑气愤地踢脚,抡拳捶他的背。 皇泰清将她往床上一摔。「妳情愿选择被粗暴地对待,也不肯听话,是吗?」他恼怒了,旋身离去。 卧房的门砰地关上,接着是舱房门与吸音边框的闷击。 梁荧惑愣愣盯着苍蓝色天花板的飞鸟图。这是她最喜欢的房间。她喜欢这间房间不是因为它豪华、讲究的装饰,不是因为它舒适柔软的床,而是这间房间充满皇泰清的气息──打从她跟着他,她就一直一直把它保护得很好,从没让其他气息有机会侵染。她好喜欢这间房间的,她也希望可以平和地,安顺地睡在这间房、这张床,可不知为什么,只有受伤时,她才有机会躺在这儿…… 梁荧惑举起手,捂着双眼,肩膀细细抽动,两行泪无声流下。她耳朵嗡嗡作响,全身颤抖,肯定是血糖过低,使她难过得哭泣。吃点糖就好了,吃点糖,只要吃点糖…… 梁荧惑急促地翻身下床,往起居室冲,开门时,她脚软跌了一大跤。皇泰清正好打开舱房门,一看她趴在地上,迅即放好餐盘,走过来。 「妳在干什么!」他语气很凶,大掌托在她腋下,扶起她。 梁荧惑呜地一声,痛哭起来。 她哭着要吃糖,简直像个小女孩。皇泰清在起居室的小吧台,找到一些jellybean,她边哭边吃,喝了一点牛奶,累了,便又睡去。他要厨师格丽熬的药膳南瓜粥,她一口也没吃。 皇泰清将梁荧惑抱上床,静静坐在床畔看她的睡颜,探出手摸摸她额上细软的刘海。 头发细软的女性,心思特别敏锐、脆弱──惑惑,妳是个女人,只是,还不够成熟、坚韧。这样,妳永远学不会该怎么跟一个浪荡子相处。 惑惑,妳的心纯洁如纸,亦经不起最轻微的伤害,我带猩红火点的指,一触,就燎烧一个大洞。 惑惑呀,惑惑──妳想从一个浪荡子身上得到情感的回应吗? 梁荧惑缓缓转醒,看着床边的皇泰清。 皇泰清对她微笑,俊颜带着他惯有的悠然闲适表情。「要用餐了?」 梁荧惑顿了顿,望着窗外换了一个气象的海天。夕阳清透,被雨洗过一样澄净,又或,根本没有海上暴雨,她刚刚做了一场梦罢了。 梁荧惑坐起身,瞅住皇泰清。 「起居室餐桌有南瓜粥,妳自己先吃。」皇泰清说完,俊颜沈了抹温情,站起身,离开卧房。 梁荧惑以为他走了。她下床,穿好亚麻滚边的软革便鞋,走到起居室,看见他坐在角落书桌,整理东西,她才知道他没离去。她心底漾起一方柔软,静静往窗边的餐桌落坐,吃着汤粥,过了一段时间,瓷碗空了,她拿起口布,擦拭双唇,开口说:「我想吃点jellybean。」 「嗯,」皇泰清应了声。「船上没有了,回海岛,再到虎家对面的糖果店买。」像在诱哄孩子般,有耐心地说道。 梁荧惑离座,走到书桌前,沈声喃问:「这次,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待在海岛吗?」 皇泰清抬眸。也许是用过餐,有了元气,她美丽的小脸光泽熠熠,精神多了。「这次,我们全都得在海岛待一阵子。」 梁荧惑眸光惊讶地一闪。「你也是吗?!」 皇泰清没回答,继续整理文件的工作。门外传来敲门声,他说:「惑惑,帮我应个门。」 梁荧惑笑了,往舱房门走,打开门,笑容倏地消失。 「嘿,大少爷,你跟我约好了,还不来……」美艳厨师格丽,风情万种地扭腰摆臀,走进来。「哎呀,妹妹醒了?粥好不好吃?」柔荑拍拍梁荧惑的粉颊。 梁荧惑别开脸。这个谜样的美艳厨师,似乎跟皇泰清有很多暧昧,她一点也搞不定这个女人。梁荧惑总觉得格丽不像一般围绕在皇泰清身旁的女人,是颗一闪即逝的流星,而是彗星,扫把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骚动男人的心。 「我好了。」皇泰清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女人身旁。「到妳房里。」他说着,跟着女人一起走出舱房门,末了,回头对梁荧惑说:「妳今晚就睡我的舱房嗯。」 梁荧惑咬咬红唇,关上舱门。几分钟后,她开门,走出他的舱房。 她自己也有舱房。她有很多事要做──整理相片、幻灯片、笔记……这些纪录着皇泰清几年来在世界各地的义举,以前从没人帮他做这件事,他的事迹,再伟大,不过是船过水无痕。自从她跟着他以后,她纪录每一件他做过的事:善事、坏事、风流韵事! 梁荧惑走到自己的舱房门口,探手拉门把。她今天要再记他一笔──该死的风流韵事! 门把一动不动。这怎么搞的?!梁荧惑使力拉转,门把仍是不动。她的舱房门被人锁上了!梁荧惑气闷地拍一下门,往楼梯走去,到海图室找大副。 大副同样是美丽的女人,一个美丽、英气的女人,据说她曾是某国海军舰艇军官,航海经验相当丰富。 大副说,不清楚谁锁了她的房门,没有钥匙寄放在海图室。 二副是大副的男人,一个瘦高的混血男人,他说是皇泰清锁的,就是她受伤那阵子,皇泰清锁了她的舱房门,钥匙应该在皇泰清那儿。 梁荧惑绕巡几层舱房,打扰了几个人睡觉;逛了厨房,帮二厨试吃新菜,填饱肚子;在餐厅,和几个祝她伤愈──虽然她的手伤已经好很久了──的男人,喝了几杯,陶陶然;到娱乐室、酒吧、运动甲板,都没看到皇泰清人影,他明明说要到格丽房里的,格丽的舱房没上锁,她也进去看了,里头没有半个人影,不知他们躲去哪个不见光的角落了! 天色暗了,海夜在降临。梁荧惑回到自己的舱房,猛踢着门,对面的舱房门陡然打开。 「惑惑!」柏多明我惊喜呼道。「妳真的没事了?」他转着她的身子审视一番。 「柏哥、柏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梁荧惑抓着柏多明我的手问道。 「嗯,我打算加入你们的团队。」柏多明我轻松回道。 梁荧惑一脸诧异带困惑,还想问什么。柏多明我又说:「我肚子饿了,妳知道餐厅在哪儿?带我去吧,我得帮霭然张罗点吃的……」 白老师?!梁荧惑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对门就是白霭然的舱房。「柏哥,妳跟白老师在一起吗?」她眼睛闪烁,瞄了瞄柏多明我没扣钮扣、衣襟双敞的衬衫。 柏多明我知道她在看什么,笑了笑,象征性扣好两颗钮扣,遮挡胸口的红抓痕。「妳不是已经看出答案了。」他拉着她。「走吧,快带我到餐厅──」 「叫人送上来,就好了。」梁荧惑建议道。柏哥难道不希望跟白老师一起在私密的空间用餐吗? 「还能送餐啊?!」柏多明我意外极了。 「从房里拨通话机就行。」梁荧惑抽出被他紧握的柔荑,走回舱房门口,咕咕哝哝低咒几声。只有她不能用自己舱房的通话机! 「皇的这艘船艇果真是豪华邮轮。」柏多明我咧嘴一笑,又拉起梁荧惑的手,走进白霭然的舱房。 白霭然正好从浴室走出来,双手拿着毛巾优雅地擦拭头发。「荧惑!」叫了一声,她往床铺走。「不知道妳来了,我的房里乱糟糟……」忙着收拾凌乱的被单、衣物。 柏多明我走上前,搂住白霭然。「别忙了。惑惑不会介意的,嗯?」他看向梁荧惑,眨个眼。 「嗯……」梁荧惑小脸充红,点了点头。 柏多明我的声音又起。「惑惑告诉我,可以在舱房用通话机叫餐厅送餐来。妳想吃什么?」 白霭然轻笑。「你会比我清楚这艘船艇的菜单吗?」 柏多明我朗笑。「那多一束爱的玫瑰也没问题吧──」 「柏哥,你陪白老师,我有事先走了。」梁荧惑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干了什么浓情密意的好事,才把床弄这么乱。真不晓得,柏多明我拉她进来干么? 「荧惑,妳在找泰清吗?」白霭然朝她走过来。 梁荧惑愣了愣。 「他应该在桅顶瞭望台。」白霭然说。 梁荧惑眸光流转,一副「妳怎么知道」的表情。 「嗯,我听说皇偶尔喜欢和女人在『天上』喝咖啡。」柏多明我抚着下巴附和。 梁荧惑旋身,离开白霭然的舱房。 粗实的桅杆犹如一座象牙塔,耸立在海图室屋顶,串了两个圆盘似的瞭望台。雨后的夜空,没那么黑,蓝靛色的,镶满繁星,与泛起阵阵银波的深紫色海面,相映璀璨。 梁荧惑一阶一阶攀爬桅杆梯,时不时昂仰美颜,望着桅杆尖端的花布长尾旗如一条闪亮的鱼儿,随风飘游。 鼻端嗅闻着咖啡香从上方漫下来,梁荧惑到达第一层瞭望台,连接上一层的,是座绕着桅灯杆的螺旋阶梯,不用攀爬──优雅地走上去就行。 桅灯像盛开的花朵嵌在螺旋阶梯中,月晕色的光芒好浪漫。梁荧惑微提裙襬,款步拾级而上。 「好吧,就按照太少爷你的喜好设计──」美艳厨师格丽的嗓音有韵有调,缠绵在夜风中。「我先下去了,不陪你在这儿吹冷风。」 「晚安。」皇泰清点燃一根烟,叼在嘴里。 梁荧惑出现在阶梯口。美艳厨师格丽正好要绕过围栏,准备下楼。「妹妹还没睡呀?小女孩太晚睡,不好喔,呵呵……」 不知怎么搞的,梁荧惑觉得格丽对她讲话时,总是带着调戏的成分,让她没办法给这位「姊姊」──彗星──扫把星,拖着狐狸尾巴般、风骚的扫把星,好脸色看。 梁荧惑冷凝美颜,瞪着格丽走下阶梯。 「怎么上来了?」皇泰清转头看梁荧惑,白烟冉冉滑过他脸庞。 梁荧惑看着白烟里多出几分魔魅的俊颜,无法避免自己受诱惑。她走到他身前,盯着小圆桌。桌上有一壶咖啡,一定是中南美那个曾接受他援助的村落,栽种的豆子研磨滤煮,气味很香,想必不会苦涩,这种夜晚来上一杯,也能好眠。 「我从来没有上来这儿喝咖啡。」她说。 皇泰清盯着她一会儿,淡笑,垂眸,捻熄烟蒂,「妳想喝咖啡?」她不能喝咖啡──他的惑惑对咖啡因过敏,任何含咖啡因的食物饮料,都会让她心悸、颤抖、呼吸困难,严重的话,甚至休克昏厥。 「我从来没有上来这里喝过咖啡!」梁荧惑重复一次,语气有些强烈,美眸隐约起了水光。「反正我最适合一个人独处。我很坚强,我在雷区石洞被灌药,也没死掉──」 「妳说什么?」皇泰清神情一冷,低喃:「他们用灌的……」松巴.梅赛迪斯那混蛋!大掌猛地住桌面一击,震倒了杯壶,咖啡汁液流染桌巾。 「然后呢,他们还对妳做了什么?」他站起身,抓着她的肩问道。 梁荧惑愣住,从未看过他这种杀气腾腾的表情。 「他们还对妳做了什么?」皇泰清凶嚷。 梁荧惑眨眸,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泪水溢出眼眶,哗哗淌下。 「惑惑?」皇泰清呼道,将她拥进怀里。「妳很害怕是吗?」 梁荧惑摇摇头,抱紧他的腰杆。「他们只有灌我药……没有对我做什么……是你带我回来的,对不对?」 「从来都是我带妳的。」皇泰清柔声低语,更加拥紧她,唇落在她发上。 梁荧惑想起她还在学校念书时,只要校方举办任何比赛性质的团体活动,有她参与的那一组总是会输,同学都说她是「祸星」,班上的最大公害。每年,学校运动会,他们班都会输得极惨,成为年级垫底,同学们老把怨气往她身上发,怪她这个祸星,取笑她人美祸水。她常常觉得愤怒又委屈,她自己一个人的比赛,都是赢的,家里摆满她的个人奖牌。她为此开始跟同学对立,谁叫她「祸星」,她就和谁打架,而且要打赢! 她第一次见到皇泰清时,和人在放学的路上打架,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皇泰清将她和那个被她打的家伙拉开,问她为什么打架,一面拿手帕擦她脸上的汗。她觉得他真是个既善良又可以信任的人。她告诉他原因,全部告诉他。他笑了,对她说,像她这样特别的女孩适合一个人,她是被同学拖累的人,不是祸星,她是天上最红的火星,一颗迷人的行星,很多科学家致力研究的对象。她问他是不是科学家。他笑了笑,说她真特别,他是来带她的…… 「记得吗,惑惑,从来都是我带妳的。」他温暖着她。 梁荧惑点着头,觉得某种情绪被解放了,身体的重量全交给他,在他怀里哭了许久。 他说:「惑惑,妳很爱我吧──」 她没有停止颔首。 「妳知道我是个浪荡子──」 他们相拥的身体,缓缓往木质地板上蜷,像两条色情的蛇。皇泰清吻她的唇。「惑惑,我是个浪荡子──」 「我知道……」梁荧惑回应他的吻,眼帘映着夜空中飘荡的花布长尾旗。「柏哥说你喜欢和女人在『天上』喝咖啡,可是从来没有我……」她流着泪,说:「我应该是特别的,对不对?」 皇泰清没回答,堵住她的唇,大掌窜进她的裙襬里。 梁荧惑颤抖地接受他。 皇泰清抬起头,俊颜悬在她上方,深深地凝视她,不语。 惑惑,爱上一个浪荡子,妳会时常伤心难过──浪荡子的声音永远比身体远,妳听不到他说爱妳,即使这样,妳也愿意吗? 梁荧惑拉下皇泰清的脖颈,说她爱他。 他们很快脱去彼此的衣物。夜晚挟带海水味的风,给予他们爱抚。 惑惑,对待一个浪荡子,只要好好享受他带给妳的感官快乐,不要说太多爱,妳要自私地不回报他任何东西,这样,才不会伤心难过…… 惑惑,妳懂吗?惑惑── 皇泰清温柔地吻去她眼角的泪水,抱着她坐起身,一面完美地交合,一面在她耳畔低语:「妳瞧天空……」 她朝后仰,他吻她的颈、她的胸。她的身体淌流着性感,像漩涡,卷着他的欲望喷发。 星空在她上方旋转着,像诗人的诗句,读过后,体内潜留美感。 他说:「看到了吗──今夜,火星很清楚,又红又亮……」 第七章 昨晚的星空,教人想起来都心涌热潮。缤纷的夜,狂欢的身体,永远属于浪荡子。皇泰清从未感到如此满足却又舍不得──黎明来得太早,快乐那么短暂,难怪人家说,我辈当及时行乐。 皇泰清醒来时,梁荧惑依然在他怀里,平稳地呼吸,甜蜜的气息吹吐在他胸口。 「柏哥说你喜欢和女人在『天上』喝咖啡……」 「和妳在『天上』,就不可能喝咖啡──」 他忘了他们是怎么离开桅顶瞭望台的,可能高潮时,真能快乐飞天,让他们晕陶陶地飞回卧房床上,继续疯狂地缠绵,直至此刻。 窗外白晃晃地,昨晚忘了放下窗帘,也没心思放,现在,几只鸥鸟眼睛如贼,隔窗觑着他俩光裸交迭的躯体,直当他们是鱼儿似的──他们不是鱼儿,倒是两只海豚。 海豚跟人类很相近,一样是有色欲的动物,除了繁衍,还懂做爱。 皇泰清舒了口气。她睡着,一样敏感。他抬起她的一条腿,轻易地滑了进去。 「惑惑……」他低哑地唤着,翻身,罩着她。 光线太明亮了,她害羞地微合星目,用指尖将他看清楚,那健实的肌理起伏,像鹰展翅,像猎豹奔腾,古铜躯干力感生辉,没有男人比他更出色。 梁荧惑吻他的唇,吮咬他的舌头,娇躯如波浪跟着翻腾。 窗外鸥鸟啪啪挥翅鼓噪,阳光描过鸥鸟透进房里,自然投射出飞鸟影。他们畅快地飞升,欢愉地叫喊,汗水似花飘落。 皇泰清抱着梁荧惑躺回枕头上时,窗外传来清晨港口的汽笛声。一声一声平和悠远。舷杆的鸥鸟飞了去,一根白羽在阳光中轻舞。 皇泰清将梁荧惑揽在怀里,说:「今天要在科茨港补给油料。」 梁荧惑倏地仰起美颜,看着他。「你要下船吗?」语气有点急促。 皇泰清看着她的小脸,那认真的表情和激情后红滟滟的肤、唇,还真不搭。「我会上岸。」他沈吟地说。然后,移开她迷人的胴体,下床,进浴室。 梁荧惑揪着薄被坐起,对着关上的浴室门,颦蹙额心。 科茨港是一个贫穷的小渔港,好几年前,曾遭海啸侵袭,几乎从陆地上消失。皇泰清花了好多钱,协助他们灾后重建。这些人很感谢他,甚至有人想将女儿嫁给他,以兹答谢。虽然他拒绝了,但梁荧惑知道他不介意偶尔的调情,一、两个女性在这港口等他,是必要的。 梁荧惑拉高被子盖着脸躺下。好吧,他尽可带女人上船来,反正这是他的习惯。他改不了,她也改不了──她会躺在这张床上,直到他回来。 「惑惑,」皇泰清穿着浴袍,走出浴室。「妳要不要梳洗、更衣,准备用早餐了……」 不要!梁荧惑在被子里翻身,听见他进衣物间的声音。他一定换了西装,他穿休闲式西装最好看,不打领带、敞领衬衫,微露性感结实的胸膛,配上淡色系薄外套,牛仔裤和salvatoreferragamo的手工软革便鞋,流泄潇洒品味,同时像个务实、优雅的青年才俊。 皇泰清穿好衣服,走到床边落坐,探手摸她。「惑惑──」 「你要上岸,就快上岸,别理我。」梁荧惑拉下被子,转身打断他,美眸冷冷对着窗扉。 窗外已有人影在移动。皇泰清起身,走到窗边,按电动钮,让窗帘垂降。 「我们准备停留半天,妳不下船吗?」皇泰清问,眸底沈潜某种神秘。 「半天而已,干么下船。」而且她也不是没来过科茨港,根本没什么好玩。梁荧惑盖好被子,脸埋进枕头里,不看皇泰清。 皇泰清撇唇。「半天而已,的确无法干什么事……」他俯身,隔着被子吻吻她后,往外走。 梁荧惑再次拉下被子,起身时,只听见舱门关上的声响,她突然有点难过,心头空空地── 半天,谁说半天不能干什么事── 半天足够他带女人上船嬉戏了…… 科茨港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认得那艘挂着花布长尾旗的大船。皇泰清走在码头,每前进几步,就有人跟他打招呼,送他一些特产。 「人缘真好,大少爷──」随船厨师格丽嘲弄地消遣他。 这里只是个小渔港,不像祭家海岛的港口那么繁华进步,除了少数几艘远洋渔船,泊在码头的,几乎全是小船或观光游艇。因为文明进驻少,小渔港有种反璞归真的美,地势平坦的海边本来就有不少高架屋,经整修后,造型各异,涨潮时,像是一座座美丽的孤岛,与世隔绝,吸引不少观光客在此度长假。 和码头垂直的港口道路,两旁种满茴香,有一些载观光客的三轮机械篷车,彩绘得恍若昆虫,来来往往,趣味盎然。当地人还是习惯以驴车驮货。一个运花的老伯牵着驴,慢慢走过码头前的街道,看见皇泰清,老人家高兴地送他一把混杂了百合、桔梗、铃兰和玫瑰的花束,说:「和你的旗帜一样。」老人家呵呵笑着,赶驴离去。 皇泰清到处走走看看,像名公爵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厨师格量带着厨房人员采买一堆新鲜渔获。 在港口走一圈后,格丽对皇泰清说:「昨晚跟你讨论的菜单,得作调整了,瞧,这港口能补给的食材,只有海鲜和一些酿番茄,顶多再采些茴香──」 「其他的我来想办法。」皇泰清说了句。「你们可以先回去。」说着,他越走越远,离开港口市场。 小巷弄里的杂货店,什么都卖,店主是一对胖夫妇。皇泰清选了面粉,奶油、牛奶、蛋……一些要做糕点似的材料。在糖果架上,意外发现铁盒装的jellybean,他看了看,微笑拿了一盒。胖先生说派人帮他把东西送上船。皇泰清谢了胖先生,只拿走jellybean和先前运花老人送的花束,继续逛小渔港。 市镇中心的小教堂有人在排练婚礼。 「泰清先生、泰清先生!」一个声音叫住他。 皇泰清停在教堂外。 穿简式白纱的女孩从教堂走出来,开心地抱住皇泰清。「好久不见了,泰清先生。真高兴,你这时候来……」 皇泰清挑眉,撇唇。「原来我其他时候来,你们不欢迎嗯?」 女孩抬眸,摇着头,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任何时候都很欢迎你……」 皇泰清哈哈笑了起来。 女孩羞红了脸,手足无措。 好一会儿,皇泰清停止笑声,问女孩:「妳要结婚了?」 女孩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幸福神采。「我爸爸很希望泰清先生来主婚,可无法联络你……没想到你来了!」 「这么巧。」皇泰清一笑。「婚礼什么时候举行?」他问,视线往教堂内移,女孩的新郎正在和人商讨座席布置。皇泰清朝他举个手。 男人走了出来,拉着自己心爱的女孩,诚恳地说:「泰清先生,后天请务必为我们主婚。」 皇泰清眉一扬,皱皱额,有些遗憾,「这可不巧了。我的船下午就要起锚。」他没有计划要在科茨港多待。 女孩失望地叫了一声。 皇泰清有些抱歉地说:「真可惜,我无法参与你们的喜事──」 「这也没办法。」新郎接口道:「泰清先生一直都是个忙人。今天能看到你,我们已经很高兴了。」 「这样吧,你们现在跟我回船上,我送你们一个结婚礼物。」皇泰清祝福的心意十足。 一个人影从教堂探出头来吆喝着新郎。 新郎面露难色。「亲爱的,我恐怕走不了。妳跟泰清先生去吧。」他吻吻新娘。 她回吻他。「我会把泰清先生给的祝福带回来。」 皇泰清笑着,回身离开教堂。 带着女孩上船,往舱房走时,皇泰清想起某些事,唇边漾开男孩恶作剧似的笑容。这一点也不像他── 打开舱房门时,他期待进卧房,会看到惑惑一身赤裸走出浴室,叫他「亲爱的」。他今天竟然觉得惑惑在他舱房玩的把戏,很有趣……以后,应该也会很有趣。他笑着,回头叫女孩,揽着女孩的肩,通过起居室,进入卧房。 梁荧惑穿戴整齐,静静坐在床尾凳上,看着皇泰清一手拿着花束,一手亲昵地搭着穿白纱的女子,走进来。 皇泰清瞧见梁荧惑,走神一下,没料到她竟一反以往。 「我的舱房钥匙。」梁荧惑开口,起身走向皇泰清,美颜沈定得可怕。 女孩感到气氛怪异,看了看皇泰清。「泰清先生──」 梁荧惑霍地转头对女孩一笑。女孩震了一下,忘了说话。 「妳稍等我一下。」皇泰清对女孩说,拉着梁荧惑走向起居室,关上隔门,将女孩留在卧房。 「我的舱房钥匙,还给我。」梁荧惑甩开皇泰清的手,退一步,瞪着他。他甚至买了花……这次……这次他要浪漫的嬉戏,她当然不能搞破坏。她知道该怎么跟浪荡子相处,她知道的…… 她摆出笑脸,像戴了张面具一样。 皇泰清盯着她许久,将花束拿到书桌后,插进大土罐里,围着剑环绕,一如故往。 梁荧惑看着他的动作,抑着嗓音开口:「钥匙还给我。」 皇泰清打开书桌抽屉,取出钥匙。「我晚点跟妳谈──」 「不用了。」梁荧惑几乎是用抢的,夺过钥匙,快步走出他的舱房。 她知道该怎么跟浪荡子相处,她当然知道,他要快乐的时候,她就不能破坏他的快乐。 他说她永远都不够成熟。他错了。她是最成熟的女人,他今天就会知道她是最成熟的女人。 她能跟一个男人早上上床,下午看他带其他女人出现,还一脸若无其事地笑。她刚刚就做到了,不是吗?她的笑容一定很美,她知道的,只要她愿意,她能让自己比任何女人更成熟、更美丽! 梁荧惑紧握着钥匙,越走越快,开门进舱房后,发现别着钥匙的,是一个飞鸟衔心的钥匙圈。她知道这个钥匙圈── 那几年,父亲带着哥哥和三个得意门生,在一座热带岛屿沿海,长期研究玳瑁。他们装追踪器的玳瑁遭盗猎者屠杀。他们取回背甲,各做一个纪念品缅怀那只玳瑁。皇泰清制作的,就是这个飞鸟衔心的钥匙圈。 记得一次她和母亲也在的聚会里,父亲曾问皇泰清为什么制作飞鸟衔心钥匙圈,他笑着回答父亲,他是浪荡子,飞鸟衔着他的心,所以他定不下来。父亲大笑说,将来把谁的钥匙套上,锁住他浪荡子的心,看他定不定得下来。他又回应父亲,说请老师把荧惑的钥匙套上来好了。这句话引得父亲更加笑不拢嘴,母亲却狠捶他一下。当时,她只是个小女孩,母亲说,浪荡子的冲动太可怕,老少不忌…… 那个穿白纱、现在在他房里的女子,几岁呢?梁荧惑躺上床,拿高手里的钥匙圈,看着,想着,心里一阵难过,将钥匙圈往床畔桌一丢,翻身趴进被窝里,哭了起来。 妈咪,太慢了、太迟了,惑惑已经爱上一个浪荡子了…… 阳光无情地自窗边斜偏出去。船艇似乎缓缓地开航了,汽笛在长鸣。时间已经过了半天了吗?他和那个穿白纱的女子愉快够了吗? 梁荧惑仰起脸蛋,伸手摸不着床畔桌的闹钟。她的闹钟不见了,桌上只有一只爱彼表,现在在她手中,这是皇泰清的表。为什么放在她房里? 「惑惑,开门。」皇泰清命令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梁荧惑颤了一下,将表放回桌上,坐起身,抹了抹脸。「我有点累,想睡觉。」她对着门喊道,下床,步履无声地移到门边,背抵门板,慢慢滑坐在地毯上。 「惑惑,我知道妳就在门后──」 梁荧惑顿了顿,不应声。 「妳不开门,我也有方法进去。」这话像威胁。 梁荧惑站起来,单手忙乱地顺顺头发、摸摸脸,抿抿唇,嘴角往上提,作出笑容,回身开门。 「什么事?」她瞅着他,眨了眨眼。 皇泰清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和光点闪烁的睫毛。「妳是有点『泪』。」他说了句,俊颜波澜不兴,移动步伐,要进她房里。 「我想睡觉……」梁荧惑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挡住他,又对他送出一抹撒娇的微笑。 皇泰清抓着她的皓腕,双眸深深凝视她。他的惑惑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多僵硬。 「我真的想睡了。」梁荧惑低垂脸庞,避开他的眸光,再次强调地说。 皇泰清探出大掌,抚抚她的脸庞,高大身躯挟着她,身子一偏,进了房,踢上门,将她带到床边。 梁荧惑落坐床畔,看着他。 「妳想睡就睡,我不会吵妳。」皇泰清走到靠窗的写字柜前,拉开椅子落坐,眸光沈定定地瞧着她,嘴里哼起歌来。 sittingherejustwatchingyousleep wishicouldslipinsideandbe …… 梁荧惑知道这首歌,这是那个著名的美国摇滚歌手个人专辑里的单曲,那张专辑的创作灵感据说源自于他跟他太太吵架。 梁荧惑终于忍不住,敛去笑容,皱凝额心。「你在这里,我睡不着。」她吼断皇泰清的歌声。 这个舱房没有他的大,也没多隔出一间起居室,让她闪躲。「我今天没有搞破坏,也没有惹麻烦。你过了愉快的半天,难道还不够?」她现在不想看到他,他却还来惹她。 皇泰清站了起来,走向她。「妳怎么知道我过了愉快的半天?」语调沈慢地反问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坦率得令人生厌。 他明明是个浪荡子,为何会有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神? 皇泰清凝视着她,又唱起歌来。 irememberhowitusedtobe iwasyouandyouwereme weweremorethanjustthesame 梁荧惑气哭了,浑身发抖,扑向床铺。 皇泰清扬了扬唇,坐上床,斜躺在她背后,抱着她,说:「这样才像妳,惑惑──」 「我就是这样……」她埋在枕被间,闷吼着。「我永远不会变、不会成熟,就像你是浪荡子一样,我也是天生的。」 他是对的──她永远都不够成熟。她没办法看他带着女人上船,还摆出笑脸面对他。 「我在你身边七年了,如果你讨厌我、腻了我,你可以抛下我,别管我,以后都别管我……否则,我还是会搞破坏。我不会再像今天这样,让你带女人上船,关着门快乐嬉戏……」 「妳今天没躲在浴室里,怎么知道我快乐嬉戏了?」皇泰清在她耳边呢喃,唇吻她的耳朵,细细舔吮。 梁荧惑一阵颤栗,柔荑握拳。 皇泰清继续在她耳边沈柔地说:「惑惑,妳在我身边八年了──生日快乐,惑惑。」 梁荧惑止住哭声,不敢抬起脸,怕这一刻是梦。 皇泰清扳着她的肩,轻轻将她翻过身,看着她的脸。「生日快乐,妳二十四岁了。」他俯首吻她的唇。 这个吻很长、很深切。她二十三岁以前,他都没吻过她,这个吻,像是要把这二十几个年头补回来。 他曾经告诫自己,对她,如果只有欲望,就不能碰她…… 皇泰清离开她的唇。梁荧惑张眸,呆望着他。他一笑,对她说:「大家等着帮妳庆生──」 「庆生?」梁荧惑愣了愣。 「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皇泰清理理她的发鬓。「我刚刚跟妳说了生日快乐。」 梁荧惑神情一恍。皇泰清已将她从床铺拉起,往舱房外走。 他们在船头的上层甲板举行派对,时近黄昏,晚霞满天,风推着胭脂色的云朵,倒映入海,鲜艳色块遮挡了单调的蓝,吸引浅游的鱼儿弧跃,爆出小小的虹彩瀑布。 格丽用餐车推着一个不太好看的蛋糕出来,大声说这是皇泰清做的,跟她无关,她如果不说清,会坏了名厨声誉。 「我可是蓝带名厨,怎能让一个浪荡子的玩兴毁了。」格丽敲着酒杯说着。 除了蛋糕丑了点,餐点倒是特别丰盛、摆盘美丽。大家围着长桌用餐,对梁荧惑说祝寿的话。她切了蛋糕后,有人放了音乐,开始跳舞。 她端着蛋糕,找寻皇泰清的身影。吃饭时,他还坐在她对面,唱歌、许愿、吹蜡烛,他都在她身边。现在一晃眼,他却不见人影。 「很难吃的蛋糕吧?」格丽走到她面前。 梁荧惑看着她,旋身住栏杆边的长椅坐。格丽跟过去,坐在她身边。 「妳干么跟着我?」梁荧惑转头,冲口问她。 格丽挑眉。「妹妹生气了?气姊姊没亲手帮妳做蛋糕吗?」 梁荧惑一脸冷然。「我才不相信这蛋糕是皇泰清做的。」她垂眸,盯住手上盘子里的蛋糕。别说皇泰清压根儿不懂厨艺,他今天可是带着女人上船的,哪有时间做蛋糕! 「这当然是他做的,不信的话,妳上桅顶亲自问他,可别乱把帐算到姊姊头上来。」格丽说着,站起,拍拍梁荧惑的脸,旋身找人跳舞去。 梁荧惑吃了一口蛋糕,的确不太好吃。太甜、太硬、莱姆酒味很浓…… 她离座,往桅杆走去。 皇泰清看到那抹小女人影子脱离甲板人群,拿着一盘蛋糕,朝桅杆走来。他坐回圆桌边的椅座,等了半晌,喝了一杯咖啡。她上来了,站在螺旋梯通口的围杆前。 单手攀梯,让她得更小心、更费力,小脸因娇喘而红润。 「过来吧。」皇泰清开口,挪出身边的一张椅子。 梁荧惑端着蛋糕,走过去。「这真的是你做的?」她将蛋糕往桌面一放,站着质问他。 皇泰清一笑。「很难吃吗?」 梁荧惑美颜一闪,坐了下来。 皇泰清拿起一个纸袋,取出圆形铁盒jellybean,用打火机在蛋糕上点火。 那蛋糕含了高浓度酒精,很快烧出一团蓝火。 他说:「惑惑,这才是妳的愿望之火──」 我特地为妳做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 梁荧惑难以相信般,微摇着头颅。「你怎么会有时间做这些?」她想吃的jellybean…… 还有,这个蛋糕其实不难吃,点上火,燃尽酒精之后,它会变得又热又软,像布丁一样,入口即化,甜至心底。 有一年冬天,他们在英国过节,吃过这种布丁,离开后,她念念不忘。他说,他也喜欢,用这个当蛋糕,不需要蜡烛,等她生日时,他亲自帮她做一个。 「这次,我总算有时间──半天的时间──好好为妳做。」皇泰清拉起她的手。 梁荧惑双眸灿亮,一瞬不瞬,看了他好久,才扑身,埋进他怀中,说:「谢谢……我今天很快乐──」 她的声音结束在他唇里。 夜风中有他的低语: 惑惑,和妳在「天上」,我不喝咖啡的…… ※注:那个著名的美国摇滚歌手,即jonbonjovi,文中英文歌词引自其第二张个人卑辑《destinationanywhere》里的单曲〈janie,don\''ttakeyourlovetotown〉。 第八章 「如果没有那个蛋糕,妳会怎么在那本红色笔记簿上写我?」 「什么?!」 晨光透进窗扉,梁荧惑在床上惊坐起身,侧过绝伦的脸庞,看着躺在旁边的男人。 皇泰清慵懒地曲臂,撑起头来,脸色温柔地凝视她。「惑惑,妳那本红色笔记──」 「你看了,是不是?」梁荧惑掀开被子,下床走到写字柜,打开柜门,发现自己的私人物品全被动过。她拿起一本红色笔记簿,抱在胸口,窘迫地蹲下。「你怎么可以这样……」 皇泰清低笑,下床走向她,将她拉起来,抱住她赤裸的身体,回到床上。「妳写了很多关于我的坏话,我真的那么坏吗?惑惑──」 「你偷偷动我的东西,当然坏!」她的脸因怒意变得美艳,肌肤一寸红过一寸。 皇泰清吻她娇红的小嘴,说:「如果没有昨晚那个蛋糕,妳打算怎么记我一笔?」 「你诱拐未成年少女。」梁荧惑不客气地指道。 「未成年少女?妳吗?」他恶劣地一笑,大掌拿开她抱在胸前的红色笔记簿。「妳昨天满二十四了──」 「我知道我又老了一岁,所以你昨天带了一个未成年女孩上船?」她扯开他坏心的长指,垂首狠狠咬住。 皇泰清嘶了声,抽回手指,唇压上她的小嘴,边吻边说:「科茨港居民十二岁以上就算成年了。我昨天带回一个成熟美女呢,可惜无福享用……」 「皇泰清!」梁荧惑娇嗔推开他,拿着红色笔记簿,翻身趴到床畔桌边取笔,准备写下他的恶言恶行。 梁荧惑揽抱着他的脖子,张眸瞅着他。「比你遇过的女人,都还美吗?」 「妳这个坏家伙……这种时刻还要吃醋?」俊脸上的汗水滴在她身上。 她藕臂圈绕着他的肩颈,身躯与他镶嵌得紧实,亲密无间。 她问他,为什么锁她的舱房? 他说,她在那本红色笔记簿里,写那么多他的坏话、污蔑他的德行,怎能让人看见。他不只锁她的舱房,在她不在的那一段时间,他还镇守她房里,就怕人家潜入,看到那本红色笔记簿。 「你不是说我『污蔑』你……你是大善人,怕什么?」她好开心,觉得这个浪荡子其实是想她的,所以睡在她房里。她的床畔桌上有他卸下的表,枕被间有他的毛发…… 「惑惑,妳可别把这本笔记拿给别人看嗯……」皇泰清低哑地喘息,动作越来越深长、优美,俊脸上痛苦又愉快似的笑容,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梁荧惑拥着他,吻着他耳畔低语:「担心的话,就永远睡在这儿,否则我会带人进来看,我还拍了照片,幻灯片,录影带也有……」 皇泰清撇唇,吻咬她润白的肩。这小女人竟在威胁他。他猛烈冲刺一阵,将她弄晕眩,说:「快睡吧。」 醒来时,航程已到了尽头。船艇正往菜园湾八号码头靠岸。有人在敲房门,说该下船了。梁荧惑懒洋洋地起床,揉揉眼睛。皇泰清不在了。她的yvessainurent猎装和manolohnik驼色中统靴,整齐地排放在床尾凳与地毯上,清洗、熨烫过了。 他们真的要放长假了。 梁荧惑往衣橱方向走,取出防尘袋,将靴子和猎装收好。进浴室,冲了个温水澡,换上纯白无袖洋装、平底凉鞋,肩披勃艮地酒色的薄罩衫,扎好长发,看看镜子里,肤、唇红润的美丽女人,梁荧惑一笑,开门走出舱房。 锚链滑降的声音正式为长假揭开序幕。抛缆绳的工作原本都是二副执行,这次,皇泰清亲自上阵。 他站在阳光里,动作矫健俐落,汗水随着他抛绳的力感,优美地洒落。 岸上的水手将粗绳套在系缆桩。船艇上的人员住舷梯移动,鱼贯下船。 「惑惑。」皇泰清看见她傻傻站在甲板梯上,发出嗓音唤她,并且朝她伸长手臂。 梁荧惑回神,笑着走向他。 他的大掌包裹着她的小手,两人一起走下舷梯。 一辆吉普车驶了过来,停在舷梯口。「泰清先生,您预计何时上高原,看老太夫人?」穿工作服的驾驶下车,恭敬地询问他。 皇泰清沈吟了一会儿。「莲叔和廉兮不是早两天回来了,」他的长辈、晚辈搭飞机转水路,比他一路航船,节省时间。「他们应该跟姑婆报告过情形,我不用多走一趟。」 吉普车驾驶回道:「皇先生直接转往义大利,没有回来。廉兮先生请您自己去报平安。」 皇泰清眉角抽动一下,牵着梁荧惑继续走,边说:「我会去跟皇廉兮那小子报平安。」 「泰清先生──」吉普车驾驶移动步伐,还想说什么,肩膀突然被人拉住。 「你是司机吗?」一个声音问道。 「他不是司机,你别乱指派……」另一个温柔的嗓音带着笑意。 吉普车驾驶转头,看见白霭然和一名陌生男子站在一起。「是白小姐啊。」他礼貌地欠身。 「霭然说回她家还得搭直升机,这是你们负责的吗?」柏多明我习惯了指挥。「如果是,赶快安排一下。」他说道。 吉普车驾驶一脸莫名其妙,看向白霭然。 白霭然对他笑了笑。 「你们安排直升机送他们上高原。」走远几步的皇泰清,回头下命令。 吉普车驾驶点下头,将柏多明我和白霭然请上车,载着他们往管理中心去。 柏多明我在车上对梁荧惑挥手,喊道:「要去结婚了!」 梁荧惑朝他笑嚷:「再见,新郎!」 皇泰清揉揉她的头。她仰起脸庞,看着他。「我们要去哪里?」 「廉兮的酒馆。」他答道。「该吃饭了。」 「我们要住哪里?」 「我在这座岛上没有房子,当然还是住船上。」他不只在这座岛上没有房子,他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房子。「妳如果想睡得平稳,就到小番茄家──」 「我也睡在船上好几年了,哪会习惯平稳。」她拉住他的手臂,踮起脚尖吻他的脸颊。「我跟你睡船上。」 皇泰清侧过脸,吻她的唇。「妳的舱房门锁了没?」 「锁了。」她说。 「钥匙呢?」 「你怕我带人进去看红色笔记簿啊?」她顽皮地一笑,从他身边跑开,掏出裙子口袋里飞鸟衔心的钥匙圈,对他晃了晃。「浪荡子皇泰清来追我吧……」 皇泰清撇唇,一脸坏笑,脚跟一提,奔向她。 梁荧惑尖叫一声,旋身往浮坞酒馆跑,也不管披肩上的薄罩衫飞掉了。 皇泰清望着她轻盈逃离的纤影,捡起她遗落的罩衫,凑向鼻端,瞇眼,喃喃低语:「真香。」陶醉了一下,他张眸,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色痴,俊脸露出自嘲、却满足的笑容。 梁荧惑笑声银铃,跑进浮坞酒馆,伏在凉亭吧台,喘没两口气,就被皇泰清从后拦腰抱住。 「逮到妳了,惑惑。」皇泰清俊脸扬笑,灼热的气息吹吐着她耳廓。 梁荧惑依旧笑着,回眸的眼神很娇媚。皇泰清趁势封住她的唇。梁荧惑闭着眼,慢慢转身,手往他颈后环。皇泰清也将她拥得牢紧,忘我地深吻。 这世上彷佛只剩他和她,阳光独爱他俩,照得他们肌肤微微泛红。香颂乐曲萦绕在空气里,一个玻璃碰撞声使他们慢慢分开,像是从甜美的梦中醒过来。他看着她,她芙颊飞红,也看着他。 「两位──」一个拉长的嗓音近在他们耳畔。 梁荧惑和皇泰清同时转头。 「我今天在海底拍到的颏突珊瑚虾虎鱼,就是像你们这样紧贴在一起。」皇廉兮半个身子探出吧台,俊逸的脸容没什么表情,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刻意的。 一阵笑声爆开。梁荧惑尴尬地瞧瞧露天座。现在是用餐时间,满满都是人,刚刚的安静全是假象,这些坏心的家伙正开始起哄地吹着口哨。 「泰清先生好本色!」有人高举啤酒杯大声喊着。 皇泰清撇唇,一把将梁荧惑扛上肩。梁荧惑低呼一声,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皇泰清不可一世地下命令:「我们要吃饭,马上!」说着,他扛着她,长腿迈步,往紧连浮坞的老运输船走。 一个男人狂笑,说:「可怜的米雷,美人还没追到手,就遇上劲敌。」 闻言,皇泰清挑眉,回首看一眼吧台里的米雷。那年轻人窘得往里缩。皇泰清低哼,扯扯唇,走上运输船舷梯,居高临下行经甲板,睥睨露天座的白色伞花,时不时有人探出头仰望他,赞声说他「浪荡得有格调,真男人本色」。他还配合地拍拍梁荧惑的腰臀,即便知道这小女人不满地在挣扎、抡拳猛捶他后背。 进入包厢后,总算听不到那些破坏香颂乐曲的人声。 梁荧惑被放进一张背窗的双人沙发里。一阵头昏眼花,她生气地嚷嚷:「你下次再让我像棵倒栽葱一样,挂在你肩膀,我就──」 「妳养伤那段时间过得很精采嗯?」皇泰清打断她的嗓音,挤入双人沙发里,挨着她的身体。 梁荧惑局促地转头,对上他的双眼。 「惑惑,妳跟米雷很好,是吗?」皇泰清嗓音很沈柔,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浪荡子的心应该是自由的,怎么现在他觉得自己说的话……也许,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刻,他已为自己设了一张网。 梁荧惑盯着他好久,伸手摸他的脸,语调徐缓地说:「米雷跟我同年,我很难得遇上一个谈得来的同年异性……你知道的,以前学校那些男同学都叫我『祸星』,爱欺负人。米雷对我很好,他跟我聊很多事,还带我上牧场骑马、帮我弄了一艘风帆──」 「惑惑,」皇泰清又抢白,换个坐姿,将她笼罩住,脸对着她的美颜,说:「妳知道吗──有些男孩,就是爱捉弄自己心仪的女孩,像是拉拉她们的小辫子、掀裙子,帮她们取好笑的绰号……因为别扭,不知道怎么接近喜欢的女孩,只好这么做。」 「你是想告诉我,以前学校那些混蛋喜欢我?还是米雷对我好,其实不代表什么?」梁荧惑眼神慧黠。她觉得这个浪荡子似乎在吃醋,讲话迂迂回回,这使她心花怒放。 皇泰清抿直唇,不吭声,沈吟地凝视她。 梁荧惑笑着。「或者,你想说,你对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好,是因为你不喜欢她们任何一个……」她像猫一样,身子轻巧地趋前,唇贴近他耳畔,小小声地说:「我现在看到我眼前有一个别扭的浪荡子耶……」 皇泰清眉毛一蹙,探手抓她的腰。她呵呵笑倒在沙发里。皇泰清压着她,说:「那我该怎么捉弄妳?拉拉妳的小辫子、掀妳的裙子……嗯,都不好,我比较想脱光妳的衣服。」他作势攻击。 梁荧惑叫了起来,蜷缩身子闪躲。她好开心,像个纯真的小女孩,埋在抱枕里窃喜。 皇泰清揽抱她的身子,吻她耳后的肌肤,呼吸她的芳香,觉得空气都是甜的。「惑惑,妳不准我把妳扛得像棵倒栽葱,那么下次,换妳扛我好了。」他唇角斜扬。 梁荧惑抬眸,嗔怪地直言:「我扛你?!那不被你压成大饼才怪!」 皇泰清哈哈大笑,将她压在沙发里。「妳想被我压成大饼啊……」 「饭来了。」一声不识相的叫唤破坏了气氛。 皇泰清端坐起身,看着皇廉兮「母鸡带小鸡」──背后跟着大狼圣徒、小番茄虎千风──推着餐车走进门。 虎千风放开抓着圣徒尾巴的小手,跑到皇泰清面前。「泰清老大,你刚刚干么压着mars姊姊?」 「我有吗?你看错了吧,小番茄。」皇泰清搔搔他的头,敷衍过去。 虎千风蹙一下额,走向伏在地毯上的圣徒,一把压上那狼身,表演着。「你刚刚像这样压着mars姊姊!」他语气强调,站起身,伸出右手食指摇了摇。「mars姊姊的伤才刚好,泰清老大不可以跟她玩摔角,太危险了。」 玩摔角?梁荧惑皱眉。「小番茄,你在胡说什么?」 「就是摔角啊,像我跟爸爸一样!」虎千风答道。他每天和爸爸在庭院玩摔角,他都压在爸爸身上,用「剪刀脚」缠住爸爸的脖子。他说着,又开始表演,胡乱摆弄大狼圣徒。 圣徒被搞毛了,猛地扑起,甩开虎千风,逃窜出门。 「别走,圣徒!」虎千风叫道,跟着跑出去。 皇泰清大笑起来。 皇廉兮在沙发斜边的方桌布好菜,对梁荧惑说:「虎洋和沁蓝知道妳回来了,请妳晚上过去用餐。」那对夫妻把mars当亲人看,很关心她的状况。 「妳得好好跟人家道谢。」皇泰清起身,走到桌边,看看菜色。 「我知道。」梁荧惑整理一下裙襬,也起身移至桌边。 皇泰清拉开桃花心木单椅,示意梁荧惑落坐。梁荧惑笑了笑。这个浪荡子其实从来不忘绅士行为。 「廉兮,」皇泰清在皇廉兮推着餐车走到门前时,叫住他,说:「我有事跟你谈,这几天找个时间──」 「是,长辈。」皇廉兮应声,开门走出去。 晚餐在虎家吃。饭后,虎洋和皇泰清在地下室闲谈。他们聊天时,边抽雪茄,弄得满室白烟缭绕。 「男人的品味近乎公害。」费沁蓝走到墙边的地下室通口,关上木门。 梁荧惑坐在虎家客厅铺了波斯毯的石雕椅里,眨了眨眼,说:「不会把他们给闷晕吗?」 费沁蓝走回宝藏箱造型桌边,笑着。「地下室有通风系统,再说,他们抽那名贵雪茄,不就是要享受烟味吗,怎能让它跑出一丁点。」她拍拍坐在软矮凳、正不守规矩地用手指偷挖桌上蛋糕吃的儿子。「小风,这个蛋糕是米雷哥哥送给mars姊姊的,你不可以这样。」 虎千风抬头,对母亲笑了笑。「妈妈,泰清老大说全给我吃,不准mars姊姊吃……」一脸馋相,他继续挖食。 费沁蓝双手扠腰,落坐在儿子身边,揪起他的手。「泰清什么时倏跟你这么说?」她掏出手巾,将儿子指上的咖啡焦糖擦干净。「你可别说谎骗妈妈──」 「小番茄没说谎啦,」梁荧惑插嘴,有些无奈、有些甜蜜。「那个……我对咖啡因过敏,这个蛋糕我不能吃。」她只说了无奈的部分,把甜蜜的,藏入心里──皇泰清因为东西是米雷送的,还未知内容物,就整盒交给虎千风。这个浪荡子果然在嫉妒,不准人家对她好。 梁荧惑端起桌上的石榴汁,傻笑啜饮着。 费沁蓝看着这大女孩有趣的表情,会心一笑,明白了什么。「小风,你想吃就吃吧。」 虎千风一听,马上大口大口咬蛋糕,吃得满脸,还边道:「mars姊姊,明天我们一起去海边游泳,好不好?」 梁荧惑眸光闪了闪,高声说:「好啊、好啊,我一定要穿我最漂亮的一套比基尼喔──」 皇泰清上来时,正好听到这一句。「那么,我比小番茄更适合去吧。」他说着,从地下室通口,走到椅座边来,坐入梁荧惑身旁,看了她一眼。这小女人竟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说诱惑的话。 梁荧惑对他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心里好得意。 皇泰清盯着她娇红的唇,回望桌上残乱的红色蛋糕内馅。「妳吃了?」 「明天再告诉你。」梁荧惑扬眉,敛下美眸,保持着唇角的笑靥,继续优雅地啜饮石溜汁。 一股淡淡的咖啡香随着虎千风搅弄蛋糕的动作散出,皇泰清看了那小家伙一眼,笑了,视线转回梁荧惑脸上,心想,这个小女人越来越爱玩游戏,明天,他会好好陪她玩。 第九章 上午九时,牺牲早点茶,梁荧惑穿着鲜红色比基尼,腰部围绑一条橘金色泰丝纱笼,长发编成斜单辫,戴patriciaunderwood遮阳帽,脚趿凉鞋,手拿一罐防晒油,愉快地步下船艇舷梯。 虎千风一伙小鬼已经在舷梯口等她了。 「mars姊姊!」孩子们惊呼。「妳好漂亮喔!」 梁荧惑扬着唇,像个女王一样,脚步高雅自持。她起床时,皇泰清已不在她的舱房,她的心情还是很好,从来没这么好过。 阳光轻轻啄吻她雪白的肌肤,她看到虎千风的浮潜面罩反射出一名青春、同时成熟的女子,身材姱修姣好,脸绝美红润,墨绿的眼睛妩媚勾人。 很好,她已是皇泰清身边唯一的星,最美的星。 她记得他昨晚的喁喁私语,记得他在她体内舍不得离去。 惑惑,妳是星,我是天,我们不分离…… 梁荧惑散步到码头公园的海滩,那群小鬼早忘了她这个美人,各自抬着风浪板、冲浪板,奔向苍蓝大海。 这片白沙滩,是贝壳沙,每一粒细小的沙都是一个贝壳,这儿是千千万万个梦想堆砌成的美丽沙滩、梦幻沙滩。 梁荧惑沿着沙滩往北走,偶尔停下来,拣被海水冲上来的贝壳,不知不觉,她已离开码头公园的沙滩,进入较私人的沙滩领域。远方斜地上,层层迭迭的树丛里,有一幢滨海别墅。那是皇莲邦的房子,他的妻子扬天莲住在里面。她养伤那一阵子,时常跟皇廉兮来这房子,拜访扬天莲。 皇莲邦在这座海岛,至少继承两幢房子,另一幢在一片大草原上。皇莲邦不在海岛时,他妻子住住这儿、住住那儿。这片私人海滩没人使用。今天,干脆她来使用。 梁荧惑解开腰上的泰丝纱笼,铺在沙滩上,将贝壳和防晒油放在旁边,摘下帽子,舒服地趴卧,做日光浴。 这岛上的阳光灿烂,但不炙热,感觉很软,晒起来刚好,让人容易入睡。 「惑惑……」 她似乎是睡着了,恍恍惚惚间,一个幽微的声音在低唤她,一双温暖的大手在抚摸她的身体。她背上的北基尼系带被解开,两条鲜红从她雪白洁腻的肌肤滑落,这画面好美,那么煽情、性感地。 「惑惑,妳梦见什么?」 梁荧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一只红色蝴蝶从眼前的白色沙滩飞过。她撑起趴卧的身子,胸前的布料突然掉落,她叫了一声,又趴下。 皇泰清朗笑。 梁荧惑转头,看见是皇泰清,马上又坐了起来,捡起比基尼,自己系好颈后的带子。皇泰清放下防晒油,接手帮她系上背部的带子。 她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妳怎么会在这里?」他反问。「这里是莲叔的私人海滩。妳这样被他看见不好──」 「是你拉开我的带子,你还说!」她捶他一下。看他刚刚手拿防晒油,就知道她睡着时,是他的手在她身上乱来。 皇泰清脱下上衣,裸身躺在她腿上。 「喂!」梁荧惑拍他的脸。「你这是干什么?」 「莲叔不在,天莲到另一幢房子去了,这里成了无人区域,想干么就干么。」他说着,解开长裤裤头,俐落脱下,只剩一件泳裤。「昨晚,我们说了,今天来海边游泳。」他起身,拉着她往海水里跑。 他抱着她,往深处游,好一会儿,仰身漂浮着。 梁荧惑低喘,说:「你刚刚到别墅里吗?」她的嗓音沉沉地,很不经意般。 「嗯。」皇泰清应了声,没多说什么。 梁荧惑望着天,身体随浪潮飘飘荡荡,长腿轻轻踢动,海水淹满她身体每一处,只有心是个空处。皇泰清去别墅做什么?她注意到他提及皇莲邦时,用的是「莲叔」,说扬天莲,却没唤一个「婶」字。 她在视线变得模糊前,翻身潜入海里,消失无踪。 「惑惑!」皇泰清找了她一会儿。看见她慢慢走上沙滩,叹了口气,也往回游。 他牵着她的手,回到泊在八号码头的船艇。她一路无语,直到进舱房前,对他说,她头有点晕,好像着凉了。他摸摸她的脸庞,又用自己的额头贴抵她的,要她泡个热水澡,睡个觉,好好休息。 午餐,她沈睡着,他没叫她起来吃。晚餐,他送进她房里,她只吃了几口。饥饿又吃不下的感觉,让她难过得哭了。他抱着她,哄着她,直到她再次深深入睡。 他想,她真的病了,明天一早,他得请个医师上船来瞧瞧。 「mars最近还好吧?」 皇廉兮在他的「海下八公尺密室」结算这一年的事业盈余,一面问着半躺在沙发里观赏海底鱼群巡游的男人。 皇泰清看着玻璃外无声的缤纷世界,久久,喃喃自语地开口:「就跟惑惑一样……」 皇廉兮抬眸,皱下眉头。「mars一点也没恢复吗?」他离开书桌,走到皇泰清面前,倚坐窗台。 前一阵子,mars生了一场病,据了解,是游泳着凉,病愈后,却变了个人,话少了,文静多了,不惹麻烦、不爱玩了,除了那张美丽的脸庞、姣好的身段,她几乎不像mars。 「她不说话,我也没办法。」皇泰清说了句。惑惑的执拗,他是知道的,他无法逼她,他甚至不能对她生气,她什么麻烦都没惹,这几个月她只是乖得异常…… 「会是思亲吗?」皇廉兮说:「mars毕竟离家多年了,这些年,你没带她回台湾过──」 「这是可能性极低的问题。」皇泰清打断皇廉兮。他不认为惑惑是思亲,如果只是想回家,她不须用这种几近冷战的态度对待每个人。他站起身,语气有点烦躁地说:「她的事不用你担心。你赶快把帐算清楚,该给我的钱,就给我。」 「我会汇入你的秘密户头。」皇廉兮答。然后,又问:「码头管理中心说你最近要回皇家一趟?」 「嗯。」皇泰清应了声。 「什么事?」皇廉兮探问。 「我这个败家子,每年必行的报帐日到了。」皇泰清往楼梯走,离开这个没有红色、没有热情的海下八公尺密室。 没有热情、没有红色,火星不再是火星。 皇泰清回到船艇上,第一件事,依旧往梁荧惑的舱房走。他敲了敲门,不等回应,就开门进房。 梁荧惑坐在写字柜前,专心地整理着照片,没有回头看他。 「惑惑。」他叫她。 她这才回首凝视他,但是那张绝伦的脸蛋上,不再有任何表情。以前,她看他时,那双墨绿的眸子灵动热情,充满渴盼,述说他是她最重要的人。现在,她看他的眼神,冷了,彷佛他只是个陌生人。 「惑惑,我有事跟妳谈。」他走到她椅子后。 她站起身。他随即抱住她,吻她,好一会儿,他放开她,泄气地往床畔落坐,双手抹着脸,嗓音沙哑地说:「过来,惑惑,给我一个拥抱,好吗?」 梁荧惑听话地走到他身前,柔荑环抱着他。 「不够。」他低吼。「再抱紧一点。」他双臂用力勒住她纤瘦的娇躯,想感觉她是热的──每当他企图唤回她的热情,她只是更冷。 「妳到底怎么了?」他突然将她往床上压,愤怒地道:「惑惑,告诉我妳想要什么?」 梁荧惑看着他炯亮的琥珀色眼眸,摇了摇头,只说:「泰清……」 然后,房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皇泰清笑了起来,笑声很凉,充满失望情绪。他放开她,远离床铺,站在门边,背对她,转动门把,道:「妳还是不说。好吧、好吧……等妳想说的时候再说。这阵子,我要回皇家一趟,希望我回来时,可以看见以前的惑惑──我的火星。」 门开了,他走了。 门关了,她哭了。 梁荧惑伏在枕头上,默默垂泪,探手取出枕头下的飞鸟衔心钥匙圈,紧紧握在心口。她要他一走出门,就开始想她,她要他心里有她,只是这样而已啊…… 惑惑,妳是星,我是天,我们不分离…… 如果他能再讲这句话…… 他搭祭家的船艇离开海岛,再搭飞机回皇家。两个礼拜后,梁荧惑从皇廉兮那儿听到他回来的消息。一种清寂凄切揪痛她的心,这两个礼拜她想极了他,强迫自己用工作来忘却,但是她的工作跟他有关,越是想忘却越是往心底钻,今天,一听到他回来了,所有的孤独一爆而出。她急忙地出舱房,离开船艇,往码头管理中心跑。 码头管理中心的人说他带了客人,可能上高原去,晚点才会回菜园湾。她一愣,不能在第一时刻见到他,怅然所失地离开码头管理中心。一辆汽车的玻璃照出她绉巴巴的衣衫,她的头发有点乱,她紧张地用手抓了抓,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见他,随即返回船艇,梳洗更衣。几个小时后,太阳下山了,她走到浮坞酒馆。米雷告诉她,皇泰清和皇廉兮在海下八公尺密室谈事情。 她下去了。还没见到人影,就先听到他们的声音。 皇廉兮说:「你怎么带莲邦的母亲来?」 「婶婆想见儿媳妇,莲叔始终不带天莲回皇家,婶婆干脆要我带她来看天莲。」皇泰清的嗓音清晰可辨。「我今天看到天莲了,她过得很不好。我要带她离开莲邦──」 「你疯了!」皇廉兮叫道。 「你不是跟我一样,也觉得天莲不该嫁给莲邦。」 「她已经嫁了,我们就只能祝福她──」 「够了,皇廉兮──」皇泰清的嗓音继续传开。「我已经跟天莲说了,今晚,我的船艇要起锚,她来,我就带她一起走……」 梁荧惑没下到海底八公尺,已觉得缺氧头晕,眼前无色无彩,她在楼梯上转身,走出密室入口,离开酒馆,奔往八号码头。 收好自己的东西:照片、幻灯片、笔记本、手提电脑、简单的衣物,她离开这艘今晚要起锚的船艇,走到商店区的虎家。 天已经黑了。她敲下虎家的大门。虎洋、费沁蓝和虎千风,这一家三口齐来应门。 她一看到这三个人,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说:「我的房间还在吗?」 「mars?」费沁蓝马上抱住她,将她迎进门。 她扰乱了他们一家三口的晚餐时间。 虎洋和虎千风把她的行李,提到三楼──她的房间。费沁蓝温柔地安慰她好久,却什么也没问,只是陪着她,握紧她的手,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她不孤独、不孤独…… 今夜的月好圆好亮,天空没有任何孤星。酒馆举行热闹的品酒会,谁会孤独呢? 午夜过后,虎洋参加完品酒会,回到家,上楼探问梁荧惑。他敲了敲门,问:「睡了吗?」 「你回来了?」来应门的是妻子费沁蓝。 虎洋吻吻妻子,走进房,看见梁荧惑坐在床上,美颜没有睡意。 「妳跟皇泰清吵架吗?」他问梁荧惑。 妻子费沁蓝拉着他往床昆凳坐。 他继续说:「我有个东西要给妳。」然后,他拿出一只天鹅绒盒子,掀开来,一条飞鸟衔心的宝石坠炼占据在盒中。那白金飞鸟衔着心形红宝石,坠头还有一把小小的钥匙,很精巧。 「这是……」梁荧惑愣住,说不出话来。 「这是皇泰清要我帮他制作的。我是个设计师,他却把我当匠师使唤,要我照他的想法制作这条坠炼。」虎洋说着。 「这是妳的链子──」费沁蓝微笑看着梁荧惑。「泰清要献给妳的。」 梁荧惑又哭了,说:「他已经走了啊……他今晚已经带着扬天莲离开了呀……」 扬天莲?!虎洋和费沁蓝同时顿了顿,夫妻俩面面相觑。 「mars,妳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费沁蓝开口。 梁荧惑伤心地摇头。 「扬天莲是皇莲邦的妻子,怎么会跟皇泰清扯上关系?」虎洋也不明白了。 「不是的,」梁荧惑边哭边说:「他们同时爱上她……莲邦,廉兮、泰清都爱她……她嫁给莲邦,可是泰清不死心,说她过得不好,要将她从莲邦身边带离……就是今晚……」 「怎么可能。」虎洋皱眉,觉得好笑。他刚刚在品酒会上,还遇见皇泰清到处在找梁荧惑,一副焦急模样,他怎么可能是爱扬天莲……别开玩笑了! 「mars,我想妳可能真的误会了什么,」费沁蓝凭着自己身为女人的直觉,说:「廉兮怎么样,我是不清楚。不过,泰清爱上扬天莲,我认为不可能;泰清是一个具侠义心肠的浪荡子,他帮助一个他认为不幸的女人,绝对不是爱上她──」 当──当当── 几声门铃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来了。」虎洋说了句,起身准备下楼。 「谁?」费沁蓝问丈夫。 虎洋答道:「具侠义心肠的浪荡子。」他走出房门。 费沁蓝也起身。 「沁蓝姊,别走。」梁荧惑紧张地叫住她。 费沁蓝回首,笑了笑。「mars,妳可是战神耶,别怕,有什么事,今晚跟他说清楚。」说着,她也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那是salvatoreferragamo手工软革便鞋踩在地毯上,幽微、神秘、高雅的声音。 梁荧惑的心怦怦狂跳。门开了,皇泰清穿着休闲式西装、牛仔裤,笑着,朝她走来。 「惑惑,」他叫她,取出手上天鹅绒盒里的坠炼,坐在她身边,手臂圈绕着她,将链子戴在她白皙的颈子,然后吻她,说:「妳这个傻瓜。」 梁荧惑抽气两声,哭了。「你不是带着扬天莲走了吗?」 「没带妳,我哪儿也不去。」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我的惑惑──」 「你没带我,也回了皇家;你以前没带我,也来了海岛;我受伤,你没带我,一样离开……」她在他怀里翻旧帐。「你没带我,哪里都能去。」 皇泰清苦笑,只能吻她,终于知道她这一阵子在闹什么别扭了。 她又说:「扬天莲呢?」 「她没来。我想她跟莲叔会过得很好吧。」他说着。当他发现她不见,在码头疯狂找她时,他无法管其他人过得好不好。 细细回想,他的心时时刻刻被这小女人占据,他以为浪荡子的心是自由的,他的自由,其实就是惑惑。 没有别的女人、没有别的星,只有惑惑,只有火星── 惑惑,妳是星,我是天,我们不分离。 终曲 皇泰清的船艇起锚了。 这个晚上,是火星最接近地球的日子。天空中,那颗最红最亮的星,近在桅杆顶。 皇泰清的舱房里,那个插着剑与花的大土罐,今日,依旧繁花簇拥单剑。梁荧惑照样砍它一地断梗落花。 皇泰清进房,看了看,笑了笑,拿着剑,走到卧房。那小女人趴在床上,贴照片,写笔记,近期准备交给她父亲梁亚夫的出版社,出一本浪荡子慈善纪实。 「惑惑,」他叫她时的嗓音,总是柔情缠绵。「妳不到甲板观星吗?今天是『冲』,火星很漂亮──」 「我就是最漂亮的火星。」她下床,回身看见他手里握着剑。「你干么拿着那把剑?」 皇泰清笑了笑。「我有件事要告诉妳──」 「什么?」她马上问。 「这把剑剑柄的护手盘里,原本藏着一个戒指。」皇泰清说着,双眸带笑看她露出好奇的表情。「这剑的指环是要给我的妻子的……」 梁荧惑表情转惊讶。 皇泰清笑着,往下说:「不过,我这把剑的指环被我卖给一个收藏家──」 「什么?!」梁荧惑大叫。「那是你妻子的东西!」她的嗓音很不满。 皇泰清笑容更加扩大。「所以,我想请妳原谅我,好吗?惑惑──」他看着她。 梁荧惑呆了一下,美颜一闪,笑了,走向他,伸手抱住他。 皇泰清也抱住她。「记得我割下妳的那一绺头发吗?」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他说:「我把它放在原本放戒指的剑柄护手盘里──我妻子的东西。」 她甜甜地笑着,问:「你卖掉我的戒指的钱呢?」 「拿去投资廉兮的『秘密事业』了。」他答道。 「廉兮有什么秘密事业?」她仰起脸庞。 他吻她的唇。「以后妳就知道了……」 好吧,爱卖弄神秘的浪荡子。她在心里嘀咕着,唇回吻他。 他抱起她,走出舱房,上桅顶瞭望台,看着天空中最红亮的那颗星──荧荧如火,迷惑他心。 他是天,她是星,他们永不分离。 【全书完】 后记 美少女的「关键七」  岳靖 堂哥的两个女儿alice与coco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了。大女儿alice今夏刚考完基测,小女儿coco要升国中,趁暑假能玩,我便收拾行李到堂哥家住一阵子,和两位美少女同乐。 我和alice、coco大概半年没见面,上次一起同欢乐是农历过年那段日子。其实我们姑侄感情挺好,但因为alice今年参加基测、课业繁重,我就没敢像以往一样三不五时到堂哥家打扰,待alice基测过后,我才上门去。 半年不见,alice已长得跟我差不多高,一头遗传的曲发(wavyhair)烫得笔直,没了家族基因特征。我们家族有几个遗传标志,最常见的是酒窝(一定是左边深右边浅)跟曲发。据说,alice上国中这几年很在意曲发这个问题,堂嫂索性让她去烫直,免得她成天不专心念书。其实曲发没什么不好看,只是没有直发(straighthair)直,又没有鬈发(curlyhair)卷,没法像直发一样服服贴贴,也不会像鬈发乱得有型,alice的个性固执又极端,大概受不了这种要直不直,俗称「自然卷」的发质,才把头发烫直。coco就接受得多了,发型还是保持一贯的波浪马尾。我在想alice哪天会不会去打那个什么什么酸什么什么杆菌的消除酒窝……唉唉,alice呀,我们是一家人吶,还是要保持家族的「正字标记」嘛。 人家说「青春期叛逆的躁动」,我想alice正处于这种成长绝妙期吧── 某天晚上,alice跟堂哥闹别扭,赌气不吃饭。堂哥不准她耍脾气,硬是拖着她上餐馆。基本上,堂哥的生活相当规律,该吃饭的时间就吃饭,该睡觉的时间就睡觉,而且妻女都得配合他的生活步调,简单说,堂哥像个军官,堂嫂、alice和coco则是他的士兵。堂嫂个性温良,总是顺着堂哥,coco年纪小,还肯听爸爸的话,alice就不一样了,她可是青春叛逆美少女呢,个性跟堂哥一个样!父女俩硬碰硬,在餐馆里互摆冷脸。那天,我们吃小火锅,一人一锅,只有alice和coco共锅。但alice不吃就是不吃。堂哥在一旁冷声数落,他越是数落,alice越是不妥协。这种时刻,堂嫂最是难过。 堂嫂两手压着额鬓,告诉我她头痛,要我想想办法让alice动筷子吃东西,否则堂哥恐怕要当众发飙了。 我对alice说:「妳不吃,就帮coco煮东西吧,免得她要煮还要吃,太忙。」 alice听了,终于拿起筷子。我知道她其实已经饿了,但是为了守住青春叛逆美少女的自尊,非得跟父亲斗下去。 幸好堂哥看alice动筷子后,不再怒念。 好啦,父女冷战场面总算缓解。可alice还是没把食物送入口,只是帮妹妹涮涮肉片,煮煮高丽菜,无聊地用煮好的高丽菜包卷肉片。 堂嫂开口说:「alice吃点东西──」 「我早说我不吃了!」alice马上瞪眼打断母亲的声音。 堂嫂又一脸头痛表情。 我接着说:「alice妳不用忙着吃东西,就去帮姑姑倒杯饮料吧(这餐馆采半自助式,饮料自取)。」 alice听了我的话,离座去倒饮料。她倒了一杯回来,我马上说:「妳妈妈和妹妹也要(我知道她绝对不帮爸爸倒)。」alice随即又去取了两杯回来。 然后,我和颜悦色地要她帮我煮虾子,顺便剥虾壳,因为我要忙着吃东西,不好一心多用,只好让她这个美少女服务。 可能是我平常还算疼爱她(两天前,她说要黑色指甲油,我买给她了),所以她很听我的话,把虾子煮好剥好,放在碗里,堆成一座小山,等我品尝。 我一看,不满意地说:「我只说吃两只,妳怎么弄那么多。我吃不完的妳看着办。」 alice看了我一眼,没说话。coco兜了一盘东西过来,说:「姑姑,我吃不完,给妳……」 盘子里有好些个「高丽菜卷」,是alice的「杰作」。我装不知道地问coco:「这是谁弄的?」 coco指指alice。「姊姊弄的。」 我看向alice,沈默了一会儿。 「自己看着办……」alice嘀咕了一句我要说的话(我们姑侄默契很好呢)。 我点了点头,说:「coco,妳别把吃不完的东西往姑姑这边送,姑姑已经没有『关键七』了,吃再多也不会再长高,倒是妳跟姊姊还有『七』就多吃点,妳们这种年纪加上家族遗传长高不长胖,用不着节食。」 alice听到「关键七」,神情微微一变,拿起筷子,背对正专心用餐的堂哥,吃起东西来。 唉,真是姑姑难为,吃一顿饭,我还得想法子帮一个跟父亲闹情绪、赌气不吃饭但着实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固执美少女找台阶。 幸好姊姊的「关键七」理论派上用场。我不如道这个「关键七」是否只是姊姊乱编,还是真有根据。大慨在我们吃火锅这天的前两天(就是买黑色指甲油那天),我带alice和coco到姊姊家吃晚餐,姊姊一见到alice个子高过自己,显得相当惊讶。我当时告诉姊姊alice肯定会长到180。alice露出一副不可能的表情,说她不会长那么高(因为她妈妈只有156,爸爸也才180出头),她怎么可能长到跟爸爸一样高。 我说:「那可不行,妳非得长到180,我好放弃写作改当妳的经纪人,拱妳走上超级名模之路(至少要像吉赛儿.邦倩一样)。为了姑姑,妳一定要再长高!」 我告诉alice,有个说法说女性可以长到二十五岁。 alice很怀疑这个说法。 姊姊马上提出一套「关键七」理论推翻这个「长到二十五岁」的说法。据姊姊从某位不知名专家那儿听来的说法──女性有四个关系着长高的关键七,也就是七岁、十四岁、二十一岁、二十八岁,只要在这四个七的倍数的关键岁数,好好转骨(就是肆无忌惮地吃啦),女孩一定可以长高,也就是说女性在二十八岁前都有长高的机会(姊姊说:千万别在关键年搞节食,白白浪费长高机会。)。 alice听了,一脸兴奋,她至少还有两个关键七,真是青春无敌啊! alice记住了关键七理论,期望长到180。我想alice和coco的世代,女孩的平均身高大概是如此吧(172到175),所以── 美少女们,掌握「关键七」,一起长高吧! 唉~~我的「关键七」一去不复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