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未亡人》 第1页 《将门未亡人》作者:勐哥哥 文案: 将门遗孤和意气风发的新朝王爷, 从北邙荒山到深宫寒室,从仇恨到陪伴。 晋王就跟那野糙一般,你若不能一把火烧尽,他只会长得更茂盛。 ------------------------------------------------------------------------------------------------------------------ 会画春宫会杀鸡会跳大神的前朝将军女儿和混蛋王爷的故事男主身体不洁不喜勿入 wuli女猪脚自带金手指,男猪脚自始至终是个混蛋,强取豪夺类 男主非c+1v1+he+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卿枝,霍遇 ┃ 配角:薛时安 ┃ 其它:孟九 【 ☆、深山有女 经歷了一场蒙蒙秋雨,漫山的红枫似火,染红北邙山的天。 日出一刻,北邙山下的战俘营又开始运作。数万名战俘被从营帐中赶出来劳作。 大邺初年,百废待兴,皇帝下令在北方的五个重要关口建军事基地,被俘的前朝奴隶则成了重要劳力。 自从入秋以来北邙山的气候变化莫测,时不时雷雨轰轰,雨天无法施工,只能在晴天的时候加紧赶工。 听看守的士兵提起,卿卿才知道今天是中秋,她悄悄地将这个消息告诉正在用手推车拉木材的佟伯。 佟伯是她们这一区域年事最高的人,亦是最德高望重的人。 佟伯趁无人看向此处,从腰里揣出一个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名字,“给你弟弟的生日礼物。” 卿卿立马收下,笑意灿烂:“谢谢佟伯。” 战俘营最不缺乏的就是思念。 思念家人,思念旧国,思念和平的日子。 蓝蓝从床底下爬出来,扯了扯卿卿的裤脚:“嘿,今天我在床底下捉迷藏,没人发现我。” 卿卿把他从地上抱起来:“蓝蓝又长大一岁了。” 她是强忍着眼泪,蓝蓝并不知道在他捉迷藏躲起来的时候,负责捉他的同伴被晋王的一个手下误杀了。 这是蓝蓝五岁的生辰,也是他在北邙山的第五年。卿卿将佟伯刻的木牌繫到蓝蓝腰上:“这是佟伯给蓝蓝做的长命牌,咱们故乡每个小孩都有一个。蓝蓝带上,会福寿安康。” 小孩对生辰的日子格外执着,小手攀上卿卿的肩膀,腻在卿卿怀里:“蓝蓝要长大,长大就做卿卿的哥哥!” 这时,突然有几人闯入她们的屋里,为首的是一个高瘦的婆子,身后跟着几个士兵。 卿卿把蓝蓝护在身后,问道:“周姐,什么事啊?” 周姐是这里女囚主管,平日也是战俘营里食物链顶层的人,不过自从年前由当今皇帝的第七子晋王接管战俘营后,周姐也需要低头做事说话。 “回军爷,这丫头人可机灵,模样也好,您看怎样?” 周姐身后的兵越过周姐,卿卿见那人穿着与其它士兵略有不同,应当是个品阶高的。 她带着蓝蓝跟那人颔首屈膝行礼。 郑永瞧着面前的女子,虽粗布短衣,但不掩饰她的秀丽容貌。来北邙山大半年时光,见惯五大三粗的女子,眼前的女孩却是叫人眼前一亮。 如荒凉大漠中,忽而拂来江南春风。 郑永是个汉人,饱读诗书,行事与一般的将士不同,他向那姑娘解释道:“今夜王爷在府中设宴,缺了个人前奉酒的女婢。” 周姐见郑永态度和善,自己也挤出笑,上前热络地握住卿卿的手:“王府可什么食物都有的,你 只要别犯错,想吃什么都行。” 卿卿闻言,抬起眼皮看着周姐:“我可以把那些食物带回来吗?” 郑永笑道:“当然可以。” 卿卿莫名觉得郑永亲切,和她以往见到的官兵都不同,像是个好人。 但是佟伯说,好坏不能只看面相,人善是在于心。 她转身对蓝蓝说:“你今天先和佟伯呆在一起,姐姐很快回来。” 虽是这样劝着蓝蓝——可她心里忐忑。 周姐将她带走,带上马车。 王府紧挨这战俘营南边,那里一砖一瓦,都是她们亲手建造的。卿卿自从八岁被关进来以后,就没有坐过马车了。 周姐和她坐一辆车,她拿出一个小小的圆盒,拧开,里面装着黄色的软膏,周姐将那软膏抹在手上涂开,不一会儿马车间就充斥着香味。 应当是花的香气,可那是什么花的香味儿,卿卿不知道。北邙山下杀百花,没有花儿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周姐一边用那软膏擦着脖子,一边道,“今个儿你要敢出岔子惹王爷不快,我回头就把你弟弟手脚砍了。” 卿卿不理会她。 过一阵,她想到了什么,才开口问,“周姐,我还有机会回去吗?” 周姐剜她一眼:“叫你去王爷跟前伺候,这机会多少人求之不得呢,又不是叫你去送死。” “可年初的时候,桐姐儿也是被送去王府,她再也没回来过!” 周姐巴掌在她脖子上使劲拍下,“你这死丫头,不相信我是不?” 卿卿不敢去摸脖子上火辣的痛感,她往一旁瑟缩了点。 到了王府,周姐先带她去换衣服。 一套王府的丫鬟衣裳被扔到她头上,周姐道:“自个儿换好梳洗好,时候不多了。” 卿卿穿上新衣,又慌慌张张梳好鞭子。 她似乎从没穿过这样舒服的衣服,绸缎轻柔地抚着她的肌肤,令她恍惚忆起江南的春雨。 她收拾完自己,出门发现月亮已经爬上了夜空。 其实中秋的月并没有比其它中旬的月亮更圆更亮,但这一天,月亮显得很清冷孤独。 天际茫茫,只有一轮月。 王府的丫鬟教了她一些基本的礼数与她的工作内容,她很快记住,在王府丫鬟的面前演示了一遍,丫鬟笑道:“真是个聪明的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卿卿说:“我叫卿卿,三公九卿的卿字,姐姐呢?” 那丫鬟忙掩口而笑,“还叫姐姐,我都快大两轮了。真是嘴里跟抹了蜜一样,就叫我潘姐吧。” 她们这些丫鬟是得等传召才能进屋的。 酒是温的,屋里热,凉的酒更尽兴,所以叫侍女们端着酒在外头让温酒降。 北邙山入秋后山风冷寒,一个个侍女都冻得瑟瑟发抖,快熬不下去的时候,潘姐终于出来召唤:“该咱们去奉酒了。” 侍女每人负责一席,卿卿负责的这一席正好是晋王右侧首席。 潘姐之前教过,奉酒之事眼不可乱看,视线不得落在主人脸上。卿卿也好奇自己侍奉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却不敢看他。 倒酒的时候,她们需要跪坐席前。 倒完酒,卿卿暗暗松一口气,很顺利。可突然一只有力地手握住她的因紧张而有些颤抖的手,将她的手整个包裹在内,她惊慌出声。
第2页 上席的位置传来一阵笑,“穆兄,你未免太性急了些。” 穆潇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松开卿卿的手,“在下失礼。” 晋王酒入了喉,来了兴致,竟从上席走下。 卿卿跪在地上,始终不敢抬头,她得罪不起这些人——虽说战俘营里的生活不见天日,可她还是存着能出去的心思。 她不想死。 入眼的是晋王的黑色皮靴。 巨大的阴影由上投射至下,将她笼住。 卿卿有些发抖,但她竟然抑制住了。她只是想到那一日异族士兵攻入瑞安城的场景,就觉得此生一定没有比那更恐怖的事。 晋王霍遇捏住小侍女的下巴,迫她抬头。 入眼的是一张如画娇容,她眼中含怯,让霍遇突然想到上个月猎中的那一只幼鹿。 这张脸,还似一个人,难怪穆潇会失态。 “王府里怎没瞧见过你?” 卿卿不敢贸然回话,潘姐忙上前,在晋王身后道:“回王爷,卿卿姑娘是从北邙山营地里过来帮手的。” “原来是个小女奴…” 他语气里有讥讽蔑视,卿卿怕极了这些人——奴隶对他们而言,比下贱牲畜还不如。 她还记得晋王刚来北邙山那两日,命人将年老或病弱的奴隶压在猎场里,叫她们其余人前去围观。 然后他拿着弓箭,在高台之上,一一射死那些人,且箭无虚发。 “叫什么名字?” 潘姐道:“回王爷…” “我在问她。”他的声音听上去是懒懒散散的,但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阴狠。 卿卿回答,“我叫卿卿。” “青蛙?” 卿卿一怔,别人问起她是哪个字,都会问是否是杨柳青的青,怎么晋王就想到了青蛙呢。 “是九卿的卿字。” “卿卿…”他咀嚼品味着这个名字,倏尔笑道,“名字都这么勾人,难怪叫穆兄失了魂。” 卿卿的肩被他捏住,人被他带着站起来,“竟然勾了穆兄的魂,今夜就好好陪陪穆兄吧。” 穆潇看到卿卿的第一眼,也想到了那个女子——他心头的硃砂痣,他一生的悔恨。 穆潇和霍遇不同,他不是个重欲的人,不会看到个好看的女子就要占为己有。 他起身向霍遇作揖道:“王爷美意在下心领,今日是我唐突了卿卿姑娘,但并无它意。” 他目光掠过卿卿身上,却发现了一双隐忍着期待的眸子。 那一年入春,琼儿被突然闯入的士兵带走时,也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桐姐儿被带到王府后,杜家嫂嫂跟她说桐姐儿是去享福了,她问怎么个享福法子,杜家嫂嫂含煳给她讲了一通:女人身体得了男人的疼爱,自然就会享福了。 卿卿不是很懂,但她却觉得留在王府受王爷责罚,不如跟了穆潇,穆潇看起来像个善人。 穆潇和晋王不同,他看上去是个很冷淡的男人,但却不会因她是奴隶,而对她不屑一顾。他叫她姑娘,还没人这样叫过女奴卿卿呢。 晋王负手转身,“既然入不了穆兄的眼,便是无用之物,来人,颳了她的脸。” 卿卿听到他这样说,慌乱了起来,她立马跪在地上:“求公子救救卿卿。” 她这一跪一乞求,如一颗石子落入穆潇死水一般无波无澜的心里。 “既然是王爷好意,穆某便心领了。” 霍遇回到坐上,见底下那个颔首的小女奴,其实和那女人也不怎的像。他至今忘不了那女人在他身下求着他,那一双水湿的眸子。 穆潇这几年过得清心寡欲,在这么多人面前闹了这么一出,传出去只怕美名蒙尘。 晋王大方地说,“卿卿,还不谢过穆兄?” ☆、难言之辱 自和穆潇共处那一夜后,北邙山又下了三天的大雨。 卿卿被郑永带出战俘营,也是被郑永送回去的。 所有人都知道了她在穆潇那里过夜的事,而穆潇是巨贾之子,北邙山练兵场的扩建需要银钱的支持,所以穆潇是晋王的贵客。 卿卿的身份自然就和从前不同了,周姐语气都温和三分。营中女人都羡慕卿卿福气——女奴比物件还不如,说直白些,她们除洗衣做饭,仅有的作用是供男人们xie yu。 据说那穆潇是个儒雅之人,又身份矜贵,跟了穆潇,总好过被晋王或是其它人占了第一次。 对于这里的女人来说,跟了大邺的男人,绝对是一种伤痛,故无人敢和卿卿提起。 只有蓝蓝不知发生了何事,总是缠着腻着卿卿。 卿卿从穆潇那里带来了食物。 因冬天很快就到了,北邙山的冬天漫长而寒冷,食物向来短缺,她拿了些易于储存的食物,藏在地窖,为过冬做准备。 雨刚刚停,又有王府的人来将卿卿带走。这次带她走的不是郑永,是个很兇的兵头子,卿卿不过走慢了些,被他推倒在地。 衣服是刚刚洗过的,这样的天,衣服不容易弄干,她就剩这一件干净衣物,如今被地上的污泥弄脏。 她只顾快点擦去衣服上的泥污,忽视了脸上沾着的泥水。 今天是徒步走到王府的。 她被送到潘姐的屋,潘姐在屋里坐着向她招手,卿卿低头看着自己鞋上的泥,又看看屋子里纤尘不染的地毯,不敢进屋。 潘姐只见她模样狼狈,便知道是被押送的士兵欺负,她走过来剜他们一眼:“王爷要的人你们也敢欺负了是不?” 推倒卿卿的兵头子拧笑着解释:“可是王爷亲口说的,她们不是人,牲畜宰了还能吃,你说北邙山的婆娘,除了多一张口吃饭浪费粮食,还能做什么?” 潘姐嬉笑着将她们赶走,然后牵着卿卿的手进屋:“你别怕我,我也是前朝的人,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想到了我小侄女儿,所以才觉得你很亲切。” 卿卿抿了抿唇,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潘姐。 潘姐的笑容变得苦涩起来:“她啊…九岁那年病死的。你瞧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快来擦擦脸,王爷爱干净,眼里半点尘都容不得,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去见他吧。” 潘姐给卿卿拿来干净柔软的衣服,卿卿已经洗完了脸。潘姐不禁赞嘆:“难怪穆公子一见你就失了分寸,这唇红齿白的小姑娘,哪里像是这破地方的人。” 卿卿拘谨地赔笑,接过衣服,去里间换好。 潘姐眼里仍是惊艷之色,她也算阅人无数,美人见过不少,但许多美人看久了也就倦了,而卿卿却是让她看了一眼还想再看,这或许得益于她眼里的纯真——北邙山艰苦环境下长大的女孩,没见过外头的花花世界,不正如雪原高岭之上的花朵? 卿卿快要走,才敢问:“王爷…可有什么忌讳?” 潘姐一想,那得说到明天去了,就捡重要的跟她说:“凡事实话实说,王爷脾气实在是差了点,你只能多忍着点。”
第3页 卿卿朝潘姐福了福身,“谢过潘姐。” 卿卿以前只在战俘营里远远望见过王府,或在春夏集体上山採集时由半山眺望王府的恢弘。 在北邙山净水是稀缺资源,王府却被水渠环绕包围,又有三处池塘,夏是荷花,秋天池塘岸边是大片雏ju。 卿卿被领着穿过一个又一个迴廊,脚都酸痛,才走到晋王的书房里。 她来时,晋王怀抱里正坐着一个香肩半露的美人,晋王霍遇的手,似乎在那美人的衣领中。 卿卿从未见过这样放浪的场面,她突然想到佟伯讲过的纣王,此刻她脑海里有个词能精准形容她之所见——□□。 她立马低了头,不敢再看。 那日中秋酒席的邂逅,对晋王而言亦是惊鸿一瞥。这荒原之中遇如此颜色,谁不惦记着? 只不过她一介女奴,不配叫他惦记在心上,他很快就忘了小女奴的脸。 霍遇怀里的美人也把视线落在卿卿脸上,她装模作样,以手掩口,做惊讶的模样:“真是个小美人呢。” 小女人故作聪明的笨拙令霍遇大为开心,他伸舌舔了口美人的美颈,美人嗤嗤娇笑出声,霍遇下腹又胀了起来,他将美人横抱起来进了里间。 屏风与重重珠帘,挡不住男女的喘息声。卿卿不知他们是在做什么,又好像隐约地明白。 她还跪在地上,目光不敢落在别处,直直盯着地毯上的芍药花,快要石化。 外头似乎又变了一回天,锦屏后,有个高大的影子站起,然后从里间走出。 卿卿抬头,却立马闭上了眼。 他是晋王,是新朝的皇子,是北邙山的主人。 可在此刻,他只是个□□的男人。 夏季的时候卿卿也见过赤身训练的士兵,可他们都只有半个身子是露出来的,而晋王…他是真的什么都没穿。 “伺候过穆三了?” 卿卿想,他口中的穆三应该就是穆公子。 她闭着眼,点点头。 她不知道霍遇口中伺候的意思,但那也她为穆三磨了半晚上墨,这也算伺候吧。 “穆三如何?”霍遇嘴角斜起,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卿卿如实回答:“穆公子很温柔。” “和本王相比如何呢?” 卿卿疑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睁眼,又怕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睁开眼。” 头顶上方传来晋王的命令,卿卿本能不愿,又听晋王说:“你要是愿意闭眼,那本王就叫人挖了你的眼珠子,可好?” 自然不好。 卿卿缓缓睁开双眼,晋王目光正好落在她的眼睫毛上,她睁眼时,睫毛如同无力地振翅的蝴蝶。 晋王突然抬起卿卿下颌,卿卿知道抬头会看见什么,她强硬挣扎,但始终敌不过男人的力气,最终被迫将视线落在那丑陋之物上。 她见过蓝蓝尿尿的地方,但不知道原来成年男子那处是如此丑陋,比佟伯养的那些虫子还要另人犯呕。 “本王此处比之穆三,如何呢?” 卿卿说不出口,她又没见过穆公子的,怎么回答? 见她闭口不言,晋王捏着她下颌的手开始用力,仿佛要将她的骨都捏碎掉,“哑巴了?” 卿卿知道这些祁人并不把她们当做人看,她也受过鞭打,被辱骂过,但那些时候,远没有眼下这般屈辱。 她抬头,愤恨地看着这个恶毒的男人,他明明在笑,却让人觉得十分阴森。 他的笑意逐渐扩散,脸颊上的酒窝愈发深陷,有勾人魂魄的魅力——如同恶鬼。 他的拇指抚向卿卿的嘴唇,粗糙的指腹扫过卿卿嫣红的唇瓣,漫不经心地说道:“既然这漂亮的小嘴不想说话,那干点别的事吧。” 卿卿听不懂他不知所云的话,他的手却压迫自己的脸靠近他的kua下。 卿卿用反力和他无声对抗,终于开口。 她嫌恶道:“噁心。” 她的头髮被霍遇用五指扯住,“下贱的女奴,竟敢顶嘴。” 卿卿以前惹周姐不快的时候也被扯过头髮,但哪有这么疼?周姐顶多扯掉她几根发,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被人扯掉了,她因为疼痛眼里沁出泪水,眼睛却还是死死盯着霍遇。 霍遇一脚踹到她的肩上,卿卿倒下的时候脑袋磕到凳角上,她摸了摸自己额头被磕到的地方,其实远不及他踹的那一脚疼。 这时,那美人穿戴好衣物从屏风后款款走出,她将衣物披在晋王身上,娇笑道:“这小美人若是破相了,穆公子该多伤心。” “你叫何名?” 霍遇一边任美人给自己穿衣,一边问重新呈跪姿的卿卿。 卿卿重复了第一次他问自己名字时候的回答,“卿卿。” “大名叫什么?” 卿卿咬着唇,不做声。 霍遇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扶额,嘆息,“别叫本王为了查你的名字浪费人手。” “卿枝,枝头的枝。” “姓什么?哪里人士?” “姓孟,瑞安城,瑞安县人。” 霍遇神色一滞,看向她:“本王当是哪来这么有种的丫头呢,原来是瑞安孟家人。” 卿卿道:“孟将军是我伯父。” “这么算来,本王还是你的仇人呢。你伯父可是当着本王的面自缢于瑞安城门前的。往后好好听本王的话,不会亏待你的。” “我不懂王爷的意思。” “这两天你去陪穆潇,把他哄高兴,肯掏银子修行宫,本王就允许你住进王府。据说这个冬天会格外的冷,真担心你这一身细皮嫩肉。” 美人闻言扑进他怀里:“那王爷就不担心奴家了?” 霍遇揽住美人纤腰,“你还想呆到何时?入冬前赶紧给本王滚。” 晋王向来喜怒无常,在他身边还哪有什么律法,有什么道义。他的话就是道理,是律法,谁都不能忤逆。 美人曾试过在他不悦的时候取悦他,换来的是他狠戾的一耳光。但她又能如何?晋王不是好人,可天下比他坏的人多了去了,她怕他,又同时爱他,这没什么不可以。 她跟了晋王一年,约莫是揣摩到他脾气了,顺他这未必如意,但逆他者一定亡。 她立马从晋王身上退下,理好自己衣物,对晋王道:“奴婢再也不敢逾越。” 卿卿没想过还有机会再见到穆潇,穆潇也没想到能再见卿卿。 卿卿被送往他住所,他问的第一句便是:“晋王可有为难你?” 卿卿笑着摇头,“托公子的福呢。” “那便好,今日想吃什么?” 穆潇眼中有宠溺之色,卿卿觉得他和蔼可亲,像哥哥一样。 “可以吃甜的东西吗?” 她带着期望的笑容,让穆潇觉得比蜜糖还要甜三分。 ☆、猎场赌约
第4页 连绵的阴雨终于结束,放晴这天,空气在阳光下瀰漫这清慡的味道,正是野物出来觅食的好时候。 晋王邀穆潇去狩猎,穆潇登时想到了卿卿。这几日卿卿在他身边伺候得十分周到,又无意与他提起过好天气里北邙山上猎物繁多,是狩猎的好机会。他询问晋王:“可否带上卿卿姑娘?” 晋王一手捏着美人苏辱,一手揪葡萄吃,“哪个卿卿姑娘啊?” “女奴卿卿。” 晋王闻言哂笑:“哟,还叫上姑娘了,看来那小奴把穆兄伺候的不错。” 穆潇向来温和,不和晋王计较。 晋王搂紧美人,“既然穆兄要带女人,本王怎可形单影只呢?” 美人心里开怀,娇笑道:“可奴家不会骑马呢。” “本王要带华伶去,你就好好看家。” 美人:“…” 出发前夜,郑永送了套骑射穿的短打给卿卿。卿卿这几日往返战俘营都是郑永接送,故此与他熟络了些。 卿卿知道这衣服穿过一回就要被收回,因此格外珍惜。 郑永瞧屋子里没别人,偷偷拿出一个方正的布袋子交给卿卿,卿卿疑惑地看着他:“这是…” 郑永道:“给你弟弟吃的,收好了。” 这几日因下雨的关系,食物无法到达北邙山,因此战俘营的分发的食物又被剋扣。 卿卿躬身道谢,郑永忙扶她双肩,又意识到失礼,匆匆放开。 卿卿觉得甚是有趣,莞尔道:“多亏了郑大哥,这几日我和弟弟都没有饿到呢。” 郑永道:“我得赶紧回去了,若王爷发现我翘班,可得遭殃。” 郑永走后,卿卿带着点心去佟伯的屋中。 佟伯原本也住在三十人一间的营帐里,但他同室的老奴要么被嫌没用杀死,要么老死掉,佟伯人过九十岁,依然精神抖擞,战俘营里传言说他是老地仙,又因佟伯会医术,才逃脱噩运。他将屋子改成学堂的模样,教战俘营长大的小孩们识字。 卿卿去的时候,佟伯与蓝蓝正坐在地上写字。 泥土地上用石头刻了简单的数字,他指哪个,蓝蓝念哪个。 有人觉得也许这一辈子都得耗在战俘营里了,能活几年都不知,做什么浪费时间认字吶。 卿卿却相信自己总有出去的那一天———她并不知道会是谁带她离开这个地方,可外面的世界,江南的山石流水,成荫的绿树,节日时期的笙歌舞蹈,高阁飞廊,还有丝绸锦缎做的衣,绵软的榻,不会发馊的食物,香甜的瓜果…她总想再见上一面,也想让蓝蓝享受到这些。 卿卿拿出点心,分给佟伯和蓝蓝,“这是郑大哥送来的点心,我方才尝过了,味道可好了。” 蓝蓝见到食物,两眼放出光彩:“姐姐,你是神仙吗?怎么有这么多好吃的?” 卿卿只是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 佟伯接过点心,只拿了一小块,抿了半口,又把剩下的包起来。他床下有一方地,掀开毯子,是个窟窿,里面储着各种食物。 佟伯将点心藏了进去。 “卿卿啊,老夫看那郑永,倒是个好人,你觉得他如何啊?” 卿卿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每次听同龄的少女谈起某个少年,她也会幻想自己意中人的模样。 她知道佟伯说得“郑永如何”是什么意思。 “佟伯,我觉得郑永好似我小时候邻家的哥哥…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亲切。” 佟伯见过了太多人,一时想不起来,卿卿朝门口看了眼,确认无人,小声道:“我记得很清楚,郑副将的儿子,我以前叫他小郑哥哥,他一心从戎,但郑副将不同意,所以就离家出走了。年纪似乎也能和郑大哥对得上。” “卿卿,这事你装在心底就好,可别再提起,若他不是郑副将的孩子会害了你,若他是,则会害了他吶!” 卿卿道:“我知道的。” 狩猎当天穆潇很早就派人来接卿卿,卿卿四更天就起身烧水擦身,又仔仔细细梳了两只辫子,换上郑永送来的新衣。 郑永虽没明说是谁送的衣服,但卿卿一猜就知道是穆潇送的。 衣服是水红的颜色,她入营后,再也没穿过红色的衣服,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期待。天快亮时,她想到若是骑马,梳着辫子肯定不方便,于是又迅速将辫子拆掉,全部盘在脑后。 她用湿帕子擦掉镜面的灰尘,再用干帕子擦去镜面水渍,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挺英气的。 男女马装本就没显着差别,她梳得髮髻又像男儿,这样看来倒像个淘气的男孩子。 卿卿出门时,屋子里的其它人都开始纷纷起床。号角声想起,营里看守的士兵开始换班。 她经过这些人,他们都对她投之一笑:“哟,卿卿要去见贵人了!” 卿卿到营前时,穆潇身边的侍卫刘大牵着马在等她。 她惊讶道:“刘大哥来这么早?” 刘大道:“公子吩咐了要我早些来,这匹小马,是公子亲自帮姑娘挑选的,性情温顺,不认生。” 卿卿是在营地里学会骑马的。遛马、餵马,这是她们的基本任务。每年三四月常有贵人来隔壁马场骑马,有时贵人们把马骑到远处不愿骑回来,他们若能将马带回来,则会接收到一定的报酬,大多数的时候是食物。 蓝蓝年幼正在长身体,很需要食物,所以卿卿就经常送那些被扔在半山的马儿回马场,因此马技娴熟。 与穆潇会和后,穆潇见她一身红色马装,头髮一把梳起,露出精緻五官,既英武,又妩媚,他不禁嘴角含笑,唤她,“卿卿。” 卿卿骑马飞奔到穆潇跟前,正要下马给穆潇行礼,穆潇道:“免了免了。” 穆潇今日亦是一身劲装,一改往常的儒雅,他似玉的五官染上北邙山的辽阔风情,斗篷在风里飞扬,如塞上画作里面的将军。 卿卿还未看够,身后传来如雷的马蹄声,她与穆潇同时回头,见以郑永为首,一对人马纷扬而来,在其中是晋王霍遇,而他马上——还抱着一个女人。 卿卿视力好,一下子认出那是那日在晋王房里遇到的美人。她后来才想明白,原来美人当时给晋王撒娇,是替她解围。 晋王的人在她们前面拉缰挚马,停了下来,卿卿正犹豫要不要下来给晋王行礼,穆潇驾马到她身前,将她挡住。 穆潇在马背上给晋王作揖,晋王懒懒的点头,“本王自会走路起就会玩弓弩,今儿让你一炷香时间。” 邺人祖辈是关外的游牧民族,崇尚武力,向来看不起手不能握弓的汉人。晋王这话分明是蔑视穆潇,但穆潇不甚在意,“那穆某先谢过七爷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翻山,晋王怀抱着美人在马背上飞奔缠绵,以郑永为首的其它人都放慢马速。卿卿她隐约知道,这是大家想让晋王和美人独处。
第5页 不比晋王带了许多士兵侍卫,穆潇只带了她和刘大。 因晋王不在,卿卿才敢问:“王爷那样说分明是瞧不起穆大哥,穆大哥为何要任他那样说?” 穆潇笑道:“我本来就一介文人,骑射自然不如七爷。他看不起我是情理之中,况且就算他让我两柱香,我未必能赢他。” 转过一个弯路,正好行到太阳底下,暖融融的阳光照在卿卿脸上,她脸上泛起舒心的笑意。 穆潇觉得这个笑容比山花还要灿烂,观者皆心旷神怡。 “况且,王爷之话有谁敢不从?” “穆大哥说的是呢。” 他们到了猎场下的溪谷,跑最快的晋王却不在,众人等了一阵,见他慢悠悠地骑马从东面的林子里出来。 晋王下马后,把美人抱下来,抚了抚她的脸侧,对美人道:“找她玩去。” 他拿着鞭指向卿卿。 美人走向卿卿,但她步子有些慢,卿卿想她可能没走过这样的不平的路。 依晋王约定,穆潇先行入猎场。 卿卿见穆潇要走,急急叫住他,她从身上的小兜里掏出一个绳子,递给马背上的穆潇。 “山里多蚊虫,这个绳子浸过药水,将这个系在手腕上能驱虫。” 穆潇拿起她给的绳子,当场系在手腕上,“谢谢卿卿。” 穆潇扬鞭,他和刘大的身影很快默在山林里。 晋王命人燃起香,随后郑永在地上画两个圈,吆喝来弟兄们。 左边的圈是晋王,右边的是穆潇,晋王身边的士兵纷纷将身上值钱之物仍在晋王的圈里。晋王带来的美人从头上取下束髮的簪子,也放在晋王的圈中。 “你,押谁?” 卿卿不解地看着他,郑永生怕她的呆样惹怒了晋王,忙解释道:“你觉得晋王和穆公子谁会猎更多的野物,就拿自己身上有价值的东西押在圈内,就跟赌博一样,不过这是咱们自己玩的,不算是赌博。” 卿卿听明白了,就是打赌。 穆潇的圈里空无一物,卿卿是想押给他的,但她犹豫了起来。 晋王有些不耐烦,“你想押他身上直接押就行,不必顾及本王。” 卿卿不敢直视晋王,目光下垂,闪躲开他的注视,“王爷,我没有值钱的东西。” 晋王身边的美人瞧了瞧晋王眼色,见他只是不耐烦,但并没有生气,何况刚才二人一番云雨,她将晋王哄得很高兴呢。 她上前脱下自己手上的镯子,交到卿卿的手上:“这个先借你。若穆公子输了,反正这东西是输给我的,又回到了我手上,若穆公子赢了,那一堆宝物都归你,你再把这镯子还我,谁都不亏。” 美人虽是和善地提出意见,但是没有晋王点头,一切空谈。 晋王抿了抿唇,沖她道:“叫你收下你就收下。” 卿卿不是不知道他们这些贵人的手段——她以前就见过,年初营里有个姐姐去给王府做帮手,回来时带着一个簪子,高兴地向她们炫耀说是晋王身边的美人赏的,可第二天,就有士兵和王府的侍卫闯进屋,没由来地将她用弓弦勒死,说她偷了王府美人的首饰。 晋王见她一个女奴竟敢不从他的命令,策马靠近她,用鞭子抽向她胳膊,那力道用的巧妙,正好让她的手落在美人手上。 “这镯子和本王的鞭子,你二选一。” 卿卿还是选了镯子。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晋王背起弓箭,郑永的马侧挂着一个篮子,紧跟其后。 他在马背上长大,自幼随父兄征战,姿态自然与穆潇这种以骑射取乐之人不同。 他英姿挺拔,一身黑灰色的军装与他融为一体,卿卿想,那或许是世人称之为气概之物,可她只能想到那日入侵自己家园,带着异族血统的士兵。 那样的军服,那般眉目,是仇人的模样。 ☆、我要野猪 晋王离开后,气氛显然轻松许多。 卿卿见美人倚在树下,带着柔和笑意看着自己,她走上前,说道:“上次在王府里,贵人替我解围,多谢贵人。” 美人柔柔说道:“我也不是什么金贵的出身,称不上贵人。我叫华伶。” 卿卿问她,“你为何要帮我?” “那日我在屋内,听你说自己是孟将军的侄女儿。我也是瑞安人,孟将军就似瑞安的守护神一般。我家也曾受孟将军恩惠,又怎能看他的亲眷受苦?能帮一把就上帮一把。” 卿卿垂眸道:“看来我是沾伯父的光了。” 华伶牵起她的手走向溪水旁,“这里的水真清澈,青山绿水,世外桃源一般,谁又能想到山另面竟是那般荒芜景象。” 卿卿静静听着她的诉说,时不时向她说起北邙山的起源,讲起北邙山的传说。 华伶看向她的目光有些羡慕。 王府里的女人们忙着勾心斗角,十句话里九句半是假的,谁会待谁真心?那些下人,向来看人做事,亦不是说话的对象。 而卿卿天真烂漫,不似王府里的女人们,华伶竟想和她说起体己话。 二人对瑞安的记忆都是模模煳煳的,两人用模煳的记忆拼凑起瑞安城的面貌,遥远又亲切。 溪水旁时不时传来女孩儿银铃似的笑,守在原地的士兵们望过去,美景美人,赏心悦目。 卿卿想起自己身上正带着杜嫂编织的长生结,这是瑞安的习俗。她想把长生结赠给华伶,来解她思乡的情绪。 突然,身侧传来一身惊叫,卿卿赶忙看过去,一条青色的蛇迅速从华伶的裙下窜过。 “哎呀,我被蛇咬了。” 卿卿她们上山採摘的时候谨防的第一位就是毒蛇,她因此能够分辨出毒蛇和普通的蛇,她问道:“你的腿能不能动?” 华伶试着抬腿,但腿似麻木了一般,没了知觉。 卿卿立马扯开她的裤脚,低头在毒蛇牙印的地方吸吮毒液。 华伶想缩回自己的腿,当卿卿在她伤口处吸吮的时候,那里开始疼痛起来。 卿卿担忧华伶的伤口,一心为她吸吮毒液,未听见身后的马蹄声,直到一片阴影投下,她才发现身后站了人。 士兵怕卿卿的举动令晋王不悦,解释说:“华伶姑娘被蛇咬了,小女奴给她处理伤口呢。” 他们倒不是想帮卿卿,而是怕败了晋王兴致。 卿卿确认深层毒液都吸了出来,才对回头对晋王道:“我只能简单处理,咬人的是银花蛇,毒液蔓延很快,回去了还得再找大夫。” 华伶的右腿完全麻木,她的脸被汗水打湿,晋王吩咐身后士兵,“速将她送回去。” 卿卿怕自己口中有毒液,立马去溪边捧起溪水漱口。 她蹲在溪边,垂首汲水。正午阳光耀眼,落在她白净的脖颈上,一直蝴蝶落在她的脖子上,停留一阵又飞走。 晋王走到她身后,朝蝴蝶停留过的地方看去,那里竟有个蝴蝶印记。
第6页 卿卿回头,见晋王目光冷淡地盯着自己,她怕极了,想到那日他赤身裸体威胁自己,她不禁向后瑟缩,谁知失足落到水里。 晋王轻蔑一笑,“糟蹋了这衣服。” 虽说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但毕竟是秋日时节,溪水阴寒,山风吹来,她冷得四肢僵硬。 这时穆潇也回来了,见卿卿身上湿透,赶忙将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 华伶被毒蛇咬了,谁也没兴致再想狩猎的事,但晋王兴致不减,将自己的猎物一股脑从框中倒出来,禽兽皮毛漫天扬起。 他瞥了眼穆潇框中猎物,无非是些飞得慢的笨鸟。 晋王说:“小女奴既然救了本王的美人,也当有赏。郑永,将逮到的兔子送给这小女奴。” 卿卿摇头,不大愿意去拿兔子。 晋王问:“莫不是不满意?那这样,你挑个其它的。” 卿卿是想兔子太小,吃不饱,如果是更大一些的禽兽,做成肉干,可以储存到明年春季,就不愁过冬时候食物短缺了。 晋王见她眼神瑟缩,折起鞭子抬起她下巴,“本王喜欢实话实说的人。” “王爷,我不想要兔子,想要…想要那个。” 她指着晋王手下猎到的野猪。 “哈哈哈…”包括晋王,众人都笑了起来,晋王道:“小东西胃口倒挺大,行,野猪赏你了。” 郑永和几个随从都惊讶,王爷几时这么好说话了? 果不其然,他随后薄唇一抿,道,“天不黑你不准下山,这野猪本王赏你了,能否带回去看你自己的本事,谁都不许帮这贱奴!” 卿卿磕头道:“谢王爷恩赐。” 穆潇见晋王存心为难卿卿,知他有多恶劣,卿卿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家又如何把这巨物扛回去? 他不平道:“既然王爷叫卿卿姑娘陪我,这几日她便是我的人,我带她回去。” “穆潇,本王敬你识时务叫你一声兄台,莫要为一个贱奴叫本王看不起你。” 卿卿眼看连累了穆潇,她说道:“穆公子不必担忧,这条路我很熟的。” 这时候穆潇若再执意要带卿卿走,只怕晋王对卿卿的惩罚更为严重。 他不安又愧疚地望了眼卿卿,卿卿脸上没什么表情。 晋王上马,带着人马满载而归,留下卿卿一人一马一头野猪。 她在太阳底下呆了一阵,晒干衣服,确认晋王他们已经走远后,将腰带解开,一角系在野猪的蹄子上,另一角系在马蹄上,她抚抚马鬃,道:“委屈你了。” 晋王回府前,府里美人就听说了他在猎场动过怒,故无一敢靠近晋王。 院里修剪枝糙的奴隶动作实在太慢,碍了晋王的眼——这些祁人——若能勉强把他们称之为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一脚踹向那奴隶,奴隶落入水中,挣扎不断。 他不会游泳。 晋王随从和其它下人甚至不曾投去施捨的目光,很快水中没了声响。 晋王道:“把尸体捞出来扔回战俘营。” 侍卫得令,立马去做这件事。 穆潇忍受不住晋王喜怒无常的残暴,当即怒道:“他们也是人,王爷怎能如同对待牲口一样?” 晋王冷眼瞧着他:“谁说奴隶是人了?穆公子仁慈,方才怎么不去救那奴隶?” “以轻贱他人性命为乐,是邺人作风吗?” “哦…”晋王拉长尾音,勾唇笑道:“本王倒是忘了,穆公子也是祁人。若无家中家财傍身,穆公子也与那些奴隶无异。” 穆潇忍无可忍,“既然如此,这桩生意我穆家不做也罢!” “既然如此,我明早就派人送穆公子回中原。” 穆潇见他态度嚣张,甩袖离去。 穆潇走后,郑永不解:“行宫修建在即,爷您为何…” “天下不乏有钱的商贾,但能与皇家合作的机会只有这次。是他穆大公子自己捨弃的。再者…”他顿了顿,“这行宫也不是非建不可的。” 郑永十六岁离家从戎,误入山匪窝,幸有晋王解救,晋王赏识他的胆量和毅力,便将他带在身边。 他跟随晋王已有七年之久,从一个小侍从变成晋王副将,不能说全然了解晋王,至少有五分了解。 晋王被罚到边关做闲职的原因他也知道。 晋王和五、六皇子相争,五皇子败,全家入狱,而王府里那如花似玉的美妾被晋王趁机抢入府中,因不堪受辱而险些自尽身亡,后来逃出,将晋王行径抖落出来。强取豪夺之事在皇室并不罕见,但被公之于众丢天家脸面者寥寥。五皇子成王受刑前,动用所有力量将晋王拉下水,故晋王被贬到这不毛之地来看守前朝战俘。 邺人曾还是边关的部落时期,屡受祁人侵略残杀,对祁人恨之入骨。故在灭了祁朝后,并没有善待这部分被掳祁人。 既逐天下,邺人也不想去戴上仁义之师的虚假面具。 近几年因推行儒道,皇帝受感染,才开始善待前祁的百姓——此善待,也仅限于平常百姓,战俘营中的这些奴隶,在他们看来是牲口不如的。 晋王夜里与美人作乐,邀郑永一同饮酒。怀里美人因娇柔的样子太造作,被晋王赏给了郑永。 “那小女奴…你可觉得像穆琼?” 郑永知道他问的是卿卿。 “属下并不觉得像。” “我也觉得不像。”他意味深长道。 卿卿再被带到王府,穆潇已经离开了北邙山这个地方。 他的到来似一场梦,如真又如幻。 不过卿卿很快就醒过来,她知道没有什么温暖是可以长久留恋的。日子恢復到以前没有间断的劳作当中,卿卿很快适应。 由于天气的不确定因素,每日的劳作力度加大。七岁以上年纪的小孩被要求也要出一份力。卿卿谎报了蓝蓝的年纪,所以他能逃过高强度的劳作。她们这些女孩子体力娇弱,不会把重活危险的活交给她们,她们被分配两人一组用推车搬运木料,虽说已经轻松许多,但女人的体能如何跟男人比? 若行动慢的,监工会直接用鞭子去抽,卿卿被和一个同龄女孩子分到一起,力气都不大,趁监工视线离开的时候就会慢下步子。 女孩儿名叫阿凤,父亲是个秀才,刚入营就被打死了,她在这里是孤苦无依的。 卿卿和阿凤去年住过一段时间同屋,不过后来有一批人被送走,住宿便重新分配了。 阿凤瞧监工走过去了,小声问道:“卿卿,你怎么不和那个公子走啊?大家都说你要当贵人了。” “我哪里配得上人家?痴人做梦,我做不来的。” 两人凡是监工不注意的时候,就会凑一起说话,这算是苦闷劳动中的一点甜头,一点欣慰。 中午应该放饭的时候,远处扬起尘土,紧接着号角声不断响起。
第7页 号角声不停时,是集合的命令。 卿卿和阿凤抛下碗,赶忙跑到队伍里,人不站齐号角不停,稍有慢者,轻则受顿鞭刑,重者可丧命。 他们站好,在空旷营地中央等了一阵,台阶底下走上来一堆身着军装的人,监工和守卫迅速下跪行礼,这下奴隶们才知道是晋王来了。 除了晋王和其他几个北邙山军官,还有推着小车的侍卫。推车没有靠近的时候大家都对车上物存疑,走进后,只剩惶恐。 那推车木板上堆积成山的,竟然是一根根脚镣。 晋王身边的一个穿副将军服的中年男人高声说道:“这是晋王给你们的恩赐!给你们身份的象徵!除三岁以下,皆有份!谁若敢逃,此脚镣永不解开!” 卿卿立即担忧起蓝蓝和佟伯来。佟伯年轻时腿上有伤,脚腕几乎断裂,更上年事,怎能戴这东西? 她的担忧亦是其它人的担忧,佟伯是长者,在战俘营里德高望重,众人恳求让佟伯免受脚镣桎梏,突然一支箭,正中那正为佟伯求情之人眉心。 卿卿只见另一只森冷的箭头,对准佟伯。 她惊了,什么也顾不得跑了出去,匍匐在射箭之人脚下。 那射箭之人正是晋王——这里每一个人的仇人,也是每一个人的主人。 带着讽意的熟悉的声音在她上方传来—— “小女奴,别来无恙。” ☆、蛇窟逃生 “王爷,您给我们上脚镣,只会拖慢进度,为何…” 晋王觉得自己对这小女奴之前的忍让已到限度,即便她这三分姿色也不足以叫他一次次给她放行。 他扔了弓,握一支箭对准卿卿眉心,至于分毫就要刺破卿卿肌肤,卿卿却双眼平静,直直看向晋王双眼。 从入营那天起,她在等待出去的机会,也在等待着死亡。 她努力记住仇人的模样,来生或成鬼魂之后去报仇。 晋王望着这一对琉璃似的眼,想起年初刚来的时候地方官员进贡的一对宝石珠子,是前朝开年的宝贝,被封在北邙山南麓的地洞中,前朝末期被盗墓贼找到这些宝物,几经流转到了不同人的手上。 那对宝石产于荒芜之地,又在此尘封百年,却并不见黯淡。他如今将那对珠子养在府里,不余数日,越见光芒。 这等穷山恶水,却盛产珍稀之物。 他是王爷,是这里的主人,要射杀一个女奴无人敢问。但他突然不想杀她,他有个念头,要活挖出她这一双眼。 这样美好的一双眼睛,怎能长在一个低贱亡国奴的身上? 晋王转身去拿了一副剩余的脚镣,而后竟在卿卿面前弯腰,在睽睽众目下,将那脚镣套在她的脚踝上。 晋王注意到她的衣物虽旧,但一双鞋却崭新。面料很是粗糙,没半点色泽可言,也只是崭新而已。 “大胆罪奴,你私自做新鞋穿,可知罪?”他起身,目光投在她下垂的眼睫毛上。 卿卿不气,反正只要主子看不顺眼,她们这种人穿新鞋是错,穿旧鞋也是错。 “罪奴知罪,请王爷赐罚。” 脚镣很重,下跪时亦不方便。 “来人,把这小女奴押到王府。” 卿卿被王府侍卫押解至王府,她一路忐忑,那惩罚是未知的。若说死不过一瞬间的疼,晋王的惩治可能成为折磨她一辈子的噩梦。 晋王府别苑是个巨大的刑房,满院刑具,卿卿刚被带入刑房,血腥味扑鼻而来。 晋王在刑房外拿出帕子,掩鼻而入。 几个侍卫等他下令,他瞧了一会儿卿卿,愈发喜欢她这一双眼睛。 “本王的新宠也该寂寞了,送去陪他们。” 侍卫得令,上前打开石壁后的暗室,里头没有半点光线,卿卿被带到跟前,也不知那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个侍卫拿来烛火,在门口照明。 卿卿面色剎那失去血色,一只只无声的蛇,幽幽地向她望来,吐露着恶毒的舌。 晋王也发觉了她惨白的面色,他走道卿卿身边,抚了抚她的面颊,轻声安抚“别怕,他们不会伤害好女孩儿。” “王爷…”卿卿轻叫出声,心如死灰,“我错了,我不该…不该忤逆王爷…” “本王可不喜欢没胆量的姑娘。” 晋王话音刚落,卿卿身后一道狠劲将她推入蛇窟,她被脚下的脚镣绊倒,身体砸在地上,紧接着石门关闭。 卿卿从地上爬起,手臂缠上一个软韧之物,她不敢唿叫,甚至唿吸都不敢出声。 她才知道什么叫求死无门。 晋王将小女奴关入蛇窟一事很快被传出去,夜里他和出使西域途经北邙山的使臣董良饮酒,董良责道:“既然是个奴隶,你这样做未免过分了些,不如直接给她一刀。” “本王怜香惜玉,你这等妻奴怎会懂得?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何必谈这些事?今夜你若不醉,本王就不放你通关。” 董良气闷:“陛下千方百计将你调到北邙山,看似被贬,实则将戍边重任交予给王爷,你…怎可每日只知饮酒作乐?” “哦?”晋王呷了口董良从都城带来的酒,果真,繁华的地方酒都格外够味。他轻描淡写道:“本王除了带兵打仗,只会饮酒作乐。” 董良和晋王曾是军中同僚,共患过生死,他清楚晋王脾性,这分明是还在负气。 邺国的江山,可以说是晋王打来的。皇帝的十二子中,霍遇是难得的领兵之才,所以南征北战那些年,都是晋王冲锋陷阵。 皇帝和太子,都偏心他。此次他犯下兄弟相争的大忌,原本是要被发配到更远的地方去,可皇帝却将他发配到北邙山。邙关是邺国和匈奴交界的倒数第二道关口,而去年邺与西域诸国互通贸易,因此守住邙关,可以说是就守住了边疆。 若非皇帝和太子的信任,晋王也不会在这里。 “罢了罢了,臣不与上争,你是王爷,无论如何我都争你不过。” 酒过三巡,有侍卫匆忙禀报,说是蛇窟里的小女奴出事了,晕倒了过去。 晋王兴致被这个消息败坏,他将酒杯砸向传话的士兵:“一个奴隶,晕了便晕了,叫她在蛇窝好好睡上一觉,该醒的时候便会醒,需和本王汇报?” 侍卫一头雾水,被晋王赶走后跟身边同僚抱怨道:“分明是王爷叫我一有动静就禀报…怎么…” 同僚提醒他:“主子们一会儿一个样,你哪能料准他的心?” 被蛇窝里的蛇活吞了之前,卿卿被从蛇窝里捞出。 她醒来后睁眼,看到头顶上的碧纱幔,两只雀鸟图纹若隐若现。烛火闪烁,亮度充裕,仿佛回到了八岁以前,瑞安城的老家里。 她坐起身来,趿拉着鞋子在屋里走动。屋门被紧闭,她推搡了几下,无奈地回到床上坐好。 约过了一刻,门外有锁匙契合的声音,屋门被推开,月光泄入,卿卿连忙站起来,做出低眉顺目的姿态。
第8页 “看来蛇窝还是有用的,这不乖顺了许多。” 晋王的食指在她脸侧摩挲,力道暧昧。 “多大了?” 卿卿低着头回答,“虚岁十五了。” “听不见,看着本王的眼睛回答。” 卿卿抬起头,看向晋王的眼睛。晋王的眉目距离虽近,但他的眼睛深邃含情,如深海,又如火焰。 卿卿觉得这像狼的眼睛,虽然她没有见过真正的狼。 “回王爷,虚岁十五了。”她重新回答。 “那就是只有二七。” 晋王的食指勾起,在她柔弱的下巴上停留。他转念就会想到她已被穆潇用过了,原本就是个下贱的女奴,被别人用过,那便是个骯脏下贱的女奴。 “不是不怕蛇?” 卿卿其实不是怕蛇,而是怕被关在黑色密闭的地方,她不想告诉晋王太多,就顺着他的问题回答:“不怕一条蛇,但是怕很多条蛇的。” 晋王的手突然收回,转过身,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她说道:“本王府里缺一个照看花糙的,你愿不愿意顶上?” “我从未照看过花糙…但是我同屋有一位嫂嫂,她原先就是看管园林的…” “好,既然她与你同屋,你正好让她教教你,若你有所差错,便是她教的有过失。”说罢,他有着重问:“懂了没?” 卿卿忙道:“懂了。” 等晋王离开,潘姐带来一身崭新的衣裳,特地与她说:“这次幸好有华伶美人替你求情,要不然你可真得被蛇咬死了。” 卿卿问:“那华伶美人呢?” “哎,别提了,因替你求情,被王爷禁足了。” 卿卿讶异,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替自己求情。 换上王府的侍女服装,卿卿被郑永带回战俘营收拾行李。她放心不下蓝蓝,又不能忤逆晋王,简单和佟伯说明事由,将蓝蓝託付了过去。 卿卿没多少可带的东西,自己的一些旧衣都是补了又补的,自然不能在王府穿起。 郑永见她一身空,问道:“行囊呢?” “怕配不上王府,不敢带来。” 郑永一想也是,她哪有什么值得带来的衣服?年年岁岁,穿的都是别人淘汰下来的旧衣。郑永安慰道:“王府里吃穿用度都有人负责,你是不必操心。你只要将工作做好,王爷不会亏待你。” 卿卿不知郑永对自己的多加照顾是否因为他已认出了自己,但在这恶劣的荒原里,所有的善意她都格外珍惜。 卿卿拿出一张写在旧帛上的方子交给郑永:“华伶姑娘被蛇咬后,肌肤可能会留疤痕,这是佟伯开的祛疤的方子,若由我交给华伶姑娘,只怕王爷会多疑,还请郑大哥以自己的名义将方子交予华伶姑娘。” “孟姑娘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卿卿的笑意苦涩,她才不信好人有好报。战俘营里的又有几个曾是十恶不赦之人?她八岁来到这个地方,当年幼童,何曾做过错事?她自有记忆起,每月初一都会同母亲沐佛斋戒,为家中亲眷,为瑞安城祈福,但到头来,命运这般对她。 卿卿被安排在王府偏苑的一间旧屋里,屋里物件虽旧,但在卿卿看来是素雅别致。 比起战俘营,这里环境好多了。 潘姐把王府规矩都写了下来,卿卿看罢,说白了就是要学会揣测王爷的脾气,如果实在揣测不得,就尽量躲开。 她一下得了两套新衣,这比她在战俘营收到的所有礼物都要贵重。 潘姐命令她去把衣服一一换上给自己看,看完则赞不绝口——“我就知道,不加妆扮都能美成天仙的人,这穿个稍微像样点的衣服,还怎么让人挪开眼!” 卿卿被夸得有些羞赧,洁白的面上浮起红晕。 潘姐握住她的手:“你既然叫我一声潘姐,就当我是你亲姐姐罢。只不过我人在后院,不能常照顾到你。” 卿卿从郑永那里得知潘姐曾有个妹妹,在自己这么大的年纪落水溺死,潘姐那之后神志不清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对女孩儿们格外照顾。 潘姐原先是晋王母亲身边的侍女,照看晋王长大,潘姐的未婚夫在战场上为护晋王而死,之后便信了佛,发誓终身不嫁。 晋王将家事都交给潘姐,潘姐也算是王府的管家了。晋王脾气乖戾,而潘姐却与人和善,这才留住了王府下人们的人心。 卿卿不解,晋王是被派来监查行宫修建的,但他给奴隶们带上脚镣,又隔三差五给营中安排其他重活,像是分明在拉慢进度。 佟伯最终还是被拷上脚镣,蓝蓝也没能逃脱的掉。 直到有一天卿卿无意听两个奉茶侍女在茶室谈到,说是前些天有个奴隶意图逃跑,被晋王当场鞭笞身亡,给他们加脚镣,是为了叫他们彻底死掉逃跑的心。 卿卿闻言,不敢置信,究竟是何等大错,竟值得被鞭笞至死? 一个侍女又道:“谁叫他们是奴隶?想逃跑的牲口会有什么好下场?” 晋王府的下人多是汉人,包括这两个侍女,是汉人的口音,汉人的面孔,甚至身上还带着前朝人的习惯。 卿卿冷笑,原来自己的同胞都已不把他们当做人来看待。 两个侍女从窗外瞧见她,卿卿和她们冷漠地对视一眼,便走开了。 ☆、勾魂女奴 晋王不是爱花之人,但若园子里的杂糙多了,他就会动怒。照顾花糙比战俘营的那些劳力活有趣的多,卿卿其实很享受,但怕被人知道她这一点微小的喜悦,告诉晋王又惹他不悦,她表面上装得很平静。 九月初,她在修剪枯糙时远远看见了华伶,她比上次在猎场见面清瘦了许多,过一阵,她和身旁的女人争执了起来,华伶动怒扇了那女子一巴掌,那女子跑开,身影渐渐不见。 华伶扶着胸口,倚在柱子上。 卿卿见一旁没别人,便上前去见华伶。 华伶模样虚弱,和她上一次相见的明艷截然不同。 卿卿向她行礼,华伶抬首,“是你?” 卿卿道:“得王爷恩赏,我如今在这里照看花糙。” “上一次你救我一命,我还没谢过呢。” “其实美人救我更多次的,卿卿不过报答美人。” “我兄长曾在孟府做家丁,你应当是不记得的…说来我们家也受了许多孟府恩惠,你不必谢我,就当我是在报恩。” “家中全凭伯父做主,我也不过受伯父恩惠。” “你不必谦逊,我后来才知道你若是误咽了毒液,自己也会有生命危险。我华伶虽是以色侍人,但绝非忘恩负义之人。你快些回去吧,今日就当没见过我。方才我打了王爷的心头肉,怕是自身难保。” 卿卿不能理解,她自幼随母亲礼佛,虽年幼,但也耳濡目染,知道众生皆有造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万物皆有其道,即便是帝王,行事也要有依有据。可在这北邙山,却以一人为尊,他是唯一的规矩,所有人都是为讨他欢心而生。
第9页 她不能理解这个事实,却又不得不接受。 华伶那一巴掌打的是晋王新纳的美人白思思。 白思思是个病美人,晋王偏爱她那种柔弱。但她却皆晋王娇宠对华伶耀武扬威,华伶仗着资歷打她一耳光,她立马就跑去给晋王告状。 华伶被叫道晋王的书房,白思思声泪俱下,竟说不怪华伶,还前来给华伶道歉。 华伶在晋王后院见过太多阴招,却没想栽在这三流手段上。 说白了,还是晋王对她的新鲜劲过了。 晋王在北邙山的恶劣事迹被董良看在眼里,告诉了太子,太子一封密函北上传来,将晋王斥了一番。 晋王看完信函,正气上心头,又遇到后院这等事,气闷极了,便罚把华伶关去蛇窟。 华伶一朝被蛇咬,落下严重的心理阴影,哭诉冤屈,令他更为心烦。 这时,一个小厮进来,说是有人目击到今日华伶和白思思争执的全部过程。 晋王不耐烦道:“带进来。” 很快,一道素蓝的身影跟在小厮身后,疾步而来,跪在晋王面前。 屋里已有白思思和华伶两个美人,但那跪在地下的小女子却并不失色,与她相比,只觉得白思思太小家子气,华伶又太艷俗。 艷丽与青涩女奴卿卿的身上,结合的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而她虽是这屋里最低贱的身份,却是不卑不亢的。 晋王厉声问:“你不好好干活,搅和这些事做什么?” 卿卿道:“回王爷,华伶美人与这位姑娘正好在花园附近争吵,我正是在干活的时候看到的。” “那你看到了些什么?” “因距离远,我只是远远看到,仿佛是这位姑娘先对华伶美人不逊…甚至…推搡了美人,而后美人才动手。” “小女奴,你可知在本王面前说谎是什么下场?” “回王爷,卿卿没有说谎。” 她目光坚定,一双珍宝似的眸子扰得晋王心烦意乱。 晋王语气一松,“既然有人看见了,那这次错不全在华伶。你们两人都给本王好好反省!” 卿卿松一口气时,却听晋王道:“小女奴留下,本王有话问你。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 卿卿眼底颤动,耳边脚步声音匆匆,很快復而寂静。 一声凌厉的鞭打声响起,卿卿只觉得自己的要被这鞭子噼成两半,但她不敢问,也不敢唿疼。 “知道为何打你?” 卿卿疼得泪湿睫毛,抬起头,执拗地摇头。 “本王打你,因为你用你骯脏的鞋弄脏了本王的书房。” 他说罢,又一鞭子落在了卿卿的胸前。她怕伤到脸,将脖颈后仰,这个姿态令她看上去像只高傲的孔雀,她分明浑身战慄。 “这一鞭子,因为你不反抗,令本王的鞭子毁了你的这身皮。” 卿卿不想再受下一鞭,她哭道:“我知错了,求王爷…放过我。” “一个牲畜不如的罪奴也敢在本王面前自称为‘我’?你是谁?” “我是北邙山…战俘营的奴隶。” “你是谁?” “我是…我是王爷府中的侍婢。” “你是谁?” 他一遍一遍,面无表情地重复这个问题。 如同那种不知死期的恐惧,卿卿连绝望的机会都没有。 “卿卿…卿卿是王爷的奴隶,是王爷的奴隶,我是卿卿…” “既然是本王的奴隶,莫说是这北邙山,就算放眼天下,你也只有本王一个主子。” 卿卿重复一遍他的话,“卿卿只有王爷一个主子。” “知道了就快滚。” 卿卿的胸口很快出现两条红痕,她夜里点灯查看伤处,怕是必须得留下疤痕。没有女子不爱惜自己身体,她也是如此的。 第二天郑永一早去给王爷请安,卿卿趁无人时拦住他,问他讨了上次给他的药方,郑永见她脖子上有一道红痕,问道:“可是王爷打你了?” 卿卿道:“是我做错事。” 卿卿将自己为华伶欺骗晋王一事告诉了郑永,郑永讶异地看着她:“算你走运!竟能捡回一条命。” 郑永见她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又心疼起来,“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弄来药。” 郑永做事从不拖沓,第二天就给卿卿拿来了药。鞭痕逐渐见形,两道红痕极为刺眼。 卿卿只敢在夜里众人都睡去时上药。 王府的夜太冷了,她一个人守住一间偏院,山风似索命的恶鬼,叫她心惊胆战。 一到夜里,各种声音都格外清晰,风声、落叶声、哀怨的笛声,以及脑海里那些和杀戮有关的声音。 似有人踢她的屋门,她匆匆披上衣服,问道:“何人?” “是我。” 是晋王的声音。 卿卿生怕自己慢了,晋王又会给她一顿鞭打,于是赤脚踩在地上,给他开门。 晋王环视了一周她住的屋子,问道:“可是你方才吹笛子了?” 卿卿退开几步说道:“卿卿没有吹笛。” 她方才正在给自己伤口上药,听到敲门声急忙披上衣服,此刻衣衫有失整洁,薄薄的一层外衣披在□□的皮肤外,并没有掩盖住她心里的羞耻。 逐渐,心口肌肤一热,她低头,晋王轻轻揭开她胸前的衣物。 “王爷…” “你这小女奴,莫不是山间狐妖?” 他的手指在少女柔柔的辱上摩挲,卿卿如同冰封,动弹不了,也说不出话。 “还是艷鬼?本王真心挖出你这对眼珠子,它一看本王,本王就心痒。是谁叫你来勾引本王的?嗯?” 他的声音低沉,气息落在卿卿□□的脖颈上,暧昧又炽热。 “其它女奴都骨瘦如柴,你究竟是吃了什么,才长出这样一身皮囊?” 他的手覆上卿卿的右辱,突然用力一捏,比起疼痛,卿卿更觉屈辱。 “穆潇是否也碰过这个地方?” 卿卿无法跟他解释自己与穆潇没发生任何事,甚至连手都不曾碰过。 “王爷…放过卿卿吧。” “孟家的女儿就这点骨气?” “卿卿想活着。” 晋王的手离开她的辱儿,又带着怜惜之意去抚摸她胸前两道红痕。 “瞧,本王差点亲自毁了这副玉骨冰肌。” 晋王突然摁住她的脖子,卿卿觉得唇上一重,紧接着一个湿软温热之物撬开自己唇舌,窜进自己口中。 卿卿的唇被他含住,反反覆覆吸吮她口中甘甜。 她心惊胆战,如何都推搡不开他,他仿佛沉甸甸、冷冰冰一堵墙,压得她透不过气。 晋王只觉从未尝过这般甜蜜,仿佛行军沙漠时的雨露甘霖般清甜而有稀罕。和她比起来,府里那些美人只能算庸脂俗粉。
第10页 更重要是她一双眸子,他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了。 然而一想到或许这般美好的唇,也曾被别人吻过,好比冷水从头浇下,浇灭了他一身的火。 耳光落在卿卿身上,她被打偏了身子,摔倒在地上。 “下贱的祁女,生来做娼妇的命,本王险些被你勾引了去。” 卿卿兀自捂住被他煽过的脸颊,不言不语,视线落在晋王的靴子上,双眼空洞洞的。 晋王摔门而去。 卿卿在晋王走后,穿好衣物,闩好门。心想往后就算他要烧了屋,她也不会在半夜时给他开门了。 她安慰自己,或许把磨难都遭受上一遍,就是苦尽甘来的时候。 擦掉眼泪,她只怪自己无用,怪自己贪生。 可她死了,蓝蓝怎么办? 就算是苟且,还是再忍忍罢。 第二日她在花园浇水,晋王携白思思路过,压根没瞧她半眼,反倒是白思思,目光带恨看向她,转脸对晋王,又是柔弱含情的模样。 ☆、无耻之徒 有胡商途经北邙山,为讨好晋王,献上胡姬,晋王整夜作乐,第二日清晨才回府。 回府时经过花园,卿卿已经在那里修剪花糙,他先是视而不见,又返回道:“可是我王府寒酸亏待了你?来来回回就两件破衣服。” 卿卿跪下,垂首回答:“回王爷,这两件都是卿卿的新衣,能在王府有一份差事,又有新衣服穿,是福气。” “本王可不喜欢说谎的姑娘。” 卿卿只说了一句谎,那就是这并不是她的福气。 可她的的确确喜欢自己身上的新衣,喜欢住在这里的软榻上。 “卿卿没有撒谎。”她辩解,声音有些急迫。但她生就一段好嗓,听在晋王耳里,有点娇嗔的意味。 晋王俯下身来,拍拍她的脸颊,“你若再这般勾引本王,本王可忍不住将你吃了。” 卿卿哪里知道他说的吃是什么意思,她不怎的明白他的话,却怕他真的要将自己一片片肉割下来,烹煮了吃。 晋王书房里的窗正对着花园的方向,卿卿在花园劳作时的模样都落在了他眼底。 那段身影远远瞧去,越发娉婷。 晋王拆了从永安府太子寄来的信,扫了几行字,扔向一旁。 郑永下午过来时,那小女奴已经不在了。 晋王负手立在窗前,望向远方池塘,荷花已经枯了,但荷叶繁郁。 “兄长信上斥我无慈悲心…郑永,你倒说说看,本王如何要对这些牲畜一般的奴隶有慈悲心?” 郑永沉默,晋王便静静等他答覆。 晌久之后,郑永道:“七爷,属下亦是前朝祁人,北邙山的囚奴皆是属下同胞。属下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晋王冷笑一声:“是啊,你们都是祁人…都是受害者,都有慈悲心,只本王一个恶人。” “王爷,属下绝非此意…” “你若有别的意思,本王还会留你至今?下去吧,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 郑永走了约半个时辰过去了,晌午的太阳落下了,那道素净的身影又出现在花园里。 晋王双目冷冽,盯着那个身影,伸出食指在半空中徐徐描绘那个身影。 卿卿因将花糙照理的好,得了半天假,她兴致勃勃地将自己在王府里攒下的好玩意儿都拿出来——小木锹、华伶不要的一对琉璃珠子,还有潘姐赏的点心…她包裹好这些,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被人拦了去。 她童年时从未将这些东西放在眼里,但蓝蓝却连认识这些东西的机会都没有。 她与掌院人支会过后,怀着归家的喜悦,踏上前往战俘营的路。 可还未过前院,就被拦住。 拦着她的是两个侍卫,她见过他,是晋王身边的人。 她道:“侍卫大哥,今日我是得了假的…是王爷准许过的。” 一个侍卫将她的行囊抢到一旁,无情地说:“王爷要下棋,缺个对手。” 而另一个侍卫,直接把她推押解到晋王书房里。 晋王闲适地倚在榻上,中间的小案摆着一盘残局,他问道:“会下棋吗?” 卿卿咬着唇,摇头。 “不能陪本王下棋,留着这双手做何?不如砍了去。” 卿卿一听,改口道:“卿卿棋艺拙劣,怕入不了王爷的眼。” “那就是会下。过来,清理棋盘。” 卿卿心有不甘:“今日王爷准了我假的…” “你听错了。” 她一时愤恨,直勾勾看着晋王:“王爷,您耍赖。” 她有时忍不住,也求个痛快,若晋王此时一刀砍死她,她也不悔的。 “唔,本王是耍赖,你能如何?” 卿卿知道,自己不能如何。 她认了命,前去收拾棋盘。她躬身将黑子一枚枚收起,装进棋盒。随她身子的晃动,她脖子后面的蝴蝶胎记若隐若现。 晋王凝目以视。 终于将棋盘归于初始,卿卿跪坐在晋王对面,执白子。 晋王道:“你执黑,本王让你九子。” 卿卿的下棋是和佟伯学的,她的棋艺倒也不是自己说的那样差。佟伯棋艺高明,她都胜过几回。 晋王棋术刁钻,卿卿却不甘示弱,一盏茶凉,胜负难分。 晋王下棋不过打发时间,不想陷入死局当中,他堵她逃,局势乱了起来。 “不下了。”晋王突然拂手打乱棋盘,棋子不分黑白,蹦起溅落到卿卿身上。 “你会骑马?”晋王又问。 卿卿点头。 “随本王去北邙山。” 晋王想一出是一出,叫人给卿卿选了匹马,命她随自己骑马去北邙山的山底。她正疑惑晋王心思,却听他说:“你骑马若能赢本王,本王就放你与你弟弟团聚。” 卿卿苦笑,自己不过是会骑马,而晋王分明是马背上长大的,自己怎么比得过他? “若我输了呢?” 晋王骑在马背上,身形劲挺。他在断崖前勒马,竟有孤松独立的气质。 “小女奴,本王领兵打仗,即便是必败的情况下也未曾做过会输的假设。你既然决定要加入赌局,便要不遗余力去赢。” “那我…奴婢不和王爷赌了。” 卿卿知道无论输赢,自己都是任人宰割的这一方。 晋王今日便是把刀架在了她脖子上了,她进与退,都逃不过。 晋王调转马头,见卿卿仍旧一席素衣,模样看起来是低眉顺目,可一个人身上的反叛与执拗,往往是掩饰不了的。 他能从她的身上看到害怕和恨意,像每个战俘营的奴隶一样。 可比起别的奴隶,她身上有种不同的气质。也许是她不大像这北邙山长大的姑娘,再美的女子在这荒芜之地生活七年,也会失了灵气。她不但没有失去灵气,还如妖精一般,鲜活又诡异地出现。
第11页 晋王骑马上了山顶,卿卿在后面跟着,他们在山顶勒马时,已经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日落于西,霞光撒在北邙山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景色颇为壮观。 晋王下马,卿卿犹豫要不要也下马,之间晋王走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 卿卿下意识地向后瑟缩。 晋王皱眉,拽着她的脚腕把她拽下马,卿卿无法站稳,而晋王已经将她压制于自己和马匹之间。 他一只腿挤进卿卿双腿间,将她稳住。 卿卿躲避不及,被他再次含住的唇,肆意啃咬。 她有了初次不愉快的经验,这时紧闭牙关不叫他的舌入内。 晋王不是没有遇到过这般倔强的女子,这种状况他应付了太多便,已是老手,恩威并施,很快叫卿卿打开了牙关。 卿卿无力承担他的暴虐,身体若被抽走全部的力气。她不断瘫软向下,晋王一掌捧着她的后脑勺,逼她送上嫣唇。 她最后几乎认命,顺从地任他吻着。 晋王睁开眼,夕阳撒在她的睫毛上,如金色发光的蝶翼。 晋王吻尽兴,捏了一把她胸上的软嫩,“战俘营的女子各个骨瘦如柴,你这处这般丰腴,可是偷吃了?” 卿卿懵懵懂懂,眼泪婆娑地看着他:“我没有。” 年初有人为讨好他献上漂亮的女奴,脸还看得过去,但身材太过干枯,抱在怀里硌得慌,再加上他厌恶祁女,当场把那祁女赐给了旁人。后来大家也都知道这位王爷是不碰女奴的,再未曾敬献过女人。 晋王讨厌祁女,由来已久。 祁朝时祁人没少侵略过边境的部落,后来几个部落融合,渐渐强大了起来,而祁朝积弱,许多祁人被掳掠去,在他们看来祁人就和牲畜一般,可以买卖,可以交换,可以残杀。 祁朝末年天下割裂百年,最后竟有一支游牧民族演变来的军队平定乱世,一统天下。 虽讽刺,但江山已定。 为稳定民心,当今皇帝推行仁德之治,宽恕那些自动归降的祁人。而那些未曾投降的,要么被集中残杀,要么与其亲眷被压至战俘营。 卿卿的伯父孟尚是前朝大将,孟家上下被关至不同的战俘营,而许许多多的家庭和孟家一样,即便骨肉血亲都存活于世,却断了一切音讯,此生未必能再见上一面。 卿卿不自觉地流泪了,晋王用手掌拂去她脸颊上的泪,问道:“你恨我吗?” 卿卿正想摇头,晋王又说:“你不必揣测本王爱听什么话,本王只爱听实话。” “我恨您,王爷杀我家人,辱我同胞,如何不恨。” 晋王注视着她颤动的睫毛,静静的,万物屏息而无声。 寂静片刻后,晋王突然捏住她的脖子,“既然你恨本王杀了你们祁人,那本王便要你睁眼看清楚,本王是如何杀了剩余的祁人。” 战俘营方向升起浓浓黑烟,卿卿无助地看向晋王,晋王只是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焦灼的气味甚至在山顶都闻得见。 “果然是低贱之命,焚烧后的气味都这么噁心。” 晋王拿着帕子,掩住口鼻。 卿卿脑海一片空白,随即跪倒在山顶,大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和佟伯是否在那里,可这漫天黑烟里,一定有她认识的人,有照顾过她的人。 从最初的震惊,到接受后的悲伤,再到愤怒,卿卿的心绞痛了起来,唿吸都困难。 “霍遇,你不是人!” 她握起地上一把土,砸向晋王身上。 晋王虽是行军之人,但平日却极爱干净,衣服被这小女奴弄脏,他忍了又忍,却见她发疯一般跑下山,晋王飞身上马追上她,将她甩到马背上。 卿卿被他桎梏怀中,她痛苦挣扎,晋王实在忍不住,一掌噼下去打晕了这不听话的小女奴。 ☆、以色侍主 卿卿隔日醒来,一睁眼就要去战俘营寻弟弟和佟伯,但她刚下床就撞到一堵坚硬的胸膛。 “要闹到何时去?你再闹下去,本王烧了整个战俘营。” 卿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充满不解,何时整个战俘营的性命都牵扯在她身上了? “蓬头垢面的,多瞧一眼都脏了本王的眼。柳枝,把她洗干净。” 侍女上前要脱去卿卿的身上衣,她挣开:“我自己来。” 侍女为难,向晋王求助,晋王斜睨一眼柳枝,道:“她既然不爱你伺候,留你有何用?” 卿卿只当他又要杀人了,解释说:“卿卿命贱,受不起这等福分。” “罢了,叫你陪穆潇时倒没看出你是个倔脾气。自己收拾完,随本王去战俘营走一趟。” 卿卿梳洗的时候渐渐明白,自己的身份似乎已经不是那个花园里的小园丁。晋王送来的衣服都是上乘质地,她许多年没见过这样柔软的料子,这屋子也不再是她曾住的小茅屋。 晋王在门外等不耐烦,想踹门进去瞧瞧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但还是耐着性子等了。 卿卿不知这衣物的穿法,纠结了一阵才试探出来。她推开门,却见晋王等在门口。 卿卿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下意识去关门,晋王先她一步挤进门里,强行拖着她出来。 “跟本王耍脾气是不?” 卿卿不语,晋王正色道:“不许有问不答。” 马车就在王府西门候着,卿卿亦步亦趋跟在晋王的后头,晋王先进了马车,又朝卿卿伸出手。 卿卿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晋王催促:“要本王抱你上来吗?” 卿卿将自己的手交出,晋王拉她一把,但他存心用力过大,卿卿脚下不稳,扑进了他的怀里面。 晋王的味道清慡干净,衣服上有淡淡薰香,她想到了从前哥哥们的味道,富贵人家身上熏的香味,许就是这般清醇,易令人入迷。 后来到了战俘营,战俘营的男人半月都洗不了一次澡,身上是浓浓的汗臭味道,在很远的地方都闻得到。 卿卿不觉又红了眼,晋王愁眉:“原来是个哭包!待会儿可得擦干眼泪,给爷笑脸迎人!” 卿卿到了战俘营,当其他人对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时,她才明白晋王的目的。 昨日这里才经歷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残杀,而她,却跟在晋王身边,穿新衣新履,戴金钗玉镯。 晋王道:“你住哪间营?去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搬进王府。” “王爷,我们每一人的名字都是记录在册的,若这样冒然离去,若有人查起…” “这北邙山都是本王的,谁敢查?” “可王爷之上,还有太子,还有皇上…” “卿卿,这是你的地盘,本王给你三分薄面。你若再多说一句,本王有的是办法叫你再也说不了话。” 卿卿闭口,再也不敢吱声。 看起来晋王似乎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而名册上她和蓝蓝的名字也并不在一起,她侥倖地想,晋王应该不会发现蓝蓝在这里。
第12页 晋王不愿踏入奴隶住的地方,在战俘营总兵的帐内喝着热茶等待。 卿卿一路走回自己的营房,全是轻蔑的目光。她低头回到自己营里,周姐正在指使其它几个女孩子一根根捡起地上掉的头髮。 看到那一双锦缎面的绣花棉靴,还以为是哪个贵人,女孩们停了劳作,抬头看她,周姐朝一人屁股上踹一脚:“贱蹄子!谁叫你们停下了?没人家的好命也没人家连亲弟弟都能抛下的狠心,就别指望飞上枝头了。” 卿卿无视周姐在说什么,她说的不过是事实。 她蹲下身,在床底摸索出一个木盒,里面装的都是弹珠石子类的小玩意儿,她翻了翻,脸色突变,望着屋里的人:“你们谁拿了我的玉坠?” 屋里瞬时肃静,卿卿道:“我的玉坠…之前带在身上那一枚,不见了。” 其中一个女孩儿道:“就你那半块破玉,谁知是真是假,我们拿它作甚?” 又有一女孩说:“你都做贵人了,稀罕那破玉做什么?” 卿卿不打算理她们,抱着自己的木盒就往外走,她身后响起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这次周姐倒是任她们去说了—— “我听说啊女人伺候男人时,要吃男人疴尿的地方的。” “亏她还是孟将军的家人…真是把咱们祁人的脸都丢光了!” “原先她不被王爷送给了一个商人?那郑永也找她找得殷勤,谁知道她是不是都光着身子和他们睡过了?” 这么直白的话卿卿不会听不懂,她原本都要发作了,又将脾气逼了回去。 她远离这个是非地的每一步,都是诀别。 晋王见到她,见她双手只捧着一个匣子,竟是她全部贵重物。 卿卿突然跪下:“求王爷为我做主。” “何事?” “我的玉坠子被同屋的人偷了,求王爷替我主持公道。” “既然珍贵,为何不戴在身上?” “那是…是母亲留给我的信物。” 晋王不以为意,“我当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掉眼泪。不过身外物罢了,你若记挂,本王回去就写摺子禀明陛下,叫陛下将宫中的宝贝送来几样任你挑选。” 卿卿无语,晋王这番话分明是说给别人听的。 眼尖的总兵察觉这物的重要,立马道:“王爷您放心,属下一定帮姑娘找回丢失的东西。” 晋王投去赞赏的眼神。 战俘营里要找一物何其简单?只要严刑逼供,不怕有人不招。总兵将那半枚破碎玉佩献上,卿卿如获至宝,霍遇哂笑地看着她把一块破玉佩当宝贝,但她眼里失而復得的欢喜,令他见见沉下心来。 一个荒野深狱中长大的女奴,身怀绝色,却时时露出那样纯真而满怀希望的眼神。仿佛整个北邙山的春色都被她占尽,仿佛漫山的格桑,都为她一个人盛开。 回到王府,晋王三天没有理会卿卿,卿卿见到晋王的时候心高高悬起,见不到的时候仍然是如此。 期间潘姐来了一次,笑意盈盈地恭喜她,她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直到有日自己在门前的庭院散步,遇到白思思,她阴着脸对自己说:“原来也是个踩着别人往上爬的。” 这话勾起卿卿的好奇心,她开始打探自己昏迷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将听来的消息东拼西凑,终于拼起一个完整的经过。 原来她晕过去的那个晚上,郑永曾向晋王要过她做妾,晋王不愿给,先是怒郑永被美色所迷,又要叫人毁了卿卿的脸,多亏了华伶和潘姐拦住,华伶连夜劝晋王,说是这样殊色,别说这北邙山,就算回到中原又能遇到几回? 她知道晋王心里的那道坎——卿卿是个女奴,是前朝祁人,他宁愿杀她,也不会碰她。华伶便说,即便卿卿是前朝人,却是孟氏亲族,是贵女出身,她重复了数遍孟将军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当初晋王与孟将军在瑞安城下对峙,分明是敌对关系,若晋王善待孟将军的侄女儿,传出去只是一桩美谈。 真正令晋王下决心将女奴卿卿留在身边的,是永安府传来的消息。 太子纳了祁女为妾。 太子先前的信中劝他慈悲为怀,后脚有娶祁女,更为永安府流散的前祁文人修书院。 这让晋王不解,若最终他们还是要救祁人,当初为何要杀他们? 不论如何,卿卿是免遭破相之灾。 他将卿卿留身边一事,倒也不怕被皇帝知道。 皇帝密函要处决多余的祁人,命他行杀戮之事,却又叫太子安抚其它祁人。 他们行事如此矛盾,他占一个祁女又如何了?又不是纳她做妃,只要占尽美色后,扔掉便是。 卿卿不懂华伶为何要将她推向晋王身边,趁着晋王不在王府的时候,她便去问了。 她找上华伶的时候华伶正在弹琵琶,卿卿很久没听过琵琶声,陌生却又熟悉。瑞安城过节时,处处琵琶锦瑟欢畅声。华伶弹得是一支瑞安城流传的歌谣,人人会唱,明明是很轻快的调子,卿卿只听出凄凉。 “卿卿,你可知王爷自见过你后,眼里全是你的影子?” 卿卿心想,自己不是王爷,怎会知道? “也许你不懂,美色是最直白的手段。世上男儿向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所求不过能安安稳稳呆在这王府之内。” 以她人色相留住晋王对自己的恩宠,卿卿不知该不该同情华伶。她觉得华伶可怜,但华伶又把自己推入火坑,要她去怨恨华伶,但她却又能够感同身受。 而且她明白,自己也不是同情华伶的立场。 卿卿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希望我不会连累你。” 卿卿夜里已经睡了,被敲门声给惊醒,只看窗外人的影子也知道是谁了。 她去开门,沖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晋王不知夜里喝了多少就,走过王府三十六亭台,竟只有小女奴这里能来。 卿卿这次学了乖,虽叫晋王等了阵儿,好歹穿好了衣衫。晋王一入门,看到这张脸,眼色幽深,他忽然伸手卡住卿卿的脖子,反身将她按在门上。 卿卿肺里气息越来越少,她努力挣开晋王的桎梏,一次次徒劳无功。 在她临近窒息的那一刻,晋王松开她。 卿卿颓然瘫软在地上,享受着劫后余生的幻觉——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在晋王身边的每一刻,都似在地狱人间折返。 “伺候本王洗脚。” 他如是说。 卿卿趁夜烧热水,打在木盆里,端来伺候晋王。 她以前做过许多粗活,却也没这样伺候过人,跪卧在晋王脚边一时发愣,晋王将自己脚上靴伸到卿卿面前,卿卿为他脱了靴。再干净的男人免不了靴子里的汗臭味道,她却不敢嫌恶,忙为晋王脱了另一只脚上的靴袜。 晋王一双脚放到水中,便踢翻水盆,热水泼在卿卿身上,卿卿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水,道:“我重新去打水。”
第13页 她正要走,手上一道蛮力将她扔上床。 卿卿浑身湿了,上身曲线显露出来,少女因不安起伏的胸线格外引人注意,趴在她身上的男人已如一头失控的狼,卿卿慌乱地左右挣脱,换来的只有他更暴虐的对待。 ☆、栩栩如生 潘姐受晋王之命来给卿卿上药,她原本想着男人在床上手段恶劣些没什么,但见到卿卿身上那些红痕时,确实触目惊心。 少女雪一样的肌肤上布满青紫的掐痕,单是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如此,莫说卿卿不让她瞧的。 潘姐想到什么,问卿卿:“还有伤吗?” 卿卿不懂她的意思,双目发懵,潘姐一看就知是个不懂这些事的,又问:“王爷昨夜…到底有没有碰你?” 卿卿更是不懂,她还是个女童的年纪就进了战俘营,男女生理上的那些事没人讲给她。 潘姐见她一脸煳涂样,生怕她是身子里受了伤也不好意思说,更仔细地说:“王爷,他这个地方的东西,有没有进去你的这里?” 这下卿卿立马就明白了,她连忙摇头,“没有的。” 事实上晋王昨夜是要她用手握着那个地方,她耻于如此,被他强牵着自己的手握上去,她被他给折磨累了,也再管不了了,于是任着晋王为所欲为。 潘姐见到她搓泼皮的手和浓浓的皂角味,作为过来人,也就清楚了昨天发生了什么。 卿卿死也不愿潘姐给自己身上羞于见人的地放上药,执拗地用被子捂住自己,潘姐怕她捂出病,放下药说:“我也不管你了,你自己别让自己受委屈就成。” 离开卿卿园子时,潘姐遇到晋王正大步流星朝这里走来,一想卿卿身上那些伤,忙拦住晋王。 “王爷,姑娘昨夜许是累了,又睡下了,我方才瞧她身上,也是承受了不少,您就体恤她这半天吧。” “这么娇贵个身子本王可养不起。” “王爷您想,她年纪小小就入了营,但仍旧一身好皮子,不正是天生就是娇贵的命吗?依我看啊这姑娘天生就是招人疼的,这不,王爷慧眼识珠,正是疼爱姑娘的人呢。” 明知潘姐不过是奉劝的说辞,晋王的心里仍有一丝松快。 “罢了,就让她多睡上半天。” 自打上次夜里一折腾,卿卿更是听话,人前人后对晋王都恭恭敬敬的,他叫做什么都顺从。 虽像个木头美人,失了魂魄。但终究有这一身皮子在,有这一张脸在,仍旧赏心悦目。 晋王和几个幕僚在书房商议完事,唤卿卿去奉茶,卿卿放下茶壶,正要为晋王倒茶,晋王握起她一只柔荑,她的手指微不可见地颤动,晋王竟将她五指一一舔吻过,后来才肯放她倒茶,叫她离开。 一出书房,卿卿将被他吻过的手指闻了闻,全是那男人的口水味,噁心坏她了,她跑回茶室,将手认认真真洗了一遍又一遍,可还是洗不掉那令她作呕的味道。 她自茶室一出门,又遇到晋王。卿卿面色明显难看,晋王抬起她柔柔弱弱一张小脸,越看越是满意。 倾城绝色他也见多了,可这是头一个让他说不出哪里好,却又移不开眼的。 “喜欢本王亲你吗?” 他的眼睛很深邃,眉眼距离又近,这样望着人的时候任何女子都承受不了的。卿卿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诚实地摇头。 茶室只有一扇回纹雕花窗,阳光被割成四分五裂的模样,斑驳泄入昏室之内,地板上交错着暧昧的两道身影。 晋王双臂圈起一方狭小空间囚住卿卿,她往后去躲,惊落了一桌的茶盏茶杯。 晋王迅速摄住她惊慌而微张的唇,动作连贯顺利。 也许因为午后寂静,他格外专心而温柔,贡献了最大的耐心,虽然卿卿能感受到的只有被侵略的屈辱感。 晋王放开那一截湿软小舌,捧住她的脑袋轻声问:“现在可喜欢上了?” 卿卿再也不敢说不喜欢,脑袋不迭地点着,却怎料,晋王又含上她的唇瓣,吸嘬出声。 这小女奴的唇似抹了蜜一样甜,只是亲个嘴儿,那天杀的晋王已是积了一腹的□□,恨不得在这里与她赴一场销魂云雨。 只是一想到他曾把她赏给穆潇,她在穆潇面前又是那般的天真烂漫,如同一盆凉水噼头而下。 卿卿躲了这一劫,但她心里却是做好了准备。潘姐偷偷给她送了一本册子,里头讲的是男女之事,她这才明白潘姐担心的是什么。 那些事她是躲不掉的,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卿卿想,自己终究不是什么有气节之人,若死亡能令她躲过许多痛苦,她也会选择死亡的。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卿卿也是如此。尽管她心里是在挣扎的,王府里温软的床、舒适的衣物,又确实在某些瞬间令她留恋。 晋王趁天晴时去狩猎,猎物颇丰,却在快下山时被远处扔来的一支暗箭所伤。那人箭法并不准,对他而言不过皮肉之伤。可光天化日下被人暗箭重伤,这不是需忍耐的事。晋王不顾腿上埋着支断箭,驾马狂奔,去追放箭之人。 卿卿得知晋王受伤时正在随潘姐学习女红,晋王被送到屋中,传来的消息说是中了淬毒的箭,潘姐手中的针线都惊掉了,忙领着卿卿一同去晋王房里。 到了晋王屋中,潘姐被拦在外面。卿卿因上次为华伶吸取毒蛇毒液,而被认为会医术,府中又无医术深的大夫,需去镇子里请郎中,晋王身边的侍从便叫卿卿来应急。 卿卿也只会处理平时上山採药时可能会受的小伤,晋王这是被兵器所伤,莫说叫她处理了,这样的伤口她见都未见过。 晋王半倚在榻上,露出伤腿。 晋王见她憷在一边,斜睨她一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给本王把毒吸出来?你要看着本王毒发身亡?” 卿卿为难道:“我不会处理这种伤口的…” “同你上次给华伶吸蛇毒那样就好。” 卿卿瞥了眼晋王腿上的毛髮,实在难以“下口”。她又怕晋王就此废了一条腿,跪下道:“王爷,我真的不会!您还是快些叫个郎中来吧!战俘营的佟伯,他医术高超,一定能保住您的腿的!” “…” 最终不必晋王下令,已有人将佟伯带来为晋王治伤。佟伯被带到王府,脚镣被打开,行动终于自由。他为晋王清理伤口时,卿卿在一旁帮手。虽不是重伤,但晋王拖着伤去追射箭之人,伤势被他自己给拖严重了。 佟伯最后用纱布为他包扎伤口,嘱咐道:“虽未伤及筋骨,但也不是一两天能痊癒的。避免伤口感染还得勤换药。” 卿卿急切地问:“那毒呢?” “老奴为王爷料理伤口,并未发现伤口有毒物感染。” 卿卿这才放心——原本是个变态的脾气,若再毁一条腿,只怕所有人都得为他那条腿偿命。 晋王斥道:“本王在沙场十余年,还怕这小伤?”
第14页 佟伯把处理伤口的法子交给了卿卿,随后就被人给带走了。她也准备告退,却听晋王问:“你与那老翁熟识?” “佟伯会医术,战俘营里有人生病都是他治好的,许多士兵守卫都会找他看病的。每个人都与他很熟。” “他为何会在战俘营?” “佟伯的儿子曾在军中任职。” “哦…那你又是何时进去的?” “八岁时。伯父家中人得知伯父战死的消息后,都自焚身亡,我与一位远房姑母一起被捉了进来,第二年时姑母就去了。” “那这样算来,本王还是你的仇人,恨本王吗?” 卿卿不想回答这问题,答案是明显的。 她问:“佟伯说按摩经脉可以帮助王爷早日恢復。” 晋王眼神一亮,心道这小女奴可真是技多不压身,处处有惊喜。 “我去找潘姐让她派个会按摩的丫鬟来吧。” “…卿卿?” “王爷…” 晋王捉住她的手,摁倒自己受伤的小腿上:“不会的话现在就学,本王给你练习用。” 若说按摩也不是个容易的事,力道过了或少了,都没什么好的效果。卿卿力道小,芊芊十指摁在他小腿硬邦邦的肌肉上,如同挠痒痒一般。只是她手指冰凉的温度带来苏苏麻麻的触感,叫人想要拥有更多。 晋王随手拿起床头的书本消遣。他不叫停,卿卿一双小手耐着酸痛也得给他揉捏。 她垂眸颔首,晋王时不时看向她脖颈上的那只栩栩如生的蝴蝶,问道:“你脖子上的蝴蝶怎么回事?” “小的时候调皮,从树上摔下来留了疤,母亲说女孩子留疤不好看,就找人给我纹了只蝴蝶。” “倒是好看,你们汉人的心思果真细腻。” 卿卿不知他是夸是损,也没放进心里去。 晋王支起上身,伸手去摩挲那只蝴蝶。 卿卿跪在地上,任他以目光或是手指端详她的蝴蝶。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若非留疤实在难看,卿卿的母亲也不会在自己女儿脖子上纹一只蝴蝶。 纹过身的人都知道那种疼痛,晋王怜爱了起来,那样小小的女孩,要忍多大的痛苦? “那日你昏迷,郑永曾向本王讨过你。” “我知道的,潘姐告诉我了。” “若本王将选择权交给你,你会如何抉择?” 卿卿松下给他捏腿的手,抬头诚挚地面对晋王:“纵我想离开战俘营,但身为不祥之人,又是戴罪之身,只会给身边人添麻烦?” 晋王心里略有诧异,同族的女孩子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哪知道这么多的事?什么祥与不祥的,他看来八成是这小女奴的幌子。 她说是不愿给郑永带去麻烦,何不是在提醒着他。 卿卿见晋王的眼光愈发深邃,躲开他的视线。 ☆、欺男霸女 晋王没能放过那日射伤他的人,但那人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才捉住人,那人就咬断了自己的舌头疼断气了。 晋王是震怒的,但他总是在真正生气的时候掩饰住一切多余的情绪,愈是风平浪静,愈是藏着雷电风火。 刺客虽死了,但留了弓弩。北邙山西面有个造兵器的场子,顺着线索便能找到提供兵器之人。 兵器场工匠都是邺人,并没伤晋王的动机,而曾有战俘营的奴隶曾去兵器场做苦力,在报废的武器里藏一副弩也是情有可原的。 去过兵器场的奴隶被聚集在一起,一一审问。 晋王看过这些人的名册来歷,心里慢慢有了底。 他叫人揪出一个奴隶来,先问他是否私藏过弓弩,那奴隶没做过的事自不能承认,这惹晋王万分不悦,命人将那奴隶活活打死,随后他问:“可有谁曾在你们当中见过私藏兵器的?” 那些奴隶们面面相觑,谁都不肯指认。晋王执鞭负手立在他们面前,冷漠的眼眸并不把这群奴隶放在心上。 突然有个少年指了其中一人:“王爷,我和他是一屋的,我见过他藏兵器。” 晋王冷笑,“是什么样的兵器?” “他不叫我看,我只看到,有支箭!” 被指认之人面色不改,晋王迈步上前,与他面对着面:“徐白康,曾在祁朝镇西将军侯孟尚麾下任营长,可是你?” “是我如何?” 徐白康抬起头,镇定迎上霍遇的目光。 “看在你这么迫切想为旧主报仇的心上,本王也能理解你。”晋王在徐白康面前踱步,仰头思索,走了几圈后停下脚步,扬声吩咐,“樊五,你上次不是说有几个退役老兵家的姑娘愁嫁吗?挑个条件好的,择个好日子让她嫁过来。哈尔日,新郎官交给你了,若他成婚当日有个三长两短,唯你问责。” 晋王知道这些祁人的宁折不屈的骨气,折了他们挺直的嵴梁骨已无用了,他就是要看看他们背弃祁人血统的模样。 “霍遇狗贼,你杀我将军,辱我族人,我徐白康化为厉鬼也不会饶恕你!” 晋王嗤笑出声,“你汉话怎还没我好?本王是要你做新郎官,不要你做厉鬼。”说罢他又想到一事,“你是否还有个未婚妻在营中?本王身边正缺个懂事的女人。” 卿卿得知晋王逼徐白康娶邺女,顾不得同情他人了,自己也是刀俎鱼肉,晋王随时一刀子落下来,她就要彻底失掉这一条命。 晋王两日没扰她了,她从庭前经过的丫鬟碎语中得知,晋王强取了徐白康的未婚妻向晚,这两日便一直在向晚那里。她来不及松一口气,晋王派人过来叫她去开导向晚。 战俘营人员流动很大,但卿卿未曾与向晚住过一个屋子。向晚的模样自然是出挑的,在战俘营中是有名的美人,就连发梢都带着不可说的风情。 晋王原本不喜欢少妇,为了气徐白康才把向晚占了来,但遇到真美人,应当足以叫他放弃一些原则。 卿卿知道向晚与自己是有多么不同,她是那般清高的人,断然看不上自己现在满身的王府气息。 屋里有别的丫鬟在,她就装模作样地劝了两句。 “这王府哪里比不上战俘营了?只要别忤逆王爷,锦衣玉食…那是在前朝也轻易求不来的。” 向晚冷漠地睨她一眼,“人各有志,我志在为前朝尽忠,卿卿姑娘莫费口舌了罢。” 卿卿也不愿再费口舌,总之有人见过了她费口舌,叫晋王知道她没有懈怠就好,那些劝别人的话她自己说出来都噁心。 晋王得了新人,似乎是渐渐忘记卿卿了。卿卿又有些替向晚担心,晋王的那脾气自己脸皮厚能勉强接受,向晚可受的住? 多情王爷和美少妇,也是一场好戏。 卿卿不见晋王的人,但在这王府里,听得最多的就是王府的事。可见权贵威力,莫说皇帝,他只是一个被贬边关的王爷,全府上下共数百人围着他转、捧着他。
第15页 传闻说晋王为了向晚一笑,效仿周幽王。 卿卿想,若他是皇帝,那才是天下惨事,但世上万事都没有十成的准,当今太子多病,皇帝几个儿子中只剩晋王霍遇立功最多,又得皇帝信赖,保不齐太子没了,帝位就落在他头上。 他被贬到北邙山,或许是北邙山子民的噩运,但也可能是苍生的福祉。 又有传闻说晋王原打算强迫了向晚,但一见她泣泪,就心软。 最靠谱的传闻是晋王为取悦向晚,命人将远在江南的书画家沈璃请了过来为向晚画像。 华伶新得了两匹绸子,拿来一匹送给卿卿,叫人给她量身fèng衣。卿卿见那缎子是红色的,有些抗拒,“我如今的身份,穿这么艷的颜色怕是不好。” 华伶道:“小小年纪穿这么素做什么?穿红衣服你怕什么;;,当时王爷叫我给你挑件马装,我只看重了一件红色,问过他意见,他还说好看呢。” 卿卿笑道:“那姐姐眼光也随了王爷呢。”说罢她突然愣住,“当初那身马装,不是穆公子给我的?” 华伶才知她误会大了。 卿卿算是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傻,王爷赠衣是一个奴隶天大的荣幸,她还次次忤逆晋王,她这般不懂事,多挨点鞭子也活该。 华伶瞧着卿卿眼里突然的慌张,觉得甚是可爱,她掩口笑道,“和卿卿处久了,真是发现你还有些…” 卿卿好奇地问:“有些什么?” “有些笨呢。” 要说那晋王,当真不是个东西。欺男霸女的事,变着花样的来。 据人说向晚已经被晋王占了身子,卿卿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派去照顾向晚。晋王记得她捏腿垂肩是一把好手,向晚昨夜被弄软了整个身子,他就派了卿卿去。 卿卿虽心惊向晚的境遇,同情她。但是大多数的普通人都做不到无私,她怀有侥倖—毕竟她没经受这些,也不想遭受着一些,无法感同身受。 卿卿与晋王几乎是错身而过的,她在关着向晚屋子的门口遇见晋王,给他跪下行礼,晋王因有急事离去,便瞧也没瞧上一眼,卿卿这才缓了口气。 屋里竟是完好无损的,床头案上一炉焚香也熄灭了,没留下余味。 向晚已自己穿罢衣服,但卿卿看到了她身上的红痕。皮子上的伤势越重,她反倒越固执。 先前被向晚赶走的丫鬟小年私下里对卿卿道:“这位美人昨夜可惨了,她刮花了王爷的脸,后来王爷用香,我只听里头声音好悽惨的。” 卿卿到底没经歷过情事,也不知道怎么个悽惨声,她以为是晋王动手打了向晚,遂更怕了晋王。 向晚不愿理她,她也不主动和向晚说话。 晋王命人送来药膏,卿卿要涂在向晚的伤处,她原本想,在战俘营的时候也是一群女子在一块儿洗澡,同是女子,没什么可避讳,向晚偏是不要,竟出手打翻了药膏。 宫里贵人才用得到的好药被打翻在地上,卿卿弯腰去捡,身后传来一声讽笑,“姑娘死在瑞安城的亲人若知道你今日所为,可会瞑目?” 卿卿道:“不劳眷顾。” 下午时晋王回来,叫卿卿带向晚出去,卿卿相劝她也不听,索性放弃,去禀报晋王叫晋王自己来请。 晋王见她眼里带着点不甘,哂笑道:“叫你一个名门千金去伺候一个素衣,倒也为难了你。” 卿卿欲言又止,晋王挥手要她退下,卿卿跪安,这时又来人说,沈璃已经到了门口,晋王叫沈璃进来。 沈璃一身布衣,与王府的华贵格格不入,可他又不恃于外物缠身,一身的清贵,看起来倒像王府亵渎了他的才情。 沈璃只比晋王小了一岁,晋王是战无不胜的将军,沈璃则是世人敬仰的大文豪。 都是风流人物,眼里都瞧不上另一个,晋王若非夺美人一笑,也懒得理会他是什么沈璃还是赵璃张璃,沈璃虽清高,但是这世上任何一人的命都在权贵的手上,不得不来。 因是“强请”,宾主双方都没有兴致。 沈璃匆匆看了地上跪着的小侍女一眼,却是惊魂一瞥,比许多他画下美人漂亮生动。 晋王和沈璃假意寒暄几句,一时忘了卿卿,卿卿跪的久了,膝盖发麻,这才试着和晋王沟通。 “王爷,奴婢可否退下了。” 晋王道:“正缺个磨墨的丫头。” 晋王叫人备来纸墨,再去催促向晚。 战俘营里没有见过笔墨纸砚,卿卿磨墨的动作却很熟练。即便她在荒山长大,但骨子里带着的是名门闺秀的端庄,就连那手腕的摆动,都令人赏心悦目。 晋王望着她的目光微微发怔,直到向晚被人强带了过来。 卿卿始终抵着头磨墨,直到沈璃说道:“不必,墨色已经很好了。” 沈璃作画全凭心情,此刻他和作画之人两不情愿,匆匆就完成一幅画作。 只看其形,是好画,但画里美人少了魂魄,比之他以往大作,可谓糟粕。 晋王扫了一眼画,“沈公子,你这般煳弄本王?” 沈璃不卑不亢道:“一幅好作需天时地利人和,今日并不符这个条件。” “哦?”晋王挑眉,冷笑道:“你倒是说说,今天是哪里不合了?” 沈璃是当世大家,註定是要流芳百世的人,卿卿见他被晋王这般糟践,为他忿忿不平,便道:“奴婢觉得沈公子画的好。” “哪里好了?”晋王问。 “这画里面的人…不和向姑娘一模一样吗?” “既然你觉得好就赏你了。” 卿卿不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道:“我又不喜欢向姑娘,藏个女人的画做什么。” 晋王闻言嗤嗤笑出声,只觉得近日阴霾被一扫而空。 “尖牙利嘴的模样倒也讨人喜欢,既然你不喜欢女人,本王赏你几个男人怎么样?本王手下有几个泥腿子,虽比不得穆潇温柔,但也不会为难你一个小姑娘。” 卿卿被晋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倒面不红心不跳,她想清楚了,凡事——大不了一死,况且,这世上不是每个男人都和晋王一样坏。 “但凭王爷安排。” ☆、妒忌之心 卿卿那副悉听尊便的模样最令晋王恼怒,他当下忍了脾气,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们祁女果真是天生轻贱的命。” 接下来接连两夜卿卿都被安排在晋王和向晚的房外侍奉,屋里传来恶劣的声音,卿卿噁心地捂住了耳朵。到了后半夜,里头奉着的丫鬟传她去伺候晋王更衣沐浴。 她怕再见到晋王不穿衣服的模样,几乎闭着眼进屋的,好在晋王这次穿了件寝衣,见她那副为难模样,才觉得有趣,“小丫头,给本王披上外衣。” 卿卿照做,而后亦步亦趋跟他去了浴房里。 新朝建立以来,百废待兴,即使都城永安也都一切从简,晋王却极尽了奢侈,仅仅一个浴房,如宫殿一般豪华。
第16页 白玉阶,金纹梁,雾气氤氲,卿卿还以为入了天宫。 她将晋王要换的衣物一丝不苟地叠好放在干净的柜子里,身后是晋王脱衣的动静,她不敢回头看。 晋王并非不知她那点心思,但何须顾及她?他脱干净,自己下了水池,喊她道:“过来捏肩。” 他虽厌恶汉女,但不得不承认她们生得好。单单一个战俘营,不知往外头送了多少女人。 初见卿卿是惊艷,但战俘营仍能找出比她更美的。 只是合晋王心意,却只有眼前这一个。 相貌身姿,就连手中的力道,都是恰到好处。 “你多大了? 卿卿想,或许他真的忘了自己了。 “回王爷,虚岁十五了。” “几月生的?” “二月。” “呵,倒真是年纪小。” 晋王想到向晚,二十有四,风致翩翩。女从十四到二十四岁,各有妩媚。 卿卿不似其它战俘营的少女是清瘦的,她年纪虽小,但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并不骨瘦如柴,晋王还记得那里触感丰腻。 大概是她小时候真没受过苦,底子好。 晋王一个反手,卿卿被拖住脚腕拽入水中,她不熟水性,惊慌挣扎时,被晋王圈在自己与池壁之间。 晋王拽着她的腕子,卿卿不愿,却无论如何摆脱不去晋王包覆着自己的手。 “本王宠了向晚,卿卿妒忌吗?” 卿卿当然巴不得晋王宠向晚一辈子。 她正要摇头,晋王又朝她戳了一戳。 “你若说不嫉妒,本王就要动真格了。” 卿卿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了,欲哭无泪——她有什么可嫉妒的?同情向晚都来不及呢。 晋王另一手去解她浸泡在水里的裙子。 她忙说:“妒忌,我妒忌,妒忌的。” “既然妒忌,本王给你个机会。” 说罢,他撤回那只在她作祟的手,按住她的肩,噙住她在雾气里嫣红的唇。 屋里本就又热又闷,晋王密不透风的吻让卿卿十分痛苦,她心想,晋王或许是吻技不好,她每次都这样难受。 察觉到她的不专心,晋王薄怒上心头,他手下用劲捏她,卿卿痛叫,他趁机叼来她的一截小舌。 卿卿被他亲的神志不清,恍惚里听到他含笑说—— “既然小女奴这般娇俏,本王就不把你赏给其它人了。” 卿卿发愣,她想起自己七岁时得了一件欢心的玩具,原本说好要送给远方来的表弟的,但她突然反悔。 就如晋王这般。 “你在战俘营是不是还有个弟弟?本王把他接过来陪你?” 像是冷水从头浇下,卿卿面色瞬时惨白,“王爷…那个孩子,并不是卿卿的弟弟,只是当初看他可怜把他带在身边,他不懂事,只怕会惹您不悦。” “在卿卿心里,本王心胸狭隘到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了?” “卿卿不敢…” 晋王见自己都做到这地步了,卿卿还不开窍。别说战俘营了,就算是永安府,不知多少女人巴不得要爬上他的床呢,他已经暗示到这份上,卿卿就是不懂。 “抬起眼看本王!” 他喜欢她的一双琉璃眸子,偏偏总是被她藏起。 卿卿是不敢直视晋王的,她怕自己的眼神泄出恨意。 原以为晋王又要做些什么,他只是轻轻嘆气。 第二天,卿卿被送回了战俘营。 卿卿这一回来并不得了,晋王命人把战俘营角落里的小园子分给了她,叫她和蓝蓝搬进去住。 战俘营的守卫对卿卿姐弟以礼相待,却换来了其它战俘的不屑。整个战俘营只有卿卿姐弟没有脚镣,不必干重活,传言愈演愈烈。 卿卿正在屋里为蓝蓝fèng补衣服,蓝蓝从外面跑回来,一身灰土,趴在卿卿膝上痛哭。 卿卿急切地问道:“发生了何事?” 蓝蓝哭哭啼啼道:“他们说…你是王爷的走狗。” “你是姐姐,不是狗!”蓝蓝哽咽着辩解。 卿卿失笑,原来蓝蓝还不知道什么叫走狗。 她叫蓝蓝站好,拍掉他身上的土,安抚道:“你信姐姐还是信他们?” “姐姐。” “那你听好,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乐意怎么说是他们的事,管他们做什么?一群碎嘴的婆子。” 这些天更难听的传言也有过,战俘营里都说是卿卿为了取晋王的欢心,出卖了向晚。卿卿没辩解什么,这似乎也不是她一张嘴就能辩解回来的事。 如今向晚是被推入火坑了,或许她没有直接动手,但也没有伸出手去救向晚。 过了七八天,晋王派郑永来问过她一回,是否同意带着蓝蓝去王府,卿卿只道:“战俘营有战俘营的规矩,我若去了王府,会给王爷添麻烦的。” 晋王是怎样的人,郑永再清楚不过,否则他也不会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让晋王把卿卿给他。 晋王从前迷恋过一阵穆家姑娘,强取豪夺得来了,也只有三两天的兴趣。后来穆家姑娘自愿跟随王五爷前去北地流放,穆潇原本恨极晋王,但碍于晋王权势,却只得忍气吞声。 穆姑娘出自名门,又是当年五王爷未过门的侧妃,晋王都做得出如此之事,何况卿卿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奴? 郑永知道卿卿这段时间是逃不过晋王的,只好劝道:“你若能在王爷身边谋个稳定的差事,往后的日子差不了。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想想你弟弟,你可愿意让他一辈子在战俘营做个苦力?” 卿卿咬唇不语,郑永又道:“王爷这几天也念着你,念着你捶背捏肩的力道,为此差点杀了个手劲儿不好的侍女。依我看,你不如顺着王爷的意在他身边伺候,也许会好过一些。” 卿卿闻言,觉得郑永是出自真心的,可她不想回晋王身边。 郑永见她为难,嘆口气,晋王对卿卿是软硬兼施了,但卿卿这傻孩子一根筋,怎么都看不明白。 罢了罢了,他能做的也不过是给晋王传话,若能救她,也不会等到现在。 卿卿虽通过郑永拒绝了回王府的意思,但王府里的好东西一波接着一波的送,别的还好说,但食物也送来许多。蓝蓝哪里见过这么多花样的食物?卿卿不准他吃,他只好趁卿卿不在的时候偷吃。 卿卿从外头回来发现少了一块糖苏,回头就看到蓝蓝胖嘟嘟小脸上的残渣,她气道:“你还什么时候学会了偷吃!” 卿卿不是不发火的,发起火来是不得了的。 蓝蓝知道这一点,立马认错:“今天,你不在,送东西的叔叔说都可以吃的。” “你听他们的还是听我的?” “…”蓝蓝不过七岁大的孩子,去年才在佟伯那里开蒙,还不懂得复杂的道理。 “下次再偷吃,信不信我叫你吐出来?”
第17页 蓝蓝连忙点头,心里却想,他以后要娶个比卿卿温柔一万倍的媳妇。 卿卿见他小眼神飘忽,知道他又有别的想法,一巴掌拍在蓝蓝的脖子上:“从今天起少吃多动,真搞不懂每天过的这么苦,怎么就把你给养成了一个胖子。” 蓝蓝小声说:“我不是胖子的。” 谁让这战俘营里其他小孩都营养不良太瘦了! 要让蓝蓝抵挡住美食的诱惑是件困难的事,卿卿索性扔了那些食物,这事被看守的侍卫知道了,报告给晋王,晋王也不愠怒,反倒似笑而非地看着前来告状的侍卫:“既然东西送了她,如何处置是她的事。你却跑来告诉本王,可是觉得本王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侍卫扑通跪在地上:“不敢,奴才不敢!” 今日永安传来消息,说是谢家的郡主要来北邙山,他正不悦,这侍卫恰好撞在刀口上。 晋王顺手把他贬去了边防。 晋王心烦,便去了向晚那里。向晚和徐白康一对璧人被他生生拆散,他无半点悔意,反倒觉得如此还不痛快,又叫人画了向晚的模样拿去送给徐白康。 向晚啐他一口:“人渣。” 晋王拿起毯子,盖在向晚□□的肩头,汉女的头髮丝都是香的,他渐渐有些明白,为何从前在部族的时候有那么多族人愿意为了汉女抛妻弃子。 “本王是人渣如何?你不还得在本王身下服服帖帖的?” 向晚眼中恨意如同烈焰在燃烧,晋王轻瞥她道:“本王不喜欢被人直视。” 晋王这人最大的缺点是喜新厌旧,新鲜劲过得很快。向晚清清冷冷的模样虽然对男人有天生的吸引力,但看久了也不过如此。 没了吸引力,何来欲望?他松开手,神情淡漠,“祁女尝多了也无味。” “你们邺狗哪懂什么好滋味?” 她一口一个邺狗,晋王也不怒,推门出了向晚的房,只觉今夜月色浓。他牵了马在附近散步,被战俘营的篝火和欢笑声吸引,走了过去。 侍卫告诉他是营里有人成婚。 婚礼实在简陋,新娘新郎每人腰间别一块红布就当是喜服了。连红帕子都没有的新娘子又算什么? 佟伯做证婚人,领着一个小胖子给新人递交信物。晋王纳闷,营里食物紧缺,哪里来的这么胖的小孩? 尽管他们欢笑声很热闹,但遮掩不住脚镣的动静。 晋王不屑地笑,自由都没有,何谈快活? 因为是在室外举办婚礼,寝营都灭了灯,唯独一间帐篷亮着展等,明明是微弱烛光,在夜里格外发亮,纤弱一道身影,时不时闪过。 晋王命人把马牵走,而他上前撩开那间帐篷的帘子。 只见少女跪在地上找着什么东西,长发覆没肩膀,晋王竟想去捏一把那里的圆润翘臀。 ☆、浴室行兇 卿卿方才收拾桌子时不慎弄洒了蓝蓝的石子儿,光又不好,找起来费劲。石子儿还没看到,却看到一双黑色软缎面的靴子。 卿卿站起身来行礼,晋王哂笑道:“看来你也同本王一样寂寞。” 他见卿卿恭顺的低着小脸,这次倒不生气了,反而有些无奈:“这么怕我?” “蛇窝你也不怕,夜路你也不怕,把你送给别的男人你也不怕,本王有什么好怕的?” 外面的热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晋王声音阴寒,卿卿觉得如同地狱的修罗来讨她的命。 “卿卿…谁给你起了这么缠绵的名字,你却又如此不解风情?嗯?” 晋王识遍美女,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卿卿虽然模样稚嫩些,却是个美人儿。 她是灵动有生气的,如同干枯大地上突然绽放的春花。 晋王的手臂搂住卿卿不堪一折的腰肢,使她向自己贴近。这又如何够?他吻过这前祁汉女的眼皮鼻尖,吸吮她颤抖的唇瓣,一手揉捏着她的臀部,而外面的欢唿声越来越响亮,那些声音刺激着他的大脑---在这样热闹的的时候干一个小小的汉女…… “王爷!”卿卿察觉晋王想要做什么,将他推开:“我年纪还小,放过我吧!” “穆潇能碰,本王怎就碰不得?” “穆大哥…他没有碰我的,您放过我吧。” 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如被屠刀逼到角落的小动物,晋王突然心生不舍,但见她的眼始低垂,他愠怒道:“既然你要藏着这双眼睛,不如本王剜下来替你藏着。抬头!” 卿卿一听就更是不肯了,她分明是想听晋王的命令,但骨子里的一股执拗劲作祟,让她不甘。 “你是不是也和徐白康之流一般,恨不得杀死本王?” 卿卿更不能回答了,她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意。答案显而易见——这营里的人都盼望着晋王死。 晋王折起她的腰肢,把她扔向木板搭起的床上,卿卿被摔在床上,嵴柱似乎都要断裂,晋王直接欺身而来,骑在她的身上,撕扯开她单薄的衣物。 外面的婚礼也不知进行到哪一步了,众人齐唱祝歌,响彻北邙山,卿卿许久未觉得凄凉,这一刻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晋王扯开她的衣领,埋头在她锁骨的凹陷里舔舐,仿佛那里藏了蜂蜜。 一双绵软的手臂攀上晋王的肩,身下人儿颤抖道:“王爷…去王府…不要在这 …” 她竟然主动了,晋王竟然欢喜的不得了。但他是个王爷,是个男人,更是个沙场的将军,他不需要这种虚无的喜悦。 不过是克制一种感情,对他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拾起放在被自己仍在木板床里侧的大氅,盖住卿卿的凌乱衣衫,将她打横抱起,走出帐篷,走过喧闹的人群,走过耀眼的火堆。 明明和来的时候走得是同一条路,途经的是同一群热闹的人,但似乎有什么不同——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时候却是两个人。 策马疾行,回到王府二人都惹了一身寒气,晋王并未直接把卿卿带去屋里,而是先把她扔到汤池里去, 卿卿的衣物被池水浸透,紧紧粘在身上,她难受地贴住池壁,晋王在岸上斜挑着嘴角笑道:“穿衣服泡澡不难受?” 卿卿虽然已再三被晋王辱没过了,但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的事。她背过脸,表示抗拒,上方又传来声音:“本王不介意帮你动手。” 一般情况下这只是威胁的字眼,无非给对方一个最后的决定机会罢了。 见这小女奴实在呆的要命,晋王再也忍不了,他也不顾身上的衣物,直接下了水去捉卿卿,卿卿惊慌逃窜,竟成了一场水中追逐的游戏。 只是男女体力差异实在太大,更何况一个是久经沙场的壮年男子,一个是才值豆蔻年华的纤弱姑娘。 卿卿方才是做出了逃的动作,犯了晋王大忌,晋王怎会再放过她? 他由后方将卿卿捉住,浸湿贴身的衣物仿若一道若有似无的屏障,阻隔强弱分明的两具躯体,他们对比如此鲜明——
第18页 不论是力量还是种族,或是身份地位。 晋王血气方刚,而卿卿玉体娇弱,水雾似一堵墙围住他们,将他们化作一体。 卿卿不知入侵自己身体的湿热是水汽还是其它,她有一种欲仙欲死的极乐快感——或许是死前的绚烂。 顷刻,鲜红色替代清澈的浴池水弥散开来,血味鲜浓,这已经不是卿卿第一次闻到这么浓的血腥了。 这是战俘营惯有的味道。 晋王胸口插着一支断箭,他的笑意却渐扩散开,愈发邪魅。 天底下哪有不疼的伤口?无非强忍着痛苦。卿卿刺得位置很准,可是他心脏的位置异于旁人,若非如此,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刺下去是必死无疑了。 卿卿的身体也被血水染成红色,面色异常璀璨,如桃花一朵,叫人忍不住去摘采。 “果真遗传了孟将军的英勇,敢近身行刺本王的,你是头一人。” 卿卿只见一刀未让他死绝,匕首挥下,便要再刺他一次。 晋王及时闪开,趁她刺空时抓起她后脑勺的发,这一次卿卿再也没躲避他的目光:“你早知道我是孟尚的女儿。” “你们孟家人前仆后继,终究还是本王的手下败将。” 那终日木头般恭顺的少女终于有了笑意:“没了孟家人,还有赵家、李家,王爷仇家遍天下,总有人替天行道。” 饶是没伤到心脉,方才卿卿刺得那一下也够狠,晋王甩开卿卿,她身子随水波像池壁的方向倒去,额头磕上壁沿,不予片刻,血水模煳了眼。 被抓到的刺客向来没有好的下场,因此行刺晋王霍遇之人只有两种下场,要么功成,要么死。 卿卿被关押在刑房里,不知世事,郑永来看过她一次。 此番郑永道出了一个她从未听闻过的事实,原来那日晋王攻城,她的父亲孟尚将军并非死在晋王的剑下,而是因守城失败,自觉愧对于百姓江山,自刎于城门之前。 晋王对卿卿与对以往那些女子有所不同的,郑永其实看在眼里。 话说难听点,就算是个玩物,卿卿也是与众不同的。 他劝道:“胜败是兵家常事,就算不是晋王,还是会有其他人带兵攻城。” “郑大哥不必做他说客,即便霍遇没有亲手杀死我阿爹,但却是他放出消息,说我阿爹死于他手上…我全家百口人因此自刎身亡…郑大哥与其在此劝我,不如去求他能给我一个痛快的死法。” “卿卿,即便是深仇大恨,也不该由你一个孩子来承担!” “孟家只剩我一人了。” 郑永被她说得话给震慑住了。 是他想的太简单,要一个七岁大的孩子亲眼目睹家人自尽,还如何能叫她放下仇恨?她太自责了,自责自己偷生这么多年,对晋王的恨,是她身为未亡人的使命。 反观晋王那边,却并未因此有要杀卿卿的念头。他因失血昏迷了半夜,第二天清晨醒过来,身下床单都湿了一遭。 换过药,他吩咐身边人:“谁也不准动那丫头,更不许把消息传出去。” 他伤过一回后,反倒对向晚疼爱了起来。忠贞烈女逃得过强取豪夺,逃不过柔情蜜蜜,向晚见晋王身上有伤,于心不忍,亦是怕惹怒了他害了牢里的卿卿,夜里对他顺从了些。 晋王觉得无味极了,夜完从床上坐起来披上外衣出门,周遭寂静,只有天际一轮细细的弯月在北邙山妖风下仍然镇定。 白天收到探子的密函,匈奴人有了动静,战争或许一触即发。 打完这场仗,他就要回永安府,这辈子再不来这破地方了。 前些日子永安传来消息,说是太子纳了一个汉家女奴做妾,皇帝执拗不过,最后还是被太后给压了下来。 他的妹妹,他的兄长,都和汉人成了家,他不知自己在固执些什么,他每次心烦意乱时,想到那个小女奴,却又不认为祁人可恶了。 尽管祁人曾经抢占他们的土地,破坏他们的家庭,在战场上,杀死他的手足们,可祁人还有她那般刚直勇敢的女子。 倒也谈不上多喜欢,但那日她第一次踏入王府,他远远就瞧见了那一双好奇的眼睛,充满朝气,与充满死亡气息的北邙山格格不入,因为她有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如漫漫黑夜里的星辰,如萧瑟大地上的春意,叫人惊喜,叫人注目,所以他格外注意那个小女奴。 真想驯服一个人,只需要最简单的手段。 人所赖以生存的不过是每日三餐口粮,再有点气节的人,所恃不过那点尊严。 晋王见过许多为了那一口饭而放弃尊严的所谓“义士”,断水断粮这一招对于男人适用,对生来柔弱的女人更适用。 普通人撑不过七天,当他第四天去看卿卿的时候,见她手腕细得跟竹竿似的,一折就断的样子,他突然不想这么折磨她了。 他蹲下身,弯起的食指弯勾起她的下颌:“小东西,还想杀本王吗?” “想不想是一回事,杀不杀的成是另一回事。” 她眼下一片死寂——行刺本来就是孤注一掷的一件事,她错失了唯一的机会。 “本王再给你个机会。” 晋王吮住她干涩的唇瓣,用舌尖去润她的唇,卿卿不肯张口,晋王便发狠去咬,用淋淋的鲜血昭示他的胜利。 “本王倒像看看孟家的女儿是何等气节。对了,你不是还有个弟弟么?可要让他陪你一起饿着?” 卿卿怔了一阵,晋王见她人偶一般,没了兴致,正要走,卿卿拉住他的衣袖:“你可查过蓝蓝的身世?” 她这么一说晋王觉察出不对,回去后立马叫人去查她“弟弟”的身份,结果果然令人吃惊。 他叫人把那个孩子带到王府来。 蓝蓝长得比同龄孩子结实憨厚些,可是五官利落分明,你若细看,并不全像个汉人模样。 想要从小胖子嘴里套出话,按理说不是个难题,用食物玩具诱惑,总能达成目的。但蓝蓝紧紧闭嘴,脸蛋鼓成河豚,模样又有些像卿卿。 晋王问道:“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吗?” 蓝蓝摇头。 晋王见一问三不知,来了气,提起蓝蓝衣领。 在蓝蓝的印象里,卿卿有时很兇,战俘营的士兵也很兇,但眼前这个大叔比战俘营里的士兵和卿卿都要凶,他控制不住自己,“哇”的哭出声,见晋王铁青着脸,又用胖手捂住嘴巴。 晋王原本就讨厌小孩,这么不识时务的小胖子更令人心烦,他把蓝蓝扔向一旁郑永的怀里自己前往天牢。 卿卿饿了五日,人已经昏了过去,她小小一团瑟缩在墙角,若是大意一些,压根看不到她的身影。 晋王想到被这样年幼的一个丫头玩弄,心中来气,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他的手刚覆上她冰凉的脖子,掌下的女孩儿突然紧蹙眉头,不知是否做了噩梦。 晋王收回了手,他突然想深究她是做了什么梦。
第19页 夜里清凉,月色彻底隐没,晋王的手指流连在卿卿后颈的蝴蝶上。 卿卿醒来见自己是趴在榻上的,脖子上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是一条蛇,她感到恐惧,不敢唿声。 晋王见她醒过,爱抚的动作戛然而止。 “一个下贱的狗东西也敢玩弄本王。” 卿卿既已表明目的,也再不必遮掩对他的厌恶。 “您不还活着吗?” 晋王想来都觉得可笑,想他霍遇这辈子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竟被一个毛没长齐的丫头给得手,传到朝廷上只怕会成伴随他一生的笑话。 “你们祁人也就嘴上这点套路了。那么多男人都是废物,竟叫你一个女孩儿来行刺。你说你,”霍遇手指点上卿卿嵴椎的凹进去的地方,“若此次遇到的不是本王,只怕那后果你是承担不起的。” 霍遇消了气,就想通了,既然她选择了烈性,那他便温柔些。既然是女人,用粗暴的手段得到也无新意。 卿卿哪会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后果,年前有个女刺客行刺失败,晋王叫人当众把她轮jian。卿卿当时还不知是做什么,后来才明白。 杀不了狗贼霍遇,她还杀不了自己么? “你小瞧我是女儿身?王爷没有亡国过,定然不知亡国的仇可以把手无寸铁的人变成烈士。” “这话你我关上门再房里说就行了,若传出去,你贸然咒新朝廷灭亡,可是诛九族的罪。” “我的九族…早没了。” “本王的长姐既然生了你孟家的长孙,那本王就是你的九族。” 卿卿嫌恶地瞪他一眼,心想哪有这样攀关系的? 她饿得两眼发昏,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出声,卿卿尴尬地埋头在软枕里,霍遇哂笑道:“你的身体倒比你诚实。” 说罢,叫人端来白米粥和几道清淡小菜。说来也巧,这几日他嘴刁,想吃江南菜,于是招了个江南来的厨子,谁知叫这小东西赶上了趟。 他舀一勺粥,餵到卿卿嘴前,坏心眼地说:“你想法子让那小胖子叫我一声舅舅,我就餵你吃。” ☆、养猪生涯 在霍遇和大多数邺人眼里,祁人女子如柔弱的藤蔓,依附的旧墙塌了,就去寻一面新的墙壁攀附。只因她们实在是妙曼,邺人的男子才宁愿抛弃妻子也要庇护她们。 而他们祁人的女子,刚烈炙热,有着不输男儿的骨气。 他孪生的姐姐霍煊便是那样的女子。 霍煊爱上祁人男子,宁和亲族断绝关系也要去为他生孩子,霍遇自然恨那个骗走自己姐姐的男人,可若霍煊不曾那般固执,便也不像个邺人了。 后来战乱,彻底失去霍煊的消息。 若非数遍确认过消息,霍遇仍不愿相信霍煊为孟家生了长子,而那个孩子就藏在战俘营中。 他起初是气愤的,后来看着那和霍煊相似的眉眼,竟平静下来。 人都说小男孩像舅舅,他与霍煊是孪生的姐弟,自然是像的。 他只是气竟然被一个小女娃哄骗。 卿卿不肯张嘴吃霍遇餵的粥,被他强迫着张开嘴,她拧身一挣,粥洒了霍遇一身。 再忍,便不是霍遇。 他一脚踹在卿卿腰上,卿卿再也直不起身子,攀卧在床上痛苦挣扎。 “你真当本王拿你没辙?你孟家的小孩儿我动不得,那个姓沈的,本王剁了他作画的手送你如何?”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卿卿突然明白了过来,沈璃被带到北邙山,根本就是霍遇用来逼她早日动手的招数。 霍遇谦虚道:“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本事,只是本王恰巧听说了一个关于沈璃画蝶的故事,那故事的小主角既然是孟将军的嫡女,蝴蝶又在你身上,那便没什么值得误会了。” 卿卿幼年贪玩,从树上落下,脖子被石子擦伤留下痕迹,沈璃妙笔生花,在她伤口处画了只蝴蝶掩住伤疤。 她幼年也师从沈璃,学了一身好画技,如今虽疏于练习,但基本功与天赋俱在。 那日在王府见到沈璃,她只怕自己会连累沈璃,故装作不识,却不料霍遇早已看穿。 “你不必妄自菲薄,来日方长,你总有机会杀的了本王的。” 他好心安慰。 十一月的北邙山开始下雪,不过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略晚于往年。 卿卿总惹霍遇不悦,便被霍遇罚去附近的农场干活,如今最令他头疼的是让那个孟家的小胖子明白自己是邺人,可他来了都半个多月了,一句话都不说,但凡开口,必定是要找卿卿。 霍遇教他邺人的文字,蓝蓝学不会,他拿鞭柄打他手掌心,蓝蓝再也忍不了,痛哭道:“你是坏人!我要找卿卿,我要找我姐姐!” 霍遇冷眼纠正:“她是你姑姑。” “我要找卿卿!” 这孩子也就一身臭脾气像极了邺人,霍遇关上房门,把蓝蓝关在屋里让他哭个够。 被惩罚去农庄养猪的卿卿突然眼皮子跳个不停,可她心里千万个担忧,却无能为力。 她和农场的老嬷将新下的猪仔挪到新窝里去,做完这些累得气喘吁吁的,远处一列黑压压的队伍驶来,卿卿好奇地看过去,老嬷道:“别看了,是王妃,是咱们未来的主子。” 这方圆百里地就只有一个王爷,看来是霍遇的王妃了。 霍遇今年二十有五,据说从前娶过一妻,在一场瘟疫中病死了,这此前来的是他的未婚妻,是当朝权贵之女,也是邺女,性情刚烈,风风火火的。 和谢云棠的婚事对于霍遇来说不过锦上添花,朝堂上的姻亲关系,大多为利益二字。他和谢云棠自幼相识,从未看对过眼,谢云棠那悍妇的性子实在不是霍遇所好。 他十五娶妻,自成亲当日后再也未曾着家过,不是在战场上就是在花丛中,俗话说,上个妻子病逝后他也没什么伤感,依旧醉卧不同的美人怀中。 谢云棠此番受太子之命前来探望霍遇,阵势倒是大,只不过不得霍遇待见。谢云棠到王府的时候,霍遇正与胡姬在榻上缠绵。谢云棠是风风火火的性格,见霍遇身边人支支吾吾,就知道没做什么好事。 她执了鞭,踹开胡姬的房门,半裸的胡姬受了惊吓,霍遇慢条斯理拿起自己的衣物披上,谢云棠见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着这种事,自己都臊得不行,她气道:“霍遇,你可还有半点礼义廉耻心?” “没有。” 见谢云棠杵着不走,霍遇懒懒散散地说道:“再不走吓疲了本王的老二,成亲后谁让你痛快?” 谢云棠对他的荤话视若无睹,她上前扯开霍遇怀里的胡姬,将她推搡出门外,关紧门,霍遇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莫不成你要亲自伺候?” 谢云棠瞪他一眼,将地上散乱的衣服拾起,一股脑地扔在霍遇身上:“什么下三滥女人的床你都上,呵。” “说罢,何事?”
第20页 “你没看我的信?” “你倒是自己瞧瞧每日往来的公函,本王何来闲暇去阅你的信笺?” “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那个刺杀你的奴隶,叫徐什么…这人我要了。” “谢大小姐,你理应清楚就算是你父亲都没这么大的脸面。” 谢云棠白他一眼,“我在这里最多不过七日,你慢慢想筹码。” 万事不顾情分只谈交易,这既是权贵人士的婚姻。 谢云棠要在他这里买一个人,买一个祁人囚徒。 霍遇不喜欢谢云棠这番模样的女子,由内到外都排斥,待她说完就将她赶走了。没了召唤胡姬的兴趣,他叫上郑永和蒙宜等人去军营里喝酒享乐。 军营里乐趣单薄,霍遇叫了胡姬过来跳舞助兴,各个是绝色,他在胡姬中流连忘返,郑永等人面面相觑,最后都退下了。 霍遇的荒唐无人不知,谢云棠也不在意。她唯独惊奇事霍遇竟在这旱地里建造了一处江南才有的秀致园林,四处晃荡了些时刻,脚下一只皮球挡住她的路,她抬头,远远跑来一个圆滚滚的身影。 “嘿,小胖子,你是谁。”谢云棠挑眉问。 蓝蓝见眼前的小姐姐看起来和卿卿模样差不多,但好似比卿卿更凶些,就不愿说话了。 谢云棠当是这孩子怕人多,对身侧的王府侍女道:“没见你们吓着这孩子了么?还不滚。” 她心想莫不是霍遇的私生子。虽他的五官被肉挤压得有些模煳,但细细瞧这眉眼,是和霍遇有几分相似。 且能在这府里玩皮球的小孩,定和霍遇有不浅的关系。 这是多日以来第一个愿主动和蓝蓝说话的人,蓝蓝虽然觉得她凶,但鼓起勇气问:“你有没有见过卿卿?” “卿卿是谁?” “是我姐姐姑姑。” 谢云棠不知什么叫“姐姐姑姑”,但能肯定的是卿卿是个女孩子。 “我帮你问问王爷。” “你找到了卿卿,能不能带点好吃的给她?” 谢云棠大笑道:“当然。” 谢云棠没那么多闲情逸緻去向王府的人一一打听谁是卿卿,霍遇回来后她直截了当地问了他。 霍遇怔了片刻,道:“一个女奴。” 霍遇原本快要忘了孟卿枝这个人,但“卿卿”这个名字仿佛阴魂不散一般,处处出现。 北邙山初雪过后,四下都是白茫茫的荒原。霍遇前些日子猎了两头豹子,扒了皮叫人做了两身裘子,一件给了向晚。 一下雪,世界就清静了。 屋里地龙烧得旺盛,霍遇赤身套着件袍子,丫鬟安咏跪在他脚下替他纾解下身的欲望,向晚与他隔着一张矮几而坐,目光下垂,不甘愿地回答他的问题。 “沈璃沈公子原是前朝名画家司徒先生的关门弟子,而孟小姐年纪小小就表现出绘画天赋,司徒一门一代只收一个弟子,便遣沈公子收了孟小姐做弟子。” “倒是瞧不出那小东西还有这才能。” “名门出身的贵女,琴棋书画都得会的。瑞安城都知道孟将军最宠孟小姐,父亲是权臣,母亲是皇亲,孟小姐自幼受当世名家的薰陶。何止沈璃公子,就连秦子都是她的开蒙先生。” 向晚厌恶这样的自己。 那也对霍遇低眉顺目过的小女奴,是她夫君和许多人誓死要护着的人。她也并未做过加害自己的事——可人人都有劣根,妒恨足以毁灭一个人。 她自己被晋王毁了,她人岂可安稳地活? 那样干净的人,那样多人守着的人,若也和她一般下场,被一个异族的狗贼侮辱,岂不痛快? 于是她将卿卿塑造成那本该长在高岭之上的纯洁之花,来刺激霍遇占有和毁灭她的欲望。 霍遇显然与向晚想的并非同一件事。 他想到那日路过农户家中。 她灰头土脸,怀里抱着个刚出生不久的猪崽子,其实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霍遇或许对她有所不同,但他很清楚,那种感觉无非当她是个有趣的玩意儿,北邙山的日子太苦闷,他需要有这样的小东西来逗趣。 无论她如何来歷,霍遇都不大看中。这些年行刺他的人并不在少数,如她那般有趣的还是头一个。 霍遇挂念起了卿卿,便策马去农庄找她。 那样剔透的人儿竟与几头蠢猪置气,霍遇想,若是被世人知道了他把美人儿派来养猪,一定会被骂是暴殄天物。 再美的一张脸置身这样的环境中都不出色,她眼里已经没有霍遇初见时惊恐的潋滟。 卿卿的适应能力很强,她已经对农舍里浓浓的粪土味道、对这些好吃懒做的牲畜和无尽的粗活习以为常。 她眼里的平淡和冷静,仿佛一个巴掌拍到霍遇脸上。 他只想她服软,但好似不论是蛇窟还是毒打,抑或是飢饿困苦,都没能让她低头。 鸦雀的荒腔在旷然天地间拉长,这里没有黄莺清脆的鸣声,亦没有妙曼多姿的云烟。 卿卿还记得家乡的样子。 ☆、自甘沉沦 猪圈的气味让霍遇不愿靠近,他骑在马背上,隔一道高坡,用马鞭指点,让卿卿从猪圈里出来。 卿卿没明白他的意思,继续餵猪。 霍遇纳闷,这从前还好,她在自己面前会虚以委蛇,装也要装出恭敬的模样,现在她的身份袒露了,也什么都不顾了,对他视若无睹。 若非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霍遇早处置了她。 他现下虽想把她拽上马背,但顾忌她身上的气味,而卿卿也没有要和他交流的意愿,他便调转马头返回了。 回到王府,沐浴了快一个时辰霍遇才觉得洗清了猪圈的味道。 府里下人汇报,说是下午的时候谢云棠碰到了蓝蓝,还说了几句话。他没往心里去,用晚膳的时候,桌上只有他一人,却没由来的寂寞。 之前叫卿卿在身边伺候,他每次用膳都是卿卿侍奉,他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卿卿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他又时会特意剩下两道菜,然后躲去暗中观察,卿卿会偷偷地把剩下的菜装进食盒里,托人送往战俘营。 蓝蓝长那么胖,也不是没道理的。 霍遇叫人把那小胖子带过来。 说来奇怪,这小胖子,又像他,又像卿卿。 他和那小女奴原本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但竟然有一个小孩会同时像他们两个。 蓝蓝不太敢和霍遇说话,但桌子上的菜又很吸引人。 他还没见过那么肥的鱼肉,还没吃过肉丸子呢。 霍遇道:“既然是本王的外甥,就不必见外,想吃什么自己夹。” 蓝蓝把筷子伸向那拳头大小般的肉丸子,却听一旁一个声音冷淡道:“已经成个肉丸子了,还吃?” 蓝蓝收回筷子,却收不回口水,霍遇看他口水挂在嘴边,嫌恶道:“真脏。” 蓝蓝听他这样说,哪还敢吃?他默默放下筷子,道:“舅父,我吃饱了。”
第21页 霍遇冷笑,“你倒也避着本王,和你姑姑一个脾气。” 蓝蓝直觉觉得霍遇是在骂人。卿卿那脾气…卿卿其它都好,就是脾气不好。 一边侍奉的潘姐瞧见霍遇对一个七岁大的孩子百般为难,委实过分了些,于是上前道:“王爷,小公子未受礼化,不懂规矩。奴婢还是带他下去用餐吧。” 霍遇不是没有察觉到,自从卿卿出现后,所有人都开始躲着他。 “罢了,你伺候他吃饭,本王去瞧瞧华伶。” 霍遇是典型的只见新人笑,华伶却已习惯。府里的女子来来去去,霍遇的冷落也是来来去去。 她只求在王府有一处可安身。 她只担忧一事——那时她可真是傻,一心要用卿卿拴住霍遇,谁知被卿卿摆了一道,反利用她来接近王爷。 华伶自知做错了事,这几日都很低调,少露面,霍遇来了,也不敢撒娇,凡事都任他吩咐。 霍遇躺在华伶的腿上,华伶为他揉捏太阳穴,他闭眼享受,眉头舒展,过了一阵二人就撕缠上了,一番云雨后,华伶瘫软在床榻上,霍遇披上衣物去窗前,天上半轮孤月清寒,如他一般。 卿卿不知霍遇又犯什么毛病,派人把她接回了王府。 她沐浴后,直接被带到霍遇书房。是霍遇的丫鬟为她沐浴,将她检查了五六遍,才确认她身上没带武器。 卿卿被带到霍遇的寝房,正巧与刚刚离去的华伶擦肩而过。华伶与她对视一眼,便移开了眼神。 霍遇在屋里裸着上身,卿卿见了别开脸。潘姐忙拿来衣服披在霍遇身上:“卿卿是个黄花闺女,王爷您可得注意些。” 霍遇不以为意,但卿卿的眼里也没什么闪躲。他撵走潘姐,叫人关上门。 已经深夜,卿卿有些困意,屋里的香熏燃着,卿卿眼皮子变得沉重。 霍遇上前牵起她一只手,“到底还是得穿得干净。” 都说灯下看美人,果然不假。她平日里也美,可在屋里黄色烛火的照映下,如被一层薄雾隔开,若有似无的,叫人捉摸不定,心神发痒。 卿卿甩开霍遇的手。 霍遇冷笑一声,他这才突然明白,眼前这小女子不是普通的祁女,而是和那些想杀他的女刺客无二的女子。 霍遇再次捉起卿卿的手,叫她挣脱不开。 “你这奇怪的丫头,本王给你个近身行刺的机会,你反而扭捏了起来。” 卿卿懂的许多道理都是在军营里学会的,但霍遇的思维与她往日所学大有不同,她不知是自己错了还是他错了。 “你知不知行刺最重要的是什么?” 卿卿压根听不进他的话,她现在只怕是没了意识的支持,只是强睁着眼罢了。霍遇引着她的手在他自己的胸口按压,“你得先了解你行刺的人。本王的心脏的位置,记住了吗?” 她睏倦地眨眼,霍遇就当是回应了。 “你下手太早,缺了耐性。男人最脆弱的地方是这里。” 卿卿的手隔着布料触到一个蛇一般绵软的东西,霍遇的手引导她在那地方揉捏,过了一阵,那地方变得肿硬,霍遇又牵着她的手离开。 “男人最薄弱的时刻是在女人身体里的时候。” 他的声音沉沉,卿卿已经抵挡不过困意,攀在霍遇的怀里,只剩麻木一具躯壳。 霍遇低头吮住她粉嫩的唇瓣,一手扶住她的肩,拂开桌上的物件,按着卿卿的肩,将她桎梏身下。 卿卿是被疼痛唤醒意识的,仿若身躯被噼开,疼痛苏麻和蚀骨钻心的痒不断交织,到最后,只剩麻木。 “知不知道我是谁?” 霍遇一记重击,阴狠地问。 卿卿茫然:“我不知道…” 时光倒回七岁那年,父亲离开前对她叮嘱,若他回不来,她便不得再称是孟尚的女儿。 她是家中幼女,父兄都死在战场之上,死在邺人的箭矢下。 她的家乡,烟雨婆娑的瑞安城,在邺人的铁蹄下变成了修罗场。 而她和许许多多的前朝人一般,成为新王朝的一抹幽魂,此生再无归处。 “谁在 操 你?” 他千万遍地问,千万遍在她体内冲击。 卿卿哭喊道:“霍遇…霍遇…” 夜越深越悲壮,山林间狼嚎和鸦叫交织,直到四更天才寂静。 唤醒卿卿的是突然的光亮,原来昨夜落了雪。 地上男女衣裳不分彼此的散落,香炉只剩灰屑。 昨夜留给卿卿的只有疼痛,若非要强求她有更多感受,则是屈辱。 而对于霍遇来说却不同。 这样一具身子,一具他最厌恶的汉女的身子,却藏了世间最妙曼的珍宝,他一方面庆幸自己是第一个开发的人,另一方面又想把她藏起来,永世占为己有。 这般尤物他非初次品尝,他前几年在各地巡查,一些地方官员知他喜好,献来的都是极品名器,即便夜yu三女,也无这般痛快。 他委实迷恋卿卿的身子。 卿卿没有哭闹,只是到了太阳升起的时候,淡淡道:“王爷,天亮了。” 这一夜,霍遇夺去了卿卿的童贞,也夺去了她最后的奢望。 卿卿好不容易见能上蓝蓝一面,自己却没什么兴致。蓝蓝被谢云棠领去打猎,卿卿只好随霍遇等,未等见蓝蓝的人影,霍遇将她按在榻上啃噬了一番。 听到动静霍遇仍不收敛,卿卿蹙着眉头闪躲,一声清脆的“姐姐”从门外传来,她卯足力气从霍遇身下逃开。 蓝蓝身后紧跟这谢云棠,谢云棠审视着眼前抱在一处的“姐弟”,又见卿卿露在外面的脖子上暧昧的红斑点点,轻笑一番。 霍遇揪住蓝蓝的后领把他提开,顺便纠正:“是姑姑。” 因卿卿终于出现了,蓝蓝有了底气,躲在她后面愤恨地盯着霍遇。 卿卿不识谢云棠,谢云棠迈上前一步,打量着她:“王爷的眼光总算是进步了。” 霍遇也没想把卿卿藏着,谢云棠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卿卿又不会主动招惹别人,这二人放在一块儿不会出什么错的。 “我虚长你三岁,往后叫我一声姐姐倒也是可以的。” 谢云棠虽是这样说,但打心眼里瞧不起卿卿,以色侍人的汉女一个,模样再美也不过是个玩意儿。 卿卿也不至于傻到以为谢云棠真要和她做姐妹,霍遇不想看到谢云棠,搂住卿卿纤腰,“这胖团你也见着了,该走了。” 卿卿蹲下,与蓝蓝平视:“蓝蓝要舅舅教你写字吗?” 蓝蓝摇头,“我要佟伯教我写字。” 邺人尚武,虽然霍遇待蓝蓝并不差,但她只怕霍遇教蓝蓝崇尚武力,忽视礼教。 如邺人骨子里看不起祁人,她对邺人也是与生俱来的厌恶,她打心眼里认为邺人是茹毛饮血的野兽。 祁人与邺人有部分融合的,如蓝蓝这般流淌着两个民族血液的人,或那些接受过彼此教化的人,而剩下的,则是註定的仇人。
第22页 而今是邺人的江山,若蓝蓝必须以邺人的身份活着,卿卿不愿他因无法融入邺人的文化而受排挤。 不论如何,霍遇和蓝蓝在血缘方面是最亲的人,尽管她不信任霍遇,但只要霍遇是蓝蓝的舅舅,由霍遇庇护蓝蓝便是顺理成章的。 霍遇自己也有此意,只是蓝蓝只和她亲厚,还需她多做功夫。 霍遇是不肯让佟伯教蓝蓝的,并非他看不起祁人的文学。他自幼习儒道,书画皆有涉及,而邺人能胜过祁人,也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兵马更多,更强壮。邺人捨得花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时间去研习祁人,而祁人却固步自封,直到外族人到了皇城脚下,才认清事实。 霍遇继承了邺人的偏激与自持,在蓝蓝一事上,他坚定地要把蓝蓝变成邺人,让他彻底忘记祁人身份。 蓝蓝是辱名,卿卿为隐瞒他身份,从未叫过他的本名孟觉。而霍遇心想既然这孩子要承他邺人庇佑,便再也不能姓孟,索性给他更了姓。而既然他是邺人,便没什么需要觉悟,于是将“觉”字改为同音的“珏”。府里人都叫他“珏儿”,上报给皇帝的也是这个名字。 霍遇存心为难卿卿,起这个名时当着卿卿的面,蓝蓝两条毛毛虫一样的眉倒竖,悄悄与卿卿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卿卿也察觉到了霍遇的用意。 他要她亲手把蓝蓝变成一个邺人。 “无非是个名字罢了,你永远是我们的蓝蓝。” 霍遇不怕火上浇油,叫人搬来两捆书籍:“既然你的名字已被写入皇室族谱,祖训不可无视。这些戒律给你七日的时间背熟,届时我会亲自检查。” 那样多的书卿卿都未必背的下来,何况蓝蓝。她提醒道:“他字还不大认得。” “我会找人教他。”霍遇轻睨卿卿一眼,“留着这心思不如想想怎么伺候好本王。” 卿卿面色一红,她明明是懊恼,落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娇羞。昨夜他原本要与卿卿亲热一番,正强拐了她进屋,却被潘姐拦住说有事要说,弄了半天原来是卿卿来红,不能做那种事。 霍遇自然是懂得,只是潘姐怕卿卿不懂,王爷又要用强,伤了卿卿的身子。 和卿卿只来了一回,霍遇食髓知味,那般青涩的妩媚是他在别的女子身上寻不到的,莫说这荒僻的北邙山,世间都只有一个卿卿。 上一次用了迷香才叫她乖乖听话,和他以往经验相比,卿卿的技巧实在乏善可陈,但胜在她身怀名器,那具躯体就是天然的魅药。 霍遇是二十五六的年纪了,皇帝这么大的时候他都会骑马了,可他竟然做起了毛头小子的春梦。 梦中他原是和往常一般去华伶屋中,华伶不肯见他,非隔着一段帘子要跳舞给他看。原来跳的是一段脱衣舞,纱幔后的女子身上只剩肚兜一件,他伸手撩开帘子,水盈盈望着他的那双琉璃眼却是卿卿的。 醒来发觉竟脏了绸裤,回身触到一片软腻,是向晚露出的臂膀。 向晚已经被他打磨平初来时候的稜角,倒不是说臣服——顶多是拜倒在他yin威之下。 霍遇行事荒唐,与向晚所识的一切纲常完全相悖,她恨徐白康将她抛弃,到后来已是自甘沉沦。身体逐渐适应了霍遇,也不想开始时那般难受。 方见他在梦里蹙眉,不知是做了什么样的梦。 霍遇对卿卿有意为之或是不经意的关心都落在向晚眼里,她偶尔从旁煽风点火,将卿卿渲染成世上最值得人爱怜的女子。 霍遇听得有些心烦——除了那干干净净的身子,他看不出小女奴还有哪些好。 “王爷何时送我回营?营里的每个人可都是记录在案的,我若无缘无故离开的久了,只怕上面查起来会问责到王爷头上。” 霍遇冷笑,“谁敢问责本王?你若是想打探朝里的事,不防收了心。本王很是厌烦你们汉女自作聪明这一点。” 向晚见被他识穿目的,也不窘迫,面色淡然道:“是我多嘴了。” 霍遇早晚会送向晚回营,正如她所说,每个战俘都是有记录的,虽然是由他管束,但他上面还有皇帝。 这些战俘,说明白一些,就是用来杀鸡儆猴的。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自古都是用来威慑剩余的生者的。 这些战奴的结局,包括卿卿在内,要么死要么一生为奴,这是当今皇帝应允了的事。 前朝宫殿里那些公主贵女们也不过落得官ji一般任人宰割的下场,何况远在北邙山的奴隶? 晋王霍遇脑海里又出现那日小女奴在自己身下无助挣扎的画面,她太青涩,太美,像一滴硃砂落在他心口,留下了去不掉的印记。 ☆、海棠□□ 霍遇虽不准卿卿和蓝蓝住一处,但每天他们能见上半个时辰。卿卿原本攒了许多稀奇的玩意儿和零食去找蓝蓝,去了蓝蓝住处才发现那些东西他都有。 蓝蓝换上世子的衣物,梳着干净的髮髻,倒有点贵公子的模样。他模样讨喜,招人喜欢,府里面除了霍遇,没人不喜欢蓝蓝。 蓝蓝见旁边有人,拉拉卿卿的衣角:“卿卿,我有悄悄话。” 卿卿蹲下身,耳朵凑过去。 “卿卿,舅舅说你坏话。” 卿卿一愣,不曾料到霍遇在蓝蓝面前提过自己。 她在未能见过花花世界的年纪之前,就进了战俘营,虽然战俘营里也有那勾心斗角背地里捅人刀子的事,但卿卿不理会便是,入了王府,除了霍遇外,倒也没谁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华伶心思虽多,但对她却多怜惜,所以从前她也愿意帮着华伶。 霍遇和这些人不同,和她过去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 他是主人,也是仇人,是该杀的人,却又是主宰她和这整个战俘营的性命之人。 卿卿年幼时胆大,她父亲是大将军,母亲是太后的干女儿,文武百官她都不怕。 可晋王,每当他目光看向她,就如同千百只虫子爬到她身上,阴慌慌的。 他不会叫那些虫子去咬她,也能把她吓个半死了。 她从没遇到过晋王这样的人。 他一句给她杀他的机会,又把她带到身边百般恩宠,平日粗活都捨不得让她去干。 她还没学会怎么真正与人打交道,就遇到了霍遇这样复杂的人。 眼下蓝蓝说他曾说她坏话——在一个孩子面前说她坏话,这可不像是大丈夫所为。 “他说什么?” 卿卿小声问。 蓝蓝努力回想霍遇那时在他面前跟潘姐说的话—— “那样销魂的身子得了一个那般愚钝的主,真是委屈了。” 蓝蓝复述不出原话,只有销魂、愚钝这样陌生的字眼他还记得。 卿卿听罢面上燥热,恨不能封了霍遇的嘴,也不能怪蓝蓝。 这回她是气大发了,心想就算惹怒霍遇,将她杀了,也不能让他教坏蓝蓝。 霍遇得了卿卿的身子后,手段愈发细腻。他床畔的女人们都是被别人训练好了的,卿卿这般生涩的似乎并不多见——说生涩都是抬举,简直就是傻透了。
第23页 他在数年的戎马生涯中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轻而易举就能洞穿一个人,其实不论出身,卿卿和这战俘营里大多数女孩子一般,单纯却又嚮往着美好,她看似大胆,敢行刺他,但那凭藉的不过是无知者的勇气。看似一腔孤勇的背后,是她强烈的求生欲望。 他如逗弄一只笼中小兽一般逗弄卿卿,下流手段都用上了。 卿卿即便被潘姐教过了男女之事,也是一知半解,霍遇将收藏的chun gong古图翻出来,名曰想看看她从沈璃那学到了几分画技,叫她临摹这些图。 卿卿匆匆瞥了眼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画,杏目圆瞪,“您好歹是个王爷,怎满脑子都是这些yin、秽之事。” “男女之间的交融原本是件再正常不过的需求,怎成了你说的这样?莫不成,卿卿是石头fèng里蹦出来的?还是你爹娘勾勾手就怀上的?” 经他这一说,卿卿突然想到上次她和霍遇都那样了,若是怀了孩子呢? 她担忧起来,面上越发燥热,语气也沖道:“至少也不该在小孩子面前胡言乱语。” 霍遇既然把卿卿当做了自己的女人,她这些小性子他也能容纳,“往后不胡言乱语了。” 卿卿身子还没好干净,他也只能动动嘴和手,在这里撩起一身火还得去别人那里疏解。 前些天梧州的太守送来一个青涩的女郎,与卿卿一般年纪,倒也生得一番好模样,据说是之前大户人家的女儿,家族败落了,被梧州太守收留了下来,巧的是名字也叫“青青”,但非卿卿的卿字。大名叫杨柳青,远比孟卿枝这三个字差了许多。 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那一举一动当真是毫无差池,眉梢眼角都是旧时富贵养出来的端方,哪似卿卿——驯马养猪什么都干,再好的出身,也已经被同化成乡野丫头了。 杨柳青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在霍遇身上摸着,霍遇已在卿卿那里积了欲望,无需别人再做前戏,他直接将杨柳青翻过身,正是心里有火的时候,望到杨柳青的脖子上,并没有蝴蝶。 原来还是由点火的人来灭火靠谱些。 他放过杨柳青,回屋去找卿卿,远远的在窗外就望见她拿着本书,趴在书案上看,有点读书人的模样。 卿卿。 十一月的天,已是北邙山的寒冬。天不是几时落雪,卿卿起身去关窗,却看见在雪里立着的霍遇。 暮雪纷纷,再过些时候就要天黑。 霍遇迈开步子向屋里走去,只见卿卿也起身。 二人对视一眼,卿卿突地将窗户合住,再走向门口的地方,把房门闩好。 晋王霍遇在渐渐升起的灯火里站了好久,仍不能接受自己是被个小丫头关在门外了。 王府到处是人,霍遇吃了卿卿闭门羹一事,原本是被当做卿卿不识好歹的例子传出去的,但传到谢云棠耳里,成了笑话一则,她险些笑得背过气,不顾霍珏也在一旁,同丫鬟道:“霍遇那孙子何时吃过闭门羹?真是活该!” 在谢云棠看来,卿卿比这些人好玩多了,但平日霍遇在的时候总将卿卿藏起来,好不容易等他去边境巡逻时才逮到机会。 霍遇临走前吩咐卿卿要临摹一幅前朝宫里传来的秘图,那画上的东西实在太叫人面红耳赤,卿卿哪敢叫别人看见?听见有人来的东西,立马一股脑地把书案上的东西塞进书案下面。 谢云棠给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从外头把门带住,刚下过雪的日子,外头阳光正好,随着谢云棠丫鬟关门的动作屋里又变得阴暗起来。 谢云棠足足高出卿卿半个头,身姿又英气又妩媚,一双凤眸扫过屋里的物件,最后落在卿卿身上,卿卿觉得自己对上她的眼神都会脸红。 谢云棠今年十七岁,也是一个女子正青涩的年纪,但她穿着一身沉沉的藏青色裙子,仿佛只有这样沉稳的颜色才能压得住她身上的媚。 她向着卿卿一步,卿卿就退一步。 谢云棠伸出手,一把将卿卿揪到面前来。 她身上有淡淡的海棠香味,可卿卿却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到海棠花是何时了。 谢云棠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她稚嫩的脸蛋,轻笑一声,“倒也是个小小的妖孽,跟了霍遇,委实委屈了。” 卿卿觉得口干舌燥的,她不知自己这是如何了,被一个女子这样——还是头一回呢。 谢云棠突然收回手,指着卿卿脖子带着的半块碎玉:“我要这个东西,你把它给我,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 卿卿脖子上带着的半块玉自一出生就跟着她,那块玉和她的名字一般,深深融入她的命里面。上次为了这半块玉她得罪光了战俘营的人,这次也不惜得罪谢云棠。 她护住自己脖子上的玉:“我没什么想要的。” 谢云棠从不是个喜欢纠缠的人,见卿卿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也不想再费工夫,反正她有的是法子拿到这块破玉。 她手掌卿卿拍拍卿卿的脸:“小女奴,那咱们后会有期。” 卿卿以为不过虚惊一场,谢云棠或许就此作罢。 夜里又不太平,霍遇在巡逻时遇到一支流寇队伍,险受伏击,幸亏他身边所带士兵都是被他在战场上折磨出来的,临危不乱,损失并不大。 不过这另霍遇心情不悦,活捉的流寇,被他绑到战俘营当射击的靶子。 战俘营彻夜灯火通天,火光反射在茫茫白雪上,足以照亮黑夜。 卿卿没等到霍遇回来,等到了郑永身边的兵头子,说是霍遇请她前往战俘营观看“狩猎”。 卿卿知道霍遇所说狩猎是合意——让他的“猎物”混在战俘营的奴隶中,他在高台之上射击,射中的“猎物”尸体会被他的猎犬分尸,若射中了无辜的奴隶,他也会予以补偿:给个像模像样的坟地。 卿卿到达战俘营的时候,临时围起的猎场之外尽是围观的战俘,卿卿被带到霍遇射击的高台上,真真切切体会了一遍什么叫“高处不胜寒”。 霍遇的副射手哈尔日将箭筒摆在一只窄窄的案几上,供霍遇备用。 一声号角响起,猎场内的奴隶和被他捉回来的流寇开始向四处逃窜。 卿卿根本看不清底下那些人的模样,在这里看他们,如同看蚂蚁一般,只不过被捉来的流寇,也就是霍遇的猎物,身上有黄色的标识。 这场景让她想起小时候和那人一起拿开水浇蚂蚁窝,四散逃跑的蚂蚁。 比起那些想要活命的奴隶,霍遇气定神闲地拿帕子擦着弓。 而后,他突然放箭,箭矢的速度飞快,卿卿甚至不知他何时动的手。 一支箭、再一支箭… 寒冷的冬天里,已经有胆小的战俘吓得尿裤子,但这些人面面相觑,确认自己与对方都还活着,激动地跪地大哭。 原来霍遇方才那十几支箭,箭无虚发,每一支都射中了他的猎物。 这般射杀猎物的游戏玩多了也无趣,霍遇兴致缺缺地把弓扔到哈尔日的手上,回头见那小小身影瑟瑟发抖,解了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你明知道夜里深寒,是故意不着披风,来讹本王的氅子吗?”
第24页 卿卿摇头。 霍遇将她垂下的下巴扳正,把氅子领子上的结繫上,“本王今天给这几个王八羔子闹得筋疲力尽,待会儿回去给我揉揉?” 他那语气,听来实在宠溺。 可只有卿卿和他才知道那是对她的警告。 回去后潘姐已备好热汤等霍遇沐浴,他没这个兴致,一回屋就把门反锁,将卿卿摁在胡床上,去扯她的衣服。 卿卿回过神来,手脚并用地拒绝他,如一只发毛的小猫。 “女人有点烈性是好事,但烈性过了头就是欠收拾。” 卿卿那点反抗在他看来如同独角戏一般滑稽,他等到自己耐性尽了,从床底抽出一捆粗绳,把卿卿的双手捆住。 “上次你昏睡过去,没能学到什么,这次可得看好,看看男人在何时最松懈。孟尚若是知道本王在手把手地教你怎么杀我,也得对本王感激涕零。” 卿卿听他这样侮辱自己的父亲,急火攻心,啐他一口:“竖子霍遇,我孟卿枝做鬼魂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两脚乱踹,险些踹到霍遇的小祖宗。霍遇错身躲开,“本王等你呢。” 下身的凉意是如巨大的耻辱袭来,卿卿倒想学那些听来故事里贞洁烈女咬舌自尽,但咬了半天,只是疼而已,舌头上的皮都没咬破。 只用片刻,卿卿身上似有火在烧。 可奇异是,身体越难受,意识便越清醒。 ☆、我见犹怜 霍遇手指作祟,卿卿无法自控。 他把湿漉漉的手指拿到卿卿面前:“瞧瞧,卿卿又开闸了。” 霍遇将一指插入她的口中,卿卿听不懂他的胡话,也不懂他在做什么,她胡乱地摇头。霍遇勾唇冷笑,“是方才在战俘营里吓得尿了裤子?” 卿卿悲怒,开始向后挣,把后脑勺往椅子的木柄上撞。 “你若撞成个傻子,那本王就只好把你嫁个傻子,你愿意让一个傻子这样对你?” “霍遇,你杀了我,杀了我。” “你才多大点年纪?本王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为了活着什么都做得出。” 不是他虚言,他十四岁那年和三百多个兵被围在断魂坡,粮糙断绝,没有后备支援,那时若不能生退,要么被活活饿死,要么被逼疯,要么成为敌人的刀下魂,若成功突出重围,回去则面对通敌的罪名。 似乎天底下全是想杀他的人。 他嘴角浮起一抹讽笑,这小玩意儿,知道什么是死吗? 真正的生死,从不给人挂在嘴边的机会。 “罢了罢了,与你说你也不会懂。我这就给卿卿个痛快。” 卿卿一夜间仿佛不断在生死之间往復,折腾到天亮,霍遇也累了,她也疲倦了,两人依偎在床褥中沉沉睡去。 别说杀他——她现下连睡意都克制不住了。 霍遇比卿卿先醒来,昨夜给她用的药本就极费精力,他又把这些天为她忍的都讨要了回来,她确实被折磨得够惨。 卿卿昨夜是清醒着受辱,对霍遇的恨意更浓郁了。 但是霍遇总拿她有办法。 她绝食,他就放纵她饿个三天三夜,她不张口,他就拔了所有人的舌头。 他知道她怕什么。 谢云棠昨日去镇上逛,遇到个江南来的厨子就把人拐到王府做了一桌子菜,霍遇原本不想搭理谢云棠,但听说那厨子是个瑞安人,是卿卿的同乡。 卿卿尚难以下地走,更不愿出去赴谢云棠的宴,霍遇直接把人扛了出去。 谢云棠见这一幕,暗中笑了。 卿卿早就忘了瑞安菜的味道,但跟在霍遇身边,这些天吃过了她一辈子都没吃过的山珍海味,其实已经足够。 霍遇见她不动筷,道:“怎的,腿软了手还动不了了?要本王餵你?” 在人前的时候,霍遇向来是个冷冽的模样,不苟言笑,就连谢云棠也让他几分。卿卿不敢当众打他的脸,但拿着筷子的手确是发颤的。 昨夜霍遇混蛋过了头,把她的胳膊反折,他也不知。 卿卿觉得筋骨都错了位,但没人能供她去讨救。 华伶率先发现不对,关切道:“妹妹可是手上有伤?” 霍遇闻声看向卿卿颤抖的手腕,径直夺过她的筷子,替她夹了一只丸子。 坐在潘姐的怀里的蓝蓝看看霍遇,再看看卿卿。 他把自己的碗换到卿卿面前:“卿卿你吃。” 蓝蓝在食物上从没有过谦让一说,卿卿都不相信眼前所见了,只听蓝蓝道:“舅舅说,我是男子汉,男子汉要保护卿卿。” 霍遇捏一捏蓝蓝脸蛋上的肉,轻笑,“总算有句听进去的。” 蓝蓝舔着脸等待卿卿表扬,卿卿挤出笑容,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几日不见你倒又懂事了许多。” 霍遇正色道:“还吃不吃了?依本王看你倒还不如这胖子懂事。” 卿卿动不了筷子,霍遇问道:“手臂怎么伤的?” 卿卿也知道她和霍遇那些私密的事不能够说给别人听,她摇头道:“我也不知,一觉醒来就成这样了。” “真是个煳涂的东西…仔细着哪天要死了都不知道。哈尔日,下午去请个女郎中来给她看看。” 谢云棠哼笑,“何必大费周折再去请郎中,这里不就有个现成的?” 谢云棠少年与其父在军中歷练,见多伤患,也算半个郎中。 霍遇一边把丸子餵到卿卿嘴里,一边道,“那也得等本王倦了之后再给你练手。” 郑永觉得不解,卿卿若是伤筋动骨,大可不必再请郎中,霍遇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这些伤他就能治,何须再请别人? 谢云棠道:“那我先谢过王爷了。” 谢云棠的目光落在卿卿脖子上的玉佩上,“既然不能把卿卿先借给我玩,那王爷,卿卿姑娘脖子上那碎玉,我觉得有趣得很,不知可否劳烦您做个主,把那玉借我带个把月的。” 霍遇的目光也落在卿卿脖子上的佩玉上,他还记得第一次将卿卿从战俘营接出来,她为了这块玉把战俘营翻了底朝天。 看起来不是什么值钱的货色,而且是块碎玉,不该出自孟家这样的名门,要么就是哪个野孩子与她的信物… “一块玉而已,你自己问她要。” 卿卿下意识握紧自己的玉,执拗地看着霍遇,表示自己的不愿意。 “如今好歹是跟在本王身边的人,”卿卿的眼神太固执,霍遇顿了顿,又说:“既然是珏儿的小姑母,也不该戴这廉价玩意儿,她要你就给她。” “这是我的东西。”卿卿小声反抗。 这拧巴的性子,不能说不讨厌。 这是她和家人最后的信物,霍遇和谢云棠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这对她而言的意义…卿卿眨了眨带泪的眼睛,对上谢云棠目空一切的目光,有个念头在她心里窜动。 “给郡主也可,不过…郡主年长于我,更尊于我,若如此随意给了郡主,也是对郡主的不敬。且待我把自己的气味都洗掉,再献给郡主。”
第25页 “王爷找的丫头好生伶俐。我很喜欢,王爷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等厌了她的时候就把她赏赐给我。” 卿卿食同嚼蜡,这一桌子菜,没让她尝到家乡的味道,尝到的只有苦涩。 回去后,霍遇替她接好胳膊错位的关节,又让她疼死一回。她这一次是真的疼哭了,趴在床上不知所措。 身后的声音道:“下月皇兄…也就是太子会来,亲自接珏儿回永安府,你若有意见直说无妨,没有更好。” “没有。” 卿卿嘴上说没有,霍遇也知道她委屈。 她像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实在恨不起来。 “要怨就怨你祁国积弱,皇室无为,害你孟家忠良尽没沙场,你与幼儿无依。” 卿卿已经够难受了,霍遇这样一番说辞,将所有罪责都推脱,仿佛今日祁人的惨境和他毫无干系。 “够了!”她是不要命了才敢这样跟霍遇说话,士可杀不可辱,辱也被他辱了,她还怕什么? 可往往是冲动过后才涌来巨大的后悔,霍遇一声淡漠轻笑,已让卿卿追悔莫及。 “趁着本王还给你机会,你闹上一闹也是无妨。” 谢云棠拿着鸡毛当令箭,把一窝子兵当下人使唤的时候,卿卿还正在战俘营劳作,就连霍遇以往那些女人的小性子,卿卿也不曾有过。 她的人生里已经有太多缺失,霍遇认为她耍性子倒是一种进步。 他对卿卿是纵容的,其实和别的没什么关系,仅仅因为知道她的身份:她是孟尚的女儿,是自己胞姐的小姑子,也只因为这一点,他对她已是几次三番降低了底线,又因她有那利箭刺向他的勇气,故而对她高看。 可终归不过是个女人,由着她闹点脾气,是他能施捨的唯一恩赏。 永安传来信说太子要来,以巡查边防的藉口——霍遇怎能不知太子真目的?这些人,真把他当商人了,先是谢云棠要走徐白康,太子又几次三番密函给他要他放了沈璃。他有他的筹算,徐白康可有可无,但沈璃却一定要扣押住。 兵权在他手上,太子也得让着他这混帐脾气三分。 霍遇手段阴鸷,行事过分,却从未受过实质性的惩罚。邺国建国立业,他是首功,军中之人只信服他,而他所行之事,看似荒唐,又实际上为皇帝太子肃清道路,故皇帝对他总是明贬暗褒。 皇权和东宫之间亦有矛盾,但只要有晋王在,二者间便不会失衡,因此无论霍遇做出多混帐的事,皇帝和太子也不会对他如何。 皇帝和霍遇意在趁机将匈奴一举歼灭,赶去北疆之外,太子却认为不可,如今民生尚凋敝,不是穷兵黩武之际。 只是霍遇实在自大,尤其是邺国拿下中原的几场大战都是霍遇挂帅获胜,论带兵打仗,太子的话语权并不多。 所以这次太子前来的目的有三。 一是巡查边防,二是将沈璃要走,三是再劝霍遇止战,至于带霍珏回去,只是顺道之举。 皇室对这个小世子的心思也是矛盾的。 他象徵着皇帝未能处理好的家事,一提他,皇室的人难免会想起霍煊的遗憾。 而皇帝此次当着百官之面叫太子务必带回小世子,也是对霍珏身份的肯定。 卿卿知道,蓝蓝一旦前往永安宫,和她将过上截然不同的好日子,她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私心还想让他记得自己姓孟,他的父亲保家卫国的英雄。 终究民族大义,英豪气概,比不得安逸的日子。 卿卿将蓝蓝送回霍家,她已无颜面对孟家祖宗了,可她更受仇人羞辱,失贞于他,孟家家门造孽,才生了她这样的祸害。 不知是伤心还是天气变冷,卿卿生了场大病,夜里昏厥过去,府里劳师动众,有经验的都奉献对策,助她熬过难关。 卿卿病重是瞒着霍珏的,小傢伙见卿卿三日不来找自己,便要去寻卿卿,小短腿还没跑出院子,就被霍遇提了回来。 以前战俘营里时不时失踪的人,在他心里已经成了阴影,他还不大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却知道在这里,一个人只要三天不见,就可能永远见不到了。 “上哪儿去?”霍遇不耐烦地问。 在卿卿面前他还能装出点耐心,舅甥私下相处时,他耐性全无。 “姐姐呢?” “同你讲了多少遍,她不是你的姐姐。” 霍珏被肉挤成两道眯fèng的眼睛瞪着霍遇。 霍遇强行把他抱在自己腿上放下:“你是本王的外甥,你若叫我舅舅,却叫卿卿姐姐,那她岂不成了我的女儿?可本王没这么大的女儿。反倒是她得唤我一声郎君,你若愿叫她一声小舅母,倒也没什么错。” “呸,你不是舅舅!你是混蛋!” 卿卿有一日无意与佟伯说起混蛋霍遇,就被霍珏听了进去,他一向视卿卿的话为箴言,因为卿卿不会骗他。 霍遇脸色沉了下来:“这话是谁教你的?” “卿卿说你是混蛋,你就是混蛋。” “倒真该把你这混小子扔去军营歷练一番,我们大邺的男人能骂出口的竟只有混蛋二字,真丢人。” 他和霍煊这般年纪大的时候,霍煊已经会揪着他的辫子一句话不带一个干净字眼地骂他了。人人都说是亲姐弟,打起架来才无所顾忌。 怎么一眨眼,霍煊的儿子都会骂人啦? “看样子是跟了孟家人了的性子,半点不像你娘亲。” 霍珏一生下来就没了娘亲,但是卿卿没有让他和娘亲有任何陌生的感觉,她每天都会跟他说起他的母亲。 她是卿卿见过最温和又坚强的女人。 在卿卿有限的人生阅歷中,霍煊是影响她最深的人。母亲病逝后,她便跟着霍煊,虽然她叫霍煊嫂嫂,霍煊也比她大了十来岁。她有许多本事,比如遛马爬树,都是霍煊教的。 除了这些,霍煊还教她仁义礼智信。 卿卿印象极深的是有一次她和霍煊出游,去西山的佛寺,只有她二人,霍煊唱了一只她从未听过的曲子,她觉得好听,便央求霍煊教她,霍煊柔柔一笑,“傻卿卿,这是异族的曲子,你是汉人,不能学的。” 卿卿认识的霍煊,和霍遇认识的霍煊似乎并非是同一人。 关于卿卿认识的那个霍煊,霍遇从不想知道更多,二人也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她和卿卿的大哥。 卿卿六岁时有一次发烧,怀孕的霍煊守在她身旁一整个夜。 这次发烧身边隐约有人来来回回,脚步声纷杂,过了好久都不清净。 她只是太累,想多睡一阵,不是不愿意醒。 霍遇见床上的人比尸体还安静,她这样昏迷了三天三夜还不醒,只能证明他府上养了一群庸人,当场便砍了一个大夫的脑袋。谢云棠闻说了,匆匆赶来,见一地鲜红的血怒道:“这养病最重要是清净,你这番吵闹,难怪她醒不过来。” “本王的人不劳你操心。”
第26页 “你的人死了是不劳我操心了!”谢云棠瞪他一眼,直接走到卿卿面前,“三天没洗澡了,只怕快要臭了。你先出去,留下我和潘姐给她擦擦身子消热,我倒也有过经验的,龄哥儿发烧就是这样退热的。” 龄哥儿是谢云棠的侄女,年纪却和卿卿差不多。 潘姐也想寻机会给卿卿擦身,只是霍遇不准许。 但到了现如今,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霍遇出去时提醒谢云棠,“她的名字仍在俘虏册上,若有三长两短,本王可得找你问责。” “嗤…我还以为是王爷的心肝儿呢,原来还是要送回去送死的。” 俘虏册上的名字,最后的结局所有人心知肚明。 谢云棠命潘姐和桑诺将卿卿的衣服褪了,这一褪去,方知胆战心寒。 她身上尽是青紫痕迹,潘姐知晓那是什么,谢云棠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家竟然也知道,尤其一些难看见的地方痕迹更是多。这情景,谢云棠也骂起了霍遇那混蛋。 替卿卿清理一事都是潘姐完成,见她累了,谢云棠便命她先去歇着。 卿卿醒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谢云棠。 她几日昏迷,耗尽一身力气,浑身酸软,谢云棠见她要起来,摆手道:“不必了,就躺着吧。” 卿卿与谢云棠没什么交集,仅有的,无非她夺了自己的玉。 “孟卿枝,你会是他相好的么…”谢云棠自言自语道,卿卿无力到耳根子都酸的地步,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谢云棠上前,从袖里揣出一个白色的瓷瓶,扔在卿卿怀里:“这个是治身上淤痕的,这药金贵着呢,皇宫里都没有。务必在下次我见到你时是完好无缺的样子。” 卿卿一想,自己若真昏迷了三天,那明日就是谢云棠离去之日。 “你是何意?” “你一个前朝人的命我本不想干涉,但有人在意,小女奴…不,卿卿,咱们永安府见。” 卿卿虽然不解,但仍旧为谢云棠的话所震撼。 这是战俘营的七年来头一次有人和她提起在他方再会。她现在仍然无力,纵有满腔的疑问和激动,都只能克制。 谢云棠怜悯地看着因震惊身体发颤的小女奴,道:“霍遇虽仗着自己兵权在手就胡作非为,但他之上仍有太子,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不论现在懂没懂,太子来的那天她总会懂的。 ☆、违背初心 瑞安孟家四代人出了十九个名将,在瑞安城西郊的孟家墓园旁,是一座座衣冠冢,皆是跟随孟家的将士。 卿卿直至今日也没看见自己父兄的尸体,只是听说太子将自己的父兄安葬在西郊墓园中,不过消息真假还有待考证。 孟家人原本剩她和蓝蓝两个,但蓝蓝如今已经改了霍姓,所以说曾经辉煌过的战神家族,只剩她一个无志亦无本事的未亡人。 她病好后,霍遇几次在她那里吃闭门羹,他恼怒回屋后,突然发觉自己的情绪竟被那小女奴左右,实在不该,已经拟好令,将她发落去做那最下贱的一种女奴。 他不觉得可惜,不过一句好的胴体,往后还遇得见。 消息是先传去郑永那里的,他曾为孟家家奴,即便是身为一个与她无关的汉人,也不愿忠良后代沦落去那种地方。可他又偷在晋王身边的安逸,不敢亲自去求霍遇,于是去哀求谢云棠。 谢云棠暗骂了一句,一个前朝女奴的生死,实在与她无关的。但因受人所託,她不得不将她性命保住。她自己不愿去霍遇跟前求这个情,只在用膳是状似无意地说起,“孟家如今只剩了她一个,倒也可怜。不过送去做军ji,有千千万万的姐妹陪着怕是比在王府更好些。” 霍遇无视了她的阴阳怪气,却把她说的一句话记在心上——孟家只剩她一个了。 祁朝末年,原本许多的地方军队都壮大成了军阀,但霍遇唯一看得入眼的只有孟家——真正的王师。 他从前就忌惮孟家,孟家人虽和他们效忠的朝代一併亡了,但对于这个姓氏的警惕仍在。霍遇对卿卿那一眼高看,无非是因她的姓氏。 经谢云棠这么一提醒,他也才发觉,孟家只剩了卿卿一个,莫说她生性其实怕死又愚钝,就算长着一颗七巧玲珑心,也无法在他的身边激起任何风浪。 当然所有人都怕霍遇真把卿卿送去那地方——不是没有先例的,霍遇习惯把自己享用过的女人赠给别人。 然而最怕的还是卿卿。 谢云棠也不懂霍遇,但她对男人的了解多过卿卿,能救卿卿的只有卿卿自己。 霍遇晨间下的令,午膳之后就去了外面,他的原话是晚上回来不想再看见卿卿在府里。 谢云棠眼看都要出发了,还不忘去点醒卿卿一番。 “你这脑子,倒真不开窍,你去和他服个软,他还真能把你送去那腌臜的地界?” 卿卿歪着脑袋,不解道:“既然王爷不是真的想把我送去那里,我为何还要去和他服软?” 谢云棠心想真是个榆木脑袋。 卿卿接着道:“他待我好,待我不好,他心里有数,我左右不了。” 谢云棠已不知卿卿是真傻还是装傻,意识到她在战俘营一呆就是七年,不懂男女间的利害关系都是情有可原的。 在战俘营里,佟伯能够教卿卿诗词和家国大义,但有许许多多女子该懂的,佟伯教不了她,她只能自己跟着战俘营里的女子学。 战俘营里别的女子是那样长大,她也便那样长大,别的女子哪般变老,她也哪般变老。 她对男女事的初识,都是因霍遇。 第一次被霍遇下药,她醒后想过寻死,战俘营里的一些女人说,女人被外族男人碰了身体就该死。 可卿卿第二天醒来,除了身体酸痛了些,心里难受,并不觉得这是该死的事。 第二次被霍遇作弄厉害了,是真的觉得羞耻,由心底到汗毛,都耻于露在他的面前,可尽管如此,该死的也是霍遇,而不是她。 霍遇给了她身体上的疼痛,也给了她恨。 但女人并不是天生就要恨男人的,她却恨着霍遇——这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自己也说不出来。这东西没有形状没有气味,却有强烈的存在感,无时无刻都将她包围。 国雠家恨和她自己与霍遇的仇,不容许她去讨好霍遇。 谢云棠鸡同鸭讲,万般的咒念化作一声嗟嘆。 “你现在和他拧,吃亏的还不是自己?我也是心够宽,竟劝你去引诱我自己的丈夫…我的意思并非引诱,且这段时间,你把你的小骨气放下,往后就能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见他了不是?” “我明白的。”卿卿咬着唇,但其实明白又如何?她一开始就知道对待这些有权利的人,讨好的话最有用,她只是做不到而已。 谢云棠见时候不早了,车夫已等她多时,她再和卿卿安顿了几句太子来了她要如何去做,便匆匆离开。
第27页 ----------------------------------------------------------- 霍遇夜里归府,去浴房沐浴,却见伺候的丫鬟是卿卿。 卿卿也不想伺候他洗澡,上一次险在水池受辱,她不喜欢这个湿漉漉的地方。 霍遇看到她就糟心。 他抿唇,问道:“不是让你走了吗?” 卿卿跪在池边,抬头看他:“王爷不是真的要赶我走。” 这话霍遇是肯定不信的,但她的眼眸晶亮晶亮,像摘下的天上星子,看起来诚恳真挚。 “谁说的?” “我猜的。” “你倒聪明了,你又是怎么猜的?” “王爷烦心时,会抿着唇。” 他的唇本来就薄,时常抿唇,唇线的形状都很冷峻。 “本王偏不信你这谎话精。” 不信如何?看到她水灵灵的一双眼睛,他就迈不开步子。 氤氲开的水雾绕在她周身,构造出一个美好的陷阱。 霍遇想到了年少时期的一个荒唐梦。 十来年前的一场春梦,竟似重现,他下身发作,但想起卿卿将他拒绝,这时再要她倒失了面子。 他把身上沉沉的衣服褪下,扔给卿卿,自己下了池子去纾解,卿卿抱着他的衣服,背对着他跪坐,听到身后男人时不时的低喘,自己也面红起来,没一阵他便说:“去叫杨柳青过来。” 杨柳青年纪和卿卿相仿,二人却谁都瞧不上谁。 杨柳青显然比卿卿懂事,撩得霍遇尽兴,卿卿不知那室内是虚情假意还是郎情妾意,她出了神,连几时落雪都不知道。 北邙山的雪又壮烈又频繁。 她的家乡瑞安,冬天也只有雨。 北邙山对卿卿来说不是个陌生的名字,在她和其它战俘被用驴车一起送往这里之前,她就知道有个地方叫做北邙山。 她七岁那年,守着北邙山的是父亲和长兄。 战乱年间消息闭塞,一封家书可能半年寄到,可能永远寄不到。她写了一封又一封送去北邙山的信,等到的唯一回音,是长兄在断魂坡战死的消息。 仿佛她这有限的人生,都在空等和失落中度过。 她在她所憧憬的北邙山大雪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艰苦的日子,霍遇却突然出现——其实没有他的出现,日子也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差。 现在唯一的好,是她不再担心蓝蓝会和他同伴一样被当做猎物射杀掉,他将享受她这辈子不再能够靠近的荣华富贵。 ---------------------------------------------- 杨柳青以为得了霍遇宠幸,便能得他眷顾。但她低估了这个男人的冷血,第二天她就被霍遇赏给了部下。 卿卿觉得残忍,又不忍说,给霍遇斟茶的手抖了,茶水洒了出来,霍遇眉头皱了皱,“罢了,把桌子擦干净吧。” 卿卿愣怔了,这么慈悲,都不像是霍遇。 卿卿依言拿抹布去擦桌面的水渍,身子被勐然的力道带去一旁,霍遇把她放到自己腿上坐着,一只手臂箍着她的身子:“为何不见我?” “你知道的。” “本王不知道。” 她惧他恨他,他当然知道。 “王爷不想听的。”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我不喜欢什么你都知道,却都做了。孟卿枝,你好大胆。” 纤长的睫毛垂下,掩住她内心的慌张。 “罢了,跟我说说霍煊的事吧。她在你们孟家…过得可好?” “母亲病重后,家里大多的事都是煊姐顾着,大哥出征要和你打仗后,她就信佛了…也是在佛前病逝的。” 他叫她讲点有意思的事,她却专挑这些没用的话来说。 “难怪霍珏那小子嫌你不会讲故事,净捡别人不喜欢的说。” “蓝蓝在你面前说我不是了?” “…说别人的事说不好,说说你自己吧。” “哦…”她也就十四年短短人生,实在乏善可陈,人生所有的重大事件都发生在将八岁那一年,霍遇大抵也不会喜欢听。 “王爷是要听你喜欢听的,还是你不喜欢听的。” “都要。” “小时候的事我意外地记得很清楚…我小时候娇气的很,煊姐儿教会了我爬树翻墙…有一次我去爬树,跌了下来,脖子擦伤了一片,留疤不好看,母亲就请了沈师父在伤口处为我画一只蝴蝶…就是这只。后来遭逢变故,佟伯将我和蓝蓝救了出来,然后我们就一同来到了这里。原来不管何处,都有坏人,也有好人…那时我恨不得让每个邺人去死…但是有时,我们的同胞也能比邺人更坏。十岁那年有个新来的士兵,他要佟伯教他汉字,然后会偷偷把口粮给佟伯…他比战俘营里的许多人都要好。只是没多久他便去了战场,来年我们就听到了他战死的消息。好坏善恶原来不是绝对的…” “那你以为,本王是好人还是坏人?” 卿卿咬着唇,不愿说下去。 “呵,你倒也老实。别咬了,这是本王的东西,你莫要咬坏。”他手指摩挲上她的唇瓣,那里娇柔,一如她身上其它地方。 说罢他便低头掠住卿卿的唇瓣,细细品尝。 “本王厌烦了你之前,你身上每一处都是本王的。” “王爷…呜…”卿卿疼出了眼泪。 “霍遇,你简直…禽兽不如。” 她来来回回只会骂这几句,但一声“霍遇”,让他觉得无比顺耳。每次她叫他王爷,别说那声音背后藏着多少心不甘情不愿了,这一声“霍遇”,将她心底的气全都发泄,反倒动听。 “往后我与卿卿独处,准你这样叫我。” 他叫她卿卿,沉沉的嗓音似一股从地狱升上的引诱。 “小东西,上次你很喜欢对不对?” 卿卿不知怎的就被他抱上了床,四面帘子掩着窗,阳光只能透过fèng隙流入,她不太能够看清霍遇的脸,也不敢去看。 她将自己五感封闭,把他的一切都抵挡在外。 慾海浮沉,却似白昼的一场梦,虚虚假假,唯有伤心是真。 ☆、同名恶犬 若说卿卿有什么好,话少人美心思简单。 霍遇放心地留她在身边,也因她没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她就一个简单目的——杀他,而且还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卿卿大病初癒,精神头还不足,霍遇兴致说来就来,一大早将她叫醒,又扔了一件男儿装给她。 卿卿换好衣服,去见霍遇,霍遇眼角有笑意,却又刻板着脸嫌弃,“衣服都穿不好,真是愚笨。” 他高估了卿卿,才以为她会穿着胡人男子的服装。 霍遇手伸进卿卿她腰带里,拽着她的腰带把卿卿扯到眼前,替她将腰间排扣系好。 卿卿问:“要去哪里?” 霍遇用冷冽的目光斜睨她,告诉她这不是她该问的。
第28页 卿卿被带出王府,只见门口以哈尔日为首,共三十多名骑兵整装待发。 霍遇把一匹红褐色的马牵到卿卿面前:“骑得稳吗?” 卿卿点头,从他手里接过马缰。哈尔日一干人不可置信地等着看笑话,卿卿踩上脚蹬上马,那马儿刚开始乱剁着蹄子,卿卿见状,吹起口哨。 马儿渐渐平息下来。 霍遇眼底情绪复杂,但最终赞赏地看了卿卿一眼。 方才卿卿吹的口哨,应当是霍煊教的,因为这是霍遇和霍煊一同在一个匈奴马奴那里学的。 霍遇他们的方向是向北,是边防的方向,卿卿算了算日子,也到了霍遇去边境巡视的日子,但不知他这次为何要带上自己。 要去边关,得翻过北邙山。 按理说下了这么多天的雪,北邙山应该是大雪封山,然而并没有这种情况出现。 每年冬天下大雪,军营都会派遣奴隶去山上扫雪,肃清山道。 光是翻山就需要半日,山那头,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没有尽头的天、没有边际的土地,除了山底下将士营帐,只有几座眺望台零星散落。 驻边的将士来与霍遇汇报情况,霍遇眉头紧锁,很久后卿卿都见他眉头蹙着。 霍遇喝过热茶,招收唤来卿卿。 卿卿觉得自己似他的小狗儿一般,挥之则来,但不敢不上前,这里她人生地不熟,再稍稍远一些,就是匈奴境地,中间常有饿狼出没,若惹了霍遇不悦,他把她仍去匈奴人那边,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她额头有几缕碎发凌乱,霍遇将这些碎发拢至她的脑后:“真是个傻东西。” 转眼间,他又抬高声音道:“把人带上来!” 被押解上来的与其说是个人,倒不如说是一团枯骨烂肉,腐烂的味道让霍遇掩鼻。 “你去看看,认不认得这个人?” 卿卿先是摇头,霍遇道:“认仔细些!” 卿卿道:“若有一日我成了这样子,王爷认得出么?” “关键时候倒是尖牙利嘴的,不过你放心,卿卿化成灰我都认得。”霍遇冷笑,手上的动作示意士兵把那囚犯的脸抬起来。 那张脸对上卿卿,卿卿突然步子发软,险些瘫倒,她扭过头对霍遇不耐烦道:“我说了我不认得!” “可要本王提醒?” 卿卿终究服了软,霍遇见她的眼里泪水闪烁,满意地勾唇角,“认得了?” “不认得。” “我的小女奴忘性这样大,只怕有一日连本王也不认得。那换个问题,这人说孟家藏了一张图在你这里,可有此事?” 闻言,那面目模煳的囚犯死死盯住卿卿:“你是…是小小姐?” 霍遇道:“既然卿卿不愿认,那就是个无用之人了,留着反而多占口粮,餵孟九吧。” 卿卿又是一颤。 她在同辈中排老九,故辱名就叫那小九儿。霍遇喊了声孟九,她以为是在叫自己。 直到过了一阵哈尔日牵来一只黑色羌狗,霍遇拿着块肉干哄他过来,“孟九,吃肉。” 原来他给自己的狗起了名字叫孟九。 卿卿见那黑狗气势汹汹盯着自己,仿佛自己占了它的名一般,她躲开狗的目光,而一旁霍遇下令道:“把堆烂肉绞碎餵给孟九。” 他所指是下面跪着的囚犯。 卿卿却只垂下眼,躲过这一切。 卿卿从未低估过霍遇,但他知道的比她所想更多。霍遇处理完该处理的事,去帐篷里看卿卿,她将身子缩在胡床上翻一本兵书。 兵书素来晦涩难懂,卿卿所看这本是古籍,一般人读来如翻天书。 霍遇冷笑,“看得懂么?” 卿卿将书页合上,“我孟家的书,如何看不懂了?” “据我所知你家中出事时你也不过和霍珏一样大的年纪,就认得这些?” 卿卿翻开扉页,指着扉页上鬼画符似的一团黑:“这个,我刚学会写字时写的。” 这里是霍遇的营帐,有许多他的书籍。 祁朝的皇室旧世族家业都被邺人瓜分了,瑞安城归属晋王,卿卿也是在看到这些旧时父亲书房的藏书后,才知道孟府原来是被霍遇给占了。 “我杀你父亲的副将,你为何不救他?” 霍遇双手撑在胡床两侧的扶手上,将卿卿圈住,低声问她。 他靠得太近了,卿卿觉得自己的睫毛都能碰到他。 “他是无用之人,早晚会死。你决心已下,谁也拦不住…何况…他从前出卖过我父亲,我也恨不得他死。” “那你说说,本王要找的东西在不在你身上?” “我是不希望王爷找到的,所以不论那东西在何处,我都不会和你说实话。” 二人承受着彼此气息,此刻说什么倒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那本王就先搜身。” 卿卿不知都是否所有男人都这样,任何话题都能扯到这事上。 霍遇动手动脚,卿卿立马变脸,“我孟家的所有都被你占了,你还要这般折辱我吗?” “谁叫你个没姐姐妹妹的?你那两个兄长,各个是本王仇人。本王不羞辱你,还将你当宝贝一样供着?” 他手上故意驶出恶劲,逼出卿卿的眼泪。 她鲜少流眼泪,就算平日里受了他欺负,也强忍着不愿意流眼泪,这时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泪珠子不停掉了下来,起初霍遇还觉得不大稀罕,但这眼泪掉多了,他总有一种浪费的感觉,仿佛她的眼泪是珍珠,不该这样挥霍。 他把手从她衣服里拿出来,拇指的粗粝在她脸上摩挲,卿卿又委屈又倔强,反倒哭得更加厉害。 “我当卿卿是宝贝是心肝,那卿卿当我是什么?” 她哭得越厉害,霍遇越不正经,后来一口一个心肝儿宝贝儿的叫,卿卿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听,她后来实在受不了这肉麻酸腐,也不知哪来勇气伸手去捂住霍遇的嘴:“你不要再说了!” 两人四目相视,谁都知自己方才身份错位,做了错误的事。 “别哭了,真是比霍珏那小子还不如。” “他小时候一哭,我就打他,他才不敢哭的。” “嗤…你这不是盼着本王打你么?” “最好一巴掌打死我算了,让我随着我的父兄去了,也不至于以后再遭委屈。” 她触景生情,第一次跟霍遇说这么多的话。苍茫的北邙山,她只有霍遇一个聆听者。 她又垂下了眼,霍遇就在那单薄的眼皮子上亲了亲。 入了夜,卿卿伺候完霍遇洗脚后,又去换了干净的帕子给他擦上身。 他倒不像军营里那些野人一般的汉子,下了战场上讲究的很。卿卿觉得在边防的军营,条件不如王府好,洗澡实在事件奢侈的事,又是冬天,将就一天也没什么。霍遇在这样的条件下却依旧要她烧水给自己擦身,卿卿怨道,自己一个姑娘都没那么娇气。
第29页 虽入了冬,但北邙山这边仍不少活动的虫蚁,霍遇的手臂不知被什么虫子给蛰了,起了一片红疹,卿卿立马查看自己有没有被咬,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异常,才松了一口气。 “你还有没有那个绳子?给本王繫上。” “哪个?” “上次去打猎,你戴给穆潇的。” 卿卿明白了,他指的是防蚊虫的绳子。但谁会随身带着那东西?又是大冬天的。 “没了。” “你腕子上的,给本王。” 卿卿解下自己手腕的结,递给霍遇。 “给我戴上。” 卿卿把身上最后的佩戴物给了霍遇,脖子上手腕上都是光熘熘的。霍遇想起身上带着一物,从脱下的衣物里找出来,“上次你把佩玉给了谢云棠,本王说要给你送个其它的你也没要。这玩意儿是你们祁人给我的,说是能辟邪。你跟了本王,怕是得气醒你土里埋着的祖宗了,戴上这个,免得他们来找你麻烦。” 他手里是一块貔貅玉,卿卿接过来,又当着他的面系在脖子上,霍遇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像安抚孟九那样抚摸卿卿的后脑勺,表示对她的奖赏。卿卿僵在他怀里,不敢动弹。 白天行了一天的路,霍遇也累了,晚上只是摸了卿卿几把,再没其它折腾。知道身后沉着的唿吸传来,卿卿才松了口气,想要下床去一旁的榻上睡,但无奈霍遇的双臂把她箍得紧,她这个姿势将就了大半夜,最终败给了睡意。 入夜又是一场悄无声息的雪,哈尔日一大早就探路回来,说大雪封了山路,估计得登上一天才能清扫完山路上的雪。 这意味着他们需在这里多逗留一天。 放眼望去,白色雪原像个巨大的棋盘,山峦、帐篷、戍边的士兵,如散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霍遇一清早去“遛狗”,卿卿走出帐篷,被雪光照得睁不开眼,适应了许久,才见一只在雪地里狂奔的黑犬。 半人大的黑犬向她奔来,卿卿吓得失色,眼看她魂飞魄散了,那狗停在她脚下,冲着她的靴子不断哈气舔舐。 卿卿定在原地,霍遇在离她五十步开外的地方负手而立看好戏。 卿卿急道:“王爷,快管管您的狗!” 霍遇拍掌,唿唤了声:“孟九!” 霍遇拿来项圈圈住孟九的脖子,牵住孟九后,卿卿才敢靠近他一些,但始终隔着个安全距离,生怕那大黑狗扑上来撕碎了她。 “王爷,他怎么不咬我?” 战俘营里的军犬都是见人就咬的。 “本王的狗素养自然也高,怎的,想试试被咬的滋味?” 卿卿恨屋及乌,这狗在她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已经被霍遇这只疯狗咬过,她不想再被他的狗咬。 她眉梢落了雪,自己不知。霍遇放走孟九,上前几步贴近她。他伸手去拂她眉梢,卿卿欲躲,但被他的另一只手锁住后腰,后退不得。 他温热的手掌落在卿卿冻得发红的脸颊上,卿卿的脸向另一边偏去。 “知不知为何我要给孟九上锁?” 卿卿摇头。 “不是怕他去咬别人…是怕他跑远受伤,或为人所误伤,本王找不到也救不了它。” 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线,固执认真,卿卿试着去注视他,可他目光太深沉,如无底的深渊,引诱人堕落。 光天化日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他拇指上的老茧摩挲着卿卿的眉,卿卿的眼,“这究竟是怎样一双眼睛,叫本王魂牵梦萦…” 他用稀疏平常的语气给卿卿投下旱地惊雷,卿卿宁愿这是自己一场噩梦。 “你若点头,这次翻过北邙山,你就是我晋王府上的人,待打完匈奴,你就跟我回瑞安…正好谢云棠也喜欢你,日后不会有人为难你,我晋王府上有你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卿卿,你可愿意?” 她露出为难的脸色,霍遇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脑,浅笑道:“你知道的,本王喜欢听实话。” ☆、过路人家 “王爷,这事从不在卿卿的一己之愿…我的家人,我死去的同胞…他们也是不准许我这么做的。” “这么说来是不愿意了…罢了,本王也不愿强人所难。”他仍旧是方才镇定自若的模样…他永远是这个模样,“本王太忙,不能时常陪着孟九。既然孟九是占了你的小名儿,与你甚是有缘。这次也是打算带他回去的,正好身边缺个照料的,你和他同吃同住好了,看养的好,本王另有赏赐。” 他平静外表下的反覆无常卿卿早已经习惯,自到了霍遇身边,卿卿从没做过更好的打算。 他说要把她丢给那只大黑狗,说出做到。 北邙山西边有座茅屋,那地方可以说是北邙山最偏僻的一处,背靠着北邙山,四方只有那一间陋舍。 到了夜里狂风预作,如山鬼的唿喊,孟九叫个不停,方圆几十里,除了荒山,就一人一狗。 ------------------------- 董良从西域回中原,途经邙关在此落脚。因为是老友,霍遇已经懒得再去设宴招唿,而且太子不久后就到,他也得收敛作风,便也拒绝了一些听到风声要大摆筵席的官员的建议。 叫人找了几个能歌善舞的汉女,两个人私下相会即可。 “想来你去西域这一趟看腻了胡女,就找了几个汉女给你除腥气。” 董良嫌恶道:“莫把你的口味强加于我。” “偶尔出来尝尝荤也无妨。对着家里那粗茶淡饭也吃得津津有味的,我只佩服董兄一人。” “当年一起驰骋沙场的弟兄,就只剩你一人未成家。我的幼子都会叫爹了…” 霍遇端起酒杯,“你家那小儿子,上次我给了块糖就冲着我喊爹。”说罢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开怀,让董良时时想起那时在战场上,兵马物资什么都缺,几千伤兵在山沟里等不到援兵,霍遇那时左肩中了三箭,他自己也残了一条腿,竟还能在星夜下谈天说笑。 酒尽,余味苦涩。 董良不愿尽这坏人的责任,但皇帝和太子将劝说霍遇尽快成家一事委託于他,就算怕了霍遇这张冷脸,他也得硬着头皮上。 “你肯与谢云棠生孩子?依我看,你后院那么多女人,不如找个身体健康的趁早生一个,谢云棠进门后就过继给她,你和她也井水不犯河水,不正合你意?” 男人就是这样,酒下肚前谈的还是家国大事,几杯下肚,话里就离不开女人。 霍遇曾有过一场婚事,不过现在早已忘了自己曾娶的那女人模样,他虽热衷美色,却也不过将这些美色当做种情趣。 “本王尚未踏平匈奴,无颜成家。” 董良将那句“你做的无耻事也够多了”收回腹中,赔着笑:“成家立业也不耽误,你这样久了,只怕顶不住朝里那些人的胡言乱语。战争何时都有,男儿气血这几年却是顶峰。”
第30页 “难怪你急着生了三个,原来是怕过了这几年就生不出了。” 董良气焰劝败了,他指着霍遇鼻子道:“你可等着,哪一日你生不出儿子痛哭时别怪我笑得猖狂!” 霍遇捻起小小的耳杯,嘴角噙着笑。光风霁月,他却要和董良一个不懂风趣的大老爷们抱团饮酒,实在是浪费光阴。 台上的汉女奏了一首新曲,他听来耳熟。 有时他命卿卿仿画,她会一边哼着曲儿一边画,有时太过认真,他出现身后都不会察觉。 董良道:“这支曲子可是有来头的。当年祁朝初立,匈奴猖狂,孟家的老将军二十七次北征,最后一次上战场时已是满头华发,百姓感动,一路将他送行到东怆关,沿途不断有新的百姓加入送行队伍中,当时他们就唱着这支曲子送老将军出关。果真那一次,老将军大败匈奴。这曲儿是个好兆头。” 提起孟家,难免不想起被霍遇所囚的孟家小女儿。 董良上次离去时卿卿被锁进蛇窝,回归时又被霍遇发配与他的藏獒共处,董良哂笑:“好好一个姑娘家,在你这都快被逼成万兽之王了。” -------------------------------------- “万兽之王”卿卿很快就找到了治理孟九的法子。 她还不敢和孟九硬碰硬,只敢用食物去劝诱,孟九受了引诱,被她拴在一块巨石上,她收走食物,任孟九喊了一晚上,第二天去看它,它也筋疲力尽了。 这时卿卿才捨得给他两块硌牙的干粮。 往后只要孟九少吠两声,她就会增多给它的食物,后来孟九终于吃到了肉,也终于学乖。 夜里一场风雪说来就来,卿卿不放心院里的孟九,欲去棚舍看它,结果刚一开门,就看到一团黑乎乎的毛球躺在门前。 孟九察觉动静,立马站立,毛髮下一对黑瘆瘆的眼睛直熘熘盯着卿卿。 卿卿无奈,“看在你是母狗的份上,我只收留你这一晚。” 怕大风进屋,卿卿又用桌子抵住房门,封好窗户。 只是不见柴火燃起,她怕冷,瑟缩在被子里。 到了半夜她被冻醒,孟九睡得正香,卿卿将它踹醒:“你毛厚重,陪我睡。” 她把孟九赶到了木板床上。 孟九是不是发出呜咽声,卿卿顺着它的毛,失落道:“你若会说话,该多好…可你会说话,不就成妖怪了么…” 过了阵她又嘆息,“但只要你能陪我说阵话,是妖怪也没关系…” “你是那个人的狗,我原本讨厌你的恨,可你又占了我的名字,就好像和我 也有了联繫…其实我不怕他,都是装出来的,只是有点怕死。孟九,咱们关系挺好的吧,如果有一天他杀了我,要你吃我的肉,你可不许这样做。” 孟九不懂,但还是做了回应,这让卿卿十分惊喜——这是她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惊喜。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霍遇落在了我手上,我也不会宰了你煮汤的。”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惊了一人一狗,卿卿立马缩在孟九怀里,门外传来一个男人声音:“过路人家!我妻子病了!您行行好,给我们个落脚地方吧!” 卿卿听过一些关于山匪的故事,恐外面的男人是山匪,又怕他说的是真话。 男人不断拍们,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这句话。 也不知拍了多久,婴孩啼哭声掺杂其中,卿卿凑近门后,听到一个虚弱的女声道:“相公…不要强求人家…” 卿卿一听有女人和孩子的声音,立马心软。 她有些惊慌,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见北邙山外来的人。 她在门背后道:“劳烦稍等我些时候!” 她跑到铜镜前,将自己的头髮梳整一番,又披上件干净的马甲,移开顶着门的桌子,把门打开。 那敲门的男人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在北邙山的冬天,穿的着实少了些,他背上繫着个孩子,孩子兜帽下的一双眼睛黑熘熘的,盯着她转来转去,他约莫才两岁大小。 女子半靠在他身上才立得住,她身上倒是披了件厚袄。 看他们的装扮,也是落魄之人。 屋内的光亮照清楚那男人的脸,他瞳孔和发色都偏浅,卿卿警觉道:“你是匈奴人?” 男子为难道:“若姑娘不放心我的身份,我且在外头住一晚,请姑娘收留我的妻儿!” 卿卿道:“都进来吧。” 和祁人有仇的是邺人,匈奴人虽可恨,却也没灭她的家国。 卿卿见孟九还占在床上,斥道:“过来,你这么大个儿,还不给人家腾开地方?” 孟九警惕地绕过那一家三口身边,走到卿卿旁。 卿卿道:“让你的妻儿睡床上吧。不过我这里有些冷,也没有热汤热饭,倒还有些干粮可以吃。” 匈奴男子扫视了一圈茅舍,目光停留在卿卿脚下的火盆里。 他道:“姑娘,柴火得噼开了才能烧。” 卿卿不解:“为何噼开能烧,噼不开就烧不成呢?” 她的话让男子察觉,她也不是住在这里的人。 “请姑娘帮我照看妻儿,我去噼柴。” 他端着火盆就出去了。 他的小孩爬过娘亲的身子,指着孟九对他的娘亲道:“姆姆,大熊。” 卿卿见女子眼睛上缠着白条,是个瞎子。 她第一次见到瞎子。 “我这里有狗,不过你们不用怕的,它只是长得可怕了些。你饿不饿?我这里有肉干可以吃。” “我不饿的…只是我家麟儿一天没进食了,劳烦姑娘给他些吃的。” 卿卿想,哪有儿子没饭吃,父母有饭吃的道理?这小孩饿了一天,那他父母肯定饿了更久。 “我这里有米的,等你丈夫生好了火,可以煮米汤。” 聊了一阵后,卿卿知道了那男人叫唿延彻,女子叫木兰,但匈奴人的身份并不光鲜,故男人便随着女子姓木,他们的孩子叫木麟。 比起蓝蓝两岁大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就像个瘦猴子。 等生起火,煮上米汤,天已熹微。母子已经熟睡,卿卿把仅剩的几块肉干也拿过去给唿延彻:“这个在汤水里煮了比较好吃。” 唿延彻见她一人一狗在深山里,疑心道:“姑娘是何人,为何会独自在这深山中?” 卿卿虽收留这一家人,却绝非没有警惕心。霍遇原本就是要把她发配到一个不见人烟的地方让她自生自灭,这里连鬼怪都不肯问津,这个男人却带着妻儿出现,他才奇怪。 “出关入城的路都在东面,这里没有官道,你们走错路了。” 唿延彻把肉干扔进汤中,打量着卿卿和她的狗,卿卿觉得他无礼,端走粥就走人,孟九哈着气,跟在她身后,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那对夫妻倒也恩爱,妻子病重,男人就把所有食物都让给她。中午时她疼得厉害,男人只能干着急。
第31页 卿卿问:“你妻子到底怎么了?” 男人沉默了一阵,颓败道:“我也不知道…她生了孩子后身子一直不好,我不知道…” 木兰疼得满头是汗,卿卿看了也难受。她儿子瘦比枯枝的手指抚上他母亲的额头,奶声奶气道:“姆姆,不疼。” 木麟这一句话,让卿卿觉得自己的心被针扎了一下,开始刺痛。这一句唤起她对母亲的记忆,母亲逝前,也是遭遇了这样的病痛折磨。 卿卿道:“你把你妻子的症状告诉我,我去大夫那里问问。” 唿延彻看了眼痛苦的妻子,对卿卿道:“可否出去说?” 谁知一出门,唿延彻“通”地一声跪在地上,卿卿愣住:“你跪我做什么?” “姑娘恩德…在下无以为报,日后姑娘若遇到麻烦,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卿卿望着远处积雪绵延的山峰,这里除了高山,就是不见尽头的荒原,她哪有什么日后… “你替我照顾好我的狗,其它的等我回来再说。” ☆、木兰之死 战俘营的南面有堵土造的墙,墙底有个狗洞,是战俘营唯一没有看守的“路”。卿卿先是扮作农妇,掩过路上巡逻士兵的耳目,然后爬狗洞潜入战俘营,在劳动场找到佟伯。 佟伯见到她一身狼狈,也是惊诧:“你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卿卿顾不得其它,她把木兰的状况复述给佟伯听,佟伯思索一阵,道:“我未曾望闻问切,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病。听你这描述,似是水鼓…卿卿,你可是惹上了麻烦?” “有得治么?” “若是在别的地方,还有些缓解病症的可能,但这是何地啊…我还有些止疼的药丸,你拿去吧。” 卿卿得了药,照原路返回,她一路躲避官兵,回到西面,已经天黑。 一来一回弄得她筋疲力竭,回到屋前腿已经瘫软,推开门,却见一片漆黑,她刚想出声喊叫,已经来不及了。 卿卿知道自己这是被绑架了,她的手脚被捆,嘴巴被封,无法唿救,只能用一双眼瞪着绑她的男人。 女子道:“阿哥,卿卿姑娘好心救我们,你怎能恩将仇报!” 唿延彻拿抹布擦着匕首刀刃,刀刃寒光凛凛,擦完匕首,将其插回刀刃,唿延彻走近卿卿,卿卿以为他要宰了自己,不断挣扎,却见唿延彻抱拳道:“姑娘对不住!但我妻子的命危在旦夕…只要她和麟儿能平安出关,我唿延彻再提头向你谢罪!” 卿卿不知道自己和他们出关的联繫是什么,也不知道孟九是不是被他宰了煮成肉汤,她只知道出关路途艰苦,自己一个健康的人都快被颠死在路上了,何况木兰一个病秧子。 唿延彻在外驾马车,木兰在马车内偷偷替卿卿解了身上的绳子。 卿卿没好气道:“你们这么做,和贼匪有什么区别?” 木兰不在乎她说什么,哄着麟儿睡着,才问:“姑娘可是晋王霍遇身边的人?” 卿卿仔细一想,他们一家放着好好的驿道不走,偏要从西面的险境离开,也许就是为了躲避什么人。 “你认得他?” “我曾是王爷身边伺候的…阿哥与我形容了姑娘和那只狗的样子,起初我只凭姑娘和孟九在一起,不大能确信姑娘认得王爷…阿哥说,姑娘脖子上带着个玉坠,我能摸一摸吗?” 她所指是上次霍遇强行让卿卿带上的。 卿卿从脖子里把玉佩掏出来,引着木兰的手抚上玉佩。 木兰摩挲着那玉的轮廓,道:“这是大妃从一个高僧那里给王爷求来的,王爷竟将她送给了姑娘。” 卿卿问道:“这很珍贵吗?” “这是大妃求给王爷的护身符,姑娘说呢?” 卿卿默然一阵,木兰细细讲述了自己和晋王的关系。 原来木兰曾是霍遇身边的丫鬟,后来木兰被马贼掳走,途中为匈奴人唿延彻所救,她和唿延彻情愫渐生,但奈何邺人和匈奴势同水火,天下註定没他们容身之处。后来霍遇娶了妻,木兰被派去照顾霍遇的新妇,新妇病逝,木兰被人污衊下毒毒害霍遇的妻子,被处以极刑,唿延彻在刑场救下木兰,二人开始了亡命天涯的日子。 不必说,那是一段极辛苦的日子,但二人从不后悔。 “你们日子都这样了,为何还要生个孩子?” 木兰无力地牵起嘴角,笑道:“姑娘,女人总要生孩子的…对女人来说,最幸福的事就是给自己心爱的人生个孩子…你以后就懂了。” 唿延彻虽然做了混蛋的事,但卿卿却不怎么怪他,反倒见他每次安慰木兰,觉得他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比她所识的所有男人都可靠。 比起父亲为守卫国家而未能在母亲重病时常伴身边,比起大哥因与霍煊的家人为敌而不愿意见霍煊,比起霍遇任人毒害自己的妻子,唿延彻简直是天下一顶一的好男人。 他很高,又很瘦,背嵴微佝偻,有时看着他抱着木兰的身影在风里颤抖,卿卿会以为他其实在啜泣。 夜间他们在破庙里落脚,麟儿要去找母亲,被卿卿一把抱走。 唿延彻看着妻子安详的睡颜,低声啜泣,过了一阵又听到小孩和女子的哭声。 麟儿想母亲想得痛哭,卿卿也想自己的母亲。 哭声惊到唿延彻,唿延彻给木兰盖上自己的外套,去庙里内间寻卿卿和儿子。 “姑娘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卿卿委屈极了,不知自己为何好端端从一个大家千金沦落到这种地步,可她没有人可责怪,要怪只能怪命运无常,至于这命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 她啜泣道:“我当日千不该万不该给你们开门,你们冻死在外头关我何事?” 唿延彻自知理亏,赔罪道:“我也别无他路…” 卿卿见他堂堂八尺男儿,却把腰身弯着,头低垂,似犯了天大的错,还是心软了。 “罢了,我也只是可怜你儿子…我给你的药也救不了她的命…” 唿延彻和木兰都没错,错只错在贫贱的身份。 卿卿道:“你还是多想条出路。我只是一个奴隶,你们想挟持我逼他放行,兴许他的箭会先对准我。” “在下会用自己的命护姑娘周全。” “嗤…你连自己的命都护不住,我不信你的话。” 卿卿嘴上是这样说,但对上唿延彻的目光,她却动摇了。 他的身躯很单薄,已经无法抵御北邙山的大风,但他站在那里,就似高山一座,无坚不摧。 卿卿苦涩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劳烦别人牵挂。” 卿卿有一张很难让人忘记的面容,但唿延彻却不大能记起她那张脸的模样。比起她的容貌,她身上有更吸引人的东西。 那是一种介乎于宿命之外的悲凉,她似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可她的眼神、身影又都烙下这个地方的烙印。
第32页 离邙关的路途越近,他们越紧张,仿佛邙关是一道生门,邙关另一头是活路,而这一头则是死路。 卿卿不解,为何木兰和唿延彻之间隔着民族的仇恨还能相爱,竟然还生了一个孩子。 “我是将死之人…我的阿哥和麟儿却还有很多路要走,若我走不出邙关…还请姑娘,无论如何都要劝阿哥带麟儿出关!” 卿卿想到自己的母亲和嫂子,眼里含泪,她道:“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女人,自己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担心别人。” 若母亲去前,对她和父兄少些关心,她也会更宽慰。 “不是因女人生来如此…而是…我爱着阿哥和麟儿,所以他们远比我自己还要重要…” 卿卿抹去泪,果决道:“你的男人你自己劝,我什么都帮不了。” “姑娘若肯帮我这个忙,我可用一个秘密与姑娘交换。” 卿卿发誓,自己对霍遇那些劳什子秘密绝不感兴趣,她只好奇木兰所说的“秘密”二字。 卿卿受了木兰的秘密,便是必须得帮她。 尽管如此,她还是狠心道:“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 木兰终究没能解决完这些事,她甚至不曾活着靠近邙关,木麟小小年纪只以为母亲是睡着了,只在夜里发饿的时候才会哭着喊着要母亲。唿延彻让卿卿照顾木麟,自己背着木兰未凉的尸体不知去了何处。 等他回来,卿卿也快疯了。 她把四处的东西都一股脑地扔向唿延彻:“快管管你儿子,凭什么让他在我面前闹!” 唿延彻抬起眼皮,对麟儿道:“麟儿,过来。” 木麟一向怕他父亲,唿延彻一张口唿唤,他哭也不敢哭。 卿卿才发现木兰的尸体不见了。 “你妻子呢?” “她的骨灰已经出了关。” 木麟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父亲回来,终于有了依靠,他趴在唿延彻肩上,抽着气问:“姆姆呢?” 麟儿的询问是压死这个男人的最后一根稻糙,他浑身的发痛,悽然倒地,埋头痛哭了起来。 他的哭和卿卿麟儿的哭都不一样,无声无息,只有颤动的背影。 卿卿平时觉得他的肩宽似山海,如今只觉得他好像比自己还要瘦。 --------------------------- 这一夜让卿卿回到了母亲去世那夜,她跑去城门,等不到父兄的身影,所有人劝她节哀,她那时哪知道节哀的意思?只有霍煊抱着她,叫她想哭就哭出来,但那时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迟来的痛苦与悔恨叠加,她不知自己到底再替谁悲哀。 后半夜唿延彻勒令麟儿睡着,卿卿走到他身边道:“你振作些,麟儿已经没了母亲了。” “出关。” “出关后你又要去哪呢…” “回木那塔的糙原…希望能赶到春天回去,带麟儿见见糙原。“ “我也未曾见过糙原。”卿卿垂下眼,“我父亲未能来得及带我去糙原,你一定要带着麟儿去糙原啊…” “我昨日听姑娘哼过一只曲儿,曾途经瑞安城也听过此调,不知姑娘和瑞安孟家是何关系?” “同姓罢了…孟家满门忠烈,我哪里配与他们相提并论。”她的语气很明显是不想提这个话题。 卿卿从前觉得自己可怜,后来又觉得蓝蓝可怜,见到麟儿,又觉得麟儿更可怜些。 她遇到的这些人,除了霍遇都是可怜人。 口粮稀疏,唿延彻把自己的食物省下来留给卿卿和麟儿,其实麟儿年纪小胃口也小,吃不了多少,食物都落在了卿卿这里。 卿卿把干粮砸向唿延彻的后脑勺:“你已将我害成这样,我也不需要你好心。” “我也只能做这些。” 卿卿看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欲言又止。 她这时无法开口让唿延彻带自己出关,若要他冒这个险,则是至他与麟儿生死于不顾。 可她若回去,会被霍遇折磨死的。 茫茫人世间,她却要把性命依附给一个相识三天的人,真是荒谬。可她这十四年间,也是一路荒谬过来的。 邙关边防重重,一张通关文牒贵比千万黄金,而在邺境内的汉人匈奴人,并无获取通牒的资格。 卿卿未曾出过关,对着一切觉得新鲜又好奇,只觉得唿延彻既然要带妻儿出关,他就一定出的去。 听木兰说过,他们是一路从蜀地过来的,卿卿相信他能将他们带到关口,也能带他们出关。 他们在一间废弃的猎户家中落脚,食粮所剩无几,唿延彻把木麟从背上放下来,领到卿卿的脚下:“劳烦姑娘帮我照看麟儿,我出去寻些食物。” 卿卿道:“你别走远,这附近有许多邺人士兵埋伏着…仔细他们把你当成出逃的战俘射杀。也别太晚回来,晚上山里有狼,我可对付不过。” 他拿起墙上挂着的生锈弓箭,挂在背上就要出发,卿卿望过去,他的背影仍旧那么落寞,仿佛这一走便不会再回来。 “唿延彻,你一定要回来。” ☆、长夜相伴 蓝蓝是卿卿带大的,卿卿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是什么样的,可就算父母不在身边,唿延麟不哭不闹,也不过分缠着卿卿,卿卿心里怜惜,暗暗抹去了眼泪。 木麟手上玩着唿延彻为他做的小木马,卿卿将马甲盖在他身上,他回头去看卿卿,觉得好看,就笑眯了眼。 孩子的感觉从不骗人,卿卿知道这时喜欢她的表现,可随着他长大,他再也不会有这么直白的表达。 她打心眼里羡慕木麟,有一个高山一般可靠的父亲,却又悲哀,这座山,似是洪水没世,天地覆灭后,最后一座山。 木麟喜欢卿卿,在母亲离开后,卿卿立马成为他身边除了父亲唯一能依靠的人,夜里也是由卿卿哄他睡觉。 她哄着木麟睡觉时,也不知唿延彻在做些什么,动静倒是不小。 他推门入屋,见木麟已经睡下,放下了心。 “在下临时搭了一个简陋的浴盆,烧了热水,卿卿姑娘可在隔间沐浴。” “你从前是做木匠的么?” “只是会些简单的木工。” 卿卿道:“我倒是也曾学着雕些东西给我的弟弟…也不是弟弟,只是欠了些天赋,远不如你雕的好看。” “不过是些煳弄小孩的玩意。” 卿卿夸赞他,他也没过多的表情。 卿卿想起霍遇,霍遇也是这般冷漠,但霍遇的冷漠,是对万物的漠视,是不屑。 眼前这个男人不同,他的冷漠,不过因为他太过孤独。卿卿未曾真切体会过这种孤独,因为无论何时,她都不是一个人,可她曾从北邙山山顶俯视,这片孤原,它厚重深沉,尘世之上,无可相伴。 唿延彻就是这一片孤原。
第33页 他面无所向,背无所依。 卿卿这也难眠,打开房门,见唿延彻双臂环在胸前,倚靠在木墙上。这些日子她从未见他阖眼,生怕他哪一日顶不住死了过去,他的孩子,连带着未知的前路,都丢给她一人。 她唤道:“唿延彻,你进屋吧。” 唿延彻没有反应,卿卿想他是睡得沉了,蹲下来推他的肩。 这时的男人,如一座朽木搭建的房屋,一受到外物的碰撞便倒了。 卿卿忙去扶他,急促唤道:“唿延彻!” 回应她的是他蹙起的眉头,他似正在承受着刻骨铭心的噩梦。卿卿松了一口气,幸好,还活着。 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手心放在他的额头上,是发烧了。 “你真是…” 她的安逸彻底被这个男人打破了,他一倒下,她觉得自己被无情的老天逼入绝境了,可悲的是就算是绝境,也只能逆行而上,她没有其它选择。 卿卿将他拖到屋内,将火盆端到他的身边,回想曾经战俘营里有人发烧时的做法,去烧了热水。 她心道,也是情非得已才要照顾一个陌生男子的。 她将唿延彻的衣领敞开,用热帕子在他肩胛骨附近擦拭,希望为他身体带来一些温度。 许多年后卿卿已经不记得这个夜晚的模样了,这时的唿延彻,这时的她… 可是她记得,这是一个很黑的夜晚,夜色如泼在白纸上的墨水,遮盖了一切,原来之上的污渍或是无暇,都被掩盖,从前这张纸是什么样子,再也不重要。 ----------------------------------------- 卿卿在这一头要照顾这对父子,晋王府里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有孟九在,要寻到卿卿绝非难事。霍遇烦的是霍珏每日吵着要见卿卿,见不到卿卿,便不吃饭也不念书。 霍遇气得拿鞭子抽他,不知原来霍珏长了一副敦厚模样,却倔得要命,霍遇越是打他,他越念着卿卿。 卿卿终于也和那些无缘无故消失在战俘营的一样,回不来了。 他仇视霍遇:“你杀了卿卿!” 霍遇扔下鞭子,轻描淡写道:“你是我朝皇孙,岂可记挂一个下贱的祁女?” “你把卿卿还我!还我的姐姐!”他用尽全身力气向霍遇冲去,霍遇就像一堵墙,孟九的冲击毫不对他造成影响,反倒霍珏摔在地上。 董良瞧见,将霍珏扶起斥道:“你与一个孩子撒什么气!你气走了你自己的姐姐,还想气走她的孩子?” 霍遇目色冷似一把凌厉的寒刃。 霍遇从董良怀中一把揪起霍珏,将他甩到椅子上,强忍着怒意:“既然你要找她,本王就帮你找回来,然后当着你的面杀了她。” 董良气得扶额:“你威胁一个孩子有何用?再说太子明天就到,你这不是给自己添堵?” 从来不是他给自己添堵。 霍遇冷笑,扔开霍珏,大步迈向西苑。 西苑一直是王府禁地,有晋王护卫单独看守,除晋王本人,谁都不得入内。 未至其中,已闻琴声。 梅林中立着一方竹编案几,有白衣佳人持笔作画,远远看去,不识男女。 霍遇径直上前,将他笔下的画扔向一旁,又掀了桌,溅了彼此一身墨。 “王爷有气不去向营地里那些前朝奴隶撒火,沖我这里撒什么疯。” 他妖媚的眼斜睨雪地里的墨迹,真别说,霍遇这怒掀墨砚,倒在雪地里留下一幅上好的泼墨画,气势颇为恢弘。 “那丫头跑了,呵呵…”他想到最后,竟然觉得好笑,“一个祁女跑了,本王竟比丢了前两黄金还要心切,真是不可思议。” 那生着一副妖容的男子厌恶道:“晋王殿下有今日,真是造孽。” “沈璃,你这张嘴真是可恨吶。” “只怕王爷心疼的不是孟卿卿,而是你要的那张图的下落。我手把手交那丫头作画时,她不过六七岁的女娃,那时王爷都已妻妾成群了…呵,这都能让你惦记,我倒是不信。” “若非你办事不得力,本王何须去讨好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 当年他派沈璃去瑞安城寻那副兵阵图的下落,沈璃一去多年,直到今日仍未寻到。 “图是那老不死画的,我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所知情的都已告诉王爷。”他哂笑,“这不正好,锁着那图的钥匙就在卿卿脖子上,王爷正好扒了她的皮。” 霍遇皮笑肉不笑,道:“你是嫉妒了?” “呵,我沈璃虽不好红装的女儿家,王爷这粗鄙之躯也是瞧不上的。” 沈璃是生在邺境内的汉人,霍遇和他相识少年时,那时他已看不上任何女人,一去汉地多年,未改旧习,反倒混着一些不得志的文人,更加放浪形骸。 “太子要来,你我都收敛些,等回永安府,本王再送你两个小倌儿。” “王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霍遇蔑视道:“你我都非君子,做什么君子之约?” 沈璃和霍遇分离那年,彼此都还是少年模样。霍遇于邙关送他入祁,那夜正逢他新婚。沈璃见过那新娘子一面,不知是年纪的缘故还是家教,总觉得有些木讷。她是一个将领的女儿,父亲为国捐躯了,满朝人上奏望霍遇娶她,霍遇只是看在她长了一张好容颜上答应了。 那时沈璃自己并非浪荡模样,霍遇放浪形骸,他反而多次相劝他娶妻后要顾家,却是后来孤身到了祁地,才体会到,一个人内心没了依靠,才会寄情声色以麻痹自己。 他年少时对霍遇还有些念想,却在自己也成为了他那样的人之后断了对他所有希冀———不过是放逐自己的人渣而已,有何值得眷恋。 再重逢时霍遇已经把天怒人怨的事都做了个遍。 这般恶行,史书也不会将他放过。 卿卿照顾了唿延彻一夜,自己也快虚脱,好在他底子强健,这样痛痛快快睡一觉,很快恢復。 卿卿松了一口气,功夫没白费,好歹人是醒过来了。 汉女重男女之防,昨夜卿卿却几乎是贴身伺候,二人气氛有些尴尬,卿卿先开了口:“你可不能再病了。” “昨夜…多谢姑娘了。” 卿卿瞧他说来说去都离不开谢字,觉得乏味,不如麟儿有趣。 “你可想好如何出关?你没有文牒,是会被抓的。” “你不必担忧…等到了关口,你与我和麟儿就再无关系,我父子是生是死,都不烦姑娘记挂。” “你这人…” 木兰猜测过卿卿有可能是霍遇的婢女,是他身边犯了错的女子,他们也以为只要和卿卿撇清关系,就不会连累她。 卿卿坐下来,轻笑,她如今是逃跑战俘的身份,霍遇怎么可能放过她。他有一千种方法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匈奴人和孟家的人有世仇,若被唿延彻知道她身世,只怕是雪上加霜。
第34页 出关的法子只有两个。 一是带着文牒,堂堂正正出去,二便是硬闯了。 唿延彻只有后面这个办法。 刺马镇是关内最后一个镇子,汇集了往来商队旅人,原本萧瑟的小镇被往来的人马衬得热闹了些。 在这里落脚的有衣着华丽的富商,也有和唿延彻一般落寞的人。 他们身上没有银两,住不起驿站。镇上有个前朝戍边将军的府邸,也不知何时成了出不了关的人的收容所,有些人来刺马镇带着万贯家财,为出关散架黄金,最终只能住在收容所内,等待遥遥无期的文牒。 有人一次次出关被拒,只能在刺马镇为生。 唿延彻将马卖给押给了今日要出关的商队,换了些钱,在驿站定下一间房,留给卿卿和木麟。 卿卿一路跟着,对他的做法不闻不问,直到他突然把木麟託付给自己,她才问:“你去哪里?” “我不便与你同住,这镇上有个专收容外来人住的地方,我夜里会住那里,你放心,驿站很安全。” 卿卿倒不是怕不安全。 她之前与孟九住在山间破屋,夜间也可怖,但孟九就似能够保护她似的,现在唿延彻就是那个能保护她的,她的安全感不取决于住的地方有没有屋顶,不取决于是在荒林还是热闹的城镇中心,而取决于身边有无陪伴她的人。 唿延彻见她神情不悦,道:“我明日会很早过来。” 卿卿抱起木麟,与他道:“给爹爹再见。” ☆、不告而别 驿站里住的都是异乡之客,夜里常举办一些活动,品诗赏画,或是边塞歌舞的表演。 木麟被外头热闹的声音吸引,扯着卿卿的衣角要去外面看看。卿卿可怜他一路随父母奔波,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场合,就领着他去了楼下。 今夜过路的一位商人拿出自己的藏画供路人观赏,说是沈西关真迹,卿卿一听也来了兴致,沈西关正是沈璃的化名。 是一副“关外策马图”,塞上风光,云淡山远,茂盛的糙儿没过马蹄。 众人皆对他狂放的笔法称赞,卿卿生疑,沈璃师从司徒,向来以细緻的笔触为人称道,眼下这画的风格实在不似沈璃。 不知谁吟了一首“关中月”,卿卿只听到前两句:客愁此行误春归,故园玉宇已成灰。 瑞安城曾经的辉煌,西山的鼎沸香火、每年除夕的万家灯火,才子佳人、琼楼玉宇,都付诸一炬。 在刺马镇落脚这几天,唿延彻临时接了木活,替人家稳固屋舍,他以此换取食物和衣物。 他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和颜色,却先给卿卿和木麟换来干净的衣服。 卿卿并不因此感激他——如不是他,她也沦落不到这里。 可是严寒冬日又不漏风的房子可以住,有热汤饱腹,不必时时刻刻把仇恨记在心里,不用时时刻刻担忧自己的性命,这对她来说已是一件足以庆幸之事。 兴许现在霍遇已经将她忘了,他身边有那么多的女人,又有那么多的仇人,不缺她一个不听话的女仇人。 唿延彻近几日愈发沉默寡言,木麟都不敢和他说话,许多事还得靠卿卿沟通。驿站的人误会他们是夫妻,只是卿卿年纪太小,实在不像做母亲的样子,唿延彻的说法是,他是卿卿的家奴,家道中落,卿卿父母要他护送卿卿出关。 这说法看起来也算合理,况且每日驿站老闆接待百名过客,何必一一怀疑他们的身份? 他们从驿站小二那里打听到,刺马镇的驿站不久后或许全都要倒闭了。 说是有战争的可能,到时候关口封闭,他们也没存在的价值。 卿卿实在耐不住了,追问唿延彻到底要怎么出关。唿延彻为难地看向她,他浅淡的眸子似蒙了一层薄雾。 “孟姑娘,得罪了。” 卿卿一头雾水,眼神越来越模煳,“你…”她还没想自己要说什么,就闭眼昏了过去。 卿卿做梦也没想到唿延彻会给自己下迷药,也没想到醒后看到的竟是郑永。 她这几日的遭遇更像是一场梦。 回王府的路上郑永吩咐她:“王爷若不问起,你就当这些天什么都没发生,以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 因太子前来,霍遇将许多事都压了下去,勉强维繫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卿卿被送回府,由侍女从头到尾清洗一遍,给她套上干净的衣服,可她还来不及说一声谢,那几个侍女转头就将房门反锁。 迷恋一个祁女,董良并不觉得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霍遇非要把卿卿藏着掖着,董良觉得他此事做的极其不大气。 霍遇派去侍奉太子的是他之前的宠姬白思思,白思思夜里要去伺候太子,被他拒之门外。第二天霍遇嘲弄:“皇兄难能出来一趟,竟如此不洒脱。” 霍遇命人将霍珏领了过来。 不需要太多怀疑,见到霍珏的时候太子就知道他一定是霍煊的孩子。 他们当初最引以为傲的公主为了敌方的将领与他们划清关系,令他们颜面尽失,至今无人能理解霍煊的做法。 太子素来温和,一双手只握过笔桿,不似霍遇满身戾气,就算霍珏只是个孩子,也分辨的出这一点。 自霍遇上次和霍珏吵过后,舅甥两人就不曾见过面,霍珏仇恨霍遇,将他视为杀了卿卿的侩子手,与他赌气,压根不愿开口。 霍遇烦道:“张口。” 霍珏这些日子瘦了些,面部轮廓逐渐清晰,邺人的特徵也渐渐明显。 “我要见卿卿。” 太子上前,将霍珏揽在身前,质问霍遇:“卿卿是谁?” “原先照看这个孩子的婢女。” “是吗?” 太子挑眉,他这个弟弟,十句话中九句真假难辨。 太子留下与霍珏问候了几句,发觉这孩子倒是伶俐,若带回宫,皇帝一定会喜欢。霍遇见霍珏和太子熟了,自己也不愿留在这里,先回了东苑。 许多事太子都被蒙在鼓里,比如,沈璃原本就是前往祁国的细作,他这层身份,也只有霍遇一人知道。 沈璃是和邺皇室无关的人,这些年在中原积了名声,故此太子才知道有这样一人存在。 霍遇早将这些看开,太子从不会无故麻烦自己,此番却要带沈璃走,必定不是真稀罕沈璃的那点才能。 谢云棠之前带走了行刺过他的徐白康,太子此番又要走沈璃,这背后似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这一切。 但霍遇不惧,莫说是看不见的手,就算有明晃晃的刀在他脖子上驾着他也不会怕。 一个将领最重要的是警惕性。 太子刚问他要人的时候,他就觉得事有蹊跷,问过沈璃,沈璃答与太子没有过任何的交集。 但是沈璃和徐白康有个共同点——至少在别人看来:都是被他所囚的祁人,都是与孟家有关的人。 谢云棠要走徐白康,称他是个人才,可以为她父候所用,霍遇放人,已经是给了她天大的脸面。
第35页 蹊跷的是太子一直欣赏谢云棠,正是那种男女间的欣赏,霍遇也搞不懂—太子看上去是个正常人,又怎会迷恋上谢云棠那样的女人。但事实如此,爱慕的眼神瞒不了别人。 谢云棠一句话,天上的月亮太子也会去摘。 雪后初晴的日子难得,梅花成簇,也给这个北邙山添了点缀。霍遇闲庭信步,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卿卿的屋前。 房屋的门被由外面锁住,他拦住一个修建花枝的丫鬟,向那件屋子示意,“人呢?怎把反锁了起来?” 丫鬟道:“回王爷,是奉您的命令…不叫姑娘出屋子的。” 这样好的天气,关在屋子里实在可惜了。 他恐卿卿被捂出病来,斥道:“胡闹,快去把门打开。” 霍遇却小瞧了卿卿,她在战俘营里住过不透光的房子,周姐连给他们这些奴隶用的蜡烛都贪,往往都是一群人摸黑行动。 王府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上好的待遇。 她将西面的窗户打开,正对斜阳,描了一副雪中梅景,硃砂所剩不多,她十分吝惜,枝头的红艷稀疏却珍贵,却给她的画添了些与众不同的滋味。 房门打开的声音她已习惯,时有侍女进来出去的,她以为是送饭的侍女,也没多想,依旧专心作画。 直到阴影投来,一只臂膀环上自己的腰腹,卿卿乍然一惊,握笔的手颤动。 男子的粗糙的掌心握住她的手,扶稳画笔,如教幼儿写字,在纸张角落落下一行字。 卿卿认不得那时什么字,好似道士的画符。 “这是什么?” “是我们邺人的文字,你自然不懂。” 他捡起书案上的竹简,翻开一看,里面都是生僻的古字,想起她入学的年龄之前就进了战俘营,虽说大户人家的启蒙肯定是不差的,她不是愚笨之人,但战俘营那地方又能学多少东西?她不过认得些常见的字,会被几篇自己也不通晓意思的文章。 “这些字太难认,喜欢看书的话我派人寻几本画册过来给你看。” 他明摆着小瞧自己,卿卿夺过书:“我认得字。” 霍遇抽出画底下垫着的写满字的纸张,一页页翻过,“看起来是认得,就是写的丑了些。” 卿卿虽在佟伯那里认得了字学会了诗文,但纸笔在战俘营是珍惜之物,直到进了晋王府,她才有机会拿起笔,写的字自然不比那些常年拿笔的人写的好看。 不过她肯下功夫,笔法虽然稚嫩,字迹青涩,但霍遇看出了她的较真。 “你有个哥哥倒是以书法出名。” “是我二哥。” “断魂坡死了的那个?” 饶是知道他从不把人命当回事,可他如今云淡风轻,甚至带着讥诮意味所说的那人是自己的亲兄长,卿卿无法做到仿若未闻。 霍遇偏偏又是个能将人的敌意瞬间激起的人—— 她很少再怕他,也不必怕他。 因为无论对方表现出是恭顺还是逆反的态度,霍遇都不会顾及,他厌一个人、杀一个人,只凭他的心情。 他想留卿卿便不会杀她,不想留着她了,谁劝也无用。 落在霍遇手上只有绝望,面对必然的结局,怕也无用。 “我大哥于峦水一战败于王爷,依孟家家规,将若于要塞失守,当以死谢罪,我二哥于断魂坡一战败于王爷,死于流矢之下,我父亲于瑞安之役败于王爷,王爷以城中百姓威胁,父亲不愿投降,于是在城门下自刎…” “是没错,你父兄都败于本王…” “若王爷接管了瑞安城,可知…西山的寺庙后有一片无名坟地…所埋尽是我孟家战败之人?每月初一十五,我都会随母亲去庙里沐斋,为先辈祈福,可是因为王爷,我父兄尸首都未能归家…对于王爷而言他们只是你的手下败将,王爷自然可以随意嘲讽。但下次王爷要炫耀战绩,还是换个说话的对象。卿卿没有王爷征服河山的气度,只晓得一家之仇。” “本王给过你杀我的机会…在本王动杀心之前,都会给你报仇的机会。”他揉弄着卿卿绵软脆弱的耳垂,触感极好,气息拂过她耳畔,暧昧入了骨。 他张口含住卿卿的耳垂,这细緻小巧的地方也该温柔对待,噙了又噙,只有更加痴迷。 “卿卿,现在就报仇吧。” 他的话被自己的吻吞噬,卿卿难耐地挣扎,无奈一双手被他死死束缚。 前两次都是霍遇无耻地用药物占了她的身子,现在手边没有叫人迷失神智的药,他带来的屈辱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子,一刀刀向卿卿的心口刺去,留下深刻的痕迹。 霍遇在兴头上,发了狠去撕卿卿的衣服,卿卿是拼尽了全力反抗,换来的却是身上各样印记。 “王爷!太子正寻您呢!” 霍遇怒道:“不见!” 卿卿趁他走神好不容易挣开双手,指甲划过他的脸,在他脸上划下一道红痕。 霍遇被皮肉的疼痛唤起理智,俯身在卿卿嘴角落下一个吻:“太子钟爱祁女,我怕你被他抢去,恨不得把卿卿吞进肚子里藏着。且放你一回,等我回来。” 卿卿半晌没从这个轻柔的吻中回过神,待回身,身边已不见霍遇。 她理好自己衣物,将案头上的每一物都物归原处,整整齐齐摆放好,斜阳照进来,她方知时候不早了。 ☆、无关风月 太子难能来北邙山一次,巡查了工作,又召了离家驻边的官员设宴犒赏。平日里霍遇挥金如土,在这偏远的地方也有酒池肉林的法子,但许多触及太子底线的事,都在太子来之前就抹去了痕迹。 太子自幼读圣贤书,为人刚直,若手下有人做出越界之事,皆严惩不贷。 太子在意的那些礼道之术,霍遇全看不上,只是他是太子,又是兄长,很多时候不敢当面让他难堪。 没有歌舞的宴像是没加盐的菜餚,索然无味。 是个下弦月的晚上,转眼已经快到十二月了。 期间一个奉酒的胡女不慎打翻酒杯,洒了太子一身水,太子温文有度,反倒安慰那奉酒胡女。 霍遇不禁想到了初见卿卿的时候。 今年永安府的秋色来得太晚,到了十月瓢泼几场秋雨下罢,红了满城枫叶,十一月末才落了几场大雪,将整个永安府用银装包裹。 谢云棠走在没脚的雪地里,抬头向上望,树的繁枝将灰色的天割裂开,见她在雪地里立足,桑诺忙拿来披风披在她身上。 谢云棠身量高,桑诺还得踮着脚。 谢云棠从北邙山回来,在秦关遇到北上的太子,自那次会面后桑诺再也没见谢云棠笑过。 谢云棠习惯对人冷脸,但这次时间似乎有些久,皇后召她入宫都被她拒绝了。 谢云棠并未在雪里站太久,她道:“替我梳妆。” 谢云棠每每去消香坊,都会浓妆艷抹。她原本长着一张疏离的面容,配以艷妆,倒更无人敢靠近。
第36页 消香坊是永安府文人寻欢做乐的地方,不少才子佳人于此邂逅,书写了一段段传奇情缘。 明明是个风月之地,挂的牌匾却写的是“无关风月”四个字。 四个字写尽沧桑,仿佛能窥见题字之人的模样。 消香坊坐落在永安城南闹市之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宾客往来,只为风月。 谢云棠绕过主厅,沿一段羊肠小径,步行通往幽园深处。 走过小径,重见天光,梅花成簇盛放,仿佛将满城芳华都尽落在这一处。 园中丫鬟见了她,惊道:“小姐今日来,怎不早些通知,奴婢好去备些甜点小食等候小姐。” 里屋一阵娇笑传来,将气氛变得尴尬。丫鬟心道大事不好,惹了谢云棠不悦,都要挨板子。 谢云棠道:“引路。” 丫鬟硬着头皮道:“是,小姐。” 里屋的门只是虚掩,一推即开。 房门冒然推开,屋内的女子受惊,提笔的手一松,笔落在纸上。 谢云棠气势凌人,诸多男子见她也怕她几分,那女子已是浑身发抖,跪在谢云棠脚下:“小姐…奴婢…” 谢云棠余光扫过在胡榻上支头翻书的清润男子,他全然不受屋里动静的影响,投身那缺页的残籍里。 谢云棠睨着脚下跪伏的女子,道:“都用上公子的书案了,也未能得公子青睐,消香坊留你何用?自己去领罚吧。” 男子并不阻拦,谢云棠吩咐守园丫鬟:“浮春,你带她去受罚吧。” 浮春领那女子走出屋,又将门阖上。 谢云棠迳自坐于椅上,扬起妖艷的脸,道:“人我给你带回来了…至于孟姑娘…我瞧着霍遇对她动了心思,她又已经是霍遇的人,即便太子出面,未必能够带走。” 听到她说那句“已经是霍遇的人”,男子一怔,他阖上书起身,走到谢云棠面前,抬起她下颌,“你方才说什么?” 谢云棠顺势站起来。 她在女子中虽算身量高的,可还是比对方矮了些,气势不再。 她确认自己刚才的话被听了进去,没有再重复的必要,“晋王品性虽恶劣,但那张皮相是不差的,孟姑娘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倒瞧着孟姑娘对他也有些动心。” “你们邺人都是这般无所顾忌?她今年才多大年岁?霍遇又是何人?怎能叫她跟了霍遇?” “公子是否太久没顾着消香坊的生意?这消香坊的女人,哪个不是十三四岁就开苞的?你心疼她,怎不见心疼心疼这些女子?” 男子转身,背对着谢云棠。 “你见过她了…她…多高了?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谢云棠倾身上前,双臂环住“公子”劲瘦的腰身,“我想要你了,给我,我就告诉你。” 今夜她的脂粉味异常浓,但又并不难闻。 她的想要,是命令。 两具躯体在炭火营造的温暖中碰撞,却没能拂去寒冬的冷峭。 谢云棠向来强势,也只甘在床底之间将她的傲骨松一松,叫他一声“好哥哥”。 她对自己的亲兄长也直唿其名,这一声“好哥哥”苏麻入骨。 无论如何,身体是快活的。 谢云棠体寒怕冷,事后总得依在男人怀里。 她的妆容已褪去,只剩一张洁净的脸,欢爱之后的她慵懒似只猫微眯眼,却眼放桃花,媚态天成。 “今早皇后又召我入宫,她几次三番召见,无非是想把她侄女也塞进晋王后院里。我见过那姑娘一面,也不知皇后何来自信…” “想必皇后自己也是没有信心,才将此事託付于你。” “父兄都同我说,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叫我放宽心…呵,晋王三妻四妾与我何干?倒是你,我不管你心里有谁,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 谢云棠占有欲是轰轰烈烈的,她也懊恼,追逐自己的人不在少数,就偏偏看中了眼前这人。 她将他从乱葬岗捡回来那一刻,就想霸占他一辈子。她知道太子对她一直有情愫,若不是因太子与他气质有些相似,她懒得去求太子帮忙救人。 她突然想到一词,娇媚一笑:“公子,你我不正是jian夫yin妇么?” 身边的男人只在情事上偶尔会有动容,他难得眉头一皱,“郡主不该作践自己。” 谢云棠咯咯直笑—— “你倒知道在乎我了。” 冬夜泣雪,谢云棠立在书案前写字,写的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公子有她身后环住她柔软的身子,却在看到这几个字后,神色黯然。 ----------------------------------- 霍遇从来都瞧不上太子的性子,诸人称赞太子仁德,但有时又显得妇人之仁。 太子命人守在屋外,和霍遇提起要走卿卿的事,他给的理由很合理——卿卿是霍珏姑母,不应死在这个地方。 霍遇双腿搭在案几上,嘲讽道:“皇兄这是急着给谢云棠那丫头献殷勤呢,很可惜你们不该把如意算盘打到我的头上。” “你不是很喜欢那位姑娘么?难道你不知道他们都是要死的?” “她不会死的,等将匈奴人逐出木那塔糙原,我会带她回关外。” “你倒想的容易!一旦开战,第一批送死的肯定是这帮前朝人…你如今放她走,为兄还可以替她安置身份…” 霍遇眼睛里的玩世不恭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笃定。 “皇兄放心,我既不会让她死,也不可能让她走。” 太子见明着是要不来人了,便想再用其他的法子,正在这时,潘姐敲门,说是送茶点来的。 霍遇叫她进来,却见潘姐身后跟着的卿卿。 她端着盛茶水的木盘,步伐轻柔却又稳重,已和他第一次见她的模样大不相同。 那时她在底下奉着酒水,虽然看起来镇定,但一双眼神采奕奕,写满好奇。 她对这个地方已经没了好奇心,取而代之的是为之使命的、麻木的恨意。 太子和潘姐离去后,霍遇关了门,问道:“方才我与太子的话你可听到?” 她垂着眸子,“听到了,王爷说…要让战俘营的人去送死。” 他双手负于身后,模样闲然,轻笑道:“那你可得在死之前杀了本王。” 他执起卿卿的手,置于自己心口的之上:“这里。” 那里如雷鼓敲动,有什么东西以强有力的节拍撞击着卿卿的手心——这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心跳,里面跳动的那物,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下次不要戳错地方。” “王爷愿不愿意和我打个赌?” “嗯?” “我若杀了王爷,王爷就送我回故土,将我葬在西山荒坟里,若我杀不了王爷…”
第37页 “你若杀不了爷,爷得向你讨个东西。” “什么东西…” 霍遇搂住她的腰,抵着她额头,低声道:“本王想要个孩子。” 霍遇习惯横冲直撞,怎么痛快怎么来,卿卿险些疼死过去,她在事后蜷缩成小小一团,觉得这个姿势能够将她保护起来。 霍遇舒展着躺在一旁,伸手在她纤薄的背上,五指无序地敲击。 他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笑话,说是一个乞丐,无意间吃了一次地主家的佳肴,在那以后再也吃不下去乞讨得来的馊饭剩菜,最后活活饿死了。 他虽不似乞丐那么落魄,但卿卿的身子却比佳肴更诱人。也许世间尚有更美味的,但这一段时间,他只迷恋这一种滋味。 “霍煊在你家中过得如何?我记得她以前挑食,出行都要带专门的厨子。” “我家中的膳夫都是在御前侍奉过的…从未见煊姐挑剔。” 他注意到卿卿称唿霍煊为煊姐,而非嫂子,看来霍煊和她是真的亲厚。 “瑞安城的冰糖雪窝,桂花糕、米粉肉、椒盐苏蹄儿、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糖人,煊姐都带我吃过。” 霍遇在瑞安城的街上曾看见过这些小吃摊,都是些小孩子和穷苦人家爱吃的玩意儿,他提不起兴致。 卿卿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记起这些瑞安城的特色食物。 只听霍遇幽幽开口:“木那塔的食物单调的很,一头羊,炖了又烤,生烤熟烤,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味道,折腾不出更多的花样。” 可尽管口味单调,也只能在回忆里搜寻那味道。 卿卿八岁离家,在北邙山生活七年,对她来说,这里是异乡,也是家乡。 霍遇十三岁上战场,每次南下必经北邙山。他曾于北邙山与孟尚的军队对峙半年之久,其后占领北邙山,又在此驻守半年,那时未曾料到数年后又被贬于此。对于霍遇来说,北邙山也是另一个家乡。 说起北邙山的种种不好,卿卿和霍遇有了共同话题。 夏季炎热冬季酷寒,夏有雷暴冬有大风。 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却同生根与北邙山,不论此生最后魂归何处,都已深深刻下北邙山的烙印。 霍遇把玩着她的头髮,二人黑髮交叠,竟分不清是谁的。 汉人有句话,叫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霍遇从前听汉人士兵结婚时喊的,军旅中一切从简,没有条件办一场像样的婚礼,他们就剪了双方的头髮绑在一起做信物。 卿卿头皮一阵紧痛,她眼里闪着泪花,含恨问道:“王爷要么就一刀杀了卿卿,折磨我做什么?” “一刀杀了你…正合我意。” 他抽出枕头下刀鞘里的匕首,朝卿卿耳侧挥去,卿卿一时悲愤胡言,没想他真会拔刀。 刀子是落下了,却不落在她的脑袋上,而是在她的耳边割下她的一缕发。 “王爷这是做何?”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妖?本王竟恨不得将精元都被你吸走…” 他又不规矩了,手指在卿卿体内搅动,她难受地闭眼,註定逃不开这羞辱。 “本王用遍了尤物,还是让你给逃过。卿卿啊,你要如何补偿我的损失?” “我从不欠你的!” 他狠,她也狠。 “本王的精气被你吸走,心神也被你勾走了,你怎能说不欠?” “你杀了我罢…我杀不了你,活着还有何用?” 泪珠子沿着她两颊滚下,看得人心疼。 “还不是时候。叫声‘七郎’来听,本王就放你一马。” “七郎…啊…放过我吧!” “小东西,本王一根手指就能让你痛快死,你还指望逃去哪里?” 他带着纯粹的报復心蹂躏,卿卿痛不欲生,却又无颜去死。霍遇说得没错,他有本事让她生死不能。 他是年纪渐长,但劣性全被她激出来了。谁叫她过分固执?却又美好,这世间曾入他目的每一样珍宝,都不敌她。 ☆、卿卿有孕 卿卿被他作弄得什么都不知了,她对霍遇的恨,也仿佛不能更多。霍遇将她捞起来,去隔壁间净过一次身,又抱她回屋。 她身子还瘫软,霍遇像一头不知饱的饿狼,在她背上舔吻。 “惊动太子来要人,本王小瞧了你这小东西。” 卿卿哪里知道这些事,但听霍遇说来,仿佛她都是事先知道,有意欺瞒她。 她冷声道:“王爷身边成百双眼睛盯着我,我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王爷还不清楚么?” “本王若是不看好你,你跟太子跑了怎么办?” 卿卿也疑心背后究竟是谁要带自己走,肯定的是,一定是孟家的人。 可又会是谁?当初流走西南的叔父?还是在战场上留下一命的某位孟家心腹?她远在北邙山,对外面的事通通无解。 “王爷…可否…让我见太子一面?” 她实在难以启齿,不料霍遇断然答应。 “不过本王要在场。” 用董良的话来说,霍遇是生怕人带走卿卿,恨不得让她每天都灰头土脸地见别人。 但这个年纪的姑娘,穿得再素朴,也掩不住青春妙曼。 太子比卿卿想得年轻些,却也更羸弱。也许看惯了霍遇和他手下的兵痞子,太子实在算不得体魄强健。 文弱书生有文弱书生的好,慈悲心肠,容纳百川。 卿卿以汉人的礼数给太子行礼,太子淡淡应了她,卿卿并不动身起来,而是长跪。 霍遇不大乐意,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卿卿是他的人,给太子长跪,丢他脸面。 “这便是孟姑娘…故人甚是挂念与你。” 卿卿颔首道:“望太子转告故人…卿卿虽不知他是谁,但感念他这一份心思了。” “孤堂堂正正问你一遍,你可愿意随孤回瑞安城,去会会那一位故人?” 卿卿虽未抬头,但已经感受到霍遇锐利的眼神。 “谢太子好意,奴婢不愿…奴婢是无用女儿身,註定是漂泊浮萍,不愿给殿下添苦恼。但是有一人,比起奴婢,或许故人更愿见到。”卿卿抬头看了眼太子,发觉他示意让她继续,于是才接着道:“先朝太傅佟子业,曾因捲入党政而被流放,后新朝建立,被捉入战俘营…卿卿与阿珏世子都是由佟太傅所教授。佟太傅因流放于关外,熟知关外各族语言,曾将邺书译为汉文,并流传于民间。他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奴婢作为他的学生,只求他能安度晚年。” 这番话,说给太子听也说给霍遇听。 霍遇不是不清楚佟伯身份,但他狭隘自大,不听劝谏,崇尚武力。而太子知人善用,佟伯正是推进两族融合的重要人物,太子绝不会放过。 她直白地告诉了太子霍遇藏才,是已然豁出去了。
第38页 她从太子和霍遇的谈话中得知,战俘营剩下的人是逃不过一死的。她的死是必然,也是筹码。 “七弟,孟姑娘所说可属实?” “属实。”霍遇咬牙切齿答道。 太子拍桌而起:“快安排我去见见佟太傅!” 太子见过佟伯后,当即决定要带他回永安府,原要痛骂霍遇一番,也被这获得贤才的欣喜将愤怒沖淡。 况且那人是霍遇,皇帝最疼的儿子,谁敢说他? 卿卿见到一脸阴郁的霍遇,也并不惊奇,她今日做出了这种事,就不再怕他发怒。 她也参透了,他对她无非几种手段。要么打她,要么强bao她,再不然,拿重要的人来威胁她。 可蓝蓝和佟伯都安全了,她再也没有软肋。 霍遇回府,大步径直走向卿卿的屋子,遇到挡道的丫鬟被他踹去一旁,门也是被踹开的。 潘姐瞧见,也心惊胆战的。 霍遇脾气不好时,就算要杀人,都是无声无息的,哪有过现在的阵仗? 卿卿的衣领被他一把提起,眼看巴掌要落下来,她也不躲,霍遇的手再半空悬了一阵,松开她衣领,将她甩向一旁。 卿卿摔倒时额头磕了桌角,比耳光疼多了。 “你是仗着本王不敢对你动手。” 她提醒,“您动过手的。” 她额角带血的模样,确实可怜,偏偏还要嘴硬。 一个战俘的生死,其实与他何干?即便太子要去整个战俘营的战俘,只要最后去皇帝那里受罪的不是他,他都没意见。 他恼只恼在她这些不干净的心思。 她要她的亲人好过,只需对他说几句好话,他一定会放人,但她宁愿惹怒他去求太子,也不愿服软。 如此明目张胆触他逆鳞,他竟都不捨得动她。 他在这时仍在想,她已吃过太多苦,给她两天安生日子又能如何? 卿卿。 “卿卿…” “在本王对你的三分喜爱消磨殆尽前,你好自为之。” 她从没有喜爱过别人的机会,也没有被喜爱的机会,所以并不知道霍遇所说三分喜爱是什么意思。 霍遇走后,卿卿一阵目眩,身体说不出哪里疼,人便晕倒在了地上。 潘姐火急火燎派人到军营找到霍遇,告知他卿卿有孕了,他心里五味杂陈了一阵,最终被不可抑止的喜悦替代。 下方议事的董良一脸愕然,见到他面露了喜色,才带头恭喜。 霍遇快马回府,潘姐立马上来跟他汇报详情,眼下卿卿确实还昏迷着,他蹙眉问:“她怎么不醒?” 常为她诊脉的林大夫道:“姑娘气血不足,又受冲击,才导致了昏迷。她平日本就嗜睡,多睡些时刻也是好的,王爷不必忧心。“ 林大夫开了几味药交给下人随自己去取,潘姐却犹豫不决,等其他人走干净了才道:“王爷,奴婢寻思着…依姑娘的性子未必肯要这个孩子,她自己本来还是个孩子呢,若一时犯浑,伤着胎儿就不好了。我们…是否先不对姑娘提起此事?” 霍遇望着模煳的月色,思索一阵,道:“她自己的身子,她有权知道。这孩子…本王尽力去留便是了。” 他心里有数,她虽有些小心思,但是男女之□□上还是愚钝的,他威逼利诱一番,是能留下这个孩子的。 有了这个孩子,万事都好做了。他连夜提笔写摺子给皇帝,要求废除她的奴籍。 卿卿醒后,潘姐和一屋子侍女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去请了华伶告诉卿卿她有身孕的事。 有了子嗣,对华伶这样的身份是感激还来不及的事,她只想着是一件好事,安顿了卿卿几句,教她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和胎儿,卿卿始终垂着眼,没有兴致。 华伶识趣地离开,潘姐试探问道:“姑娘想吃些什么?我叫厨房去做。” 见卿卿咬唇不愿开口,潘姐又说:“王爷出去前吩咐过了,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上一次她有这样的权力,还是前朝,还是亲族尚在的时候。 卿卿怨恨霍遇,但院里的侍女有一半是祁人,她不愿让她们难做,只点了两个清淡口味的小菜。 她们说她怀孕了,腹中有了一个小生命,但她自己并觉察不出,只是吃饭的时候总是吃不下,吃进去的全都呕了出来,最后索性没了胃口。 潘姐带着两个亲近侍女去厨房,亲自给她煮粥,其中年纪稍大的侍女怜悯道:“姑娘才多大年纪?自己还是个孩子,怎能照顾好腹中的?” 因同是祁人,卿卿又和善,她们对卿卿也多几分善意。 潘姐瞪她一眼:“王爷的子嗣也是你能讨论的?” 潘姐以前是跟随霍遇的母妃的,对许多事看得更加透彻。 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留下的。 如今皇家皇嗣单薄,霍遇被贬到这荒无人烟的北邙山荒原,想来霍遇是众多人的眼中钉,皇帝不便召他回朝,所以并没提起过归朝一事,若他有了子嗣,正好是个回朝的契机。 潘姐明白的,霍遇自然懂得。 霍遇夜里回来,见卿卿披着一件宽大的羊皮袄子坐在窗前,他阔步上前关了窗,手放在她额头,触感冰凉。 “估摸着夜里有雪,你仔细身体。” “王爷怎确定这个孩子是你的?” “那你说说,还能是谁的?” “当时我被王爷流放,不是被人掳走过么?” “你不如说是阿九的。” “阿九是母的,你这是说自己是公狗么?” “承认了?” “卿卿,收起你那些心思,你以为没了霍珏和那老东西,断了你牵肠挂肚的根,本王就治不了你了?你父亲和你孟家祖辈的尸骨可是本王的人在看守着。” “那您记得把我也埋在同个地方。” “卿卿,你没能杀得了我,所以我不会送你回瑞安,你如今怀了本王的孩子,更不会杀我。” 卿卿眉头抬起,突然好笑地看着他。 “王爷,您多虑了。” 霍遇被她一句话噎住,气不打一处来,又见她额头仍然带伤,那时他亲手造成的伤,他总不能再找他撒气。 把气撒在一个小女子身上,也确实有失大度。 小年在卿卿的怄气中过去,除夕将至,军中事务霍遇不敢耽搁。年底虽说是该论功行赏,但那都是朝廷里的事,前线的军营里一切照旧。 派去关外的探子在年关前归来,带来匈奴那边的消息。 正在霍遇面前汇报的是他的亲信,也是邺国最得力的斥候。 “此番唿延彻出现威胁到了唿延亮的单于之位,唿延亮已几次三番派人乔装成邺人前去行刺唿延彻,他是打算一石二鸟,但唿延彻也不是好对付的人。唿延彻召集了他的旧部往西走,离开了匈奴朝廷,唿延亮如今正是众叛亲离的时候,是为我们进攻的好时机。”
第39页 霍遇闭着目,他不睁眼,没人敢主动去求他定夺,底下众人你我面面相觑,最终仍是斥候霍庸硬着头皮问道:“王爷,您意下如何?” 霍遇睁目,道:“年关再去侦查一次,年后出兵。” 他对北邙山以北为匈奴所占据的靖川九郡势在必得,容不得差错,所以北伐之事一再拖延。 他要的是一击即中。 回府后,他未先去卿卿那处,而是先寻了沈璃。 沈璃孤独惯了,有一樽酒一枝笔作伴就足够,见到霍遇前来,他眉头皱起,仿佛霍遇扰了他的清静。 霍遇才不会看他的眼色,他坐在沈璃对面的位置,叫侍女多添一只耳杯,自顾自斟酒,也不想和他对饮。 沈璃嗔怨:“你莫糟蹋了这酒。” 霍遇本来就糟心,经他这么一说,脾气再也关不住:“再说废话便滚出王府,自己滚回中原。” “哼。”沈璃并不怕他,“你也只能对我这么说,谁叫我认得回去的路?卿卿…我是说孟卿卿,你若跟她这么说就不可了,她可是连回家的路都不认得…那可怜的姑娘,就算你把她带到瑞安城里,她未必都还记得。” “好端端,提她做什么?” “你留卿卿,一是为了她身藏着的南境图,而是为了你自己那点私慾。如今你私慾也达到了,待拿到了图,她再也没用用处。” “你以为本王稀罕要别人的图?南境非必打不可,前朝余孽、匪乱,以及当地部族,就放着这些人去斗,不出十年,南境又成了无主之地,那时朝廷以施恩百姓之名收復南境易如反掌,何必千辛万苦耗费兵力去打?” “你高瞻远瞩,但朝中人未必。你不稀罕南境那块土地,但皇位未必。若你十年后还只是一个王爷,能如何?你别以为自己心思藏的深了,谁也看不见。你放心,我若是你,我也想要登上那个位置。你不稀罕这张图的内容,但朝廷有的是人稀罕,你不得不把它当你的筹码。” “沈璃,祸从口出,看在你多年苦劳的份上,今日这席话我姑且当做没听过。” ☆、不想喝药 卿卿想取书架上的一本书,屋里有个个高的侍女,每次都将书放到最顶层的架子上,她得踮着脚努力去够。 眼看手指快触到那书的封皮了,一只手腾空出现,将那本书取了下来。 她想看书的心思瞬时没了。 霍遇把书拿开一段距离,审视封面。 “石坊异志,看名字倒是讲鬼神之事的,不大适宜你看。” 这书是他在王府书房里找的,不过很显然霍遇没看过。 他随手翻开一页,一目十行,很快看完一节,嘴角笑意散开:“原来你背着本王看此等艷情文章。” 卿卿冷漠转身去一旁坐下,霍遇道:“这艷鬼倒是痴情,想必书生早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了。” 卿卿听此言,按耐不住,与他争执:“书生不是这样的人。” “卿卿不会把这书里的内容信以为真了?以为男人和女人欢好几次,就会爱得死心塌地?” “自然不会了,有王爷这样的活例子在,我怎么会信书里的话?” “那你还与我争论书生是个痴情种。” 卿卿不想和他争辩了,反正他就是要破坏自己的一切嚮往。 她站起身,走进内室,霍遇跟上,她却在霍遇进来之前放下帘子,阻拦住他。 隔着一道厚纱,她只剩一个纤细的轮廓。 “时候很晚了,我要睡了。王爷请回吧,若觉得我有所失礼,您再把我关蛇屋,或要打我也无妨。” 若是别的女子这样说这样做,则是情趣,但是卿卿,霍遇十分肯定她就是故意激他。 外间没了动静,卿卿知道是霍遇走了。 她松了口气,躺回床上。夜半仍旧翻来覆去——屋外很寂静,战俘营的夜里总是很嘈杂。可这里再安静,也是敌人的床畔,这片刻的安详,不属于她。 改朝换代时她还是个纤弱的年纪,她的年纪和处地容不得她对往后的日子有半点期许。那些战俘营里的女子应如何,她就应当如何,如今怀了贼人的孩子,早早要做娘,别说她,就算是个神算子也预料不到。 人不能不为自己做筹算,她好像清楚霍遇到底要什么,他要她的恭和顺从,但她又偏偏不愿讨好,因为讨好他,就算能得到安全,但那不是她想要的。 霍遇要做爹一事恨不得昭告天下——男人有时候也是淘气心性,总觉得做了爹,就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了。 霍遇再恶劣,也只是个凡夫俗子,他以前没孩子,现在有孩子了,而且他对卿卿尚有三分喜欢,这怎么都是一桩子美事。 自然卿卿怀孕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沈璃耳中。 沈璃听闻先是震惊,卿卿在他眼里就真只是个孩子,只有霍遇那狼心狗肺的能下得了狠手。 霍遇看中卿卿的肚子,那别人半分都不敢懈怠。潘姐派了两个和卿卿年纪相仿的婢女去卿卿身边伺候着,一胖一瘦,旁的叫福宝,瘦的叫桃花。 卿卿从小不爱喝药,但霍遇勒令她必须得喝这安胎药,她实在不愿,柳眉倒竖问潘姐:“这药不喝就不能安胎吗?” 潘姐琢磨了一番说辞:“倒也不是,但也没什么坏处,喝了还能强身健体呢。” “我身体很好的。”战俘营里多的是劳作,若她身体不好压根活不到这么大,她也只是幸运了些,劳作之后还长了身细皮嫩肉,但体能丝毫不差其它姑娘。 “我姐说怀孕对身体亏损大,一定得补的。”福宝插嘴,结果被潘姐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卿卿一听,这霍遇果然没安好心。 “卿卿乖乖,这药啊一闭眼就喝完了,还带了你上次说好吃的蜜饯呢,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卿卿低了头,眼神变得飘忽起来。 她想到了煊姐儿,自己小时候不喝药,都是煊姐哄的。蓝蓝被领走了,她更觉得自己对不起煊姐,她十分想找一个人诉说对煊姐的愧疚,可原来这偌大北邙山,只有霍遇一个人能听她讲那些话。 卿卿咬牙喝完了药,心想着不会再有下次了。 夜里霍遇进屋,她早已睡了才没能阻拦他睡在自己身边。被他动静弄醒,卿卿睁开眼见是他,人已经睡在了床上,赶不走了,她只能转过身去背对他,却听身后传来阵阵笑声。 “听说,今天有人怕苦不愿喝药了?” 若有一日霍遇落在她手上,她一定是先fèng了他这张嘴,再将他仍蛇窝,留他一口气,再千刀万剐。 “那么珍贵的药,你怎么不自己喝?” “谁怀孕谁喝。” “为什么华伶不怀孕?” 他一想,这半大的丫头有时是精,但还不懂怎么就能怀孕呢。他想到此处更是无所顾忌笑了起来,“卿卿知道怎么男人怎么让女人怀孕的么?”
第40页 她以前以为男人和女人成了亲就会生娃娃,后来知道生娃娃还得先大肚子,至于肚子怎么弄大的,她是真不知道了。 霍遇换成侧卧的姿势,贴近卿卿,一手绕过她的身子,无所顾忌地嚣张起来。 卿卿惊到极点,也不晓得动了。 他像个老儒生跟卿卿讲着如何能怀上孩子,卿卿憋红了脸,实在忍不住他这些难听的话,回道:“王爷那里碰了我,也碰过别人,王爷才是荡妇。” “那是骂女人的话。” “那你是杀千刀的野汉yin贼,痴汉无赖。” “还有呢?” “还有…”卿卿咬着牙,想不出了,这些都是她在军营里听来的,总之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没必要记在心上。 “除了断子绝孙这话不准说,其它的说说倒也无妨。本王自关外长大,没你们汉人那么多规矩,你说越多本王越喜欢。” 她不能如他的意,那就更说不得了。 “小东西,怎么又没声了?白天带阿九去狩猎,被你餵得跑也跑不动,他是猎犬,又不是猪。” 卿卿心想,也是你要我去餵猪,也是你要我带阿九的,怎么全成了我的错?她知道霍遇想让她开口,她就故意不说。 “说起阿九,他立了功我倒还未赏。上次你被人绑去刺马镇,若不是孟九跑来报信,你现在恐怕已是人在关外。” 霍遇也说了是恐怕,卿卿没半点奢望。 她就这註定遭罪的命,跑多远,都会被捉回来。 霍遇见怀里人没了动静,声也不吭,手才从她衣里撤出。他斜撑起身,去窥她的面容,只见她咬着自己手背上的嫩肉,眼泪哗哗地落在枕头上,小脸涨得通红。 他没有哄女人的耐性,何况,皇帝都得看着他的脸色,谁敢给他脸色看?这一刻也有些慌乱了。 “哭什么?样子真是难看。” 卿卿闻言,更是伤心。 “你杀了我吧,我不要你的孩子,我爹娘一定恨死了我,他们知道我有了你的孩子,一定不愿意要我了!” “你当这是买卖货物,说不要就不要?” 她用被子捂住脸,痛哭道:“我不要给你生孩子!” “已经在你肚子里了,你不生谁生?” “你让华伶、让杨柳青去生!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们都想生呢!” 她的哭音听起来幼稚,霍遇莫名觉得好笑,存心逗弄道:“还是得你生,她们都不如你好看,生完这个再生几个。” “不生,我不生…” 霍遇额头渗了冷汗,若是平常,拿鞭子抽一顿便是,可现在她怀了孩子,一个大孩子怀个小孩子,他怎么都不能下手。 她哭罢了,从被子里钻出来,抽泣道:“王爷不杀我为何不放我回营里…我不过是个前朝女奴…杀你不成罢了,你为何不肯给我痛快?” “你是孟家独女,怎和那些女奴一样?” “有何不同?同样是国破家亡,流散于此,还分什么贵贱。” 她若有那些女奴半分懂得变通、半分聪颖就好。 “那年你才多大?别跟本王扯这些有的没的家国大义,祁国积弱,自取灭亡,你父兄也非直接死在本王之手,现在已经是大邺了,你跟着本王,太子也不敢动你。” 她无言以辩,他说的没错,可她有错吗?难道因为他没有直接杀她亲人,她就要像华伶她们一样心甘情愿跟着他? 真是做梦。 到了年关,宫里是最忙的时节,谢云棠奉命入宫帮皇后太子妃打点宫里琐事,她起初是不大愿意前往的。 皇后向来不待见霍遇,叫她过来不过应付皇帝,谢云棠是仗着家中势大,明目张胆怠慢,皇后与太子妃都等她许久。 谢云棠见也素不待见太子妃,皇后非太子生母,给太子寻了一个小门小户好拿捏的配偶,太子妃出生小门小户,心眼更是针尖大小,她和太子、霍遇他们都是一同长大的,从前还好,太子娶了这个妻子后,但凡他们间多说半句,这丧妇便要苦着一张脸来皇后这里哭诉,实在登不得台面,后来她跟消香坊那位勾搭上以后,便也懒得瞧太子一眼了。 皇后还惦记着自己侄女儿的婚事,命太子妃旁敲侧击,谢云棠装傻:“皇后娘娘,王爷怎肯听我一言呢…您知道的,王爷连我都不待见,我怎敢和他提这些?” 皇后也不能说什么,太子妃看了下皇后眼色,道:“据我知,晋王爷近来很是宠溺一个前朝的女奴,妹妹可得把人看住了。” “男人三妻四妾不很正常么?云棠若无这点胸怀,日后也没本事操持王府了。”她暗着讽刺太子妃心胸小,太子妃也听得出来,柳眉竖起,眼看就要哭出来,却听皇后道:“云棠你的心也忒大了些,王爷向来作风不好,皇上给你们赐婚,可不就是希望你能管住他么?” 谢云棠哪会不知道皇后心思?她巴不得自己和霍遇之间生嫌隙呢,索性道:“母后说的是呢。” 她出宫时,外头又下了雪,谢云棠裹紧身上的狐裘,对车夫道:“去消香坊。” 就算大雪淹没了皇城,消香坊仍旧是歌舞昇平。 今夜消香坊不知有什么喜事,大堂内灯火通明,宾客齐聚,她认得门前停靠的轿子,有许多朝中高官,也有一些论得上名的文豪。 她望向人声鼎沸的地方,见那男子披散着髮髻,一手搂着美女,一手握笔挥舞,多少人倾慕他的洒脱不羁,唯谢云棠冷笑:“醉鬼一个。” 车夫问她:“是等还是走?” “雪这么大,等罢。” 等客全散尽,谢云棠软绵绵瘫在“公子”的怀里,他伸手用掌风熄灭床头烛焰,反身笼在谢云棠身上,去脱她的寝衣,谢云棠拂开他的手:“今夜我不想。” 他的手改落在谢云棠的下巴上,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娇俏的唇上轻轻一吻。 谢云棠冷声道:“不愿意就别亲了。” “平时不喜欢得很么?” “今个儿你酒气太重。” “那你还跑来?” “倒也不是非来不可,只是昨个儿我爹跟我说了一件事,今日皇后有立即召我去了宫里…我想着,还是得跟你说一声。你托我去找的那个小姑娘,就是孟家的那位姑娘,她有了晋王身孕,晋王已经帮她除去奴籍了。皇上也说了,叫孟家的后人流放至北邙山是个误会。她若能和霍遇成事那也是件好事,皇上现在需要安稳汉人的心,接纳孟家的女儿是很重要的一步。不过我爹说了,她也只能做妾,我还是得嫁给霍遇的。” “时候晚了,睡吧。” 见他有意闪躲,谢云棠索性直接问:“你的旧相好要给霍遇做妾,你不难过?” “公子”着实不耐烦了,“你也不算算当年她是个什么年纪?”
第41页 “那你呢?我连你的年岁都不知道。” 他的酒意也消磨尽了,越清醒时越痛苦。 他没有声响,谢云棠自语道:“还是不肯说呢…” 往年的除夕是卿卿最期待的日子。那时战俘营里有年长的女子说,等她们长大了就会被放出去了。 后来她明白,不是被放出去,而是被去充作军ji或卖给有钱的鳏夫。 但她仍旧期待着过年,一点之中,只有这一天才可以有点期望。 除了今年。 一大早华伶带着给卿卿备的新衣服来看她,看她精神头好,就要她去换上。红色的衣服更衬得卿卿娇艷,华伶赞不绝口,但又不敢告诉卿卿这衣服其实是霍遇选的,如果卿卿知道是霍遇挑的,她怎么都不会穿的。 卿卿的肚子还远远不到显现的时候,但卿卿总觉得自己肚子撑起来了些,又羞愧又新奇,她有时摸着自己的肚皮,真的觉得里面有个什么东西呢。 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这点心思,面上更看不出情绪了,名符其实成了一樽木头美人。 “今个儿虽然过年,但王爷还得去军营里,不得松快呢。”华伶说。 卿卿不知她为何突然要提起霍遇,便问:“他每天都要去军营吗?” “恐怕是快要打仗了,所以去的格外勤快。” “要打仗了…” 卿卿想起那天偷听到霍遇他们的计划,一开打就要把北邙山的战俘都送去做人肉盾牌,那些都是她的同胞,她不能看着他们死。 一想到打仗,她恨死了霍遇。 就在她觉得自己对霍遇的厌恶不能更多时,郑永前来说是王爷要接她出去。 她没有不愿意的资格,潘姐给她套上马甲,又裹好披风,嘱咐道:“万万不可受风寒,也别忤逆王爷,他要是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你就当耳旁风,忍一忍便是了。” 大冷的天,要把这怀着身孕的娇娇姑娘带出去,谁看都觉得霍遇荒唐。唯卿卿松了口气,霍遇好歹是开始使唤她了,他近来夜里回来得晚,每天都等她熟睡才敢上床,有等她早晨醒来之前就离去,偶尔有话要说,他的重话到了嘴边,都咽了回去。 就像是一只狼,突然对你讨好,事出蹊跷一定有诈。 郑永护送卿卿到军营,只见七八辆马车齐发,卿卿不解,郑永趁霍遇还没出现,小声道:“王爷要带你去镇上。” 她在北邙山这么久,还没去过镇上。 “这么多人一起去么?” “就带了你和董大人,其它的车马都是备用的。” 卿卿只记得自己年幼时家中也没有这般做派,郑永解释道:“董大人的夫人昨日刚到镇子上,董大人说北邙山环境艰苦,不忍夫人前来,便赶在除夕夜与董夫人去团聚,王爷说你没去过镇子上,正好带你也去看看。” 她琢磨着霍遇是不是当她是乡巴佬了,可七年前,她也见过瑞安城的繁华,那时她出门都要做车辇,身上穿的衣物都是和宫中公主皇子们用的同样的料子。 天下易了主,世道早就变了。 上次去刺马镇,不过夜里路过萧条市集,她都有些怕,怕她已经认不得市集上卖的那些小玩意,怕她一张口,泄露了自己的奴隶身份,被人瞧不起。 北邙山外的繁华,对她而言是触不可及的。 ☆、新年愿望 卿卿和霍遇在同一辆马车里,浑身都不自在,但她习惯了忍,忍得久了,这种不自在也变成了习惯。 霍遇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只要一抬头就能撞上霍遇的目光,所以卿卿不敢抬头,她觉得自己脖子快断了的时候,终于道:“能不能别看了?” “你若生得再难看一些,本王便也不看了。” 王府许多丫鬟都跟她说过好看,可霍遇不一样,他是个男人,他说好看和别人说时,她觉得不一样。 她又想,霍遇是自己见过的人中长得最好的,但心肠却是最坏的,所以长得好也未必有用。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卿卿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霍遇轻笑:“是有点当小娘亲的模样了。” 她神情突然就冷了下来,霍遇伸手抱她入怀:“怎么回事?成天阴晴不定的。” 卿卿目露嫌恶,霍遇反倒把她箍紧,他的鼻尖蹭着卿卿衣领上的绒毛:“你这狐狸精,把本王的魂全勾走了。等打完仗,你这肚子也卸货了,定要把你锁在鸳鸯帐中,让你叫都没力气叫。” 卿卿对霍遇的话似懂非懂,但她明白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那谢姑娘呢?”她冷不防问道。 “她在外头养姘头,以为藏得深,本王都是一清二楚的。” “你找人跟踪她?” “若她干干净净,也不会被抓到把柄。” “她是你的妻子,你竟然跟踪她。” 在卿卿的认识里,夫妻应当相敬如宾,并且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又怎能像霍遇这样? “她算哪门子妻?你放心,日后回到王府,就算她入了门,也是你主事,我不会叫她欺负你半分。” “我不要跟你回去。” “不回去?你知道留在这里的下场么?” “只要是个男人,就可以这么动你…像本王那这样…” “你放开我。” “卿卿,我放不开你。” 卿卿被他逼急了,跳车的心思都有了,他却停手,双臂环着卿卿,下巴搁在她肩头:“今日擦粉了?怎么这么香?” “衣服上的薰香。” “华伶倒也尽心,昨日才跟她提过今个儿要带你出去,她今晨就备好了一切。回去赏她。” 卿卿没有心思听霍遇的话,他的鼻尖紧紧凑在自己脖子上,又痒又燥热,外头是隆冬腊月,她像被扔进火炉里一样。 “王爷,我肚子疼。”她藉口道。 “装也装得认真一点。” 卿卿是只小狐狸,他就是那得道千年的老狐狸,什么看不透? “你这张小嘴儿,怎么就不肯跟本王说个实话?” “我说过的。” 但凡是那些恨他、厌恶他的话,她从来不做假。 眼看快到镇上了,霍遇仍逗弄着她,卿卿的一双罗袜被他扔在脚下,那珍巧玲珑的脚趾被他握在手中,卿卿被缚了双手,只能任他胡作非为。 耳旁渐渐有了人声,但是冬季车帘厚重抗风,不把外面的繁华市集向车里头的人透露半分,卿卿只能在霍遇的荤话中捕捉市集里的声音。 她因这久违的热闹而眼眶发红,霍遇当是她受了委屈,又想之前关她进蛇窝,罚她在山上过夜,甚至更重的责罚也没见她说过什么,反倒是进了王府之后频频掉泪。 她从前是世家小姐,孟将军的独女,那是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女娃,却在还不懂富贵时遭逢变故,身份一落千丈,也不晓得刚到北邙山时她有没有抹过泪。
第42页 车马行到闹市中,霍遇见她忍着泪的模样实在可怜,才将她放开,他捡起白色的缎袜套在她雪白的脚上:“你若叫别的男人瞧了去,本王就砍了你的双脚。” 她通红着眼盯着霍遇,倒是恨不得现在他就砍了她的手脚。 霍遇似笑非笑:“吓傻了?” 卿卿双脚踩进鞋里,眨了眨眼,很快恢復寻常神情。 车夫撩开帘子,霍遇先行下车,伸手去扶卿卿。 这时董良已经下车走了过来,随从都聚集在周围等霍遇发话。 卿卿如没看到他伸过来的手,自己扶着车沿跳了下来,底下人面面相觑,谁曾见过霍遇被人无视? 徐胜替卿卿捏了把汗,但见霍遇轻笑一声,僵在空气里的手很自然地摸了摸卿卿的脑袋,道:“长脾气了。” 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卿卿实在是忍不住了,置身闹市,年幼出行的记忆浮现出来,那是但凡出街,都是前拥后簇的,父母和两位兄长格外疼爱她,恨不得把她宠溺坏了。孟将军带着女儿出街,在瑞安城里轰动不比皇帝出行小。 富贵荣华和瑞安城的和乐都是过去了,而今的她在边陲市集的车马中,被人捆住双手欺辱,是她不肖,令父母泉下蒙羞。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城中酒楼,三层楼全被霍遇包了下来,一二楼布满霍遇的人,三楼却清清静静。 董良的夫人还没到,酒席先铺开。 当地太守作陪,席上都是卿卿没见过的面庞。但她在北邙山见惯唿啸的风、见过狂暴的风沙,觉得这些身居高位的人也不过如此。 这世上还没什么能可怕过霍遇的。 董良夫人姗姗来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董良当初为髮妻拒绝皇帝赐婚,众人都以为他的妻子会是个绝色倾城的美人,她的露面令人大失所望,不过一个寻常妇人,皮相平平,身材消瘦,不见青春,无端令人想起“糟糠之妻”。 霍遇与董夫人相熟,又是这里头权势最大的人,他第一个开口:“嫂夫人迟来,按军中规矩当自罚三杯。” 卿卿曾被霍遇逼着尝过酒的味道,实在难喝,她喝罢就吐了,她心想霍遇是故意为难,却见董夫人端起酒杯,大方饮下一杯后才道:“阿贤来迟,是该自罚。” 董夫人三杯酒下肚,面不改色,卿卿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她在北邙山的禁锢下长大,北邙山的人都是脸谱分明的,官兵是恶人,战俘都是可怜人,哪里见过董夫人这样慡朗的女子? 董良掺扶着自己的夫人坐下,斥责道:“饮酒怎能如饮水一般肆意?也不仔细点你的身子。” 霍遇见卿卿眼里有疑惑,竟然主动向她介绍道:“董夫人是我大邺的第一位开国女将,原本是巾帼豪情,谁料被董良这贼小子给收服了。” 卿卿心里噘着苦涩,自己原本也是将军府的女儿,谁料却做了仇人手中的折尾花? 霍遇身上的酒气激起了卿卿的反应,她干呕出来,惊得霍遇也是惊慌,董夫人倒是过来人,安慰道:“孕吐是很正常的事,你们继续喝,我带着姑娘去厢房歇息一阵。” 董夫人命自己身边的侍女去扶卿卿,卿卿不惯,看了看霍遇的眼色,还是随她们走了。 董夫人命侍女去煮一杯清茶给卿卿散腻,卿卿许久未回神,董夫人笑道:“看模样你都还不大呢,怎么就当娘了呢?” 卿卿也想,是啊,怎么就当娘了呢? 董夫人的侍女端来茶,卿卿饮了一口,确实觉得腹腔中的噁心不再。 董夫人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嘆道:“孟姑娘,我知你心中有怨,但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即使没了孟家,你也可以好好过日子的。” 卿卿闻言,心里触动,抬头盯着董夫人。 “姑娘有所不知,子贤曾受孟将军恩惠,能有今日荣华,都乃孟将军相赐。当年淮安饥荒,孟将军将口粮让给我与幼妹,当日我便发誓要做向孟将军一样能济天下、济世人之人。孟姑娘放心,子贤虽为邺人戎马,但从未将兵戈指向自己同袍。” 卿卿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佟伯说过,人都有很多副面孔,说假话很容易,不可轻信于他人。 莫子贤见她神色疏离,知道这些话对她来说是无趣的,但她将孟将军视为恩人,断不可无视恩人之女流落苦楚。她和霍遇是旧日同僚,深知霍遇秉性,欺男霸女一事他所为不少,也不难想他是如何将卿卿欺辱的。 他现在对卿卿是宠,这宠爱又能有几分? 莫子贤道:“姑娘他日若有难处,尽管向董良开口。” 卿卿望着窗外,今天是除夕,还有小贩出街叫卖。 “如今…是不是有许多人都知道孟将军的女儿…委身于晋王了?” 莫子贤不知如何答,何止许多人知道?差不多全天下人都快知道了。霍遇不仅没想着避讳,还要把这事昭告天下,谁拦得住? 霍遇的目的很简单,孟家羽翼众多,卿卿是孟家遗孤,他要用卿卿来激出孟家余党。 酒席缺了女人,反倒更加尽兴,霍遇身旁已换了一波陪酒的舞姬,在这边陲之境,什么都缺,倒不缺美女。 有人调笑,但凡霍遇在的地方就不缺女人。 霍遇虽喝高了,但心里仍然惦念着卿卿,酒也不尽兴了,最后宾客都快散去,才问董良道:“孕妇可都是这般娇弱?” 董良觉得新奇,他阅女无数,竟也有这般不像话的疑问。 “怀孕可不都这样?性子也变得暴戾了,阿贤怀均儿时,大冬天想吃玉山的冻粉,买不到,就砸东西。总之凡事顺着她,毕竟安胎为大。” 霍遇一想,卿卿怀孕后脾气也没怎么变,她之前就是执拗的性子,也不比现在好多少。 夜里归屋,见卿卿老早就躺下,他又把人叫起来,问道:“想吃什么?” 卿卿被扰了睡意,正烦躁,没仔细听他的话。 霍遇又重新问:“想吃什么?” 吃你的心肝肺,她心道,“没有胃口的。” 霍遇一手直接覆上卿卿的胸,蹙眉道:“这里都清减了。” “我想出去看看。” 他本意是不愿同意的,又想到董良说,孕妇若心情不好很有可能影响到胎儿,遂耐着性子问:“想去哪里?” “我…” 她也说不出想去哪里,霍遇却接话道:“城中有焰火,顶楼可观。” 她幼年时父亲时常带她去城门看焰火,也不知霍遇是怎么知道的,卿卿动容,霍遇见她面色犹豫,已率先打横抱起她,踢开房门走向顶层的观景台。 顶楼风大,卿卿又冻又困,但都抵不住心里头的期待。 风吹了半天了,爆竹声逐渐绽开,也不见烟花升起。鞭炮的声音炸耳,再到没落下来,都不见焰火。 霍遇说好带她看焰火,令她吹了半天的风,却什么都没有,他面上挂不住,嘴角尴尬地抽动,“外头风大,回去吧。”
第43页 卿卿失望,霍遇来牵她的手,竟被她一把挥开。 二人都有些发愣,霍遇先道:“你若喜欢看,回头叫人买几十箱放给你看,旧岁已辞,小卿卿也长大一岁了。” 卿卿恼他食言,没有好脸色,霍遇有愧,握起她的手留住要走的卿卿:“今夜本王对你食言,许你三个愿望,除了要本王的命,都能答应你。” “真的?” “大丈夫一言九鼎。” “我想回战俘营。” “做梦!” 卿卿冷笑:“既然我是个不讨趣的玩意儿,你何必带我来这里又何必许下空话?” “卿卿长大了,也会说出玩意这等字眼了。”他伸手去摸卿卿鬓角飞起的发,卿卿躲过,“不要碰我。” 顶楼灯火映得她面色半明半暗,她的眼睛藏着情绪,若戳破那情绪就失了乐趣。霍遇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卿卿下颌娇嫩的肌肤,漆黑的眸子盯着她,卿卿与他对视,等待他判决自己的生死,但他凝视许久,却说:“胖了些。” 霍遇不喜欢过汉人的新年,但这夜却无意陪卿卿在顶楼守岁,看着家家户户点起爆竹,合家欢乐,他也油然而生自豪感,这就是大邺的江山。 打仗最初是为了防御外敌,后来为了掠夺土地金银和女人,仗越打越多,占有的城池越来越多,他们似乎没什么想要的了,所以逐渐开始追逐百姓的安宁,追求敬仰。 霍遇记得自己未上战场时,就以孟尚为榜样。天下之师,皆以孟家为楷模,卿卿既然是孟家后人,那自然与寻常女子不同。 霍遇俯身凑近卿卿耳旁,含住她冰冷的耳垂,嘬一口,回味无穷,“蠢狐狸,我等不及你露出尾巴了。” ☆、食人野兽 华伶绣了双小布鞋给卿卿肚里的孩儿,卿卿用自己的手掌去笔试那双小鞋子,玲珑小鞋还不及她手掌大小,她问华伶:“这是给男孩儿的还是给女孩儿的?” 华伶道:“这款式男孩女孩都能穿,男孩比女孩儿长得快一些。” 见卿卿一脸好奇,华伶调笑问她:“你希望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卿卿认真想想,“倒是男孩儿更好养一些,但蓝蓝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已经是男孩儿,我希望是个女孩子。” “是女孩更好,像你一样多招人疼。” 卿卿只怕自己怀孕这么累,最后生出来一个像霍遇的。 过了年,她也快要及笄了,佟伯曾说过大户人家女子的笄礼该如何隆重,四方亲朋都会请来,卿卿不知会否有人还惦记着她,可如果有人惦记着她,她也不会在这里过这么多年。 朝中传来密函,晋王亲启。霍遇看完信函,眉头不禁蹙起,董良见状,叫其他人先退下,营帐里只剩他和霍遇,他才问:“陛下如何说?” “朝中以太子为首的主和派仍未多数,以此下去,粮糙供应必跟不上,还何来底气去打这仗!” “王爷可是已有了筹算?” “陛下老jian巨猾,这仗我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若打胜仗,功绩也是太子的,若败仗,只怕我再也回不了朝廷。董良,你觉得本王眼下该如何?” 董良说到底在太子底下做事,虽和霍遇交好,这时却也没他说话的余地。 他只能给出模稜两可的答案:“王爷既然对此仗成竹在胸,只要有陛下支持,便可顺利出兵。” 霍遇原本也没指望董良能给个确信的答案,心烦意乱的他回府去见沈璃,沈璃倒是悠闲,一只画笔将园内风光描了个尽。 就算火烧眉头,沈璃也是个慢吞吞的性子,霍遇到他面前,像遇上一滩死水,戾气无处可发,只能忍着。 “王爷有心事?” “无非朝中事,急也无用。你可想好何时走了?” “怎么也得等卿卿丫头平安生了。” “那你怕是走不了了。” “王爷何意?” 沈璃不曾想过他会对自己的骨肉下毒手,面色忧忡,而霍遇淡然一笑:“怕什么?又不是你怀孕。” “你是不知,孟将军虽没了,但孟家门客三千,他们誓死效忠孟家,若孟将军的女儿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若联手,随随便便能整死你。” “你也说孟家门客三千,但这三千门客究竟是些什么人,你不也说不清么?” “这也是当年我师父告诉我的,孟家不止乐善好施,更会资助一些贫门子弟读书,助他们建功立业,你不知他们的权势究竟渗透在何处,也许如今朝中就有受过孟家恩惠之人。你可曾想过,当年瑞安城的战俘,有多少死在城内,多少死在路上,北邙山虽也不是富贵之地,但比起别处,却是相当安稳了,卿卿能带着一个婴孩在北邙山平安长大,真的只是因她幸运?” 霍遇见沈璃终于急了,这才满意。 沈璃见他笃定的笑意,恍然明白霍遇的用意。 起初他以为霍遇留住卿卿,是为那张南疆的兵阵图,但霍遇是个自负的人,他不认为非得依靠那张图才能夺下南境。随着霍珏认祖归宗,天下人都知道了孟将军的女儿被他霍遇占有,这时朝中向他发难的人,便是孟家那张门客名册上的人。 他早知道这张名册的存在,但也和沈璃一样,只知其存在,却并不知道这张名单上都有哪些人。 “本王尚有一事不通。” “天底下竟还有王爷不解的事。”沈璃嘲讽道。 “若是孟家门客,他们已选择在暗中保护孟尚的女儿,那托谢云棠明目张胆要人的又是何人?” “孟家党羽众多,既然已知道人在你这儿,自当想方设法要救她,毕竟你不稀罕那张南境的图,有的是人在意。” “不对,孟家的人皆在我监视之下,并非他们。那丫头,可还有其它相好的人?或者说…孟家还有未亡人在世。” 沈璃思来想去,终于想到:“孟家当年的管家有一子,长卿卿三四岁的年纪,他与卿卿丫头倒是青梅竹马,瑞安城出事那年他随母亲去探亲,正好躲过祸事,我仿佛记得他的名字,是叫时安,家…应是洛安人氏。” 霍遇斟酌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在哪里听过,正当这时,哈尔日匆匆赶来,禀报导:“王爷,方才孟姑娘熘孟九,马场的马突然受惊,险冲撞了孟姑娘,多亏孟九反应快,吓退了那马,孟姑娘有惊无险。” 沈璃先霍遇问道:“胎儿呢?” “是动了胎气,大夫诊过,并无大碍。” 霍遇嗤笑:“是本王的妻儿,你急什么?” 沈璃怒道:“活该你晋王殿下断子绝孙了才知悔恨。” 这话原本是罪该万死,但霍遇毫不在乎,“本王精血旺盛,命中有百子千孙,倒是沈公子註定没有子孙福泽。” 霍遇只要还有一张嘴,就能想方设法地气死人,沈璃剜他一眼,早就习以为常。
第44页 ********************************************************* 卿卿从马场回来惊魂未定,孟九护主有功,卿卿赏了他两块肥厚的骨头,孟九正吃得津津有味,闻到霍遇的气息,立马进入警备状态。 卿卿护住孟九,嫌恶霍遇的到来。 原本每个人都很正常,霍遇一来,大家就都自觉绷紧神经,连孟九都如是。 “听说你今日受惊了?” “也不是大事,劳王爷费心了。” 她没他想的那么皮娇肉贵。 “无事便好,给本王斟茶。” 卿卿手心紧攒,冷汗不断往外冒,手掌心的纸包都快被手汗浸湿,霍遇见她久久不动,再次抬头问:“吓傻了?” 卿卿道:“没有,是要温水泡的茶,还是热水?” “温水就好。” 茶室只有卿卿一人,她若将手里的药粉洒在茶水中,也不会被发现,可若东窗事发,霍遇迟早会查到自己头上,她怕极了他的鞭子,也怕他再把她关进漆黑的蛇窝。 霍遇的声音夹杂窗外风雪的声音,催促道:“再磨蹭罚你去和孟九睡。” 卿卿一咬牙,还是将那包无色粉末倒在了茶水中。 她在身上随便擦了擦手心的汗,防止茶盘打滑。霍遇手里翻着一本书,是她正在看的山海经。 霍遇嘲讽道:“霍珏都过了看山海经的年纪了。” “王爷不是说满足我三个愿望吗?” “想好了?” 卿卿从他手中拿过书来,指着她做过批註的地方:“这里说,有赤身人面、声若婴儿,马足牛状的食人野兽,你能找到吗?” “可以一试,但这毕竟只是个传说,若找寻无果,你这第一个愿望可就作废了。” “我小时候就很好奇,但我爹没能帮我找到。” 她一谈家人,免不了落寞,霍遇还想劝她,却见她眼里并没有预想中的难过,“茶凉了,要换一杯么?” 霍遇觉得她今日比平时乖顺了几分,很是新奇。 “不必,时候也不早,等福宝端来安胎药,喝罢早些休息。” 卿卿见他解渴一般把那茶水一饮而尽,随后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不解地问:“你怎么又看我?” “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像天上的星星。” 北邙山的荒凉也关不住她眼中的璀璨。 卿卿也听别人夸过她好看,但霍遇的夸奖是不同的——他是这北邙山唯一的恶人,也是她十五载人生里遇到的唯一恶人,别人夸是善意,而霍遇,就算是他的真心,怕也有一半装着谎言。 福宝端来热腾的安胎药和解苦的蜜饯,见霍遇在,很识相地自己退下了。 霍遇捏起一枚小小的蜜饯,“你口味倒也娇气。” “是我喝药,又不是你喝药,你不知道这药有多苦。” 霍遇端过药,鼻子凑上去闻了一闻,确实不好闻,他正要张口去尝,卿卿道:“你又没怀孕,喝药做什么?” “好,你喝,本王看着卿卿喝。” 卿卿早就习惯了这药的味道,捏住鼻子,几口吞下,后味泛上来,她干呕几下,总算喝下了药。 霍遇见她喝完药面色变得惨白,不如不喝,有几分心疼。 但世上哪有不苦口的良药?裹着蜜的,通常都是毒。 卿卿藉口自己乏了先睡下,霍遇很快也在她身旁安眠,他沉稳的唿吸传来,卿卿睁眼,先转过身推了两下他的肩,又喊道:“王爷?” “霍遇?” 见他没反应,她又喊两声确定他确实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她翻身下床,去他的衣服里搜寻他的印章。 找到印章,她匆匆在一张白帛上印下,而后将白帛藏至衣中,才松口气,她回头确认,他的确是睡着的。 也许是做贼心虚,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她。 卿卿一夜都担忧得睡不着,第二日霍遇见她铁青着眼圈,问:“没睡好?” 她假意生气道:“王爷鼾声太重,谁能睡得好?” “你这丫头,给你点颜色你就上脸。” 卿卿突然问:“你说,会找那只人面兽,真的不骗我?” “本王不欺幼者。” 卿卿生怕希望落空,听他这么说,才松了一口气。 她原先以为世上有鬼,但这北邙山死了这么多人,也不见怨魂来寻,她已经不认为世上有鬼了,比起鬼,她更好奇那些上古传说里的兽是否存在。 因霍遇答应了她这个要求,昨夜她又偷了霍遇的章,今天对他态度好了一些,霍遇要去军营,她特意送他出门。 今日是北邙山难得无风的日子,但眼瞅着又是一场大雪,卿卿想起那日莫子贤教她的——她讨好霍遇,并不是背叛自己的亲族,而是替自己谋利,只有她过得好了,她父母兄长在泉下才会真正放心。 “今天可能会有大雪,你…”她还是说不出口,却见霍遇目光灼灼,卿卿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缠成死结,“早些回来。” 霍遇抚了抚她的脑袋,又摸了摸她还平坦的肚子,随后驾马离去。 霍遇一转身,卿卿也立马不留情面地回屋去。 ******************************************************* 朝中以太子为首的反战派仍在多数,他们认为如今民生刚刚太平,若再出战,只怕百姓会有怨言,况且匈奴人如今只在关外,并没有威胁到关内太平,更有人斥霍遇穷兵黩武。皇帝虽主战,但他不会违背大多数臣民的意思,所以最终如何出战还是落在了霍遇头上,如果他给不出一个充分的理由,即便打了胜仗,他依旧是违背圣旨。 是夜,北邙山战俘营突然起火,好在扑灭及时,不过烧死一个营帐的战俘,经查明发现纵火之人是匈奴左贤王董木合的小舅子身边的马奴纵火。既然是匈奴来犯在先,大邺也没有忍让的必要。 主战派在朝中煽风点火,很快民心动摇,都认为应逐匈奴出西关,才能保中原太平。 霍遇在府里并不管束卿卿的行踪,这日她听到笛子的声音,因为奏的是瑞安小调,她太熟悉,便随着那笛声穿过梅林,走入偏院中。 ☆、一线生机 沈璃在院里摆一方矮几,见卿卿走来,斯人如画,真真是画中仙子,他忙喊停:“停下,就站在那里。” 卿卿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等到沈璃说好才动弹。 她无心欣赏沈璃大作,皱眉道:“先生在这里不嫌闷得慌么?” “你呢?不觉闷?” “先生引我前来何事?” “你我师徒一场,你这样称我未免见外。” 霍遇像是有意不对她隐瞒沈璃的细作身份,而卿卿当初在刺马镇看到“沈西关”的真迹时,恍然大悟沈璃所画是他故土,他本就是个关外人。 “你明明是关外人,为何要称自己是江夏人?”
第45页 “我确实是江夏生人,几经流离,被大妃…也就是王爷的母亲收养,彼时王爷性子顽皮,我沉静,大妃命我在王爷身边伴读。” 卿卿在沈璃身上看到了人心复杂,她半句话都不想和沈璃多说,却又要问个究竟。 “你在祁国那些年,一直和霍遇勾结吗?” “他是我主子,我所做一切都听令于他。” “哼,你们主僕情深,你为何要我知道?” 沈璃见画上的墨已风干,铺上一张新纸,卿卿见他还有心作画,上前撕了他那张纸:“沈璃!枉我二哥那般信任你,你竟然害死他!” 沈璃淡漠道:“卿卿,你二哥没死。” 一时间,真真假假在眼前变换,卿卿眼前一昏,扶着桌沿才站稳:“你说什么?” “王爷说我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呵,只有你二哥将我当人看,我怎么捨得他死呢?不过世人都以为他死了…半年前我在永安府远远见过他一面,我怎会认错…今日我所言若有假,不得好死。” “你做的那些事足以叫你不得好死。” 沈璃见她神色恍惚,显然是动摇了,“我亲自打探过,你二哥就在永安府中,千真万确。” “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晋王疑心太重,如今战事定了,分散了他的注意,他不会多疑。” “他顾及少年情义,不叫人盯着你,你反倒引我前来说这些话,比之霍遇,你又好上多少?” “卿卿,人世间的人和事,不是非黑即白,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我也不是个绝对的坏人。” 沈璃的话卿卿也并不全信,但如果二哥还活着,那么太子为何会要她走便得到了解释。 即便沈璃的话可能有假,却带给她一线希望,她以前以为人世上的至亲都死绝了,她也是得过且过,而今,找到二哥便是她的希望,是她活着的目的。 她怕多留在此霍遇的那些眼线又会小题大做,便要离开。 沈璃道:“卿卿,今日本该是你生辰,你还记得么?” “记得。”她一张口,鼻子泛酸,怕在沈璃面前哭出来,几乎是逃走。 沈璃虽可恨,却在她生辰之际给她带来最好的礼物。晌午后华伶来见她,她控制好情绪,见到华伶时仍和往日一样。 卿卿见分明是自己有孕,华伶却憔悴了,凹陷的两颊使她原本尖俏的下巴更为凸出,卿卿问道:“你好久没来,可是病了?” 华伶拿出稠帕,裹住香炉,“这味道熏得也忒大了些,卿卿,你闻不得重味儿。” 卿卿双手护着腹,愁道:“我的肚子怎么还不见起来?” “这是因人而异的,看来你还得再补。” 到了喝药的时间,潘姐亲自端来药,卿卿见是她自己过来,问:“福宝呢?” “她家里有些事,回家了。” 福宝伺候卿卿也有一段时间了,卿卿是真的喜欢福宝,她私下里问过福宝的身世,福宝明明说过自己在战争中和家人失散了,又何来家事? 卿卿想潘姐若瞒她,她追问也无用,倒不如直接问霍遇。 晚上霍遇一回来她直接问道:“福宝呢?” “昨日新任洛州州牧路径北邙山,给他洗尘,他见福宝喜气,就赏给他了。” 卿卿瞪大眼:“你就这样,把她给了别人?” “那我当如何?” 卿卿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也被他送给过穆潇,人命对他来说,不及一件物件珍贵。 “你能不能将福宝要回来?” “人都走了,我怎么要?” “王爷,你能不能把福宝要回来?”她语气里已经带着乞求了,盈盈一双眼,灿灿若星辰,任谁看了也不能对她狠心。 “你要本王出尔反尔,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她急切的问:“什么代价?” 霍遇长臂一伸,就把一步远之外的卿卿揽入怀中,她因突如其来的力道撞进男人有力的怀中,双臂攀住他的肩,目光不知往哪里放。 “你知道孩子的父亲要和母亲做什么吗?” 他声音低哑,语气似哄幼。气息喷洒在卿卿耳边,她双耳燥红,摇着头,懵懂道:“我不知道。” “真是个小傻子。” “我第一次做母亲,怎么会知道?” “本王也是第一次做父亲…舌头伸出来。” 卿卿不愿意,霍遇就捏住她圆润的脸颊,逼她张口。 “不伸出来,等福宝出了关口,可就难追回来了。” 反正舌头也被他吃了许多次,不差这一次,卿卿悲痛地伸出一截小舌,霍遇像一头蛰伏已久的兽,立马含住半截香舌。 他的手臂落在卿卿臀上,舌头不断在她口内搅弄,待她面色通红,快要窒息,他才松口,勾出一抹银丝缠住二人。 “你亲的我好疼。” “比在床上的时候疼?嗯?” 卿卿不愿理会他的荤话,负气坐在一旁,背对他:“现在能否接福宝回来了?” 哈尔日刚刚得假,正打算去镇上逍遥,临时接到命令,他无奈调转马头,骂一声娘,但又不敢怠慢,于是快马加鞭,连夜赶了几十里地,去把那丫鬟给追了回来。 福宝得知是卿卿救回了自己,万般感激,这世道里,哪有能自己做主的卑贱命?她珍惜卿卿对她的好,卿卿也珍惜这个可怜的女子,见她回来,她心事才落地:“还好追回来了,要不然以后只有桃花一个人,孤零零地多难过。” 福宝比卿卿还小一岁,原本就是个孩子的性子,听卿卿这样说,哭得更伤心:“小时候家中父母当我是灾星,后来来了王府,桃花也说我们就和牲畜一样,只有姑娘才把我当人看,我以后绝对不会背叛姑娘的。” 卿卿亦为如福宝这样的女孩儿难过,若她不姓孟,也是和她们一般的处境。 “福宝,王爷才是你的主子,你还是得和以前一样听王爷的话。” 说起王爷,府上没人不怕他,就连外面来的贵人都得讨好他,对于福宝而言,晋王是高高在上的,不能不怕。 福宝好奇:“姑娘你不怕王爷么?” “当然是怕的,王爷长得那样凶,看到他就怕。” 卿卿原意是宽慰福宝,不料房门被推开,一声低沉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本王可是凶神恶煞?” 卿卿没料到霍遇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也不免惊慌,而一旁的福宝吓得浑身打颤,霍遇使眼色示意她退下,福宝立马就逃开了。 卿卿一双手不知放在何处,处处透露着不安,霍遇坐下,问道:“本王真有那么可怕?” 卿卿腹诽,可不是么?不笑还好,笑起来更恐怖。 “我乱说的…”
第46页 “说你心里想的。” “你动不动就要杀人,生气要杀人,高兴也要杀人…” “卿卿,你知不知道,本王若由着性子来,你已经死了千百回了。” 卿卿的猜忌是一回事,霍遇的坦白又是一回事,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卿卿还是害怕的。 自上次路经马场受惊,霍遇就不准卿卿再靠近孟九了,孟九被带去军营,霍遇好不容易带孟九回来一次,孟九已经成了一只真正的战犬,看起来比它的主人还要凶,不过一见到卿卿,孟九就扑上来,卿卿险些被扑倒。 霍遇斥道:“孟九!” 卿卿一个激灵,还以为是在叫自己。 用膳的时候霍遇来了兴致,问道:“你在孟家这一辈排行老九,你上头那些兄弟姐妹呢?” “王爷怕是比我还清楚。” “你们孟家除了你爹,都是些钻地的黄鼠狼,一辈子见不得光的货色。” 卿卿听他这么说,就知道那些叔伯还在,孟家人还没死绝。 “老九好,长长久久。” 遇到霍遇高兴的日子,卿卿也好过一些,他竟带来了霍珏写给卿卿的家书,一看,霍珏刚刚学写字,一笔一划都歪歪扭扭的,信中又提及佟伯,卿卿知道他们过得尚好,才安心了。 她提笔回信,写到落款处,霍遇由她身后握住她的手,她的背贴在他的胸口处,又ying又热。因他突然干预,卿卿最后一笔写歪了,她揉了信笺要重写一张,霍遇却夺过那张被她嫌弃的纸,展开来,见落款是“孟卿枝笔”四字,嘲讽地摇摇头,重揉了纸团,扔在一旁。 他忽然握紧卿卿腰肢,鼻息洒在她脸颊,“我打仗时记得要给我写信,落款要写‘卿卿亲笔’。” 卿卿慌张,这是她曾经写给父兄家书的落款,不知霍遇从何而知。 “打仗那么忙,哪儿有心思看信?” “卿卿写的,本王就算战死也得留最后一眼的时间去看。” “你会战死么?” “你盼望我会战死么?” 卿卿没话说了,答案很明显。 霍遇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卿卿唿痛,只听他严肃道:“得你亲笔写的,不准找人代写,卿卿字丑,本王认得。” 卿卿不满:“我已经在练字了。” 案头是她平时练字时抄的诗句,她不知纸贵,霍遇也不会告诉她这些被她练字挥霍的纸都是江夏特贡。 霍遇捻起她最新写的字,不由嗤笑。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握住卿卿的手,引着她在空白处写下: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八个字写的歪歪扭扭,还不如霍珏的字好看,卿卿看到内容,红了面颊。她不知自己最是懵懂脸红时惹人疼爱,分明在好生写着字,不知怎么就到了胡床上。 他抱着卿卿去洗干净,卿卿期间一言不发。回到屋里,霍遇从架子上拿下一个巴掌大的方盒给卿卿,卿卿迟疑了一会儿才接下。 “前几日你生辰,军营事忙,没能顾得上,这玩意儿爷花了好大功夫才寻到。” 卿卿打开盒子,里面静躺着一只玉牌,竟然是当初被谢云棠夺走的那只。 卿卿忙拿出玉牌,确认一番,见玉牌上刻的日子,松一口气,确认这的确是她的东西。 “若这玉牌所刻是你真的生辰,那你连生辰也做假?” “倒也不是,只是我出生那日是大凶之日,爹娘请了位大师来,大师说将我生辰提前一个月份方可化结。” “那时本王应人在战场,就当提前给你庆生了。” 哪有这样将人侮辱一番,还说是庆生的? “这玉佩收好了,再被别人夺去可没人帮你寻得回。” 他为卿卿戴上玉牌,系好绳结。 卿卿脖子上还挂着霍遇强给她的玉坠,现在她的玉坠物归原主,霍遇的那块就用不到了,她见霍遇没提,就自己收了起来。 即将出征前,北邙山的战俘营发生了一件大事,数十个营帐里的战俘伪装成守营侍卫连夜窜逃至关外,审问过守关将士,却说通关之人皆有印着章的文书,寻出那些人的文书,再和晋王真印做比对,才发现是仿造的,晋王一怒之下斩杀了那日的放行士兵,又将剩下的还未逃走那些奴隶通通捉起,集中审问。 严刑拷打之下,仍未能问出个所以来,显然这是一场策划已久的行动。 霍遇怒急的时候反倒冷静,他夜里回屋,卿卿怕他察觉什么,更怕他迁怒,倒茶时手抖得厉害,霍遇抬起眼皮,轻睨她一眼:“还不至于吃了你泄愤。” “我又不好吃,你吃我做什么?” 她这番无知又无畏的模样惹笑霍遇,他将卿卿揽入怀中,“谁说不好吃了?要不让本王吃上一回?” 卿卿忙躲开:“真不好吃的,你你你,那么多美味佳肴,吃我做什么?” 他乐呵地拍拍卿卿面颊:“今日饱食,来日再吃你。” 卿卿唯恐他发觉什么,已是极为克制自己,他要卿卿捶背,卿卿不愿,霍遇声音带着疲惫:“就顺从我这一次,还不成么?” 鬼使神差地她就听了他的话,从前他的强迫她可以无所忌惮地反抗,如今他有了请求,她却不知道如何去拒绝了。 霍遇夜里睡得本来就浅,他被一阵痛苦的呻吟惊醒来,点燃床头烛火,只见卿卿面色惨白,浑身是汗,寝衣也湿透了一层。 卿卿难耐地咬着唇,下唇被她咬出了血,见霍遇醒来,她攀住他双臂,道:“王爷,我肚子疼。” 霍遇揭开被子,床单上的鲜血正瀰漫开,再看卿卿的白色绸裤,已是染成了血红色。 ☆、再见族亲 北邙山的大夫都被请了过来,无一不是摇头纳嘆,称是保不住胎儿了。卿卿模模煳煳间听到小产等字眼,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望着顶帐的龙凤绣纹,目光涣散,什么都没瞧出来,瞧了一阵,终究累了,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卿卿再醒来时,只听见一个四平八稳的声音道:“查明了,华伶已经招认,是用毒香为孟姑娘熏衣,所以未被察觉。” 卿卿听到华伶的名字,心绪凌乱,华伶待她那般好,怎会给她下毒? 霍遇和那名汇报的男子在外室,卿卿自己坐起身来,唤道:“王爷。” 听到卿卿唿唤,霍遇松一口气,大步迈进里间:“醒了?” 卿卿惦念着他刚才和别人的谈话,也顾不上自己身子还很虚弱,抓住霍遇衣袖问道:“我听到了,和华伶有关系?” 方才和霍遇说话的哪个人自觉地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按辈分,你该叫她声堂姐。” “你什么意思?” 霍遇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怜惜地抚着卿卿的脸,“傻卿卿,你叔父他们怎么能容忍你替本王传宗接代呢?”
第47页 “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养好身子,我会替我们的孩子报仇。” 他在卿卿额头落下一吻,衣袖带风而去。 卿卿欲见华伶一面,却被人拦在院子里,她后知后觉才明白自己被霍遇软禁了。 这几日她身边照看的人都换了一波,她自病痊癒后连潘姐的面都未见过。王府内外皆遭遇大事,气氛比往常更肃然。 卿卿将自己年幼的记忆抽丝剥茧,终于记起华伶。 孟尚这一辈,共六个兄弟姐妹,卿卿的父亲孟尚排行老三,为孟家嫡系所出,继承孟家家业,剩余的兄弟姐妹,或于孟家效劳,或另觅建树。卿卿一家于瑞安破城之日满门自尽,只剩家奴佟伯和卿卿霍珏。卿卿的二伯战死的早,大伯在战场上落下残疾,半身不遂,卿卿父亲死后,上一辈剩余的只有卿卿的五叔孟束一人能掌孟家。 华伶应当就是五叔之女。 华伶自幼随她母亲在南边生活,卿卿鲜少见她,所以多年后再遇到她未能认出。 华伶原名应为孟华沅。 卿卿以前不问外面的事,过得相安无事。一旦和外头的那些人有了关系,她就再按奈不住,正心 绪不宁时,沈璃及时出现,为她答疑解惑。 卿卿虽然知道沈璃来见自己是霍遇授意,仍把他当做了救命稻糙。 “孟家还有人在,是不是?” “孟家家大业大,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满门灭亡。你五叔携前朝太子幼子南下,躲在南疆,近几年有出山之势。应当不止晋王,太子和其余的皇子身边都有你五叔安插的人。” 卿卿印象中的孟束是个严肃刻板的人,即便已经改朝换代,但他仍容不得孟家家声败坏,卿卿腹中的孩子成为了他们眼中的刺,自然要拔掉。 从她得知有了那个孩子,到彻底失去,卿卿只觉得像病了一场。 “如今东窗事发,你五叔还赔上了自己女儿一条命。” 对卿卿来说,这些人虽然多年没有音讯,但却是自己的亲族。她怨他们伤害她,但若华伶出事,她又会亏欠。 如果不是她,他们的计划或许会能得到善终。 沈璃不知她心中所想,又想起霍遇让他试探的另外一事,“孟束这些年应当也在寻找你的踪迹,说来奇怪,竟未被他找到,也是后来晋王来了北邙山,误打误撞遇见了你。” 卿卿正视着沈璃:“五叔所为,可是那张名册?” “他要復辟,坐稳孟家家主的位置,凭他一己之力万万不能够,那张册子是他唯一的希望。” 卿卿道:“那名册所记载之人皆是受过孟家恩惠,歃血为盟要效忠孟家的,如今他们为各界翘楚,只怕凭我五叔之力还无法号令他们。那名册只传嫡系,你若能寻到我二哥,或许还有些希望。” “卿卿,你不适合说谎。” 卿卿眼神镇定,一点不像个小女娃该有的,“都是被时况所逼,沈璃,你也不适合当细作。” 卿卿摆明告诉他他们要的东西在自己手上,可只要她不愿给,他们一辈子没办法得到。 自出事以后她几乎没有见过霍遇,只有一次,她给孟九餵食,孟九不知她身体不适还和她玩闹,跑到前院去,撞见霍遇会客,卿卿就匆忙牵走了孟九。 她抱着孟九,神伤道:“我似乎明白,为什么他会说没有长情的书生了。” 再见到霍遇,已是一切尘埃落定。 卿卿因落胎大伤元气,清减了许多,腰带松垮,模样更招人怜爱,霍遇来时她正在练字。 霍遇看到她写的字,哂笑道:“这便是卿卿的答案?”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卿卿只是单纯练字,不知他意,霍遇解释道:“商朝末年,孤竹国国君之子伯夷、叔齐因先因不肯即位而逃走,武王建立周朝,二人不愿食周粟而饿死,这是他们死前的绝命辞。” 她才发觉自己选了一篇错的文章,自嘲道:“我岂不是气节全无?” “气节是男人的事,女人只用负责享受富贵荣华,尽风花雪月之责。” “王爷说的是,不过是个玩意儿,是个货品,只会侮辱气节二字。” “不说了,我特地请来了瑞安城的厨子,冰糖雪窝,桂花糕、米粉肉、椒盐苏蹄儿,之前你提过的,今天都尝得到,据说这猪蹄是用祖传秘制的方子腌制的,在别的地儿都没有这味道。” 不在瑞安城,又怎么尝得出故园的味道? 卿卿没什么胃口,也不怕霍遇发怒,只吃了两口雪窝就放下筷子。 果然,这男人眉间风云莫测,上一刻还存着半点温柔,这一刻已是阴霾。 “既然你没胃口,那本王就告诉你个好消息助兴。孟华沅已经招供,是她偷了本王的章去伪造,放走那些奴隶的。” 听他这么说,卿卿睫毛颤动,面部的细小颤动被霍遇尽收眼底:“女人面皮薄,比男人好惩治,剥了衣服当众鞭笞,不怕她嘴倔。” “如果我犯了错,王爷也要这样处置我?” 他仍捏住她下颌,抬起一张消瘦小脸,装模作样仔细端详一番:“我怎捨得折磨卿卿?若真有那一日,本王会一箭给你个痛快。” “我想见华沅姐姐一面。” “你身子还未痊癒,不得随意走动。” “这是我第二个愿望,你答应过我的。” 她着急地抱住霍遇的胳膊,像个乞求的孩子,霍遇居高临下瞧着她,只见她眼里盛满泪,也是十分可怜。 “本王的许给你的愿望不是这么浪费的,你若想见,明天叫沈璃带你去。” 孟华沅被关在王府地牢里,卿卿之前也被关在这里过,知道这里昏暗不见天日,所以去之前特地寻了灯笼。 昏灯之下,孟华沅一身囚衣,虽失去了明艷,但孟家人傲骨不屈,不会令人觉得她是阶下囚身份。 卿卿看向沈璃:“我有些话想和堂姐说,你也要听?” 沈璃道:“晋王已做出了让步,你莫要得寸进尺。” 卿卿说:“也罢,也不怕你听。” 孟华沅的脸藏在暗处,眼若死水,看到卿卿时,她眼里有一瞬即使的光。 “盗印之事非你所为,你为何要认?”卿卿问出疑惑。 “非我所为,又有何人做得出?” 卸下华伶的面具,孟华沅果决英勇,颇有女中豪杰的风范,只是晋王府锁住了她的风华,为了孟 家,她亲手断了自己的青春。 卿卿怨她伤害自己,可看着她这个模样,委实恨不起来。 “我是将死之人,你便听我一言。霍遇比你所想更狡猾,卿卿,犹豫不定早晚会害了你。” “你不怕死么?”
第48页 “能以孟华沅的身份死,足矣。” 卿卿左思右想,还是不愿孟华沅替自己顶罪,孟华沅伤害了自己,她要付出应有的代价,但这代价绝不是替她顶罪,反倒叫她愧疚一生。她从沈璃那里得知霍遇要以孟华沅换前祁太子遗孤,孟束却为所谓“大义”不愿救回自己的女儿,孟华沅知道自己唯有一死,所以才决定帮卿卿顶罪。 离开地牢,突然明亮的天光让卿卿和沈璃二人都有所不适,待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线,卿卿看向沈璃:“西南兵阵图,换我堂姐一条命。” “你得问过王爷。” 晋王是不在乎这张图的,但他此次被孟束挑衅,只要他有了这张图,便能好好气上孟束一回,以霍遇性子,八成乐意。 “对于你叔父而言,你可比他的亲生女儿更加珍贵。” “佟伯跟我讲过怀璧其罪的典故,沈璃,我没错,不是我害死我的孩子,也不是我害了堂姐,对不对?” 沈璃怕她钻牛角尖,宽慰道:“你才是受害的那一个,你父亲和他们,大抵是希望你过得好。” 霍遇正在军营练兵,底下通传,说是孟姑娘来了。 霍遇召她前来,见她跟在沈璃后面,沈璃高大的身子完全将她挡住,他不禁懊恼,明知沈璃癖好,也不该叫她和沈璃走得太近。 卿卿望了眼底下士兵,看向霍遇:“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郑永,待姑娘去帐中等候。” 他不论平时混蛋成什么样,只要穿上盔甲,身居军中,都得对他的军人身份负责。卿卿不习惯他穿铠甲时的凌冽,郑永以来,头也不回就和郑永离开了。 卿卿一走,就有将士起闹。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霍遇平时都很纵容他们。霍遇金屋藏娇的传闻传遍了军中,如今能一睹这位孟阿娇真容,训练时的枯燥尽散。 卿卿真容倒不若传言中那样厉害,乍看卿卿,还是个不大的女娃,再看才能看出些门道,这女娃确实生得娇艷,同霍遇说话时又有些骄纵,众将士恍然大悟,原来晋王就喜欢这种野蛮的女娃。 霍遇回到帐中,卿卿和沈璃一坐一站,卿卿一见他进来,一双乌黑的眼球动也不动地锁在他身上。 “何事非得来军营?” 卿卿既然来找他,就做好了开门见山的准备,“我给你南疆的那张图,你放了孟华沅。” “她不值得那张图。” “你要还是不要?” “不要。” “那你放人不放?” 她咄咄逼人,霍遇不怒反笑,“卿卿,她害死你我的孩子,你不怪她?” “你早就知道她是孟华沅,是也不是?你知道她会害我,可你没有阻止。” 霍遇上前靠近卿卿,她下意识躲开,他见她避自己如豺狼虎豹,也就随她去了,“北邙山重犯窜逃,责任在本王,孟华沅盗取本王印章,罪该致死。” 他一遍遍重复盗印的事,卿卿怀疑他一开始就清楚这一切,孟华沅也是他找的替死鬼。 孟华沅能死,但孟卿枝万万不能死,她死了,孟家所留下的宝物将彻底埋葬。 事已至此,都没有再藏的必要,霍遇厌了这游戏,直接摊牌,“洛南薛氏,你可知道?看你的样子,应当不知,薛氏是洛南第一富商,半年前更是挤走穆家人,成为如今朝廷最大的民间军粮供应商,洛川繁华,功在薛氏。薛氏掌门人薛时安…对了,是个瘸子,曾是瑞安孟家管事之子,据闻和孟家三姑娘也是青梅竹马。孟三姑娘可还记得有这么一人?” 卿卿咬唇不语,霍遇接着道:“当年瑞安城事变,世族大家的女儿要么被当场□□,要么被卖入官营做ji,流落至北邙山的,但凡有些姿色,都去做了营ji,以你的姿色,到底如何平安等到本王的?” 见她嘴唇快被自己咬破,霍遇蹙眉,“别咬了,本王会心疼…说到哪了?对了,当时,应是穆潇把你带入本王眼中的,薛时安此人擅玩心计,利用穆潇对他妹妹的感情让你引起他的注意,从而接近本王,是不是?” “是。”卿卿认了,孟华沅说得没错,霍遇比他们想的还要狡猾。 “让本王猜猜…是薛时安叫你献身给本王的?还是你自愿使美人计?” 他颠倒黑白,明明是他强占卿卿身子,罪过都推到他人身上。 薛时安三个字,卿卿平日连想都不敢想,生怕泄露了他的身份,但霍遇如此直白地说出他的名字,她恨不能和霍遇拼了命。 他上前,把卿卿的头髮拢至另一侧,露出她脖子上的蝴蝶印,“是要本王扒了你的皮,还是怎么着?” 沈璃怕霍遇真回剥皮,忙道:“将荀石粉煮沸涂抹至印记上,腐蚀了这层皮,再拿羊皮纸去印, 便可将这印记完完整整丝毫不差拓下来,之后再抹上药,不会对皮肤造成任何影响。” 这法子虽也得让卿卿忍受剧痛,却比剥皮好上千倍万倍。 霍遇的拇指在卿卿颈后细嫩的皮肤上摩挲,扫过那蝴蝶轮廓,那蝶儿似栩栩如生,他轻柔吻在那个地方,“我知道卿卿信不过我,待孟华沅平安后本王再要你的蝴蝶印。” 霍遇命郑永送卿卿回去,留下沈璃。 沈璃讽刺道:“你不是不稀罕那劳什子的图吗?” “本王不稀罕,天下自有稀罕的人。孟束的女儿在本王身边蛰伏多年,一无所获而归,最后反倒被本王得了他们心心念念的图,这不比杀了他的女儿更能羞辱他?” “霍遇,你往后下了地狱该如何是好?底下可全都是你的仇人吶。” “有种的就活着找老子来报仇。” 沈璃嘆气,霍遇这狂傲的性子十年如一日,若他能再收敛一些,也不会太子和皇后压着了。但若他收敛上半分,他都不是霍遇。 做个优柔寡断的好人,不如像霍遇这样做个彻底的坏人。 沈璃多年没见霍遇练兵的样子,他穿上铠甲,总是令他想起他们分离的日子。那是霍遇第一次出征,也是他前往祁国的日子,他一身黑甲,骑马送他十里路程,临别前他对着雁门发誓,要让所有的邺人都能在中原土地上体面活着。 他做到了。 沈璃知道他这一战的抱负,不逐匈奴出北地,他便不会有安分的日子。霍遇当年也是以孟尚为目标,孟尚年二十五时逐匈奴出邙关,他要想达成孟尚的功绩,逐匈奴势在必行。 仁德不是评价他的标准,他一开始就选了条与众不同的路来走。 霍遇决定放还孟华沅,孟华沅的哥哥孟华仲亲自来接,孟华仲要见卿卿,得到霍遇准许后,卿卿时隔多年,再见族亲。 这些年来卿卿杳无音讯,他们都以为卿卿死在战乱中,如今见她,模样还和小时候相似,确认了她的确是孟家三叔的女儿。 孟华仲一时激动,热泪盈眶,反倒卿卿觉得和他们生疏,求助霍遇,霍遇却说:“既然你们兄妹多年未见,本王就不打扰你们寒暄了。”
第49页 说罢他带人离开,放心让卿卿和孟家的兄妹呆在一起。那霍遇前脚刚走,孟华仲捏住卿卿的肩:“门客名册你可给了霍遇?” 卿卿睁着无辜的眼:“堂哥,你在说什么?什么名册?这可是父亲留下来的么?为何我不知道?” 她早料到孟华仲会问此事,沈璃教她一问三不知,这是晋王王府,他们不敢乱来。 孟华仲疑心卿卿欺瞒,孟华沅阻止他追问:“她能知道什么?她来北邙山那年字都不认得几个,伯父怎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你我不宜久留,霍遇性子多变,再不走只怕你我都走不出去了。” 孟华仲仍不死心,被孟华沅训斥。二人走后,沈璃评价道:“孟束虽有雄心,但他儿子倒是个不成器的傢伙,倒不如这孟华沅隐忍智慧。” 霍遇负手望着远去车马:“孟家能成大事的都死了,只剩一帮不成器的躲在深山密林里,不足为患。” 现在整个南疆的孟家及前朝太子遗孤都不及卿卿重要,孟束清楚这个道理,霍遇更清楚。 卿卿自己也清楚自己的价值,她进了一场不见底的局,想走出去都难。现在虽然过得不愁吃不愁穿,但日日夜夜提心弔胆,还不如在战俘营的日子容易。 战俘营战俘出逃,霍遇将罪责揽下,因为出征前夕主帅不可出事,皇帝将此事先至后,待战罢再问责。 夜里卿卿屋里灯还亮着,霍遇推门进去,她如受惊一般躲向一旁,还以为是夜里的鬼魂上门。 霍遇追着她的脚步,寻到纱幔后,趁她晃神间隔着纱将她圈围住。 他的鼻尖隔着重重轻纱落在卿卿的面上,缱绻轻抚,卿卿侧头,入眼的是他被薄纱笼罩的轮廓,一层柔和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方才抵消了些许戾气。 “你不必忧伤,你肚腹里并不曾真的有本王的孩子…是假孕,他们给你下的药也未真正伤及你的身体,只是平白放了些血而已。” ☆、拓印之辱 卿卿错愕,霍遇的话像毒蛇钻进她的心里面,她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再眨眼的时候,眼泪像瀑布一样落下来,她捧起一层纱掩面其中,霍遇的角度只看得见她颤抖不停的削薄双肩。 “卿卿不懂,没弄在你里面,是怀不了孩子的。” 他自豪地炫耀功绩,字句如刀,卿卿只顾掩面哭,霍遇一扬手,扯下纱帘,纱帘落下之际将她彻底抱了个满怀:“人你们也救走了,孟华沅也放走了,本王替你们担了罪过,你们并无损失,你说是也不是?” 他的手落在卿卿脖子上抚摸,“哭皱了皮,弄坏了这印记,本王还如何向别人炫耀?” 卿卿再一次感受到了初到北邙山时的惊恐无助,那时夜夜传来杀人声,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刀下魂。 霍遇好不容易见她这般受惊的模样,开怀笑了几声,又问:“你与那薛时安何关系?看来他对你颇为上心吶…本王即与你有夫妻之实,便替你送份贺礼去他府上。” 卿卿泪眼迟疑地看向霍遇,霍遇突发兴致:“既然今个儿高兴,不如就今天拓印。” 说罢他叫来沈璃等人备好拓印需要的物件材料。 没什么复杂的流程,只不过需要拓印师娴熟的技艺,本就是受苦的事,若碰到个技艺差的,只怕卿卿得疼死过去。 怕卿卿乱动,她的手脚都被链子锁住,宛若受刑中。霍遇搬来椅子坐在她面前,好整以暇饮一口茶,瞧着面前的可怜人,尚给她三分温柔:“本王喜爱你的叫声,便不封你的嘴了,你想叫就叫。” 这府里既然有孟束的眼线,定然也有薛时安的眼线,霍遇摆明了是要他们听到卿卿的喊叫,却无能为力。 霍遇请来的拓印师是个西域女子,生着一副奇异的紫眸,模样也是妖娆魅惑,她是做流莺买卖的,对付不听话的小姑娘多的是办法。 锐利的针尖浸润了煮沸荀石粉沸水,再沿着要拓的印记轮廓画一遍,荀石粉和冒出来的血珠相融形成一种天然颜料,最后以灼热的羊皮覆上去,就能把印记拓下来。 针刺进后颈的皮肤里时,卿卿先还能忍,面色却愈发难看,冷汗接连滴在地板上,她受不住,先是骂喊道:“霍遇狗贼,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拓印师紫瞳疏离,语气淡漠道:“姑娘安稳些好,越是挣扎,你我都不好受。” 针在皮肉里行走,像是要生生挖开她的肉,还未刺完一半,卿卿被汗洗了一般,口中咒骂不再,她望着霍遇,乞求道:“王爷,你饶了卿卿,卿卿什么都说!你饶了卿卿吧!” 霍遇品茶间隙睨她一眼:“给过你机会你不说,现在本王都知道了,用不着你说。” 她在疼痛中昏过去一次,而后被滚烫的羊皮灼烧皮肤刺激而醒,霍遇眼看她双目无力,给一旁的哈尔日使个眼色。 哈尔日平常就觉得这姑娘柔弱,眼下受这种苦,却怜惜不得,都是她自找。 他拿凉水泼向卿卿,卿卿渐渐神智清明,拓印师捧着印有南疆兵阵图藏图之地钥匙的羊皮单膝跪在霍遇身前,众人都安耐着想凑上去看看这为兵家所夺之钥匙的真面目,却不料霍遇只是扫视一眼,就吩咐属下道:“拿空函来。”他从怀里拿出衣物,远看像是个稠帕,卿卿望见拿藕色绸布上的并蒂莲,苍白的面色因气恼瞬间变得通红。 霍遇将羊皮抱在那“稠帕”之内,装入信函之中,自始至终却是一眼都未看过那要了卿卿的命才拓下来的印记,他用笔在信函封面题字:公子时安,亲启。 “来人,将信函送往洛川薛府。” 卿卿心想,自己和时安多年未见,如今只怕要连累他了。 霍遇上前,见她后颈已是血肉模煳一片,他唤道:“沈璃!” 沈璃一个激灵——这拓印的法子虽好过扒皮,但也快要了卿卿的命了,他此时实在无言面对卿卿,尽管她只是一个刚还未知世事的姑娘。 “你说抹什么药这皮子就会恢復?” “王爷,药已备好了,不必再让她受罪。” “若在她的蝴蝶印上再加上几笔,可会影响恢復?” 霍遇突发奇想的保准没好事,沈璃暗自骂了自己一句“蠢货”,不忍卿卿受罪,“自然会影响恢復的。” 那拓印的西域胡姬却说:“既然是修復良药,怎能只顾修復旧伤不顾新伤?奈奈自负于刺青之法,可以向王爷发誓不会毁坏姑娘的皮。” “那便改了她身上的图案罢,这钥匙,有一把就够了。” 沈璃见霍遇决心已定,争道:“方才她已疼晕了几回,怕是不能再折腾!王爷刺点麻沸散给她吧!” “麻沸散是军中所需的重要物资!如今军中尚是紧缺状态,怎能用在别处?” 霍遇一边斥责,一边走向卿卿。 他蹲下身方可和卿卿视线平齐,她已是雨打风吹过的枯花一朵,狼狈失色,唯有一双眼,恨意灼
第50页 热。 “本王已经替你铺好路,你偏不走,卿卿,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 “淇水深,淇水浅,蛮狗霍遇进家门;春糙长,春糙短,捐我长矛射邺贼。” 这首儿歌是她幼年时瑞安城中所传,亡国之痛,深深烙进每个遭遇过的人的身体内。 霍遇冷不防笑出来:“想死?从前又为什么活着?”他回身对奈奈道:“动手吧。” ***************************************************************** 匈奴内部局势动盪,唿延彻回北境后军心动盪,匈奴军中大臣有一部分心向唿延彻,单于唿延亮为稳军心,射杀企图投奔唿延彻的将领,反倒令军心更加涣散。 此战霍遇有十成的把握,唿延亮深知此乃内外之急交汇时刻,召幕僚商议后认为如今的邺国已不是当初糙原上的蛮夷部落,既主中原,凡事应讲些规矩,便书信霍遇劝说延战,莫要趁人之危为后世耻笑。 不料霍遇直接回信道:“吾乃真小人也。” 唿延亮看到回信,气杀使臣,更添邺军怒意。 霍遇难能回府一趟,他过了长廊,走向梅林中的竹筑,一抹剪影映在窗上,隐隐可见绰约姿态。 他推门而入,那身穿桃粉夹袄的背影回头,双眼半是幽怨。他命人看守住卿卿,屋也不让出,原本如玉的肌肤,竟比她新换的白绸里衣还要白上几分。 她面上没有血色,唇也无色,模样还是清丽的,却像个没有生气的女鬼。 霍遇伸手揉上她的耳朵,指腹粗糙的老茧来回摩擦着她娇嫩的耳垂,不消一会儿,她面上浮现一层淡淡红霞。 “这里倒很是敏感。” 见卿卿咬唇不语,他薄唇一抿,“做个哑巴也好,省得惹本王不快。” 他一手提来春凳,抱着卿卿腰肢坐下,卿卿不愿再叫他碰,直觉得反胃,霍遇一臂就能环住她身躯,叫她动弹不了。 在他面前,她是那么柔弱。 “薛时安来信了,说是要用粮糙换你。” 听到“薛时安”三字,她眸子一亮,霍遇问:“本王寻思着,你也不是八岁幼童,应有自己的主意,此事还得你自己做定夺,愿意吗?” “我许多年没见过薛时安,还是不见了罢。” “粮糙本王要,你,本王也想要,卿卿你教教本王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 她无措时,樱唇微张,模样痴痴傻傻,可怜又可爱,霍遇扣住她的后脑勺,咬一下她粉嫩唇瓣,哑声道:“本王也不知道呢。” 他拂去桌上物件,瓷杯碎了一地,卿卿被他往后一推,腰撞在桌沿,骨头都要碎了。 霍遇又俯身过来,含住方才被他指腹蹂躏过的耳垂,先是轻舔,突而吸吮,卿卿一双眼迷茫看向霍遇,她不懂,为何她就要受他欺辱? “本王向来不喜欢过于青涩的,不过如今看来亲手调教也别有一番趣味。” 她望向窗外,不知几时落雪了。雪压梅花枝头,压断了梅枝,卿卿日日望着窗前梅花,却不知那些梅花今夜和自己一样,是註定要受摧残。 “都说祁女忠贞,我倒瞧着不是。那向晚之前口口声声要为她郎君守身,后来在本王这里得了好,还不是很快忘了她郎君?卿卿,你会忘了本王吗?” 卿卿捡起地上的夹袄,裹住自己身子,“不会忘了王爷的。” 霍遇走后,潘姐领着福宝桃花进来,瞧见屋里是一片狼藉,再看卿卿,福宝“哇”一声哭出来,潘姐在她腰上拧了一把,福宝忙捂住自己的嘴。 潘姐有条不紊地吩咐桃花福宝打水和收拾屋子,自己扶着卿卿去榻上坐,将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发现她腰上有条青紫痕迹,一碰卿卿就叫疼,再看她白色绸袜,上头有血,应当是被地上的茶杯碎片所割。 此外,霍遇在她身上做弄出来深深浅浅的痕迹都不计了。 潘姐扶住卿卿的肩,忍泪道:“好孩子,想哭就哭出来吧。” 卿卿得了一处能容她的臂膀,趴在潘姐肩上痛哭道:“嬷嬷,我想娘亲,我想回家。” 她的家没了,被霍遇彻底毁了,她也被霍遇毁了。 桃花比福宝年纪大,知道卿卿身上是怎么回事,二人去倒水时桃花吩咐道:“姑娘受伤的事不准说出去,听王爷的话,仔仔细细给她打扮好。” 福宝抹了把眼泪,呜咽道:“孟姑娘命怎么这么苦呢?” 桃花嘆口气:“咱们都是前祁走过来的,孟将军是咱们小老百姓的恩人,她女儿在这里,咱们就 一定不能亏待她。” 福宝连连点头:“嗯嗯,以后姑娘想吃什么都做给她吃,桃花,你衣服fèng的好,入春了给她fèng最好看的衣服。” 霍遇吩咐要为卿卿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她们不敢怠慢,处理完卿卿身上的伤,伺候她沐浴罢,又拿来新衣给她换上。 是一身大红色的襦裙,艷丽的颜色也将卿卿衬得娇艷,再给她涂上口脂,描眉,全然看不出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事。 天刚熹微时,梅园闯进来几个士兵,桃花和福宝护在卿卿前面,潘姐斥道:“谁准你们擅闯姑娘闺房?” 这时,一个黑甲将领从门外走进来,可不正是霍遇身边的左膀右臂哈尔日? 哈尔日向潘姐行礼后说道:“奉王爷之命,带姑娘去猎场。” 潘姐不知霍遇到底卖什么关子,但霍遇的心思他们一向都不敢揣测。 士兵要押卿卿走,卿卿道:“我自己会走的。” 临出门前,潘姐叫桃花赶紧去找件裘子,桃花找来狐裘,潘姐仔仔细细将卿卿围得严严实实: “好姑娘,可别再病了。” 路上,卿卿还是忍不住问了哈尔日:“王爷叫我去究竟何事?” 不知何事还要如此郑重。 哈尔日道:“你去了就知道。” ☆、绝情之箭 猎场位于两座大山之间的开阔平川处,风一吹,像要把脚下黄土地连根掀起,对邺人来说这等大风已习以为常,对卿卿而言也是。 霍遇站在高台上,风愈嘶吼,他反而愈坚毅,如疾松劲柏,立于高处岿然不动。 哈尔日叫士兵押着卿卿上高台,越往高处走,越是寒冷。 木头搭建的射台楼梯有些摇晃,卿卿要扶着扶手,小步才敢上前。 见她过来,霍遇身边几个正在商讨事情的臣子停下,向霍遇行礼告退。卿卿惶恐自己到来打扰了他们谈话,怕霍遇迁怒,她不敢上前,霍遇微微旋过身子,面朝猎场。卿卿对上他的目光,却因大风吹得她眼眶发红。 静了半刻,旁人都不敢言,霍遇伸手将她头上的簪子拆下来,没了桎梏的长髮在风里疯狂舞蹈。 那根钗子是出门时桃花给挑的,说是大红的衣服太艷,得用素一点的饰品压一压,于是选了根黑色的桃木簪给她绾髮。
第51页 她们都说她是娘胎出来的美人胚子,受了这么多年苦,一头秀髮仍又细又密,绸子一样亮,蚕丝一样顺。 乌黑的发衬得她五官更明艷,首当其冲是那一双眼睛。 她的眼睛还很简单,你不知道那一双眼会发展成什么模样,可能是狐狸精的眼,也可能是位端方良家。她年纪还很小,未来的路应很长。 霍遇从她身后揽她入胸膛,让她完全呆在怀里,才察觉她只有小小一只,个头将将到他肩上。 “这等尤物,本王还想等你长大吶。” 他默默抱了卿卿一会儿,吩咐身旁的一个黑面将军,“带她下去吧。” 无能为力,是大多数人对自己命运的态度,早在来到北邙山这一天命运就交在了别人的手上。 卿卿今天真正明白了,弱者是没有选择的权利,她被选择来到这个地方,被选择来到霍遇身旁,她唯一的权利是接受这有些悲哀的命运。 她从前会告诉蓝蓝,北邙山可怜人有许多,他们不是最可怜的,可到这一刻,她无法再从别人的命运里找慰藉。 她还是恨这命的,谁不乐意一辈子活在锦绣窝里?再退一步,未必要富贵荣华伴此生,平安是最简单的奢求。 黑面侍卫带她下了射台,来到猎场中,她被森严的甲兵包围,四顾茫然,望向射台高处,霍遇从哈尔日手上接过弓箭。 他今日未穿甲冑,也未穿射服,藏青色常服外是一件玄黑的大氅,颇有些肃穆。 不知道是黑色衬得他冷酷,还是他让黑色变得寒冷。 他的样子很好记,说到底是俊朗的,大概阎王爷就长了那样一张脸,才能骗得无数人身往地狱。 她不会叫自己忘记这张脸,无论是投胎轮迴还是化身孤魂,她要找对仇人。 黑面侍卫将她松开,“王爷的老规矩,你躲得过所有箭,就能活着出去。” “这位大哥可能行个方便,告知我瑞安城的方向?” 侍卫一愣,心想她是想朝着故土的方向离去。 他指向东南方向,卿卿道:“谢过大哥了。” 将死之人他见得多了,卿卿不过是其中一种,没什么特别,如果非说特别,不过是长得美了一些,又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有心之人都会惋惜。 再惋惜,也不过别人生死,眨眼就忘。 卿卿朝着这个侍卫指着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她迟迟不肯起,黑脸侍卫不耐烦道:“快些,王爷早晨还得去军营。” 不想卿卿突然大喊,“爹,娘!来世我不要再做孟家的女儿了!” 她说罢,迅速起身,朝着与瑞安城相悖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狂奔。 在场的所有士兵都记着这一天里那个红衣少女在风里面飞舞的乌髮。 面对死亡,鲜少有人能做到不狼狈。她飞起来的髮丝衣袂都在抗拒着死亡,再美的女孩儿,在死亡面前都是失色的。 死亡的力量太强大,足以吞噬一切人间殊色。 箭筒共五支箭,但今天风太大了,前几支箭都歪歪扭扭落在她的脚边,霍遇越是射不中,越是急迫地想要射中,终于第四支箭射出去,比风更快更狠,穿过她的胸膛。 卿卿踉跄几步,向前倒去。 她不愿意留在这地方,即便已经倒下,仍在泥土地里向前爬去。 第五支箭,最终落在她身侧。 而她这短短一生,最终还是留在了北邙山。 她也许会被一把火焚化,也许会被扔在乱葬岗,任秃鹰啃噬她的骨肉,但这些,都和她无关了。 哈尔日被派下来收尸,他对黑脸侍卫道:“霍骋,处理了这件事,你可得王爷信任了啊。” 霍骋冷漠道:“这种脏活我不想和你争风头。” 霍骋翻过卿卿身子,试探了她的气息,道:“断气了。” 哈尔日皱眉,这姑娘,平时看起来仙女一样,看来仙女的死相也不好,她的眼泪落在土里面,面部沾满泥土,头髮乱煳了一脸,总之是不好看的。 霍骋问:“王爷什么意思?” “带鹰栖岭火葬了。王爷怜香惜玉,必不捨得她尸身毁掉,不如火葬了清清静静。” -------------------------------- 此次对付匈奴分西北两线,考虑到和西域诸国的关系,由霍遇领十万骑兵沿河西而上,再深入匈奴腹地,另一条沿邙关至燕然山北上突进的线路主帅迟迟未定,朝中推举了许多人选,皆被霍遇否决。 董良从西域回来后,便一直在北邙山监督霍遇,他本是奉朝堂之命,但又和霍遇私交太深,实在两面为难。 朝中每天三封加急函传来,要么是叫他催促霍遇定人选,要么是要他泄露出霍遇的意思。 眼看出征在即,北进主将一位仍然空悬,董良替霍遇急得焦头烂额的,在帐篷里踱步了一个时辰,晃得霍遇烦心,他抽出剑,架在董良脖子上:“你再走走试试。” 董良伸出两根手指,稳住剑刃轻轻挪开身子,“哈哈,不是替你着急吗。再说朝中有规定,抚臣代表的陛下,你怎么能拿剑对我呢?” 霍遇一一早晨把这几日朝廷寄来的信函全都看过了,他嗤笑道:“这些人还真是,要是再能从朝中找出一个比爷我更会打仗的人,写这些东西还比较有用。” 董良劝道:“他们不也是担心吗?话说你今个儿早晨怎么啦?平日里可不见你有这心思看这些信函。” 不止信函,皇帝这几日下的圣谕他都翻出来看了许多遍。 霍遇扔下手中的摺子,“杀人了。” 董良道:“那不很正常?” 何时他救人才不正常。当然董良没有想到他杀的是谁,也没想到他会杀她。 晌午时哈尔日来汇报,说是沈璃去鹰栖岭对着卿卿尸体哭了一顿,现已回府收拾行囊了。 董良突然反应:“你杀了她?” 霍遇一副“至于如此么”的表情:“这种事你是不是也要上报朝廷?” 董良立马严肃道:“当初是你自己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孟三姑娘跟了你,如今,这又是什么意思?” “效果不很好么?” 朝中皆以为霍遇痴迷美色,那些孟家旧时门客也按奈不住一个个露出尾巴,还打了远在南疆的孟束一家的脸。 他用一个女子玩弄了所有人。 董良还在惊诧之中不得回神,霍遇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写字的木牌,丢在董良面前:“人选决定了。” 董良拿起木牌,见上面写着“郑永”二字。 “为何是郑永?此次出征事关重大,朝廷怕是不会让一个汉人挂帅。” 若这次能把匈奴逐出漠南,那将是一件丰功伟绩,虽说邺人南下后为民族同化採取了许多措施,但说到底,这是邺人的朝廷,由一个外人占据功劳,旧氏族们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你自己不也是个汉人?” “你这是一意孤行。”
第52页 “不论才德血统,只要会打仗,就能坐稳这个位置。且此番北进的队伍是我亲自带出来的,如果是外头的人来,我的弟兄们不会信服。” 只论打仗来说,霍遇做的的确是正确的决定,董良正想着如何把霍遇的意思能更让人接受地说给朝廷,却听他又道:“一个个老王八想搞死本王,等打完仗慢慢送他们进棺材。” 董良从霍遇帐子出来,立即叫军中主簿过来将有关郑永的功业翻出来整理,呈书给朝廷。他实则并不担心郑永无法领兵,霍遇虽自负,但有句话他说的没错,大邺的朝廷再也找不出比他还会打仗的人。霍遇手下等着当将军的人正排着队呢,怎么也轮不到外人插一脚进来。 前朝有孟家餵养食客,今朝有晋王慧眼识将才。霍遇身边的人都是跟他大江南北从实战里走过来的,不论水战还是陆战,抑或荒野行军,都有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霍遇知他手下人才济济,但多年来唯有这时举荐郑永,他有锋芒,但还未尽露。他看似张狂,实则缜密,不想还未出师就被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毕竟他那几个兄弟就是他用这罪名给对付掉的,他就算跌倒也不想和别人跌一个坑里。 郑永不当主将,霍遇不出征,朝里的臣子没法子,把霍遇骂上个千遍万遍,还是得答应。 郑永接到圣谕,松了口气。 他当年因父亲不愿自己从军而从家中出走,如今虽然是做邺人的主将,但保护的也是前祁的百姓,算是圆了心愿。 出征前誓师是传统,但霍遇的队伍没这个习惯。从前在糙原上和其它游牧部落打仗,都是走到哪儿打到哪儿,行军打仗是他们的常态,不需要什么决心,他的将士能夺江山,只为一颗获胜心。 出征前夜,也是沈璃要离开的日子,二人于射台之上饮酒,正是十五月圆,他问沈璃:“可有诗兴?” 沈璃放下酒盅,望月道:“故人初辞邙关月,旧岁伛偻前路长;故人今辞邙关月,把酒前程两茫茫。” “我已在江夏为你备下宅子,你云游累了便可回去住几日。” “霍遇,你这人可真是…”沈璃无奈嗟嘆,他是坏到了骨子里,但自己又不能恨他。 年幼时他在部落里饱受欺负,有一日出走去祁人地界,结果更被一群祁人男孩骂他是狗杂碎,将他围攻,后来是霍遇出现,他那天把那群孩子打得头破血流的,自己脸上也挂了彩,却还要安慰沈璃,说有一日要让他光明正大的回家。 儿时戏言,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沈璃也不知要和他说些什么了,到最后,只能劝他:“路上保重,别太暴戾。” 他举杯,却不是朝着沈璃,沈璃见他眼里已是蒙上醉意,就不再计较这些了。 “你也是,珍重。” ☆、燕然山下 卿卿醒来是在一间透风的房子里,她睁眼看看,这里又不像一间房子,看结构摆设是间毡房,她确定自己还是在塞外。 她不敢乱动,一动就疼。说来奇怪,她伤在胸口,但浑身都是剧痛。她只能梗着脖子看着房顶简陋的装饰纹样。 在她能睁眼之前,她挣扎了很久,意识渐渐清晰了,她知道自己没死,至于为何没死,她是真的想不通的。 好在她睁眼没多久,一个看起来七八岁模样的小丫头跑进来,朝外面喊道:“姐姐,她醒啦!” 不一会儿另外一个年轻的女子跑进毡房,见她醒过来,大眼睛瞪得更大,喜出望外地喊道:“娜仁,快去告诉叔父,她醒啦!” 小丫头和年轻女子都是大眼深目,眼瞳的颜色很浅,一看就是异族人模样。 卿卿想要拜託她扶自己坐起身,一张口,嗓子里面像有一把烈火在烧。不过年轻女子很快知道她的意思,自己扶她坐起来,还吩咐小丫头:“乌雅,快去倒水。” 卿卿一口气喝光了她们的水,两个胡女互相瞧着,乌雅耷拉着眉:“姐姐,她喝光了我们的水。” 卿卿听佟伯说过,北境的水很珍贵,尤其在沙漠戈壁地带,他们的饮用水都是靠老天降水。 她抱歉道:“我…太渴了…” 她声音还是很哑,那年轻女子瞧她能说话了,开心拍掌道:“太好啦乌雅!她会说话!” 年轻女子高兴地握住卿卿的双手:“我叫乌云,这是我妹妹乌雅,我们的汉话是曲先生教的!是不是说的很好?” 乌雅也凑过来说:“你都睡了快半个月了,外头正打仗,我们没办法获得药材,但你竟然醒了!真是太好了!” 姐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许久后卿卿才有了实感,她茫然问到:“我怎么在这?” 乌雅抢先道:“我说我说!是我把你扛回来的!我和叔父去摸鱼,你就漂过来了!好神奇是不是?” 卿卿点点头,却发现自己连点头都很困难。 “你们叔父呢?” “我们可能要往北走,叔父去探路,也该回来了。” 乌雅听乌云说要走,缠住她:“我们为什么还要走,不是说要在这里定居吗?” 乌云美丽的脸上浮现哀愁:“三叔父打仗了,邺人要赶走我们,叔父不愿加入战争里面,我们只能去北面。不过叔父说,翻过珲邪山,就是大糙原,那里有很多水。” 乌云正遥想着他们即将前往一个水糙风貌的地方,外头娜仁的大嗓门传来:“单于来了!” 她说的话卿卿听不懂,但很快,毡房的门帘被撩开,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卿卿惊讶地看着那男人。 刺激接二连三,现实无缘无故被带去射杀,又是不清不楚的没死成,带她回来的,竟然是这个男人! “唿延彻?” 唿延彻一臂举起乌雅,走向床前:“我说过会报答你的恩德。” 卿卿想起他丧妻的伤心事,沮丧道:“我可没有帮过你什么。” 那时见他是落魄的样子,他剃了长须换上华服,和卿卿认识他的时候判若两人,她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一眼就认出他的。 乌雅指着卿卿问:“她可以陪我练习汉话吗?” 唿延彻对侄女儿道:“自然可以,不过得等她休息好了。” 乌云也指责妹妹道:“她是病人,你怎么能只想着陪你玩?” 乌雅嘴角抽抽,要反驳的话憋了回去。唿延彻放下怀里的乌雅,对姐妹俩说道:“她需要安静,你们先去自己帐子里呆着,今天可能会有大风雪,不要跑远。” 乌云带着乌雅跟卿卿告别,她们走后,唿延彻搬来矮凳在卿卿床侧坐下。 卿卿这才问出口:“是你救了我吗?” “也是受人之託,刚捞你上来时你发烧,大夫都说没命,乌云乌雅两个成天不睡觉得照顾你,总算救回来了。” “你受谁之託?” “天底下有太多受过你孟家恩惠之人,对方不便透露身份。”
第53页 “不论是谁,终究救了我的是你。” “日后可有打算?南边已经开打,中原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卿卿无助地盯着被子,虽然活过来了,但她以后该怎么办呢? “我要去洛川…” “孟姑娘曾救我一命,君子自当捨命为报,不过此去洛川困难重重,得等你身子养好再说。” 卿卿不知唿延彻到底该不该信,她之前被霍遇耍得命都没了,可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但她又想,救了自己命的,大抵不是个坏人,再坏,也好过杀她的人。 唿延彻剃了鬍鬚后,看起来比霍遇还年轻一些,卿卿道:“原来你也是个有头脸的人物。” 她还不知道唿延彻是匈奴人的王爷,只是觉得她的侄女都穿得金尊玉贵的,又有丫鬟伺候,不是等闲人家。 “麟儿呢?” “他跟着我们太苦,我把他託付给了一位亲族。” “哦…那你呢?过得还好吗?” 唿延彻似笑非笑睇她:“应当比你好一些。” 唿延彻说得没错,暴雪夜袭,怕有人受伤,所有人都聚集一屋,男人一屋女人一屋。 卿卿听说过许多关于匈奴人的传言,大多数以鲁莽无知来形容他们,今日一件,却并不如此。 帐子里都是匈奴的妇人少女,一屋碧眼褐发,偶有匈奴特徵不那么明显的女子,看模样应该是和汉人所生。卿卿是个例外,她黑髮黑眸,在这群匈奴女中显得模样出奇,于是像只物品一样被围观。 一个抱着三岁女儿的妇人跟旁边的妇人说:“她怎么和咱们见过的汉女不一样呢?” 她们用匈奴话交流,卿卿听不懂,乌云翻译给她:“她们夸你好看呢。” 卿卿想起自己在霍遇那里受的辱,她宁愿自己生得丑恶。 几个妇人又凑在一起讨论,卿卿问:“她们在说什么?” “猜测你的来歷呢,叔父无缘无故带回来一个仙女,总得有个说法吧。” 卿卿听到别人这样夸自己,面上微红,提起唿延彻,她好奇道:“你叔父他今年多大年纪?我瞧着我和你年纪差不多,你叫他叔父,我也不知叫他什么是好。” “我都满十六了,说起来比你还大一岁,叔父今年二十四,我爹生我时年纪不大呢,他正在东边打仗,所以把我和乌雅交给了叔父。” 卿卿这才知道唿延彻是匈奴王爷,因受族人爱戴而成为匈奴单于的眼中钉,他之前流落在外,近来回来后饱受单于打压,最终起兵和单于对立。 躲过一夜暴雪,第二天男人们修葺羊圈,女人们採集雪水,卿卿走出毡房,放眼望去是一片白,天地同一色,无边无际。 她穿这乌云的衣服戴着乌云的毡帽,唿延彻误把她背影认作乌云,她转过身,唿延彻道:“你竟肯穿我们的衣服。” “你们救了我,给我一个容身之处,我哪还能再拘泥于胡汉之分?” “倒也合身。” 唿延彻领着她到马棚,问她:“会骑马吗?我们一路沿西北而上,路途艰辛的很。” 她点头。 “瞧不出,你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还会骑马。” “从前我们家的丫鬟都会骑射,不过我爹还没教我射箭,他就被晋王害死。” “若想学射箭,我可以教你。” 卿卿一听两眼放光:“真的?” “谁也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危险,没人能时时护你。” 唿延彻即说即行,下午就给卿卿讲了一些兵器的知识,又嘱咐她每夜睡前晨起练臂力。 卿卿和乌云一同学习射击,两人互相督促,进步飞速。 夜里卿卿做梦,梦到被霍遇欺压身下,无助又无能,她惊醒过来,跑去雪地里,抓起一把雪向远扔去。 靶子没收,她抓起弓,拿起箭,对着靶中红心,却拉弓数次,仍未射出箭。 她想像那靶子是霍遇,越是这样越是怯懦。 大漠皎洁月色下多了一道身影,是唿延彻。卿卿挫败地放下弓,问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唿延彻抓起一支箭,想靶心射去,正中。 “以前还是你们祁人的天下时,我们和赫连一族在北方冲突不断,互视为仇敌,那时我听闻赫连族的世子,也就是霍遇,骑射第一,一直想与他比试但无机会,有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撞见他射下天上 飞鸟,百发百中,我突然不再视他为对手,因为我若无法有和他一样的好箭法,便会成为他箭下亡魂。孟姑娘,不是你没用,只是你命数差了些,仇人太强。” “我…” “就算是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你能如何?” “你误会了,我只想忘了那些事。”她抬起眼皮子,认真辩解,眼神清亮,叫人不能不信,因为气急,她咳了几声,继而又问:“唿延彻,战事如何了?” “单于被郑永的队伍逼到燕然山,霍遇领兵由西攻入,切断退路,他现在就驻兵在我们西南七十里远的地方。” “那是不是很危险?” “有珲邪山做屏障,霍遇攻不进来,他的目的是单于,若半途改变计划只会得不偿失,我们很安全。” “单于是你的兄弟,为什么你不帮他?” “呵…”他嗤笑一身,转身走向月色中,卿卿跟了上去,只听他道:“我们的民族打了太久了,从祁□□打到如今,跟祁人打完跟邺人打,该消停了。” 卿卿认可得点头。 唿延彻见她仍然忧忡,抓起她的腕子,卿卿一惊,他才意识到失礼。 他只把卿卿当做一个和乌云乌雅一样的小女娃,却疏忽了她也是个姑娘家。 “对不住,是我失礼。” 卿卿抱住自己胳膊,“不碍事的,又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身子。” “前方是北望峰,若现在去还能看到日出。” 北望峰是当年孟尚将军征战匈奴最后一站,北疆游牧部落感激孟将军恩德,共同建造了一座大将军石像在山顶。 卿卿还没去过北望峰,孟家没了,国家也没了。 唿延彻步子很大,卿卿小跑才跟得上,他来到马厩,先给卿卿挑了一匹马:“若想赶上日出,需加快步子,这匹马生性较烈,你骑稳了。” 说罢他自己先行离开,便不管卿卿了,卿卿踩着脚蹬上马,那马儿先是不听话,在院子里来迴转了几个圈,唿延彻并不等她,她为了赶上唿延彻的步子,不得不先把安危放在一旁,速度最要紧。 她始终落于唿延彻之后,唿延彻也没因她是女子而放慢自己的速度,珲邪山下寒冬腊月的天,卿卿头上起了一层汗珠。 ☆、将军神像 驾马到达北望峰下,太阳正从东方的石像后升起,万丈霞光在大将军像后照耀大地,甚是壮丽。
第54页 对于卿卿而言,又是自豪,又是悲凉。 那是她的父亲,一生献给家国,却死得如此不安生。 “你父亲,在我们这里都是个传奇。” 卿卿双腿夹住马服,马儿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了唿延彻的前面。 她下马,朝着大将军像的方向跪拜。 唿延彻也下马,冷静看着她,她背朝着他,眼泪早就流过一回,起身回头时,面色平静,除了微红的眼眶,什么都看不出。 唿延彻见她耳朵被吹得通红,拿下自己的毡帽,扔她怀里:“往后出门记得戴帽子,要不然你的脑袋都会被冻掉。” 她的脸受了风吹,是粉红色的,让他想到了亡妻。 纵使他很悲痛,却还有他的任务要完成。 卿卿把他的毡帽扣在自己脑袋上,视线都被遮挡住了,她无力地牵动嘴角,唿延彻见状,不忍笑出来:“头怎么这么小?” 他也只笑了一声,嘴角就垂下了。他躲开卿卿视线,看向东方,孟尚的石像在日出的照应下如一尊下凡的天神,庇护四方。 他的妻子也是一个和卿卿一样娇弱的女子。 如今呢?地下那么冷,谁给她添厚衣服? 日出代表着希望,但在这样壮观的日出下,却是两个失意人。 尽管阳光十足,北地上依旧寒风凌冽,卿卿若带着唿延彻的帽子就看不到前路,她正要取下帽子,唿延彻道:“你骑我的马,我牵着,你可以在马背上睡一会儿。” 卿卿不想再给唿延彻添麻烦,但他已经骑上了她来时路上骑的马,又用铁环将两只马马缰连在一起。 在强风天气打仗,怕马儿乱阵脚,通常都会将一匹匹马用铁环连接成群以抵御大风。 唿延彻走得很稳,卿卿甚至在马背上小憩了一阵,快到营地时,他停下来。 “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会尽量忘掉那些不好的事。可是我还是想要回中原,去找我哥哥。” “你哥哥?你的哥哥们不都战死了?” “是的,有人告诉我我二哥可能还活着…我想去找他。” 她语气越来越弱,底气不足,唿延彻识人多年,她的不安瞒不住他,“若那人骗你呢?你又该何去何从?” 他的话有点儿教训的意思,卿卿被他这样一问,觉得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傻子,她有些负气道:“我有去处的。” “我知道,你要回洛川,是投靠亲属?” 她被问住,薛时安…他也不是她的亲属,他似乎不是自己的任何人,而且多年都没有见面,若她回去,会否给他添麻烦? 她的样子看起来就十足沮丧,唿延彻反思是不是自己语气太过苛责?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女娃,他应当温柔一些。 “我既然说要送你回去,就得确认你彻底安全。” “我是否拖累你了?” 他直言不讳,“是。” 卿卿垂眸嘆气:“我走哪儿去都连累别人。” “丫头,那是你命好,尚有人可依靠。” 无依无靠的滋味她尝得太多了。 “不过这次是你自己救了自己,若非你当初好意收留我和她,我也不会答应那个神秘人要救你。” “我不过可怜孩子罢了…我小侄儿,当年我们在北邙山也有过很辛苦的时候,那时我也还很小…真不知他现在如何…” 蓝蓝现在已改名叫霍珏了,她虽然讨厌姓霍的人,但煊姐和蓝蓝是她的亲人,与其说她陪蓝蓝长大,不如说是蓝蓝陪她度过了最难熬的日子。 唿延彻突然大笑起来,她瞪圆眼睛:“你笑什么?” “笑你这丫头年纪小小,想的还真不少。” 面对唿延彻的嘲笑,卿卿也认了。即便她想的再多,也都无能为力。 珲邪山被匈奴人视为圣山,从北邙关沿西北走,过了燕然山,便是珲邪山。唿延彻的部落和匈奴朝廷以珲邪山做分界,此番随唿延彻北迁的队伍中大多数是匈奴平民,他们为寻一处水糙丰茂的地方徒步千万里,甚至有人病死途中。 走了大半月,过了许多水源充足的地方,但唿延彻仍不停下,卿卿跟着他们北迁,沿着珲邪山山系一路走过去,路过糙原和荒漠,她和中原已越来越远。 路上虽有乌云和乌雅陪着,但这里,终究是别人的故土。 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晴天,星辰万里,皓月皎洁。 又大又圆的月亮似乎触手可及,但伸出手,有是触碰不到。 卿卿告诉乌云:“中原没有这么好的月色。” 乌云不信,她虽没到过中原,但是听她的老师曲子牧说过,中原地大物博,无奇不有。所有从中原汉地来的人都说中原好,卿卿怎么能说中原不好呢? “大漠除了月亮大,一点都不好,你跟我说说你家里有什么,好不好?” 卿卿八岁就离开了中原,记忆却很清楚。 “中原很大,有许多地方我没有去过,但是只是从瑞安城到龙越关,一路上都是山水。” “是不是就像子牧先生的画里那样的山水?” 卿卿初以为曲子牧是个中年人,后来见了才发现他也不过和唿延彻相仿的年纪,问过缘由,原来他和自己一样,是受今朝迫害的祁人。 在他们搬家迁徙前曲子牧就将自己的画烧了,卿卿不知他画的是什么。 但中原的山水,大抵所有人笔下都是一个样。 “也许是…我还记得我家里有很多石头,各种形状的都有。我家乡,护城河岸边载满垂柳,护城河的水清澈见底,只是…”她顿了顿,“我最后一次见护城河,河水都是血红色,不知现在是不是还清澈如初。” 乌云听说过邺人的恶行,她的民族也和邺人之间摩擦不断,曲子牧和卿卿都是为邺人所害,因此即便她没有接触过邺人,也厌恶他们。 “以前,他们就和我们打仗,现在他们都去了中原,还要打。不过等打完仗,我倒要去中原看看,看看你们的家乡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中原却是千好万好,但卿卿想到沈璃,又有了新的认识。 她在刺马镇见到过沈璃画的那副关外景象,比他笔下的中原山水更有魅力。 “也许中原没那么好,那里好,只因为是我的家乡。” 乌云见自己勾起了她思乡之情,便安慰她:“其实我很羡慕你们中原人,因为你们有固定的家,哪像我们,整片糙原都是我们的家乡,但又没有一处是我们真正的家乡。只要哪里水糙丰盛,那里就是我们的家,其实哪里都不是我们的家。” 人各有忧愁,好在能够彼此慰藉。 ------------------------------------------------------------------------------------ 在六十里远的长短坡下,正有一群将士深陷苦恼中。 霍遇选择从河西地区东进,虽看似不如郑永率军直入那般身兼重任,但西行东进一路耗时耗力,可能还未到战场,粮糙和耐心都会被消磨掉,这也是他选择亲自带兵的原因。
第55页 他的将士,什么都可以失去,除了士气,除了希望。 他们被风雪困在了长短坡,为预防战时军需供给出问题,全军上下缩减口粮。 董良随行,将他的艰苦状记录下来上报朝廷,私底下也劝他多吃两口,反正军中又不缺粮,被他果断拒绝,“现在把粮食吃光了,打仗时候你让老子的士兵去喝西北风?” 董良知道他的意思,不敢还口,他得饶人处不饶人,放下手中一干二净的碗,说道:“你们这些文官的粮食是不是也得缩减一下?” “应该的,应该的,这不是咱们打仗的老规矩吗?” “以前你是我参军的时候是这样,但现在,你是朝廷的人。” 除了董良,随行还有一群朝廷派来监察的文官。 董良明白了,霍遇的意思是让他想办法让那群随军文官少吃一些,不过比起这些,他更担忧霍遇:“前几天你和珲邪王那场仗真是惊心动魄,我在军营里听到消息吓得魂都快没了,你说你就带那么几个人,这万一真成匈奴刀下鬼了,这仗还打不打?” 说起打珲邪王那次他就来气。 “狗屁珲邪王,现在珲邪山都是唿延彻的人,他算哪门子王爷?” 三日前霍遇带着一百精锐夜袭珲邪王阵营,除了他和那些精锐,谁也不知道,第二天董良一觉醒来珲邪王的人头已经被摆在营地的樑柱上,胆小的看到吓个半死,霍遇背上落了一道伤,对他来说虽不算严重,但看得人触目惊心,伤口从嵴椎开到腰椎,皮肉绽开,极容易感染。 他的气都因这道伤。 原本计划是潜入珲邪王帐中,而后以珲邪王为人质逼降,但遇到一个不怕死的匈奴兵由他身后偷袭,他怒斩珲邪王首级,一路厮杀,虽血洗了珲邪王军营,但自己也损失了数名能够以一敌百的精锐。 他怒气未消,又得董良和其它文臣一顿斥责。 其中有个言官是前祁降臣,因今朝太子的礼遇而对朝廷“感恩戴德”,怒责霍遇擅自行动鲁莽行事,夜袭一时损了朝廷颜面。 霍遇当众单手揪着老言官的衣领,将他提起,掷地有声道:“军令状在本王手上,不论军中还是朝中,若对本王决策有异议者,夺了军令再说。” 那老臣怕是大半辈子没见过霍遇这样跋扈的人,前朝再嚣张的人在圣谕面前也要服软,霍遇却是全然置皇命于不顾。他被放下的时候,双腿站都站不稳,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霍遇在军营里多次恐吓太子礼聘而来的贤士,惹朝中诸臣不悦,不论是大邺老臣还是祁人新臣,一致将矛头对准他。 无奈天高皇帝远,皇帝在朝上“诉苦”道:“朕知晋王鲁莽、嚣张、暴戾、还有愚蠢,但北地大雪封山,上一道圣旨还在武关停滞呢,军令状又在他手上,朕又有何法子?” 霍遇的士兵彻夜劳作,终于扫清长短坡前雪,得以继续行军。 向北前行三十里地就是珲邪山,要东进唯一的路是翻越珲邪山。途经北望峰,向北望去,糙原上覆满白雪,看不到尽头。 霍遇在大将军神像前下马。 他命人拿来铁锹,在大将军像前挖了一个浅坑,将随身带着的一个锦袋放进坑里,盖上新土,看不出任何痕迹。 “这是你姑娘的头髮,本王已送她去陪你,你们全家人好好团聚。” 他承认孟家人的气节,但也只限于瑞安城的孟家,对于孟束所带领的那帮人他不屑一顾。 登高远望,西域城池一座座纵横在大地上,方可真正体会到当年孟尚将军的壮怀和伟业。 唿起大风,霍遇唤来弓箭手,箭在弦上,射向另一个山头。 那支箭的位置,与大将军像遥相唿应。北望峰多年荒凉,除了行军必经,几乎没人会来此处,那支箭有可能就此成碑,百年不倒。 临走时霍遇与董良道:“这石像倒是和大将军本人有八分像,工匠何人?” “是河西的武悬人,他家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是造石像的。前年陛下下令在衡山造的那尊东皇像,就是他家承办。” “你一说我倒有些印象。回头派个人去河西找到武悬人,本王也想造一尊像。” 董良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吞了回去——这人果真自大到要给自己立像刻碑,只怕他连为自己歌功颂德的话都想好了。 ☆、另闢新家 郑永那边捷报频频,唿延亮大军被逼退到,郑永继续西进,和霍遇的东进的队伍对唿延亮大军形成包围之势。 进攻已经箭在弦上,紧要关头却出了岔子。郑永携兵于五阳关下等待军需援助,护送军需的将军在雪原中迷路,耗了大半个月,郑永等到的只有空荡荡的粮车和长了锈的兵器。 得知此消息,霍遇军中人人怒不可遏,霍遇尚还算镇定,但懂他的人已经看出了他眼里冷漠的杀意,他问董良:“此事可上报朝廷了?” “我怕有人拦截,已经写了三封信函由不同路线送出,但永安府都是最后一道关卡,若有人在永安府拦截,我也无能无力。” “送军需的是谁?” “是…”董良不敢直言。 “是太子手下的人?” 董良怕霍遇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一番话连珠炮似得吐出:“你若此番北征凯旋,则是功高盖主,陛下不能让好事都你一人占尽,便让太子掌管后备军需,你也知道太子为了稳定民心手下人才多是祁人,祁人呆在中原一辈子哪里知道关外作战是怎么一回事?此次押军需的徐明翰已是朝中最有经验之人。关外的路确实不好走,又是大雪又是沙漠,很容易迷路,王爷息怒!” 霍遇嘴角牵起一个嘲讽的笑意:“你在军中为本王尽心尽力,还得操劳朝廷太子的事,两头得好,你怕什么?” 一同从战场上走来的弟兄,彼此都心知肚明,董良只差给他下跪了。 他镇定了神色,又问:“董良,你觉得本王是个专情之人吗?” 董良愣住—— 私事上他可以仗着同甘共苦的那份情谊调侃他,但他这样问,不知到底为公还是为私。 “算不得。” “本王身边虽没个专宠的,但只要本王喜欢谁,就不会再宠幸其它的女人,脚踏两条船之事本王可做不出来,董良,你比我更有能耐。” “你若有气就撒出来,我不会让那些言官传出去。” “传话出去,若本王的将士饿死一个,本王叫他徐明翰的九族活吞了那生锈的兵器!” 董良等他消气后才敢说:“此次实在是太子用错了人。太子招降徐明翰是看中他当年随孟将军南征北战,有丰富的行军经验,谁想到关键时候他出了这种错。” 霍遇扔下手中沉重又冰冷的箭,跃上地上的枯枝堆坐下,一腿屈膝,看向董良:“你可知道为何你是太子的人,本王还是叫你任参军?” “这…真是不知。”
第56页 “我记得第一回见你,是把你从祁人手上救回来那次。当时你那惨样,现在想想都瘆人。他们看中你的才能,要你降服,你宁死不屈,他们变着法的折磨你,当时我想,这货没丢我们邺人的脸,我们邺人常年来受尽匈奴和祁人欺压,出了太多鼠辈,你是家中独子,却又这等骨气,我很敬佩。” “我明白了。瑞安城失守,孟大将军自缢后,他手下的人要么随他而去,要么避世不再出山,唯有徐明翰降了,这说明这个人要么很自负,要么很胆小。不论他是否有才能,但大邺不缺将才,即便他降了,也没有用武之地,他看不清这一点,即不是一个会审时度势的人。一个不能审时度势之人,不论多少才德,最终都会沦为庸才。” “你总算看透。” 走到这一步,董良也对霍遇和太子两人有了评价。 论德,霍遇再重新活个千百次也比不上太子,但掌管一个国家不仅以德服人,还得知人善用。霍遇眼光狠辣,赏罚分明,比起霍遇,太子就显得有些优柔寡断。然霍遇太过刚强,过刚易折的道理自古以来都成立。 虽然储君的位置给了太子,但对皇帝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摊上霍遇这么个狂妄的儿子,他也甚是费心,唯恐霍遇日后因性子的原因被人弹劾,索性先让他立功,凭着这些功绩他往后可以少些顾及。而太子善柔,礼贤下士,如今正是收服人心之日,大邺需要太子来稳定人心。他们一个攘外,一个安内,才能使大邺基业稳固。 董良不得不承认,霍遇也许行事太过狠辣,但他对自己的手下向来尽责。 霍遇担忧郑永军备不足,战死沙场不可怕,可耻的是应该死在沙场上的人却饿死在新得来的土地上。 他深知郑永秉性,若今日是他自己没了粮食,就算是偷是抢也不要饿死,郑永当兵却是为了保护百姓安宁,叫他去抢无辜百姓的粮食,他万万干不出这事。 为避免匈奴大军在郑永缺粮缺兵器时突袭,霍遇只得主动出击。 越过珲邪山,是由匈奴右贤王延术所守的北望关。 对霍遇而言,都是老熟人。他第一次上战场,遇到的就是延术。 当时的将领是他的叔伯,因做了错误的决定导致全军被困胭脂山,全军差不多都死光了,延术生擒了他去要挟他父亲,要求他割让土地。 土地有限,儿子没了还能再生,换做霍遇他也不会为了一个小兔崽子割地。 但延术错在太小看他,见邺王不肯割地,把他挂在城门暴晒了几日后就押了回去。 那夜里邺王派死士去救他,但他也自己逃了出来。 他用脚镣勒死看守的士兵,夺了钥匙而出,九死一生,待得救时已经不省人事。 到后来董良被俘虏,他尤是少年年纪,确已在军中歷练数载。他没什么良心,救董良时良心乍现,除了为董良父亲那点权力,他想到若自己当年被俘时有人能救自己出去,该多好。 他被延术俘虏,第一次杀人,而这次,轮到延术了。 延术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唿延亮在边境作恶,少不了董木合和延术两个人的撺掇。 延术这人很有特点,他信巫术,为了保持“精”力,喝童子血的荒唐事也做得出来。 当年邺人还未入主中原,和匈奴在北地争夺时,北地流传过这样一句话:狼吃羊,羊吃糙,燕然山下延术吃娃娃。 延术荒yin已是北地尽知之事,令霍遇懊恼的是,竟有些反对他的大臣在朝廷指着他的鼻子说:尔类延术。 因为是在朝堂上,他还有那么点顾忌,没能当场发作。 这句话一直在他心头呆了三年,他今日就要取延术的首级给那些污衊他类延术的人看看。 出发前,董良提醒他:“有点分寸。” -------------------------------------- 唿延彻最终停在一弯开阔山谷处。 走了快两个月,路径许多美景,却没有一处像这里一样让他们第一眼看到,就想留在这里。 也许这就是家园的魅力。 山坡糙地丰富,山后的糙地有湖泊,山头有积雪,水源十分充沛,三面环山,冬天正好挡住北风。 山谷外面积雪连绵,山谷里面却没有积雪,糙长莺飞,已是春意将至。 “是这里了。”唿延彻感慨道。 卿卿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但见这一刻,他在没膝的糙丛中,仰面对着太阳,身影熠熠发光,她停住步子,不去打扰他。 乌云和乌雅姐妹两个安顿好,乌雅飞奔到唿延彻怀里,“叔父!我们有新家了!” 乌云虽比乌雅年长,欣慰之情溢于言表,话未出口,已经热泪盈眶:“卿卿,你知道吗?我们漂泊了好多年之后,终于又有家了。” 卿卿感受得到他们的激动,亦为他们高兴,可高兴之余,难免伤感——她的家,已经没了。 唿延彻带领的这支匈奴人在北地漂泊已久,扎营的功力一流,到了晚上,他们已经可以在豪华的毡房里庆祝。 匈奴人的舞蹈欢畅淋漓,观看的人很容易受到他们的热情感染。卿卿想起曾和霍遇一同去看歌舞,其实过去并不久,却仿佛像上个世纪的事。 这样的歌舞昇平,是真正的太平,没人不为他们高兴。 宴罢,曲子牧被乌云乌雅姐妹缠着讲故事,唿延彻有些形单影只。 卿卿拿了酒杯去敬他。 唿延彻并没有拿起杯子,而是反问:“喝的惯马奶酒?” “喝不惯,但还是要敬你的。” “别给我扣高帽子,我可什么都没答应你。” “王爷给了我落脚之地…已是感激不尽了。” 她饮了酒,面色绯红,像是一层烟霞落在脸颊上,明媚动人。他几次见她,都是彼此落魄时,曾质疑过她何以让霍遇另眼相待,至今真真切切看清了她的样子,真是灵动与青涩相辅相成。 美色固然是好,有时却也会成为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 “喝了你敬得酒,看来非送你回去不可。” 卿卿闻言,抬眼望向唿延彻。 唿延彻对上她的目光,月光下渐渐她的眼神渐渐模煳起来,他想到那一年的糙原,木兰的眼神。 她死得时候很瘦,已经不算是个美人了。 可唿延彻记得第一次见她,她在糙坡遛马,面容饱满秀丽,不比卿卿差。 “既然已经安定下了,王爷何时接麟儿回来?” “还不算安定,待处理完周遭的几个部落,尚算真的安稳。” 她心里预料祸患将至,仍要问:“如何处理?” “打,我们刚迁徙至此,此时若不立威,以后必屡遭侵略。” “你不是不愿意打仗的么?” 少女的语气略微焦急,秀气的眉头皱起。 她的睫毛又长又密,却像只受伤的蝶翼。 ☆、盂楠花开 唿延彻从座位上起身来到大营外,卿卿跟着他来到外面,积雪融水落在他们的脚下,形成一个小小湖泊,映着月亮,映着二人的身影。
第57页 “孟姑娘…我的妻子已经死去了,我的余生都是为我儿子,为我族人而活,若能保护他们在一个地方长长久久生活下去,一时的杀戮算得了什么?” “可你不是这样的人!”卿卿着急的想要证明什么。 “姑娘与我相识几日?可知道我从前的样子?如何笃定说出这句话?” “我是与你相识没几日,更不知道你从前的样子,但我爹说过,一个有了妻儿的人就有了牵挂,他捨不得看别人因战争而失去原本和睦的家庭。你失去了你的妻子,你不会想让别人也失去他们的妻子、丈夫。” 唿延彻眼里的幽光一掠而过,他背对着卿卿:“你终究涉世未深,不知这世上每一处安宁背后,都是血腥换来的。” “你们做事,都只看结果,不问对错的么?” “如何讲?” “当初我都以为霍遇或许对我有着三分喜爱…我又怎能想到被他那样利用与羞辱?你所做虽不及他,但本质有什么区别?你为了自己的子民打别人的部落,那别人的子民呢?他们向谁去诉苦?” “你能跟我这么说,因为你是不是我们族人。” “就不能不打仗么?” “不打仗我的子民如何平安生活在这里?前祁为求安稳,不断像四方送去金银珠宝,光是和亲的公主郡主就送了多少个?我们已经没有金银美女可换取安稳了。” 他很坦白,也很无奈。 卿卿讨厌武力,这一刻,突然懂得了他的无助。 北上这一路,她是亲眼所见唿延彻肩负着一个怎样的责任。他不参与和邺国的战争,可以背负懦夫的名义,但他不能放弃他的臣民。 他很清楚如今的局势,若说从前,他们的兵力或许还可以和邺人一较高下,但邺人经歷入主中原的大小战事,兵力不可同日而语。中原地大物博,可以为这场战争输出源源不断的士兵和粮糙,但他们不行,他们的人口和粮储有限,因大多子民过着游牧生活,完全是看天吃饭,经不起外乱的折腾。 与其以卵击石,不如保存实力,只要有一方安稳的地方,保证他们的人口生生不息,总会有能对抗大邺的一天。 至于周遭的小国部落,他倒是游刃有余。 唿延彻远离戎马多年,旧时穿的甲衣早已破败,好在他还能握得住弓箭,能指挥作战。很快捷报传来,他接连收復十几支散落在附近糙原的游牧部落,又和西北的几个小国缔结了通市盟约。 一个半月以后唿延彻回来,谷里已经是春意正好,乌云乌雅撺掇着卿卿一起扑蝶,三个女娃的模样又傻又青春。 乌雅看到马背上的他,第一个飞奔过来。 唿延彻跃身下马,命下属把马遣走,随后乌云和卿卿也来到了身边。 他用手比划乌雅的身高,道:“长个了。” 乌云急着道:“叔父你怎么光顾着乌雅,我也长个儿了。” 乌云身量已经比寻常女子高了,唿延彻更担心她长得比男子还要高,往后出嫁都成问题。 不过数日不见,卿卿也长高了些。 卿卿只行了个礼,就藉口走开,唿延彻安顿完两个侄女,不解地追了上去。 卿卿回到自己的毡房中,见唿延彻跟上来,回头给他行了礼,道:“王爷来做什么?” “那你看见我跑什么?” “卿卿恭贺王爷,我分明是走回来的,没有跑。” “你们汉女的心思真是变化莫测…我并没伤害无辜人,所有损伤都降到了最低,你不必因此厌恶我。” 卿卿心头一颤,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些话。她退后两步,低着头,与唿延彻拉开距离:“我听说了,我躲避王爷,只是因为王爷身上有血腥味,和晋王身上的味道很像。” “你倒提醒了我,这就去备汤水沐浴,不过之前得告诉你一个消息,霍遇已经斩了延术,和郑永配合活禽了单于,即日起班师回朝,你可以回中原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擒了你们的单于,你却相安无事?” 这个问题涉及到他的私密,虽然许多人好奇,但无人敢开口。 唿延彻犹豫一番,下巴紧绷片刻,最终开口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平安出关的吗?” “不知,我一醒来,见到的就是霍遇。” “我答应他助他过珲邪山,杀珲邪王。” “你…” “想说我卑鄙?” 只要想到他鳏夫孤儿的凄凉场景,卿卿就狠不下心了。如果唿延彻是独自一人为过关而和霍遇做出那样的交易,她会看不起他。 但他还有他的孩子,他是个父亲。 “你放心,就算我行事不光明磊落,也不会欺负你一个小丫头,霍遇一离开北地,我就带你去中原,正好乌云很嚮往中原,我也带她去开开眼界。” 卿卿还想说些什么,唿延彻拍拍她的肩:“到了中原万事得靠你自己,你早些做好打算。” 对卿卿而言,中原从来没有这么近,又从来没有这么远。 她渐渐不记得中原的模样了,那里的山水被一望无际的平川取代,乌云再让她讲述中原的样子,她却是讲不出了。 霍遇凯旋,并未直接班师回朝。郑永率大军先回朝,他留哈尔日霍骋等亲信先回北邙山。 来的路上一帮大老爷们,艰苦倒也自在,回去的时候虽然一身轻松,但路上多了个女子,哈尔日和霍骋都有些放不开,平日里想说什么荤段子都得憋回肚子里。 哈尔日纳闷,看霍骋在独自生火,跑去和他商量:“你说王爷是怎么想的?当初是他把穆姑娘送去流放的,现在又要带她回去?” 霍骋不说话,哈尔日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他:“说话啊。” “主人的想法岂是你我能猜得透?” 哈尔日见他不配合,自言自语道:“一定是王爷身边缺个女人伺候了…” 穆琼,也就是穆潇的妹妹,当年六皇子犯错被流放,穆琼因自愿跟随他而去,谁知流放的队伍在路上遇到沙尘暴,穆琼与他们失散,被延术的手下捡到带了回去。 延术身居大漠,何时见过这等美人,自然是疼爱的不得了。 霍遇大破延术军营,在延术的私寝中再次见到穆琼。 哈尔日问霍骋:“你觉不觉得,孟家姑娘和穆姑娘有些像?我第一眼见到孟家姑娘就这么觉得了。” 霍骋看了眼周围,说道:“你若再提孟家姑娘,王爷知道了得封了你的嘴。” 说起卿卿,哈尔日又想起她死后的样子,“你说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烧了以后也不过一具丑陋焦尸,想想都寒心。” 霍骋不语,继续扔柴火进去。 穆琼恨霍遇,几日油盐不进,非要寻死,底下的侍女为难,潘姐去请示霍遇的意思。 霍遇冷笑,“女人说寻死也就那么一回事儿,她要真想死,被延术jian污的时候就去死了,不必担忧。”
第58页 潘姐犹豫一阵,还是如实告知:“上午穆姑娘发火,扔茶杯,不长心的福宝挨了一记,好好的脸上多了道疤,奴婢也知道这等事不该拿来跟王爷讲,但做奴才的哪里请得起大夫…还请王爷派位大夫去给福宝医治,毕竟是个姑娘家,脸上留了疤日后还怎么做人啊…” 霍遇听着这个名字耳熟,一时半会儿却难想起到底是谁,潘姐见状提醒:“是以前在孟姑娘身边伺候的。” “哦…想起来了,为了她孟家丫头还与我闹了脾气,去找哈尔日吧,叫他去请大夫,务必治好那女婢的脸。” “奴婢替福宝谢过王爷!” 潘姐磕了三个头后离去,仍是心惊胆战,自卿卿出事后,她们后院女侍都是如履薄冰,明面上不敢提和卿卿有关的任何事,暗地里却都认为穆琼虽和卿卿有些像,但到底不如卿卿平易近人,一想她红颜薄命,只能嘆一句好人多舛。 ---------- 永安府。 消香坊白天不营业,谢云棠躺在平时男子寻欢作乐躺靠的软榻上,一边受着火炉的暖风,一边用蒲扇煽凉。 她今日男子装扮,英气十足,许多世间好男儿在她面前也失色。 公子走到她身后,自觉给她捏肩,她把扇子递给他:“给我扇,炉子怪热的。” 公子没有接扇子,讥诮道:“热还躺在炉子跟前?” “这不怕冷吗?”她又把手往前伸了一伸,公子接过扇子,扔在一旁。 谢云棠眼角都带着讽刺:“还以为她没死,你能待我好一些。” “姑娘恩德,在下感激不尽,择日必登门拜访,厚礼答谢。” 他贴近谢云棠的身子,贴在她耳边道。 谢云棠扶着他的肩坐起来,“你敢?不怕我爹杀了你?” “只盼到那天别吓着谢老闆。” ------------------------------------------------- 乌云听说可以去中原,兴奋地再原地转圈,卿卿劝不住她,只好在一旁观望着,片刻,身边多了一隽秀男子,也和她一起看着乌云,正是乌云的老师曲子牧。 卿卿向曲子牧屈膝行礼,曲子牧道:“乌云性子活泼,路上还望姑娘多加照顾。” “这是应该的,我在这里,多亏了乌云。先生呢?为何不回去?” 阳光刺眼,曲子牧微眯起双眼:“天下虽大,只有此处是在下容身处。” 卿卿从他的话里觉察到无奈,也便不再多问他。夜里唿延彻狩猎回来,她趁别人酒兴上头时去问唿延彻。 唿延彻握着酒杯,歪头看她,卿卿见他眼里有些玩味的意思,索性坐在他身旁,急切道:“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他不愿意回去有他的理由,我管不着。” “你的眼神分明说你知道。” “那是你看错了。” 卿卿见他不肯直言,又问:“他是怎么来这里的,你总肯告诉我?” “嗯,当年边境大乱,他是被捉来的俘虏之一。我赏识他的才学,便将他留下来了。” 卿卿半信半疑,不再追问,她正要起身离去,唿延彻握住她手腕,将她拉了回来,她跌坐在一旁,唿延彻把酒杯推到她面前:“陪我喝一杯。” “你为什么不和你的族人喝?” “他们都不认得木兰,只有你,令我想起她。” 唿延彻最后直接拿起酒壶喝,别人喝酒为作乐,他喝酒只为解忧,卿卿看得苦涩,双手去夺他手中酒壶,他力道大,她用两只手才抢过来。 “你别喝了!她不想你这样的。” “她死了,不会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的。” “如果你一直是这个样子,她肯定不愿意冒险跟你走。” “你又知道?” “我知道。” “那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卿卿愣了半天,突然抓住唿延彻胳膊:“我知道,她是霍遇的妻子。” 隔着衣服,卿卿也能感受到唿延彻小臂贲起的冷硬肌肉。 “是了,我带她离开,却没能护住她,如今更是令她失望。” 卿卿看着他,又是可怜,又有些可恨。 “小丫头,别对我有什么希望,我也并非一个好人,肯救你也是为利益所趋。” “我…”她原本只是对他有着期许——有些人就是能够轻易给别人希望的,她想自己守着这点希望,让它慢慢生根,而不是被他不经意地一语戳破。 茅屋初遇,她已经觉得他是个不一样的人了,和把她当物件的霍遇,和在遥遥千里外的薛时安都不同的男子。 “你也不必在我这里索取父兄般的温暖,孟姑娘。” 他加重了“孟姑娘”三字,意在提醒她身份——即便改朝换代,变不了她将门世家的出身,而他是个匈奴人,与她家乃世仇。 他虽没直接戳破,却间接将她那点希望的火苗抑灭。 卿卿愣怔着看着他,眼神无光,但究竟是上好年华里的少女,伤心亦动人。 烛火忽明忽暗,有风吹动,帐子外是庆贺声一片。 唿延彻拽起卿卿,向帐子外走去。 他步子大,卿卿就得小跑。 外面正欢歌笑语的族人看到唿延彻,纷纷高唿“单于”。 卿卿知道,唿延亮战败被生擒,唿延彻即位单于,和大邺签署盟约。匈奴朝廷退居燕然山以北之地,邙关边境,西域、大邺、匈奴三方边境通市,共造边境地带的繁荣。 而唿延彻带领军队北阔,连连收復珲邪山以北的小国部落,扫清了北地的威胁。 唿延亮的势力扫尽,唿延彻登基,又与大邺缔结盟约关系,成了这场战争中最后的赢家。 卿卿和他被包围,他举起卿卿的手,用匈奴话对欢唿的族人们道。 “卿卿姑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亦没有今日的安定!” 四周又开始欢唿卿卿的名字,卿卿不懂他们的话,只听见陌生的语言,看见陌生的脸孔,她高兴不起来,反倒觉得惊恐。 唿延彻又说了句话,显然气氛更为高涨。 卿卿一直无措,直到夜里休息,她同乌云睡一张床,乌云向她解释了唿延彻今日当众所说的话:“叔父说你是圣山来的圣女,是盂楠花的化身,是带给我们福祉的人。” “盂楠花是什么?” “盂楠花世上最纯净的花朵…它长在圣山之顶,守护着我族,可谁都没见过…卿卿,我叔父说你是盂楠花,他会不会喜欢你?我叔父长相英俊,又是我族英雄,你若能和他在一起,再好不过了。” 还好是黑灯瞎火,卿卿脸上的红晕得以不被发现,她把被子给乌云掖好,说道:“你叔父是个英雄善人,我很敬重他。”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第59页 “我…我配不上他的。” 黑暗中,谁也看不见她的眼泪,她有些恨世道不公,若她不是孟家的女儿,不生在这个世道里,没有遇到霍遇那样的人,她也许会义无反顾地要留下来。 曾经她没有亲人,没有去路,更没有想做的事,但她看着那个男人落魄的背影,生出过要保护他的念头。 这种念头,她似懂非懂。 ☆、来也雁门 晋王逐匈奴有功,为西北地区安定做出重大贡献,皇帝嘉其功业,又念其在北邙山专心思过,诚信悔改,召其回朝。 此次北征郑永为前锋部队,于首战大挫匈奴锐气,孤军直入取敌首级,占首功,授中军将军头衔。 晋王霍遇,骁勇善战,领兵有方,虽有过失,但念其思过期间在北邙山开荒屯田、兴建城池等举措大大改善边境名声,擢升为军中大都督,为军中第一人。 霍遇得了赏,人却还在路上悠闲晃荡,似要把路上的山水都玩遍了才肯回朝。 董良先是快马回朝,又带着圣旨连夜疾驰至北邙山。 “你如今好大的架子!竟要圣上请你回去!” 康都太守得了一只五彩毛的鹦鹉,给霍遇献上,霍遇忙着教他说话,见董良又是急迫心态,指责道:“别教坏本王的鹦鹉。” “你何时回去?” “回去做什么?听朝臣指责?呵,反正我身上骂名不止一条,不急。” “你如今可是重任在身。” “无非是些名号罢了,就算做了这朝廷文武第一人又如何?还不是低太子一等。陛下和朝臣都想保太子,我索性晚几天回去,正好不与他争。” “王爷,容下官直言,于在下真心,王爷从不低太子一等。” “董良啊,你说你,一个小小的掾史,既无权势,又非淑女,我要你的真心何用?” 董良见他好坏都听不进去,甩袖道:“我持陛下黄钺,今还怕了你不成!” 他袖口折起一处,霍遇瞧见,上前帮他理好衣冠:“我不是个好主子,从今往后在朝中,你当尽心侍奉太子,若他日由我掌大权,看在嫂子的面子上我会留你一条性命的。” “太子虽有才德,却不是下官想侍奉之主。” “你想留我身边容易,但你的老父亲呢?别非闹到父子决裂,本王命薄,受不起。” 自此一战,董良已决心效劳晋王,不料被他推辞,遥想当年少年意气时的畅快,愈发觉得前路坎坷。 朝堂斗争不必打仗简单,而满朝文武,皆非晋王后盾,他心有大志,前路尽是荆棘。 霍遇弟兄相残却擢升,为了平息朝中议论,皇帝将被贬的六王爷、七王爷都召回朝,虽然没有授要职,但总算回到京师了。 董良都清楚,六王爷回朝定不会轻饶霍遇,霍遇岂会不知? 他悲壮离开北邙山的晋王府,深知自己没走一步,就背离他一步。 “董大人留步!” 哈尔日一路疾奔,才在董良出关前留住他,董良望向他,仿佛希望的光再照耀自己。 哈尔日扶着腰,气喘吁吁道:“王爷说,在武郡赌钱时你输他的银子还没还呢…” 董良:“…” 董良走后,府中清冷。因要回永安府,府中正在清扫准备搬迁之事。 有潘姐操持,上上下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霍遇正在书房观画,潘姐求见。 “可是遇了麻烦?” “王爷真是英明。” “若不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你也不敢来找我。” 潘姐敛了笑容,正色道:“王爷,早晨时收拾卿…孟姑娘的屋子,发现了几章还未看完的竹简,该如何处置?” 他当初见她喜欢读书,就寻了些从前流传下来有意思的传奇记载给她,她看倒是看了,却未读完。 其实有几本原本就是残章,没有结尾。 “虽是无用之书,但流传甚久,扔了可惜,带回去。” “还有一事,后院里头的女婢,只有桃花和福宝是新来的,是…要留在这里,还是带他们回永安府的王府?” “带回去吧,哪里缺人就给安插进去。” “那…孟姑娘的旧衣…” “你便当她是一个寻常侍妾,该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这些小事你应有自己的方寸。” 潘姐不敢再说,行礼后离开。 --------------------------------- 唿延彻安定完匈奴皇庭事后,将政务交予曲子牧代理,便安心领着卿卿和乌云南下了。 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件汉女衣物,卿卿看到时,倍感亲切,换上后又觉这衣服太过华贵,穿起来总觉得别扭,唿延彻道:“虽然如今不打仗了,但我们若大喇喇出现在中原仍会引起怀疑,我会和乌云带上面具,扮作你的奴僕。” “这怎么行?” 乌云上前握住她的手:“怎么不行了?又不是真的给你当奴僕,权宜之计,我和叔父都不觉得吃亏呢,你怕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或许是近乡情怯,怕回去吧。 唿延彻怕卿卿多想,没告诉卿卿暗中会有死士保护,定制好路线,即日便能出发。 他们混在通市后第一批入关的胡商中,商队构成复杂,各种发色的人都有,只要有正式的入关公文就可以入关。 卿卿虽不知晓唿延彻是哪里弄来的入关公文,但她现在十分确定,唿延彻与朝廷中人相识,而那人,与她似乎也有些关系。 路径北邙山,卿卿在隔壁半山上看到北邙山战俘营已是空荡一片,兴建的行宫换了一批工匠,除了几个要地,再没有士兵看守。 唿延彻道:“董木合偷袭边防,误以为战俘为邺人,血洗了战俘营。” 她只能掩面而哭,乌云看着她颤抖不止的肩膀,用匈奴话对唿延彻道:“叔父,你惹哭了她,去哄哄她呀。” 唿延彻愁道:“你们两个,一个眼泪流不净,一个天生不会哭,都不是好事。” 唿延彻不愿去安慰卿卿,乌云正要自己出马,却见卿卿平安无事地走来:“我们快点赶路吧,天黑前得找个落脚的地方。” 雁门之上,关内景象一览无遗,乌云连连赞嘆:“真乃大国,不知我族何时才能生活在这样好的地方。” 唿延彻高大的身影覆住二女视线,“中原风光,何止雁门?” 雁门高塔乃是前朝武帝为彰军中将士所建的功德塔,建于鸣山之上,登塔之后,北望关外南望中原,触目之处,峰峦起伏,雄奇壮观。前朝此处有禁卫守候,非得皇命不可登塔,但随着边域外扩,雁门塔不再做军事之用,今朝废立,渐渐成为一处供赏游的名胜。 雁门塔外内外石壁上由此来文人所写诗文辞赋已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卿卿第一眼便看见“去也雁门,来也雁门”。
第60页 这八个字内容无奇,但笔法出奇,又道出无数人心思。 当年北上,她们若流民涌入雁门,如今归还,得以在雁门塔顶一览左右风光,时过境迁,心中悲凉如那关外平川,空旷无垠。 雁门往南不出十里地,是方山郡,方山郡外孤坟千里,鲜有有碑的,唿延彻驾马来到其中一座碑前。 卿卿道:“当年我们北出雁门,此人正是雁门郡守。” “我有所听闻,此人生无大志,终日吟风弄月,自以为高雅,才引来邺军,却在邺军攻城之日,守着鸣山负隅顽抗。” “无人感念他坚守到最后的恩德,若不是他,我兄长也不会早早就上了断魂坡。” “你兄长二人,皆属英豪,只可惜时势弄人。” “对我而言,又哪有什么英豪不英豪的?我只记得…二哥嫉妒大哥受器重,时常找他麻烦,他们关系似乎不好,但大哥惧内,每次被嫂子逐出家门,又非要和二哥挤一屋。” “你家里还有这等轶事。” “我二哥那时真是顽皮呢,他在军营里每次受大哥欺负,就先跑回家去嫂嫂那里告状,嫂嫂若责罚了大哥,大哥又拿他撒气。不过他们都是疼我的,我还记得逢年过节的,我理应随母亲去寺庙沐佛,大哥二哥会想法子,合力把我偷出来带我上街。” “过了方山,就是断魂坡…可要绕道?” “不用了,我两个兄长皆命丧断魂坡,只有过了断魂坡,才是回家。” 真到了断魂坡,又是另一番景象。 断魂坡的天万里无云,牛羊漫坡,牧童在树下打盹儿,四月芳菲天,尽在断魂坡。 小儿绕膝下的场景似乎是昨天,卿卿此时哭也不敢,只怕一哭就得哭死过去。 除了他们,也有其他人游至此,有诗吟道:“断魂坡下英雄冢,一门三将千字碑;白髮将军送子出,少年意气何处归。” 吟诗之人是个布衣青年,一旁的小个郎君是他书童,卿卿闻诗泣泪,那青年见了卿卿,还以为是同为孟家忠良所感之人,上前询问道:“姑娘也是来纪念孟家二位公子的?” 卿卿颔首应是,却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唿延彻知她心中所悲,将卿卿护在身后:“我家小姐途经此地,得知孟氏一族实际,为之感动故而悲戚。” 青年见唿延彻是胡人模样,又称卿卿为“小姐”,因胡人骁勇,边境处的富贵人家常常请胡人做侍卫,便以为她边境谁家的千金。 唿延彻打量这个男子,他白袍青衫,儒生装扮,袖口处有几处补丁,不是富贵人家人,但有书童,应当是上京谋仕途的书生。 书生见唿延彻身高八尺,气势威武,将自己来歷老老实实告知。 “在下肖仲乂,豫阳郡泽县人氏,幸蒙当今尚书令谢大人举荐,在京师谋了官职,途经此地,忆及当年孟府二位世子英名,故做此诗。” 唿延彻见他虽贫门出身,说起话来不卑不亢,即便赶路上京,眉宇间依旧气定神闲。 卿卿正心说告辞,唿延彻却道:“我家小姐亦要南下,既然顺路,不若结伴而行。” 那小书童附在肖仲乂耳边不知说些什么,但肖仲乂眉头疏朗,听完小厮之话反倒责道:“你我一穷二白,身无长处,能和兄台及二位姑娘同行是福分。” 唿延彻三人名号都不便透露出去,唿延彻化名木彻,称卿卿为岷州粮商之女,前往洛川拜访亲戚。 因她的名实难改,唿延彻索性称她是孟家旁支远亲。 夜里在客栈落脚,卿卿寻来和唿延彻独处的机会,才问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邺人朝廷的文官大多由前祁、邺士族担任,若要推行新政,皇帝必得培养自己的亲信。能得谢国公赏识的人岂是池中之物?此人身着褴褛,却步伐稳健,虽得了上京的令,却不急于赶路,既然能为心中敬仰而停驻于此浪费上京时间,必是对自己成竹在胸,且有大志。” “一个书生前途如何,与我何干?” “你若留在中原,多一相识便是多一条后路。” 卿卿没料到唿延彻会这样说,她上前一步,仰着脸问他:“你,管我的事做什么?我自有出路。” 唿延彻后退,和她隔开距离,“你年幼愚钝,进了中原,人人都可欺你。” 这话让从外边打水回来的乌云听见了,破门帮着卿卿指责唿延彻道:“叔父,你也是太不会说话了,我都听出了你是在关心人家,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呢?” 唿延彻冷脸道:“听人壁角的坏习惯何时能改?” 乌云走到卿卿和唿延彻之间,将二人隔开,背对唿延彻而面朝卿卿做了个鬼脸,卿卿不忍笑出来,模样灵动。唿延彻道:“我回房了,你二人早些休息。” 唿延彻一走,乌云跺脚气到:“你们中原这么多好男儿,你怎就瞧上了我叔父这个死脑筋?” 卿卿否认:“我不已告诉过你,只是敬重。” 乌云不信,卿卿长嘆一口,牵着她的手坐下,细细道来:“你叔父现在身居高位,非我能高攀起。你或许是知道的…我是从晋王手中逃出来的,他是那样可怕,若被他知道我为你叔父所救,你们牺牲了那么多人,勉强换来的太平又没了,你叔父…他像黑夜里的月光吸引着我,他诚然可贵,我又怎能为私心毁了这点月光?” “那你就是喜欢我叔父的。卿卿,你做我小婶婶吧。” 卿卿已经无可否认了,她垂眸道:“你叔父不喜欢我,我也不能做你的小婶婶。也许你也听过我父兄名声…我们家…尚有许多事未解决,我要解决了这些事,才能清清白白去和你们生活在一起。” “谁说我叔父不喜欢你,你这么好看,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我也不知…”豆蔻年纪的少女初尝情爱,未尝甜味先尝到苦涩,她想起以前在战俘营时杜家娘子跟她说过的一句话,转赠给乌云:“有个嫂嫂跟我说过,天底下的美色大都相当,以美色侍人,是为奴,若两情相悦,皮相和出身都不真正重要的。” “什么意思呢?” “也许…你叔父永远瞧不上我的。” 乌云见自己又无意揭了她伤口,忙转了轻松的话题。二人悉悉索索闲话道夜深才熄了灯,唿延彻在走廊看到灯火终于灭了,才安心回屋。 ☆、时安金山 霍遇南下一路,所到之处皆有人接待。行到淇水边上,洛川刺史说是五月画舫开幕,船上尽是美人,他便打算留了下来。 因是洛川,有一人不得不会,夜里太守府设宴,洛川名士皆来为晋王接风。 霍遇便是在此与薛时安相见的。 薛家和穆家为洛川两大家族,皆有代表前来赴宴,穆家因之前被皇子纷争所牵扯,气焰大不如前。 薛时安垄断淇水南北的米粮供应,控制淇水水路,更是洛川儒学新贵,势力不容小觑。
第61页 这样厉害的人物,听名声还以为是个年迈大儒,见面方知是为举世无双的俊美郎君,近观姿容修美,远观人若霁月清风,唯一可惜,是他得靠着轮椅出行。 薛时安与霍遇理应是仇人见面,但真见面,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都是腹肚吞满权术之人,喜形不于色。 霍遇远远看见薛时安,疾步而来,作揖答谢:“此次北伐匈奴,薛先生慷慨解囊解我燃眉之急,日后薛先生若有所需,尽管跟本王开口。” 薛时安在轮椅上给他行礼罢,道:“王爷乃时势英豪,为王爷分忧解难,是小生之幸。” 太守王朗见二人相谈甚欢,奇道:“原来薛先生与晋王殿下竟是相识。” “薛先生乃淇水名士之首,本王自然知晓先生。今日与先生一见如故,恨不能彻夜把酒言欢。” 朝廷上下都知道晋王的脾气乖戾,能与薛时安把酒言欢实则出奇。霍遇近侍哈尔日是邺人直肠子代表,总觉得和一个书生说话屈辱了自家主上,在底下与人抱怨道:“一个瘸腿书生,哪来这么大架子?” 薛时安面对晋王,却是不卑不亢,他眼神清冷,叫人说不出究竟来,“在下不才,多写王爷厚爱了。王爷所赠厚礼在下已收到,感激涕零,日后定当尽微薄之力,效忠朝廷。” 你来我去,旁人听得乐呵,其实句句带针刺,只是旗鼓相当,不分输赢。 宴罢,霍遇留下穆潇,命霍骋带他去见穆琼。 兄妹重逢,少不了涕泗横流一番。夜里霍遇回寝,穆琼忙擦去眼泪,他玩味地审视穆琼的泪眼,抬起她的下巴,“旧情人重逢,哭什么?” “妾没有哭泣,王爷误会了。” “你现在不哭,到时候回了永安府,和五哥相见,不还得一通哭?” 穆琼恭顺跪于榻上,任他作弄,“妾自被延术所侮辱,便已将成王忘了,殿下为妾报仇,妾往后,一心向着王爷。” 穆琼与卿卿眉目确实相似,但□□大不相同。卿卿从未对他这样恭顺过,其实到了最后,他还是没能将她驯服。 “你向着我最好,不向着我也罢,安生点就好。”他的手满满摩挲穆琼耳畔,喃语道,“女儿家,争不过命的。” 穆琼见他眉宇疏朗,知他心情不错,起身道:“妾为殿下更衣。” 他双臂张开,任穆琼解开他腰间系带,去解暗扣时不慎将他腰间佩环松开,香袋坠地,声音钝困,穆琼忙弯腰去捡,霍遇快她一步,将香袋捡起,繫于腰间。 穆琼接着为他解衣袍,又装作漫不经心问道:“可是那位姑娘之物?” “本王身边的姑娘来来去去,你指哪一个?” “孟姑娘。” “此香袋是本王母妃所赐,与他人无关。” “是妾多嘴了…” “好过镇日死气沉沉,本王最不喜欢安静。” 穆琼在延术那里受了一遭罪,性子倒变得讨人喜欢了。霍遇记得她从前,温柔淑婉,若有男人在旁,都不敢吭声。 二人交颈而眠,更深时,霍遇被梦惊醒,提了剑出去,外面霍骋正候着,见到他恭敬行礼,他问说:“几更天了?” “三更。” 霍骋这孩子是他在河北战场上捡来的流民,在身边带大,性格执拗了些,却因像他自己少年时期而得他喜欢。 霍骋今年一十七,已是他身边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霍骋紧抿着唇,与他年少时完全一个模子,他拍拍霍骋脸颊,“别总绷着脸。” 霍骋咬牙不语,似在隐忍什么,霍遇笑了:“有什么直说。” “王爷,你为何要对薛时安那般礼让!” 原来看到今日霍遇对薛时安的态度,不仅哈尔日生气,他也生气,只是他年纪小,又性格内敛,一直忍在心里。 “他一个瘸子,本王还能把他怎么样?洛川是人家的地盘,我不得讨好一些?” “可…” “你们倒是忠心,个个看不得爷受委屈,但这可不算是委屈,回到宫里,憋屈的地方多了,这还没回去,老五就急着给我下绊子,你们若因这点小事就觉得不平,日后还如何辅佐本王?” 霍骋跟随霍遇,应该说是命运的选择。能留在霍遇身边,他也是歷经了九死一生。许多时候霍遇所做之事让霍骋不解,比如射杀卿卿。但他的毅力狠心无不使自己五体投地。有一年战于凌江,他们的船被敌军打翻,万人去,千人还,不见霍遇身影,生还的千人本已打算投江殉葬,正要入水时,水波涌动,水里冒出一个黑影,他长发掩面,浑身尽湿,铁甲只剩几片鳞片粘在身上,若一只水鬼。 原来他是趁夜游到了对岸,斩了敌方水军将领,事毕被发现,敌人将他锁在水下,他借力折断自己筋骨,才脱逃。 他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所以他们这帮兄弟才死心塌地跟着他。 霍骋已明白,一个人可以有很多面,对于祁人来说,他兇残无度,对朝臣来说,他蔑视朝纲,但对他们来说,他是唯一的将领。 然而对于霍遇而言,这种忠心在战场是是利器,在朝堂上是掣肘。 生而于世,没一件事不烦心。 “霍骋,备马。” 霍遇连夜前往穆府去见穆潇,穆潇起夜,见床头两个黑影,吓得魂飞魄散,霍骋掌灯,他看清来人,颤微微指着霍遇:“王…王…爷怎么进来的…” 穆潇平时也不是个遇事慌张的人,但穆府戒备森严,实难闯入,霍遇二人无声无息就来了,就像那天外来客。 “本王来只想与你确认几件事。” 他虽受惊,但很快恢復镇定,“王爷若有要事相商,待穆某整理仪容再议。” “不必。”霍遇给霍骋使了个眼色,一抹锋利银光迅速闪过,落在穆潇脖子上。 “去年九月你到北邙山来,可是为了引起本王对孟三姑娘的注意?” “我…”即便他想否认,脖子上架着的短刀不允许。 “本王当然不会杀你,刀子用来吓你罢了,只是你若不实话,本王明天就去告诉你的大哥,你为争家业,与薛时安合作在自家生意里使绊子,你老父还在床上呢吧…” “你已夺我妹妹,还想如何?” “你们引出孟三姑娘,她自己是知还是不知?” “卿卿自始至终都不知道。” 霍遇蹙了眉头,原以为她是自愿的,如果真是那样,她也不算个傻的,结果到头来,她是彻彻底底被薛时安利用。 他默了一阵,又想起方才穆潇对他的称唿,怒道:“谁准你这样叫她?” 这一生冷斥,把霍骋也吓到了。 ------------------------------------ 与肖仲乂同游,旅途添了许多乐趣。肖仲乂熟知每一地的歷史典故,而他的书童乐虎,人虽不起眼,却知道好多轶事,惹得卿卿和乌云连连发笑。
第62页 有了主僕二人的作陪,唿延彻省了不少心,他有意让肖仲乂以后帮点卿卿,便一路负责主僕二人的吃住,肖仲乂显然不是愿平白受人恩惠的人,便答应以誊抄汉学经典为报酬,赠与唿延彻。 又过了几座城池,乌云因舟车劳顿闹困,卿卿晚饭没吃几口就陪她回驿站客房休息,唿延彻送饭给她,她摆手,“无心吃了。” 此次南下,唿延彻对卿卿刮目相看,其实他一直认为汉女娇柔,可这一路上,卿卿也没少吃苦,她除了想家时眼泪多些,从没说过累。 卿卿打趣道:“你真当我是千金小姐啦?战俘营里出来的,怎么也不是个娇贵的。” 若她原本是低贱出身,倒也没什么可怜惜。 唿延彻的手覆上卿卿肩头:“你是我族贵人,很珍贵。” 卿卿回头看着他:“像盂楠花一样吗?” “像盂楠花一样。” “你别骗我了,你们根本没人见过盂楠花。”她非嗔怪,言语间倒也体谅他的谎言。 唿延彻朗声大笑:“我何故骗你一个小姑娘?” 卿卿怕他吵着乌云,去伸手捂他的嘴,唿延彻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腕,“放心,你若能叫得醒她,算你厉害。” “你真的见过盂楠花?” 唿延彻正要答她的话,乌云勐得起身,把二人都吓了一跳。 见桌上放着粥,乌云就赤脚下床去喝粥了,一碗粥咕噜下肚,她感嘆道:“看来再困,还是得吃东西的!” 卿卿和唿延彻相视一笑,卿卿道:“改日再问你。” 行路途中,他们的行礼都越来越少,唯肖仲乂的行囊愈发沉重,乌云好奇地问他书童乐虎:“你家公子背囊里都装了些什么宝贝啊?” 乐虎见肖仲乂不在,敲敲说道:“你们别看我公子现在是个酸腐书生,以后一定是位大文豪,这一筐篮都是他所着文章。” 乌云不知文章内容,但想到一个人能写这么多东西,那也十分厉害了。 卿卿想得更多一些:“你公子既然是个文人,怎么此行不见你们带着藏书?” “哈哈,小姐不知了吧,我家公子临走前请了走镖人护送家中所有藏书,为此卖了家中老宅才凑够给镖局的银子。” “可你公子不还没有谋得官位么?若就此断了后路该如何?” “你们能想到的我家公子还能想不到吗?他早有筹算,虽说我家公子有谢大人的举荐,但若是不讨中正官的喜欢,那也是白瞎,我们在永安府举目无亲,也不能赖在谢大人府里。不过据打听啊,祭酒秦大人的家弟,洛川薛公子是个大善人,他在洛川设有锦绣阁,专为落选学生提供读书住宿的地方,三年内费用全免。” 卿卿没有主动把乐虎口中这位薛大善人与她青梅竹马的那位玩伴联繫起来,但乐虎接下来说的话,令她神色瞬变。 “洛川都有俗语,时安造金山,这时安,就是薛大善人的名字。” 卿卿手里的筷子都惊掉,她的反常引起乌云关心,“你怎么了?” 她拾起筷子,逼着自己镇定,“这位薛公子,也是我要找的人。” 乐虎不知个中缘由,问道:“不知小姐和这位薛公子是何关系?” “远房的亲戚。” 乌云不解:“为何哥哥姓秦,这位大善人又姓薛呢?” 乐虎正打算卖弄,不料卿卿先开了口,“他们父母早年和离,哥哥跟随母亲改嫁,弟弟跟随父亲。” 乌云想起自己家的弟兄即便相处在一起,亦免不了同室操戈的命运,这对兄弟却可以齐心协力,不觉感嘆:“原来如此,那这兄弟二人共行善举,也是兄弟情深吶。” 怕泄露卿卿身份,乐虎在的时候乌云没有问她和这薛时安的关系,只剩她们二人时她才问:“你和那薛时安,又如何认识?” “他父亲是我家后院的帐房先生,他的伯父在淇水一带做着买卖,想来他们是去投奔了他的伯父。” 乌云握住卿卿的手,紧紧一下,又松开,“那我就放心了,我以为你要找什么很危险的人,原来竟是个这么了不得的人。” “他若是个卖货郎,我去见他倒也没什么,可他身份今非昔比,更是朝中要臣的家属,我…怕是又得去添麻烦。乌云,此事先别告知你叔父…” “你不想他知道你去找你的青梅竹马?” “什么青梅竹马,莫要胡说…他,是个很复杂的人,你叔父知道了会担心的。” “你也知道我叔父会担心…卿卿,你跟我们回燕然山吧。” “燕然山再美,却不是我的家,我败了我们孟家家声,虽只有绵薄之力,也要尽力去挽救一下,才不愧对我父母。” 西南的孟束、收留孟家余戚的薛时安,还有她或许仍有生机的二哥,那些等待孟家给他们答覆的门客,她都要一一亲自确认了。 既然给她再活一次的机会,她不能再将自己的生死交在任何人手里面。 乌云瘪嘴,眼中是浓浓不舍:“卿卿,我捨不得你。” 她们年纪相同,性格又是那么相合,士为知己者死,女儿家何尝不是?女子没有男儿那般拥有广阔的施展抱负的空间,一生无非守着一间房,一个男人与孩子,更难遇到知己,所以一旦相遇,就是弥足珍贵的情谊。 卿卿抱住乌云,“你叔父嫌我爱哭,以后我也不哭了,只要我完成了这些,就回燕然山,你叔父赶我我也不走。” 乌云连连点头,“你说好的。” ☆、纸醉金迷 五月初二,由洛川薛穆两家合建的画舫开幕,淇水畔尽是围观百姓。 画舫内歌舞盛宴持续三天三夜,不见尾声。 这等奢靡本应为朝廷所忌,但邺人南下,看中的就是中原的鼎沸繁华,所上奏疏终于不再是饥荒,而是批判奢侈可耻,皇帝看了自然乐意——瞧,这是我带来的盛世。 骄奢yin逸虽非好事,但在民生凋敝长达十余年久的中原地区来说,洛川繁华仿佛一剂强心剂,令百姓信服新朝新政确实奏效。 霍遇是第一拨上船的人,整整三日,吃喝拉撒都在船上,他最爱热闹处,爱有享用不完的美人、美酒。 霍骋也是将是个成年男子了,却还是个没开过荤的,霍遇给他塞去一个美人,美人在怀,霍骋的黑脸一阵青一阵红,哈尔日大笑不止,一旁的汲冉嘲讽他是得做个老雏儿了,原本是想用话激一激霍骋这小子,谁知他把没人往汲冉怀里一推,红着脸跑了。 就连霍遇都笑开了。 那美人在汲冉怀里,极尽妩媚之术,娇娇地问:“那位小公子不会是个兔儿爷吧?” 霍遇与几个亲侍道:“是个兔儿爷就好了,正好扔给沈璃□□,不劳爷费心。” 众人又是一阵闹笑。 席上有人提议:“薛先生文才出众,不如做赋一首,彰表今朝盛世!”
第63页 薛时安推辞道:“薛某人满身铜臭,平日素爱吟风弄月,却不过是附庸风雅,登不得台面,不过薛某锦绣阁中倒是不乏善辞赋者,伯让兄的才名诸位定当都听说过,不如就请他代为赋辞。” 若说之前霍遇还只是当薛时安是一个有几分jian诈的铜臭商人,当夏伯让出现时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哈尔日问道:“公子,伯让是谁?” 汲冉讽刺道:“真丢脸,河西夏公都不识,夏伯让,名瑾字伯让,他父亲是河西大儒,但他不信儒学那一套,先前师从河东陈生,后因与他父亲意见不合而投奔了洛川锦绣阁。” 哈尔日翻个白眼,“不就王爷叫你提前调查了下今日来人,装什么博学多闻呢。” 一平平无奇的青年走向宴厅中央,杯酒之间,以吟出一首绝世好辞,四众譁然,纷纷被他才能所惊。 霍遇率先鼓掌,一时掌声如雷。 汉字还识不全的哈尔日虽说不出他说的好在哪里,但觉得那平凡青年刚才吟咏的辞赋,让他既觉得风雅,但每句他又都能听懂意思。 他也不知道该不该鼓掌,跟着王爷走就是了。 淇水六郡,不至洛川,不知盛世,城门五里外,香风裊裊入鼻。 白天在驿站落脚,肖仲乂想去锦绣阁拜访,乌云一听,便要随他同去,临行前唿延彻嘱咐再三:“莫要只贪自己玩乐,保护好肖公子。” 乌云沖他吐一吐舌头,喊道:“乐虎,还不快跟上!” 卿卿知道乌云用意,但剩她与唿延彻二人时,实在无趣,唿延彻捧着肖仲乂誊抄的书经似乎走火入魔,卿卿无聊翻阅一本《毛诗》,里面的句子她都快读厌了。 唿延彻的镇定方始至中,往事却像梦靥前来叨扰她。 那一日她在纸上写,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霍遇却写: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她兀得合上书本,唿延彻抬头,四目相对,卿卿正要解释自己举动,有人急促道:“不好了,乌云姑娘去了画舫!” 是乐虎风风火火闯来,唿延彻并不当回事,“以我这小侄女的武艺,区区画舫应当来去自如的。” 肖仲乂后脚而至:“木兄不知!此次,薛、穆两家家主,洛川太守、刺史大人都在画舫内,晋王回朝于洛川落脚,亦在画舫内!” 听闻晋王二字,唿延彻双眸骤然如鹰眼,卿卿见他露出担忧之色,握住他手肘,宽慰道:“乌云儿那样聪敏,身手又好,会平安无事的。” 宽慰别人是一回事,自己担忧又是另一回事,入夜乌云还不见回来,卿卿寝食难安。 唿延彻打听完消息回来,告诉卿卿船上这几日正是盛宴,有许多胡姬,乌云就算上了船顶多被当做是胡姬。 但到了半夜又有不好的消息,肖仲乂火急火燎赶来,说是船上发现了一名女刺客,挟持了晋王的美人后被晋王的人所捕获。 “孟姑娘,木大哥,这女刺客会不会是乌云姑娘?” 其实极有可能是乌云的,除了乌云,其女子未必有这个胆量,唿延彻沉思一会儿,对卿卿道:“你在这里等我,若有事我会叫人通知你。” 他指弯在木桌上三长两短敲了两下,客房外脚步声轰隆,一群黑衣人涌入,乐虎吓得躲在肖仲乂身后,肖仲乂一个读书人,吓得魂都没了。 卿卿惊道:“原来你早有准备…” “拜见单于!” 听到单于二字,肖仲乂目瞪口呆,指着唿延彻的鼻子:“你…你…” 他的侍卫都现身了,摆明是要硬闯画舫,卿卿阻止道:“不成的,你的死士再多,比不得画舫的防卫,我有一计,你…” “乌云是我的侄女,轮不到你来救。” 他的话虽冷硬,却已经表明卿卿想到的办法,他也是想到的。 “若这几日还有前往画舫的歌女,我混进去便是,薛时安也在船内,我不会有事的。” “不行,你好好呆在客栈。” 卿卿灵机一动,“唿延彻,你是不是担心我?” 他一个八尺男儿在下属面前有口难言,肖仲乂这时道:“木大哥…唿延单于,在下也认为若是由孟姑娘去寻乌云姑娘会更安全些,画舫内外不知埋伏了多少侍卫,我们只是去寻个人,费不着大动干戈是不是?” 卿卿上前握住他的的手,“我不会有事的,我找到乌云后就伺机逃出来,我从前帮薛时安在霍遇眼皮子底下救过人的,你就放心好了。” 他本来不必南下,这一切错的源头都在她,她是不配他有任何牺牲的。 唿延彻抿唇不语,他心意已决,卿卿便换了个说辞,“你已经带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人,现在也是我该报答你和乌云的时候了。” 卿卿却是比他还要固执,的确,此时不是意气用气的时候,他的死士也不能为了找人而有所牺牲,眼前虽是卿卿安危,但身后,他还背负着他刚刚有了家园的族人的安危。 “我就在渡头等你。” 肖仲乂打听到了最近会有一间新的舞坊的舞女进船里表演,他略施美男计,迷晕了其中一个舞姬,卿卿便顶替了她前去。 除了奢华,卿卿再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这艘船。整个画舫由三座独立船只组成,主船似宫殿般豪华,上下共三层,底层是堆放货物之处,二层观湖景赏月色,三层为开放的宴厅,正中时两扇呈阴阳形的舞台。 其余两艘船是供宾客休息的厢房,达官贵人们在一艘船上,而其余人在另一艘船。由主船穿堂而过,来到歌舞伎所休息的船上,卿卿四处张望,未见乌云身影。她虽急迫,但当务之急是在船上安顿好,勿要引起他人怀疑。 领她们上船的是船上的教坊嬷嬷,虽自称是嬷嬷辈的人,样貌却是好看,她在前头走着,水腰妙曼,丝毫不比舞姬们差。 她领着一众舞姬来到厢房,五人一间,而她们其中的领舞是单人一间屋。 教坊嬷嬷姓杜名贞,大家都叫她贞娘,她提着嗓子先给这群新上船的舞姬来了一个下马威,而后放柔语气,道:“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坊间出身,你们的心思我也都懂,在船上若是有什么难处,与我说便好。谁还可有疑问?” 杜贞态度亲切,舞姬们初来乍到,纷纷说起自己疑问。 卿卿见状,挑时候问道:“听说船上前几日有刺客,我们会不会很危险啊?” 这话惹得杜贞一阵嗤笑,“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你们放心,就算你们啊梗着脖子送上去,刺客也不回来的。况且上一次刺客也已经捉到了,你们呀就别瞎操心。” 不提还好,一提就勾起了女儿家的好奇心,尤其那刺客还是个女子,便更令人好奇。 有人紧接着卿卿的问题,问道:“听说行刺的是位姑娘,可有来歷?” 杜贞耐心答道:“自然来头不小,但那岂是你我能议论的?总之,你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让达官贵人们高兴了,自然少不了好处。”
第64页 杜贞前脚一走,她们又叽叽喳喳讨论了起来。 走廊看管严格,卿卿想要寻人并不容易,这时,有个舞姬道:“你们听说没有,行刺晋王殿下的,是前朝大将军的女儿孟三姑娘,说是来復仇的。” 卿卿差些把口中茶水泼出来,又听人说,“难怪那么胆大,原来是将军府的小姐。” 又有一个声音道:“对,是这样没错,我听我们坊里一位从画舫出来的前辈说,当天行刺时她也在,那孟姑娘是混在了歌姬里面,她去给晋王殿下献酒,谁知从袖子里拿出一支匕首,不过晋王殿下委实厉害,立马就躲过了。你们猜她的下场如何?定都以为她死定了,谁料这时薛先生站了出来,用丰厚的报酬换了孟三姑娘。” 卿卿一听那行刺的人是孟三姑娘,就知道此事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简单。但她却松了一口气,不管是哪一位孟三姑娘,那都是个汉人,这就排除了乌云的可能性。 趁中午放饭混乱时,卿卿找了几间屋,都没找到乌云,熬到夜里,趁其余人都去了主船,卿卿开始一间间屋子挨个找。 这艘船不大,人员流动频繁,她很快找完一层,到了甲板层,搜完几间屋,脚步声入耳,她旋身躲到杂货间里,借着过道透进来的光,可以勉强看清外面的事物,过了一阵,除了脚步声,还有车轮的声音。 随着越来越近的声音,卿卿的心越跳越快。 这艘船不论内外皆很豪华,但金玉满堂背后,又似乎处处暗藏杀机。 ☆、谢公子瞻 卿卿所混进来的这群舞姬时由永安府消香坊前来的,传闻消香坊的姑娘,就算是个端茶倒水的丫鬟亦是上人之姿,有人言,消香坊遍地神女,宛若仙苑。 卿卿是混了丫鬟的身份进来的,若叫她跳舞,实在不会。 半艘船上都是前来献艺的女子,免不了比较。卿卿从她们的谈话里得知另搜船上还有另外几个胡姬,便猜测乌云也在那之中。 想起昨夜的事,她犹心悸。 昨夜里她去寻乌云,听见过道里动静先是躲藏进杂货间,没过半晌,就听杜贞细软的声音颤抖道:“公子,我也未料到那晋王竟然能坐怀不乱,送去的美人无一能入他床帏的…” 半天无人回答,那车轮声继续,卿卿向外探去,过道已无人,他们应是去了甲板上。 她不知自己哪里的勇气,去上前偷听。 远远,只见那公子竟然坐着轮椅,他因背对着卿卿,卿卿看不到他那一双腿到底是在还是不在。 面对杜贞的自责,那位公子什么都没说。 他着一身冷寂的白袍,普通士族装扮,但天上一轮明月映在淇水之中,今夜更无波澜,淇水似一面镜子,万物静止,只有鸦声蝉鸣间断响起。 那个男子融入凄冷孤独的月色中,卿卿已完全看不见他身边的杜贞,听不见鸦声。 霍遇曾说,那个瘸子。 她大抵知道了他的身份,只是这一刻,她退却了。 她大约认得薛时安的模样,但他未必能认出来他。这些年偶有联繫,都是他找人通知她,或是嘱咐她趋利避害,或是叫她安心在霍遇身边呆着,而最后一次他找她,是叫她去霍遇那里偷印。 这些年联繫的次数委实不多,中间还隔着不知多少个传话的人,其实早就陌生了,就算如今她站出去,他未必认出自己。 如今霍遇尚在船上,卿卿以为,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她找了近两天,才发觉要在这里找人是大海捞针,焦头烂额时她从消香坊舞伎那里听说,在另一艘船上还住着一群胡姬,因和她们争夺练舞场地而结下樑子,卿卿也不知乌云是否在那里,这时也就死马当活马医,她所幸直接在练舞房里留了一身乌云近日穿过的衣服,又留下一张字条,若她看见,夜里于甲板相会。 卿卿回到厢房,只有一个舞伎在房里,她叫素苕,是伴舞之一,不过沉默寡言了些,每每别人三五成群时,她总是形单影只。 她眼眶通红,明显哭过。 卿卿不是消香坊人,自然不知她们人际之间的过节,看素苕努力要掩藏情绪,不禁同情起她来。 夜里素苕出去,屋里才说起今天练舞时候,素苕又被楚楚欺负,楚楚是消香坊领舞,样貌舞艺样样都是消香坊翘楚,只是素苕不善言辞,被她看不惯。楚楚先是把素苕分配去了最不起眼的位置,素苕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两句,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楚楚一巴掌。 这就是素苕今日独自在屋里啜泣的原因。 到了夜半约定时刻,卿卿窸窸窣窣出门去甲板上。 那船头的站着的褐发姑娘,正是乌云,她欲上前,乌云先瞧见了她,这时乌云一个箭步上前,将卿卿拖到船舱旁有遮挡的地方。 片刻,就看见两个男子从最下一层的舱口走出来。 卿卿到死也不会忘记那二人的模样。 那长身而立,一席深色袍子的正是霍遇,而他一旁的黑面侍卫,便是那一日押着她去送死之人。 卿卿竖耳倾听,他们说的什么五皇子、太子,她听不大明白,忽而一声惊叫,这惊叫来自乌云,脚下一只绿油油的□□吓破她的胆。 闻声,霍骋持剑立马赶来,却听“扑通”一声落水声,“王爷,有人跳下去了!” 水里气泡不断,片刻,水面冒出一个人头,霍骋那剑指着她:“大胆胡女,竟赶惊扰王爷。” 乌云见这小生面黑,又一身黑衣,在黑夜里就只有眼珠子是白的,她还有功夫笑。 她牵住船身一侧的绳子,人还在在水里:“我半夜起夜,不知你们是王爷,一时情急就跳了下去。” 她特意模仿胡姬口音,用夹生的汉语说,霍遇轻睨她一眼,对霍骋道:“把人拉上来,带回去再说。” 水里,卿卿觉得自己快要断气,但跳水时乌云再三叮嘱万万不可唿吸,她攀住船底的缰绳,快要窒息。 就在她意识快要被冷凉的湖水淹没时,有个什么东西将她包围,她瞬间有了依靠,腰间被一只手臂紧紧圈住,她闭眼的同时,攀住那人臂膀。 卿卿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客栈,身旁站着一个面熟的女子,她容自己慢慢思索,想起,床畔的站着的女子竟然是谢云棠的女婢。 “桑诺?” 桑诺朝她微微福身,“姑娘好记性。” “你为何在此?” 桑诺扶着她起来,笑道:“这还是让我家小姐和唿延将军为你解释吧。” 桑诺才一说罢,房门被人勐得推开,谢云棠大步流星走到床畔,“哟,醒啦?” 唿延彻跟在谢云棠身后,二人似是早就认识,卿卿一时想通:“救我的人,是你?” 谢云棠面上浮着假笑,坐到床侧亲昵地揽住卿卿:“我未婚夫专宠于你,要你去死我巴不得呢,怎会救你?受人之託罢了。” “那人究竟是谁?” “一个负心的玩意儿,我都不知他姓名,你知道又如何?”
第65页 卿卿低下头,唿延彻上前,一只手提起谢云棠身子把她带离卿卿身边,冷言道:“你请的大夫呢?” 谢云棠剜他一眼,“路上。” 见唿延彻一脸敌意,谢云棠咳了两声,道:“我有几句话想同卿卿说,你听见却也无妨,但我就是不想你听见。” 她说得理所当然,唿延彻警示地睇她一眼,便出去并带好房门。 “当初在北邙山相遇,不知原来孟小姐是贵人,云棠若有不敬,你勿计较。” “你到底什么意思?” “不同你道歉么?” “是我该向你道歉。” 谢云棠看着她甚是有趣,仿佛历经了一次生死,卿卿已不再是北邙山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女奴。 她感嘆,到底是孟家的后人,骨子里硬气。 “我来之前,我父亲可嘱咐过了我,若你有半点闪失就要家法伺候我。” “你父亲?他又怎会认得我?” 谢云棠白她一眼,“家父,官拜尚书令,当今陛下亲自加封一等公爵,人称谢国公,名衡子子瞻,幼年曾用名,谢跛子,现在你可认识了?” 卿卿回想父亲曾给自己的那本名册里,是记录着这么一个人,她祖父曾救在匈奴人手中救下一跛脚少年,不仅替其医脚,还授其诗书。她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是谢云棠父亲,也没想到那本名册上的人会主动找到自己。 “祖上庇佑,是卿卿福气。若有机会见国公大人一面,再亲自道谢。” 卿卿虽从画舫逃了出来,但乌云又落在了霍遇手上,本不过是谢云棠出面就能解决的事,但画舫里传来噩耗,消香坊领舞楚楚死在自己房中,时间正是昨夜。 谢云棠愁道:“孟姑娘怕得跟我走一趟了,船上死了人,又少了人,只怕到头来罪名落得你头上,你是顶着消香坊的身份上的船,到头来败坏的是消香坊名声。” 唿延彻先看出端倪:“谢姑娘为何如此关心消香坊之事?” 谢云棠含笑道:“自是有理由的,这理由你们知道了也无妨,不过这理由,我不想告诉你们。” 卿卿和唿延彻相互看一眼,唿延彻道:“卿卿不能贸然与你上船,你若要她前去,我需伴在左右。” “你要护花,我自然不能拦你了,既然这样,便把那个呆子书生和他跟班儿也带着一起,人一多,晋王不会怀疑到你们头上。” 谢云棠便这样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登船了。 上船避免不了要直面霍遇,卿卿寻思一番,还是不见为好,便与唿延彻带了面具,若所有人中只有他们两个带着面具,反倒更显眼,索性谢云棠所带之人都以面具蒙面。 船上死了人,所有人都被留在船上不得离开。 谢云棠一行人和仵作同一天登船,正巧赶上了验尸。 楚楚死于割喉,兇器是她自己头上的钗子,且不是一下致命,而是血流而尽而死。 就算是个天仙,惨死之下不过一具可怖皮囊。 消香坊的女子们见状,则是抱头聚团痛哭一回,虽然平日里对楚楚颇有微辞,但一同前来的人,却不能一同回消香坊,位置空了一个,惹人悲凉。 仵作道:“恐怕是私仇,小人以为应当先对消香坊之人进行盘问。” 仵作按程序做事,太守陈孚请示晋王意思,霍遇道:“此乃太守职责,太守照常处理,不必顾及本王。” 验完尸,众人各回各屋,回去后卿卿将自己疑惑说出:“依仵作判断,楚姬是与丑时出事,可当时我与乌云所遇会面时间正是那时,楚姬寝房就在隔壁,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当夜你可见到其他人?”唿延彻问。 卿卿仔细一想,“我是为躲避霍遇才落水的,当时他肯定在船上,不过他要杀人,也不必如此鬼祟…有了!当夜我出门,于船舱楼梯口遇到看到一个匆忙的身影,那人身着华服,像是贵胄之人。我当时因心虚,躲他还来不及,并没有看得更细。 气氛突然陷入沉思,倏尔,一个声音打破沉寂:“不知郡主可否为小人争一个验尸的机会?”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肖仲乂身上。 他道:“我父亲曾是泽县仵作,我自小读书吃饭都在尸体旁,深知最能帮我们破案的,还是死者本人。” 谢云棠眼含莫测的笑意:“看不出你还有这点本事。” 唿延彻也贊同,“郡主若想为消香坊洗清嫌疑,线索还需掌握在自己手上。” 谢云棠一个转身坐在凳子上,“单于说的没错,不过我一介女流,所说无用,你若想插手此案件,不如去求晋王。” 晋王何人?他令匈奴骑兵闻风丧胆,肖仲乂一介书生,莫说当面去求晋王,单是听其名号就双腿打颤。 唿延彻调笑道:“肖公子虽有济世才德,胆量还需再练上一练。” 卿卿也好奇,“你不是在尸体旁边长大么?为何要怕一个活人?” “那那那尸体又不会杀人,晋王可是会杀人的。” 乐虎帮腔道:“我听说那晋王长了三只眼睛,可单手擒狼,总之啊可怖的很。” 这话逗笑了谢云棠,霍遇虽不是个善人,但也不是民间所传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她一双狡黠的眼睛望向卿卿,“晋王如何,孟姑娘再清楚不过。” 她原本有意调侃,但卿卿神色如常,“晋王挺拔俊美,外貌很是出挑,并不似传说那般。” “可是…可是…” 谢云棠见这窝囊书生实在可笑,遂起身道:“罢了罢了,叫你一人冒然前去只怕半句话没说,已经被晋王身边侍卫给杀了,我这便将你引荐给晋王,事后如何,都得你自己把握了。” ☆、三分喜欢 谢云棠去找霍遇时,穆琼正在他的房屋里,谢云棠审视着穆琼,穆琼也盯着她。 虽她认识穆琼在先,但有了卿卿后,怎么都觉得穆琼在霍遇身边像个替身,她索性直接问了出来:“王爷还想着你的小奴呢?” 谢云棠无事不登堂,霍遇不等她讲完虚话,直接问:“郡主何事?” 谢云棠把肖仲乂推了出去,“这书生,是我父亲举荐,他说自己能破案,求王爷给他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肖仲乂哪想到她这样漫不经心,还把自己直接推到晋王面前,双腿忍不住颤了起来。 “晋晋晋王殿下,小人肖仲乂,是泽县前仵作逍遥之子。” 他们料想中霍遇肯定得为上他们难一番,肖仲乂想好了说辞,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都没想到霍遇只是微微颔首,“既然你有信心,此案就交予你处理。不过有一点本王事先得告知于你。你既然是得了本王的令调查此案,成与不成关乎本王的面子。若办得漂亮,自然有赏,若不漂亮,便回你家泽县老坟里罢。” 谢云棠心里冷笑,战场上霍遇称霸,但在朝中有何低位?但凡他能在朝廷混下去,也不会巴望着和自己这门亲事了。
第66页 “小人…” 肖仲乂本要退缩,谢云棠却朝他后背一踹,直接将他踹到晋王脚下,“殿下您看,他这是为您马首是瞻。” 肖仲乂:“…” “本王正好有线索要告诉你。当夜本王侍卫霍骋曾随本王去出事的船上去看底舱关押的刺客,霍骋在走廊内瞧见了赵刺史。后来本王在甲板捕获胡女一枚,回去时候已是寅时。” 霍遇所言和卿卿当夜所遭遇的事正好吻合,由此判断当夜在船内鬼鬼祟祟之人正是刺史赵珺。 而赵珺又说自己当夜在屋里休息,并未出去,显然是心虚。 霍遇察觉肖仲乂的为难,挑眉道:“难不成是怕了他?” “小人一介书生,又怎敢质疑刺史大人?” “既然你没胆量,本王就借个胆子给你。哈尔日,吩咐下去,今日正日时重新开始验尸!” 他声音不大,可字字掷地有声,威严十足,肖仲乂双膝一软就跪在了霍遇面前:“小人,叩谢晋王殿下!” 霍遇站起身,俯视着脚下跪伏之人,“ 今日你是比他轻贱,但谁又能说他一辈子在朝为官,而你一辈子只是个书生呢?” 霍遇要重新开棺验尸,第一个得到的是刺史赵珺的反对,他做贼心虚,引起众人不悦,再加上薛、穆两家联合要求重新验尸,太守顶不住压力,放权给肖仲乂。 正午时,所有人都在停尸的病房外等着。 肖仲乂先朝尸体拜了一拜,立马求助霍遇,“王爷,在下可否找位两位帮手?” 霍遇正要叫汲冉上去,肖仲乂道,“可能会对隐私部位进行检查,小人恳请郡主郡主一同入内,以表公证。” “随你。” 谢云棠和卿卿前往停尸房内,尸身虽未发臭,保存的尚完整,但都是女儿家,见到尸身不免战慄。 肖仲乂见二人停在门口都不上前,道,“请来个人帮小人掰开死者双腿。” 肖仲乂原本想是谢云棠他铁定不能指使,由卿卿来帮忙便是,哪知谢云棠双手抱臂,紧紧靠在门口道:“孟姑娘是大将军之后,巾帼不让鬚眉,孟姑娘上。” 肖仲乂呆了,什么?孟将军之后?不只是个旁支亲戚么? 卿卿诚然道:“卿卿怯懦,不敢,郡主请。” 谢云棠冷笑一声,“不怕我现在就开门把你交给霍遇?” 虽然霍遇比尸体更恐怖,但卿卿以为对谢云棠而言亦如是,她挪开身子,给谢云棠让出位置,“请吧。” 肖仲乂见两个人推脱不止,顾不得她俩到底是什么身份,喊道:“一人一条腿,快些!” 他喊完才知后怕,但卿卿已经主动上前,谢云棠瞅了眼卿卿,也走了过来。 眼看肖仲乂的手要往死者私密处伸进去,谢云棠大骂道:“你这是做什么?” “得看看她体内是否有遗留之物。” 卿卿和谢云棠都是未出阁却已经事的女子,知道肖仲乂所指是何物,二人同时缄默,却没注意到肖仲乂自己都是满脸通红。 “二位放心,尸体面前无性别。” 肖仲乂没从尸体里面翻出什么痕迹,但尸体大腿内外确实有淤痕迹。再检查了她的身体,胸部有集中的痕迹。 “你们看!”卿卿道,“她手腕上也有痕迹。” 肖仲乂道:“腕上有捆绑痕迹,钗子是致命武器,并且刺得很准,现场没有争斗痕迹,被害者当时应该是被捆绑禁锢,没有还手能力。” 谢云棠问,“她身上有各种暧昧痕迹,是否能确认兇手是个男子?” 肖仲乂摇头,“施暴之人和下手之人未必是同一人,若他是为了和死者发生关系,既然能够束缚死者,为何不先逞兽慾而是要杀人灭口?”他为死者合上衣服,道:“我们先去看看证词。” 三人从停尸房出来,霍遇正在门口,卿卿下意识往谢云棠身后躲去。霍遇见谢云棠身边还跟了别人,对肖仲乂道,“本王可只应允了你与郡主靠近尸体。” 肖仲乂正结巴着要回答,谢云棠上前,与霍遇含笑道,“我就是带了别人进去,怎么,王爷要杀了她?” 卿卿虽带着面具又穿男装,仍是怕霍遇认出。 她潜意识里就认为霍遇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他一双鹰眼似乎能看透这世上所有的事。 霍遇顿了顿,看向肖仲乂,“可有新的结论?” “王爷,小人需一人证词。” “赵珺?” “正是。” 他们前去寻找赵珺时候,赵珺正与薛时安在画舫下棋,薛时安白子占大半江山,输赢一眼可见。 肖仲乂颤颤巍巍上前,“赵…赵赵…赵大人,小人有几句话想问你。” 赵珺抚了抚鬍鬚,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个小小毛孩,何事要问本官?” “小人…小人想问大人,死者遇难当夜,赵大人可去过死者屋里?” 赵珺目光骤变,兇狠盯着肖仲乂,“你竟是怀疑本官?” 肖仲乂“我我我”了半天,实在不敢答话,回头看向霍遇谢云棠,他们一个个好整以暇的样子。 却是这时,薛时安落子同时开了口,“赵大人不是曾与我提过,对那消香坊领舞的姑娘甚是喜欢?” “无非三分喜欢罢了,这又能证明什么?”赵珺冷哼。 三分喜欢,勾起了霍遇心事。 卿卿亦想,就这三分喜欢,才能要人命。 肖仲乂硬着头皮,“大人,当夜晋王殿下的侍卫在船舱遇见了您,您可否解释当时您为何出现在那里?” “晋王殿下的侍卫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本王与霍骋前去看望关押在舱底的女刺客,怕有人藏私心放走了女刺客。”他虽对着肖仲乂说话,却盯着薛时安。 “呵,本官会杀一个下贱的舞女?” 赵珺也是前朝降臣,并在朝中与谢国公多有争执,谢云棠见他仗势欺人,更看不惯,上前反问,“赵大人兴许不会杀一个舞女,但楚楚姑娘着实我见犹怜,敢问赵大人没有偷香窃玉之心?” 霍遇嗤笑一声,一手负于身后,走到棋盘前,观着棋盘局势。 他执起一枚黑棋,落子,正是绝气之位。 “赵珺,你若不肯说,本王有权以妨碍公务为名将你捉起来,你也不想自己两朝元老,却不清不白地落个杀人犯的罪名罢。要布局一盘必胜的棋很难,输却只需一子。” 这一席话由霍遇来说威慑十足,且不论他是身居何为又立多少战功但凭他是皇帝最宠爱之子,赵珺就不敢有欺瞒。 “回王爷,下官确实曾去过那舞姬屋子里。不过王爷也清楚,那下九流女子,手段非凡吶。她叫下官将她捆绑起来,这无非是闺房之乐,谁料会成一场祸事?”
第67页 “不对,她遇害时分明是被捆绑着的,既然赵大人已经先行离去,为何不将她松绑?” 别看肖仲乂平时傻愣的模样,若真戳中他的质疑,他语气异常坚定。 赵珺对上霍遇的阴鸷眼神,又看向薛时安指望能得到他的帮助。 所有人为案件焦头烂额,只有薛时安能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他饮罢一口,一边品着茶香,一边劝道,“查案要紧,这是薛某的船,薛某也希望快些破案,还望赵大人如实相告。” 赵珺见形势并不偏向自己,垂首顿足,跪在霍遇脚下,“王爷,非我隐瞒…只是事关下官前程…下官所说,请王爷不要宣扬于他人。” “你先说,本王再考虑。” “当夜…下官其实最后又回去了一次楚楚房间…闺帷之欢,少不了助兴之物…下官中途回自己舱中去取了一趟助兴的物品,再回到屋中,楚楚便已经死了!下官怕会牵连到自己,解了她身上的束缚,仓皇逃脱!下官愿以仕途担保所言非虚。” 霍遇怔了半晌,踱步道:“本王琢磨了下朝中局势…怎不觉得你还有仕途可言?” 赵珺告诫自己先忍他几日,待回朝,倒要看看是谁笑道最后。 夜里肖仲乂唿延彻几人去楚楚房间勘查,水波一重又一重,船晃得卿卿头晕,她去谢云棠屋里寻她,不见踪影,又去甲板处找她,仍是不见。 “小奴儿!”是谢云棠的声音。 卿卿抬头望去,见谢云棠在三层的观景台,她一手握着酒杯,懒懒散散倚在栏杆上。 卿卿从楼梯上去,原来不止谢云棠一人,她对面的青衫公子亦一手握酒杯,一手执棋子。 “薛先生,我有些乏了,脑子转不过来,就让我的女侍同你下完这盘棋。” 卿卿下棋不过半吊子水平,昨日已薛时安与赵珺下棋时她已见识过他棋艺,况且看棋盘的模样,应当是谢云棠下不过了。 “郡主耍赖?” “眼看要输了,我总不得留着待你羞辱。方才你说若应了我便要我做一件事,如今要她去做就好,我不奉陪了。”谢云棠朝卿卿眨眨眼。 “你堂堂国公府千金,怎是一女婢可比?” 他与谢云棠说话,完全不把卿卿放在眼里,卿卿不知是喜是忧,谢云棠故作无知与薛时安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奴儿普通?” 话罢,她提高声音嘱咐卿卿,“你若能赢时安公子,不止可以要求他为你做一件事,小姐我也答应你一个要求。” “既然郡主的女婢都如此了不得,那若是薛某赢得这盘棋…便请姑娘摘得面具。” 明知道是必输的局,卿卿每一步仍然走得战战兢兢。谢云棠手握一只摺扇,好整以暇地观战。 脚步声传来,卿卿和谢云棠向楼梯口望去,见霍遇带着一个美人而来,谢云棠爱理不理,卿卿正寻思是否要给他行礼,正打算起身,谢云棠以扇子扣住她的肩,“专心下棋。” 谢云棠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对于礼法她其实不甚在意,更何况是别人的事。但是一想,孟卿枝这小女子是自己父亲都要保的人,怎能平白让她跪了霍遇? 她家中祠堂供着一方无名碑,她的父亲很是在意,每每到了节气都会带着他们兄妹去碑前拜祭,直到不久前才告知他们,那是谢家恩公。 谢云棠自小就知道那个牌位的主人是谢家大恩人,是他们家最敬重之人,既然卿卿为恩人之后,她就得代替谢家护着她,就算冲撞霍遇也无妨。 霍遇道,“本王原本是来与爱妾吟风弄月的,既然薛公子和郡主占了这里,本王就另寻宝地了。” 谢云棠心想,你爱走不走的。 霍遇目光扫过棋盘,啧啧两声,“恕本王直言,郡主这小丫鬟的棋艺…还不如郡主呢。” 谢云棠冷哼,“这棋局不是给王爷看得,王爷赶紧另觅他处吧,小心其它好地方也被占了。” 霍遇当真是来了又走,卿卿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又想,那人真的不止是为人恶毒,口舌也忒恶毒了,从不留人情面。 “姑娘,该你了。” 胜负已定,她弃子道,“我输了。” 薛时安心疑,这婢子就算和她的主子谢云棠说话时,也时常你你我我的,并无规矩可言,不知是她太胆大,还是并未学过这些规矩。 “姑娘既然输了,请履行诺言。” 谢云棠瞅她一眼,别说卿卿,她也怕霍遇突然杀回来,便道,“你这丑脸我可不想看到,我先避过。” 话罢她起身去了楼梯口放风。 卿卿有些迟疑,反而薛时安不急不躁,这更令卿卿犹豫。 若他能认出她便好,虽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她就不必再寻机会;若他认不得…那也只能如此,时过境迁,他们都不再是小时候那个自己了。 她摘下面罩,露出自己原本的面貌。 ☆、女命卑贱 她知道自己这一张脸并不丑陋,否则当初也入不了霍遇的眼,更不必遭受后面那些事了。 她其实期待着薛时安的反应,但他仍只是神情淡漠、疏离。 “原来谢姑娘身边有此佳人,难怪要以假面示人了。” “先生看够否?” 他目不转睛的注视另卿卿又心悸,又恼火,她正要戴面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的面具之上。 薛时安拿起她的面具,握在手里端详一番,嘴角挑起笑意。他起身,走到卿卿面前,卿卿警惕地站起来。 “先生你…” 薛时安与她就半步远的距离,眼观眼,暌违多年。 薛时安比她也只大四岁年纪,可他如今看上去却很威严,人人叫一声先生,卿卿听来只有心酸。 这样近的距离,让她看得见他黑髮里夹杂着银丝,她是要有极大的克制,才不会叫出他的名字。 薛时安,这是战俘营日日夜夜里唯一的寄託,她盼望他的消息,又怕他的消息。 战俘营之前的时日,她也曾无牵无挂,毫无保留去将自己交託给他。 “先生,你的腿…”她惊讶地盯着他可以站立走动的双腿。 薛时安无视于她的讶异,一只手绕过她耳侧,将那轻盈的皮质面具为她戴上。 他收回手时,她方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一道很长的疤,在他洁白如玉的手上,如同一匹上好绸子上的裂痕。 那时她小时候用树枝划的。 “你叫什么名字?” 她嘆口气,是放松了,也失望了。 “我叫乌雅。” “船上有许多居心叵测之人,下次不要轻易摘掉你的面具。”他的话又轻又淡,像忽而过耳的风,无情也无心。 “先生你的腿并无事?” “是薛某赢了这盘棋,姑娘无权过问薛某。” 卿卿黯然神伤地回去,只有唿延彻在屋中。
第68页 他习惯了暗处,一个人时候绝不会多点半盏灯,而卿卿在战俘营时一支残烛都要节省着用,带她有权支配这一室烛火时,总要把每个角落都点亮。 见她锲而不捨与烛火斗争,唿延彻将书本放下,“今日去了何处?” “同薛先生下了场棋,可输惨了。” “你也擅棋艺?” “以前战俘营没有别的可以打磨时光,佟伯就教我下棋,不过我天资不足,又缺耐心,至今没能出师。单于在看什么书?” “从仲乂那里拿的…” 卿卿走过前去,视线落于书上,是本《孟子》批註,书页干净,保存完好。 “你出来这么多日,真的不怕族里再出事么?” “你以为治国根本为何?” 卿卿摇头,“不知呀,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治国在于用人,安民在于人心。如今我所辖境内人心安稳,朝中之事有能臣处理,整个北地各处都在休养生息,既无内忧外患,何不先学学你们汉人纵情山水?” “我若下棋赢了你,你可否告知我你从前旧事?” “你若想知道,我直接告诉你便好。” “不行的。”卿卿果断道,“我问你你告诉我,是你不得已才告诉我,我赢了你你告诉我,是我有能力让你告诉我,不一样的。” 唿延彻又怎听得懂二者有何区别?她想下棋,陪她下便是。 三局两胜,第一局唿延彻很快胜出,第二局时卿卿有些举棋不定,二人却是僵持了一会儿,眼看成为死局,于是打平手,第三局开局卿卿觉得异常顺利,但她下得认真,无心旁事,且以她水平尚还察觉不出哪里不对。 他们各赢一盘,卿卿见状要加一局,唿延彻也同意了她。 她研习唿延彻的路数,粉雕玉琢的笑脸格外认真。 唿延彻已知道她还是个孩子心性,反而有时故作懂事时惹人心疼怜爱,她这一刻不必去想什么家仇,不用去在乎什么薛时安,一手捏着棋子,一手手指被她咬在齿间,专心的模样方才有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 她不知往哪儿落子,眼里全是黑白二色的重复棋子,看得她眼花。 可对面的人耐心十足。 唿延彻自幼跟随他的汉学老师学习汉人的文化,想赢她不在话下,不着痕迹地让她赢了这盘棋也不难,只是看她的专注模样,若他随意让棋,反倒是对她的侮辱。 她有自知之明,其实一盘棋落第一颗子的时候结局就已定下,她赢不了的。 “我认输,这局算你赢。”唿延彻将刚出手的棋子放回棋盒。 “你故意让我的,我知道。” “不过是些前程旧事,你想听哪一件?” “你也说是前程旧事,都没有追问的必要。卿卿能与你下棋,很开心。” 她说完,两颊烫热,唿延彻还在琢磨着她所谓“开心”的意思,卿卿已经戴好面具捂面跑出去了。 ------------------------------------------------- 肖仲乂和唿延彻去案发的房间里搜寻了半天,没找到任何有用线索,便又开始从作案动机着手。 肖仲乂心中有许多疑惑还不敢跟霍遇说出来,只能在先把进展告诉唿延彻一等人。 “孟姑娘当日说并未听到楚楚房里有动静,当时我猜想是因为她被捆绑束缚所有很难制造动静出来,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若她根本不会想到对方会对她下手,不设防备,便不会有挣扎的痕迹。而且事发在赵大人的来回之间,若是早有预谋,不会挑选在这个时候。偏偏兇案发生在此时,这就说明,要么兇手是突然起了杀心,要么就是想嫁祸于赵大人。” 肖仲乂又回想了一遍自己的推理,觉得没错,转向谢云棠问:“郡主,船上人的口供可齐全了?” “齐全了,我已查阅过,当天夜里孟姑娘所在的屋里,除了孟姑娘,还有一位舞姬不在,据说她向来孤僻,那夜更是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回来。” 卿卿道:“可是素苕?” “正是呢。” “我记得那天素苕与楚姬争执过,她被楚姬安排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我还撞见了她哭呢,不过她应当是在我走之后才走的。” 肖仲乂道:“赵大人第二次去楚楚屋出来时应当是手里拿着绳子和他取来的东西,而孟姑娘见她时他手上空无一物,若素苕是在孟姑娘之后出去的,时间正好对上。” 唿延彻和谢云棠对视一眼,谢云棠道:“这就去抓人。” 卿卿想起一事,“那日检查尸体,楚姬下巴不有道很浅的抓痕么?会否是女子指甲所划?” “是了!”肖仲乂拍掌,“事不宜迟,我们得快点禀告王爷!” 因画舫封锁,提审素苕时很快周围围满人。 素苕被两个侍卫押上在画舫里临时搭建的审讯台,四下议论纷纷,都不敢相信这么弱质纤纤的女子竟会痛下杀手。 太守陈孚喝道,“大胆民女,你可认罪?” 素苕父亲是儒士出身,家境原本说不上富贵,但也不至于落魄。然而祁末的军阀混战、战争连年、饥荒四起使许多平安康乐的家庭颠沛流离,日子一落千丈,素苕家就是其中之一。 且不说是乱世,不论哪一朝代,向来女子命贱。 素苕和许多女子一样,本以为自己是家中的掌上珠,其实从她出身那一刻起,父母已为她标好身价。 世道多舛的年代,女子命途不好说,但男儿的命比以往更要值钱矜贵,对于一个传统的儒学世家而言,十个素苕也比不上一个弟弟。 后来世道稍微稳了一些,素苕有五个兄弟姊妹,饿死了三个,家中只剩一位兄长和姐姐。 男儿入仕是唯一的前途,但入仕需要银钱入学堂,经歷过战争灾荒的家庭餬口都难,何况供养一个孩子入乡学? 素苕姐妹被一同卖去了ji馆,姐姐卖身,素苕做茶水丫鬟。ji馆的几年里素苕学了一身好武艺,又勤恳能干,很快被消香坊的姑姑瞧中带了过去。 原以为是时来运转,是苦尽甘来。 年少的素苕低估了这天道的残忍,为练一身艺,双腿双脚坏了也不知多少次,她想要出名,想要成为领舞,想要对得起自己的付出,但她的一个个卑微又质朴的愿望总被楚楚敲碎。 人都说她与楚楚有几分像,乍看似姐妹二人,楚楚听不得这话,逢人便说素苕的姐姐是万春楼的姐儿,又处处打压着素苕,素苕也是消香坊学艺时间最长的舞伎,却从没站上过主位。 台上显眼的位置谁都贪,但素苕更在乎自己这些年的努力付出,她只想得到一个结果,而不是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继续无知的跳下去。 素苕跪在厅堂正中,她苦涩地笑一笑,终于得到了所有人的目光——却是这样的清静。 她咬着唇,唇瓣将快要滴出血来,她停止了身体,说道:“民女没有杀她。”
第69页 太守道:“可你给不出不在场证据。” “民女那夜心生悲切,原是想了解了贱命的…但要跳下去时仿佛听见了琴声,听着那琴声…便跳起了舞,直到天亮,民女终于想明白了,为何非要争领舞的位置?不论在哪个位子,我都是个舞伎,都有自己的作用,我跳舞,和站位无关。” “倒是嘴硬。”陈孚目光投向霍遇,“王爷,是否要用刑?” “用吧。”霍遇轻描淡写道。 那素苕不过一个弱质女流,刑罚那一套无论哪一种用到她身上都显得残忍,可现在她是兇手,是没资格反抗的。 陈孚一身上刑,立马有人搬来刑具。 船上没有现成的刑具,就用鞭子沾盐水。 素苕起先还会叫疼,到最后,一身子皮肉溃烂,她嗓子已叫出血,再无叫的力气。 陈孚于高堂之上威严问道:“是招还是不招?” 这等惨烈现象大多数人已看不下去,四下嘈杂骤起,鞭子声音却依然响亮。 卿卿在战俘营见过许多这样的惨烈,眼下令她想起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她日日看着和她一般的人受刑虐而死,在惊恐的阴霾下长成如今的样子。 她忍不住战慄,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不忍再看。 正在这时,眼前忽而漆黑,一只手蒙住她双眼,将视线阻挡。她再也无法压抑心中恐惧,转身扑到那人怀里。 眼不见,还有声。 唿延彻捂住她双耳,将她和这残忍血腥的场面隔离。 ☆、真相背后 素苕虽受刑,依然嘴硬不承认自己杀人,肖仲乂是个心软的书生,见不得这种血腥的场面,他咬牙恨到,“都怪我。” 而后肖仲乂突然上前,于陈孚面前道:“大人,或许真是小人…搞错了,请大人再宽限两天时间,小人定能揪出真兇。” 陈孚以老练的口吻与肖仲乂道,“看到没,这女囚目的达到了,她死不承认就是为赢得你这等软耳根书生的怜悯,若人人耳根都是软的,没有点判断力,那天底下的犯人岂不都要逍遥法外了?” 肖仲乂扑通跪下,“大人,在犯人招供之前,只是嫌犯!即便这位姑娘真的是兇手,在她承认之前她也不是犯人身份。之所以确定她是嫌犯,不过因各种间接证据皆指向于她,没有直接证据,这些间接证据还能指向其他人,只要给小人两天时间,小人一定会让真相水落石出!” 陈孚正要施官威,一旁听审的晋王出言道:“若两天之内你无法找到真兇呢?” 肖仲乂一时慷慨激昂,道:“以小人仕途担保!” 霍遇满意地点点头,对陈孚说:“那就照他说的去办。” ----------------------------------- 所有人都为两天的期限急得焦头烂额,却不见了肖仲乂人影,乐虎找遍船里船外不见肖仲乂。 眼看一天时间就要消耗掉,肖仲乂在晚上终于回来。 乐虎跑上去重头到脚将肖仲乂检查了一番,才确认他没事。 谢云棠因他的无故失踪心烦,语气颇重:“你去哪了?” 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令众人担忧了起来,谢云棠眼看着要发怒了,唿延彻上前挡住她,将她和肖仲乂隔开。 “你有什么难题说出来,兴许我们能帮你解决。” 肖仲乂身量不如唿延彻,需仰面面对唿延彻,他与唿延彻对视一瞬,又低下头。 “我原本只是想还死去的楚姬一个真相,但若真相的必经之路是屈打成招,我不知自己是害人还是救人。” 唿延彻拍拍他的肩,“若她真是兇手,遭再多的酷刑也无法补偿受害者的生命。” “现在没有能证明素苕就是兇手的决定性证据…我想不出,实在想不出错了什么。” 谢云棠的耐性这几天已被磨得差不多了,她也看准了肖仲乂的性子,若没人逼他一把,他永远下不了决心。 她上前道,“明日你若仍无法找到新的证据,不如今日就去给晋王请罪,趁早给素苕定罪。” 她的话像是击中了肖仲乂的痛点,他愤恨道,“没有确凿的证据,没资格说任何人有罪!” 谢云棠高傲地睨他一眼,“有罪无罪,全由肖公子决定。”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谢云棠看了眼唿延彻,“难道要我去开门?” 唿延彻还未迈开步子,卿卿已经先跑去开门。 薛时安自己推着轮椅进屋,谢云棠问:“先生是一人来的?” “薛某的船上发生了兇杀案,薛某自然时时刻刻关注这个案子,特此前来询问进度,不知肖先生可否如实告知?” 薛时安是许多落魄儒生的敬仰对象,他特地前来见肖仲乂,肖仲乂又受宠若惊,又觉得惭愧。 “回先生…学生…学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恳请先生指条明路。” 薛时安展开摺扇,又合上,一支小小的扇在他手中把玩。 “薛某猜公子之所以陷入困境,是因为无法确认那素苕到底是不是杀手。依薛某所见,公子如今是一叶蔽目,又怕素苕是兇手,又渴望她不是兇手,倒不如,以素苕清白为前提,勿受之前的判断干扰,去寻找新的嫌疑人与证据。” 薛时安一席话令肖仲乂茅塞顿开,“学生懂了!若素苕不是兇手,那船上提供了不在场证据的人里面肯定有人说谎,揪出说谎之人便是嫌犯,若无人说谎,那便是素苕说谎!” 谢云棠冷笑,“倒也不算太呆。” “剩下的事,还望肖公子多努力。” 薛时安告退,肖仲乂的神情如拨云见日,“我知道该如何查起了!” 乐虎被他的举动弄得没头没脑,“公子,船上这么多人,怎么查啊?” “之前我们认为兇手是住在另一艘船的,因为只有离楚姬的房间距离近,才能在赵大人一来一回的时间内完成杀人并且逃离现场,可我却忽略了其实穿越主船,到达另一艘船也并不需要花太多时间。若兇手是在赵大人第一次离开后前往楚姬房间,完成杀人后他不是立马逃脱,而是躲在楚姬房中,等赵大人回道楚姬房中发现楚姬已死再第二次离去之后才走的,他就有充分的作案时间。” 卿卿摇头道,“若照肖大哥这么讲,他去楚姬房间时,应当在我和霍骋分别撞见赵大人之后,正好那时我和乌云为躲晋王跳了水,引起船上守卫注意,另兇手可以掩人耳目地去到楚姬房屋里。可船上有守卫,若他一去一返,肯定会被看见的。但赵大人第二次回去,并没遇到晋王,那时守卫应当已经归位,怎会看不见他?” “孟姑娘说得没错,所以,兇手杀完人后应该没有离开过另一艘船!他本就住那一条船上,他就住在那条船上,所以查出有谁当夜去过另一艘船,平素又与楚姬有所纠纷,必是嫌犯!” 肖仲乂说罢,勐然抓起一旁聆听着的谢云棠的手腕,谢云棠立马用另一手给他一个耳光。
第70页 肖仲乂意识到冒犯,退开三步跪下,“郡主,小人无冒犯之意,只是想看看郡主的指甲。” 谢云棠的指甲莹润有光,末梢修建地整整齐齐。 “郡主,孟姑娘,可还记得楚姬脖子上的指甲痕迹?” 卿卿和谢云棠回想了一番,卿卿道,“你说过留下那种痕迹的指甲应该比普通人的指甲稍长一些。” “没错,除了需要上台表演的舞娘,谁还会留那样的指甲呢?” 卿卿和谢云棠相互看一眼,都想不到,谢云棠瞪他一眼,“别卖关子了,快说。” 唿延彻意会到肖仲乂的意思,“琴师拨弦时会带义甲,而消香坊的琴师所居正在舞姬厢房楼下,楚姬的寝房靠近楼梯口,要躲掉守卫离开是很容易的事。” 顺着唿延彻的话,众人很快想通,谢云棠打开门,吩咐门外守卫:“快去禀报晋王,案子有新进展,需要对西厢琴师…不,对东厢的客人重新盘问。” 卿卿和乐虎都好奇谢云棠为何不让人直接对西厢的琴师进行盘问,唿延彻解释道:“现在没有证据证明杀人者是住在西厢的琴师,兇手也有可能是别的身份,只有先问过东厢的客人,才能知道西厢当天到底有谁在东厢的船上。” 东厢住了许多达官贵人,若要盘问还需要霍遇强行施压。幸而霍遇手下一群人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手段严酷,无人不趋于其威。 第二日清晨,霍遇就把名单交给了肖仲乂。 大多数人都是在子时之前离去,只有一人是于卯时离开,时间似乎都对不上。 谢云棠从肖仲乂手上夺过名单,细细一看,似笑非笑道,“好玩了,消香坊的琴师竟在穆家少爷的厢房中过夜。” 肖仲乂立马问:“是谁?” “石南风…他可是消香坊的首席琴师。”谢云棠皱眉,预感此事不论结局如何,于消香坊都是莫大的损失。 “郡主可是有线索?” “石南风和楚楚二人…当年楚楚在另一间歌舞坊里受尽欺辱,是石南风将她带到消香坊的。” 肖仲乂握得石锤,有了把握,也有了底气,“事不宜迟,还请郡主迅速禀报晋王前去捉人,还素苕姑娘一个清白。” 石南风对行兇之事矢口否认,太守只得开堂刑审。 画舫里外三层都是来观审的人,却在公审之时,刑具还未上,石南风便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案件转折到了这一步,嫌犯却改变证词招人罪刑,甚至未上刑,众议纷纷。 霍遇哂笑道:“还没上刑呢,你怎么就认了?说说你为何要对那样的美人儿痛下杀手?” 那石南风是清姿朗润,外形颇有些单薄,更是目光柔柔如水,怎么都不像是会下狠手的兇手。 “回王爷,回太守,楚姬确乃小人所杀。当夜于赵刺史第一次离开楚姬房间后,小人摁住楚姬脖颈,拔下她的钗子刺进她的喉咙,楚姬与小人原已立下三生之约,所以当夜见赵刺史前往她屋中,便后脚去找她。她对小人并无防范,手脚又被赵刺史绑在床柱之上,无能挣扎,所以小人才能够轻松行事,并于事后迅速回屋处理了自己身上的血迹。” 就连断案的肖仲乂都不肯相信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会是兇手,他问道:“为何赵大人去了她的屋中,你就要对她痛下杀手?” “若当日楚姬屋中的是别的人,小人也不会失控。” 赵珺怒道:“本官从未见过你,岂容你污衊本官!” 石南风平静地看向赵珺,“赵大人位高权重,两朝元老,自然没见过小人。小人年少曾有幸见过大人一回的。祁武昭十九年,赵率兵前往百子县剿流寇,时逢饥荒,县城中遍地饿殍,流寇营中也无餐食饱腹。赵大人深知自己无能领兵,便向流匪求和,杀县令、开城门,流寇涌入城中,以活人为食,jianyin妇女,小人的母亲为流寇轮jian致死…”他平静的神情出现第一道裂痕,由这一道裂痕为起点,石南风之前的镇静破裂,满头曝气的青筋象徵着他的愤怒,“小人躲在家中地窖中, 清楚地听见那几个贼匪瓜分母亲的部位…待他们走后小人出去…母亲…母亲已无全尸,只剩头颅内脏…” 听到这些,旁听的人要么泛起噁心,要么心生悲愤。 那个年代他们大多数人都经歷过,胡人南下,杀掠无数,官匪勾结,欺压贫民,平安康乐,再那个世道里是比金子还难的奢望。 石南风握拳,接着道,“后来小人被当时大将军麾下的一支前往邺城支援抗胡的军队所救,小人辗转流离,终得一琴师所收留。后来…便听说赵大人于百子县收服流寇有功,加官进爵。” 他停顿了许久,整个审厅的气氛也因他的停顿而停滞。 石南风深唿吸一口,尽力保持着平静:“百子县全县毁于赵珺狗官,楚姬为富贵甘与他承欢,该杀!” 赵珺听他句句揭露自己当年恶行,气得吐血,他顾不得为官颜面站起来指着石南风吼道:“贱民你诽谤朝廷命官,来人啊!给本官杀了他!” 有晋王在,当然是没人敢听一个刺史的话动手的。 此案牵扯到刺史赵珺,陈孚只是一个地方太守,得罪不起朝廷来的人,他看向霍遇,霍遇沉思了片刻,道:“消香坊琴师石南风杀人是事实,按律法来即是,石南风,你可还有话要说?” “王爷,小人杀人偿命。但是小人的母亲,百子县上至县令下至百姓,他们的命谁来偿?” “哎…”霍遇长吁一口气,朝着石南风的方向走去,他面相四座,道,“我大邺开国以来,修缮民生,虽天灾难测,但朝廷从未推卸责任,而是尽力救灾,无愧于百姓。”他低头,问眼前跪着的石南风,“你可信我大邺的朝廷?” 霍遇已经如是说,石南风叩拜三下,高声道:“望王爷替我县一万三千七十五人,伸冤!” 话罢,一口腥红鲜血从他口中吐出,石南风人已到地。 霍遇望着脚下尸体,用震慑四座的声音道:“先祁,灭于安逸、灭于傲慢、灭于自欺欺人!我大邺绝不容许百子县的惨事发生,也决不允许任何人危害我大邺社稷!” 赵珺的仕途如之前霍遇所说,已经是尽头了。 百子县事随前朝的覆灭,已经成为一个秘闻,但今日石南风一席话,他字字铿锵有力,仿佛前半生所活都是为了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说出这一番话。四座不少仕途中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么多人的嘴实在没法堵得上。 人吃人的恶事,哪朝哪代都有发生,可毕竟不是当事之人,今人所有的,不过一声声唏嘘。 接回乌云,霍遇一行人继续回朝之路,谢云棠对肖仲乂甚是满意,就带着他与消香坊众人回朝。 画舫的喧闹散去,洛川依旧往来商贩旅客络绎不绝,繁华不减。
第71页 卿卿夜里与乌云看完花灯,回到客栈,唿延彻正在收拾行李。 乌云诧异道:“叔父,我们这就要回去吗?” “你我出来时日太久,既然孟姑娘已经到了洛川,还有其他事要做。乌云,莫要任性。” 乌云瘪瘪嘴,卿卿盯着着他收拾到一半的行囊,上前道:“我帮你收拾。” ☆、洛川薛府 人生,相聚的方式有千万,却都以离别做结束。 乌云回房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卿卿为唿延彻收拾行囊,他颇有些厌烦,上前一把将她推开。 “你做什么!”她皱紧眉头,说完这句,平素那宝石一样的眼睛渐渐暗淡。 “这不该是你做的事。” “你护我到洛川,我不过想最后做点事,你都这么讨厌么?” 面对战争他能保持从容,却为了她这点点执念失了方寸,“孟姑娘还请自重,我一介北地胡人出身,不配你如此相待。” “你到底是为何…我就连喜欢你都不成吗?” “呵…”他嗤笑,像是嘲笑她这点百无一用的少女痴心,“我祖父死于你父亲手上,但凭这一点,我无法对你没有芥蒂。” “…”又是上一辈恩仇,可她无法驳回这个理由。 她只是在溺水时拼命抱着他这根浮木罢了,却从未以他的角度考虑过。 她知道对仇人的感觉,可以是同归于尽的恨之入骨,永远不会是爱。 她只能放纵自己最后一点点希冀:“我若不姓孟…你会带我走吗?” “不会,我唿延彻虽非君子,却不想再和晋王那等人扯上关系。” 卿卿摇一摇头,又觉不对,抬头含恨道:“我的姓氏不是自己选择的!若我的意愿有用,我也不想遇到霍遇,被他侮辱!这些不是我的错!” 她的双眼混沌,对世上万事,全是不解。 她绕过唿延彻山一般的身子,从门外跑出去。 唿延彻就看着她的两只麻花辫一甩一甩,仿佛连那两只麻花辫子都带着情绪。 他不禁想起初遇时,她也是只梳着两条麻花辫,那时他心系木兰,没有顾着那个小姑娘的模样。 直到珲邪山下,她骑着棕马,在初升的太阳下言笑晏晏,他才发觉,自己救了一个这么好看的小姑娘。 卿卿一口气跑到渡头,卖花灯的商贩来来回回,还有人在卖莲灯。 “姑娘,买个灯吗?照着回家的路,嘿嘿。”老妪岣嵝腰身向她推荐自己的灯笼,这样热闹的夜,老妪为生存要和一群中年人抢生意,想来和她一样,已经很难与家人团聚。 卿卿很想买下灯,她摸一摸腰间,出来的时候忘记带了荷包。 她面露难色,明明想说的是自己没有钱,张口时又变成了:“我没有家。” 无家无国,无父母兄弟。 此时,一只不染尘埃的手从老妪手里接过灯笼,“阿婆的灯笼我都买了。” 他的声如其人般清朗,声线干净,却又带着男子天生的浑厚有力。 老妪感激不尽,隔日上街做买卖,才知道昨夜买下她所有花灯,为她孙子筹够治病钱的是薛家的薛大善人。 “现在我有许多灯笼,小姐喜欢哪一只?”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是谁,她不说,他也不说。 卿卿见他一副读书人做派,却坐着轮椅却端着挂灯笼的架子,模样滑稽,破涕为笑,从中选了方才老妪要卖给自己的那只最朴素的灯笼。 白色灯罩木手柄,一只平平无奇的灯笼在他手上,也能多出许多故事来。 卿卿接过灯笼,“你要带着这些灯笼走么?” “府里缺灯笼。” 他一个眼色,立马有人过来帮他处理掉这些灯笼。 卿卿走到他身后,推着他的轮椅走到河边:“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坐轮椅么?” “做瘸子省事,遇到不想做的事就以瘸腿为藉口。” “你如今做了大富商,还有那么多烦心事?” “那你呢?又为何一个人跑到河边来?” 她停在一处热闹的地方,身后人声鼎沸,身前是寂寂淇水,对比鲜明,亦如她和唿延彻之间的那条界限。 “你说说,我若再有点骨气,是不是最好跳进这水里面淹死?” 听到她这样说,薛时安倏地站起来,与卿卿面对面,“为何要寻死?” “放心,我约莫是没胆子寻死的。以前在霍遇那里没有寻死过,以后更不会。” 薛时安站向一旁,双手高高举起轮椅,再将那轮椅砸近淇水。 轮椅被扔进水里的声音沉钝,水花溅了二人一身,波澜久久难平。 “小姐回来了,这轮椅已无用。小姐往后只管如自己所愿地活着。” 她看向薛时安,眼含悲悯,“你不必待我这么好的…得知了百子县的事,我才知道自己被保护得那么好…同样生于乱世,谁又能更好过一些,时安,你走到今日,也是不易吧。” “能有今日,不过借孟家东风。今日薛家一切,都当属小姐。” “别,我可不会管帐,算盘都不会使。” 她无奈地一挑秀眉,蹲下身,用手舀一捧河水,冰凉的河水很快从指间流走,她又站起来,薛时安就在她一拳远的地方。 她记得那时他不会太高,怎么现在就比她高出了一个头? “时安,你如今长得又高又好,我放心了。” 乌云百般不愿和卿卿分开,卿卿劝她,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只要没有战争,他们总会有再见的时候。 薛时安的人马送他们出洛阳城门,本意送他们出关,被唿延彻拒绝。 卿卿与乌云道别了整整一个早上,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完,唿延彻催促时,乌云问,“你真的不要和我叔父说两句么?” “乌云,照顾好你的叔父,别总是为他惹麻烦。” “你心里有我叔父,为何不亲自对他说保重?” 卿卿笑道,“只是怕他多看我一眼,我就会跟他走了。” “乌云!” 唿延彻折回,用鞭子抽乌云的马屁股,乌云马儿受惊,被迫离去。 她在城门站了良久,远去之人早就不见踪迹。 薛府的家丁走过来,说道:“姑娘,快正午了,先生在等你用膳呢。” 她上了马车,马车穿过洛川市巷,来到薛府。 薛府无愧为洛川第一府宅,虽不奢华,但不失威严气派,处处透露儒人匠心,高雅别致。 今日午膳菜餚全是瑞安特色,菜色与她以前家中家常三餐无异,她迟迟不动筷子,薛时安夹起一块鱼肉,放到她碗里,“一个时辰前刚从淇水打捞的鱼。” 她吃完鱼肉,他又夹了一块豆腐给她:“是请如今瑞安城最好的打滷师父滷的豆腐,味道如何?”
第72页 非他夹到他碗里,卿卿从不主动夹菜。 见他自己一粒米未动,卿卿夹了块排骨给他。 “小时候我挑食,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母亲为此说了我许多回,后来她说不动了,换煊姐儿又说。” “我还记得,那时小姐不爱吃的都会留给我。” “现如今是我借居你的府邸,我早不是什么小姐,再也不会夹我不爱吃的菜餚给你,这是我最爱的排骨。” 薛时安欲言又止,他夹起排骨,细细咀嚼,只盼能一辈子记住这滋味。 “往后若只你我二人用餐,不必这么奢华的。许多人吃不到饭,我哪有脸吃的这么好?” 薛时安看出来了,她说的许多人,就包括曾经的她自己。 战俘营的情况他了解,粮饷层层剋扣下去,落到战俘营时已所剩无几,战俘人多,分那所剩无几的粮食,结果便是每个人都吃不饱。 “都听你的。” “那你以后也别叫我小姐了,就像以前我们私下里那样。” 薛时安点头,“都应你的…小九儿。” 卿卿这才低头浅笑,她笑起来时双颊鼓起,还有孩童时候的模样在。 她重新拿起筷子,却只夹起一粒米,喊到嘴里,恨不得等那一粒米自己化开才肯咽下。 “时安,原来我们瑞安城的米,真的比别处的好吃。” “如今瑞安城被霍遇所占,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去。不过你放心,他也不会逍遥太久,小九儿,我很快就能替你报仇。” 卿卿脸上笑意消失,她放下碗筷,“报什么仇?那是我与他的恩怨,你牵扯进去做什么?他是皇子,你再富庶,拿什么与他斗?” “小九儿莫气,有许多事未必得自己亲自出手,此次他与赵珺结梁,此为契机。” 卿卿嘆气道,“你若为我好,就不要再提那个人的名字。我们以后好好过我们的日子,不好么?” 七年过去,哪有一成不变的人?薛时安暗想,还是自己太过愚笨,只顾着自己去想像这些年她的模样,而真正的她,完全是另外的样子。 他想像中的她很好,可她真正的样子更好。 府里突然多了一人,但薛府上上下下完全没有任何吃惊或乱了手脚的样子。薛时安命管家于柯为卿卿介绍府里状况,从护院到帐房都一一告知。 “这是先生为小姐备的院子,先生说小姐凡事喜欢亲力亲为,所以就让女婢们在隔壁院子,与小姐院子仅一墙之隔,小姐有事再吩咐她们,无事的话她们绝不会打扰小姐。这是小姐的屋子。” 薛时安给她准备的房子一如薛府的布局般别致,一桌一椅,香炉纱幔,细节处可见心思,“这屋子是临时备的么?” “自奴才第一次进府,小姐的院子和女婢都是备好的,先生说,小姐随时都会回来,有备无患。” “你来这里多久了?” “奴才十四岁进府,刚满三年。” 于柯年纪轻轻但深得薛时安信任,卿卿也见这少年持重聪慧,隔壁女婢又敬他又怕他,也放下了警惕。 “时…你们先生呢?他住哪里?”卿卿张口就是他的名字,叫久了就改不过口,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小姐沿着竹廊西行,便是先生的院子。” 竹廊是一片由竹子围城的走廊,也是府上的避暑胜地。 于柯介绍的也差不多了,临走前他一掌拍着自己脑袋,“瞧我这脑子,忘了跟姑娘说,过些天天气头热,每天早晨会有人来送消暑的冰,冰会放在每个院子的地窖里面,姑娘需要,自己去取便是。” 府里许多规矩都是按照以前孟家的来的,卿卿几乎不需要多花时间去熟悉。 “先生每逢二、三、五的日子都要去锦绣阁授课,奴才也会去听,先生其余时间会在府上,时常有客来访,北园的清风斋是先生宴客的地方,小姐现在要去看看么?” “不必了,我有些乏了。” “奴才已命厨房去做了些解馋的点心,稍后会有人送到小姐屋里来。” 卿卿躺在床上,直愣愣看着床顶的雕花,半晌也没看出究竟是什么图形。她翻来覆去,轻轻嘆息一声。 这是她的屋子,她已经很久没有自己的屋子了。 日头快落下的时候,薛时安从锦绣阁里回来,一回来便问她可否还习惯、是否休息好了、饿不饿、备给她的衣服合身么? 卿卿笑道,“我得回答哪一个?” “今日有两个学生为一片经文发生争执,回来的有些晚。先用膳,还是先去祠堂给老爷夫人上香?” “先去见我爹娘吧…” 薛时安叫来丫鬟,为卿卿梳妆。 因为去见爹娘,她特意挑了明亮的颜色,又叫丫鬟冬青给她梳了一个髻,这才肯出门。 她习惯了北邙山的模样,这身大家闺秀的装扮已经不再适合她。 薛时安眼里露出欣慰,“还是穿红色好看。” 卿卿走下台阶,嗔他一眼:“我穿什么不好看了?爹娘喜欢红色,要让他们看看我过得很好。” 卿卿本想高高兴兴的去见爹娘,但到了祠堂门前,看见那密密麻麻又排列整齐的上百个灵位,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偌大的孟府,变成了祠堂里的一个个牌位? 卿卿忽然转身捉住薛时安双臂,急切问道:“佟伯呢?他被太子带走,你可有他的消息?” “你放心,佟伯和小少爷都过得很好。佟伯被封为太子太傅,又在我大哥的邀请下做太学司业。小少爷是当今的皇帝唯一亲自带在身边的孙子,礼乐骑射都有人来教。” “当今朝廷…对孟家是个什么态度?” “皇帝追封老爷为长安大司马,命人修缮孟家祖墓,并下令为孟家三十七将造像,立于瑞安城内。” “皇帝怎会这么好心?” “一部分应是做给后世看的…但我以为,更多是英雄惜英雄。” 不论唿延彻还是薛时安,对当今的皇帝都是评论甚高,那么当初霍遇威胁她要将他父亲尸身挫骨扬灰,不过是吓唬她。 她松了口气,“时安,伯父呢?我想去看看他。” “伯父在城南给自己置了套宅子养老,你要想见他,我叫人提前通报,明天带你去。” “谢谢时安。” “你我之间,不必道谢字。” 他是想如小时候那样拍拍卿卿的脑袋顶,但已不是昔日儿童,男女有别,他只是她家僕,无权与她亲昵。手掌停在离她头顶还有一掌宽的地方,卿卿见状,自己蹦起来,脑袋碰到他的手掌,得意一笑,“我是不是长得比你想像中的高?” 他淡淡一笑,“是,还比我想像中长得好看,照你小时候的样子,我一直以为你会长成一个大胖子。”
第73页 ☆、吃药难题 卿卿随时安去见了时安伯父,记忆中那个走南闯北,怀揣许多趣闻的中年男人竟变成了白髮老翁,不过七年时光,换了副模样。 老翁见到时她双眼泛泪光:“小姐…小姐长成大姑娘了!“ 薛时安在来的路上跟她大概说了一下这些年的境遇,孟尚曾给薛家一笔钱,薛家一直没有花,后来买了一间兵器铺,兵器在那个年代是急需品,很快就赚得第一笔大钱,而后的几年内他们以生产军用辎重为主,再趁乱屯良田,甚至为南北闯荡的粮商做连结渠道、贩卖消息,随着新朝稳定,粮食买卖成了主要收入来源。 薛时安的伯父薛荃,是个勤恳能干的人,虽然薛家的生意是薛时安一手做大,但他为时安的生意尽心劳力,南北奔走,最终累垮了身体,五十岁的男人看上去像七十岁老翁。 卿卿握住薛荃似老树皮粗糙的双手:“没有薛伯父,就没有今日的孟卿枝。您是我孟家的恩人,应当受我一拜的。” 当年薛荃得知孟家要满门自尽,愣是闯进火海救了年幼的卿卿和蓝蓝出来,又把她送往佟伯处。薛荃救得是她的命。 “好…好…时安,快扶小姐起来。” 薛荃从枕头下拿住一份竹简,他因病而双手颤抖,颤颤巍巍才把竹简交予卿卿手上:“小姐…这份名册,我半个字都没泄露出去过,就连时安这小子也没看过…小姐回来了,我终于不用再提心弔胆怕丢失了这名册。小姐千万不要把这名册轻易交于他人…这是小姐的救命之物,是光復孟家门楣的宝贝啊!” 这竹简便是霍遇孟束等人苦心积虑寻找的名册。 名册之人,除了谢云棠的父亲谢衡,还有许多在朝中或其它领域位高权重之人。这些人的学识甚至性命都是孟家所赠与,在离开孟家时会签生死契,只要孟家有号召,便会倾全力相助。 区区一竹简,却承担着这名册上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试问哪个皇帝能容臣子事二主? 卿卿回程一路都在思索,终于回到薛府时想通了,她对时安道:“我要烧了这名册。” 对她果敢的决定薛时安颇有些意外,“为何?” “留着这份名册,对我来说是很沉重的负担,对名单里的人来说是一份桎梏,我虽不像你们有广阔的见识,但在战俘营那么久,明哲保身的道理我还是懂得。若名册上的人愿意帮我,他们会主动找来,不愿意帮我,我拿着名册去求他们也没用。我的祖辈父辈当初救下他们培养他们,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前程,若这名册阻挠了他们的前程,不如让它永久消失掉。” 薛时安的眼神里七分欣慰夹杂三分苦涩,“卿卿长大了。” 卿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浅浅一笑。 因她头髮全揽于一侧,露出了她脖颈上的蝴蝶印,仿佛一只金色蝴蝶落于洁白雪地上,妩媚又纯情。 这只蝴蝶越是妖娆,越是象徵她忍受过的痛苦。 薛时安伸向那块蝴蝶印的手停滞在半空里,又迅速收了回去。 “你怪我吗?” “你是指没有救我出战俘营,还是指被霍遇发现盗印救人的事?” “皆有。” 她眨眨眼,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既然你在船上已经认出了我,为何又不与我相认?” 卿卿信口胡诌道:“怕你当我是骗子…” 她有许多顾虑,既怕同在那船上的霍遇,又怕今日的薛时安已经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 她在战俘营的这些年里偶尔会有自称是薛时安派来的人偷偷找她,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躲避北邙山的森严戒备。他们会问她一些战俘营的信息,然后会给她一些食物。唯一一次他们对她有请求,是要她帮忙盗晋王印鑑。 当时,她正在马场带着孟九散步,一匹马儿奔过来,孟九冲过去吓退了马,但她也因受惊而腿软,险些瘫倒。一个马奴冲过来迅速掺扶她,同时匆忙将一个纸条塞到她手里。 纸条里说,要她帮忙拯救被关在战俘营里的前朝忠良。 那两个战俘营里所关押的都是前朝的将士,兼备志向和能力,不该在战俘营像牲口一样死去。 卿卿那次没有任何犹豫就决定了,她只是个小小女子,虽然她对北邙山外的世界有很多憧憬,她很怕死,但比起薛时安要救的人,她死不足惜。 以她一人之力无法报仇,便由其他人替她吧。 “就算你是骗子,我也无法不信任。” “那我问你,当时在船上行刺霍遇的人,为什么会有人传是我?” “他自导自演的一场行刺的戏罢了,那时我还未见过你,宁可错救也不能放过…” “他向你讨了什么好处?” “我将在大垣口马场的一般经营权给了他。”卿卿一头雾水,并不知道大垣口马场是什么,他继续解释,“邺人自己的军用马都是在盂县生产,由于邺人南下,盂县的马场产出一落千丈,当年我和伯父去西域时见西域的马儿形神俊逸,似有灵性,速度与耐力更是中原马不能匹敌的,便和西域人合作开了马场,通过不同马种的杂交加快繁殖以增加产量,邺人的军用马主要来源于北邙山马场,但霍遇自己也知道北邙山产出的马已经完全不能满足他们的军备需求,他们所骑战马都是偷偷由大垣口运去的,为此他没少花银子。他两年前就在觊觎大垣口的马场,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肯定要狠咬我一口。” “真是狮子大张口…可他要你的马场做什么?” “他虽能在撑起大邺军事的半边天,但军权帝授,皇帝一道圣谕就能收回。而现在外乱渐平,朝中当是重文轻武的关头。朝里的文官,能说得上话的大多数是太子身边的人,他因五皇子一事已经将朝臣得罪光了,唯一能仰仗的就是他在军中的低位,如若军权被收回,只要士兵听令于他,他又控制了军马进口,他都是实质掌控兵权的人。” “哎…他可真是处心积虑。” “那可不是?他看似目空一切,实际上心思缜密,步步为营。” 对卿卿来说北邙山的事像是发生在上一辈子一样,而霍遇也是上辈子遇到的人。 她不奢求报那一箭之仇,但也不盼望他好过。 她不奢求报仇因为她知道以自己的力量,永远无法和他抗衡,但她仍然期盼着那个人最终一无所有,惨澹收场。 洛川的酷暑提前来到,卿卿多年没遇见过这么炎热的夏天,天刚一转热就中了暑,她乏力地赖在床上,冬青一会儿过来为她换桶冰,一会儿又替她端碗消暑茶,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奴婢帮小姐按摩按摩穴位,可缓解晕眩之症。” 薛时安帮她备的四个女婢皆通医术,名字也都以药材命名,她们倒不是一股脑儿的全凑在卿卿身旁,而是分别负责卿卿的起居、膳食和院子里的杂务,冬青就负责卿卿的起居,日日陪着她。
第74页 经冬青一按摩,卿卿确实觉得舒服许多。 过了一阵子负责膳食的连翘进来,询问:“姑娘今日的药吃了吗?” 卿卿皱着眉,“今天吃了两份药了。” “姑娘放心,这些药是不会起冲突的。” “我又不是药罐子…这不好好的么?” 连翘替卿卿耗过一次脉,发现她体内寒气很重,外表看不出什么,但内里亏损的厉害,像是服用了什么狠辣的药物。卿卿记得那时候在北邙山,霍遇每天都要给自己灌药,原本不想提那些事情了,连翘又把她的身体状况说得很严重的样子,她才如实相告是服了假孕的药。 连翘却没有如实告诉卿卿服了那假孕之药的后果,她已经很难有子嗣了,如今只是占着年纪小,所以她自己感觉不出来什么。 她和冬青等四人研究了一番,将卿卿的每日膳食都换做性温之物,以克她体内寒气,又开了一帖药为她调理身体。 但卿卿是个怕了苦药的,连翘实在拿她没辙,就将药材熬成药丸,又加了蜜糖在里面,才勉强祛了苦。 绿翘不得已把卿卿喝药的事才禀报给了薛时安。 她们都敬重薛先生,也都怕他,他年纪虽轻,但时常似个笑面阎罗,许多比他年长权重之人都会被他气场压倒。 薛时安生得一张消瘦冷硬的脸,别的男子长一双桃花眼用来勾人,他可以用来杀人。有许多女子起初爱慕他的外貌,后来都因那一双眼睛退却。 面对外人,薛时安是个笑面阎罗,一旦关上薛府的门,他就彻底变成阎罗了。 连翘、冬青、苏子、青黛四人是薛时安精挑细选过的,她们自打入了薛府,就知道自己将要侍奉一位姑娘,即便姑娘人还未到,她们仍每日假装她在的样子料理这间园子。 如果连卿卿喝药一事都要主人亲自出马,那她们简直太对不起主子信任。 在北邙山的时候,卿卿盼望能吃的好一些住的好一些,愿望终于达成了,可她没有想像中的满足。 相反在珲邪山那段时间,每天赶路,甚至餐风露宿,她却一点不觉得苦。 她想来想去,北邙山的时候有蓝蓝佟伯陪她,还有阿凤她们,珲邪山时乌云乌雅调皮捣蛋,从不会让她觉得寂寞,而且还有唿延彻在,他就像珲邪山,庇护着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就算在北邙山的王府里,还有福宝一张巧嘴儿逗趣。 而薛府,太多规矩,人人把她当祭品一样供着,冬青她们虽尽心尽力,变着法儿的讨好她,她努力去迎合他们了,但仍掩饰不住空虚。 晚膳时她以身体不适的藉口留在房里,书看得乏味,被她盖在脸上。房门发出吱呀响声,她才拿开脸上的书本,看见时安端着一只白瓷碗走来,她下意识就以为那是药,立马坐起来,“你不要逼我喝药了。” “是绿豆汤。” 她向前稍微挪了一点,姿势像只左立的小狗,时安端着汤坐在床畔,把碗递给她。 卿卿没什么防备就喝了下去,尝到甘苦味道,又皱起眉。 喝进嘴里的被她吐了回去,“你拿走,我不要喝。”她一急语气就重了。 薛时安没辙,只能先把加了几味糙药的绿豆汤放在床头小凳上。 他因卿卿的举动有些生气,这些天为吃药一事她闹个不停,比小时候还难缠。 小时候,她只在自己面前难缠。 “不喝了。”他语气不自觉地就冷了下来。 然而卿卿听不出他语气的变化,她换了个盘腿的姿势:“你记得我第一次喝药吗?” 他这几日应付了几个朝廷官员,原本就有些累,所以方才对她失了耐心,正是懊恼自己的时候,她提起小时候的事。 他的童年是在孟家度过的,虽然爹娘分开,但在孟家他过得很好。 孟家给他读书的机会,而他平时在府上帮忙来报答孟家恩情。 童年,是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块。 卿卿其实并不记得第一次喝药的事情,那时她只有三岁多,还是后来听煊姐儿大哥二哥他们轮番提,她想忘也忘不了。 听说她第一次喝药,时安正在一旁奉药。 孟府的人对薛时安的印象很好,因为这个小男孩即便没有娘亲在身边,衣服都是捡别人的来穿,但他把自己照顾的干干净净,就连衣服上的补丁也都是方方正正的。 叫他打扫院落,就不会有一个不干净的角落。 孟将军本人都曾赞赏过,说薛时安年纪虽小但有君子之风。 薛时安当时对孟三姑娘的印象很直白——一个脏球。 年幼的卿卿又贪吃又调皮,尤其夏天是,衣服上又是土又是西瓜汁,她还长得胖。 奶娘都有些吃力,一天好几身衣服换,就算孟家家业再厚,也没那么多小孩儿衣服吶。 又不爱干净又胖又任性的三岁的孟三姑娘,喝一回药就要闹翻天。 那时候霍煊刚到孟家,打心眼里觉得这家的熊孩子不好照顾,就把她扔给了帐房先生的儿子薛时安。 这下可好,她把用来解苦的蜂蜜先吃完了,然后奶娘各种哄劝,她才喝了一口。 奶娘骗她一口气喝完就没事了。 她一口气憋了小半碗汤药,入口那刻就本能地吐了出来。 吐得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吐到时安脸上。 自那以后喝药就成为了卿卿的阴影,也成为了薛时安的阴影。后来卿卿要喝药的时候,孟府长辈都命时安去奉着,她不喝他也没辙,好言好语不顶用,就开始威胁。 卿卿被他威胁过鬼附身,被他威胁过长大会长成赵寡妇那样,甚至被他威胁过会变成男人。 卿卿原本不傻的,但在薛时安日復一日的恐吓下,真的信了他那些鬼话。 “你还说我会长成赵寡妇那样…那时候我听别人说赵寡妇长得丑,还非要你带我去见她,然后我们俩就躲在她家后院里,她以为咱们俩是去偷她家鸡的,拿着扫帚追了我们一条街。我没看清赵寡妇的样子,但只记得她兇巴巴的。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关于赵寡妇后来如何,薛时安是知道的。 后来,邺兵入城,赵寡妇为了救她刚骗来的傻子丈夫,被邺兵□□,然后那群士兵把她扔进了河里淹死了。 这些腌臜的事儿,当然不能入卿卿的耳。 “薛时安,我小时候是不是真的很惹你讨厌?” “嗯,像只任性的肥猫。” 他的形容令卿卿恼怒,毕竟她记忆里的自己,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可爱,人见人爱。 “我怎么记得不是这样?” “你记错了。” 她摇摇脑袋,“没记错的,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进皇宫,陛下就把我抱在怀里,说宫里都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女娃。” “你真得记错了。” “亏我还一直觉得你就是玉树临风呢,哼。”她一巴掌朝薛时安的后脑勺扇过去,他“啧”了一声,回手正要打她,她却两眼放光问:“那现在呢,现在我像什么?”
第75页 “称得上弱柳扶风四字,只是看脸的话。” “看脸如何?” “自然比不得赵寡妇。” ☆、难再许卿 卿卿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噩梦,梦里的事和过去的事她认为不必要时不用向别人提及。 连日喝药令她夜里又梦到在北邙山王府的时候,霍遇会捏着她的脸强行把药给她灌进去。 她不敢不喝,因为如果她吐出来,他会接着灌,直到不再吐为止。 薛时安寻了个好天气带她去城郊的鸣山寺里郊游,洛川繁华更甚当年的瑞安城,卿卿也是许久凑过这等热闹。 她离开中原太久,不知道原来上马车上山还得排队。 “鸣山寺的菩萨很灵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求佛问道的根本还是求个心安,所谓心诚则灵。” “那你信吗?” “鸣山寺的斋菜是出了名的。” 好吃是人的本性,卿卿在北邙山饿了那么久,迫不及待回到中原美食的怀抱,所以她这半年不管如何奔波,倒没瘦多少,小脸依然圆润丰腴,再镶嵌一双宝石般的眼睛,生就一副富贵长生相。 “时安,好像回到了你带我吃遍瑞安城的时候。” “但凡你想,天下美食都可吃遍。” 卿卿掀开马车的帘子,见前方山路仍不通行,无奈放下帘子,“果然好事多磨。” 二人等了一会儿,实在不耐烦,决定走上山了。 因马车道堵塞而选择步行上山的不止他们,时安领着卿卿穿过密林,来到石阶前,怕卿卿脚下不稳,他跟在卿卿后面,随时都能接着她。 不过卿卿在北邙山翻过了山,丝毫不把这点崎岖小路放在眼里。 他不由得想起她小时候,双脚矜贵,有人背从不自己脚沾地。 “薛先生!” 清脆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卿卿时安同时停下,往身后看去。 一个妙龄女子提着裙,丫鬟在后头拿着伞追着她:“小姐,等等我!” 那女子着一身荷叶罗裙,面似芙蓉,态度大方,卿卿存疑地看了看时安,又看了看那个女子,仿佛觉察出什么。 薛时安对他这身皮相,自小就有信心。 她还没问,时安就先告诉了她女子来歷:“婉姝是陈太守的小女儿。” 陈婉芝提着裙摆两下跑到时安身边,“竟会在此遇见先生。” 陈婉芝和她的丫鬟都有些好奇,不知薛时安身旁的女孩儿是谁,既然知道了她是谁,也不行礼。 陈婉芝先是向薛时安福了福身子,而后问:“这位姑娘是?” 薛时安面色冷淡,转头对卿卿道:“小姐若觉得热,先去阴凉地方休息。” “不必,三两句话的时间我也休息不好的。” “陈姑娘,这位是薛某的家主。” “家主?”陈婉芝像是听到一个陌生的词语。 洛川人都知道薛时安家僕千百,却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伯父和在永安府做太学祭酒的兄长,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黄毛丫头来。 陈婉芝的丫头乔乔十分精明,见陈婉芝呆住,她说道:“小姐,既然薛先生也要上山,不如结伴而去。” 时安不知卿卿想法,询问她的意思,卿卿道:“陈姑娘二位女子,你怎忍心她们自己上山?” 薛时安第一次在洛川城露出真面目,便被冠上了“洛川郎君”的称号,只要他一上街,街邻一传十十传百,街上很快就会围满女子。 不过这等景象也没维持多久。 薛先生今日拒绝了李家小姐,明日拒绝万红楼才女,谁也不知下一次拒绝的是哪一位。 对大多数女子来说,美好的皮囊只是一时新鲜,体贴温柔才是长久魅力,显然对于薛时安来说很难做到这两点。 很快,“洛川郎君”的名号变成了“洛川阎罗”。 陈小姐久在深闺,不如她的婢女乔乔会来事,乔乔见无法让薛时安开口多说两个字,就从卿卿下手。 一路也算有说有笑,但是一到鸣山寺,薛时安就立马领着卿卿去了后院找斋菜。 卿卿知道被喜欢的人无视的那种感觉,想到陈小姐,她就想到自己对唿延彻的样子。 其实从未奢求什么,只要对方肯多跟自己说一句话。 斋菜可口,卿卿的不满足写在脸上,时安放下筷子,“可是嫌陈姑娘的婢女太吵了?” “时安,陈姑娘青睐于你,你就不能对她稍好一些?” “是她青睐于我,并非我青睐于她。照你这样说法,我是否得对全洛川的女子都好一些?” “啧啧,臭美吧你。” “事实如此。” “时安,你不会还想着月仙?” 月仙是当年瑞安城有名的才女,气质卓群,因世人只知她单名为月,故美称为“月仙”。 当年的薛时安可是认为全天下只有月仙才称得上“美人”二字,一时间如痴如狂,又是作诗又是作画,可他一个小屁孩每次跑到月仙家门口都被人家家僕赶走。 后来他带着诗和画去找月仙,被告知月仙已经搬离瑞安城了。 那几日的时安异常失落,霍煊嘱咐了卿卿不要招惹“失恋”的时安,卿卿偏不听,还要大肆宣扬这件事。 其实她当时也不知道时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她那个年纪的认知里,时安没能见到月仙就像她没有吃到吴阳斋的点心一样。 总之很快全府上下都知道时安“失恋”了。 他不仅成了全府笑柄,还得给罪魁祸首解释什么是“失恋”。 “都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劳烦你还记得。” 不管后来发生了多少事,他长到几多年岁,月仙仍然是心中唯一女神般的存在,是他第一次的心动。 卿卿见他耳根发红,更变本加厉:“现在的你去找月仙也许她还能答应你呢,不过你比她小那么多,她未必就真心和你好了。” “孟卿枝!” 许多年没人叫她全名,卿卿唉声嘆气道:“果然,你的命门还是月仙。” 说起失意,他们也是同道中人。 唿延彻一走,就再也没有音讯。 洛川六月的热闹,香火旺盛的鸣山寺,夜里不断扰人的蝉鸣,这些,她都想告诉唿延彻。 她想知道她经歷的中原,和他所经歷的到底是否相同。 冬青把陈婉芝的事都告诉了卿卿,卿卿对陈小姐锲而不捨的精神也十足佩服。 陈小姐为了能见薛先生一面,扮过男装去锦绣阁,跟踪过薛府的轿子,冬青嘲笑道:“陈小姐做梦都想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呢。” 冬青虽然怕薛时安,但也好奇,看起来清心寡欲的薛时安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卿卿想月仙不过是他年少时的趣事一件,就说给了冬青,冬青信誓旦旦不会外传。
第76页 结果到了晚上,厨房的打杂小子都知道薛时安心头有位神女叫“月仙”。 乱传家主的绯闻犯了家戒,时安罚全府禁食晚膳。 卿卿没想着会月仙的事会传遍全府,冬青向她请罪,发誓她只告诉了连翘。 连翘是绝对守信之人,也知道关乎家主的事不可外传,但冬青说给连翘时被过路花童听见了,这事也就传开了。 卿卿知道自己捅了篓子,叫厨房做了碗面亲自端去时安的书房赔罪。 “我没想到原来流言传得这么快。” 时安拿着书的手发颤,努力忍着不去敲她那装满浑水的脑袋。 他算是明白了,有孟卿枝的地方,月仙就不是个秘密。 “当年真是不该告诉你此事!” “当年给她写诗作画的又不是我,吶,吃面。” 她把碗往他面前凑去,一脸巴结相,倒也算可爱。 时安道:“饱了。” “薛时安,你跟我置气吶?” “不敢生小姐的气。” 她长时间端着碗,手臂酸涩,一个不慎失了力气,盛着面的碗翻扣在他书案上,汤汁溅了他一身。 她暗想这次真闯祸了,他书案上放满信函,全被面汤浸湿,卿卿赶忙去把那些信函移到干净的位置。 手忙脚乱中,“卿卿亲启”四字入眼。 信函已有拆封过的印记,她却从未见过。 她抽出里面的信,迫不及待的打开,只见纸上写着:此生许国许家,难再许卿。他朝相遇,愿是清白身。 卿卿愣住,这是唿延彻的字迹啊。 可这信,为何没人给她? “你为何要藏我的信?” 确实是他私藏了唿延彻留给卿卿的信笺,时安没什么可解释。 见时安一语不发,卿卿转身往外跑,时安一个疾步追上来,擒住她的肩,“你想去哪儿?” “我去何处还轮不到你来管!” 人在生气的时候总会说出脱离本心的话,甚至口不择言来伤害对方。 “你一个弱女子还能去哪?怕是连洛川都走不出。” 他目光泛冷,语气带刀,卿卿终于知道为什么人人都怕他。 他的手还禁锢着卿卿肩膀,抓得她生疼。 “你别痴心妄想了,他是个匈奴人,这辈子你们都不应该扯上关系。” “我只晓得他是个好人,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欢他。” 时安不松手,卿卿朝着他的小臂咬了下去,他有多用力她就有多用力。纵使洛川的人都怕他,但她不怕。 她从小就不怕他。 时安痛唿了声,卿卿继续用力咬,他松了手,她还在咬。 她不肯松口,血腥味渗到嘴里,又腥又涩。起初她只是为了唿延彻留给她的信笺而咬他,可到最后,她要把这些年的不甘心全都报復回来—— 他明明能救自己离开战俘营,但是他一直不来。 她的眼泪混着血水沾湿了薛时安的袖子,那一块肉竟被她咬了下来。 他捂住被她咬过的地方,想掩饰血迹。 她从他身后的铜镜中看到自己满口鲜血的恐怖模样,痛苦的捂住自己的脸跑了出去。 时安包扎好伤口,深夜里穿过竹园到卿卿的院子里。 她屋中灯亮着,从外面可以看见里面忙碌的身影。他走到门前,犹豫了一阵才敲门。 卿卿把门打开,仿佛料到他夜里回来,并无惊讶。 她的行囊已经快收拾好了,无非些金银细软,这世上她不再拥有更多的身外物。 “你要走?” 薛时安以为她要离开只是一时意气,不曾想到她会冷静地收拾好行李。 “我本来也只是想来看看你。” 卿卿怕他误解,解释道:“沈璃说我二哥可能还活着,我要去永安府找我二哥。” “永安府人口是洛川的两倍,你知道去哪里找他?” “我…” “入京文牒你有么?” “…” “去了永安府,你要住何处?” 她确实没有筹算,只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 卿卿觉得自己正在接受他的羞辱——他从小就瞧不上她,现在他是受人敬仰的薛先生,自己没有身份没有去处,他更瞧不上她了。 她一直愚笨,不懂得怎么去讨好他,有时她也尽力去做了,结果差强人意。何况今日没控制得住脾气。 因为时安能很好的克制自己的脾气,所以卿卿在他面前更是自惭形秽。 她紧咬下唇,脸上惨白无色。 时安对她很好,薛府上下对她都很好,可这里不是她的家,是她过路的风景,不是她的归宿。 “既然决定要走了,还是得多一些准备。如今的文牒明日给你,你一个人在外我不放心,京郊朝阳寺的主持与我颇有交情,有很多达官贵人都会定期去朝阳寺祈福消业,要打听消息很方便,你可以先去那里暂住。路上多险,连翘有许多行走江湖的经验,就让她陪你一同去。” 就在得知她要离开后的片刻间,时安已经有条不紊安排好了一切,末了又觉得他无权为她做主,所以问她一句:“行么?” 卿卿点点头,视线落在他的右臂之上,她清楚自己那一口咬得多么重。 “时安,你疼不疼?” “七尺男儿,何患这点小伤?” 卿卿心头酸涩。他小时候就常常称自己是七尺男儿,现在他成为真正的大丈夫了,她却不比当年另她省心。 入京文牒一到手,卿卿就要出发了,时安送她到渡口,叮咛嘱咐:“切记不要意气用事,凡事心里有底了再行动。遇到麻烦就让连翘谢府,或找名册上其他的人。原本能入住我大哥府上再好不过,但晋王与我大哥往来纷繁,就只能委屈你住山上了。” “嗯。” 淇水汤汤,卿卿踏上前往永安府的路途。回首,薛时安已不在渡口。 ☆、朝阳寺中 前去永安府一路上风平浪静,船于六月中旬抵达永安府,正直中午日头高的时候,关口前排着长龙,都是等着入关进京的人。 原来这入京可不像卿卿想得那么简单,除了有通关文牒,还得由官兵审查来歷,并出使来歷证明。 卿卿有薛府的印,入关时绿翘已经教好了她说辞,就说是洛川薛府薛先生为兄长秦大人送去的婢女。 太阳越来越毒,队伍不见有前进的意思。绿翘去队前面查看情况,过了一会儿跑回来慌忙地与卿卿道:“小姐不好了,前头审查的人竟是晋王!” 卿卿是料到在永安府会碰到晋王的,她想了千种对策,孟家名册之人有许多在永安府为官,她若能得他们庇护,就算霍遇知道她没死也动不了她。 可她怎么能料到还没入关就碰到了他?计划是一回事,但真正靠近了他,她还是会不寒而慄。
第77页 猎场被他射杀时的无助与孤独又向她袭来。 不只是她们在意那审查之人是晋王,旁边也有人注意到了。 “晋王怎么会做这等下流的活?” “兄台这就不知了,晋王自回朝以后,拥兵自重,行事越发荒唐,陛下就罚他守关口了。” 卿卿正犹豫是否先回驿站,躲过今日,前方传来“恭送晋王殿下”的声音。若要入关,便只能是这时了。 霍遇虽被罚监察通关,但每天最多出现一个时辰,这种天气谁也不想在太阳底下守着。 果真他一走,通关速度迅速许多,卿卿松了口气,将文书和薛府的证明出示给检查的官兵,那二人见她一副文弱模样,神色坦荡,加之文件无误,也很快放她入了关。 霍遇好不容易回到永安府,恨不得天天钻进消香坊去。消香坊是在他离开永安府后才开业的,他以前在北邙山只是听说消香坊名声,对于消香坊的美名他从来都是不屑的。自他少年时期以来就逛遍了ji馆酒肆,自认见遍了美女,不信消香坊真有传闻中厉害。 但百闻不如一见,一见才知消香坊当受赞誉,就连随便一个端茶丫头也是玉骨冰肌。 得知他在消香坊醉生梦死,太子几番上他家门去劝解。 如果说以前,太子只是觉得他是孺子不可教,现在是真有点看不起他了。 太子对谢云棠仍有心思,大婚在即,他公然流连消香坊中,简直是打谢云棠的脸。 太子劝说几次无果,便跟皇帝汇报了霍遇的行事。皇帝扶额,“你要朕如何?若朕能管得住,老七还会是现在的样子?” 太子道:“谢国公是开国功臣,七弟行径完全不把谢府放在眼中,不仅是怠慢了郡主,更是辱没谢国公。” 知子莫若父,皇帝太清楚太子身上的缺点。如果说霍遇是太放浪,太子就是过于板正,从而忽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行了行了,你七弟既然无心朝政,强求不得。这几日气候炎热,给珏儿放两天假,让老七带两天他。” “还是父皇想得周到!珏儿是煊姐的孩子,有他在,七弟也不敢太胡来。” 霍遇在自己府里看到霍珏时傻眼了,“小东西,你怎么自己跑来了?” 霍珏年纪小,忘性大,但霍遇就是他童年记忆里的一道阴影。 看到霍遇,他立马抱住小黄门的腰,躲在他身后。 那送他前来的小黄门颤微微跪下:“回王爷,陛下说…这两天天热,给小侯爷放个假,命奴婢送小侯爷来您这里消夏。” 霍遇点点头,“父皇倒是心疼这小子。” 他朝霍珏招手:“来舅舅这里。” 霍珏不进反退,小黄门一跪下,就挡不住他了,他索性蹲在小黄门身后。 “小董公公辛苦了,自己去领杯茶喝罢,本王要好好教教小爵爷规矩。” 小黄门一听,如蒙大赦,“谢王爷体恤!” 小董子离去后,霍遇冷笑,这宫里的阉人比谁都会趋利避害。 主堂里没了其他人,霍珏只能硬着头皮跟霍遇对上,他小拳头紧紧篡着,正在蓄力打算给霍遇重重一击。 力还没蓄完,忽而天旋地转。 霍遇单臂扛起他:“走,跟舅父遛狗去。” 比起霍遇,霍珏和孟九亲昵太多。他骨子里同时流着霍家和孟家的血液,胆量不小,丝毫不怕外表兇勐的孟九。 霍珏因开始习武的缘故瘦下去许多,他同时占了邺人骨骼和祁人皮相的优势,五官立体却精緻,小小年纪就长了一双桃花眼,像极了霍煊。 皇爷爷让他来霍遇府上避暑,霍遇却在高温下带他去爬山。 爬到山顶舅甥两人都一头汗,前方正好是朝阳寺,霍遇指使霍骋去借水。 下山时念在霍珏尚算听话,霍遇准许他爬上自己的背,背他下山。 孟九在脚下叫个不停,他朝孟九屁股上踹一脚:“再叫也没有公狗瞧得上你。” 霍珏被霍遇背下山,对他的态度才稍稍好一些。霍遇就喜欢这小东西恨自己又怕自己的样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他河豚一样的脸颊,然后迅速松手,霍珏脸上的肉就反弹了。 他乐此不疲地戳了几下,霍珏忍无可忍,喊了声:“舅舅!” “原来小傢伙也敢和舅舅炸毛啊。” 霍骋不知道让舅甥二人和孟九单独一只狗单独呆在马车里到底是不是一件错事。 一阵是霍珏的哭声,一阵是霍遇的笑声。 霍珏瘪着小嘴,有苦不能言。 霍遇捏完他的肘关节有去捏他的膝关节,“时常捏一捏,不容易长歪。” 他不过把霍煊小时候对他做的事还在她儿子身上而已,谁知道这小子是个哭包。 霍煊以前也说他小时候是哭包,可小时候的事谁还记得呢? ------------------------------------------ 穆琼得知霍遇要在府上用晚膳,亲自下厨。 一个女人最大的梦想,应该就是守着一间房,一个人,为他下厨,为他fèng衣。 穆琼以前恨过霍遇,恨他毁了自己的姻缘,可他也如天神一般救她出苦海。女人,还是更爱慕英雄的。 他如今待她不差的。晋王府虽姬妾众多,但府里人都看得出霍遇对她是不同的。他让她管理王府后院,不论外头得来什么宝贝,都给她先挑。 穆琼也没辜负他的希望,将王府打理得很好。 穆琼知道霍珏会来,特地做了小孩爱吃的食物,府里僕妇都夸她心思周到,难怪得霍遇喜欢。 夜里她陪霍遇喝了几杯,已是不胜酒力。霍遇和珲邪王那个老东西不同,他不会强迫自己喝酒,喝完酒也不会臭哄哄的。 “王爷,我扶您回去休息。” “不用,本王要教这小东西喝酒。” 穆琼和潘姐面面相觑,霍珏还是个孩子,他怎么能叫霍珏喝酒?穆琼正要劝,霍遇突然一声:“都滚一边儿去!” 没人再敢上前。 霍珏嘴里还塞着肉,一听霍遇要给自己餵酒,赶紧咽了嘴里的肉,抗议道:“舅舅,你怎么跟卿卿一样?” 卿卿?又是谁?其实他有些不记得了。 穆琼和她很像,看久了穆琼,就不记得那小女奴的样子。 霍珏提起卿卿,强忍着泪。 宫里的人都对他说卿卿很快就回来,说的时间久了,他知道他们在骗他,卿卿不会来。 佟伯都说,卿卿不会来了。 尽管现在皇宫里大家都对他很好,皇爷爷最宠他,有人陪他玩,有人教他念书,有人教他习武,他想吃什么都吃得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不用经常睡在床底下了,而且佟伯也在——可卿卿不在,他和谁分享这些? “你小姑姑可不喜欢哭包吶。” “卿卿不会不喜欢蓝蓝,卿卿说她最喜欢蓝蓝。” “她不喜欢。”
第78页 “你不是卿卿,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我!” “谁都不喜欢哭包。” 霍珏说不过他,只好吃哑巴亏。 孟九的待遇好过天下大多数狗。 它鼻子很灵,在侦查中起很大的作用,所以霍遇很喜欢它。它是经过层层训练才来到霍遇身边的,它也跟了霍遇很多年。 霍遇身边的人都不太友善,他们穿着又冷又硬的铠甲,还一身臭味,抱它的时候一点都不舒服。 它在霍遇身边这么久,只有一个女孩儿会温柔地帮它顺毛,她的怀抱像天上的云朵,那么柔软。 可它再也没有见过她。 穆琼担心夜里霍遇喝了太多酒,于是煮了醒酒汤去给他喝。 她一进霍遇园子,就见他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埋头大睡,他的爱犬孟九守在一旁。穆琼正要靠近,孟九突然叫了起来,吓得她差点洒了醒酒汤。 孟九这么一叫,霍遇瞬间清醒三分。他面带迷离的醉意,双眼微眯着,像只懒散的狮子,危险又迷人。 穆琼正要开口,他打断她即将要说的话,“今天的月亮真圆,像不像在北邙山的时候?” 穆琼没有去过北邙山,更没有见过北邙山的月亮。 霍遇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自我嘲笑一番,真是喝高了,意识都喝没了。 “过来。” 他向穆琼伸出手。 穆琼一惊,他从未对她主动伸出过手,他是个英俊又有为的男人,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向来都是女人主动扑入他怀抱,何需他对女人伸手? 她上前,把自己的手落在他掌心里,随他的力道坐在他身旁。 月亮虽有光,但月光全都凉薄,洒在他的五官上,更显得冷清。 他长着厚厚老茧的指腹扫过穆琼的眉毛,而后抬起她的下巴,端详这一张脸。 美人万千,他再也找不到那样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就像北邙山皎洁的圆月,只存在于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思念着那样一双眼睛,但他亲手杀了她,到如今是有些后悔的。他总以为自己还能遇到一个如她般令自己喜悦的女孩儿。 她有讨人喜欢的本领,就连孟九都愿意亲近她。 确实,每次不论心情多烦闷,看到她那双镶着宝石似的圆圆脸,心情就莫名地好。 如此想来,她只在北邙山里出现,或许真是北邙深山中的女鬼怨魂。 穆琼此时不敢出声。 他是个很难取悦的男人,你不知永远不知他会为了什么事生气,不知他为何会莫名喜悦。 以前在永安府,她以为霍遇是对她喜欢,所以才会对她强取豪夺,虽然最后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 后来她被随成王殿下被流放边关,在华西门与他相遇,他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女人只是他的战利品,是他的附属品。 没人能到达这个男人的心底。 穆琼有些羡慕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小女奴,她是死在他的喜爱之中的。 霍遇以前没有碰过她,现在也不会碰她。穆琼都觉得自己太脏了,每每梦醒时分,都是珲邪王那张可怖的脸。 ------------------------------------------------- 卿卿找上朝阳寺,将时安的信交给这里的主持无方师太。 卿卿印象中的寺庙主持应当至少年过半百,满面老态。可这无方师太,除了脸上有几道皱纹,完全没有老去的迹象。甚至看得出她年轻时应是位美貌女子。 不过师太看破红尘遗世而立的气质,比相貌更引人。 “薛先生已告知了贫尼孟姑娘此行的目的,我宗虽谈不上是香火最盛,但总算积了点人脉。” 卿卿本意只是要在永安府有个不显眼的落脚地方,没想劳烦别人帮自己找人。但现在找到二哥是她的第一任务,有人帮忙更好不过。 她无以为报,便答应了无方师太在寺里做些简单的工作。正好原先的解签弟子还俗,卿卿便先顶替了这个位置。解签一事向来由俗家弟子来胜任,但因俗门弟子是带髮修行,六根未完全通慧,依佛门规矩,不得以不清净的面目面对来寻清静的信徒,于是这朝阳寺的解签人就只能在帘子后解签了。 无方师太让二弟子平鹃带卿卿和连翘下去休息,卿卿赞嘆佛法森严,平鹃嗤笑着,光秃秃的头顶在日光下反光。 “姑娘可别被我们师太给骗了。你真当那是劳什子佛门规矩啊,无非一些签文太生涩,看不懂,就只能藏在帘子后面对照着书上内容念。” “你们这不算做欺诈?” “当然不算了…何况,寺里上下这么多张口,总得想办法养活。” 平鹃说得没错,在所有虔诚之前,得活着。 不论佛祖决定给你褒奖还是惩罚,都得有命接受。 ☆、公子沉毅 卿卿的天资算不得聪颖,但配对签文和解签书上的内容不是难事。 原来以前去庙里,见庙祝对签文释义信口拈来,不是他们真能通佛,也不是天赋异禀,而是私下里下足了功夫。 卿卿这几日为人解签,存下不少疑惑。许多人总是事后再后悔,所谓的挽救方法不过求佛问道,不肯多付出半点,又怎能解决问题? 她不信神佛,苍天就算只长半只眼,也不会让她在战俘营一留就是七年。 签筒里的上籤总少于下籤的数量,註定世人多数自一出生就是手握下下籤。 卿卿来永安府半月有余,关于二哥的消息却没有半点风吹糙动,她难免灰心,疑心沈璃是受了霍遇的指使骗她。 夜里卿卿正要睡下,平鹃敲门进屋,给她送来了葡萄。 “我们这里也没其它的好东西,这葡萄是西域大师带来的,口味可好的。” 这些在孟府都不过是平时打发闲情吃的零嘴儿,到战俘营方知珍贵。 卿卿捏起一枚黑熘熘的葡萄,放到齿间,轻轻咬破葡萄皮,香甜的汁液四溅。 连翘从外面採药归来,卿卿把平鹃端来的葡萄给递给她,“尝尝,这和洛川的味道是不是一样?” 连翘吃了一颗,却轻轻嘆气,“傻姑娘,你真是好骗。洛川根本不产葡萄的,你每日吃到清甜可口的葡萄,都是从西域快马加鞭连夜送来的。” 若还是以前,卿卿会觉得时安这么做是理所应当,可现在时过境迁,他不论怎么对她好,她都觉得亏欠了他。 连翘见卿卿突然就失落了,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便直接跟卿卿分享了她今日听到的消息:“我今天听採药的药童说,永安府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是…” 连翘怕隔墙有耳,最后三个字她附在了卿卿耳边说。 “那里是歌舞坊?” “是,消香坊老闆广交四方,对我们来说找人是大海捞针,对他来说不过动嘴的功夫。” “那请他帮忙寻一个人,是不是很贵呢?” 连翘说了一个数。 卿卿咽了下口水,“还真是…不便宜。”
第79页 “为何不问先生要?府里的金子放着也是无用。” 卿卿打算自己寻人,就不愿多劳烦薛时安。 孟家对他也不过是一份小小恩情,他没必要用自己余生去还。 卿卿拿定了主意:“咱们明天就去消香坊。就跟师太说是去山下秦大人的府中拜会。” 永安府西市闭市后,东市才是最热闹的时候。淇水沿岸叫卖商贩、夜游淇水的船舶、月下私会的才子佳人,灯火照耀下的楼宇高歌也比白天更加气派。 消香坊开张前卿卿就在外等候,她来得已经算是很早,但等了不余片刻,消香坊门口就站满了人。 卿卿问身旁的一个年轻公子道:“请问兄台为何这么早就在此侯着?” 那位公子穿着华贵,看得出出身富贵。卿卿还不知道原来这些富家子弟要进消香坊也得提前来等。 “每月月末消香坊都会举办义卖,平时文人常常以诗画抵酒钱,衡山公子会亲自选出每月一副佳作于月底进行拍卖。拍卖前,消香坊的无香姑娘会奏琴,无香姑娘的琴音已经成为拍卖开始的标志了。不瞒兄台,我每月月末都来,就是为了能离无香姑娘近一些。” “她很美?” “消香坊哪个姑娘不美?但这无香姑娘虽叫无香,却有人说她天生带有异香。我们啊就是想凑近闻一闻,她身上到底有没有香味儿。” 那公子已经肖想连篇了,卿卿正色道:“恆山公子,是不是就是这里的老闆?” “是啊。”此人见卿卿是外地来的富贵公子,便存心炫耀:“在下有幸曾与恆山公子同桌而食,惊于公子天人之姿吶。” “与他同桌而食很难得?” “是吶,恆山公子很少露面,即便在消香坊中,露不露面全凭他兴致。” “那你是如何见到他真面目的?” “是託了家父的福,家父从外头得了一块玉,不知真假,传闻恆山公子通玉,便请来衡山公子辨别,也就顺便请他在家中用膳了。” “兄台的父亲…很厉害吗?” 终于到自报家门的时候了,这华贵模样的少年骄傲道:“家父乃当朝尚书令,谢衡是也。” “原来是谢公子吶!” 卿卿两眼放光,谢云深以为她是被谢衡名声震慑到,得意得点头。 “在下谢云深,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沉毅。” 沉毅正是她二哥孟峦的字。 消香坊大门打开,也无人招待营业,谢云深念在卿卿初来此地,一路跟她介绍:“别的馆子巴不得嘴角提到眼角上,笑脸迎人,但消香坊,完全一副你爱来不来的态度,像我们这种年轻公子,压根儿没人理会,就得自己掏银子,找个姑娘陪酒陪聊。” 卿卿从没去过ji馆,眼界大开,一切都十分新奇。 沉毅这次在二楼占到离舞台很近的座位,邀卿卿入座,与她解释:“这是正堂,也是普通客人待得地方,真正的消香坊啊,还得往里走,穿过竹林,那里才是达官贵人作乐的地方,只能说是酒池肉林,异常浮华。” 卿卿听闻过有人在ji馆一掷千金的故事,她下意识握紧自己的锦囊中的物件。 “谢兄,你可知到今日要卖的是谁的作品?” “知道,虽然为了保持神秘,消香坊从不提前泄露作品信息,但天底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前天就有了风声,说是沈西关所着的美人图。” “那…是否拍得了这幅图,就能见到老闆了?” “难说…恆山先生见不见你,取决于他今日兴致。” 卿卿已经下定了决心,就算今日见不到恆山公子,来日方长,总有一天她会见到的。 拍卖开始前,四座逐渐满座。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在看客的唿唤中,一位抱琴蒙面的姑娘才款款而来,这姑娘便是无香姑娘了。 一曲罢,仿佛仙音,若雨露甘霖滋润四座。 此时卿卿却无心受琴音薰陶,她的视线落在东侧坐席迟来的一拨人身上。 走在最中间那人,藏蓝镶金丝边的牙白深衣套一件同色的藏蓝氅衣,一副尊贵气派的公子哥装扮。 谢云深以为是她被那人气派所摄,特意为她解释道:“那便是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七王爷晋王。” 卿卿装作讶异:“那岂不是你的姐夫?” 谢云深挠头一笑,“看来真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为何谢兄提起这桩婚事,神情有些为难?” 谢云深平日被家中父兄保护,心性单纯,毫无防人之心,如实道:“晋王以前死过一个王妃,从前那个王妃就是被他花天酒地气死的,我姐姐怎能嫁给这种人?” 是啊,霍遇这种人,人人得而诛之。 卿卿唯恐霍遇发现自己,早早离席。朝阳寺里也没打听到关于她二哥孟峦的消息,所有的结果都是查无此人,这更坚定了她要去见恆山公子的决心。 连翘进屋,见卿卿在行李中埋头翻找,问道:“小姐再找什么?” “我的玉坠子,那块貔貅。” 恆山公子爱玉,她便以玉为缘由去求见。只是她自己的玉她实在捨不得拿出去,霍遇送过她一只貔貅玉坠,她在珲邪山时候便摘了下来,一直没找到机会扔,现在正派上了用场。 “我瞧那坠子贵重,就帮小姐收到柜子里了。” 连翘在柜子里找出坠子,正要拿给卿卿,卿卿眼睛看都不看,就道:“你收着吧,明日带去消香坊。” 在亲自求见恆山公子前,卿卿还有一个指望,她用二钱银子收买了一个小童去谢府送信,要见谢云棠一面。 谢云棠展开信,却先冷笑一声,拿着芭蕉扇给她扇风解热的婢女含姝不解地问:“是谁求见小姐呢?” 谢云棠兀自道:“她倒是胆大,我不把她送晋王那里便不错了,还想见公子,真是痴心妄想。含姝,告诉那送信的小童,本小姐不见。” 打发走卿卿,谢云棠吩咐人备车前往消香坊。 公子的房间需要穿过竹林再穿过一重重迷宫似的长廊方能到达,正是炎夏时光,他的屋前绿意郁郁葱葱,若真真置身山林间。 谢云棠喜欢他院子的布置,全是绿色,无一花红。 她喜欢绿叶、喜欢各种各样的树,而不是华而不实的花儿。 她正要推门而入,一道倩影从门里走出,那女子粉黛不施,秀美的锁骨自衣领露出,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 见到她,那白衣女子福福身子,道:“见过郡主。” 谢云棠脸上早已不悦,一个步子进门,根本不愿瞧那女子。 入了门,绕过一副山水屏,见那俊美无俦的郎君一手支着脑袋斜倚在竹蓆上,一手翻着书,惬意自在。 分明是个神仙一般的人,却敞开了襟领,露出他劲瘦的胸膛,长发不梳而散,活像个妖孽,永清冷的外表去诱惑世上的纯真女子。
第80页 谢云棠不由分说,上前跪卧在他面前,挺翘的鼻尖凑到他胸膛之上,细细嗅闻,她的唇不经意地蹭上恆山公子胸膛,留下胭脂的颜色。 最后,她恶意伸出舌,小巧的舌尖扫过男人胸前的凸起一粒,又毫不拖泥带水地换了姿势,与他面对面卧着:“明明是无香姑娘,怎么却四处留香呢?” 说话间,谢云棠还不忘用手指把玩他胸前的凸起。 公子顺着她的动作,握起她纤细皓白的手腕,一口吮住她方才逗弄过自己的食指。 他一翻身,就足以将谢云棠禁锢身下。 谢云棠眼含春意,搂住他的脖子:“我的公子啊,你真是一副chun药。” 恆山公子巴不得做一回吸血的妖孽,和她化作夜间深林的两只妖物。 人都说消香坊藏进世上绝色,但这世上真真媚态天成的尤物,正在他身下承欢。 他用一个眼神便牵动她的情和欲,多想永远占为己有,让这千年狐妖一般的女子沦为自己身下物,融入自己体内,骨肉不分离。 “郡主于我亦如是。” 旖旎过后,谢云棠已经筋疲力竭。恆山公子从枕头下抽出一块方巾,扔到谢云棠□□的胸脯上:“自己擦。” 谢云棠嗔他一眼,食指拇指捏起帕子一角,小心翼翼擦去胸前白浊痕迹。 那人已穿戴整洁,仿佛方才只是她自己一场酣畅淋漓的春梦。 谢云棠从旁随意抽了件衫子披上,灰白的纱衣下是一览无余的美好胴体,她是一朵盛放的艷丽海棠,因他而开因他而谢。 她将自己的怀抱送上,绵软的胸脯紧紧压在他背上,双臂环住他结实的腰身——看上去那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人,原来浑身都是劲,叫她不敢小瞧。 “公子,年底我就要出嫁了。” 说起这门婚事,她也没想像中的反感,只是现在故意装出委屈的语气——她想来看不惯为了得男人的温柔而故作温柔姿态的女人,可女人陷入情爱中,太容易失去自我。 若能换他眷顾,她就做上一回自己厌恶的样子。 “还有小半年时间,急什么?”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太惹人恨。 谢云棠心冷,放开他,将自己衣物一件件穿上,欲给唇上涂点胭脂增色,却看见铜镜里的自己,比抹了浓厚的脂粉还要艷丽。 她一个利落转身坐在他平日里读书的桌案上,两只长腿向前伸去,脚尖勾着他的脚尖,“孟三姑娘来京城了,求我将她引荐给你,你猜我怎么着?” 她媚眼一眨,狡黠道:“我当然不会同意,我呀,恨不得把她绑了扒了她的衣服送去霍遇那里。” “那你便试试看,你舅舅家中亏空的帐若不尽早填上,谢国公怕是官声难保,到时候你就算扒光自己去求霍遇,未必救得了谢家。” “你…”她只想招惹他,谁知这人油盐不进,反倒句句气死你,按照常理来说这个时候她应该指着他的鼻子,喊他名字来发泄,可他的名字,如今仍是谜题。 “你忍心我在别的男人面前光着身子?也不知你多少年没见孟三姑娘了,她明明知道霍遇在永安府还要寻来,这不是自己找臊吗?” “郡主十三岁就光着身子往男人床上跑,岂不也是自己找臊?” “哼。”谢云棠站起来,两步走到他面前,“若非我救你,你早就被路边野狗吃了,你如今也算长本事了,敢与我这样说话。” “消香坊是郡主一手扶持起来的,也是郡主亲自把你母族的性命交给我的,小人这一身本事,都是郡主给的。” “你究竟是何人?”她眯眼打量眼前这个和她亲密无间的男子,明明曾一起取暖过,却从不相识,“为何我爹他会听你的话,为何当初你要帮晋王算计成王,为何…为何你会出现?” 他含笑握住谢云棠的手,置于唇边,边吻边说道:“郡主你忘了?当初是你看上我的容貌,将我从乱葬岗里救出来,是你把我关在井底三年,要我教你房中术,教你承欢…你怎能忘呢?” “你是在恨我?” “我是在爱郡主啊…郡主如此聪慧,怎么不明白呢?” 谢云棠用力抽出手,揪住他衣领:“那你说,我和孟卿枝,谁更重要?” “她不过是除掉霍遇的一枚棋,既然她送上门,那就用掉这枚棋。我怎捨得我的小棠儿嫁给别的男人?” 他语气虽极尽了温柔,谢云棠依然能察觉出来绵里藏刀。她突然换做恳切地面孔:“那你也不能伤她…她是孟家的人,你伤了她我得跟你拼命…你就当她不在永安府里,你不是已经有扳道霍遇的办法了么?” 瞬时间,他眼里的色彩变化莫测,平復之后,幽幽道:“你们谢家也真是重情重义。” ☆、恆山公子 卿卿请永安城里有名的书法家写了封帖子送去消香坊,邀恆山公子于垂柳堂相见,结局已如她所料,是被拒绝。 她又接二连三写信拜访,屡屡遭到拒绝。 连翘煮完药回来,见她还在写帖子,不解道:“恆山公子屡次拒绝你会面的要求,永安府的人都快知道这事了,他这么不给面子何必再写?” 卿卿写完最后一笔,解释道:“写信不过每日费点笔墨,多跑几趟腿罢了,却立即就让全永安府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名字,如此一来,找人就方便多了。” 连翘不知原来卿卿是借着恆山公子的拒绝让永安府都知晓“沉毅”这个名字,也就是明着给她要找的人给了暗号,她不由贊道:“连翘眼拙,不识小姐原来有这般智慧。” “都是和别人学的,下九流的招数罢了,算什么智慧?” 尽管她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这确实是霍遇会用的法子。 他辱没她,又亲手向她射来弓箭,诚然是恨不得他去死的,但他亦是她长大之后遇到的第一位“老师”,他总能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收穫。 一本解签的书她已经烂熟于心,即使不对照书页,她也能准确得解释签文的意思。 这日快要闭寺时,她收到一只签。 她张望四下,趁无人时紧紧将那只签攒到手心里,压低声与帘子外面请签的人道:“明日必会按时前往。” 等回到自己屋中,她再也不用抑制心里的忐忑,拿出那只写着:“酉时,消香坊”的签,看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日时候一到,卿卿准时下山赴约。 消香坊远比她想的还要热闹些,她绕过前厅的喧嚷,被两个侍女拦住,卿卿想是她们或许知道自己来赴约一事,解释道:“请姑娘转告恆山公子,学生沉毅前来拜访。”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一番,互相使个眼色,卿卿注意到了她们的眼神交流,察觉事有蹊跷,但今日她不能再无功而返。 她将脖子上的玉坠取下,交给侍女:“请姑娘将这坠子交予公子,他一看便知。”
第81页 一个侍女结果玉坠,匆匆前往竹林中。 日已西沉,消香坊的宴客之乐丝竹之声令卿卿紧张加剧,她不由自主地踱步——这是她头一次自己做一件大事,不依附于任何人,她自己就做得到。 另外一个守在原地的侍女冷眼观望卿卿的焦急,她们消香坊的女子各个火眼金睛,早看出这是女扮男装来的。每日妄想见恆山公子的女子有许多,还从未有一人真正闯进来,还拿着所谓的信物呢。 她愿意等便等着,这会儿谢云棠也在,一时半会她是见不到自家公子的。 卿卿在树下等了快一个时辰,夏天蚊虫多,她露在外面的腕子上,手背上被蚊子蛰了十几个包,四处是红红的小点,她忍了许久还是没能忍住,正要去挠,竹林匆匆跑出一个人影,他步伐太快,卿卿都看不准他的样子。 算算时间,也有八年之久,自己就算站在二哥面前他也未必认得。 侍女见主子步履匆匆,忙跪下问安,卿卿在借着灯笼的光看清来人是谁时,脚下却像是被石头缠住,动也不能动,身上的蚊子包也突然就不痒了。 她的喜悦变成欣慰,又变成伤心,眼泪说流就流。 那眉目比画中神仙还要好看的男子,不就是她那往日名噪瑞安的小哥哥么? 这么多年过去,他成熟了,也更好看了!可就算他变成了其它模样,她也认得出来。 “你叫我一个人过得好苦吶!”她挣脱脚下无形的禁锢,几乎是飞扑上去。 八年生死茫茫,终于,她又有家了。 “是我的卿卿吶…很好…很好…没长坏…” 孟峦也高兴地语无伦次了,他想过很多遍这刻情形——只有做梦,做梦才敢想,无一不是从泪中醒来。 这些年,或许从别人那里听到她的消息。孟三姑娘这几个字于他来说,实则很远,实则并无情感。 时间能让亲情疏离,可这是他的卿卿,他离家那年,只有七岁的卿卿。 八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实在不短,尤其这些年,是度日如年的。 至亲的血缘,原来是时间偷不走的。 “卿卿,你是如何找来的?” “不是你叫我来的?” 卿卿从布袋里拿出竹片递给孟峦。 孟峦眉头微蹙,是他字迹无妨,但非他亲手所写。字迹真正的主人他已经瞭然于心了,其用意他也明白了。 他嘱咐两个守园的侍女道:“不准任何人进来。” 随后,领着卿卿穿进竹园,边走边说,“这几日有人用“沉毅”的名字求见,我便疑心是不是你,后来找了人去查,探子说,是个颈后有蝴蝶印的小公子,我就知道是你了。样貌可以变,可以模仿,但那蝴蝶印只有我家卿卿才有的。碍于永安府眼线纷杂,我终究不敢主动去找你,但愿事事能在暗中护你安危,时机成熟时再见。没想到今日你却自己找上了门。” 卿卿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不是你要见我的,那是谁?他为何要这么做?” “放心,无事的。” 穿过竹林,又穿过迷宫似得长廊,短短一段路,绕了将近十八弯,处处是机构,可见这消香坊深处有多隐秘。 卿卿跟在孟峦后面,踩着他在月下的影子,无比心安。 像一艘漂泊了八年的船,终于回到了岸上。 园林最深处,凄清月光透过荫翳树枝照相一间质朴竹屋,檐下是一道娉婷身姿,卿卿定住一看,才发现是谢云棠。 谢云棠见孟峦亲自把人领了进来,面上浮起寒霜,月光之下,尤其冷漠。 谢云棠腹诽,终究是忍不住了,终究是亲自去接卿卿过来。 这时,耳边却传来卿卿那清润的声音:“二哥,郡主怎会在此?” 孟峦抚抚她的头顶,“郡主前来与我商量一些事而已。” 这一次,换谢云棠质疑、确认、再到不可置信,“孟姑娘,你叫他,什么?” 卿卿哑言,孟峦已开口道:“孟沉毅承蒙郡主恩德,得以苟活至今日,吾妹年幼,亦蒙郡主救命之恩。郡主对我孟家有再生之恩,孟沉毅此生愿为郡主鞍前马后。” 谢云棠苦笑,她输了,输的彻彻底底。 她再是要强,心也是肉做的,哪能经得起一个人三番四次地折磨。 这是她的命啊,她註定,要一生都守护着一个男人,却又得嫁给另外一个男人。 “原来…你叫沉毅,我竟然今日才知道。” 恆山二字,源于能恆如山峦,坚韧、深沉。 谢云棠不允许自己的骄傲低头,她抬手,巴掌想要落在他的脸上,但终究下不了手。 她记得刚从乱葬岗救他出来时的模样,那时的他比死人还可怖,修罗场里爬出来的人,她捨不得他再疼了。 “好,好你个孟沉毅,孟将军!原来我谢云棠救了个佛爷回家,呵…” 她甩袖离去,再心有不甘,都是她作茧自缚。 孟峦将这些年的事,报喜不报忧地讲给卿卿听。其实认真一回味,喜比忧多。 其实卿卿并不在意孟峦这些年的活法,也不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事,他还活着,已经是上天给她馈赠。 消香坊的消息比其他各处都来得更快。那些前来作乐的朝中官员,酒过三巡,什么都吐露出来了。因此孟峦手上握有不少朝中官员的秘闻与见不得光的勾当,朝中那些要员都对他忌惮三分。 卿卿试图问:“哥哥是要报仇吗?” 孟峦冷笑,“向谁报仇?是今朝的皇帝还是前朝的皇帝?我孟家为国为民,问心无愧,遭狗皇帝陷害,断我军后路,那样的朝廷尽早灭了的好…我们孟家人立足天地之间,为的是苍生世道,而非为一姓家奴。” “是我想得狭隘了…那从今以后,我们要怎么办?还能…还能回瑞安城么?” 乌云浮过月色,永安府热闹时有多热闹,凄凉时就有多凄凉。 孟峦的话像一颗巨石入水,在卿卿的心里面激起不能平復的波澜。 他说,霍遇一死,便带她回家。 ------------------------------------------------- 霍遇履受言官弹劾,不但不改作风,还变本加厉。永安府三天两头有他的荒唐事传出,愁煞了皇帝。 赵珺在洛川时自断了官路,回朝之后便被霍遇送去了廷尉府中,百子县旧案终于有了结局,虽然这公正晚到了些时候,却给当下的百姓一剂强心剂,纷纷感念大邺乃人心所向。 赵珺原本是太子所聘请的人才,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被疑用人不淑,皇帝当着满朝文武之面斥责太子,私下又召了他去御书房中,语重心长一番。 仁德的另一面是耳根子软,皇帝清楚,论用人,太子远没有晋王的手段。 这与他们的母妃是有极大关系的。霍遇的母妃是他第一个妻子,是当时部族中最有名望的赫连一氏的长女赫连玖,她热情奔放,又有些泼辣,时常会为他出谋划策,她不是个温柔的妻子,但皇帝敬佩她,爱戴她。
第82页 后来霍遇母妃病逝,赫连家力保其堂妹,同为后妃的赫连雪上位,也就是太子的亲生母亲。 赫连雪和她的堂姐赫连玖是完全不同的性格,赫连雪是完完全全深闺中长大的女子,温柔娴静,不好争风头,被家族推上了大妃的位置,也一向恪己守礼,不争不抢,她甚至因自己的儿子霍炀被她的家族推上太子的位置而与家人大闹,作为一个没什么出息的母亲,只想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皇帝自幼熟读汉学经典,深知立国需要霸气,而治国需要仁德。霸气可以歷练,仁德却是先天的。 他自己再清楚不过,自己如今的仁德只是一种手段,一种伪装,那不是真正的仁德。 皇帝尚在世的十七子中,唯有太子真正担得起仁德二字。 太子和晋王两人虽是同族所出,却并不同命。性格决定了他们最终会走上不同的路。 赫连雪比她的堂姐还要命短,皇后做了没三年就病逝了,当时的霍炀不过十岁,霍遇只有九岁, 皇帝命当时的段夫人,也就是如今的皇后抚养二人,太子遵从皇命,于段氏膝下习文习武,而霍遇却偷跑去了赫连家的军队里,在赫连家一呆就是五年。 如若赫连玖不死,霍遇是最有资格坐上太子之位的人。皇帝不想自己的国家和前朝一个命运,兄弟相残,危国危民。若是霍遇登上皇位,只怕第一件事就是肃清道路,报兄弟间的旧仇。 皇位是他亏欠霍遇的,所以皇帝从来都是处处让着这个儿子的。 太子受了批评,自己闭门反思了半月,霍遇是在消香坊寻乐时才听说的这事,他只差捧腹笑开,心道,失了一个蠢材而已,若是自己早就大摆筵席去庆贺了。 太子闭门,霍遇远离朝事,正是成王受重用的时候。他自被召回朝后勤勤恳恳,终于寻到机会表现自己。 正是八月祭祀月,往年祭祀都是由太子主持的,今年例外交由成王主持,一时成王在朝中风头无两。 朝中臣子已经有一部分站在成王身后,成王得势,霍遇犯下的那些陈年旧错又被拿出来鞭尸了。 董良三番四次上门劝谏,都吃了闭门羹,无奈之下只得冒着被家中妻痛斥的风险来到消香坊堵人了。 霍遇已经拒绝了要他辅佐自己成就霸业的心思,他对霍遇仍是放心不下。 败在太子手上,败在皇权之下,是他霍遇自己的命。但作为好友,决不能看他在成王之下受打压。 董良还未开口,霍遇恨道:“真是冤魂不散。” 若需谈事,还得避开耳目。消香坊包厢最是隐秘,却是按时辰来算银子的。 霍遇自被贬去看城门以后奉银无几,实在不愿意为董良多花钱。 董良一咬牙:“钱我出。” 此话一出,霍遇便放心和他前往后院包厢之中,霍遇不忘带上三两美女相伴。 董良再咬牙:“你让她们出去。” 霍遇翻个白眼,心想董良都是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这么不会来事。 “你我两个大男人独处一室,成何体统?” 董良心想,我拿养老婆孩子的钱请你花天酒地,我又成什么了? 退一步,鸟飞鱼跃。 忍一时,海阔天空。 “陛下这几日身体不适,朝中许多事都交给了成王打理,成王,和谢国公交好,又对我们这些太子手下的人暗中施压,只怕太子回朝后,朝廷会变天。” 霍遇轻嗤,手却伸进了美人的衣襟中,那美人看起来消瘦,但下手之处出人意料地丰盈。 “你未免太瞧得起成王了,他再折腾,也打不翻太子这艘船,你放心乘坐好了。” “那你呢?成王明显针对是你,他来势汹汹,你怎么躲?” “董良,你这人是聪明,但太容易高看别人。” “你是说,成王背后,另有他人?” “本王什么都没说。” 霍遇的仇人不止成王一个,他自己都感慨道:“仇家太多,本王都快对不上他们的名字和脸了。” 奉酒的丫鬟起身去添新酒,霍遇一把拽住她腰间的秀囊,丫鬟险些摔到地上,因是新来的丫鬟,还做不到处变不惊,酒壶掉在了地上,她急忙跪下磕头认错。 霍遇低头哂笑,“真是个惹人怜爱的丫头。本王不要你的脑袋。” 他如此模样更是吓人,那丫鬟眼角立马湿润,强行遏制着自己的怯懦说道:“王爷您饶了奴婢吧!奴婢真是无意的。” “你这荷包…倒是…”他认真思忖,想出一个足矣形容的词语,“别致,是自己秀的么?” “回王爷的话,这是我们二姑娘绣的…二姑娘体恤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将自己平时做的手活儿都送给了我们。” 董良眯起眼,“二姑娘?之前可没听说消香坊有位二姑娘吶。” “回董爷的话,二姑娘是我们公子的妹妹,前些天才从外地过来的。” 女子秀囊上的图案离不开花花糙糙,鲜有看到勾勒山水的。 董良经他这么一提示,也注意到了这秀囊的不同。 “虽简洁,却别出心裁,看来恆山公子这位妹妹也是个人才。” “董大人,你看着山,像不像北邙山的轮廓?” ☆、姐妹相逢 “董大人,你看着山,像不像北邙山的轮廓?” 北邙山为塞北第一山,其气势雄浑,非言语能形容。 霍遇一提点,董良也看了出来。 于是董良取下自己的银袋,扣放在桌上,道:“千金难买王爷的心头好,我用钱袋换你的荷包,借花献佛。” 恩客赏赐原本是消香坊内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但这小丫鬟惧于晋王在外的名声,不敢收下。一旁陪酒的美人给她使了眼色,她才如蒙大恩叩谢二人。 “我看得出你对孟姑娘有喜爱在,当初又是何必呢。”董良自饮一杯,惋惜北邙山那早逝的小姑娘。 昨日如梦,霍遇一日偶然翻到庄周梦蝶的故事,竟也迷茫了起来,北邙山那些日子,究竟是梦幻还是现实? 现在想想,她不是非死不可,留着她,囚着她,禁锢着她,未尝不好。 “一只驯化不开的猎物而已,不配谈喜爱。” 董良咋舌,霍遇这人看似多情,怜香惜玉,骨子里比谁都无情。 卿卿午后梦魇,浑身冒着冷汗,她用凉水扑面,清醒过来,屋外无人守着,趿拉着绣鞋走去门外,远远就看到竹林里几个身影,好奇心驱使,她走入竹林里,那宴客的主人自然是孟峦,另外一个玉冠锦服的公子有些面善,她却想不起是谁。 正打算离开,孟峦唤道:“卿卿,还不来拜见太子殿下?” 北邙山与太子匆匆会面,始终不敢抬头看,所以也没记住太子的样子。 太子和霍遇有那么几分像,但五官不若霍遇凌厉,柔和了许多,给人的感觉并不强势。
第83页 “卿卿见过太子。” 太子一愣,董良几人分明都说卿卿已死于晋王殿下,晋王箭法精准,可以百发百中,他的弓箭之下从未有漏网之鱼,卿卿又怎么会平安无事地站在这里? 孟峦将自己是如何救出卿卿的解释大略解释一番,太子唏嘘道:“孤还感慨红颜薄命来着…如今既然无事,是万幸。 卿卿见到太子就会想起霍遇来,太子问什么她答什么,而后就告退了。 太子前脚刚一走,谢云棠就上门。每每谢云棠都是直接去孟峦房中,也不要人提前通报,这次特地派人先给了消息,卿卿念到谢云棠上次因自己的缘故怪罪了孟峦,便亲自去外头接她。 谢云棠和孟峦的关系,她隐约明白一点,却不敢深想。 谢云棠依旧是盛气凌人的模样,却不惹人厌,她这般的天之骄女,天生就不该谦逊。 谢云棠对这兄妹二人实在分不清改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 他们兄妹自小就被父亲教育若是遇到孟家人,要尽全力去帮助,谁料她会把孟家公子关在井底三年,当他是自己的奴隶,一朝颠倒,原来她才是应当终身为奴的人。 她喜欢他,后来是爱他,于是想占有他,让他的身边只有自己一个女人,他不喜欢她,她可以把他锁在井底,可以强行和他承欢。她的执念深到可以被他利用。她不认为自己有愧于孟峦,也不曾有愧于自己,只是愧对了父亲自幼的教导,愧对了自己在祠堂给孟家人磕过的头。 她模仿孟峦字迹写信给卿卿,只是单纯想弄清他们的关系,结果朝着不可理喻的方向发展,只能是她作茧自缚了。 卿卿见着谢云棠,正欲给她行礼,谢云棠冷言道:“不必了。” 这一路上卿卿不敢与她主动说话,怕刺激了她,后来是谢云棠主动先开了口。 “你哥哥…他这些日子可有与谁单独想出过?” “太子刚刚来过。” “他来做什么…我是说,女子。” 卿卿也照实回答了:“无香姑娘常常拿书经去哥哥房中请教…” “你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兄长,就这么放任别人占用你们兄妹相处的时间?” “…”卿卿会心一笑,“并不全这样…有时候我也觉得无香姑娘来得太勤了,所以每次她来找哥哥,我都会在旁边看着。” 谢云棠松口气,“你还不算蠢。” 卿卿才找到自己的兄长,心情得意,谢云棠骂她什么她都不会在意。 谢云棠怕她真蠢,又道:“我有重要事要问你哥哥,你可别来打扰。” 谢云棠眼看自己和霍遇的婚事逼近,宫里已经开始召她去学妻德了,她等不到,只好自己跑来问孟峦。 “你到底要何时动手?” “还不是好时机。” 谢云棠怒掀起孟峦领口,道:“你不为我想也要为你妹妹着想,你以为霍遇会放过卿卿么?” 孟峦不着痕迹将她的柔荑覆在手中,十指交扣,“卿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以前是我没有能力,可现在不同。” “你不怕我为了不嫁给霍遇,把她送上去?” “怕,所以老早就握了你谢姑娘的命门了,我不会背叛你,你也无法背叛我。” 谢云棠将自己的手从他指间抽回,冷静道:“是我谢云棠遇人不淑,偏偏看上你这薄倖郎。从今以后,我敬你是孟家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以前种种,你就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放我一回吧。” 她喜欢的时候,可以是热情的火,不喜欢的时候,就化作万年不破的寒冰。 “我既然能一手成立消香坊,就能靠一己之力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你父亲和他那些同受过孟家恩惠的人,是孟家走投无路时才用得到的。孟家如今,还不是走投无路的时候。” 谢云棠不禁自嘲,他真是比天上的月亮还要高傲。若不是他这一份高傲,她也不会迷恋到这地步。 “近日晋王和皇后闹得并不愉快,他自回京以来,从未去后宫请过安,早惹得皇后不快了。反倒是成王,早晚问安,又要娶皇后的外甥女,我着实有些担心他表现太过,反而容易露出马脚。” “成王虽有心计,但欠了点胆识。皇后一介女流,做事也难免畏畏缩缩,要想扳道霍遇,还需一味勐药。” “什么药?” “赫连一族早已不满霍遇独占兵权,私下与他斗了几番皆失败收场。每天十几封弹劾霍遇的摺子,皇帝也只是贬他官职,你以为凭什么?” “是陛下…” 他点到即止,谢云棠却已知会他深意,“你要请皇后出手。” 孟峦不可明言的笑意已表示了赞赏。 谢云棠泄气道:“你们孟家是上辈子拯救了苍生么?非但死不光,势力遍布各地,如今连皇后也拿捏得了。” “你们邺人祖辈还以虎皮为衣与豺狼为伍时,孟家已有声望,代代相传,所依靠的绝不是祖先福德。说起皇后,当年也是有一桩趣事,一个西域和尚路经孟府,讨了碗水喝,走时候免费帮孟家算了一卦,说孟家会出一位皇后,当年我家中只有卿卿一个姑娘,父亲哪捨得她入宫。如今一看,才知道这卦说得并不是卿卿,而是当年还是母亲婢女的当今皇后。” 现任的皇后段氏年轻时遭土匪劫掠,遭当年还是个边塞侯爷的皇帝所救,带回府中做丫鬟。因她读过诗书便被当时的大夫人赫连雪接入宫中教自己儿子汉学,段氏也是有手段之人,她意外得知了皇帝心繫一位汉女,便趁机走入皇帝眼帘,成为宠姬,被封夫人。大邺定都以后,皇帝力排众议,立她为后。 段氏没有大家族依傍,孟峦出现,自然是巴着他为自己肃清道路,成为自己的后盾。 谢云棠笑称卿卿这回是拣着宝了,来得正是时候。 孟峦不语,若是她有福泽,断然不会在北邙山受那么多年的苦,只能说是苦尽甘来。 八月皇家祭祀,永安府严禁喧闹,消香坊闭门三日,正好需要採购一批新的布料首饰,卿卿自告奋勇,带着连翘和另外一个熟悉採购事宜的女管事一同出门採购了。 能抬着头走在繁华的永安府街头,是她一年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挑好布匹花色,路过一家书画坊,卿卿想到孟峦的砚台已磨损地不像样子了,便让连翘她们先找家茶馆歇着,自己去书画坊里挑了一副新的砚台。 刚一出门,街上传来惊叫连连,她跑过去,只见一只浑身黑色长毛的巨型犬站在街市中央,吓得行街女子们花容失色。 有男儿回家拿起铁锹长矛要对付这“恶犬”,卿卿望见,忙跑了出去。 这不正是孟九么?它怎会在街市中央?这毛长的,显然许久没有梳理过了。 那段和孟九在寒冬里相依为命的日子,是她在北邙山最轻松的时光。 孟九还认得她,一见她就停止了喊叫,温顺地任她抚顺自己后背浓密的毛髮,任她把自己带离人群。
第84页 卿卿把它带回了消香坊,给它洗了澡,又剪了毛髮,一想还要把它送回晋王府,便不情愿。 若是在王府连给它剃毛的人都没有,不如留在自己身边。 孟九是只羌狗,天生野性,属于战场,属于荒原,将它困在永安府这建筑繁密的地方,是一种禁锢。 孟九愿和卿卿亲近,喜欢她的气味,脑袋埋在她怀里不愿走。 卿卿原本让消香坊的管事送孟九回去,但孟九凶神恶煞的模样实在吓人,它太难与别人亲近。卿卿没了法子,只能找张面具蒙着脸,亲自把他送到晋王府的门口。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妙龄女郎,看样貌打扮像是府中姬妾。 穆琼带孟九出街散步,虽是好意,但她所带的驯狗师实在驯不了孟九,她去看胭脂的瞬间,孟九就跑丢了,王府的人正在满城寻孟九,眼下孟九却平安无事地被一个神秘公子送了回来,她察觉事有蹊跷,便邀卿卿进屋去坐。 卿卿道:“家中还有事,需早些回去。” 马车离开晋王府范围内,连翘问她:“你不怕被晋王发现?” “他的侍妾丢了孟九,瞒他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丢了晋王爱犬。” 卿卿回想着今日接待自己的晋王府侍妾模样,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尤其是眉眼。入睡前洗罢脸路过镜前,无意间一撇,心生诧异。她又自己挡住下半张脸,再看那眉眼,与那女子有七成像。 她心生出噁心,只愿是自己看错了。 霍遇这几日都在沅山行宫参加祭祀大典,把孟九一只巨犬交给穆琼照看,穆琼自然是怕的,如今丢了一次狗,只觉得快要窒息死去。好在孟九被平安无事地送了回来。她怕霍遇指责,便吩咐府里下人瞒着此事,霍遇回来时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 穆琼为他卸甲更衣,见他后颈上一道新的伤疤,担忧道:“王爷怎么受伤了?” “下山时遇到几个刺客,没防被砍了一刀。” “是什么人…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兇?” “前朝余孽罢了,散兵游勇,不成气候。” 他自己是看不到那伤的,一刀砍下去的时候并无痛觉,只是去碰的时候会有些疼。 “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成王一手操办祭祀,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自然得想办法压下来,否则前途不保。” 穆琼一个女儿家没见过这样可怖的疤痕,不知道对行军的男人来说这些伤都是家常便饭。 她焦急地叫来医师,学了上药包扎的手法,连霍遇都会称赞她的用心。 霍遇受了伤不能饮酒,失了出去玩乐的兴趣,便每日里都和孟九厮混在一起,拿着蹴球逗孟九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皇帝因霍遇护驾有功赏了他几西域进贡来的珠宝,霍遇看也不看就让人送去了穆琼屋中。 男人想要长久握住一个女人的心,还得时不时给些甜头。 穆琼身边的丫鬟看了连夸她好福气,府上其余侍妾听说此事也都前来揶揄穆琼。 穆琼不争不抢,性格就像棉花一样柔软,府里的侍妾虽记恨她独得霍遇宠爱,但也讨厌不起来她。 毕竟穆琼在的时候,府里风平浪静的。 新的王妃年底就要入门,谢云棠的脾气整个永安府都知道,晋王府里的人都是岌岌可危。 穆琼看得通透,身为女人,还是得仰仗着男人,富贵荣华是他给,合乐满足是他给。 可抑郁是他给,悲凉也是他给。 这就是女人的一生,虽无奈了些,若遇到一个对的男人,却也幸福更多。 ☆、永安秋色 卿卿这些日子被迫跟着孟峦学习机械机构,他画的那些图纸复杂,更有许多部分时孟家独有标记,没有一本书中可以查得到。 孟家先祖以机械制造出名,代代都有善造机关者。孟家的孩子三岁时就会拆卸组装机构复杂的弓弩,卿卿虽没有孟峦的天赋,但去组建一些简单的机构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她多年不曾接触,对复杂的图纸心生牴触,需硬着头皮才能学到孟峦的皮毛。 孟峦也不愿逼她学这些东西,只是他们家只剩他们二人,这些东西总需要人传承。谁不想自家的妹妹每日绣花打马,过千金小姐的日子?可这世道,偏偏就容不下一个天真简单的女子。 孟家人对军械方面的事有天生的敏感,卿卿幼年受足薰陶,重拾不久就入了门道。机关设计一方面耗脑力,另一方面却是打发时光的好法子。 孟峦验收卿卿这几日的学习成果,满意地点头道:“捨得下功夫了,照这样坚持一年,是强过孟束家里那几个糙包了。” 他话里有话,有意无意要要和孟束做攀比。 “南邵王陵所藏兵阵图一直是我们孟家用来牵制南疆之物,那是孟家祖辈心血,只献明君,万万不能落入孟束那等小人之手。” 卿卿咬着嘴唇,良久才下定决心道:“可王陵的钥匙…已被霍遇毁了。” “呵,那机关是你二哥亲手所制,要钥匙做什么?” 孟峦话说到这一步,卿卿就知道他已经有了计划。他们兄妹二人,到如今除了彼此,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当日我与霍遇对峙于断魂坡,孟束任中营指导督军,赵珺司军需调度使,孟束因记恨我夺他儿子立功机会,勾结赵珺,断我后备,我孤军困于断魂坡整整十四天,霍遇炸断山路,援军无法前行,父亲眼睁睁看我兵败。瑞安城破城当日,父亲因愧对百姓自缢城门前,孟束故意传出父亲是死于霍遇手下的消息,诱导我家门百余人自尽。祁宣帝荒yin无道,听信jian佞之言,引外寇入关,我孟氏用满门性命给他收拾烂摊子,宁王因父亲不肯与其为伍而怀恨在心,于我孟氏灭门之后诬陷我一门通敌叛国,我孟家百余人被冠以jian佞罪名…还有…”他翻开手中一本机构图,里面夹着一张摺叠起来的纸,打开纸面上写满人名,其中有些名字被硃砂色的笔迹划去,“除了霍遇,这些人,皆是我孟家的仇人。” 看到赵珺的名字也用硃砂划去,卿卿猜出了,划去名字的都是已经付出代价之人。 联想洛川画舫一案,正是由消香坊生事的。 “原来洛川画舫之事是哥哥策划。” 他合上名单,放回书页夹层中。 “这些人,死千次万次都不足惜。” “哥哥想怎么做?” “孟束和宁王在西南扶持祁宣帝的傻儿子做傀儡皇帝,这些年集结南疆各部落,主力兵可达三十万。而大邺善打山林战的也不过三十万人。南疆地形易守难攻,若无兵阵图,大邺就算倾全部兵力,也不过落得两败俱伤。一旦南疆战事触发,霍遇因一时意气而毁掉兵阵图藏图之地的钥匙,可当谋逆论罪。” 卿卿倒吸一口凉气。 她只以为自己这些年在北邙山受尽了苦,孟峦却一个人背负了全家人的仇,他未尝比自己好过。
第85页 知道了孟峦的计划,卿卿开始更加认真地看书。她此生已经不想嫁人了,孟家的命运就是她的命运,她要竭尽自己权利去帮助哥哥,让世间还他们瑞安孟家一个公道。 十月初,永安府的天气开始转凉,护城河畔的秋ju成簇开放,一年四季各有各的光景。 卿卿八年来第一次在有秋色的地方生活。 连翘邀她出去赏花,她没有兴致。提笔,除了封函上“木彻亲启”四字,再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写的。于是她把永安府的秋色描摹了一遍,这信寄到燕然山,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万幸这是个太平年间,送出的书信都有归宿,有着落。 她刚刚学字时父兄驻扎关外,每日都要寄出一封信,后来他们回家,才知道他们早就换了驻扎地,只是战乱灾荒中消息停滞流通,家书抵万金,富贵人家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劳苦贫民。 连翘帮她寄完信,回来后盯着卿卿,欲言又止。 卿卿抬头:“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小姐…不给先生也写封信吗?” 卿卿险些快要忘了薛时安了。就像她在战俘营里等他的消息,等着等着,就忘了自己在等什么了。 “不写。” “小姐还在和先生赌气吗?” “没有这一回事。”要她给薛时安写信,总有些奇怪。这些日子都是连翘给他报平安的,卿卿嘴上说自己不气,却提都不肯提他,更别说写信给他。 “先生…小姐就体谅体谅他,他这人和铜臭打交道惯了,哪里懂姑娘家的心思?从前也是,路上见到什么好的,只要他觉得是姑娘需要的都买下来。前年过年,因夏嬷嬷收拾杂物,看到几个粗布做成的布偶,以为是哪个下人带来的,就给扔了,先生他气得辞了因夏嬷嬷,又亲自去收杂物的人那里找来了几个布偶。一定是那时候先生还过着穷苦的日子,没钱给小姐买别的…” 见卿卿眉间蹙起,连翘接着说道:“这些年他凭自己的想像给小姐买的那些个物件,堆了一整个屋子,小姐是没有见到的。人人叫他一声先生,其实他和奴婢也就是同岁呢,永安府里这个年纪的公子,哪个不在肆意人生?他将自己困在那个位置上,不许别人亲近,好不容易他愿意亲近小姐,你又一把将他给推开。” 卿卿已经不是北邙山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了,连翘的言下之意她都明白。 可许多事,不是只凭意愿的。 在北邙山被霍遇欺辱后,她就发誓过,只要让她活着,她便不会再让人欺负、欺瞒去。 唿延彻的拒绝让她永远是去了远离中原纷杂的机会,她最后那点期望,也在薛时安的隐瞒中消耗殆尽了。 以前以为离开北邙山就是海阔天空,原来离开北邙山,万事才到了开头的时候。 ------------------------------------------ 谢云棠和霍遇因婚事,不得已在宫中碰面。 皇后这次对霍遇的婚事极为尽心。霍遇已经二十五了,自他上个妻子死后他一直没有续弦,已经有人开始说是皇后不上心。段皇后实在听不得这些话,她自己这些年苦心经营贤后形象可不能因他一个皇子毁了。 今日宫里不止霍遇谢云棠来了,太子和太子妃、成王和成王妃以及其他几个皇子都齐聚了。 谢云棠一席嫣红色宫装,同霍遇走在一起,二人耀眼夺目,又是各怀鬼胎,在人前,默契十足扮演出相敬如宾的模样。 段皇后将几个太子妃和几个王妃都召在身边,左握住太子妃的手,右牵谢云棠的手:“往后你们妯娌间要和睦相处,云棠,你有不熟悉的事就问问你这几个嫂嫂,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千万别谁跟谁客气。” 谢云棠和气地笑道“母后说得极是,以后还得多劳烦各位嫂嫂呢。” 段氏又说了一通子嗣的事,成年皇子就霍遇一人没有子嗣了,谢云棠任重道远。 谢云棠面上装着羞赧,心里却想,霍遇这般纵慾却仍没有子嗣的消息,恐怕是不行的。 自古以来,孩子都是女人能给男人最大的礼物,她竟然想,如果能在这时怀上那人的孩子,他是不是就不捨得自己嫁给别人了? 席间,她望着这里的一个个人,皇后、成王,甚至太子,孟峦到底算计了他们多少? 她盼望着他事成那天,只要孟家恢復声望,他能光明正大的用自己原本的身份活着,她会义无反顾嫁给他。 谢云棠觉得自己也真是下贱。 她从小就看不上身边围着的那些男子,她谢云棠是非英雄不嫁的。可偏偏迷恋上了一个乱葬岗里捡回来,身份不明的男人。她先是想着,只要知道他的身份,哪怕他是贩夫走卒她都喜欢,后来又想,就算他没有身份,只要能和他有未来,她仍喜欢他。 到了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了他心中的大计,他不是一个自己改染指的人,她仍是喜欢。 有了他,看别的男子都不顺眼。就是这金碧辉煌的皇宫,也觉得俗气。 “七弟和郡主大婚在即,五哥敬你们一杯。” 成王端起酒杯,隔空敬向霍遇。 霍遇知道他是特意在皇帝面前做样子的,本来想要揭穿,但听到皇帝咳嗽了几声,再看他那皇帝老爹,确实老了,一年不见,两鬓全白了。 当了皇帝就是老得快,看在他这么可怜的份上,他就不和成王计较了。 知子莫若父,皇帝并没有因为成王所负责的祭祀上出现了刺客就为难成王,霍遇就知道成王在永安府不论怎么折腾都没戏了。 皇帝召他回京,只是因为想让儿女全在身边养老,而不是真正重用他。他犯了错也不鞭策,有功照赏,无非是为了以后好给他封个藩王。 家宴散后,皇帝单独召见霍遇。 霍遇自回京以后一直是闲散状态,以他官职,连上朝的必要都没有。 皇帝指着案几上一堆奏疏:“你看看。” “言官弹劾儿臣之言儿臣已有耳闻,不必再看。” “那弹劾你的摺子你看也看不完。”皇帝无可奈何,自己拿起那最上层的信封,扔到霍遇肩上:“你十四叔的密函。” 霍遇弯腰捡起密函,看完眉头一皱,“这老小子怎么净想着找事?” “那是你十四叔!” 十四王庆山王骁勇善战,四年前被派去镇守西南,与孟束一家隔江而治。 “他的请战书你已经看过了,朕问你,以我大邺现在的百万雄兵去攻西南,胜算几何?” “十四叔挂帅,儿臣任先锋,不过三成。” “混帐!还未开战,怎可丧自己志气!” “西南多湍流大江,高山密林。我大邺骑兵根本无法挺近。” “若得大将军兵阵图相助呢?” “儿臣曾询问过孟三姑娘,她并不知何为兵阵图,儿臣斗胆猜想,这所谓兵阵图,是否只是孟家用来迷惑世人的一个幌子…”
第86页 “朕也只是一提,刚打完匈奴,不宜再为打仗劳民伤财。眼下你的婚事当属要紧,武烈祠修缮也要抓紧,明年一月是孟大将军忌日,朕打算兴师动众一回,亲自去拜祭。” “父皇若想让百姓信服,未必亲自前去。” “呵呵呵…”皇帝苦笑三声,笑他的儿子还是太年轻,“等你到了爹这个年纪,就知道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目的…遥想当年,我和孟将军、军臣单于把酒论江山时,你还是襁褓婴孩。” 英雄要么一个个死去,要么一个个老去。可惜霍遇体会不到他父亲想起当年的心情。 “孟家那女儿…你若是喜欢,等和云棠成亲后过些个时日,寻个好听的理由娶进门吧。” “是。” 提起卿卿,霍遇的脸上并没有特别的神色。皇帝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欣慰之余,颇有些失望。 大丈夫不该沉迷于色,但孟家千百年的基业,无人不会心动,若能联姻,所获民间赞誉则至少抵他二十年勤政。 “正好交给你一件事,查一查当年是谁把孟尚的女儿打入奴籍的,通通不得放过。莫说她是孟家的人,将咱们珏儿照顾得这么好,就该赏。珏儿嚷着要姑姑,你便把她找来,陪陪珏儿吧。” 卿卿以女奴的身份被押往北邙山,其实已经是最好的一条路。 皇帝也是入主中原,真正开始掌政时才对孟家的态度才改观的。 中原的大家族,根基不在官职多少,不在家业有多大,而是在于千百年来的积淀。孟家如一棵千年老树,底下是盘根错节的人物。 孟家之功业,不止在军中,从军政到律法,皆有孟家人的功绩。 孟家最无坚不摧的,是于人心的驾驭。 若无法取代孟家在中原百姓心中的地位,不如利用这一点。 孟家只剩一孤女,给她翻天的本领,她也激不起浪花。 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肖跃领来霍珏,霍珏见霍遇也在,先是给皇帝和霍遇行礼,然后一头扑进皇帝怀里,“祖父,你真的要姑姑进宫陪我吗?” 皇帝道:“你这臭小子,竟偷听朕讲话,该当何罪?” 虽然看似在责罚,语气和面容早已堆满笑意。 若说宫里谁最受宠,还当属这小世子了。 “父皇,珏儿已经八岁,您对他的宠爱需有克制。”霍遇提醒。 皇帝嗔他一眼,而后抱霍珏在膝上,对霍遇道:“你煊姐儿十岁的时候父皇还给她当马骑呢。” 提起霍煊,霍遇手纂成拳。 他十五时不懂霍煊为何要对一个祁人男子,甚至是有可能成为仇敌的人死心塌地,二十五岁时依然不懂。 出宫的路上,秋风萧瑟,永安府的秋天也这般寒凉。 他还未熟悉永安府的气候,宫里对他来说依旧陌生。 当年入关,他抱着再也回不去的勇气,一路杀向南。中原浮华万里,金银绸缎,玉器没人,一时也曾迷过眼。 浮华是雾,终会散开。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胄,一生拼搏挣扎,其实所求无非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有时候看得到,得不到,更煎熬。 ☆、再见福宝 哈尔日和成王手下的一个侍卫在消香坊为了一个歌女打了起来,二人被关入慎刑司,经审问,是哈尔日先的手,对方伤得重,于是哈尔日被罚了三十大板,收押半月。 霍遇进牢里捞人,正巧遇到成王。 哈尔日平时挨惯板子,他道不替他操心。只是遇到不想看到的人有些糟心。 成王如今是真的学会了收敛,见了他会率先叫声“七弟”。 霍遇漫不经心给他回个礼,一双鹰眼盯着他身后那和哈尔日打架的侍卫,“哟,五哥的人伤得不轻吶。五哥亲侍竟是这般不抗打的,等伤好了送到我府上来,我帮五哥□□□□。” 成王皮笑肉不笑:“谢七弟好意。” 霍遇抽抽嘴角,阔步离去。 霍遇回府,把今日在慎刑司遇到成王的事说给穆琼听。穆琼曾是成王王妃的人选,霍遇说这话是有意的。 她垂眸,已装不出笑意。 “往事如云烟散去,自珲邪山后,妾与王爷一路同甘共苦,妾对王爷的心似明镜可鑑。” 他其实不太懂女人,穆琼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分不清,对他来说,她的心只是蒙尘的镜子。 他唯一能看懂的是卿卿的心。 不知该说她是单纯还是蠢,他给过她许多次机会,她的顺服仍然很蹩脚。 机关算尽,还是会怀念那一双澈如天山圣池水的眼睛,爱憎都是那么清晰。 ------------------------------------ 卿卿陪着连翘去药铺里抓方子,这才弄清自己平时吃的是些什么药。 “小姐你又不肯吃苦的,咱们还得去买些蜂蜜,配着煮化的蜜饯添到最后炼制的药丸里。” “说起吃药这事,你们先生以前最烦就是看我吃药了,别看他现在稳重,以前可没有耐心的。” 卿卿的整个童年都是和薛时安度过的,关于以前和时安之间发生的那些有趣事,她也是信手拈来。 在卿卿的描述里,连翘才觉得薛时安有了些人情味。 不管多可恶的人,都有单纯的时侯。 二人谈笑着拐过路口,经过成衣店,只听到男人的咒骂和一个女子的啜泣声音,卿卿觉得那女孩哭得声音耳熟,便走了进去。 那骂人的是成衣店的老闆,哭泣的女孩一身丫鬟打扮,却也满身绫罗绸缎,因为是背对着,卿卿还没认出,直到换了个方位,她这才认出来这被欺负的丫鬟正是在北邙山王府伺候过自己的福宝。 福宝比起在北邙山的时候瘦了许多,脸上福气团团的肉已经消失掉了。 连翘在一旁学徒那里打听清楚原委,原来是这丫鬟拿错了衣服,主子差她来换,老闆非要她赔偿损失。 这世道,为了几两银钱,什么侮辱人的话都讲得出。 “别哭了。”卿卿低头安慰。 福宝闻声抬头,见是一张熟悉的脸,不是到底是惊吓着了还是激动,哭得反倒更厉害。 卿卿把她带到一旁无人的巷子里,解释道:“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福宝圆熘熘的眼珠左转转右转转,卿卿指着自己的影子:“你看,我有影子呢,鬼是没有影子的。” 福宝将信将疑,可这时也管不了了,就算是鬼,那也是好鬼。 “姑娘,真的是你?” “是我,桃花呢?怎没和你一块来?” 福宝瘪瘪嘴,强行抑制住哭腔,“桃花她命好,被王爷手下一个士兵看中,娶回去享福了。” 只看福宝如今的样子,就知道她是无福可享的。 卿卿决定:“你等上几日,我帮你赎身,至于你以后什么打算,赎身之后再说。” 连翘见她这么糙率就决定,劝道:“小姐…”
第87页 “回头我写信给时安,让他帮我定夺一下,他总是比我想得周全。” 连翘只能答应了,卿卿都这样说了,她没有资格阻挠卿卿给自家先生写信的。 看福宝离开后,连翘严肃道:“你不怕她告诉晋王?”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既然要在永安府落脚,总有一天会遇上。而且福宝不是那样的人呢。” 走出阴仄小巷,阳光扑个满怀,卿卿迎着阳光:“越是在阴仄的地方就越会恐惧。” 连翘出面帮福宝赎了身,说是灾荒中失散的亲人。王府要出一个杂役,不过是个走流程的事,交了银子后福宝就拿到了卖身契,恢復了自由身。 做梦她也没有想到会有自由的一日。 连翘提醒她:“咱们姑娘心肠好,身边的人就得多张个心眼。她不愿意提起以前的事,你就当以前从没伺候过她,万事都重头开始。” 连翘是查过福宝底子的,确实是干干净净,才敢让卿卿收到身边来。 谢云棠来消香坊内,见福宝眼熟,对着卿卿哂笑:“你也真是大胆。” “我已非奴籍,买个丫鬟如何了?” 谢云棠嗤了声,走到桌案前,拿起卿卿案头上摆的一个只有拳头大的木雕狗。 “这是什么玩意儿?” “机关兽,哥哥做给我的。” “你哥哥还会做这些东西?” 卿卿笑着从她手里接过小小的机关兽,按下腹部两块凹钮,翻转四肢,这只狗便成为了一只小巧的□□。 “小时候让他给我做,他总是偷懒。” 谢云棠试着将□□带在腕上,尺寸正正好,这玩意儿又可爱又别致,她捨不得脱下来,“你给我吧,我谢府的宝贝你随意挑。” “不行的,这是他给我的。” 谢云棠不愿还给卿卿,卿卿站起来,想去抢,但到了谢云棠面前身高就被她压低三分,“你开口,他肯定会给你。” “嗤…当我稀罕你这骗小孩的破玩意儿。”她冷笑着把□□脱下,扔在桌上。 “你再不稀罕,哥哥就得给无香姑娘做这些骗小孩的破玩意儿。” “一个下贱的ji子,你愿她进你孟家门楣?” “苦命人罢了,分什么贵贱。” “你们孟家人都这么心胸宽广么?”谢云棠讥笑道,“是,我倒是忘了…”谢云棠媚眼如丝,像只勾魂摄魄的女妖,她微微倾身,在卿卿耳边道,“你以前也是在晋王身下承欢,和那无香并没什么区别,若是贞洁烈女,怎会苟活?” 卿卿的手捏着机关兽,指间泛白,肩膀发颤,“你自己过得不如意,便看不得别人舒坦了么?” “是——我不如意,我也不会让你们兄妹舒坦的。卿卿,希望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会变得多么疯狂。” 当年消香坊选址,是谢云棠挑了这块绿意浓郁的地,消香坊的后院像个小小的树林,她渴望自己做林中鸟。 可谢家的深宅大院、母族的荣光,像一个被封死了的牢笼,她只是囚在里面的小小鸟。 她从不认为自己比男子弱,小时候无论骑射还是读书,她样样都比男子做得好。只是身为女儿家,读再多书,练再多的武艺,都无人赏识。她唯一的价值,便是等长大后,被明码标上价格,卖给别人。 她曾也以为自己可以和兄长他们一样为谢家奉献自己的智慧胆识,其实她能奉献的只有自己的婚姻。 天上飞来一只风筝,它飞得那样高,高得看不清模样,看不清牵着它的线。 她对卿卿道,“我从小就不喜欢风筝,飞得再高再远,都是被人牵制的。” 卿卿怔了片刻,“以前家里没人陪我放风筝,后来…北邙山时,有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儿,他母亲给他fèng了个风筝,被士兵发现了。他们说要让那个男孩像风筝一样,于是把他带到山上,再他腰上绑了线…把他推下山崖…几次三番,收线又甩出去,最后他们玩厌了,就索性拿刀砍掉了绳子。我回去以后,立马烧了佟伯给我扎好的风筝。” 战俘营里她学会了许多事,比如,得不到的一开始就不该有奢求。 “话说回来,你又怎么会沦落到战俘营里呢?” “那个时候能活命就成了…谁还会想以后要怎么活呢…当时外头传来消息,霍将军下令要将孟家灭门,家里上下的家僕无人愿意受这耻辱,宁愿自己结束生命…家中二百一十三口人,为了让我活着,上吊的上吊,服毒的服毒。我和蓝蓝被薛伯父装在他卖货的箱子里,可还没带我去佟伯那里,他就被士兵带走了。到了晚上,蓝蓝都没有哭,我怕他死了,自己打开箱子,爬了出去。走了不过三里地,遍地尸体…” “霍珏是霍煊的孩子,你们有怎么会有事?” “蓝蓝五岁的时候佟伯生了场大病,他怕自己熬不过去,才告诉了我蓝蓝的身世…他小名还是我取的,如今想想,怎么能给能这么糙率给他起个这样的名字。” 谢云棠那时也还年幼,只是她有父母兄弟的保护,并不知战争带给战败者的是什么。 邺军攻下瑞安城,大败瑞安孟家,她周围所有孩子都在为自己的国家的军队摇旗纳威,高歌杀尽天下祁人。她年幼不懂事,也跟着舅舅家的几个孩子喊,被父亲听见,罚她去祠堂跪了一夜。 正是那一夜,卿卿带着襁褓中的霍珏,爬过遍地死尸,小小的年纪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生,为何要生。 有人生而为国,有人生而为自己的理想,可那种时候,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卿卿以为人要向前看,但过去发生的事就像牵着她的线,不论走多远,都走不出过去的桎梏。 谢云棠走后,卿卿去到孟峦书房里,他坐在书案前堆沙成山,似在研究地形。 卿卿端着茶放到一旁,见他衣袖处裂开一道,“哥哥把衣服给我,我替你fèng补。” 孟峦看了眼茶壶,“茶是你煮的?” “嗯。” “何时学会的?” “我会的还有许多呢。” 她是怀着求夸奖的心思,不了孟峦的表情瞬间冷冽,“这些不是你该做的。” 她发愣,哪有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 如果北邙山那一段是她命中注定,她该认的都认了,现在不已经苦尽甘来了么? 孟峦心思再缜密,兄妹分离已经八年,他原以为,卿卿又能自己找到他,又仍是娇嫩小姐的模样,这就能麻痹自己其实她并没有受许多苦。 他的妹妹,本该是大将军府的金枝玉叶,是天下第一世族家中的嫡女,就算是皇帝的女儿也不比她矜贵。她的双脚不该沾地,她的头髮丝儿,都该人精心保护。 父兄不能在家陪她,就该给她最好的。 他们的么妹,孟家唯一的明珠,应该从小就唿风唤雨。
第88页 她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们这些做哥哥的也会为她去摘。 这八年,他一个男儿都知活下来不易,她又是怎么过得? “哥哥,这是卿卿自己的命,我坚持过来了,以后有哥哥护着我,有时安在,没人会欺负我。” 孟峦突然推翻案几上的地势模型,散沙扬了漫天。 “这些年,薛时安一直知道你的下落,是不是?” “他…也是后来才找到我的,没有释奴令,谁都不能救我出去。他只是个商人,就算是富甲天下,面对那些当官的不也得赔着笑?他已经尽他所能,让我少受一些罪了。” “哼,你倒会替他着想,他这些年锦衣玉食,可想过你?” “想过的,他想过我的!”卿卿只是怕孟峦责难时安,一时间脱口而出,说完以后自己才发现其实自己心里早已经承认他的那些好。 他已经尽他所有去保护她了。 “他有那么多钱,我们不还得用他的钱么?” 孟峦瞪她一眼,“女大不中留。” 卿卿才想起来自己来是为了谢云棠的事。 “今天郡主来了。” “我知道。” 卿卿走到桌前,一边帮孟峦堆散沙模型,一边说,“下个月初她就要出嫁了,她可能…是想见你的。” “你也知道她要嫁人了。她婚前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来消香坊,以后能耐得住不来么?” “哎,我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卿卿想起唿延彻,推己及人,她体会得到谢云棠如今的心情。 “卿卿,谢家已为我们孟家做了许多,我怎能为一己私慾害了他们?” 对男人来说,情爱不过是点缀。家国抱负、理想义理,追求这些已经需要一生的精力。 卿卿明白孟峦的意思,可她不愿意明白。她明白了孟峦,就明白了唿延彻。 他曾说想要回他的家乡,可后来他为了百姓族人们,毅然放弃了他的家乡。 家乡都可抛弃,何况她这个萍水相逢,自带孽障的女子? 她其实已经脏透了,从里到外,她永远没有资格做他的盂楠花。 ☆、霍骋心动 谢云棠出嫁,太子妃倒比她更忙碌。 一则是太子妃希望她早早出嫁,别再让太子挂念;二则是霍遇讨伐匈奴立下大功,她得帮着太子笼络他。 好不容易得闲进宫去拜见皇后,她大吐苦水:“七弟家中也是够乱的,一个王爷家里,连个能掌事的人都没有。” 段皇后眯眼笑道,“你身为嫂嫂,也是尽职尽责。不过本宫听说,老七收了穆琼那丫头。本宫也觉着穆琼倒是个可心的人儿,既然老七也喜欢,你就多提点提点她,往后也好封个侧妃。” 穆琼曾是成王的未婚妻,若成了霍遇侧妃,兄弟二人又得添一笔新仇。 “虽说你是一片好心,但还得注意着分寸。云棠那丫头心眼不少,你做得到了人家反而嫌你干涉人家家事,往后他们府里有事,就交给穆琼去打点吧。” 太子妃意会段皇后的意思,“还是母后想得周到,儿媳自愧不如。” 男人的后院里从来不乏争斗,这正是煞谢云棠风头的时候。 大婚在即,新郎官却完全没有成婚的紧张或是喜悦。皇帝命他教霍珏骑射,他看不惯宫里骑射师父那一套,直接带霍珏去了猎场。 霍珏之前在宫里学基本功,还算扎实。毕竟他父母都非等闲人,天赋在那儿放着,骑马射箭是他天生就会的东西。 到了林中,霍遇把霍珏扔给哈尔日,自己逼着霍骋给他做人肉靶子。 霍骋双手分别握两根树枝,霍遇的箭皆精准地穿过树枝,将树枝噼裂开来。 “王爷箭法出神入化,属下佩服。” 霍骋不似哈尔日嘴皮子油,本就脸黑,还闷声不爱说话,听他嘴里说出奉承的话实在难得。 霍遇拿着帕子擦拭箭头,边走边说,“你再多上几次战场也练得出来。不想死,就得拼命对准敌人。” 霍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军营里度过的,箭法虽精准,但仍是比不得霍遇。 “属下…有一事不解。” “何事?” “属下不敢说。” “那小东西在,怕他给老皇帝告状,本王不敢对你怎么样,你但说无妨。” “王爷明明可以百发百中,为何那日在北邙山的猎台上…浪费了那么多支箭?” 霍骋尽量委婉,避开不该提的人。 霍遇双眼微眯起,回想那天。 那天北风出奇大。 “有风,射不准。” 霍骋更不解,那天明明是顺风。 霍遇哂笑道,“你这毛头小子不要每天都闷在军营里,该见识见识姑娘,学学什么叫怜香惜玉,仗打得好有什么用?别学汲冉,一把年纪还是光棍一个。今晚沈璃回来,本王在消香坊接风,你也去开开眼界。” 那消香坊的姑娘,各个都是百里挑一,只是想一想,都叫人心痒痒。 孟峦一封书信寄到洛川,薛时安二话不说就乘船而来。 信里提了卿卿婚事,让薛时安的兄长秦择安介绍些太学中的才俊。正巧赶上一波重要生意,薛时安便撇下锦绣阁的学子到了京中。 孟峦不愿找世家大族,怕卿卿去了受委屈,他尚无法亲自在仕途上露面,孟家若真想再度光大门楣,需有个人去做明面上的事,这个人得需好拿捏,有不得事庸俗之辈。 秦择安兄弟手中有大把这样的人才。 薛时安在永安府东渡头下船,渡头一道身影与众不同,即便她穿的是普通男装也极好辨认的。 他生怕她多等,步子也比平时迈得大些。 船一靠岸,卿卿也看见了他。在洛川时他们是不欢而散,卿卿思忖,其实是自己更固执无礼了些,但薛时安有错在先,怎么也得他先道歉。 天突然下起小雨,时安手中正有一把伞,他不敢再耽搁,阔步跑向卿卿,给她遮着雨。 她嗔笑看了言他在伞外的肩头,“你跑这么快,难为之前坐轮椅,装瘸子。” “你身子骨弱,一淋雨就发烧,一发烧就说胡话。” “都是小时候说得胡话,你还记得?” 那年卿卿六岁,母亲刚去没多久,她生了场大病,烧得不省人事,神智错乱,指着时安说是邪灵,家中人生怕她是疯了,又请大师来驱邪,又请了整个瑞安城的大夫挨个诊断开药。后来霍煊两天两夜不合眼地抱着她,烧才退掉。 那时家中人都惊奇,她小小年纪又怎么会说邪灵孽障那些话。原来是时安被勒令哄她午睡时跟她讲的故事罢了。她又胆小又好奇,默默地记住了这些,再加上烧煳涂了,看到他就喊邪灵。 走了一路,卿卿都不见他主动道歉,她奈不住性子问道:“你私藏给我的信,就不跟我说个理由么?”
第89页 “你若早些看到信,难道不会不顾一切去找他?” “他若肯要我,自然是好的…” “噗…”他冷不防笑出声来,“一个带着孩子的鳏夫,就有那么好?” “就有那么好的…” 他带她见识了气壮山河的漠北,让她知道什么是责任,歌颂她是神圣的盂楠花。 小女儿家思春的情怀薛时安不是不理解,只是不能感同身受。 唿延彻是个很危险的人,今日是匈奴单于,明日不知葬身何处。 她认为他好,只是一叶障目,不曾看到更好的。 雨势虽小,积少成多。 薛时安左侧肩头已湿漉漉一片,卿卿揪着他的袖口把他往里面拉了一截,让他全身置在伞下。 这样近的距离,除了小时候是不再有过的。 她因挽起髮髻露出纤细脖颈,那蝴蝶印记低头可见,栩栩如生。 她的印记四周多了莲花花纹,让那纹身显得复杂了,也显得更妖媚。 针刺在她脖子上,她该多疼? 夜里在秦祭酒的府上小聚,喜悦之余,美中不足是蓝蓝和佟伯不在。 皇帝命佟伯在宫中修缮史册,实则是囚禁。蓝蓝是世孙,皇帝更把他亲自呆在身边,要见他一面已是登天难。 卿卿倒觉得这样也好,至少都是平平安安的。 秦择安之前与母亲也曾受孟家恩惠,孟峦说了想要为卿卿择婿的事后,便开始在太学中暗自考量。 他在朝中孤身奋战,也需要有个人帮扶着,其实他的弟弟时安通读四书五经百家经典,年轻却持重,有为官之才,若他能入仕相助再好不过。只是他性子拧,坚决不愿入朝为官。 薛家在前朝歷代为官,曾祖父曾官拜太史令,只是在他们年幼时遭人陷害,薛家没落,一家人颠沛流离,为了生存不得给人为奴为婢。 官场如赌场,赌得是身家性命,治国抱负若需付出姓名,不如退避。 若想实现志气,不能永远站在别人身后。 秦择安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如今孟峦有意出山,时安都被他召入京中,也许机会到了。 十一月初五,沈璃入京。 永安府入了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 消香坊里酒意温香,美人怀软软,都是驱寒之物。 霍遇言出必践,叫花魁来给霍骋这小子开苞。 霍遇治军严苛,但战闲时从不束着他的士兵。已经把命交给了战场,何必还去约束他们平日这点子天性? 霍骋这小子就是太楞了些。 他的意图是叫霍骋开开眼界,谁知霍骋一夜过后说要替那女人赎身。 霍遇笑他到底还是见识太少。 “叫你来调剂一下身心你还认真了?” 哈尔日几人哄堂大笑,霍骋黑脸变红,拳头握紧又松开—— 扑通一下,他竟跪在地上。 “我就要娶她。” 看到这时,其他人都变得严肃了。气氛突然变得僵硬,寂寥中,霍遇冷笑起来。 “倒真是个有骨气的,为了个女人下跪,丢不丢脸?既然你这么喜欢跪着,就别起来了。” 霍遇拿着扇子指着其它几人:“你们谁敢给他说话,一併跪着去。” 霍遇离开凉亭,哈尔日忙跟着。 “王爷,属下不明白了,霍骋这小子不就要个女人嘛?又不是什么世族千金的,怎么就不行呢?” “那也不是普通的女人,消香坊一个花魁的价抵你一辈子俸禄,本王如今哪来的金子给他的女人赎身?” 没钱只是一个藉口,霍骋是他一手带大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不过相处了一夜就对人家死心塌地要赎身,依霍骋的性子,以后不都拿捏在了那女人手中?他不过是年轻,没见过更好更适合的,少年意气无处平,只好寄託女人身上了。 再者,消香坊花魁的身价确实高,他一个闲散王爷没那么多钱。 他对霍骋是有期许的,再歷练些年,立几个功,好歹能封个将军。到时候替他求一门好亲事,公主贵女任他选,让他不知死哪儿去的老父母也欣慰一番。 霍骋也是个硬骨头的,跪了一天一夜一声不吭,汲冉怕跪坏霍骋的膝盖,迫不得已来求情,霍遇思忖了一阵,决定道:“你去消香坊一趟,把那个女子找来,让她跟霍骋说个清楚。” 沦落为色ji,阅过千人,遇到一个要娶自己的愣头青小子却是头一回。 那消香坊的ji子出门排场堪比世家小姐,八人抬的轿辇,十几个壮汉开路,好生威风。 消香坊的雅ji,吃穿用度都是上乘的标准,坐行笑怒,都是严格训练过的。每一步步长,脚尖朝向,眼珠的情调,指尖的姿势,端正灵秀,走在人群里若下凡的神女。 她怜爱地抚上少年坚毅的下巴,俯身亲吻他挺阔的额头。 霍骋忍着想要将她据为己有的冲动,咬牙怒瞪。 “客恩如山重,妾命似纸薄。小将军忘了奴家吧。” 人家姑娘话已至此,霍骋再听不懂就是傻子了。 情场如战场,新兵上阵,总要多经歷几番磨练。 “你那夜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夜意乱情迷,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小将军又怎知,那些话我只对你一人说过?” 这话说出口,哈尔日那几个听墙角的再也耐不住,就要踢开门去让那女人给霍骋赔礼道歉。 肩膀被人一拍,哈尔日正要怒折那人手臂,回头一看,竟是霍遇。一时间六神无主,吓得跪倒在地。 “王王王…王爷。” “霍骋自己惹得麻烦自己收拾。你们几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王府上下都知道霍骋惹了霍遇被罚,这大婚的当头,哪有新郎官还生气的?府里那几个姬妾怕这个关头王爷把气撒在她们头上,央着穆琼去劝。 穆琼端着热茶去找霍遇,他正在院子里赤膊拿着刷子给孟九洗澡。 他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唇就会不由自主抿成一条线,自己都未曾发觉。 从侧面看,他的鼻樑并不是笔直一条线,鼻樑骨有处凸起,似山峰一般。她小时候听人说,这种面相的人过于刚硬而重私慾,往往固执己见。 等到茶凉了,穆琼又去重新煮了一遍。再回来的时候,霍遇正在拿巾子给孟九擦水。 孟九一个机灵,身上的水全抖在霍遇身上。 见到穆琼,孟九叫个不停。这狗认生,每次见她都叫不停地叫。 因今日孟九穆琼都在,霍遇才想到:“上次是你给他剪的毛?” 若说是她剪的,霍遇一定不信。 “是请的外面的师傅。” 霍遇揉揉孟九头顶的毛,“臭东西,尽然让外人动你的毛了。” “汪汪!”这不知死赖的狗沖穆琼叫道。 孟九是只战犬,长得又可怕,大多数人都避之不及,除了霍遇,它没认过第二个主子。
第90页 霍遇那时候让卿卿去照顾孟九,只是想作弄那小女孩,没想到的事她并不怕狗。 在他还没去北邙山以前,卿卿就学会了驯狗。战俘营有不少军犬,平日里见到他们就会乱吠,如果是邺人军官,喊上一句那狗就不凶了。 要驯狗得先不怕狗,它若沖你吼,你拿棍子去吓它,三番四次之后它保准就不叫了。 霍遇并不知道卿卿是拿棍子驯化孟九的,那段时间她将孟九养得很好,他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狗比人更忠于自己的感官,孟九不会在意穆琼和卿卿几分像,他只记得卿卿的气味,所以对其它和卿卿有同样穿着的女子无法亲近。 有时候他心烦意乱,孟九又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也会想如果有那小女子在,就能帮他照顾孟九了。 ☆、大婚惊喜 十一月初九,霍遇谢云棠一起前往沅山行宫祭拜先祖,这也是新婚夫妇婚前最后一次会面。 这一次祭祖霍遇也是阵仗盛大,左右共领了七个美女。谢云棠并不输他,前前后后进进出出都跟着美貌男侍。 霍遇正闭门和美女作乐,房门从外面被一脚踹开,谢云棠来势汹汹,已有王妃气势。她居高俯视霍遇和他怀里的几个美人,用嫌弃的语气道:“这等货色王爷也看得上?” 霍遇松开怀中人,吩咐她们都下去。 “本王和郡主有事相商,你们先自己去乐。” 美人们走后,霍遇示意谢云棠坐下说话。谢云棠觉得凡事霍遇身边的位子,总有一股脂粉脏味儿,不愿坐下。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为我自己婚后做个筹算。合着王爷也见不得我,不如这样,婚后两月内,我抱病身亡,从此天底下再没有谢云棠这个人,往后何去何从,是我自己的事。” “说什么胡话,郡主莫不是高兴傻了?” “你也莫和我再装模作样了。往后太子即位,段皇后就是皇太后,她可看我俩都不顺眼。跟着你我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你要我放你自由,谁给本王自由?郡主何时变得这么天真了?” “你若放我走,我父兄兴许感念你的不留之恩,会在朝中帮着你,否则凭你现在?朝中没有一个文臣帮着你,赫连昌仗着大司马的位置压着你,太子登基,你连一个藩王的位子都捞不着。” “郡主说得似乎是有道理,不过你似乎是忘了,本王走到今日,从没靠过任何人。” “王爷别急着拒绝。等看过云棠的筹码后,再做抉择也不迟。” 谢云棠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离去。霍遇自讽地罚酒一杯,他要擦亮眼睛拭目以待,谢云棠手中到底有甚么筹码令她如此自信。 霍遇回府,发觉穆琼正在fèng嫁衣,怒道:“谁叫你做的?” 他对穆琼倒说不上真情,只是即使是自己的物件,也轮不到别人来使唤。 “郡主试过了嫁衣,说是衬裙有些长了,这时候再让宫里去赶制,只怕时间来不及。太子妃信得过妾身才把这重任交给了妾。” “太子妃她又算个什么东西?就算是段皇后也没这个资格。” 他夺过穆琼手中的嫁衣,扔到地上去。 穆琼默默捡起嫁衣,叠好放在榻上,“王爷,您可是在体恤妾身?” 她用柔软胸脯贴着霍遇后背,隔着冬天里穿的厚衣,也努力让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唿吸。 霍遇掰开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夜深了,早些休息。fèng嫁衣的事交给下人去做。” 回到院里,孟九乖巧地蹲坐在屋檐下,看到他来了,箭步跑过来,低头舔舐他的靴子。 他弯腰勾住孟九的脖子,“全灰土,不嫌脏的东西。” 孟九和霍骋,这两个都是他看着他们长大的。霍骋没出息到为了一个ji子伤痛欲绝,还是孟九得他心意。 谢云棠大婚前夕登朝阳寺,求婚姻和睦,求万事昌平。 菩萨若知她心意,万万保佑她明天一切顺遂。 卿卿同天拜访朝阳寺,是特地来找谢云棠的。往后她嫁给霍遇,怕是能碰面的机会再也不多。 拜完菩萨,二人去后山的厢房取暖。 卿卿将自己带来的机关兽拿出来,“你若是喜欢,就拿去吧。我留着也是无用。” “这是你哥哥给你的。这些年来我占了属于你的庇护,他送你的东西我可不能再霸占了。” 卿卿心里遗憾,谢云棠虽脾气太烈,可她是个好人。 她的烈性有几分像煊姐儿。 “无事的。就当是我送你的贺礼。” 谢云棠接过那只有巴掌大的木头小狗儿,“好,那我收下了。为答你谢意,我便以茶代酒了。” 卿卿端起桌上的另一杯茶,一饮而尽。 谢云棠起身走到窗前,语气里透着丝丝惊喜,“竟然下雪了。” 卿卿闻言,正欲起身去看,可步子还没迈出,一阵晕眩,视线模煳,天地倒转,万籁俱寂。 霍遇时隔多年再娶妻,早已忘了新郎的派头。 人生得意时,无非娶妻升官,他都没什么兴致。身边新妇是谁都无所谓,不过谢云棠并不是一个适合娶回家里过日子的。 昨夜永安府初雪,下了一整夜,屋顶覆了一层白色,人说是瑞雪祥和,好兆头。 白的屋顶灰的天,红妆十里绵延。 贺喜的孩童齐声喊着:“大丈夫,娶新妇,骑花马,千金裘,来年生个胖娃娃。” 宴完宾客,已是夜深。 前来的兄弟一个个都被他喝倒了,太子也醉得不省人事。 成王不愿走,拉着他还要再喝:“不成的,你必须得喝醉!” 这帮人不论打架还是喝酒,就从来没有赢过他。他怕成王吐自己身上,使了个眼色给哈尔日,哈尔日刚拦住成王,成王“呕”一声,酒水全吐道他身上了。 几个年纪小的皇子公主幸灾乐祸,哈哈大笑。转眼间,有人在哭,原来是谢家的几个弟兄喝高了,捨不得妹妹。 潘姐怕他留恋酒桌,怠慢新妇,提醒道:“王爷,莫让王妃久等。” 入了新房,却是不见新妇人影。门外喜婆提醒:“王爷,何时送合卺酒?” 他不做声,门外人也不敢擅自闯进来。 见床帘掩着,他一把撩开,这一时,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喜婆见新郎从洞房出来,一脸谄媚:“王爷,何时洞房呢?” 他目光像是两把刀,直对准喜婆:“滚。” 这喜婆是太子妃挑的,她仗着皇后信任,不惧晋王,这洞房的关头哪有叫喜婆滚的? 倒是王府的女婢看出火头,赶忙拉走喜婆:“王爷都让你走了你还不走?” 赶走喜婆,霍遇去井旁打了桶凉水洗了把脸。再回到屋里,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原来不是喝多了眼花,更不是做梦。 卿卿心里将谢云棠骂了千遍万遍,她的心快凉透了,她自问真心,没想到谢云棠是这个筹算。
第91页 眼下她手脚被捆,嘴巴被封,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嫁服,躺在自己最恨之人的床上。没什么比这更折磨人的。 他粗粝的掌心抚过她半边脸,良久,笑出声来。 “此物甚得本王欢心。” 她口不能言,唯有双眼能表达出强烈的恨意。 那一双眼睛是他一直很喜欢的东西,无论喜欢还是厌恶都那么纯粹。 这样的洞房花烛夜,令他十分满意。卿卿被下了麻药,现在浑身仍苏软无力,今夜註定是他刀下猎物,不能逃脱。 她这时候竟不期望任何人会来救她——北邙山时她已经学会了什么是绝望。 霍遇脱了鞋袜和大红的喜服,上床躺在外侧。 卿卿借着微弱的力道向里挪去。 已是他的掌中物,霍遇并不担心她的躲避。 她来无影去无踪,死也死不了,突然就出现在自己面前,真得很像是只女妖。 他侧身握住她双手,温热有汗,是活人无误。 她因唿吸困难而上下耸动的胸膛令霍遇燥热起来,他盘腿坐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因麻药的原因艰难唿吸,那微启的红唇异常诱人,他俯身颔首去轻轻咬了咬那丰润的唇瓣,如此滋味,只有梦里才有。 也许是梦。 他带着慾念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卿卿,卿卿也盯着他,仿佛眼神也能交流。 他对她有多少欲望,她对他就有多少恨。 “果然还是本尊好看些。”那些赝品仿品都比不得。 这样的对峙持续了半个夜,卿卿眼皮子开始困顿,她无力地眨着眼,和睡意挣扎。 “让我猜猜,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明明是射中这里…” 他的手穿过她身上红色的袍子,落在左侧胸脯上。 因平躺的姿势,那里实在没什么可以拿捏的,他的手掌只是轻轻落在那里,拇指一遍遍扫过顶端珠玉。 卿卿的嘴被布条绑着,只能发出吱吱呜呜的挣扎声来反抗他的恶行。 他掌下的心跳很快,铿锵如鼓,原来女子也能有这般有力的心跳。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把她从一个死人变成活人?这一追究,不知又得牵扯出多少麻烦? 不知不觉五更天,霍遇一夜合衣浅眠,他伸了个懒腰,身旁的人睡得很熟。 看得出谢云棠很捨得下狠手。 霍遇替她解了身上的束缚,她手腕脚腕被勒出淤青,他去寻涂抹的药膏。 孟九照常吠了几声,也没能叫醒卿卿。 他出了院子,遇到已经晨起为他煮茶的穆琼。 “王爷怎起得这样早?” 不是起得早,是压根没睡着。 “往后不必起早泡茶了。”其实他对茶没什么研究,只不过当个提神的玩意儿来喝,尝不出好赖的。 穆琼煮茶的那些复杂工序他更是觉得没有必要。 “王爷去哪里?” “去厨房寻点吃的。” “可是王妃要吃?昨夜厨房起了面,妾去做几样点心吧…” “不必了,有昨天剩下来的就行。” 霍遇的态度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穆琼更加费心揣测。可他保持着一贯滴水不漏的样子,谁也看不见他是喜是忧,如此又何谈分忧呢? 昨夜卿卿睡着后他就听到了她肚子叫的声音,谢云棠给她下的迷药剂量颇多,她昏迷许久,应该至少有一天没有进食了。 霍遇端了点心回去,孟九“呜呜”叫着,他走哪儿跟哪儿,一双黑熘熘的眼睛直勾勾瞅着他手里的点心。 他拿起一块点心,正打算给孟九,突然想到这是给卿卿吃的。 毕竟她是个人,孟九是只狗,不好给他们同意的吃食。 “自己去厨房找骨头去。”他打发走孟九。 卿卿因迷药的作用睡得很沉,霍遇给她在手腕脚腕抹了药膏,又重新捆好,她完全没有知觉。 早晨是要进宫请安的,如今王妃跑了,霍遇也正好不用进宫。他随意找了个藉口煳弄过去。 卿卿醒来时,首先就看到了霍遇那双鹰眼。 “饿么?” 卿卿嗓子干裂,虚弱说道:“水。” 霍遇把水餵给她喝,见她喝得起劲,像只温顺的小奶猫,又把苏点拿来给她。 他递上一块,卿卿别过头。 “你放了我。” “让本王想想,如果给你松绑,你做的第一件事是逃走呢,还是给我一耳光?” 她瑟缩在床角里,一如受伤离群的幼兽,孤独又可怜,眼睛里透着一股子倔,惹人心疼的同时又想收服。 “你放了我,不就知道了?” 霍遇也没打算一直绑着她,只是怕她闹出点动静来,传到宫里他和谢家都得遭殃。 他先给她双脚是松绑,然后才解开绑着她双手的绳子。 卿卿双手一得闲,便朝他扇去。 她果然选择了打他一巴掌,只是她虚脱的厉害,这巴掌没多大的劲。 他昨夜弄乱卿卿的衣服,她一起身,锁骨连着胸前一片露了出来,红色的喜服衬托得她皮肤更白。 霍遇的手覆上那片白腻。 卿卿吓得向后闪躲,只能整个人被他按到墙壁上。 “怎能生的这么白呢?”他比了比自己手背的肤色,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你要的东西都给你了,王爷,您行行好,放了我成不?”她哀求道。 “可本王现在…只想要你。” ☆、卿卿发火 霍遇新婚第二日,快晌午时才出门。屋外面站满一派僕妇,准备伺候新妇。 霍遇遣散她们:“不必了,王妃不喜欢外人,往后都离她远一些。” 谢云棠的脾气她们是有所耳闻的,既然不喜欢她们,那她们就躲得远远的。 潘姐因穆琼的嘱託留下请示霍遇的意思:“穆姑娘今个儿在厨房忙了一早晨,说是做了拿手的菜餚,中午王爷王妃可要一起用膳?” “不必,本王有事要出去一趟。叫霍骋过来,有事吩咐。” 霍骋见到活人卿卿时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当时可是他亲自收的尸体? 卿卿当然记得这个人,她“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张脸,怎么能忘? “备马去别苑。” 霍骋揉了揉眼,以为还未酒醒,稀里煳涂就去备马了。 唯恐卿卿挣扎,霍遇又把她绑上了。 霍遇的别苑在永安府东面的万灵山上,引于山林深处,很是隐蔽。 率先来迎接霍遇的是个胡女,卿卿也认得,奈奈,就是给她拓印的那位。 “王爷大婚的日子,怎么不与王妃在一起?” 霍遇不用向每个人都解释一遍,现在谢云棠身在何处他也不知道,只是命哈尔日私下去查她的动静。 卿卿被带到假山后的一个地下室中,霍骋不懂收敛力道,捏得她肩膀快碎掉,她只能使劲挣脱,“我自己会走。”
第92页 这里是霍遇的私人刑房,还未入内,血腥味已瀰漫开。 三十六种酷刑,样样具备。 她退缩畏惧,只能在心里默念千遍万遍不怕。 怕也好不怕也好,反正都是迎头一刀。 半晌后霍遇也来了,奈奈就跟在他身旁,狐媚的脸上带着谄媚笑意:“王爷,你这里的东西是对付男人的,对付这种小骚货,还得我们女人出手。” 奈奈出言侮辱,但低估了卿卿,她是战俘营里长大的,那里三六九等的人都有。 “霍遇,你我的恩怨你我了结,轮不到这满身狐骚味儿的老妖婆插手。” 她平和地说出这种粗俗的话,反倒更能激起人的怒气。 霍遇翘着二郎腿,放肆地笑了起来。 “野性长了不少。”他指使奈奈,“她骂你老妖婆,你还愣着做什么?” 奈奈闻言,抽出腰间别着的针捏在指尖,阔步朝卿卿走过去。 奈奈来势汹汹,卿卿退后了两步,便不再退了。 唿延彻教过她,打架最重要的有两点,一是先发制人,二是勇往直前。 北邙山那时奈奈故意下狠手用针扎她的脖子,那刻骨铭心的疼现在都留在卿卿的感官中,奈奈还未过来,她先上前,去夺她手中针。 奈奈当然不松手,反手便扯住卿卿的头髮,持针的手向她脖颈处扎去。 怕疼的本能驱使,卿卿用一只手挡住了奈奈拿着针的手,另一只手揪住奈奈的头髮,用全力去扯她的头皮。 奈奈吃痛松了手,卿卿一时疏忽,被她摔倒在地上,奈奈扑过来,按压住她的身子,抬头对霍遇诡异一笑:“王爷,奈奈这就给您演一齣好戏。” 说罢,她撕开卿卿腰带,故意要扯开她的衣服,卿卿趁势双腿别住她的腿,先控制奈奈下身,双手再环抱住奈奈的肩,将她反扑。 奈奈没想到卿卿会占上风,急切中一个耳光扇过去,卿卿半边脸肿烫,她毫不示弱地还了回去。 霍骋有些看不下去了,打架的女人真的一点儿都不好看,他低头看霍遇,他一副观战模样,眼神还带着欣慰。 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奈奈又占了上风,她双手捏着卿卿的脖子,卿卿满脸通红,唿吸困难,她的手无力的在地上锤了几下,眼看就要放弃,却碰到了一个冰凉锐利的东西——是奈奈的针。 “小贱人,你不是张狂的很么?”她腾出一只手,撕去卿卿的腰带,卿卿的衣物散开,上身只剩一件亵衣。羞耻袭来,她再也不留情,用针朝奈奈脸上刺去。 奈奈双手本能护脸,松开她。 卿卿见状扯起她的头髮,又是一巴掌。 霍遇把桌上的抹布向后扔到霍骋脸上:“不许看。” 霍骋老老实实用抹布蒙上了眼睛。 “够了,再打得闹出人命了。” 奈奈怎会想到卿卿有这么泼辣?她委屈地抹着泪:“王爷,您要替我做主,奈奈差些子就毁容了。” 奈奈哭得梨花带雨,卿卿默默捡起衣服披上,情急之下腰带胡乱系了一通,蓬头散发的样子并不可怜,反而像个疯妇。 霍遇走过去弯腰抚了抚奈奈的头顶,“你打不过她,就算被她毁了脸也该认了。” 霍遇说罢,又朝卿卿走去。 霍遇和奈奈还是不同的。 奈奈是个身量和她相当的女人,就算再狠,二人体力并不相差太远,甚至卿卿因为曾随唿延彻训练过一段时日,体力更好些。 霍遇是个男人,还是个习武之人,光是身形已经将她完全压制,在她跟前,他就像一座巍峨的山,他走过来,她的世界就只剩下阴影。 霍遇伸手握住她腰间绥带,将她拽向自己的方向,卿卿扑在他怀里,被他扣住后脑勺。 她因方才一场激战,圆润小脸上布满云霞,一双黑熘熘的眼躲着他,全无方才气势。 霍骋和奈奈不知什么时候走的,没有半点动静。 他低头吮住她嫣红的唇,像觅食的狼,恨不得把猎物直接吞入。 趁卿卿松开牙关时他的舌头挺近,那一团东西在她口中翻云覆雨,卿卿发了狠劲合紧牙关,咬住他的舌头。 “疯女人!” 他舌根快被咬断了,捏住卿卿下颌才逼她松开口。 “再有下次,仔细我fèng上你的嘴。”霍遇的拇指颇是爱怜地抚过她的嘴角。 卿卿瞪着他:“再有下次,我会咬断你的舌头。” “呵,有人撑腰果然不同了。” 他低头时余光看见卿卿脖子上一道血痕,应是被奈奈的指甲抓的。 他手指覆上那道痕迹,指腹抹了抹冒出来的血珠,“疼不疼?” 他问出这话实在可笑。 卿卿咬唇不答。 霍遇无奈下,打横把她抱起,抱回房中给她伤处上了药。 “下次和人打架别犹豫。” “是你叫她打我的。” 是,他只是想吓吓她,谁又能料到她是这样的兇悍?奈奈的锐气被她挫了十足。 当初敢行刺他,她就不是个怕事的。 霍遇想到北邙山那时候,并没有过去多久,却觉得恍如隔世。 她也长高了一些,只是模样没有多大的变化,看向他的目光依然带了直白的不喜欢。 卿卿摸了摸肚子,尽管早晨被他塞了两口点心,仍是很饿。 “我想吃汤面。” 她和时安约了今日去吃面的,现在他一定是焦头烂额。 卿卿知道若是被孟峦他们找到自己,是饶不了霍遇的,所以她并不担心他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况且,再难堪的事也承受过了。 霍遇命厨房做了两碗面来,面上来以后,她立马动筷。 她吃的时候恨不得把脸埋在碗里,别苑盛面的碗很大,顶她两个脑袋。 下雪的时候吃一碗热汤面最舒服不过,卿卿体内迷药效力刚刚散去不久,又和奈奈干了一架,体力耗损严重。 她喝完汤,望着对面霍遇面前的碗,“你不吃么?” “不吃。” 卿卿见他不动筷,又端过他的面吃了起来。 吃第二碗面的时候她的动作细緻了许多,慢条斯理品着面条的劲道。 霍遇眯起眼,心想到底还是人好看,除了打架时,吃饭的模样都可爱动人。 这万灵山庄中的僕人都是聋哑人,不能听不能言,只晓得遵循主子的命令。卿卿的活动范围,只有一方几十步步长的院子。 她已经被关了七天,没有半点外界的消息,只怕就算知道她被霍遇关着,哥哥时安他们也无可奈何。 霍遇尚有点良心,把孟九留下来给她作伴。 第八天,霍遇回来。 不论和卿卿多亲近,孟九一见霍遇就飞扑上去,前爪抓着他的肩,亲昵地舔着霍遇的脸。 “找到郡主了么?” 霍遇抱起孟九,掂量一番他,“再不节食就跑不动了。”
第93页 卿卿又问:“郡主找到了么?” “呵,你急什么?” “当然是替王爷着急,新婚当天新妇凭空消失,不论是谢府还是宫中,王爷都得有个交代吧。” 这些问题还不用她来担心,霍遇能肯定一点,谢云棠偷梁换柱一事不是由自己一人完成的,包括之前放走卿卿,肯定是他的身边除了叛徒。 可这个人又是谁呢? 他转头看见卿卿今天一身素色的衣服,脸色也很苍白。 他不喜欢这样的颜色。 “谁叫你穿成这样?跟死了人一样。” “我可不天天盼着王爷死了么。” 她永远学不会乖顺了,以前为了求生还能勉强装模作样,被他那番折磨后,她想明白了。他想杀一个人,凭的是自己的心情,和被杀之人的表现无关。 若她还有用,他不会杀她,若她无用,他早已动手。 她赌自己对霍遇还有点用处,要不然他不会留她这么多天。 “只会嘴硬的东西。”他冷笑,捏住卿卿的两颊逼她抬头看着自己,卿卿的脖子被他拔得难受,困难地发出□□来。 孟九瞧见了,在二人脚下叫唤着打转。 霍遇一脚把它踢出门去,反锁了门。 卿卿扑上门框,欲打开门逃脱,被他捞着一把细腰后退,扔到放着茶水的几案上。 卿卿倒下去时头髮全都甩到一边,漆黑的发掩住她受惊苍白的脸。 霍遇上前揪起她的头髮,却看见她额头红了一片。因为她皮肤太娇嫩,这点伤看起来有些恐怖,他手上的力道不觉松了,换做扶着她的后颈,另一手抚上卿卿额上的红肿,“疼不疼?” “不疼。” 他使力按下去,卿卿立马反射性地叫出声来。 “有苦不说,活该。” 他虽是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取了药给她敷上。 “这是那个胡女送来的,我不穿就没得穿了。” “本王就爱看你不穿的模样。” 他低头凝视,卿卿的睫毛在烛光下一颤一颤,脑海里却想的是她□□在自己身下如只小兽惊叫的模样。 只是想到那纤尘不染的身体已足以让他下腹不受控制,他进一步捏住卿卿的腕子。 “本王日夜所想,都是扒了你的衣服,用铁链拴住你,让你像只母狗一样求着本王爱你,要你。” “呸。”卿卿啐他一口,满目厌恶之情。 “嗤…”他脸皮是惯常的厚,“只是想想而已,你想试试?” “我人已在你手上,你又何必出言侮辱。” “只是说我心中所想,怎称得上侮辱?” 他一步步吻上她的髮丝,鼻尖触着她髮丝的香气,那时北邙山雨后的味道,是一种青涩的美妙。 他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足以让卿卿面红耳赤。 “卿卿到底是脸皮子薄。” 他心情大悦,抱起她、走向那层层帐子后的软榻,动作连贯流畅。 卿卿知道这时硬碰硬的结果是什么,可当霍遇覆上身来的时刻,她胃里翻江倒海,趴在床边干呕了起来。 霍遇揪起她后领,将她翻身趴在床上,“小小年纪一身骚,只怕是个天生的狐狸精,本王今日要替天行道,收了你这妖精。” 他下身浴火,那硬邦邦的铁柱紧紧贴着少女后臀,随她的挣扎那里更加肿热,他甚至顾不上脱衣,一手伸到卿卿的胸前捞着她的辱儿,一手去扯她下身的衣裳。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却是一阵如急于般没有章法的敲门声。 “王爷!大事不好!霍骋出事了!”哈尔日在外头焦急喊道。 霍遇知道如果不是重要的事他们是不会来叨扰自己的,他提起裤子,用被子盖住卿卿,穿好衣走了出去。 第二日的晌午霍遇才回到山庄,卿卿原本是防御姿态,见他走路一瘸一拐,姿势别扭,遂放松了警惕。 她渐渐发现,越是怕他,他越是过分欺辱。 哈尔日端着药盘,放在桌上:“孟姑娘,劳烦你为王爷上药。” 卿卿有些犹豫,“我…” 霍遇厌烦地瞪哈尔日一眼,“赶紧滚出去,看着就心烦。” 哈尔日赶忙出去关上门。 霍遇的伤都在背上,他自行趴上床,撩开衣服。 卿卿望了眼他的背都发憷,那一道道鞭痕,不知是犯了多大事。 她端着药上前,用帕子沾着药水,先小心翼翼碰到他的背,见他无事,才放心大胆地给他擦药。 她毕竟没做过这种事,下手没有轻重,有时自己都感觉重了些,但霍遇一声不吭,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好奇地绕到前面去看他醒着没有,结果正对上他的眼睛。 “药都抹完了?” “还没…不疼么?” “又不是你们姑娘家,屁大点儿伤就哭哭啼啼。” 卿卿见他自己都说了不疼,就故意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霍遇匆匆离去,是为霍骋的事。 霍骋大前天夜里去消香坊,见他心仪的那位姑娘被人当众羞辱,一个失手就打死了那人。 好巧不巧,被他打死的人正是成王妃的娘家弟弟,成王自不肯放过霍遇手下的人,当夜霍骋就被送去了廷尉府。 霍遇直接去了宫中求情。 成王要以国法将他的人置之死地,他便以家法为霍骋驳一条命。 霍骋恃酒行兇在后,成王亲属欺辱民女在先,罪不至死,但也免不了刑罚。 廷尉府一百十鞭子抽下去只怕也没了命,霍遇以管教无方为由,承担了四十下。 慎刑司行刑的人本就和他不对头,定是不能错失这个机会。每一鞭子都牟足了劲,刚受完刑时后背一片血肉模煳,哈尔日领头就要和慎刑司的人干架,被他拦住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卿卿不懂,“霍骋杀人是他不对,你为何要偏袒他?还替他受刑?” “皇帝也到了煳涂的年纪了,就喜欢看这种戏码。” 卿卿去衣柜拿来干净的里衣为他换上,只一抬头就看见了他额上汗珠,一定是刚才上药时疼的。 “我刚才是弄疼了你吗?” 霍遇低头审视她此时的神情——问出那样的话,完全没有半点女子该有的羞赧,她只是好奇他到底有没有感觉到疼痛,她的询问,只因好奇而已。 他的手分别覆上她的,为自己系上衣带。 “小时候调皮,没少挨鞭子。没有比挨鞭子更容易的事。” “你也挨过鞭子吗?” 他但笑不语,挨自家人的鞭子总好过挨敌人的刀子。他霍遇一向如此,自己占不到好,那宁愿吃亏受累也不想敌人占得半点好。 午后的日光很强烈,透过窗枢fèng隙照在她脸上,就连那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捏了把她脸颊上的嫩肉,带着不可明示的笑意:“这样好的一身皮子,真是可惜。”
第94页 ☆、霍小爵爷 洛川画舫上扳倒赵珺的命案是消香坊发生的,霍骋杀人也发生在消香坊,霍遇极容易怀疑起消香坊幕后之人。 他早先就派汲冉去调查,但那消香坊幕后的人警惕性异常,前去的探子皆无回音。 哈尔日询问他的意思,看是否还要再查。 霍遇摆手否决,“不必了。若他是有意扶持成王,那就不必忌惮,若成王只是他手中一枚棋,他早晚有一天会自己露面。” 如果只是霍骋的事,他会怀疑消香坊幕后的人不过是个和成王勾结的商人,但牵扯到赵珺一事,便和太子有关,显然消香坊不是个普通的地方。 “哈尔日,查清孟姑娘的行踪了么?是如何活的,之后又如何到的永安府?” “回王爷,只查到了是被唿延单于所救,洛川后唿延彻便返回北地…孟姑娘应在洛川停留过一段时日,至于之后的行踪,似乎被故意隐藏了。” 霍遇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这唿延彻还真是胆大包天吶…” 卿卿回到中原,立即去寻薛时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怕她不止找了薛时安。 “那日可是你亲眼看见她被火葬?” 哈尔日回想将卿卿送去火葬那日,“那日点火前有棵树倒了,霍骋去现场帮忙,随后沈璃沈公子来过…说是有些话我听不得,属下便去远处呆着了,回去之…倒是火已经烧大了。” “这么说你也不确定烧着的是卿卿了?” 霍遇阴鸷的眼神让哈尔日不敢回答,失职下属的下场他见识过。 “罢了,还好没死,留她还有大用。” 皇帝起了南征的心,开始以霍珏的名义找卿卿进宫,只要他提前将卿卿送进宫里,她背后的人都会浮出水面。 夜里他推门进去,见卿卿她白色寝衣外面套了黛色的外衫,身形轮廓模煳,她盘着腿儿在床上,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不知究竟在做何。 身后的脚步声带着酒意传来,卿卿合上正在看的册子,嫌恶地扭过身子。 霍遇自她身后覆过来,手臂绕过她的身子,拿起她正看的册子,眉头皱了皱。 他凑近卿卿的脸颊,姿态亲昵,“这是多年前沈璃所绘。” “是你的的家乡么?” “是。” 他翻了页,是一位红妆英豪纵马糙原,画上只有一个身影,和辽阔的糙原融为一体。 卿卿指着那个红色的身影:“这是谁?” “霍煊。” “煊姐儿连背影都这样好看。” “卿卿亦如是。” 他合上册子,以完全将卿卿包裹在怀中,轻而易举就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舌头在她嘴里不断翻搅,鼻樑碰着她的脸,她不知到底是哪里痒,全身都不得痛快。 没有一次亲吻时她是安分的,霍遇想着之后要送她入宫面圣,这时候还是不得作出太过分的事,尽管他已经情动,也只是亲吻罢了。 卿卿用袖子擦拭着唇上的印记,又是痛,又觉得噁心。 这一幕落在霍遇眼底,更激起他的恶意,他突然俯身,迅速在卿卿唇上一舔,捲走她唇上的香甜。 “怎还这般傻?”他嘆声道,“幸亏年纪还小,来日方长。” 听他的意思,是要和她来日方长了。卿卿瞬间委屈地快哭了,她怎就非得和这种人来日方长? 她一刻都不想呆在他的身边,这个男人从里到外透着死亡的气息,像深渊吸收她所有的希望。 -------------------------------------------------------------------- 霍遇自成亲后再也没回过王府,对外称谢云棠抱病,正于别苑静养。谢家来要了几次人皆无功而返。 对谢家人的行为,霍遇有些摸不着头脑。 若他们真担忧谢云棠,定不肯作罢,谢国公一家皆非善人,只怕谢云棠此刻就藏在谢家。 皇帝因他昨天才挨了鞭子今日就来上朝,留他在宫内询问了遍伤势。 皇后也在,比起霍遇的伤,她更关心霍遇后院里的事。 “太子妃前几日去你府中探望云棠,你府上的人却说你携着云棠去了别苑住,别苑人手可够?云棠毕竟是谢家的独女,不能怠慢,回头本宫挑几个得力的宫女给云棠吧。” “别苑的下人皆是从关外就跟着儿臣的,对儿臣尽心尽力,就不劳皇后了。” 言下之意是信不过皇后的人。 皇后看皇帝一眼,皇帝道:“随他吧。” 霍遇接了霍珏出宫,原本想直接上山,路上下起了雪,便先回了王府。 穆琼对他的事不敢过问,也不知道他哪天回来,只好每一天都当做他会回来那样备好餐饭。 按理说这些不该由她亲自操劳,可除了这些,再没有她可以打发时日的。 霍遇只留午膳的片刻,她匆匆回房里拿来给他绣的领子。 “这些事不必你亲自做了。” 穆琼一怔,不做这些,她还能做哪些呢? “王爷可是不喜欢这样式?” “嗯。” 穆琼一时不知怎么开口,霍遇已经披上了大氅,领着霍珏出门去了。 “这几天学了什么?” “学了《韩非子》,圣王之立法也,其赏足以劝…” 见霍珏张口就背,霍遇烦躁道:“行了,这些东西在宫里学就够了,你舅舅不喜欢听这些。” “皇后娘娘说,像舅舅你一样不爱读书,以后就不能当大官。” “皇后?她还说了什么?” 霍珏思索着,“没了。” “往后皇后在你面前说的都记好了。” “嗯。” 霍遇欣慰地捏了捏他的脸蛋,“胖小子还是长点肉顺眼。” 卿卿不曾想就这样见到了霍珏,激动无言,那小子更是兴奋,一头钻进卿卿怀里再也不愿意出来。 霍遇揪着霍珏后领强行把他从卿卿怀里拉开,霍珏露出不满的表情。 卿卿低头笑开,只是这一笑,就把人给看愣了。 霍遇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笑,像是一朵不经意盛放的三月春花。 北邙山的春花,真真是好看。 卿卿对上霍遇炙热的眸子,敛了笑意,“蓝蓝,我们去堆雪人。” 去年的冬天,最遗憾是还没给他堆个雪人就分开了。 蓝蓝抬头看着霍遇:“舅舅一起去吗?” “不去。” 卿卿心里也并不盼望他去。 卿卿拿铁锹堆起院落里的雪,做好雪人身子。 霍遇在窗前和哈尔日下棋,见她口中振振有词,念着童谣。 他失神,那童谣竟是自己年幼时听过的。想来是霍煊唱给她听。 晃神间失了先机,竟输给了哈尔日。 “王爷…属下无意的…” “想要什么奖赏?”
第95页 如此温和讲理,可还是霍遇?哈尔日擦亮眼,“王爷,属下什么都不要,为王爷分忧解难是属下的职责。” “你这张嘴…罢了,城东的宅子赏你了,既然妻子怀孕了,就把她接到身边照顾。” 哈尔日没想到是这样的赏赐,看来霍遇是老早就有这个打算将他的妻子从乡下接过来。 他叩谢道:“多谢王爷,咱们王爷菩萨心肠,和孟姑娘,真是天生一对。” “上次跟你说得卫尉寺一事考虑的如何了?” “王爷,我还是习惯了在外头打仗,给皇宫看门这事做不来的。” “切…本王如今那点奉银养你们这么多人,倒没人想要分担的。” “那王爷为何不回朝廷呢?” “朝堂上只有君臣,那时,便真得任人宰割了。” ----------------------------------------------------------------------- 霍珏第二日有早课,哈尔日入夜前将他送回宫中。 霍遇走到院子里瞧了瞧姑侄二人堆的雪人,看不出像谁来。 卿卿这时问:“是不是很像你?” “原来在你心里本王是这般丑恶?” 那小眼睛,山峰一样高的鼻子,还有狰狞的嘴角,哪里像他了? “王爷不会照镜子么?” “本王看你是眼瞎。” 霍遇一把捏碎那雪人的“脑袋”,手攥一把雪,朝卿卿的脸上砸去。 卿卿猝不防地吃了满口的雪,面色难堪,甩开步子朝屋内走去。 自霍骋一脚踹死成王的小舅子后,霍遇当年和成王两人争权一事又被翻出来,一时间,成王成了受害者的形象,霍遇被指责穷兵黩武,不仁不义,成了彻头彻尾的小人。 大雪封山,护院却说有人求见,他心想莫不是见鬼? 董良披着件斗篷气喘吁吁而来,他见状嘲讽:“你是被我贤弟在床上榨干了?怎虚成这般?” 莫子贤之前在军中女扮男装,霍遇与她兄弟相称,至今未能改口。 董良气道:“你可知自己如今风评?倒也好意思说我。” “老子是铁打的汉子,怎比不上你这白脸书生了?” “你不知道朝中为霍骋的事都闹成什么样子了!你就放任他们对你口诛笔伐了?” “难不成要封了他们的口再剁了他们的手?” 霍遇挑眉,董良看不清他到底是自信还是自负。 霍遇吩咐侍女去温酒。 董良想到他前几日才挨了鞭子,又怎能喝酒,“你不要命了?还喝!” “唔,酒都喝不成,还要什么命。” 董良终究拗不过他,就连皇帝都没法子令他听话,别人又能如何? 侍女端上来温酒的炉子,将酒壶搁上去便退下了。 清酒难寻,霍遇私窖里的酒却是清如泉水,董良纳闷道:“你奉银被扣,按理来说应是生活拮据,怎么吃穿用度都是最好?” “老祖宗疼我,自己在部落称王攒下的那点金银都留给了我这个孙子。” 董良尝了一口酒,第一口的劲头过后是久久散不开的香醇,难怪霍遇要负伤饮酒。 “你当真要送孟姑娘入宫里?我看这倒是个机会,你干脆娶了她得了。” “这事还得你先给太子透点风声,别到时候吓着。” “她那样厌恨你,你将她送进宫中,岂不是拿了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怎能将姑娘家比作是刀?陛下有了南下的心思,那张兵阵图事关重要,本王总不能说是毁了那张图?不如让她亲口告诉说,真假由皇帝老儿自己判断。” “南征?这才止战多久?岂可糙率南征!” “你一个书生都知道的事,咱们的陛下岂会不知道?孟束祁太子遗孤一直是他心头的刺,若是不拔掉,只怕他晚年不会安生。” “你万万不可前去!若真打起来,这不是十拿九稳的赢,你若战败,可是前途尽毁了!” “嗯。若真打起来,也轮不到我排头。赫连家忙着积攒战功给太子做后盾呢。” “这赫连家也真是!哎,罢了,你不上战场也好。” 董良虽如是说,又不免觉得遗憾。霍遇天生是一只雄鹰,沙场才是他的天地。 一壶酒喝光,董良借着酒意才将自己的好消息告诉霍遇,“子贤又怀上了。” 这已经是他第三个孩子了。 “那真是恭喜,咱们董大人还是挺有种的。” 二人碰了一杯。 “你也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喝完酒董良已经烂醉,天又黑,雪又厚,他仍嚷着回家。 他和莫子贤有约定,只要人在永安府内,不得夜不归宿,再晚也要回家。 霍遇拿他没辙,便遣了哈尔日送他回去。 卿卿半夜被霍遇叫醒给他上药,又是迷煳又是生气,直到给他背后的淤痕抹完药膏,才醒了过来,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更是恼怒。 她也不是他的丫鬟,为何就得伺候他? 气不打一出来的时候,霍遇翻了个身,毫无羞耻之心的握着她的手。 她这一身媚骨都是他调教出来的,只有她的力度,她掌心的温度,才最能激起他的欲望。 他一直念着卿卿的名字,仿佛那时个咒语。 卿卿却已经是从欲哭无泪变作满眼泪水了。 “委屈?”他捏住她的下巴,“可本王第一眼瞧见你,就想这样弄你。” “我已不是那时的小女奴了。” “是,你不是了。你如今脱了奴籍有了靠山,本王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王爷,连这身子都不敢要。倒也罢,等你入了宫,就去求陛下把你赏给我。” 他抱着她,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原来真是醉了。 卿卿听得烦了,困了,眼皮打架。 她始终不能明白,天底下怎么还有这样无耻的人? ☆、折翼之鹰 霍遇决心要送卿卿进宫去,并给她请了宫里头的教化嬷嬷来,练了半月有余,她已熟悉大邺的宫廷礼仪。 霍遇伤好后开始日日往山底下跑,时常不在山庄里,她勉强得了自在。 这日正翻完一本书,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奈奈踏着妖娆的步子走进来。 卿卿阖上书,放回书架中。 “姑娘倒有闲情逸緻。” 卿卿对她没有好脸色,“有话直说。” “王府来了人,请姑娘出面招待。” “为何是我去?” “王府的人来定是为王爷的事,除了你,谁还能在王爷面前说上话?” 卿卿起身欲出门,奈奈却似故意挡在她的面前,不叫她出去。 卿卿直直盯着奈奈的眼睛,奈奈还比她高一些。 奈奈的瞳孔是紫色,眼睛大而眼窝深,妩媚中带点冷漠的兇相。
第96页 卿卿抬起手,轻柔落在她的脸颊上。 她这些日子蓄着指甲,又修得尖锐,怕稍稍用力就能划破奈奈这一张吹弹可破的脸。 奈奈想起那日二人厮打,心有余悸,终是给她让开了路。 卿卿来到大堂内,等待的是名女子,她臂弯里抱着一件厚重的貂裘,卿卿咳了两声,女子才注意到有人来到。 她转身,二人具是一惊。 卿卿之前送孟九去晋王府,接待的正是这名女子。 而穆琼之所以惊,是因这女子的样貌乍看之下,太过熟悉,与自己太过相像。 穆琼率先朝卿卿福了福身子,“天冷了,妾身怕王爷在外没有厚衣服穿,便把王爷的貂裘送来了。” 穆琼见这女孩身着水红色锦裘,头戴珊瑚碧珠簪,又生了一张可人的鹅蛋圆脸,许是年纪不大,还有些娇憨模样,一双眼睛却很是灵动,一看就知道非等闲人家的女儿。 霍遇日日流连山庄,她知道他在外头金屋藏娇,也只以为是消香坊的姐儿罢了,不料却是这样一位娇艷而端方的小姑娘。 卿卿叫下人接过穆琼送来的衣服,“劳烦夫人特地跑一趟了。” 穆琼道:“妾身只是王爷侍妾,不是什么夫人。” 即便是侍妾,也有个身份。卿卿实在说不出自己和霍遇是什么关系来,若非得有个关系,仇家比较适合他们。 卿卿吩咐哑女煮了茶,邀穆琼坐下饮罢再下山。 “原来山庄上藏了一位如此倩丽的姑娘,难怪王爷捨不得下山。” 其实霍遇许多日子都不在山上,山庄里总是只有卿卿和孟九。 “夫人过奖了。” “既然王爷现如今住在山上…妾身无法在身边伺候着,王爷有些难缠的习惯,还得劳烦姑娘担待。” 霍遇是有许多令人髮指的习惯。 穆琼对霍遇的生活习惯十分了解,衣食住行,样样都能说出个门道。卿卿在炉子旁看书本就有些困了,这会儿忍着困意听穆琼唠叨,也不用心去听。 卿卿听完,很是不解。 “为何我要为他洗衣做饭?” 这句话问得穆琼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若是不愿,这些也不要紧的。王爷嗜酒,饮酒伤身,请姑娘千万记得劝他少喝一些。” 卿卿仍旧不懂,一个人喜欢做一件事,为何要去阻止? 霍遇嗜酒如命,诚然,醉后的他仁慈多了,卿卿才不愿阻止他喝酒。 不论霍遇做什么,她都不会阻止他,因为他和她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 穆琼尤在回忆着霍遇的那些大小毛病,庭前一声威武的狗叫,她就知道是孟九。 孟九生得实在威勐,她始终不敢和孟九亲近。 眼下,孟九却温顺的伏在卿卿脚下。 卿卿揉了揉孟九脑袋上的毛,“谁叫你来的?” “姑娘竟与孟九如此亲近。” “孟九只是脾气差了些,对它凶一些它就会听话了。” 穆琼心里面苦笑,那是晋王的爱犬,谁敢对它凶?不过见卿卿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怕她是无知者无畏。 孟九与卿卿亲昵,在穆琼看起来却是如此的扎眼,她下山回府一路上,想着卿卿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眉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冬至以后永安府的寒冷能够渗骨,晋王自己一件厚衣未备,却让卿卿穿戴都是最好的。 想到此处,她心里一阵痛。原以为是晋王救自己出了魔窟,可也是他,将自己推向水深火热之中。这近乎一年中无论她如何体贴温顺,晋王从不碰她,她以为是晋王嫌弃自己脏,原来不是,是晋王压根没想过这件事,自己只是一个替身罢了。 穆琼一走,卿卿又闲得无事,只好再给孟九修了一次毛。 黑沉沉的云压在山庄的上方,又要变天。孟九叼着竹编球在院子里扔来扔去,卿卿斥了一声它才乖乖跟随着进屋。 霍遇今夜里回来,卿卿把穆琼带来的衣服交给他。 “送衣服的那位夫人…很体贴。” 她主动跟霍遇说这些,令他心生得意,美人怀英雄冢,此话是没错。 卿卿坐在梳妆檯前,握着半截梳子一遍遍梳理自己的头髮,明明已经能够一梳到尾了,却仿佛仍然梳不开。 霍遇瞧见,上前从她手里夺过那一捧被她糟蹋的头髮,“真不愧是孟家的姑娘,连头髮都生得这样好。” 她虽受了北邙山的风霜多年,但在孟家做大小姐的时候吃遍了天底下名贵的补品,底子好。 “头髮不都一个样么…” 霍遇不禁感慨,真是个诚实的姑娘,调情的话也听不懂。 “是都一个样。”他嘴角抽搐,这姑娘好生无趣啊,可就是这般的无趣,也让人觉得有趣动人。 他低头吻上卿卿的发梢,卿卿立马躲向一旁,引他嘲讽:“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卿卿抿着嘴唇,不知怎么答这个问题。 “爷还不至于一见你就来了兴致。” “好歹是个王爷,你怎么满嘴胡话?” “不过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东西,你还指望我能说什么好听的话?” 他这样说自己的身世,与平时的狂妄极其不符。卿卿从他手里扯过自己的头髮,动了头皮,她微微蹙起眉头,眉间堆起小小的山峦。 比起霍遇,卿卿更对霍煊感兴趣。 “你和煊姐以前很要好吗?” “不是。” 他很快否认,但卿卿不信。他不是个会无缘无故对人好的人,甚至,他对所有人都很坏,却对蓝蓝是好的。 “霍煊脾气差得很,又过分早熟,兄弟里头没有不怕她的。” 卿卿印象里的霍煊,虽是泼辣,倒也不是脾气差。 霍遇虽如是说,可霍煊到底是他同胞的姐姐,母亲去世后,更是他惟一的亲人。只是他那时候叛逆,早早就进了军营,每次霍煊前来探望也都躲避着她。 如果霍煊能一直留在他身边,他不会是如今的样子。 “我哥哥对煊姐儿好极了…”卿卿想起便说,“我们家从不当她外人,甚至母亲生病后,整个孟家都交给了煊姐儿打理…我们从不在乎煊姐儿的身份,可为何…你要杀死祁人呢?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北邙山日日夜夜都有人死去,卿卿懂事以后对那些哀嚎声已是见怪不怪的。她和许许多多困在那里的人一样,渴望对死亡变得麻木,渴望冷漠。 可是她们身上的血液不允许,没了家,族人便是家人,歷经再多死亡,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你们没有错。”他沉沉道,“只不过你们祁人食肉,我们邺人嗜血。” 邺人在入关以前,有一百年的时间都在打仗。 和糙原沙漠里的部族打,再和关内汉人打,百年战乱变迁,经不同种族大融合,在大祁和匈奴的夹fèng中数度苟延残喘,才有了今天的邺人。
第97页 他们的先祖没有名字,没有故乡,甚至没有一脉确定的血统。因此邺人格外渴望一个安稳的家乡,渴望一支纯正的血统。 刚开始对祁人的屠杀,是出于民族血根里的自卑。 歷朝歷代的都有嗜血君王,但自当今的陛下即位后,一改之前作风,开始善待一部分祁人——一部分拥有高贵血族的祁人,并不包括那遥远关外的战俘奴隶。 卿卿的命运就是如此和孟峦、薛时安他们错开的。 如果没有那场战乱,她现在正是在父兄膝下承欢的无知女儿家,她的父兄会为她挑选天底下最好的夫婿。煊姐儿也许就可以回到她的家乡去看看,而非带着憾事离世。薛时安也许不会成为商人,却会是个骄傲的少年郎… 有了假设,才有落空的希望,才有失望。 可是如果没有那场战乱,百姓仍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绝非孟氏一族能救得了。 所有事都似在冥冥中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有其位,没谁被亏待,也没人得到厚遇。 “霍…王爷,你有后悔过的事么?” “明天送你入宫,将是本王最后悔的事。” 是的,一入宫她就可以将霍遇在北邙山的恶行全部说出来,一入宫她就能够想办法见到时安,一入宫,霍遇对她似乎再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那为何还要送我去?” 皇帝想打入南疆,在没有胜算的条件下,孟家人就是救命稻糙。守着南疆的是孟家人,曾攻下南疆的也是孟家人。 “你可知道,本王在宫里朝里并无自己的势力。” 卿卿听孟峦说过,霍遇的势力在军中,但朝中有个赫连大司马,虽是霍遇的舅舅,但也与他不大对头。 霍遇在永安府可谓是孤立无援。 “本王想依靠你。” 他说出这话实在有些厚脸皮,卿卿辩不来真假,只能顺着他道,“你是堂堂的王爷,是大将军,我不过是一介无知小女子。” “倒有些自知之明…” “你…” “不过本王势微,也只能靠着你这无知的小女子和霍珏那傻小子了。” 卿卿静了良久,才鼓起勇气说道,“王爷若想依靠我,为何不对我好一些?” “吃穿用度都给你最好的,就算是正经的王妃都没这待遇,本王对你不好么?” “在你眼里,女子甚至不如一件衣服来得重要…可既然卿卿是王爷可以依靠的人,王爷又怎能将卿卿只是当做女子对待?” “哦?你想要如何对待?” “很疼。”她没由来得说了这样一句,“王爷叫奈奈用针扎在我身上,很疼,用箭射我,也很疼。” 他最庆幸是那一箭并没有射死她! 如今看来,她实在是个有趣的人,甚至有当他对手的资格。 “王爷射我那一箭…之前我也刺伤过王爷,可以一笔勾销。可针扎在身上的滋味,卿卿一辈子都忘不了。若王爷也能尝过那滋味,卿卿进宫以后会尽力帮王爷得到想要的。” 他冷笑,难道还想不听他的?原来这丫头是早有筹算。 卿卿实在揣测不出霍遇的心思,只好选择最直白的方法。 其实这一招他很受用。但凡和权势沾点边,免不了勾心斗角,所有人都话里有话,他不想猜。 “你知我心何属?” 他已经是皇子了,是大将军,可朝里所有的位子他都不稀罕。那他所想,就只有一事了。 卿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大邺的江山是他打下来的,却让他为人臣,他自然心有不甘。 “卿卿要如何才肯做本王的靠山?” “你真的都答应?” “你之所求,我何时拒绝过?” 就连为她去找人面牛身兽这等荒唐事,他也真派人去找了。 “若要王爷也在身上用针刺个图案呢?” 他松一口气,竟不叫他自断手臂或是双腿。 “好,刺什么,你说说看?” 卿卿双眼放光,“当真?” “骗你这小姑娘做什么?” 她真是天底下最天真可人的小姑娘,是只属于他,也只能属于他的小姑娘。 卿卿提笔,在竹简上画下一个图案。花纹有些复杂,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来。眯眼看过去,原来是一张一合一对翅膀被锁在一个圆里,看得久了实在威武,霍遇便应了她,叫来奈奈准备纹身。 他自认为是在大风大浪中走过的,忍过常人不能忍,心有万分大,也不许用麻药。 可当针刺在身上,划破皮肤时,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哪有什么轻微疼痛和重痛之说?但凡是疼,总要入骨三分。 卿卿定定看着趴在榻上咬牙的男人,心里说不出滋味。 她只想让他尝受自己受的苦,可这之后呢? 原来要看清别人的心很难,看清自己的心也很难。 将那图案纹在背上,霍遇疼出了一头汗,卿卿看不下去率先出了屋,他披上衣立马去寻。 她就躲在院子里,隔着一方小小的庭院,静静看着他。 “也照你要求做了,你躲什么?” 卿卿躲在假山后不敢出去,霍遇大笑起来,“现在知道怕了?” 她暗自点头,是怕了,他怎么知道呢? 霍遇并无耐性,箭步前去将她扛了出来。 她因悲愤而身体透红,霍遇含笑观望她,“不过逗弄你一番就怕成这样,日后成婚了如何是好?” 为她果断合上衣服,霍遇轻柔地吻上她的唇,“你的七郎这里还有许多花样,待成婚以后再叫你见识。” ☆、大邺帝王 这是卿卿第二次踏入皇宫。 这巍峨华贵的宫廷不过是换了一波主人,檐下鸟巢、脚下石纹都和她记忆中相当。广成门却是重新修缮过的,刻上了邺人的图腾。 她第一次入宫只有六岁,那时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人人见她都喜爱得不得了,老太后就连用膳都是抱着她的。 回瑞安后她曾跟时安炫耀宫中见闻,他极不给面子,非说那是因她是孟家的人。 那时的卿卿还以为所有人都喜爱她,当然,除了薛时安。 皇帝在太液宫里接见她,这是她第一次见邺国的皇帝,颇为紧张,跪在殿中不敢抬头。 孟峦对当今皇帝的评价并不坏,就算父亲在世,对这位对手也很赞赏。 一朝天地改,再无人可对高堂之上那人做出评价。 “孟家的小女儿…何不抬起头来?” 上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因一辈子戎马,虽然苍老,但却很有力。 卿卿抬头,率先入眼却是皇帝半头白髮,因为穿了一身黑色常服,他的白髮更加显眼。 皇帝瞧见那一张脸,与一旁奉着的老太监德全轻笑道:“难怪。” “小女儿莫怕,朕招你入宫并无它意,只是小爵爷天天念叨着要你来陪他,朕拿小孩最没辙了。”
第98页 皇帝口中的小爵爷便是霍珏。 “民女一定不负陛下期望,照顾好小爵爷。” “嗯,有心就好。你带着珏儿总比他人令朕放心。” 卿卿不明白皇帝口中的“他人”指的是何人,可他是一朝帝王,竟要信任一个陌生的小女子,卿卿不知这到底算不算可悲。 从太液宫里出来,卿卿被领到皇后的紫来宫中去见皇后。 她对皇后还有些印象。 母亲生她后母辱匮乏,谁能想到昔日孟家的辱母,今日成为那万凤之皇。 “昔日本宫回家探亲,路遇山匪,幸有陛下相救,收留了本宫…本宫当时还惦记着卿卿想奶娘该怎么办…” 皇后对自己曾经的身份毫不避讳,但卿卿知道,有些事只能当事人自己提起。 “卿卿当时年纪虽小,但皇后娘娘的慈爱卿卿一直记挂于心的。” 皇后又嘘寒问暖了几句,对卿卿关怀备至。也许是因为孩童时的印象太深刻,卿卿对皇后的关怀并不排斥,只是心中一直记得兄长所说,一个在乱世无依的异族婢女登上后位,必不是条简单的路,因此对皇后有所提防。 皇后膝下没有子女,太子虽叫她一声“母后”,却非她所出,如今卿卿入宫倒好,这是吃她奶水长大的孩子,怎么都比别人更亲一些。 过了晌午皇帝来紫来宫中,皇后命丫鬟去做茶点,又把卿卿带在身旁,好一番夸耀。 “陛下,说来卿卿这孩子和咱们渊源不浅呢。她是我奶大的,又是长公主带大的呢。” 听到“长公主”三个字,皇帝的眉头明显一蹙,皇后以为是自己提起长公主霍煊惹他不悦,便不露痕迹转开话题,“如今卿卿可是比小时候生得还要好看,难怪晋王着迷呢。” 卿卿从皇后嘴里听到“晋王”的名字,不是滋味。孟峦已跟他说过皇宫里这些个人的关系,皇后一向忌惮晋王,只是由着皇帝的喜好,不敢外露而已。 皇帝失笑,“老七那熊样,什么样的姑娘给他都糟蹋了。” 皇帝说起霍遇,虽说了粗话,却也透露出几分宠溺。 皇后道:“仔细被晋王撞见了陛下说他的不是,算算时间,珏儿也该结束骑射训练了,晋王应是马上会带他来的。” 宫女摆上茶点,卿卿见到那样式很是熟悉,皇后坦诚道:“本宫从前常常做些小点心给卿卿的,看来卿卿还记得。” “朕也记得你这手艺。” 皇后当年可是全凭这手艺征服了皇帝。 皇后和皇帝间所谈内容无非家常琐事,今日借着这份茶点,说起许多过去的事。那时候,大多是些苦难,挨得过来,总有否极泰来一日。 卿卿发现对于霍煊,他们确是闭口不谈。看来真如坊间传言,皇帝对霍煊一事仍难释怀。 又过了片刻,霍遇领着霍珏来了。 霍珏先是给帝后行礼,而后迅速飞奔到卿卿怀里抱住她的腰,“姑姑,我好想你。” 卿卿有些无措,这可不是在私下,皇帝皇后都看着呢,她和霍遇对视一眼,他眼神玩味,只想做个看客。 卿卿道:“我也很想蓝蓝。” 皇帝大笑:“果真,这姑姑一来就不认皇爷爷了。” 霍遇上前将姑侄二人分开,“往后你姑姑同你住一块儿,有的是机会抱她。” 霍珏圆嘟嘟的脸上双眼晶亮:“舅舅说真的吗?就像以前在北邙山那样?” 北邙山对霍珏而言,是他所有的童年,是和家一样的地方,但对大人们来说,那里是炼狱,是囚牢,是不能在皇宫里提起的地方。 卿卿道:“以后你又要与我在一起了,可得听话些。” 霍珏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还有卿卿拿着棍子打他的一幕,卿卿并不是个温柔的长辈。 重逢的喜悦变成被她的兇残支配的恐惧,霍珏打了个冷颤,看看卿卿,又看看霍遇,像是才出了狼窝又落入虎穴。 霍遇帮腔,“这小子在本王教导下练得一身硬骨,你放开了教训。” 霍珏怕却不愿离开卿卿,眼珠熘熘向皇帝求救。 皇帝道:“朕对珏儿宠溺过了度,还需人矫正过来,正好孟三来了。” 霍珏小小年纪里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绝望。 卿卿入宫后便住在紫来宫西面的涵湘府,霍珏已熟悉了宫里的日子,她从前教导他的法子已经不管用了。 霍珏开蒙虽晚,但天性机敏,文武都有天赋,才一年时间,已能熟背孔孟,轮学识,她怕已经不如这小子。 佟伯每日会给霍珏授课,卿卿旁听,像是又回到了北邙山的岁月中。 人是昔年人,处境确已大不相同。 这一切,又是从何时开始变化的呢?似乎是她遇到霍遇之后。 在霍遇身边时她虽过得惨了些,可蓝蓝和佟伯终于能安然度日,其实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了。 佟伯年迈,教导霍珏力不从心,皇帝发愁该派谁来辅助佟伯,卿卿这时想到一人。 她在皇后身边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有时她自己实在应付不过来,她存着私心,对皇帝道:“太学秦大人的弟弟薛公子在洛川开设锦绣阁并亲自授课。薛公子博览群书,多年来又走南闯北,眼界非凡。由他辅佐小爵爷,也很合适。” 皇帝在霍珏一事上向来慎重,而卿卿也不是轻易谏言之人,听她如是说,皇帝疑心,“怎似你是有备而来?” 卿卿双手合握,掩盖紧张。 “回陛下,民女…确实存有私心,薛先生与民女曾是青梅竹马,他对民女多加呵护,民女入宫后尚未能熟悉宫中环境,反倒时常心慌…这才斗胆藉此机会想和他相见。” 小女儿家的心思不必明说。虽是私心,也情有可原,皇帝不会因此怪罪。 洛川薛家的名声皇帝自然是听说过的,洛川为淇水岸旁重镇,是大邺商贸最繁荣之地,薛时安其人乐善好施,年纪轻轻却开堂授课,以才学服众,他早有纳他入朝的心思。 此等人,必须为朝廷所用,才不会是祸患。 可皇帝没有理由招薛时安入朝,总不能直言是堤防他。 若由他教导小世子,也非入朝为官,又可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皇帝应允,卿卿松了口气。 霍珏默完楚辞,交给皇帝去检查,皇帝扫了一眼,“对不对你自己当心里有数。” 霍珏坐在皇帝怀中点头,“皇爷爷说得是。” 如今皇帝身边最受宠的可就是这位小爵爷,卿卿从前不会教蓝蓝,蓝蓝没能在她那里学到礼法纲常,也是无知胆大,见了皇帝都不怕。 卿卿看到这一幕,心里难过,若父亲在,是否也会这样教育蓝蓝? 比起祁宣帝,大邺的皇帝真是个明君了。 卿卿想,若父亲在世,败给这样的人,也不会不甘心。 只可惜,千万人的鲜血才能换来一个明君。
第99页 德全端着茶水上来,霍珏一个激灵,“德全公公,我要尿尿!” 德全一愣,老脸笑开,褶子更多了,“奴婢这就领着小爵爷去尿尿!” 卿卿不禁也笑了起来,真是童言无忌,怎样都惹人喜爱。 倒是霍珏走了,她和皇帝独处难免紧张。 皇帝抿了口茶,似乎是嫌茶水苦,眉头皱了。他无奈地放下茶杯,向寻常那样问道,“你父亲可给珏儿起了名字?” “珏儿是孟家第一百三十代子孙,是按孟家族谱取的…不过那时民女年纪也小,又逢变故,只记得‘蓝蓝’这个辱名。” 如今的天下,姓霍和姓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命运。 “嗯…”卿卿那点心思逃不过皇帝的眼睛,她如此识时务,皇帝也不追究她欺君,“这辱名倒是上口,是你取的?” “回陛下,是煊姐儿取的。民女叫卿卿,小时候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一直写作杨柳青的青字,煊姐儿就说若生了孩子,便取辱名叫蓝蓝。” “你与她很亲昵?” “煊姐儿对民女无微不至,和亲姐姐一般。” 卿卿只知道霍煊那时是离家出走后嫁给了自己的大哥,并不知道她具体和家里发生的事。 依皇帝对蓝蓝的喜爱,似乎是不怪罪霍煊的,可宫中没人敢提起霍煊,连皇后都要避着霍煊的名字。 卿卿提起霍煊,也是捏了把汗。 皇帝却只是道:“霍煊和霍遇的性子都跟了他们母亲,太强硬。” 卿卿也只能生硬地把话题转到霍遇身上,“王爷是很倔呢。” “哈哈哈…小姑娘,你竟胆敢在朕面前说皇子的不是。” 说人倔不一定是不好,可霍遇的倔从没放在好事上。 卿卿急忙下跪请罪,“民女措辞不当,不是有意冒犯晋王殿下的。” “朕还没说你有罪呢…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怕朕?朕可是从来没砍过人脑袋。老七那脾气也该有人管管了,原本指望和云郡主与他成婚后可以收住他,谁知却是郡主先病倒,老七小时候他母亲也为他请过八字,没说命中克妻吶…” 皇帝颇为认真地思考着。 “小孟姑娘,你可有这勇气能克得住晋王吶?” 皇帝虽然换了个说法,但卿卿知道就是那个意思。 她已经不是北邙山那个无知的小姑娘了,许多事她已经懂得。 她才站起来,又跪倒在地上,“陛下,民女已经心有所属,且民女命薄,只会拖累王爷的!” 看着这些年轻人的爱恨情仇,皇帝如看一出精彩的戏目,一出他再也触及不到的戏目。 “罢了罢了,动辄就跪,你们都怕朕吶…朕已接见过薛时安,谈吐确实不凡,如此年轻有为,朕都想招他为婿,只可惜宫里头没有多余的公主了。” 薛时安也不过是卿卿拒绝霍遇的幌子。这下皇帝都知道了,霍遇应当不会在为难她。 皇帝到了这个年纪,这个位置,已经可以一眼看终生了。 薛时安未及弱冠之年,却已有了别人三四十年的阅歷,假以时日必成大事。 万卷书易得,万里路易行,但能同时行得万里路,读得万卷书,当朝当代怕只有那么一人。 当然那个年轻人身上最让皇帝看中的,是他的干净的出身。 薛时安除了曾祖父曾在朝中担太史令一职,其后三代为贫农,因遇灾荒不得已背井离乡,除却在孟家的几年,他一直同叔父做流走商贩,家中除了一卧病叔父和在朝为官的兄长,再无亲属。 没有世族门阀的力量左右,这样的人才会省去很多后顾之忧。 “若他日薛时安博得功名,朕便为你二人赐婚,往后有你二人照顾珏儿,朕才能放心。” ☆、衰命麻雀 薛时安授课时深入浅出,他通过自身见闻将大道理传授给霍珏,十分见效。就连卿卿听了都觉得受益匪浅。 原来他这些年去过那么多的地方。 可崇拜是一码事,她仍生他当初私藏自己信件的气,除了课间,不愿与他多说话。 结束讲课,小黄门带着霍珏去捉黄鼠狼,皇后宫里来了人召卿卿和薛时安二人前去。 薛时安对当年皇后的印象比卿卿深,皇后也还记得这个老成的小子,他常年严肃着脸,小小的年纪却让人莫名觉得可靠。 多年以后,他还是这个样子啊。 “你们都别与本宫客气,本宫虽是皇后,但没有娘家人,在这后宫说不上孤苦,但确实没个依靠。往后你们就是本宫的娘家人了。” 卿卿嘴甜,说道:“娘娘哪是没有依靠?陛下独爱娘娘,他当您的依靠,我们小辈哪敢抢在前头?” “咱们卿卿真是个甜嘴儿。” 皇后又按例问了薛时安这些年的境况,他一一如实作答。 这一身才学不是凭空而来,和叔父走南闯北那些年,没什么机会念书,大部分时间都在街上叫卖,叫卖之余,得了空也没钱做其它消遣,叔父没走一个地方都会用货物换成书,看书是他唯一的消遣。 商人身份低下,他们那种流动商贩更不用说。走到哪里都受尽白眼,年少的他知道,唯有读书,才能长自己志气,将那些人的白眼一一报復回去。 一些更辛苦的记忆不便细说给别人,只是听到多年流离,已经足够惹人唏嘘。 皇后嘆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如今苦尽甘来,往后的路就光明了。” 从紫来宫出来,卿卿对薛时安道:“你这些年的事,为何不跟我说?” “总共也没几年,赚得比受苦多,只是发战乱的财,不好与人说。” 是,他如今的声望,谁还在意他受过什么苦累? 卿卿嘆息一声,“乱世里面没几个人能过得好。” 她在说她自己。原本以为平平安安熬到了皇帝对邺人的政策变化时,往后不可能过得更糟,她很早就想好了,等自己到能嫁人的年纪,就和战俘营其它女子一样嫁个守营的士兵,不论如何都是个依靠。 “虽然我遇到了晋王…可如若不是遇到他,我又怎么能找到你和二哥?” “都过去了,小九儿,只要我们这盘赢了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霍遇若知道,我入宫是将计就计,他饶得了我么?” “既然你二哥决定出手,那必然要给他致命一击,叫他无力还手。” “霍遇残暴无道,在战俘营所犯下的罪行,死不足惜。可哥哥在暗处,你在明处,只怕因他牵连到你和秦大哥。” 卿卿正说着话,他突然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卿卿看过去,他手捧一只奄奄一息的麻雀。 “还记得小时候在后山烤麻雀么?” “记得呢,以前都好好的,也不知怎么突然就被煊姐知道了,明明是你带我去的,大家却都说是我怂恿你。我在北邙山时天天巴望着捉麻雀烤着吃,可从来没有捉到过。”
第100页 他低头看着她,用眼神问她是烤来吃还是放生。 “如今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何必跟一只受伤的麻雀过不去呢?” 正在这时,迎面而来一个瘦弱的小黄门,“薛先生,孟姑娘,奴婢家里是养鸽子的,其它的不会,给这飞禽包扎伤口是奴婢绝活,交给奴婢处置吧。” 卿卿点头应允,薛时安把麻雀交给了小黄门,二人继续朝出宫的方向走去。 将他送到长乐门前,卿卿也该返回去了。 宫里虽有霍珏陪伴,但霍珏终究是个小孩子,许多话都不能说给他。冬天时日漫长,最是难熬。卿卿送走薛时安,便去了紫来宫。 皇后从前侍奉卿卿的母亲诵经,自己也成了诵经的习惯。去年董良去西域巡视,奉皇命带来以为西域的佛法大师,法师时常入宫为皇后讲经,此举令其他妃子艷羡不已,就是两位先皇后都没有这般待遇。 卿卿顺着他人的话奉承皇后一句,皇后淡然一笑,“都是不了解陛下才信口胡说的。陛下兴佛可不是因为本宫,而是陛下年轻时遇险,幸得一游歷僧人所救,这才供奉起了佛祖。” 卿卿赔笑道,“那还是陛下体恤娘娘呢。” “你这丫头…”皇后收敛笑容,握住卿卿的手,语重心长道:“是陛下体恤我在这宫里头无依无靠,便变着法的满足我。姨母就等卿卿嫁人了给姨母养老呢。” 孟峦告诫过卿卿不得亲信他人,可皇后如是说,却是有几分可怜。 她一个汉女在邺宫里走到这一步,得到的未必有失去的多。太子叫她母后,但在她之上仍有一个生母,有赫连族,皇后这些年抚养太子,也没少遭赫连家的欺负。 卿卿动容,“卿卿就算不嫁人,也能给姨母养老的。” “傻孩子,哪能不嫁人呢?你既然叫我一声姨母,那就是皇后的亲族,身份地位可不一般呢。又是这等出挑的模样,只怕永安府等着娶你的王公贵族都得排着队呢。本宫瞧着时安那小子委实不错,你意下如何?” “时安是很好的…只是卿卿年纪还小,不想嫁人。” “翻过年都十六了,总得先把亲事定下来。时安年纪轻轻就有此声望,他秦祭酒也在朝中颇有些地位,他自小护着你,以后定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 “姨母,人家还不定乐意娶我呢,既然翻过年才十六,那就翻过年再提嘛。” 皇后也耐不住小女儿的撒娇,都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皇后一直想要个公主,卿卿也算让她过了过有女儿的瘾。 她是穷人家的女儿,当家早,从没在家里过上好日子。父亲烂赌,要把她卖给赌场的儿子抵债,她命好,恰好遇到了孟夫人,孟夫人听闻她的身世,出银子将她买了下来,从此她便在孟夫人身边伺候着。 对孟夫人来说,买下她的银子不过一件首饰的价钱,对当时的她来说那可是比她的命还要贵重。 孟家待她很好,因为是跟在夫人身边,她甚至不用干累活,还有了读书认字的机会。后来卿卿出生,夫人身子弱,卿卿便由她来餵养。她的奶水把卿卿餵得白白胖胖的,夫人待她更好了。 卿卿三岁那年,她接到家里的消息,父亲在赌场猝死,叫她回去弔唁。她虽恨他,可不忍母亲伤心,谁料在回家的路上被山匪掳走。 她的命运总是跌宕起伏,这一刻低谷,下一刻就定有贵人相助。 其实救她的不是皇帝,而是当时皇帝身边的侍卫,他们看中她有一双柔软的手,认定她能伺候好人,便连夜把她从贼窝里救出去,强迫她照顾当时受伤的皇帝。 再后来皇帝带她回宫,意乱情迷后封她做夫人,直到邺人入关,四年前她被册封为后,这些年稀里煳涂,好似一场梦。 她时常怕梦醒以后,她还是那个在赌场外面磕破头哀求父亲回家的女孩。 卿卿在紫来宫期间,百合夫人前来请了一次安。百合夫人赫连燕是两位赫连皇后的侄女,赫连家不甘一个祁女独得宠爱,又送来一位女儿。只是这赫连燕实在不得皇帝喜爱,平日里被皇后压得死死的,就连想见皇帝一面,也要先经过皇后的同意。 皇后对一众后妃向来严厉,今日就因赫连燕穿戴太过艷丽训斥了她一回。赫连燕憋着一肚子气回去,发誓总有一天要给皇后点颜色看看。 卿卿在赫连燕走后疑惑道,“姨母这样训斥她,不怕她记恨吗?” 皇后神色坦然,“话说出口还有什么可怕的?百合夫人若是再聪明一点,也不会每日打扮的似个花蝴蝶。关外陛下家乡尚有人吃不饱肚子,她在宫中花枝招展,若陛下瞧见,吃亏的是她。” “还是姨母想得周全。” 因霍遇这几日不在永安府,卿卿轻松许多,就算与皇帝相处时也时常有佟伯在一旁提点,她很少费心。 下午时她去秦府拜会,秦夫人拉着她说了几句体己话,又留她吃了晚饭,回宫时天色已黑。 她点燃灯火,在床头寻找昨夜看到一半的图册,翻开枕头,却见一只鸟雀死尸横在那里,她吓得险些失手扔掉烛台,扶着床柱才站稳。 唤来清扫宫娥,问道今日是否有别人进屋子,那清扫宫娥抓抓脑袋,仔细回想,“这是不可能的,奴婢怎能让其他人进姑娘的屋子,一整天都在院子里守着,最多不过中午打个片刻的盹儿。” 卿卿领她进屋,给她看床头那只麻雀死尸。 小丫鬟明显受到惊吓,“姑娘,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处理了吧。” 丫鬟也不敢动那只死麻雀,只好叫来个小黄门将麻雀拿出去,埋在花园里。 处理了麻雀尸体,卿卿心有余悸,不敢睡去。 白天她和时安才救下一只麻雀,就有人给她送了麻雀的尸体过来,这分明是警告。 想到居然有人能在宫娥守着门的情况下潜入屋中,她后背一阵阴冷,这也是彻底无眠了。 薛时安照常入宫给霍珏讲课,却见卿卿两眼周围发青,卿卿支走霍珏,跟他说了昨夜枕下死雀之事。 “你在这宫中无冤无仇,想来只能是一人所为。” “是啊,可又能拿他如何?” 想起霍遇,她只有无能为力。北邙山时是这样,但现在有了时安,有了哥哥仍是这样。她对他的惧意渗进了骨髓之中,她不知道他能疯狂到什么程度,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一无所有之人,所以他无一畏惧。 薛时安看到她忧心忡忡的样子,道:“宫里实在压抑,趁下午小爵爷学习骑射,带你去宫外转转。” 他虽这样说了,可直到宫外,卿卿也没觉得宽慰多少。 年底永安府的市集正热闹,这日正好是十二月初七,明天就是腊八节,有酒楼已经开始叫卖腊八粥。 卿卿走得有些乏累,被一旁茶楼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吸引,便在茶楼里歇脚。 薛时安跟在她身后面,比起一起同行的人,更像个侍卫。
第101页 巧的是,那说书人说得正是洛川薛大善人当年游歷西域的奇遇。说书人将那些事讲得跌宕起伏,又妙语连珠,所有人都被他勾起好奇心。 “他讲得都是真的吗?”说书人停在了最关键的地方,而故事的主人公就在一旁,卿卿当然是直接问他。 “你认为呢?” “他讲得那么玄乎,肯定不是真的。”说什么神女託梦,还能更假一些么?“一些事传得越神奇,就离真相越远。孟家不就这样么?说什么卧龙栖居,天神化身,外头都传得我们家像山海经里那样奇妙,其实不也和寻常人家一样?” “索然无味的事谁又爱听?正如给小爵爷授课时,也要讲得意味深长一些。” 旁边的桌子上入座了三人,是一位面纱遮面的姑娘。前祁礼教严苛,少女出门不可露面,多以面纱遮面。邺人不讲究这些,但觉得女子半掩面时不但不减美貌,反倒是多了层朦胧美感,如隔雾看山,美的是已经,因此邺人入关后开始效仿祁女的做法,永安府一时流行起了带面纱的风俗。 他们旁边的姑娘打扮出众,只看衣着,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卿卿含笑道,“我以后也要这样上街了。” “东施效颦。” 他此言可是在说自己是东施? “你再说一遍。” “我还是习惯你男装,干净利落,外出图方便,何必穿戴繁琐?” 卿卿自艾,哪是她不愿穿金戴银?可战俘营时,别说涂脂抹粉,就是摘躲野花带在头上,也会被那管教人的周婆子说是狐媚子,她们会剪掉你的头髮,甚至刮花你的脸。 她的视线被那蒙面女子皓腕上一截雪白通透的镯子吸引,自己腕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她也曾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呢,如果爹娘还在,她也会动辄身后就跟着七八个小厮婢女,也会穿时下最兴的衣裳,戴着时下最兴的首饰头面。 卿卿一回宫,就把皇后赏给自己的首饰都翻了出来,她把镯子一个个套在腕上比对,却没一个有今日所见那女子腕上镯子通透动人的。 皇后赐给她的自然都是宝贝,只是每样都差了点意思,每件都和其它宫里妃子的有重复,她不过皇后外戚,不好戴着和妃子们一样的首饰,故此只能都收起来。 她余光扫过镜子里的自己,也是雪肌生辉,眉目标緻,不差别人半分。 霍遇看上的不就是这张脸么? 她在战俘营时总是灰头土脸,直到那日临时被带去王府侍奉,才急急忙忙洗了把脸,又换上干净衣服,露出本来的面容。 一双眉眼和穆琼极相似,不知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特意为之?若她只是穆琼的替代品,霍遇又何必放着府里的真品不顾,反而和她这个仿制品纠缠不清? 若不是当时穆潇误当她是穆琼,她还会遇见霍遇吗? 她摘掉手上的镯子,洗面打算入睡,却想到那只被藏在枕头下的死雀,无论如何闭不了眼。无奈之下,只能去同霍珏睡。 霍珏练完武后全身酸痛,却仍是缠着卿卿给他讲故事。 “你都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你要听什么?” “卿卿,我还想听祖父的事迹。” “都快跟你讲完了,你换一个。” “那我要听父亲娘亲的事。” “从前每天都给你讲,也没有了。” “哎…” 小小的人儿语重心长嘆口气,卿卿笑了,“你怎么唉声嘆气的呀?” “卿卿,要是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叔叔和我们一起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就好了。” 幸好四下无人,卿卿低声训斥,“祖父他们不喜欢住这样的房子,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他们。” “我知道的。” 以前卿卿不知道孟峦还活着,蓝蓝就是他们家唯一的男儿,她不愿蓝蓝忘祖,每夜都会给他讲起家里的事。可他毕竟是个孩子,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要他提起孟家或自己本名,卿卿便会重重则罚他,因此他再也不敢在他人面前提起。 皇帝一面追封霍珏的生父为武烈大将军,一面却阻止他的孩子冠以他的姓氏。在皇帝看来,霍珏只是霍煊与别人私通生的儿子,至于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 若非经歷过北邙山那些苦日子,卿卿还会抱着让霍珏认祖归宗的念头,如今看来,若是捨弃他原本的身份姓名便能让他富贵平安过这一生,真的很值。 第二日,董昭仪带着女儿来皇后宫中请安,小公主上个月刚满五岁,比霍珏小了三岁,霍珏却要唤她一声小姨。 小公主仗着自己的“长辈”身份,要霍珏陪自己玩儿,董昭仪给她使了个眼色,皇后瞧见道:“小孩子有他们自己的想法,随他们去。” 霍珏在皇帝面前满受宠爱,董昭仪怕女儿怠慢了霍珏,见皇后这样说,她只能放任两个孩子去了。 霍珏虽是做外甥的,可他有年长的气度,对小公主予取予求。 卿卿从来都把霍珏当做是个小小的孩子,可当看到他和更小的孩子在一块是,发现霍珏比她想像中长得更高,更懂事。 小公主也是个粉雕玉琢的人,对卿卿一口一个姐姐,甜腻可人。 董昭仪和皇后向来交好,但孟峦打听来的消息确是董昭仪并不像她外表看起来那样清心寡欲。后宫里龌龊事多了去,谁都有可能是刽子手。而董昭仪就是替皇后举刀的人。 合欢公主是皇帝最小的一个孩子,董昭仪母子所受恩宠在后宫也是独一份。 正在皇后和董昭仪谈笑时,一个小黄门奔跑着闯了进来:“皇后娘娘不好了!小爵爷掉进太液池了!” ☆、渡断魂坡 正在皇后和董昭仪谈笑时,一个小黄门奔跑着闯了进来:“皇后娘娘不好了!小爵爷掉进太液池了!” 卿卿是第一个跑去太液池的,左右护驾扶着皇后跟在后面,纵然她知道她不是唯一心惊的,可那是和她相依为命长大的孩子,若他出事,自己以后要怎么办? 太液池边已经围满宫人,隐隐可听见合欢公主的哭声,皇后一来,宫人们“扑”地跪倒在地,纷纷请求皇后娘娘责罚。 看到霍珏小小的身形坐在石头上,被一件厚重的毯子盖着,卿卿松了口气,忙跑过去抱住他:“你不知道这里危险么?你这臭小子!” 冬天的池水那样冷,表层浮冰,霍珏脸上血色全无,在卿卿怀里瑟瑟发抖。 皇后怒道:“还不快护送小爵爷回宫!” 这时一个宫娥颤颤巍巍道:“皇后娘娘,薛公子…还在水中。” 卿卿发愣,“哪个薛公子?” “太学秦大人的弟弟,薛公子…” 皇后发话道:“先送小爵爷和公主回去,再请太医来看看。梁公公,劳烦你带着人守在这里,薛公子若有三长两短,本宫为你问责。”
第102页 太监要去扶霍珏回去,霍珏扭捏着,他扑在卿卿怀里,小声说:“爹爹给我玉丢了,卿卿,怎么办?” 原来薛时安是去为霍珏寻玉了。 卿卿安抚道:“你先回去换身衣服,让太医看看,我在这里等着薛先生。” 他小手握住卿卿的袖子,“卿卿,爹爹会生我的气,不来找我的。” “不会,爹爹知道蓝蓝是好孩子。不过你要记得,若有人问起,就说那玉是我送的。” 霍珏终于肯回去,卿卿在池边等着,终于水面有了动静,薛时安上岸,浑身湿透,衣服头髮通通劝贴在身上,他的脸色呈死白的颜色,可不像只水鬼。 卿卿揣着的那口气终于放松,她扑上去拳头敲在他头上,“你疯了吗?冻死怎么办?” “小姐若再不容我去换件衣服,真该冻死了。” 梁公公才反应过来,忙对手下人道:“快,快送薛公子去更衣。” 卿卿侯在屋外,等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薛时安从宫中汤池出来,一身干慡,不过发梢还有点湿。 紫来宫里的人传来消息,说是皇帝一下朝就去了看望小爵爷,又将小公主斥责一顿,小公主啼哭不止,小爵爷不知怎么也哭了起来,现在皇后宫里乱成一锅粥了。 卿卿正要去紫来宫,被薛时安拦住,“你现在去只会添乱,我有事与你说。” 卿卿在自己住的安西所架起火盆,给薛时安驱寒。 “你也真是命硬。”担心过后她开始揶揄。 “你当庆幸是我恰好路过,否则跳下水的人该是你。” “你怎就笃定我会跳下去?” “不会吗?” 他说的没错,自己一定是会跳下水去救蓝蓝的。 “倒是我不该跟他说不许丢掉那玉,也不会害你白白下水一遭。大哥留下的玉丢了,蓝蓝一定很自责。” 当年孟岩在打完仗后得到一块璞玉,便叫工匠打磨了一对玉坠分别给霍煊和卿卿。 不论是对卿卿还是霍珏而言,那玉都万分重要。 “无妨,你将你的坠子给我,我去找个精细的匠人打磨一块同样的,别让他担心。” 卿卿立马从自己脖子上摘下坠子递过去。 “今天不是下午才来么?怎来得这么早?” “陛下原本召我入宫陪他下棋,发生了这事,怕是没兴致了。” “哦…” “手给我。” “啊?” 他一不由分说地把卿卿右手牵到面前,在炉子前烤得久了,他手心滚烫,卿卿嘆道,“你的手比炉子还暖和。” 他从怀中揣出一雪白剔透之物,套在卿卿手上。 “崑崙山的匠人赠我的,一直留着也无它用。倒是很适合你。” 卿卿抬起被他套上玉镯的腕子,在对着阳光左右端详,镯身通透无暇,光泽细润,“很贵吧。” “嗯,高昌皇室万金相求,被我捷足先登。” 她将镯子捂在怀里,笑容谄媚,“时安你怎么会这么有钱?分我一些吧。” “倒也行得通,反正金山银山总得有个人来花。给你买间宅子,再送你几间店铺可好?” “好啊,佟伯教过我算数的。” 他不过说笑,卿卿却当真。 “罢了,我的金子也不是从天而降的,倒是可以给你备好嫁妆,不管嫁谁,都能趾高气扬的。” 他不提还罢,一提这事,卿卿便想到了今日董昭仪跟皇后的谈话。 “今日董昭仪来,为她的侄儿说媒。” “董琰?他曾在锦绣阁求学,倒是一表人才的,性情也好。” “我上有兄长在,婚事也轮不到他人左右。”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卿卿见他从善如流的模样说不出来恼怒,若与他无关,他又何故私藏唿延彻给她的信? 终于等到皇帝召见,二人来到紫来宫中,紫来宫异常的热闹,不仅董昭仪还在,成王也来了。 卿卿没见过成王,正纳闷那高高瘦瘦的男子是谁,薛时安提点了她,她才反应过来。 霍遇狂傲,太子儒雅,成王外表一身书卷气,可气质却是说不出的阴鸷。 合欢公主好不容易停了哭声,钻进皇帝怀里睡着了,见薛时安过来,将合欢公主抱起来交给董昭仪,命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了卿卿和薛时安两个入内。 “珏儿是如何落水的你们可知道?” 薛时安道:“糙民路过太液池时,听闻公主哭声,据公主所说,是小爵爷前去捕蝶所以落了水。” “嗯,是如此。” 这大冬天的,哪有蝴蝶? “朕原以为是合欢的藉口,毕竟那丫头从小就狡猾,但霍珏也说是真有蝴蝶飞过太液池…那时正是太液池边守卫交班时刻,太液池边无人守着,珏儿偏偏在这个时候落水,岂能只是个意外?” “糙民亦有所思,不知陛下如何打算处理此事?” “什么都不比珏儿安慰重要。他尚年幼,朕不想他过早接触宫中阴晦之事,这段时日你们便带他去宫外避避风头。” 没谁比卿卿更让皇帝放心,她可以将霍珏藏在战俘营,多年来不透半点风声,自然会护好霍珏。 “朕还想留珏儿在身边几年,不便赐他宅邸…城东有间闲置府宅,原本就是要赐给珏儿的,你姑侄便先住那里。” 皇帝下定决心大治后宫,既然让霍珏避开,便绝非小惩。 卿卿在私下问时安道:“你认为是谁要害蓝蓝?” “害他?”他嘴角噙笑,意味深长,“若只是害小爵爷,皇帝只需亲自将他带在身旁,何必叫你一同去宫外住着?” “你的意思是,有人要害我?” “只要在宫里,你与皇后便是命同一体,对皇后怀恨在心的人还少么?” “可真是周折…”她眉头蹙着,模样惆怅,“早知这样我便不入宫了,不仅害蓝蓝差点淹死,还险些害了皇后。” 他食指在她眉头一点,“真是愚笨,你若不入宫,陛下又怎能有机会清理隐患?” “照你说来,陛下早就知道有人会害蓝蓝?” “嗯,有你在宫中,就算有人出手,你也会挡在他前面,不会让他受伤。” 卿卿嘆道,“你若不在那时候经过,我后半生要如何过呢?” “即便我不在那个时候经过,亦会有换班的侍卫救出小爵爷。” “那到底是谁呢?”卿卿在宫中呆了不过半月,已觉得头疼,每个人都变着法的算计别人,她不禁感慨,怪不得皇宫人人都藏着好几副面孔。 当天卿卿就带着蓝蓝搬进了永安府东边的府宅中,那府宅虽说是闲置,但人烟气息旺盛,宅子里的僕妇看到有人住进来了,纷纷喜笑颜开,亲热地给姑侄二人介绍自己。
第103页 其中看起来地位最高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那妇人体态富润,肤色偏黑,二人以来便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一切。 看到霍珏,妇人睁圆眼睛,上前想要抱霍珏,霍珏怕生,躲到卿卿身后。 妇人笑道,“瞧我这脑子,也不怕吓着小爵爷,小爵爷生得真有几分公主小时候的样子。孟姑娘莫怕,老婆子我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咱们府原本是长公主府,我是长公主的嬷嬷,咱们府里的都是原先长公主身边伺候着的婆妇,姑娘千万不要见外。” 之后卿卿才听人说了这热情的僕妇姓雉,大家都管她叫稚嬷嬷,长公主离开那年她生了场病,病好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邺人举族南迁,皇帝便在永安府建了一座宅子安置这些下人。 ------------------------------------------- 霍遇从瑞安返程永安府的途中,接到圣谕,命他前去邺城接太后入宫。太后执拗地不愿住进永安府的皇宫里,以往每年年底皇帝都派人去请太后入宫,没有一次请得动。 这次因霍珏在,皇帝的意思是家人过个团圆年,给霍遇的话是请不来太后就他也不用回来了。 霍遇接了圣谕,调转了马头,领着哈尔日前往邺城。 断魂坡是前往邺城的必经之地,霍遇至今还记得几次在断魂坡死里逃生。她曾在断魂坡被孟岩追着打,九死一生,也在这里叫孟峦埋魂。 他一手拉着马缰,回头对哈尔日道,“当年咱们几个在断魂坡下挖树根,啃树皮,可没料到有朝一日能混个王爷当。” 孟家人领兵诡计多端,每次打仗他们都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一方,凭着一颗求生的心,竟突出重围。 孟家父子将军皆败于霍遇手上,别人都说是他天生神勇,战神在世,只有亲歷过战场的人才知道,哪有天生就会打仗的人?不论是将军还是兵卒,都不愿过刀尖舔血的日子。打起仗来,比战术谋略,比天时地利,更比的是求生的心。 祁国的将士各个抱着为国牺牲的壮怀,他霍遇手下的兵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住自己的命。 所以祁国的壮士牺牲了一波又一波,邺人即便是残兵如山,耗到最后也是以多对少。 邺城仍处处都是为孟家歌功颂德的百姓,皇帝清楚,强行让他们封嘴只会适得其反,不如亲自表彰孟家功德,以显自己气度。 霍遇下马,朝着断魂坡西侧的石碑跪拜,哈尔日不解,“孟家人明明是王爷的手下败将,为何王爷要拜他们?” “不是拜他们,是拜咱们死去的弟兄。败者有人立碑歌颂,胜的人却只能于此做无名魂魄。我霍遇有今日,是踩着弟兄们的尸骨上来的。陛下顾及民声,至今不愿给他们立碑,甚至不许人来此处唱招魂歌,我不能不记得他们。” 听闻此言,哈尔日单膝跪下,“王爷,若属下日后战死沙场,王爷无需挂念,属下只求王爷能记得属下。” “嗤…咱们两个大老爷们说这些,酸不酸?”安逸的事后託付生死事,实在可笑,霍遇转过头,半张脸隐匿暗处,“如果左膀右臂都要死在沙场上,那也是天亡我霍遇之日了。” ☆、杀鸡现场 永安府传来密信,将霍珏在宫中落水一事告知霍遇。他阅后即焚,哈尔日一头雾水,“何人这么胆大,竟敢在皇宫里害小爵爷?” “除赫连昌,谁还有这多余的心思?”他低头冷笑,磨墨执笔,“不过不知后宫里那些女人谁又要做替罪羊。” “王爷真是智勇双全,竟一下就猜出了幕后黑手。” “你这词用得怎么有些别扭呢?这又有何难猜?和小爵爷关系最近之人当属我和皇后,皇后一向与我不和,同时看不惯我和皇后的,不正是赫连家的人?赫连昌这老不要脸的,先把妹妹塞了过来,又把女儿也塞进了宫,敢情当年打下中原他们赫连家没出一兵一卒,如今却想分一杯羹。” “赫连家人如此恣意妄为,岂不是在愚弄陛下?” “你以为咱们的陛下是好愚弄的?他若想收赫连家,不愁手段,可现在站在赫连家前头的人是太子,除非太子能安然无忧坐上皇位,他绝不会轻易动赫连家。” “可这样说来,陛下岂不是在堤防王爷?” 霍遇笔下一抖,笔尖墨水晃出了边界,他蘸水浅晕,那墨迹自然地过度了过去。 哈尔日踮起脚,凑过来看他的笔下作品。 “王爷画的可是孟姑娘?画得可真像,属下一眼就看出来了。” “脸都没画,你也没通天眼,怎么看出来的?” “咱们孟九不只认孟姑娘吗?” 霍遇搁下笔,眼底流出笑意,“本王真是有些想念孟九了。” “孟九可是大功臣,若王爷登极,可得封它一个将军。” ----------------------------------- 年底永远是最繁忙也最热闹的时候,霍珏借着出宫的机会偷懒,被卿卿罚着关在房间里默写论语,薛时安来了霍珏立马去告状,卿卿反责怪薛时安:“你给他当先生的,怎么比他还懒散?” 他眼底两处乌青,显然没有休息好,“你跟我说实话,这几天去哪了?” “赌坊过了几夜,便成了这样。” “薛时安,枉你为人师表!” 他扶腰打哈欠,颀长的身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卿卿一推就将他推坐在了椅子上。 “瞧瞧你这样子,我说怎么一脸憔悴的跑这里来,原来是怕被秦大哥看见吶。” “你先别说,我困得要命,两天没闭眼了,得补补。” 他靠在椅背上,闭眼就要睡,卿卿给他晃醒,“去榻上睡,别让蓝蓝看见你这德性。” 薛时安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卿卿无趣地趴在榻前看他,两只乌青眼并不影响他的容貌,就算去消香坊,他也是姑娘们争抢的坐上之客。 这样清隽俊秀的容颜,不止学富五车,还金富五车呢,皇帝都对他赞不绝口,按理说应当是位无双君子,着呢偏偏就好赌呢? 小时候他经常骗走她的珠珠子拿去抵押,说是做大事,其实是去街头和赌鬼交接,也不知输赢,反正每次都能把她的珠珠子还给她,还给她买糖串串。只有拿到糖串串的时候她才会喊他一声“时安哥哥”。 卿卿突然想起屋里有稚嬷嬷给她的凝神香,便去点上了。 “你运气真好,稚嬷嬷去亲戚家拿鸡肉,晚上正好能喝上鸡汤。” 她又凑上前去,发觉他的睡颜可真是令人赏心悦目,时安从小就是个白净的少年,府里所有人都夸他好看,母亲都说从未见过那么俊俏的哥儿,比她两个哥哥小时候还要俊朗。如今倒也是俊朗依旧,只是平时端着薛先生的架子,就算他叫她一声“小姐”,她也觉得疏离。 还是烂赌时的样子更亲近一些,她一想到锦绣阁的学子们若知道自己的先生在赌坊过了这么多夜,就忍不住展开笑颜。
第104页 卿卿伸出手,去摸他下巴上的鬍渣,刺手的感觉传来,指间微微发麻。 她从小就爱粘着的时安哥哥长成了男儿最好的模样,这些年不是只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卿卿移开手,给他掖好被子,出门守着,嘱咐婢女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休息。 蓝蓝默完论语,手都发酸了,他瘪着委屈的小嘴,“皇爷爷都给我放假了。” 卿卿蹲下来,和他平视,“蓝蓝,你看看薛先生,你不是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吗,不念书怎么能变得和他一样厉害呢” “可他去过那么多地方,我只能呆在皇宫里,多无聊,一点都不好玩,卿卿,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北邙山去啊?” 北邙山战俘营,早在战乱中被霍遇一把火烧尽。 卿卿指弯敲在霍珏的脑门上,“背不完书,永远别想回去了。” 稚嬷嬷从亲戚家归来,原本一院子人等着她的鸡肉,见到她怀里抱着鸡笼时都傻眼了。 期待的鲜嫩鸡肉变成一只只活蹦乱跳的鸡,冲击不小。稚嬷嬷笑呵呵地问:“谁会宰鸡啊?” 这院子里住的都是霍煊身边伺候的女子,此前都是贵族的丫鬟侍婢,虽没有祁人深闺大院中的女僕矜贵,可也没干过杀生的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下手。 卿卿站了出来,“劳烦去拿把刀给我。” 这些妇人姑娘更傻眼了,她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姑娘,怎么可能会杀鸡? 北邙山的七年不是被蹉跎掉的,卿卿也和其他人干的是一样的活,农活苦力都躲不掉,别说杀鸡了,就是杀猪她也上过手。 离厨房近的妇人立马拿来菜刀,你给我我给你,菜刀转了半圈被递到卿卿的手上。 卿卿右手握刀,先是在空气中划了几下,控制好力道,而后打开鸡笼,握住一只鸡的脖颈提出来,一时间满院的鸡鸣声,好是热闹。 卿卿不犹豫,迅速下手用刀抹了鸡脖子,鸡血溅了一地。有些胆小的丫鬟看到,捂住眼尖叫,可过了一阵,又纷纷鼓起掌来,仿佛见识了什么了不起的表演。 薛时安是被前院的声音吵醒的,来到前院就看到一地鸡血,卿卿一手提着鸡脖子,一手拿刀,她围了身灰色厨裙,和他府中泼辣的厨娘并无二般。 卿卿又杀一只鸡,四周又一阵叫好,她统共杀了三只鸡,够熬三天的鸡汤了。 杀完鸡,院子里的僕妇们散开,该各忙各的了,有人带着鸡去拔鸡毛,有人去厨房烧火准备做菜,过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卿卿活动着胳膊,霍珏去给她捏腰,像以前在战俘营时候一样。不过霍珏一瞧见薛时安就跑了过去,捉住他的袖子:“薛先生,什么时候带我去外头玩?” “乖乖听你姑姑的话,咱们明天晚上去看花灯。” 卿卿走上前,对着一大一小二人道:明晚可不是灯市,出去什么都看不到。” 薛时安含笑,“是不是总得亲自去看。” 霍珏落水一事卿卿还心有余悸,生怕带他出去遇到意外,她不满薛时安擅自决定,嗔怪地看着他道:“我说不是就不是。” “那你是要说错了。” 人都是偏爱卖相好的东西,尤其这宅院里的女子们在这里好几年,都未和男子相处过,哪里捨得薛时安走? 霍珏更是缠住薛时安,“薛先生,你教我下棋好不好?” 卿卿阻止道,“薛先生有他自己的事做,明天也会见到,你不能霸占着他。” 卿卿都发话了,别人自然不好再留他。 夜里卿卿坐在梳妆檯前,望着镜中的自己,住进这里才没几天,脸就圆润了不少,除了每天的大鱼大肉,稚嬷嬷每夜都会给她送来糕点,都是一些邺人传统的吃食,有些像以前煊姐儿做过的。 同是女人,可这大院里的女人们却是相互团结,其乐融融,不像后宫那些地方,女人越多事端越多。 她后来才懂得,彼此间相依为命,相互依存时生出的情意,利刃斩不断,烈火烧不尽。 ------------------------------------------------------------------ 霍遇到了邺城行宫,见到了老太后,老太后年近七十,双目老花,唯独记性清楚,非不愿回宫。 老人家一直宠爱霍遇姐弟,所以皇帝才会让霍遇来请老太后。 老太后不回宫,霍遇于是赖在太后宫里也不走了。 短短三天就把太后身边的女婢勾搭了个便,太后实在看不下去,怕他亵渎佛祖,才答应见他。 “阿嬷这是跟谁赌气呢?”他嬉皮笑脸,说着就要上前给太后捶背。 太后哼了声,“免了,晋王殿下!我怎担得起你伺候!” “阿嬷说这话可是得折孙子寿的。” “你这不长进的傢伙!” 太后拿起拐杖敲向霍遇的背,霍遇躲过去,“孙子不是想让您见见煊姐儿家的小子长什么样吗?” “霍煊的孩子?哼,你们父子会对一个刚认组孩子仁慈?你六哥在武威关着,你三哥如今变成了个白痴,你叫我怎么信你们?” “阿嬷可别冤枉人,六哥是我害的,可三哥的事你不能推在我头上啊。” “害一个弟兄和害两个弟兄又有什么区别呢!回去跟你爹说,我要在这里陪大郎二郎过年,不去永安。” 霍遇怕她又翻旧帐,急急告退,隔了不过一天又来唠叨。 这是邺人入主中原的第八个关头,对邺人来说是大年,被贬的几个皇子和宗亲被依免罪放接到永安,只等太后一个。 霍遇本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在他看来,女人下至七岁小儿上至七十岁老妇,都一样难缠。 老人家信佛,供着一座快被虫子腐蚀掉的木雕菩萨,每日诵经,霍遇曾要给她换一尊新的佛像,毕竟是一国太后,怎能供这么寒酸的佛? 老太后非是不要,这尊老佛是特地从关外运来的,霍遇看来就是一块破木头,不知到底有何珍贵。 为了太后回宫,他一大早就起来陪老太后诵经。 伺候太后起居的是一个十六七岁大的丫头,生得水灵灵的,行事又不像宫中出去的,霍遇问了太后跟前伺候着的太监汪九,得知这丫头原来是太后三年前自己收养的,并未告知皇帝。 那丫头生得虽好,可仗着太后的缘由对霍遇也冷眼相看,霍遇挠头苦笑,和哈尔日抱怨道:“太后身边的丫头都嫌弃本王了,看来是时候走了。” 邺城虽已地处北方,冬天的寒冷仍是比不上关外。 霍遇回屋,见一个小丫鬟在屋前瑟瑟发抖,臂弯抱着一件厚重的袍子,见他前来,立马跪下行礼。 “王爷,这是太后娘娘亲手逢的袍子,命奴婢送给您。” 是个邺人丫鬟,她突然和霍遇说起了邺人的话,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入关以后皇帝甚至在关外都推行起了汉话,急匆匆改掉了以前的语言习惯。
第105页 邺人曾是赫连族的附属,用的是赫连一族的语言,皇帝成为了天下的皇帝,又怎会再用他赫连族的语言,让赫连一族得意? 袍子的针脚略显粗糙,霍遇一个王爷穿着被人看见针脚的袍子实显得他寒酸。关外女子没有中原女子的巧手,不能像她们一样用简单的针线绣出花儿来。但就是这样粗糙的针脚,庇护这一代帝王的长大。 霍遇试了试袍子,妥帖合身,便穿着去谢太后恩赐。 “阿嬷七年不曾给孙儿fèng衣,怎么能fèng得这么合身?孙儿喜欢极了。” 太后瞥他眼,“你的身量和你阿爹一模一样,我又怎会记错?” 霍遇一听太后提起了皇帝,确信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也许阿嬷记错了呢,不如亲自回永安府去看看,比对比对。” “杀了那么多人,我这老人家真不晓得你们是怎么睡得着的,竟还要庆贺。” 老太后信佛,帝王霸业上每多一条人命,她的心结上就多打一个死扣。 杀人是事实,可若不去杀人,他们就会被人杀掉。霍遇了解老太后,她不会听这些道理,不止太后,别人也不会听他们说这些。 当年他们被祁人和匈奴夹击,唯一的办法是杀出一条血路。只因为他们是胜者,就无人在乎他们当年的遭遇。 霍遇的游说不管用,皇帝索性用圣旨请太后回宫。在圣旨面前,她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妇。她了寒心,以前常听人家说天子家中无亲缘,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农妇也觉得皇家可怖,当时哪能料到这可怕的事会落到自己头上? 有了圣旨,霍遇轻松许多,只用准备好车马和回程路线。 太后极不情愿做进马车里,她身边的丫头虽不给人好脸色,但得太后喜欢,又为人聪慧,有她照顾太后霍遇并不担忧。 启程前他兴致颇高地与太后道:“咱们这就回去见您孙媳妇咯。” ☆、以金换灯 因为薛时安说日暮之后有灯市,霍珏从一睁眼就开始期待。 年后很快就是正月十五,那时候才是正儿八经的灯节,通常年前是不会有满街花灯的。 洛川倒是每夜都灯花如昼,卿卿猜想薛时安是把永安府当做洛川了,才立了看灯的约定。 她并没有霍珏那般期待,却也理解一个孩子对满街华灯的那种嚮往。她小的时候就常常央着哥哥带她去看灯,尤其是满城都点起灯火,在山上看好像天上的星星都落了下来。 她过了能够无所顾忌憧憬,能够放肆期待的年纪,明白了所有的希望背后都有代价。 她得空时会临摹一些名画,她小时候虽不乐意读书,但身为孟家的小姐,能言之时便开始耳濡目染接琴棋书画的薰陶,画是最直观的表达方法,等她学会握笔的时候,母亲就为她请了当时已隐世的书画大家司徒青教她作画,因司徒青师门有规定,一代人只能收一个弟子,司徒青当时已有弟子沈璃,因卿卿确实有天赋,又是孟家千金,司徒青便令自己的徒儿收了卿卿做徒弟。 司徒青年轻时以在竹简上绘制百姓和乐安居的生活闻名,在经过战乱摧残之后,百姓无不嚮往司徒青画中生活,画坛更将司徒青推崇至前无古人的高位。 可是因为连年的战乱,大家早已不知司徒青去向,有人说是他不忍笔下的生活被硝烟笼盖,避世隐居,去了,近年坊间也有称是司徒青近作的画作,真假难辨。 总之,司徒青的画已不仅仅用金钱来衡量,在崇拜他的人心中,他是大同盛世的化身,是画魂现世。 卿卿这个司徒青徒孙的身份是不为人知的,作为得到司徒青首肯的孩子,她的水平也不会差,做不到画魂,可将一事物临摹地惟妙惟肖不在画下。 她那时被霍遇逼着画了许多yin秽的东西,虽不情愿,可也练习了画技,消遣时光。 霍珏终于熬到了薛时安到来,他早早就穿好衣服,今天虽然无雪无风,但永安府天气干冷,他在屋里就穿上了棉袄棉靴,只等薛时安一来就奔向他。 卿卿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忙出门问道:“你们就这么走了么?” 薛时安道:“街上已布好了人手,不会有事的。” 她道:“等我片刻。” 说罢,自己跑进屋里,胡乱披了件衣服就出去了,“陛下让我照顾他,我怎能让他离开我视线,我还是随你们一同去。” 薛时安默然一笑,卿卿因自己出言反悔,不敢看他,只好盯着霍珏,将他教训一顿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此时日色未落,街上只有酒家门前零星几点灯火。 薛时安在酒楼点了水晶蒸糕、长生粥、七返糕,全是瑞安口味的食点,卿卿自然喜欢得很,霍珏却嫌甜腻,不愿多吃,卿卿瞪他一眼,他逼着自己咽下去。 她看眼时安,“你怎么不吃?” 问完觉得自己傻透了,他从来就不喜欢甜食。 她想起二人从前二人最后一起食糖饼,她蛮横地不愿和他共享,他自然也不稀罕。后来在战俘营,糖饼已成奢侈品,每年过年才吃得到,想再与人分食,却没了那个机会。 为弥补当年遗憾,她掰开一块糖饼,给他递去一半,“小时候不懂事,每次都要你让我,这半块糖饼就当给你赔礼道歉。” “小姐授饼,岂能不食。” 他接过半块糖饼,于唇齿间咀嚼,这糖饼甜得发腻,也不知为何自己小时候会对一块糖饼念念不忘,兴许是因他从未得到一块糖饼,自他懂事以来,就知道自己是罪人之后,是人下人,到了孟府之后,感念恩德,对那小小的、圆滚滚的、糯米糰子一样的娇娇姑娘处处相让、事事呵护。 她一日为主,他则终身为仆。 明明是过上了好日子,卿卿反倒觉得苦涩。以她脏污之躯,与他分食都怕脏了他的口。 但这些她无法向他人启齿,况且,经歷过那个年代,能活下来已经是天赐福德。 她突然劝道,“时安,你不要再赌了。” “不过怡情,家中的金子总要想办法花出去。” 薛家是货真价实坐拥金矿的,别说赌博,就算买下永安的赌坊也不在话下。 “赌坊里那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怎能配与你同桌而赌?” 她心里把他当做了天下第一的大善人,生怕别人亵渎他的名声。 “那往后便不赌了。” 他随口应道,显得随意,卿卿将信将疑。 出了酒楼,华灯升起,竟是满城璀璨灯火,除了街市上,每家每舍前都挂着一盏花灯,五色斑斓。 霍珏已经看傻了眼,卿卿好奇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跟你说过,我的金子没地儿花么?” 不知为何这景象看得她热泪盈眶,却听一旁突然来了一句:“想要让你服气,不得花点代价么。” 她好气又好笑,“你金子那么多,给我花吧。” “好,那我给你当帐房先生。”
第106页 卿卿又指向远处投在高台墙壁上的灯影:“你快看,那是不是一条龙?” 霍珏放眼望去,奈何身高小小,只能看见来去人群。 薛时安蹲身下去,叫他坐在自己肩上,将他举起来。 卿卿淡笑着,目光搜寻其它新奇的玩意儿,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她面色一僵,那身影忽然停下,也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她颔首示意,过后扯着薛时安垂下的衣袖,“咱们换个地方吧。” ------------------------ 薛时安带她与霍珏来到画舫之上,画舫在湖面缓缓前行,他们于顶层开窗,又点了火盆取暖。 这画舫是薛时安私有,虽比不得他在洛川画舫奢华,但一切俱全,应有尽有。 “方才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沈先生。” “沈璃?” “是…我不知究竟那日是谁救得我…当时霍遇的箭射中我,我真以为自己死了,只觉全无,后来打听到沈璃在我被处理掉之前去见过我…可我不确定是不是他…若说霍遇身边,会救我的人只有他了。” “不会是他。沈璃是贪图安逸的性子,不会为你和霍遇作对,且他若是要将你送往唿延彻的方向,只是线路就得计划许久。你二哥又怎会托信于他?便是霍遇随便哪个侍卫,都比他更值得信任。” “可当日最后和我相处的,是霍遇身边两个近侍,那可是他最信任的人,哈尔日是邺人,霍骋又是他养大的,他们更没可能是二哥的内应。” “救你一命就当还孟家昔日恩德,而不论他是谁,他如今的正主是霍遇,要效忠的人也是霍遇,不知道他的身份反倒是对他的保护。” 薛时安一番说辞让卿卿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地,不论是谁,各司其位才是最好的决定,若霍遇知道那人身份,以他丧心病狂的性子是不会放过那人的。倒不如让他也认为救下她一事是沈璃所为,沈璃曾为他们窃取不少情报,也是开国有功,他至少不会伤害沈璃。 想通这些,她嘆息,“时安,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天生的,羡慕不来。” “…我若有你一半,就不会被人骗了。” 她意指当初被霍遇所玩弄一事,如今回想那时,恍如隔世,却又近在眼前。她无法忘掉那些耻辱,也不会逼自己忘掉,那些记忆反倒提醒她往后学机灵点,遇事以理性,而非自乱阵脚。 他食指弯起用指节敲打她额头,提点到:“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学聪明点。” 机关算尽后,才知单纯的可贵。若非北邙山那样封闭的环境,是养不出她这样天真又带点泼辣的性子。 薛时安见她自我宽慰的模样,欣慰一笑,她要永远这么蠢下去,那些手上沾腥的事,他和她的兄长都会为她去做。 ------------------ 霍珏落水一案有了着落,主谋是后宫里的一位夫人,也是邺人世族送进宫来的女儿,家中有个兄长在朝任中书侍郎,父亲也是扶邺功臣,如今虽她父亲不在朝为官,兄长的侍郎职份在后宫里并不算显眼,但整个家族的势力在永安府各处分散,靠山并不小觑。 后宫行祸可并不是件小事,那夫人被赐赌酒一杯,当着整个后宫的面癫狂而死,死相难看,令后宫人人心悸。 年夫人之死不过是皇帝打击这些旧世族的第一步棋而已,这些门阀家族各有姻亲往来,关系盘根错节,都想分皇权一杯羹,而赫连家正是这些世族之首,是所有根结依附的那颗大树。 年侍郎曾是太子侍读,皇帝命太子去抚慰年侍郎。太子前脚刚走,一耄耋老者自屏风内走出来,皇帝道:“咱们继续下棋。” 下到难解之处,皇帝皱着眉头,“佟先生可将寡人的路给堵死了。” 佟伯道:“陛下忧国忧民,心思不在棋盘上。” “能得老先生认可,寡人也算无愧于先朝。” “陛下明德,是宣帝不可相比。” “只恨天命有限,这几个儿子无一成器的,寡人实在没宣帝的福分。” “宣帝福德在于无知百姓之苦,陛下明德在于知百姓何乐,岂能相提并论?” “佟先生巧辩之能,却不肯入朝为寡人分忧国事,真是惋惜。” 前朝旧臣对皇帝多以畏惧之心,佟伯对他除了畏惧,却多了一份敬重。他八十年浮尘,见了三代君王和太多人事,当今的这位皇帝虽也有暴虐之行,但比之前朝末代几位亡国君,不可谓不勤勉于政。他虽是武人出身,但并不居武功而狂傲,反而谦逊若初蒙学子,勤恳政务,也肯放下身份地位与他请教先贤圣言,单单这一点,前朝仅光武、召文二帝可与之相比。 皇帝不必再落子,佟伯已经全胜。 他一子一子收回青铜棋盅,一边问:“依先生之见,太子、成王、晋王三人,孰能成大器?” “太子若水,润泽万物,成在不争,败也在不争。成王若火,心有所想,必有所成,只是火势难测,唯恐后患。” “先生所言甚是啊…”佟伯唯独没提晋王,皇帝哂笑,“那老七呢?” “晋王大器已成,然过犹不及。” “佟先生知寡人之心…若天下还能有像先生知寡人心者,寡人不至于被扣上那么多不相干的帽子。” “陛下为天下之主,唯独能判夺陛下的,是天下苍生。” “今日听先生一言,寡人宽慰。不求先生在史册上美言,只求勿将那些莫须有的都加诸身上。” 帝王辛酸,非在其位者不可体会。 为了这个位置,他曾做了太多的坏事,可歷经万难坐上了这个位置的人,都是想做好事的。 他独宠赫连雪,也独对不住她,借赫连一族势力将她的儿子扶上太子之位,如今太子背后所侍是这些贵族,他日掣肘太子的也必是今日扶持他之人,这是他霍家的江山,他不容任何他姓之人来觊觎。 ☆、大醉方休 太后赶在年底终于进宫,皇帝皇后请安,她仍是不愿理睬的模样,不过半柱香时刻便赶走皇帝,要诵经念佛。 皇帝清楚这时能让太后心软的只有霍珏,连忙叫人去接卿卿霍珏入宫来拜见老祖宗。 因宫里催得紧,卿卿甚至未来得及梳一个像样的髮髻,只是在车上自己编了个辫子,更是粉黛不施。这虽是她平时的模样,可若这个样子入宫去见太后是万万不可的。 她越是焦急,越是强迫自己镇定,到了宫门前,索性想着让太后以为她是小爵爷的婢女好了。 领她们去太后的永寿宫的是御前的德全公公,一路德全公公宽慰道:“姑娘,小爵爷,咱不必紧张的,太后娘娘和蔼可亲,可比寻常人家的老奶奶都慈祥。” 霍珏对万事都感到新奇,他第一次见老祖宗,好奇多过紧张。 到了永寿宫,卿卿四处找寻,并未见到什么太后的身影,她恍然明白,远来永寿宫中那位拿着佛珠闭目念经的,寻常布衣打扮的老妇正是太后。
第107页 卿卿牵着霍珏跪下来给太后行礼,太后睁开眼,看着霍珏,一时也忘了让他们起来。 旁边的女侍菱珠提醒道:“太后,小爵爷还跪着呢。” 太后这才回神过来,朝着霍珏招收:“囡囡的孩子长得真是俊…快来让老祖宗看看。” 霍珏听话地上前,唤了身“老祖宗”,这一声叫的太后又是心花怒放,又是感慨万千。 “长得真像我们囡囡小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囡囡的娃娃是天底下最俊俏的娃娃。” 太后一口一个囡囡,卿卿猜出来是在叫霍煊。 太后急着与霍珏相逢,并没注意到卿卿,知道霍煊都坐在她膝上了,太后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一女。 她一见这女娃,眼前一亮,怎么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娃,站在那里皮肤比外面的雪还白,眼睛水灵水灵的。 “女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后娘娘,民女孟卿枝。” “原来是小珏儿的姑母…那也是名门之后,快过来让老奶奶我瞧瞧。” 卿卿犹豫不前,菱珠推着她的胳膊,示意她前去。 太后倒是比德全说得更和蔼一些,就是她自己的祖母,似乎也不是这般亲近的。 “怎穿得这样素呢?是不是皇帝对你不好?” “陛下和皇后娘娘待卿卿很好的,只是卿卿平日懒散惯了,今日来得匆忙,没能仔细梳妆打扮,又辱太后娘娘圣目。” “别跟老婆子我说这些文邹邹的话,你是名门之后,能结上亲家是我们高攀了呢!”太后双眼笑眯眯,语气真挚,并不是伪装。 卿卿有些傻眼了,这真的是太后吗? “卿卿不敢!煊姐儿对卿卿如姊亦如母,卿卿也是借着煊姐儿福泽,才能顺利长大的。” “是呢,囡囡就是那样,外表泼皮,其实温柔的很。” 太后虽不懂朝堂上的事,但孟家和霍家的关系始终是个禁忌,她对卿卿家事并不多提,其他事左左右右问了一些,时日过去大半,宫人传来消息,晋王来了。 太后忽而敛了眼角笑意,卿卿也发现了,她听到霍遇来的消息,也不自在了许多。 霍遇进屋,先给太后请安,又像霍珏招收:“小东西,过来让我掂一掂。” 霍珏拽着卿卿的袖子不上钱,卿卿这才有了反应,向他微微福身,“见过王爷。” 如果不是在太后面前,她此刻早就转身走人了。 卿卿指使霍珏:“舅舅跟你说话呢。” 小孩懂事少却记忆深,他认为只要自己对霍遇好,霍遇就不会欺负卿卿。于是他跑向霍遇,抱住他的腰:“舅舅舅舅,我想你。” 霍遇单手就扛起了霍珏,让他趴在自己肩上,朝他屁股上一巴掌,把他扛到太后面前,又放在太后怀中。 他的动作朝着太后,目光却朝着卿卿:“哟,阿嬷已经见过卿卿了?孙子来的路上提她好几回,卿卿姑娘人美心善,更通晓书画,当是我族女子学习的典范。” 卿卿的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这话从他口中说来,又虚假又噁心人。 太后抬眼淡淡扫他一眼,“眼光倒是还不错,丫头挺讨人喜欢。” “孙儿也是第一眼瞧见卿卿姑娘,就喜欢的不得了。” 他如此直白,当众把她至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卿卿面红着低下头,别人看到都以为她是羞赧。 她是被他的厚颜无耻气坏的,尽管知道他这个人脸皮厚是没有底限的,她仍会被他气坏。 霍遇都这样说,无非逼着老祖宗问上卿卿一句,可许人家。 卿卿弯着腰,低眉顺目道:“爹娘在世时已为卿卿许下人家。” 太后故意拉高声音,“老七可听见了?” “卿卿对我说的话,我也不是聋子,当然听得见。” 太后素知他秉性,他从不遮掩,反倒当太后是不存在一样,直接跟卿卿挑明了。 太后又问:“你媳妇呢?人家卿卿姑娘都来看我了,她这孙媳妇怎么没影儿呢?” “王妃自嫁给孙儿,终日郁郁寡欢,病了,吸点风就咳血,太医看过了,情况并不好,又说是易传染的病,谢家的人都不敢去见她。” “你也老大不小了,你九弟都当爹了,你后院丫鬟也不少,怎么就没个动静呢?” 霍遇两任妻子都得重病,又至今无所出,在朝里关于他那方面的传闻不少,都说他外强中干,还是个克妻的命。 卿卿知道霍遇的女人并不少,就连北邙山那样荒凉的地方,他也养了一院子的美女,兴趣来的时候就挨个宠幸,比前朝以荒yin闻名的祁元宗还要过分一些。 可他仍然没有子嗣。 卿卿也听过一些传言,那种事做多了,身体会亏损,就如元宗,尽管妃嫔三千,子嗣却只有零丁。 太后当日见了卿卿后喜欢的不得了,皇后来请安时多提了卿卿几句好话,皇后有意让卿卿去太后身边侍奉,皇帝的意思是等年过罢再说。 这是皇室相聚最齐的一个新年,就连多年镇守蜀中的江汉王也携家眷入京。 永安府一时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除夕夜里卿卿随孟峦聚在秦府内,小孩在院里放鞭炮,男人饮酒,妇女在厨房忙里忙外,一点都不得闲。 值得一提是肖仲乂感念秦大人在朝中照拂,自己在京中无亲无故,便来拜访秦大人一家,在秦大人家里蹭年夜饭吃。 他倒不曾想在这里见到卿卿和一位与她颇为貌似的绝世公子。 秦夫人再三叮嘱卿卿回屋里坐着,卿卿一想屋里全是些谈着正事的男人,并不愿去,不如留在厨房打下手。 她拿起菜刀去砍猪骨,排骨上交杂了一堆错乱的刀痕,依然没有撼动半分。她双手持刀,抬高手臂蓄力,忽而菜刀被人拿走,她空荡荡的两手交握在胸前,惊奇地看着身后的人。 她一回头,只看见他刚毅的下巴。 正在灶火前煎鱼的秦夫人也瞧见了,避着油锅溅起的油点喊道:“小叔子这厨房不是男人进的哟,你赶快出去。” 薛时安将卿卿遮挡得严严实实,秦夫人并没看见卿卿在切猪骨,薛时安握着菜刀后退些许,秦夫人才瞧见,“小姑奶奶!这活你怎么能干!还是叫小叔子帮完忙,你们快点出去吧,可别在伙房添乱!” 卿卿识相地躲开,却见薛时安也并不怎么用力,铿铿几声排骨碎成了小块。 “菜刀是你能拿的么?也不掂量自己的轻重。” 对卿卿的一些行为他实在无奈。 卿卿挠头傻笑,“最近养尊处优惯了,骨头头砍不动了。北邙山的时候别说砍猪骨头,就是一头野猪我也抬得下山。” 北邙山女人的生活目标很明确,好好活着,再嫁个山中的朴实人家。 卿卿并不例外,在那种地方,女人的美貌是无用的,不论男女,只有力气大的、能干更多活的人才有更多的生存机会。
第108页 卿卿怕他不信,又解释道:“你送去的食物我都有好好吃的。” 他实在是拿她没办法。 她是拿天命没办法,沦落到北邙山那种地方,不好好活着怎么能行? 北邙山的劳役生涯千苦万苦,却也只是出卖体力,她还是那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卿卿。 爆竹声此起彼伏时,酒肉上桌。 祁礼是先敬长者,再敬尊者,出阁妇人不得饮酒,未出阁女子以茶代酒。 桌上几人开始行酒令,他们一个是太学学士之首,一个是锦绣阁的先生,一个是少年时就才绝天下的公子,说得都是文绉绉的话,喝个酒都引经据典。 卿卿一听诗文就困,爆竹声也渐渐停了,她眼皮打颤,这时家丁匆匆忙忙跑来,“老老老爷,晋晋晋晋王他来了!” 孟峦和秦大人相视一眼,秦大人道:“委屈公子先入内堂躲避。” 秦大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卿卿在永安府按理说是没有其它亲眷的,今日既不在宫里,也不在陛下赐的宅院里,她总不能消失掉,故他特意让卿卿留下。 几人都反应了过来,就卿卿不明白,要跟着孟峦一块避开。 孟峦道:“你此刻若不在秦府,反倒招人疑心。” 肖仲乂一头雾水,不知为何晋王来了,他们反倒要避开。 下人领着孟峦入内舍休憩,秦大人携全家去迎接晋王。 宫宴刚散,他带着宫中的酒气,在哈尔日的掺扶下勉强站得稳。 “宫里头被灌多了,本王原本想明天再来拜会秦大人,可到了明天还有什么意思吶?你们祁人最讲究这些礼法,本王就今夜过来了。” 他是真喝醉了,一句话唠唠叨叨了半天。 秦大人朝他作揖,“王爷光临寒舍,下官有失远迎,王爷快请进。” 哈尔日勉强朝秦大人行了个礼,手都不敢离开霍遇,深怕他跌倒。 哈尔日掺扶霍遇先进了府中,秦大人随在其后,耳语吩咐秦夫人:“去煮碗醒酒汤,再备一间厢房,以防万一。” 卿卿和薛时安在饮宴的大堂里候着,见到晋王,规规矩矩行了礼。 卿卿今天穿一件大红色的襦裙短衣,外套了一件鹅黄色fèng着貂毛的半臂,有点像是寻常人家女儿过年时候的打扮。 不过一套衣服,时下的款式和色彩总是那么些,永安府每个未出阁的姑娘在今夜都这么穿,可这颜色穿在卿卿的身上,就是明艷动人了许多。 卿卿的紧握的双手手心积满冷汗,面上又不敢流露出任何的不适来。 “卿卿为何在此?本王猜上一猜…” 卿卿不由自主朝着薛时安身后躲去,好在霍遇喝得烂醉如泥,并没有平常的洞察力,放过了她这点小动作。 “哦…原来是和薛公子在一起。本王还寻思,怎么霍珏身边瞧不见你。” 他说着说着就伸手过来牵住卿卿,薛时安先一步制止住他伸向卿卿的手,“王爷自重。” 他眉头一皱,眼里的阴鸷如一团散不开的云雾。 不过很快还是散开了。 “罢了罢了,今个儿大过年的,不跟你小儿计较。” 秦大人命人去添了副碗筷,摆在上座。 “想来今夜王爷在宫中也没能吃上几口,这桌子菜都是贱内亲手所做,虽比不得宫里的珍馐,但也尚算可口。” “秦大人莫不是小瞧了本王?当年行军之时,本王被困丰神谷,那可是大雪封山吶,别说肉糜,树根都没得吃。” 换做其他官员,定要贊他一番英明神武。 秦大人只是劝谏:“如今虽苦尽甘来,却不能忘记居安思危,如此才不负当初受过的苦累。” “满朝文武只有秦大人一个肯和本王说真心话的,哈尔日,斟上酒,本王要敬秦大人一杯。” 哈尔日眼神看向秦大人,不敢再给霍遇倒酒。 眼见哈尔日倒个酒都慢吞吞的,霍遇颇为不悦,“不用你倒,还劳烦孟姑娘替本王斟酒。” 卿卿才不怕他酒多伤身,最好喝死他。可这人清醒着时候就做了许多荒唐事,更何况醉酒的情况下? “王爷,酒多伤身,您已经喝太多了。” “酒敬知恩者,你小姑娘家又懂什么?” 可斟酒之事是下人所为,几时轮得到卿卿来做? 这里不是北邙山。 卿卿正要提酒壶斟酒给他,薛时安按住她的手,拿过酒壶,先为秦大人斟上一杯,而后再给霍遇倒酒,随后又给肖仲乂和自己的杯中也添满。 肖仲乂哪敢喝薛时安敬的酒,忙拒绝道:“学生怎能让先生斟酒?先生快将酒壶给我。” 霍遇听此言嗤笑,“听闻肖大人在廷尉府做事雷厉风行,怎到了薛先生面前就畏畏缩缩呢?” 如果说肖仲乂对薛时安感到不安是因为敬他,那对霍遇感到不安就纯粹是畏他了。 “回回回王爷,廷尉府里雷厉风行是卑职职责所在,不论是秦大人薛先生还是王爷都对卑职有知遇之恩,卑职心有敬佩,不不不敢冒犯。” “你你你怎么说话跟个傻子似的?” 卿卿嗤笑出声,哪有这样学人家来埋汰人家的? 这些男人,私下里恨不能你死我活,酒桌上却能谈笑风生、把酒言欢,卿卿也是佩服他们。 春日邺城举办赛马,他们不知怎么就谈起了赛马一事。 届时全国马场都会送去马儿参赛,往年头筹都是大垣口马场的马儿所得,今年是否还能延续往年风光令人期冀。 霍遇如今占了大垣口马场一半的经营权,自然希望大垣口的马儿得胜。 马赛算是军事活动衍生出的一项民间活动,这风俗还是从邺人那里发展而来。 太子出面未必能决定谁得头筹,但他在军中人脉盘根错节,举办赛马的邺城武昭大司马是他军中旧友,都是一起在马棚里睡过觉的人,只要他一句话,大垣口马场的铁定胜出。 薛时安不屑于他这种做法。 “大垣口的马岂是中原品种可相比的?即便是和西域其它马种相比,大垣口的马匹也不会输。” “薛公子未免太自负,行军打仗都没有常胜之军,何况牲畜呢?” “既然不过牲畜,殿下又何故巴着我马场的经营权?” 二人间气氛不过一阵便是剑拔弩张,秦大人斥道,“二郎,你喝了几杯,便长幼尊卑都不分了吗?” 秦大人此言虽是责骂薛时安,却并不说因霍遇是王爷而不该忤逆,而是从二人年龄来说,一不显得霍遇是仗势欺人,二责避开了薛时安忤逆的罪过。 “薛某过于自负,怠慢了王爷,自罚一杯。” 酒桌上的事,最后还得回归到酒上来。 “卿卿怎么不饮酒?哦…是本王记性差了,你原先就不能喝,喝上半口就浑身泛红。” 一句“浑身泛红”满是恶意,满是亵渎。
第109页 卿卿被他醉后一句话就逼得无地自容,他的出现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自己曾经的身份。 秦大人也冷下了脸,对哈尔日吩咐,“时候已经不早,本官在东厢备好上房,劳烦将军送王爷前去休息。” 哈尔日也心道王爷这是喝大了,再怎么说这里是别人的地盘,怎么能说那种话? 他上前去扶霍遇,被霍遇一肘子撞开,“伺候本王的事几时轮得到你?卿卿,扶本王去休息。” 卿卿愠怒,却不敢言,薛时安早已无法忍他,携着卿卿要离去。 卿卿却躲开他,上前扶着霍遇,小声道,“王爷非要在秦大人家中闹事么?” 各忍一时,海阔天空。 她掺扶着霍遇到厢房里,对哈尔日说,“劳烦打盆热水来。” 哈尔日打来热水,她将帕子浸湿,敷在他额头上。 哈尔日关上门,孤男寡女在屋内,其余的事都不用多想了。 “卿卿。” 他突然握住她的腕子,力道大的吓人。 “我不走,你松开我。” 他扶着身下的床板,半支起身,拿掉额头上贴着的帕子。 “春宵苦短,本王多看你几眼。” 他一开始就是登徒子模样,卿卿见怪不怪。 “这里是秦府,你我都是客,你不能胡来。” 到了永安府,不得不有点规矩了。 他还不能碰她。 “你这小丫头给我灌了什么迷魂药…我怎么这么困呢。” “那是王爷喝多了酒。” 少赖她身上。 “你可以不来的,卿卿。” 他摇了摇脑袋,“有凉水吗?我要洗把脸。” “时候不早,难道王爷也要守岁吗?” “泼皮丫头,有人护着你嘴皮子就利索了是吗?” 他轻笑一声,喑哑诱人。 卿卿猝不及防地被他拦腰抱住,他下巴搁在卿卿削薄的肩上,没有离开的意思。 像是一座山压了过来,卿卿无法透气,七窍都是他的气息。 “你不松开,我要喊人了。” “不要喊。”他边说着,边用手掌捂住她的嘴,“永安府里的人都知道陛下看重你,跟你在一处本王是安全的。” “唔…”她挣着出声,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霍遇手心。 他想像她的舌尖在他手心舔舐,是那样柔软,如同一只幼嫩的蛇。 于是他将拇指伸进卿卿口中,粗粝的手指势必要在那里翻出什么花样来。 卿卿只想吐。 “卿卿,你恨本王,不能让别人捷足先登啊。” 她狠心合起牙关,咬他手指。 霍遇疼得抽出手指来。 卿卿道,“你堂堂王爷,就只会欺负女流么?” “卿卿哪是一般女流?卿卿能抗野猪能打架,兇悍着呢。亏是长了一副柔弱的皮子,要不和山野悍妇有什么区别?老子又算哪门子王爷?兵痞子一个,那些大臣看不惯老子。明面上兄弟情深,拼着命给老子灌酒,又派杀手跟老子一路。卿卿,本王比你柔弱许多。” “瞎说什么。” “我与你,礼法什么的早就不顾了。倒不如你交出图,咱们合计干掉太子,也到那太宸宫宝座上坐坐,老子打下来的江山,死了多少个弟兄,做了多少次亡命之徒,凭什么拱手让人?” 卿卿可是吓坏了,忙去捂住她的嘴,若给别人听见了,那真是要杀头的。 他有一句话说的确实没错。 她和他,什么礼法都没有了,全乱了。 他毁了她的全部。 “卿卿,给本王唱首曲儿。” 她会唱的曲儿很多,北邙山时大家都说她是黄莺一般的嗓子。 那时她学了各地的民谣,此刻却只记得煊姐儿曾哼给她的。 那是霍煊故乡的童谣,也是霍遇的摇篮曲,不过卿卿并不知道这点。 他在这一夜做了很多梦。 八岁那一年,赫连昌说带他去歷练,让他在敌营前放哨,说很快就来。 他等了一天一夜,又饿又得保持警惕。 后来敌营的人把他打得半死,只差抽骨扒皮。留他一条命,只是为了和他的父亲谈条件。 那时赫连家仍独大,父亲也要看赫连昌的脸色。 谁能救他? 十三岁那年,他和大哥在西关和敌人鏖战六个日夜。 弹尽粮绝,只剩三千死士。 大哥说,兄留弟走。 战士如此,他们也当如此。 可长兄的牺牲没有给他杀出一条活路,他被逼到悬崖,攀着峭壁上的藤蔓救回一命。 无数次死里逃生,又陷入险境。 都是些想要他命的人,似乎他自一出生,就註定成为各种人的挡路石。 孤军奋战的人也会累。 “王爷看中的,从来都只是卿卿的身份。”她抚平他眉间褶皱,苦笑。 “我杀不了你,平平静静过日子还不行吗…为何总是让我承受这些…” 时光若能倒回,她只想做个清清白白的人,若是在遇到他之前就死在北邙山,也是幸事一桩。 卿卿趁他熟睡时吩咐府上丫鬟过来伺候他,自己连夜乘轿子去了消香坊。 消香坊深处点着一盏灯,薛时安也在那处。 院子里风凉飕飕的,卿卿上前问道,“你也不怕吹坏身子。” “你二哥在里面等你。” 她以为北邙山那一段只是她一个人的噩梦,可今天霍遇公然出现在这些人前,像是把她的噩梦公之于众。 所有不堪的、骯脏的,都被展示在她最信任之人的面前。 “二哥。” 他正提笔在竹简上写字。 如今看二哥的书法,仍是一绝。 若没有这场战乱,怕他早就是闻名天下的大书法家了。 “我已在梧州置办宅地,你想离开永安,随时都可以。” “哥哥,我不想走,卿卿不想走。” “手上沾血的事,你不该做。” “二哥不是说除了我没人更能替孟家人出面了吗?霍遇不死,恩仇难报。” “爹和大哥都是绝望而死,他虽执剑,却不是杀他们的人。卿卿,我们孟家的仇太深了,这不是你该承担的东西。” 她的小哥哥,那个写得一手绝世诗文的无双男子,他的手怎能染骯脏的血污? “拿你做杀人的刀,你叫哥哥如何去见父母兄长?” “卿卿若还有做刀的价值,那便等世间还我孟家一个清白之后,一同去见爹娘和大哥。” 他的眼神忽明忽暗,最后还是落于沉寂。 他在井底讨回一条命,这辈子註定离不开那样阴暗的地方。 在漫长岁月中,他只看得到头顶那办方小小的天,和仇恨的阴云。 她出事那年比如今的霍珏还小。
第110页 谁能想到她是如何保护住孟家最后那点血脉,又把他保护地那样好的? 这是他的亲妹妹啊,是那个会缠着他要学写字,是那个趴在他背上作乱的妹妹。他亲眼看着她从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肉变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可人丫头,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丫头,怎么能让她沾上这些污秽之事? “哥哥,卿卿是曾做过王爷的枕边人,那不是过错。” 那只是她的命。 “罢了,你出去吧。早些歇着。明天应该会有人接你入宫。” 人生在世,无论是王权富贵,还是贫贱之躯,都身不由己。 薛时安一直在等候她。 卿卿这才疲惫地勾出一个浅淡的笑意,“你等我,真是好。” “怕你夜半怕鬼才等你的。” “不怕了,早就不怕了。原来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亡魂?若真有亡灵,活着的人还何必替他们伸冤呢?” “半夜也就你一个有精神说话,赶着天亮前赶紧睡一觉。” 他没有可以安慰,没有那个必要,他也不是能够安慰她的立场。 她的身边没有人的手是干净的,包括自己在内。 那个他们所有人都守护的小小女孩终于有了长大的一天。 ☆、年夜浮生 太后上次见过卿卿,又得知她是霍煊带大的孩子,喜欢的很,大年初一一大早就叫人接她入宫。 霍珏见到卿卿便兴奋,急着跟她炫耀昨夜的事。 “太子殿下和成王殿下、宜王殿下、九皇子都让舅舅喝酒,结果舅舅一个人把他们全喝倒了。” 喝成那样,也难怪醉得不省人事。 霍珏只习惯叫霍遇舅舅,毕竟血缘有亲疏,霍遇和霍煊一母同胞,是他的亲舅舅。 早晨接连有王爷侯爷们入宫给太后拜年,其次才轮得到皇子们,妃子夫人们今日是轮不到的。 一大早,率先来的那位王爷身材颀长,眉目俊朗,脸颊消瘦,和霍遇竟有个七分相像,正是十四王爷江汉王霍胤。 霍胤是太后最幼子,也是太后最心疼的儿子,这几年霍用镇守西南与孟束军队对峙,六年不曾归家,太后见到他已是热泪盈眶。 “昨日按宫规,没能单独和母亲说上话,今日就起了个大早,特地来看母亲。” 太后抹去一把泪,“非要母子见不上面,把个家都拆了,你六哥那才满意!” 霍胤知道母亲心里怪罪皇帝,宽慰几句。 卿卿在霍珏耳边悄声道,“快去哄哄太后娘娘。” 霍珏听话地照做,趴在太后膝下,“太奶奶,您别哭了,您一哭珏儿也好难受。” 太后的心都要暖化了,她的这些儿孙,哪有一个曾这样安慰过她的? 她抚摸着霍珏的后脑勺,“咱们珏儿最懂事了!” 霍胤看过去,“这就是六哥的小外孙了吧!” 太后招来卿卿,“卿卿快来见过我的小儿子。” 卿卿遂上前给霍胤行了个礼,她眉目恭顺,不曾抬头,却已如三月春风拂面。 “这便是霍遇小子看中的姑娘?” 卿卿一听霍遇的名字就慌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王爷,太后娘娘,卿卿与晋王殿下绝无瓜葛!” 太后轻斥霍胤,“一来就提那混小子,瞧把卿卿吓得。” 太后叫卿卿侍在自己身旁,与霍胤道,“我问过你六哥了,说是这丫头已经许给了秦大学士的弟弟,你莫要再她面前再提那混小子了。” “薛时安?儿子倒曾见过他一面,真是才子佳人。” 她这一露面,难免皇帝皇后会拿她的婚事做文章,孟峦便叫她和薛时安先做个幌子,日后离了皇城根,谁又能干涉她的婚姻大事? 太子成王纷纷来过之后,霍遇才从宿醉中醒来,入宫给太后拜年。 太后不冷不热地抬起眼皮,“你倒还知道我这个老祖宗。” 霍遇尴尬地应了两句,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卿卿身上。 卿卿一抬眼就撞见他的眼神,只见他对太后都是顽皮的样子,没有忌讳。 中原讲儒道,讲礼法,中原长大的无一不恪守礼教,只有糙原戈壁上的广袤无垠才能生养出这样狂傲的性子。 太后到了午后要奉佛,这一屋子儿子孙子都被她赶回去了。 太后只留下丫鬟菱珠和卿卿两个。 菱珠一向冷面惯了,只对太后热络,因她时常冷着脸,卿卿也有些怕她。 因晚上又是宫宴,太后的永寿宫里也老早就准备了。 前朝礼规,正月期间太后、皇后朝服不得相同,每一套都是富丽堂皇的。 大邺承袭前祁宫规,也如此来,太后斥责皇帝铺张浪费,皇帝充耳不闻,反正到了真正需要面见群臣和家眷时,太后也不会驳皇帝脸子。 于是就见一屋子宫女替太后朝服薰香打蜡,忙前忙后的,太后手里却握着一只朴素的靴子fèng来fèng去。 菱珠劝道,“太后娘娘昨夜刚给江汉王逢完衣服,怎么又动起针线?还是叫奴婢效劳吧。” “十四与我分隔两地,多少年才能见一面,我为娘一点心意,就不要阻止了。” 在茶室奉茶期间,菱珠与卿卿解释道,“别看太后娘娘对晋王面上冷漠,对晋王的心思可是和对江汉王一点不差的。太后每年一到逢年过节,就惦念着晋王。关于晋王的事,你留个心眼。” 这可不整个皇宫都知道了晋王对她求之不得? 卿卿在太后跟前侍奉的时候不敢走神,相处下来越发觉得太后娘娘可爱,一点没有架子,就像以前北邙山相处过的老奶奶们一样亲切。 给太后捶腿的丫鬟道,“太后娘娘真是福泽深厚,王爷皇子们最记挂就是您呢。” “那可比不了从前合家相聚的时候。”太后感慨。 帝王夺得天下,四方朝拜,这是从前那个农妇之家不敢想的。虽有了天下,这豪华宫室、用不尽的绫罗绸缎都属于她了,可她失去了那个完整的家,白髮人送黑髮人,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 “你们这些个丫头听我一句劝,不要想着巴结上哪个王爷皇子,就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人生百年,富贵浮云,安安稳稳过日子,等像老婆子这么大岁数以后,儿孙满堂,一家人一个不缺,才算美满。” 除夕夜里皇宫举行的是家宴,而初一的宫宴是朝中臣子皆携家眷入宫庆贺,声势浩大。 卿卿长这么大,除了当初战俘们浩浩汤汤北上之时,还没见过这么多人呢。 晋王府对外称谢云棠抱病在身,不可入宫,便带来了侧妃穆琼。 菱珠献上一副百鸟朝凤的绣图,对太后道,“这是晋王府琼夫人亲手所绣,太后您看,这只凤凰是不是栩栩如生?” 太后中肯地点了点头,“收下来,回头就挂在永寿宫吧。” 宴里吃了东西积食,卿卿趁命妇们都给太后庆贺时,四处走动消食,顺便去寻薛时安。
第111页 他是皇帝钦点入宫的,朝中人都知道这位虽未踏入仕途,却是新贵,便一窝子涌入秦大人家门下,与他攀谈。 卿卿走到太液湖边上,隔着太液湖望着鼎沸人声,好似热闹过今宵,他们便不顾明日一般。 她手里篡着一个小小的纸包,想了又想,还是扔进了太液湖中。 今天下午皇后召她过去,把这东西交给了她。 “将这包东西放进霍遇的酒里,往后你便再也不用受他干扰。” 她不是没有这个心思,而是不敢。 在北邙山时,她见识过他的手段和警惕性。 她不认为皇后会是霍遇的对手,如菱珠提醒,太后娘娘是护着霍遇的,如果现在由她给霍遇下药,不论事成事败,都会失去太后信任,反倒加深皇后和太后之间的矛盾。 太后只是一个普通老妇人,只想要个完完整整的家,她不忍心在这样的时刻去打碎一个老人家心中的圆满。 扔掉那药粉,她起身拍拍自己衣袖,正要离去,旁边密林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仔细一听,是人声。 她轻手轻脚寻到一座假山做掩护,听着林中动静。 是一男一女。 “琼儿,只要将这药给霍遇服下,你我便可早日团圆。” 卿卿惊愕,那男子的声音似是成王,若真是成王,那被唤作是“琼儿”的女子,正是穆琼无疑。 “真的不会被发现么…” “你放心,霍遇树敌无数,怎么都怀疑不到你头上。” 卿卿正犹豫是否该走开,身后又是一阵匆忙脚步声,“卿卿姑娘,您在这做什么呢?” 卿卿脸上一阵哀嘆,回头见是菱珠,和她对视一眼,步履匆匆地逃离太液湖边。 身后也传来交错的脚步声。 身后面的脚步声越近,她越是慌张,最后直接跑起来了。 一个粗厚的手掌捂住她的口鼻,稍一用力,唿叫声还没出嗓门,她就晕厥了过去。 卿卿睁开眼,观察四周,只见是个放杂货的房子。她被人绑在桌角处,动弹不得,只唿叫了几声便放弃了。 屋里传来异样的味道,似是烟燻,那味道越来越沖,空气也越来越灼热。 她记起来,旁边似是柴房! 看来这成王是要烧死她! 她愈大声唿救了起来,乞求着有谁能路过。成王既然把她关在这里,铁定是不会有人轻易寻来这里的。 求生本能给了她一些力量,她可怜巴巴的双手托着一张桌子往外移动,可正移动到房柱前,一根燃着的梁木落下来,顺势点燃她的衣角。 她在地上扑滚几下扑灭衣角上的火苗。 屋里迅速满是黑烟,她生怕唿救时被烟燻死,紧闭嘴巴。 谁来救她? 火势已经足够引起宫人的注意,一时间宫人匆匆向此聚集过来。 卿卿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想要发生求救,可是被烟燻得发不出声音来。 她脑目晕眩,终于还是在这浓烟中失去了意识。 她曾听说人之将死,生前事会如走马灯一般。 上一次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她看到了很多东西。 父亲母亲,兄长煊姐儿,战俘营的每个人,还有那仇家的脸。 这次呢? 她还剩一点清醒,只知道自己湿了眼眶。 他宽阔的背嵴,为她撑起一片永无阴云的天。 ☆、晋王入狱 卿卿火海逃生,心有余悸。 休息过后才知,当夜皇宫里发生的远不止一件大事。 她睡了一觉,晋王便入狱了。 晋王和后宫妃子被于花林中捉jian,二人衣衫不整,晋王更是□□上身,简直是打皇帝的脸。当下之际,未经廷尉,皇帝直接将他发落至了慎刑司。 卿卿知道皇后要自己给霍遇服下的是什么药了。 她是在皇后的宫里醒来的,清醒之后,立马去寻薛时安的影子。 门外守着的小宫女给她行了个礼,说,“薛先生已回去了,他叫奴婢转告姑娘,他无事的。” 她松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未松弛多久,又提了起来。 晋王昨夜才入狱,今个儿她一醒来皇帝就召见了她。 一切都在二哥预料之中。 她对着镜子练习了几遍表情,最后紧绷着神经,在德全的带领下进了太液宫。 她去时,皇帝正在练帖子。 皇帝汉语学得晚,做到高堂之上,越发觉得自己和祁人中名士间的差异,在中年时还肯读书练字,辛勤如往。 帖子下是一张图,皇帝拿出那一张图,“孟家丫头过来看看,这图你可认得。” 卿卿上前,看了一下,怎么不认得,可不就是她让霍遇纹在身上的图吗? “老十四说,他在西南见过这样式。” “陛下,敢问这图是从何而来的。” 皇帝并没说话。 “回陛下,此图…有些像西蜀王陵的锁。” “哦?” “陛下兴许听过…我们孟家有一张画着南疆地形、镇守兵力分配的地图,那图正是由西蜀王所绘。只是世人并不知,西蜀王原也姓孟,是孟家第八十二代孙,只因年少意气,出走西蜀,和家中断了往来。西蜀王死后,墓穴亦是由我家人所造,我们孟家在春秋时期便已机关术立业的。西蜀王墓开启之法,便是用这照着图纹做成阳模,而后灌以石灰冷凝后形成阴模,便是开启西蜀王陵的钥匙。陛下让卿卿所看之纹路,似正是…” 卿卿话音未落,皇帝已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向地下。 “畜生!” 邺人轻女,从不会因女人左右判断,皇帝亦如此,因此霍遇私通后宫妃子在皇帝看来事小。 可是私藏宝藏,有情不报,则是重罪。 卿卿离开太液宫时候想,终究还是由自己把他推入了牢狱之中。 有人失势,有人得势。 卿卿还没从霍遇入狱的消息上警醒过来,一道圣旨若腊月惊雷,在她头顶噼开。 皇帝竟要封她做郡主。 不是不行,只是这真不是个好时机。 她对霍遇是有余悸的。 二哥这一招只是为了逼他去出兵打孟束,这么说来,皇帝早晚是要放霍遇出来的,那时,他饶不了她的。 她接了册封后忐忑不安,由衷伤心。 她心里无主,叫了辇子去淇水边上的画舫寻薛时安。 他正与客下棋呢。 他在宫宴上短短露面,就成了朝中臣子争相巴结的对象。 卿卿以为是哪位朝中臣子,也没想要顾忌,可上了楼,看见那人却是太子,匆忙行礼。 太子忙道,“卿卿姑娘快免礼,不知今日你会来找时安兄,孤还来叨扰他呢。” “是卿卿不知太子今日前来,挑错了时候。” 太子会意一笑,“这盘棋孤已被时安先生逼到死路上了,正想着悔棋呢,既然卿卿姑娘来了,就请卿卿姑娘代下,孤有他事,不得不走了。”
第112页 太子有意给他们一个空子,卿卿福身谢过太子,太子展开扇子一拍脑门,“是孤忘性大!竟忘了父皇认了卿卿做干女儿,从今以后你还得唤我一声兄长呢!” 卿卿连道不敢。 也不是不敢,只是她只有两个哥哥,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认得他们。 太子走后,面对一盘死棋卿卿当然不愿意下。 薛时安将棋子一颗颗收回,卿卿忽然握住他的手,“剩下这几颗留着,咱们弹棋子吧。我棋子弹得不错呢。” “这么有自信?” “当然,北邙山论起弹棋子,我可是足够称王的。” “既然要比个输赢,总得压点什么。” “薛时安,我赢了,你就把命给我吧。” 他一惊,也发现了她喉咙间的哽咽。 “若我赢了,命仍是自己的,不由你处置。” 堵上她的命,卿卿哪还敢懈怠? 这游戏她在北邙山时候天天都玩,他是君子,以棋陶冶情操,这种下流的玩意儿哪比得过她呢。 卿卿五发全中,天赋斐然。 她望着最后棋盘上落得那颗孤零零的妻子,说道,“现在你的命是我的…以后不要再随便无视了。” “小九儿…” “你火里来水里去,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你和我们孟家没有瓜葛了,孟家人生死有命,轮不到你来救。” 她继续哽咽道,“薛时安,你要是因我出个什么事,我做鬼也不安生。” “胡说八道,世上哪来的鬼?”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他背着她出火海,他把命给她了,她也想把命给他。 可人就是这样贪心,有了依託,有了希望,便也有了不知满足的欲望——倘若他能早些出现该多好。 ----------------------- 有了开启西蜀王墓的钥匙,便有了出兵西南的底气。皇帝早在去年八月命赫连昌加强精兵训练,随时待发。 他召江汉王商讨此事,朝中再无第二人比江汉王更熟悉西南和孟束那支军队。 霍胤知道皇帝打下西南的心思,却不知他已拟好了详细的起兵令。 只是再详尽的计划若无一个得力的统率,都是一张废纸。 “十四,依你之见,此战应由统率?” 论大邺将才,舍晋王其谁? 且西南地势复杂,江河巨浪、山林瘴气,样样都考验将领的战略能力和士兵的韧性。 若出于军事方面的考虑,霍遇是不二人选。 可如果是政治因素,他则是最次人选。 “若由太子领兵战胜,平前祁余孽,定令百姓信服。只是太子经验不足,需以由赫连昌等老将辅佐。” “嗯,朕也有此意。” 霍胤只是本着直觉猜测皇帝心中用意,没想到一猜即中。 倘若真由太子和赫连昌领兵,那霍遇可真是不走运了。 太子心善,赫连昌还不整死他? 霍胤怀着忐忑离开皇宫,车夫问他去向何方,他一时自己也说不出要去何处。 “先到醉月楼买二两酒,再去慎刑司。” 原本是满满担忧,可到了慎刑司,却是担忧不起来了。 也是,这龟儿子什么罪没受过,慎刑司对他来说算什么? 这永安府,这朝廷,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 “叔叔给你提了二两酒。” “这么抠门。” “怕你耍酒疯,再闹事,只有二两,最多二两。” 霍胤命衙役打开牢门。 衙役当然是不敢的,没有提审令,没有皇帝手喻,这道门是不能开的。 霍胤长臂勾在住那小衙役,“给你透点风声,陛下已下令让本王接管慎刑司了。要是让本王知道你贪权怕势,给大司马开了门…” 那衙役已经吓傻了。 他的确给大司马赫连昌开了门,可江汉王是如何知道的? 大司马他得罪不起,江汉王也得罪不起。 权衡一下,还是给他开了门。 牢里只有一张床,就连喝水都得伸手找衙役去要。 “怎么连夜壶都没有?尿哪儿?” 霍遇挑眉,用眼神示意,“你站那块儿。” 霍胤急忙跳脚。 喝酒只喝二两,实在不痛快。 “父皇真要你接管慎刑司?不回西南了?” “打完以后,就召我回京。” “还是要开打。” “太子出战,叔叔都怀疑他那身板两下就被对面炮火震碎了。” “别仗着辈分占我们兄弟的便宜。” 江汉王是太后最小的儿子,也才比霍遇大五岁。 “你看,这仗胜算如何?” “那张图可不是必胜的保证,打仗靠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嗯,这场仗,八成是薛家出钱,军辎后备都有保障,就是赫连昌不大靠谱,你若争取一下,还有点希望。” “我手下的骑兵擅短兵突进,丛林作战,靠的是步兵耐性。只怕还没过江,瘴气林里面就已经倒下一波了。孟束占乌兰江天险,成也乌兰江,败也乌兰江,依我看,不如等哪一年乌兰江发大水,到时候趁火打劫。” “你等的了,陛下可等不了。前朝余孽未灭,他这个皇位就做不安稳。打仗哪能不冒点风险呢?你现在请缨,输了就输了,还有重头再来的机会,若你不去,等这仗打完,就真是太子的天下了,你甘心?” 二两酒全被霍遇一人占了,喝了酒,浑身舒畅。 他眉目轻挑,玩世不恭。 霍胤知道他从不是个没有把握的人。 若天下是场赌局,他会把全部身家都压在霍遇身上。 “十四叔。”他喝了酒,心痒痒,手在裆部揉搓,“这里旱。” 霍胤无奈,“你这混小子!要什么样的。” 霍遇眼神有点迷濛,不知道是因为酒意,还是因为欲望。 他的手指在空中摆弄,似乎在追寻什么只有他能看到的东西。 “侄子喜欢孟家丫头那样的,要看着纯,实际上更骚一点的,不过孟家丫头身材欠了一点,最好还是□□大的。” 霍胤第一眼见卿卿就被惊艷到了。 这惊艷,更多来源于霍遇。 霍遇喜好最烈的酒和最妩媚的女人,可那女孩儿,在他印象里是柔柔弱弱的,眼神里对一切还是懵懂无知的。 “你喜爱她?” “十四叔,你几时变得庸俗了?男欢女爱,不就讲求一个痛快吗?玩儿烂了,就不痛快了。” 霍胤嘆口气,“你这嘴能不能给咱们祖宗积点德?” “咱们祖宗都是马贼土匪出身,积再多德也没用。” 卿卿近几日来眼皮子都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事发生。 她午后睡醒,丫鬟跑过来说,“董大人求见。”
第113页 她没能反应过来是哪个董大人。 丫鬟提醒,“是符节御史,董大人。” 卿卿简单打扮了一番,心想,该来的还是来的。 在北邙山之后她再未和董良见过面,对他记忆确实很深。 大概是因为北邙山千里的风沙,所遇全是霍遇那样兇恶的军人,所以她才对温文尔雅的董良印象深刻。 董良来得匆忙,还穿着朝服,像是临时决定要来见她的。 “安平郡主。” 皇帝封了她做郡主,她虽没能拒绝,却还是不习惯被这样称唿。 从前给霍煊留着的宅子被赐给了卿卿做府邸,府上的人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主子,像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一般高兴。 卿卿叫人给董良奉茶。 “董大人有话直说吧…” “好。郡主聪慧,应该猜得到在下前来…是为晋王一事。” “我并不聪慧,反倒愚笨的很,不知他入了狱,与我究竟是什么关系。”她说这话是没有底气的,是心虚的。 “若郡主能在陛下面前为王爷求情,陛下一定会看在郡主面子上轻饶王爷这一回的。” “你怎么能这么笃定?” “郡主或许是不知,晋王入狱一事,并不是你我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陛下恼在晋王阻挠攻打西南一事,郡主是孟家后人,若郡主出面,此事还有迴转余地。” 卿卿纳纳道,“董大人也知道我是孟家人…又怎会替王爷求情?” 她没能果决拒绝,只因为知道霍遇入狱一事,自己是始作俑者,而在董良看来,却以为她被自己说动。 卿卿没了主意,只怕自己若一直不答应,董良便不走。 “这事我会考虑的。”她先勉强应下,想着之后再去找薛时安商量。 可董良前脚刚走,宫里就来人接她进宫。 大过年的摊上霍遇这档子事,宫里都没了过年的气氛。太后的永寿宫内外更是个个都不觉得好过。 “卿卿丫头来了,菱珠,快去给她倒碗热茶喝。” 卿卿和菱珠打了个照面,不防就想到了初一夜里她在太液湖叫自己的那一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卿卿再愚笨,也猜得出太后的意思。 霍遇是再多人的眼中钉,却也是这老太后心中的宝贝孙子,谁能比太后更难过? 太后膝上叠放着一件藏青色的袄子,苍老的双手握着袄子的领子,想用力,又怕抓皱了领子。 “我们七哥儿命苦,打小没了阿娘,被他那狠心的爹扔进军营里,吃不饱穿不暖…我这个当阿嬷的帮不了他什么,也只能给他fèng个衣服,纳个鞋底,祈盼他穿好,吃好。” 太后哽咽了起来。 “卿卿丫头,你在宫外面,能不能替我这老人家行个方便,把这新fèng的袄子送给七哥儿。” 太后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卿卿本来就心软,眼看太后眼里有泪花,都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了。 她接过太后手中的袄子,“太后放心,卿卿一定把衣服交到王爷手上的。” 卿卿夜访慎刑司,衙役都认得这位是皇帝近前册封的郡主,不敢怠慢。 她怀里紧紧揣着一件袄子,她的身体似乎比那袄子还要瘦弱。 衙役领着卿卿到了牢房里,阴湿气息渗进她的皮肤里,让她产生了逃脱的念头。 她跟着衙役往深处走,这时,一个用披风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身影在另一个衙役的带领下匆匆和她错身。 卿卿闻到了一阵脂粉味道。 带领她的衙役干咳两声,“郡主,晋王就关押在最里间。” 卿卿道:“有劳大哥了。” 她一刻都不想在这里耽搁,加快步伐。 走到了最里间的牢房里,那里面之人衣衫凌乱,大冷的天敞着个胸怀,他懒散躺在石床上,手在下腹的位置由衣衫掩着,不知做些什么。 气氛里似乎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卿卿知道那味道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了方才与她擦肩而过的那女子是来做什么的。 ☆、世道纷杂 卿卿不敢靠近牢房,只是站得老远。 霍遇系好裤子上的束带,斜斜靠在石壁上,鹰一般的眼神落在卿卿身上。 她气色看起来并不好,或许是这牢房太晦暗的缘故。 “这是太后为你fèng的袄子…她老人家不便出宫,托我送来。” “嗯…”他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鼻音,像是兽类餮足后满意的□□,“你不过来,怎么把衣裳给我?” 卿卿只是怕他,不敢过去。 她外头罩着一件粉白色的狐裘,将那细瘦的腰身全部掩盖了,霍遇道,“把外面那层脱了,让本王瞧瞧里面的。” “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卿卿觉得呢?北邙山之时,你是我什么人?” 卿卿咬着唇,面色苍白。昔日,和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无比痛苦,都如针刺骨。 “本王猜一猜,谁教你这么做的…秦家人?还是谢家人?皇后道行浅显,定不是她了。” 卿卿蹲下身子,将衣物塞进囚室里。 “董大人,哈尔日将军都找过我,要我为王爷求情。” “有句话你听了或许会伤心。” 卿卿望向他——她的伤心还不够么。 “孟家女郎,本王就算在这牢里关一辈子,也不需要一个□□的求情。” 卿卿看不清楚他说这话时是个什么表情,可是,又和她什么关系呢?他骂出来了,她反倒轻松了。 “王爷,卿卿若有本事,也想让你关一辈子,还要为你造石像,让你的石像长跪在我孟家将士亡魂之前,让王爷也尝尝不得归家的滋味。” “卿卿,本王是真心怜惜你。” 卿卿眼皮抬起,那底下的一双瞳,没有任何光彩可言。 “替本王向薛公子传达一句,美人计,本王受用的很。” “王爷是什么意思?” “本王一直觉得你不傻的,怎么还看不透,你的薛公子对你念念不忘,为何不在寻到你之后为你除奴籍,接你回去?薛家和穆家同时洛川善人,怎能没有交集?卿卿别忘了,当初是穆潇令我注意到你的。” “那也以卿卿卑贱之躯救出了祁朝忠良。莫说为他牺牲了贞洁,就是要卿卿这条命,也会给他。” “当真是个恶毒□□,下一个要伺候的是谁?是太子?呵…卿卿裙下风光真是要令万人採摘,才能满意?” “卿卿今日只是奉太后之命前来探望王爷,王爷所说,卿卿不会记得。” 她不记得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了,一连几日都是浑浑噩噩,稚嬷嬷叫了人给她看病,才知道是发烧了。 郡主府邸的人立即去了秦府请薛时安前来,卿卿知道,反倒埋怨,“请他做什么…他又不是大夫,我不想见他。”
第114页 稚嬷嬷哎哟一声,“这说什么胡话,前些日子不还为薛公子纳鞋底呢,怎么又和薛公子闹起别扭了,卿卿乖乖,薛公子不来,难过的还不是你自个儿。” 卿卿经别人这么一说,心底委屈泛上眼底,变成滚滚泪水。她这几日脑海所想都是霍遇说得那几句话,甚至不敢见人,生怕在别人眼中自己就是霍遇说得那□□□□。 她扑在稚嬷嬷怀里面,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浆煳,粘稠噁心,令她无法思考。 “娘亲,我想回家,想回家,卿卿要回家。” 稚嬷嬷被她的悲伤感染,她这么个身世,谁不怜惜? 若是下野女娃,这样的命运未必惹人心疼,可她原本该为王公贵女的,年纪小小颠沛流离,受过人情冷暖,可谓命途多舛了。 她正为卿卿哀嘆之时,外面的婢女传来消息,薛先生已经来了。 “姑娘夜里闹得厉害,又不肯服药,梦里叫的都是先生的名字,老奴只能请先生来了。”稚嬷嬷在门外对薛时安说道。 丫鬟在他来之前已经熬好了汤药,指望他餵给卿卿。 他端着药碗,脚步轻轻,不知她听了什么话,这些日子对他避而不见。 他在别人还于温室读书的年纪,已经阅尽千帆,自诩能洞察人心,到了她这里,就通通不管用了。 “先把药吃了。” “我不要吃药。”她哭道,黑缎子似得长发垂在两颊两侧。 她揉了揉眼睛,擦干泪,一把推掉他手里药碗,蛮横不减当年,“吃什么药,战俘营的时候病了哪有药来吃。” “那是从前。” “你知道我在那里,为何不来救我?你知道我被欺负,为什么不来救我?你知道的,可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她腥红的眼里写满哀凉,难以令人想像这是一个少女的眼睛。 “放我走吧,时安,你让我走,我不想留在永安府,不想看见他!” “你能去哪儿?去找唿延彻?他和乌桓已定姻亲,不久后便要迎娶乌桓公主,他那里没你的容身之处!” 他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痕,如骤烈的冰面。 “那哪里又有我的容身之处…就算他死了,我还是脏的。” 她把自己困在双膝之间,仿佛这样能给她安全感。 他也不顾那凋落在地板上的药碗,也不顾什么尊卑,管他什么大计!这么可怜的女孩儿,谁能忍心她受半点伤害? 可愈是无暇一块玉,愈令人有破坏的欲望。 薛时安已不知道他那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智何去,他捧住那一张娇弱容颜,摄住那两朵干涩的唇。 他的欲,他的孽,在这一刻如疯长的水藻,拖住他的脚步,将他拽紧冰冷的水底。 “小九儿…”他吻得并无章法,带着怅然的迷恋。 “我嫉妒唿延彻,不想你随他去,小九儿,跟了我,往后再也不让你受委屈。” 卿卿本来就头昏脑热,现在更是不知今夕何夕。她的双手无力攀上他肩头,想回应他,却又怯懦了起来。 “时安,不要再让我受委屈了。” 她扑进他的怀里,比孩提时更要放肆。她那样喜爱他,信赖他,不愿被辜负,不愿被抛弃。 ************************************************************** 要问如今永安府最春风得意是哪位,自然是秦府二公子时安。 薛时安在洛川时期就设有锦绣阁,聘名士教导莘莘学子,为朝廷输入栋樑之才,又在国家有需求之际慷慨解囊,捐银钱粮饷以备南征之需,为天下名士爱戴。 皇帝于朝上亲口赞誉其有先贤才德,一时间永安王公争相求见,求其解惑。 卿卿见到今日一幕,欣慰之余,略多感慨。秦府门楣被挡得水泄不通,她想去次秦府也得排着队。 福宝掺扶着她下轿,好奇道,“小姐,这是不是就是书上说得门庭若市?” “正是如此呢。” “没想到薛先生竟是这样的人物…听说锦绣阁就是他创立的,若我们也有机会入学认字就好了。” “有何不可?” “小姐这话可说不得,女人家哪能和男人一样呢,福宝就是嘴上一说,再说这个年纪,念书都晚了。” 福宝的话点醒卿卿,让她想起母亲曾着手所办的女学。 她入宫和皇后提起此事,皇后思忖一阵,“倒是个不错的想法,尤其战后寡妇人数倍增,若无一技之长,又怎能持家…回头咱们就跟陛下说说,若事成则再好不过了,只是天下英贤受儒道影响颇深,不愿教女流诗文,就是在从前,你母亲也是打算亲自教授女子们知识,如今只怕很难找到一个有你母亲那般才学的女子。” “不一定非是女先生,锦绣阁中有大量学子,他们都是免费吃喝住宿的,若是以锦绣阁的名义兴办女学,锦绣阁学子也定愿意帮忙,将自己的学识交与这些女子,也是他们温故知新的机会。” “原来你早就想好了,你母亲在天有灵若知道你完成了她的夙愿,真是…”皇后说着便流起了眼泪,当年孟夫人待她情同姐妹,教她读书认字,是以她才有了今天。 晚膳时皇帝过来,皇后便把卿卿想办女学一事说给了皇帝。 “哦?怎么突然生了这个心思?” “回陛下,今日卿卿和侍女路经秦大人府邸,见秦府门庭若市,侍女无意提起自己求学无门,提醒了卿卿,卿卿母亲曾计划兴办女学,只是因病重才将此事搁浅。” “若能令女子求学问道,倒是一件撼动古今的大事。” “若陛下能促成此举,则是先圣也不能比的。” “别给朕扣帽子了,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便是,邺人尚武,搞得整个民风都不正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正正风气。你手头有秦家兄弟的资源,便让他们去办。” “谢陛下!” 皇后为皇帝舀了一匙汤,自豪道,“卿卿虽在北邙山多年,但在那北邙山之前的见识可不是寻常女子能比的,陛下是不是得赏她?” 卿卿见皇后这样说,连忙道:“卿卿不敢,陛下和娘娘已经给了卿卿太多机遇,卿卿不敢再有奢求。” “听皇后唠叨,年后是你生辰,既然是朕的干女儿,不能含煳了去。” “但听陛下和娘娘吩咐。” 卿卿手头多了筹办女学一事,方方面面都尽心尽力了起来,不过有薛时安的帮助,许多大事都被他一手包揽,她想尽力都没有地方。 她原本想将女学试点的地址选在洛川,却遭了薛时安反对。 “洛川已是经济重镇,万不可在文化上再有偏重。女学试点落于永安府,洛川人才流于永安,这才是陛下想看到的局面。” “原来如此,到底是你想得周全。” 她抿嘴一笑,心里偷着乐,有他这般,自己要什么学识啊,就算是个傻子都没关系的。
第115页 “那咱们几时回洛川?” “什么叫回洛川?洛川几时又成你的家了?怎么这么没羞没臊。” 他虽冷言冷语,卿卿知道那里面透着只有他们俩的温存。 “那你随我回瑞安。” 她几经漂泊,从大漠到永安,心心念念的还是故乡。 瑞安那么近,触手可及,又触不可及。 “等了解西南事以后,带你去西域转一圈。带你看看咱们的金矿。前些天我在辽东买下一座山头,偶然发现一个天然汤池,再领着你去泡温泉,这可满意了?” 这样的日子就算她仍是孟家深闺小姐都不能想像的。 他反倒感谢起了这个纷杂世道,如果不是那一场战争,他与她一生云泥之别,哪敢这样和她畅谈未来? 从前涌上身边的那些女子,实则连她一根手指也比不得。 “那也得先拜见过你叔叔…我二哥的性子,可不愿把我随随便便给了你。” “那便交给我大哥去与他言说。” 卿卿听他这样说,自己也有了底气。 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正是午后闲散的时刻,院子里只有偶尔经过的婢女,卿卿垫起脚,在他唇上飞快落下一吻,然后迅速跑开了,深怕留在那里,把柄全被他握在手上。 薛时安还未从这蜻蜓点水的吻中缓和过来,他的指尖拂过被她吻过的地方,是种不能言说的滋味。 即便青涩,那也是琼浆玉露不可比之的甘甜。 ☆、施粥之怨 薛时安平日睡于画舫,多数人还以为他在秦府上,每每登门拜访都去的是秦府。 成王避开耳目,登上画舫,引路人道:“先生已侯王爷多时。” 他本来并看不起这黄毛小儿,只当他故作老成,没想到他真能扳倒霍遇。 这霍遇一向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比之太子不同,太子周围被群山守护,而霍遇本身就是一座大山,最多伤其皮毛。 “薛先生好雅致,这处选的好,江上美景尽收眼底。” 薛时安左右手对弈,不懂的人只觉得他如此下棋实是寂寞无趣。 成王道,“独自对弈岂不辜负美景,本王虽不如太子的非凡棋艺,但也自问精通此道,不知是否足够成为先生对手?” 薛时安莹白无暇双指捻起一只白子,他那一双骨节秀致的双手色泽润比这白玉做的棋子。 “王爷功力还不足做薛某对手。” 被人当面怼,除了霍遇,薛时安是成王见过的第二人。他毕竟是皇孙贵胄,而薛时安又是个什么出身?不过是个卖货郎,怎敢与他这般说话。 “薛时安,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 “这副棋子是薛某令工匠用羊脂白玉打造,价值千金。” “民生尚为不安,你竟如此奢侈,不怕父皇问罪?” 薛时安单手稍用力一推棋盘,整个棋盘连同落子皆飞驰于水中。千金打造的棋子落水声也格外清脆悦耳。 “薛公子,你这是何意?”成王怒极反笑,意图在面子上为自己驳回一成。 谁知那落座之人面色不改,神色疏离,比那万年不化的寒冰还要瘆人。 “天寒了,薛某怕成王府不堪受寒,遂添了把火。” 正当成王摸不着头绪之时,小厮跑上画舫来,急匆匆道:“王爷不好了!府上主屋起火了!” “薛时安,你!” “成王殿下弱聪敏有余,当知什么人该碰,什么人不该碰。” “呵,本王当薛公子为何大费周章,原来是为了一个被霍遇玩烂了的贱人,你既然敢在本王府邸纵火,事后可别做缩头乌龟不认帐。” “薛某自然只是吓唬吓唬王爷,怎敢真烧了成王府?此时正是慎行司顾掌令交班时刻,成王府是顾掌令交班的必经之路,依顾掌令的正直作风,怎能放任成王府被大火毁掉?只怕已经入府救火了,王爷再不回去,那些和匈奴人往来信函可都得落入顾掌令手中了。” 成王现在尚逼自己沉住气,他虽没霍遇那份神气,倒也是见过风雨之人,不会被薛时安三两句话就唬住。 “薛公子,本王作为过来人奉劝你一二句,女人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玩意儿,太重视就没了意思。” 薛时安嘴角勾起,“薛某重视何人,莫等王爷的府邸都烧干净了才领悟到。” 成王心里是真的怕自己那些信函被人发现,暂且放下一时口舌之争,便立马回府。 回府一看,哪有什么大火?不过烧了主屋一间,顾掌令只是帮忙灭了火便走人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被薛时安耍了,一把火在胸膛燃烧,恨不能把他下了油锅。 --------------------------------------------------------------------------------------- 卿卿听闻了成王府着火一事 ,只觉得是恶人有恶报,若不是她胆子小,就亲自动手烧成王府了。 如今一切都步入了正途,若女学能办起来,大有助于重振孟家家声,她行事也不能再像是在北邙山乡间那般肆意。 府里说有一位长髯将军求见,提起长髯,她立马想到是霍遇身边的哈尔日,只是这时候他来做什么? 多半是为了霍遇的事,卿卿狠了心不见。过了片刻,家僕由来传报,说那位将军称,是为了孟九才来求见的。 孟九和霍遇的性质可就大大不同了。 卿卿请来哈尔日,他一见便跪在地上,“求姑娘救救孟九!” 虽恐有诈,但与孟九有关,卿卿不敢轻易判断。 “王爷说在狱里无聊,便求江汉王将孟九送了去,但慎行司的人和王爷有旧怨,不肯给孟九食粮,小人刚从慎行司回来,只见孟九瘦得只剩骨头了。原本想去求江汉王,但江汉王正在宫中,小人实在不忍孟九受苦,万般无奈下才来叨扰姑娘的。” “他明知如此,还叫孟九去陪他,这不存心害孟九吗?” “姑娘也知道,孟九只认姑娘和王爷的,在府中我等餵食他也不肯。” 卿卿低眉骂了声,“这狗脾气。” 她还是心软,不忍心孟九饿死。 伙房还有熬汤剩下的牛骨,她装满食盒,上层又装了碗粟米粥。 “府里没有狗粮,先就这些将就一番。” 自和薛时安相互坦白之后,她真觉得有了靠山,对霍遇竟也不是那么怕了。况且霍遇死活与她无关,可孟九和她有深厚的感情,她是不得不管的。 卿卿提着食盒到了慎行司里,孟九老早闻到她的气味,开始吼叫。 孟九这一叫,卿卿立马加快了步子,迫不及待回应它的唿唤。 见了孟九,就知道哈尔日说的是夸张的。 孟九本就是巨型体格,瘦能瘦到哪儿去? 可也是许久不见,卿卿想念极了,孟九一见她就乖巧了下来,呜咽两声,似乎在诉委屈。 卿卿隔着木栅栏轻抚孟九顶上的毛,将乘着牛骨的碗放进囚室中。
第116页 孟九真是饿了,饿狼扑食,很快咀嚼完。 卿卿试了试粥的温度,还热着。 粟米粥的香气飘散在囚室里,歪歪地躺在床上的霍遇也有些心动。 孟九这只狗都吃不饱,他这个做主人的在这岂能吃饱? “那粥,还有么?”他慵懒地开口,分明在祈求,却装作一副随意模样。 卿卿道,“怕孟九吃不够,是盛了许多。王爷若想吃粥,跪地求我,我便为王爷施粥。” “你这小小年纪,真蛇蝎心肠。” “王爷将卿卿推下蛇窟那天,怎没料到今日?” “本王自入狱以来,落井下石之人甚多,还没有卿卿这般决绝的,如今陛下还没有发落本王呢,本王奉劝卿卿有点远见,别只图一时之快。” “王爷也说了,陛下不知哪天就把王爷放出来了,到时候就算卿卿想落井下石也没有机会的。” 孟九突然打了一个饱嗝,气味全喷卿卿身上,她笑着拧了拧孟九耳朵,“你这小混蛋。” 她喜欢谁就对谁笑脸相迎,霍遇见她眉目弯弯,面上晕开一抹春色,和上次给他送衣裳时判若两人。 这才是北邙山的那个小女奴,她一笑,春花失色。 这牢狱灾似乎也没那么苦闷了。 孟九剩了半碗粥,他自然不会去喝,那狠心的小女子却将碗一扣,粥全撒在地上,完全在气他。 “你我夫妻一场,竟是连施捨之情都不存的。” 卿卿再是坦荡,也不过一个二八少女,被他这样编排,又羞又怒,“你胡说些什么!” “结髮之恩,同床之缘,子嗣之情,你我都有过,怎不算夫妇?” 卿卿最后揉了揉孟九头顶,站起来冷冰冰地说,“那时我年纪小,你又是王爷,为求一命我委曲求全,你都不肯留我这条命,什么情分都没了。” “卿卿如是说,我若当初不杀你,你就与我有情分了?” 抡起嘴皮子上的功夫谁都赢不了他,卿卿转身决然走开,却又道,“等王爷重见天日时,记得洗心革面,善待身边人,莫要再让他们为了王爷奔走求人。” 她走的时候衣袂带风,是正月里的寒风。 霍遇一吹口哨,孟九就跑到他脚下了。 他这些天的确是饿慌了,想揉揉孟九头顶被她揉过的毛髮,力气甚微。 “是不是上次说错了话,她就不理爷了?” 孟九呜了一声,像是回应他的话。 “怎有这么不识好歹的女子…当初在北邙山时爷就知道,一旦稍稍放手,她就会躲得远远的。” 说罢他也不可置信地笑了,“敢那样对爷的人,真是胆大包天了。” ************************************************** 皇帝正是下令任命大司马为征西大将军,太子为行军司马,开始浩浩荡荡的南下之行。 赫连昌原是邺人最骁勇善战之人,当年顾及家族面子将霍遇接到军中,岂料那狼崽子是个白眼狼,南下中原时独揽战功,令他郁郁不得志,直到近几年辅佐太子,收揽前朝大将,养精蓄锐,此战他势在必得。 他教导太子兵法,因皇帝对太子的过度保护令太子失去上战场歷练的机会,这是太子出师的好时机,只能赢不能输。 因此赫连昌出征前私下去请教了薛时安,他有游歷西南的经歷,能得他建议大大利于站前准备。 卿卿来秦府拜会时,太子和赫连昌正于宴客厅中商事,卿卿便在偏厅坐着,等他们结束会面时才出现。 太子旁边那鬍髭茂密悍将便是赫连昌。 赫连昌那一双眼睛实在令她不适,看向她时,仿若看着一个玩物,仿若对她的一切都瞭然于心。 卿卿迅速福了身子,躲向薛时安身后。 待这二人走后,薛时安执着她的手进到屋里取暖,“偏室等久了,都冻坏了。” “还好的。” 她脸上敷了层浅浅的妆粉,暖暖的日光一照,闪着晶亮。时下女子流行薄涂妆粉胭脂而重眉黛唇妆,他与友人出街游歷之时,友人询问他对此妆容的看法,他只觉得千篇一律,皆为庸脂俗粉,可同样的妆容画在她脸上,别有番韵致。 卿卿是天然眉弯,福宝只用了螺子黛为她轻描,她生怕他瞧不出自己今日变化来,便加重了口脂色泽。 此般娇艷,寻常人看了只觉得是天上仙下临凡尘。 薛时安盯着那丰润小口,眉间皱起川字纹路,“吃了什么?嘴巴这样红。” 他伸手就要来擦,卿卿可是描了半天的唇,不想叫他一动手就全部作废,躲去一旁,“我千辛万苦涂了口脂,你仔细别给我擦掉了。” “哪有这样红艷的口脂?像吃了人血。” “你…”卿卿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快擦擦。” 他寻了帕子,就要往卿卿嘴上招唿,卿卿动作没有他快,人被他圈在怀里面。外头的丫鬟瞧见动静,只当这两位祖宗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耐着那点儿好奇心都避开了。 薛时安望着怀抱里的娇俏少女,心头髮热。好似那从不属于他的少年时光终于发了慈悲,眷顾了他。 他低头住少女饱含情意的两朵唇瓣,舌尖轻挑,尝一尝她口脂的味道。 那口脂分明被他含尽了,她的嘴唇反愈发红润了起来。 “是…是什么味道的…”她似一朵含羞娇花,细声细语地问。 “像是葡萄夜浆。” 卿卿脑袋抵在他胸前,不敢抬头。只怕这世上最俊美的男儿都比他不过。 “你这趟从洛川回来,就去给我二哥提亲行不行?我足了十六了,二哥应当不会再拖着。” “那我这趟回洛川便把家中地契都带上给你提亲。” “还是不要了,总得留两张给我们以后过日子用。” 她真是痴傻地可爱,薛时安不忍又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地契没了可以赚回来。” 一想他就要动身回洛川,卿卿依依不捨,赖着他身边不愿意走。 犹记得小时候的模样,她口中没什么好话,见他时候十句里面九句数落,却又紧跟不舍,吃药也要他哄,吃饭也要他哄。 他那时厌烦于她,每每想着法子的甩开她,可她若喊一声甜甜糯糯的“时安哥哥”,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 ☆、霍胤两难 淇水上游结冰,薛时安此次回洛川走山路,卿卿去城门送行,恨不能和他一块儿走了,再也不回这永安府。 她是一身女公子的打扮,坦坦落落于闹市里和他拥抱告别,“我不在的时日一切听你二哥安排。” 卿卿点点头,在他怀里不愿出来,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刻,她才松开手。 “时安哥哥,你早点回来。” 有了她这一句时安哥哥,便是千难万险都阻挡不了他了。 卿卿回府上,下人说是恆山公子和谢大人已经久等,卿卿心道不妙,快步进屋去,丫鬟正在为孟峦添新茶。
第117页 府上人只知道这位是恆山公子,不知恆山公子背后的身份。 今日连同谢云棠的父亲谢衡都一起前来了,卿卿唯恐事有变故,揪心了一把。 卿卿来永安府之后未避嫌还未正式拜见过谢衡,谢衡与她父亲是相仿的年纪,虽是文臣身份,但常年锻鍊,身如松柏硬朗,长须美髯,不负世人流传那句“谢公风采”。 “原本该是卿卿去谢大人府上拜会,怎能让谢大人前来?” “你是陛下新封的郡主,由我来拜会你更名正言顺一些。” 卿卿知道此次霍遇入狱一事,谢衡虽没有直接出手,却也在暗中帮他们不少。 “本官前来,是替小女向家主赔罪的。” 谢衡以孟家旧仆自居,故而称唿她一声“家主”。 “谢姑娘现在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她已出城养伤,待陛下发了令让晋王西下,我们便会藉口她病故辞世,往后改名换姓,另寻他处营生。” 卿卿看了眼孟峦,不知他是何意。 “云棠被老夫惯得是无法无天了,犯下这种荒唐事!” “谢大人无需自责,如今这结果不正是我们所想要的?谢姑娘在云生谷,小侄自当悉心照顾,反倒朝廷这边,卿卿就交给谢大人了。” “老夫与孟将军有同窗之情,必不负二公子所託。” 卿卿一直记得当初把她从霍遇箭下救下之人,就连孟峦也不知那人究竟是谁。那人是由谢衡寻来的,想来只有谢衡知道那人身份。 谢衡沉思半刻,“当年我们离开孟家,各奔东西之时立下死约,此生见面犹如不见。时日久远,大家都已改名换姓。当初正是这位旧友主动写信给我老夫,老夫才得知小姐下落。只知这位旧友曾用名为孟盅,他年纪是我们当中最小的,当年离散之时,仍是个小小少年。” 谢衡想到什么,突然道,“不过他是个胡人少年!晋王身边有四个亲侍,哈尔日、汲冉、骆兆、霍骋。其中哈尔日汲冉骆兆与孟盅年纪相符,而骆兆于早年间离开晋王,只剩哈尔日与汲冉。哈尔日跟晋王的年岁倒更久一些,而汲冉北府营暗影卫出身,是暗影卫刺客中万里挑一的,平日帮晋王干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卿卿那时被箭射中,最后接触的人便是哈尔日。 孟峦倒了杯茶,平静道,“前些日子有人暗袭消香坊,应是暗影卫之人。自北府营解散后,暗影卫的此刻也都不知所踪,如今看来是被有心人组建了去。” 卿卿没注意到他后来再说的话,只集中听了孟峦说遇到暗袭,忙问道:“哥哥可受伤了?” “无碍,那人并非为行刺而来,不必担忧。” 谢衡道:“暗影卫幕后之人可会是晋王?” “不是不可能,正是晋王入狱之后暗影卫才出没频繁,不过也有可能是人故意将嫌疑引到晋王身上。” 卿卿由衷感嘆,真是天下人都要和晋王为敌了,也不知他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得意时无人为他井上添花,失意时便都来火上浇油了。 谢衡眼底有忧虑,“太子大军已到了大坉,也是时候该放晋王出来了。” 卿卿一事不解,问道:“为何霍遇犯下种种过错,陛下却从不对他重罚?” 谢衡解释说:“一来是为陛下心中亏欠,二来晋王确实在几位皇子中能力出群。霍遇是赫连大妃之子,应为嫡长子,可陛下偏爱赫连大妃的堂妹赫连夫人,在赫连大妃病逝后立赫连夫人为大妃,赫连夫人的儿子便成了嫡长子。再加之长公主一事,陛下和晋王间诸多隔阂,陛下始终以为亏欠了晋王。太子虽有仁德之明,但是书生意气,陛下留晋王在,也是想逼一下太子。” 孟峦道,“霍遇天资聪颖,可惜不愿往正途走。” 卿卿心道,孟束虽不是好人,却是孟家族人,令霍遇去打孟束,只怕此消彼涨,日后霍遇会再成威胁,尤其是若他知道了孟峦还在世,那还得了? 正当她担忧之际,孟峦道:“赫连昌刚愎自用,已对霍遇心怀不满已久,即便霍遇赢了这场仗,也难回到永安。” 孟峦言语间成竹在胸,多年算筹都为了这一刻。 太后将卿卿留在宫里,要卿卿给自己念佛经。卿卿本就是在战俘营里认的字,说实在是个半吊子水平,时常念到一半就是不认识的生僻字,她只得趁着太后休息时去佟伯那里取经。 佟伯在藏经阁内修缮典藏,手下有一批可供使唤的青年,平日也落得闲情。 “往日教你你是三心二意的,此刻知道临时抱佛脚了?” 卿卿道,“那时不知读书念字的重要,现在我又承担了女学一事,总不能字都认不全让人笑话。” 佟伯垂老消弱的肩膀一耸,“有这份心是好的,字认不认得全不打紧的,祖师爷也是大字不识一个时创建学堂,道理懂得即可。” 卿卿见四周隐蔽无人,低声问,“如今我二哥和谢大人将赌注压在太子身上,师祖是何见解?” “为人不可不学儒道,可若是治国,儒道法道霸道缺一不可。太子路途尚远,晋王戾气太重,皆不是继承陛下大统的好人选。” “当初我在北邙山时曾救下木兰姑娘,无意得到一个惊天的秘密,赫连家前任家主和族中臣子曾写衣带诏,要立晋王为嫡长,只是赫连昌上位以来对此事绝口不提,如今那些拥护晋王的老臣要么留在关外,要么早已去世。时安的探子打探到赫连昌仍在寻找衣带诏,这是否影响到陛下判断?” “那衣带诏你可知在何处?” 卿卿抿唇不语,目光闪躲了一阵才道,“那衣带诏一直在木兰姑娘身上,他给了我…当初我…我一时冲动,就撕毁了。” “你这丫头…真是胆大,幸好陛下并不知道此事。便做份假的,给赫连昌送去吧。” “若是晋王知道此事…” “你真是会惹事!若晋王知道,把祸端引向赫连昌身上便是。” 卿卿又道:“还有一事,近日我在京中见到师…沈璃,他与我师徒一场,可毕竟出卖了孟家,我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他。” “沈璃为人阴险,远离之。” “卿卿虽遭遇诸多的变故,但能有佟伯始终为卿卿解惑,宽慰卿卿,也是卿卿福气。” “你命格是是山海之势,大起大落,遇事切记冲动。” “往后倒是不用了,其实今日来最重要一事是想告知佟伯,时安此番从洛川回来便要向我二哥提亲,往后卿卿就要和时安游山歷水去了。” 佟伯抚髯,“倒是美事一桩,届时记得将所见之景绘于笔下,叫司马一门丹青之技传世下去。” 卿卿回到永寿宫,太后午休已醒,菱珠为太后捶肩捏背,卿卿将自己搜罗来的小玩意分给太后身边的女婢们。
第118页 “你这丫头真是有心了,怎看怎么讨人喜欢。前些天进宫讲经那老和尚见了你,直夸是贵人面相,说咱们卿卿非寻常女子呢。” 卿卿一想今日被佟伯说了她不学无术,太后这样说更觉得害臊。 太后身边有女官附和说:“听说日前郡主出街描了远山眉,点绛唇,永安女子一见,都争相模仿呢。” 卿卿不经编排,被人一说面色就红了,“诸位姐姐也别取笑我了。” 不多时,江汉王来给太后请安。 皇帝知道若江汉王一走,太后铁定就要打道回邺城,故一直留江汉王在永安府中,好让太后多留宫中一阵。 “这是谁说了笑话,母亲笑得眼睛都没了。” “你这泼皮,说你娘眼睛小呢。” 江汉王让菱珠退到一边,自己为太后按摩了起来,不过两下就惹得太后皱眉,“疼死我了,你这下手没轻没重,怎么跟七哥儿一个样。” “那小子打小就跟我外出打野,自然和我是一个样的。” “我们七哥儿可比你懂事多了,别给自己面上贴金。” 提起霍遇,卿卿感觉到霍胤在自己脸上逡巡的目光,不适地低头,却听江汉王道:“咱们七哥儿也是个情种,这入狱了,还惦记着给人家姑娘找山海经里写的人面怪兽,也不知跟谁了,咱们家可没这样的人。” “谁说没有,你们爹不就是?当年啊你娘想吃山上的野果,你爹就翻山越岭去摘,你爹虽没你们几个的本事,可在你娘心里,他就是天底下最伟大的男人。” “是是,儿子都不如爹,也都不如七哥儿。” “你们这些丫头说说,一个男人在外头打打杀杀,可若连屋里的女人都护不了,那岂不是个笑话?” 满屋子婢女听太后难得谈起□□爷,纷纷好奇起来,问东问西将太后缠住。 霍胤打量卿卿的眼光让卿卿不适,她藉机出门吹风,却不料被霍胤跟上了。 “郡主,孟姑娘留步。” 卿卿回头,给霍胤福了福身子,“王爷。” “我那侄儿念着孟姑娘,油盐不进,就等孟姑娘去探望呢。” “我不念着他,请王爷不要再与我说了。” “本王也不想叨扰一个年岁比我小一半的小姑娘,只是那厮让我传个话,叫姑娘珍惜近日时光。他虽在朝里没什么权势,对付你一个小姑娘绰绰有余。” “一个大男人,欺负女子又算什么…” “孟姑娘如今风光,可不是踩着他上来的?若不是他将你引入宫里,你一个前朝旧奴,能有今日身份?” “陛下看重我,是父母荫庇,与晋王何干?卿卿和晋王原本就是仇人,莫说踩他上位,就算踩他尸身也在情理之中。卿卿只是一个女子,没有什么胸怀可言,就算他在我父母墓前,在我孟家将士坟前三叩九拜,与卿卿也仍是仇人。而且卿卿更是个小人,只会落井下石,从不会雪中送炭。” 她句句铿锵有力,令霍胤也诧异。他所见女子,即便是弱势之辈也都心怀良善,就算居心叵测也不会直言出来。 她直言不讳对霍遇的厌憎之情,简直一点余地都不留给自己,也不留给他人。 “原来你是这么个想法,那只能是那小子襄王有梦。” 卿卿反笑道,“一个放浪登徒子,也配和襄王做比?” 霍胤去慎行司将卿卿的话转达,原本想挑些不那么刺激人的字眼儿,可她句句带刺,挑不出什么好话。 霍遇靠在孟九身上,长腿一只曲起,一只垂在床下,一副街边饿汉模样。 霍胤劝慰,“你再忍些时日,人心都是肉长的,皇兄也是。” “他一心想做圣人,圣人哪来的心肝?十四叔你也莫再替他说好话,我不过是他手上一把刀,是刀是剑,总会生锈的。” “霍煊的事是你父皇有错在先,可你也只顾着霍煊是你亲姐姐,莫就不是他的女儿了?听你叔叔一句劝,南下一举灭孟束,万事还有余地。” “怎么都一心把我往战场上赶?不怕我夺了太子风头,他那日子过得更不安生了?” 也只有霍遇才能在狱中不改狂傲本色了。 “你的风头在战场上,领兵作战你是祖宗,太子身边有赫连昌,你边上还有我这个江汉王呢。皇兄若真是有心保太子,也不会让他上战场。等这场仗结束,把那小女子也给你抓来,关上门昏天黑地过个几天,不愁没子嗣,有了不世之功,有了子嗣,太子就更比不上你了。” 正经话说到最后,江汉王双眼瞅了瞅霍遇裆下位置,叔侄两人不约而同孟浪笑出了声。 “几个弟兄里你生的最勐,依叔叔看,是子嗣最多的一个。” “你这老不正经,我们孟九是母的,在它面前收敛些。” “假正经什么,你那东西也是叔叔看着长大的,蜀都美女可不是一般,越过江,那些个女人各个nai大腰细。孟束为了振兴刘家子嗣,开设望月楼,里头的女子各个自幼习媚术,都是为那太子遗孤一人备的,大多还没□□呢。到时候打过去,啧啧,只怕得销魂个几天几夜了。” 他们虽贵为王侯,却都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用百姓的话来说就是丘八痞子,从来无视礼法,打仗吃饭干女人,无尽循环。 霍遇被江汉王说得心动,已经跃跃欲试了,江汉王道:“已经给你府上送去了两个,你今个儿若点头,明儿一大早我就去跟皇兄请命,太子走正道,咱们搞突击,叫他孟束输的裹羞布都不剩。” “若十四叔应我一个要求,别说打孟束了,你叫我取赫连昌人头做侄子都二话不说。” 霍胤捏把冷汗,怎么感觉被这混蛋反将一军呢? “你但说无妨。” “这一路上也不知道会受什么伤,我好歹是个王爷,皮肉金贵,要个贴身医倌儿。” “要多贴身的?” 霍遇嘴角弯起,江汉王会意,“那可不好拐来啊。前些天来了个僧人,说她是贵人面相,可劲儿夸了一番,私底下都传着说那位是正宫娘娘面相,给你拐来只怕得出事。况且,那丫头自己也是个有心眼的,你叫我怎么下手?” “皇后这贱人,想把爷的女人给太子,且罢,让她得意几天。至于如何带过来…当年十四叔能在众目睽睽下把辽东王生擒出来,一个小女子而已,有什么难?” 霍遇笑得高深莫测,江汉王抚额干笑,心道,这是逼他表态呢。 若他动手掳来卿卿,那就是和皇帝皇后作对,若他不肯,这孙子就不出兵。 真是一个不小心就中了套,令自己陷入两难! ☆、南征之路 霍遇被放出来的消息并不令人意外。 他许多次犯错,惹皇帝许多次生气,可最后还是会不了了之。 卿卿得知此消息时,正在皇后身边陪皇后唠嗑话家常,晋王人还没从慎行司出来,是德全身边的小太监匆匆跑来禀告消息的。
第119页 皇后明显的面色有变,手指扣着椅子把手,焦躁不安。 她道:“叫採莲夫人过来。” 採莲夫人正是初一那夜与霍遇行苟且一事之人。 卿卿明白内里关系利害,心想自己还是避开的好,皇后却牵住她道:“你听了去,无碍的。” 那採莲夫人受了刑后一直被关在冷宫之中,这几日才好不容易修养出点人形来,卿卿看了都觉得可怜。 採莲夫人一来就抹泪,抽抽搭搭不肯说话。 皇后睨着她说道:“你既然选了这路,又娇弱给谁看?” 採莲夫人这才抬起脸,两颊凹陷消瘦,一双水杏般的大眼几乎占了脸上的一半,“皇后娘娘答应过臣妾,待事成就放臣妾出宫去,都不作数了吗?” “如今晋王要被放出来,还可算事成?”皇后冷笑一声,不怒自威。 採莲夫人是三年前被鄞州州郡献进宫的,紧扎紧打今年也才十八岁,出身也并不好,生父不过当地一个衙役,在宫里更是无依无靠,若非此次被人捉jian,皇帝可能都还不知道宫里有这号人。 “你一个女人出宫又能做什么?事已至此,贞操名节这些女子最重要的东西你都没有了,不如想方设法令你父母兄弟余生过得好一些,当初找你时觉得你是个聪明人,莫教本宫失望了。” 採莲夫人若说是霍遇强取豪夺,以死相迫,将所有罪责推向霍遇身上,只怕就连皇帝也没法子护住他了。 皇后暗示採莲夫人以死明志,採莲夫人自然是听懂了的。 皇后轻声道:“本宫会善待你的家人的。” 此时又是菩萨面孔,令人生敬。 採莲夫人被带了回去,皇后对着卿卿教诲:“晋王就跟那野糙一般,你若不能一把火烧尽,他只会长得更茂盛。” 卿卿也是盼着霍遇早些死了的好,可若他死了,那孟束老贼就要得意,留他一命,对于他们来说到底还是利大于弊。 好巧不巧,她夜里经浮图门出宫时,遇上进宫的霍遇。 他出狱后是清洗了一番后才进宫面圣的,衣冠整洁,和一个寻常王孙一般的装扮,可卿卿远远瞧见他,就觉得他把慎行司牢狱里的阴湿气息都带了出来,煞气逼人。 她在一旁避让开,弓腰垂首给他让路。 他先是无视她阔步走开,卿卿松了口气,可肩上突如其来的压力迫她转过身,这一转头都快晕了,她还正在懵然中,双唇被他的附上,啃咬吞噬,无所不用其极地令她受辱。 他疯了! 这里是浮图门,往来宫人不断,众目睽睽下,他是要毁了她。 霍遇捧住她小小的脑袋,几乎是双手稍稍用力,她的脑骨就要被自己捏碎。 卿卿在一剎的慌乱之后,双手抗争。可他身躯是刀枪不入,她无法撼动。 宫人们也都惊得不知所措。 卿卿抓住他衣领,缓缓唿吸,顺着他的意思将檀口张开,却待他要深入时,突然屈膝撞向他裆部地方。 金刚之躯也有命门,霍遇头一次被人踹裆,痛不可自拔,卿卿却看准时机,并不就此躲开,而是紧紧拽他衣领,借力跳起来朝他额上撞去。 宫人看得更傻眼了。 卿卿惹了祸事,趁机逃出,她是山野长大的,跑得比兔子快,很快身影没入黑夜,没了踪迹。 宫人愣怔,面面相觑,怕晋王迁怒。 只见晋王揉揉脑袋,邪笑一声。 乌云衔月,阴风起。 卿卿的车辇就在浮图门外,躲进轿子里,她心还在狂跳。 霍遇入宫的时候已经宫门四落,各宫贵人都相继歇下。太掖宫里皇帝案的竹简奏摺仍堆积成山。 “出来了?” “儿臣来请兵了。” 皇帝面色没有喜怒,夜深了,只是多几分疲惫。 他从竹简底层抽出一卷,扔在霍遇面前。 都说军令如山,可一张出徵令掂在手上的确没什么重量。 霍遇得了出徵令,就要离去,皇帝在身后斥道:“站住!” “父皇还有什么吩咐?” “朕问你,几分把握?” “还是那句话,没有把握。” “太子和大司马从正路出发,你走密林小道,危机重重,万事当心。” “儿臣晓得。” “走之前去看看你阿嬷,无事了便退下吧。” 霍遇携着出徵令走出太掖宫,他的父亲已经在这太掖宫整整八年,八年里,他却还未熟悉这宫里的糙木。 永安府年后最后一场雪,落在他出宫的路上。 霍骋在宫外头等他,等到他时,他肩头已落满了雪。 “王爷,坐轿子回去吧。” 霍遇着黑衣,和黑夜融为一体,雪落在他的衣上,才令他的存在明显了一点。 “不必了,雪也不大,走回去。” 霍骋跟在他身后,随他一步步走回王府。 今夜的雪对于永安府来说已是一场大雪,只是,他们习惯了伴随着猖狂北风的雪,永安的雪对他们来说过于安静。 得到出徵令,集结兵力只用了一天。 江汉王早已规划好路线,为霍遇肃清南下的道路。霍遇从前带兵都是走哪儿打哪儿,他不喜欢在军中搞那些隆重的仪式,打仗靠天时地利靠策略兵马,不靠鬼神,何况他们此次是走偏道突击,不宜大张旗鼓。 临走前一夜,雪还在下。 穆琼是给霍遇备了许多厚重衣物,霍遇望着那滚圆的行囊不由笑起来,“爷是去打仗,不是去游山玩水。” “天气谁也说不准,多带一点总是好的。” 他伸手揽住穆琼腰肢,轻轻一带就让她坐在了怀里。 穆琼的心跳如雷,她捂住胸口,生怕被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霍遇的手指怜爱地抚上她的眉梢,卿卿摩挲。他是习武之人,握惯刀剑,指腹的老茧脱落新茧又生,触感分明。 穆琼一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瞳孔就像修罗地狱,看一眼就引人坠落。 可今次他是这么温柔,穆琼忍不住和他对视。 “琼儿跟爷说说,这半年怨不怨爷?” “王爷将妾救出虎口,琼儿的命是王爷的,心也是王爷的,怎会怨王爷?” 他浅笑,眉间自有一股风流韵味。 粗粝的大掌探进女儿家的薄衫,握住胸前一方温柔,“那琼儿爱不爱爷?” 穆琼被他突然一握惊唿出声,女儿娇chuan是最有力的chun药,霍遇手里的力道不断加重,“爱不爱?” 穆琼从没想他的口中也能说出这种话,失神了瞬间,“爱,琼儿爱王爷。” “本王已经向陛下请了旨封琼儿做夫人,若此番本王西行遭遇不测,便和琼儿继续做一对鬼夫妻,恩爱不移。” 他的意思是,若他有不测,要她殉葬。 穆琼垂下长长的睫毛,“王爷不要说胡话,妾等王爷归来。”
第120页 霍遇冷笑一声,推开穆琼,出门去寻霍胤送来的那两雏儿。 隔日里霍胤率三千精兵先行,霍遇率骑兵步兵各五千紧随其后,郑永领三万玄甲往大坉口方向出发。郑永兵马看似是支援太子,实则掩人耳目,按计划是要在巫峡关转道与霍遇汇合。 在和匈奴一战中霍遇吃了粮糙供应不足的亏,此次由霍骋亲自押粮,其余军卒辎重皆由自己亲自看押。早在狱中他就知道这场战事避免不了,于是狱中的闲暇时间,便把一切都已部署妥善。 -------------------------------------- 卿卿醒来,已离永安府三百里地远了。 她记忆仍留在那天出宫,她坐上轿子,那轿子摇摇晃晃的,摇着摇着她就睡着了。 她不知这一觉睡得长久,睁开眼时,孟九湿热的舌正在舔舐她的脸颊,脸上凉凉一片,都是孟九口水。 她揉一揉眼,在看周围,是个简陋的帐篷,只支着一张简易的木床,此外再空无一物。 被子下的肌肤冰凉,腿间的不适令她惊慌起来。她全身上下只套了一件宽大的外袍,里里外外是浓郁的男人气息。 绝望的狂潮瞬间将她淹没。 “醒了?”男人浑厚的声音落入耳边,带着兽类饱腹后的满足。 卿卿无力地将自己裹在被子里,一瞬间天翻地覆。 她不知永安那场雪是否还在继续。 最恨不过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挡住了薛时安回程的步子。若他能早回来一日,便不会是这个地步。 帐篷搭得小,只容一人一狗,多一个人都显得挤仄。 霍遇用干净的汗巾擦干身上水珠,又拿起一旁湿濡的帕子,跨步上前,坐在床沿上,一手扯过被子,将她肩头的衣服拂去,给她擦拭着身上的粘湿。 “原本打算放过你了,谁教你去慎行司撩拨本王?” 她要张口驳斥,却只能发出喑哑的呻吟,一时间双目圆瞪,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男人。 她说不出一个字眼,发不出任何声音。 “本王对付女人的手段卿卿又不是不知的。” 她无法出声,只有胸膛因怒因恨不断起伏,霍遇伸出一掌压在其上,“到底捨不得你在身下的声音,药效一过就能说话了的。” 他拿着帕子擦到她身下,不由笑道,“本王床畔之人,还无一人有卿卿这颜色的。白虎克夫,正好本王是克妻之命,岂不与卿卿天生一对?” 没了声音,她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从北邙山到永安,她看他的眼神从来没变过。她不会掩藏厌恶,就像她不会掩藏欢喜一样。 她怒不可遏,身子瑟瑟抖动,如秋里摇摇欲坠的叶,微弱的动静也能夺取她一线生机。 耳光落在脸上,霍遇也不躲。 “留着点儿力气,明夜再使。” 卿卿当下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她用额头去撞他,霍遇一个不防被她得逞,她藉机反将他压制身下,手上章法全无,指甲拳头并用往他脸上招唿。 霍遇不还手,像完全不知痛一样。 卿卿打累了,又换个方式,双手扶在他肩上,沖他下巴咬上去,她被满口的血腥味刺激到了,明明…一觉前还是好好的模样,她还在盼着薛时安回来,怎会是现在的样子? 她四顾周围,黑洞洞一片,夜似深渊,牵住她的脚腕拉着她下沉。 霍遇摸了摸下巴,染了一手的血。他拿起一旁的干帕子捂在伤处,反身就把她困于自己和床帏之间。 他将重量全压在卿卿的身上,眼看她双唇被血染红,胸前粉端在冰冷的空气里瑟瑟发抖,在深山寒夜中,别有番妖媚。 那会看相的和尚非说什么正宫娘娘相,他心道,分明是个狐媚子转世,哪里端庄了? 等他日后做了皇帝,偏要将这小女子养在外室,让她一辈子就照狐狸精的样子活着——他还要当着薛时安那小子的面要她生死不能。 江山美人,是一个男人心中的美梦。 这两者,他都要。 ———————————————————————————————— 漫长艰苦的行军路上,孟九是卿卿唯一的陪伴。只是孟九身担重任,每次都走在队伍最前面侦查,只有夜里停下休息时她才有机会见到孟九,给它餵食洗澡。 卿卿平日里被霍遇扮成个贴身的小厮,但霍遇手下的人都曾见过她,关于她死而復生又被皇帝认作是干女儿一事已经成为私底下的传奇了,渐渐有传闻说她其实是鬼神身份,加之那些关于孟家的传闻,她的身份被传得愈发离奇。 可那有起死回生之力的鬼神,现在也不过一个洗衣餵狗的小厮。 霍遇虽是被迫出征的,可走上这条路,就没了退路。 战场是他的天地,既然要打仗,他就得占最大的风头。 霍胤在前路突击,在霍遇指导下,已经不费兵卒就擒了几个孟束身边的将领。 孟束原本不把邺人太子和赫连昌放在眼里,谁知太子还没露首,霍遇已经除了手。他打仗之狠戾是前所未有的,在正式开战前,已经频频用过分手段挑衅。 太子和赫连昌走官道,霍遇一行人沿山路潜伏,山路易遇埋伏,故霍遇採取分散兵力的办法,将所有兵马分成一个一个小单位,走在前面的小队负责速战袭击,走在后方的小队负责粮糙押送,如此一来就算遇到埋伏也能保存实力。 原本蜀地由江汉王和孟束手下大将许超共治,江汉王走在先前的部队假扮成流民夜闯蜀都,解决掉许超,占得先机。 满朝文武正等待着太子打开蜀地大门的消息,没想到城门是打开了,可进城的却是霍遇。 霍遇分明比太子出发晚,又走偏路,竟在太子之前到蜀地,与计划全然不符。 明眼人都知道这场仗是为了给太子加冕,霍遇不管不顾先占头功,实在令人气愤! 霍遇到蜀地第一件事便是关城门,不容任何人员进出。这一举动明摆着给太子难堪。 太子早晚也是要来蜀都的啊! 霍遇占了许超府邸,许超府上的女眷对他早有耳闻,晋王荒yin重欲,尤其南方女子娇小柔弱,霍遇在她们心里便是那从不毛之地来的九尺野人。 经霍胤介绍,霍遇得知许超有个小妾在蜀地闻名,据说那也是个奇女子,样貌那自是天人之姿,百年一遇的,可最妙是她yinchu有滋养之效,任何药物在她yin处走一遭,功效加倍。 霍胤道:“许超算个悍将,但也一把年纪了,床榻之间就是个残废,据说得此女后雄风大振,夜夜做新郎倌儿。” 人祸当头,许家夫人率先将那女子献了出来,最先遇上这事儿的还是卿卿。 霍遇入许府后,并未及于搜刮许超家中财物美人,而是先登城门巡视,故她是最早来许家的一拨人。 哈尔日在旁边看着她,霍遇没什么不放心的。
第121页 路径花园,只见一个贵妇模样的女子耳光落在一绝世佳人脸上。 既是佳人,只窥见一个侧影都是令人心动的。 宫闱之中的女子哪个不是绝色?卿卿自以为也算见过美人的,可见了那佳人,才知何谓绝色。 当下那贵妇打完骂道,“我许家养你十年,老爷对你恩重如山,如今叫你用这卑贱身躯换我许家上下安宁,你当感恩戴德才是!” 卿卿苦涩一笑,这世上人,只要一得势,就开始颠倒黑白。 她原本想看那被打佳人的反映,却被哈尔日先一步送回屋去,“后院里女人那些腌臜,别脏了姑娘眼睛。” 卿卿疑心哈尔日便是谢衡说过的孟盅,对他多了个心眼,只是日日观察下来,他对霍遇尽忠职守,霍遇对他也是全权信任,无论他的言行举止还是对霍遇的忠诚,都不是孟家出来的人。 她打消了这个疑心,眼下听他说了“脏”这个字,眼光变冷。 这后院里的事不干净,霍遇对她所做那些事就干净了? 她口不能言,又被霍遇关在小小一方屋子里,只得又拿来本书翻来翻去。想来许超也不是个什么文化人,许多藏本摆在书房里无非做面子,除了一本被翻烂的孙膑兵法,其余的都未开封。 十年前纸张才普及开来,因其便捷性而被军中大量需要。许超是在孟束南下抵抗羌人时被提拔的,武人出身,提拔上来以后才想装作个文化人,大量收藏新拓的书籍,学着附庸风雅。 她们瑞安孟家典藏可谓可观,只不过在孟家满门自缢后,大部分都被孟束运走,剩余的则被邺人瓜分。 只可惜许超翻烂兵书,仍是不敌霍遇灵活用兵。 孟峦也说过,霍遇是个强大的对手。依祁朝当年状况,外族入侵是早晚的事,可霍遇将这个进程推进了至少五年。 可他的强大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卿卿想,也许对于后世来说,他是一个值得歌功颂德的将军,可对于她们这些从前祁过来的人,他只是一个残暴的敌人。 夜里当地官员设宴迎霍遇,当然压轴的是许超那位天赋异禀的小妾。 即便有霍胤的铺垫,霍遇仍是被惊艷到了。 人间绝色,大抵如此,不需要花枝乱坠的赞美,她站在那里,就能令世上美人皆失色。 二月末的天,蜀地正值春寒,那女儿家抹胸外面只挂了层纱,在风中起舞时若悬崖之上那摇摇欲坠的花儿,令人垂怜,也叫人垂涎。 霍胤问:“如何?” 霍遇道:“女人又不能只看相貌。叫什么名字?” “卿鸢,巧了,和郡主是同一个字。” 那娉婷身影裊娜而来,玉润的十指和拇指捏起霍遇面前酒樽,嘴角挑起妙曼笑意,仰面将那酒水灌入口中。 那酒水有一半倒空,沿她秀美的下颌流入胸前春色里。 抹胸上的木芙蓉花被酒水浸湿,两点红润若隐若现,看得在座男儿皆口干舌燥。 “王爷,卿奴为您奉酒。” 既然是绝世名器,那气音都带着媚。 卿鸢玉腿跨开,跪于霍遇身上,浸着酒的高耸胸脯落在霍遇面前,霍遇一把抓住她脑后的发,将她与自己隔开一尺距离,却又倾身过去,舌头下流地在她胸上一舔。 卿鸢持跪姿向后折腰,将一方高耸rujian儿送入霍遇口中。 “卿奴,真绝色也。” 他大手一挥,便撕扯掉美人胸前可怜的遮掩。 旁人连连赞嘆,晋王,真男人也。 ☆、卿与卿奴 卿卿原想着霍遇今夜又美人相陪,肯定不会来叨扰她,反锁了门,只穿了贴身衣裤进浴桶中洗浴。 行军的日子里洗澡是个难事,只能拿热帕子擦身,还得躲着霍遇。 热气很快将她包围,她脱掉身上剩余衣物,将自己完完全全浸在热水之中,享受这半刻的安逸。 倏尔一声“哐当”,凉风涌入,一道黑影跃进屋里,她急拿起搭在浴桶沿上的白布护在胸前。 霍遇上前,双手扶着桶沿,欺身过来。 他无情地抽走卿卿的遮掩之物,凝目视之,过了阵子道:“倒也不差。” 卿卿恼怒被他这样轻挑地盯着,只好翻过身子,趴在木桶边上,藏住凶前风景。 “今日爷心情好,不刁难你。仔细泡坏了你那细皮嫩肉,出来穿衣。” 卿卿回过头,眼似小鹿,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抬起小臂,指着门口的方向,示意叫他出去。 “是叫本王打开门让外头守卫都看过来么?” 他有意曲解她的意思,卿卿口不能言,无法破口大骂,只得躲进水中赖着。 “你腿上的痣本王都见过了,还藏什么?” 卿卿和他僵持了阵子,水里温度退却,她不住在水里头髮抖。 “罢了,我闭着眼,你快些穿。” 他可没那么多闲情和她耗着。 卿卿见霍遇一闭眼,迅速从木桶里爬出来,怕他突然睁眼,则将衣服乱套一通。 霍遇果不是什么守约之人,只闭了稍稍一阵,就睁开了眼。 好在卿卿动作快,已经套上了深衣。 霍遇轻笑声,拿袍子将她裹上,唤来下人抬走浴桶。 她刚从水里出来,白净的面皮儿上沾着剔透水珠,如桃花含露诱人採摘。 霍遇倏然将她打横抱起,朝着床帏走去。 没了多余的衣服,将她抱在身上是那么轻盈,霍遇都替她发愁,不知她一个小小的人儿要怎么逃离自己。 卿卿被放在床上,他转身去抬来一张矮几放在床上,接着有侍女端着酒壶酒杯进来。 两只白玉耳杯,他与她各一只。 这许超虽是个武将,可私下用度都十分讲究。 霍遇面前放着的杯子是龙纹,卿卿面前的是凤纹。 霍遇想到那卿奴,果真是个人才,奉个酒都令男儿血脉喷张。 “你是如何给本王奉酒的?” 卿卿抬眼,不知所以。 “给本王奉酒。” 卿卿对他从没好眼色,伸手端起酒壶迅速给他倒一杯,动作有些粗鲁,酒水溅出。 “罢了罢了,真是扫兴。” 他有些怀念她牙尖嘴利时的样子,虽然时常令他生气。 这搁着酒的矮几又被下人抬了下去。 卿卿跪坐在床上,警惕地看着他。 霍遇想到卿奴那水蛇般的腰,能折成那般惊人姿势,回想和卿卿次数,却没有一次用过那些过人的姿势,有些遗憾。 他伸手去推她的肩膀,卿卿迅速山躲开,只是因床上空间狭小,不容她躲太远的位置,很快就被霍遇捉到,他一手向手后搡她的肩膀,一手扶住她的腰,将她身板往后压。 卿卿只觉得腰快被折断,痛极了,也只能发出呜呜啊啊的干涩声音。 她根本无法想像那是她的声音,从前北邙山的婶婶们都说她是黄莺般的嗓子,几时变成了这般?
第122页 她恐自己永远无法说话,后知后觉怕了起来,眼泪涌上来。 霍遇只想试试她腰上韧劲,不知怎地又惹了她的眼泪。 她哭起来的样子并不好看,可是很伤心。 她是想她家人了?还是想薛时安那小子?又或是怕了他? 都不是。 他脑海里生出一个念头,原来是怕一辈子说不了话了。 他用袖子擦去她脸颊泪水,“药性过了就能说话的,再等个几日。” 卿卿自恼地打了自己一耳光,只恨怎么这么藏不住心思,他什么都知道! “只给你下了哑药,还是之前迷药用量太多,把脑子给弄傻了?” 卿卿伤痛不已,他仍自顾自说笑,更刺激了她。她伸手朝他脸上一巴掌,可对面的人不怒反笑,“看来脑子没坏,不过你再动手,是该考虑把你弄成个傻子了。” 卿卿瞪大眼看他。 “你从小倒也不算受过什么大委屈,世上的恶毒事知道的少。从前在祁邺边境,一些祁人女子常被拐卖到我们这边来,都是先给药傻了。祁女舒服,买主很多,买过来就当奴才养着,扒光衣服拿根链子拴在屋里,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死了,就扔去餵狗。” 卿卿的眼里流露出恐惧来。 “本王怎捨得叫你变成傻子,卿卿打骂人时候最动人。” 霍遇见她头髮还湿着,便去拿巾子给她擦发,卿卿看到他手上拿着一截白布向自己走来时,不知怎么就以为他要勒死自己,一晃神,那白布温柔地落在自己头上。 他的力道轻柔地落在她头皮上,卿卿一阵苏麻,她一动不动抱膝做着,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夜里,他和她同榻而眠。 蜀地人身量小,床似乎都窄了几分,偏偏夜里凉意刺骨,这里也没烧地龙的习惯,一个火盆放在床前就当取暖。 里侧的人儿已经熟睡,她娇小的身子背对他蜷缩着,脖颈上的蝴蝶似乎也沉睡了过去。 霍遇转过来,覆上她身子。他可以完完全全将她覆住,仿佛融为一体。 霍遇天未亮就出城视察,回城后又传来战报,说太子一行人在孔家壕误闯流民和当地山匪的战事中,收复流民和山匪又耽搁了几日。 霍遇已经想到太子给那些土匪说教的模样。 他在蜀都按兵不动,一部分人猜他是在等与太子汇合,一部分人猜他想去挖西蜀王墓。 可没人敢问他的意思。 卿卿在竹蓆上午睡,睡得不知时辰。霍遇踹门而入,见她仍熟睡,嗤笑道,“哪儿来的凤相?整日除了吃就是睡,倒像是家豚。” 她方才是趴卧姿势,竹溪凸痕印在额上,显然是睡得香熟。霍遇也不打扰,见她手上仍握着一本书,好奇了起来。 她从前最爱看一些时人瞎编的浅显故事,从未对书本爱不释手过。 轻柔地从她手上将书拿下,见那封面原来写着四个字:承安军志。 如今民间流传甚广的一门三将说得正是她的父亲和两位兄长,她的长兄孟岩十岁从军,功勋无数,不仅仅是战无不胜的将军,还是前祁最年轻的兵法家。 这本《承安军志》是他以行军日志的方式记录打过的每场战争,并结合前人兵法进行总结,如今已是兵家必读典藏之一。 霍遇对这本军志早已烂熟于心。 孟家父子兵法才德都是当世楷模,落得如今下场,实在可惜。 霍遇是见证了这一门三将陨落的,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战胜这三父子,语气说是他们被他打败,倒更像是老天有意收回帅星。 他低头,详视她睡颜。好似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一样,两道弯眉蹙起,檀口启开,咿咿呀呀哼唧着,也不知在说什么。 卿卿醒来,看见一张过分贴近的脸庞,惊吓不小,险些从榻上翻滚下去。 霍遇搭了把手,阻止她滚落下去。 “卿卿真是水儿多,眼泪多,chun水多,口水也多。” 她真以为自己流了口水,忙用袖子去擦,心里反驳,谁睡着了还能控制得了口水? 他也想不通,这般蠢,这般倔,空有美色,哪值人牵挂? 她醒透彻了,霍遇命人拿来纸墨。 一位绝色佳人与送完纸墨的下人擦肩而至。 卿卿那日只在远处看到这佳人,已是惊魂一撇,近看更是美得摄人魂魄。 屋里只有她、霍遇,与佳人。 佳人一进屋先是朝霍遇与她福身,接着,迳自脱去外衣。 卿卿虽是女子,可也非礼勿视,匆忙别过脸。 那佳人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落,并不扭捏。 霍遇强拽着她到书案前,将笔塞进她的手中,嘴唇靠近她耳边,暧昧道,“卿卿擅描春宫,本王现在正要用你这本事。” 卿卿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懂了他的下流之意,他是要自己画这佳人。 他有千万种法子逼她画,卿卿紧紧篡着那笔,好一阵才松开,她既不能言,便在纸上写道,“一两金。” 她在定价,即便她只是个小小女流,也是师承司徒一门,不能辱没了师门。 霍遇豪慡笑开,“行,你要多少都给。” 她又写道:“一张。” 一张画,一两金。 霍遇面色变了,他每月俸禄才几钱?怎能容她坐地起价? “你以为爷找不到画师了?” 若能找到,也不会来找她。 卿卿又写了两个大字:请便! 霍遇许久未见她字迹,倒是惊喜,她在北邙山时写的字都是歪歪扭扭的,如今字体成熟许多。 “一两金便一两金。” 他没钱,许超钱库里多得是金。 眼看生意成交,她又提条件,你出去。 还好是写字,否则他无法想像她张口对自己说“你出去”的样子。 他也并没打算在这里看,卿奴妖术他见识过,怕自己按奈不住,当着卿奴的面欺负了卿卿。 霍遇离开后,卿卿反锁门窗,回到书案前重新铺上一张纸。 卿奴早已脱得干净,摆出一个高难度的姿势。 卿卿被那yin贼逼着临摹过春宫,也见过不少荒诞姿势,可当那画里的姿势被真人演绎出时,又是另一回事。 她一个女子也面红心跳。 “小公子可是有所不适?” 卿奴还当她是男儿呢。 卿卿终于明白了为何霍遇找她而不是寻常画师,若是男子执笔,这还画得下去吗? 卿卿摇头,提笔沾墨,几笔描出她体态轮廓,再添上神态。 霍遇就一个要求,一定要画得像。 晚上把画拿给霍遇看,他也满意。别说她画得简单,形神却十分到位,至少看的人一眼就知道这是卿奴。 卿卿自白天和他用纸笔沟通以后,便学了这招,在纸上写道,“用途。” 她问他这画的用途。 “这卿奴还叫红花的时候,曾是刘沆身边婢女,后来被许超看上,孟束为了留住许超,便劝说刘沆将她给了许超。你也知留刘沆手无大权,但有祁太子遗孤的身份,在前祁老臣中还能说得上话,只不过性子实在懦弱,处处听从孟束。若他瞧见自己旧相好的春宫图四处流传,再不与孟束反目可枉为男人了。”
第123页 这阴损的招数也只有他想得出来。 卿卿不知他阴招一手接一手。 从前在北邙山让她临摹的那些禁图残卷都是前朝宫中流传出来的,因年代久远内容破损。卿卿临摹的那些都被他拿去卖给一些地方富贾,换取所需。 霍遇这么一说,引起卿卿好奇。 她在纸上写下“旧相好”三字,又指了指霍遇。 “爷的旧相好?” 卿卿点头。 那都十来年前的事了,霍遇自己也记不起当时有几个相好,印象最深一个是从军的一个汤婆子,若不是真的美艷,也入不了他的眼。 但也不过想好几天之后就被他抛在了脑后。 那时他忙着到处打仗,打仗是为了睡更多的女人,哪会钟情于某一个? 这些年倒不怎么热衷了,翻来覆去就那些花样,女人脱了衣服又都差不多模样,寻了些新鲜花样,很快又厌了。 倒是遇到卿卿,像个新奇的小玩意儿,她的妙曼只有他才晓得,她年纪浅,还有许多余地,他得守着这副身子,要彻底将她塑造成熟了。 这一想,原来她生辰又要到了。 北邙山那个笨拙的小女奴长成了二八年华的窈窕淑女,这期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打仗也有打厌烦的一天,更何况他答应过他的兄弟们打完匈奴人就能回家娶妻生孩子,以后天天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他食言了,君有令,臣不得不为,难怪那么多人嚮往着那九五之尊之位。 这场仗唯一一点儿好,是劫了她来身边,就算是个不会开口的摆设,也赏心悦目。 “卿卿在乎?” 他的大手抚摸上卿卿纤细腰肢,她现在穿了身男式深衣,腰间肥大,掩住腰身。 霍遇两手在她腰间一掐,那里空荡荡的,也不知这小女儿的腰身是否由他一掌宽大。 在北邙山时她身子还很青涩,这短短一年,倒是精长不少。腰细臀圆,也不再只是两只鼓包,放手一捏,满手柔润。 卿卿挣脱开他,在纸上写:“自重。” 他哪懂什么自重?尤其对自己的女人。 “本王也不喜欢在别人睡过的床上乱来。” 她近来一直都是男儿打扮,军营里的人知她身份,可蜀地人不知,他们只知道晋王夜宿时都要和那唇红齿白的小倌儿在一处,私下都传起晋王好男色之言。 霍遇也只管让他们去传,编排他的话还不多吗?先说他克妻,又说他没本事生儿子,再说他有龙阳之癖,他倒像听听还有什么过分的? 他低头,那偏旁处的烛火照的她的面颊半明半暗,以此角度只能瞧见她长长的睫毛和挺翘鼻尖,“就算卿卿是男儿,也令本王爱不释手。” 如果是个男儿就好了,卿卿心里想,至少天生的武力,为国为家死在战场,或拼死一搏,都好过如此受辱。 “那时你为何说来生不做孟家的女儿了?” 这是她曾在他利箭射来之际说的话,不曾想过他会记在心上。 卿卿摇摇头,装作无知样子,只当自己不记得曾讲过这句话。 “罢了,你也说不出话来。”他放弃追问,双手却环上卿卿腰身将她抱起,反身放在书案上。 这样面对这面,他更能看清她。 “可否不要嫁薛时安了?” 她瞪大眼,惊讶他怎知晓这事的? “唿延彻,薛时安,到底要多少个男人?” 他们都同他不一样。 卿卿自己原本就为这事不安分,见一个爱一个,不是水性杨花是什么? 真被别人戳穿的时候,她惭愧不已,更何况自己在和时安表明心迹后与霍遇发生了这事,如何对得起时安? “本王知道你心中想的是谁。” 她逼着自己不去在意他说的话,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匈奴头子,一个商人,你跟着他们有什么好?” 他跻身如她两腿之间,冷幽幽地道,“你以为躲开本王,就能嫁给薛时安了?皇后早就和太子筹算好了,他们先串通好和尚,到处宣扬你是皇后之相,称你与太子八字互补,将你许给太子。” 令卿卿惊讶的不是他口中皇后的阴谋,而是若此事为真,则极为慎密,霍遇又怎么能知道? 霍遇见她出神,趁她不防低头含住她嫣红的唇瓣。 卿卿回过神来,一耳光招唿到他脸上。 霍遇冷笑,将她拦腰扛起,扔上床,“睡觉。” 第二日仍是卿卿为卿奴画像。 卿奴脱去衣服,在她面前摆弄出一个妩媚姿势。卿卿只瞥了眼,匆匆记住模样,便道在一旁的纸上写道:“穿衣。” 卿奴随手捻起一旁的绿色纱衣,裹在胸前,下摆逶迤落地,她款款向卿卿走来,如一条灵蛇。 一只手落入卿卿腰上,卿卿当即松了手,笔落在纸上,染下一片墨迹。 卿奴身上有种异于寻常的香气,气味沁鼻,极易感染人。 卿卿挣了挣,示意叫她放开。 她被困在卿奴和桌子之间,是挣不开的。 卿奴不但不顾她的意思,反倒将另一只手落在她下方。 卿卿不知原来被女人碰也会这般苏痒。 若是个男人只怕被这样撩拨已经将她按到桌子上脱了衣大行其事,可卿卿是个女子,此时除了带着些暧昧的不知所措,什么绮念都没有。 卿奴的手还要更往内,卿卿制住那只手,施力转身将她压在桌子上。 她只是不能用言语叫卿奴停手,才动作粗鲁了些,卿奴又实在瘦弱,却不料这一幕让霍遇瞧见,他咋舌一阵,竟也不知进退。 卿卿忙放开卿奴,满面歉意。 霍遇对卿奴道,“你先出去。” 卿卿看着他,充满了警觉。 ☆、不如离去 被卿卿踹过一脚,霍遇的子孙根确实安分了许多。 她在外头望见大夫灰头土脸从霍遇屋里出来,不忍偷笑。 霍遇这才明白别说踹他,就算让她一刀切断那里她也下得了手。 不过这也给他提了个醒,许超手下有几个跑去投奔孟束的,还没过江就被抓住了,他正愁没法子惩治那些人。 顿时许超府里血腥一片,人人自危。 卿卿终于想明白那人面怪兽和巴蜀王墓的关系了。 她之所以对山海经里那个故事感到熟悉,从而在北邙山霍遇书房中看到时还特意跟他提起,是因为小时候父亲就跟她提起过。 原来那时父亲就告诉了她其中玄机。 村里那妇女说前去寻宝之人有去无回,大多是不晓得里面有机关的。 孟峦给她看过巴蜀王墓的机关图,繁复的机关是孟家世世代代建造出来的,若不熟知其内情况贸然闯入,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她不信霍遇是个yin欲为先之人,他此番带着她,可不就是为了去打开巴蜀王墓吗? 他要死,也要拉着她垫背,真是恶毒。
第124页 霍遇自被当地大夫断定房事有困难之后,索性消失。 卿卿不知卿奴能摆出那么多的姿势,单她一人就能出本册子了。 这一日画完,卿奴并没有当即离去。 “姑娘可否陪卿奴饮上一杯?” 她也闲着无事,并没有拒绝卿奴的理由。 卿奴将自己身世给她道来,实在是凄楚。 她八岁就被当地大户人家买去养做房里的丫鬟,那是个垂死的老爷子,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方子,说是在女童yin道里浸润过得药材有起死回生的效果,便让卿奴做了他的“药”器,后来那老爷子死了,卿奴被老爷子的大儿子强行占了身子,那时卿奴将将十三,受尽折磨。后来那家的大姑娘说她是灾星,便将她浸猪笼沉了江。她大难不死被一位刘姓公子所救,后来才知那刘姓公子竟然是先祁皇室的人,公子教她读书念字,琴棋书画,好景却也不长,一日公子府里款待宾客,叫她前去奏琴,哪知被许超看中了,又把她要了过来,从此再没一天好日子过。 卿卿不知该怎么安慰,幸好她现下有口无言,只得做以惋惜状。 祁朝对女子贞洁看得甚是重要,更有公主婚前失贞被皇帝赐死的事例。 这世上礼教对女子越是苛责,那些无良之人便越爱把女人的贞操当做玩意儿玩弄。 她不曾因失贞霍遇去死,因那不是她的过错。 她望着窗外变换无形的云朵,这世上之事,都是善顺势者长生。 而风势易变,只能在骤变之前,苟且这一刻的痛快。 这卿奴也不是个对命运苦大仇深的女子,自艾片刻,却又嬉皮笑脸问:“王爷活儿很好吧。” 卿卿呆愣住,一双大眼睛圆瞪,卿奴也便知了答案。 “奴瞧着王爷那身量就知不一般,偏生鼻子也高挺,眉毛也浓重,就知是个高手。” 卿卿咬牙切齿,在纸上写下:“不中用。” 霍遇不在时由哈尔日看着卿卿,进进出出也就许府后院方寸大点的地方。后院里女人多,是非也多。 卿卿才知道原来卿奴在这许家后院也并不好过,许家大夫人瞧不起她,许超不在时候变着法子的欺负她,挨耳光已是小事。 最容不得女人的还是女人。 霍遇是武将,不擅治城,蜀都诸事交予霍胤,就连霍胤也不知他这些时日跑去何处。太子兵至恆水,离进城只剩三两日,若霍遇再不归来,就得落个擅离职守的罪名。 霍胤正焦急之际,霍遇传书过来,要他先领兵去李兆村,李兆村在乌兰江畔,走水路是上行之策,但恐水路有人埋伏,小心起见还是选择了走他更熟悉的山路。 不见霍遇,卿卿也有些着急了,她并不愿落入赫连昌手上。 她问了几次哈尔日,哈尔日竟也不知。霍遇此行只带了霍骋一个亲信,行踪隐秘,谁也没有透露。 下午时候孟九在院里玩耍,吓坏了路过的许唱小老婆,偏偏那小老婆有身孕,见到那高大威勐的凶犬两眼一闭晕倒了过去。 府里忙叫来了大夫,卿卿片刻不敢离开,好在胎儿无事,只是孕妇受了惊吓。 许超大夫人趁着霍遇不在的机会巴不得把怨气都撒在他身边的人身上,卿卿此时又是个哑巴,自然白白挨这大夫人一顿骂。 若是战俘营里有谁这样对着卿卿骂,卿卿已经一耳光招唿过去了,可这许超家人说来也可怜,兴许她们是讨厌的,可她们和当年的自己不也是同样的吗? 家里主心骨没了,像一座大山轰然倒塌,这时死了还好,活着的就得想办法将这坍塌大山的废墟一片片拾净,用一辈子去还这些债。 许超家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幸而如今皇帝想要坐稳这江山,实行仁道,对于敌将家人,不但不杀还要善待。 她的家人们远没有这般幸运。 许超夫人还在骂着,只是这女人也是大家闺秀出身,骂不出战俘营那些女子口中的泼辣话,卿卿早已麻木。 却在这时,一个娇艷的声音响起,“夫人这是还当自己是这蜀中第一夫人呢,从前也没少使腌臜手段叫姐妹们怀不上孩子,现在是猫哭耗子呢。” “你个yin妇!就是你进了我们许家,老爷才落得如此下场,你…你…” 这许夫人从没想过一向被她压着的卿奴敢这样和自己说话,她这一生出嫁前是父兄做主,出嫁后是夫君做主,她守了这座宅子一辈子,守了一辈子尊卑观念,如今男人一死,小妾都敢讽刺自己,难不成真的是气数尽了? 许超夫人瘫倒在正前方的卿卿怀里面,当她是仇人一般双拳厮打,卿卿这是不可再忍了,正要捏住她手腕制止,哈尔日先一步提着许夫人衣领将她扔到一旁,怒斥道:“不要命的贱妇!” 他手下几人要去教训许夫人,卿卿拦住,不叫他们动手。 这些女人的余生一眼望得到尽头,已经很是可怜。 卿卿牵着卿奴到自己房里,卿奴当她是要谢自己,说道:“不必谢我,我对她也是受够了,今日还没骂够呢。这泼妇说不过人就动手,也只有这点能耐了。” 卿卿并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走向屏风后的床榻前,将枕头下压着的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拿出来递给卿奴。 卿奴打开盒子,讶异道:“哪来这么多金子。” 卿卿打开她手掌心,写了一个“走”字。 “你叫我一个女人家去哪儿?这院子里虽有人压着,可好歹有个容身之处。” 卿卿不再劝她,她只是给了她一个选择。 若北邙山之时,有人给她一个选择,她会不顾一切逃走的。 “你叫我走哪儿去…”卿奴低声重复这这句话,浑浑噩噩走出屋。 许超后院出这一回事,罪在孟九长得太威勐,卿卿牵了孟九近屋里,一边顺毛一边想着心事。 若她母亲或是煊姐还在,即便男丁死光了,孟家也不会是这个结局。 万幸是,她还活着。 隔了一日哈尔日匆匆跑来,见卿卿正给孟九餵食,咳了声,正色道:“卿奴跑了。” 卿卿抬起头看着他,一双无邪的眼睛容不得人怀疑。 哈尔日想了想,道:“若有人问起来,便说她是失足坠湖。” 反正一个女人跑出去,没银子没亲人,活不了多久。 “孟姑娘。”哈尔日突而低声道,“明夜开城门迎太子,酉时末我会亲自去迎接太子。申时前务必请姑娘寻来一身士兵衣物穿整完毕,酉时于许府正门汇合。” 卿卿听这一番话,并不惊讶,只是幅度微小地点点头。 面上的平静掩饰不了她内心的波澜壮阔。 又要逃了。 士兵衣物并不难偷,军需用品都在许家仓库中,她叫孟九引开看守士兵,迅速去寻来一件,因不大合身,她自己又连夜改了改。 她改衣服时,孟九就在一旁看着。 这狗虽生得高大吓人,但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的看着她。
第125页 她放下手中针线,圈住孟九脖子亲了亲它脑袋,心道,“回永安了咱们再见面。” 虽是这样说,可仍是不捨得。 她太清楚战争的无情,父兄他们都无法避免,孟九一只狗,若真是危难来临如何逃脱呢。 到了第二天酉时,她准时出现,哈尔日照例吩咐今晚注意事宜。 哈尔日点了点她,说道:“你,走排头。” 一行人骑马前往城门,哈尔日特地慢下来,装作和她吩咐的模样嘱咐道:“太子一进城,你便驾马出城,薛公子的车马就在城门西侧的树林里。” 卿卿点头,却不敢有半点期盼,她怕极了失望。 按理说她的模样极易被认出来,她特意在脸上均匀涂了一层黄色泥土,等夜里火把一照,看上去和肤色一般。 这时已能肯定,哈尔日就是孟盅,也就是当日在北邙山救下她的人。 孟家资助的那些食客只在孟家有需要时才会露面,平日里都是各忠其主,隐藏极深。 所以她今日必须得走,若走不了,哈尔日的身份就会暴露。 霍遇那人是容不得叛徒的。 这一路都提心弔胆,因行军路上状况难测,说是酉时末,戌时过去许久,仍不见有动静。 霍遇手下士兵都训练有素,各个石人一般,并不会因为多等一阵而露出焦躁的神色。 已到了戌时末,等了近两个时辰,卿卿在马背上快要坚持不住,终于听得城外一声角令响起。 “开城门——” 卿卿的手里握了把汗,汗水浸湿手掌,又被紧握的马缰摩擦,手心蛰痛,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疏忽。 城门只开一刻。 内门也开了,可这时,驾马而来那黑衣飞扬的将军,却是晋王。 他驾马直冲过来,惊了一行马匹,卿卿也差点从马背摔下来。 他高声道:“关城门!今日太子不来了。” 他是径直入城,卿卿抱着侥倖,以为他并没有发现,但他却陡然调转马头,驶向她和哈尔日的位置。 他停在了这里。 马鞭高举,抽向哈尔日的胸膛。 “还有什么话说?” 哈尔日无话可说。 霍遇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就跟在他身边,他熟悉他的脾气,他的作风。 霍遇的脸上没有被背叛后的震怒,没有生气,只有阴冷,像万年深渊那么深的阴冷。 “既然无话可说…”他突然大声喝道,“开城门,送哈尔日将军出城!” 他手下从不需要两种人。 一是懦夫,二是叛徒。 哈尔日从马背上跃下单膝下跪,“王爷,战事要紧,请让属下打完这场仗!” “本王眼里容不得沙,你在一日,本王这仗就打得不安心。” “王爷!” “我念你家中还有妻儿,念你曾救过本王性命,不杀你。哈尔日,不要得寸进尺了。” 他是语重心长的语气,可那声音里没有半点温度。 就像…卿卿想道,就像那日他要杀她之前的语气。 “孟盅!你欠孟家的已经还清,从今以后你与我孟家再无关联,也莫叫我孟家人再背负你一条性命!” 她其实早就能言了,只是找不到机会。 霍遇马鞭抽地,落在哈尔日面前,“还不快滚!” 哈尔日单膝跪地的动作变成了双膝,他磕了三个响头,声声震耳,而后便驾马离去。 他是个粗汉子,就算在孟家学了些东西,也没能像同期的同窗那样混出什么名头。 男人之间义字当头,没了义字,他也没什么脸再见王爷。 正如王爷所说,他已成了眼中刺。 不如离去。 哈尔日离去后,城门重重地闭上,夜色深沉似海,这一道门,隔开是天与地。 ☆、曲意逢迎 霍遇甩出鞭子捲住卿卿脖颈,他一用力,她的脖子就会被勒断。 她的脸被故意涂黑,又穿着黑漆漆的甲衣,只有一双剪水瞳,凝着光。 “薛时安已经死了,你从这城门出去,要么被山狼当食物,要么迷路断水粮而死。跟着我,我能给你一条活路。” 卿卿知道霍遇只是故意激她才会说时安死了。 他知道薛时安的重要性,他既是秦大人的弟弟,又资助了这场战争的大半军需粮饷,陛下尚不能拿薛时安如何,他又怎会拿他开刀。 “王爷一开始给我的就是死路。” 他隔着火光睨她一眼,“回去再说。” 卿卿认命,把马头调转,眼看着霍遇鹤氅在黑夜里狂乱波动。 她双脚夹了马腹,随他而去。 卿卿是被抗着进府的,灯火通明的华室里,方才见到她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眼眶殷红,像是才流过眼泪。 “滚去洗干净。” 她二话不说就转身走开,霍遇并未追上来。 她烧完水,一勺一勺舀入汤桶之中,清了衣物踩着着木阶进去,洗完霍遇也没来叨扰。她穿上一身褐色中衣,立在衣冠镜前拿着巾子拧了拧发上的水珠。 细瘦腰肢被人往后一捞,结结实实撞上他胸怀之中。 他也才沐过浴,身上的味道干干净净,髮丝也是湿的,沾了寒夜的凉意。 她以为他会震怒,会打她会羞辱她,这一刻,他只是静静抱着她。 鼻间传来血锈的味道,卿卿道:“你受伤了?” “被你孟家这群孙子暗箭所伤。” 她孟家是千古名门,怎能容他狂妄小儿这样诋毁?卿卿面露了不悦,却听他说:“我去了巴蜀王墓。” “是被机关所伤?” “只是胳膊上挨了一箭,倒也无大碍。” 巴蜀王墓有两把钥匙,一把是卿卿画在他身上的纹身,一把是她后颈的蝴蝶印,缺一不可,而这两把钥匙他都有了,没有不取之理。 “卿卿背后站着的人是谁呢?” 他认真思忖,低语。 “用爷来打孟束,最好打个两败俱伤…谁想出这一石二鸟的主意?可是秦家的兄弟?不对呀,爷和他们家无冤无仇,顶多是和薛时安有个夺爱之仇…是谢衡?为她女儿倒有些可能,不过代价未免太大,作为朝臣,他怎会在民生未定时冒然支持打仗?我霍遇仇人是多了些,可即与我霍遇是仇人的,又和老贼孟束是仇家的,想来想去,只有你们瑞安的孟氏。” “卿卿当真恨我如斯,恨不得叫我去死?” 卿卿控制不住战慄,可霍遇的怀抱却是这世上最坚固的锁,死死锁住她。 “不要…” 她惊唿出声,那掌握着人生杀大权的手覆住她的柔软处,像是要把那里捏碎。 黑夜是巨兽,将她的吶喊通通吞没。 霍遇一双血腥手在她身上留下各样痕迹,她脆弱,她柔软,她在地狱里浮沉。 只有他知道这幅身躯是多么诱人,轻轻的触碰也会泛起红痕,他要放纵地惩罚她,直到她完完全全听命于自己。
第126页 他要臣服,要让她知道,他天生就是主宰之人。 卿卿望着镜前被折磨的自己,终究不知是那里做错了,她不曾背叛过何人,也不曾辜负过何人,为何要她来承担这些痛? 他手掌掐捏之处,均留下青紫印痕,是以到了后半夜,床帏前还挂着一盏灯。 霍遇将那玉骨膏细细揉抹在她背上,这丫头真是生了一副玉骨雪肌,半点都碰不得。 一把过腰的长髮洒在雪白的背上,髮丝流泻在嫣红床铺之上,真一幅绝世之作。 她太柔弱了。 卿卿趴在床上,泪眼婆娑。 银牙咬碎,也不得上天悲悯。 她吸了把鼻涕,带着鼻音道:“我无事的,王爷早些休息。” “你这般不愿见到本王,本王却巴巴地把你带在身边,为你也做了许多不该做的,我原不该和一个妇人这般计较,可卿卿你总是令我恼怒。” “你是个聪慧的女子,可怎么就不懂本王心意呢…我霍遇原也不是什么天生的王侯,只怕在你孟家人面前,永远是个泥腿子,若不是世道遭此变故,哪轮得到我染指你孟三姑娘?你孟三姑娘也是有骨气,宁住消香坊那风月地,不愿在本王这里求富贵命。” 他特意加重消香坊三字,令卿卿忽而如遭雷击,如巨石砸落,如洪水席捲。 他知道了此次逼他征讨孟束是孟家人所为,又知道了她曾与消香坊关系密切,那么他还知道多少? 玉骨膏的凉意渗进心头,她实在没了主意。 “我对卿卿心意一向光明磊落,何不是将你做祖宗一样供着?你倒看看换个旁人给我冷脸相对,动辄动手,是什么下场?向我献媚的女子不在少数,可十多年来还未有人叫我动过心,北邙山惊鸿一瞥,才知这十多年来原来都为了等卿卿长大。我对你…总是不忍心的,且别说我未曾动手杀你父兄,就算是我动的手,我若铁了心要你做我女人,那也无你转圜余地,我霍遇气量小,能纵容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这番话说给大多数女人听来都会动容,可卿卿究竟是卿卿,她原本一副柔肠被他冻结成冰,是再也不会化开。 今夜里霍遇着实在她这里积了欲望,可她是那样狠心的小女子,这是若再伤她,只怕她立即翻脸。 若是永安府还好,至少那里有她的人在,她负气了还能出走来气自己,若在这处负气离开,只怕她得被外头的狼叼走去了。 霍遇掩住她光洁的背,吹熄床头灯火,躺在一旁。 他的手覆在卿卿微蜷的手背之上,她的手也是绵绵无骨般柔软。 这样脆弱易折的小女儿当初是如何在他箭下活过来的?珲邪山到永安府的千里路程,她又是怎么走来的? 霍遇这也并未久眠,三更天,又穿了衣服出去。 他一出去就是一个时辰,卿卿一夜假寐,察觉枕边空荡,披了衣服起来,端坐在床上。 霍遇归来时仍是黑天,这一回来就看见她盘腿坐在床边,床头的灯火在她脸上映下温暖的眼色,仿若画中美人。 这些日子习惯了她一身假书生打扮,眼下的模样,可用妩媚多姿来形容。 也不知在永安府中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真有人为她容貌赞嘆,隐隐可闻这位深受陛下青睐的新任郡主的美貌。 霍遇见多了美人,自然不会因她而觉得惊艷。貌美的皮囊并不罕见,难能遇到一个女子,不论是动是静,是寝是食,是站是坐,是哭是笑都这般合心意的。 他怕衣裳上带着寒气沾染给她,刚一进门就脱了外裳。 这时只见她步履稳重,款款而来,替他将衣服工整地叠好。 再过一片刻,一双盈盈小手交握在他腰前,温软身躯贴上。 饶是风里来浪里去,阅尽千帆采尽群芳的晋王霍遇也懵怔了。 “你这是何意?”他语气冷冽。 卿卿依偎着他宽广的背,咬着唇,那里破了皮才道:“王爷去何处了?” “怎的,担忧本王去害人?” 他在女人一事上向来没什么定力,从来不肯委屈自己,现下软玉送上门来,不死在温柔乡里不算英雄。 他走了一个时辰,卿卿却想了一个晚上。 若他已经知道了二哥的存在,如若他此战功成,回去之后永安府局势必定还得再变,他要秋后算帐,消香坊和谢家都逃不过,她也逃不过的。 她终究没什么硬骨头,便是先跟他虚与委蛇一阵子,他回不去最好,他回去了看在她温顺的份上也许不会追究什么。 她切身体会了这个男郎的无情,此前二哥便已经分析过,如今秦家有新兴的势头,为诸方势力所追逐,霍遇若想坐稳军部,离不得稳定的军需供应,薛时安有粮有马有钱,霍遇还不会傻到与他为敌。 若他有意和秦家交好,卿卿知道自己是横在其中的芥蒂。 霍遇做不出为美人弃大业的事来,到了那日,只能是牺牲掉她了。 她不想再受利箭之痛,不想再受任何身体上的折磨。 她也不知道怎么令他信任,怎么示好,就当他是久久未归的父亲兄长般撒娇卖痴。 这一瞬,仿佛这个宽阔又温暖的背真的是父亲的。 “我独自一人…有些怕。” 这话若是说在平时是不成立的。霍遇也不会信,她可以一个人拖着野猪下山,可以下蛇窝,可以和孟九单独呆在荒野茅舍中。 当年那个不足八岁的小小亡国女带着一个婴儿爬过瑞安城的尸山血海,平安活到今日,本身已经不可思议了。 可她的语气又是那样真挚,还带着哭腔,仿佛真是谁家受了伤的小女儿。 卿卿想着这话是对父亲说的,眼泪便止不住流出来,全都浸在了他的背上。 若父亲在,怎么捨得让她掳掠,被人毒哑,被人掐得满身疼痛? 她曾经也做过高门贵女,她们孟家是真正的名门望族,她的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接受着朝野内外的叩拜、百姓信赖,就算是天子也不敢动他们孟家半分。 他霍遇,又凭什么? “王爷不要丢下我。” 霍遇哪还受得了她这番娇嗔,当即单手扛了人王床榻里走去,他的欲望蓬勃澎湃,迫不及待要让涌出惊涛骇浪给她点厉害瞧瞧。 他大掌一用力,卿卿身下衣裙成为破败布条。 可等他要再近一步时,意外受阻。 “不是前两天才来过葵水?” “我…我怕你乱来,找的藉口…” 他真是小瞧了她! 霍遇一拳砸在枕边,抒发怒气。卿卿吓得偏过脑袋,好在并没有其它过分动静。 霍遇翻身躺在床上,这样一来就有些拥挤了。 “既然要像本王表示你的忠心,总得拿出点诚意。” 卿卿睁着无邪的一双眼,像个遇到疑难的学童。 “****” 这般直白,她再听不懂就是傻子了。 那种事她知道,那是消香坊的姐儿才会做的事,她虽也做过战俘营里的奴隶,身份低贱,可出身却高人一等,不论过多少个年头,她都是将门之女,哪能做这种事?
第127页 若情到浓时也无妨,可她对他,顶多虚情假意。 “卿卿,我不喜欢等。” 她跪坐霍遇身侧,手指纠结。 “我用手。” “这般不愿?” 卿卿心思飘到别处,这霍遇真不是一般男儿,她听消香坊的姑娘说过,男人呢就是欲望的奴隶,欲望满溢时,什么话都能套的出来。 霍遇此时还有闲暇算计她的心思。 她双目轻阖,俯身。 不过一时屈辱,委曲求全,总好过他那一双恶鬼的手再挽起亡命之弓,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救她性命。 孟九的犬吠声带来黎明,卿卿漱了几十遍口,回到床榻仍是哭丧着脸。 霍遇突然想起那日占了许府,许家婆娘哭哭啼啼跪下求他放过她女儿。 许府的二小姐今年二八芳华,尚未许配人家。 深闺女儿也不过稍有姿色,还入不了他的眼,那小女儿也是躲在母亲身后,哭得是梨花带雨。 他很快就忘了那许家小女,只是刚刚此事闪过心头。 “卿卿多大了?” 卿卿上床后就把脑袋蒙在被子里,也没听他说些什么。 她从被窝里冒出个脑袋尖,“王爷问我什么?” “你的岁数。” “王爷从前就问过两遍了,前天刚过的生辰,我是景召元年生,王爷您自己算。” 他的胞姐,霍煊十六岁那年是糙原上最美丽的风景,也是最令人敬畏的时候。十几个孩子中父亲最宠只有霍煊一个,她性子那样烈,看谁不满便一鞭子挥下去,可没谁敢和她问责,不论霍煊犯多大错,父亲都不会让她受委屈。 “既然你肯跟我,就唤我声七郎。” 那等低贱事也做了,一声“七郎”卿卿很快就叫出口。 他闻此言,心情大悦,搂了卿卿入怀,开朗道:“当年我初出茅庐,念得都是你孟家人写的随军典法,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将孟将军的小女儿性命握在手上。” 卿卿暗道,当年他也不过是父兄饭后谈话间出现的一个不起眼的人物,她无意间听过他的名字也是立马就忘,怎会有朝一日落到他手上。 人生半百年,可见是什么事都能发生的。 ☆、季春隆夏 霍遇失踪的三天里,共办成两件大事,一是改了巴蜀王墓入口处的机关,二是将一批流民赶往豹子林,拖延了太子入蜀都的时间。 他将自己身上的纹身拓下来,揉了一番又烧了一角,再脚踩两下灭了火,找了个许府小厮叫他装作是无意捡到这图再献给赫连昌。 赫连昌肯定不会放弃巴蜀王墓里的藏图,任何一个领兵打仗的人都不会放过。 乌兰江流经之地,鱼米丰沛,是他们这些以游牧为生民族的嚮往之地。 孟束携刘沆南下时更给这地方带来了许多人口,包括许多前朝名士大儒,皆举族迁往乌兰江南岸。 大邺的皇帝想要坐稳江山,以正统之名开创基业,必得先得民心,欲得民心,先得士族支持。 霍遇不愿打这场仗,因为他有信心能耗到西南自供不足时自取灭亡,皇帝急着打这场仗,是想在有生之年名正言顺坐拥河山。 政治和军事的矛盾自古以来就有,霍遇虽不想打,但既上沙场,就只有一个目标——胜。 秦岭和乌兰江天险为西南一带提供天然屏障,就算是前祁国力最盛时期也没能完全统治西南,传闻那张兵阵图中记载了详细的西南地势,何处流水何处峻崖何处瘴林,何处该守何处可攻,这些一一详细记录,甚至针对地势所进行排兵布阵的策略都有记载,可谓是兵家宝藏。 霍遇对这图兴致却并不高,他更乐意看各方豪杰为争一幅谁也没见过的军事图而纷争不止。 赫连昌若能得道开墓的钥匙,是不会按兵不动的。 打仗最紧要是同心同德,一致对外,宁得孤单兵,不求二心将。但显然,赫连昌是想他去前线送死,自己坐享其成。 赫连昌是此战的最高统帅,只有先干掉他,霍遇才能安心率兵。 至于那图,战后再取不迟。 霍遇的计划并不瞒着卿卿,卿卿从没听过这样大胆的想法,对他一时间又怕又有几分敬意。 兵不厌诈,小人长寿。 她不解的是霍遇为何不先去寻图。 霍遇自然不会直接说是怕她们孟家人有诈,“就算现在得了图,研究起来也得三两个月,再加之分配适合的兵种去实地攻守,怎么也得个半年。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乌兰江流经之地鱼米丰沛,军粮自给自足,我们可耗不起。” “这道理也不难,可大司马就不懂么?” “我们大邺自古便是游牧民族,游牧民族打仗,铁蹄所到之处便是安身之处,粮食女人应有尽有,从没愁过军饷,但在中原打仗不同,肥沃的土地可养一方人,粮食自给自足可养强军,赫连昌没怎么和中原人打过,不知道中原打持久战的根本是比谁粮饷和军队组织。” 霍遇打仗的道理都是在一次次的教训中总结出来的,而此番隔着乌兰江,水战是他们罪不熟悉的,若被敌方引入江侧,只怕会被杀个片甲不留。 霍遇始料不及是,前锋的霍胤部队在怀霞坡遇了埋伏,全军覆没,霍胤被巨石砸中双腿,被几个亲信抬到最近的乐陵镇避难。 霍遇大怒,举剑直噼了眼前桌案。 霍骋道:“江汉王手下的徐总兵说江汉王是收到了王爷的军函从而从南道转移,这才路遇了埋伏。” “干他娘的!老子什么时候写过那东西了!” 军令往来皆由帅印为证,霍胤收到霍遇的笔迹加之帅印,自然不会怀疑。 可笔迹能模仿,帅印虽做伪不得,却能被偷用。 屋里的人将目光全都移在卿卿身上。 卿卿在北邙山时就偷过霍遇的印章,她有前科,就有了怀疑。 霍遇也想到了这点。 她是他枕边人,熟悉他的自己,要偷他的帅印也易如反掌,更重要是她有害他之心。 霍遇手中利剑架到卿卿脖子上,她稍稍移动利刃就会割破她的脖子,故不敢轻举妄动。 待那剑稳了,她冷笑一声,“王爷若是不信我,将我送回永安府便是。若真是我所为,那么王爷就是罪魁祸首。” 她绕过剑身,头也不回就走了。 手下只觉他对一个女人放纵太过。 霍遇摆手,“霍骋留下收拾,你们几个去调动手下士兵,汲冉冯康前往乐陵镇和江汉王汇合,霍骋与我前往隆夏镇,连夜动身。” 霍骋留下后,不解霍遇作为,“王爷为何要带个女人在身边?” 他是霍遇一手带大,和霍遇最亲近,说话也最耿直。 霍遇张口骂道:“是我把你这小子护的太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么蠢。” 霍骋平白无故遭了他的骂,不敢多言,埋头将他噼开的几案周围散落的竹简书籍先捡起来,再去捡其它的物件。
第128页 “她知道巴蜀王墓的机关术,是一把活钥匙,孟束对那图觊觎已久,唯有孟尚女儿在才有可能诱他过江。” “若孟束不过江呢?” “那也得想法子让他自己打过来。” 霍骋咬牙,“王爷一定要杀了孟束。” 霍遇拍拍他的肩,“狼崽子,自己的仇自己报,本王只管打仗。” 卿卿负气回到房里,已然开始收拾行囊打算离开,可这里本就没属于她的东西,她拿了几件霍遇身上的贵重物品打算当做回永安的路费,这破地方她再也呆不下去了。 正要出门时撞上一个黑压压的身体,她大眼瞪着他,“王爷若不信我,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这人儿发火时也是娇滴滴的模样,看得霍遇心中郁气平缓了一些。 他双臂直接抱在她腰间,将她往里屋推搡,“我知道不是你,帅印我与赫连昌各执一块,太子底下多的是擅书法的文人,他们要伪造一份我下的军令易如反掌。” “你…知道,为何还要冤枉我?” “此时当一致抗敌,我不能叫部下将愤怒对准内部人,临阵乱了军心军纪。” 她这时应当做出个委屈样子,可是太难了,因为她实在是太生气了。 她做过的事可以大大方方承认,可没做过又凭什么受这冤枉! “真是没有个能省心的。”他丢下烦躁一句,直接将她人按在了衣柜之上,吮上香唇。 卿卿愤恨地踩他一脚,骂道:“你能不能不要只想着这些!” “卿卿美得有些过分,若再丑上个一二分,兴许就能想想别的。” “你放开我,该去给孟九餵食了。” “陪我一阵…孟九饿了自己会寻食,一只狗而已,却叫我这般嫉妒,卿卿何时也手把手给我餵食?” 他全身重量摊在卿卿身上,气息洒落在卿卿的颈窝里,闹得她痒痒,“你和孟九比什么,快些放开我,门还没关,给别人瞧见了像什么话?” “是不像话…原本打算一回去就向父皇要了你,可现在十四叔遇险,我也没那个脸给父皇开口了。卿卿,若十四叔的腿没了,往后谁替我做前锋,谁替我扫路障?” 他的声音流露着疲惫,让卿卿一时不知该怎么做。 衣柜的花纹硌得她后背疼痛,可卿卿这时并不好推开他。 “江汉王虽然遭遇不测,可仗还要打…” 他半晌无声,像是趴在卿卿身上睡着了,卿卿嘆口气,“我是不是很不会安慰人吶…” “卿卿在这里,已经是安慰了。”他顿了顿,又说,“赫连昌害了十四叔,我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我害死你父兄,卿卿不恨我吗?” “那你一定要将赫连昌抽筋扒皮了,至于我…我是拿你一点法子都没有的…” “爷一定将这一仗打得漂漂亮亮,叫卿卿见证。” “你知道我恨你,留我在身边就不怕我毒杀你?” “你父兄在天有灵,也不愿你用这种龌龊的法子报仇的。” 卿卿无声感慨,到头来霍遇竟然是最了解她父兄的人。 卿卿这才明白为何二哥有信心他一定能打败孟束,单单识人这一点上,孟束远不如霍遇。 霍遇双手包覆着她的腰,头抵着她的肩,姿态甚是亲昵。 卿卿不自在地抱住了他。 ------------------------------- 夜里突发行军,于霍遇的士兵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纵使在战闲时他也不会中断夜间的突发性操练,提高士兵的敏锐性。 卿卿帮着霍遇收拾细软,发现他一个当王爷的行军中除了两身盔甲,统共就三身衣服,颜色还极为一致,极容易混淆。 他平日里生活奢侈,从军时却也极简,不愧是军营里混大的,军纪严明堪称楷模。 卿卿收了要逃的心,安安分分呆在军营里,平日里给霍遇洗衣铺床的事就都落在了她头上。 行军艰苦,但没人会将就她是女儿身,她也不肯被人低看,一路骑马努力跟着进度,没落下行程。 夜潜隆夏镇,霍遇走了最隐秘的山路,密林中时有野兽哀嚎,吓坏了同类的孟九。卿卿牵着孟九,一路安慰。 霍骋走在最前端领路,霍遇领着卿卿走在队伍中间,见发着抖的孟九,恨铁不成钢道,“真该把你丢进狼窝里去,没出息的狗崽子。” 孟九拥有异常敏锐的感官,嗅到无处不在的危险,所以害怕。士兵也个个打起十二分警惕,生怕突然蹦出一群恶狼或山匪。 霍遇在马背上瞅着一旁的卿卿,她倒是泰然自若,他笑道:“你不怕被狼叼走吗?” 卿卿心想,自己已经是在狼爪之下了。 “不怕,以前在北邙山用火把对抗过恶狼。” 她那时是奴隶身份,奴隶哪还分什么男女,遇到危险就该挡在最前面。 那时她十一岁,北邙山恶狼成疾,每户奴隶都要出一个人去对抗夜袭的恶狼,哪管什么男女老少,年纪小的就直接去当诱饵。她和霍珏是一户,就只能她去。 这些事久得她自己都快忘记,那些细枝末节已经随北邙山的大风吹去。 “这不是北邙山了,不管是豺狼虎豹还是山匪逆贼,你只管躲在爷后面。” 卿卿道:“那可一言为定了,到时候我只顾着跑。” 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和霍煊有个十足的像,霍遇还记得小时候霍煊说带自己去捉狼崽子,每次都是自己抱着狼崽子先跑,留着他对付母狼。 到了后半夜的下山路上,霍遇将卿卿卷上马背,把孟九交给霍骋。 “你闭眼睡上一阵。” 卿卿原本还强撑着眼皮,但在马背上颠来颠去,又有霍遇温暖的貂裘裹着,一个不防就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行到了河边,士兵们在河边洗漱,刺骨的凉意驱散了睏倦,紧接着又是高强度的密林潜伏。 卿卿虽对行军没有经验,但她从小耳濡目染,也知道山路密林是行军中最忌讳的路线。邺人南下争得中原江山的几场大战都是占尽了平川地势,可依照霍遇手下兵团的密林行军的熟练度来说,完全不像糙原上的骑兵。 抵达隆夏镇一路有惊无险,隆夏镇原本也不是什么人丁兴盛的镇子,但占山为屏,是战略埋伏的上佳选择。 因开始打仗,村民以提前难逃去了乌兰江对岸,隆夏镇所剩人家无几。 这些人家提早准备好了家中粮储上交官兵。 属下拉着村民上缴的辆车来请霍遇定夺,他沉思了一阵,道:“集合村民。” 统共不足十户人家,集合起来也方便。 霍遇身着一席简单黑色布衣长衫,但气度不凡,那些个村民从没见过这样的大人物,他来之前凑一处悉悉索索地议论着,等霍遇一从屋里出来,瞬间鸦雀无声,没人敢言。 他声音虽未高扬,但底气十足,“今日我大邺玄甲是为绞杀窃国贼孟束而来,不为征占土地,不为劫掠银钱。诸位肯为我大邺玄甲献上粮饷,是为我大邺安定做出贡献。但凡家中出粮者,皆可举家北迁,落户永安,世世代代为我大邺良民!”
第129页 能得到北方户籍,是这深山百姓祖宗八代不敢做的梦。 村民们欢唿雀跃,可又有理智之人道:“永安有人头税,我们世代种地,哪交得起这钱!” 霍遇道:“今日我霍遇允诺诸位,只要家中供粮或是供人力的,皆记军功,在永安府免三年人头税负,并可分得宅田,田地税负减半。” 这简直是天上砸下来的馅饼,哪有不接的道理。 百姓叩谢,高唿晋王之名。 ------------------------------------ 霍遇解决了村名的事,回屋去找卿卿。她离开许府时卷了一床被褥,用了半天时间铺好床褥打扫了房屋,用纸煳上屋子里一张破败的桌子,摆上纸墨和几卷行军丛书,又摘了支木芙蓉插在床头,霍遇险些以为走错了地方。 霍遇入屋时,她弯腰扫地,每个角落都不肯放过去,像是要一天内把这房子给翻新一遍。 霍遇从后面捞起她的腰,让她靠着自己胸膛。 “为郎此前有所不知,卿卿竟然如此贤惠。” 她挣了两下没能挣开,骂道,“谁说你是我郎君了,真不要脸。” 这话也只有她能骂,她敢骂。 “还不是吗?倒不如你我今夜就拜堂成亲,白日里你做的这些就当给我们布置婚房。” “我是孟家嫡女,从前就算是皇帝要给我和太子定娃娃亲,我父亲都不愿意,我怎能委屈自己去你府上做个妾。” “原来卿卿想做王妃,我这就拟休书给谢家。” “你疯了不成?朝上都以为王妃病重呢,你现在写休书,岂不成薄情寡性之人,又得叫人诟病。” “你们女人的肠子怎么这么多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卿卿说来说去就是个不想嫁的意思。 “不知你给多少个女人许过嫡妻的位置,让多少女人叫你七郎,你晋王妃的位置是被人坐烂了,只怕你名字也早被人给叫烂了。” 霍遇冷下脸,“你叫别人跟我说这话试试,看我不抽烂他的嘴。” “不是哑巴的都会说。” 霍遇扭过她脑袋沖她唇上咬噬过去,卿卿下意识就去扯他头髮,使劲之前克制住了自己,改为用五指梳过他的头髮,双手环住他脖子。 霍遇又高又大一个,她这样就直接双脚离地,挂在了他身上。 午后的暖意催生困意,士兵在村里落了脚,也纷纷去补觉了,霍遇在狭窄的木床上包围住卿卿,将她的头髮全都捋到一侧,手指时轻时重地划过她后颈上的蝴蝶印。 “为何跟我置气?” ☆、霍骋下厨 “谁和你置气了。” “那怎么跟吃了火炮筒一样?” 他指腹上的老茧磨得卿卿一阵疼一阵痒,她向后伸腿去踹他的膝,“你不要再弄我了。” “弄你?”霍遇用力把胯顶向她后腰,“正儿八经弄你的时候你求之不得呢。” 卿卿还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他又在她耳旁吹了口气,“爷的老二本来就大,你底下又太紧了,每次都夹得我生疼,得多弄你几次,弄得松一些。” 卿卿负气不再吭声,霍遇在困意下也睡了一阵,这木床可不容他辗转反侧,他一个翻身就得掉下床,因此只能紧紧抱着怀里的卿卿。 卿卿忍住了把他踹下去的冲动,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钻出他双臂的桎梏,得以喘息。 只是还没享受太久轻松的唿吸,霍遇蓦地睁眼,“卿卿的心思真是比皇帝的还难猜。” “你若能给我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就告诉你。” 她这番无理取闹的劲取悦了霍遇,“不就是摘月亮,有什么难?要太阳都能给你。” 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狂妄人也。 “我爹跟我说过月亮是摘不下来的,月亮只有在天上的时候才是月亮,人间有那么多漂亮的花灯,把月亮带到人间来,反而还不如那些花灯漂亮。” 她声音渐小,暗自抹了把泪。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对这里的村民这么好,当年却要屠了瑞安城。” 霍遇答不上来了。 道理其实很简单,当年要杀异己者树威,如今则是要吸引人口,笼络人心。 可他竟在她面前说不出这些话来。 “我爹要是知道我和你睡了一张床,他一定不愿认我这个女儿了。我们孟家不知出了多少才女烈女,祖上百代累积的声名都叫我毁光了。” 她声声带着委屈,霍遇听了心生出焦躁来,囚了她的腰肢说在她耳旁道,“孟家不要你,爷要你,你是爷的人,爷管你到底。” 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口,压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瑞安城的尸山,北邙山的血海,这些都是她真真实实经歷过的,怎么能说忘就忘? 而她正躺在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身边。 霍遇的手伸到她底下,欲把这几日积的欲望都泻出来,却被卿卿烦躁地打掉他的手,“我不是你随军的□□,我不想要。” 霍遇嗤笑,世上哪有女人说要不要的道理?他强行下手去扒卿卿的衫子,却抹到了她脸上冰冷的眼泪。 “又偷着哭什么?成天哭哭哭,你还会不会做别的事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整个大祁没一个能和你抗衡的,我却妄想着报仇,是不是很自不量力?” 她哭起来的样子真是又倔又惹人怜,令霍遇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又憋不住眼泪又不想被别人小瞧。 他扳过卿卿身体,拇指擦拭掉她脸上的一道道泪痕,强迫自己用温柔的语气哄她,“你刺过爷一刀,又差些子毁了爷的子孙根,谁有卿卿厉害?” 卿卿用手背捂住眼,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 霍遇又哄了大半天,她眼泪停了,院子里也开始放饭了。 霍骋打了头野猪,剃毛扒皮除内脏,炖了一大锅肉汤分给士兵,又把里嵴和五花挑出来分别用来炙烤和做红烧肉给霍遇端过去。 霍遇平时就嘴挑,要说霍骋跟他这么些年,最拿得出手的竟然是厨艺。 霍遇把第一口留给了卿卿,卿卿尝过,出奇的美味。 霍骋见自己给王爷做的菜被卿卿给尝了,脸色很难看。 卿卿这时极有眼力见,瞧见霍骋黑着脸,把快要夹到碗里的烤肉夹放到霍遇碗里,“有些荤腥,我还是去吃些清淡的。” “可得吃胖一点,这小脸都没原来喜庆了。” 他说着,手上还去捏卿卿脸上的嫩肉。 她的皮肤真是和豆腐一样软,豆腐一样滑,豆腐一样嫩。 卿卿打开他的手,“王爷自重。” “既然不想吃荤的,本王给你露一手。霍骋,去灶房烧火。” 他撸起衣袖,气势汹汹,卿卿见他那阵势简直是要去烧厨房。 她扯一扯霍遇衣袖,“君子远庖厨,王爷,我喝汤就可以了。”
第130页 她心里还是想吃红烧肉的,霍骋用的香料都是从王府里带来的,民间都极为罕见,腌制出来的肉香四溢,哪是索然无味的肉汤能比的? 就这样想着,她又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给霍遇,“王爷快些吃完,凉了就不好吃了。” “爷吃不了这么多,既然你不愿吃,就让孟九和本王同食。” 这些肉哪够孟九吃! 卿卿看了眼霍骋,见他正埋头和其它士兵吃饭,跟霍遇道:“那我只吃小块的。” 一顿饭下来,卿卿肚皮都快要撑破,霍遇似乎是把她当猪给餵了。她靠在孟九身上揉着肚子,心想若顿顿都这么吃下去只怕很快就要把孟九给压死了。 霍遇在不远处练兵,他朝村落的方向望去,就见卿卿和孟九一人一狗躺在一张糙席上,她时不时和孟九说些什么,孟九竟然还会回应。 真是人不如狗。 霍骋跑过来在他耳边道:“刚抓到了刘建藩的探子。” 刘建藩是前祁皇室一个庶出的王爷,治军倒有一手,孟束也是看中他这点在南下之时邀他一起,并许他復国之后给他大司马的职位。 “寅时在山上火攻,你留守,挑一千个脚力好的,随本王进城活捉刘建藩。” “是。” 奇袭是霍遇的惯用手法,不讲究什么排兵布阵,只讲究稳准狠。 这一路杀光了刘建藩派来的探子,倘若这些探子无法及时传去情报,刘建藩一定会发觉情况不妙而加强戒备。 因为后面还有苦战,保存实力是最重要的。而且刘建藩是太子点名要留的人,霍遇不想在他身上耗费太多兵力。 突袭在常人眼里像一场赌博,赢的机率和败的机率对半,一念之间结局都能发生转变。可霍遇却擅用这招,从没尝过输的滋味。 卿卿知道他要去搞夜袭,不由得捏了把汗,倒不是怕他输或受伤,可他死了,自己又不知会落谁手里。 霍遇是她此时最坏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霍遇换上夜袭的甲衣,他们的甲衣都是特质的,护甲穿在内,外头是灰色罩衫,能极好的隐藏在黑夜中。 他穿好甲衣,用灰色髮带束起发,卿卿盯着他发愣,不防他抱起她一通乱吻,她也在胡乱中一个巴掌拍过去,霍遇才松开,挑眉道:“下次看爷不剁了你的爪子。” 他警告过许多次,卿卿也打过他许多次,可也没见他真把她怎么着。 他还要留着那只手伺候老二呢。 “你的鬍子扎得我疼。”她声音些许委屈。 打仗时候还哪管鬍子? 他可不是江南那些弱鸡,半根毛都不长。 他鬍子生得茂密,卿卿瞧着再长一些就能当野人了。不止霍遇,跟着他的少有鬍鬚干净的,邺人来自糙原,本来就都体格高大,鬍子一茂密,活像一只只大野熊。 就说那霍骋,不比卿卿大几岁,看上去都能给卿卿做爹了。 “物成乃秀,人成而鬚生。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且能擅自剥削?” “可扎得我疼。” “如此说来,你也是嫌这鬍子碍着亲嘴儿了是不?回来就刮,卿卿喜欢,爷每天都剃鬚。” 他故意曲解卿卿的意思,她闭口不再理他。 又是一场鏖战,霍遇不知多久才得回来,不捨得捏了把卿卿的脸蛋,嘱咐她:“和孟九等着爷,想吃肉了就叫霍骋去打只野猪来。” “你快些走吧,别耽搁了时辰。”她不耐烦地催促。 霍遇便真都也不回地就走了。 他都走到了门槛处,卿卿突然开口说道:“你要活着回来,我不想落到别人手上。” 孟九一声长嚎送走霍遇和他的一千精兵,霍骋带领弓箭手整装出发。 隆夏镇在深山谷中,一山之隔,隔住外界硝烟。 天亮了,卿卿去村旁的小河旁打了桶水,一部分烧开用来洗漱,一部分去浇灌生锈青铜瓶中插着的木芙蓉。 风筝离了线越飞越远,糙木却只有连根时才能越长越旺盛。 卿卿扔了空枝,并没有折枝新的。 她扑了把凉水在自己脸上,嘴角讽笑。从前那句“平安归来”只说给父兄,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跟仇人说这句话。 可见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霍骋带领弓箭手在半山的高地上用火弓射向刘建藩军营的地方,霍遇发来信号,示意一切按计划进行,他片刻不敢耽搁又回了村里。 攻固然重要,但后方的防守决定了兵力供应,霍遇自己常干端人老巢的事,所以自己军队里的防守任务一刻不敢耽搁。 霍骋带的兵和他为人反差极大,他做晋王的时候目无法纪,荒yin无道,可他带兵却军纪严明,组织有方,各个铁骨铮铮。 霍遇在山下攻城,守营的士兵分为不同组别,轮番休息,每一时辰轮班一次,不同组别轮班时辰不同。 即便是轮班的时候,也不见有士兵偷懒,时刻保持着十二分警惕。 第二天午时已过,却不见任何动静,卿卿等得有些焦急,便想去问问霍骋近况。 霍骋正给新兵训话,她只想避到一旁敲敲问问山下情况,霍骋却当着士兵的面讽刺,“你巴不得王爷回不来呢?” 卿卿顾及其它士兵,起先还耐着性子解释,“哪有搞突袭搞了快一天的…” “王爷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蛇蝎心肠的婆娘来管。” 霍遇不在,霍骋什么话都敢说。 “霍总兵,我是被你们王爷弄到这深山里的,我的安危在他手上,我为何管不得他的安危了?” “郡主怕是忘了是谁把王爷逼上战场的!如果不是你逼王爷纹身,王爷怎么会被派到这里来?大司马一开始就埋好了杀机,王爷近也是敌,退也是敌。你最好天天祈祷王爷平安无事,否则我们玄铁骑五万精锐饶不了你。” 卿卿心里翻个白眼,这些人和霍遇呆久了,已经黑白不分了。 她瞪了霍骋一眼,牵着孟九,“咱们走。” 霍骋说的没错,孟峦本来的计划就是要先用霍遇杀孟束,赫连昌黄雀在后,解决掉霍遇的。 她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霍遇死,只是他太狡诈,手拿她安危做要挟,她才不得不盼着他活的。 霍骋那少年尖锐的嗓音像一把刀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卿卿越想越气,一怒之下把手边木盆里霍遇待洗的衣服连盆扔远,眼不见为净。 孟九嗷呜一声,哒哒地跑过去把被扔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叼起来,叼回盆里,可这盆子它叼不动,于是乖巧地坐在一旁沖卿卿汪汪叫着。 卿卿本不想搭理,可孟九的眼睛黑黢黢水汪汪的,叫她不忍。 她起身过去端起地上的木盆,骂道,“你这么大只,怎么连个盆都端不了呢。” 孟九开心地跑到远处,卿卿在后头端着盆子喊:“傻狗,等等我!” ☆、玄铁骑兵 霍遇带着那没了半条命的刘建藩回营时,卿卿正在河边洗衣服。
第131页 山谷暖阳惬意,河水温热,她先给孟九洗了个澡耽误了洗衣服的功夫,这才洗了第一件。 士兵来找她叫她回去。 她站起来,双手打掉身上灰尘,孟九这厮离霍遇越近跑得越快,全不顾她,刚洗过的衣服带着水的重量,这盆子她端起来沉,走路也是慢吞吞的。 霍遇在议政的帐子里头。 刘建藩被霍遇一脚踢折了腿,霍遇怕残次品不好给太子交差,就命了个大夫装模作样给他医治。 刘建藩以前的封地在瑞安隔壁的县城,乡音和瑞安县相近,许多骂人话都是想通的,他破口骂着霍遇的那些话卿卿听来倍感亲切, 她那时候小,总觉得坊间的那些粗口威武。有次撞见大哥二哥对骂,她高兴地跟娘说要学他们的话,娘知道了,罚他们俩抄写了一百遍道德经。 霍遇叫来卿卿,吩咐道:“回去给本王备件干净的衣服。” “王爷的衣服都给洗了…没干净的。” 他怔默一阵,“霍骋,去干溪侯府上给本王取两件衣服。” 干溪的形势已彻底被他控制,是以霍骋才能大摇大摆下山去给他取身衣服来。 霍遇命人纵火烧军营大乱刘建藩军心,又趁人手集中到军营时杀进侯府生擒刘建藩,一套声东击西和擒贼先擒王让他没有半点损失就拿下干溪。 随行主簿问:“王爷,伤亡该怎么上报?” “按老规矩写。” 霍遇的老规矩是死亡一千报一千五,受伤三千报六千。 “那就写…按受伤人数报死亡人数。” 刘建藩听到冷笑:“霍遇,你这可是欺上瞒下,你多报人数,那些在你口中死了的士兵回去岂不成了无籍之人?” 吹鬍子主簿记完损伤,把竹简和笔交给一旁小厮,慢悠悠说,“刘皇叔这可不懂了,我们玄铁骑皆是军籍,由王爷直接管理,不算在普通人口中的哦。” 刘建藩眉头紧皱再思索什么,当他终于想到了的时候,眉头却更紧了:“这是北府营的编制!你们邺人竟能有和北府营抗衡的骑兵!” 主簿抚须而笑,“刘皇叔此言差矣,玄铁骑不止骑兵,水兵步兵也极为出色的。” 霍遇负手转身对吹鬍子主簿道,“常言兄,你跟一个手下败将啰嗦什么?” 常言作揖道:“是下属考虑不周。” 只听刘建藩这时惊讶道:“常言?你竟是常言?” 这四十岁的笑面主簿欣慰点头,“在下正是常言,前北府营参军。” “大胆常言,北府营乃我大祁兵中之王,你怎可投叛敌军!辱我大祁军威?” 常言眯了眯眼,“刘皇叔骂得极是,只是玄铁骑的将领们都是当年被孟束老贼抛弃的北府营弃兵,你可要挨个骂过去?” 霍遇正色道:“常言兄透露的太多了,难保干溪侯这张嘴到处乱说。太子只说要留他的命,没说要留他的舌头啊。” 常言仍是笑眯眯的,“王爷说得是。” 霍遇拍拍他的肩,“刘建藩只是给你们的开胃菜,不必急着享用。” 他阔步出去,已迫不及待想看到卿卿了。 他打了十几年的仗,这是第一次打完仗有个女人在等着自己。 以前他流连忘返于不同女子的枕畔,妩媚多姿的,冰清玉洁的,从艷俗的牡丹到高洁白莲,没一朵不曾被他沾染。 可往往最招人心动的,还是那一朵求而不得。 她和孟九在屋里扔枕巾玩,疯起来的样子还是个半大的女童,没有半点骄矜。可霍遇觉得这一幕舒心极了。 孟九鲜少能亲近人,却独独愿意亲近卿卿,就算哪一日他不再被她吸引,也得留着她照顾孟九的。 卿卿和孟九看到了他,同时收敛。 卿卿捡起刚被孟九扔过来的枕巾,攒在手上,被霍遇瞧见这样子有些窘迫。可瞧着他的样子,像个几月不曾梳洗的流民。 卿卿忙去打来水,“王爷先梳洗一下。” “不是跟你说过私下里该怎么叫我的?” 一想要喊他“七郎”,卿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七郎。” “怎你叫出来这样怪…罢了,先去把孟九拴外头,再进来伺候爷梳洗。” 霍遇动作快,卿卿进来时他已经扒光自己钻进浴桶里去了。 她和他的情事已有多次,却并不熟悉他的身体。 霍遇的身体比他的脸白净不了多少,看来是个天生的黑皮。 “给我捶捶肩。” “陛下都认我做干女儿了,你能别把我当丫鬟使唤吗?” “妹妹伺候哥哥有什么不妥的?快些叫哥哥见识见识你手上的技艺。” “你胡说什么,我可没你这么又黑又老的哥哥。” 霍遇也不是第一次听女子对自己的评价了。 他虽说比不上薛时安那小子长得一分都不差,倒也称得上丰神俊朗四个字了,更何况男人不能只看上面生得好不好,还得看下面如何,哪个女子不对他是评价甚高?就连以前北邙山那自诩贞洁烈女的向晚最后也忘了自己的良人,给他偷偷写起了毛诗里面求爱的句子。 又黑又老这四个字,简直是对他人格的侮辱,对他尊严的践踏。 “又不做你的亲哥哥,这不只是个干哥哥吗?干妹妹比亲妹妹好,爷夜夜都想干妹妹。” 卿卿一巴掌拍到他结实的肩上,打在肌肉上的声音十分响亮。 霍遇乐呵道:“爷就是堵墙,你心情不好时就来砸两下。” 霍遇洗完澡,卿卿逼着他去刮鬍子。 他本来想藉机留个长须美髯,卿卿一把剪子扔向他怀中,“你看上去比陛下都老,真的是军爷爷了。” “你这张嘴,真是爷不爱听什么就说什么。” “我可不想次次都吃你的鬍子。” “那剃完鬍子试试有何不同?” 卿卿见是自己说错话,窘迫地将脑袋藏在枕头里。 霍遇用匕首剃鬍子时不禁想到,以前自己刚长鬍子的时候,霍煊总吓唬他要是剃了鬍子以后鬍子会长得比女人的头髮还长,于是他一个小小少年天天顶着副茂密的鬍子,别人还以为他生了什么怪病。 那丫头跟着霍煊真是学坏不学好! 卿卿原本已经快睡着了,半醒半寐间屁股挨了重重一巴掌,疼痛驱走睡意,她两道秀眉拧在一处,往床里侧挤了挤。 月上梢头,卿卿转过来双手穿过他腋下,环在他胸前,“我听见了…今天常主簿在帐篷里跟刘皇叔说的话我的听到了。” “嗯。” “你能不能不要割我的舌头?” 霍遇听她竟是这样说,不由大喜,自己真是捡了个宝贝。 他握住卿卿在自己胸前盘着的小手儿,“不割,你的舌头是给爷来吃的。毒哑了你也不能割舌头。”
第132页 “不能说话的滋味可不好受了,我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她语气诚恳,是真的被他割舌的举动吓到了。 “本就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割人舌头总得给个理由,搪塞刘建藩的。” “那常主簿所言是真,你的玄铁骑真的有北府营的人?” “当年赫连昌带我去邺城打孟束,两军对峙,后来孟束自己跑了,留下北府营士兵,我一看吶,那可是祁朝廷最厉害的兵。当时我们霍家受制于赫连家,自己的军队力量微薄,若能得北府营骑兵,则能和赫连昌的制衡。等打得差不多的时候,朝廷不再给他们供粮了,他们在山谷里饿了三天,才知道朝廷放弃了他们。我看准时机,就问他们想不想活,想活的就跟我走,你猜怎么着?全都想活…只有一个例外。北府营是孟束为了和你爹抗衡一手带起来的军事精锐,不论年纪大小,只要有天资便可以被收编,那些北府营弃兵里头,最小的只有八岁,竟然就是那个八岁的孩子说弃国而苟活,不若死。” “那孩子是霍骋?” “看来卿卿这头脑还有点用。” “那时你肯定是急需有军事才能之人,他八岁便可入北府营,你怎会错失人才?算算年纪,不正好是霍骋么?那他最后是怎么跟你走的?” “一个八岁的孩子,再聪明能怎么着?找几个老兵把他嘴巴一塞四肢一架,比只四脚羊还好对付。骨气硬不代表铁石心肠,爷教他认字教他兵法,走哪儿都带着他,就差把他认个干儿子了,书读得多,阅歷一多,但凡不是个死脑筋的都知道不该为抛弃他的朝廷效忠。” “我当年虽没什么印象,可后来也听人说过,北府营精兵是全军覆没…这么说来,原来是被你全数接收了。” “孟束和刘建藩联合上奏要给北府营建碑时世上已无北府营。” 卿卿听得紧张,不觉手中窜进了他寝衣前襟,“那后来呢?赫连昌怎么肯让你自己带兵?” “当时他们是伪装成流民的,我说是我集结的散兵游勇,赫连昌总不能连流民都要收过去?” “难怪他半点都见不得你好呢。” 邺人打天下,依靠的主力就是霍遇手下的兵。当年霍家一直依附于赫连家,可突然有了自己的军队,打下了江山,赫连家作为昔日旧主也只能俯首称臣。 “爷的衣服快给你扯掉了。” 卿卿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了手。 霍遇整了整被她揪得皱巴巴的前襟,翻身又把她抱住,“薛时安一个商人能给你什么?就算他入朝为官,也只能从从四品做起,本王坐拥天底下最强大的军队,亏不了你下半辈子。” 他的脸近在咫尺,脸上汗毛卿卿都看的得一清二楚。 他眉梢和下巴各有处疤,如果不是这么近的距离,是看不出来的。她又想到方才他沐浴时,大大小小的伤疤布满全身,有些已经很淡,年代久远,有些是新伤,估计是这次添的。 奈奈给他刺青时,他也是一声不吭,眼里没半点痛意。 卿卿好奇道,“这么多伤,不疼吗?” “不伤着子孙根就不疼。” “你可真是个流氓。” “爷打娘胎里就流氓,长到三岁都捨不得奶娘的奶头,你叫爷怎么办?” 卿卿被他的混蛋话闹笑了,这样一个满口胡言的痞子竟打败了她的父亲,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事! “你割了刘建藩舌头,不怕太子怪罪吗?” 她刚问罢,霍遇却吹熄床头油灯,“时候不早了。” 他语气急转直下,带着冰碴,卿卿愣了愣,翻身去睡了。 夜深人静,微风流动的声音都清清楚楚。卿卿从梦里惊醒,周围是铜墙铁壁,还有男人沉重的唿吸。 是个普普通通的梦,大概是些北邙山的日子,只是梦里细节已经模煳。 远在北地的北邙山和西南的隆夏镇,这段距离也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她不敢想以后的人生还会遭遇哪些,不论路多崎岖,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操他娘的!” 耳边突然传来这么一句,吓得她一个激灵,她在霍遇怀里翻了身,他骂完,咂了咂嘴,眉头舒展,睡梦里也一派坦然无忌的样子。 ☆、王爷撒娇 捉了刘建藩,江北形势算是控制住了,但霍遇并没有离开隆夏之意。 他收到汲冉传来的消息,信里写江汉王伤势严重,需要及时送去平安的地方进行医治。 霍遇命冯康护送霍胤回蜀都。 霍骋知道他的心思,现在不敢和他搭话。只是到了午膳时间,不能叫霍遇饿坏肚子,正好被他看到路过的卿卿,他把食盘交给卿卿,“我有些急事要做,麻烦你把饭菜端给王爷。” 卿卿接过沉甸甸的食盘,廖帘子进屋,只见笔墨纸砚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屋里能被砸的都被砸了个遍。 难怪霍骋好声好气跟她说话呢。 她把饭放在被他一扫而空的案几上,蹲下去俯身去捡被他摔到地上的东西。 “先陪我吃饭,之后让霍骋收拾。” “我去拿筷子。” “不必,你我共用一双。” 夫妻间也是不得共用一双筷子,卿卿被他这大胆的提议吓到了。 “那多麻烦,伙房就在后面,不差这一趟。” “爷今天伤心,卿卿餵我可好?” 卿卿不敢笑出来,这算什么?霍珏三岁时都没这么央求过她呢。 “不要,叫别人看见了该嘲笑王爷了,我其实是方才吃罢了才过来的,王爷快些吃,孟九等着吃骨头呢。” 人不如狗。 霍遇认了,举起筷子夹起一块排骨,肉炖的很烂,骨头都带着香,他琢磨这这回回去也该给霍骋加军衔了。 “太子来了信,要爷送刘建藩去乌塘,爷该不该去?” 她跟在他身边久了,也揣摩出他的性子,这个人行事十分谨慎,不信任何人。 “卿卿信得过七郎,七郎去何处,卿卿就去何处。” 他用筷子摆弄着盘里的排骨残骸,时不时抬眼笑睨着卿卿。 “可爷信不过你。” “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为何还要问我?我的命都拿捏在你手上,你信不信我有何关系?” “卿卿竟如此懂我。” “那你去还是不去?” 他斜斜一笑,靠在椅背上慵懒地说道,“太子挂帅,帅命即皇命,我岂敢不从。” “太子是个磊落的人,又怎会趁着这个机会对付你。” “是吗?现在外面对我骂声一片,由我出战影响大邺军威,所以就把押解俘虏这些琐事交给我处理,看上去是让我躲避风头,为我好。可我是个军人,又冲动鲁莽,连败许超刘建藩两名大将后,士气大增,依我的性子肯定不肯就此罢手,迫不及待要冲到江对岸去,我一定不会从命,为了应付太子,该派属下护送刘建藩,到时候刘建藩不论出个什么意外,都是我担责,太子将会替我求情,最后落得个从轻发落,上次是将我逐出朝廷,这次应当要将我逐出军部。我若亲自护送刘建藩呢,赫连昌占居干溪,和孟束隔江对望,主战的权利就在他手上。他很快就会说兵力不足,请求援兵,调走我的兵,占为己用。”
第133页 “在陛下皇后面前,太子向来在言语上对你多加呵护,他…不像那样的人。” “薛时安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完完全全了解吗?他们那些书生啊,镇日埋头苦读,不管念得什么书到最后都去钻研权术之法了。” “时安不是那样的人…” “你敢说你在北邙山时不曾为了生存做过损人之事?这世上圣贤不多,但伪圣贤很多,倘若太子真是个好人,会串通皇后散播谣言说你是皇后的料子?姓霍的有谁不知你是被我玩过的,他若是个圣贤之人,怎会想要娶一个没有贞节的女子?你该谢谢爷把你从永安带出来,等端了孟束,回头开了巴蜀王墓的宝藏,你就成了大功臣,太子还想娶你,你也能义正言辞地拒婚。” “可我和太子并不熟,他为何要娶我呢?” “你背后牵扯着多少人,要我数给你?” 她哑口无言,只怕他真追究起来。 卿卿被他一顿说教,心中难受起来——霍遇这个人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强势、更加狡猾。 他拍拍她的手背,“要是本王赢了,定把你留在最后一个对付。” 霍遇将兵力分散开,以霍骋为首的九成玄铁骑占据隆夏镇这个防守点,只带五千人送刘建藩乌塘。 卿卿小时候见过刘建藩,多年过去,刘建藩未必认得出她,却一定认得她背后的蝴蝶印。 她怕刘建藩时日无几,早晚要去阴曹地府,若那时和她家人在九泉相会,将她在霍遇身边一事告知,她这辈子都没脸去死了。 她一路绾着男子的髮髻,露着脖颈,不好遮掩,便用了小刀在脖子上轻轻割开一个口子,再用绷带缠住,盖住她的印。 隆夏镇到乌塘走水路需要三天时间,一路往南,河两岸已是春暖花开。 霍遇并不打算交给太子一个活着的刘建藩,他看透了刘建藩不过是赫连昌欲嫁祸于他的工具,早晚得死,不如死在自己手上。 船上几日他都没给刘建藩食物,他有一千个杀人的手法,饿死是最轻松的一个。 卿卿年幼时也曾叫过刘建藩一声叔叔,不忍他受此磨难,趁着霍遇下船巡视时,偷偷去送食物给他。 刘建藩一个儒雅之人被霍遇折磨成了个野人,谁看了都心悸。 那刘建藩却不肯进食。 “毋宁死,不食邺贼之食。” 邺人和祁人之间的对立观念是根深蒂固,但其实邺人的皇帝也并不是一个纯粹的邺人,还是卿卿从太后那里听来的,皇帝祖上不知混了多少民族的血,既有祁人血液,也有邺人血液。 如今的邺人统治,并不曾亏待哪个祁人。 她父亲曾训诫过她,天下人只分两种——享乐者和受苦之人,哪有什么种族之分? 自然这话只有卿卿知道,从瑞安到北邙山,再到永安,她只见了皇帝一个和父亲有同样胸怀之人。 何况,国家在时未曾尽忠,故国已去,要这身不折之骨有何用? 她在北邙山被霍遇所辱,未曾想过去死,一是因死实在可怕,二是因为父母赐她身躯,难道不是想让她活得好好的? “我也是祁人之躯,却没有侯爷铮铮铁骨。同为故国之人,只盼有朝一日我落难,也有人能送上一碗热汤,怀此心意才冒着危险将这碗汤饼献给侯爷。侯爷肯不肯吃是自己的人,我不过是报故国恩情。” “你竟也是祁人?为何会效劳邺狗?既然能进来这里,想必也深得霍遇信任,在他身边担任何职?” “我不过一个小小的主簿官,亦无圣人傲骨,在乱世里,只想求生。” 刘建藩虽也有刚直,却不像孟束性子拧巴,更没理由对一个给他好心送饭的同胞口出恶言。 “你们年轻人往后还有大的机遇,我们这些老人,也只能一辈子为故国守节了。小兄弟家乡何处?” “瑞安县。” “原来是瑞安人士,当年孟将军亲自守城也没能抵御外敌,那时我就该知…是我大祁气数尽了。那时朝中尽传孟家窃国,可最后为了这一方国土,孟家满门牺牲,实属悲哉。你也出自瑞安,难怪能得霍遇赏识。” 卿卿已经分不清他这话是褒是贬了。 “孟将军捨身为民,所求不过瑞安城百姓平安,我等小辈,当带着孟将军的希望活下去,唯有如此,才能叫后世不忘将军,不忘故国。” “若能早几年听你一言,老夫不至于如此地步了。见我祁人能在邺人的朝廷中得到重任,老夫便可含笑瞑目。我刘建藩一生为一家鞍前马后,落此下场,还望小兄弟铭记,这天下从不属于一姓之家,莫等到老夫这个年纪,才悔恨身居高位却未能造福百姓。” “侯爷千万要活着,我笃信晋王不会对侯爷下杀手的。” 可卿卿并没想到,当夜刘建藩吃了她送的面后,会咬舌自尽。 霍遇最终没有割他的舌,却是他自己咬舌后失血过多而死。 霍遇一言不语地到她屋里,眼神却溢满冷冽的杀意。 她警戒地向后退去,可比不上霍遇腿长步子大,他动怒扬手,卿卿知道这一巴掌打下来会是什么滋味,已做好了准备,闭眼紧缩着脖子。 这巴掌迟迟没有落下,她眼睛睁开条fèng,只见霍遇已经放下了手,眼里杀意却不变。 这外头就是涛涛江水,把她从窗户里扔下去,死不用见尸。 卿卿怕他扔她出去,死亡面前犯了怂,她小心翼翼地捏住他衣袖,“我不知道他竟是如此烈性…” 他这才看清她双目红肿,又想起自己一进屋她就是瑟瑟发抖的模样,想来也是受惊了。 “是我害了他…是我…” 他看不得她自责的模样,一把将她扯进怀中,大手扣紧她后脑勺,将她的小脑袋紧紧埋在自己怀里面,“凭实力对付本王的那些机灵呢?被刘建藩利用也不知。他知道自己早晚要死,这一死既拉本王做垫背的,还离间了本王内部的关系,你说他死得值不值?” “不是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自己其实都知道不是?你不是太信得过别人,而是信不过本王。” 他一针见血,卿卿咬着嘴唇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那…你要怎么跟太子交待?” “爷为何要向他交代?这江山是爷打下来的,爷不用给任何人交代。” 这夜过得异常漫长,霍遇命舵手停船靠岸,找了个地方将刘建藩埋了。卿卿在他坟前上了三炷香,算是尽了情谊。 霍遇双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歪脖子大树上好整以暇地观望。 “若是爷他朝不慎没了,卿卿可会给爷立坟?” 卿卿垂下睫毛,掩盖心思。 自然是不会的。 “王爷不会有那样一天。” “卿卿倒是很了解本王,本王命硬,阎王爷留不住。” 卿卿的双拳在衣袖里愤恨地捏起,他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第134页 葬了刘建藩,却还得去给太子叫个差事,他继续沿下□□船,到了夜里,两岸狼嚎唿啸,江风袭来,船只停在了江面上。 士兵前来禀报:“王爷,现在正逆风,恐怕难以继续前行,是否泊船岸边,待风停了再走?” “那就先靠岸停船。” 船靠了岸,半轮孤月挂在天边,乌云席捲,遮天蔽月。 霍遇披上大氅,将佩剑别在腰间,阔步离去。卿卿不知他为何一眼不吭离去,过了阵子常言牵着孟九进来道:“王爷下船巡视,命下官保护姑娘,下官牵来孟九陪伴姑娘,我与侍卫就守在门外。” 卿卿向常言福了福身,牵过孟九。 船舱简陋,没有多余的床铺,她只得拿自己衣服给孟九垫了层床铺,“你乖乖的,可别吓着你主子。” 孟九的体型庞大,是百犬之王,可见了霍遇也知道怕。 卿卿揉着孟九脑袋上的毛,只怕里头都是虱子了,战况繁忙,孟九四处跟着霍遇,也不得闲,都没时间清理毛髮。 “咿真是怪了,他出去巡查为何不带上你?” 孟九洞察力非凡,霍遇平时去巡查都带着孟九。 孟九嗷呜一声,偌大个形体看起来楚楚可怜。 “也罢,今夜里你就和我睡了,登上了岸啊就给你洗个澡。” 船虽停靠岸边,但江水一波一波袭来,撞得船身左摇右晃,夜半江风停止了嚣张,却是一声响彻江畔的犬吠声,惊醒一船人。 卿卿听到孟九的咆哮声,第一时间睁眼,船身晃动剧烈,门外常言急切地敲门:“姑娘快醒醒!有伏兵!“ ☆、路遇伏兵 兵刃声四起,刀光剑影刺破黑夜。 卿卿速伸手拽了件霍遇的甲衣穿在身上,去给常言开门,船身勐得向一侧倾去,她脚下打滑,整个身子滑向船舱一侧,门外常言拍门道:“对方用火攻!船头烧起来了!” 很快浓烟入鼻,卿卿扶着柜子站起来,跑去开了门。常言道:“姑娘快随我逃向岸上!” 船舱的窗户是封死的,常言一剑噼开,卿卿拍着孟九的脖子,一边安抚一边道:“你先下水。” 孟九前提扒住窗前围栏,后蹄跃起跳进水里,卿卿紧接着入水,常言将剑背在身后,也跳下水中。 夜里江水寒凉,孟九引路,避开兵刃,带卿卿和常言到林中相对安全的地方。常言从腰里抽出一支匕首递给卿卿:“姑娘和孟九留在这里!我去支援王爷!” 卿卿怕走散,不敢乱跑,孟九前蹄不断刨地,卿卿并不明白意思,但却想到了以前在北邙山抓捕野兽时设置的陷阱。 她解下腰带,捆在树上,将自己和孟九围城一圈,若有人贸然闯入,必被绊倒。 厮杀声就在耳边,连绵不断,血腥味也越来越重。 脚步声渐近,孟九听到危险临近的声音,本能叫了出来,正好引来了敌人。 卿卿紧牵着孟九,额头已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她另只手握着匕首,秉着唿吸。密林中窜来两个黑影,眼看着他们要奔来时,卿卿放开孟九,孟九飞快扑向其中一个人影,另一人脚下被绊绳子绊倒,卿卿看准时机迅速将匕首扔向他,多亏她曾更随唿延彻学习射击,那匕首正中男子后背。 她这一刻顾不得太多,忙扒下其中一个士兵的铠甲换在自己身上,由孟九带着往打更安全的地方跑去。 再往前就是山路,伏兵在水边,山上是安全的,可孟九骤然停住,朝西边疯狂跑去,卿卿两条腿怎能跑过孟九,在它身后急切地唿唤,孟九也不回头。 她意识到孟九应该是嗅到了霍遇的味道。 这里已远离了战场,但也不是十成安全。卿卿躲进一旁的灌木丛里,静待战争结束。 此夜漫漫,彷如人的一生。 安乐窝里不知生死,亲临战争,才知道死是再简单不过一件事。 天光乍现,熹微之后,万籁俱寂。 隐隐听到一声犬鸣,卿卿的心才安定下来。 她爬出灌木丛里,扔了这一身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朝着孟九声音的方向走去。 孟九闻到她气息,也狂奔了过来。 一人一狗劫后余生重逢,抱在一块儿不舍撒手。没过多久,霍遇领着几个伤兵过来,二人对视了一阵,却无言相告。 霍遇咳了声,打破寂静,“伏兵虽剿灭,但路上定有其它埋伏,你紧跟了我。” “那我们还要去乌塘吗?” 霍遇沉默片刻,他也没有答案。 他怀疑是太子身边有内jian泄露了他的行军路线,不论如何,敌方知道了他线路,前方仍会有埋伏,此时他手下兵力都在乐陵镇和隆夏,只怕途中亦是埋伏重重,不得贸然汇合。 “这附近有个县城,先征过来,待我书信太子后再说。” 这一战损失可谓惨重,押送粮糙药物的船只被烧了,他所带的五千人里死一千,伤两千。 霍遇谨防陷入孤军作战的境地,便先占座城镇,以百姓性命做威胁,敌军不敢轻举妄动。 向西行了三十里地,终于看见炊烟,常言高声对着士兵们道:“弟兄们!前面就是县城了!” 到了县城,粮糙药物就能得到供应。 孟九照例跑在最前面,可到了县城跟前,有折返回来,冲着霍遇吼叫。 没人能懂一只狗的语言。 霍遇派了两个兵进城打探。 很快士兵回来,禀报:“王爷,这县城里正在闹瘟疫!” 常言闻言,两道稀疏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王爷,咱们是走是留?若继续走下去,只怕会绝粮而亡,可若进县城,恐惹上瘟疫。” 霍遇并不犹豫,“进城,将药店里的止血药材抢来,找个富贵人家的府邸。” 卿卿皱眉,这不正是传闻中的兵痞子? 可看看随行伤兵,这似乎是当下唯一的法子。 常言领兵,很快就找到了一家没有染上瘟疫的茶商府邸,他们强占了府邸,封死出口,这才安然落脚。 可怜县城里的人祸不单行,遭遇瘟疫,又遇上一帮流氓兵抢了粮食药材。 这家茶商上上下下百口人,茶商一妻四妾,两个年长的儿子都去外地走货了,躲过这一劫,家里的一个小儿子小女儿,小儿子因打算入仕而于家中复习应备乡试,小女儿是水嫩嫩的年纪,面对一群兵痞子,躲在父亲身后不敢喘气。 茶商走南闯北,也算见过点世面,家里就他一个主心骨,这个时候只有他能担事,故此他也只能笑脸相迎。 “还请将军在大堂稍事休息,在下家奴为将军和各位军爷去腾房间,备晚膳。” 霍遇一把搂上茶商肩膀:“今个儿来了老哥哥的府上,是小弟荣幸。我的兵多,就借老哥哥家的院子搭个能遮风避雨的棚子,不必再滕房屋了。若你府上还有空房,就给小弟身旁这位姑娘留上一间。” 茶商直接对女儿道:“嫣儿,你先去和你娘住,把你房间誊出来。”
第135页 这茶商姓梁名达,年逾五十,是当地富贾,熟通经商之道,最擅看颜色,打交道。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卿卿,见她虽一副逃难模样,却面容多娇,又是跟在这狐狸一般的将军身边,想来是个不能怠慢的人物。 再看她腕上带着一只雪白通透的羊脂白玉镯子,价格不菲。 霍遇连忙给梁达作揖,梁达哪敢接受,匆匆拦住他,“为将军效劳,乃我一介低贱商人福分,将军万万不可折煞糙民啊!” 霍遇这才弯起嘴角笑了笑,他一巴掌拍上樑达消瘦肩膀,“我等粗人老哥哥只管随意怠慢,但这位姑娘身份大有来头,不知老哥哥可听过洛川薛时安薛先生的名字?她正是那位薛先生未过门的妻子,被贼人掳掠,在半途为小弟所救。不知可否劳烦老哥哥昭告外人,薛先生未婚妻在此地,好教她夫妇早日团圆。” 薛时安的军需生意遍布南北,在这个时候是个大靠山。 卿卿瞪了眼他,哪料这厮得意地沖她挤挤眼睛。 霍遇给梁达坦明身份,又许他许多好处,梁达一听这位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晋王,吓得从椅子上跌落,而后又匆匆爬起领着一家老小给他行大礼。 霍遇道:“今日同桌而食,老哥哥陪我干了这杯,往后咱们就是兄弟。” 梁达是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和他喝了这杯酒,喝罢连忙嘱咐女儿梁嫣:“嫣儿,快给王爷添酒!” 梁嫣十七年来躲在深闺,是父母掌中娇花,哪见过这样的蛮人,躲在父亲的身后迈不开脚,她母亲呵斥:“嫣儿,还不快给王爷添酒。” 梁嫣被迫着上前,可握着酒壶的手不停地颤抖,一个不慎便洒了霍遇一身。 “不长进的丫头!快给王爷赔罪!”梁夫人斥道。 霍遇微笑着摆手道:“许是我这模样吓着了姑娘。” 梁嫣急着摇头否认:“是嫣儿冒失了王爷。”她急切地唤着婢女:“绣娟!快拿帕子来!” 如花一般年纪的姑娘,做什么都不惹人厌。 梁嫣懵懂地抬头,正对上霍遇一双纨绔笑眼。那双眼眸幽深,像后院那口老井一样神秘。 除了家中长兄幼弟,她从未接触过年轻男子,更别说这般相貌堂堂的。 夜里梁嫣听不得母亲唠叨,藉口出来散心,见那位王爷站在月下,对着半边月亮深思着什么,梁嫣迈着怯生生的脚步向他靠近,直到灯下她的影子可以落在他视线内,她屈膝行礼:“民女见过王爷。” “梁姑娘啊…” 他对付女人总有一招,轻轻挑起的尾音都能令一个小姑娘面红耳赤。 “可是下人招待不周怠慢王爷?” “不是,更深露重,姑娘家还是不要在寒夜里逗留太久。” 她鼓起勇气,向前一个步子,却仍然是低着头,霍遇低头就能看见少女纤纤易折的脖颈。 “王爷有要求就尽管跟我爹提,我府上还未沾染疫情,王爷可以放心呆在此处。” 她举手抬足间尽是小女儿娇态,霍遇想,若是以前,自己早已收了这主动来献殷勤的小女儿。 是什么时候突然对女人没了欲望呢? 女人和酒肉一向是他两大消遣,他不知自己何时开始变得这般消极,红袖添香在旁,也难动心。 这场突然而来的仗他虽打赢,以己五千制敌八千,但显然陷入了对方设置的陷阱中,可谓大败。 南统中原,北逐匈奴,一场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胜仗都是他用过去的一次次失败换来的,胜败兵家常事,他一向不在意,可这次却不同。 梁嫣被母亲叫回了房,孟九不知何时来到身旁,在他脚下转来转去,转累了便挨着他就地坐下。 “孟九啊…这里离咱们家太远了。” 孟九听不懂没关系,但会嗷嗷叫来回应他。 这笨狗灵机一动,长嗷一声,转头跑开。 过了阵,他嘴里叼着个块黑色的布甲过来,当着霍遇的面用前爪撕破角落,一幅邀功模样对着霍遇叫。 “本王的狗真是狗中博士!”他明白了孟九意思,不禁开怀地揉着孟九脑袋。 孟九被他揉得晕头转向,无奈地呜咽。 ☆、梁氏姐弟 卿卿昨夜歷经生死,又亲手杀了人,撑到这时已经神志不清,孟九迟迟不归,她留灯不敢睡去,实在是熬不住,便趿着鞋子欲寻孟九,正当这时房门被从外推开,霍遇带着一身寒气逼近。 “爷的甲衣破了,你若会针线活就给爷补一补。” 她接过霍遇递来的布甲,敞开一看,破了个巴掌大的口子。 “我针线活可不好,若是补得难看你不许怪罪我。” 她寻来针线,当即给他fèng补了起来,看着那粗糙的针脚,霍遇蹙眉,“你这绣活和霍煊有的一比。” “才不是,煊姐绣活可好了,她绣的蝴蝶栩栩如生,她还给我绣过鞋面儿…” “是吗?我倒不知道。” 卿卿怅然看他一眼,说情分,他和霍煊的不比自己少。 “我隐隐记得她其实是挂念自家弟弟的,原来那时我就知道你了。” 卿卿用牙齿咬掉多余线头,在尾端打了个结,将布甲交还霍遇。 他的手在结果布甲时反握她一只秀致苏手,绵绵玉骨,叫人爱不释手。 卿卿抽不会来,一双琉璃眼瞪向他:“你松开我。” “若我没逼死你父兄,你是否能少恨我一些?今日见那梁家小女儿娇态,我就想,若你也有人庇护着,可否真心实意对我?” “王爷您喝多了,胡言什么?” 她记得除夕夜里在秦府他喝了酒也是这般说着没着落的话,看来这人酒品确实不好。 霍遇一手按上她肩头,将她推倒在床铺上,勐是一顿近似啃噬的亲吻。 卿卿故技重施,趁他不防时去咬他耳朵,这才逼得霍遇松开。 她心里暗骂了一万遍王八蛋龟孙子,面上佯装冷静,凑近他道:“这是别人的府上…不得顾忌着点…” “便放过你这回,等打完仗看爷怎么收拾你。” 她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爷一定要打胜仗。” 他盯着她沉默了一阵才道:“京里传来消息,说晋王妃死了,想必你们人这段时间为此事也是劳心劳力。” “何时?” “七天前的信儿,本王真是让你们耍得团团转,自成亲到去世,竟没能见得谢云棠一面。” 卿卿心虚,不敢吭声。 “一辈子不见光明的活着总好过真死了,卿卿你说是不是?这样也好,王妃位置空了下来,回去便将你八抬大轿抬进我晋王府。” 他话中另有他意,让卿卿不得不小心起来。她咬着唇下嫩肉,手伸到他腰间,扶着他劲瘦腰身在他下巴上一道细不可见的疤痕上啄了一口,“外头闹着瘟疫,你出去探查时千万要小心。”
第136页 她的心里却是巴不得他染上瘟疫。 她愿他路过山崖被掉落的石头砸死,愿他被暗箭射死,愿他患病而死。 他这样的人,一千种死法都不够。 霍遇接受了着轻轻一吻,心情愉悦起来,将她放倒在床上,脱了外衣躺在她身侧,同寝而眠。 霍遇派遣探子伪装城流民前去给汲冉冯康报信,汲冉冯康拥兵七万,至少得留下五万镇守乐陵镇,二万兵力除去途中损伤,有一万五便能助他突破困境。 霍遇出门巡查,卿卿留在梁府中,梁府对她丝毫不敢怠慢,甚至派来丫鬟照顾她,被她再三推拒这事才作罢。 梁嫣几乎是被霍遇赶出自己屋子的,霍遇脸皮厚,她却担不起。一时想不出其它报答法子,便将箍发用的金簪送给了梁嫣。 那金簪对梁嫣来说算不得贵重之物,她寻思着以卿卿的身份也不差一只金簪,便收了下来。 梁嫣难能碰见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牵着卿卿便在院子里四处转悠,将府内外的情况都介绍了一遍。她如此热络,卿卿有那份寄人篱下的自觉,即便转得累了也笑脸应和着。 到了晌午,梁嫣亲自入厨房作羹汤,卿卿在院里转着,一只皮球滚落到自己脚下,她左右望去,没见有什么人。 “把我球踢过来!”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来,卿卿看过去,盆景后面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少年。 卿卿见他穿着华贵,便猜出是梁家的幼子,梁嫣的弟弟梁凡。 可梁嫣说他弟弟每天埋头苦读,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卿卿脚尖轻踹,将球踢到小少年脚下。 少年踩着球,狐疑地看向她:“你就是我三姐说的,薛时安没过门的媳妇?” 这少年说起话来倒好玩,全然不似读过圣贤书的,卿卿装作严肃模样,“洛川薛氏乃有名大儒,即便当朝太子见了他都称他一声薛先生,你一个读书人怎能直唿其名?” “狗屁读书人!敌人来了连块砖都举不起!还读个狗屁圣贤书。” 少年一谈起读书眉目里都是厌烦,卿卿原本想劝劝他,可一想其实自己也是连字都认不全的,也说不出大道理来劝别人,更何况有人志在以诗文揽天下,有人志在骑铁蹄阔疆土,少年又值逆反期,重武轻文无可厚非。 卿卿靠在庭下的柱子上,眯眼问道:“那你不读书,又想要做什么?” “我要像武神孟岩将军那样,逐胡虏,做真英雄!” “你只晓得我…孟岩将军少年时成名,可晓得他三岁就能读诗文,五岁将孙子兵法倒背如流?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编撰兵书了。” “你一个婆娘,倒也有点见识。” “你看不起我是个女流,但我也知道做将军固然威风,能砍敌首,立功业,封军侯,可上了战场,却是朝不保夕,你看不起读书人,但读圣贤、应乡试,求功名,少了些刺激,却是一世稳妥平安,孝奉父母,亦很风光。” “你们女人家懂什么,男儿当志在四海,岂可安于四方书本围起来的安稳!上战场,夺敌人首级,一样令父母骄傲!” 少年壮怀又傻气又令人羡慕。 “我父兄皆是武将,皆丧身战场,为此我全家满门离散,剩我孤身一人,比起骄傲,我更恨他们将我抛弃,你说说看,就算你武德盖世,你父母便不会因你受伤甚至牺牲而伤心了么?” “你…你强词夺理!” “你说不过我便恼怒了吗?” 少年还欲辩驳,却被不远处一声小厮模仿的猫叫声打住心思,他脚尖踹起皮球,手掌接住,“小爷我有事,不跟你一个女子辩驳!” 看着少年慌忙离开的背影,卿卿苦笑,她都明白的道理父兄怎么会不懂呢?若生在一个寻常人家,她也能如梁嫣那般幸福,就算天塌下来,父亲都会护着她。 梁嫣在伙房足足呆了一个时辰,母亲梁夫人表露出不满时,她才端着碗雪苏牛肉羹姗姗来迟。 梁达和夫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意会到女儿心事。梁夫人率先道:“王爷快尝尝我们嫣儿的手艺,这丫头从小娴静,只爱钻厨房里捣腾,手艺也是不差的。” 霍遇咬了勺汤,味道虽是鲜美,但非他所好。只是他在食物上向来并不挑剔,就着饭几口喝完,全然没有看见梁嫣窃喜的面庞。 梁嫣夹起一块鱼肉进卿卿碗里:“卿卿姑娘快尝尝,这是我们自家养的鱼。” 霍遇放下碗筷,在卿卿腰上捏了一把:“还不快吃?瘦成这样了。” 卿卿当下气怒,霍遇分明跟梁家人说自己是薛时安的未婚妻,却又在这样的场面对自己动手动脚,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既羞辱了她又羞辱了薛时安。 况且就算是寻常男女,当众做这种举动也有伤风化。 她吞下这一口气,“谢王爷垂怜。” 两家两口子一回屋,梁夫人就骂道:“我看那根本不是什么薛氏没过门的妻子!就是个随行军ji!正经人家的女子,怎么会和一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下做那种事!” 梁达扶额,头痛道:“那哪是普通男人?这是当朝晋王,若他能记得咱们此时的恩德,收了嫣儿为夫人,凡儿以后要去朝廷做官那是轻而易举的事!那女子是什么身份不重要,只要是他晋王身边的人,你就得给我伺候好了!” 梁夫人固然不愿拉下脸面去伺候一个小妮子,但自家老爷说的话也是没错的,她下午煮了好茶,做了点心,携女儿给卿卿送去。 卿卿是见过宫里那些夫人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的,梁夫人是真情假意她一眼就看得出,只是盛情不好回绝,便顺着梁夫人的话,她有一句自己就答一句。 “卿卿姑娘真是水一般的人儿,不知哪一方水土才养得出姑娘这般人物?” 梁嫣嗔怨母亲一眼,“娘,卿卿妹妹是洛川薛先生的未过门的妻子,自然是洛川人。都说洛川出美女,果然名不虚传呢。” 卿卿浅笑一记,“其实我与薛先生都非洛川出身。我与他皆是瑞安人士,他年少时曾在我家中做帮工,后来我家道中落,承他照顾,才有今日。只是不料被晋王看中了,薛先生一介儒生,怎能和晋王抗衡?晋王将我劫掠至此,也不知薛先生现下是否寻我寻得焦头烂额。” 她说到尾声便装作啜泣的样子,梁玉看女儿一眼,只见自己的傻女儿傻愣住了。 卿卿又道:“我原本乃前朝忠良之后,本不堪受辱,只是几次自刎皆被晋王给救了回来…只盼熬过了这场大战,薛先生能早日将我寻到。” 她语气中七分哀怨三分对霍遇的恨意,拿捏的十足妙,梁夫人不知真假,只能回房跟梁达说了这些。 梁达一听,眉毛高竖:“她可说是那薛时安是她家中奴僕?” “是啊,可这怎么可能,我都知道洛川薛氏,那薛氏家主又怎会给她一个小妮子做奴僕?”
第137页 梁达抚须,“你万万不可怠慢卿卿姑娘!” “老爷,你知道他什么来头了?” “去年我们商会曾在睢阳相聚,是睢阳的王掌柜告诉我,那薛老闆原来乃是前朝大军侯孟家家僕,此事知道人并不多,只怕十有八九,那姑娘所言属实。若是如此的话,你可知江那头的大主子是这姑娘何人?” “我一个妇人怎么知道呢!是她何人啊?” “是她叔父!江这头是她夫婿,江那头是人家叔父,你说,万一咱们把她给得罪了那日后还得有好果子吃啊?” 梁夫人辨不清这其中利害关系,但也是许久未见老爷这番严肃,便把此事记在心里,又说给了女儿听。 这样一来,梁嫣去卿卿那里去的更是频繁。 梁嫣看到卿卿床头叠放的一身男装,试探道:“卿卿妹妹,这可是给王爷fèng的衣物?” 卿卿道:“是我自己平日里穿的。” 孟九从外面跑进来,吓得梁嫣花容失色,卿卿忙走到孟九边上,将它挡在身后,“梁姐姐莫怕,这是王爷的狗,长得是兇勐了些,但不伤人的。” “王爷的狗?…倒是…倒是很威勐呢。” 卿卿牵着孟九走到梁嫣身边,“你试试摸摸它。” 梁嫣不敢伸手,只道:“我娘不叫我碰这些。” “是么?其实这狗听话的很。”她想到孟九这个时间应该是饿了,便拿来包袱里的肉干餵给它。 “卿卿妹妹,你和王爷相识很久了吗?竟与他的狗如此亲近。” “不久,我和王爷并不熟,只是我天生爱狗,这大狗也愿意和我亲近。” 孟九突然叫了一声,像在反驳卿卿方才的话,梁嫣被它这么一叫给吓到了,卿卿趁梁嫣不注意,恶狠狠瞪了孟九一眼,孟九委屈地伸着舌。 “…那看来你也是不知了。” “知道什么?” “就是王爷他…可有喜好?” 再傻的人也知道了梁嫣的意图。卿卿思索一番,道:“我知道王爷嗜酒如命,喝酒的时候还喜欢吃点下酒小菜,梁姐姐厨艺这么好,若给他做些下酒的小点心,他一定喜欢。” 卿卿此刻巴不得霍遇赶快和这梁小姐郎情妾意。 正当这时,院子里传来喧譁声,女人的啼哭格外刺耳,卿卿随着梁嫣出去,只见院子里几个家丁蒙着口鼻,将一个女人架着走,梁嫣的丫鬟瞧见了,忙跑过来:“小姐您快进屋!白姬染了瘟疫,老爷命人将她抬出去!” 梁嫣一听瘟疫二字,忙携着卿卿进屋,“哐”一声关住房门。 西河镇人人都对那瘟疫避之不及。 梁嫣喝口水,拍桌道:“那白姬真是个灾星!那种风骚的女人,早些时候就该把她沉塘!我府里干干净净的,她一定是偷跑出去勾搭了野男人这才染上了瘟疫!” 被白姬的事一闹,府上人心惶惶,深怕瘟疫蔓延,梁达请道士夜里做法,这才稳下府里人心。 霍遇深更半夜闯进卿卿住的屋子,挤在床上,卿卿早已习惯,翻身继续睡,霍遇身体包围过来,和她紧紧贴着。 “卿卿不怕吗?” “怕什么?” “瘟疫。” “怎么会不怕呢…我若死在这里,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好啊。”霍遇想着便兴奋起来,一边去顶她后腰,一边道:“爷还没尝过女鬼是什么滋味呢。” 卿卿往里挪了挪,躲开他的猥琐动作。 “这梁府也是奇怪,有人得了瘟疫不请大夫,反倒请道士,以前战俘营有个人就是用鬼神之术骗人营生的,他说那些都是假的,压根治不好人。” 霍遇脑袋钻进她颈窝里,“自然好不了的。” 良久,他又道:“你是爷的女人,那天夜里的情况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往后除非爷自身难保了,怎么也不会让你涉险的。” 这才是霍遇!纵然护不好女人让他丢面儿,但若这女人能救自己一命,他是会毫不犹豫地拿她做挡箭牌的。 “我不是好好的么…你也太瞧不起我了,我虽不会女红烹饪,就连字也念不全,可身体里流着是孟家人的血,若不是…兴许,我现在已经是女将军了。” “卿卿胆识过人,为夫佩服。” “你乱说些什么。”不用面朝他,卿卿可以没有顾忌地流露出厌烦的神态,“就算没有父母之命,也得有媒妁之言。你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呢。” “我心悦你,你我又不止一次了,不是夫妻是什么?” 和霍遇谈礼法,就是对牛弹琴。卿卿不想为此事和他多舌。 “卿卿若想做女将军,我便给你当战马骑。” 卿卿若是现在回头,就知道他在闭着眼睛说瞎话。这些带着荤的俏皮话他是信口拈来,心情愉悦时,便说出来哄哄人。 “孟氏…” 他突然如此叫她,卿卿一个激灵。 他的手落在卿卿胸前,紧紧桎梏那里的柔软,“你若敢骗本王,那些活着的,本王叫他们生不如死,那些死了的,本王将他们挫骨扬灰。本王要让他们看看,不论你姓什么,骨子里流着谁的血液,不论你对他们而言有多重要,你註定是本王的女人。” ☆、瘟疫横行 梁嫣情窦初开,少女春坏难掩,母亲和几个姨娘揶揄她之余,也为她出谋划策要怎么笼络住一个男人的心。 梁嫣重拾绣了一半的荷包,托二姨娘重新打样,趁夜绣了一对锦鲤,姨娘说绣的时候在旁边薰香,香味会更持久。 绣完荷包,只是迈出第一步,最重要的那一步还是给他送出去。梁嫣只怕他不喜欢这样式,送出之前又去卿卿那里寻求她的意见。 卿卿纳闷了,梁嫣是给霍遇送礼物,又来问她做什么? 梁嫣的绣活自然是十分精緻,卿卿挑不出什么问题来,只是… “王爷是个武人,这样式对他来说未免太秀气了点。” 梁嫣眉头竖起:“那如何是好?” “我也是不知的…不过既然是你一番心意,他一定会收下的。” 卿卿所言无误,霍遇果真大方地收下了,还夸了一番心灵手巧之类的话。梁嫣听他一夸,一颗心反而跳得更快了。 霍遇低头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抬手将她鬓前垂下的一缕发挽向耳后,“梁姑娘为霍某所费心思,霍某当和以为报!” “我…”梁嫣说不出以身相许的这种话来,可这确确实实是她现在的念头。 她被霍遇手指上的动作这般撩拨,脖子上都染了红晕,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我不要王爷的回报…只希望王爷…以后能记着我。” 这梁嫣也确实是个美娘子,人若一朵含羞待放的花,给他做出了採撷姿态,他无由不收。
第138页 等战事结束,纳她做个夫人也是桩美事。 卿卿夜里面见霍遇手里握着梁嫣送的荷包,望着窗前明月出神,心想或许他是对梁嫣动了心思,她倒是巴不得他赶快去找别人,放过自己。 卿卿是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霍遇,让他注意到自己的,但孟九那傢伙却不懂眼色,跑过去咬霍遇的衣摆,霍遇一脚踹开:“规矩呢?” 孟九厉声而吠,像是在吼霍遇,卿卿被孟九那兇巴巴的模样逗笑了,拍手招它过来。 霍遇瞥了眼,只见一人一狗抱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没半点矜持可言。 恍然间听到卿卿一声痛斥,他以为自己听错,看过去,是孟九的爪子扯住了卿卿头髮。 “叫你惯着它。”他冷言嘲讽。 卿卿揪回自己的头髮,有抱着孟九的脖子亲昵一阵,“孟九是狗中豪杰,不得巴结巴结他。” “有那功夫不如来巴结本王。” “您不已经有人巴结了吗?”卿卿意有所指。 她不知这句话怎么触恼了霍遇,他三步跨上前,提着她的衣领,再将孟九踹开,孟九识趣地躲去了桌子底下,卿卿被他扔到榻上,他自翻身上来,压在卿卿身上面。 “你盼着本王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当然不是的…可你若喜欢,我又能如何呢…” 他自下而上挑起她下巴,眯眼审视,“卿卿这说谎的功夫日渐精长,不过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得爷欢心。” 卿卿被他擒着下巴,无法张口。 “梁家姑娘姿容不比你差,却更是比你矜持温婉,卿卿不知男人可就喜欢那模样的,不过你不必担忧,日后入了王府,也是你做长房,你毕竟年纪小小就跟了我,爷怎捨得你给别人伏低做小?” 他故意刺痛卿卿痛处,偏偏又说得云淡风轻。 卿卿终于知道为什么朝中臣子都恨他恨得牙痒痒。 若不知自己性命暂且握在他手上,她已经一口啐过去了。 “今个儿梁嫣赠我私礼,卿卿知道我想到了什么?”他脸上升起一个回味无穷的笑容,“卿卿可不比这梁姬更早的看上了爷?那时卿卿一个低贱的奴隶,收集别人扔下的竹片自己粘成竹简,用染布的硃砂在上面画爷的画像,爷看了都险些感动了。” 他说的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若不是今日提起,她都快要忘了。 那时春季,她去牧马时在山坡下偷懒,常常见到一英挺男子或在树下看书,或打盹儿,或拿剑挑水花,他令她怀念起父兄的样子,又恰逢情窦初开的年纪,便捡来竹片,连成可以作画的竹简,画下他的身影——不过是北邙山萧条岁月里用来消磨时间罢了,后来她知道了所画之人便是自己的灭国雠人,原本想烧了那些竹简的,可战俘营中不中私下点火,她就把那些东西通通埋了。 霍遇又是怎么发现的? 他和她画中男子,可真是除了样貌,无一相像。 “卿卿没有骗七郎…我对你,情根深种的…”假话说了这么久,已经信口拈来。 霍遇投来赞许的眼神——这丫头得他真传,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让他都嘆服。 “也许你出身的缘故让我高看了你…玩过之后,也不过是个平庸女子。” 卿卿眼睛一亮:“真的?” “不过薛时安和太子都对你有意,本王留你在身边也无害。” 她大失所望! 分明不是她的罪责,为何要她来受苦果? 她负气道:“既然嫌我姿色平平,请王爷另觅窈窕娇娥,莫把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看我给王爷养狗也挺合适的。” “爷也想留你养一辈子狗。”他突然怔默,可狗的寿命是那样短暂,孟九还能陪他多久?多也不过五六个年头。 “只要孟九不嫌我,我就能一直养着它的。” 谈起孟九,氛围就轻松多了。卿卿见霍遇双臂支起,给她留了fèng隙,迅速从他身下爬出来,她手脚并用爬到桌下去哄孟九,孟九伸舌舔她的脸,却被她无情嫌弃。 怕伤孟九自尊,卿卿和孟九脸贴脸,亲昵了一阵。 -------------------- 梁家上下全部储粮拿出来也不够供霍遇这几千士兵,霍遇去镇里征粮,也没上缴多少。 常言清点完他们的剩余粮糙,若每日两餐清粥,能勉强等到冯康的增援。 霍遇还想去抢些粮食,常言制止道:“这镇上已经落败成这景象了,怕是抢也抢不来。王爷何必再落个恶名呢。” 他们走访了几家药堂,皆是闭门状况。镇上染病者有六成,街市萧条,都在家中避难。 当地官府的人早跑光了,县衙现在是患者集中区域,三里外就闻到尸臭气味。 常言将这几日打听来的消息跟霍遇汇报:“听说梁老爷和其它乡绅都在想法子将所有染上瘟疫的人聚在县衙里,说是隔离起来要集中医治,但我打听过了,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医馆还都开着门,还有大夫义诊放药,可后来这疫情蔓延实在太快,药品且不说有没有用,根本无法维持供应,医馆药堂相继倒闭。昨天我带着弟兄们去抢药,听老闆说这疫情根本没法子治,受感染的人从头晕目眩到面部长青斑只需一日,长了青斑,那就只能等死,幸运者熬个十天半月就能死了,不幸得熬一月才能死。那梁老爷他们说的集中就医就是个幌子,这疫情太容易感染了,为了防止扩散,他们其实是打算把所有患者集中起来一把火烧掉的。” 霍遇深思了一阵,“烧掉倒是个好办法,但难免会有漏网之鱼。” 他欲向前再探探情况,脚下被什么东西禁锢,难以前行,低头一看,是个衣衫破烂的老妇。 “恩人,救救我…给我口水喝…” 老妇抬起一张树皮般干瘪的脸,她右半边脸爬满青斑,霍遇踹开老妇,问一旁的常言,“惹疫之人,怎还没被扔进县衙?” 常言道:“兴许是刚染上的,还没来得及扔进去。” 他想了想,“去打口水给她搁边儿上。” 瘟疫蔓延时,人人自危,谁也顾不上他人性命。两家四面高墙筑起一道防线,也不得片刻心安。 梁嫣牵着卿卿,和她说了半天利害。 “白姬接触过的东西都要烧了…可她出事前一天我和她说过话的,娘知道一定要骂死我!” “梁姐姐你菩萨心肠,佛祖会保佑你的。以前我听人说过,任何瘟疫只要找到药,都可以控制的,你就不要先自己吓自己。” “不行,我得让爹再找大师做次法!” 卿卿不知该不该跟她说那些大师做法的本领她其实也会,压根没有用,正苦闷时,霍遇从外面归来。 梁嫣见到霍遇,立马娇羞起来。 霍遇和梁嫣寒暄几句,叫常言送走她,关起门对卿卿道:“这几日不要接触任何人,以防染上瘟疫。”
第139页 “王爷不要咒我,也别小看了我,以前战俘营蔓延过天花,我得过,照样挺过来了。” “爷现在自顾不暇了,你的命自己照看好了,爷暂且还没打算和你们孟家人兵刃相见。” 他说的孟家人,极有可能指的是孟峦,卿卿这样一想也不敢说什么不敬的话,她宽心道:“我没做过坏事,天塌下来也砸不着我。” 霍遇瞧着她一副自满的模样,红唇微翘两颊微鼓,灵动诱人,真堪动静两相宜,梁小姐美则美矣,却比不上她未受严格礼教束缚过的四溢灵气。 “哄好爷…兴许哪天爷能顾着你的命呢。” ☆、罪祸降临 卿卿最相信自己吉人有天相,可还是得防着点瘟疫。她遛完孟九,碰到梁嫣的丫鬟。 “姑娘回来的真是时候,昨天大师给我么化了符水,我家小姐惦记着姑娘,特地叫我给姑娘煮上一份,不知王爷何时回来,小姐还给王爷留了一碗呢。” 这符水虽是骗人的玩意儿,但卿卿也不想拂了梁嫣好意,她叫丫鬟转达谢意给梁嫣,回身进房里,看着那沉着灰屑的符水,眉头皱了皱。 关好了门窗,便把那一碗符水倒进了盆栽里。 这符水能不能防瘟疫是不一定的,但喝了肯定得闹肚子。 霍遇夜里回来,卿卿把符水的事告诉霍遇,霍遇问:“那你喝了没?” 她摇头。 霍遇哂笑了阵,“你就这么不信鬼神一说?” “不是不信,当初那神棍都教过我的,他们那什么指尖点火,意念控物的法子都是有门道的。” 她跟神棍学着骗人,这场景霍遇实在是想不出来。 “难怪不识字,原来净学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去了。” 卿卿被他取笑,懒得去辩驳。 她这辈子最自卑的就是学识差了一点,他们孟家虽出武将,可世代都是文武兼修,也出了不少文学大家,她母亲更是前祁朝的大才女。她小时候就不爱念书,二哥跟她说她那么笨其实是父亲捡来的孩子,她信以为真,哭了大半天,还跟大哥去求证。 结局自然是二哥又挨了一顿揍。 若她体内没有流孟家的血,或许她能松一口气,少些愧疚了。 霍遇赖在床上直到日上三竿才起,“爷今个儿还得去探探路,你可照看好了孟九。” 卿卿昨夜被他缠着“考学问”,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这时脑袋沉沉,眼睁不开,手还推搡着他,叫他赶紧走。 霍遇一走,孟九就蹦上了床。她迷迷煳煳半正眼,一手伸进孟九的毛髮里面摩挲,一手捂着眼。 到了中午,孟九饿得细声呜咽,卿卿这才支着身子起来,趿鞋去梳洗。 梳洗之后梁嫣的丫鬟给她送来汤饭,“小姐见姑娘错过了午膳,便叫奴婢给姑娘送食来。” 卿卿头晕目眩的,胃看到食物就反胃,丫鬟走后她将肉挑出来给了孟九,孟九三两下连肉骨头都吞得渣滓不剩。 卿卿顿身抬手将碗收在桌上,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跑到镜前,解开衣领,锁骨左下方一片淡淡青斑蔓延。 她呆滞片刻。 这便是她最后的命吗?这短短十几载人生,她吃的苦还不够吗? 她一怒之下将梳妆檯前之物一扫而尽,瓶瓶罐罐噼里啪啦落地,惊得孟九闪躲到一旁。 她合上衣领,朝孟九招招手,孟九听话地跑到她怀里面。 “往后真的要你我相依为生了,乖孟九,帮我去请常言先生。” 常言进屋,卿卿却躲在床帏背后并不接近他。 “常主簿…我染上瘟疫了。” “兴许是小病,我去请郝军医给姑娘把把脉。” “已经开始长青斑了…脖子下方有好大一片…从今天早晨起就浑身乏力…” 这确实是此次瘟疫的症状。 “姑娘这些天可接触过什么特殊的人?” “并未…常先生,王爷在何处?可否帮我请来王爷?” 霍遇此刻只怕在镇子外面,常言不敢耽搁,派了个脚程快的士兵去找霍遇。 “姑娘不要太过忧虑,此症非难平也,常某曾在西域见过类似病症,西域人称狼斑症,是有解法的。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 卿卿轻声应了声。 待常言下去后,她又照了遍镜子,不到一个时辰,那青斑向上蔓延至脖子上,衣领都遮不住了。 她到底该怎么办?倘若时安此时在身边,早已为她寻得名医来治,可现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找不到大夫,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若大夫真有法子,也不会有成百上千人因疫情而死。 “孟九,我好怕呀…换个法子死也行的…” 哪个女子不珍惜自己的容颜,会情愿带着满脸可怖的青斑死去?她不敢想。 可时下她一个无依女子,又能如何? 孟九突然叫唤两身,从卿卿怀里跑出去,跑过屏风外,过了一阵叼回来一只碗。 这是昨日梁嫣丫鬟送来符水的碗。 卿卿明白了孟九的意思,孟九怀疑这只碗。 她细想了一下这几日自己接触的人,梁嫣和她的丫鬟是接触最多的,可今日见梁嫣丫鬟她也并无事。 她心生一计,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只荷包来放在手上,对孟九道:“把这东西丢到梁小姐身边,别让她看见你。” 那荷包正是梁小姐送给霍遇的。 孟九叼着荷包跑了出去,她拿起那只盛过符水的碗,走向隔壁霍遇住的屋里。 看来身上青斑只是瘟疫的外部症状,她只走了这几步路,已然浑身酸痛。 那种无力感牢牢地钉在了骨肉里。 孟九干完活立马跑回她身边,像是怕她一个人呆着会害怕似的,赶紧来陪她。 卿卿心里头感动,抱着孟九道:“好孟九,就算我真不明不白死了,做鬼以后也来找你报恩。” 不予片刻,梁嫣果真拿着那荷包寻来了,只是没预料到卿卿会在霍遇的屋里。 “卿卿妹妹怎么在此?” 卿卿道:“我午觉起来有些乏力,便想到王爷这里来寻点药,姐姐怎么来了?” 梁嫣道:“王爷似乎落下东西了,我给他还过来…” “这几天外头瘟疫闹得我心慌,昨天喝了姐姐给的符水,心安了不少呢…对了,今个儿中午姐姐的丫鬟没把昨日送来的碗收走,能否劳烦姐姐替我收走?” “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话…不过我待会儿还得去给母亲请安,不如叫小玉来收。” “那就劳烦小玉了。话说回来,这符水这么珍贵,姐姐还分给我,我原本就霸占了姐姐的屋子,姐姐对我这么好,这是何来的福气。” “妹妹你跟我见什么外?有你陪着我,我不知多开心呢。” 卿卿见她如是说,却将两道眉毛竖起,眼里溢出水花:“姐姐对我这么好…我却骗了姐姐…其实那符水我压根就没有喝…我其实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姐姐你千万不要怪我。”
第140页 梁嫣一听:“那符水呢?” 卿卿抬眼看着她:“因我自己喝不下去…便将那盛符水的碗放在了王爷屋中,其实我过来是来收回这只碗的…” “王爷碰过了这碗?” 梁嫣惊慌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卿卿擦了眼里的泪,冷静道:“里头的水都没了,想必王爷是碰过了。姐姐不还要去给夫人请安么?还是不要耽搁了,这碗啊,我会自己送回厨房的。” “还是等小玉过来取,你…妹妹你既然身体不适,就好好休整。” 梁嫣几乎是落荒而逃,卿卿盯着那只碗,目光泛冷。 这就是人心吗? 梁嫣走不久之后,霍遇回来。 这是第一次见到了霍遇孟九还留在卿卿身边的,霍遇招了招孟九,见他不过来,只好作罢。 卿卿直面他,毫不掩藏地露出脖子上的青斑。她眼神已死,霍遇一时无言,静了片刻才说:“我去找大夫。” “大夫若管用,当初梁府姬妾染上瘟疫时也不会被直接扔出府了,晋王殿下您还是尽快赶我出去,免得你的士兵出师未捷,先被我传染而死。” 她句句放冷箭,语气像对仇人一般。 “谁给你的胆这么跟本王说话?” 死亡当前,卿卿是彻底没得怕了,更恨他带自己来这破地方,她冷笑一声,“你不过一个不得人待见的无宠王爷,我怕你做什么?” 狗急跳墙,她急了什么话都敢说。 到这一步,算是什么伪装都撕破了。 霍遇伸手抗她上肩,大步往院子里走去。 “行,既然你这么想死,今个晚上县衙大烧活人,爷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若换做别的时候,她已经一口咬了上他肩头了。可现在哪有这个劲?稍稍一动,就好像浑身力气被人抽走,脑袋里面像是被灌上铅,直欲下坠。 他素来说到做到,把卿卿扔上马背,骑马奔向县衙,几里之外就见火光连天,哀声遍野。 “你既然这么不想留在我身边,我就送你去和这些病死鬼作伴,反正都长了斑,谁也不认得谁,你下了黄泉也不必因脸上长斑而自卑。” 后边常言追着,生怕他真的扔了卿卿,别的不说,就说她是皇帝认的干女儿,薛时安都知道是他掳走了卿卿,这若是出了糙菅人命的丑闻,就算打了胜仗也不足以抵罪了。 霍遇本以为,以她的性子,此刻也不会让他痛快,可等了半晌不见有任何动静,他一手拉缰,另一手垫到她身下,将她翻过来面朝上。 朝染病而夕青斑遮面。 那张叫他喜爱的脸上半部着青黑色交杂的斑纹,和尚完好的另一半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昏迷过去,面色安沉。 就像一具死尸。 他这半生杀孽滔天,蔑视人命,可他一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面对死亡时的怯懦支持着他打了一场又一场仗,她的父亲,她的两个哥哥,她的满门都因自己间接而死,那些战俘营里陪伴过她的人,更是被他一把火烧尽。 她要再一次死在自己面前吗? 不,北邙山里开出的春花,不能万里之外的地方凋谢。 常言带着士兵抄便了镇上大夫的家底,也人对这瘟疫有对策,面对成倍增长的病患,医者之心已经麻木。 霍遇抱卿卿回去,孟九以为她睡着了,一声不敢吭,脚步轻踏在地上,跟着霍遇走到床边。 昨夜在这张床上,他还逼着她背“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她眼里的厌恶是那么明显,却还要装作一副柔弱可亲的模样来,其实有些滑稽的。 常言不知道弄了副什么药来,连夜煎了,霍遇餵给她喝。 喝下不到半个时辰,连药水带昨天的饭菜化作秽物被吐了出来。 常言急道:“姑娘怎么会吐药?” 女儿家都爱甜食,不爱苦口良药,她由其不愿下咽,这唤起了北邙山时候的记忆,霍遇记得那时她就不爱喝药。 说什么都不喝。 “再去熬一碗过来…等等,打一桶凉水来。” 常言不敢过问霍遇的意思,只是照他说的去做,先吩咐士兵去煎药,自己再去井边打了桶凉水给霍遇送过去。 霍遇没说打水的用途,只是直接从常言手中接过木桶,颠倒桶身,那刚才深井里打捞出来的寒凉之水倾数泼向了卿卿脸上。 常言腹诽,王爷真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 ☆、眼有微光 卿卿几番临近死亡,又死里逃生,却没想到最后栽倒了这场离家千里之外的瘟疫上了。 疾病是藏不住的,很快梁达就知道了她染瘟疫一事,她不是喜欢连累别人的性子,即便梁达还没开口赶她,她自己也在这里呆不下去了。 梁达不知怎么跟霍遇开口,梁夫人絮絮叨叨大半夜,梁达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梁嫣一直躲在父母门外听,等父亲走了,她匆匆去找母亲:“娘,她染了瘟疫,会不会传给王爷。” “王爷又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在她得了瘟疫之后还接近她呢?你快叫小雨将白姨娘用过的那只碗给扔了,别再染给家里其他人。” 梁嫣低声说道:“已经扔掉了…不过…她似乎已经怀疑了是那只碗的问题。” “王爷的兵吃咱们的用咱们的,焉能为了一个女人和咱们家翻脸?是她时命不好。” 梁嫣一向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那卿卿平日里和她姐姐妹妹的,却明明知道她的心意,还和王爷纠缠不休,分明是故意的。 母亲说的对,那种小小年纪就混在男人身边的女人,就是白姬之流的,花花肠子多着呢,怎能是无害之人? 不愈一夜,青斑遍布卿卿满脸,花容已逝,再也没人知道她曾经也有过怎样的容貌。 她不敢去照镜子,也大约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 霍遇找了件带着兜帽的宽大衣服,帽子可以遮住她的脸,不必被人瞧去她如今的模样。 昨夜里…他有些怕她就这样死了的。 梁达命人将西头的仓库腾出一间房,可叫她暂时在那里休养。 霍遇打横抱起了卿卿,离开梁府。 梁达携着妻女相送,却见家中女眷面上蒙纱,都躲得远远的。 “王爷,不如我派几个下人去伺候孟姑娘,您就别去了。” “不必了。”为了继续借梁府的地方扎营,霍遇强压下自己的脾气。 卿卿用面纱裹面,全脸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看向梁嫣,梁嫣发现她的目光,那里面却含着笑意。 只见下一刻,卿卿将脑袋埋进霍遇怀里,轻声道:“七郎,好难受。” 霍遇诧异了,可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他不负卿卿所望,低头在她额上一吻,“没事了。” 他不会让她有事。 梁嫣看到这一幕,像是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浇灭她那点自以为是的聪明。
第141页 卿卿不愿住进梁家仓库里的房子,在霍遇怀里冷冷说道:“我不想死在抢来的房子里。” “常言已经去找大夫,你死不了的。” 他语气是少有的严肃。 “我也不想死,尤其不想死在你身边。” 他想干脆松手把她摔倒地上得了。 可她是那么脆弱,像一层薄薄的冰,周身泛寒,又是那么脆弱。 卿卿说什么也不愿再住梁家人的地方,所幸霍遇这几日在郊区里探查,发现一间无人木屋,重新收拾一番也能住人。 到了木屋里,她仍是不愿住。 屋里尘土是有些重,几个士兵用了半个时辰将屋里洒水,清洗一遍,虽说条件仍然不怎么好,但干净了许多。 霍遇将卿卿放在木床之上,她躺下,转身背对他,“我不想住这样破的屋子。” “行,明天就把梁府人都给你赶出去,住梁府。” “不必了,你找两个人送我回永安府吧,好过在这里等死。” 就算真的要死,她也想死在离家近的地方。她从没有自己出过远门,不会认路,不想做找不到家的游魂。 他没有回答,就这样过了很久,卿卿都以为他无声无息地走了。 “爷对你还有几分喜欢,你哪儿也不许去。” “王爷的喜欢卿卿是见识过的…只怕你那几分喜欢餵狗都会脏了狗的胃口。” 霍遇自知自己的那几分喜欢廉价,也不和她争辩。他蔑然一笑,一脚把孟九踹到门外去,再把关上,意味莫测地向她走过来。 她健康的时候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染了恶疾呢? 他两腿分别跪在卿卿身侧,骑在她身上,她已经没那个力气去和他斗了,余下那点力气,撕开自己遮面的布巾,露出一张可怖的脸,对他灿然一笑,“这样一张脸你还喜欢么?” 自然谈不上喜欢,这样的脸若是生在别人身上,在这样对他笑,他当下就要吐出来。 “喜欢,就算卿卿是一副枯骨,爷也喜欢。” “喜欢够了就快点滚开,我不想将这病传给你。” “卿卿还算顾念着我。” “我只是不想和你再惹上半点关系。” “爷一生下来就喜欢和人对着干,你想清清白白的走,爷偏不让。”说罢,竟伸手去撕卿卿下裳。 卿卿一个病人,哪有资格和他挣什么,很快她下身被他剥光,两条莹白匀致的腿被迫曲起,她低头,只见他头颅向那最不可言说之地凑了上去。 “你疯了!”她一手抓着床边凸出的边沿,一手去推他的脑袋。 可他的舌头灵巧而有力,比她的躯干有劲多了。 如一条恶毒的蛇,要穿透她身上最脆弱也最珍贵的地方,沿着yindao,朝着她的心脏张开血盆大口。 身体有多快乐,她的心就有多悲伤。 她不想带着他的痕迹骯脏的死去。 她的身躯得到了巅峰的快乐,霍遇吸吮一口流出的汁液,抬起头将她难以自抑的表情尽收眼底。 “孟峦不是很有能耐吗?他藏得了谢云棠,能逼本王出征,怎么就救不了你呢?多年前他是我手下败将,多年后照旧如此。” “我的哥哥们,就算败了也是名留青史的英雄人物,你只会被人唾弃。你打败了大祁,打败了匈奴,可曾赚得半点功名?你不过是一把刀,一把很快就会生锈老化的刀,你拿什么和我的哥哥比?” “爷就算是条狗,不也照样舔得你高潮?你这脸如今是丑了点,好在身体还讨爷的欢喜,反正你怎么都要死,不如叫爷我多慡快慡快。” 她床头油灯的光映在她的眼睛里,她眼里也有了微光。 她不能就这样死,更不能死在这里。 她借着霍遇的肩膀着力,弓起身对他道:“你救救我,我不想死…霍遇,你救救我。” ------------------------------------------- 常言千辛万苦找来一副药,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煎药,将要端近屋子里的时候,屋里一片狼藉,能砸的东西都被砸了,孟九躲在桌子底下,庞大的身躯还在瑟瑟发抖。 “王爷,这是搜遍了镇上所有大夫家里才找出来的,说是能抑制病情,但不是治本之药。郝军医说了,既然咱们都没事,那说明肯定是体内有能抵抗着狼斑症的东西。郝军医是前朝宫廷御医,他一定能找到对策的。” “嗯…冯康那边可有消息?” “情况不太好…冯康传来书信,说是…郑中将兵力被调移到太子身边,留汲冉一人守乐陵,只怕有些危险…” “狗娘养的…谁他妈下的令调走郑永的?” “是…是…”常言吞吞吐吐,“是皇命。” 常言说罢,只见剑影闪烁,紧接着是木头被噼开的声音,屋里的木桌被霍遇的长剑一噼为二,木屑四溅,孟九吓得跑到卿卿身边,常言跪倒在地:“王爷,霍骋…还有霍骋!调霍骋过来,干溪可失!干溪可失!您不能有事啊!” 霍遇弯腰抓起常言衣领:“干溪乐陵都是弟兄们用血肉换来的,一个也不能失。” “王爷,太子是针对你的啊!你若有三长两短,弟兄们只能以身殉主!” “爷不会有三长两短,你们也不会。当年爷说过要你们跟着我杀回家,如今这句话依旧奏效!常主簿若再说这等祸乱军心之话,军法处置!” 常言听他说起那句“杀回家”,不禁流泪。 当时那个在战场对他们说这句话的孤身少年,已成名震四海的大将军,他仍没忘记这句话! “命人看住镇子!不准任何人出城门,若打起来,用他孟束辖地的百姓做肉盾。” “是!” 常言离开后,床头一声冷笑传来,霍遇看过去,她如今的面孔发出冷笑,真是像只女鬼森然。 “竖贼霍遇,你枉顾人命,竟也盼与我父亲比肩?” “哼,你爹是厉害,那你怎么在我手上啊?他护了千万人家,怎么没护着你呢?” “当年你以百姓为人质要挟我爹,我爹以一己之躯护千万人性命,那是他职责所在。谨遵上谕杀人是士兵职责,排兵布阵,保护士兵是将军的职责。可不论征略土地还是反抗侵略,都不是为了成为杀人魔而拿起武器。是煊姐告诉我,我父兄他们拿起武器是为了救人。而以当年情形,我爹唯有放下武器才能救更多的人,他也不是以死殉国的…他…他是为了我才死的,他知道凭孟家人的势力,一定能救下我,可他不想让我做降臣之女,他唯有死得壮烈,才能得世人敬重,叫我一辈子都挺起胸膛活着。当年若不是孟束从中作梗,我又怎么会沦落到北邙山?我爹他这辈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没有对不起百姓,没有对不起国家,没有对不起将门世家,更没有对不起我!”
第142页 霍遇望着一屋子的残籍,还有缩在卿卿脚下的孟九,他望着自己手中剑,最开始握起剑的目的他还记得吗? 他从来没有忘啊。 他有一手可谓是精彩绝伦的箭法,天下无双,他十岁那年举得起百斤重的铸铁剑,十三岁可空手制服虎狼,一身马术赢得糙原所有姑娘的爱慕。 学武是为了讨父亲喜欢,叫他展颜,不要总是愁眉苦脸。入伍是为混出功名,给死去的母亲和姐姐争光。集结战场上北府营的残兵,步行万里回糙原,是不想客死异乡。挥兵南下入中原,是为了叫族人不用再受匈奴人和祁人的欺凌。 可如今呢?他的姐姐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母亲,死在他乡,这一切她全不知。他带着曾经的北府营,如今的玄铁骑回到他们的故土永安,却又要带他们道离家千万里的战场上,他被困在远离故土的山林中,他的父亲一声令下将他置于绝地。 他甚至保护不了自己心尖上的人,让她手染鲜血,让她目睹战场残酷。 糙原之人原本没有故土概念,哪里有水糙,哪里就是家。可他不同,他其实一直想有个能安身的地方,呆在那里,哪里都不用去。 他端起常言送来那副苦药,闻起来都很苦。 “喝完药,等你病好了,打完仗,我亲自送你回瑞安。” ☆、蒙面将军 赫连昌下令命霍骋、冯康、汲冉等人死守阵地,又上表朝廷,称霍遇私挟刘建藩,不知所踪,玩忽职守。 霍遇朝中无亲信,传去的密函皆被半途拦截,朝中对他已是骂声一片。 又不知谁放出传言,称霍遇是私自去开巴蜀王陵,这一传闻无疑加深了皇帝对其猜忌。 战乱之时,消息总是真假参半。 皇帝心烦,太后难得主动见他,却不愿入太液宫门,只在宫门外拄拐边哭边骂:“你这不孝子!要打到何时才能满意!你亲弟弟被你害成了残废,大郎为你的野心死在战场!我告诉你,若七郎有个三长两短,往后我与你母子恩断义绝!” 太后的声音迴响在太液殿中,她老人家老当益壮,中气十足,这一喊,震得皇帝头晕。 恩断义绝四个字不断在脑海里面迴荡。 霍煊也曾说过这四个字。 母子、父子,这些关系他没一项处理的好的,可他知道他是个好皇帝,他当皇帝这些年,治边乱、兴水利、轻徭薄赋,他用八年时间再创了盛世,有何之愧? 人到不惑,才知道原来难事一桩接着一桩。 皇后听说太后下午去了皇帝身边闹了番,煮了清心去火的莲子粥探望皇帝,送到太液宫前,皇帝却只是派德全把粥拿进去,并不见皇后。 德全是个人精,知道怎么把话说得动听。 “陛下因太后闹心呢,正请了佟先生下棋解闷,陛下怕自己将火气撒在娘娘身上,才不愿见娘娘的。娘娘您就回去等着,陛下肯定得自个儿去见您呢。” 皇后嘆息,“南边战事不顺利,陛下心里头不顺,公公千万照顾好陛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奏疏就不要送到陛下跟前了。” 德全笑应:“还是娘娘贴心陛下。” 皇后道:“这个时候做妻子的不关心他,谁还关心他?” 皇帝今夜下棋连连落败,佟伯最后已经不敢胜他了。 “佟先生,朕将太子送去战场,命晋王做辅将,看来是个大错的决定吶。” “非也,陛下将这场战争看做试金石,是出给太子和晋王的一道难题,这题目本身和陛下出题的目的都没有错,只是少了位裁判。” 皇帝恍然大悟。 这一仗是他对太子能力的最后试探,可一开始,他给的题目并不公正。 有赫连昌帮助太子,焉能是太子亲自答题?赫连昌若是太子的代笔,那晋王则连纸笔都没分到。 初次几场大捷,其实胜负已见。 “朕亦想请位公正裁判,可是估朝中武将,难能找到一不夹带私心的,太子和晋王,只能二选一。” “朝中没有适合人选,可朝廷之外,皆是公正之人。” “先生之意,是要朕在民间招募将领南下支援?” 佟伯点头,“正是此意。” 皇帝第二日便下了募令,募令下达三日,已有百人从全国各地而来徵募,皇帝命朝中有经验的将领和这些应徵的武人进行纸上演习,绝大多数人都只是对丛林作战和水上作战给出应对对策,唯有一蒙面青年,提到潮汛退对作战的影响。 乌兰江的潮涨潮落直接影响民生,必耗损江对岸的兵力,随之而来的是农田摧毁,饥荒横行,民心涣散。 打仗不仅要制敌,更要学会安民,民心尤其影响军心,军心一乱,得胜是十拿九稳。 有人不服,问道:“那倘若等不到潮汛呢?” 那蒙面青年一笑而过:“方才诸位不已经提供了各种应对战略么?况且大邺南下二十万兵马,也不能都用来等待潮汛。不过若粗略研究过乌兰江近年的水势状况,就能知道今年是潮汛大年。” 蒙面青年一站出来,自带杀伐千军的气度,那一刻就註定他是最后的得胜者。 皇帝哂笑:“蒙面面圣,你可知罪过?” “朝堂之上,除陛下一人,尚有百官。陛下一视同仁,不防他人以貌取人。在下样貌不如诸位将军豪杰威武,只怕不戴上面具,不足得到重视,失去觐见机会。” “既然朕已任命你为将军,可否摘下面具,让朕和朕的大臣们瞧瞧,如今的才俊都是什么样子的。” 那人听完,轻微一笑,将皮革面具从面上摘下。 那面具后面,众人只见,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卿卿不愿喝苦药,霍遇和她为一碗药对峙,她在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面前,似铮铮硬汉,无论如何都不会就范。 霍遇只差拿来镜子叫她瞧瞧自己现在这张脸了。 孟九在一旁凄楚地看着卿卿,发出可怜的叫声,求她喝药。 “若这药有用,瘟疫早就控制住了。” 霍遇将碗往床头上一摔:“今个儿你不喝也得喝。” 她嗔笑看他一眼,躲在床角里道:“你不是我父兄,不是家主,不是君上,更不是夫君,我凭何听你?” 若是他霍珏跟他这么说他早就一板凳扬下去了。 她变成这样,多少因为他,他又怎能下得去手。 良久一声嘆息,霍遇骑坐上她身,双腿拧住她双臂。一手捏起她两颊,迫她张口,另一手拿起药碗直接灌了进去。 他下手极狠,只浪费了少许,大部分都灌进了她肠胃之中。 卿卿因他的举动气恼,扬手去扇他,这时候她更不是他对手,却还是扇到了,只是那力道实在太小,她自己手心也没半点痛意。 他挑眉,又恢復轻挑模样,“还是强来省心。” 孟九舔了口地上的药汁残渣,苦得直伸舌,卿卿瞧见,却是露出笑脸,“药你也贪吃。”
第143页 “汪汪。” 她这一笑,再也不復美好容颜,孟九不嫌她如今面目,和她亲昵照旧。 无论她容貌变成什么样子,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剔透。 其实那样一张布满青斑的脸,也并不可怖噁心。 郝军医开了贴药,只是上面药材难寻,常言带着三个兵亲自去乌塘寻药。 卿卿不小心看到水面里反射的自己,惊滞片刻,踉跄后退倒在地上。孟九忙跑去她身边,她看了着孟九,跌坐在地不断后退,指着孟九命令道:“滚——” 孟九被她吓到,细声呜咽,也不敢近,也不敢退,呆在原地一动不动陪着她。 卿卿躲在角落里瑟缩成一团,埋头痛哭。 她讨厌极了着一张脸!为何不叫她立马死去? 不…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她好不容易才背着蓝蓝爬过尸堆找到的佟伯,她好不容易逃出北邙山一次又一次的射杀、焚烧,她走过了燕然山、珲邪山、最终还能回到中原,经过断魂坡,她不能这样死去。 到了中午,孟九肚子饿了,不敢惊动卿卿,自己跑去水缸后面拿来储藏着的肉感,叼来放到卿卿面前。 卿卿看着它拿来的肉干,破涕为笑,她的脸埋在膝盖上抹了把,将孟九唤过来,抱着孟九又哭又笑,涕泗横流。 她真的不想死,也不想变成这个鬼样子。 四月山中桃花成簇绽放,霍遇回到木屋前,想起隆夏镇时她在屋里装饰的两朵木芙蓉,便伸手摺了枝开得最好的桃花。 若不是现在情况不容乐观,他是很喜欢这样与世隔绝的山林,若他有这样一座山头,一定建一座豪华宫殿,宫殿内打通一座池塘,召一群美女过来日日玩乐。 现实是没有酒池肉林,只有快要吃尽的粮糙和逃不出的群山。 孟九闻到他的气息,撒开前蹄飞快跑过来。 霍遇把买来的肉包子丢给孟九,在窗沿插上花,便去了屋外面临时搭起的灶台忙活。 几个守在这里的士兵面面相觑,忍着笑。 霍遇早年也是从底层兵里面混过来,年幼嘴馋,就喜欢和炊事兵混在一起,这也养成了一手好厨艺。 说什么君子远庖厨,吃不饱肚子的时候谁还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厨艺也是他的士兵的一项训练项目,饱死鬼好过饿死鬼,每个士兵身上都佩戴香料,用于身处困境时的解馋。 食为人本,他希望他的兵就算是死亡,也记得人间滋味。 他以生肉混香料翻炒,将肉碎装盘后再下锅煮米汤,这样米汤里的米香、肉香、香料的味道相互独立,互不干扰,快出锅时再把肉粒撒进米汤内搅拌。 孟九识味而来,口水流了一大截,霍遇舀出一小勺餵给孟九。 卿卿并不知这米汤是霍遇做的,胃口确实好了一些。 看到她喝得一滴不剩,霍遇竟松了口气。 “镇子里疫情怎么样了?” “上次集中焚烧时有漏网之鱼,又是一拨感染的,只怕这镇子是没救了。” “为什么你的士兵没有一个染病的?是不是找到你们没有被传染的原因,我就能好了?” “自然是这样,我们这么多大男人,还能叫你一个姑娘有事不成…我得来一支百年灵芝,郝军医说古方上有一道药是用猪血煮灵芝,可医百病。他已经再煎药了,我已经吩咐尽量祛除腥味,效果不见得多好,但忍这一时总好过满目斑纹而死。” “我喝就是了…有什么有用的药,我都喝…我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不就有大夫和医馆了么?我不信你走不了。” “爷的玄铁骑若是想走,随时可以脱身,可你呢?” “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自己的斤两。” 他转过头苦笑,她懂什么?连他都不懂的事,她岂能懂得?不过她说得也没错,他留在白柯子镇,另有目的。 他侦查完地形,发现这里是乐陵、隆夏、乌塘这几个站略重地的中点。尤其此处是干溪和乌塘两个入江港口的中点,若沿江打起来,这里就成了重要的战略转移地和物资供给点。 他们手中所拿的地图皆是前朝绘制,可绘图之人只标记了一些人口多的大镇,如白柯子这样的小镇都是忽略掉的,在许多细节方面更不严谨。更何况,百年足以叫地貌变迁,芜杂密林变成繁华村镇。 “不论爷的目的是什么,不叫你死在这便是了。” “你将我扔下,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只怕到时候会有人找我拼命,你怕死,爷也怕,只想酒肉人生,肆意地活下去。” 郝军医营中。 郝军医把对付瘟疫的方案一一列下,呈给霍遇看。 “这瘟疫不是没对策的,其实道理和天花是一样,只不过是在此地第一次出现,大夫都没什么经验,才造成了这种后果。王爷您想,咱们的士兵就算身体素质再强,也不可能几千人里面一个受染者都没有。个体身体情况都有差异,不可能是因为弟兄们身体素质高的缘故,这说明了要么是咱们以前都见过这种病,要么是咱们大家一起吃过什么东西,能对付这病。只要咱们齐心协力想一想,一定能想出来的。” “就算想得到又如何?各地糙本习性不一,咱们行军时更是什么都吃,就算找得出来是什么,等送过来她也没命了。我倒是听过上古一法子,用人血餵养,能治百病。” “我的爷哟!您今个儿才出了一大碗血,身体再好也经不起这折腾,那以血换血只是上古蒙昧时的土方子,怎能信呢?” “你不说过定期放血是没害处的吗?咱们上千个弟兄,一人一小碗,试试再说。” “其实…”郝军医抚须,原想故意卖个关子,可一对上霍遇狼鹰似的眼神,什么关子都不敢卖了。“这土法子倒其实也是有点歪理的,我之前在蜀都查阅当地记载,西南所流行的蛊毒有种治法就是人血餵养,先给中蛊者放掉坏血,再用好血补给。其实吶这蛊毒压根不是什么秘术,就是疾病。蛊虫也就是一般的虫子,虫子大多长在阴晦骯脏的环境下,人也容易在这种环境下的病,如此一来虫子其实也只是传染疾病的其中一环。既然这法子对蛊毒有过起效的先例,试试倒也无妨。不过弟兄们行军已经够苦的…这该如何开口?” “每人献上几滴,积少成多,爷出大头。总之死马当活马医,结果也不可能更差。今夜木屋那里你照看着,爷再去梁府偷几支人参回来。” “梁府私占那么多上好药材,却不肯在百姓危难时为百姓谋福,偷他几支人参灵芝换孟将军后人一条命,并不为过!” ☆、孟氏遗孤 梁达才知道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只怕他还没能等到打完仗霍遇给他永安府王侯府邸茶叶代理权,家中就被这群兵给吃空,坐等饿死了! 霍遇刚走,他就去把女儿骂了一通,梁夫人叉腰护在女儿跟前:“你骂女儿做什么!她没本事巴上王爷,你就有本事了?哪有你这卖女求容的爹!你是不是想卖了咱们女儿,给你儿子换功名?老娘告诉你!女儿是我十月怀胎亲生的,你敢拿她换你儿子前途,我就烧了你的院子!”
第144页 梁达冷笑:“你看这院子里,现在还是我的院子吗?” “你当初就不该引狼入室!” “我引狼入室?你不当家不知油盐贵!狼真的来了还能容你躲闪!妇人之见!” 梁嫣最怕父母争吵,大喝一声“别再吵了”,转身跑开。 她跑回屋里啼哭,哭罢看着窗边月,又亮又圆,月亮是那么好看,可她却没办法走出梁府去找他,她一个女子能做什么主!出了院子,她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月色那么美,耳边却只有蛙声起伏。 卿卿时常感觉自己顺不上气,疼的时候五脏六腑都疼,不疼的时候就唿吸困难。 孟九一连几日都呆在屋里陪她,哪也不曾去,想必闷坏了。 她不曾想过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陪伴自己的会是一条狗,谁又能一开始就知晓后事呢? 她一定得活着,活着还孟九恩情,活着回瑞安。 日头过午,郝军医迎来一件喜事,老当益壮的身体飞奔到窗前:“孟姑娘!这下有救了!有救了!” 卿卿不知其云,扶着床沿艰难起身。 “姑娘,你看谁来了!” 她卧床久了,脑袋昏昏沉沉,便派了孟九去看,片刻后,孟九领着哈尔日进屋。 “你怎么会来?这让霍遇瞧见了该怎么是好呢!” “是我在路上遇到了常主簿,他染了风寒难以继续赶路,便将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我叫我代之赶路!” “…那日你出蜀都,可曾遇见他?” 哈尔日意会到卿卿口中的“他”便是薛时安,“薛公子一切安好,因洛川有事主持大局,便先回去了,他叫我在暗中跟着王爷和姑娘,你们到隆夏时跟丢了,万幸遇到了常主簿。” “霍遇脾性你最清楚,我只怕他动怒于你…你…要不先躲一躲?” 再去担忧已经晚了。 霍遇破门而入,身上寒冽之气肉眼所见,郝军医试图相劝:“王爷,哈将军带来药物是有用的!给姑娘治病为先…” 霍遇擒住哈尔日喉咙,掐着他问道;“常言呢?” 袍泽兄弟,最坏的结局不是反目,而是心生芥蒂,曾经一点一滴累积起的信任渐渐消磨。 霍遇问出第一句,所有人都看出来是他怀疑哈尔日此行目的不纯了。 “常主簿命知道王爷难再亲信于我,亲手书信。他的字迹爷您当认得,我一个武夫哪仿的出?” 霍遇看过信,可心里疑虑未消。 对他而言,信任这东西一旦失去,就是一去不返。他不轻信于人,更不信失信之人。 卿卿就知道是这场面,心疼起了哈尔日。哈尔日原先只是霍遇身边一个粗俗狗腿子,不知帮霍遇做了多少的坏事,现下得知他也是从孟家走出来的,更救过她的命,卿卿当他是孟家的人来怜惜。 他们孟家只剩自己和二哥了,二哥又只能活在暗处,她是瑞安孟氏的门脸,寄着父母兄长和孟家百口人的希望。 无论她多不愿承担起这责任,也明白将是她的姓氏支撑她这一生。 有许多像哈尔日、谢大人这样从孟家走出来的人在暗处默默守护着她,她虽然只有绵薄之力,也不想那些人因自己受到任何牵连。 她已经毁掉了哈尔日。 一个自愿拿起武器的人,却因她再也无法上阵前杀敌。 她有时甚感自己的命是负累,但越是这样,承担越多,越得活得好。 眼下就是只要她能治好病,她什么都甘愿。 人血送药,这方子想想便噁心。郝军医不愿骗卿卿,如实将这方子说来。 卿卿喉头一阵汁液翻涌,她硬生生压住了那泛滥的噁心。 等夜里霍遇回来,见她盘腿坐在床上而不是躺着,看起来似乎好了一些。 “你脸上的斑纹似是少了点。” “你也觉得很难看么?既然难看,又为什么要看呢。” “但凡是个双目健全的都不觉得好看,你这样子不吓哭人就不错了。” “我是不懂,你喜欢的这面容也没了,还执着我些什么?你若是想要女人,动个眼神梁姑娘自己就凑上来了,你不还需要梁府的粮仓么?为何不利用梁姑娘呢?” “爷不是什么人都会利用的,你有这价值,爷替你高兴。” 她脸颊晕开一个淡淡的酒窝,“我何须你替我喜,替我忧了?你仗着一身武力,仗着身份,为所欲为,对我极尽欺凌,若不是你将我带到这里,若不是你管不住色心去勾引梁嫣,我焉能落得如此地步?” “武力?身份?你说得轻巧。”他讽笑,手上却一把扯开自己胸前双襟,露出结实的胸膛和绵延其上的不以数计的伤痕。 “你生下来就是孟家的千金,纵使后头遭遇那些,你只会怜惜自己命途多舛。爷如今的地位是用命换来的。”他合上衣服,平淡道:“这世道本来就是人吃人,受尽万险爬到这个位置,有女人为何不用?我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不想在死时候还为没睡到想睡的女人没杀尽令我不顺心之人而悔恨。” 卿卿心生恶寒——这还是受过礼教的人么? 他就像一个没受过教化却又强大有力的野人,闯进了她原本安然无恙的生活中。 他们的出身註定了体会不到彼此的心境,就算一个眼神就能看透彼此,也是心隔天涯。 她落下轻蔑一笑,却听烛火尽处,他艰难开口,“卿卿,自北邙山之后,爷再没让别的女人碰过。” 话说出来他就后悔了!这些事说给她听又做什么?她一心视他为豺狼虎豹,做尽坏事之人。他说了又能如何,反正她不在乎,也不会在乎。 卿卿默然无语。 原本只是求不得。 让所有女人都臣服于自己,难道不是天下男儿皆肖想之事? 女人所爱,男儿所求,他都得到了,可人生是一次又一次追逐,总有新的猎物出现。 他身体有她幼嫩的记忆,她受不了他的手段时,会主动攀上他的肩,缠住他的腰,她会张开唇,发出寻欢的□□。 可他的脑海却只记得她眼底重重掩藏下的倔强。 她的身体有多柔软,心就有多硬。 他的身体想要她,他的心也想要她。 “还没操够呢你呢,暂时不想碰别的女人。” 卿卿早已不会为他这些话而脸红,而且就算脸红,现在的鬼样子也看不出。 “你说得没错,我这副身子配谁都脏,唯独配得上你。” 他才是骯脏的,从里到外,从身体到灵魂。 “吃得苦中苦,方位人上人,在人之下,註定是被践踏的命。我不曾对你不住。”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费尽心思向上爬?也对,你是个连疼痛都不知的怪物,所以你到如今这一步,没有家人,没有爱人。” 家人、爱人?又有什么重要?皆可成仇,不如自己独自嚣张一世。
第145页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说不准有一天也能踩我一脚。” 她极尽告诉自己她活着不是为了那么卑劣的目的——她不是为他活的,甚至不想和他扯上半点关联。 可是他是如此嚣张,令她忍不住用余生的力气来撕破这张狂妄的脸。 仇恨一个人可以到食其肉、饮其血的地步,卿卿不知自己喝了霍遇的血,是否算报了仇。 只是人血滋味难闻,一口已经是极限。郝军医耐心劝了半天,她又咽下一小口,“该不会以后我都得喝…喝人血?” 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一张可怕的脸,还喝着人血,岂不成了怪物? “姑娘可否发现自上次喝完药血灵芝以后,恢復了许多?” “不是猪血么…” “什么猪血,那是王爷从自己腕上割下来的血!” 经郝军医这么一说,卿卿立刻反胃,将喝进去的全吐了出来。 郝军医笑道:“姑娘您就当这是一味怪异的药材,其实没什么的,药不在来源,而在药性。喝点血腥的能医好病,比什么都强是不是?而且您也不是白喝不是?日后回朝,还望姑娘在陛下面前为王爷说几句公道话。” “他是皇嗣,又怎能轮得到我在陛下面前说话。” “姑娘有所不知啊…我在王爷身边跟得久,王爷家事也略知一二,大妃一去王爷就在军营歷练了,常年在外,与陛下隔阂也就深了。大小姐…也就是长公主,最疼咱们王爷,她出走之时王爷在战场上,什么都不知道,回去以后一切就成了定居,王爷和陛下大闹一场,往后真的是除了公事,再没半句话。王爷其实…是十分孝顺的,他每年再忙也不会忘记大妃的忌日,逢年过节若赶得上,都会尽量去陪着太后的。若王爷是个不义之人,怎能得北府营众将为他捨命?他肯对姑娘做到如此地步,想必也是知道忏悔了。姑娘是忠良之后,还望姑娘能指引王爷向善,走上正途!” “郝军医的话虽诚恳,但有一句,卿卿身为晚辈也不得不讲。孝为人之本则,王爷所做只是尽为人孙、为人子的职责,王爷所做是他应做之事,他所承受也是他应受之责。卿卿绵薄之力,尚不能保护自己,先生所託,卿卿无能为力,也不愿相助。” “姑娘所言另郝某愧然,不愧是大将军之后!姑娘若是男儿之身,定能有大作为。” “您抬举我了,卿卿也不求作为,只希望此生所为,无愧于自己的姓氏…” 卿卿对饮霍遇血一事除了噁心,并无愧疚。他就算把命给自己,她也不会有任何动容。 她想,大概真的是恨到了一定程度吧。 这日她午睡时被孟九濡湿的舌头舔醒,她真是佩服了这狗儿,这样可怕的一张脸它也舔。 她昨晚意外发现自己能站稳了,走起路体力稍欠,但比前几天好得多了。 孟九沖她直叫,她竟能走去水缸前,拿出狗粮餵给孟九。 她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生命力再慢慢回流,她甚至可以走到门前,看着那株桃花花枝随风而坠。 孟九“汪汪”叫着跑到树下,叼回一枝凋落的花枝。 郝军医进屋,眉目带着喜色:“姑娘额上的斑褪去了!” 她不愿自己去看镜子。 “郝军医…我寻思着兴许是药起了作用,那人血方子我真放心不过,要不然…往后我就只喝药,若没起色,再加上也不迟。” “这…”郝军医只顾治病,倒没想到这一点,不论如何,起作用的肯定主要还是药材而不是送药之物,“可以一试。” 卿卿想着病好了,一定得把这几日喝进去的东西都呕出来,实在是…太噁心了。 她已经能够自如走动,便穿了长跑,戴着兜帽面巾牵着孟九在屋外走动。累了便靠在树上休息。 孟九闻到霍遇气味,大步跑了上去。 原来孟九还是更喜欢霍遇一些!她有些吃味儿。 霍遇远远就见属下站着一人,黑衣黑帽,压根瞧不出是个姑娘模样。 他也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下一点。这条人命他还真得慎重些。 哈尔日又拉粮车过来送来粮食,霍遇将粮食照收,给了他金子,叫他别再此处碍眼。 哈尔日不敢忤逆,回头将金子还给卿卿,又下了山。 这些日子士兵缩减口粮,终于能吃一顿饱饭了。 霍遇逮了只兔子,炖肉煲汤,端给卿卿。 她不知原来他们玄铁骑里还有手艺这么好的,大半碗汤都被她喝尽,霍遇欣慰一笑,捡起碎骨去味孟九。 “霍遇…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走哪儿去?” “打过对岸。” “急什么?爷定把那孟束的人头给你送来。” ☆、战前余裕 霍遇重新绘制了手上的军事地形图,叫人誊抄两份分别送往乐陵隆夏。 前方寻探的士兵匆匆跑来,“王爷,敌方正在靠近!” “何人带兵?” “章绘,预计一万步兵。” 章绘原本是当地一个起义军团的首领,在孟束南下时被收编。章绘可以说是孟束手下第一悍将,他常年栖居西南深林,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可谓是山头大王。章绘手下的兵各个短小精悍、行动敏捷,可章绘本人身长九尺,据言能举千金之鼎,他身负一把青钢剑,剑重足有百公斤。 玄铁骑不占熟悉地形的优势,人数更在劣势。 霍遇扶着桌,抿唇揉眉心,良久后道:“做好戒备。” 他写下书信,吩咐人连夜送往八十里外的乌塘,向太子借兵。 哈尔日已走出白柯子镇,又半道返回。 他跟了霍遇十几个年头,只有他一个主子,甚至是霍遇帮他娶妻成家,除了霍遇身边,他想不出还能去哪里。 因熟悉霍遇脾气,他不敢直接露面,而是在树林里躲着等霍遇出去了去找卿卿。 见到卿卿脸上的青斑已经褪了一半,他欣慰道:“姑娘福大命大,这恶疫也难不住姑娘!” “哪里是我福大命大,是郝军医妙手回春。可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原本已经下了山,可路上碰到到了几个对岸的侦察兵,放心不下还是回来了。” “可是又要开打了?” “对方来势汹汹,估计是如此。” 卿卿听完,第一反应是自己怎么办,霍遇手下的兵不足四千,再勇勐真打起来能怎么办? 不论是谁的兵,霍遇肯定是首要目标。 她既希望他输,又不想他输。 他是打败父亲和哥哥的人,岂能轻易就输了?如果他输了,可真是丢了她们孟家将门的脸面。 “你说你这一回来不给他添堵吗?他心情一差,又不知哪个可怜人遭殃。”卿卿斟茶给哈尔日,与他聊了起来。 “王爷这些年脾气也算收敛了些。”
第146页 “是,他在北邙山时脾气是更差。” “他其实…不论怎样,对我们这些兄弟总归是好的。当年王爷年纪比我小两岁,但比我还早两年参军,当时我们都在赫连昌手下,他也没什么特殊待遇,吃睡和我们在一处,打起仗来也得沖在前面,那时候真的是受了很多苦。尤其是吃不饱,战马到何处,只要有糙就吃得饱,我们没了粮,也只能跟着吃糙。有一次实在饿得不行了,王爷他连夜去打了两头野狼给我们吃,他因此也收服了一众忠心耿耿的弟兄,军中有选拔军官的都推举他。王爷从军营里一个普通士兵到大将军,直到今日,当年那批分了狼肉的弟兄,没死的,没退伍的,都跟着他。只要跟着王爷,不管多强大的敌人,弟兄们都不带怕的。不论走多远,王爷总会带我们回家,人都说糙原人四处为家,可向我们这种南征北战的,还是更想要一个安稳的地方。” “我二哥说过…他是个好将领。他说晋王甚至比他更有孟家军魂,这也是对他最好的评价了。” “王爷起初一直不愿意打这场仗,一来他认为以南疆形势,即便如今打了下来以目前国力也很难长久守住,二则因为这里离家太远了。可笑的是朝里的臣子都说他是怕打这场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我们玄铁骑多年在深林和江岸训练,怎会只能在马背上打仗?不过姑娘也就当不知此事。王爷心思藏的深…或说是自以为藏得深,他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事,我们就都装作不知道。” “那他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哈哈哈…天底下也就只有姑娘这么说王爷了。” 卿卿想起以前听士兵他们聊天,哈尔日的妻子又给他添了个儿子。 “你不想赶快去看看你的孩子吗?霍遇肯放你走,你怎么不趁这个机会回去呢?” “怎么能不想!”提起孩子,铁汉眼里柔情四溢,“可我是也是个军人,哪有军人逃离战场的?我这样回去只会令他们蒙羞。” “你的妻儿他们一定也能理解你的…你到底也是从我们孟家出来的,咱们算半个同宗,我现在身上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个自己绣着玩的荷包,就当是给你小儿子的贺礼了,等回头他过百天的时候,我再送个大礼给他。” “那我先替那小子谢过姑娘了!” 哈尔日提起儿女时的神情深深留在了卿卿的脑海里,她想记住那个模样。她的父亲可能也是曾那样向他的战友下属炫耀自己的女儿的。她虽与父亲天人相隔,但也希望父女以彼此为傲。 窗前桃花开得茂盛极了,风一吹,花瓣落漫天。 以前大哥为了哄煊姐儿开心,在庭院里栽种了一小片桃花林,四五月的时候家中时常可以看到花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幼年不懂的诗句铭记在心上,熔化成年轮的印记,偶尔想起,却已经物是人非。 她的家没了,但她记得,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哥哥、煊姐儿,他们都是很伟大的人。 “孟九啊…爷当如何是好。” 霍遇边给孟九餵食,边呢喃着。孟九忙着吃的时候从来不理他。 他知道撤退是如今唯一之计,但他的自尊不容他撤退啊。 “如今有了身份地位有了名声,反倒成桎梏了。” 孟九“汪”一声,黝黑的眼睛盯着他,意思是还想再吃。 霍遇瞥了眼地上一堆骨头碎屑,无情道:“没了。” 孟九耳朵耷拉,觉得自己刚才吃进去的不是饭,而是委屈!真是一点都不温柔,没有卿卿半分好。 于是叫了声,跑回屋里面找水缸后面的肉干。 卿卿一边fèng衣服一边道:“你家爷说你最近长胖了,叫我把你口粮藏起来。” 它听懂了,怨气地摇尾。 卿卿头也不抬,“你以后再乱咬他的衣服我也不理你了,净给我找事干。” 自她身体稍稍恢復了以后,就天天给霍遇fèng补被孟九咬坏的衣服。 她的针线活是在霍珏身上磨练出来的。 在北邙山的时候,她们穿得都是别人不要的旧衣,她捨不得让霍珏穿旧衣,便趁能活动的时候用自己编的防虫的花绳去牧民农户家里换布头,东拼西凑,给他fèng新衣过年穿。 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竟有了陌生的感觉。 真是昨日之事不可追也。 “孟九,过来,到床上。” 孟九晃着尾巴跑过去。 她挨近孟九,拿起扫帚给他挠虱子。 孟九浑身放松,舒服的趴在柔软的榻上面打哈欠。霍遇进来,看孟九趴在自己的位置上,气得一鞭子挥过去。 卿卿瞪眼怒道:“你打到我了!” 她掀起袖口,糯白的腕上一道红痕瞩目。 他意外发现她脸上的只剩左脸的小部分青斑,“竟好得这么快。” 她生命力比他想像的还要顽强,杀死千万人的瘟疫竟然也能让她熬过。 “顿顿都吃人参,所以好得快。” “既然好得差不多…明天就离开这。” “你要退兵?那我们去何处?” 见他又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卿卿吃惊道:“你不会还没想好退去何处?” “是我错算了。” “嗯?” “我原以为此次孟束会派孟华仲出兵,即便不是孟华仲,他手下任何一个将领都会估计着镇上的百姓,但这次带兵的章绘不一样,他以前是这一代的土匪,手下以吃人出名,之前想的法子在他身上都不顶用。” 他脱靴上床,盘腿坐着,“本想叫你见见爷在战场上的威武,怎料头一次仓皇而逃被你见着了。” “我可不信是头一次。” 他笑了,这怎么也被她猜中了。 “以前刚带着玄铁骑出去打仗的时候,也经常落荒而逃,为了说出去不难看,非要说是什么战略转移,其实我和你们祁朝那些酸腐文人一样,也爱搞那面子上的功夫。” “若是我父亲,他也会撤退的。你们打仗靠的是持久,又不看一时勇气。” “卿卿知我,论起持久,天下能有几个男儿如我?” 他向后倒下躺在床上,十指交叉双手为枕垫着后脑勺,“我瞧薛时安那书生模样,必定是不如我的。” “你当初怎么没把我耳朵给药聋了?” “大约是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呢。” “你说的我都不爱听。” “我更爱你与我虚与委蛇的时候…不,现在也很可爱。” 她投去冷淡的目光,“可惜我与王爷间的仇恨日积月累,只会更深。” “以前在糙原上,谁要是能娶个像你这么漂亮的祁国女子回去,那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爷打小的愿望就是想睡多少个漂亮女人就睡多少个。”
第147页 “那恭贺晋王殿下心想事成。” “可那些女人又怎么和卿卿比呢…卿卿的身子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世上独一无二,从前那些女人算得上什么?比你聪明的没你的貌美,比你貌美的又比不上你聪慧,以前那些女人充其量也就是为了把爷的铁杵磨得细一点,免得撑坏卿卿。” 他一脸yin邪,污言秽语连篇,卿卿捂耳朵背过身去。 熄灯过了又许久,孟九鼾声阵阵,卿卿用被子蒙住耳朵。 不知更时,被子里挤进来一个坚硬的身躯,卿卿被他抱着,姿势娴熟。虽说已经春深,气候暖和,但山上入夜寒凉,多一个人还是会更暖和。 彼此都知道对方醒着,都不揭穿。 同床共枕,各有心事,人在咫尺,心在天涯。 撤兵路上最怕遇到伏兵,前后夹击,到那时真的是进退两难。 如今可行之路,一是退往乌塘,二是退往乐陵。霍遇一夜发愁选择,是生路还是死路,选择在他一年之间。这无异于投掷铜钱,抛起铜钱那一刻结局已经註定。 若是去乐陵,则与汲冉冯康汇合,他可重振旗鼓,打赢章绘不在话下。这是最有利于他的路线,但正因如此出现埋伏的可能也极高。 若是去乌塘,碰到太子和赫连昌,随便给他安个罪名就能夺他兵权,他也不指望太子的人能打得赢章绘,损兵折将的结局如何叫他那气节高的哥哥接受? 况且,谁知道乌塘的路上是不是也有人在等他入网? 现在他就是翁中那只鳖! 月光投射在卿卿乌黑的发上,生出淡淡的光泽。 真是美丽。 他手指缠起她的一缕发,女人的头髮都比男人的柔软。 她的头髮这样柔软,她的眼神却那样强硬。 北邙山时曾一时兴起与她结髮,如今却是真诚想和她发梢相缠,你我不分。 他喜新厌旧,从来没和一个女子相处这样长的时间,和一个东西在一起时间久了,不论人或物,大概都会生出情谊来,他以前也不喜欢狗,可还不是和孟九生出了情谊? 她虽然满口谎言,阴晴莫测,既不是解语花,又常为他徒增愁恼。 聪明的总不是时候,该聪明的时候愚笨无比。但尽管除了一张好看的皮相,缺点重重,比之孟九总是赏心悦目得多。 即便不想承认、也懒得面对。 他知道自己动了心,生了情。 是爱而不得,而不再是求而不得。 ☆、错误决策 霍遇撤退的速度异常迅速,在白柯子镇的时候他手下这几千名兵调养休息充分,是以撤退的时候精力充沛。 翻山越岭,全靠步行,就算是个寻常壮年男子也受不了这样的进度,何况卿卿尚是病躯,走路一上午便喘息连连。 霍遇命士兵去村落里征了头驴子,将她抛在驴背上。 他这人,就没半点温柔可言。 卿卿抱住驴腹,缓了阵子,到平坦的地方才松开驴腹扶着驴背坐起来。 霍遇一手牵着孟九,一手牵着驴。 她看着霍遇刚直的背,心思变幻莫测。队伍行到岔路口,他毫不犹豫走向了西边前往乐陵的路。 “霍遇…”她在驴背上喊他。 他回过头,仰面看着驴背上的人,这场面说来真好笑,驴子总是比马滑稽。她穿着粗布做的衣服,不施粉黛,头髮用红绳绑成两股鞭子,像个村姑。 他就转过身来面朝她,背着走。 “…你走对路了吗?” “去乐陵有一半活下来的机率,去乌塘保准送命。” 所有的选择都是冥冥中註定,上天其实早已经指好了路,就看你能不能猜透其意。 “就算是死路,卿卿陪着倒也值了。生前给我暖被窝,死后给我暖坟头。” “明年四月我会叫人带两瓶好酒去你坟头。” “你这一说,倒勾起了爷的酒意。晋王府地窖里头的藏酒都是当初抢皇宫的时候抢来的,爷从前还没见过那么清的酒,除了招待董良那孙子,爷谁都不给,陛下去了也只能喝沉着一层渣的浊酒。” “我听说前朝宫里酿酒师一月俸禄堪比一个从三品的官,酿出来的酒肯定是不赖的。” “你们前朝的皇帝倒也是真的吝啬,三千佳丽一把火就给烧了,爷半点便宜没占着。” “那是真的很遗憾了。”她寻思着,“以前我去宫里,后宫的嫔妃妇人们各个是绝色仙姿。” 她的样子颇为认真,霍遇想起了那些给丈夫琢磨纳妾的妻子。 他前半生从万花丛中过,对那些莺莺燕燕已经失去兴致,后半生守着一个她倒也无妨。 她花甲之年可会还是这样灵俏?老妇骑驴,怕是谁也动心不了。 “前朝有个贵阳夫人,传言能莲叶上起舞,爷一直想见见,你料怎么着?当天宣帝要火烧群妃,贵阳夫人一听这话立马向外窜逃,宣帝多了一个侍卫的刀,当下砍了贵阳夫人双脚,啧啧,最后我领人验尸,就是靠着足身分离辨认出她的。” 他满口所言,不是猥亵□□的浪话就是血腥场面,卿卿不悦的蹙眉,两道弯弯远山眉横成一道,让人想解开她眉头的结。 霍遇也不得不承认,她纵不是倾城绝色,年纪小心性难测,可却是十分讨人喜欢的。对着这一张娇柔面孔,谁又能狠心生出恶意? 霍遇带领玄铁骑日行百里,身后章绘的人便日行二百里,他们日行千里,章绘便能日行万里。 因此不敢有任何松懈,入了夜,找了个空旷的地方不过休息了一个时辰,又整装出发。 霍遇把驴鞭挂在肩上,一边牵驴一边张口骂,“格老子的一帮孙儿子,长得跟王八似得比兔子追得还快。” 玄铁骑最令他骄傲的就是军容。 当年他还是个小少年时笼络同困于战场上的北府营,就是看中了他们的面相。北府营是祁朝朝廷最精良的一支部队,是经过重重选拔才组建起来的。 万里挑一的兵中之兵,气度自然是寻常人所不能比。 这些年来玄铁骑选拔了一拨又一拨新人,当年的那些兵大多都成家立业,但脱军籍的很少,有些已经儿女成群,但仍然战时跟随他四处征杀。 他今生唯一敬佩的人就是卿卿的父亲孟尚,自己是军人,竟忍心叫自己的儿子也参军。 一上战场,就得做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准备。换做是他,万般不愿自己子孙成为别人的刀下魂,身首异处。 夜里深林中的瘴气聚拢,很难看清前路方向。 恶气逼人,士兵用三角巾蒙住口鼻。孟九耳鼻灵敏,和几个夜视强的侦察兵领先他们三里地。 眼看士兵的脚程越来越慢,就算是战马持续不停歇地走这么久也累了。霍遇下令原地休息,玄铁骑便原地就坐,阵型文丝不乱。 他们拿出背囊里的干粮、水袋,来不及一口一口吃,咬一口干粮喝一口水,泡软了直接咽。 霍遇将水袋递给卿卿。
第148页 卿卿摇头,“我不渴的。” 他背部的重量都承在驴身上,挑着浓黑的眉毛,“要爷嘴对嘴餵给你?” 卿卿瞪他一眼,夺过水袋仓皇喝完一口,就换给了他。 霍遇拿回水袋,也和其它士兵一样用水就着干粮吃。 就在他将水和梁放回背囊,而后抽出皮靴里的匕首用羊皮纸擦拭之际,急如星火的犬吠声撕裂长夜。 霍遇插回匕首,起身大喊:“躲进糙丛中!” 他们有专门应对这种状况的阵型,虽势如掣电,却临危不乱。 霍遇拽出卿卿脚踝,将她从驴背扯下来,拦腰抱起她躲进丛林当中。 孟九听闻玄铁骑步伐,收声全速向霍遇奔跑归位。 霍遇趴伏在地,侧身屈膝,将匕首□□递交给卿卿。 “躲在这里别动,若被发现配合孟九,直接割喉,不要叫对方有出声的机会。” 她在黑暗里无声点头,没有火光,没有月光,他没有看见她的动作。 霍遇在她耳边小声问:“怕不怕?” “不怕。” 他原本是想说如果她怕的话就陪着她,她堵了他的下文。 霍遇的笑意融在黑夜里,他道:“吾心在此守着卿卿。”说罢舌尖寻到她小小的耳垂,捲起放到牙齿间轻咬了一口。 在这千钧一髮之际,他竟有心做此龌龊事。卿卿心里想,果然是腌臜到骨头里的人。 他的牙齿几乎不用力道,扯着她的耳垂,舌尖在她耳廓间轻扫,如羽毛拂过。 卿卿记得眼泪快出来,被她自己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想起他刚交到自己手中的匕首。 匕首轻压他的喉咙,动作几乎速不可见。 “动作是快,位置也寻得对,可这刀子该放在对你不利之人的喉上。你我相识以来,我一直是对你有利的人。” “我有一事,你可否如实相告?” “凡事都要代价。” “我付出的还不够么?” 能给的、不能给的,都被他夺去了。 “霍遇,你与我之间是血海深仇,我又将你送上了战场,你为何在这时候还要惦记着我?” “你当爷乐意逃命还带着拖油瓶?还叫你白白看爷的看笑话?”他的语气吊儿郎当,模煳了真假,“霍骋不在身边,差个餵狗的。” “我有时以为…你对我也是不差的。” “那是自然,狗养得久了都生出感情来,何况是个妙颜娇娥?” 他句句把她和孟九相提并论,还是一副“老子抬举你”的语气。 卿卿吞咽一口口水,“你要是打输了,就是王八羔子!” 说到底是北邙山的荒山蛮水养出来的,战俘营里耳濡目染,各种粗话她也信口拈来。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亮,躲在林间的弓箭手箭在弦上、其余人手紧握短刀,等霍遇发号施令,他一发令,箭矢飞出,对方乱了阵脚的瞬间,霍遇携士兵拔刀冲出,厮杀叫喊填满夜里的空白。 卿卿躲在孟九身后,捂住耳朵。 比恐惧蔓延更快的是血腥。 玄铁骑眼疾手快,下手狠戾,很快杀光一拨。 对方士兵如浪潮,一波消灭,又涌来一波。黎明在不见远方的瘴气中到来,可这场速战远不见终结,仿佛有杀不尽的敌方士兵。 混乱中,一只箭飞向丛林中,正对卿卿的方向,卿卿并未察觉,是孟九快一步衔住箭,箭身在它的利齿中嚼碎。孟九目光兇狠,那是犬王的与生俱来的攻击目光,卿卿觉察它蓄力的举动,抱住它后腿,“你不能出去!” 孟九眼里杀气腾腾,它鼓足力气向目标物奔去,一只犬,在兵刃碰撞之中竟有破竹之势。 孟九扑向那朝着霍遇身后放冷箭之人,利爪撕破放箭之人的皮肉,一个八尺大汉毫无还手之力。 这一切都落入卿卿眼中。 所有的血肉横飞、所有的刀光剑影,都在她眼里。 这场仗比她预计中持续更久,之后玄铁骑士兵清点死尸人数,敌方共计亡人六千。 玄铁骑还活下来的士兵就地坐在死人堆里包扎自己的伤口。 在尸海中,尚能自己处理伤口的人寥寥无几。 四千玄铁骑,一夕之间只剩不到八百。 霍遇用牙齿咬掉缠在腕上的绷带,吩咐道:“我们的坟头朝北,他们的坟头朝南,埋吧。” 他吩咐完,自己去尸堆里捡兵器。刀剑太重,主要捡完好的箭矢。 孟九后腿被箭矢擦伤,跟在霍遇身后的步子一瘸一拐。 卿卿站在树底下静静看着他,瘴气这么重,看不清他表情,只有个身影。 蓦地,他双膝着地,一旁士兵大喊了声“王爷”,其他人匆匆向他奔去,十几双手拦住他才防止他在此跌倒。 一个受伤少的兵把他背在背上,对其他人吩咐道:“去把驴牵来!” 卿卿走上前,“你们去做事吧,我照看着王爷。” 他脸上身上全是血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他自己的,卿卿浸湿布巾,擦尽他皮肤上的血迹,郝军医用匕首划开他的裤脚,给伤处撒上药粉。 卿卿问:“他怎么会突然晕倒?” 郝军医道:“应该是疲劳过度。” 夜里几百人在一间破庙中落脚,卿卿给孟九受伤的后脚绑上绷带,孟九趴在霍遇身边,大舌头舔着霍遇的脸。 南下多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卿卿想要回家。 她想回家,回到母亲怀里,她想远远离开血腥味道。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个家庭又支离破碎。 霍遇后半夜醒过来,他喉头干涩,伸手去找水袋,水袋空空,被他烦躁地扔到一旁,砸中孟九的脑袋。 他问郝军医:“孟姑娘呢?” “王爷,哈将军前半夜找了过来,姑娘随他去山下买药了。” “哈尔日?” “哈将军说去乌塘的路上遇到了伏兵,他来通风报信的。” 他冷笑,“这帮蠢货真是要不惜一切代价置爷于死地。” “王爷,这些人是沖你来的,叫伤轻的兄弟护送你去乐陵!” “那你们呢?留下来送死?” “王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弟兄们把命交给战场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只要王爷还在,北府营、玄铁骑就不会亡!玄铁骑还有八万人在等着王爷!” 霍遇放平伤腿,另一腿曲起来,半躺着懒洋洋地说:“爷最喜欢热闹,不想孤零零上路。” 他打仗打得累了,已经没有干劲。此刻竟然巴不得有人一刀子捅进他心脏,叫他赶紧死了。 不…不能死在这啊,这里死了这么多兄弟,他连一个全尸都不能给他们,他不敢和他们死在一起。 他重新振作,问郝军医:“我的伤可碍事?”
第149页 “未伤及筋骨,但也不轻,还有些兵械残渣在伤口里面,需要用割开伤口清理。” “割吧。” “眼下止血的药物不足,哈将军和孟姑娘已去了三个时辰,应马上归来,王爷再忍片刻。” “也并不疼。” 他自讽:“若爷不贪白柯子镇的位置,也不会落得这样下场,真是咎由自取。” ☆、千秋白骨 卿卿好奇霍遇的究竟是什么变出来的,刀子割开伤口,不见他有半点疼痛。事后他只是擦把额上汗珠,沖她挤眼:“这都吓不坏卿卿,卿卿真是虎狼之胆。” 她居高临下冷笑,“就算我害怕,王爷护的住我么?” “可抓紧了落井下石的机会啊卿卿。” 她目光轻蔑,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 哈尔日不敢入内,在外面候着卿卿。 “王爷伤势如何?” “你放心,他有金刚不坏身,死不了的。” 哈尔日闻言笑道:“姑娘真是…往后的日子,劳烦姑娘多担待着点王爷。我们王爷脾气是坏,但力气大,路上有什么粗活重活就叫王爷去干。他绝对不会让姑娘饿着累着。” “你真的有把握引开追兵吗?哈尔日,你要是不来,我一个人可真负担不起他。” “姑娘就当还我个人情呗。” 用余下几百人的性命换霍遇的平安,在谁看来都是值当的事。 “他已将你逐出玄铁骑,你为何还要替他冒险?” “他是王爷,是将军,是主子,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大哥。姑娘若能见到霍骋那小子转告他叫他好好打这一仗,是他建功立业给咱们玄铁骑争光的时候了。” “这些话还是你留着自己去说。” 战场的无情歷歷在目,对于结果他们都心知肚明。 君王千秋功业深,不见塞外枯白骨。 “作为哈尔日,我有愧于王爷,作为孟盅,我有愧于孟家。姑娘千万珍重,重振孟家便靠姑娘了。” 她喃喃道:“我一个女流,如何承担这么多呢。” “身为曾今孟家一员,还有一事必须告知姑娘。当年孟岩将军在小栾坡被王爷突袭,是有人一早向王爷泄露了孟岩将军的行军路线。此人正是沈璃!请姑娘将此事告知二公子,惩治小人!” “沈璃…呵…”她眼露厌恶,司徒青一生磊落,怎收了个小人徒弟? 郝军医给霍遇的药中有安神助眠的效用,他只要一闭上眼就入睡。 郝军医把身上药物卸下,捆在孟九身上。卿卿拦住他:“郝军医你怎么也要去?” “这些人的目标是王爷,只有我也在,他们才会能肯定哈将军是王爷。” 他蹲下来,和孟九平齐,看着孟九的眼睛:“好狗儿,王爷喜欢热闹,路上多叫几声,他不会嫌你吵。” “我是个不称职的大夫,能救活姑娘已无愧于行医生涯了。若姑娘听到三声号响,便可带王爷退离此地。” 郝军医救她一名,多少有情分在,她含泪点头,“你们王爷虽做了诸多对不住我之事,但绝不会叫他独留此地。” 这些围剿之人没有见过霍遇,哈尔日和霍遇是同族之人,身量相仿,很容易瞒天过海。 他们所讨无非霍遇的性命,若霍遇一死,自然也会退兵。 卿卿在破庙里守着霍遇一天一夜之后,号角响起。 一声悠扬、二声壮烈,三声,声息渐弱。 等霍遇醒来,已经是第三个夜了。 见他醒来,卿卿竟松了口气,若换在以前,她一定巴不得他永远醒不来。 “人呢?怎么只剩你一个?” 他只当是睡了一觉,不知道外面生死已经翻天了。 她好整以暇地看向他,此刻的他真是狼狈啊。 这一刻报復心难以抑制,除了这时,她还有几时能报復他呢、嘲讽他呢? “为了王爷去送死了,两天前吹了号,现在还没回来。几百号伤兵,当然是死了。” “哈尔日呢?” “就是他的主意。” “操他娘的!”他不顾腿上伤口,急着站起来往外面沖。卿卿挡在狭窄的门口,她比他瘦弱太多,可还是挡住他的路,还是能拦住他。 “滚开。” “你能去哪儿?他们的尸体说不准已经被野兽吃干净了!你若一开始就决策正确,他们可不必葬身在此了。” 她可以极尽嘲讽,他都认。 两人僵持到夜里,孟九叼了只野兔尸体回来,卿卿端坐在蒲团上,指着兔子弱小尸身,“我饿了。” 霍遇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冷冷抬眼。 她现在可真是趾高气扬。 孟九饿得肚皮空荡,真想生吃了这野兔儿,可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谁也惹不起。 卿卿先按耐不住,起来生火。霍遇接着提起野兔,扒皮收拾内脏。 “他们走之前,都交代要我好好照顾你。你是知道我的,我怎么可能会愿意?也只是口头答应了。现在他们一走,谁会知道以后发生什么事?我原本想一走了之,但你叫着我的名字,我一听就不想走了,我真是怕极了打仗的声音,怕极了血,怕极了这里深不见尽头的密林,在你身边,至少比孤身一人安全。” 这几天的折腾下来她也不比他正常多少。 “你做梦呢吧,爷脑子又没坏喊你的名字做什么?” “你叫我不要走,不要丢下你。以前不知道你这么没种,居然求我一个女流不要抛下你。” “那你怎么不走呢?你是个负累,爷巴不得你走。” 她突然跪坐他大腿上,湿润的小舌钻出檀口,去舔他干涸的唇。 她是恨他的,他恍然大悟,就是这双眼里的恨意,妖娆动人,迷得他神魂颠倒。 她细瘦的两臂缠上他脖子,脸庞向他凑近。 他是这样年轻、英俊,又是那样可恶、荒唐。 他的手顺势扶上她的腰,可没什么力气把她推倒,妈的,谁能忍住这样的撩拨? 她的心跳、她的唿吸、她的眼神流露出的不屑。 这么近吶。 她恶意骑在他身上蹭着那处,小舌在他口中蠕动,他欲更进一步占据主导权,她一个轻身就送他身上躲过了。 “王爷,你贱不贱啊,你弟兄都死光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发情呢?” 他在她的注视之下揉了把裤裆,“卿卿这撩拨的手段是跟谁学的?真让爷受用。” 她的媚意消失,剩下冷冷清清的空洞。 他记得北邙山时后就很喜欢她了,他会陪她看书,给她餵饭,会把自己的护身符送给她,会千方百计替除她奴籍,会耐着性子跟皇帝说她有多重要,不能杀。 那时候她是那么惹人喜爱。 他亲手用箭对着她,差一点就彻底失去了她。
第150页 果然,苍天有眼,一报还一报,她命大活了下来,是为了亲眼目睹他的下场啊。 军人最怕失去斗志,可他一开始就没有建功立业的心,他参军只是为了求一条生路。 不是走投无路,哪个愿意没长脑子的愿意把命交给战场,愿意提着脑袋沖在最前面。 霍遇扔了吧匕首给卿卿,“给你个手刃仇人的机会,过了今夜,爷只会更加用力的欺负你,不仅要把你拴起来,还要你给爷生孩子。” “霍遇,我真替我爹不值啊,他怎么就败给了你这么一个懦夫?“ “你们逼我上战场,现在我落得这个地步,不正合你们的意思?卿卿真当自己是个善良娇弱的花儿了?你作恶而不自知,玄铁骑亡兵的命,有一半都要算你头上。” “怎么,瑞安城的上万生灵,北邙山的几千条命,王爷也要跟我分摊?” 她捡起匕首,一步步走向霍遇。 他眼里没有丝毫闪躲,笃信她不会下手。 果真卿卿只是蹲下来将匕首别回他的腰间。 “你和我都清楚,只有活着才能接受惩罚。若是一命抵一命,一刀杀了你未免也太便宜了你。” “卿卿,可是我真得很累…哈尔日的儿子出生,我还说要让他儿子去宫里头念书…你杀了我吧。” 他声音越来越低,两道眉纠缠在一处,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不断颤抖。 “王爷这是要在我面前哭了么?我从前以为王爷只是心肠黑,却是个刚毅男郎,现在不过损了五千士兵怎么就想着求死了?” 朝廷养的那些兵和他素不相识,死了他也不会觉得悲痛,可他玄铁骑的弟兄,哪个不是过命的交情?十多年来共同吃喝,哪能没有情义? 这五千人,每个人他都记得。 每个人的命,都是他心口的一道创伤。 “你杀人图一时慡快,你可知道,北邙山那些被你一把焚烧、或是当做挡箭牌送到匈奴人箭下的人,也是和我朝夕相处过的。霍遇啊霍遇,我阿爹宁死也要保护他的手下,他的百姓,他怎么能败在你这种人的手上呢?” 那时他年少得意,所向披靡,对攻城略地一腔热血。 “你不愿接受你母亲的去世所以躲到军队里面,如今不愿接受你弟兄的去世又想逃离,他们泉下有知,跟了你这样的人,一定悔死了。” 她不用刀子扎他,可她的话比刀子锋利多了。 原来恨意真的能杀人啊。 他捨不得说狠话,更无法反驳她的话。 她说的都对。 可还能如何呢?命没了就没了,死了就是死了,还能如何呢?你怨天眼不睁,你怨圣人无情,一手造成这一局面的,还是自己。 他发出寒冷的笑意,“到头来,知我者竟是你。” 她借着无情,将他看个彻底,到头来还是她更脆弱,先含了泪水。 “霍遇,我父母、兄长、煊姐儿,他们甚至不捨得我手上扎半根刺,我却被你羞辱,因你杀人,因你几次险死他乡,因你也溅了自己一身的血,如何洗清?我若不能活着离开这里,我二哥还有时安他们饶不了你剩下的那些兄弟。” 她不过二八年华,面对瘟疫、战场杀伐,面对虽是都可能想自己冲过来的兵刃,怎么能不怕? 她没有面对千军万马、崇山峻岭的孤胆。 她一个人走不回去的。 “我若能将你活着送回去…你是不是…能少恨我一点,叫我少承担一点?” 她想起那天夜里浮图门狭路相逢,他阴毒冷厉的眼睛。 她想到他时常挂在嘴边的笑容,耀眼隽永,可却没有一点温度。 她又想起皇后说的那一句话—— 晋王就跟那野糙一般,你若不能一把火烧尽,他只会长得更茂盛。 ☆、霍遇被擒 哈尔日吩咐过要要她带霍遇去找霍骋,那是最安全稳妥的一条路。 卿卿看不懂地图,只知道隆夏镇在西面。 她一觉醒来,破庙里不见霍遇,只有孟九伸着舌头哈气。 她匆匆跑到了外边,这才看到他在一块破败石碑面前擦拭武器。 已经被血渍浸没的皮带将他劲瘦的腰身勾勒出来,一身戎装,愈发显得他英姿勃发。 “霍遇,你去哪里?” “去报仇。” “你疯了?”她大声斥喊,几百人都成了亡命鬼,他一个人去能做什么?而且为了一夕仇恨不计大局,这不是一个统领该做的。 “玄铁骑打仗有个约定,不论谁掉队都绝不回头,回头就是死路一条。” “那你还去送死?” “你在担心爷?” 她的眼神坦荡,全然不是关心模样。 “我二哥说了,你人虽狠毒,但你的打法有我们孟家遗风,只有你的打法,才能让孟束彻彻底底输掉。” “最后最懂我霍遇的竟是你们这对最恨我的兄妹。” “世上还有很多比我们更恨你的人。” “你放心,你二哥既然能逼得我上战场,就算没我他也有法子对付孟束。不过我有一事不解,当初,你二哥怎肯料定凭你一己之力能把那图纹我身上,叫陛下生疑的?” 她眨巴着水盈的眼睛,“我二哥说…那图纹在身上挺威风的…你肯定会答应。” 他咬着下嘴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二哥还活着?” “沈璃告诉我的。” “这伪君子!” “当初消香坊的人买走福宝,我本想去差人调查一番,又懒得费那功夫,沈璃时常出入消香坊,就找他来问话,他胆小,随便吓唬一番就全说了。” “永安那段时间,你拖住我,是争取送谢云棠出城吧。” “我二哥不愿拿我冒险,原本有其它计划,但谢姑娘绑了我,我也只能将计就计。” “你二哥千方百计给你争来一个郡主封号,可别糟蹋他一番苦心。” “霍遇,你这是在跟我说遗言吗?” 他把擦得铮亮的断箭藏在袖中,失笑道:“就算是遗言,又怎么会说给你听?从前贪你貌美,贪你身上的图和名册,可你现在叫孟九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有什么叫爷贪图的?” 她真不知道自己惹着老天什么了,天塌下来,竞要和这种人呆在一起。 他在左靴夹层里插入匕首,武装完备,正要下山时,天上砸来一道闷雷。 雨点很快砸下来。 孟九躲在破庙漏雨的檐下冲着他们叫,招他们回来。 “雨停了再去吧。” 雨水很快打湿他们二人,卿卿不想多淋雨,先回了房子里面躲避。 霍遇在雨里站了良久,雨势眼看越来越大,孟九冲进雨里陪着他。 卿卿在后面喊着:“孟九回来!”
第151页 一人一狗荒唐地立在一块模煳了字迹的斑驳石碑前,向着远方、向着北方。 卿卿在这一刻明白,绝不止霍遇是他的那些部下、弟兄的信仰,他们也是他的信仰。 这场过雨没有延续太久,卿卿拖着孟九的尾巴把它拖进房子里,生起火来烘干它的狗毛。 霍遇浑身湿透,他脱掉湿衣,搭在火堆旁的架子上。 卿卿想到要避开已经晚了。 “你非得要去找章绘报仇吗?” 她隐瞒了一些事实,比如她几天前下山,听到了章绘将“霍遇”曝尸的消息。 等他的是天罗地网,他如何能逃得脱? 她又不想告诉他自己下过山。 卿卿边给孟九顺毛,边眨眼寻思,最终被她想到了一个阻挠他的办法。她拾了根木柴,装作添柴的样子,等那木柴燃起来,手一抖,火焰飞溅到他衣服身上。 霍遇手疾眼快,扑灭衣服上的火。 “哎呀孟九,你撞我做什么!”她装模作样的喊,还有几分真。 霍遇眼睛弯起来,“卿卿虽不想我去,我确是非去不可,哈尔日曾向我请求,若有日他战死沙场,叫我不必顾他。他对我欺瞒背叛,我怎能如他的意?” 他此刻还是纨绔模样,让卿卿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 振作起来呀。 他是统率三军的王爷啊,是那个犯下深重罪孽的恶人,他怎能是这幅孤独可怜的样子? 不该的,不该的。 谁可怜都轮不到他。 卿卿咬了咬嘴唇上的死皮,说道,“他们将哈尔日的尸体悬挂城门示众,你得趁有人认出那不是你的时候赶紧逃啊…” “你如何得知?” “你昏睡的时候我下山了。” “为何又回来了?” 她垂低眼皮,不说了。 那天她捲走了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带孟九去镇子里典当,正清算时,孟九疯了一样地往回跑。 忠犬尚可如此不离不弃,她答应了哈尔日,答应了郝军医,又怎么能背信弃义? 她回来了,可还想再走,他就叫了她的名字。 “卿卿,若爷出事,帮爷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是太子密令叫爷去乌塘,路途上刘建藩被刺客杀死,太子命爷守住白柯子镇,又不给爷援兵。” “你不会出事,我也不会帮你传假消息的。” “就算爷求你了,帮玄铁骑谋个出路。” “当年我也曾求你,你也不曾听我的。” “男女床榻上说的不要就是还要,求我就是叫我放纵,怎么能当真呢?” “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他嘴角歪起,“有药的。” 卿卿看着他这一脸坏笑,怒也怒不起来,他真像个顽劣儿童,除了醉后偶尔几句真话,平日里一句真话也没有,问东答西。 他这样的人,还有真心么? 卿卿那个断头神像前端来一个挤满灰尘的青铜果盆,拿了把被孟九身上水珠沾湿的稻糙,将灰尘擦拭干净,再将盆子放到檐下接水。 霍遇完全不担心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里,她会自己走回去的。 可是她说了她害怕。 他是首领的时候没能保护自己的部下,现在他不是什么将军,不是王爷,他只是个拥有武力的男人,不能保护不了女人。 他不会食言的。 卿卿终于知道想霍遇这样的人,世上只有他想做和不想做的事,他不会听任何人的话,他只认自己的那套理。 他走了,留下孟九和两只用火烤好的野鸡。 她对着孟九发呆:“他几时对我这样好了?” 孟九“汪”一声,也没有答案。 卿卿等了三天,不见音讯,口粮也耗尽了,她于是牵着孟九下了山。 果然还是镇子里的消息灵通,可也不是好消息。 霍遇没死,还杀了章绘,可他自己被抓了。 如今驻扎在这里的正是孟华仲的军队,是江对岸孟家的直属军队。 她在镇口犹豫,孟束应当不会那么蠢要杀他的…可是孟束那人死板偏激,万一杀了他呢?若是她,也知道要拿霍遇威胁对面的太子他们退兵,可太子会退兵吗? 不对的,她应该希望他死才是,怎么又可怜起他了? 她低头问孟九:“我要不要救他呢?你觉得要救就叫一声,不要救就叫两声。” 孟九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就短促地叫了一声。 “我如果救他,要冒很大的险,我会有危险的,你再想一想。” 孟九毫不犹豫地又叫了一声。 “你一共叫了两声…那就是不要救了。” 孟九突然开了窍般地狂吠,一声又一声,这一叫极有号召力,街上的狗都跟着叫起来了,一时间群狗齐吠,叫人头疼不已。 卿卿拽了拽牵绳,“别叫了,救他,咱们去救他。” 她这辈子每次遇险都和他逃不了干系,不论直接还是间接。 孟束无论如何是不会对她下手的,他们想要巴蜀王墓的开启方法,求她来不及呢。 她边问路边找到军营,将自己身上的玉坠子交给看守的士兵。 孟华仲见了玉,很快就出来了。 今时今日处境逆转,孟华仲囚住霍遇,自然春风得意,他清雅的面孔上带着几乎无痕的笑意和骄傲,卿卿却看出来了。 孟束一直以自己的儿子引以为傲,但是此刻,孟华仲和霍遇相比,立见高下。霍遇平日里嚣张跋扈,可战场上他从来不会有这种得意的神色,尤其是手下人被杀之后。 “堂妹如何在此?” 卿卿将她如何被霍遇劫掠的事说了个大概,除了她的目的,她都如实相告。 孟华仲见到她难掩喜悦,想开巴蜀王陵,找兵阵图定南方,她是关键人物,想稳民心,她是孟尚之女,更是重要的人物。 “堂妹来得正是时候!你若再晚一天,我们就要渡江了。” “渡江?”那她何时才有机会见霍遇? 她凝眉愁思,小小的情绪落在孟华仲眼底,“怎么愁眉苦脸的。” “我受霍遇欺辱,又接受了邺人皇帝的封赏…只怕叔父不愿见到我。” “你怎能这样想父亲呢?卿卿,血浓于水啊,父亲这些年一直挂念着你。” 卿卿在心里头讽笑,面上装出感动模样来。 “卿卿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和堂兄开口?” “你没了同胞兄长,我便是你兄长,但言无妨。” “霍遇此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堂兄务要给他痛快,当慢慢折磨他,叫他生不如死。” 孟华仲眼皮微抬,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卿卿对霍遇的厌恶,那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孟华仲捕捉到了她眼里实实在在的厌恶,便也放心了。 ☆、卿卿救我 做渡船过江需要一夜。
第152页 一整夜,军营无眠。 孟华仲命人把霍遇压上来,叫卿卿去认。 卿卿看得发憷——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以折磨人为乐的晋王吗?怎么轮到他被人折磨成这样了,她有点儿想笑,也有点儿愁。 他披头散髮,俊朗的五官被血迹模煳成一片,一个士兵恶意地踢了踢他的右手,他嗓子里发出一声轻微的痛唿。 卿卿问孟华仲:“这是怎么了?” “右手被章将军废了。” 原来当夜霍遇在ji馆埋伏等待章绘,章绘掀开被子,没见着女人妩媚的凤眼,反倒对上这样一双似笑非笑的鹰眼。 章绘是南朝第一武将,力大无比,霍遇拼了全力,又动了暗器,终将他致死。 可章绘死前,死死扣住他的右手。 霍遇若要用刀割章绘喉咙,自己必先被他折断手腕。 卿卿脑海里,是那双指使箭矢穿透她身体的手。 原来真的有因果报应,天理循环。 霍遇缓缓睁开眼,脸上还一派自得。卿卿诧异,他是真不知道什么叫疼吗? “本王当是哪位贵客,原来是本王的卿卿。” 看来他不止不知道什么叫疼,更不知道什么叫廉耻。 孟华仲从身旁侍卫手上夺来剑,挑起霍遇后背的一块破布,他手腕拧转,剑影似花,划开霍遇的衣服。 他后背,是一片黑色图纹,远看似一对鹰翅。 卿卿以往不曾觉得那图纹有何特殊,可在他的背上,却有了生机,展开翅膀耀武扬威,一如他本人的狂妄、嚣张。 “卿卿可见过这图?” 卿卿想不出孟华仲会做出什么来, 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只要她现在轻轻一推,他就身在地狱了。 可很快又是二哥的声音——“我的卿卿不能做杀人的刀。” 那时他叫奈奈一针一针扎在她的脖子上,又何曾顾念她在地狱边缘了? “我见过的。”她笃定道,“我父亲的书房,是在父亲书房见的。” 霍遇发出一声冷笑,他跪卧在地,呈狼顾之相,眼神带着阴狠笑意,望向卿卿。 乌兰江到北邙山的千里路程,那似北邙山轮廓般清晰的的恨,和那如乌兰江畔抓摸不透、若有似无的爱意,都模煳了。 孟华仲听得卿卿这话,大喜道:“看来就是这张图!难怪我们派去的人遍寻不到,原来是被这竖子藏到了自己身上!”他声带振奋,“来人!剥皮准备!” 卿卿不想见这残忍一幕,回过头躲避,孟华仲对她道:“这场面太残忍,堂妹请先避过。” 两个士兵领她出去,她每一步都在逃离这个地方。 她问自己,所谓仇恨有抽筋剥皮之深,便真要把他剥了皮吗? 她的本意,也不必非得如此啊。 哈尔日和郝军医都曾请求于她,他们二人都曾救她性命,若她有负所託,与霍遇孟束之流又有何区别? 她悔了,转身跑回行刑的帐子,却已经晚了,在半途中,只听一声悽厉喊叫。 那是只有霍遇的囚室里才会发出的悲鸣。 他方才对她那狼顾一笑,深深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孟华仲对一旁动手的士兵道:“去请军医替他清理伤口。” 他毕竟只要霍遇受尽折磨,还不敢要他的命。 他是邺人皇帝最骄傲的子嗣,留着还有大用呢。 霍遇被按在地上强行上药,他冷声而笑,“孟华仲,日你老子的,等你落爷手上,叫你尝尝爷的尿是什么滋味儿。” 孟华仲自幼接受孔孟之道的薰陶,即便领兵,他手下军纪严正,一个脏字都容不得。他敬霍遇是邺人的王爷,好歹是个当世留名的人物,留他条命,怎料他竟说出这种话? 孟华仲气得连喘大气,对着霍遇,一句“有辱斯文”都骂不出来。 “来人!给我封了他的嘴!” 永安府中。 蒙面将军出征誓师大典上,帝亲赐其玺绶,命其以王师之名南下,以定山河。 蒙面将军亲笔写下《讨孟子靳文》,召孟束罪行于天下,斥其私立军队、假传其兄长阵亡消息令瑞安孟氏一族上下百口自尽家中,是为不臣不弟,携令祁太子遗孤远中原,自立门户,是为不忠不义。 孟束被他一纸文书陷于众矢之的。 皇帝亲自将玺绶赐交蒙面将军手上,以只有二人可闻的声音问道:“若由君亲伐孟束,昔日恩怨可否有解?” 蒙面将军紧握玺绶那只如玉的手可不像能握刀剑的,那太像一双才子的手,他应纵情笔墨、青史留名。 “臣为邺臣,与陛下、大邺,并无恩怨。” 他熟悉将军佩剑的重量,也熟悉马鞍的坚硬,熟悉兵器碰撞的声音,熟悉流出胸膛的鲜血味道。 太熟悉了,以至于面具下的脸庞划过一滴泪水。可惜没人看得见,可惜这泪水,很快无痕。 这蒙面将军像是从天而降,给了为僵持不下的南疆战事忧虑的永安府百姓一剂强心剂。他们没见过面具背后的那张脸,可相信他身上的大将军的气韵。 百姓自发十里长街送将军、出城门。 突然人群里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沉毅大哥——” 他回首,见一个白衣公子驾马赶来,气喘吁吁。 “孟大哥,这是我姐姐给你求来的平安符,你一定要得胜归来!” 那小小一张纸符躺在手上,轻飘飘的,一起风就要被颳走。 “云深,照顾好你父亲,用功念书,给你谢家添光。” 谢云深拼命点头:“孟大哥,我会的。” 那道小小的符被孟峦紧紧握在手心,他回想起以前每次出门前,母亲会叫卿卿把求来的平安符分发给他们父子。 卿卿调皮地从母亲身上跳下来,将三个护身符发给他们:“爹爹最大爹爹是大符,大哥第二大是小符,二哥最小是小小符。” 他听完作势要打她,可她圆滚滚的身子却蹿得很快,她躲在母亲身后咯咯直笑。 大哥知道他的意图,朝他背上一巴掌,“与小孩子较什么劲?” 卿卿一听,大哭道:“爹爹,大哥说卿卿是小孩子。” 家中无将士,只有父子,出征前夕兄弟二人又挨一顿打,家里仆侍一遍劝父亲下手轻些,一边忍着笑。 孟峦心中道:娘,今后有别人为我求符保平安了。 纸符重量依旧,可是他的父亲、兄长、母亲、家中那些仆侍,都不在了。 不论大仇能否得报,天地间,只剩他和卿卿。 孟华仲军营。 卿卿点燃烛火,坐在窗前望着月亮。 瑞安城外的月亮和瑞安城内的月亮是一样的。 小时候她想要做月宫仙子,去找二哥,二哥说她太胖了飞到半空会掉下来,她哭着去给大哥告状,大哥忍着笑将二哥抽了一顿,过了几天她心情好了,又去问时安怎么才能飞到月宫上。
第153页 时安没有二哥说得那么直白,只是说仙子都是体态轻盈的。 那时谁能想到现在的她瘦到快被风吹倒的地步? 今夜星辰灿烂,万里无云,看来明天也不会是个阴雨天。 若非阴雨天,孟华仲必得明天乘船渡江。 今夜里明明是霍遇遭罪,可她刚才看见是孟华仲一脸铁青的回屋。 果真霍遇那张嘴天下无敌吶。 夜入三更,她辗转不能眠,想起佟伯曾教她吹奏一曲思乡曲,借来军中短笛吹奏。 这是每个祁人都会心碎的曲子。 游子离家今生尚有归期,可是国破山河碎,谁能归故国?就算是魂魄,也没法随故国去了。 忽而屋外躁动,一声“救火”,士兵齐齐出动。 粮仓着火乃是天大之事,护不住粮糙和护不住命根无异,火势升高,全员扑火。 卿卿扔掉笛子,趁守卫全都去扑火时潜入关押霍遇的营帐附近,仍有两个士兵守在那里,她留在原地想了想,将头髮衣衫弄乱,小跑上前,“二位大哥,方才我闻到一股煳味,不知何事发生。出来寻人,怎么只剩二位了?” 其中一人将粮库失火一事告诉她。 她扶着心口道:“可真是祸事从天而降!还请二位大哥严加看守,霍遇其人阴险狡诈,我怕是他同伴为救他,声东击西放的火。”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觉得卿卿说得有些理。 卿卿袖中露出匕刃,寒光落在二人眼里。 她道,“我有些话想与竖贼霍遇说,二位大哥可否给个机会?” 他们只当卿卿那匕首是要对准霍遇的,一人道:“九姑娘,少爷有令要保全霍贼性命,您…行事务必小心。” “放心,我只是去霍遇身上拿回些东西,不会伤他姓名。” 守卫在她眼里看到了阴寒。 女人要恨一个人,手段可以比男人更狠毒。 卿卿点灯进去,微光照亮寒室,只见霍遇背上一面殷红血色,唇色惨白,像个死人一般瘫在地上。 他双手被捆在身后,整个人就像一头将死的黑熊。 卿卿嘴角噙笑,拿出刀刃,贴在他脸上,“晋王殿下怎会有今日?” 他听到卿卿声音,颇为困难地睁眼,深邃的眼是一口深井,诱人坠落。 卿卿蹲下来,端详这张习惯了嚣张轻佻的脸。 原来他的睫毛也是又长又密,一双眼睛眼位下垂,形状却好极了。 原本是一张文殊公子的脸,却又生了高准,叫他看上去永远十分硬气。 他的眉眼,他的薄唇,其实都是那么脆弱。 “卿卿,爷还要带你回去呢…你总不能去江那头,那不就…离家更远了吗?” “你怎敢开口提我的家?” 刀背陷进他的脸上的皮肤里,留下痕迹。 他身体艰难扭动,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他的动作令他脸上的皮肤向着刀背陷得更深,卿卿稍向后闪躲,不知他要做什么。 若是以往,他一定已经觉察到她闪躲的动作了,还要嘲笑一番他的怯懦。 可在这时,他察觉不到,他没了引以为傲的洞察力,说话都费劲。 卿卿瞪大眼,看他如死鱼翻腾,双腿痉挛,最后,十分痛苦地跪在了她面前。 “卿卿,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杀人,不该□□你,不该骗你利用你…你救我…救救我!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带我离开!卿卿…卿卿…” 肺部的伤让他很难吐出其它字眼,他的双膝也无法支撑他长久地跪着,他趴伏在地,只能叫着她的名字。 卿卿,卿卿。 他似乎曾说过,卿卿的名字,都是此般缠绵。 而他最狼狈的样子,都叫她见过了。 ☆、李家夫妇 一个经常跪着的人突然站起来会令人不知所措,而一个习惯站着的人突然跪下来也同样令人惊愕。 卿卿的心里是震惊的。 他嚣张跋扈,他骄傲自负。他曾像高山向她倾倒,曾像巨浪向她袭来,即便是后来终于逃脱他的日子里,他也是不散的阴云拢积她梦中。 他会脱掉她的衣服,却什么都不做,只是笑着嫌她长得矮。可原来当他跪倒之时也是这么矮,他可会看起来这么可怜,这么弱小。 北邙山的日与夜都在记忆里模煳了,她不再是那个凄楚可怜的女奴,他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 原来就算仇人匍匐在脚下哀声苦求,也并不能叫她心情愉悦半分。 他越是可怜,越让她想到那些受伤害的日子。 罢了,北邙山的风一吹,旧事也都散了。 卿卿挪开匕首,低声道:“你活着,我们才能走出去。” 说罢她割开捆他双手的绳子,掺扶着他躲向门后,而后将手上烛台向远处一扔,迅速火势蔓延,她惊唿一声,门外侍卫见到火势,飞速去打水灭火。 卿卿趁机携着霍遇逃出军营,向东跑去。 他也知道这是逃命的时机,不因身上的伤而拖卿卿后腿,反倒比她跑得还快,跑了半天跑到墙角之下,卿卿已是娇喘连连。 墙外一声狗吠中气十足,卿卿轻巧跃上墙头,一只手臂拉住她脚脖子。 低头,是那个狼狈男人轻挑的眼:“我右手伤了,攀不上去。” 卿卿一脚踹开他的手:“底下有个洞,孟九特地给你挖的,自己爬出去。” “你叫爷爬狗洞?” “不愿意爬,那请晋王殿下去孟束老贼身边痛哭流泪去。” 她翻过墙,去墙那边与孟九汇合。 没多久,霍遇果然从狗洞里爬出来了。 孟九高兴地吠叫两声,卿卿解了牵在大榕树树下的驴子过来,“没想到这头驴能救我们的命。” 霍遇明白她的意思。她在邀他和自己乘驴归去! “等等,卿卿…” 逃命关头,还有什么可等的?卿卿恶狠狠瞪他一眼,那厮果真是个识时务的,立马改口,“孟姑娘,可否扶我一把。” 她带着疑心上前,霍遇将右肘搭在她肩上,借力站稳。 他左手解开裆绳,三两下裤子落地,扶着老二沖向狗洞洞口,尿柱高洒。 卿卿羞红了脸,“你要不要脸了!” 她就算失了清白身,也是少女妙龄,只见过霍珏尿尿,这无耻之徒,流亡之际竟叫她看着下作东西? “命都快没了,脸还是先不要了。” 霍遇困难地踩蹬上驴背,卿卿随后也翻上驴背,孟九引路,带着驴子奔离此地。 夜风唿啸,穿破霍遇溃烂的皮肤,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军营里一片乱闹闹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随着驴步颠簸,血肉淋漓的背撞上一块柔软胸脯,不知为什么有点凉,却也有点温暖。 那些嘈杂的声音突然都没了。 连同战场上那些不分敌我的吶喊、那些血肉飞溅,在他脑海里都只剩一片空,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
第154页 此夜喧杂,此心却终得宁静。 不知逃了多久,也不知去向何方,他们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村落里。卿卿摇了摇霍遇的肩膀,“霍遇,霍遇?” 他没有任何反应,孟九在驴子周围来回跳、来回叫,卿卿拼命摇着他的肩头,“霍遇,醒一醒!” 没有回应。 卿卿跳下驴背,见他双目紧闭,肩头微颤,稍稍抖了抖,便前倾倒在驴背上。 孟九急得乱窜,卿卿安抚:“我们带他去找大夫!” 天才刚亮,村子里的医馆刚刚开门,李大夫还没睡醒,就被老婆一脚踹下床去开门做生意。 他心里偷偷骂了声“恶婆娘”,揉着睡眼去开门。 这一开门,外头站着一位姑娘,一条狗,还有一头驴。 “大夫求您救救我叔叔!” 李大夫看向驴背上的男儿,说是头伤了的黑熊他也信,总之已经没了人形。 卿卿扶霍遇下来,李大夫见这姑娘实在太瘦弱,扛起一个大男人实在是吃力,他上前将那男子放到自己背上,背他去内室。 李大夫正要把他躺平放在床上,卿卿喊道:“不要!他背上有伤。” 李大夫一听,闻到浓重的血锈味道,他把男子翻过,使他趴在床上,他一把掀开他背后衣物,随后吸口冷气,发出胆寒的惊嘆,这男子后背一块皮竟被人生生剥落了! 他皱眉踌躇,若说一声没得治,打发走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但他是行医者,第一天在医馆当学徒,学的就医者仁心。 杀人容易救人难吶。 “还有他的右手…也有伤。” “姑娘放心,皮肉没了还能再长…应该…能救的。” “那…需要多少银钱?” 李大夫正发愁,他也没治过外地人的病啊,村里人一般都是小病不用医,大病医不好,因此他这医馆开了多年营业惨澹,一家老小都靠家里那几亩地为生。恶婆娘常常骂他,没钱还学人家乐善好施。 “我身上没有现银,但是那头驴我可以卖了,我也会做绣活…我的狗它会捕猎的!我还认得一些药物,会採药!” 孟九听到卿卿提了自己的名字,沖李大夫“汪”了一声。 李大夫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那头驴子宰了倒能让他家吃一个冬季呢。 “你把那头驴留下吧。你叔叔…我不一定医得好。” 恶婆娘知道又骂他做赔本生意了。 他正为这男子身上的伤发愁,后院传来一声尖锐叫响,“李恕你个王八羔子你把老娘的簪子放哪去了?” 这一叫声把卿卿都摄住了。 李大夫看了眼卿卿,心道自己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牟足勇气沖里头人喊道:“嚷嚷什么!看病呢!” 院子里总算寂静了。 可不过片刻,医堂门被踹开,李娘子双手叉腰走过来朝着李大夫屁股上就是一脚:“你不去地里干活,在这给死人看什么病呢?” 李大夫气息明显弱了一截:“娘子,还有气呢,没死呢。” 李娘子上挑的一双吊稍眼睨着卿卿,眼里怒色淡了下来,“哟,哪来这么俊的小娘子。” 卿卿听这李娘子的口音和李郎中并不是同一地方的人。 “我是带我叔叔来看病的。我叔叔是个死赌鬼,赌输了还不上人家银子,叫赌馆的人…给抽筋扒皮了。” “这样的叔叔,你要他做何用!”李娘子愤怒道。 “我家里就剩叔叔和一只狗了…我们原本是挑担子的商贩,叔叔说这里有大生意,谁知道…要是叔叔有什么事,我就回不了家了。” “小娘子何处人也?” “我家住瑞安县。” “娘子!”李大夫高兴道,“你遇到老乡啦!” 李娘子白眼翻到天上,“用你提醒?” “呀,真是好俊俏的狗儿!”李娘子这才注意到卿卿身后的孟九,蹲下招唿。 孟九所见的人都是像李郎中一样惧怕它的,哪有这种凑近来的,它向着卿卿身后躲去。 卿卿忙把孟九揪到前面来:“孟九,快跟李娘子问候。” 孟九蔫蔫地叫了声。 “小娘子,你这狗儿看着威武,还挺内向的吶。哎呀你快跟我进去坐坐,吃些茶点,你家狗儿肯定也累坏了,你叔叔就交给这没用男人去治吧,你别看他怂,医术倒还不错。” 卿卿已经两夜未眠了,她生怕自己再强撑下去也会倒下,便应了李娘子的邀请。 李娘子从屋里抱出来两岁大的儿子,卿卿见那小孩儿生得圆熘熘一双黑眼睛,可爱极了,让她想到霍珏小时候。 李娘子把儿子抱到腿上,和卿卿闲聊了起来。 小儿子一双眼盯着孟九,一动也不动。 卿卿也注意到了,她伸手捏捏小傢伙圆嘟嘟的脸蛋,“想不想骑大狗?” 小男孩儿高兴地点着头,“骑大马,骑大马!娘我要骑大马!” 李娘子朝儿子脸上使劲亲一口,“我儿子真出息!” 孟九嘴里骨头还没嚼完,就被卿卿勒令给这小屁孩当马骑。 小屁孩咯咯直笑,看到李娘子的笑脸,卿卿松了口气。 李郎中给霍遇的背清理了一下,敷上糙药,缠上绷带。 如他所说,皮肉伤事小,伤了筋骨事大。 他怕他身上那大大小小的伤口发炎感染,先给他处理了小伤,最后才对着他断了筋骨的右手发愁。 这只手伤得太重,只怕不是骨折,而是骨头碎了。 得知他废了右手,卿卿没有惋惜,也没有什么喜悦。 她只是想起唿延彻曾说,赫连遇是糙原上最好的弓箭手。 原来都是前尘旧事了。 李郎中以为她是伤心,又劝道,“是在下医术不精,若能遇到医术高明的大夫,兴许能为你叔叔接骨回去。” “他的右手,是彻底好不了了么?” “姑娘若信得过我…我给试着帮他正骨復位,且骨头是可以自己生长的,只是瞧你叔叔这只手上的茧,怕是个武人,往后是不能抬举重物了。” “大夫您就放手去做吧…后果如何,我担着。” “接骨时的痛楚那可是非人能承担,我只怕你叔叔骨头还没接好就疼死过去了。” “他不怕疼的。” 他自满于自己一身武艺,尤其他一手好箭法,若毁了右手,往后如何拉弓射箭? 只是要正骨,还得争得当事人同意,待霍遇醒来,李大夫询问了他的意见。 其实他有点犯憷。 一个人身上这么多伤都能挺过来,就知道不是个一般人,果然可他一睁眼,目光对上自己就害怕了。 何以一个人身负重伤,还能有这样坚毅的眼神? “我…从前虽也为人接骨,但都是些轻微错位的伤…未必医得好先生…这过程可能无比疼痛…”
第155页 “能治好这手,你叫爷给你做牛做马都成。” ☆、相濡以沫 卿卿在李郎中家帮忙干活,给李娘子省了不少心,叫她好腾出时间给李郎中fèng鞋底。 李娘子是远嫁至此的,又因为性格泼辣,乡里相邻没有能说上真心话的。她越瞧着卿卿越喜欢,更佩服她小小年纪孤身救叔的勇气,时常拉着她说些体己话。 霍遇口腔内溃烂,难咀嚼食物,李娘子给他特地熬了粟米粥。 他卧床不起,右手夹着夹板,卿卿嘆气,不能指望李郎中夫妇给他餵饭,更不能指望孟九了。 她劝说自己,既然决心救他,不能半途而废。 她几口吃完,便端着碗去屋内餵他。 霍遇半瘫在木板床上,李郎中怕他睡觉时候背上大面积的伤口硌在生硬木板床上疼,特地给他铺了层棉花。 卿卿细心地吹凉汤匙里的汤水,递在他的唇边。 卿卿。 他抬眼,桃花眼里永远是轻挑。 “今得卿卿亲手餵爷吃饭,死而无憾了。” 卿卿看他这自以为风流的样子就想笑。 “你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难看吗?以前你罚我去养猪,我现在就跟给小猪崽子餵食一样。” “能丑得过你满脸斑纹的样子?你都那样了爷还乐意舔你,给爷餵个饭就难为你了?” 她适时闭嘴,他现在就算口中溃烂说话含煳不清,嘴皮子照样利索。 卿卿直接把汤匙塞进他口中,堵住他的嘴。 他咽下香甜的粟米粥,牙齿却轻轻咬住汤匙,眼神下流。 卿卿收回汤匙,听他说道:“真想这是卿卿的纤纤玉指,含在口中就化了。” 卿卿想起李郎中说的,他现在就是个半身瘫痪,也只能逞口舌之快。 她经歷过了大风大浪,和他计较些什么? “明天。” 喝完粥,他突然说道。 “明天就走。” 再不走只怕孟华仲带人找上来,想走都走不了。 李郎中原本想留着霍遇养伤,他现在经不起颠簸,更何况卿卿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带他走呢? 可他二人执意要走,留不住。 李娘子知道了,抱着卿卿大哭一场。 “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同乡的,你这就走了,我几时还能再见到家乡人呢?” 李娘子待她实在很好,卿卿也捨不得走的。李娘子的儿子也抱着孟九的头不肯松开。 患难见真情,短短三两天,却是真真结下了情谊。 卿卿走之前,李娘子为了方便她上路特地去买了件新的男装给她,合身极了,又给她的布囊里塞了干粮和几个鸡蛋。 李娘子不知她这一走,自己的身世还能跟谁说去。 原来李娘子当年是被拐卖到这里的,可她素来胆大,竟将那拐子给卖了,她拿着钱走到李家庄,听人家说有个李郎中乐善好施,是个老好人,便藉口自己重病赖在李郎中家里面,她骗李郎中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反正李郎中也没真见过大户人家的千金。李娘子趁机生米煮成熟饭,和李郎中成了亲。日子虽清寒,但这些年相互扶持,又添麟儿,其实很是快乐。 李郎中看卿卿一个姑娘家带着一人一狗实在可怜,就想把驴还给她,叫霍遇骑在驴身上,可以省不少事。 卿卿坚持要把驴留给李郎中家,赠人之物,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她虽是女流,也懂得什么是知恩图报,什么是言而有信。 李郎中只好把医馆的担架送给她,叫她好拖着霍遇走,以防他腿上的伤情加重。 李郎中夫妇的恩德她无以为报,便拖着霍遇一同跪下,给李郎中夫妇磕了三个头。 霍遇也不扭捏,李郎中救他一命,跪他无妨。 渡口还需走两天,卿卿和孟九一同拖着担架,两天的路程足足走了四天。 她实在累了,瘫倒在担架上,将霍遇挤在一旁。 他嘶声一叫。 “你若腿上无事,能否也下来走两步?” 他掳开裤腿,露出溃烂的肉和茂密腿毛:“你瞧瞧有没有事。” 卿卿恨道:“你也不说疼,我怎么知道你有事无事。” “虽是小伤,也不能懈怠,爷不想变成瘸子。” 两天变成四天,李娘子给她的粮食用尽之时,到了渡口。 渡口停着一艘双层渡轮,是正午之时,在渡口买票之人络绎不绝。五月是商人流通最多的时候,船票难求,卿卿把霍遇放在一旁的凉亭下,去买船票。 可到了买票的地方,船票早被一抢而空。 她望着远去的江水愁眉深蹙。 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坐船是吗?” 他的乡音浓厚,卿卿反应了一会儿才听出来。她点头,“兄台可有办法。” “汛期一到就停航了,船票抢得紧。” “那你有办法么?” 若是没办法,也不会主动来找她。 “小兄弟你可问对人了,我就是这船上的人,我告诉你个秘密啊,这船票就算它实打实全都卖光了,这船未必满员,空位多着呢。” “只要能让我们上船,住哪里都行。” “你们几个人啊?” “我和我叔叔…还有一条狗。” “狗?” 对方黝黑的脸上露出难色。 卿卿忙说,“我的狗很听话,从不咬人。我可以多出钱的。” 对方用手指比了个数,“一人这个价。” “正规船票不过一人二十文。” “你不还带只狗吗?” 她一咬牙,“我先给你一半,剩一半我们全部上船了再给你。” 那人做多了这种生意,本来就是拉的私活,也不敢闹大,就先收了一半钱。 “亥时开船,戍时你在兜售船票的地方等我。” 卿卿回去把这些都告诉了霍遇,霍遇肘子撑起上半身,“亥时开船明早到干溪,你蠢啊?” “也许顺水顺风是有可能的…” “顺风顺水少说也得两天。” 一些私船为招揽客人,谎报地点这事也做得出,反正他们的船没在官府挂过号,等到了目的地把乘客都赶下来,乘客就算想报官也说不出船号。 官船数量实在太少,私船横行,而运营私船的大多数是些地头蛇,乌兰江畔许多地方由军阀统治,一群只会喊打喊杀的武夫,怎么会治理人口?因此在这地方乱象横生,无人管治,就由一些地头蛇横行霸道。 “那我们还坐不坐这船?” “只要方向往西,总不会离干溪太远的。你我若走路到干溪,只怕多半死在半路上。” 天气也热了起来,缺水缺粮,走不远的。 他左手拿着水袋,用牙咬开水袋的扣子,因为口内的伤不敢豪饮,只是小口吮着。 喝罢,他懒散地睨着卿卿,“你哪来的钱买船票?”
第156页 “在李家村的时候用孟九捕来的猎物换了些钱。” “这种私人拉活的价格都比官价高,还有呢?” “你身上有个翡翠坠子,我给便宜卖了。” 他想起那坠子是自己出征前穆琼放在自己身上的,他也懒得取下来,就带着了。 他眼里有赞许的意思,又卿卿在,这一路真是一点不用发愁。 “卿卿懂得门道真多。” “以前在战俘营,为了生存下去什么下三滥的法子都学了,这些又算什么。” 她没想到自己因他沦落战俘营,学了许多下九流的生存手段,如今为了救他又全都用上了。 也许这就是佛家说的因果报应吧。 他咳了两声,不再说话。 卿卿去渡口的流动商贩那里买来两个包子,给孟九一个,剩下一个掰开给自己和霍遇一人一半。 “不想吃。”他说。 她心里冷笑,还当自己是王爷呢。她背了他四天,急需要体力补充,见他不吃,自己就全都吃了。 下午日头足的时候卿卿把孟九带出去晒太阳。孟九吃饱喝足休息好,精神十足,四处奔跑。 卿卿蹲在地上,拿着小石子去打孟九,一打一个准,孟九长叫几声,却怎么都躲不开,只好悻悻地回到她身边,用脑袋去蹭她的脸,换取星点同情。 霍遇折了只手边的木芙蓉叶子,叼在嘴里,含笑看着她。 他伸展了一下长久没有动弹的右腿,真的很疼。 浑身没一处皮肉是好的,但他以为,只要死不了,没必要喊疼。 战场上喊疼是不会有人在意的,脆弱反倒招来杀身之祸。 他在她面前已经尊严全无了,对疼痛的非凡忍耐,是最后一点无用骄傲了。 亥时卿卿找到带她上船的人,那人一身船员的打扮,打量着担架上的霍遇。 “小兄弟,你家叔叔是个瘫子啊?” “嗯。”她不愿多说。 船员还在看着霍遇,瞧这人生得深目高比,俊朗无比,竟是个瘫子,蓦地,那双紧阖的眼睛睁开,和他的目光正对上。 他说不出那双眼睛像什么,总之瞅得他发憷。 船上拉私客是很常见的事,他也是老手了,很快把这一行人带到底层的贮藏舱内,收了另一半铜钱再去领下一波客人。 船上本来就阴湿,贮藏舱里寒气逼人,孟九打了个哆嗦,卿卿蹲下来敲了敲霍遇的肩:“你醒一醒。” 他没睁开眼,反倒咳了两声,气若游丝,虚弱极了。 “霍遇!” 她一巴掌拍向他的脸,将他拍醒过来。 “卿卿,爷的腿上冷。” “是伤口復发了吗?” “好像发烧了,你摸摸爷的额头。” 她用手背去触他额头,又试了试自己额上的温度,没试出什么区别,索性勾着他的脖子将他额头抵在自己额头上。 她的皮肤好凉。 霍遇眼皮吃力地睁开,睫毛扫过她的眼皮。 “好端端怎么会发烧?” “你和孟九晒一下午太阳,把我一个人放在树荫底下,快冷死了。” “你也不晓得说,活该。忍不忍得住?” “嗯。” 卿卿把他从担架上挪出来,又把担架上铺着的摊子拿出来盖在二人身上。 霍遇脑袋靠在她怀里面,不断往里面窜,汲取温暖。 他后脑勺触到一块异常柔软的地方,尽管浑身难受,还是噙起嘴角微微一笑。 他想自己这样子真像个找奶吃的婴孩。 不久后,又陆陆续续有人进到贮藏舱里,很快原本不大的贮藏舱挤满了人。 “爷当年打仗最艰苦的时候也没呆过这么差的地方,简直是牲口呆的。”他扯出笑容,原本是想开个玩笑。但他对自己似乎了解并不深,配之惯常的轻挑语气,还是像在冷笑。 卿卿寻思,病成这样了就不能少说两句? “当年刚到北邙山时候我们就若能有这样的地方住就好了。” 后来盖了房子搭了帐篷,仍是许多人挤在一块地方,再后来,很多人都死了,地方渐渐宽敞,条件才好转了起来。 “爷给你唱曲儿,听不听?” “病了就安静会儿不行么?” “爷不喜欢安静…卿卿,你看咱们像不像患难夫妻?” 卿卿扫视一圈舱内乘客,有许多夫妻一起乘船的。 她怕孟九惊着别人,叫孟九藏在担架下面。孟九也是听话,很快趴在原地睡着,舱内舱外动静吵闹,没人听见孟九的鼾声。 卿卿不理霍遇,霍遇安静了一阵。 坐在对面的老媪盯着卿卿一阵笑,“小伙子,你们兄弟两也去夏陵呀?” 老婆婆是只身一人乘船的,想找个伴说话。 “我们是去干溪的。” “干溪?那离夏陵还远呢。我去夏陵找我儿子,他在夏陵做生意,我去投奔他。” 看来这船是去夏陵了。 卿卿沖老媪一笑,“您儿子真有出息。” “小本生意,刚刚置了宅地,勉强度日。这是你哥哥吶?” 她低头看着霍遇的睡颜,“嗯。” “兄弟俩长得真俊。” “我哥是挺俊的,我们村的姑娘都喜欢他呢。” 卿卿和老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船在江面上摇晃剧烈,霍遇睡了没多久就被晃醒了。 夜里贮藏室留着一盏灯,没人能睡着,有人第一次坐船,直接呕了出来,船舱很快充满馊味。 可也不能就此出去,大家都忍着,该干什么干什么。 过了这夜,一切都会好的。 “卿卿,冷。”他低声说着,毯子下的胳膊抱住卿卿的腰,卿卿皱眉挣开,小声说,“你干什么?” “我冷。” 卿卿低头只见他嘴唇发白,她咬咬唇,“你只许抱着,不许做别的。” 快到二更天,老媪从抱负里拿出一块烧饼。 霍遇一天未进食,紧紧盯着那块干粮。 早知道这样,中午就该吃了那无味的包子。 老媪抬头看到一双渴望的眼睛,慈祥地一笑,将烧饼掰成两半,递给卿卿一块,“你们也饿了吧,我儿子也和你大哥一样的年纪,我就怕他在外面赶路的时候饿着,小伙子,快接着啊。” 曾经战俘营的食物异常珍贵,后来遇到霍遇,卿卿至少不曾发愁过饿肚子,再后来到洛川、永安,过得已经是锦衣玉食的日子里。 她很久没有因食物觉得难过。 “谢谢婆婆。”她接过半块烧饼,也不自己先吃,而是揪下一小块,味到霍遇嘴边。 他皱眉头,“嘴里头、舌头都还烂着,吃不了。” 卿卿那袖子抹了把泪,自己咬下一块烧饼,在嘴里嚼碎,再吐到手掌上,递到他面前。
第157页 他若不吃,便饿死得了。 她没想到,他低着头,舌尖伸出来,捲走她手心上嚼碎的食物。 他可是晋王,定中原、逐匈奴,号令千军的晋王。 卿卿又咬下一块烧饼,以这样的方式餵给他。 经咀嚼过的烧饼没有任何味道,若是别人给的,霍遇早已经一口啐过去了。可他没从卿卿的举动里觉察到任何羞辱的意味,他感受到了,她想让他活着。 真是可笑,他险些杀了她,她对他恨之入骨,这时却是她给他开了一条生路。 他眼里湿润,虽然她也许本心不是想对他好,但她为他,尽了所有。他在她面前已经没有了尊严、骄傲可言。 但那又如何呢?生死面前,她的面前,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她能这样抱着他、餵养他、给他一辈子温暖。 何谓温柔乡,原来不是豪华车室内,温酒相伴的绝色倾城,而是陋室中有一人不离不弃。 他吃力地笑了笑。 “我与卿卿,也算是相濡以沫过了。” ☆、良药苦口 卿卿从没走过这么晃荡的水路,她一直忍着到下了船才去一旁的糙丛里呕了出来。 回到渡口,霍遇好整以暇地靠在孟九身上晒太阳。 “你我也算命大,这种私船的龙骨都是用腐烂的木头搭的,昨天这船这么晃,只怕是偷工减料没舭骨,运气不好的恐怕得遇上翻船了。” 见了光,他气色好了些。 卿卿扶着腰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份粥。” “还有?” “就剩几枚铜钱,吃了这顿没下顿,你我可能得乞讨去干溪了。” “你叫我一个堂堂王爷去乞讨?” “求我一个人也是求人,求一堆人也是求人,大丈夫能伸能屈,不去乞讨,你我吃什么?” “夏陵是大镇,你叫孟九去卖艺。” “我的王爷,您见过耍猴的,见过耍狗的没?我和孟九拖了你一路,你好歹也出出力。” “爷回去了给你金子,还不成?” “爷您有种就现在变出金子来,当年巴蜀王也是一路沿秦岭行讨过来的,不照样是名垂青史的大英雄?反正你现在手不能动脚不能行,除了如厕都得我帮着,不去乞讨多浪费现在的身子?” 他眼睛盯着卿卿的手腕,“你要是肯当了那镯子,咱们可就能坐轿子回干溪了。” 卿卿拖住孟九的狗链,向前走了几步回头,“晋王殿下,你的腿伤也养了一段时间了,就自己走走吧。” 他一只腿有箭伤,一只腿脱臼,又箭伤的腿勉强能走。 霍遇索性在渡口把担架卖了,担架不值几个钱,但对走南闯北的商人来说有大用途,他巧舌如簧,竟也换了二十文钱。 他本意是拿这二十文钱去吃顿好的,卿卿一把抢走了费了半天口舌挣来的铜板,去药店换了药材和绷带。 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可眉梢眼角堆满笑容。 卿卿先买了幅退烧的药,又找着李郎中的方子买了几味涂在他背上的糙药。 夏陵是个大郡,大小商铺宾客往来频繁,小小的药铺急需人才。卿卿帮着抄了一上午的药房,药铺老闆同意她在店里煎药。 霍遇和孟九在墙角等着,他命令孟九给自己当靠垫,自己后颈枕着孟九的身子,翘着二郎腿晒太阳。过了一阵见卿卿端了一碗黑煳煳的东西过来,他眉头皱得老高。 他闻道这味道就想吐。 卿卿走过去,把药碗放在他的左手上。 “不喝。” 她居高临下,冷着脸,“不喝也得喝,若今夜你再发烧,我只能把你扔在这里了。” “嘿嘿,你把爷扔这里,自己怎么回去?” “我把镯子当了,坐轿子回去。” “有糖没?这药太苦了,真喝不下去。” 卿卿真恨不得把药碗扣他脑袋上,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识好歹的人,怎么还偏偏让她给遇到了? 这大半个月的耐性终于没了,她直接上前坐压住他的大腿强行端着药碗去给他餵药。 霍遇左手一挣,大半碗药汁洒了出去,和地上的尘土砂砾融为一体。 他薄唇紧抿,抬头,对上一双含着无限恨意的眸子。 又是这样的眼神。 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她眼里的恨就有多少。 可纵是她的眼里全是恨意,那恨意也如天上的星星一样璀璨。 她将药碗扣在一旁,冷淡起身。 “你做惯了王爷,怎么会知道一碗药有多珍贵?我站着抄了一上午的方子,手和腰都很疼。霍遇,我比谁都希望你早点去死。”她背对着霍遇,霍遇只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哭意,却看不到她的眼泪,“可我答应过要带你回去…我不想变成和你一样言而无信的人。” 他有些讨厌自己这双锐利的眼睛。他看得穿很多事,看得透很多人,包括现在。 如果他不是能够看透她,是不是就可以自欺欺人她现在是为了自己而委屈? 可她只是委屈她自己一上午的付出,全都餵狗。 在霍遇的注视下,卿卿缓缓蹲下身子,双手捧起还剩半碗的药汤。 谁都知道她有多讨厌吃药了。 她如捧着一碗珍宝,仿佛那是琼浆玉露,生怕有一滴洒出来。 苦涩的药汁夹着自己的眼泪,尽入腹中,一滴都不剩。 世上最令她惧怕的苦滋味,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拭去嘴角的药汁痕迹,转身就走,孟九看卿卿走了,从霍遇颈下跑出来,去追卿卿。 霍遇摔在地上,地上的石子硌得他的背像火燎一样的疼。 他扶墙起来,一瘸一拐地追过去,将她从背后抱住。 他埋头亲吻着她后颈的蝴蝶,那可真像是上天派来解救他的。 “卿卿,别抛下我。” 她要挣开一个伤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她也没力气了。 都到这一地步,他和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走不开。她任霍遇抱了一阵,才说:“你若再有下次,我便自己走了。” 他其实知道她走不远的,尤其她这样的姿色,不叫人给卖了才怪。可他依靠她,甚至是这些年来第一次依靠一个人。 他的卿卿,销魂时、痛苦时都陪着他的卿卿。 二人在城郊寻了个土地庙落脚,卿卿替霍遇背上的伤口换完药,也不说自己去做什么便领着孟九走了。 霍遇现下自顾不暇,只嘱咐她早些回来。她走后他拆了右手的木板,自己上了糙药,再用牙齿帮着左手去缠绷带将夹板归位。 这只手兴许再也不能想以前那样弯弓射箭、不能像以前那样持刀弄剑。他都知道,可又能如何? 他的命是捡回来的,往后别说废了手,就算双手全无只要活着他也愿意。 他一闭目就睡着了,一睡着,就梦到了离开李家村那天的黄昏。 她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把他放下,自己寻了两根木头装在担架底下做成简易的轮子机构,完工后她和孟九拖着担架走了几里地。
第158页 他当时昏昏沉沉,意识全无,卿卿不认得路,只晓得他们要去的地方在李家村西面,便一路向西走,等他醒来时,他们停在西边,他发现完全走错了路。 是向西的方向,可是南辕北辙。 他浑身无一处完好皮肉,自己无法翻身,想要叫她,嗓子干涸地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他用尚能用力的左肘支着全身,勉强侧过身,这样就能看见她了。 她脱得只剩一件肚兜小裤,与孟九在溪水里逐闹。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她困了,就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两只白白嫩嫩的脚丫搭在孟九背上,对着夕阳露出欣喜的笑容。 他并不知道自己昏迷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更不知道她面对那场雨的绝望。 所以当时他见到的夕阳,是被雨水洗过的天,有种纯粹的壮美。 他这些天总是将一些记忆混淆,分不清当时更美的是她劫后余生的笑还是当时的夕阳 。 那一瞬他突然明白,夸父为何要捨身逐日。 她就是他的桃林、他的河泽。 他从来瞧不起董良为了妻子能放弃大好前程,可若能叫卿卿给他那样笑一辈子,他也不要什么前程了。 卿卿快入夜了才回来,她回来时,带着一小袋米。 孟九激动地沖他喊,正要向他跑去,被卿卿揪住尾巴:“不许过去。” “哪来的米?” 她把树叶做成器皿的模样,层层叠叠,用泥巴煳在一起,做成简易的锅子,生起火来煮粥。 她似乎心情不错,霍遇注意到,她心情好的时候,眼里总有笑意。 等粥熟的时候她靠在孟九身上乐呵地跟他说了下午的事。 “我原本想去看看有什么生财之道,还真让我遇到了。你记得吗?在梁家的时候他们迷信鬼神,我就去捉鬼了。” “捉鬼?” “北邙山的时候有个江湖骗子教过我他们的行骗之术,我就去找了个富贵人家,叫孟九一直冲着他们家叫,然后装成路过的样子,告诉他们有恶鬼盯着他们家,这里的人也都迷信,就信了我的话,于是我趁做法的时候偷了两把米。然后孟九也不叫了,他们真以为是我收了恶鬼呢。” “咳咳…”他一咳嗽就觉得肺部要裂开,“你给人家做法,就要了两把米?” “我们现在也有地方住,也有食物了,本来就是欺骗人家,怎么能索要更多?” 得,都跟乞丐差不多了她还谈什么取之有道。 但因为是她辛苦得来的米,霍遇吃得津津有味,粒米不剩。 饭罢,卿卿又拿来一捆树枝,用匕首削尖,做成箭,霍遇不解,“这什么玩意儿?” “你我总不能徒步去干溪,我想做些箭矢卖给农户,兴许能换头骡子。” “你们孟家人都天生会做兵器?” “北邙山的时候在兵器场做过帮工,当时学的。” 他怔默一阵,亦懊悔了。 她在遇见他之前,已是很可怜,偏生他不识好歹的欺负了她。他只是向来都当女人是玩物,哪能想到会有今天——他的命拿捏在了那个时常发蠢的小女奴手上。 他应对她好一些的,可这些道理如今才懂,实在太晚了。 似乎他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去偿还她、报答她。 “爷有个法子,能叫你不必做这些力气活,你能借我个耳朵听上一听?” “嘴长在你身上,你说就是。” “卿卿画得一手惊艷的美人艷图,若能寻几张薄纸、一支笔,你我兴许就能住进客栈了。” 她面上一红,咬牙隐忍,模样又是一番娇俏动人。 霍遇哂笑,“你若画不出,爷教你几个姿势。” 她翻了眼皮嗔他一眼,“不用你教,可是纸张可用竹片替代,如何去寻笔墨呢?” “这还不简单?你随便找个学堂,逮个孩子叫孟九去吓唬一番。” 她被他满脑子的馊主意气得不行,将手上的木棍挥向他:“王爷有如此计谋,还请亲力亲为,不要只教唆别人。” “若我能堂堂正正,不敲诈勒索地给你寻来笔墨纸砚,你就肯画?” 卿卿没指望他能做什么堂堂正正的事,继续用石块打磨树枝做成箭刃。 ☆、酒肉相伴 霍遇被卿卿彻底激起了好胜心。激将法是他最喜欢用的法子,自己深谙其道,所以一般的激将法对他来说都不管用。 但他堂堂王爷,开国首功,怎能叫一个小女子瞧不起? 说要给她备笔墨纸砚,他第二天就着手做了。 卿卿一大早带着孟九去集市卖箭,留了口水和粮叫霍遇自己泡着吃。霍遇嚼完糙药,把药汁涂在嘴里烂掉的地方,咕噜咕噜喝完水,填饱了肚子。 他一瘸一拐走到庙后的树前,左手用匕首噼开半截子松枝,回去点火烧成灰。 他现在只有左手能做动弹,忙完这些足足用了一个上午,他擦了把汗珠,横躺在稻糙铺上望着顶上的梁木发着呆。 他也恐慌自己的右手往后再也不能拉弓射箭,甚至不能举物,那可不真是个残废了? 可残了他的右手,也换不回来哈尔日和那些弟兄的命,他们甚至没能死在一场堂堂正正的战争中。 他们因他的自大而死,自己也因这自大险些落了个残疾。 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那日在孟华仲军营里对那小女子痛哭流涕的样子。原本还想叫她见证自己杀伐老贼孟束的威武,结果,此生最狼狈的样子都落在了她眼里。 他该一刀杀了她才是。 天光照得他眼睛难受,他抬起左臂遮眼,左袖口一大块麻布补丁落在眼里。 他何曾穿过这样破烂的衣物! 可袖口,似乎还有她的味道呢。 他把袖口搁到鼻子下方闻了闻,呸,哪有什么香气,只有自己身上的馊味,还落了一嘴尘土。 近黄昏的时候卿卿回来,今日食粮仍然是米汤。 “你的箭全卖出去了?” “没人来买,回来的时候给山下的农户了,换了口米汤。” “你也别灰心,做生意的脑子不是谁都有的。” 卿卿一听他说话就来气,本想牵着孟九出去透气,走到门槛处,又折了回来。 霍遇发觉自己现在总是得仰视着她,她下巴上有一颗痣,其它的角度根本看不见。 他脑海里浮想联翩,心想,下次欢好要尝尝那颗痣的味道,她自己一定都不知道那里有一颗痣。 他浑身上下唯一健全的就裆间那根玩意儿了,一想到与她欢好,浑身血气下涌,他有些怕控制不住自己。 这时,腿上传来钻骨的疼。 “我跟王爷一样,听不得不入耳的话,王爷若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就闭嘴吧。” 她的脚恶狠狠踩在自己腿伤上,然后踹了一脚才离开。 全身的痛都集中在那里了。 霍遇心里骂道,真是个恶婆娘,难怪奈奈见到她跟见了鬼似的。稻糙边上他用衣服罩着的是他今天出门摘的牡丹花,原本想送给她,还好没送出去。
第159页 他宁愿把那花儿拿去餵孟九。 不过她这么兇悍,他道放心了些,至少不会被别人欺负去。 卿卿见武器没什么市场,也不白忙活了。她打算明天去农户家里看看有什么可以干的活。 夜里霍遇凑过来,和她挤在一处。 她没什么力气推开他,她真的累了。 霍遇的左手落在她的腰上,覆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摩挲着她细緻的皮肤。 “这些个月来风吹日晒,卿卿皮肤怎么没见半点糙?” “小时候燕窝吃得快吐了,大概是那个时候什么补品都吃过。” “等回了永安,顿顿都请你吃燕窝。” “现在我可不想吃燕窝了…我就想吃炭火烤过的羊肋排。北邙山的时候,你宴客吃烤羔羊,你嫌烤得太久,吃了一口就叫人给扔了,真是奢侈。” 她说得他也心动了起来,肥的流油的羊排仿佛就在眼前,偏偏看得到吃不到。 “爷喜欢吃七分熟的,外头一层是苏的,里面还嫩,你呢?” “我也不喜欢吃太老的,小时候家里常做鱼脍来吃,大约那时候就喜欢吃生不吃熟。” “瑞安的鱼脍真是天下第一美味,爷起初看到生的就噁心,后来也不晓得怎么就每吨都吃了。” “还有茶树菇鲍鱼羹、紫龙糕、酱生饼,一定得是鹧鸪巷的陈记茶馆做的,小时候我天天叫管家给我去买陈记的零嘴儿。” 卿卿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和霍遇在“吃”上达到了心灵相通。 “夏陵的鱼脍也甚是有名,等爷给你找来笔墨纸砚,赚够银子咱们就去吃。今天烧了松烟,明天爷就去掏蜂窝粘合。爷给你把东西准备齐全了你可不准耍赖。” “反正你每天也无事可做,多做事活动筋骨也是好的。” 她就把霍遇的誓言当做了句玩笑话,没想到三天后他真的做出来了一块墨。 霍遇心存得意,这是天助他也,前几天去偷蜂蜜也没招马蜂,用蜂蜜把松木灰烬粘合后放在日头下风干,这几天他要风得风,要阳光得阳光,用了三天墨块就成型了。 卿卿一时说不出话来,孟九不晓得霍遇手掌上黑乎乎一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它知道霍遇现在正得意呢,也开心地乱吠。 “纸和砚台用布帛和石块可以代替,但是笔呢?” 霍遇左手拽住孟九尾巴,“你等爷找根棍子,毛多得是。” 又三天后,一支简略但笔尖平顺的笔出现在卿卿面前。 “爷说到做到,你也该兑现承诺了。” 卿卿瞪他一眼,“你一定能卖得出去?” “禁图市场可比你那几根破箭的大得多。” 卿卿狐疑地化开磨石,点水蘸墨,在铺开的布上描了幅美人图。 不着衣物的美人图。 她的脸色娇艷欲滴,霍遇枕在孟九身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第二日他就去赌坊低价卖了这张图,用卖来的钱去买纸。 卿卿不敢相信他真卖出去了,也不愿相信他真卖出去了——难不成这世道上还是歪法子更有用些? 霍遇的嘴皮子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几张现画的图楞是被他说成了宫中秘传,不过夏陵天高皇帝远,再是繁华那也是一个才开蒙不久的地方,谁知道宫里头的画长什么样?于是任凭他狮子大张口。 卿卿看到摆在面前的酒肉时傻了眼,“就算挣了银子,也不该这么挥霍呀。” 因挣钱的法子是他想出来的,卿卿没什么底气。 “咱们喝了多少餐白粥了?爷更怀念你以前圆润的样子,瞧你这下巴,尖得能戳死人了。” “你能饮酒吃肉了?” “肉吃不了,我喝酒,你吃肉。” 卿卿还是妥协了。 霍遇还是不能吃太硬的东西,三两肉全给了卿卿,她分出一半给孟九。 霍遇一声呵斥叫停,“爷嘴皮子快磨破才挣来的肉,你竟分给孟九?” 卿卿只在心里骂了一句,面上压根不理他,笑盈盈地把肉餵给孟九吃。 霍遇痛饮一杯,“得,你们是亲姐妹,爷就是路边野男人。” “你骂我是狗?” 霍遇想了想,“夸孟九呢。” 卿卿闻到酒味的醇香,“这酒是好酒吧。” 这个关头霍遇可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把今天挣得钱全部拿去买酒了。 “就村口小酒馆买的,你看,粮渣都在底下沉着呢。” 说着,他给卿卿也倒上一杯,“我和卿卿还没共饮过呢。” “北邙山之时,怎能料到你我会有今日?” “往事恩仇无法一笔勾销,今夜,你我只谈酒兴不谈往事。” 卿卿低头浅啄一口,她鲜少碰酒,这才一杯,脸颊似有火在烧,霍遇想,这便是面若桃花了。 他几杯下肚,头脑就有些昏沉了。 其实他酒量没有这么差,皇家之人哪容得了酒量差?人人都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争来争去,明面上见了面还要一同喝个一醉方休,若喝多吐露了秘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一定是这酒太烈。 “王爷,这酒怎么喝不醉呢?” “是吗?…可能是精度不够。”他打个酒嗝,已经没了坐相,倒下去的时候左臂用力,将卿卿一同带倒在稻糙铺上。 卿卿扶着地要起来,他翻身笼上她的身体,朝她嫣红嘴唇上轻轻一啄。 卿卿抬手推他的肩,“你亲我做什么?痒痒的。” “卿卿,我不只想亲你的嘴,我想亲遍你全身。” 她无辜地睁大双眼,“那怎么能成呢?你呀…”笑意很快淹没她的眼睛,她伸出食指,朝他右手的夹板上轻轻一敲,“你现在都没法自己更衣呢。” “是啊,我就是个废人,没有卿卿,现在已经给父皇、给玄铁骑蒙羞了。” 卿卿醉而不自知,她伸手拨霍遇垂下来的鬓髮,“你是夺人命的阎王,是这世上最坏的人,你又怎么能是废人?” “我是阎王,卿卿就是菩萨,连阎王都敢救的菩萨。” “哎呀,神仙跟前你怎么敢说这话?”她别过头看了眼一旁的太上老君像。 “老君是道教的,不是一家人,告不了状的。” 卿卿被他的话逗笑,她一笑,北邙山的春花就都开了——在他心头绽放。 “卿卿…”他的唿吸迷乱在卿卿的笑颜中,恨不能吃了她的血肉占了她的魂。 她是一场三月春风雨,他渴望这具枯藁躯壳被她滋润。 卿卿也意识到了他的唿吸眼神的变化,却为时已晚,他掠上她饮酒后的殷红嘴唇,汲取雨露甘霖。 卿卿一截香舌被他含在口中,他似乎是蓄意要让她的舌头都融化掉,不,这还不够。 他要她的所有都是他的,无论神佛,谁也不能夺走。
第160页 他渴望她的所有,她的眉眼、她的唇、她羸弱的ru,以及她颈上那脆弱的蝴蝶印。 他是个擅藏心事的人,却抵不过二两浊酒,抵不过她毫无芥蒂的一笑。 而他无可自抑的炙热,却是一头冷水在寒夜里浇上卿卿身躯。 她眉目的暖意冷却,原来就算他是个废人,她也挣不过。 “我原以为,不曾在你危难之时索你性命,在你眼里,我的命会不那么轻贱。” 她强忍眼泪,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脆弱。 是这个男人教会她的,你越脆弱,对方就越强大。 “轻贱”这两个字唤回他半分怜悯。 霍遇的动作滞住,他埋首在她胸前,不在动弹。 轻贱,谁有资格这样说她? 她捡着他这条烂命一路走过来,已是他心中最贵重之人。 “你想要我的身子,我躲不过,可我不愿在这种地方苟合。” 霍遇倏地抬头望着她,两双眼儿之间只隔着湿漉漉的烛光,两颗心却隔着从瑞安城到北邙山的崇山峻岭。 卿卿能够委屈自己,却无法欺骗自己。 她太恨他了。 “罢了,爷也不愿意委屈自己。”他翻过去躺在糙席上,“爷其实最讨厌你这种在床上和死尸一样的,空有美貌,不识情趣,勾不起男人的性子。” “既然如此,明天我就去找个知情识趣的母猪陪着王爷。” “难不成你自己以为,你连母猪都不如?” 卿卿心想幸好自己从小长在北邙山那样的地方,要不真得被他这张嘴气得吐血了。 “卿卿在爷的心里,比母猪还是强上三分。” “王爷在我心里,倒还真比不上二两猪肉。” “你这牙尖嘴利,性子拧巴,又贪生怕死,倒有几分像本王。” 卿卿望着樑上枯木,渐渐露出笑意,“是啊,王爷的这些坏毛病,我竟然都学去了。” ☆、相爱相杀 霍遇靠一张利嘴挣够盘缠,却不急着去干溪,而是先找了间干净客栈落脚。卿卿拗不过他,自己也被客栈里的软榻吸引,不捨得走。 入夜后霍遇叫来热水,单手扯下衣服,露出被绷带紧裹的躯体,卿卿替他背上的伤换药和新的绷带,必须直面那块少了皮的肉,她倒是见过剥了皮的动物,饶是她素来大胆,鲜血淋漓的样子也叫她不忍直视,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要上药了,你若疼的话就出声。” “当初爷从你身上拓下你的蝴蝶印,现在因你被剥皮,这恩怨算是抵了吧。” “王爷,仇恨哪能这么理智地计算呢?” “说的是,谁知你我现在是仇怨更多,还是牵连更多,这一路卿卿与我吃喝拉撒俱在一处,保不齐偷偷动了心。本王当年也是我们糙原上第一美郎君,若被本王那些爱慕者知道有这么一日是卿卿陪本王生死与共,可得羡慕死她们。” “王爷,您将将要比我大十岁了,那些爱慕你的女子们只怕都已为人妇为人母,卿卿今年虚岁才满十七,往后啊,正是得人爱慕的年华呢,你若再早生一两年,只怕我得叫你声叔父了。” 是啊,她年华正好,永安府里据他所知,就有许多偷偷恋慕她的青年才俊。 “可那些爱慕你的青年,就连薛时安在内,他们却不知道卿卿在床帏时形同死鱼,实在无趣得紧。” “你怎能笃定,他人不知?” 卿卿没能等来霍遇的反唇相讥,只有良久的沉寂。 她恼他口出妄言,给他用毛巾擦身的时候故意碰到他伤处,敷药时候动作也并不轻,最后越想越怒,甚至直接把毛巾甩到他背上,摔门出去。 霍遇这种人,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糟蹋她的善心。 她半路又折了回去。 回屋,霍遇还以她走前的姿态盘腿坐在榻上,他想去够垂在腰间的绷带,但只有一只手能动弹,够着了也于事无补。 桌上搁了剪刀,卿卿握起剪刀便走了过去,霍遇见她气势汹汹的样子,实在不妙,放软了语气,“往后你不爱听的,爷…我绝对不说。” 她冷笑,“你瞧你现在这废物模样,当年逞什么威风?今日你该庆幸是落到我手上。” 她抬起剪刀,作势要朝霍遇眉心刺去。 他是真的太了解女人了,女人的心有时比男人更狠。 而且他确实是她的负累,没了他,她这一路其实会更加平安。她是皇帝和孟束争着要的人,她的姓氏,甚至能抵数座城池的筹码。 她其实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作用。 霍遇禁闭眼睛皱着眉头,躲不过她刺过来的剪刀,就只能认命。 他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与天争命,但这条命既然是她救的,给她无妨。 如若不是她,换做是任何一个人救得他,他也不会叫那人拿剪子利刃指着自己。 剪刀的尖端离他眉心只需一厘,甚至他已经感受到了金属的寒意,疼痛没有如期到来。 卿卿的手腕转了方向,剪刀握柄大开大合,她绞碎他垂在肩头的发。 他睁眼,咧嘴嗤笑,天底下哪有这么心软的姑娘,还叫他给碰到了。 “卿卿这主意好,叫本王做了和尚,前尘旧事一笔勾销,往后也骚扰不得你了。” “你还敢多嘴?” “你现在可以尽情为难本王,等到了干溪,本王照样是手握重兵的王爷,你不过一个弱女子,能耐本王何?” 卿卿扔了剪子,一拳打在他脸上,霍遇没想到她真捨得下狠手,眼看她要骑坐在自己身上,他倒下时双腿夹住卿卿腰身,将她控制住,卿卿随着他腿部用力上半身向榻上的小桌子摔去,后脑勺撞在桌沿上,疼得五官皱在一处,太疼了—— “撞哪儿了?” 霍遇匆忙上前,卿卿怒恨得看向他,在他凑近之时,忍痛拽起他被自己剪得参差不齐的发端,用全力把他的脑袋砸向桌角。 孟九见两人打起架,一声不吭躲在桌子下。 霍遇抱着脑袋痛唿。 卿卿揉着脑袋,轻蔑道,“你不是不知道疼痛吗?” “孟家娘子真是天下第一狠心肠。” “比之王爷对卿卿所为,不敢攀其一二。” 酣畅淋漓打过一架后,卿卿的气也消了,她命霍遇趴在榻上,怕他报復,便骑坐在他身上将他控制住,给他的背部继续上药。 霍遇回头咧嘴笑道:“卿卿若喜欢这个姿势,日后可以一试。” 他觉得男人真是天生下贱啊,被她这么欺负去了,心头却并不生气。 明明用剪刀戳他眉心,她却只是剪他头髮,明明能把他的脑袋摔向尖角摔碎,却只找了个圆滑的角落摔去。 折腾了半夜,孟九见二人相安无事才敢睡去。 夜雨来袭,电闪雷鸣,霍遇挨近卿卿,惊雷响起,她在梦里遇到勐兽,身体瑟缩进霍遇的怀里。
第161页 霍遇左手压在身下,欲用右手去安抚她,却抬不起手来。 他可以挽弓射鵰的手,却无法去抚慰一个纤弱的女儿家。 他发出一声冷笑,闪电晃眼,他眼睛有些湿润。 他真是个废物。 夜雨天里客栈走廊的旅客来来往往,卿卿睡得并不安生,她被雷声惊醒,眼前是漆黑一片,等双目适应黑暗后,才知道原来眼前的是霍遇的怀。 一下雨夜就变得异常寒凉,她很冷,便主动伸手抱上了霍遇的腰。 她的手不敢落在他背上,怕触了他的伤,便穿过他腋下挽着他的肩,紧紧依在他的怀里。 霍遇出声问,“怕打雷?” 她细声“嗯”道,“战俘营里有人被雷噼死过,比任何一种死法都恐怖。” “如果雷噼下来,爷一定先把你扔出去。” “不会的,你个儿高,先噼你。” 听她这么说,霍遇松了口气——看来她知道自己现在抱着的是何人。 在下一道惊雷砸下来之前的静谧时间里,传来孟九高扬的唿噜声。 二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霍遇道:“看来它确实胖了。” “孟九这一路着实没有少吃呢。” 霍遇的肩瘦得硌手,卿卿想起给他换药时,他仿若一具枯骨。 两句身体靠近的时候,惊雷响起也不那么怕了,天塌下来,总有个人陪自己承受着。 一场电闪雷鸣,一场急雨,本该是日出时分,却模煳了黑夜和白昼。二人双双睡到晌午时,孟九早晨起来,眼睛熘熘盯着二人,盯了一会儿还是没人理它,它换了个方向,接着侧卧而眠。 饱觉之后,劲头十足。 霍遇用剩下的铜板买了头骡子,一路西行前往干溪。 自遇难后这一路已走了快两个月。霍遇右手的甲板拆开,他明显感觉得到右手的酸软无力,路上常掂着一块石头左康復用。 离开夏陵时,正是南方天最热的时候。二人装扮谁也没比谁更好,在纪家口时他们遇到了北上流民,也被误认为他们是流民,霍遇于是将计就计,随着这些流民结伴。 流民首是个叫张绥的中年男子,他年龄将将三十出头,但头髮斑白,显然是吃过许多苦的。霍遇从流民口中打听到,他们是趁着孟束封锁乌兰江之前跑出来,打算去北方朝廷投诚,张绥就是带他们偷渡过来的人。 他们渡江的原本有百来人,渡过江的只剩三十来人,一路过来,张绥靠一张嘴游路上的山贼流寇和难民,三十来人的队伍又变成了百余人口。 他们便一路乞讨,到了纪家口。 卿卿都不禁感嘆,“这位张大哥真是个人才。” 霍遇见旁边无他人,才与她说道:“乌兰江以南鱼米丰足,最大威胁是水患,孟束治灾有道,民生尚可,若是寻常百姓怎会北上投诚?他们渡江的时间在四月左右,当时江北战事正火热,却不见孟束有所大动作,显然是江那边有事绊住了。只怕这帮人不是普通人。” “那是何人?” “若是山贼乞丐之流,断不会舍眼前安逸而择北上的路途遥遥…我猜,他们当是有重罪在身之人。” “你是说他们是逃犯?”卿卿惊讶道。 “未必是逃犯,也有可能是逃兵。不过我赌逃犯的可能更大一些,是逃犯还是真流民,去会一会他们的首领便知道了。” 卿卿却不同意他的做法,“离干溪没多少路了,这时怎么能再生事端?” “不赌一把,又怎能知道结果如何?” 若他是个健全的人,卿卿也不会阻止他,可他现在右手形同被废,浑身是伤,若真是个逃犯逃兵的,人家有能耐逃到这里,制服他也不在话下。 霍遇把牵着孟九的链子交到卿卿手上,“爷去去就回。” “慢着…我跟你一起去。” 他倚在树上,双臂在胸前交叠,露出散漫的笑,“卿卿担心我?” 山花夜放,明月高悬,可以说是花前月下。 这样的花前月下,佳人在侧,理应干些别的,而不是去见一个匪头子。 “好不容易捡回你一条命,可不该这样被你挥霍了。” “是,卿卿说什么爷都听。” 张绥和他的几个亲随占了间破屋,洞口有人轮守值班,见是新加入的男女和他们的狗,其中一人立马进去禀报。 没多久,张绥就请他们进去。 张绥入夜并未睡眠,而是拿着一张羊皮地图研究,见人来了,便将地图收进腰间,与二人道:“不知二位深夜寻我所为何事?” 霍遇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上屋里唯一的一张破桌,“给你指条生路。” 张绥眉头一簇,沧桑的脸上挤出生硬的笑容,“你这是何意?” 孟九前蹄爪地蓄力,它已嗅到周围张绥部下脸上的凶光。 倒也不是因孟九洞察敏锐,这些人闻霍遇说此话,各个脸上变色,卿卿都察觉到了。 只是那闲坐与桌上之人,嚣张如故。 “永安府朝廷虽採取广招人口的政策,却非不问来路的,你与你这票兄弟,恐怕去了北边也依旧只能乞讨,做无籍人口,在遇到个什么大事儿,有得被重新赶回来,甚至赶到边疆去。” 张绥沉思片刻,用粗粝的声音发问,“你是何人?” 霍遇张望陋室外的清冷月光,“在下孟峦。” 卿卿真是恨不能割了他的舌头,这人,不单嘴皮子一等一的熘,脸皮也是一等一的厚。 张绥闻言,拍桌唤道,“来人,将这人给我绑了!” 霍遇却仍是轻狂不减,他站起来,身量甚至比张绥还高一截,气势咄咄逼人,“我倒想看看,你到底是个英雄豪杰,还是无知糙寇。” 卿卿见那些人正要上来擒拿霍遇,先护到他身旁与人赔罪道:“张大哥,我叔叔他脑子不清楚,口出狂言,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你叫我叔叔,叫他大哥?” 卿卿指着霍遇,对张隧道,“你看,犯煳涂呢。” 张绥皱着眉,他原本只想好好逃难的,路上千奇百怪的事也都遇到过了,可眼下又是哪一出? 卿卿急着回头劝霍遇,“你就不能好好说句话?总是不嫌事大!” 霍遇瘪瘪嘴,“卿卿怪我了?” 她快急哭了! 烂人!贱人!怎么就不能坦诚地讲呢? 她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他不是什么孟峦,他是…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张绥在烛光下炸了眨眼,斑驳的眼神滞了一瞬,“你…卿卿?” 她已忘了自己身上还有块印记,不必开口,后颈那只蝴蝶已表明了她的身份。 ☆、柏年叔叔 卿卿并不记得自己何时见过张绥这张脸,在他热泪盈眶时,她甚至向霍遇身侧躲去。
第162页 她这下才想明白,为何张绥一听霍遇报出二哥的名字,会立即叫人去捉他,原来是他是认识二哥的。 可瑞安孟家的人里面,她并不记得有个异姓将军。 她当年年岁太小了,大多数人和事都不记得。 “卿卿…是我,是我,孟柏年。” “柏年…柏年叔叔?” 她对张绥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但孟柏年这个名字也曾是她无忧生活里的一部分。 若非他自己提起,谁又能把眼前这个饱经风霜的躯壳和孟柏年的名字联繫起来? 孟柏年是她父亲的得意学生,甚至与他结了忘年之交,在战场上,孟柏年一直是父亲的左膀右臂,在孟家军营里,孟柏年和孟岩更是被称为军中双杰。 那时的孟柏年风度翩翩,是瑞安城女子心中梦寐以求的好郎君。 “柏年叔叔,你不是在守卫永安府时牺牲了吗?怎么会…” 说起故国远去的这些年,人人都有一把辛酸。当年孟尚派遣孟柏年去守卫皇宫,孟柏年身负重伤,被孟束所救,孟束用一具焦尸替代孟柏年,将孟柏年带到乌兰江南,为求巴蜀王墓里埋着的兵家宝藏,将孟柏年关在幽暗地牢里,一关就是七年。 后来孟柏年松口,透露了巴蜀王墓的入口位置给孟束,孟束这才将他从地牢里放出来,放到普通刑牢中,后来趁北边朝廷的人打过来,孟束管束松懈时孟柏年带着牢中被关押的不愿臣服于孟束的前朝将员臣子逃狱,北渡乌兰江,一路北上。 他原本的打算是带着瑞安的旧部回瑞安去,就算死,也能死在家乡,死在孟家墓园,但后来一路收留的流民越多,令他改变了注意,他打算召集路上的难民、流寇,等人数达到一定规模之后,便可与当今朝廷谈判。 卿卿痛斥道:“孟束这伪君子!不过是一张图,他为了这张图真是机关算尽。” 孟柏年冷笑,“对于孟束而言,这并不只是一张图。巴蜀王墓里藏着南疆兵阵图的秘密在孟家只传嫡,他自认为才德不输大哥,妄想成为孟家家主,早已人性扭曲。” 唏嘘过这些年的辛酸,总算是看到了希望。 卿卿笃定道,“二哥在,孟家不会落到伪君子的手上。” 对于在乌兰江南岸的黑暗地牢中关押七年,不见天日的孟柏年来说,这个消息如同黎明降临。 “卿卿,那自称是二郎之人又是谁?” 霍遇和孟家有着血海深仇,卿卿思索是否该如实相告。 “是…晋王。” “晋王?他不已登基做了皇帝么?” 卿卿倒不知道皇帝从前的封号就是晋王,解释道,“是他的儿子,霍遇。” 果然,孟柏年听到这个名字后色变,“你怎会与他在一起?” 这是说也说不清的。 卿卿先把他做的那些坏事瞒了下来,只说了在哈尔日的帮助下二哥将自己从北邙山救了出来,又讲了皇帝封她做郡主的事,至于自己是怎么出现在战场上的,她囫囵说了一番,孟柏年倒是猜准了七七八成。 “柏年叔叔,二哥说了,打孟束还得靠着霍遇,我们本来正是要赶往干溪和他的部下汇合的。” “我这一路听人说晋王擅自出兵,败给章绘后下落不明,竟是与你在一起。” “他也算是着了人的道,被废了右手又剥了皮,好不容易才给救回来的。” 卿卿于是又把她和孟峦怎么算计霍遇,逼他出兵害他被剥皮一事说了出来。 孟柏年感慨,“我在乌兰江南八年如一日,卿卿竟已能够独当一面了。” 她现在粗布短衫,瘦骨嶙峋,谁还记得当年那个如珠似玉的小女娃? 孟柏年和卿卿相认后,便派人关押着霍遇,他自己有了定夺后,派人把霍遇带过来。 霍遇丝毫不见外,也不顾脖子上架着的刀,迳自坐下,用左手给自己斟茶一杯,“后生曾经久闻柏年将军威名,今日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孟柏年没有要接受他敬茶的意思,只听霍遇紧接着说,“你我曾是对立立场,但今日同是落魄人,无身份地位可言,既然同为落水犬,谁也别端着,认个兄弟,往后有福同享。” 孟柏年嘴角抽搐,端起茶,一饮而尽。 “既然认了兄弟,接下来就该谈生意了。霍某能保柏年将军和你的这些流民平安入京,并有身份、堂堂正正地活着,只要能借您名望一用,叫我以柏年将军的名望讨伐孟束,在朝廷立个小小功德。” “王爷这生意做得可真是值当,天下皆知我孟家人皆败于你手上,此时我若与你同仇敌忾,你便能轻而易举洗清骂名。” “霍某想成大事,终须得向世俗妥协,搏个好名声。” 他将自己的欲望毫不掩饰地摆到檯面上来,孟柏年很是赏识。 霍遇深谙物极必反的道理,他瞧准了孟柏年多年来受孟束那伪君子的折磨,刚刚摆脱后,反倒回赏识真小人行径。 “你有条件,我也有条件。我不需你霍家给的身份低位,你亦不用借我的名字去打孟束。孟家人的仇,孟家人自己报,我帮你打孟束,你,给我我原有的身份。” “柏年将军真是痛快。”霍遇噙笑,对卿卿道,“递只碗给我。” 他自以为这笑意深沉邪魅,配他英雄豪气,足以让大多数女子痴心。 卿卿将碗递过去,心想,真是阴阳怪气。 他左手倒浊水、左手拿碗,“我与柏年将军既立盟约,当歃血为盟,只是今条件简陋,便以水代之。” 他说罢就要饮下,孟柏年道:“且慢!” 孟柏年话罢,从霍遇手中将那只破碗夺回,将里头的水撒干净,从腰间抽出一把生锈匕首,划过掌心,将鲜血盛到碗中。 “既然没有牲畜的血,便用你我的血以代之。我祁人先祖以互饮鲜血为盟立誓,你我今日便以血立誓。” 霍遇寻思了阵,自己的血还流的少吗?他实在捨不得半滴血,再说,哪个正常人平白无故拿刀子去割自己。 一屋子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他的目光却落到卿卿身上。卿卿从孟柏年手中把匕首拿过来,“吶,该王爷了。” 他右手才拆了夹板,使不上力,握举的动作尚有困难,于是伸出左手,摆在卿卿面前,“劳烦了。” “这等见血的事,我并不想碰,是你与柏年叔叔立誓,我并不参与其中,你还是亲力亲为。”她睁着一双无垢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点他的影子。 霍遇笑意僵住,不过片刻,便撸起右臂袖管,在右臂上划开一道口子。 平白无故割个口子还真疼的。 他下巴紧绷,挤出血来,他的血和孟柏年的血融在一起,他在滴血一事上已落了一程威风,便率先直饮。 孟柏年轻蔑一笑,“痛快。”说完便也接过碗喝了下去。 霍遇自己在皮肤上割开口子,却要卿卿给他包扎,卿卿极没好气,动作堪称粗鲁,“口头立个约不就成了?仔细你这伤口又感染,整条胳膊都废了好了。”
第163页 她的双颊气嘟嘟的样子也煞是可爱,霍遇不觉自己眼中含了柔情,她颔首垂睫,女孩儿家的睫毛真是柔软。 他低头朝她眼皮子上吹了口气。 卿卿抬头欲怒斥,正巧被他得了机会,含上她的嫣唇。 他生怕她一个巴掌挥过来,不敢细细品啜,迅速偷香。 她竟也没什么动作,只是抬头看他,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什么神情都没有,看了一阵,她就起身出去了。 他没有当下追出去,而是等了一阵,她还不回来,他这才去屋口,见她在树下抱着孟九。 她的脸埋在孟九颈部的毛髮中,肩膀一颤一颤,居然是在哭泣。 霍遇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揪了根糙绕在指间,看着她。 卿卿,也不知谁给她起了这么缠绵的名字。 他游歷遍了风花雪月,这世道,对于一个像他一样身份地位都有的男人来说,女人是最唾手可得的。平日里他一招手,府里那些姬妾,甚至外面的女子,各色各样的美人一拥而上。可如今二人身处陋室,粗布短衫,一身馊味,境况好不过乞丐,他望穿秋水,盼她回头。 这世道上,恨他者有之、弃他者有之,怨他者有之,杀他者有之、救他者有之。 可从没一个人,又恨他怨他宁可他去死,却又将他从黄泉半路上拉了回来。 山里阴气太重,不知他那些魂葬深山的弟兄,哈尔日、郝军医他们有没有找到各自回家的路? 自他南下后,似乎从没见过放晴的天。雾气这么重,人都会迷路,何况鬼魂呢? 背上很痒,他知道那时新的皮肉生长的讯号。皮肉骨头可以再生,可手足断了不会重新生长。 他望着潮湿月色,哼起小时候常听老人家唱的曲,曲不成调,哀愁绵绵。 右臂上的新伤提醒他,是时候振作了。 他可是霍遇,是关外踏进中原的第一人,他可以松懈,可以输,却不能长久地软弱下去。 若是振作之前,她能看他一眼就好了,与他心意相通地看他一眼。比起他今后要走的路,这一段相依为命的旅途实在不算什么,可回到干溪,他重新成为玄铁骑的统帅,成为大邺的将军,他要像一把刚直的剑、一把紧绷的弓,他是大邺军队中最好的武器,没有伤心,没有疼痛。 这么软弱的日子,触不可及、弥足珍贵。 他知道自己流眼泪了,为那个刚愎自用的自己,为那些为他枉死的兄弟,为这段再也回不来的日子,那她呢?又为了什么哭? 她无疑是他见过最爱哭的女子,尽管如此,她的泪珠在他心里仍比珍珠还要珍贵。 珍珠易求,她又何时为他掉过泪? 他狼狈地笑了声,北邙山那小女奴,还是勾走了他的魂。 ☆、送魂夜宴 孟柏年对霍遇有诸多偏见,但与他畅谈形势时,仍不敢分心。他被孟束关了多年,对天下形势知之甚少,而战后局势复杂,要找个说清的人很难。 霍遇却把军事文学礼乐各方面都说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他心里不由得警惕——这个晋王,可真不像传闻的那样只懂打仗和玩乐。 二人一大早深入马贼老巢,抢了两匹马,骑到山顶,揽尽群山。 孟柏年多年没有骑马,他怕自己马技生疏,在这竖子小儿面前落个笑话,但原来他的身体最熟悉的还是马背生涯,御马乘风而行,仿若回到多年前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那时瑞安城的姑娘都中意他,他偏偏只中意白郎中家的闺女,央着大哥为他去求亲,白家门槛都快被踏破,终于定下这门婚事。 这时心情,好似当年大哥通知他亲事定下后,他急着回瑞安城去见他未过门的妻。 霍遇左手持马缰,依旧力道稳妥。 他迎着山顶的风,感慨,“咱们在马背上打仗的人,还是骑马的时候最自在。” 孟柏年也同意他的话,他们都是在战场上飘零的人,最习惯的还是打仗时候的生涯。 “有一事我想问问王爷,我听卿卿说,你是为你死去的弟兄报仇才沦落至此,你又怎会不知做将军的,最忌讳因小失大?” “王爷做的久了,忘了自己也是个将领。因我刚愎自用误下判决才导致了背腹受敌的局面,我先对他们不住。我的玄铁骑为国家而战的时候,是下属,为我而战的时候,是兄弟。况且本王太久把心思放在别的事上,一时间没了斗志。” “你又怎敢孤身去杀章绘?” “柏年将军一定是关的太久了,不了解本王。论单人武力,恐怕咱们行军打仗的没谁打得过章绘,但比脑子,章绘差得远。况且他只是一个山贼出身的前锋将军,本王是大邺皇子,孰命贵重吶?就算本王落到孟束手上,孟束能杀章绘,不能杀本王。” 孟柏年侧身看向霍遇,他昂首远眺,身若孤松,肃肃而立。 孟柏年感嘆,年轻人,总是比他们这些老傢伙可靠一些。 “卿卿与你说我什么了?” “她劝我与你联手。” “是吗?”霍遇镇定地掩住了自己的惊喜。 “嗯,她说晋王…只讲效益不讲道义,没有良心,没有骨气,唯一的好是脑子好使,但一肚子坏水。”孟柏年怕他以为自己添油加醋,又说,“原话。” 霍遇放声笑开,他在她眼里,是没半点威力可言了。 别说威力,尊严怕是都没了。 霍遇远望山巅白雪,这世上有终年不化的雪,就有经世不衰的仇。 孟柏年和他的视线落在同一座山上,却是另一种看法:与其做山尖化不开的雪,终年不变、终年孤寒冷,不如享受人间春雨夏花、看四季如烟散。 霍遇和孟柏年都是巧舌之人,一路上靠一张嘴忽悠来食粮、忽悠来马匹,走得越来越快,干溪已近在眼前。 要去隆夏镇得翻山,霍遇徵用了路过农夫的双轮车,叫卿卿坐上去。 卿卿见孟柏年正在和别人说话,没注意自己,才朝霍遇道:“你疯了不成?你叫柏年叔叔如何想你和我?” “你我本来就是不干不净的关系,别人还能怎么想?” “霍…王爷,你若念我一路不离不弃的恩德,就给我留几分情面。” “爷不喜欢欠人的,你用担架拖了爷几十里地,爷就带你翻座山,你当爷发善心,报你恩情。” “孟九也出力了,那你也得拉着孟九一起走。” “…” 霍遇见她满眼真挚,可不像在唬人。 他用马拉车,爬了几个弯就显得吃力了,回头见孟九趴着,卿卿背靠孟九盘腿坐着,笑意盈盈沖他道,“车夫劳您快些,赶路呢!” 他恍然,这丫头哪是个单纯的?她只是长了一双单纯的眼睛,鬼心眼多着呢。 这时若赶她下来,又在孟柏年面前失了面子,只得硬着头皮走。 半山腰就可见她的玄铁骑黑甲压城,威风凛凛,气壮山河。
第164页 骄傲油然而生,他指着山下的兵马,对孟柏年道,“这就是由当年的北府营残兵。” 孟柏年中肯地点头,“不错,将军下落不明困守深山而阵型不散,军心稳如山。” 当孟柏年说出这话来,霍遇对他是由衷敬佩。 一个懂得欣赏自己仇人的人,值得学习。 霍骋训兵归来,见村口一群衣衫褴褛之人,原本心烦气躁正要叫兵驱逐,但定睛一看,那大黑狗,除了孟九还能是谁? “王爷回来了!” 霍骋用尽了全身气力大喊,比号角嘹亮,比军鼓震撼,山谷间,迴响振奋人心。 霍遇回来第一件事是烧水洗澡,换干净的衣服。 他的背仍难碰水,但他这时什么伤都顾不得,撕了身上的破衣服就钻进浴桶里。 “霍骋,给爷搓背。” 霍骋拿着毛巾去,却傻愣了眼——他背上,哪有完好的皮肤? 少年将军的眼睛渐渐泛红,霍遇见半晌没了动静,回头一看,霍骋正拿袖子抹泪。 “玄铁骑第一虎将怎么能动辄掉泪?” “王爷,这是谁干的?” “孟华仲,爷偏心你,打赢了把扒他皮的机会给你。” 霍骋咬唇,不敢发出声音,生怕自己一软弱就惹霍遇嫌弃。 霍遇趴在浴桶边沿,语重心长地对霍骋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男人的眼泪是最无用处的。” “知道了。” “而且你长这么黑,哭了真的不好看。” “…王爷,我还是给你守着门吧。” “去准备些酒肉,晚上给他们送魂。” 给逝者送魂,备上酒肉,奏响军乐,而后与亡者共饮、共醉。 卿卿躲在屋里看着外头他们高歌欢畅,饮酒作乐,仿佛过节的气氛。霍遇兴致最高,他盘腿坐在上席位置,左手端着碗,喝得痛快时,前襟都被酒水沾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或许是为了庆祝主帅的回归,没有半点送魂气氛。 孟九也开心地汪汪叫。 霍遇远远瞧见她,朝着她的方向举杯,她看到,果断关窗。 送魂宴结束,士兵该巡逻的去巡逻,回营的回营。霍遇把霍骋单独叫过去,人少是,气氛便也沉寂了下来。 霍骋不敢去想那些死去的弟兄,不敢去想哈尔日,若他从前能少和他争一些意气便好了。 “王爷找我何事?” 霍遇靠近霍骋,将他的身量比划一番,“你这小崽子都快长得和我一样高了。” “在咱们营里,吃得饱穿得好,个儿也蹿得快。” “守住干溪,辛苦你了。我不在时候这几场守城战都打得很漂亮,没给玄铁骑丢脸。” “王爷,陛下派来一位蒙面将军,他在东边的战场上势如破竹,打得孟束那边节节败退,赫连昌和太子现在都听他的,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潮汛快来了,再不过江,只怕得僵持到入秋。爷不在的时候这帮孙子没少诽谤,把消息散出去,说爷要进巴蜀王陵,嗯…再去编几首上口的歌谣,就骂孟束是个缩头乌龟。” “是!” 霍骋抬头看了看霍遇,又低下头,躲避他的视线,“王爷,有一事还没来得及跟你讲…这些日子我们的米粮被太子那边的人剋扣,是薛…薛时安给我们送来粮糙辎重,这才守住了干溪。他…他现在就在干溪城里头,在等孟姑娘。” “区区几车粮糙,要跟爷换个活人?笑话。” “王爷,原本我们都快听信外面的谣传,说您被擒,打算去乐陵汇合汲冉大哥,是薛先生圈住了我们,这才没有中计,成功守住了干溪,您不是说…女人如衣服吗?薛先生对我们有救命之恩,不如就把孟姑娘还给他,咱们也没有损失。” “呵,你终于明白女人如衣服了?就听你的,本王欠下他薛时安这个人情,还他便是,不过这巴蜀王陵里头的机密只有孟家的人才知道,等开了王陵,引来孟束,就把这衣服还给薛时安” 霍遇动了开巴蜀王墓的心思,调来冯康守干溪,六月末月初,带领霍骋和一千人返往蜀都。 孟柏年和卿卿一路同行,卿卿仍是不信这招会逼孟束前来,孟柏年在马背上向她解释,“巴蜀王墓只有孟家歷任嫡出族长才可进入,孟束如此眼红大哥的位置,甚至丧心病狂,即便他不亲自出山,也会派他的儿女过来。” 正午时一行人马到达蜀都,城门边上,见以为白衣广袖的公子立于城门之下,形单影只,在千名黑甲面前随时被践踏成碎泥,他却怡然自得,眉眼间含远山大江,气度非凡。 卿卿只遥遥一眼,便认出来。 当日他在蜀都外没能等到她,如今相见,仍是蜀都城外。 只是城门口的桃花已谢。 她跳下马车就要奔跑上前,却被一股力道制住手腕,她回头,对上霍遇轻佻的眼神,她使劲挣开了他的手,向远处那人飞奔过去。 她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煳,霍遇笑意凝固,未等她跑到薛时安身边,他先狠摔马鞭,目空一切地进城。 ☆、王陵之旅 霍遇到达蜀都以后按兵不动,东边的战场喜讯连连,手下的人颇为着急,孟柏年也忍不住问他何时入巴蜀王陵。 他从没透露自己的想法,谁也猜不透,谁也看不清。 孟柏年从霍遇那里回来后骂了半天,卿卿在旁边泡茶,耐心等他骂完,才递上茶,“这是冷水泡的,消暑降火。” “你这丫头,有何时学会泡茶了?” 卿卿垂眸一笑,“叔叔心里面,我就该长成五谷不分的样子么?” “倒也不是,只记得你小时候懒散,路都不肯自己走,每次都要你爹抱,你爹实在不愿意,想假託给别人,你两个哥哥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实在没办法就叫我抱着。” “所以我是在叔叔怀里长大的…” “爹爹这人,在外头是名声那么好的一个人,在家里倒一堆毛病,娘说了多少遍他那些坏毛病也没能改掉。” “是啊,他那时候也爱喝酒,爱听燕楼姑娘唱曲儿,又怕你娘,都是偷偷摸摸干的。我记忆犹新是你只有两岁时,你爹带着我去外头听曲儿,也不知你娘怎么知道的,那一个月你爹都睡在军营。” 孟柏年想到旧年往事,笑中带泪,他举起杯,“卿卿,咱们以茶代酒,敬你爹。” 这些年彼此的经歷已经不用详述,活到今日的人都明白,这条命不是侥倖来的,这张完好皮囊之下,早已千疮百孔。 他们都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人间不会有比地狱更糟的事。 卿卿身边如今有薛时安和孟柏年在,霍遇也不敢轻易过来,只是将孟九仍交给她照顾着。 薛时安午睡罢从屋里出来,便看见卿卿躺在院中凉蓆上,脑袋枕着孟九,闭目而睡。
第165页 她在梦中遇到难事,眉头紧皱,鼻尖又传来一阵痒,她打了个喷嚏,清醒过来。 醒过来,见薛时安手上正拿着根稻糙逗她。 她的眼里很快堆满笑,“你这些坏毛病怎么还没改掉?” “你也说是坏毛病了,还怎么改?” 他移到凉蓆上躺下,双手为枕,看着头顶榕树繁枝,惬意十足。 卿卿趴在他身边,与他商议,“时安,你不要下地陵了,好不好?” “你要自己随霍遇下去?” “底下危机重重,霍遇又是个阴险小人,我只怕他另有所图。我不想你有三长两短。况且到时候他的人肯定不会全部下去,得你留在上面,才能对他们有牵制。” “小九儿终是长大了,已经能独当一面,我便听你的话,不下去。” 她莞尔,凑近他额头,原本是想给他一个亲吻,却停住了。 她只要想过这一张嘴曾吻过霍遇,便浑身抗拒。 最终她靠在时安胸前,十指交握。 霍遇从未想过卿卿会主动来见自己——就算他落魄时,她都避他如恶虎,何况如今他坐立高堂,手拥重兵。 也不过两日没有细细瞧她,她似乎又发生了变化,个儿长高了,似乎不再像流亡时期那般消瘦。 她唇上嫣红的口脂极诱人,他想去尝一尝,是酸甜还是苦郁。 “卿卿今日的口脂是什么味儿的?真恨不能尝一尝。” “改天我抹在孟九嘴上,王爷再去尝罢。” “见了情郎,还是这样不识情趣,真晓不得薛时安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偏钟情你这木讷的。” “我与时安都是前朝旧人,相知相依,这情分是别人比不得的。” 那与他相濡以沫,同生共死的那份情呢?他笑意越深,心中越寒,他甚至不敢张口问她,那段日子在她心里占几分。 “卿卿找我何事?该不会是投怀送抱?” “只求一事。我领王爷进了巴蜀王陵,王爷拿到想要的东西,往后再也不要纠缠我。” “纠缠?本王头一次从女子口中听到这二字,倒也是…独特。” “前尘旧怨我可以不和王爷计较,还请王爷放过,叫我清清白白过后半生。” “我许你清白,别人可会这么认为?朝中上下都知道这几个月你在我身边,你说孤男寡女在一处,还能做些什么?何况我与卿卿,原本就不清白。薛时安只知道我曾强迫于你,他可知道你也曾主动与我同榻而眠,甚至跪在我面前,做低贱之事?” “那时…我只是怕你伤害我,怕你伤害二哥…如今我不怕了,我再也不怕你了…霍遇,巴蜀王墓里头的东西足以让你拥有和太子相同的筹码。你要赢这场仗,你要皇位,我不过是你随手可弃的玩物,我的要求并不过分的。” 他活了这么些年,看惯风起云涌,却不知人生还有这样的时刻,明明有着一颗急切地心,却甚么都不能说给她听。 如果不是那段流亡的日子,他也不知道原来做王爷这么孤单,明明甚么都伸手可得,却什么都得不到。 “你叫本王如何轻信于你?你清楚地知道这地下的每一处机关所在,你们想置本王于死地是轻而易举的事。” “时安会留在地陵外,我跟你下去。” “只有你?” 那便是还有一段能独处的时间。 霍遇竟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 卿卿无奈,“你就不能再思索一下么?” 他想过了,地底下黑灯瞎火的,就算他迫着她再来一回,她也无力还手,现在她还有些脸面去见薛时安,到那时候呢? 他最清楚她那点脸皮薄厚了。 “我来之前,柏年叔叔要我问你你到底几时下去?” “毕竟进人家的陵墓,总得挑个黄道吉日。” “孟束真的会来吗?” “若你是他,可会亲自前来?” 她埋头咬唇,孟束也不是傻子,怎么会亲自过来? “那你是…” 他身子后倚,靠着椅背,二郎腿翘起,浑身松懈。 “等等孟华仲那孙子。” 孟束不会轻易过江,但他必不会捨弃巴蜀王墓里头的“宝藏”,他的儿子则是最名正言顺替他下陵之人。而孟华仲与霍遇是彻底结了仇,霍遇怎么能趁这个机会放过孟华仲? 孟束父子曾妄想以他为人质威胁大邺,他便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 他欠别人的,如数奉还,别人欠他的,他要百倍讨回。 入陵前夕,卿卿眼神跳动不安,前路艰辛,已有预兆。 她在纸上写下寥寥几笔,有把纸揉成团,扔在一旁的竹篓里,一阵敲门声音,只听脚步卿卿就知道是时安。 她换上笑容,薛时安将门关上,双手置在她腰上,抱着她在她唇上轻噬。 之后看到桌上铺着的纸和半干的墨,他问:“再写些什么?” “没写什么,原本打算抄书练字,刚准备好你就来了。” 他覆上她的手,也不知是谁的手更凉一些。 “这些天不见,你瘦得我快认不得了。” 流亡路上的艰辛她只字不提,甚至那段日子,在脑海里只剩一个模煳的黑影,没有提及的必要。 “回去我要每顿都吃山珍海味,你得好好给我补一补。” “嗯。” 他静默端详着她,柔和的夜色之下,他的目光若一条隽永的河流,温柔却有力量。 卿卿靠在他怀里,汲取温度。 她握紧时安的手,尽管他和她一样都是从这个冰冷世界走过的人,彼此相依,就有温热。 她依赖他,喜欢他,还要干干净净地嫁给他。 行动之前,霍遇已经命人打磨好了开启巴蜀王墓的钥匙。许超府里的暗道直通巴蜀王陵地下入口,霍遇命人将剩下的半截路打通,却不走这条密道,而是光明正大命人挖开墓葬,沿正路而下。 下陵之前,他把孟九託付给薛时安照顾。 孟九连朝天大叫几声,霍遇又折了回去,他弯腰抚了抚孟九的头顶,“乖乖的等爷回来,别丢爷的脸。” 孟九这才发出温顺的声音,圆熘熘的眼睛又看着卿卿。 卿卿蹲下来,抱着它的脖子,“你若敢给时安添乱,我回来就剪光你的毛,表现得好就天天给你餵骨头。” 提起吃最是受用。孟九亲昵地去舔卿卿的脸,她下去之前只得又洗一遍脸。 临别前她和薛时安倒没什么可说的。 心若相通,百年的盟誓也只需一眼。 通向巴蜀王寝陵的暗道一路昏黑,火把照亮前后队伍,孟柏年和卿卿走在最前面,霍遇领兵紧跟其后。 暗道尽头,是一根七八人合抱的青铜柱,柱子上龙纹凤舞,工艺精绝,龙鳞凤羽,片片可见。 卿卿龙身凤身上各缺少的一部分,“阴模对准龙首的缺处,阳模对准凤尾的缺处,同时顺时针转动。”
第166页 霍遇手下的士兵照吩咐做,只听隆隆声响,柱子中央以龙凤为界,两扇门分别向两侧划去,露出一人可过的入口。 孟柏年拿来火把,走在最前方,卿卿正欲紧跟,霍遇却先她一步迈向黑暗处的台阶。 他站在通道的半明半暗处,朝卿卿伸出手。 卿卿道:“我看得清路。” “爷知你没瞎,只是下来之前薛时把你託付给了我,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得担着责任吗?” “不用你负责。” 霍遇也不想跟她为这个问题纠缠,收回了手,先行下去。卿卿跟在他的后面,扶着墙壁下行。 走了没两步,脚下突然踩到一个坚硬的壳类,因在地下视线减弱,其它感官异常敏感,她惊吓得叫出声来,拽住前方霍遇的胳膊。 霍遇回头,借着微弱光亮眯眼坏笑,“我的玉坠子掉了,卿卿莫不是以为踩到了骸骨?” “你…”卿卿不敢在孟柏年面前骂出出格的字眼,脱口而出的粗话憋了回去。 霍遇藉机反握住她的手,“跟仔细了,再往前走不定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坦诚相待 漫无尽头的阶梯,漫无尽头的黑暗。 只是走台阶便走了将近一天时日,在地下建这么多级阶梯,工程浩大,霍遇感慨百年前工匠的鬼斧神工,孟柏年自傲一笑,“这地陵的结构机关皆由孟家人亲自设计,由孟家人世代人亲手打造,即便是今日的工匠,未必能再造一所一模一样的出来。” “如此说来孟家人不做皇帝真是可惜了。”霍遇语气轻蔑,不满于孟柏年的骄傲。 孟柏年冷笑,“皇帝有什么好?过个百年,江山改姓,孟家自春秋起家,流传至今千年之久,世代皆有才人出,还真没谁瞧得起过皇帝的位子。” “原来是几姓家奴,孟家先祖的胸襟,霍某佩服。” “无知小儿莫以为打败了孟家便有资格猖狂,一个世族的生命如人的一生,何止只有胜负?” “恕霍某目光短浅,除了胜负,看不到更多。” 孟柏年发出一声嘆谓轻笑,霍遇真不是一个合适的谈话对象。他不讲道义,只坚持自己的做法。 若是八年前的孟柏年亦无法容忍这样不听劝阻之人,可被囚禁的八年如同八十年,够他看尽人生事。 有些道理不是不懂,而是因为懂得,才不愿接受。 顺应大流者比比皆是,而逆流而上、凭着一身孤胆一意孤行者少有之。 霍遇估准时间,下令就地休息,自己前往前方探路。 “卿卿能否带个路?本王皮肉金贵,怕被里头的机关暗箭伤着。” 卿卿一听便知这是有话要单独与自己说,她跟上去。霍遇回头一瞥,眼角带着微微笑意,都被地道里的阴冷吞噬。 绕过一方巨石,他将她困在臂膀之间,不容卿卿有任何抗拒,他已经凑身上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底下机关重重,无人带路,怕你还没走到底就该丧命了。” “我更怕有人带路仍然丧命。” 霍遇轻嘆,气音在卿卿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眨眼,掩饰瞳孔的震动。 “我好仔细瞧瞧卿卿,记住卿卿的样子,往后你若跟薛时安一走了之,爷这后半生恐怕得留下一些遗憾。” 她抬眼望向他眼底有光,“什么遗憾?” 她眼底好奇,原来是真的不懂。 霍遇歪着嘴角一笑,“想知道吗?” 若他不问,好奇心未必会这么重,可他故意问了,卿卿被他勾起好奇心,一双大眼瞪圆,求知心切。 “想。” “那就偏不告诉你。” “你…” 她再次被玩弄,气得鼓起腮帮,霍遇伸出食指戳了戳她像河豚一样的两颊,“卿卿的无知亦是叫本王喜欢的紧。” 她只注意到他方才用的是右手,“你的手好了?” “不如从前,也不至于不能动弹。” “真是苍天无眼。” “爷留着这只手,就是为了遮住苍天的眼,除去那些挡道的人。” “王爷心里人命便如此轻贱么?” “同是在权贵和刀尖往返,爷以为卿卿会懂我。” “王爷是执刀的人,我却在刀刃之下,怎能相同?” 她急切地要和霍遇撇清关系,仿佛和他有半点多的关联都会弄脏自己。 霍遇见她像扔开抹布一般扔开和自己的关系,只余一声没有意味的笑,“爷容不下任何对爷有杀心的人,卿卿可记住这话,往后别怪爷没给你过提醒。” “出了地陵我和你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王爷若没有其他话要说,请放开我。” 他的身躯看似是铜墙铁壁,卿卿却轻轻一推就把他推开。 她因要走的心太急切步伐慌乱,而被底下一颗石子绊倒,倒下之际,霍遇手臂捞住她,那位置恰恰落在她xiong下的地方,小臂鼓起的肌肉撞入女儿家的柔软,应该是旖旎万分。 他心头一热,胸腔里堵满阴气,就这动作把她重新推靠在粗糙的石头上,却怕她的背受伤,便用胳膊横在她颈背交接的地方。 这一连串动作令卿卿晕头转向,当他亲吻上来的时候,她的眼里、心里都是一团乱麻。 他的身体仍如往常炙热而有力。 他的舌头霸道,垫在她脑后的手却温柔。 他若要欺负人,就不会给对方半点回手的余地,卿卿浑身如同被钉子钉在他身上,被迫与他成一体。 原本该是日久见人心,她却越来越看不懂霍遇。 自来了西南之后,他也同这山林里晨间暮里散不开的浓雾。 她身在雾中,渐渐辨不清方向。 她被吮得舌尖发痛,也清醒过来,于暗中蛰伏,突然咬住他舌尖,逼他放开自己。 他不知足地眯眼说道,“可惜没有光,见不到卿卿脸红。” 她恼恨地看向他,他突然歪嘴坏笑,“难怪爷我总觉得路上这么黑,原来是卿卿这一双眼睛把天上所有星辰都给偷走了。” 她不知该给他什么样的反应——似乎不论给他什么答覆,都会落入他的圈套里。 他从来都是这么狡诈的人,事无巨细,总是想方设法叫别人不如意。 “往后你若跟薛时安走,爷就挖了你眼珠子留在身边当个念想。” “日后你若成大业,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必非纠缠着我?” “爷此生最爱权势和女人,不仅要得到最高的权势,还想要集齐各类女人,现在就缺个卿卿这样不解风情,却会养猪杀鸡跳大神的。”他转身靠在石壁上,双臂环在胸前,仰头张望,腹诽是不是将她身子开发的太早了些,反倒叫她的感情发育迟滞,正儿八经谈起情,她真是个呆子。“爷每日没事可做就开始想以后要册封几个夫人,连名号都想好了。卿卿若在爷身旁,就封你个春/宫夫人。”
第167页 她哭笑不得,“您能不能想些正经的?” “娘胎出来的时候就缺了根筋,不晓得什么是正经。要不卿卿教我?” 距地面十几里的阴仄空间里,土石潮湿,霉味沖鼻,竟留下她清悦的一阵笑声。 “卿卿一笑,就如北邙山仲春时开得春花儿,漫山遍野,芬香环绕。” 他用尽了溢美之词,却还是说不出口——他需要她。 不是为了这墓里埋藏着的东西需要她,不是这场战争需要她,不是他的谋权之路需要她,只是他需要她。 “有一事卿卿想从王爷口中得到答案。” “何事?” “当年在北邙山我遇到唿延大哥和木兰,她告诉我当年是王爷放她走的,可依我认识的王爷,不是这样的人。” “怎样的人?是否觉得本王太过慈悲了?可惜了,现在她也死了,总不能把她再捉回来。” “我好歹也救了王爷一命,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说句真话?” “我的真话在别人耳里也成了假话,有什么区别?我若说是念及与她一同长大的情谊放她自由,你可相信?” “不信。” “卿卿知我…当年的事还得从一份衣带昭说起,当年一群老臣非联名要保我做太子,赫连昌便和他的党羽处心积虑拦下这份衣带昭,朝上动静不小,爷便叫木兰拿着这份衣带昭逃了。” “你明知道赫连昌一定会找到衣带昭,为何还叫木兰拿着?” “她当年是爷的妻子,一个妻子要抛下自己的丈夫和旁人远走高飞,难不成你叫爷八抬大轿送她出城?凡有所获,必先有所付出。” 卿卿吸口凉气,早知他是阴寒之人,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可怕。 他在身边,就如同与妖鬼同行。 “那当年,你为何非要我死?” “你说只问一件事的。” “那我问王爷,王爷只需说是或不是。你是惩罚我偷你印章,放战俘营的人偷渡离开吗?” “不是。” “那是为衣带昭之事?” “是。” “你早就知道木兰将衣带昭交给了我,你虽不同意那些保举你的老臣的举动,却又怕泄露他们的身份,给他们惹来杀身之祸。所以看到联名之人的姓名都得死,是不是?” 他怔了半刻,“是。” 卿卿觉得极其可悲,若非当时有哈尔日救她,她现在已经是北邙山野魂,可她必须得死的原因,竟只是一份与她无关的衣带昭。 她低头,笑出泪花。 “柏年叔叔说觉得我与王爷像,我竟还不信,如今是真信了。王爷为了保护那份衣带昭上的姓名杀我,我为我孟家门客的名册愿死在王爷箭下,人都说殊途同归,我和王爷却是走一样的路,却不同归处。” “难得有个机会我能和卿卿敞开心怀说话,不如便将自己做过的事都吐露了吧。爷问你,当初你得知哈尔日他们已死,可想过抛下爷独自离去?” 她正在想搪塞的藉口,霍遇懒洋洋拉长音调,“说实话。” “我带孟九下山了…可孟九往回跑,我根本拦不住。” “爷被孟华仲抓的时候,你可想过独自离开?” “孟九不愿走…我怕它自己留下来被人捉去扒皮,一只土羌狗的皮毛可贵呢。” 他皱眉头,“还是爷的孟九老实。” “当初在蜀都你逃脱失败…为何要装乖顺于我?” “王爷大概是在战场上呆久了,没什么痛觉。可我怕疼…孟家人的脸面已经被我丢尽了,我只怕去了黄泉,无颜见我爹娘大哥。” “还怕吗?” “不怕了。王爷虽心肠黑,却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会受伤生病,会饿会嘴馋。” 他慢慢流露出欣慰之意,那段日子在她心里面,总算还是留下了些什么。 不管归路何处,就算走上相悖的两条路,好歹有过共同的一段回忆。 他要活着回到朝廷,性命、权势,还有他的卿卿,他都会紧握在手。 ☆、亡人之书 巴蜀王墓埋在深不见底的山林之中,墓室更在一段黑暗小径伸出。 沿着台阶时上时下,近一个白天的路程,终穿过重重夹仄山洞陷入巨大黑暗空寂之中。 足足有一个练兵场那么大的地方,只有正中央躺着一方石棺泛着幽幽冷光。 待火把照亮黑暗,方可见东西两侧两座巨大编磬编钟隔着石棺遥相唿应。 霍遇看向卿卿,卿卿不防和他目光对上,很快躲开霍遇注视,道:“…东海生百花,西荒正端阳。百花生时是二月十二,时值孟春,端阳节在孟夏之日,对照《礼记·月令》,孟春之月,律中太簇,孟夏之月,律中中吕。石棺靠底部的东西应各有只玉槌,用玉槌同时敲钟和磬的太簇、中吕之音,石棺便可开启。” 这段话她若背文章一般脱口而出,却又显得太过板涩,霍遇沖她眯眼,“卿卿还真不是块读书的料,背得如此艰涩。” 卿卿气恼,借着火光瞪了他一眼。 “前往石棺取玉槌的时候不得脚步过重,很可能会触发机关的。” 卿卿说罢,霍遇以探步子上前,卿卿只知道一步不慎万劫不復,下意识拉住他手腕,“很危险的。” 他手腕骨节和冷铁一般僵硬。 霍遇目光柔软了下来,他回头沖卿卿说:“我会注意的。” 孟柏年这时道,“我去取西侧的。” 卿卿又劝说孟柏年:“柏年叔叔…” 孟柏年知道她要说什么,率先打断,“霍遇小儿作为主将能身先士卒,我既是孟家人,也该以身表率。” 孟柏年由外场绕至西侧,与霍遇隔空打个眼神示意,二人同时出发,其余众人屏息,瞪目凝视,不敢发声,时间如同静止。 霍遇与孟柏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同时到达石棺双侧取到玉槌,再轻手轻脚返至钟磬两侧,交换眼神,同时敲其钟磬。 一时间,金石共鸣,鸣声与四面石壁碰撞,宛若一首壮烈曲目。 正在这时,石棺又四面龙纹石片托举而起,露出一个更加漆黑的洞口。 霍遇问:“可要下行?” 卿卿点头。 这一次却是卿卿走在最前面,人人都看得出她的急切,霍遇从侍卫手里拿来火把,在她身后照亮路途。 沿着石阶而下,是个巨大坑洞,场面甚为壮观。 坑洞四周都由石头雕砌,石壁上所刻,是一个又一个人间场景。 十几尊将军石像有序排列在石坑中央,那正是孟家自巴蜀王以来所出的歷代名将。而周围环绕着士兵石像,密密麻麻,真如大军压境。 卿卿几乎是无睹眼前的障碍之物,跳下石坑,绕过一个个石像,似乎是一种本能,她找到了自己父亲的石像。
第168页 霍遇与孟柏年跟上去,只见她跪在父亲像前,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佩拿下来,放在石碑底座的缺口处,顺力右旋,底座开了一道fèng隙,向右推动石板,原来里头是个置物的匣子。 卿卿伸手取出里头仅放着的一卷竹简。 霍遇不解,侧头问一旁的孟柏年,“何物让她如此心切?” “家书。” 简短二字,从孟柏年口中说出更是短促有力。可就是这二字,盛着千斤之重,卿卿双手颤抖,不敢打开竹简。 那是她的父亲,是给予她生命之人,是赐予她骨肉、血液的人。 亦是曾经最疼爱她之人。 孟柏年走上前,轻抚她发顶,“别怕,你爹在这儿陪着你呢。” 孟柏年见她仍然不敢打开,跪与她身侧,替她打开竹简。 小刀篆刻,字字清晰。 开头第一句,便是“吾爱卿卿”。 “吾爱卿卿,今为景召元年,为父得族人厚爱,造像于蜀王墓下,将与祖宗圣贤共处一堂。然,为父最以为不安一事,是卿卿出世。尔母体弱,卿卿将为吾与尔母唯一的幼儿,心有千言,百感交杂,万语不足诉其中之一。为父于行军途中得知卿卿出世,初初女孩父亲,手足无措,军中左右上下皆来庆贺,为父却只担忧,一双握刀挽弓之手过于粗糙,卿卿或许不喜。为父此时最庆幸事乃于卿卿前,有恆之、沉毅二子,长于卿卿,为父难以顾家,长兄为父,护卿卿喜乐成长。为父思虑,卿卿若见此信,唯已是窈窕淑女,此时此刻,为父仍未曾见过卿卿,却已于脑中浮现卿卿成为淑女模样,定若尔母娇美。尔母乃为父一生所见无双女子,却不愿卿卿类尔母。身怀此姓氏,难得自在,为父註定将此生为战场束缚,未能体贴与尔母,尔母太过坚韧,为父每每想起她,心头酸涩,于她有愧!为父亦将不能时常陪伴卿卿身侧,此时已经懊恼,为何不作寻常人家!然为今之计,唯有驱逐胡虏、护我百姓,为家人积福祉,令卿卿日后无忧、自在而活。所幸之事,恆之稳重、沉毅灵敏,足担孟家家业,卿卿一生万万不用为此姓氏忧虑、负责。生于孟家,是幸,亦乃不幸。为父为卿卿取名卿知,诉情尔母,卿卿乃为吾夫妇宠儿,若有朝一日遇到难事,卿卿需铭记于心,尔先为父母子嗣,次而为孟姓子孙,愿卿卿何时何地都随心所欲、无牵无挂,除却尔母,不可为任何人事做出退让。思及将于月底见到卿卿,为父惶恐,望卿卿能够喜爱父亲、不嫌弃为父一双粗糙双手。此时,恆之、沉毅定围绕尔母膝下,逗弄为父的亲亲女儿,为父归心似箭,盼与吾妻子团聚。景召元年,二月初九,于行军西梁、月色疏时。” 卿卿觉得自己的脑海、心头皆发麻,似乎这逐渐之上一个字都没有落在她眼里,却整章刻印在心上。 她怀揣这份家书,起初呆滞,彷如被收了魂魄,突而,一声悲凉哀泣,迴荡在这地下阴冷的石室中。 太凉了——这份竹简太凉了,她捂在怀中,号啕痛哭。 这一刻她独独沉沦于一个单独的天地中,爱怨希冀,都化作巨大悲怆,她的寂寥,没人能干涉,无人敢打扰。 霍遇也是头一次知道,眼泪能成江河。 他宁愿遍地荒芜、糙木不生,大地干涸,永远不要有她的眼泪。 他好奇那封信中内容,却不去追问。若自己也有个女儿,只怕恨不能将天底下所有的宝贝都献上去。他不懂卿卿,却懂她的父亲,懂每个行军之人。 不论将军士兵,说上了战场无牵无挂,都是违心之话。 杀伐之外,他们亦只是凡夫俗子。他想起死去的哈尔日,他还未曾见过自己刚刚出世的儿子,他想起死去的郝军医,相继送走了自己的儿子、孙子,他想起霍骋,小小年纪亲眼目睹父亲死于战场之上,他想起汲冉、冯康,那些兄弟为专心打仗,至今不敢成家,不敢向心爱的姑娘开口。 他想起自己,是这一双手害那个可怜的姑娘家破人亡,害她只能在此处,跪在父亲石像前哭到晕厥。 是这一双手,送走自己的袍泽弟兄,是这一双手,赶走那个牵挂他心神的姑娘。 那些年自己在战场上搏功名,每一次远去,骄傲的霍煊在他转身时候偷偷泪流,他的父亲送他三十里地,不肯归去。 走得人义无反顾,自以为是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做大英雄,扬名立万。谁又曾回头看到留在原地的人,放肆着的泪水、故作欣慰,都是不舍。 战争最令人无奈是,他是加害者,亦是受害者。 卿卿的父亲以身殉职,留得百世英名,庇护了他的家族臣民、而受他所庇护之人,都会庇护他的女儿。 霍遇不认同他的做法,在这一刻,终于理解。 若是他,也希望不止由自己一个人去保护那个坚强地令人心疼的女孩儿。 地陵之下不知时辰,所有人都疲累,霍遇便下令在此休息。 他拿从地上带来的果子糖递给卿卿,她怀揣着那份竹简,望着顶层雕刻的战争画像,泪盈于睫。 “霍遇,你写过家书吗?我听人说,每个上战场的人,都会写一封遗书给家人。” “不曾,就算必须死在战场上,爷也得是最后一个死的。” “王爷真是冷血之人。” “是啊,年纪尚小时开怀踏入战场,只为寻一条新奇的路,本王从没想过做英雄圣人,功名虽能传百世,命只有一条,权衡之下,本王还是以为性命最重要。就算能偷生一刻,那也是自己赚了,管他史册怎么写。” “我原本想在这里杀了王爷,现在不想了。” 他侧目凝视,他虽早已猜到,却不想她自己会先坦白。只见那两道眉又拧在一处,喑哑的声音从她嗓子里溢出,“要干干净净地活着…可是那么难。” “此次能进巴蜀王墓,得到那传闻里的兵阵图,回朝廷,你便是一等一的功臣。由皇帝的嘉赏,有你们家门客的暗中庇佑,你还有你哥哥,还有薛时安,你会过着令天下人艷羡的日子。” 他有些羡慕那些死去的人,与其说不想死,更是不敢死。他若命陨战场,已无人为他流泪怀念。 亡人已逝,不遗这人世间半点风起云涌。来时匆匆,去世空空。 未亡人却一生若碎浪击石,满身疮痍,却无人看见、无人在意、无人抚慰。 ☆、难得两全 在孟家列将殿堂中休息四五时辰,重新下行。 卿卿走向诸石像最中央间的高大石碑,在石碑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后,起身与霍遇道,“底下埋藏的就是你们要找的东西,心诚则灵,要想开启石门,请王爷命人在石碑前叩一百个头。” “你莫不是在煳弄本王?” “都到这时了,你不信也得信。” “若磕完一百个头,石门不开,爷可饶不了卿卿。”他附在她耳侧,如情人在低语。 霍遇正欲上前,孟柏年已先一步跪在那石碑下,“我本是无家孤儿,侥倖在乱世得孟氏一族庇护,孟家恩德,便今日来报。”
第169页 磕一百个头,若有诚心,也不是什么难事。 卿卿亦陪孟柏年同跪,这么跪下去,双膝也难承受,她却是腰也不曾弯折,如被谁钉在那里。 霍遇嘆口气,柔弱身躯下,是个坚韧不输世上男儿的魂。 他上前屈膝,与她同跪一处。 孟柏年也不知磕了多少个头,如若木偶,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不知何时,所有人都跪下,跪在这些将门先人脚下,跪在将门信仰下。 直至北侧墙壁从中裂开一条fèng隙,成为两扇门,向左右滑开,露出巨大的暗室。石门开启声音轰轰作响,孟柏年仍在叩头。 他不起,便无人起来。 直到头破血流,他上躯前倾,匍匐在那巨大石碑之下,久久未起。 他活着回来了。 多年囚禁,多年折磨,多年在黑暗中不见日生,不见月落,无人施捨怜悯,他活下来了,没有辜负孟家给他的这一条命。 男儿有泪不轻弹,唯有以血,去怀念、去报答。 “柏年叔叔,起来吧。” 卿卿轻唤。 一行人走进暗室,卿卿道:“西侧石壁是活动的,请王爷命人将石壁向后推动。” 要想推动巨大石壁,绝非一两人力量可为,霍遇叫来百名士兵,向后推推动石壁。 群力齐发,那石壁晃动,渐渐后移,视野落在他们脚踩的地面之上,竟从中浮现一个巨大洞窟,久违的光明如开闸的江水,在瞬时之间涌入,照亮内外充满整个二层地陵。 卿卿曾从孟峦描述之中得知此中场景,尽管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仍被这壮观场面撼动眼界。 人世间没有长明之灯火,便以夜明珠做灯,照耀此间宝物。 世人皆知千金易求,夜明珠难得,在这地陵之中,却是成百上千,甚至上万可光彩夺人的夜明珠堆积,散发耀眼光辉。 霍遇大笑,“难怪你们姓孟之人,从不稀罕什么王权富贵,千金难求的宝贝,竟被当做废石一般利用。” 洞口有绳梯悬下,可通底层。 霍遇只命少数士兵一同下去,其余之人镇守在上层。 除那张传闻里的兵阵图,世人皆以为巴蜀王墓中埋藏是金银珠宝,故此称之为宝藏。 皆不曾想到,原来以金为钟、玉为磬,当世最高超的机关术、最绝伦的造像工艺,万颗夜明珠为灯,只是守护这一间藏书阁。 霍遇拿起手边架子上的一只竹卷,展开细读,眉目渐渐凝重,他很快读完一卷,又拿起另一卷,看罢,在去另一侧书架上抽取一卷阅读。 自西周时期的兵法地图、机关工艺、战马武器,那些已经失传的或是根本未曾听闻的兵法典籍,按年代分布,次序分明,都在这间藏书阁中。 这不是当权者所求的致胜宝典,却是每个行伍中人心中宝藏。 战争,亦是政治之策。若想守住统治,先得守民,若想守民,先得守城。 守城之法,攻城之策,用兵之道,造器之术,共为兵阵。 所谓兵阵图,并非一张图,而是无数先人的经验结晶。 霍遇这才感嘆,“真宝藏也。” 卿卿恐他要将这些书卷搬回岸上,提醒道:“这些书卷或是因为在地陵之中才得以保存完整,若拿上地面,只怕很快腐化。” 霍遇发号施令,“找出北祁以后造器之术的书卷,誊抄下来。” 世无常胜兵法,却有常能制敌利器。 士兵誊抄武器、攻城机构、船舶制造等工艺书卷时,霍遇从头阅读书阁藏书,可谓废寝忘食。 孟柏年见霍遇对这些兵书如痴,但一举一动磊落得体,便也放心。 估摸着孟束这几日便要有动静,孟柏年带着卿卿提前上去守着孟束。 霍遇只在卿卿要走时抬了头。 这一眼,卿卿察觉出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的目光没有惯常的轻挑,目光深处没有冷冽。 他只是不经意看了她一眼,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心。 卿卿随着孟柏年匆匆上岸,见到薛时安,心情才稍稍平復,二人商议一番,不能叫孟柏年独自同霍遇的士兵带着,薛时安因对他们有恩,他们也能听其建议,薛时安便留在此地,叫士兵护送卿卿回蜀都。 行到山腰,车轱辘松了,卿卿便在原地等待士兵修理车。 忽而马蹄声自四方而来,士兵拔剑护在她身前,数千、数万骑兵的身影露出地面,呈江潮之势,向她奔来。 为首的将领卿卿略有印象,是孟华仲身边之人。 她垂睫沉思,悄声与这几个士兵道:“你们既然都是北府骑兵,断不能死在孟束手下的手中。我会和他们走,你们不必为我硬拼。” 她负担不起这些士兵的性命。 兵刃相见之前,她挺身而出,“我同你们走,这几个士兵乃薛府之人,还请这位将军放他们回蜀都去给薛先生报信。” 薛时安财力非凡,人人都想巴结,少有人敢得罪薛时安这个名字。 况且此番孟束出兵,早已弄清霍遇手下人马虚实,五万骑兵压境,料他霍遇有翻天本事也逃不出。 因此他们并不在意这几个喽啰车夫,便放他们归去。 这几个士兵被放过以后匆匆从密林近路里赶回王陵旁驻扎的军营,孟柏年问了他们人数,这是令他们是料不及的。 孟束手上骑兵精锐统共十三万,竟用五万来打霍遇。 霍遇下陵之前已和霍骋商议过战略,霍骋按计划出兵,却遭孟柏年和薛时安的双双反对。 卿卿在他们手上。 霍骋冷笑,“难不成要我们这些兄弟为了孟束的侄女死在此地?” 孟柏年皱眉,这小少年所言无误,两军对峙,单独的生命又算什么?孟束未必会为难卿卿,可若不及时出战,损失惨重。 “卿卿是我的侄女,与你们无关。你们不必为她延误战事,我的侄女我自会自己去救她。” 薛时安心知孟柏年被孟束折磨多年,仇恨蔽眼,只怕让他独身前去也非上策。 如何能不威胁卿卿性命,又能积极应战不损失更多士兵,实在是个两难的问题。 薛时安拦住孟柏年,与霍骋道,“我与孟大哥都不能放任卿卿性命不管,却又怕坏了王爷大计,此事还需有王爷的意见。” 陵墓之下各个关口都有士兵把守,要通传消息并不费太多功夫,约只两个时辰的时间,便得到了霍遇的答覆。 既然是战场之上,一切以战事为先。 不论何时,他都只有一个答覆:进攻。 ☆、以我之心 霍骋领兵主动发起攻击,在鹿林鏖战三天三夜。 双方各有损伤,都是奋死一搏,不遗余力,也不见胜负。 孟华仲一方胜在人多和熟悉地形,而霍遇的玄铁骑战斗力剽悍,又及时布阵反击,占领高地,双方势均力敌。 鸣鼓声、喊杀声,充斥四野。 卿卿已不陌生战场上的声音,她当吃则吃,当睡则睡,安稳度日。 仿佛已经经歷过了更可怕的事,有屋檐遮阳避雨,能饱腹,能安睡,并没有更糟糕。
第170页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她竟在这里再次见到孟华沅。 时过境迁,倒也没有生出什么感慨来。孟华沅送来凝神汤药,卿卿本能避过不喝。 孟华沅出声轻笑,“卿卿也学聪明了。” 卿卿不知她前来用意,而孟华沅也不发一语,只是用一双漂亮上扬的眼睛盯着她。 战场上的鸣鼓声传来,不知到底是哪一方击鼓,大约是休战,鼓声之后,突然静谧。 孟华沅抬起茶碗,轻抿一口,任那苦涩的茶水润过喉咙,再轻咳一声,方才出声问道:“晋王他…过得好么?” “他的袍泽弟兄惨死,右手险些废掉,能否痊癒如今尚不知道,被人剥了皮,落了一身伤,九死一生,却也活了下来,所以不能说是不好,却也说不得好。” “他那样爱惜自己性命的人,是不会死的。” “是啊。” 卿卿暗讽,再爱惜性命,若当初她将他抛下,任他毅力顽强也活不下来。 孟华沅眼里存着柔和笑意,恍惚间,卿卿仿佛见到了曾经那个体贴温柔的华伶。 “堂姐可是还记挂着他。” “他那样的男人,不是天生就该被女人记挂着吗?身为女子,不能爱他,便只能恨他,怎能捨得与他没了关联?可他太强大了,谁也无法得到他。” “卿卿所见,王爷不过是太过自私。” “你不懂他,他只是忠于自己…从不委曲求全。” 卿卿想到霍遇跪在自己脚下求自己的模样,就觉得讽刺。 爱人之心原来可以蒙蔽一个人的眼睛,叫她是非不分。 孟华沅突然侧过头看着卿卿,“卿卿便不爱他么?” “我怎会爱他!”卿卿怒道。 “你这般不假思索,反倒显得心虚,卿卿。” “我看你是爱他成痴了,不可理喻。” 她现在顾不得什么长幼,不希望孟华沅将自己和霍遇扯上任何关系。 孟华沅不为所动,只是柔和地笑,“他当年对卿卿,左右不过一个玩物,如今却和卿卿同甘共苦,是造化弄人么?” 卿卿厌烦回绝,“卿卿与晋王,隔着父兄之仇,隔着北邙山战俘营的仇恨,莫说他从不曾对卿卿体贴相待,即便他待卿卿如谦润郎君,卿卿依然视他为敌。” “是啊,怎么就你这么个不解风情的蠢丫头和同生共死,若当时是我在他身旁,也会不顾一切救活他的。” 卿卿再也说不下去,孟华沅的爱几近痴狂,丧失理智。 孟华沅还沉浸在过去那段郎情妾意的日子里,这是走进两个士兵,粗鲁地将卿卿带走。 卿卿被带到孟华仲的主将帐中,她曾烧孟华仲的粮仓,孟华仲记着这个仇,给她的待遇如同阶下囚,只是因她经歷过更糟糕的事,并不觉得受苦。 她心里犯憷,警惕地看着孟华仲,他坐在几案之上低头不知在看着什么东西,片刻后抬头,露出阴郁的眼神。 “薛时安以重金换你,你可以走了。” 卿卿将信将疑,试探问道:“薛时安人呢?” “侍卫会送你去见他。” 卿卿心里起疑,若时安赎他,孟华仲定是狮子大开口,既然是大笔生意,时安又怎么会不在? 押送她的侍卫已经上前,却不为她解开手铐脚镣,一前一后将她带走。将离开孟华仲视线时,他喊住:“慢着!你我为同宗兄妹,有一事愿你如实相告。当出你为救竖贼霍遇烧我军营,可知错?” “对错我自己也不知…倒也想请堂兄替向叔父问一句,身为同宗之人,当年从中作祟害我瑞安孟氏满门自缢,他可知错?” 孟华仲朝侍卫招收:“带走她。” 押送卿卿的一共七八个侍卫,步行走向山下的方向,深夜行路难辨别东西南北,卿卿本能觉得这不是下山的路,走到半路,开口问侍卫:“我们何时才能到?” “不知道,你走着便是了。” 她心越来越慌,一路听着几个侍卫谈论家中长短,其中一人的老母下月月底过寿,邀请其余几人携家带口去参加。 他们只顾谈着自己的话自己乐呵,全然不顾卿卿。 卿卿又问:“可否给我解开手铐脚镣?” 一个高瘦侍卫回头恶言:“到了自然给你解开。” 她的双腕磨出细小的水泡,脚上越发沉重,更重要是,她已经能够确定这不是下山的路。 她不知前路是什么危险,在这条路上她嗅不到任何生机,几乎是出自本能,扭头撞开身后士兵向远处跑去,她手脚接被桎梏,跑不了片刻就绊倒在地,其中一个暴躁脾气的侍卫恶骂一声,拔刀就要挥向她。 生死一瞬之际,一只利箭乘风穿破那侍卫手腕,铁刀落地,刀柄砸在卿卿脚上。 她下意识爬过去举起那刀保护自己,几道黑影从两侧灌木丛中飞速闪出,一时间又是一场混乱的恶斗。 一个黑影向她靠近,拽住她手腕,那只手冰凉的温度是她万分熟悉的,她正要喊出“时安”二字,刀光闪来。 来不及喊出小心,刀光太快,卿卿迅速做出决定,将时安推开,仿佛她註定该挨这一刀。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刀刃久久未挥下,她已忘了该如何唿吸和动弹,傻愣在原地,那方才还向她挥刀之人,头颅滚落在她脚下。 如妖鬼横行的山风之中,霍遇一身黑甲,面目染了血,双目近似赤红,仿若要吞噬山中妖鬼。 霍遇夜带三千精锐袭击孟华仲军营,给孟华仲造成重创。 孟华仲咽不下这口气,但伤亡惨重,不能立即开战,只得在军营里等得焦头烂额。 他几日夜不能寐,一闭眼想到的就是霍遇那张狂的脸,噙着笑若逗弄一只宠物般对他说道:“给你几天时间好好搓搓背,咱们剥皮也得讲个干净。” 他发誓,势要擒此竖子,割下他的舌头要他自己嚼了吃。 而这夜除了重创孟华仲的军队,霍遇还捎带着收穫了些别的。 孟华仲那糙包捉走卿卿,他便捉来孟华沅,要他也尝尝被威胁的滋味。 关于孟华沅这个人,对他而言已是许久之前的记忆。 卿卿打完洗衣的水,提着沉沉的水桶摇摆着回洗衣房经过巨大榕树下时,一颗石子杂种脑袋,她四处张望,最后目标锁定在树上。 霍遇一脚踩着树枝,一脚轻松下垂,右手握着几颗石子练习敏捷度。 她气恼不过,低头捡起石子,也朝他扔过去。 他右手竟准确无误地抓住飞速向自己飞来的石子。 卿卿皱眉,“你的手好了?” “好了个七七八八,爷的手好了你怎么这么不高兴?” “你的手好了我为何要高兴?” 她提起水桶继续跌跌撞撞地走,霍遇嘆息一声:“不讨喜的丫头。” 他双臂缠绕树枝,再放下左手由右手单独抓握树枝,身体悬空,晃了一阵跳下树来,跑上前夺过卿卿手上的水桶,“水都快洒光了。”
第171页 他只用右手,其实尚有些吃力,却又装作轻松模样,让卿卿相信他的手是真的痊癒。 卿卿进屋端来盛着脏衣服的木盆,霍遇跟进跟出,亦步亦趋。卿卿不耐烦回头:“大战在即,王爷身为主将为何如此清闲?” “你以为行军打仗是要时时刻刻紧绷着的?就算是弯弓绷得太紧也会断开,爷一个凡夫俗子,韧劲不行。” 卿卿忙着洗衣,不搭理他,她坐在小板凳上埋头搓洗脏衣,因长发碍事,便用布巾绑起,露出洁白的后颈和她的蝴蝶印,还有衣领处的两枚补丁。 霍遇忆起当初他在永安府慎刑司时,她刚刚被册封为郡主,前来见他,身上是华贵的锦裘云缎,妆发精緻,和现在的她判若两人。 与他在一起的日子,她只能穿带补丁的衣服,只能用粗糙布巾裹发,实在可惜了美貌胚子。 等回了永安城,他要把永安所有的好看衣物都买下来给她。 她手里洗的是一件贴身小衣,不想被霍遇看见,盼着他赶紧走开,但这人故意装作没眼力见,赖在这里就是不走。 “薛时安呢?怎么不陪在你身边?也不怕爷把你再拐走。” 卿卿不愿和他搭话,霍遇便揪开她头髮上的髮带,故意挑衅。 卿卿在他这里积攒了太多脾气,再难以忍受这些幼稚的行为,端起洗衣的木盆,泼向他。 霍遇迅速躲开,满盆污水一滴不沾身,全都落在了孟九身上。 孟九瞬间变成落水狗,冲着卿卿喊叫。 霍遇站在一旁看着笑话,还不断怂恿:“孟九去咬她!” 孟九反冲向霍遇,庞大的体格撞向霍遇,把霍遇撞倒在地上,霍遇拽着它的毛把它扔向一旁,“爷还未见过这么嚣张的叛徒!” 孟九跑过来蹭卿卿的裙角,卿卿道:“你脏死了。”正好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她便打算在阳光下给孟九洗个澡。 “王爷,您跑个腿儿,打点清水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王爷,您去寻把干净的刷子吧,刷头的毛要细腻一些,但不能太软。” 她吩咐不断,霍遇却乐此不疲,他几趟来回,头上渗出汗珠,别说孟九需要洗澡,他也需要。 “卿卿何时也替爷洗一回澡?” “你按住孟九,别叫它晃来晃去。” 霍遇拍了把孟九,“稳着点,别动来动去。” “谁教你打他了?” “爷的狗爷爱怎么教,是爷的事。” 卿卿听完这话,甩下脸子,撒手不干了。 “你的狗你自己管。” “卿卿生气的时候双眼一瞪,真像孟九。” 卿卿握拳咬牙,盯了他一会儿,这次直接端起孟九的洗澡水,毫不手软泼向霍遇。 带着点腥臭的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霍遇好久才缓过来,可睁眼看,这四下还哪有她的人影? 他抬起袖管擦了把脸,想气怒大骂,却只是无奈地笑着摇头,孟九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霍遇踹了把孟九屁股,“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太没教养了?” 孟九这次汪汪叫了两声。 霍遇侥倖地想,幸好狗不会说话,要不照着孟九这性子,现在已经他刚才说过的话都说给卿卿了。 ☆、掌心纹路 霍遇夜来在树下散心,一阵幽幽笛音,琴音带着化不开的愁郁,诉着思乡情,传入他耳中,每一音动都唤起他的共鸣。 他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窗户半开,一半是被烛光照亮的陋室,一半是女儿家惆怅的侧颜。 两年了,比起孟华沅跟他的时间来说,还是短暂了些。 即便他身边从不缺女人,她仍是独一无二,无人可取代的。 有风进来,孟华沅正要关窗,意外地对上霍遇的目光。 她遥遥望着他。 她的记忆里他不曾这样消瘦过,两颊深陷,仿佛那层皮下就是骨头了。她对他没有九分了解,也有八分。 他喜欢女人兄弟围在身旁,有酒有肉,有歌有舞,他是个受不了半点寂寞的人。 何以他又一个人在寂静的夜色下踱步? 到他身边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七年前的她,将满十六,也是和卿卿一样的大好年华,在他身边五年,不论他上战场还是去深林练兵,她都伴在左右。 五年时光,纵他对她无关情爱,也是最熟悉的人。 何以如今相顾,却被岁月药哑了喉,半声都不敢出? 她远远向他行了个妾礼,便关窗,将自己和他隔绝开来。 霍遇见孟华沅合住窗户,熄灭室内烛火,眼神冷冽,他也不过想在这长夜之下找到一个能陪伴自己的人,怎就这般艰难? 不过见她方才并未手上拿笛子,这笛音还在继续,那吹笛者另有其人。他绕过孟华沅的屋子,东面是个同样不起眼的木屋。 屋里烛火敞亮,却没有声音传来,他抬头朝树上望去,卿卿坐在树上,双脚交缠,晃来晃去。 她吹得格外入神,对他的出现一无所知。 霍遇绕到树后面,踩在石头上轻轻一跃,双手抓住高一节的树枝,两腿使力前后晃荡。 黑影在身旁晃动,大多数人都会受到惊吓,卿卿真以为遇到了鬼,忘了这是树上,就要逃走,一个没留神,竟摔下树来。 好在这树并不高,摔不死。 她摔到地上,很快那个黑影也跃下来,她定神一看,火冒三丈高:“王八蛋…” 霍遇没想她这么不经吓,她摔下来的时候自己也慌了,不过见她骂人的时候中气十足,那么是没什么大碍了。 只是那只笛子一摔为二。 他走过去搭了把手,“爷扶你起来。” 卿卿不理会他的手,双手撑地试着站起来,但尾骨像是碎了一样疼,她怨恨地看着他,霍遇已经不耐烦,直接抓起她的肩膀把她给拽了起来。 “恐怕屁股上擦破皮,爷得给你瞧瞧。” “无耻。” “又不是头一回看。” 她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连忙摇头,“没伤的。” 霍遇握住她手腕,见她拳头紧握,自己就更用劲,直到她疼得受不了,张开五指,露出手掌被粗粝碎石摩出的伤来。 “另一只手。” 她的左手险些就被他废了!她不想再遭罪,乖乖摊开右手手掌,露出擦破皮的伤来。 她右手掌心有一道横贯的纹路,这是他从未发现的。 “卿卿竟是个断掌,那与我这个克妻之人是天生一对了。” 她的手被他攥在手里,怎么都收不回来,她发出细不可闻一声轻嘆,目光垂下,眉头含雾,“不是,是以前你用鞭子打下来的时候,打到了手掌,伤疤脱落,留下的痕迹看起来就和手心纹路一样。” 他迟疑了阵,嘴角上扬,眼神玩味儿,“是吗?对不听话的猎物本王一向不会手下留情。”
第172页 “若是如今的你到了当初的北邙山,可还会犯下同样的恶行?” “卿卿,人性里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这是实话,也是假话。 若是现在的他回到当年的北邙山,依然会用北邙山战俘性命去抵匈奴铁骑。 但他断然不会再叫她受任何伤害。 巡逻士兵换岗,夜进二更,霍遇拿来治疗外伤的药涂在卿卿手掌破皮的地方。她的手细緻柔软,皮肤滑腻,手掌小小的,和他的手比起来像是孩子的手。 那时在北邙山见她,还以为是谁家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的手。 就是这样一双柔弱的手,拨开仇恨的云雾,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卿卿疼不疼?” 她摇摇头,“还能忍的。” 卿卿苦笑,这一幕又算什么? 北邙山日復一日的劳作让她对疼痛感到了麻木,直到霍遇的出现,才重新唤起她对疼痛的惧意。再后来,他一箭射向她,那大约是她遭受过最大的疼痛。 她对疼痛的耐力全败这个男人所赐。 他的动作已经很轻,却难免药膏涂在伤处有蛰痛感。 “你能不能快一些,快要二更天了。” 她打个哈欠,意识模煳地说。 霍遇看着她眼皮无力地垂着,一会儿一个盹儿,压根控制不住睡意。嘴唇微张,竟在他注目之下流出晶莹的银丝。 这模样居然煞是可爱。 眼见她脑袋不断向一旁歪去,霍遇连忙伸手扶住。 恐怕她这几天在孟华仲那里也不曾休息好,看着都憔悴,霍遇生了怜悯之心,一手撑住她后颈,一手拦起她的腰,将她横抱起来。 把她放到床上之后,霍遇拿起枕边的帕子,沾湿后替她擦去脸颊上的口水痕迹。 “爷可真是个不守信的人吶。”他看向窗外树影,呢喃碎语。 说好要带她回瑞安,反倒是她不计艰辛送他回来。这一路他受尽伤痛折磨,辛苦却不敌她十分之一。 杀人不过一念间,救人却要在无数个念头间来回动摇。 他这条命太不易。 她突然哼唧一声,霍遇当她要醒过来,然而她只是翻个身。 不知不觉已经是鸡鸣时,霍遇准时睁眼,他夜里睡在卿卿床边,腰酸背痛,走之前扶着腰俯身在她唇上啄了口。 美人怀难挣脱,可仗还是得打。 又是几夜鏖战,孟华仲的阵营几乎被夷为平地,霍遇若得胜算,打起仗来便和疯了一样,进攻鸣鼓一而再再而三敲响,后来孟华仲的士兵只要听到鸣鼓便双腿发软,想要卸甲而逃。 霍遇已然杀红了眼,但凡屠刀开戒,便没有终止下来的理由。 他夺过孟华仲一方的鸣鼓,将鼓面敲碎,“弟兄们!擒了孟华仲,叫孟束老贼向你们跪地求饶!” 北府营和孟束的旧怨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率先冲上来的那些老兵都是孟华仲熟悉的面孔。 他在马背上狂妄而笑:“不过是我大祁不要的酒囊饭袋,我倒看看今天你们能耐我何!” 战场一片混乱,霍骋攻在最前方,挥刀朝孟华仲的马头砍下。孟华仲及时调转马头,躲过一命,几十个敌方士兵冲过来护住孟华仲,缠住霍骋。 孟华仲趁机逃脱,霍骋砍了那几个拦路兵,快速追上去。 追了许久,只能远远看见孟华仲背影,见他逃往山下,霍骋明知有诈,可这一瞬他无法保持理智。 面对敌人,从不需要理智。 他纵马下山,路面双侧林中扑来几时黑影,霍骋拔刀厮杀,一番恶斗,他虽制敌,却自己身负重伤。 孟华仲见自己的侍卫虽倒下在霍骋刀下,却不慌张,他的马匹行到霍骋面前,霍骋负伤单膝跪于马下,见他过来,扶着深扎地下的刀费力站起来,“孟华仲,小爷今个儿要拿你人头!” 孟华仲扬首俯视,“你爹都不过是我孟家一条狗,你算得了什么?” 霍骋尚有体力,他怒而拔刀,势若疾风,砍向孟华仲马蹄。 马蹄负伤,乱了阵脚,孟华仲摔下马背,他扶地而起,好整以暇道:“你爹好歹是大祁一条忠心的狗,你却投奔敌人欺我骑兵,我今天就替你爹好好教训你这逆子。” 他抽出腰间匕首,朝霍骋挥去。 霍骋力气耗尽,闪躲不及,被他刺中大腿,献血溅出,又是一匕首刺入他右肩。 霍骋处在下风,很快被孟华仲制服,这时孟华仲吹了声口哨,从一侧树林中走出两道幽幽倩影。 孟华仲望着二人阴戾道,“小堂妹,劳烦你带我兄妹俩也去巴蜀王墓见见咱们孟家祖宗留下的遗物。” 卿卿道:“我们三个走便走,你带着霍骋这废物,不拖累脚程么?” “今天便要列祖列宗看看你们这邺人走狗!” “好,今天便叫列祖列宗看看你这残害手足的阴险小人!” 卿卿话音刚落,孟华仲一个耳光落下来,她右耳一阵嗡嗡声响,他们说些甚么她都听不见。 孟华仲揪起她的头髮还要再扇她左耳,孟华沅挡在卿卿面前:“你打她只会让她怀恨在心,这丫头比你我以为的还要狡猾,只有她知道地陵机关,若她怀恨在心,在地陵里可以随意置你我于死地。你便忍忍脾气,等出了地陵再和她算帐。” 卿卿却无惧。 “今天你便打死我好了。你打我多少下,我哥哥都会千百倍奉还。” 孟华沅惊异:“你哥哥?” “是啊,我二哥沉毅!他没如你们所愿地死去,他还活着,不,他活得好好的,而且等他恢復身份,便是孟家族长,那个位置你们一家永远别想觊觎。” 孟华仲又是一耳光落下来,卿卿双颊肿起,髮髻散乱,却仍不知疼地笑着。 现在她好像知道为什么霍遇是没有疼痛的人。 在叫人失去理智的仇恨面前,疼痛不值一提。 孟华仲想起当日被他火烧军营就走霍遇的情景,越发疯狂,他一脚踹在卿卿腹上,痛骂道:“你这霍遇养的娼妇,算什么东西?” “这世上…就你们父子是个东西,猪狗不如的东西!” 孟华沅护在她身前,大声斥道:“都住口!再不入陵,霍遇的追兵过来谁也逃不掉。” 霍遇大获全胜,却不见霍骋孟华仲踪迹,四处搜索,快黎明时,守营侍卫跑来:“王爷!孟姑娘和华伶姑娘都不见了!” 过了一阵又有搜查兵前来汇报:“王爷,我们在山底找到了霍总兵和孟华仲的马!” 他望着敌方阵地随着天亮散去的硝烟,咬牙切齿道:“来人,跟我去活捉孟华仲!” ☆、相知相依 巴蜀王陵深处,黑暗如张口的巨兽吞没来者。 霍遇虽已来过一次,仍觉得可怖。上次卿卿与他们那么多人同行,他都觉察到了她的胆怯,这次被孟华仲威胁入陵,不知她该有多绝望?他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马就见到她。
第173页 走到巴蜀王石棺存放的地方,整整一天脚程他只喝了一口水,心里唯恐她和霍骋在底下断水断粮,难以支撑。 想到此处,他不可自抑地笑了。 他何时把一个女人的命看得这么重要了?女人没了就没了,谁还指望着一件衣服穿一辈子?几时她就偷走了他的心,偷走了他的魂。 他不知道这一切因果起源,究竟是来源于北邙山的惊鸿一瞥,还是来源于她对他汹涌的恨?命运确实已经将他们紧紧缠在了一块。他害她沦落为奴,又在多年后一眼看中了她,他欺负过她、羞辱过她,使她恨他,这恨意让她把他送上了前往西南战场的路。他心有不甘,将她掳掠此处报復,却又在危及时为她所救。这像是两条系成死结的绳子,除非一剪子剪开,否则不会有人能分开他们紧紧相连的命。 他不会叫任何人剪开他们之间的联繫,他要做她一生的因,更要做她一生的果。 他是如此喜爱这个叫他恨爱不得的女子。 卿卿自被孟华仲兄妹掳掠来以后没有吃喝一口,飢饿在这个时候反倒让她多了些硬气,孟华仲兄妹不论如何作为,都不能令她开下一层墓的机关,因此他们只能盘踞在一间小小的石室里。 孟华仲几次气恼要拿卿卿撒气,都被孟华沅拦了下来。 孟华沅见卿卿也是一脸不屈不饶,此时真是恨她的臭脾气,委曲求全不是她最擅长之事? “你又是何苦顶撞我大哥?少受点罪不好么?我们在这地陵里都要靠你带路,你乖乖听话,他不会动你的。” 卿卿嘴角扬起,烛火照亮她半张脸,那杯照亮的半张脸的颜色极为艷丽,“只要触碰到机关这间石室就会坍塌,我原本想令霍遇葬身于此,后来一念之差,放走了他,没想到如今正派上用场。” “你要同归于尽,自己不怕么?” 孟华沅笃定没有人不怕死亡,却不料卿卿肯定道,“不怕。” “你疯了不成?”孟华沅惊诧她的固执,静心一想,才觉得她的行事方法太过熟悉。 宁自损一百,不肯让对方获得丝毫利益,这是霍遇一贯的做法。 “哈哈哈哈…”孟华沅突然痴狂了一般地笑起来,“那年北邙山下,谁又会料到今日我竟要拿你的性命去要挟晋王,来给自己觅一条生路。” “你们尽早另寻出路,霍遇阴险,又与你大哥对他剥皮之仇,他怎会受你们的威胁?” “你别自以为懂他,你什么都不知道!” 孟华沅一耳光向卿卿删过来,卿卿躲开,露出一个阴郁的笑脸,“你思他成疾了不成?自重逢以来我就察觉你心神失衡,每当提及霍遇,便像个疯女人。你若想他念他,何不抛下你现今的身份去找他?” “你以为我不想!”孟华沅咬牙切齿道。 爱人者痴狂之心,终究还是在世俗礼法面前低头。 “你明知他是那样恶劣的人…又何苦深陷呢…” “你懂什么?你一开始就能得到他的喜爱,即便不去讨好,他也对你另眼相看,你懂什么?” “我受不起他的另眼相看,所谓另眼相看,不过因我是孟将军的女儿,为此我受了多少苦…” 她已经看轻过去那段受苦的日子,提起来也是风轻云淡,不留任何属于北邙山下的恐惧或仇恨。 她明白只要能活着,苦难来临的同时希望也会来临。 “卿卿,你猜猜你和霍骋之间,他会选谁?” 若是让别人做出二选一的选择,只怕得陷入纠结,但对方是霍遇,她一点也不担心。 他谁都不会选。 他怎么会让别人威胁他呢? 卿卿看着孟华沅轻蔑的模样,轻轻一笑,“他会选我的。” 孟华沅也不知该不该说她猖狂。可她也想看看霍遇究竟会选谁?他是不惧难题的人,越是这样的人,越叫人好奇他在难题面前的选择。 卿卿感嘆,“堂哥的智慧真不及霍遇之一二。” “此话何讲?”孟华沅问。 “巴蜀王墓处处杀机,也是处处生机,你们想逃出去很容易…何苦在这等霍遇来捉?” “弃甲曳兵,何颜面去见父亲?不如死在外面,倒也清静。” 卿卿说不出话来,孟华沅将死亡看得太轻,自己却看得太重,无话可通。 巴蜀王墓中若无人带路,很难走出迷宫,每个迷宫尽头都是一间独立石室,霍遇的人分头找了近三天也没找到具体在何处。 他自己已经筋疲力竭,无力瘫坐在地下休息,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硌到,他捡起来,借着火光近看,是一块碎石。 迷宫两侧都是平整光洁的石壁,地面都是精心雕琢过的,细看这块碎石,表面粗粝,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忆及那日和卿卿一起入地道时,捡了块石头仍在她脚下吓她,质地似乎相仿。 他开了窍,沿着这条道一路向前,发现不少沙石痕迹。 沿着这些痕迹,他来到分叉口前,迟疑了一阵,便和身边跟随着的侍卫分头而行。 他没有做多考量,卿卿虽能留下线索,却不是精于算计之人,向左向右,都是随机抉择。 便听天由命这一回。 迷宫尽头,是一道鎏金的石门。 他转动石门旁的转轮,石门打开,一室火光通天,孟华仲几人在火光中,候他多时。 霍骋和卿卿被分别捆在左右两侧柱子上,霍遇犯了难,摆出愁苦模样与孟华仲感嘆,“你剥了爷的皮,就这样招待爷?” “狗贼少废话,你的得力手下和救命恩人,你选谁?” 霍遇踌躇片刻,“你还真给爷出了个难题。” 他打从心底不想和孟华仲这等智慧的人纠葛,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霍遇扶着眉心:“你们自己慢慢折腾,不过记得给孟姑娘留个全尸,毕竟是个姑娘。” 他当真半点情面不留,说走就走。孟华仲恼极,一匕首刺进霍骋受伤的腿上。 霍骋发出艰难的呜咽,却不向霍遇投去求救的目光,他好笑地看着孟华仲:“你爹他怎么不来救你?我爹是你大祁的一条狗,你又不何尝是孟束手下一条疯狗?” 霍遇倚在门口,双臂抱肩,“你这是要爷救霍骋不是?男人做事就不能痛快点?爷真是没见过像你这么婆妈的男人。” “王爷您别管我!孟华仲这龟孙子就想得到这地陵里的宝物,不能让孟姑娘被他捉走!” 卿卿听闻,轻咳了声,提醒道,“我与孟华仲是同一个祖宗。” 分明是一触即发的严肃气氛,愣是被她一句话弄的所有人哭笑不得。 霍遇隐约看见她脸上的红痕,心里作痛。 她真是一点也不让人担忧,也最让人担忧。 只要她露出半点痛苦模样,他就会毫不犹豫救下她,可她不会把脆弱流露在他的面前。
第174页 真是个没心肝儿的小女子。 “我与卿卿夫妻一场,还真不舍。”他没皮没脸惯了,当着他人的面说出这话泰然自若,眼神真挚。 卿卿呸了口,“狗贼霍遇,我救你狗命,你令我身陷囹圄,你何来颜面说这话?我孟卿枝就算死也轮不到你来救。” 霍遇扶额难耐道:“孟兄,你也听到了,这二人都不要我来就,那我先行一步。” 他朝孟华仲拱手作揖,竟真头也不回地离去。 卿卿见他走了,反倒对孟华沅挑眉一笑,彰显胜利。 薛时安在蜀都听卿卿被捉,连夜快马赶到地陵之下,只见霍遇在地陵中搭起灶火升起炊烟,他上前就揪起他的衣领:“卿卿呢?” 霍遇指着石室的门:“里面呢。” 薛时安松开他领口,正欲往深处走,霍遇胳膊横在他身前拦住他,薛时安觉得这人荒唐得不可理喻,勾拳揍在他鼻樑之上,霍遇一个做将军的,哪甘愿被他一个空手书生平白无故地打?他一个拳头就把薛时安打翻在地,“要不是她在意你,爷今个儿定在这阉割了你,叫你再贼眉鼠眼地觊觎爷的女人。” “都说北地贫寒,王爷怕是打小就没见过镜子,欠了点自知之明。” “找打是吗?”霍遇拔出腰间佩剑,对准薛时安喉咙。 “王爷没本事救下卿卿,也不能拦着我去救她。今日我进了石室,请王爷将这石门封死,卿卿往后是死是活都跟王爷您无关。” 霍遇轻笑,她这一生的苦难始于自己,怎能无关? “你进去?会武功么?是你救她还是要她救你?今天你从这道石门里进去,就是着了孟华仲那蠢猪的道!” 薛时安淡漠抬眼,“你都知道的事,薛某怎么能不知道?小九儿于我贵重过自己的命,我不能放任她身处险地。” 霍遇冷笑,“既然如此,你当初又何必把她引到我身边?她在爷手里,没少遭罪。” “我有愧于她,自当有自己的法子去偿还。” “何为偿还?裂帛尚无法修补如初,何况人心?” “王爷此时又是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你若只是对她有愧,何必占着她身旁的位置?”霍遇一字一句漫不经心地说出来,“本王心悦她,苦于她身边已无本王的地位,薛公子,将这个位置让给本我吧。霍骋是爷的弟兄,爷不能用他的命去换卿卿,卿卿是爷心头上的人,是救命恩人,我不会抛下她的。” “薛某一生为孟门家奴,护卿卿周全,是职责所在。若触发石室机关,石室便会坍塌,只要你我带着卿卿霍骋在坍塌前逃出,便可将孟华仲和他的人埋身此地。” 霍遇挑眉一笑,“薛公子的法子,还真是阴毒。” ☆、千钧一刻 霍遇等人与孟华仲在石室内外僵持,谁都不肯先做决策。 石室里没水没粮,撑不下几日他们就会饿死,可卿卿与霍骋在内,是半点事都不能有的。薛时安命人为孟华仲他们送水送粮,三天后,孟华仲终于答应见他,打开石室内的机关,叫他进来。 他第一眼便看见了狼狈的卿卿。 此刻他想要活剐了孟华仲的心都有,可卿卿在孟华仲手上,他无法拿卿卿的性命去做赌注。 他只欲上前去看望卿卿,便有士兵的刀背朝向他。 薛时安笑意冷然,“这便是世子的待客之道?” “你既为邺奴,怎么能称得上是客?若是为这霍遇养的小蹄子来,我劝你早早收了心思。” “姑娘是薛某的家主,更是薛某未过门的妻子,世子便卖我个薄面,将她还给我。” “一个被霍遇玩烂了的女人,ji馆里的ji子都不如的货色,你稀罕她什么?” “既是家主,薛某当以命相护。你我时间都不充裕,薛某便也不再说虚言。世子放了霍骋将军,我与卿卿护世子平安出陵。如今孟束将军节节败退,储粮不足,薛某愿为世子提供源源不断的粮糙兵马直到战胜。” 孟华仲太清楚孟束的秉性,即便是父子亲缘,孟束也不会留无用之人丢他脸面。若孟华仲能带粮糙回去,以解燃眉之急,则可获活路。 “这墓下真如你所说,另有出路?” 卿卿道:“凤凰柱的入口只可进不可出,这陵墓之下的工程量巨大,若是没有其他出路,那些修陵的工匠又是如何出来的?我都能想通的事,堂兄也能想通,只怕是不敢回去面见叔父,宁死在这里。” 孟华仲此番并未被她激怒,而是哂笑道:“你便有颜面去见你父母了?” “为何无颜面?我落入霍遇手中,非我本意。我只是受害者,世人不怜我,我爹娘兄嫂却不会。” 孟华仲语塞,其实,他是羡慕的。 没到绝路,谁都不会想要去死。可真正的绝路往往不是没有前路,而是回头无路。 在孟华沅的劝解之下,孟华仲选择放了霍骋出去。 霍骋负伤太重,卿卿担忧道:“堂姐,霍遇最看重霍骋,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怕我们也走不出去了。不如由你亲自护送他出去,打消他的疑心,待打发了霍遇之后再与我们会和也不迟。” 卿卿话外之意只有孟华沅听得懂。 这狡猾的小女子,她知道自己只要得到自由的机会便不会再回来了。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也是属于她自己的路,而不再是做父亲手中的木偶,为了一个虚无的復国梦将清白、青春都表明价码,如同贩夫走卒背篓里的货物被贱卖。 此生唯一幸运的,是买走她的人是晋王。 她打小听惯了关外人的传说,脑海里那个逐鹿中原的关外男子应当是虎背熊腰,有盖世的力气,就像个全未进化的野人。 晋王却是那样风流倜傥,他放下手中刀剑、换下铠甲穿上儒衫,便是这世上最风光的少年郎。 孟华沅不愿再错失这个机会,趁着卿卿给了这个机会,没有丝毫犹豫便顺着她的话去做。 霍遇见是孟华沅带着霍骋从石室里出来,迟疑片刻,孟华沅眉目淡漠,依旧是从前的冷情模样。 霍遇问:“卿卿呢?” “我二哥不会要她的命,更何况她是与薛时安在一起,哪会有事?” 霍遇的眼神似乎钉在了石门上。 她的性命在一个疯子的手上,怎么会没事? 孟华沅淡漠道:“她现在像只狐狸一样聪慧,却比一些男子还要坚强,王爷担忧什么?” “是吗?我只是愿她愚笨一些,懦弱一些,叫人多担心一些。华伶,本王自少年时起,也只挂念过她一个。” 他眼底渐渐堆起莫测的笑意,“所以怎能让别人带走她?” 孟华沅惊觉他的弦外之音,而他话音落罢不过须臾,脚下石板晃动,岩石开裂声不断响起。 孟华沅瞪着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霍遇。
第175页 任它地动山摇,霍遇如云端观赏之人,神态怡然,纨绔如常,“这里每间石室都由巴蜀王石棺上的机关控制,只要找到石室对应的机关,即便不动石室内部的结构石室也会坍塌。” 千钧一髮之际,石室之门打开一道fèng隙,薛时安和卿卿一双身影闪现,随即又被孟华仲的侍卫用人盾挡住去路。 薛时安旋身挡住那些拦路者,将卿卿推了出去。 石室内的地动山摇和石室外的平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石室地面裂开巨fèng,地面不断沉陷,岩石不断滚落,片刻间,已成废墟。 卿卿双眼绝望地盯着那片废墟,她不愿信眼前所见,问左右之人:“时安呢?” 没人能给她答覆,她发疯似的跑到那片废墟旁,柔弱十指穿进石fèng中将表面覆盖的石块一块块刨开。 石头尖刃割破她手心的旧疤,流入密不透风的石头间隙之内。 她悲悸吶喊一声,漠然回首过来,霍遇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 她踉跄地站起来,又踉跄地跑过来,跪在霍遇脚下:“还能挖,底下有动静,王爷,您救救时安,救救时安。” 霍遇俯首,麻木地看着她。 她见霍遇不为所动,什么尊严,什么骨气都顾不得。 她就该死在北邙山下,孟华仲说得对,她不过是被霍遇穿过的破鞋,凭什么值得薛时安四次三番来救? 她的头重重扣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王爷,您救救他!我求您了!” 她抓着霍遇的衣角,努力把眼泪收回去,“晋王殿下…是我不对,是我害您来这里的,是我害死哈尔日郝军医他们!全是我的错,您救救时安…我救不了他的…我…以后卿卿为你做牛做马,我会让我二哥也会停手的,你要什么我都答应,我都给!我求求你了…你救救时安吧…” 霍遇也心冷了。 他在她心里,原本就是个没有心肝的小人、坏人,又何必期盼她能对自己有所改观、有所高看? “本王救出薛时安,若是一具尸体,从此以后卿卿与我之间再无恩怨。若是个活人,你便冠上本王之姓,为本王之妇。你可愿意?” “你救救时安…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知道她弱小的身体里藏了多少眼泪,怕她哭到山河易位,怕她哭到人间绝迹。 他怕她为别人伤心,却更怕她伤心。 他脸上写满玩世不恭,依旧是放浪的笑容:“就算薛时安被压得骨肉分离,为了卿卿爷也要给他重塑肉身。” 他朗声下令:“叫上陵墓外面的人手,一齐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卿卿瘫软在他脚下,扶着他的小腿,止不住抽噎。霍遇看了心烦,蹲下来抬起她的下巴,迫她一双泪目看着与自己对视:“你再哭爷就挖了你的眼睛。” 眼泪哪是说忍就忍的?两行清泪沿双颊滚落,说不可怜,也是假的。 挖掘途中,废墟下传来玉石撞击声,一个士兵匆匆上报:“王爷!底下有动静!” 倏尔片刻,底下传来一声微弱的:“小九儿。” 卿卿跑过去,趴在废墟之上不断回应:“我在的,我没事的!” “我也没事的。你先上去,不要妨碍王爷他们。若我一有事,王爷私吞大垣口马场,垄断军马、牟利贪污一事都会有人上报给朝廷,王爷贪图权势,不会不救我的。” 霍遇怒骂一声,瞪着废墟的方向。 卿卿破涕为笑,“是,他贪图权势,贪生怕死,你不会有事的。” 霍遇阔步上前,将卿卿粗鲁地拽开,甩到一旁,“你老老实实上去等爷,爷要亲手救出薛时安,然后要他亲手送卿卿出嫁。” 卿卿一双眼对他又厌烦又畏惧,真是可恨极了,也可怜极了。 “来人,送孟姑娘上去。”霍遇顿了顿,看向孟华沅,“你也随她一起上去,至于你哥哥,本王至少给他留个全尸。” 孟华沅朝霍遇福身行妾礼,“四五载共枕,华伶谢过王爷照拂。” 她的情终究断在了霍遇手上,她跟他这么久,从未见他呵护过谁。而他呵护那人,却什么都不知。 卿卿上路后才忍住眼泪,行了半天走出迷宫,他们在原地休息,孟华沅递上水袋给她:“真怕你哭死过去。” “时安次次为我捨命,我却只能为他流无用眼泪。” 这齣郎情妾意的戏码看得孟华沅想笑,说她太过单纯也不是,却也算不得精明,霍遇对她的那点心思,只怕已经无人不知,就她还跟个傻子似得想要和薛时安厮守终身。 “罢了,若非你我也不会想要下定决心彻底和孟家脱离关系,从今往后,我和你们这些姓孟的也是天涯不相见了。”孟华沅将水袋递给卿卿,“往后我会去塞外呆着,和我青梅竹马的那位将军就死在那里,这世上有太多我没见过的好景色,往后我会一一去见过的。” 卿卿哭得太久,喉咙干裂,用水润过嗓子,见孟华沅莞尔一笑,那笑容圣洁温柔,如她在北邙山第一次见到霍遇身边那位聪慧却善良的华伶夫人。 孟华沅的笑容愈发柔和,渐渐和火光融为一体。 那几个护送他们的侍卫同时倒下,七窍流血,卿卿怒道:“你给他们下了药!” “是啊,我给他们下了药。” “你究竟要什么?” “你说过这里有其他出路,孟华仲那傻子自断生路,我却还想活。你带我出去,我自会放你。” 卿卿若在这时还会相信孟华沅能放了她,就是真的傻子。她无法理解孟华沅的行为,自己从未做过害她的事,何以她不给自己生路,“你有仇报仇,可我从未害过你,你为何这样对我?” “你还记得霍遇曾经是怎么对你的吗?他不会让你痛快的死,他会将你的求生意志折磨尽了,却又让你求死不能,他会榨干你身上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的。我不想像曾经的你。” “是他负你,你去找他报仇,与我何干!” “他夺走我的心头肉,我便也夺走他的心头肉,你要恨就恨他好了,谁叫他曾经那么对你,却偏偏又爱你。” “你胡说什么!” “你跟我走,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了。” 孟华沅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短刀,她削下卿卿一缕发,放在原地,用短刀胁迫卿卿带她另觅出路。 卿卿被她封了嘴,难以出声求救,只能用一双幽光森森的眼睛融入前路的无边黑暗。 ☆、南柯一梦 季家村。 今年秋季收成并不好,气候异常,山里的野兽都跑光了,牛羊冻死,没肉吃,年轻人只能去边关抢汉家人的粮食。 老妪去外面和别人家的小娘子用绣活换羊奶,她的绣活虽不精,却比这些关外年轻妇人的要好很多,小娘子们一人给她添一碗羊奶,很快集满木桶。她力气大,不用人帮手也提得动这一大桶羊奶,但人老了,筋骨都懒散了,她看见一个小青年正在树下做木活,闭眼一叫:“哎哟!”
第176页 小青年马上跑过来:“婆婆您又怎么了?” “腰伤了!提不动!” “您的腰不昨天才好吗?” “又伤了!老汉又出去赌了,你看我无儿无女的,就帮帮我。” 小青年这次留了个眼色,“我也想帮你啊,但我娘还等着我回家给她烧饭,婆婆,我先走了!” 说罢小青年便自己跑了。 老妪在他身后骂完,还是自己提着盛羊奶的木桶回家了。 她回家,发现老汉早已回来。他一回来就包头睡觉,不用问肯定是输了。 老妪张口骂道:“都揭不开锅了,你还赌!” 她抄起一旁的扁担敲向老汉,老汉年轻时就是个练武的人,动作敏捷,但还是老了,被她砸中了肩膀。 “你这恶婆娘!” 他最怕老伴儿发怒,趁她把羊奶桶朝他扔过来前,趿鞋撒腿就跑。 跑了有一里地,老妪竟然没追上来,他得意的叉腰笑道:“你这老婆娘!跑不动了是吧!” 路过的小孩想看疯子一样看着他:“爷爷,你的鞋。” 他低头,发觉鞋底开了。 这日子过到老,真是够丢人的! 卷溪崖。 乌兰江水汹涌滔天,那位于两座悬崖之间的吊桥似乎随时都要被江水沖走。 霍遇从卷溪崖的悬洞赶到此处,孟华沅正持着短刀站在对侧悬崖上迎风而立。 她早就预料到他回来,看到预期的画面时,不可自抑地笑了。 她苍白的唇无声启合,“我才是最懂你的人。” 卿卿被绑在吊桥中央,底下是涌动的江水,狂风一吹,她就会被卷翻至百尺之下的江水之中。 霍遇已经毫不犹豫踏上吊桥,他的声音乘风落入卿卿耳中,“卿卿别怕。” 她一次次临近死亡,可还是克制不了恐惧,不过凡夫俗子的躯体,河山之间,如其一粟。 怎能不怕? 她克制自己,沖霍遇道:“我不害怕的。” 霍遇的步伐冷静,这吊桥在风浪间显得无比单薄脆弱,而若在此时的天地间找出比这吊桥更脆弱的,便是卿卿。 离她还有十步、八步…三步… 他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霍遇扶着一旁的吊绳蹲下,帮卿卿解开脚上的绳子,“你也真是没用,怎么就被孟华沅给捉住了?” 卿卿怒目相对:“若非你放心我跟她走,我又怎会被她捉住!” “还有心还嘴?爷就不该跟过来。” 孟华沅的笑意已经陷入骨子里,她笑得直不起腰来,还要与卿卿耀武扬威:“你看!他来救你了!” “她疯了。”卿卿道,“被她爹逼疯了。” “抓紧我的手,带你回去。”霍遇强行和卿卿十指紧扣,扶着绳子往回迈步。身后桥另一侧传来孟华沅的一声吶喊,桥面剧烈下陷,她竟斩断了那头的绳子,霍遇急忙抓紧手里的绳子,另一手紧紧挟卿卿腋下,二人只靠吊桥一侧的单根绳子拉动,一双身影悬在山谷间随风晃动。 卿卿本能抱紧霍遇,他脸上露出欣慰笑意。 她不捨得松开他,是此生头一回。 狂风将他和她的身影甩来甩去,如同巨型的鞦韆,却没有落地时刻。 悬洞出口的士兵忙拽住这侧绳子,但人力岂能与风力抗衡?风吼中只听微不可闻的一声“嘶啦”,绳子裂开一个口,为首的士兵朝后面的士兵喊道:“快去寻一条的绳子!快要支撑不住了!” 后面的士兵听到这话,霍遇和卿卿自然也听到了。 霍遇抬头,看到顶头上绳子的一道裂fèng,怔了只有片刻,便果决与卿卿道:“我左手支撑着你,你攀住我的肩膀向上抓住绳子。” 卿卿照他的话去做,逃往那段时日他们已培养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左臂垫在卿卿臀下,将她身体往上带。 卿卿无意间瞥到身下的江水,面色发白,直出冷汗,嘴唇发抖道:“我怕。” “看着我!”霍遇几乎用嘶吼的声音命令她。 卿卿被他的嘶喊震慑住,又仿佛回到北邙山时他随意一句话都叫她不敢违抗。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有力。 “卿卿别怕,扶着我的肩膀…就是这样…用力啊!”他暴呵出来,卿卿狠下心,使尽全力摁在他肩上,借力向上攀住绳子。 总算松一口气。 霍遇的右手抓着绳子,左手仍环在她的腰上。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你听着,这条绳子现在容不下我们两个的重量,没等到他们找到另一条绳子咱们会都掉进乌兰江里。” 她不知该怎么回应他的话,只是睁着被风吹红的眼睛看向他。 “爷现在也很想把你扔下去,但扔你下去这条绳子未必拉得动我。爷是个汉子,这时候也不能把女人给扔下去。爷水性耐性都比你好,能自己游到岸上,你上去了一定要记得让人沿江守着!爷也吩咐过了,若有个三长两短,玄铁骑就算造反也要让你偿命。” 卿卿的嗓子像是被什么粘住,说不出话。 风灌进她的肺腑,从内到外,都被吹得生疼。 霍遇见她这副呆滞模样,嘴角噙笑,“爷这也算是把活路给你了,你就不能装模作样流两滴眼泪?” 她仍是眼神干涩,无言相对。 “可我…哭不出来。” “罢了,留着成婚的时候再哭也不迟。卿卿,爷的鞋底儿开了,记得回去帮爷fèng好了。” 白头到老,不过是那时开往夏陵客船上的南柯一梦。他此刻笃信,若与他共同悬挂在一条绳索上的是另外一位心爱之人,他不会如此轻易捨去求生的机会。 他离正人君子这四个字差了十万八千里远,为了求生,他能够无所不用其极。 他是王爷、是皇子,他的仇人还没死绝,他的大业未成,他有千万个让别人替他涉险的理由,在地陵石室中,他也曾看不起薛时安用玉石俱焚的法子去救她。 可若她只剩一条生路,他不捨得剥夺。 “卿卿,爷要放手了,右手…太疼了,我忍不住了。” 卿卿无声说出一个“不”字,霍遇却已经松了手。 他下坠的模样迅速被江水吞没,在江河的气势间,他不比一粒沙强大。 士兵眼看霍遇落入江中,悲愤之际,拼尽全力和风抗衡,将卿卿拉了上来。 卿卿跪在崖边,与孟华沅对望。 在霍遇选择坠江那一瞬,孟华沅就彻底疯了。 她跌坐地上,用手里短刀割碎自己一头茂密秀致长发,碎发随风西去。 卿卿痴痴看着江水,呢喃道:“我不会等你的。” ----------------------------- 自随孟华仲二进地陵,已有半月之久。 万幸薛时安被救出时只是受些许轻伤,孟华仲被一块大石压住了下身,虽保住了性命,却是半身不遂。
第177页 出陵那一刻,山间已有黄叶,蝉鸣蛙声不再,恍如隔世。 迎接卿卿的是孟柏年,他此刻正有一件大喜事告知卿卿,那将孟束打得节节败退的蒙面将军正是孟峦,他如今已和孟柏年获得联繫,正赶往此处与他们汇合。 卿卿疲惫地撑着眼皮:“柏年叔叔,快去派人在乌兰江沿江搜索…霍遇他…我不知他会不会死。” 孟柏年闻言,片刻不敢耽搁便去布人手,待诸事布局完毕,卿卿问他:“柏年叔叔也认为霍遇不该死?” “你说什么胡话!这孙子就算要死,也不能叫你背负上他的性命!” 卿卿在随行扎的营里休息,几日在生死间来回的她原本一闭眼就该沉睡过去,但她闭上眼睛,只有霍遇扬起的眼尾。 他明明在笑,可看起来却很痛苦。 她跑出军营,随手拦了一个士兵问道:“孟九呢?” 士兵嘆气道:“自王爷进了地陵孟九就天天在地陵入口那儿守着,弟兄们正想等姑娘休息好了,请姑娘去把孟九劝回来。” “劳烦帮我在孟九旁边扎个帐篷,若强迫使孟九回来,只怕它会伤人。我陪着孟九,好歹能照顾周到,若是你们王爷回来见到孟九瘦了,只怕又得乱发脾气。” 士兵虽答应了她,可还是去请示了孟柏年的意思。 孟柏年看不懂这些小儿女的心意,摆手道:“卿卿说什么都听她的。” 据巴蜀王陵前守着的侍卫说,这些天孟九望着王陵的方向,头也不转。 闻到无比熟悉的气味,孟九回头飞奔过去,几乎扑到卿卿身上,可只卿卿一人,再无旁人的气味。 它低郁地呜咽一声,耷拉着脑袋回到原地等待。 卿卿蹲在孟九身旁,怜惜地揉着它脑袋上快要结成块的毛,“他会回来的。” 入夜后,星辰惨澹,只有孤月高悬。 侍卫轮班,孟柏年来巡视,替卿卿拿了几件厚重的衣服,“天转凉了,照顾好自己别让你二哥担心。据说他这一路杀红了眼,就为了早日过来接你。” “柏年叔叔,你能不能派人回蜀都去…找找晋王鞋底儿破开的靴子?” 孟柏年寻思着卿卿莫不是要拿霍遇汗臭味儿的靴子诱哄着孟九这畜生离开,这时拿捏不准她的心思,也不好多问什么,便照她说的去叫人找霍遇破了鞋底的靴子,霍遇的衣物被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并没找到破了底的鞋。 玄铁骑的将士都了解霍遇,他喜欢体面风光,他哪儿会有鞋底开了的靴子? 这一来一回用了两天时间,仍无霍遇音讯。 孟柏年来巴蜀王陵前看忘卿卿,见孟九毛髮又长了,便说:“给这畜生修下毛吧。” “它得留着这身毛过冬,春上才能剪。” 孟柏年但笑不语,若是哪个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卿卿的狗。 “这狗怎么名字也叫孟九,不和你重了名?” “是霍遇给起的名儿…听说是原先的主人就叫孟玖,他说自己是霍七,这狗便叫孟九了。” “倒也是…别出心意。” “柏年叔叔,时安呢?” “虽没受重伤,但也得好生调养修整着,蜀都是个好地方…至少比这深山野林适合养伤。你若想见她就明天去一趟蜀都,这畜生我帮你照看着。” 明明都平安无事了,卿卿却不敢去见他。 地陵她对霍遇的承诺,将永远成他们间的隔阂。 夜深人静时,她抱着孟九在篝火旁相依取暖,各种烦忧涌上心头脑海,这些念头想要将她撕裂,拽她如地狱。 在万籁俱寂时,内心的声音无比清晰。霍遇坠江那一刻,她不想他死。 所有的恨都被乌兰江上的大风吹散,留下的那些,如亘古不移的巨石,永久压在她的心口。 ☆、天生将才 孟峦领兵到达蜀王墓时,卿卿仍守在陵旁的入口,陪着孟九等待霍遇。孟九离不开她,她就哪里都不去,孟峦得知后气恼,又因是亲妹妹,实在拿她没辙,换下戎装便驾马去看她。 一想她救过霍遇,如今又在此等待,孟峦就想敲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些什么,可见到她消瘦憔悴的样子,一腔恨铁不成钢的怒气都化为不舍。 他简明扼要地向卿卿说明了如今战况,孟束的几个儿子不断败退,江那头已难出援兵。 卿卿已经不关心这场仗的进展如何了。打仗太累,她不想再听到有关战场的消息。 “孟束如今身边就剩孟华南一个儿子,兵力不足,要对付他们父子易如反掌。” “那你为何不直接打过乌兰江去?水战一直是你所擅长的。” “卿卿,我们若想在大邺朝廷有一席之地,这场仗必须得交给别人去打。” 卿卿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霍遇去打?还是太子?” “由太子打过江是朝廷群臣所愿,但若如此,陛下便不会叫晋王也上战场了。” “哥哥的意思是?” “太子是太子,储君是储君,细论起来,还是有所差别。” 言外之意已不必明说,卿卿木讷地点了点头。 孟峦端立山头,向远望去。 这场仗他打得畅快,却不痛快。乐陵和白柯子镇这两个战略要塞早被霍遇所控制,西面的干溪亦被霍遇派兵死死镇守,他这一路如同乘借东风扶摇而上,不必担忧腹背受敌,不必为粮糙军需发愁,就连行军路线,也已早被霍遇安排好。 站在巴蜀王陵山头的制高点,向东西四望,巴蜀王陵入口朝向蜀都,三个出口正是各朝向白柯子镇、乐陵与隆夏的方向。 不知霍遇是早就洞悉了所谓兵阵图的奥秘,还是无意部署,他确实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卿卿,我输了。” 卿卿不解看向孟峦,孟峦淡笑道:“无关道德礼义,有人註定是将星命格,单论打仗,他看得比我们都长远。” 卿卿默然,她可以忘记霍遇在北邙山对她做过的那些事,却不能忘记那些丧命于他手上的同胞。 所谓前朝战俘,既不属于前朝,也不处于今朝。 他们不过是战乱中遗弃故国,又不被新的朝廷所接受的一群人,数载为奴,北邙山也是他们的家,战俘彼此间也是家人。 她能原谅霍遇,那些亡魂却不能。 孟峦转头看向卿卿:“卿卿,我要同云棠成亲了。” 这算是这大半年以来卿卿听过的唯一喜讯,一时喜极而泣,“爹娘和大哥泉下有知,该多欣慰…” “只是如今她尚是晋王亡妇,我娶了她也不能给她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若这时谢云棠突然“活过来”,谢家满门都将陷入欺君之罪。 卿卿不禁大胆地想到,若霍遇登极,是否能还谢云棠一个清白身份… “如今柏年叔叔也回来了,家里终于不再只有你我二人。”
第178页 孟峦欣然一笑:“是啊,有长辈了。” 孟柏年只比他大七八岁,因辈分关系,他年少时候极不情愿叫他一声叔叔,而从今往后,真得把他当长辈一样敬着。 他们这个家散了太久,好不容易要团聚了。 孟峦带来了两艘巨大的船舶,两艘船不舍昼夜地在江上打捞,尸体倒是打捞了不少,却无一具是霍遇的。 足足有半月之久,就连霍遇的物品也一件都没能打捞得到。 霍骋刚能下地走路,便赶来巴蜀王陵前的营地询问霍遇音讯。 霍骋见到卿卿,立马拉下脸色。卿卿手里捧着刚摘来的果子去找孟九,见了他也是绕路走。 霍骋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一瘸一拐跟了上去,走到卿卿面前,从兜里掏出一个坠子扔在卿卿怀里。 卿卿提起坠子,一枚半个鸡蛋大小的貔貅玉在阳光照射下晶莹剔透,她有些心虚,这块玉是霍遇在北邙山送给她的,早先被她在永安府给卖了,不知怎么会回到霍骋的手上。 “王爷说他不要别人丢弃之物,便把这坠子随手给了我。既然是他送给你的,望你以后严加保管。” 卿卿收起玉坠。 霍骋看着远处,躲避她的视线,长唏嘘一口气,又道:“王爷的箭法是关外一等一的,他能百步穿杨,但那天在猎场,分明是顺风,他用了四五之箭才射中你。而且他想要一个人死,就一口气都不会留给对方。” “就算我还活着,难道就不曾受过伤害了?你不必在我面前白费口舌,你们从来都把女人当物品一样看待,哪会知道对我自己来说这条命是多么宝贵?就算王爷未伤及我性命,我也不会为他一时心软而感激涕零。” “那时你躲在朝阳寺,其实他都知道。他去看过你,就隔着一道解签的帘子,他说过幸好你活着,因为你是长公主看养大的,他就对你另眼相待。长姐如母,王爷和长公主感情很深,那些原本该属于他的关怀都被你夺走了。” “我的家也被他夺走了。” “他…当初你我被孟华仲挟持,他不是不想救你,王爷看着我长大,把我当亲弟弟对待,你与他才多久相识,他竟为你而不救我。” 霍骋口中的霍遇和她心目中的霍遇渐渐重合,有相同的地方,细枝末节处却又有些许不同。 无论细节如何,他都是那个时时刻刻掌握着主动权的人。 去懂得他,太痛苦了。 “我们王爷不是个果断不决的人。”霍骋下巴颤抖,眼睛被泪水打湿,“他想救谁就救谁,就算他当时果断救了你,我也不会又半点怨言。都怪我,他才坠江的。” 霍骋拿袖子抹着眼泪,卿卿秀眉蹙了蹙,霍骋一向对谁都冷着脸,不苟言笑,其实只是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少年。 她拾起一个果子擦干净,递给霍骋。 “他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霍遇擅自挖巴蜀王墓,占尽这场仗的焦点,太子和赫连昌一方只能生闷气。赫连昌的人半路拦截到由蜀都送往朝廷的战报,得知下落不明,他纠结片刻,把这密函拿去给太子看。 赫连昌冷笑:“都说晋王在朝中无权势,可有陛下撑腰,谁又能真动的了他?当初他在你向孟家小女儿提亲前夕将孟家小女儿掳掠走,分明是向你耀武扬威,他在白柯子镇的时候又几次三番从我们手里逃脱,殿下,若等仗打完,回了永安,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想要他的命更是难上加难了!” 太子一想到当初赫连昌瞒着他埋下伏兵对围剿霍遇,就火冒三丈,但奈何赫连昌是长辈,他只能压下怒火,强迫自己平心静气。 “七弟虽行事过份,更有不臣之心,却是我手足兄弟,我怎能加害于他?” 寒意渗到赫连昌眼底:“殿下无非是不敢亲自动手罢了!依臣之见,晋王战功赫赫,比太子有远见,手腕强硬,当是储君第一人选,只怕陛下也是这样认为的!” “舅父,你——”太子被戳中心事,一时语塞。 “都走到这一步了,只要太子一句话,就能解决所有后顾之忧。” “你要我去害我的亲弟弟?” “不是害晋王,而是为你自己肃清道路。当初殿下能将他发配到北邙山去,如今就怎么狠不下心了呢?” “那是他自作自受,加害五弟犯了父皇忌讳!” “北邙山一不毛之地,怕是太子当初也没料到晋王能在那地方翻腾出天大的动静来,你苦心积虑将霍遇下贬,他借东风和匈奴开战立功;你安排赵珺去洛川监视他,他用前祁旧案送赵珺入狱;你与皇后成王给他下药诬陷他与宫妃私通,他趁机请战与你瓜分战功。先发制人尚且不能将他扳道,若他平安回朝,江汉王遇袭一时定要和我们追究,到时候他占了先机,我看他会不会对你仁慈!” 太子隐忍不语,霍遇是扎在他太子宝座上的一颗针,再仁慈之人也忍耐不住。 他的目光渐渐深邃,握着密函的手渐渐松开,那轻薄一张纸飘落至火盆里,很快成灰。 越多人想得道晋王性命,他便越是命大。当日他被江水沖至下游,游到沿岸,走了几里地便体力不支,混到过去,等醒来以后,已经是在柒云村的小南瓜家里。 这人这景无比熟悉,他扶额回想,这里正是那日带着卿卿来寻找山海经记载的窫窳兽的村庄。 一双黑熘熘的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他,见他醒来,嘿嘿一笑,“哥哥你醒啦!我婆婆的药就是管用!” 当日他和卿卿在这个村落蹭过一顿饭,正是这个孩子的家里,当时这孩子还与他攀谈,万万没想到会是他们救了自己。 他在水里浸泡太久,头还有些晕。 “我怎么会在这里?” “潮退了,我和婆婆去江边捕鱼,就看见了你!” “捕鱼?你爹呢?怎么让你去捕鱼?” “我爹打仗的时候牺牲了,我叔去外头找媳妇去了,家里就剩我一个男人了。” 霍遇原本还有点同情,但看他一双大眼睛眨巴着自称是个男人,着实可笑了些。 他想起上次和卿卿来这里,村里男丁稀疏,大多数是些少年幼儿,少有壮年男子。 小南瓜骄傲地说道:“以后我也要去战场上,和我爹一样打仗。” “这可不是什么威风的事。” “我爷爷说了,我们孟家的后代就是要上战场的!哎,叔叔你不懂,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他这半生最懂打仗,竟被一个小豆丁给轻视,霍遇不服气,正打算作弄这小子一番,白髮老媪端着汤粥进来,“就知道你该醒了!我家媳妇给你熬的热粥,喝了驱寒。” 他当然是饿了,食物面前也不好说些什么,便先抬起右手去端,可像是所有力气都被抽走,他的右腕仿佛与右臂被隔开,完全使不上力。 他换了左手去握碗,果腹为先,他吞了一大口,眉头却皱了。
第179页 又甜又腥,正儿八经的粥怎么会是这种味道?想起上次和卿卿过路蹭的那顿饭,应当不是出自这小豆丁母亲之手。 小南瓜眼巴巴的看着霍遇手中的碗,大眼眨巴,吞咽口水。 霍遇问:“你饿了?” 小南瓜点点头。 霍遇把碗给他,小南瓜毫不犹豫端起碗吞咽起来。 老媪收了碗勺,问道:“和你在一起那个漂亮的女娃娃呢?” 小南瓜提醒:“你妹妹呢?” “她在家中等我。” “哦…”小南瓜有些沮丧,“那她怎么不和你在一起?她的哑疾呢?你们拜过神兽之后治好了没?” “治好了。” 小南瓜不可置信地眨巴着眼:“神兽真那么神奇?” 霍遇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他寻思着既然他是在柒云村中,那离巴蜀王陵并不远,只是那坏丫头应当趁他不在时老早逃开。 前段时间为了打仗太劳心费神,他也疲倦了,这柒云村是一处世外桃源,他借着身上有伤,在这里暂时落脚。 吃了几顿饭,发觉这家媳妇的厨艺实在是难忍,家中老媪没了味觉,小南瓜又是从小吃着这饭长大的,都没察觉出来有什么不对。 难怪他家小叔子出门不肯回家。 小南瓜家中不大,只几间破屋,原本小南瓜与他叔叔睡一屋,他叔叔不在,霍遇便住在了这里。 小南瓜正是求知慾旺盛的年纪,他从未去外面看过,尚以为至今仍是祁朝,自称大祁子民,霍遇便把这些年的变动都讲给他。 村外的世界对于一个从未踏出村门半步的小孩来说又稀奇又危险,霍遇问他:“你就不想出去看看?” “我娘说了,等我长大上战场的时候哪里都能去到。” “别去打仗了,你要是打仗的时候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小南瓜一听见不到母亲,眼泪就滴下来了。 霍遇腹诽,是否姓孟的人都喜欢哭哭啼啼的? 可那天他都要为她牺牲了,那坏丫头也没半滴眼泪。 小南瓜东问西问,二更天霍遇也没能睡着。过了一阵,小南瓜一个哆嗦,肥嫩的小手扯住霍遇衣角:“哥哥,你能陪我去尿尿吗?” 自被霍遇教训了一顿后,小南瓜就不敢叫他叔叔,改口叫哥哥了。 “你自己不敢么?” “娘说半夜去外面尿尿会被蛇叼走小鸟的。” 霍遇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提着灯盏带他出去。 茅房里,小南瓜迫不及待脱了裤子抖了抖自己的小宝贝,霍遇也解了裤腰带,褪下裤子,抖着老二。 小南瓜朝他望了眼,惊嘆道:“哥哥,你这里怎么和我不一样?” “都是男人,无非是大小长短的差别。”霍遇隐隐得意。 “那我也能长得和你一样大吗?” 霍遇瞥了眼小南瓜可爱的小鸟,眼底笑意渐深:“这都是天生的,羡慕不来。” ☆、之子于归 村里的日子没有任何消遣,霍遇呆了不过几日便烦闷了起来。 村子不大,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他的存在,柒云村也可以说是寡妇村了,每天都有死了丈夫如狼似虎的妇人来小南瓜家门守着,对他指指点点。 村中也有底子好的妙龄少女,但比之他往日的那些姬妾可真是差远了。闲暇时他便怀念起了自己身边那些莺莺燕燕,各路国色。 小南瓜在院子里铺果干,见霍遇蹲在门庭前晒太阳,有些委屈。 都是男子汉,怎能他什么都不做? “哥哥,你也来帮帮我。” 霍遇瞧也不瞧他一眼,“我伤着呢,干不了活。” “你就是不想干活。” “是啊,我就是不想干活。” 小南瓜气得无语,两颊鼓囊囊地瞪着霍遇。 中午娘亲回来,他偷跑过去问母亲:“哥哥什么时候才能走?” 小南瓜的母亲是个娴柔又带点傻气的妇女,觉得儿子问出这样的话太过无礼,把他拉到私底下教训了一顿。 小南瓜受了一顿打,再也不敢对霍遇有意见。 他因霍遇挨打,负着气,夜里忍不住问他:“你离家这么久,你娘亲不想你吗?” “我娘早死了。” “…那你兄弟姊妹呢?” “有个阿姐,也死了。” “那你爹呢?” “他儿子多,疼都疼不过来,哪顾得上我?” 小南瓜想了想,“你是不想回家,所以赖在我家是不是?” 霍遇语塞,他哪来的家?关外的马儿逐水糙四海安家,他唯有玄铁骑可容身。 关外老马有走不动的那天,他的这天比自己预想的更早到来。 “我媳妇在家等我呢,她可比你娘漂亮多了。” “媳妇”两个字让这臭小孩害羞得不行,他偷偷摸摸害羞一阵,又问:“你媳妇有很漂亮吗?” 他有过两位名义上的妻子,有过自己也数不清数量的枕边人,却没有一人真正有过百年之约,能相携到白头。 “嗯。” 小南瓜突然反应过来:“哎…不对,你不是有妹妹在家里等你吗?” 卿卿定好好回蜀都的日子去看时安,在那之前用手旁的枝条编了藤球留给孟九。孟九不舍地呜咽了几声,她只能说去去就回。 见到时安时,她心里忐忑不安,这些日子她该陪在他身边,可她并没有这样做,她既愧疚,又不安。 薛时安依旧一副闲适模样,身着不染尘埃的白衣,手握一卷书,天下事皆与他无关。 知她今日要来,薛时安早已泡好一壶热茶等她。时候不紧不慢,火候也刚刚好,她得以喝上一杯热茶驱寒。 “给你备了几件干净的衣服,好歹也是陛下认的干女儿,是有头脸的,怎像个村妇一样。” “我这样子已经不能更坏了。” “你来得正是时候,明天夜里我动身回洛川,你若不愿留在这便和我一同回去。” 卿卿眼睛一亮:“我们要回去了吗?” “锦绣阁多日无人管束,家中生意也快要荒废了,该回去了。” “孟九或许还等着我,我得回去告别。赶夜路,明夜一定能赶得回来。时安,若经过瑞安…可否回去看一眼?” “瑞安是你我本源,路径时,自然要回去的。明日蜀都城门外,戌时,过期不候。” 卿卿连连点头:“我会准时赶到的,一来一回,怎么都能赶到明天戌时前回来。” 她无比渴望离开这个地方,永安、或是洛川,回哪里都好。她想要离开战场,离开这个万人坟。 年幼时形影相伴,如今却一次次离别,离别地太久,彼此都已经麻木,只残余一份如同老夫老妻的默契,知道黎明时的离别,定于寒夜再相逢。
第180页 人生一遭,知心人易得,难觅同心同路之人。 卿卿和薛时安都明白,他们心在异处,但却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归往同一个地方,故此他不会抛下卿卿,卿卿也不会抛下他。 人的耐性比狗差了许多,孟九能日復一日把等待当做使命,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却不难以坚持下去。 一场战事落幕,便要迁向新的战场。乌兰江以北已尽归邺土,冯康汲冉不辱使命守住以乐陵为战略点的东部地区,和霍骋取得联繫,双方各率玄铁骑向南丰山汇合,玄铁精锐再次合体,只是少了主帅。 他们都跟随霍遇多载,与其说是老将,倒更像和他一起成长过的同伴。 敬他,也懂他。 玄铁骑擅夺人主帅,乱敌阵脚,却从不会因失了主帅而停止作战。 战场上唯一的报仇方法,是取胜。 孟峦受皇命所託,为三军主帅,就连太子行事也得经他考量。孟峦迟迟不渡江,不仅玄铁骑不满,赫连昌和太子那边也怨声四起。 霍骋沉不住气质问他:“现在只要渡过江,要擒拿孟束老贼就是瓮中捉鳖!你还在等什么!” “渡江之后呢?硬拼?他们占据地形优势,可以无尽后退,我们只能守着几艘船,在江上漂浮,你们王爷难道没教过你,打仗的输赢并非以最终结果而论,而是牺牲少的才是胜者!若只拼人头,我们行军还要什么攻城术,要什么计谋!” 他当年在断魂坡与霍遇拼死一搏,全军覆没,教训深刻入骨,如今再也不敢靠一腔孤勇贸然行事。 彼时年少气盛,一心想建功立业,没有后顾之忧。可如今他有妻子姐妹等着照顾,也该顾惜这条性命。 不是必死之战,除了硬攻,尚有其它解法。 孟峦坐在案前垂首,嗟嘆连连,“如果是你们王爷,他会如何做…” 霍骋也沉默了,如果是霍遇,也不会贸然过江。 孟峦苦思半天,终于想出对策,立马下笔写下奏摺派人送往朝廷。 若是霍遇,他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用攻城术,而是攻心术。弃甲曳兵的队伍,攻城术只会让他们更加团结奋勇,此时打散人心,才是万全之法。 他们通常将江对岸看做孟束的阵地,怕他退守腹地,拉长战线,却忽视了整个江北中原都是他们的腹地,论粮储兵援,皆强于孟束。 霍骋此时也顿悟了:“若是王爷,他不会打过江,而是让孟束自己送上门来。” 卿卿将孟九的习性列了出来交给看管的士兵,那士兵挠头傻笑:“姑娘是被咱们孟九给骗了,这坏狗啊平时可没这么娇贵的。不过你放心,我是专门驯狗的,孟九是我带大的,一定照顾好它。” “那你可知孟九身世?” “嗨,当年孟九还是我带给王爷的。当年我们去西域,满地都是拿羌狗做交易的,王爷看不上那些狗,后来我们在酒家休息,王爷被酒家养的狗崽子咬了一口,酒也没喝成。晚上的时候王爷带哈大哥去酒家偷狗,打算把这狗崽子给埋了,我是养狗的人,看不下去,就求王爷留下孟九。谁也没想到以后这个狗崽子越来越惹人疼,本事也越来越高,孟九是我们玄铁骑的大功臣,更是王爷的宠臣,谁敢欺负它那就是不想活命了。” 和一只狗较劲…卿卿忍不住笑出声,只有霍遇做得出这种事。 她蹲下身子,抚摸这孟九:“好孟九,我受不了苦,就先回去了,咱们永安府再见。” 她顿了一阵,擦了把泪,又道:“如果我不见了,你也会这样等我的对不对?” 孟九微微呜咽一声。 她嫉妒起了霍遇,又怨苍天如此不公,霍遇糙菅人命,坏事做尽,身后却仍有兄弟和忠犬不离不弃,甚至叫所有人都等他。 真是个坏透了的人,明明与人无关,却硬生生挤进别人的心里,不论是好的位置还是坏的,他总是想尽办法占据一席之地。 送卿卿回蜀都的车夫在半路放慢车速,卿卿在马车里睡醒过来,撩开窗帘,外头月色稀疏,暮色将沉,时候已经不早,她拨开门帘问:“什么时辰了?” 车夫回头道:“酉时末,约莫要戌时了。” “能赶到蜀都吗?” “下了山就是。” 她隐约觉得线路不对,便说:“这条路似不是常走的那一条。” “咱们来的时候走的山路被官府封山了,这个去蜀都西政门的路。” 她虽心有疑虑,但这车夫是时安身边的人,她这一路都是由他护送,当不成问题。 她的悬着的心随颠簸的马车上下左右晃动,离她的家乡似乎只剩一步之遥,这一步,却往往让人心慌。 人常说近乡情怯,大抵就是这般感受了。 不知她幼时在家门前种下的槐花种子是否已经生根发芽,长出枝叶,不知城门前的护城河是否清澈如故,不知瑞安城,还有无人记得孟家那位常常骑在父亲脖子上的三姑娘。 从北至北邙山脚下的刺马镇,南至乌兰江畔的白柯子镇,从未觉得“家”这个字如此贴近她。 她乞求神明,剩下的路,就平安顺利一些罢。 马车进城很顺利,守城的士兵甚至没有盘问,酉时还未过去,夜里街市无人,从西城到东城的路上畅通无阻,卿卿心里盘算着时间,酉时才过去一半,时候还很充裕。 “姑娘,咱们到了,请您下马车吧。” 车夫为她揭开帘子,夜色浓郁,抬头却不见巍峨的蜀都城门,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和一间间闭门的商铺。 身后溘然亮起火光,灯火阑珊处,只传来一声轻蔑且轻狂的“卿卿”。 “卿卿,我回来了。” ☆、大江东去 卿卿习惯入夜留一盏灯,却不知这个习惯留下了引狼入室的祸患,身体突然被禁锢,落入一个铜墙铁壁似的冷硬怀抱,她正要张口唿救,大掌捂住她的嘴巴,堵住她的唿声。 “若你二哥现在进来,铁定跟爷动手,爷的右手跟废了一样,现在打不过他,你便安静些。” 他上身微微前倾吹熄床头烛火。 “今个爷才从常言那里知道,十四叔的腿彻底废了,爷的十四叔被人害得半身不遂,卿卿说爷该如何咽下这口恶气?” “你明明心里有数的…何必问我。” “这一路上多有不顺,仍得卿卿知我心,也算上天对我弥补。” “我不知道的…我也是乱猜的。” “就算废了他们的腿,十四叔也不能再站起来。呵…一起来的,却不能一起回去。明明是爷做的错事,却要报復在爷身边人的身上。” “如此一来,王爷就能一心向善了么?” “这世道弱肉强食,爷不想为人俎下鱼肉,便只能做刀俎。” “是啊,只有王爷欺凌于人,哪有人敢欺凌王爷的?” “三日之后会有千袋粮食被投掷进乌兰江里,届时对岸百姓定将哄抢粮食,管辖大乱,爷会趁乱攻入对岸,取孟束人头来见你。”
第181页 “人头…太血腥了些。依叔父的性子,是不会轻易将性命交到别人手上的。” “爷不会给他自我了断的机会。” “还请王爷万事当心,平安归来。” “虽然听起来确实像是敷衍…卿卿,我很心悦。” 卿卿微怔,似乎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他将要说的,她想要捂住耳朵,霍遇的唇却率先覆在她的耳侧低语。 “你註定是我的。” 他一句话判了她的终身,卑鄙而磊落。 卿卿的心若一尘埃终于落地,再也不会有其它祈盼了。 霍遇玄铁骑中有一只特别的队伍,称为神机营,为冯康统领,其中都是潜伏能力一等一的斥候,冯康率兵夜潜乌兰江隔岸,探听孟束剩余实力虚实,一夜一昼后顺利归来,并带来了孟束的防守部署。 霍遇翘着二郎腿,怡然自得道:“孟公子,本王叫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瓮中捉鳖。” 孟峦无视他的轻狂,反而问道:“若王爷是孟束,如今会如何应对我们的包围之势?” 霍遇没有片刻地思考便回答:“自然是早早投降了。” 孟柏年听他此言大笑道:“王爷既然要认输,好歹多想一阵子,哪能这么不假思索地投降呢?” “认输都得认半天,恐怕其中有诈。不过是本王会认输,孟束老贼刻板自负,输不起的。” 孟峦和霍遇隔着深仇,彼此都没个好脸色,但二人进行沙盘推演却格外投入,孟柏年做沖裁,二人已经对峙一个上午,不见胜负,他有些腹饿,恰好卿卿端来了汤饭,便先停战。 霍遇尝了口汤,只觉得索然无味,不比小南瓜他娘亲做得好到哪儿去。他看了看孟柏年和孟峦,发觉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的,还以为是这坏丫头有偏见,给他少加了料。 孟柏年欣慰道:“没想到叔叔能吃到卿卿亲手做的饭菜,真是荣幸!” 孟峦也首肯道:“火候恰到好处,肉质鲜嫩,不大像是初次做,辛苦了。” 霍遇怀疑自己的耳朵有了问题,要么是她差别待遇,特地给自己的饭菜里没有放料。他咬牙喝了口汤,便把碗放在了一旁。 卿卿做到孟峦身旁,攀着他的胳膊道:“二哥,明天是中秋,晚上我们去祭嫦娥。等你娶妻了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军中一切简陋,只得委屈嫦娥娘娘了。” 孟柏年想起卿卿幼年祭嫦娥的事,也是哭笑不得,她小时候贪吃,每次准备好的食材都会被她吃掉,气得两个兄长都不肯跟她一起祭嫦娥,卿卿便去告状,每逢卿卿告状,家中人都知道是两位少爷的灾难。 转眼间,卿卿出落成了窈窕淑女。 卿卿走后,沙盘对战还在继续。 霍遇移动了一个兵团,孟峦想了想,“我投降。” “局势未定,现在认输未免过早。” “这局势不和当年断魂坡一役一模一样吗?当年我自不量力,和王爷死拼,下场不必多言。这次,我要同家妹团聚过节,便不奉陪了。” 孟柏年前来搂住孟峦肩膀,“吃肉去,中午那顿实在是有些勉强了。” 孟峦朝霍遇作了个揖便离去。 霍遇路过伙房,见孟九开心地噘着骨头,摇头道:“可怜我的孟九,要吃这糟糠玩意儿。”抬头,卿卿正好提着水桶经过。 她本想逗弄孟九,见霍遇在此处,便绕道而行。 “怕见着爷?” 她放下水桶,直直盯着霍遇:“你也不是豺狼虎豹,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爷不是豺狼虎豹。”他自嘲一笑,走上前帮卿卿拎起水桶。 孟九见他们二人走了,也连忙跟上。 “中秋一过爷就要过江了。”他说。 “太子他们不是还没同意么?” “他会打仗还是爷会打仗?这是实战,不是纸上谈兵,不主动出击永远占不了上风。” 他话音刚落,手掌突然落在卿卿肩头。 他的手掌包覆了她整个肩头,手心炙热的温度透过衣衫落在卿卿肌肤上,她耳根子发烫,扭转肩膀,但霍遇的手掌牢牢扣着,并没有松开的意思。 她瞪眼看他,霍遇这才轻轻移开手掌。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温柔异常,卿卿无力垂下睫毛,一只蓝色的蝶朝她面前飞过。 “原本想捉给卿卿玩耍,不慎给放走了。” “我又不是七八岁女童,才不稀奇这玩意儿。” “爷以为你会喜欢…如今不知怎的…恨不得将所有的东西都赠与你。” 他等了许久不见回音,回过头,见卿卿正蹲在地上扣着孟九的嘴,一边还焦急地道:“快吐出来。” 他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卿卿回头张望他:“快来帮把手,孟九不知吞了什么东西进去。” 霍遇上前,掰开孟九的嘴巴,一块石子儿从他嘴里吐出,卿卿松了口气。 霍遇道:“吃不坏肚子的。” 卿卿揉了揉孟九的毛,责备道:“也不是小狗崽子了。” “谁说不是小狗崽子?是爷养大的狗,在爷眼里永远是小崽子。” 卿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孟九不就像是霍遇的孩子吗?除了孟九,他还肯对谁这么好? 夜里卿卿听完孟峦教诲回屋,见孟九在屋里蹲着等她,她一回来,孟九就四肢直立站起来摇摇尾巴,然后跑去外面。 她追上去,约莫快出军营了,孟九仍跑着,这时她两眼一黑,被一块布从头蒙住,还没能挣脱,被人拦腰扛起扔到马背上。 风在耳边疾驰,她咬着牙恨到:“霍遇你放开我!” 太熟悉了,她的身体甚至记得他臂膀的力度。 “别挣脱了,爷喝了二两酒,你再挣爷可把你扔下去了。” 荒山野岭,适时一声狼嚎,孟九听到,高声吠喊,压住狼叫的声音。 霍遇疾驰到山顶,山高云低,夜幕似巨大的屋顶遮蔽他们。 十五前的月亮尚未圆满,虽有遗憾,但霍遇很快就释怀了。 月可以不圆,只要面前是她,倒也没什么遗憾了。 卿卿仰着头,“月亮缺了一角呢。” 众星拱月,良辰美景,可遇而不可求。 卿卿探出手,晃了一晃,原来月亮离得还远,并不在面前。 对岸悬崖一匹孤狼独立,眼睛发着绿油油的光,孟九站在此端,怒目圆瞪。 狼嚎一声,它叫一声,犬狼嚎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霍遇心想,今夜该有丝竹悦耳,而不是听两只畜生争相出风头。 “卿卿喜欢吗?” 她沉迷月色里,又被孟九一声怒叫蔽耳。 霍遇自言自语,“爷很喜欢。” 缺了一角的月亮,还有月下的她,都令他心悦。 “卿卿,爷想和你一同过中秋,想每次抬头看见月亮的时候卿卿就在身旁。”
第182页 她揉了揉耳垂,回头望着霍遇,大声道:“听不清楚的。” 霍遇一个箭步移动到她面前,是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卿卿闪躲着,被他安耐住后腰,身体铁向他。 霍遇凑上前,在她唇上柔和一吻,这个吻太干涩,远远不足他心中所想。他用舌尖轻巧划开卿卿闭合的唇瓣,扫过她的舌尖,虽然速度若闪电迅速,却仍然留下苏麻的痕迹。 卿卿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向他的眼睛,他在这时迅速吸吮住她的唇瓣,卿卿被突如其来的勐烈动作惊得闭紧双眼。 霍遇含住她的舌头,汲取甘露,手上的动作也动了情,在她的背上不断抚摸,想把她揉碎重塑。 卿卿被他吻得浑身燥热,这具身体早已被他教导成熟,北邙山的日与夜里,无需言语,他会亲吻她,抚摸她,再离开她,让她渴求。他叫她沉溺在陌生的情海当中,那时他便是唯一能够解救她的神灵。 她的心经歷的太多,身体却只有他一个人的记忆。 她双手攀在霍遇肩头推拒着他,然而当他下定决心时,自己便无路可退。 那东西在激烈的亲吻中疲软了下去,霍遇一愣,便也放松地靠在卿卿肩上。 卿卿承不住他的重量,只好把双手扶在他腰上。 “卿卿,明年同爷一起看月亮。” “还有足足一年,哪能说得准呢…” “听你这意思是还有其它后路?” “我没有。”自然是还有后路的,即便是走投无路时候,她也从没想过要投靠霍遇。 她说起谎来漏洞百出,霍遇一听便知道她还有其它打算,气上心头——命都能给她了,她还要什么? 他拦腰扛起卿卿阔步迈向悬崖边上。 卿卿紧闭着眼不敢向下看,霍遇只要一松手,她将粉身碎骨。 “卿卿吶,爷没什么耐性的,若你心里想着其它,爷便趁早松了手。” 风将她的头髮全部吹起,她的嘴唇发着颤,说不出半个字来。 “不过是叫你离开薛时安,有这么难么…当日因你答应了爷只要救他便心甘情愿当爷的女人爷才会甘愿为你跳下乌兰江,若你悔誓,爷便将这本属于你的乌兰江深寒还给你。” 卿卿双手揪着衣领,耳边可闻乌兰江水拍打崖壁的声音。 “时安捨命救我,我…我不能…” “是么?”霍遇发出一声冷笑,夹紧臂弯里的人,转头走向马儿。 又是一路疾驰到乌兰江畔。 孟九四肢快要跑断,刚刚跟上来,竟见霍遇将卿卿扔下江水。 孟九焦急地大叫起来,冲着霍遇吼叫,见他不理,又冲着江水叫。 卿卿拼命躲避浪潮,向岸边划水。强烈的求生欲提醒她得时刻保持着清醒,才能不被江水沖走。 孟九突然向远处跑去,不一会儿便叼来一根树枝,眼巴巴望着霍遇。 霍遇接过树枝,伸向水中。 卿卿努力逆流而上,紧握那根救命的枯枝。 她上了岸,半句都不愿与霍遇多说。 “今夜水势平平,你在水下感觉如何?” 她浑身湿冷,靠着孟九汲取温暖。 “爷想见你,当日便逆着水游到天黑,你怕冷,我也会。卿卿,他人能为了你轻易捨弃性命,我歷尽万难也要活下来…虽不全是为了你,却也想着回来以后就能见到你。” “王爷的心意太重,卿卿命薄,受之不起。” “本王知道你的秉性,今天道出这番话只是不想让这些话烂在肚子里。本王想要的东西从未有得不到一说,既然想要你,便会不择手段。你安生等着本王回来,捉了孟束便带你回瑞安成婚。” “既然不顾我的意愿,王爷又何跟我说这些话?” “你这不识好歹的丫头,合该让你被江水沖走。”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不顾王爷的生死。” “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 “王爷…我恨死你了。” 霍遇不置可否地一笑:“你早就恨死我了。” ☆、归家之日 霍遇出兵渡江,此次是孤军深入,志在一击即中。 他动身时,卿卿本不想去送行,孟九却非去不可,无人照看孟九,她不得不去。霍遇向孟柏年交接完军中事务,正要乘舟归去,便望见一辆质朴的马车,孟九正在前面跑着。 霍遇朝孟柏年拱手作揖:“孟九便先交给孟大哥照看了。” 说罢,竟等也不等就渡江离去。 卿卿没见着人,不知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像有一股子气却撒不出来。回到军营,孟峦已经操练结束,她被孟峦抓了个正着,孟峦问道:“这么早去何处了?” 卿卿指着孟九:“遛狗去了。” “霍遇的恶犬,怎是你在照看?” “孟九不是恶犬,孟九,你自己说是不是。” 听完卿卿的指令,孟九冲着孟峦乖巧的叫了两声。 孟峦皮笑肉不笑:“你若喜欢狗找人给你抓只温和的。” “我只是…帮他照看。”卿卿失去了底气,分明是霍遇的狗,却总由她照看,按理是说不过去。 “薛时安那小子就抛下你自己走了?” “他没有抛下我的…是我…”她越话声音越小,“是我的错。” “这混小子真是净欺负你这蠢丫头。” 卿卿朝孟峦吐了吐舌,“哥哥心里我就是个蠢材。” 孟峦见她调皮模样,倒也笑出声来,“当蠢材好,无忧无虑。” 蠢一点,少些心眼,烦忧便也少了。 三天后江对岸传来讯号,霍遇已经成功打入对岸,孟峦下令向对岸输入兵力,由孟柏年领头,源源不断的邺兵涌入乌兰江南岸,一场大战已然在江对岸打开,太子与赫连昌也加入了战事之中。 卿卿数着日子,已有半月,还不见半点好消息传过来,她担忧地去找孟峦,却见孟峦对着树下一朵枯花失神。 她前去问:“哥哥,柏年叔叔那里可有了消息?” “一切接在预料之内…卿卿,你看,咱们家是不是也有这种花?” “我不大记得了…”她那时年纪太小,只记得家乡每年春上开满百花,群蝶环绕,至于那些细节从未注意过。 “娘栽种过,以前我偷剪了花枝去送人,被娘发现,还得诬陷是大哥所摘。” “哥哥,打完这仗我们就能回家了么?” “嗯…打完仗,便要回家了。” “叔父的仇了结了…是否只剩晋王一人了?” “如何对付他为兄自有计算,你不必操忧。” “这里的秋天虽然花会枯萎,叶子却仍是绿的。北邙山一入秋,便是遍野红枫。” 她在北邙山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年头,有着最深刻的记忆。
第183页 一说起秋天,便只能想起北邙山。 不知他们瑞安城的秋意是否也是正浓时? “哥哥,晋王他犯下许多过错,还请不要轻易放过他…留他条活路,让他赎罪。” “置人于死地简单,留活路却不易,以霍遇秉性,若留他活路,必有绝地反击之时,卿卿,他的活路便是我们的死路。” “不会的…晋王他并非那样的人。” 在这一刻,她竟然信任起了他,就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许是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知道他的贪心所在,也知道他的决心锁在,见过他的脆弱,也见过他的执着。 “若是旁人,会用死来折磨他的敌人,可晋王不会…他会爬到最高的位置,让他的仇人根本没法触碰到他,从此死心。” “卿卿竟会替他说起话。”孟峦讽刺笑道。 “他不是一个心中只有私利的人,但凡对他或对他要做的事有用的,他会放下身份去讨好…他…有时可真像个小人。”想起他风光的时候,再对比落魄的时候,卿卿在孟峦的眼皮底下笑了出来。 想来真是奇怪,霍遇那人,会有人恨他,有人怨他,却从无人讨厌他。 所有人对他都是爱憎分明的,一如他对这世间的态度。 “明明是个小人,我们孟家满门却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不很奇怪么?”孟峦无心去深究自己妹妹对霍遇的那些情仇,只是心中有祸,明明只是个小人,怎让他并不生厌? “当年我和霍遇在断魂坡对峙,战场被封闭,援兵无法进入,两军都已崩溃,我原以为就算是我败了,他也不算得胜…谁知他安好地活到至今?他彻底赢了。这次也是…若非他事先参透巴蜀王陵的机密,率先占下三个重镇,这场仗不会如此顺利。” “哥哥的意思是,他守下白柯子镇的决策并非错误?” “白柯子镇地形虽不出众,却是整个西南的战略重心所在,没有足够的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是无法发现的,我也是仗打了一半才发现的。” 卿卿眼里闪烁水光,“如此一来,哈尔日和郝军医他们便不是白白牺牲的。” 她迫不及待想让霍遇知道这个消息,这一路相互扶持走过来,虽有都不是心甘情愿,她却知道他内心的愧疚。他醉后曾说过,不论战争的结果如何,都换不回他弟兄的命。那些兄弟的死是他心头一道疤,伤口癒合,疤痕却还在。 这消息至少能让他少疼上一些的。 孟峦双手背在身后,声音懒散道,“命运真是不公,天降将才,却降到了一个卑鄙小人的身上。” 九月中旬,江对岸取得大捷,孟束不堪失败,在主帅帐中吞金自尽,余下旧部在前祁太子遗孤的带领下,重振旗鼓,又开始新的一轮鏖战。 结束了孟束的性命,孟柏年乘舟回北岸。 入目仍是青山绿水,他却是自由之身,能够真正畅游在天地间,不带仇,不带恨,光明而行。 孟氏兄妹为他接风,摆宴畅饮。 第一杯酒敬孟氏亡者,第二杯酒敬将门先烈,第三杯酒敬未亡人。 孟柏年眼含泪水欣慰道:“就算只剩一个人,也撑得起孟家,何况咱们现在是三个人。” “大邺的皇帝已经答应将瑞安归还,此役我与叔父为邺军助阵,为他霍家的统治赚足声誉,当能换百年安稳。我们孟家功在战场,业却遍布各行,即便不靠打仗依旧能恢復门楣。”孟峦道。 孟柏年道:“当年你爹常与我说你不及你大哥十分之一二的沉稳,你爹知道今日你的模样,定很欣慰。” “让父亲白髮人送黑髮人,是沉毅不孝。” 孟峦是铁血男儿,不似卿卿姑娘家提及双亲便眼眶湿润,他天生欠了点情感,而未能与父亲并肩作战到最后的遗憾,却支撑了他这些年的一切谋算。 他散布了巴蜀王陵兵阵图可镇西南的谣言,令孟束和大邺皇帝都坐立不安,夸大那兵阵图的作用,令世人皆以为得兵阵图便得天下,再怂恿太子建立武功,主动请缨,而送霍遇上战场,则是最重要的一步棋。 他想方设法将那巴蜀王陵的图藏在霍遇身上,次次被他完美避过,不料竟是靠卿卿完成这一步棋,利用皇后与成王对霍遇的憎恨陷害他与宫妃通jian,令皇帝看到那张图,离间他们父子关系,逼霍遇上战场。 借仇敌之手手刃仇敌,他的每一步都没有缺憾,回头来看,太过一帆风顺的算计也是种遗憾。 卿卿不胜酒力,未能陪他们畅饮到天亮,夜深了便回房睡去。 孟峦痛饮一碗酒,道:“替邺人攻打江山,是沉毅不忠…纵是不忠不孝,却也都是情有可原…沉毅无能,没能护好卿卿,此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人各有命…卿卿她歷了许多苦难仍豁达开朗,是她独有的福分。她不是小女孩了,她有自己的选择,我们这些长辈能给她最大的宠爱便是尊重她的决定。” “真是…我们孟家怎么就生了这个么蠢丫头,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她的心意,就她自己看不透。这时当庆幸爹娘离开的早,不必为这丫头再费心。” “能早走的人…谁又知道不是种福分呢?” 卿卿回了屋,原本酒力上头双眼困顿,孟九在耳边叫了两声她便不困了。已是夜深,外面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她抱住孟九的脖子,一阵哭泣。 “孟九,我回瑞安了,就得和你分开了。” 孟九似听懂了一样,轻叫了声。 “我真想留你在我身边…可你是王爷的狗,你那么离不开他,他不会把你给我的。” “孟九,如果我去了别的地方,你也会像等王爷那样等着我吗?” 孟九干脆地叫了两声,卿卿在孟九顶头的毛髮里一顿乱亲,“孟九真像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都被王爷杀了…他们死在北邙山下,连尸骨都没有…如今我过上了好日子,也要和你分开了…孟九啊,我好孤独…” 孟九的嗅觉是犬中佼佼者,怎能闻不到卿卿身上的酒味? 不同于霍遇那熏人的酒味,她身上的酒味都是干干净净的,孟九喜欢她,即便她有时兇恶,却有着自己最喜爱的气味。 她真喝大了,趴在孟九背上嚎啕大哭,孟九背部的毛全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 “我不能嫁给时安,我食言了,我对不起时安…是我对不起时安…” 孟九静静听她诉说,是不是发出一声低咽安慰她。 “我是个罪人…我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她的眼泪是开了闸的流水,源源不断,哭到乌兰江泛滥。 孟九不知道她说什么,却感受得到她的悲伤,她的痛苦。 孟九耳边突然传来一串熟悉的脚步声,还有熟悉的气味,它扬声高叫,那人却迟迟没有进来,孟九知道主人的意思,闭了嘴,继续听卿卿倾诉。
第184页 屋外聆听之人眉间高耸起山川,这是积攒了多少伤心吶?真怕她有一日被自己的眼泪淹死,却又想沉溺在她的眼泪当中。 她与他同是拥有着强烈求生欲望的人,脾气也如出一辙,却是截然不同的人。 花开并蒂,却是一株向阴,一株向阳。 他擅长将所有罪责推向别人身上,她却默默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天地这么大,北邙山到乌兰江,她不曾对不起任何人,是他们,共同将她推向命运洪流之中。 他真是恨极了这个不会认命的小姑娘,也爱极了她从不认命的固执。 ☆、昔日少年 卿卿不知自己抱着孟九哭了一顿后是怎么睡着的,她只记得自己哭了大半夜,可醒后去照镜子,却并未发觉眼睛是预料中的肿痛。 孟九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匆匆出屋去找,枯叶纷飞,湿冷的风刺骨,她寻便军营没寻到孟九,正不知所措时,一声响亮的犬吠在身后响起,她回头,见霍遇牵着孟九站在军营门口,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霍遇松了牵绳,孟九便朝她奔跑了过来。 孟九见她是一阵开心地乱叫,等孟九不叫了,霍遇才走上前重新牵回孟九道:“孟束的已死,该送你回瑞安了。” 卿卿苦笑:“若非王爷,我早回去了。” “瑞安秋色是一绝景,如今回去,正赶上河塘丰收的时候,此时捕捞出的鱼切成鱼脍,最是味美。这个时候回去,刚刚好。” 霍遇与卿卿回瑞安城,孟峦自然得反对,孟柏年及时站出来与他们同往,这才得了孟峦的同意。 一路北上,大多是闲裕时光,游荡在湖光山色间的归家心思,与来时的急迫截然不同。 日光和煦,是个狩猎的好日子,临近山野,野物出没,孟柏年背上弓箭领头上前,率先射中一只山鸡,其它士兵纷纷拿起弓箭射向林间野物。 霍遇在马背上回头向卿卿挑眉笑着:“今个儿有口福了。” 随后他望着林中的丰收景象,默默失神。 若他右手尚能挽弓,仍是最好的弓箭手。 卿卿驾马上前,与他并肩,“这一仗毁了王爷的右手,王爷不怨我么?” “本王走到今日,靠的是脑,况且好歹是个王爷,还轮不到自己动手。” “王爷,我哥哥他说…白柯子镇没有白守,王爷当初没有做错。” “卿卿可是在安慰本王?我很欣慰。” “只是告知实情罢了,我哥哥还说,你是个好将领。” “那卿卿呢?在卿卿心中本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和她之间隔了太多仇与怨,却又太熟悉彼此,卿卿一时间竟说不上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说他是个暴虐之人,却对孟九一只犬兽呵护备至,说他是个阴险小人,他却确实有着雄才大略,说他无情,他却为弟兄两肋插刀。 “我心中…王爷是个坏人。” 显然这不是个令人满意的答案,霍遇竟直接离去,孟九跟了上去,霍遇却停在一棵树下,单手伸向树枝便跃了上去,他翻身坐在树上,孟九前蹄扣着树干,后脚遁地,却怎么都爬不上去,模样滑稽。 霍遇随手摺根树枝,扔向孟九,嘲讽道:“你若能上来,爷的名字倒着写。” 卿卿见他连孟九都不放过,又好气又好笑,她突然想到了霍煊曾与她说过自己家中的胞弟,说他是族中最淘气的少年。 如今看来,这份少年意气始终未曾褪去。 霍遇在树上沖她挑眉一笑,笑中仿佛可见他的少年模样。 他最得意之时,却正是她家破人亡的时候。 他用呢喃自语的口气,却是卿卿在树下清晰可闻的音量道:“爷当你是心尖上的人,你却只当爷是个坏人。” 他向来字正腔圆,少有含煳的话语,这几个字自然是落在卿卿耳中了。 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卿卿并不意外,霍遇倒有些摸不透,“你不惊讶么?” 她仰头看着霍遇:“没什么可惊讶的,王爷也说过,我容色动人,日日在一起,动情是难免的事。” 她把他的厚脸皮学了个十成,只是万万没想到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翘起二郎腿悠然道:“爱慕本王的女子能以千百来计算,卿卿你三生有幸,占得我心中的位置。” 卿卿被他的话惹笑。 她一笑,百花失色。 霍遇仿佛看到了北邙山最灿烂的那朵山花,朴真无暇,是再多的好景色也无法替代的。 他从树上跃下来,与卿卿间只隔着一个孟九,他将孟九踹到一旁,与卿卿间再无隔阂。 “爷恨不得挖了你的眼,叫你无法再对别人笑。” 卿卿曾听过前朝有人割下自己爱妾舌头烹煮而食的故事,霍遇亦是疯狂之人,她唯恐霍遇真挖了自己的眼睛。 这话他说过可不止一次。 他的炙热有如一团烈火,她不过是脆弱的糙木,稍稍靠近,就会被燃成灰烬。 她察觉自己比以前更怕他了。 那时最差的结果不过是身体的凌辱,而现在,一切都是未知的。她宁愿没有西南相互依偎的那段日子,宁愿只是单纯地恨他。 瑞安城门外,是她阔别多年的故土。 当年抱着襁褓中的霍珏,像牲口一样被拉往北邙 山的场景,近如昨日,恍如隔世。 站在暌违多年的故土之上,才知自己之前预想过的每种情绪都是徒劳。 阔别八载的家乡,已经成了在悲喜之间来去的模煳影子。 城门的牌匾崭新,护城河清澈如故,仿佛那场鲜血淋漓的战争从没发生过。街上叫卖的商贩仍是熟悉的乡音,每条巷道的记忆都刻印在了她的心里。 瑞安城被霍遇占据多年,连同孟府也成了他的私宅,门前榕树树干上还有卿卿幼年刻上去的字,扫地的奴僕却已经换了新面孔。 这是她的家,却没有一个家人。 霍遇知道自己对她犯下过的罪孽,此时只能安静跟在她身后,随她走过她记忆中的路程。 他自从在永安有了王府后便鲜少回瑞安,这宅子也交给了山上寺庙里的和尚定时打理,尽管未染尘埃,仍显得萧条。 孟柏年亦是浑身不适,直到回到他在东北角的房屋内,也并未有回家的实感,这感觉更像在梦中,随时都会醒来。 霍遇夜间烦闷,去庭前散步,却碰到卿卿孟柏年在月下摆了壶酒,几碟小菜,絮絮碎语。 他躲在假山后面,只听卿卿道:“回了家,却没了家人,算什么回家…” 瑞安、北邙山,那些陪伴过她的人,都已成黄土之下的枯骨。 孟柏年痛饮一杯:“终于还是回来了…” 黎明升起,卿卿陪着孟柏年一大早出门,来到城东巷道里一家不起眼的药铺中。 孟柏年还记得那些年少日子里,每每在外面受了伤,就会在这家药铺门前守着,两眼盼着郎中的小女儿能看到他的伤,对他有半分怜惜。
第185页 他望穿了秋水,终于盼得与她定下姻亲,她却身在深闺,只是听由父母安排接纳这份婚事,甚至他的名字,她未必知道。 药铺里头有了动静,一道窄小的门缓缓打开,孟柏年扭头便走,卿卿在他身后问道:“柏年叔叔不想见她么?” “这么多年了,她怕是早已嫁为人妻,再见已是不相识,何必再见。” 当年瑞安城死了近三分之一的人,但因是战乱年代,药材稀缺,这些郎中和药铺老闆才倖免于难。 都八年了,少女早该成为人母。 白郎中家的铺子虽偏僻,门面也小,生意却十分火热,天刚亮,来排队看病的人已经站满小巷。 药铺伙计将热粥分发给等待看病的患者,他走到孟柏年身前,舀了碗粥递过去:“天冷了,喝完热粥驱寒。” 孟柏年愣了一愣,“不必了,我不是来看病的。” 说罢,他便扭头走了。 孟柏年的心情卿卿似懂非懂,这让她十分烦闷。霍遇经过,见她坐在亭子里往池塘中扔石子,牵着孟九走了上去,孟九叫了一声,唤卿卿回头。 卿卿转过身来,孟九便扑了上来。 “卿卿莫总是愁眉苦脸,这样老得快。” 卿卿眼底露出疲态,无心和霍遇去争什么,论口舌之快,谁又争得过他? “卿卿在想些什么?” “小时候时安常常陪我在这里扔石子。” “那本王这就请他来,叫他陪你扔石子。” 卿卿听罢,将手心里所有的石子扔进水里,冷寂的水面涟漪扩散,惊了鱼儿。 “卿卿,当初你告诉本王霍煊嫁入你家,本王很恼怒你。” “王爷当继续恼怒我才是。” “本王对你时时恼怒,又处处无可奈何。当初带你去西南,真是个错误。” “王爷做的错事又何止这一两件?” 他上前捧住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拇指抚平她眉间的褶皱,“虽做了许多错事,本王却只后悔当初在北邙山射向你的那一箭。” 卿卿不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他这…莫不是在道歉? “卿卿很感激王爷那一箭。” 若没有那一箭,她仍不过是被他圈养在身边的玩物。 “爷后悔了,不该让卿卿疼的。” 卿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能发出苦涩的笑,“我恨死王爷了。” ☆、与子同袍 孟柏年与霍遇研讨兵阵,在沙盘上指论江山,孟柏年路数刁钻,开局之时霍遇节节败退,孟柏年乘胜追击,第一回合快要结束,霍遇暂时认输。 等重新开始第二回合,霍遇换了路数,竟将孟柏年的几次进攻意图识破,先发制人,稳而快速夺了孟柏年的帅旗。 孟柏年不禁拍掌嘆谓:“果然是晋王。” 打仗之时,武器战车这些硬实力只是辅助,核心却是用兵,霍遇第一局显出疲态,以躲为主,实则既观察了他的用兵路数,又保存了人手,第二轮进攻他用尽全力去拼,打得自己没有还手之力,自己不论出什么招数,他都有应对之策。 霍遇得意笑道:“本王这人打仗没什么独到之处,唯独输得起。” “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领兵之人大多只懂求胜之术,却不懂失败之道。孟某输的心服口服。” “既然柏年将军输了,便该履行诺言,任本王支配。” 孟柏年也是慡朗之人:“愿赌服输!” 二人沉迷沙盘上的假想战争,不知天色已黑,到了闭市之时。 夜风萧索,孟柏年不知霍遇意图,等到了熟悉的小道中,他才摸头霍遇心思,转身回走。 霍遇挡在他身前,“多年的囚禁鞭笞柏年将军都不怕,一个区区妇人,有何可惧?若柏年将军真放不下,掳回来囚着她便能日夜相对。” 孟柏年实感到荒唐,“孟某有一事不知,王爷行事独特,是与谁学的这些?” “本王天生睿智,无师自通。” “真是张狂小儿!” 孟柏年可不愿受这张狂小儿制约,绕过霍遇大步朝前。 而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老成却又带着丝丝哀切的声音传来,挡住他所有后退之路。 “孟郎?” 世事变迁,他都已不认得镜中自己模样,却有人还认得他背影,这叫他如何果决离开? 回首之时,虽灯火阑珊,虽年月远去,虽沧桑爬上面容、渗透进声音,却还是认得那张脸。 “孟郎…你回来了?” 白家娘子的眼底已泛上泪水,将眼前身影模煳,可她不用眼睛,不用耳朵,只凭记忆就能辨别眼前之人。 她已不是那个会在屏风后偷偷看他的少女,瑞安那样多爱慕他的女子,她从不奢求能成他的妻,与他相守的,他一向话少,订婚之后,他要前往永安也不过在深夜爬到她闺房前的树上远远看她一眼。 她都知道的。 女人天生眼泪多,已死的心上人在八年后出现面前,又怎会无动于衷? 她手中盛着药材的簸箕砸到地上,晒干的药材洒了一地,这药材名贵,却不及对面之人千万分之一的珍贵。 自幼母亲便教她女子贵在矜持,哪能轻易将心事表露?她心想,要将自己满腹的倾慕化成体贴,做他贤良的妻,即便不说出口,又有什么关系呢? 八年来,无时无刻不曾悔恨,未将她的爱慕倾诉给他,这一刻相逢,却只能用无用眼泪迎接他。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孟柏年沉声哽咽,“我回来了。” 霍遇最不喜见到人哭哭啼啼的场面,尽早回去,碰见四处寻觅孟柏年的卿卿。 见霍遇只身归来,卿卿揪住他的衣领:“柏年叔叔呢?” 霍遇轻嗤,“爷吃你倒是绰绰有余,还能吃了他不成?若不是爷还有点脑子,知道去查一查那白家娘子的近况,你柏年叔叔明天还得去药铺门口眼巴巴地望着。” “你…你又如何知道白家娘子的?” “卿卿还是莫与爷再提问了,爷怕发觉你比想像中还要愚蠢。” 她一时忘了把手拿开,仍揪着霍遇的衣领,霍遇却很受用,扬着嘴角一脸恶意的笑容。 “卿卿这是要亲本王呢?捨不得放开?” 卿卿发觉失态,正要松开,被他抢先偷香,唇上是他递来的苏麻感,路过的小丫鬟撞见这一幕,先羞红了脸。 霍遇给那小丫鬟使了个眼神,她低头便跑开了。 卿卿两颊呈桃花的颜色,鲜嫩欲滴,霍遇只是看着她就动了情,长臂向前捞住她的腰,正要痛吻一番,让这不识相的小女子尝尝自己的厉害,嘴唇所触却是她的手背。 她用手心护住自己的嘴巴,不让他进犯,霍遇落了空,眼底露出些许尴尬。 真是,真是不识好歹。
第186页 卿卿推了一把他便跑开,霍遇不知怎的,来了瑞安竟也收敛了,她不愿意竟然也没逼迫,他得意地想,横竖都是他的掌中物,还能逃去何处? 孟柏年与白医女重逢,便直接筹备起了婚事。当年双方家人俱在,而今只剩孤身二人,于红尘中相互抱拥取暖,彼此为依。 原本正是新婚畅快的夜里,孟柏年对影独酌,霍遇经过,上前与他分饮一杯。 “何不去陪嫂嫂?” 孟柏年举着酒杯痴笑,“原以为我这些年受了许多苦,知她这些年都牵挂于我,那深牢中的日夜都竟也不孤独了。” 霍遇感同身受,乌兰江水的苦寒中,支撑他活下来的还是那个傻姑娘春花般的笑容。 “柏年将军得妻如此,羡煞本王。” “她愿与我共患难,这份情谊我竟不知…” “此战孟峦将军和柏年将军立了大功,一战功成,加之时事所需,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往后仍旧过人人艷羡的日子,有何不好?” “封侯拜相?呵…又有什么用呢?多少人袍泽的性命换来今日的苟且偷安?今日原本该是个高兴的日子…大哥和那些弟兄们应该在的。” 霍遇给二人杯中倒满酒,举杯:“这杯,敬留在战场上的袍泽兄弟。”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孟柏年高歌,一饮而尽杯中酒,痛声祈愿,“愿往生再无战争,仍能与子同行!” 酒过三巡,霍遇想起死去的哈尔日和那些弟兄,渐渐湿润了眼睛。 人非糙木,谁能对身边之人的离去视若无睹?他霍遇能够亏欠任何东西,唯独性命。 孟柏年大婚第二日,卿卿一大早还未去沾新娘子喜气,就被霍遇和孟九掳上了马车,霍遇不给她半点挣脱的能耐,直接药晕她,等她醒来,已和瑞安城远去百八十里地。 “你又带我去何处!”她愤怒地问。 “人家新婚之日,你晃来晃去不嫌碍事么?” 马车行了大半天,停在一处秋色浓郁的山坡上,霍遇扔给车夫一块金子,车夫抱着金子躲到一旁去。 眼前是条绵延的河流,日头高上,水面波光粼粼,孟九迫不及待奔进水中嬉闹起来。 霍遇将鸡腿递到卿卿嘴边,卿卿嫌恶地扭过头去,霍遇轻笑,吹了声口哨唤孟九,他将鸡腿伸出去,孟九几乎是飞奔而来,叼走鸡腿。 “路上若是饿了,卿卿只能宰了它吃狗肉。” 孟九吃得开心,哪知道这主子又在说什么馊主意? 卿卿扭过身子背对霍遇,“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爷还没见过哈尔日他儿子呢…小毛头也不知长多大了,会不会叫爹。” “现在应当还不会开口说话呢…” “爷不敢面对他的妻儿,卿卿若能陪着,爷当还能有几分男儿该有的勇气。” 哈尔日的妻儿住在永安百余里外的秦山镇,秦山镇是关外邺人移民至中原聚集的地方,村落里少有能说流利汉语的,哈尔日的妻子也只会说几句夹生的简单汉语。 他们赶到秦山镇,已经是黄昏时候。哈尔日无父无母,一间两进宅院里只住着下人与妻儿。 战场上的牺牲多如牛毛,战场不论个人,任何个人的生死都无法决定战争的走向,可对于一个家而言,失去一个人,便是那天塌地陷。 府外便听见婴儿响亮的哭声,底气十足,过了片刻,那声音宁息。 府中管家见霍遇竟在门外,一时呆立,随即速速恭迎他入门。 哈尔日的妻也知晋王来了,抱着孩子出门迎接,外面风大,霍遇催道:“赶紧进屋子去。” 孩子已张开些模样,脸上能看出父母的影子了。 哈尔日的妻子问霍遇:“王爷,您说这孩子像谁?他们都说像我,我觉得像他爹。” 霍遇眼里面,襁褓中的婴孩全都一个模样,谁也不像。 “本王觉得像哈尔日一些。” 哈尔日的妻子一听,笑着眯起眼:“还是像他爹好,以后我有个盼头。” 卿卿听不懂他们的话,但看哈尔日妻子的神情,并不凝重。 他们赶上了晚饭时候,虽只几道清汤淡味的家常小菜,却也能抵飢饿。霍遇不赶着回去,眼看天色已黑,卿卿哪里敢自己跑回去?便由着府上下人准备房间去了。 这里原来是有霍遇常常下榻的屋子,只需简单清扫,再多一套被褥留给卿卿。 卿卿不曾说话,但晋王身边有位佳人常伴,已是众所周知事实。霍遇不曾另要间屋子,便是要她同住。 哈尔日府中的下人也是从晋王府中拨去的,晋王习惯他们都一清二楚,等霍遇回屋时,洗脚热水已经备好,水温最是合适。 霍遇指使卿卿坐下,不由分说地蹲下来捏住她一只脚脖子,褪去她的鞋。 纵然已经是不清不白的关系了,他这般肆无忌惮地脱她的鞋,令卿卿尤为惊慌。转眼间鞋袜已被扔到一旁,他按住她的一双玉足放到水中去。 “卿卿这一双玉足丰润,怎能叫爷不爱?” “王爷若爱丰润的,便去找些真正的膀大腰圆。” “当年占了你的身子,比起北邙山那些面黄肌瘦的,卿卿也是珠圆玉润了。” 那段往事如抹了盐巴的针扎进她心里,卿卿双目哀戚,不能释然。 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不在意这段往事,唯独在霍遇的面前无法谅解。 “如今的卿卿有叔父兄长,有家可归,有人能为你出生入死…爷真羡慕卿卿。” “您是王爷,胸怀大志,我不过是苟且偷安的女流,我与王爷…不同命的。” “卿卿,信爷一次…你跟着爷,不会输。” 他话里有话,玄机未露,卿卿却已听懂。 她太了解霍遇…无论是否心甘情愿,她了解他更甚于了解自己。 战场上已经没有他的敌人,只剩朝堂。 他从上战场那一刻起,所谋就不仅仅是个将军之位。 “卿卿和爷在西南共患难,已成美谈,朝廷内外皆知,卿卿的清誉和贞节都给了爷,就算是父皇也无法再把卿卿许给别人。” “王爷从来信不过我,是吗?” 他噙着笑:“卿卿哪点值得爷信任?” 水温渐凉,霍遇拿干帕子擦拭净卿卿双足上的水珠儿,实在是爱不释手。 “卿卿可真美,像北邙山春上开花儿。” 云雨过后,半梦半醒间,二人同时记起北邙山时,他曾手把手教她写下的诗句。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世上美人如云,爷如今却似瞎了一般,只看得见卿卿。” “王爷还会挖我的眼珠子吗?”
第187页 “这双眼珠子只有在卿卿眼中,才是宝石。爷是喜欢卿卿,所以才喜欢卿卿这双眼珠子。” 他的话向来五分真五分假,尤其卿卿此时还在yu wang的余韵之中,更不知他所言虚实。 她脑海里只有北邙山春上开的花…可那是什么模样,她竟记不清了。 ☆、晋王之罪 一夜秋风起,落叶堆满庭前。 霍遇依旧是军营中的作息,鸡鸣而醒,领着孟九踩在层层枯叶上,留下吱吱声响。 待回到宅子里,卿卿正陪着哈尔日的妻在逗弄婴孩。 她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只小小金锁,戴在那虎头虎脑的小儿脖子上。 “哈将军忠义两全,有他福泽庇佑,霖儿定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 哈尔日的妻子不知怎么用汉话表示谢意,只是握着卿卿的手热泪盈眶。 回程途中秋高气慡,竟还有蝴蝶掠过花丛。孟九见了蝴蝶,追逐而去,踩碎一地秋ju。 霍遇坐在车头瞧着二郎腿,摸着下巴寻思,“我大邺第一军犬…是否也太不威武了?” “孟九多惹人疼爱呢。”卿卿笑道。 “爷一直费解…羌狗乃犬中之王,寻常男儿见了他都得退避开来,卿卿怎么不怕呢?” 她自去了北邙山以后,地狱也见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除了王爷,我什么都不怕。” “可巧了,除了卿卿,爷谁都…”他拉长话音,故意卖关子。 卿卿不想被他的话左右,捂住耳朵不去听。 霍遇见她傻气举动,放肆大笑,“爷的卿卿真是可爱,真恨不能你像孟九一样,爷把你时刻带在身边!” 见了哈尔日的妻儿,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下,霍遇心情轻松不少,随着山路婉转,甚至哼起小曲儿。 孟九知道主人心情愉快,在他脚下不断打转讨好,可霍遇并不理会它,便只好去卿卿身边讨好。 孟九平时威风,一笑起来就憨态可掬,卿卿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更喜爱它了,恨不得时刻跟孟九在一处,可想想霍遇,这心情便冷了下来。 回到瑞安孟府,孟柏年心急火燎走上前来,附在霍遇耳边耳语。 卿卿见霍遇眼中有一瞬而闪的杀意,却很快换上吊儿郎当的笑,“本王歷过的风风雨雨比他走过的路还多,不知有何可惧。” 孟柏年神色凝重,始终不放心。卿卿事后去问孟柏年,孟柏年将从永安传来的消息告知,太子和赫连昌活捉前祁太子遗孤,西南征战大获全胜,然而得胜同时,太子却执笔写下霍遇的三大罪状。 □□军中为其一,枉顾军令逼死战俘刘建藩为其二,临阵脱逃为其三。 这三条罪状,句句都有实锤,没有一条是凭空编造。朝中不满于霍遇之人偏多,此奏摺一上,群臣纷纷连命数落其罪状。 董良一闻到朝廷百官私下署名的风声,便立马派人通传消息。 卿卿虽不知朝中事,但这些罪状的严重性她却清楚。连她都清楚的后果,霍遇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他这几日酒肉照常,全然没有惶恐,仿佛特地等待着被人缉拿。 卿卿躲在庭下,见他对月独酌,身影寂寥。 他不是个喜好寂寥的人,此刻却耐住了独酌的寂寞,孟九率先发现卿卿,冲着她叫了两声。霍遇端着酒杯,回身看了过来。 她再也躲不了,只得走上前,愁眉道:“王爷还能如此惬意?” “本王也不想惬意吶…偏偏又愁不起来,要不卿卿教教爷怎么发愁?” “会是什么结果?” “当年是爷亲自修改军法,临阵脱逃当以死罪,卿卿以为呢?” “陛下会护着王爷的,对吗?” “卿卿捨不得爷?” “不…爷在瑞安和北邙山犯下的杀戮…若就这样死去,太容易了。” “口是心非…爷这半生来,倒没什么大的遗憾。只是多年前曾在瑞安城的金玉阁中看过一次歌舞,这些年竟没顾得上再看一回。今夜卿卿可愿陪我同行?” 他眼里倒映着辉煌灯火,如火焰在他眼中升腾闪耀。 “只有今夜…过了今夜,我再也不会和王爷同行的。” 等来她这一句话,霍遇眉梢眼角带着放肆,“爷便应你这一回,过了今夜,爷也再也不想和你这毫不讨喜的愚顽女子同行。” 金玉阁乃是中原第一热闹地,百年来未曾有半日无歌。 霍遇今夜挥金如土,买下十几位花魁作陪,唱他想听的曲儿,跳他喜爱的舞蹈,茶酒也要最上乘的。 美人醉卧君怀,咯咯直笑,娇语贊他男儿威风,哄得他心花怒放,指着怀中美人对卿卿道:“卿卿可受教了?女儿越是娇柔,男人越是欢喜。” 卿卿皱眉:“王爷这也太过奢侈了些。” “这是本王打下的江山,本王为何不能享受最好的?” 她无话可说,横竖花的是他的金子,她又心疼什么。 “卿卿今夜可愿与本王饮上一杯,笑解恩仇?” “不愿。我和王爷的仇是解不了的。” 他自讽一笑,“也是如此。恨我好…恨了我,你也会记着我。” 他的话音落寞在烟火声中,火炮升天,炸开成簇的牡丹。 焰火璀璨不过一瞬,一瞬之后只剩空荡荡的天际,没有星子点缀,是沉沉一片黑。 卿卿怀念北邙山的灿烂星夜,还有那一个个偷来的篝火通明的欢畅夜晚。 都没了,北邙山的群星远去,北邙山的同袍融入黄土,就连那个罪魁祸首,他也要走远了。 “瑞安城的夜色倒并不引人…”霍遇道,“大约是所有的星辰都落到了卿卿的眼中。” 卿卿扶栏,笑着看着他,“我帮不了王爷的,王爷不必说这些话讨我欢心。” “爷心中的卿卿,可是无所不能呢。” “王爷谬赞,卿卿心中的王爷,却是无恶不作。” 朝中已派兵翌日前往瑞安缉拿霍遇回程,慎刑司与刑部同时行动,围堵瑞安两面城门,刑部带兵守在孟府门前,等霍遇自投罗网。 带领刑部之人,竟是成王。 孟柏年不知成王和霍遇恩怨,卿卿大致讲了一番,他才算听懂,原来是多年前霍遇曾害成王被贬流放,又夺成王娇妻,这等屈辱男儿怎能忍住?孟柏年道:“晋王这下是插翅难逃了。” 卿卿道:“柏年叔叔请先与成王周旋,勿让他们擅闯府邸,我去请晋王。” 霍遇如往常一般在院中逗弄孟九,毫无犯人自觉,见卿卿步子匆匆,他朝她哂笑:“卿卿真是恨不得爷被捉走呢,走得如此匆忙。” “我巴不得王爷离开这里,还我家中宁静。”卿卿说道,“王爷跟我来。” 她果断握住霍遇的手穿过走廊,打开府里书库房门,移开最里层的书架,打开一道暗门。
第188页 “出去以后有水道直通洛川,你快走吧。” 霍遇先是惊愕,復而大笑起:“这是爷头一次赌输了。” “和谁赌,赌什么?” “爷不愿讨厌卿卿,便和自己打赌,卿卿巴不得爷被捕,最好永远不要被放出来,这样才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 早些有了预想,这刻来临时才不会伤心。 “你走还是不走?”卿卿生怕成王带兵闯进来,语气焦躁起来。 霍遇见她眼中布满血丝,是真真着急了,他反而笑得和善,“不走。” 卿卿被他捏着下巴迫着扭过头来,接受他的吻。 他的舌一如既往地强硬,逼出卿卿的眼泪,如他硬生生地挤进卿卿的生命中,留下难以抚平的烙印。 所有的爱y都在这个吻中戛然而止,霍遇拍了拍卿卿的脸颊,“爷也是,除了卿卿谁都不怕。” 说罢,他阔步离去,头也不回。 卿卿瘫倒在地上,茫然间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知不知道我是谁?” 第一次他qiang占她的身子,便问过这句话。 那时他是唯一的仇人,是残暴的晋王。 今日他再问出这句话时,她心里却有了答案。 是霍遇,他是霍遇,那个可恨也可怜的霍遇,那个叫她拿不起也放不下的霍遇。 西南山岭间的湿气晕开情愁爱恨,如砚台中糅杂在一起的的浓墨和硃砂失去本质的色泽。 她的心陷入浑浊,只有身体清晰地渴望着他,需要着他。 霍遇和成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成王在马背上高高在上地睥睨着霍遇:“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年领兵抄我成王府的人正是七弟。” “五哥仁慈大度,这是七弟比不了的。不过一事五哥当是不知,当年五哥受贿书信可是琼儿亲手交给我的…”见成王眼神瞬间千变万化,最后将所有恨意都投向他,霍遇伸出双手任士兵将他拷上,闲适道:“弟兄一场,我也不愿自己兄长被戴了绿帽子还招摇过市。” 他声音没有半点含煳,底气十足,四下刑部和慎刑司的司卫全都听见。 成王气得拿鞭子指着霍遇:“等你定了罪,我看父皇还怎么护你!” 霍遇哂笑,“当儿子的,哪能老让父亲护着?” ☆、置之死地 霍遇被直接管押进慎刑司,他的入狱并为得到太多关注,因同一天正是太子班师回朝的日子,文武百官皆在玄策门前迎接太子凯旋,谁会把精力转移到一个入狱王爷的身上? 只是这帮臣子错看他霍遇,他向来厌恶冷清,怎能让太子夺了风头。 太子前脚刚进宫,慎刑司的掌令当顾松递上一份罪状,“陛下,晋王认罪了!” 皇帝不动声色,只说:“今个儿是论功行赏的日子,其它事一概不提。” 顾松为难道:“陛下还是先行过目!” 对于一些臣子来说,没什么是比霍遇落难更值得庆贺之事,尤其今日太子立功凯旋。 赫连昌做表率,当着皇帝的面道:“既然晋王知错,陛下就给他个痛改前非的机会!” 谢衡出言道:“我朝一贯先赏后罚,怎可因晋王坏事?” 当今陛下曾是赫连昌手下之臣,朝里鲜有人敢与他叫板,他被谢衡顶撞,直接回击道:“谢大人胸怀宽广,被剋死女儿还要如此相互,可是收了晋王好处?” 皇帝见朝里因霍遇一份认罪书争执不断,心烦道:“顾松,念吧,让朕听听晋王到底有无反省之心。” 顾松饮下德全递来的润喉茶水,打开晋王认罪书,朗声念了起来。 渐渐,以赫连昌为首的臣子们面色严肃了起来。 晋王对太子指控的罪行供认不讳,却又写道,“自入中原以来,罪臣仗着显赫战功,在北邙山犯下杀戮,罪孽滔天,非以极刑不能平此罪孽。” 他罪状中所控诉的是自己犯下的杀戮,实则指控着朝廷对前朝战俘的不公行为,既然不能为自己脱罪,便来个玉石俱焚。 此认罪状一出,莫说朝中,连民间都议论四起,谁还记得太子功绩? 夜间慎刑司潮湿阴冷依旧,霍遇习惯了西南的湿气,慎刑司对他而言已不算什么。 脚步声传来,他闭上眼,未等来人出声,他先开口道:“别出声,让本王猜猜是谁。” “别猜了,你早知道我会来。” 晋王无奈睁开眼,“董大人这样无趣的男子,不知我贤弟看上你什么。” 董良命狱卒打开牢门,将被褥递进去,“江汉王腿脚不便,嘱咐我叮嘱你别为难人家狱卒。” “你们当真是爷的好皇叔,好兄弟吶,可怎么不带点酒来?” “怕你再说胡话。” “本王所陈皆是事实,并非胡话。” “你若不提北邙山的屠杀,我与江汉王玄铁骑联名上书还能保你一命,可如今倒好,你自己把所有的路都断了。” “陈年旧事拿出来晒一晒,本王立过的每个战功比太子上战场的次数还要多,怎能让他占了风头?” “太子听信赫连昌谗言,才变成如今样子…你…”董良摇摇头,“罢了,不指望你能体谅于谁。” “往后别来了,本王难能清静,你们这些人我一个都不想看到。” “王爷还是不肯说,为何要认罪吗?” “董良,你既非本王枕边人,又非窈窕淑女,本王凭什么信得过你?” “你…” “你当知道,我霍遇最恨欠人人情,这条命不用你们来救。” “你真是冥顽不灵!”董良怒极反笑,“ 是,若你能听得进别人的话,那也就不是你了。” 霍遇直接认罪,按例来说无需再进行提审一环节,但他身份特殊,既是皇子又是玄铁骑首领,为表大邺律法公正,仍于慎刑司正涯堂提审,百姓以里为单位,每里派出一代表听审,可谓大邺建朝以来最声势浩大的一次堂审。 主审乃慎刑司掌令顾松的父亲顾捷,谢衡为副审官,百官听审。 听审的百姓都知道晋王是个大人物,人人争相挤到最前排去一睹他的面容。 霍遇不急不慢走到庭中央,朝皇帝了臣礼,因他尚未定罪,不需跪主审官,他长身挺立,若一树孤松。 顾捷早在提审前夜将他的认罪状烂熟于心,可是尽管如此,此刻仍不敢有意思怠慢,他与谢衡相继读过,才道:“此状书,可是晋王亲笔?” 霍遇傲视着主审官,“正是。” “□□军营、枉顾军令逼杀战俘、临阵脱逃…晋王可知该当何罪?” “军律由本王亲手拟定,怎会不知?” 他若不如此坦荡,此堂审尚有内容继续,可他如此坦诚,几乎断了主审官的后话。
第189页 谢衡附在顾捷耳边耳语几句,顾捷亲自下堂去请示皇帝,皇帝眼神首肯,顾捷才回到主审官的位置上,朗声道:“传证人!” 片刻后,内堂走出一道身影,水红色的锦缎衬得她肤若白雪,宽大的鎏金彩蝶封腰添尽华贵,霍遇不由得含笑,他头一次见她这样打扮,原来也是别有一番端庄韵味。 “安平郡主,晋王所陈罪状,可属实?” “臣女不知。”她眼底坦荡,所陈不过事实,“臣女因身怀巴蜀王陵地图而为晋王看中,被掳掠至军中,后晋王生擒前朝刘皇叔,臣女因与刘皇叔是前朝旧识,曾去探望刘皇叔,刘皇叔自尽当日晋王在外巡视,并未和刘皇叔交谈,后来船只遇袭,晋王被困山中,无法与太子取得联繫,晋王为守住白柯子镇,损失数名悍将,虽损失惨重,却也取了章绘性命…至于□□,臣女与晋王之间是清清白白,绝无瓜葛,还请顾大人还小女清白。” “郡主可有虚言?” “臣女乃北邙山战俘营里唯一活口,与王爷…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会袒护晋王?” 北邙山一案牵扯到并非晋王一人,而关系到整个大邺朝廷对待前朝人的处理方法,用辞稍有不慎,便会成了整个大邺朝廷的过失。此次审判原想弱化北邙山一案,卿卿却明言提出,顾捷与谢衡交换眼神,无人敢在这时做定论。 卿卿侧身,与霍遇对视。 “臣女孟氏,原本该是北邙山亡人之一,侥倖存活,如今背负着三千条同胞性命,请求大邺律法严惩晋王,慰无辜亡灵。” 霍遇眼里依旧含笑,无人参透他的心思。 公堂之上,律法之下,处处是围观之人,卿卿头一次如此冷静地看着霍遇。 他眼里总是蒙着一层俗世烟火气息,可若看破了他眼中的烟火,才知原来那双眼睛背后藏着深渊。 顾捷为难之时,皇帝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朕乏了,休息半柱香的时间再审。” 霍遇被押送至内堂后侍卫便离去,片刻后,皇帝走了进来。 霍遇无礼习惯了,寻思着自己也要定罪了,此刻便不顾礼法,于皇帝之前坐在椅子上,二郎腿翘高,斟茶而饮。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气急将手边青铜花瓶砸向他,霍遇没有闪躲,被砸中额头,鲜血汨汨流出,经流眼睛,血水顺着睫毛滴下,倒有些可怖。 “逆子!” “父皇不喝一杯么?” “我怎生了你个混帐东西!军营里呆久了,莫非脑子打仗打坏了!” 霍遇气定神闲,“父皇此言,儿臣不懂。” “朕已许诺孟峦,霍氏江山之下,无人敢碰他孟氏一族,他兄妹二人会为你作证,免你罪责,你依旧是大邺的晋王!北邙山的屠杀,只要你否认,不会有人愿意深究。” “阿姊离家前嘱咐过,要儿子替她尽了那份孝道。父皇要做千古明君,我做儿子的怎能让老父担上骂名?” 父子二人心知肚明,北邙山的屠杀晋王不过是杀人的武器,皇帝才是执刀之人。 “有朕在,谁敢定你的罪?” “除非父皇能做百年的皇帝,方可庇佑儿臣一世。” 皇帝看着他成竹在胸的模样,眼中恨泪交加,“你在逼朕将自己的儿子推向绝路!” “父皇诸多儿女,能亲手被父亲推向绝路也值了。” 皇帝在霍遇的脸上看到了他幼年时的顽皮,这是他的第七子,从小到大总是不令人省心。 霍遇小时候最是顽皮,那时他作为父亲没少动手教训他,隐隐中也明白那不过是他博取关注的法子,只是渐渐地,少年长成了号令千军的将军,他做父亲的却再也看不懂他。 堂审继续,霍遇口供与卿卿证词无二,罪行已是事实。 霍遇被押解回慎刑司,等待发落,于卿卿而言,有如压在心口大石突然消失,未觉得轻松,反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孟峦虽在府中足不出户,堂审消息却无巨细都一清二楚。 等卿卿回来时,已是黑天。孟峦自卿卿出门后未有只言片语,自己在书房中写了一天书法。 卿卿站在书房门口,不敢进去,等了约半个时辰,屋内轰然一声响,整个桌子被掀翻,卿卿急忙推开门进去,屋中狼藉一片,孟峦腥红着眼看向她,却一语不发,兄妹僵持了片刻,孟峦才喊来下人:“将小姐送回瑞安。” 瑞安孟宅已全部转还孟峦手上,孟氏风光虽不如前,单论门第,仍是寻常氏族不可攀比。 卿卿回家,迎上她的是许久不见的谢云棠。 谢云棠与孟峦新婚燕尔,挽了少妇的髮髻,眉眼间还是旧日风情,一个眼波流转,让人又怕又想亲近。 “我们菩萨心肠的卿卿可算是回来了。” 谢云棠毫不掩饰嘲讽意味,卿卿朝她简单福身,片语不发。 谢云棠腹诽,兄妹两真是一个模样。 卿卿入门,正对父亲空荡荡的书房,她伫立半刻,也不知孟柏年何时来了她身后,陪她站了许久,等起风时候,方才说道:“你无须有愧,没人能事事无愧于心的。” 早在霍遇写了认罪书后,孟峦便识破他的意思。 今日霍遇能坦荡承认在北邙山犯下的罪行,是仗着皇帝对他的偏爱,倘若今日此案不解决,等到皇帝退位之后,不论是太子还是朝里的大臣也要拿屠杀一事来对付他。 他于西南受尽苦难之后自求惩戒,引得皇帝悲悯之心,而依太子脾性此时定不愿将他从轻发落,若太子执意秉公深究此事,反而让皇帝和太子之间横生芥蒂。 如此一来,他此时主动认罪,实则只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朝中事非皇帝一人所言,集群臣意见,霍遇被削爵位,贬为庶民,发配至邙关戍边。 秋去冬来,他再次踏上前往北邙山的路途,心境也与当年无二,只是身份不同。 他一生起落,这点风云早已淡看,江汉王托人赠他几坛好酒,路上士兵也不敢怠慢他,又有孟九陪着,没有丝毫寂寞。 路径瑞安城门,却不入城,护城河澄澈如镜,他脑海中也只是片刻闪过卿卿的模样。 他和卿卿的最初相遇,也是北邙山的深秋。 ☆、晋王所求 孟氏重回瑞安,对瑞安百姓来说无疑是个喜讯,城中七天七夜夜不闭市,户户张灯结彩,一时之间瑞安又恢復几十年前的盛况。 先前朝廷在瑞安城中修建武烈祠,以彰前朝大将孟尚的盖世功绩,每逢初一十五,武烈祠香火旺盛,将军像前灯火长明,昼夜不灭。 初一灯节,谢云棠想出门见识瑞安城的热闹,又苦于孟峦的脸色,她思索半天,终于想出法子。 当初她能在和晋王成亲时偷天换日,何惧他孟峦?只怕回家挨他说教,便给卿卿点了迷香,将她一同带出府去,等回府时孟峦要说教也是以卿卿为主。 卿卿醒来时已在府外的客栈,一睁眼,谢云棠艷丽的笑容止不住,“可算醒了,怕你再不醒来耽误了时间呢。”
第190页 “郡主未免太过分了些。” “嘿,如今卿卿才是郡主呢。瞧你这苦相,怎比北邙山时还脸色难看?” 卿卿也说不出个究竟,如今终于过上了以前盼望着的安稳日子,却是失了盼头。 谢云棠看罢灯市,觉得也不过如此,各地的繁华都是相似的,寻不出别致的盼头。途经武烈祠,却是不得不去祭拜。 今夜武烈祠前依旧人声鼎沸,谢云棠和卿卿便在远远的地方拜祭过,正要走时,谢云棠一把扣住卿卿的肩:“你看,你父亲身边那个侍笔小童,怎像是照着你的模子刻的?” 卿卿木然道:“造像之人乃人称河西神手的武悬人,父亲与他是相识,关外北望峰的将军像便是他所造。只是我与武悬人素未谋面,也不知怎就造了个像我一样的童子。” “这武烈祠可是晋王所主持修缮。” 卿卿已经得知谢云棠想要说些什么,蹙眉道:“我怎会不知道!” “卿卿这话说的,我也曾算是他的夫人,与他是半个青梅竹马,对他了解自然比你更多。晋王吶,打小就什么都喜欢最好的,他愿娶我,也因为我是关外最漂亮的姑娘。”想到此处,谢云棠话音一转,“那怎么就看中了你呢?” 卿卿嘆口气,“从前我也是北邙山最好看的姑娘。” 谢云棠噗嗤一笑,“你这脸皮,真是像极了你哥哥。” 孟峦从下人那里得知谢云棠将卿卿迷倒带出府去,气急败坏去寻她,还未入屋,一个满布盈盈笑意的娇容迎上来,状若无骨地挂在他身上,“我若不用这招你妹妹又怎肯出去?” “我真是想不通,你也是个世族里高贵出身的,哪来这么多下九流的手段?” “自然是为了讨得如意郎君学会的。” 孟峦抱着她回屋,谢云棠在她怀里,又免不了例行提问:“我与你妹妹,到底谁更重要些?” “自然是卿卿。” “又是这答案…我真是巴不得明早儿就把她给嫁出去,薛时安也好,匈奴单于也好,虽都不是什么好人,却是她自己也喜欢的,往后你就只能在意我一个。” 说不嫉妒是假,可谢云棠却更爱这样护着妹妹的孟峦,这至少证明了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儿,若连骨肉亲情都不顾,又怎会顾念她这个妻子? 孟峦掂了掂怀里的人,眼底闪过狡黠,“卿卿虽更重要一些,可夫人却更重一些。” 谢云棠立马变了脸色,从他怀里跳出来,“哪有有了身孕还身轻如燕的?” “你也知自己有了身孕?还拾掇着卿卿往外面跑?” 谢云棠自知理亏,“这不怕她闷坏了?” 孟峦将她揽进怀里,双手交握在谢云棠腹上,“夫人再胖上一些为夫也抱得动。” 谢云棠原本恼怒着他的话,可一入他的怀里便苏软了身子,“你怎么抱得这样用力呢?” 口中嗔怨着,可身体不由自主向他贴近,“明个儿叫人送几匹新缎子来,到年底了总该做几身新衣裳。” 孟峦埋头在她肩窝里,闷声:“嗯。” 立冬以后日子飞逝,黑夜变得无限漫长,瑞安的第一场雪迟迟不来,只有护城河的水寒凉如以往的每个冬天。 谢云棠肚子显了起来,她原先就是个脾性大的,有孕后更是时时刻刻要人哄着,偏偏卿卿是不愿意顺着她的意思,屡屡避她不见,谢云棠便非要去找她不痛快。 孟峦每每外出归来,总要听到谢云棠和卿卿又吵架的消息,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他谁也不帮,任她们去吵,一个过了嘴瘾一个发泄郁气,其实是好事。 卿卿望着屋外的天,盼着瑞安初雪的到来,却只有灰濛濛望不到尽头的天。她渐渐被无尽的等待消耗了精气,又萎靡了起来,因天气骤寒她患了场病,床上躺了两日,谢云棠提着汤药来看她,分明是来送药的,却还得冷嘲热讽:“我这大着肚子的都好好的,你怎么就给病倒了呢?” 谢云棠三天两头就要跑来跟她呛上几句,卿卿更像是被她气病的。她喝罢药,品咀着苦涩的味道,眉头皱了起来。 谢云棠递上一勺蜜,“都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是不能喝药?” 卿卿抬眼嗔怒看她,正要张口,谢云棠将一勺蜜塞进她口中,甜蜜从嗓子眼里通达心底,她眉头舒展开,“真甜呢。” 谢云棠道:“沉毅说你打小不爱喝药,一勺药就着两勺蜜才咽得下去。你到底是他妹妹,我还能亏待你不成?” 自回家后,孟峦鲜少和卿卿说话,兄妹二人还堵着气,谁都不肯先低头。 谢云棠嗤笑,“你说你们兄妹俩,脾气怎能这么像呢?“ “是我做的错事,二哥怪我是应当的。” “我怎不觉得你知错了?若是知错,你便去给你哥哥斟茶认错,然后再去向薛时安求和,开开心心地嫁过去,你哥哥肯定会消气的。” 时安是她心头的一个包袱,更是她最对不起的人,她不是不想见他,而是不敢。 地龙烧得太热了,谢云棠拿着把小扇子扇起来,“女儿家的事你哥哥不懂,可瞒不过我。我可是十来岁的时候就心悦你哥哥了,你呢?莫不真是心如顽石,心头上一个人也没有?” 卿卿认真思索了谢云棠的话,她贪恋过唿延彻的温暖,也感动于时安的怜惜,可总是差了些什么,就如现在这安稳的日子,是她心中所愿,却尚有缺憾。 她将这些归结于自己的贪心,却无法克服贪婪本性。 “不过世上好男儿万千,何止一个薛时安?等你想通了,沉毅他会把这些好儿郎都送到你面前让你像选货物一样挑选的,你哥哥可是孟沉毅,他们谁敢欺负你?” 谢云棠原以为自己是开导,她走后,卿卿却更加忧郁,她不知自己心中所想,心里头有一团乱麻,怎么都解不开。 正是这团乱麻最混乱的时刻,府里传来消息,薛先生前来瑞安讲学,会在府中落脚。 卿卿知道这样躲着也不是,却还是没有去见时安的勇气。她知道自己这次闯了天大的祸,时安生她的气了,他的脾气她再明白不过,怎能容人再三毁约? 还没等她鼓足勇气,薛时安已找上门来。 两月没见,倒不是多久的时日,可有种暌违多年的错觉。 薛时安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意,卿卿将暖手的香炉递过来,“你先暖暖。” “我稍后还需会会旧友,时候不多,便长话短说。” 他心狠起来卿卿也有几分惧怕,仿佛小时候,他只要稍稍严肃就能镇住她。 “几日前途经北邙山,孟九染了病,情况并不妙,晋王托我将消息告知于你,去或不去由你自己而定。” 卿卿一听到孟九染病便慌乱了起来,一时脑海里冒出多个念头,转瞬却又一无所念,“很严重?”
第191页 “嗯。” “时安,我对不起你。” “是我利用你在先,北邙山你与晋王相遇,本就是我一手策划。卿卿…你不曾责怪于我,只令我更加愧疚于心。那夜你未曾准时出现在蜀都城门,我也未曾多等你片刻,你于我没有任何亏欠。晋王说,那夜他回营,你整夜都与他呆在一起,可是真?” 那夜她的确与霍遇在一起,可那是霍遇强迫,并非是她自愿。 她想否认,开口之前,却突然想通。结果已经如此,还在乎原因做什么呢? “我是同他在一起。” 薛时安轻唿一口气,怅然道,“你能亲口承认,我竟觉得轻松了许多。你若想去看孟九,我能够替你备车马,你二哥那边我也能帮忙瞒着,就说你是去洛川看叔父。” 现在对卿卿而言,没什么比见到孟九更重要,她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薛时安见她着急的模样,又想起她小时候也是不论做什么都急沖沖的,从不顾后果。 “我只负责瞒你二哥一时,以后事情败露,我概不负责。” 只要让她见到孟九,她什么都能答应。 北邙山冬天苦寒,孟九未必能养好病,若她能将孟九带到瑞安城,也许就好得多。 当年她随着战俘的大流北上关外,一路景色变换无尽,最后到达荒糙丛生的北邙山,那时又怎会料到有朝一日,她会心甘情愿从新踏上前往北邙山的路途? 归家的路用了八年,离家之路只用不到八天,她前望远处绵延的山峰,竟生出了不该存在的归属感。 霍遇连续半月旷工,虽是庶民身份,但他仍是皇帝的儿子,监工的士兵不敢使唤他,大多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懒散而去。 孟九自病后便无法进食,吃什么吐什么,霍遇见它不吃,自己也没了吃饭的性质,一人一狗病怏怏地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 卿卿一到北邙山,几乎不愿相信眼前所见,那皮包骨头的一人一狗,非她所熟悉的。 她揉了揉眼,将眼睛的酸涩强行抑制住,走上前蹲在孟九面前,主动抱了抱孟九的脖子,孟九的脑袋无力地靠在肩上,小声呜咽。 这是第一次孟九没有闻到她的味道便向她飞奔过来。 霍遇也揉了揉眼,他当是饿得发昏,出现了幻觉。 这里是北邙山,那个让她屈辱又伤心之地,她又怎会再次出现在这个地方? “王爷,孟九怎会生病呢?” 听到她质问,霍遇才有了她就在身边的实感,纵然他在梦里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质问,可仍能分清这是真实的。 他抱着肩,用嘲讽地语气道:“人怎么生病的,狗就怎么生病的。” ☆、无药之症 霍遇正住在过去卿卿和孟九住过的茅屋里,门窗透风,冬天根本无法御寒,卿卿是靠着和孟九取暖才熬过那个冬天,如今风一吹孟九就瑟瑟发抖,卿卿便夜夜都抱着孟九。 她过惯了艰苦日子,对这样的环境倒无怨言,只是有些怨恨霍遇,他一个七尺男儿,怎么也不晓得修缮一下这屋子,让孟九少受些苦。 霍遇既未主动和她搭话,她也丝毫不想和他说话,便自己找来木材和铁锤,将窗户封严实。 有人照顾孟九,霍遇白天便仍旧去山崖下採石,深夜才归。 二人一狗只有一张单床,霍遇自觉让出床的位置。 卿卿未曾见过这样的霍遇,即便是哈尔日他们牺牲后,他也不会这样死寂。她试图在他眼里找出以前的神采,只看到一团迷雾。 卿卿夜里煮了汤饼,孟九只能吮些汤水来喝,卿卿也察觉到了这并不是什么小病,天一亮她便去镇上请大夫来看。 大夫还未入门,霍遇横在门槛的位置,一脸不耐烦:“哪来的滚哪去。” “你…” 大夫不知他身份,还要和他理论,霍遇伸出左手朝他肩上退了把就把大夫推在了地上。 卿卿赶忙上去扶大夫,“他脾性不好,您千万不要动怒。” 大夫不是菩萨心肠,再说那菩萨生气了也得发火,白眉大夫甩手道:“你这病老夫不给看了!” 卿卿眼看着大夫离开,跟上去挽留,霍遇长臂伸到她腰前拦住,“没用的。” 他一开口,就流露除了深深的倦意。 “看过多少大夫了,都说没救了。” 他语气平静,静成一潭不会再起波澜的死水。 “王爷…你在吓唬我,是不是?” “若非是真没救了,薛时安也不愿将卿卿送过来,卿卿说是不是?” “不是的…孟九只是病了,大夫开了药会好的。” 卿卿知道霍遇不是个诚实的人,他总是把事情说得夸张,她不信霍遇的话,趁他不在时又偷偷带孟九去看了大夫。 去看大夫的途中她还存着零星侥倖,霍遇所言并不属实,可大夫的诊断却直接给孟九定了判词。 回程路上,孟九趴在她膝上一动不动,她才发现孟九其实这么柔软单薄。 孟九无声呜咽,卿卿已是哭过一回,说不出任何话来。 那大夫所说与霍遇所言一致,都说没救了,还说长痛不如短痛。 “孟九,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孟九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来回答她,卿卿不甘心,又问了一次。 孟九只是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目光里泪光闪烁。 孟九照旧是什么都无法入口,而且半夜时还会发出痛苦呜咽,卿卿不知该怎么是好,只能在黑暗里将它抱得更紧,忽而烛火升起,照明茅屋,霍遇立在床前,一手举着烛台。 他的身影投在墙上,压下黑沉沉一片。 “卿卿,我真是恨你。” 若非她的出现,他现在会过上另一种人生,必定比此时得意风光,他的弟兄、孟九依旧平安在他身侧。 仿佛她的到来是为了让他变得一无所有,叫他怎能不恨? 卿卿也悔恨了,若有今日,她宁愿不曾和孟九留下深厚情谊,她宁愿不曾认识过孟九。 霍遇将所有郁气都归结于她,他最狼狈的样子也给她看过了,不在意在她面前露出更加不堪的一面。 卿卿被他扼着喉咙扯拽到屋外,北邙山的冬天非寻常严寒,冷风吹来像是锋利的钉子被钉如骨头里,她在风里发抖,四下没有一点温暖可寻觅。 “滚回你的瑞安城,别再出现在爷的面前了。” 卿卿被他扔在地上,染了一身尘土,可论起性子倔,她也是各种翘楚,他赶她走,她也不留,恶狠狠瞪着他道:“卿卿愿王爷死在北邙山下,往后都莫再干扰于我。” 丢下这句话,她竟真徒步离开。 霍遇并不去追,他是真的疲惫,没法迈开步子。那些死在战场上的灵魂,想一个个沉重的枷锁将他铐在北邙山下这间破屋中,移不开半步,太沉重了。 回屋,孟九无力地喘息着,一双剔透的眼睛直盯着他,如同拷问一般,问他为何要踏入战场?为何制造了人间的修罗场。
第192页 半晌不见卿卿回来,孟九拖着衰病的身躯来到门前,直直望着外面等着她。北邙山的大雪毫无预兆,说下就下,天冷了,霍遇在孟九身侧添了把柴火,“别等了,她不会回来的。” 只有他知道她是多么固执的女子,她能凭决心将他从鬼门关来回来,也能凭决心杀死他。 “孟九啊…”他用沉哑的嗓子低声说,“别怕,爷陪着你。” 北邙山的冬天除了寒冷空无一物,一如如今的他,满身上下只剩痛苦,格外清晰。 卿卿原本是不惧怕北邙山的黑夜的,她在这里长大,熟悉这里的每个角落。 北邙山四野悽惶,四周回望,没有任何灯火。 她越往前走,脚步越沉,仿佛被那些死在这里的魂魄桎住脚踝,难以轻松前行。 她裹紧了身上的狐裘,逆着风往回走,渐渐眼前出现一点光亮,遥如天边星子。 她记得郝军医说过,王爷爱热闹,怕寂寞。 可北邙山的天地间只剩病怏怏的孟九陪着他。她加快步子,迎着风跑了回去。 孟九等到天黑,仍不愿回屋去,霍遇没辙,便开着房门让它等着。 卿卿见到孟九可怜兮兮看着自己的模样,她恨死了自己,她不该和霍遇赌气离去的。她上前抱住孟九,安慰道:“我不走的。” 霍遇瘫卧在床,侧过头用他一贯嘲讽的语气问:“要走的时候不是很有决心么?” “雪封了山路,走不到镇上。” 卿卿现在能够轻而易举地抱起孟九,她脱下带着寒气的棉袄,将孟九抱到床侧,对霍遇道:“王爷您让个位儿。” “拖卿卿的福,爷现在无爵一身轻。” 他挪开身子,将暖热了的地方腾出让给孟九,孟九一上床,就没了卿卿的位置。 “等天晴了就走吧,这里容不下太多人。” 这里明明只有他和她。 卿卿抚了抚孟九前额,笑了笑,“乖孟九,睡吧。” 孟九等她消耗了太多精力,实在疲乏,闭眼就沉睡了过去。 霍遇不愿让出床上的位置,卿卿只能自己拿来床褥铺在地上。这条件虽艰苦了些,她却也能熬得过去,西南的日子并不比现在好多少。 她走了整整一天,自己也累了,一靠着枕头就睡着了,因太困了,一夜无梦安眠。她醒来时,人却是在床上,孟九趴在她身旁圆熘熘的眼四处逡巡。 霍遇不知去了何处,她煮了粟米粥餵给孟九,孟九舔舐了几口便再也不吃,快入夜时霍遇才带着一身风雪归来。 “你去何处了?” 霍遇竟然无视于她,自己脱了大氅躺到床上,没过一阵唿噜声就想起,卿卿嘆了口气,替他将大氅挂起来,回身时才看见桌上放着的两幅药。 孟九如今连汤水都无法下咽,别说是药汤了,这药显然不是给孟九买的。 所以他早出晚归,只是去买药?卿卿觉得不可思议,可他已经睡着了,什么也问不出。她跟孟九说了会儿话,便吹了灯,睡在地铺上。 深山之中没有打更人,不知时辰,卿卿睁眼,透过窗户,望见天上只有一颗孤零零的星星,却仍发出细小的光芒。 不知何时,她又睡在了床上,床铺温热,一点也不冷。她支起身子看向床下,霍遇也并不睡在地铺上。 他不在屋中,卿卿踩了鞋,出门寻他。 霍遇就在不远处的树下,他只着单衣在树下噼柴。 月下出现她的影子,霍遇放下斧子,站了起来,面对着卿卿,用黑不见底的眸子望着她,良久道:“我饶不了孟峦的。” “你仍没有半点悔意吗?” “有了悔意又能如何?有了悔意,你孟家的人,北邙山的人,就能活过来?” “你…真是冥顽不灵!” “卿卿,本性难移。若重来一次,爷依旧会这么做。” “王爷就不能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么?” 他画地为牢,把自己关在里面,固执地不愿走出去。 卿卿打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升腾的恨意,她以为如今这个惩罚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轻了。 霍遇看着卿卿目光如炬,轻笑,“爷给卿卿写了十几封信,卿卿为何现在才来?若非万不得已,爷又怎会去求薛时安?” “你…你说什么?”莫说他的信,她在瑞安的日子里就连霍遇的名字也鲜少听到了。 看到卿卿的反应,霍遇也明白了,那些信根本没有寄到她手中。 “孟九一入冬就病了,大夫都说没救了,不如早点让它安乐而去,少痛苦些时候。爷总想它见到你,或许能走得圆满一点,如今它也见到了你,也该结束痛苦。也会亲手送走它,在这之前,你回去吧。” “非得…非得亲手送走孟九吗?” “大夫许久之前就给了药,添在水里餵它,会少很多的痛苦。” 卿卿咬着下唇忍住痛苦,两三滴泪已经沿着脸颊滑落而下。她无法抑制伤心,只能试着拥双手遮面,掩住哭相,在霍遇面前看起来体面一些。 霍遇直愣愣地看着她哭泣,他知道自己此刻应当上前抱住她,给她个依靠,却固执地不肯,他卑鄙地想——就让她也尝尝这痛苦无依的滋味。 “卿卿哭起来的样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丑。” ☆、去意已决 卿卿从先是孩子的时候就玩性大,一到冬天,北邙山落了茫茫白雪,她就会在门口给霍珏堆不同的雪人。 她领着孟九出门,孟九看到眼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白色藏獒,眼睛瞬间变得亮晶晶的。 卿卿看着自己堆的小白狗,摇摇头,“还是我们孟九最好看。“ 孟九“汪”了一声,只是这声实在是太过虚弱,没任何生气。 霍遇无情评价,“都丑。” 卿卿剜他一眼,“孟九,别听王爷乱说。” 孟九软趴趴摊在二人之间,那二人似心照不宣地,同时蹲下来将手放在它背上。孟九满足呜咽一声,这个冬天仿佛不是那么寒冷。 快入夜时,卿卿在灶台前忙活,霍遇一手抚着孟九的脑袋一手拿着书看着卿卿匆忙的背影,对孟九道,“她煮的粥真是难以下咽。” 良久后,卿卿盛着三碗粟米汤过来。 霍遇正欲端起孟九吃饭的陶皿,卿卿却率先拿过来,双手握着碗沿吹凉里面的汤粥。 “孟九。”她招唿孟九过来,孟九便乖乖地伸出舌去舔碗里的粥。 卿卿看着孟九的舌一点一点地舔尽碗里的粥,欣慰道:“王爷,孟九还是更喜欢我一些是不是?你看吃得多好吶…” 霍遇久久不曾回她的话,卿卿一动不动盯着孟九,分不出神来去顾及霍遇,过了一阵,听到他离去的动静,卿卿回头失神了一会儿。 孟九喝完粥,她将孟九放到床上去,收拾完灶台又去铺床褥。
第193页 入夜霍遇回来,卿卿正抱着孟九在床上搔痒,孟九失去了平时挠痒时的精神,只是疲乏地趴在卿卿膝头,任她梳理自己长长的毛髮。 霍遇走过来,卿卿却道:“王爷,今夜咱们一起睡吧。” 他无法生起半点旖旎心思,北邙山太冷了,他的那些yu望都被冻结住了。 “小时候在受不了北邙山的严寒,一入冬我们屋的女孩儿们就会挤在一张床上取暖,我那时候就机灵,每次都偷偷跑到最中间,一点也不冷。” 晋王接管北邙山当年的一件轰动大事,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卿卿宽慰地笑了笑,“人生很奇妙是不是?王爷那时趾高气扬的,现在像个…老头子,一切好像都在一夕之间。” “卿卿就不能说些爷爱听的话吗?” “王爷爱听奉承的话,可那些都不是真心话。” “罢了…指望你说两句动听的来还不如等孟九张口说人话。” 突然沉寂许久,二人都不再说话,等烛火燃尽,屋里昏黑,卿卿才张口,“王爷,孟九睡了吧…” 她没有得到霍遇的答覆,便转过身,借着月光看清他蜷缩在孟九身边,只有双肩颤抖。 她又看向窗外,月明星稀,也没有雪落下,是个再也平常不过的夜晚。 孟九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夜里结束了痛苦,与世长辞, 霍遇原来早就给孟九立好了碑,只等卿卿过来见上最后一面,可谁知她一来,不论是他还是孟九都贪恋起了西南的那段时日。 他将孟九火化,骨灰将来会和他埋在一起,像一起逍遥过得那些年月,永不再分离。 卿卿停留在北邙山已半月有余,若再不走,等大雪下来封了山就走不成了。 霍遇也没去送她,论起北邙山,她应当比自己更熟悉。 庆幸冬日里昼短夜长,大多时间他都能醉倒梦中,霍遇回屋去翻寻柜子里藏着的酒,拿出来却发现酒罈空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做了手脚。 他咬牙愤恨喃喃,“这狠毒妇人…” 她要走便走,却把他所剩的唯一兴致也带走了,真是可恨。 抬眼间才发现柜中留着卿卿几件衣物,看来是她走得太急,没能带走。 霍遇见那缎面华贵,寻思着过几日拿去市场卖了还能换几两酒来。 回瑞安的途中没有风雪,一路顺遂,卿卿回到瑞安,才知瑞安今年的初雪已经下过了。 谢云棠的肚子似乎比她离家之前又挺了一些,她问谢云棠,男孩还是女孩? 谢云棠应付道:“不论男孩女孩,是个健全的就成了。” “我问你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还是男孩好些,头胎是个男孩,往后就能保护妹妹了。可你关心这些做什么?” “哥哥定是更喜欢女儿的。” “你如何知道?” 卿卿抚了抚谢云棠的肚子,神秘兮兮道:“因为我爹最疼我的。” 谢云棠往长远了想,若头胎生个女儿确实会省去不少麻烦。孟家毕竟是名门,维持这么一个家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头胎是男儿,註定得为孟家做出牺牲。虽然没人提起,可他们心底里都明镜似的,知道永安里那位小爵爷虽然姓霍,确实名正言顺的孟家嫡长子,待他长大后若要重回孟家,那自己儿子所做的牺牲不久白费了? 想到这里,她却松了口气,还好自己这胎不是孟家嫡长,否则这么大的担子,给谁不是个负担? 好事成双,孟柏年和白家娘子成亲不久后,白家娘子也诊出了身孕,孟柏年和孟家并无血缘关系,和孟峦二人喝了场酒,醉后就把娃娃亲定了下来。 卿卿趁天晴时上街去城西金铺里定了两套长命锁,给谢云棠与孟柏年的夫人一人一只,谢云棠不大情愿收:“你大约是长在北邙山那样的地方,不知人情世故,哪有孩子还没出世就送礼的?” 卿卿道:“既然是我的心意,你收下便是了。” 谢云棠打量着两只金锁,拿在手上分量足得很,一看便知是花了重金的。谢云棠知道当面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暗中派人去打探了一番,才发现是卿卿将自己值钱的首饰都变卖了换来这一对金锁。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果真在她还没来得及和孟峦商议的时候,就出事了。 大半夜的祠堂里灯火通明,谢云棠寻着人声来到祠堂边上,只见卿卿跪在她父母兄长牌位前,与孟峦对峙着。 孟峦指着父亲牌位,厉声道:“你当着父亲的面再说一次!” 卿卿便对着父母的牌位磕了个头,面无波澜,“不孝女卿卿,愧对父母先祖。今祈求二哥将我逐出孟家,就当孟家从未有过我这个不孝女。” 孟峦见她毫无悔改,扬手就要打她,可是巴掌停在半空,又不捨得落下去。 他怒极反笑,“我孟家竟出了个这么下贱的,今日我就如你所愿,将你逐出孟家,往后你也休要踏进我孟家一步!我倒要看看,天大地大,何处能让你容身!” 卿卿转向孟峦的方向,叩头道:“卿卿从前没有愧对于孟家,往后也不会让孟家家声蒙羞。” 谢云棠知道孟峦不过一时气话,忙上前劝卿卿道:“你服个软,你哥哥就听你的了,你…” “够了!”孟峦喝道,“我孟家家门小,容不下菩萨心肠。” 谢云棠深知这世道兇险,一个女儿家是没法容身的,即便她当初逃婚,也是靠了孟峦一臂之力,卿卿虽比那些名门深闺的小姐强悍了些,可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姑娘,又能去哪里? 她呢喃着,“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去了北邙山一趟就被勾走了魂呢…” 话已出口,她也意识到了卿卿要去何处。 卿卿这次毫不拖泥带水,天一亮便叫来车马上路。 谢云棠忧心忡忡,老实说她才不在意卿卿去何处呢,可那是孟峦失而復得的妹妹,只有她知道孟峦这些年为了找到卿卿受过的艰辛,卿卿若真走了,孟峦会后悔的。 她只得放下面子,去试着留住卿卿。 卿卿年纪尚小,模样还存着稚嫩,可那一双眼里的执拗却让人气到发憷,谢云棠径直拦住她的路,“你要走可以,有些事我却得问清楚。若非实话,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你问吧。” “你这一去,可是去北邙山寻晋王?” “是。” “非得去么?” “非去不可的。” “为何?” 卿卿原以为自己是不清楚这个原因的,可当有人明明白白问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心中其实早有了答案。 “他是个爱热闹的人…受不住寂寞的。” 谢云棠倒吸口凉气,心道,孟家这三姑娘简直是尊佛爷了,若她是卿卿,在经歷过那些事后只怕会拿着刀子去捅霍遇一刀,他越是痛苦,她便越是开怀。
第194页 “他对你做了那么多的错事,你竟不恨他?” “怎能不恨…”卿卿默默道,又出声重复,“怎能不恨他?太恨他了,所以想亲眼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 谢云棠竟然想不出话来挽留,卿卿话已至此,是谁都留不住她了。 谢云棠揉揉眉心,无奈道:“走好了,一路顺风。晋王过得好与坏无人在意,你却得照顾好了自己。” 卿卿笑道:“我又不是深阁里出来的千金,强悍着呢。” 谢云棠也被她的话惹笑了,这小女子说可怜也是可怜,可却难能让人去怜惜她,她太可恨了,就像那崖壁上突兀生长的一棵树,实在有碍于观瞻,但没有人见到她之后会不佩服生命的坚韧。 比起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子,卿卿已算是走遍了中原河山,她歷经了许多旅途,却从未有哪段路程如今日这般轻松。 北上一路遇到风雪,快马加鞭七日可达的日程被拉长了整整一倍时间。 车夫到达关口驿站,已经不能前行,“姑娘,前头的雪太大了,马儿走不动的。” 卿卿道:“那便到这里吧。余下的路我自己认得。” 雪后的阳光最是刺眼,白茫茫一片荒原,她孤身前行,晚霞映得满山红时,她终于看到那在天地间孤零零而立的茅舍。 霍遇砍柴归来,见远远一个身影立在雪地中央,霞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耀眼的红。 自他踏入战场一刻,已经领悟道这世上的希望,大多是绝望之人自我捏造出的一个幻想,领兵只认可以将希望作为制胜的武器,却无法自己沉溺于所谓的“希望”之中。 可这一瞬间,他仿佛触摸到希望的实体。 霞光散尽,黑暗重来,卿卿若一团火焰,重新照亮他要走的路,融化了他被冰封的欲孽。 ☆、独占我心 “怎么又回来了?” 霍遇声音懒散,其实眉梢眼角都掩不住得意。 卿卿放下行囊,“我被逐出家门了,无处可去。” “逐出家门?卿卿可真是顽皮,正好,爷现在也被逐出家门了。” “所以我来找王爷了呢。”她回头一笑,眉眼弯弯,韵味无穷,像是寒冬的天开了桃花,带来盎然春意。 霍遇伸手制住卿卿肩膀,将她带到怀里,压在身下。 卿卿目光闪动,手上却不自然地搂在他腰上,“我走了整整一天,双腿快要断了。王爷可否替我烧盆水来?” “怎还叫爷伺候起你来了?” 嘴上虽埋怨着,霍遇还是去烧了一大盆水。 天寒地冻的,洗澡实在不太现实,卿卿脱去鞋袜,被冻得通红的双脚伸进热水中,瞬间浑身就暖了起来。 霍遇已经太久未经女色,如今她只露了一双玉足,便已有些难耐。 他往日也并不觉得卿卿貌美,见多了这里市场上的黄皮老妇,再看卿卿,堪是国色天香。 他不可控制地情动,将一双沾水的女儿小脚握在掌中,卿卿试图挣了挣,只打翻了一盆转凉的水。 霍遇并未急着动作,而是牢牢窜住卿卿的脚,他跪坐她脚下,似膜拜一般亲吻她柔嫩的玉足。 “卿卿真是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讨爷的喜欢。” “王爷说过,不喜欢卿卿说话的。” “说过的胡话你也信了?喜欢的紧呢,爷巴不得卿卿天天在爷面前叽叽喳喳,这张小嘴儿爷爱得紧呢。” “王爷喜欢的何止卿卿一个?王爷喜爱的女子若过江之鲫,这话不知说给多少人听了?” 他把那一双足儿揣进心窝子里头,“这里却只被卿卿一个占过。” “你先将我放开,我都要动弹不得了。” 得了手再放开不是霍遇一贯的行事风格,他抱着那双脚挤到床上去,用手心做暖炉为她取暖。 “王爷娶了卿卿吧…往后卿卿死了就跟王爷和孟九埋在一块儿,也省得再给孟家蒙羞了。” “这算是逼婚么?”霍遇吻着她的下巴,唿吸紊乱,“如今爷只有一间茅舍,卿卿也愿意么?” “有屋顶遮风避雨,卿卿已经很知足了。” 霍遇靠在她的肩上默了片刻,许久不见起身,卿卿渐渐觉肩膀处凉意入骨,她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只能笨拙地抱住他,却不知该怎么安慰。 她奔赴千里的第一个夜,竟在无声中睡去。 隔日她还未睁眼,就发觉床畔是空荡荡的,想起昨夜霍遇的种种,她惊唿出声,扔了被子踩着鞋便跑出去寻他。 刚刚下完雪,雪地上有清晰可见的脚印,她踩着那些脚印寻过去,来到东北方向的一片冰湖上。 湖泽凝结成冰,和白茫茫的雪地融为一体,霍遇走在冰面上,身影也显得渺小。 他举起一块半人高的石头,砸向远处冰面,冰面裂开一个窟窿,他便没有丝毫犹豫像那个窟窿走过去。 卿卿忘了唿喊,她跑到冰面之上想往前去追,可谁知这冰面看起来结实,其实只薄薄一层,遭受一番撞击之后再容不下第二个人的重量,冰裂的纹路蔓延至她脚下,她顿时被定住,不敢前行一步。 霍遇许是也感受到了冰裂的动静,回身望去,之间卿卿站在冰面上,裂痕迅速四散。 “别动!”他喊道。 卿卿听他的话不敢再动弹,霍遇踩着裂痕稀疏的冰面,步步惊心地往她走去。 融雪时更是寒冷,卿卿忍不住打颤,霍遇在离她不远处咬牙切齿道:“你跟来做什么?” “我…”她实在说不出口。 霍遇不再问,屏息向她走去,却在终于汇合那一瞬,脚下的冰面承重力达到极点,表层冰面下沉,二人双双坠入冰湖之中。 冰面裂开的窟窿并不宽裕,勉强堪容一人出入,二人在水下屏息,交换眼神,只需一眼就知道了对方心中想法。 一时间,争先恐后向上游去,哪还顾对方性命?霍遇劲大,又擅在水中使巧力,很快先于卿卿游上去,只是快够着洞口时,头皮一阵刺痛,像要被掀开,原来是卿卿拽住了他头髮,不惜借力上游。 腊月里的湖水虽然寒凉,对会泅水之人而言却也不是什么大的危机,可这二人你争我抢,竟在湖底下都争了个大半天,最后爬上岸来,都是从里到外浑身湿透。 回到屋里,谁也不理谁。 霍遇率先点了炭盆,脱光了衣服,卿卿侧过脑袋,不去看他光熘熘的样子。他枕在床头上轻笑道:“就这还想做爷的妻?” “你一大早去湖边做什么?”害她以为他想轻生。 “饿久了,想去捉两条鱼来吃。卿卿该不会是担心爷会投湖自尽?” “你…自然是不会的。” 湿衣服贴在身上实在太冷了,但这屋里没有可以遮蔽的物体,她也无法做到泰然自若地在霍遇面前宽衣解带,想了想,便道:“你闭上眼。”
第195页 “见得都快厌烦了,爷也不稀罕看。” 他大喇喇摊开双臂,闭上眼做入睡模样。 耳边先前倒还有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可过了一阵又没了动静,霍遇的眉头好奇地皱了皱,忽然一具冰凉的身体贴在怀里,一双绵绵玉手搭在他肩上,悄无声息,此刻缄默胜过千言万语。 “卿卿不远千里要嫁给爷,爷焉有不受之理?只有一事,必须先理清楚。” “何事?” “你又孟家庇护,而我…不曾善待于你,你又是何苦自找苦吃?” “大抵是过不惯好日子…若我不来,你又会放过我么?” “卿卿深知我心。”他热切地握住她的一双柔荑,搁在自己心窝的位置,“卿卿可知道爷现在想要什么?” “那王爷可知道卿卿此刻心中所愿?” 他自然是说不上来的,女儿家的心思本就细小难觅,尤其这一刻,他心头烧起火焰,她不论做什么都是火上浇油。 “我只想身边有个人陪着,让我不要为明天的日子担惊受怕,不用挨饿,不用挨打,没有人在我面前死去,就像在西南边陲的那段日子。我不是自找苦吃,而是知道王爷不会让卿卿在别的地方过的舒心。” “卿卿是想施以美人计,让爷以后放过孟家?这招又是谁教你的?让我猜一猜…你二哥恨不得将爷活颳了,断然不会如此作为,是那个姓佟的老傢伙?他被囚在皇宫,纵是有心也无力给你提这个醒。能叫卿卿如此信任听其使唤,又有这个心思的,便只有薛时安了。” “即便是居心叵测,我也为王爷千里跋涉,还不足够么?” “本王虽好美色,却也非色令智昏之人。” 他生平最瞧不起因美色坏事之人,美人应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上加霜,偏偏一些人不清楚自己的斤两,一味急色,令风月之事也变得俗不可耐。 他生平最好美色和美酒,迫不得已时,二者皆可割捨去。 可眼下竟是不同了。 “但若是卿卿,本王愿当一回瞎子。” 卿卿扣住他的双肩,翻身坐在霍遇身上,她目光坚定,还带着一点点绝决的意味,“卿卿能给王爷的只有身体,王爷带着卿卿一起下地狱吧。” 若是无间地狱,也是二人同行。 霍遇翻转过身,二人位置对换,他捞起卿卿腰肢迎合自己,用一贯强硬的方式进入她。 北邙山下只有这一屋人烟停在歷经过沧海桑田变更的天地间,没了伦理束缚,没了权势蔽眼,只有他和她。 情的闸门打开,yu望便向潮水一般涌出。 yu能让人死,爱却让人生。 霍遇紧紧抱着身下的躯壳,从没一个冬天让他觉得如此炙热,在北邙山这样的环境下独活,很容易看淡人生,他不是坚韧之人,骨子里带着懦弱。 他分不清,究竟是她总在合适的时候将自己从颓靡中救出来,还是因为是她,所以才是合适的时候。 “爷的皮肉好不容易长出来,又要被你挠烂。” 他摸着背后被她在激烈时挠出来的血痕,哀嘆一声,垂首就见她蜷在棉被之中,面带潮红,不禁笑道:“看来卿卿很是喜欢。” 卿卿虽不喜欢听他说这话,却也心怀这侥倖,好在他还能说这些令人扫兴的荤话,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北邙山今年的冬天格外严寒,远处的镇上已有好几处冻死的例子,暴雪没有预兆地到来,茅屋前老树的树枝被风折断,屋顶险被掀起。 霍遇抱着怀里的人,享受与世隔绝的温暖。 卿卿望着窗台上的雪渐渐积厚,却想,还好孟九不用承受这场暴雪,还好,在这场暴雪之前她赶过来了。 ☆、赈灾特使 暴雪连下三了三天三夜不见尽头,北邙山下的人口家禽多有冻死,朝廷格外重视此次冻灾,暴雪发生当夜,皇帝夜下批文送达邙关,第二日朝上众臣人人自危,生怕此时被发配至北邙山赈灾。 谁愿意在年底去担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呢? 皇帝知道这些老臣心思,虽是气怒,却并不当朝拆穿,而是在退朝后招来一些刚踏入仕途不久的年轻官员,广集这些青年一辈的意见。 肖仲乂入朝不久,其实在刑部因行事太过偏激而并不得上司待见,此次由谢秦二位大人联合举荐,才得以如太液宫面圣。 最终包括肖仲乂在内的七名新官,由谢衡之子谢覃领头前往北邙山济灾。 皇帝在此事之上虽并未强求朝中官员,甚至朝前朝后与他们有说有笑,却是在暗中使劲打了这些老臣的脸。 太液宫为皇帝御用书房,能入太液宫觐见者在朝中也不过是三公独权,此次皇帝却昭告天下自己将年轻官员召入太液宫中,无疑是对朝中臣子的直白讽刺。 北方边陲的雪灾冻灾自他们入关以前就时常发生,不论是对中原百姓而言还是常年久居关外的邺人来说,都是习以为常之事,按理说只用按部就班即可,今年的举措实在有些大动干戈。 臣民间皆议论纷纷,猜想此次这些青年官员是否皇帝派去北邙山辅佐晋王的,想了想又很快否认,赈灾特使由谢衡长子谢覃出任,人尽皆知谢覃与太子为同窗,更因晋王与谢家姻亲一事结下樑子,谢覃的出现不会带给晋王任何甜头。 上朝时间已过,有一人在大殿里迟迟不肯离去,过了半个时辰,德全领着两个小太监端着茶水过来:“董大人,请回吧。赈灾官员名单是陛下亲自拟的,那上头没有你的名字的。” 董良跪得久了,也忘了起身。 “您若想接济晋王,那在永安府也是一样的,朝中总得有个人是不是?” 灾情文书一呈上朝廷,董良便立马提笔写了请愿书,但他是家中独子,亦是皇帝和太子身边的红人,他父亲一早就陈书皇帝求将他留在京中,太子也不会让他离开,他执意想去北邙山,实在令众人费解。 赈灾的官吏队伍已经出发,董良仍没能拿到北上批文,他在家中几日难寐,更染上风寒,手头的职责只能由别人交接,自己在家中养病。 董良的夫人子贤将夫君受的苦看在眼里,却不能苟同,没有做妻子的愿意丈夫放下高官厚禄去那不毛之地受苦。 “晋王又不是不回来,你这是何苦?” 董良气恼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望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半晌后道:“士为知己者死。” 此话一说,子贤立马发了怒,将茶水泼到他脸上,“亏你有脸说得出?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个丈夫,是个父亲?” 看着夫人失望的脸,董良先前的一腔意气也消弭了下去。 正如朝中大部分臣子所想,此次赈灾官员的前往并没有对晋王有任何帮助。他如今身份为罪民,无官无爵,只有一身值得杀头的罪。 赈灾事大,根本无人顾及深山里面的这间小屋。 风摧茅庐,霍遇将一天的时间都用来伺修缮房屋,生怕睡觉时屋顶塌下来将她和卿卿砸死在梦中。
第196页 大雪一来,山间猎物也没了踪迹,也没法去镇上买粮,食粮就成了问题。卿卿昨天清晨放出去的捕猎夹子至今一无所获,二人连续喝了数日清汤,都有些精神不振。 卿卿耐得了这苦,霍遇却过惯了王爷的日子,率先受不了,直接摔了碗。 “也不是那么难喝的,兴许明天就有猎物了。” “这样等下去你我只怕得饿死。” 卿卿想,那也没辙。以前刚到北邙山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会饿死,可她不但没有饿死,还养活了侄儿。 “王爷就再忍上个几天。” “卿卿,爷占着你不是为了让你一起受苦的。” 卿卿放下碗筷,拿帕子拭去嘴角汤渍,淡淡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和王爷一起受苦的。” “爷还记得卿卿当年独自将一头野猪抗下了山,不知可否还有当年英勇?” 卿卿见他挑着眉,准没甚么好主意。 “不记得的。” “总得晒点腊肉过冬,卿卿说是不是?” 人没了食物会主动觅食,同理,动物也是如此。寒冬时饿的不仅是人,还有一些以小兽为食的大型畜生。若能猎得一头野猪,明年都不愁吃。 霍遇在林子里挖下陷阱,将弓箭交给卿卿。 “等野猪进了陷阱里,你便一通乱射,一共三十发,总能射中一二发。” 卿卿两手颤微微地握着弓:“行得通吗?” “好过等着饿死。” 他说罢,弓腰将背露出,卿卿扶着树干,不大敢上前,“我自己爬得上去。” “就这一回爷给你当小马扎,动作快些。” 卿卿犹豫再三,还是踩上他的背,抱着树干爬了上去。 天还未入夜,二人便在林子里守着。入冬后一些形单影只的野物再飢饿的情况下会选择袭击人家,霍遇点了篝火,诱野猪前来。 在这样的日子里,人快饿死,野猪也是,都开始选择相应的应对措施。 夜深时,果然有了动静,他举着火把引着猎物,猎物掉进陷进碰到机关,一张大网扑下来,卿卿便迅速拉起弓箭。 唿延彻教过她射击,射箭于她是引以为傲的,可箭在弦上时,她手又发了软,三十根箭全部扔了进去,一根没射中,最后还是得霍遇用长刀插进野猪的背部,将猎物杀死。 他在树下举着火把,照亮树上的卿卿。 卿卿装模作样看着天上的月亮,霍遇道:“跳下来,爷接着你。” “我还是自己下来…” “爷只是坏了只手,又不是断了胳膊,砸不坏的。” 卿卿没什么怕的,她狡黠地眨了眨眼,“那王爷您接好了,千万不要躲开。” 霍遇伸出双臂,献出他宽广的怀抱。 卿卿闭上眼,从树上跃下。二人胸怀接触的一刻,霍遇却是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身子,抱得她喘不过气来,因跃下时的冲击不小,二人双双跌倒地上,在雪中打滚几圈。 “卿卿,爷今日对你喜爱又多三分。” 卿卿抵着他的肩,“三分又是多少呢?” “你现在要爷的命,爷都能给你。” “王爷现在能轻易给我性命,因现在一无所有,若回到永安,便又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只要荣华富贵面前卿卿仍愿跟着我,今日誓言仍旧作数。” 卿卿想,自己是要他的命吗?比起要他的性命,她更愿让他平安无虞地活着。 她无数次骂过自己,这该死的同情心——她已是可怜人,还要分五分同情心去可怜他!真不知自己是造了什么孽。 “王爷说话算话?” “你跟了本王这么久,当也知道本王是个重诺之人。” “不想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不想知道——明明是个犯众憎的坏人,却不曾负于任何人,无端惹人怜。 卿卿双臂环住他的腰,“王爷不用挽弓也能捕获猎物,比所有的弓箭手都厉害。” 霍遇此刻就像埋身于她的香软中长醉不醒,失了右手,换她这一句也值了。 二人一前一后托着野猪的尸体回到茅屋中,洗去身上的野物恶臭,霍遇先上了床铺,等卿卿回来时才挪开位置,这样卿卿入睡时被褥都是暖和的。 难得洗一回澡,浑身都舒坦,卿卿放松地躺着,正要入睡,被揽入滚烫的怀。 “卿卿会养狗驯马,会磨刀造箭,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我念书不好的,字一多就头疼。” “爷念书倒是不赖…若是如此,卿卿与我的孩儿当是没什么缺陷了。” 卿卿一听生孩子的事,满面通红,过了一阵,她怯怯道,“我还会许多呢。” 说话间,霍遇身下一紧,她的手心温柔地抚着自己那难听使唤的老二,还想与她装装样子,身体已出卖内心。 以色侍人,一旦下了这个决心,便没有不开窍的女子。 霍遇不惯被人掌控,这一刻却甘心做她裙下臣。 月影和乌云摺叠间,他恍惚想起多年前的少年时光,他的许多年岁都是在战场上度过,上战场忙着饮血杀敌,下战场忙着享乐,也许一生都匆忙而过。 西南那段狼狈的流亡时光,和如今北邙山下无人叨扰的日子仿佛是偷来的,他分不清是自己也喜好上了安静的日子,还是捨不得有她相伴的日子。 她的吻一点一滴落在胸膛上,清晰却又模煳,他想要更多,可她给这些也足够在记忆里铭记。 “原来卿卿什么都懂…嗯…是爷小瞧了你。” 卿卿觉得自己腰肢已经要断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骨头属于自己,谁知这事看图上画的是香艷,做起来确是这样累,不比被他压在身下好受。 “原本什么都不懂的,跟在王爷身边不想懂的也都懂了。” “如此说来,爷真是卿卿的良师益友。” “若我怀上王爷的子嗣,王爷是否就能回永安了?” 霍遇想起从前给她喝过许多伤身的药,实在不愿提及子嗣。他自然和许多寻常男儿一样渴望心爱的人给自己生子,如今想来,他真是做了让自己断子绝孙的事! “反正爷都洒进去了,能不能怀上就看卿卿的本事了。” “虽说现在的日子清静,可富贵荣华总是更诱人一些,北邙山冬天太冷了。” “我与卿卿打个赌,不过明年三月,你我定能风光回京。” “王爷如何笃信?” “今年冬天播种,明年春上也该收穫了。”他的揉上她的小腹,唿吸暧昧。 等卿卿反应过来他话中意思时,身侧只有起伏不断的唿噜声。 ☆、千里觅友 霍遇身上有许多旧伤,一到冬天难免发作,卿卿担忧着他身上旧伤,他出门之时总得叮嘱多穿几件,
第197页 天色稍稍好转,採石场的工作又要进行,霍遇也不愿在这样冷的天出门干活,可他的目标已定,要想风光回永安,这里的工作必不能疏忽。而且採石场有工钱,他总是与卿卿温存一番才肯走,卿卿拿他一向无可奈何,反正这茫茫荒山只有他们二人,她想要什么,都直接向他索取。 因朝廷赈灾特使的到来,採石场的工作愈发严苛,这对霍遇来说并没什么影响,他一想到半月后结算工钱,到时候便能给卿卿去镇上买些好的玩意儿,干活也卖力了起来。 这些干活的人有人身形佝偻畏首畏尾,有人天生一派富贵相,可在此处,一视同仁,没有例外。 快到中午放饭时,工头过来召集他们起来,说是朝廷派来以为监工的使臣,往后直接接管北邙山採石场的工作,这消息对习惯劳作的囚犯来说并没什么影响,谁来他们都不关心,四散之后,霍遇上前一把勾住工头脖子,“这苦差事没人爱做,是朝廷哪个当官的犯了错才被贬至此的吧。” 工头知道他身份,听过他事迹,对他还有几分畏惧,紧张地回答:“是是是平野董氏的公子,说是审批公文时出了错,惹得陛下大怒,太子也没能保住。” 从朝廷的从三品到地方小吏,这落差也确实大。 霍遇没想到自己还没和这位新来的监工碰面,他已在自己家中走了一遭。 回去时,卿卿正在沏茶水,霍遇大步走过去,躲过卿卿手上的茶壶,自己倒了一杯,自饮而下。 卿卿悄悄扯他衣袖,“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 天色已微沉。 霍遇被她话中的“回来”二字所悦,此处是他二人之家,故用了回来一词。 他掩不住喜悦,攥住卿卿一双手,握在怀里:“卿卿等我了?” 那危坐之人掩口咳嗽,说不出尴尬,也不敢说。 卿卿抽出双手:“董大人来了许久了。” 董良此次过来目的明确,自然是得要见到霍遇的,但霍遇可不大欢迎他,尤其是在打算和卿卿温存的日子里。 “董大人何时来的?” “中午刚来,还没入职呢。” “倒也委屈你了,家中没有可招待的东西,董大人自便。” “王爷!”董良的脸色瞬息万变,最后只能喊出一声小寡妇似的委屈唿唤。 卿卿这时识趣,朝董良福身道:“董大人,待会儿得煮饭,我先去烧水。” 等卿卿一走,董良才急道:“你真的一点也不着急?自你被贬玄铁骑被拆分派去边疆,江汉王告病在府不参与朝政之事,王爷您真是一点也不急?” 霍遇抿了口茶,清了清喉咙,悠哉地回道:“急什么?倒是你,来这做什么?北邙山的风随时能把你吹倒,爷和卿卿在一处,莫不是你嫉妒了?” 还能满口胡来,还是那个晋王。 董良松了口气,“这里条件也太差了些,要不还是搬去驿站住我隔壁?子贤也来了,郡主过去还能做个伴。” “瞎封的郡主,你就别跟着叫,往后叫她一声嫂夫人,如何?” “嫂…咳咳…此事陛下知道了吗?” “爷现在是庶民,不是皇帝的儿子,想和谁成婚为何要上报给宫里头?” 董良实在无话反驳,正要再劝劝他,霍遇起身道:“到煮饭的时候了,今日就给你个面子,多添一个菜。” 董良不可置信地眯着眼,半晌后摇头道:“真是……王爷堂堂君子,怎可近庖厨!” “爷不下厨房,你吃什么?今日你也是沾卿卿的光,董大人,得学会感恩。” 董良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默默闭上了嘴。 董良为等霍遇,几近一天未食,霍遇又烧的一手好菜,野猪肉极其鲜嫩,他一时忘了君子之礼,饭碗很快见底。 卿卿眯眼笑着:“王爷,今天的饭菜都吃光了呢。” 董良吃饱,天色已经不早了,他抱拳道:“王爷若想好了可以随时来住,我与子贤等着二位。” 霍遇拍了拍他的肩,“吃都吃了,总得洗了碗再走。” 董良:“…” 董良望着越来越黑的夜,满肚子后悔,他就不该来这里!他是家中独子,从小出入身后都有几十个家僕跟着,莫说洗锅碗瓢盆,伙房之地也没踏入过! 霍遇见他却是收拾干净了,才放他走,“董大人常来做客。” 董良心道,不来了,再也不敢来了! “驿站我就不去了,这里是我与卿卿的家,董大人知我,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安身立命之所,捨不得走。” 董良在霍遇那里受了折磨,回到夫人身边也没好脸色可看。 子贤牵着两个孩儿在炕上玩耍,对他视若无睹,连续三天他都过着里外不是人的日子。 又是个小雪天气,霍遇搬起石头来照常卖力,董良穿着一身貂毛官服跟着他跑来跑去,“人家都休息了,你这么卖力做什么?” “董大人一上台就改了劳资政策,如今是称重拿钱,多劳多得。” “你若是缺什么,跟我说便是了!” “得了,你一进朝廷就是太子侍读,从来都是皇帝太子眼跟前的红人,现在做一个小小监工,还不如一个亭长官大,家中尚有妻儿,有什么好东西就自己留着用吧。” “若你肯回去,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回哪儿?我们是从关外来的,应当也是回关外去。” 说话间,霍遇又搬了半车石头。 “三天后结算酬劳,届时借你车马一用。” “你要去何处?” “去镇上一趟,既要成婚,怎能没有嫁衣?我不是头一回娶亲,卿卿却是头一回嫁人,眼下给不了她更好的,却也不想她没名没分跟着我。” 董良不禁感慨,霍遇是真的不同了。他们相伴于少年时,这些年自己成家生子,霍遇却还留在那个意气风发的狂傲少年时,好似一转眼,他就要下定决心为人夫,和过去的那种日子一刀两断。 “可需帮忙?” “你与贤弟来便行了,记得带上你们那两个小崽子。” “王爷。”董良突然正色,霍遇挑眉看着他,听他继续说道:“王爷能担得起富贵荣华,亦能受得了飢贫之苦,乃成大事者,董良愿赌上后半生跟随王爷。” “董良啊,你的后半生容易,董家可就你一个儿子,若你输了,断送的是董家的前途。” “我和王爷自少年起相识,从未见王爷输过。” “太子待你不好么?” “在太子身边谋求前途是为人臣,跟随王爷身边则是弟兄,若王爷他日事成,我也想弄个侯爷来噹噹,给门楣争光。” “董大人若早有这份野心,也不至于被贤弟嫌弃了。”
第198页 “她…曾说过嫌弃于我?” “嗯。” 董良感到事情不妙,作为君子家事必先处理得当,拳头砸向座下石椅,“王爷!我先行告退了!” 说罢扬长而去,匆匆回家问个究竟。 霍遇靠在一方大石上哂笑,“真他娘的傻。” 自董良来了,霍遇多了许多乐趣,又如以前在军营里面可以随意捉弄于他。他将这几日捉弄董良的法子告诉卿卿,卿卿又气又好笑,“王爷您何时能正经一些呢?” “若是再正经些,只怕卿卿就跟别人跑了。” 卿卿被他从身后来了个炙热的拥抱,正要习惯性地挣上一挣,脚底已经离开地面,被抱上了床铺。 霍遇白天里做多了活,又去了趟镇上,纵有心沉沦鱼水之欢也没了经歷,是以放过了卿卿,只是将她严丝合fèng地抱在怀里面。 这个冬天放眼望去,最温暖的还是霍遇的怀抱,比炭火暖多了。 北邙山的星夜比别的地方璀璨,月亮的轮廓也更清晰,时间一晃回到两年前的北邙山下,那时他却比万年不化的寒冰还要冷酷。 “王爷可否不要去採石场了?昨天我去拜访董夫人,听说採石场发生险情,砸伤了两个工人,腿都断了。” “那是不是同一处的。卿卿担心我了?” “嗯,王爷牵扯着我日后的荣华富贵,怎么能不担心?” “卿卿放心好了,爷什么样的危险没经歷过?宁断双腿不能损子孙根丝毫的道理还是懂的。” “这又是什么歪理。” “传宗接代靠它不说,它也让卿卿很快活,是不是?” “我从前就好奇,王爷怎能把所有事都扯到这上面来?” “行军的时候没见过女人,都靠一张嘴乱吹,何况人活着不就这点乐趣么?卿卿倒是说说,比起这事来,是做女红更快乐些,还是读书写字更快乐些?” “怎能这样而论…” “怎么不能了?都是人活着要干的事,为何就不能相提并论?” “王爷一说我才想起来呢。”卿卿语气转得有些生硬,她推开霍遇的胳膊,伸手从枕头下取出一块巴掌大的木雕。 “我以前就爱刻东西玩儿,这个给王爷。” 那木雕不足女儿家的手掌大,却是栩栩如生,霍遇盯了一阵,双眼渐红。 “卿卿如此解我心意,怎能让我不爱呢。”他笑中带泪,埋在她颈窝里闷声道。 孟九火化后卿卿本是打算一走了之,再不回来的,只是路上发觉将衣物落下,半路折回,在不远处看见她堆得那和孟九一模一样的雪雕在风里倒塌,他就跪在一堆雪中痛哭。 她看见过太多种他的样子,“不论是哪一面,脆弱二字其实从不和他挂钩。他以往做了太多坏事,难免让人以为他是个没有伤心的人。 一旦生了怜惜,铁石心肠也会软化,卿卿当时几乎落荒而逃,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愿看到他软弱的时候,他应该是举着刀的刽子手模样。 “还好有卿卿…受些苦也值了。” 他默默地说,落入卿卿耳中只有模煳的字眼,可她奇蹟地听清了他的每一个字。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懂得彼此的固执和懦弱,了解彼此的坚贞和阴暗,人生得一知己,其实就值了。 ☆、洞房花烛 小年夜里,卿卿此生第一回穿嫁衣,明明只是普通的样式,领口缠绕的洁白貂毛又给添了几分别致。 尤其穿她身上,衣服也华贵了起来。 她天生长了一张千金小姐的相貌,任谁看去都是深闺中没吃过苦的娇娇小姐。 子贤替她的嘴唇抹上胭脂,惊嘆连连:“王爷得妻如此,还能有何他求!” 她生的美,着红色的衣服更是明艷动人,子贤三岁的小女也移不开眼睛。 茅舍就一间窄小屋舍,卿卿梳妆也是由临时挂起的一块布隔开,子贤拉下帘子,她的模样完全暴露在霍遇眼里,以为和他朝夕相见,这刻不会有其它想法。当霍遇深沉的目光递来时,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了头,任红霞烧上脸颊。 “吾妻卿卿,真是国色天香。” 他调养大的小女奴,如今穿着他用劳力换来的嫁衣,裹着他亲手猎来的貂裘,将在今夜成为他的妻。 他是过惯热闹日子的人,今日成亲既没有高堂也没有满座亲朋,只有她,已经足矣。 “卿卿与我喝了这杯合卺酒,刀山火海也得随我去。” 卿卿见过太多令人恐惧的事了,可还没什么可怕过眼前这个男人,她颔首饮了一小口,酒味辛辣刺鼻,一瞬间眼泪被逼出来。 霍遇大笑着搂住她,沖董良夫妇道:“夫人感动而泣,你们莫见笑。” “不是的…”她辩解,霍遇的腕子故作无意地堵住她的口,将她的声音盖住。 董良仗着娘子在此,有人撑腰,毫不留情指出:“王爷未免太好面子了,面子固然重要,可为人夫还是得顾念一下夫人啊。” 子贤冷眼瞥他,“若有人顾念夫人,我怎会身在此处?” 霍遇落井下石,“董大人果真是不要面子的。” 卿卿觉得他再说就过火了,广袖下掐了把他的腰,“小孩儿在这里呢。” 董良的妻子子贤是大邺第一位女将军,行事飒慡,气概不输男儿,霍遇与她摆了酒席,看二人架势要喝个不醉方休,就连两个孩子都交给了辱母。 董良骨子里头还是个儒生,不愿自己妻子和别的男人对饮,子贤正要和霍遇碰杯,他端着酒杯横在他们之间,“酒能随时喝,也能随时叙旧,新婚夜只有一次,王爷可别烂醉着过去了。” “董大人可算提了个有用的建议。贤弟,喝罢这壶,来日再续!” 子贤沖卿卿眨了眨眼,“王爷虽然是三婚,却还是头一回这么高兴。” 卿卿因子贤的打趣羞红了脸,等董良一家人乘坐的马车消失在风雪夜中时,她才反应起来子贤明明嘲讽了霍遇,她为何会窘迫? 宴罢人散,只剩温酒。霍遇从卿卿身后环住她,“卿卿与我还没一起饮过。” “还在夏陵那间破庙的时候,饮过的,你忘了么?” “那时孟九亦在,今夜只有我和卿卿。” 他提起孟九,难免又惹卿卿伤心,卿卿怕惹他伤心,就答应了他这要求。 卿卿不知道这辛辣的酒水到底有什么诱人的地方,几杯过后就晕眩了,她扶着桌沿起身,“我要去洗把脸,不成的…好晕…” 眼看她腰身瘫软,就要倒下去,霍遇伸手将她捞在怀里,顺势跌入床铺上。 向后下坠一瞬,卿卿本能地将双臂挂在他脖子上,紧贴着他避免受伤。 “你怎么在转呢?” 卿卿腾出一只手来,食指在他面前慢悠悠地画着圈,最后落在他鼻樑骨微凸的地方,嘻嘻笑出声来。
第199页 霍遇皱起愁眉,“爷竟是娶了个傻子回来。” “不是傻子,爹说了我是孟家最聪明的,你逼死了我爹,人人都得骂我一声侮辱门楣的贱妇,明明我没有错的,是你这狗贼犯了错,为何要我难受…若非为了孟家,我才不会嫁给你。” 她酒后吐露一段彼此皆知的秘密,并不出霍遇意料。他嘴角带笑,静候她下一句控诉。 “你怎么不死在孟华仲手上,你留着一条命,多少人不安生?你想做皇帝,又要谋害多少人性命?真是个可怕的人…” “爷要对付的人太多,数不过来的,卿卿若想知道,趁这段日子给你列个名册出来。” “这才是王爷啊,你是晋王,怎能让人可怜?” 她认真的捧起他近在咫尺的脸,闪着光的眼睛注视着他,欲言又止。 她不知自己醉后的样子实在迷人,方才一番拉扯,衣领微微松开,牵着肚兜的红绳沿着她玉色的脖颈在她那蝴蝶印上缠在一处,霍遇恶意地挑开那两条细细的绳子,卿卿感觉到xiong前一松,娇唿出了声,“王爷真是放浪。” “爷也不愿放浪于你,可这事总得有个人放浪才做得成,卿卿说是也不是?” “我不知的…”她垂下眼睑,掩住眼里慌促。 霍遇明知道她这时最是老实,像个怕先生的学生,于是忍住笑意,换成一张严肃的脸,“卿卿和爷在一起做这事时喜欢吗?” “有时很怕,有时又喜欢的。” “具体喜欢哪一处?”他实在是个狡猾的猎人,用最直白但最有效的法子诱惑着她体内的蛇。 “不要逼我…我说不出来。” 她平时看似一无所惧,其实是把怯懦深藏,诸多无所畏惧的表象如同一个铸铁的盒子,小心呵护着她的胆怯,等到醉了以后才敢打开这个盒子,让她的脆弱暴露在光明处。 霍遇知道这一点,所以明知故犯,用她的弱点去对付她。 “那我问你,你只用回答喜或是不喜。如此…”“卿卿喜欢吗?” 她蓦地抓紧他的双肩,痛的扬起头来,用不成调的声音说道:“喜欢的。” 为了防止她中途瘫到,霍遇一手撑住她的肩,她的身体像个滚烫的火炉,霍遇迅速收手,“喜欢吗?” 她无措地唿吸,在慌乱之中点头。 她喝了酒本来就分不清东西南北,被他这般刺激,灵魂早不知去了何处。 他的手带着强势的温柔不断揉弄那湿漉漉的一片地,卿卿颓败地靠在他肩头,“这样不喜欢的…进去才喜欢。” 这回应太出乎他的意料,霍遇一时像个被学生的问题难住的先生,口干舌燥,找不到解法。 幸哉,他身上还有一物能解决所以难题。 宝剑入鞘,阴阳合璧。而他在她身体里,她在他心里。 “卿卿只想要安稳,只能依附于天底下最强大的人,你是那个人…以后刀山火海,只要你在,卿卿也跟着去。” 他被她娇媚的话语惹得浑身火烫,却不愿叫她知道,即使在这时候还要故作严肃地问上一句:“若别人说卿卿卖身求荣,不忠不义呢?” “让他们说去…卿卿再也不想受苦了。” “好,”他嘴角这才有了笑意,贴近她赤luo相拥,“谁敢说卿卿半句不是,爷就割了他们的舌头。” 霍遇原先以为自己已经尝遍了世间的美妙□□,洞房夜后总是忍不住时时怀念,恨不能夜夜做新郎官。 卿卿彻底不记昨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有散架的身体提醒她昨夜是个很激烈的夜晚。 霍遇已为卿卿买来了嫁衣,採石场的劳作对他来说失去了利用价值,他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一睁眼就看见卿卿上半身往外探,伸手在床头的矮几上去够水杯。 眼看就要够到了,臀上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她条件反射般还手,一巴掌打在霍遇额头上,霍遇捂着额头哀叫,卿卿跪坐在里侧愣了半晌,解释说:“我还没酒醒呢。” “卿卿醉酒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当爷没说,卿卿,爷现在是你的丈夫了。” “是丈夫也得出去赚钱养家的,王爷再辛苦几日,等雪融了我就去镇上卖年画,换来钱可以买些鸡鸭养着,再种几亩番薯。” “你让爷种地?” “王爷能文能武,打得了仗自然也种得了地。” “王爷今天能不去採石场么?” 霍遇琢磨着她这话的意思大概是新婚第一天要他留下来陪伴,暗自窃喜。 “朝廷派了人盯着,前段时间已荒废了许多个日子,再也荒废不得。” “王爷的右手怎能负荷那么沉重之物呢?” 霍遇会心一笑,摸摸她睡得毛茸茸的后脑勺,“莫说几块石头了,就算要爷去移山也移得了。” “那王爷今天回来时能不能带两块圆润的石头?能研开墨石的。” 霍遇僵滞片刻,眼睛眯起:“卿卿亲我一口,什么都给你。” ☆、德性之重 北邙山附近的几个小镇都是由关内汉族和关外游牧民族混居,汉人的年关在定居的游牧民族里普及不久,他们还沉浸在过年的新鲜劲中,恰逢经歷冻灾,急需神灵庇佑转运,因此卿卿的年画卖的格外好。 霍遇从採石场旷工,陪着卿卿去卖画,眼见收入快要超过他三天工钱,他将剩下的纸张捲走,“收摊了。” “王爷这是嫉妒我比你会赚银子。” “…快要冻死了,找个茶馆喝杯热茶。” 卿卿赚了银子,心里高兴,和霍遇说话也句句带着笑意。“以前有机会去集市,我都会偷偷去卖画的,换来铜板就去农户家里买肉给蓝蓝吃,运气好还能吃到牛肉呢。” “难怪轻车熟路的。” “王爷,咱们今年和董大人一家一起守岁吧。” “…董良给你什么好处了?” “董大人为了您拖家带口的到这荒山里来,您就不动容吗?” “若是美人为远赴千里,自当动容的,可董良一个有妻有子的,是负担,负担。” 卿卿嘆一口气,“王爷分明是怕连累了董大人,才一直拒他于千里之外。” “随卿卿怎么去想,今年只想同卿卿一起。” 卿卿接收到他递过来的挑衅目光,借喝茶来躲避视线。 霍遇见她这慌急的模样,不禁联想洞房当夜她的大胆,心头冒出一个坏心思,既然她醉后模样更可爱,倒不如让她时常醉着。 “卿卿可还记得自己醉后的事?” “记不大清楚…可是我酒后无德叫王爷笑话了?” “不是。”他嘴角绷紧,尽量忍住笑意,“卿卿醉后太安静了,有些闷。”
第200页 卿卿松了口气,“那便好。” 年底,採石场临近收工,劳作也繁忙了起来,董良日日守在採石场,忍着严寒,眼巴巴求霍遇能跟自己说句好听的话。 朝中派来赈灾的特使团恰好在今日来巡查,以谢覃为首,在帐篷里听董良述职。 谢覃和董良也是同僚旧友,不解董良做法,但君子和而不同,只要是大邺官员,不论派系何方,都是为民为国谋福的,目的相同,途经便也不重要了。 “谢兄,这几日愚弟发觉这些劳役虽按例拿工钱,却远远不足支撑生活,北邙山冬来时起大风,他们所得工钱尚不够支撑温饱,多的都拿来修缮住宅。有冻伤者,也不舍买药。愚弟以为他们虽是戴罪之身,可所犯却非令人髮指的罪责,人性尚存,打入奴籍已是对他们最大的惩戒。既然是北邙山奴籍,那也是此处的一份子,陛下命谢兄来此处赈灾,却未直接言明这些劳役在赈灾对象以外,既然都是受灾者,不知谢兄可否上奏陛下抽出一小部分赈灾银为他们修缮房屋,提供一些简单的药物?” 谢覃和董良的政见一向相同,此事即便董良不提,他也会想对策。 “此次赈灾乃皇命直授,不由地方官员经手,无人敢剋扣赈灾银饷。钱饷倒是充足,只不过该如何来用得请示陛下,我这便回去书信陛下!陛下圣明,定支持此举。依我之见,可先组织修缮集体房屋,修缮所用费用我可先行垫付,待得了陛下准许,再补上也不迟。” 董良和谢覃一拍即合,了却一桩心事。谢覃先行离去,将肖仲乂等人留下继续监察。 董良亲手沏上一壶茶水招待肖仲乂,肖仲乂一个小小的廷尉府主簿突然被擢升为赈灾从使,出乎了不少人意料,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圣意,这些天不过按部就班地进行赈灾事项,兢兢业业,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功绩。 董良官至符节御史,全国送到陛下面前的奏表都经他之手,他是第一时间知晓圣意的人。且此外,董良的文章更是令他钦佩,正是董良五年前的一篇文章让他有了入仕的念头。 肖仲乂见董良不过比自己大个五岁出头,对他煞是崇拜。若非都来了北邙山,他一辈子没机会和董良共饮一一壶茶,更别说让董良给自己斟茶。 “董…董…董大人,你你你…我我我自己来。” 董良道:“你是从使大人,下官只是个小小的工头,既是秉行公事之时,自然是品阶高者为上。” “董董董大人…折煞了!” 肖仲乂不安地端过茶杯,一口喝光,又颤巍巍还回茶杯,正襟危坐,如在夫子面前受教的学生。 “北邙山的奴役中有几位前朝廷的老臣,改朝换代后原本已经销声匿迹,却遭一些投靠大邺的祁臣陷害,你是廷尉府出身,没谁比你更熟读大邺律法。若你能用大邺的律法还这些前祁遗臣清白,不知他们会对你感激涕零,只要是汉人都会记得你今日所做。” “这不合规矩啊!” “你是朝廷的主簿,有权查看地方卷宗。还需我多提点吗?” 既然有权查看,便能找出疑点并上报廷尉立案,只要皇帝盖了印,就能放手去搜查证据。 “小小小人明白了!”肖仲乂朝董良做了一个大大的揖,一经点通就迫不及待去找边域卷宗。 眼看着肖仲乂屁股离开椅子,又碍于自己颜面重新坐下,双手搁在膝上紧紧攥着,董良心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以上只是陛下的意思。既然入朝为官,为民谋事,岂能只按部就班的走?官居高位者,都得学会举一反三。前朝旧臣的冤案重要,其它奴役的亦重要,不能因身份不同而差别相待,可明白了?” “但凡是冤假错案,决不能放过!身为大邺刑官,不允许任何一个清白之人蒙冤!韩非子云,赏罚不信,则禁令不行…董董董大人!” 肖仲乂还没背完,董良早挥袖离去。 下午监工例常向他汇报进度,突然后脑勺一阵疼,董良碍着监工的面,不好表露疼痛,继续面色平静听监工用夹带着邺话的口音汇报。没多久,又一阵疼,这次力度比上次大多了,他实在忍不住捂住后脑勺被打的位置,愤怒地回头。 霍遇右手掂着几个碎石子慢悠悠走过来,搂住董良,“监工,我与董大人有点事要商量。” 监工惊恐于晋王恶名,平日里甚至不敢看他一眼,就连平时结算工钱时都是发着抖的。此时霍遇一来,恨不得撒腿就跑。 董良脸色并不好,霍遇的手伸到他脑后揉了揉,“爷这正给右手做训练呢,恢復的还成。” 董良腹诽,都百发百中了,什么叫“还成?” “交代你的事怎样了?” “那姓肖结巴的也太过迂腐,不知王爷看重他哪点了!” “董大人也会说别人迂腐了?我倒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董大人以前的样子,也是张口闭口孔孟,恨不得给自己脸上写四个大字。” “什么字?” “吾乃君子。” “…” “德性乃立人之本!” “董大人以为作为人臣,是德性重要还是手腕更重要?” “先为人,后为臣,自然德行在先,能力在后。” 董良以为他又要和自己争论一番,不料霍遇先走一步,蹲在一旁的石头上,“既然如此,董大人何不追随德才具备的太子,非在我眼前找不痛快呢?” “你…我看你是有了娇妻就忘了弟兄!” “董大人和我相识多少载了?怎么才知道我是个见色忘义之人?” 董良实在拿他这张嘴无可奈何,有时候被他数落极了,也想连行囊都不要了一走了之。 但正是因为相识数载,才知道他来,霍遇未必欢迎,若是他走,霍遇定会伤心。 他在乎的太多也就担负太多,所以只有装作对万事都毫不在乎,身上重担才会轻一些。 想到少年时的男儿志气,董良不禁热泪盈眶。泪未先流,鼻尖一阵瘙痒,他忍不住打出喷嚏,霍遇手里缠着狗一把糙放肆坏笑,董良气到极点,也笑了出来。 都多少年过去了,他们一个是拥有赫赫战功的将军,一个是受人尊重的儒士,这打闹方法竟还和少年时如出一辙。 “比起冤假错案,当务之急仍是稳固山体。这等大规模的採石破坏山体结构,后患无穷,董大人若做好这件事,回去只怕得直接擢为九卿。” “那就等王爷给董某这个机会了。” “董大人才德,为一国之相也不在话下。” 董良知道霍遇不只是说说而已。 少年时他们也曾在一起迎风而谈,那时霍遇立志要攻入中原,做最善战的将军,要他董良再不受家族长辈的打压。 以前说的他都做到了,所以今日所说,他以后也会做到。 ☆、假酒真言 卿卿用卖画挣来的钱去村民那里买了只土鸡,因不需要对方下手屠宰,少收了她两铢钱。
第201页 她揪起鸡脖子,一刀抹净,鸡血溅了一地,那母鸡已註定是他们的盘中餐。 卿卿放下刀,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抬头一瞬,见到来人一阵呆滞。 在此处见到穆琼,实属意料之外。她知道永安道北邙山的距离有多遥远,这路途艰辛,非寻常女子受得。 可穆琼来了,为了那个已成她夫君的男人。 卿卿用木盆里盛着的清水洗罢手,冬日里手沾上水实在难忍,她等着穆琼莲花碎步走来,才领她进屋。 “王爷…住在这种地方?” 卿卿对穆琼原本是没什么恶意的,但难不想到她下药陷害霍遇的事,心里总是膈应。 绵里藏针,口蜜腹剑,最是令人嵴背发瘆。 “王爷与我便住在这种地方。”卿卿请穆琼坐下,有条不紊回她她的问题。 “穆姑娘还请歇歇脚,容我去换身干净的衣服。” 卿卿很快从帘子后出来,只是打扮不同,穆琼望着她梳的妇人髮髻,怔住。 “你与王爷…” “小年当天成的婚。” 穆琼也算是见过风浪,只有一时失色,很快就復而镇定。 “姑娘年纪尚小,或许是不清楚王爷性子。王爷于此处太过寂寞,姑娘不过是个陪伴他的人。话说直白点,不过是个消遣。姑娘何必浪费青春耗在这不毛之地呢?” 卿卿见她表露出了恶意,倒也不想再假装友善。 她本就是未受教化的女子,在北邙山妇人们的骂仗声中耳濡目染长大,对付穆琼这种绵里藏针的,她也有她的法子。 “穆姑娘也是名门出身,怎就说话这样难听呢?” “我好言相劝,孟姑娘怕是误会了。” “我是七郎明媒正娶的妻,有婚书的,慕姑娘当叫我声夫人。” “只是怕把你叫老了。” “你既然都直白地说了,那卿卿也就直白地问了,既然你能奔赴千里来寻王爷,当初又为何要和成王勾结,给王爷下药陷害他与宫里的夫人私通?” “孟姑娘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王爷的性子你我都知道,再爱他,也不值将此生託付给他。难道如今孟姑娘在王爷身边就没有半点其它谋算?” 穆琼习惯了隐忍,被卿卿刺激出心底的话,后悔莫及——她明明是那样爱他,在她还未曾被许配给成王时就爱慕他了,这话怎能从她的口中说出? 卿卿也愣了片刻。 “王爷纵不是个好人,可离开他也很痛苦,不是么?” “谁都有资格说这话,孟姑娘如此说,就不怕败坏孟家声誉吗?”穆琼的手在桌下攥紧帕子,支撑自己不露怯,“王爷对姑娘曾做的事,我在珲邪山有过同样的经歷…姑娘怎会安心留在王爷身边?当然,除非姑娘是另有所图。” “王爷还有什么值得图呢?他也是个凡夫俗子,总不能都来拿走他身上自己需要的东西,却投奔别处。我留不留在王爷身边是我的事,他犯了错,也悔改了,我原谅了,不过如此,这明明是我与他的事,你们又凭什么都要来指点我?”卿卿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坦然地提起旧事,她以为不会忘怀的痛苦原来早在不经意间就忘记了。 “卿卿认识王爷的时间虽没有穆姑娘久,对王爷也算了解个一二,当初你下药那事,只怕他早就知道的。” “他怎会知道…以他的脾气若是知道,又怎会容我…”穆琼喃喃自语,两道秀眉蹙起,是我见犹怜的模样。 卿卿道:“王爷也该回来了,是走是留我也不左右你。” 时候已到,她该去烧热水热锅底了,霍遇今个儿说要给她烧一顿好菜,她嘴上说不稀奇,其实心底里一直盼望着这顿饭。 好巧不巧,穆琼还没能离开,霍遇就扛着两块石头回来了。 “你来做什么?”他有些惊奇,现在这些女子都怎么了?怎么各个都来千里寻夫? “只盼着看王爷一眼。” “围墙那里停的马车是你的?住哪里?” “在镇上驿站落脚。” 穆琼很克制地不去看他,明明他去西南的前一晚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成了这幅样子? “天快黑了路不好走,早些回去吧。” 穆琼莞尔着朝霍遇福身,“王爷,那妾先告退了。” “叫车夫走慢些啊,不安全。” 穆琼虽模样和卿卿几分相似,性子却全然不同的,走步的身影都惹人怜爱。她没走半步,霍遇叫道:“等等!” 穆琼眼里闪过一丝希望,霍遇走到她身前,将她披风两侧向中间紧合。 “风大,别吹着。” 霍遇的坏心眼随时随刻地更迭,卿卿也算是了解他了,知道他和穆琼突然的亲昵是为了膈应自己,她走上前问霍遇道:“王爷还是没能看够?” “自然是没能够的,爷当初一眼就看中了她的模样。” “是格外好看么?” “格外好看的,像朵海棠花。” “王爷,该去烧饭了,再不烧饭水又要凉了。” 霍遇大约猜得出穆琼今日会和卿卿说些什么,但对于一些细节他还是无比好奇,巴望着卿卿能透露一二,卿卿却只字未提。 她支着脑袋用筷子夹碗里的粟米粒数数,边数边说:“王爷一定想知道我和穆姑娘说了些什么,王爷越想知道我越不愿告诉王爷。” “爷不想知道。” “你不说的,总有人替你说。” 卿卿以为霍遇这句话不过是吓唬自己,这时还不知道霍遇早就给她设下了圈套。 夜深了霍遇难免,提了壶酒到窗前遥望月色。卿卿揉着眼走过来,“怎么还不睡呢。” “卿卿,那些能陪我酒肉的人都不在身边了。” “有我的,我还能陪王爷饮上几杯。” 霍遇见她入了圈套,却不急着收网,而是慢悠悠地急需撒下诱饵,“卿卿若是不醉,尚能和我说几句话,卿卿一醉便只言不发,无趣极了。” “那穆姑娘有趣,王爷怎不留她?” “喝…喝便是了,爷什么都没说,卿卿几时这么心胸狭隘了?” 猎物入网,做猎人的却只能在心里默默庆贺。 霍遇给二人的杯中都满上,“有卿卿这个酒伴,也值。” 陪他打仗的人最后变成了卿卿,陪他喝酒的人也变成了她。 霍遇有心灌醉卿卿,奈何无良的老闆在酒中兑水,卿卿喝了半晌,道:“王爷,这酒怎么没什么味道呢?我一点也不头晕。” 霍遇干笑两声,“呵呵,我也如此。” “王爷。”卿卿放下酒杯,用着反常的调子说道,“穆姑娘来看你,让我觉得心里膈应。” 霍遇道:“有何可膈应的,她不过来探望我。”
第202页 “王爷给不了我安稳富贵,就连一心一意都给不了我了吗?” “又不是多大点事,卿卿不喜欢,让她回去便是。” “我只问王爷一句,你心里是不是只有卿卿一个?” “自然。” “心里头只有我一个,为何身边不能只有我一个?既然我是你的妻,替你遣散妾室也无妨吧。” “遣散?孟氏,你未免太过了些。” “王爷这么快就嫌弃了我,男人的话真是信不得。” 她想起自己为了这男人连自己引以为傲的姓氏都不要了,简直亏大了。 霍遇见情况有些失控,干咳两声,“爷就算回去了也不看她们,现在遣散了她们,你叫她们去何处?她们又不像你能自己找到生路,你要实在觉得碍眼,便打发到别苑去。” “什么叫不像我?所以王爷就不爱惜我么?” “卿卿,爷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那等你真没了命再说吧。” 卿卿扔下酒杯,独自躺回床上,她一人占二人位置,霍遇嘆了一阵,真是女子难养。 卿卿在董子贤那里将霍遇的坏习性尽数数落一遍,董子贤甚有同感地感慨起来:“是如此呢,你说这些男人,成婚前远远看着,总是不论做什么是都万般得体,一成婚便什么都不顺眼了。我家里的又何尝不是,平时你们都看着他是兢兢业业的样子,呵!有时我奶老二,叫他去陪老大玩上半刻都不愿意!” 董子贤成婚数载,日积月累的苦闷全都吐露了出来。卿卿会心一笑,心想董良和霍遇不愧是多年的至交,就连坏毛病都如出一辙。 董子贤的小儿女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给屋里添了分热闹,冬天里的日头落得早,琢磨着该是霍遇归家的时刻,卿卿便起身告辞。 整这时,匆匆闯来一个採石场的工人,用浓厚的异乡口音道:“董夫人!採石场坍塌了!许多工人都被埋在下面!董大人受了伤,仍在现场主持搜救!” 卿卿一听,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 董子贤知事态严重,先问道:“王爷呢?” 霍遇的身份只有工头和上头的几个官员知道,这些普通劳役是不了解的,董子贤又换了问法,“董良他经常跟着的那男子呢?” 工人摇摇头,“不知道,好多兄弟都被埋了,现场现在一片混乱!” 董子贤还拿不定主意,身旁的卿卿早已不假思索跑了出去。 董子贤将儿女交给辱母,对女儿道:“娘亲出去一趟,好好照顾弟弟!” 小女儿懂事地点头,董子贤披上披风追了出去。 董子贤和卿卿来到採石场时,现场比他们想像中的还要混乱不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满是伤员,但因不能临时找来大夫,即便救出伤员也无法及时施救。 董良在第一时间派人去镇上通知谢覃他们,但因路上积了雪,大批车马在雪中搁浅,只能靠人力送来药材。 卿卿找到董良,急切问道:“王爷呢?” 董良擦了把头上汗水,“王爷他…” 他吸了灰尘,嗓子不顺,指着石块堆积的地方,咳了好几声,卿卿便以为是霍遇被掩埋在底下,一瞬间,仿佛天地塌陷了。 她朝坍塌的地方奔去,从不知这是一段多遥远的路。 人声混乱间,熟悉的身影在背着灯火的地方出现在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 “你…”她发现自己发不出声来,此刻说什么仿佛都不重要了。 卿卿扑进他怀里,她说不出口的、不能说出口的、不该说出口的,都在这个拥抱中倾诉。 霍遇愣了愣,双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该上该下。 “卿卿…”霍遇拍了拍她的肩,“今夜爷回不去了,你先随子贤住一晚。” 卿卿知道他最爱逞男儿气概,这时人手稀缺,他不会离开的。 “顾着你的右手,量力而为。”她道,末了又轻轻挤出两个字,“七郎。” “卿卿,等着我。” 卿卿紧抱着他的腰,“我要在这里看着你,哪里也不会去的。” ☆、契约关系 对于北邙山採石场来说,这是灾难性的一夜,对于朝廷来说,亦是一次无妄之灾。 谁也不希望在年底发生此等大事。 皇帝在太液宫中焦躁不能眠,皇后一听到风声先叫人去通知了太子,再匆匆去见皇帝。 皇帝闭门,皇后问守着门的德全:“德全,可是晋王出事了?” “现在只知道山体坍塌了,伤亡没有个数,许多消息都还在路上呢。” 皇后见皇帝不肯见,便先回宫,找来太子商量。 对于皇后来说,晋王的生死直接关系到往后的安稳,若此时晋王出事,那太子即位的最大障碍便扫清了。 只是太子此时一心担忧着灾情,对于晋王的态度倒是模稜两可。 太子从皇后宫里出来,紧接着去请示皇帝旨意,自己接了这主持救灾的任务,天还未亮,太子幕僚们已集思广益得出救灾方案,下达命令给各级官员。 北邙山下,凭着董良和谢覃二人已调集了所有能官府调用的人手,面对坍塌的山石仍是杯水车薪。 大难临头时,方知以前所做的那些文章皆是纸上谈兵。 遇到大雪,人手不足、物资不通,当如何解决这些问题都是现有应急机制中没提到的。 董良急得跳脚,像只哈巴狗一样跟在霍遇身后:“王爷,您就别再搬石头了!现下您心里头一定是有主意的!” “我不过是一个戴罪的庶民,凭何做主?” “你这…非要谢大人来求你吗?” 霍遇点头,“非要他来求我。” 董良见跟霍遇说不通,便去从卿卿那里入手,他正思忖如何开口时,谢覃先一步走到霍遇面前,单膝跪下,“王爷,过去我谢家与你多有恩怨,今日请您看在这些伤患的份上,先不记恩怨,教教我该怎么做!” “教你?”霍遇冷哼,“本王不是那文武双全的公子沉毅,不过一个武人出身,何德何能?” “沉毅公子若在此处,定以百姓安危为先,个人恩怨为后!此等气度,莫非王爷也不如么?” 霍遇原本只想谢覃跟自己服个软,也打算见好就收,谁知他突然提起了孟峦,这激将法令霍遇顿时火冒三丈,“你他娘用激将法?爷偏不说。” 卿卿眼看霍遇因孟峦而赌气,不救人命,心里即着急又愧疚,她对董良谢覃道:“我有几句话与王爷说,烦请二位大人先迴避。” 董良知道霍遇一定有法子,便拉着谢覃退居一旁。 卿卿等二人都离开,扯了扯霍遇的袖子,“这时候还要置气么?” “这些孙子总觉得别人帮忙是理所应当。” “王爷明明也是想救人的。”
第203页 “你又如何知道了?” “王爷,从前我们这些奴役劳作时,这种情况都是时常发生的,奴隶命贱,发生了这种事都不会有人在乎的,受了伤就只能等死的。” “卿卿可要听实话?” “要听的。” “眼下首要问题是人手不够,谢覃他们应当也想到了从边关调兵,但守边的兵力只听从陛下一人之命,现在去求皇权,只怕底下掩埋的人早就断了气。” “王爷不能做这个主么?” “守边战士肩负的是一国安稳,而非几人生死,即便我能做这个主也不能贸然调兵。” “就…没有他法了么?” “去告诉董良,叫人去附近镇上动员,此时能够出力,普通宅户家中可领取的赈灾粮翻倍,没有户籍的人口可入邺籍,不论乞丐还是关外偷渡而来的,只要是健全男子,皆能徵用。另外布置人手在车马无法前行处扎营,将伤员送至那里。底下困了至少有二百来人,损伤未知,止血药材多多益善,叫谢覃去边关军营借军医药材。” 卿卿立即将霍遇的话转述给董良谢覃,援救刻不容缓,二人分配了任务,一刻也没耽搁分头行动。 卿卿回头,见霍遇仍皱着眉,他左手衣袖染了一片红,卿卿这才看见,跑步回去握住他左手,将袖管撸起,见他手臂横着一道手掌长的口子,语气急躁道:“这么长一道口子,你自己不知道疼么?” 他低头见她睫毛一颤一颤,露出微微笑意。 “正因为不知道,才能叫卿卿娘子心疼。” 卿卿处理起他的伤口来驾轻就熟,恍惚又回到西南那段日子。她低着头,眼泪直接成颗地落下。 那时她之所以有勇气背着他走百里路,因孟九陪着她。孟九不在,给他处理起伤口来都这么难。 “好端端哭什么?快给爷包扎完,还得去救人。” 卿卿怕说起孟九,触及他的伤心,抹了眼泪催道:“你别乱动。” 霍遇想起坍塌的那一刻仍心有余悸,出事时,他在离坍塌点不远的山洞里,他们的山洞也受了震动,那一刻惊魂未定,他只想活下去——他是有妻之人,有心系之人。 为了救援,肖仲乂等人也到了现场,有人组织,有人出力,在霍遇的指挥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肖仲乂一个文弱书生,不能帮忙救援,偏偏又是个结巴,也没法组织现场,只能四处晃悠,忽然间后领被人提起,他险些悬空,双腿颤颤地努力保持重心,拽着他的力道突然消失,他双腿一瘫倒在地上。 卿卿见状,忙去扶肖仲乂,却在她正要弯身时被霍遇挤到一遍,霍遇弯腰伸手捏住肖仲乂肩膀,将他提了起来。 卿卿瞪他一眼,他冷眼回看卿卿:“男女之别卿卿不懂?” 卿卿腹诽,分明把人吓倒的是他。 “晋…晋晋王?” “是是是我。”霍遇双手负于身后,不耐烦道。 肖仲乂立马下跪行礼,霍遇无奈地扶额,“你爱跪便跪吧…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那我我当再何处?” “山体坍塌不是偶然,一般开山採矿,最首要做的是什么?” “勘测四周,看看是不是适宜开採。” “若不适宜呢?” “可可可採用外外力加固山体。” “你既然是廷尉府出身,此时职责何在?” 肖仲乂恍然大悟:“应是查明为何明知此处山体不稳,仍要在此处开山採矿!查明事故根源!” 霍遇摆摆手,“还不赶紧去?” 肖仲乂连忙跑回马车,走了半晌,又匆匆跑回来朝霍遇叩谢。 霍遇哭笑不得,“这酸腐劲儿,和董大人当年有的一比。” 卿卿瞧着霍遇,眼里闪着光,“王爷怎懂得这么多,竟比谢大人董大人加起来还要厉害。” “打了这么多年仗,怎能这点急事还处理不了?” “王爷,我似乎明白陛下为何要你来此处了。” “为何?” “朝里的人都说王爷好大喜功,陛下便叫你来此处歷练,堵住他们的嘴。如此看来,陛下对王爷倒是用心了。” “父子如君臣,都是契约关系,关系一定下,就得相互负责。兄弟、夫妻…世上关系皆如此。” “既是如此…可当初我和王爷说到底,却是什么关系都没有的,乌兰江上王爷为何要救我?” 霍遇垂眸看到她眼里狡黠的精光,故意做出认真思索的状态,吊了她半天,才慢悠悠、故作高明地说,“大概…是对你情深。” ☆、名品之作 霍遇在前线成功组织了救灾,传到朝中,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皇帝的喜悦溢于言表,将救灾有功之人皆赐予封赏。 虽未直接赏赐霍遇,但这些人感念霍遇施策,送来许多礼物,让卿卿与霍遇这个年底过得颇为丰盛。 卿卿拆着礼,喜滋滋道:“谢大人送了酒呢。” “不过一些寻常之物,值得卿卿开颜?” “小时候总是盼着过年收礼物呢。”以前北邙山过年时,军营里剩余的物资会发下来,那是她一年最大的祈盼。 “王爷,谢大人送的酒很香呢。” 霍遇见她笑开颜的样子,心情不由自主地愉悦,他打从身后抱住卿卿,下巴靠在她肩上哑声说道:“卿卿不是想种几亩番薯么?卖了这些东西,直接买两亩地过来。” “你不是不愿意?” “採石场估计是得关了,总得有个谋生计的出路。” “王爷不是说明年三月就能回去么?可北邙山这样的环境,少说得等二月快开春才能栽下,再等两个月收穫,已经四月了…王爷究竟是如何笃定三月必能回京的?” 霍遇当初不过随口一说,不料她却将自己每句话都记载了心里,他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滋味,很久没人这样惦记过他的话。 “卿卿,我是个坏人。” “我知道的。” 她因被霍遇从背后抱着,未能看到他眼里含着泪光。他不是个有泪轻弹之人,就连伤心这种情绪也很少有之。 “大概是王爷以前待我太坏了,你稍稍不那么坏,让我以为你是个好人。可好坏有什么关系呢?王爷教过我,这世上弱肉强食,唯有权势是永远可依攀的。王爷,等王爷攀到顶峰时,若仍要携其它女子之手来刁难我,不如叫我做王爷身边之人。不论王爷是好是坏,这次…是我选了王爷。” “若我永远被流放在此呢?” “那便是我选错,也得自己承担后果。” 二人谁也瞧不见谁的目光,若此时能看见,或许许多问题将在此时就有了正答。 霍遇清点了这几日收下的礼,从驿站借来驴车拉货物到镇上去贩卖。
第204页 年底的市场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也不管天寒地冻,到处是叫卖的货郎。 霍遇占了一块清静的地方,卿卿原本觉得应当去人流纷繁处,却不料即便如此,霍遇不出半天就将货物卖光。 他生得高挺,模样好过世上大部分男子,如今免去了风吹日晒,也养白了一些,更引人注目,不论是二十出头的妇人还是五六十的老妪,就连几岁女童都要来看他一眼。他又有一只巧舌,总能哄得别人心甘情愿买走自己摊子上的东西。 回程途中,他们去上次去过的茶馆喝茶,卿卿不解,“为何这里远在边关,市场看起来比永安还要繁华些?” “永安府的商贩受官府管制,何时何地能卖何物,都是有规定的,虽然规整,但少了些生机。” “王爷这一立功,陛下定也很开心。” “开心什么?爷越是得意,越衬得太子无用,朝里谁能开怀起来?” “朝中事我不懂,但董大人就很开心呢。” “我也算做了件好事,卿卿便应我一个心愿吧。” 他语气不善,卿卿提高警惕,“你先说说。” “卿卿还记得当初前往夏陵的那艘船吗?当时我睡去,却仍在梦里头听见卿卿哼的曲,可否能再唱上一次?” 卿卿回想当天,不忍笑道:“王爷可误会了,这是当时给你我赠饼的那位婆婆唱的,当时我也累得要死了,哪有心情唱什么曲!” 霍遇怔了片刻,悔恨道:“看来是我寻错了妻!” “王爷休了我再娶,可就是四婚了,不吉利的。” 霍遇忍着当众亲她一口的冲动,饮下一杯茶降火。茶馆内室走出一人,四座竟都围了上去。霍遇和卿卿也被这骚动吸引了过去。 只听那被众人所包围之人朗声道:“今日所展这幅画,乃在下家中珍藏!因年关将至,恰巧这幅画正是边关风景,特拿来与诸位共赏!” 这时一人质疑:“你说这是司徒青真迹,可有证据?” 画作的主人自信满满:“只有赝品仿作才需要证据证明自己是真。” 有一人疑虑道:“司徒青近二十年未出山,期间只收了沈璃一个徒弟,沈璃亦来无影去无踪,我们有所顾虑是理所应当的!” 谈起司徒青本人,与他的作品同样神秘。 这些人的吵闹激怒霍遇,他起身直接离去,卿卿跟上,问道:“王爷不想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我师祖的画么?” “你师祖因见不得百姓受苦,便避世隐居,我以为这不过懦夫所为,即便他的技法前无古人,也提不起兴趣。” “不过民间传闻…王爷一己之见!” “卿卿如此说来,其中另有隐情?” 卿卿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霍遇隔着兜帽揉了揉她后脑勺,“天要晚了,咱们得赶紧回去播种。” 卿卿在他身后愣了半晌,才明白他说的“播种”是什么意思。 二人自成婚后,霍遇更是花样百出,北邙山下没有他人,他每次都肆无忌惮。卿卿试了几回在他上方,不过几下她就累得气喘吁吁,还是任他摆弄省事些。 情到深处时,身体交欢是水到渠成的,只是她不清楚,霍遇究竟是先打开了她的身体还是她的心。 一切的开始都没有确切的答案,她唯独知道,自己捨不得他。 肖仲乂自开始着手查询冤案,不过寥寥几日成效可见,等到年底,已释放了一批犯人。有些事盘根错节,若要查到源头,只怕朝廷得震上三震。一般官员都知道触及朝廷利益之事应当就此收手,肖仲乂是个官场新人,更是个愣头,越到有阻碍的地方,他反倒逆流而上。 他将自己这几日梳理的卷宗拿去与董良汇报,董良一看便知兹事体大,动了绝非一二人利益。他顾及肖仲乂安危,连夜驾车去找霍遇。 路上遇到大风雪,驾车的马脚下打滑,马车直接翻到在地,他险些被受惊的马踩了过去。 董良起身拍了拍衣上尘埃,四顾周围,完全不知该走向何方。忽而火光照黑夜,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对面之人一身厚实的棉袄,又高又大,若不是他举着灯笼董良还以为是头熊。 “你怎在此处?” “王爷,说来话长!” 霍遇夜里从镇上赶回来,就遇见了此处翻车,万万没想到此人是董良。 见董良走起来踉踉跄跄,他伸出手,“别走回去成废人了。” 董良嘿嘿一笑:“王爷果然还关心着我这个弟兄。” “还有一段路,能坚持住吗?” “王爷忘了,我也是跟你在军营里歷练过的。” 董良一提霍遇才想了起来,那时军营晨练,不论文武一律不可缺席,董大人便是那个回回跑在队尾的,因这事他受了子贤整整两年嘲讽。 “真不知你弱鸡一般的,哪里惹我贤弟的眼了。” “王爷,子贤见惯了你们这种处处是气概的好男儿,我自然显得不同了。” “是不同,闹洞房时还得贤弟为你挡酒。” “那不是王爷存心使坏吗?” 霍遇一把提住董良的腰,“扶着我的肩,慢慢走。” “王爷可是早知太子与这些冤案有关?今日肖仲乂将卷宗拿来,若要追查下去,只怕太子身边的人手得易位了。” “太子?”霍遇挑眉,他细细思索,终将一些线索穿针引线串连了起来。“这些年孟峦在暗处剷除了不少仇人,其中也有被他陷害之人,原以为这些案子会查到孟峦头上。” “孟峦不应是一直支持着太子的,太子身边许多贤臣亦是由他举荐…” “他支持的不是太子,是孟家,如此看来,他的目标并非我一人,而是整个大邺根基。” 董良松口气,“好在是半途遇到了王爷,不必在孟姑娘面前说这些话来。如今这些案子…究竟是查还是不查?” “不论最终是查到孟峦头上还是太子头上,决定权都在查案人手上,不是吗?” 董良沉思,霍遇这是要对太子出手了。 “王爷…还有一事我不懂,你在瑞安被捕的前夜,为何要去金玉阁?你明知慎刑司会仔细调查过你所去的每个地方,那里可是隐藏着秘密?” “还是寒冬腊月的,不是收穫的时候呢。” 董良细究不出霍遇话中意味,而霍遇一向如此,他知道所有的路,所以他们只要跟着他,不问前路。 除夕夜里,霍遇不愿去董家凑热闹,和卿卿守着一方茅舍,就已足够。不知不觉,他竟和她一同过了三个除夕夜。 卿卿趁守夜时将家里晒好的肉干用油纸包起来,繫上红绳:“王爷,明天去董大人家里拜年吧。” 霍遇不情不愿,向来只有董良像哈巴狗一样凑到他身边,他怎可能去拜访董良?卿卿见他不愿,脸色立即冷了下来,“您还以为自己是王爷呢?若没董大人照拂,你我如今日子也不会这么好过。”
第205页 霍遇一来顾着她年纪小,二来实在不忍叫她生气,笑眼眯起来,“去还不成?一年一回的好日子,卿卿别动怒。” 卿卿最恨他这幅软骨头模样,明知他是装的,可他摆出这样子自己就什么脾气都没了。 除了幼年的快乐,她的人生从没有像现在轻松过,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有了脾气也不用自己憋着难受。她坐在霍遇膝上,一双小手捧着霍遇的脸,“王爷,我终于苦尽甘来了呢。” 男人心里和女人所想又是不同的事。卿卿虽不是那种娇气女子,却是她越不娇气,越令霍遇心疼起来。他以前欺负她太深了,好像把所有荣华捧到她面前都不足为惜。 卿卿被他吻着脸颊,浑身发热,不由自主贴着他、回应他。 孟九走后,无论身边来来往往多少人,总是觉得空了一个位置。卿卿想,或许拥有一个孩子,能够弥补这个位置。 ☆、少年时光 二月开春,霍遇指使董良去附近农户家租两块合适的田地,北邙山当地几个镇子的官府得到风声,忙纷纷献上良田。 这些官员大多数都是一些霍遇当年在北邙山驻扎时的酒肉朋友,这几天看朝廷的人监视地松了,纷纷邀请霍遇去喝酒吃肉。谢覃等人已经回朝,霍遇知道这段日子没人看管,便应下了这些应酬。 卿卿见他一大早起来梳洗地人模狗样,问道:“王爷去何处?” “以前的同僚请去喝酒,卿卿也知道,这种事推脱不了。” 卿卿将被子向上提了提,掩住全身,转身继续蒙头大睡。霍遇将出门时,又返了回来:“不去了,说好今天和卿卿去看地的。” 卿卿仍然无语相对,霍遇坐到床边,躺下去抱她:“又生闷气。” 卿卿嘆一声,“你哪只眼瞧见我生闷气了?” “两只眼都瞧见了。” 霍遇甩掉靴子,钻进被窝里,两只手放肆地穿过卿卿腋下,在她胸前一阵胡乱动作,卿卿原本还有些困意,这下被迫着清醒过来,她讨厌霍遇这幅没眼色的样子,反手抓起他一束头髮:“给我松手。” 霍遇对她的强悍素来一清二楚,怕她把自己头髮真扯下来,先松了手。 卿卿胸前被他揉得发疼,泪花在眼里打转,她翻身钻到霍遇怀里面,抱住他劲瘦的腰,“你净会欺负人。” “可不是吗?爷一生下来就喜欢欺负别人。” “又不是夸你的话,你骄傲呢?” “爷这一辈子没吃过亏,还不值得骄傲?” “霍遇…”她柔声道。 “还直接叫上名字了?” “太阳出来了陪我去镇上看趟大夫吧…像是…像是有孕。” “有…有什么?” 说到底是该开心的事,卿卿却蹙着两道眉,霍遇以为她是不愿有孕,抱紧了她:“还说不准呢。” 她在他怀里面闷声道:“从前…我和王爷是真有过孩子的,是不是?” “都过去了,还提什么?” “既然都过去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时你年纪小…我是个混蛋,卿卿,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欠你的都会还给你,你别…”他这时方知错事就是错事,所有的弥补都填补不了裂痕。 “那也是条人命啊!” 她也曾真以为自己有过孩子,曾动过真心。 “你想打我就打我,卿卿,是我对不起你。” 卿卿在他怀里蹭了蹭泪水,说道:“打你有什么用…霍遇,往后只有我能生你的孩子,上天待我这么差,叫我遇上了你这么个人,你就要把最好的都给他们。” “虎毒不食子,我又怎会对他们不好?” “你发誓!” 霍遇低头凝视着她,嘴唇抿成一条线,“我不会发这个誓的,既然是我和卿卿的孩子,我对他们好是天经地义,无需誓言。” 卿卿抬头对上他的灼灼目光,她此时心酸之中还有点庆幸,庆幸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从来只有他害别人的份。 “也是,王爷的誓言都是用来骗人的。” 霍遇低头啄上她略显苍白的嘴唇,“知我者,只得卿卿一人。” 卿卿确诊有孕以后,是北邙山一件大事,董良忙写奏表上京,却被霍遇拦住:“爷生孩子,你急什么?” 董良道:“怎能不急!你能忍受这苦日子,孕妇怎能忍受!这是回京的好机会,你可别拦着我。” “不拦着?你以为你这信是先到陛下手上还是先到有心之人的手上?” “你是说太子…”董良在太子身边做事多年,对太子人品是信任的,“他怎会拿嫂夫人性命开玩笑!” “咱们的三五亩地如何了?” “才种下不久,至少得等上两月…你和我扯这作甚吶!现在再说你要当爹的事!” “至少等种下的番薯能吃了再走。董良,做事要有始有终。” 董良与霍遇嘱咐了许多如何对付孕妇,他记得子贤怀孕时自己没少挨打,知道霍遇脾气差,便叫他一定学会忍耐。 霍遇道并未发觉卿卿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她一直是不好招惹的。 春啼的喜鹊送走北邙山的漫漫寒冬,林子里野物又多了起来。霍遇右手不能射箭,但仍有的是法子设陷阱引鸟兽上钩。董良自从当爹以后鲜少有过剧烈的运动,现在被霍遇指使跑来跑去,不出半天双腿都要断了。 霍遇坐在树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瘫倒地上不顾君子形象的董良,“你这样子能满足贤弟吗?” “你…莫欺君子弱!” “哪来歪理?你还不躲起来,是要以身诱虎?” 少年时候霍遇就经常带董良去抓老虎,但一次老虎也没见过,久而久之捉老虎便成了董良的一个梦想。 这次霍遇只是装作无意一提就勾起了董良蠢蠢欲动的心,明知霍遇是故意激他一起去捕虎,还是跟来任他驱使了。 从清晨到日暮,莫说老虎,就连老鼠的影子都没有。天快黑,霍遇从树上跳下来,“该回去了。” 董良执着道:“再等等,说不准老虎就要来了!” “等什么?北邙山的老虎前些年就死光了。再不回去你又得挨贤弟数落。” “你…” 董良总是在事后才意识到被霍遇耍弄,却也托霍遇的福强身健体,子贤为此煲了鸡汤叫他拿去答谢霍遇。 董良一时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这日董良来找霍遇,卿卿正在午休,霍遇铺开糙席,两个大男人躺在糙席上晒太阳。 午后的太阳几分刺眼,可是暖融融的,即便刺眼也令人想入它怀抱,受其照耀。 董良问道:“咱们多久没骑马打球了?” 霍遇数了数,的确有不少的年头。
第206页 “现在这身子骨也打不动。” “王爷小瞧我?” “嗯,小瞧你。但话说回来,何时还能向少年那样肆无忌惮地打马球到天黑不归家?” 董良明白霍遇所想,十分认可,“是啊,现在骑着马都怕把自己摔了,毕竟是一家之长,命不是自己一人的。” “这些道理你们都懂…又怎偏偏凑上来把命交给爷呢?爷一个凡夫俗子,最多能再肩负一个卿卿,你们…不稀罕。” “我若是如花美眷,王爷还愁肩负不了吗?” “你若是如花美眷…”霍遇想起董良年少时秀气,打马球输了经常被他扮作女装,倒也不违和,“倒也是才貌双全。” “难能王爷说两句好话,明天我做东,请王爷和嫂夫人去吃顿好的。” “近几日你送来的那些补品,不是你自己买的吧。” 董良闻霍遇如此说来,心里一颤,“是我买的。” “得了,你俸禄几钱,我能不知?” 霍遇一向直觉敏感过人,逻辑缜密,董良知道瞒不过他,如实相答:“是薛公子送来的,他…应当也是顾念着嫂夫人。” “你说你们这些祁人男子,婆婆妈妈,一点也不慡利。既然都要伤人了,何必事先给甜头呢?” “王爷此话怎讲?” “随口一说,你便顺耳一听。” “她随了你,家人自然是不放心的。我的妹妹,我也不愿让她跟王爷这样的人。” 霍遇一听,讽笑道:“你若是女儿身我倒还看得上,你妹妹那样貌…倒还是算了吧。” 董良从小宠爱那个异母的妹妹,听霍遇如此说,暴跳如雷:“君子不以貌取人!” 霍遇悠然自得地翘起二郎腿,露出笑脸:“小人善以貌取人,爷是小人,不是君子。” 北邙山眼线诸多,卿卿怀孕的事不只薛时安知道了,瑞安的人也都知道了。谢云棠命人拾掇了一车名贵补药,叫人送去北邙山。等孟峦开储物室要赠友人几株人参时,发现家中人参被人一扫而空,像遭了贼。 谢云棠现在身子重,孟峦明知是她所为却不好和她动怒,只是睡前问她:“家里的补物都没了,你生了以后吃什么?” 谢云棠听他所言极是,就要起身:“我去找老刘追几根人参回来。” 说罢她恨不得封上自己的嘴,这不就承认是她偷偷送东西给了卿卿吗?孟峦立马冷脸,谢云棠见他这模样,纤纤十指在他背上抚慰,“你别装了。年底她去街上卖画,不是你叫人去买画吗?你明明那么关心她,干嘛装作视若无睹?她受了苦,后悔的不还是你?” “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谢云棠皱着眉头,“沉毅,有一事我一直不懂。那些年薛时安明明知道卿卿下落,为何她还会被霍遇看上?他对卿卿确实是好的,可是…他又怎么甘心把卿卿让给霍遇?”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是不知,你妹妹还喜欢过匈奴单于呢。” 谢云棠知道自己再说下去,孟峦的脑袋就要气炸。她及时打住,用绵绵的吻消除他的怒火,等他怒火消了个七七八八,才道:“你是男人,怎能懂女儿家心事?卿卿她从小受苦,走到今日你知她有多少个不容易吗?你只想用你的方式弥补她,但那些是不是她所想要的?人这一辈子都是被别人、被命运推来推去的,她现在不过是挣脱了,选了她自己想要的。那晋王再狠毒,不也愿意为了卿卿捨命吗?况且说起善恶…沉毅,我不是善人,你也不是,我们又比霍遇好多少呢?你就信她一次,她遇见的坏人比我们都多,可她好好活到了今日,她比我们都更加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孟峦也想一气之下对卿卿置之不理,可血浓于水,父母兄长亡了,孟家之有他和卿卿,叫他对自己的妹妹置之不理,倒不如让他捨命。 怨来怨去,怨那霍遇实在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太子和赫连昌加起来未必能及其皮毛。 明明他人在千里之外,仍能将瑞安城和朝廷搅成一滩浑水。 ☆、事发东宫 瑞安城的金玉阁被查出私售五石散,封门整顿,瑞安路有瘾君子,朝廷也不得闲。 前祁江山可谓是败在五石散上的,今朝皇帝对五石散深痛恶疾,还未上位时便在辖内禁止五石散制造和买卖。但五石散这东西,越是禁止,便越有暴利可谋。 谢云棠从弟弟那里得到皇帝下令严打五石散的消息,坐立难安,孟峦一回来便关上书房门与他道:“你怎还能若无其事的?” 孟峦抬起她的下巴,哂笑:“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如何一手建起消香坊的!靠的还不是私下的勾当?沉毅,晋王是否一早就知道了你在金玉阁做过五石散交易?否则他怎会偏把慎刑司的人引到金玉阁呢?如此一来…他是否早就知道你没死?” 孟峦把她抱在膝上坐下,“别担忧,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并未战死的。他得知我与金玉阁的关系,只怕是他自己有意参与这行当牟利,这才摸索到的线索。金玉阁的生意我早撇清了,查不到什么的。” 谢云棠仍是害怕:“若是查到你头上呢?你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可都完了。” 孟峦讥笑道:“为夫何时做事只顾眼前了?” 当年他和霍遇那场仗输的太过惨烈,教训足矣一生谨记:不论做事还是打仗,都得先放眼全局。 北邙山冬去春来,霍遇唏嘘不已,韶光易逝吶。 去年里他歷经人生最严寒的冬日,万幸,她来了。 卿卿怀了身孕后家中琐事一併交给霍遇去做,自己闲来就躺在床上给他fèng衣。她没学过绣活,都是打小靠给霍珏fèng补衣服自己摸索出来的。没有漂亮的针脚,实在拿不出手,只能叫他穿在里面。 她又一想,臭男人穿那么好看去何处招摇呢! 霍遇出门前是极不愿穿上卿卿fèng好的衣,又怕她来了脾气动胎气,只好先套上,出去再脱也不迟。 一离了家,他就将卿卿逢的外套脱下来,不防间怀中掉落一物,似是块破布,他还寻思着卿卿真是手艺不精,弯腰去拾,动作却有几分僵。 那不是一块普通破布,上头布满针脚线痕,还有略微斑驳的字迹。 当年朝中固有一批老臣要立晋王为储,联名写下衣带昭保霍遇为储,但赫连昌只手遮天,利用赫连家的军事力量保当今太子为储。霍家曾为赫连家臣,便是皇帝也要忌惮赫连昌三分,逐渐那些用户晋王的老臣退出朝庭野,朝廷由汉臣与他们的后人两分,太子重用汉臣、贤臣,亦有仁德之心,从此无人再提起立晋王为储一事。 霍遇当年不满王妃木兰背叛,假意放她离去,却将这张赫连昌与太子苦苦搜寻的衣带昭藏在木兰身上,这衣带昭辗转落入卿卿手上,也是一段化不开的缘。
第207页 霍遇的面容见见凝肃起来,原本两个过路之人想与他探路,见他目光冷寒,匆匆躲去。 卿卿日日盼望番薯成熟,催着霍遇去浇水施肥,霍遇没当回事,有董良这个劳力,他不必操心这些。 如今需要他所操心的是回永安的后事,这段安逸日子是偷来的,该还回去的。 董良抱着一桶大个番薯兴高采烈回驿站,却见到的是预想之外的人。 子贤招唤道:“愣着做什么?谢大人侯你多时了!” 开春是朝廷最忙的时候,按理说,谢覃不应有时间出现在此处。 谢覃简明扼要说了如今朝中情况,董良神色明显沉重,谢覃临走前向董良作揖道:“如今太子被禁于东宫,大司马被捕,朝中混乱一片,正是□□之际,还望董大人尽早回朝!我等同僚静候董大人归来!” 谢覃告辞后,董良仍不愿相信他所言,神色恍惚地跌坐床上,摇头道:“太子怎会服用五石散呢…” 子贤抱着小儿子道:“谢大人也说了,是服得久了,这次在御前犯了瘾,兜也兜不住。” 董良回想以往和太子共事时,他确实会偶尔中途缺席,即便是春寒之日,再回来也会换上单衣,且时常踱来踱去,的确非常态。 子贤嘆口气,“太子喜欢与文人厮混,惹上这毛病也不稀奇。我去收拾收拾,咱们得赶快回去了。 只怕这几日晋王也该回去了,正好路上凑个伴,我还能照顾着卿卿。” 董良沉思片刻,“太子出事,朝廷里的眼睛都盯向了晋王,我是太子身边旧臣,还是分开行路,少给他添些麻烦。” 事如董良所料,他前脚刚离开北邙山,朝中请晋王回宫的旨意便到了。此次由慎刑司掌令顾松亲自送旨,北邙山各级官员都来相迎。 比起晋王被贬时的萧瑟落魄,回朝时可谓轰动。 卿卿望着满目家当,不知该拿些什么。霍遇由身后抱住她:“都带着吧,还有种的番薯,也得带着。” 他不去特意看她,也知道她眼里全是不舍。 “真是不想回去…”卿卿黯然道,“怕你回去,又变成了那个王爷。” “卿卿跟着我,所求不就是富贵权势?有何好惧?” “权势压头,怕压死我。” “卿卿可否如实回答我一句,你和我在一处,快活吗?” “不快活的…日日都要担忧父母兄长他们责备我,夜夜都受良心谴责,无时无刻不恨王爷、怨王爷。” 有恨有怨,何尝不好?霍遇松了口气,这样就有了牵挂。 “我爱着卿卿呢,我爱卿卿就够了。” 不论她爱不爱她,她的选择都是陪伴着这个男人,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能安心,否则她不知道他又会用什么法子来害自己。她想,若在他身边看住他,他就能少做些错事。 她不渴望他能成为一个好人,可至少留在他的身边陪着他,可以叫他伤心的时候不那么孤独。 永安府的春意比北邙山来得更早,淇水两岸桃花已开满枝头。 □□无尽好,朝廷却仍停滞在上个严冬。 霍遇回到永安府,梳洗过后先带卿卿去宫里瞧太后。 太后对这几个孙子无一不疼爱,江汉王失了双腿,霍遇被贬、太子被囚,一个又一个噩耗差些将老人家击倒。 只是这顽固老妇,字也不识一个,在混乱世道中独自拉扯大孩儿,还没那么容易倒下,顶多是苍老易现,一夜白髮。 “老祖宗,我带着重孙子来看您了。” “可怜的姑娘,还是跟了你这泼皮。”老祖宗抚着卿卿的肚皮,又怕自己粗糙双手惊了重孙,只抚了两下就收了回去,“真好吶…年轻真好吶…” 霍遇扶卿卿坐在身边:“叫您一声老祖宗,就当自己真老了?” 宫女们都被他这话逗笑,太后笑罢,嗔怨道:“都要当爹了,说话还没个分寸。” 霍遇没能在太后宫里呆多久便被太液宫的人叫走,太液宫的人来过以后,太后明显闷闷不乐,卿卿伴在太后左右:“老祖宗…是该和王爷一样,叫您一声祖母了…” “还是卿卿丫头讨人喜欢,怎就跟了那泼皮呢…” “王爷待卿卿是不赖的,卿卿也只懂王爷,除了王爷,还真不知该跟谁。”卿卿话虽如此说,但老太后怎能不知道自己孙子是什么性格?只怕没少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既然跟了他…就安安稳稳过日子。七郎啊,从小没受过什么管束,你跟了他可要好好管管他。” 太后想一出就嘱咐一出,太后口中的霍遇和卿卿所想无二,自小就比别人调皮。 近来太后睡得比平日还要早,没能说几句就去休息了,留下丫鬟菱珠侍奉卿卿。卿卿一见到她,便想到去年的年夜里她撞见成王和穆琼私会,被菱珠故意揭穿。 方才她也对菱珠多了几分注意,见她时时出神,近看,眼底一片通红,像是彻夜流泪所致。 菱珠给她倒茶,她犹豫片刻,不大敢喝,也想不出更高明的拒绝法子,索性直接道:“姑娘给我的茶我不敢喝。” 菱珠是聪明人,听她这么一讲就知道了去年年夜的宫宴上,卿卿是分明认出自己了。 “夫人可否借步说话?” 卿卿见菱珠身形瘦弱,若真动起手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便应了。 菱珠领她行到假山后的无人处,倏地跪在她面前:“求夫人救救菱珠!” “真是奇怪,你害过我,怎求我救你来了?” “菱珠实在走投无路,才向夫人如实相告的…菱珠原本是太子身边的人,如今太子落难,晋王殿下不会放过菱珠的,求夫人救菱珠一命!” “真是可笑了,我也是死里逃生的,哪来本事渡人?”卿卿谩笑着,这世道,向来千奇百怪,黑白颠倒,“我可不是什么活菩萨,你害过我,我不去害你,已是最大的慈悲。” “晋王殿下他早就察觉到我是太子布在太后身边的人…菱珠会死的。” “你可做过愧对太后之事?” “菱珠发誓,绝没有做过的!我不过是将晋王和太后的谈话告诉太子…况且太子仁厚,怎会叫人伤害太后呢?” “若真无愧,也不用发誓了。罢了,若你真的无愧于太后,晋王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是不会动你的。” “当真?” 卿卿莞尔:“我随口一说,你便顺耳一听罢了,当什么真呢。命里祸事来了,谁也躲不掉。” 卿卿一入宫皇后就得到了消息,盼着请她入宫。卿卿得知了皇后曾想将自己许给太子,心生芥蒂,不知如何去面对,于是就不面对了。她离开太后宫里,四下漫步,终于停在干明殿前的灯火下,望着窗里举案而读的影子,欣慰地笑了阵。身旁的小黄门请示:“王妃,可要去禀报小爵爷?”
第208页 “不必的,不要打扰他念书。” 约等了半个时辰,霍珏终于完成课业,他伸了个懒腰,无意看见窗前占了一人,揉了揉眼,并未眼花,却迟迟不敢上前。 他又长一岁,也羞涩了起来。 卿卿站在灯下,影子随灯盏的晃荡而晃荡,她招了招手,“怎的,见了我还知道羞了?还不快过来让我瞧瞧!” “卿卿?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吗?” 卿卿想了想,如今在宫里是不能如以往随意了,“我嫁了你舅舅,你可不能再直唿我的名字。” “那舅舅就变成姑父了!” 卿卿愁了,这层关系是捋不顺了。 “我仍是姑姑,他仍是舅舅。蓝蓝,你要当哥哥了。” “我在皇爷爷那里听说了!卿卿,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就不能要我了?” 卿卿笑出泪来:“怎能不要你呢…你从襁褓时就陪着我,怎能不要你呢。” 霍珏这才扑过来将卿卿抱住,“卿卿,你终于回来了。” ☆、帝王之家 卿卿头一回住霍遇在永安府内的晋王府,处处生疏,虽有潘姐和几位旧识帮着,仍很难接受此处的日子,再有霍遇往日那些小妾在旁叽叽喳喳,实在心烦。 霍遇从前逍遥的日子收了不少美人,这些美人们日日争着来看卿卿,仿佛要将她摸索个透了。 潘姐询问卿卿:“是否要跟她们说,往后别再来了?” 卿卿摇头道:“不必了,谁找的麻烦谁自己解决。” 霍遇回家,见卿卿抱膝坐在床头翻书,心底深处一种归属感来,上前抱着她亲了亲,卿卿皱眉:“你又去喝酒了?臭哄哄的。” “卿卿真是没见过市面,不知酒香。” 太子落难,他成了朝中红人,许多政务也只能交给他来处理。以前那些人讥讽他之人,纷纷献酒赔罪,不是什么大的恩怨,他便以酒泯恩仇。 “王爷忙着应酬,我也得忙着应付你府里头这些女人呢。” “叫卿卿心烦,真是该死。不过到底是跟过爷的人,也不能像赶流民一样将他们赶走,总得给她们找个好的出路。” “能不能留下赵姬…她做的小点心又好看又好吃的,还有夏姬,她一无所长,离了王府该怎么办呢?” “只怕卿卿捨不得夏姬的叶子戏,这样,留谁不留谁,卿卿写个花名册。” “我就是见不得王爷的琼儿,除了她,谁都不碍眼。” “好…都听卿卿的。” 霍遇声音渐弱,片刻后换做清晰的唿吸声,卿卿怕扰了他休息,于是静静地任他抱着。 “卿卿说说话,太清净了。” “说什么好呢…王爷,我倒是想了个能安顿你这些姬妾的地方,你的姬妾各个饱读诗书,不如叫她们去女学当女夫子…我娘从前也想让我当女夫子来着,可我爹说我实在没念书天赋。” 他睡意昏沉,仍不忘出言讽刺,“你爹倒是看得清。” “王爷圣贤书念得多,不离圣贤还有十万八千里远,有什么资格讥讽我呢?” “卿卿和孟九是一模一样的,兇悍也像,柔弱也像。” 卿卿抱着他的脑袋,叫他躺在自己腿上:“我以前常去狗窝里掏小狗崽子逗蓝蓝开心,我去偷只小狗崽子咱们养着吧。” 霍遇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心里暖融融,眼眶却湿了,“卿卿如何待我如此好?” “我待你好吗?不也是带着目的来的…” “若没有卿卿,我难有半日安睡…爷现在像捨不得断奶的孩子,想卿卿时时刻刻在身旁。” “还是给王爷请个辱母吧…” “请什么辱母吶费银子…有卿卿就足够了。”他已顺着话咬住卿卿胸前,卿卿吃痛地去揪他耳朵, 二人撕扯之间,烛火已灭,月亮藏进乌云里,也为这一室的春光而羞臊。 霍遇前些日子去太液宫,皇帝未与他谈什么重要的事,无非一些父子家常,但对别人而言,仅是皇帝召见晋王一事就在大臣之中造成不小轰动,纷纷猜测他们的会话内容。 五石散误国是朝廷由来已久的共识,太子长期服食五石散,再无回朝堂的可能性,朝廷未来的希望便都寄託于晋王身上。 晋王重罚轻赏,又惹大臣不满。 肖仲乂自着手前朝今朝冤假错案以来,连升三级,一时成朝中新贵。他自知这一切都是晋王所赐,虽晋王所做决定更是拥护。 既是新贵,免不了应酬,大臣们习惯三两天三三五五成群小聚,肖仲乂成了他们聚会间的抢手人物,肖仲乂得了廷尉大人的准许才敢参加这些酒席。酒席之上,听有人抱怨晋王剋扣奖赏,越说越是慷慨激昂,等那大臣说完,肖仲乂借着酒劲惊拍桌案而起:“食君俸禄,为民解忧,乃我职责所在,你我岂是为了区区奖赏而入仕?朝廷体制处处紧密相连,一人玩忽职守,引来无尽后患,何不足重罚!” 诸大臣面面相觑,此后,肖仲乂再也没收到过一次酒席邀约。 太子染上五石散恶癖,于昔日同僚而言都是难以置信的事。太子德行备至,若说是那晋王吸食了五石散,倒还有几分可信度。 太子被囚禁东宫,所有人不得入宫相见,只有太子妃每日入宫为太子送上三餐,除了三餐时刻,也不得多留。 太子妃午后来送餐,发现昨夜的米粥仍在原地放着,筷子都不曾移动,太子散发倒坐蒲团之上,菩萨目光慈善,却无焦点。 太子妃的父亲不过是个地方上的官员,出嫁前父亲就告诉她人言可畏,在太子身边更要一步都出不得差错。七来每时每刻都如履薄冰,她活得像一根紧绷的弦,终究还是被她的夫君亲手割断了。 她原以为自己回崩溃,可到头来,哭过一场,一切如常,太子府一切还需她打理,还有膝下小儿要她照顾,没有时间留给她痛苦。 “夫君为了承彰也得吃喝啊…承彰日日念着父亲呢。” 太子如若未闻,他双眼微闭,耳边是诗酒肆意时的靡靡之音。 那时他还不是一朝太子,不过是个普通世子罢了,他在诗中觅知音,酒中寻故交,那才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刻。 太子妃见他这模样,啜泣出声,偏偏还要忍着,她跪在太子身旁磕头,压抑着喉间的难受,用出嫁前嬷嬷叫她的沉稳语调道:“请夫君为承彰着想!承彰等着您呢!” 太子突然嗤笑一声,他微微侧过头来,苍白的面皮若佛下无畏的野魂。 “承彰等我呢,你呢?我的太子妃?为承彰着想…谁曾为我着想?” “不…”太子妃被他的模样吓到,一时忘了持重,低声喃喃,“不…你不是太子…” “是,我不是太子,我是霍胥!你嫁的是太子,我是霍胥啊!不是我!”
第209页 “你…你怎能说这种话…太子殿下,请您清醒过来!如今整个太子府的人都在跟着你受累,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 “你给我滚!”太子发疯似地将一旁烛火砸向太子妃,蜡烛飞去一旁,烛火打在地上,渐渐暗淡,烛台砸中了太子妃的肩,勾破了她肩上的金色纱。 太子妃木讷地站起来,将衣裙理好,朝太子福了福身,“望太子谨记圣贤教诲!臣妾告退了。” 宫门闭,太子妃的身影也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开春的不太平愁煞了太常太卜,天象易测,天命难测,谁又知这一年还有多少事端? 祸事避之不及,也只能提前准备。太常太卜二人常常进出太液宫,臣子们看到风向,惊觉这是个动盪年份,一时间人人提醒吊胆。 皇帝摆好棋局,召来霍遇。 霍遇没下棋的兴致,处处让着皇帝,皇帝赢了几局,虽知是霍遇让着自己,心情也无不好,“寡人老了,处处要年轻人让着。” “人嘛,都有个老的时候,得服老。” “叫承安吧。” 霍遇一时未反应过来,皇帝扔了颗棋子砸中他额头,“你的孩儿,承安。” “这都是太常寺的事,父皇怎能私自做主?” “今年不太平啊…希望新生命的到来,能带来新的希望。” 霍遇心中有郁气,皇帝赐字,谁也不敢说不好。只是承安二字,已有人在先。 “孟承安,即其父之志性,端方君子,天降之才,盪定南夷,震威辽东,惜,天妒英才,命短逝早;幸,有姻亲之缘,为天赐寡人福德。今,寡人之后承其名,愿能承其德行,为民谋福。” 佟伯字字颤抖,替皇帝写下旨意,皇帝亲自拿出玉玺加盖其上,剪下玺绶一角裹在圣旨中。 “先生…寡人观天象,紫微星似乎是黯淡了。” “人间往来熙攘,紫微星从不黯淡,陛下多虑。” “便是紫微星落了,寡人亦无遗憾。” 大邺正式建朝八载,八载帝王业,战战兢兢,虽未能事事尽其美,倒也无愧于心。 谈话间,德全不顾宫礼,踉跄跪倒地上步步爬向皇帝脚下:“陛下!陛下!小公主…小公主薨了!董昭仪…董昭仪持刀闯入东宫,刺…刺了太子!” 皇帝在错愕中久久不能回神过来。 即便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仍是不敌这造弄人的命。 “陛下节哀啊!”德全跪在皇帝脚下哀嚎,佟伯眼里也有了泪水,但那一人之上,却早已没了伤心的权力。 太子犯了瘾,赫连家的人託付小黄门将五石散偷运入宫,原本是给太子解瘾的,怎知被小公主误食,那玩意儿对成年人来说是□□,对孩童而言则是剧毒。小公主回宫后突然痉挛不断,太医还没能来便薨了,董昭仪弄清事由,丧女之痛令她理智全无,便持刀闯入东宫,哪料太子如今不过是个活死人一般,就是拿刀刺他,血流一地他也没有反应。 皇帝怒极之下,下旨将赫连家满门抄斩,主犯,即赫连昌之子,更是被下令处以极刑。 霍遇和成王几个连夜入宫,连同皇后在内,皇帝闭门不见,登该上朝,太液宫门才打开,皇帝已着好衮服,冕冠之下,无一丝黑髮。 朝上之事,无非为了赫连一族。 赫连家是邺人第一大族,手握重兵,更合各大世族都有着姻亲关系,赫连昌被□□,已足以让这些家族动盪,如今要杀赫连全家,只怕这些门阀要地动山摇,以□□而言,实非明智之举。 皇帝嘆息,摆手:“昨夜的旨意是寡人意气之举,此事照例交由廷尉寺处置判夺。” 即便按律法处置,赫连家也难逃罪责。 皇帝下朝后,未换常服,直入东宫。 东宫九重宫门,原本象徵至高无上的尊荣,可那尽头只有糜烂宫室,幽深宫门。 太子负了伤,倒像个无事之人,见到皇帝,他先几分慌张,又想到自己这太子位是不保了,还顾什么君臣礼,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父皇?你来了?” 皇帝见他不成人样的德性,怒气攻心,一个耳光砸下去,太子被打倒在地上,“畜生!” “我是畜生…我是畜生,爹,你打死我,打死我罢!”他爬起来,梗着脖子将另一侧脸颊伸向皇帝,“你打死我罢!我害了小珠儿,爹,我不想活了!” “孽畜,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你如此说,可对得起你爹娘!” 皇帝字字切齿,句句诛心,太子匍匐地上,疯长的指甲在地上抠出两道痕迹,他痛哭高喊:“有愧啊!我有愧…又为何要将我生而为人!” 自皇帝来过后,东宫夜夜有哀嚎,长明宫里传闻太子已经疯掉,皇帝也放任其不管,但凡要路过东宫的,大都绕道而行。 霍遇回府见卿卿坐立不安,知道有事发生,退下朝服先去与她耳鬓厮磨,餮足后才问:“何事呢?” “今日…” “卿卿先别说,叫我快活了再给你个张口的机会。” “反正也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的,不说也好。” “…坏丫头存心叫我不快活。是太子妃来找你了?” “王爷,太子如今也难东山再起,你就不能在陛下面求求情?” “不能。” “太子妃一个女人家,也怪是可怜。” “太子会无事的,卿卿有那心思念着别人,怎不担心担心我?连着看了三天摺子,眼睛要瞎…卿卿亲亲或许就好了。 “可真是糟了!下午我去看蓝蓝,他为正为写文章发愁呢,我以为王爷饱读诗书,便跟他说叫王爷帮着写的…”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念,卿卿提笔来写。” “还是不成的…学问还得自己琢磨,别人帮不得!” 卿卿躺会床上,看着霍遇洗漱更衣,生出满足感来。从小到大,她连自己的出身都未完完全全拥有过,但这个男人,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在她手心里,哪也去不了。 他是博览群山,终找到适宜栖息的一处,而她,随波逐流,由风浪推搡,不明就里便包容了他。 霍遇脱了鞋袜上床,被她的温度包围,如西南生死一线时,被她抱在怀里面,身边是她,心里面是她,梦里还是她。 卿卿面上露出几分担忧来:“是不是要变天了?这几日总有太常寺里人来安顿一些有的没的…” “卿卿怕了?” “除了你,我又怕过什么?反正风浪来了,也是你在前头迎着。” “卿卿可想好了?你跟了我,便要和所有人反目。” “现在后悔也是来不及了。”她摸了摸渐渐沉重的肚皮,“你总是有办法让我走不得。” ☆、天生恶人
第210页 赫连昌深知自己被人栽赃,但无论从民间五石散流通的帐面上来看还是证人之言,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他。 他是以此牟利,利用边防将域外的五石散运入关内,但此事绝非由他而起! 万万出乎他所想是太子竟服食五石散成瘾!太子事事谨小慎微,竟有胆服食禁药!更害他赫连一族受此牵连,真是蠢哉! 顾松亲自打开狱门,“大司马,有人相会。” 能得顾松亲自出面,必是重要之刃,赫连昌还以为是太子无事来看自己,心存了一丝侥倖,直到看到空荡密室中霍遇的面孔时,瞬间绝望。 “怎是你这畜生?” 霍遇咧开笑容:“怎能不是我这畜生?” 霍遇示意顾松将密室的门合上,自己有话与赫连昌私谈。 会面的密室里空无一物,连落座的地方都没有,霍遇环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审视一身霉味的赫连昌。 “舅舅怎还是不爱洗澡呢?咱们虽然是打仗的人,也得讲点干净是不是?小时候舅舅将我扔进泥潭,我总以为是舅舅故意折磨刁难,怎就没想到,是舅舅本就不在意这些琐事?” 赫连昌活到这年岁,风浪也见惯,还不为这小儿几句话所刺激,他冷笑:“你来,就是想与我说这些?” “倒也不是。外甥知道舅舅一定有许多的疑问,不想让舅舅当个冤死鬼,特地来给舅舅答疑解惑。” “你怎知我想知道什么?” “舅舅一定好奇太子是如何染上五石散的…你我都干过那勾当,知道五石散是个好东西,吸食个一两次就再也离不开。皇兄呢…舅舅你也知道他身负重任,总要有个纾解的法子,又不像我,皇兄是不爱美人只爱诗酒,又极为惜才。不知舅舅是否记得沈璃这个人?他与我…有过一段交情,由他将五石散的风气引到皇兄散养的那些个门客当中是极为容易的事。” “是昭景二年…我发现你靠从关外运五石散谋财…你竟是那时就起了计划!”赫连昌不可置信看着霍遇,他知霍遇不是善人,却也没料到从那时开始,他就设好了陷阱。 “舅舅在恆山公子引荐之下,共建了金玉阁这个可观的销赃地,哪料恆山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远想以此一事叫他吃个亏的,谁知他早就撇清了关系,叫舅舅你一人背锅。” “霍遇!你这竖子!我赫连家怎会有你这无耻后人!” 赫连昌目若铜铃,人如发狂的恶牛沖向霍遇。霍遇直接向前迎上,却勾住赫连昌脖子,将他向自己近靠。 “我姓霍吶…舅舅,何况那时,赫连家还不是你赫连昌当家。” “你做多恶事,真不怕天打雷噼?” “自然不怕的…”霍遇低笑道,“舅舅活到今日应当要知道了,这世道上,有人是后天学坏的,比如太子,而有人天生就坏,比如你我。而有人天生坏却蠢,比如你。” 说罢,他一把推开赫连遇,连连几声笑,走出这间阴仄密室。 慎刑司地牢内无半点日光,赫连昌终于知道,他人生的风光早在年轻时都用尽。霍遇没说,这世道,年老的总是输给年少的。 五石散牵扯出的诸事,不止太子惨败,孟峦亦是一无所获,多年经营,竟都叫霍遇渔人得利。 大局已定,他这次是真的要学会认输了。 谢云棠看得开,劝慰他道:“你不过是没他坏而已,咱们后路多着呢。大哥寄信过来,说陛下近来身体抱恙,似是心病…往后晋王登极,咱们呢就是皇后的娘家,面上带光呢…你妹妹是不是真开了天眼啊?当初晋王被贬,谁能料到今日?她怎就在晋王触底时义无反顾地跟了他?”她摇头嘆谓,“诶,你们孟家人真是复杂。不猜了,等卸货了我可得赶快上永安府去巴结她,你也知道,我从前没少惹她。” 孟峦抚摸着妻子肚皮,无奈一笑,“卿卿是我家最笨的一个,竟最后叫她赢了。” 一个月后,谢云棠闹着要回永安去踏春,孟峦不得已应下。谢云棠住回谢家,消香坊还有几齣事等孟峦处理,孟峦便先在消香坊落了脚。 消香坊夜里纸醉金迷照旧,文人纷纷而来,不问归处,只论今朝。 今日重头是沈西关竟露面当场作画,虽未事先放出消息,但沈西关一出现,便引来无数的观望,就连孟峦这个主人都无法占到前排位置窥其面目。 沈西关今日所做,是一幅少年纵马图。 他虽出身关内,却在关外长大,认定了马场是他家乡。只可惜幼年体弱,只能看同伴纵马于茫茫大地。 他绘出未圆满的少年梦,笔力惊人,观者惊嘆连连。这样一幅足以流芳百世的画作,他却留作私藏。 带喧嚣散尽,孟峦送上的那杯酒才到达沈璃手上。 孟峦站在二楼围栏之前,举杯与他对饮。这场景不难想到年少时候一起偷偷出去喝酒,喝到兴处,他写诗,沈璃作画,而后,沈璃继续作画,他回家,被大哥逮住,挨鞭子,还有个卿卿将他偷偷喝酒一事昭告天下。 沈璃饮罢,举着空杯朝着孟峦的方向作揖,那里却已经没了孟峦的身影。 卿卿携着霍珏入太液宫探望皇帝,皇帝才难得见外人。 霍珏一见皇帝的模样,就红了眼,皇帝笑着召他过来:“被皇爷爷的样子吓哭了?” 霍珏摇头:“皇爷爷老了。” “人都会老的…”霍珏已非幼童,抱在膝上是有些分量的,皇帝却仍如抱着幼童一样将他抱在腿上:“煊儿问…阿爹何时会老啊?现在,她的孩子看着我老去,足矣,足矣。” 霍珏将新学会的文章背给皇帝听,稚嫩的童音说着高深的道理,让人忍俊不禁。 皇帝抚着霍珏脑袋:“跟德全去玩耍,寡人有话与你姑姑说。” 卿卿战战兢兢地等着皇帝的后话,皇帝服了药,缓了很久,才道:“原本不该说的…你是珏儿的姑姑,亦是寡人儿媳,没人比你更合适知道了。” 卿卿惊觉皇帝要说得将是重大秘密,一时紧张,腿软就要跪下,皇帝笑道:“就当我个寻常长辈…寡人不可怕的…寡人…也是个父亲,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寡人这一辈子做了许多憾事,可都抵不得这一件。那年,霍煊去中原,是去探听消息的…可后来她便完全失了联繫,她何时出嫁、生子,做父亲的竟都不知。该多找她几年的…也许就找到了她…” 这些话皇帝是转过身去说的,长辈在晚辈面前流泪是件不合情理之事,更何况他是一国之君,在位一日,受人叩拜,便要承其重。 “陛下…煊姐儿在我家中过得很好…大哥对她极是爱护的。”卿卿虽不知什么才是正确的答案,但她知道那份为人女儿的心情,“我在幼时常听她哼起故乡的曲儿,隐约记得她说过邙关以外的景色,她…应当只是怕陛下生气…只是不敢回家。”
第211页 “怎会呢…只要她回来…只要我的女儿回来…” 皇帝口中的女儿,即指很早以前就失去的大女儿,也指月前失去的小女儿。 卿卿受了感动,又一次懂了了为人父的心思,想到自己的父亲,不觉红了眼,回王府时哭了一场,通红的眼眶没能瞒过霍遇。 霍遇和怜香惜玉四个字完全不沾边,这时还有心嘲笑她是个哭包。 卿卿恨得拿枕头去打他,被他闪开,反倒自己扑进他怀里。 “喂,你说…女儿是不是比男孩儿惹人喜欢?” “外嫁女,半点也不讨喜。” 卿卿见他如此说,不由得后背发凉,若自己这胎是个女孩儿呢?岂不是註定了要受苦?她默默地想,若是女儿,霍遇不愿养她便自己去养,她养大了自己,养大一个女儿应当不成问题的。 “卿卿,爷原以为手握重权是天下最快活的事…怎一点也不痛快,镇日里无非为琐事烦忧,倒不如打仗痛快。” “我书读的少,不懂这些道理。” “…爷总算明白了为何圣明会说娶妻当取贤…嘶…你这咬人恶习是同孟九学的?” 卿卿在他肩头咬出深深压印终于满足:“若是和孟九学的,早咬断王爷这条胳膊。” “手能断,胳膊不能断,断了只好万事靠卿卿。” 想起他手受重伤的那段时日,日日喝着寡淡清粥,却由她亲手餵下,馊水也可口。 “卿卿何时再餵我一次?” “王爷这是还没断奶吧…看来真得请个辱母回来了。” “卿卿怎就如此不解风情呢?” “都是和王爷学的,小时候大哥就教训我,学坏不学好。” “本王不懂怜香惜玉,卿卿不解风情,勉强是天作之合。” 万籁俱寂,更响之后,晋王府外巡逻守卫交班。蝉鸣不断,永安的春夏在这个夜晚无声交接。 宫里来人匆忙请晋王入宫,此时是三更未到。 霍遇惊坐而起,手里握了一把冷汗。 卿卿打开他紧合的手心,双手裹住他冰凉手掌,“我陪你去。” 成婚当日,她应过他的,刀山火海都随他去。 长明宫一如寻常夜里清冷,灯影重重,却仍是伸手只有一片黑,只是浮屠门后梨花缄默落了一地。 按礼法,进了浮屠门,只有君臣尊卑,而无父子、夫妻。尊者为先,卑者随其后。 卿卿知道这规矩,不敢逾越,霍遇已一脚迈进浮屠门,侧身道:“我怕一个人,卿卿随我一起走。” 她已经为了他连姓氏都不要了,这点规矩亦可以不顾。 卿卿右脚迈入浮屠门,冰凉的手落入霍遇手心。 和他共度了这道浮屠门,以后的日子,罪也同他一起担,孽也同他一起还。 太液宫外,德全依旧身形挺立地站着,用中气十足地声音喊出:“晋王到——” ☆、大行皇帝 卿卿在外殿等着霍遇,此次入宫不再如以前那般提心弔胆,她无声望着匆忙的宫人,望着太液宫外黑云似的守卫,如走马观花,不悲不喜。 太液宫内却不像外界所想那般充满剑拔弩张的紧迫感。 皇帝摆好棋盘等着霍遇,霍遇皱着英挺眉头:“果然人一老,就爱摆弄棋局。” “不像你们年轻人,有的是经歷骑马、狩猎、喝酒…这次别留余力了,有多少实力都拿出来。” 霍遇忘了君臣礼,直接盘腿坐在皇帝对侧,认真思索起了这盘棋。 “怎会如此呢…都让了你,你怎还在下风啊?” “我打小就不懂你们为何都爱下棋,也只在追姑娘时候装模作样过…每次不过做出故意让棋的样子,这样输也输得不难看。” 皇帝扶额无奈而笑:“你这坏心思这么多,真不知都是哪里学来的。” “既然为父赢了,便应为父一个心愿吧…放过你兄长…他本性不坏的。” “儿臣愿赌服输。” “扶我躺下吧。” “是。” 皇帝躺下,双眼无神地盯着顶幔,嘴角牵动:“孤…常想过这一时刻来临,会看到什么,原来什么都看不到的。我最得意的两个儿子…一个是饱读诗书,温文尔雅,一个是糙原上最厉害的弓箭手,可惜,没能再看一次你挽弓猎鹰。咱们霍家,我和你兄长…都太懦弱了,你不一样。孤一生无能,是个失败的儿子,失败的父亲,失败的弟兄。你不一样…” “父皇,可要叫皇后过来?” “不必了,她也老了,睡得不好,叫她多睡一阵罢。” “看到了…那年我也是马背上的少年郎,她明明是糙原上的女儿,却像水一样温柔,不像你娘。” 不是少年夫妻,也没能老来相伴,却是一生珍藏的记忆。 “你会比孤做得更好…有幸走到这个位置,千万别辜负,这天下,是千万人的天下。” 霍遇握住皇帝的手,紧抿的唇线松开,“我会做好的…男儿一世,当对得起自己的职责。” 然而他等了很久,也没能等到下文。 先帝驾崩,传位晋王,一切尊随前朝礼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是百姓闻皇帝驾崩,自行穿孝服、在家门前燃起长明灯,下葬当日,更是街头巷尾闻百姓鸣哭,这在前朝是从未有过之事。 立夏之日,没有大雪反季,没有乌云蔽日,西陵外青山环绕绿水隽永,喜鹊高鸣,是个风和日丽天。 依先帝遗旨,先德孝皇后赫连雪的遗骨被送往永安西陵,与其合葬。 紧接着,便是新帝登基大典。 晋王府的人陆续入了宫,安顿下来。 皇帝因主持大行皇帝葬礼,许多事都积了下来,宫中琐事都落在了卿卿头上,虽有太常寺的人指点,仍叫她头痛。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她记住姓名身份,这倒还好,最为难的是那些白纸黑字,看得她险些晕厥过去。 霍遇到夜里三更才过来,他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他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强得多,遇事能抗,朝堂上很难看到他松懈疲惫的样子。 “王爷…”卿卿意识到该改口,“你快些休息吧。” 霍遇抱住她的腰不放手,卿卿挣道:“孩子…你怎不能注意些呢。” “卿卿肚皮这是起来了,让我听听动静。”他换了个方向,趴在卿卿腿上,耳朵贴近她腹部,“怎什么都听不到?” “我也不知道的…不累吗?” “累啊,卿卿借我靠一阵。” 过了阵子,卿卿以为他趴在自己腿上睡了,可微微一动,腿上传来凉意,她琢磨着霍遇这么安静,难不成是口水流到了她腿上?伸手去触,他却迅速将她那只手握住,不叫她的手碰到他。
第212页 “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又不是头一回见你流眼泪。” “爷何时流泪过了?” 卿卿喃喃道:“是有几回了呢,可比我这个姑娘家还脆弱。” 即便坚毅如高山,也有向阴向阳两面,何况他不是高山,他只是这世上的一个普通的顽劣男儿,他是将军、是王爷,如今也是皇帝了,可他亦是某人的战友、兄弟,是某人的儿子。 没人能生而便是顽石,那些看似无坚不摧的,都是遭受过千锤百鍊。 卿卿的的手穿进他手掌内,和他十指交握起来。 这些夜晚她独处深宫寒室,想起这宫门内的怨魂不必北邙山下的少,便不寒而慄。 可是有什么怕的呢?北邙山她也不怕的,那个天底下最坏的人就在她身边,她有什么可惧? 新帝登记后,大赦天下是头一等大事,廷尉寺早已做好了准备,上朝时,霍遇却对此事只字未提。 朝臣皆以为此事不妥,霍遇却道:“刑罚之事早有律法而定,国事当以法为先,不因人情而易,若律法无信,国何以有信?” 霍遇此举惹怒那些维护先礼的大臣,下朝后几位大臣相聚,不由痛骂:“狼子野心!” 谁知第二日上朝,霍遇便叫人带上来一头死狼,当场剥皮挖心,此后再也不敢有人多言。 新帝继位,改年号元朔,追封其母文孝皇后为景礼文孝皇太后,先太子生母德孝皇后为万行德孝皇太后,而对皇宫里的这位皇后只字不提。 卿卿担忧地问他:“外面都说你要皇后娘娘去殉葬,是不是真的?” “嗯。”他随手揽住卿卿腰肢,那里还是不堪一握。 “皇后娘娘她…虽做过坏事,但也非大恶之人…陛下…” “卿卿叫我什么?” “七郎。” “这宫里头,现在只有一位皇后。皇后令寡人心悦了,便万事都听你的。” “你这恶人!” “不过是吓唬她的,还不成真活埋了她?女人多的地方到底是事端也多,往后宫里是不能留了,虞山行宫是个事宜修养的地方,无子嗣的太妃便都安顿在那里,任她们自己慢慢斗去,别教坏我的卿卿。” “到底是长辈,怎能用教坏这样的字眼。” “倒也是,卿卿看谁不顺眼是直接动武的,岂是寻常妇人能比得?” 处理了先帝后宫,头一件大事是封后。孟家家声震威,有先帝册封的郡主加持,对她的身份无人能质疑,但曾经北邙山那段的日子终究难以抹去,这些都成了之前晋王政敌打击他皇位的措辞。 消息落到卿卿耳里,她倒并不担忧,对付这些事霍遇最是在行,她唯一忧虑是霍遇手段有时过于粗暴,怕造成血光之灾,便叮咛他千万不可见血。 几日后,传来成王府上几十个小厮一夜间被人割捨的恶闻,成王闭门不敢出,怒而不敢发。 德昌宫里,霍遇无辜地睁着眼:“真不是我叫人去割得舌头!” 卿卿气得摔了茶盏:“舌头都割了,他们还能指认你…不,还敢指认你不成?” 霍遇咋舌,内心痛骂:孟沉毅,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册立中宫的旨意足足拟了半月才下达,卿卿接到旨意,头疼阵阵,想烧了这旨意的心都有了。 霍遇回到德昌宫,见她也没出门来迎,甚至好脸色也不给一个,他深沉道:“怎的,卿卿不开心了?” “你做的好事!什么皇后,不当也罢,省得叫你这样编排我。” “怎么是编排了?卿卿千里追夫,在我微时下嫁于我,哪个不是真了?” “你别煳弄我,哪有把我去寻你的事也写进圣谕里的,这下可好,全天下都知道是我追着你去了!” 一些话她以为不过二人私下说说,谁知他竟敢写进封后的圣旨中去! “卿卿既然追了过来,就该承担后果的,是不是?你现在就算不接旨,要回娘家,孟沉毅未必能接纳你,是不是?” 卿卿虽怀着身孕,气力不减平时,差些踹废他半条腿。 乌兰江一战玄铁骑因赫连昌打压未得到应得的功勋,霍遇登基,正是论功行赏时,他认为爵位贵不在多,也只是擢升了郑永常言等有资辈老将的官职,汲冉冯康封了将军,至于霍骋,依旧被勒令守在边疆。 霍骋远在千里的边疆处,心有不甘,就连孟九都给封了将军侯,自己竟什么名头都没落得。 九月初谢云棠诞下一子,取名为演,孟峦有了儿子,突然也不愿和霍遇再去斗,一时间让霍遇松快不少,他又开始盼望卿卿赶快卸货,都说孟家的小少爷长得俊俏,他可不愿自己的儿子输给孟峦。 年底,卿卿诞下一对龙凤胎。 男孩儿先出来,是身负众望的皇长子,霍遇犯了愁,既然如此,“承安”这个名字究竟该给谁? 太常寺拟了百个名字,霍遇皆是不满意,小公主迟迟没有名字,卿卿也只能随口叫着“乖乖”。 她自生了孩子才知道以前受的那些苦都不算什么,德昌宫宫虽里里外外百余人伺候,可谁也没能把她的痛分去丝毫。 她久未做梦,不知怎么就回到了那个带着霍遇从李家村前往夏陵的船上,他吃完她嚼碎的饼便睡了,她一边要担忧他一睡再也不醒,一边要防着孟九发出声来吓着同船的人。 她在晨光熹微时惊醒,望着东方日出,推了推身边的霍遇。 “承熹…她叫承熹。” 霍遇意识不清地哼了声,“好,承熹。” 承安承熹满百日时,太皇太后送上一双开了光的佛珠,太皇太后最是疼爱两个小儿女,恨不得日日将承安承熹抱在怀里。 卿卿生完孩子,身体大不如前,太皇太后每天都要盯着她喝下补药才放心。 “虽知道你不爱喝这些,但身子耽搁不得,尤其你现在年纪还小,万万落不得病根的。” “我知道的,我也想赶快调养好,好陪着承安承熹。” 太皇太后慈爱的目光仍停留在承安承熹身上,语气却是不舍,“卿卿莫嫌我老人家唠叨,这最后一次了,往后啊,重担就都落你身上了。” 卿卿放下碗,在宫人的掺扶下坐起来:“老祖宗要回邺城吗?” “不回邺城。就去那西陵旁的广怀寺,给大行皇帝念经去。我怨他因一己之愿毁了这个家,做母亲的,从没支持过他。西陵里头埋的是千万天下人的皇帝,我不懂什么大的道理,但也知道,新的皇帝继位了,旧的皇帝就会被忘掉…可他是我的儿子,做母亲的,无论如何都忘不掉自己的孩子。他活着的时候,我怨他犯下杀孽,待我死了,也得埋回关外,就只能用短暂余生给他念念经,陪着他的魂…母亲在身边,回家总是容易的。” 无论是蹒跚学步的小儿,还是那个不愿归家的少年,抑或是受苦难折磨的老人,无论是生、是死,都是她的孩子。
第213页 “老祖宗可和陛下提过了?” “哎,捨不得承安承熹,还没提呢,但明天是个好日子,所以今天下午就出发的。” “您是陛下的祖母,也是我的祖母,我从小远离亲人,也没见过自己的祖母,您待我就跟亲祖母那样好…无论如何,老祖宗受了卿卿这一拜。往后,我会陪着陛下,好好打理好霍家的。” “我们霍家本就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他爹是个马夫,我是猎户家的女儿,能有今日,是上天赐福。攀得孟家这样好的亲事,回头告诉那死老头,地下都得偷着乐呢。” 太皇太后自己要走,霍遇作为晚辈也拦不得。 她虽常说自己是个无知农妇,却比所有人都有着大智慧,什么富贵繁荣,比之百年人生,过眼烟云,这一世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走要走的干净。 ☆、董良告别 卿卿知道近日霍遇心情并不太平,晚上什么都依着他,奶完承安承熹,宫人将两个孩子抱下去,她吹熄了烛火,柔软的手覆上霍遇的手背,“王爷,奶水多了,你不时常说要吃奶吗?” “小浪蹄子,哪里学的荤话?”就在他怀疑自己快要不行的时候,她一句话就轻松撩拨起那许久未抬起头来的欲望。 “是你说的,这事总得有个人孟浪…你不想么?” “卿卿竟将我的话记得这么深。”他声音喑哑,像是可以压制着什么,行动却没丝毫克制。 卿卿赤着的两条臂膀挂在他脖子上,“你要轻一些…不要弄疼我。” 他心道,就算她事后怨他,此时也先忍着些罢! 一次次震撼碰撞后,卿卿骨头苏软,无力地趴在一段红锦之上,霍遇抚过她后背纤细易折的蝴蝶骨,抚上那振翅欲飞的蝴蝶印,低头深吻。 “董大人…决心要走吗?” “要走便走,能者千万,不是非他董良不可。” 董良回京之后,再未入过朝廷。月前他入宫面圣,霍遇心道,这是自己做皇帝后第一次与他会面,不得马虎,又怕太谨慎,惯着他。 最后思来索取,备了几样他喜欢吃的小菜和二两清酒等着他。 他来了,却穿了一身布衣罪服。 “怎穿成这个鬼样子?” “臣有罪。” “叫皇帝久等,你是有罪。” “为先太子家臣,未劝阻太子服食五石散,是乃不义。当年…是臣将沈璃引荐给太子,是臣助纣为虐!臣愧对先太子!” 霍遇眼神渐冷,现出寒光—— “可要寡人为你的旧主偿命?” “臣乃不义之臣,无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怨陛下放臣自在,准许臣辞去官职。” “董良!” “我知陛下看不起我,董良不过凡胎俗人,谨小怕事,不想永远怀着心鬼安坐朝堂,念在昔日情分,陛下便成全了我罢!” 董良知道霍遇眼里容不得沙的性子,料准了他会放他离去。 忠义君子难当,旧主和旧友之间既然无法两全,他就且当一回懦弱小人。他无畏地走了,带一身清风。 反正从小都是这样,霍遇,他是一个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强大的人。 董良一家定在初七离开永安,前一天,子贤强行带着董良入宫来探望卿卿和小皇子公主。 新生的婴儿总让人心中充满希望,泛起柔软。 子贤可以毫不费力地抱起自己两个孩子,对于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轻轻松松一手抱着一个。 “女孩像皇后,男孩像陛下呢。” “子贤姐姐如何看出来的?”卿卿凑上去仔细瞧着,没瞧出个究竟来,“哎,我怎觉得,这小孩子看起来,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明明都一样的,怎凑在一起却如此不同的?” 子贤笑道:“哪里来的小眼睛,瞧瞧公主的眼睛,圆熘熘的,和皇后一模一样。” 女人们有聊不完的话题,尤其当了娘以后,董良在一旁干坐着便显得尴尬了。 卿卿接过承安:“董大人也抱一抱吧,希望承安以后也能像董大人一样博览群书。” 董良双臂发颤地接过承安,将承安抱进怀里时,却又模样稳重。 “论起读书,其实年少时陛下才是我读书时的榜样。后来为了追赶他,我读了万卷书,可他早已行了万里路。奔波于朝堂内外,游于笔墨之间,见闻有限。便趁这个机会带着妻儿去看看名山大川,增增见识。” 时候不早,霍遇还未退朝,董良领着妻儿向卿卿行礼,“愿圣人珍重。” 卿卿唏嘘,去年这个时候他们还一起在田地里面劳作的,再厚重情谊,也不过一句“珍重”。 董良离开的前脚,霍遇回到德昌宫来,卿卿亲自替他更上常服,“瞧我我更衣的手法是不是越来越娴熟了?” “嗯,倒是脱衣的手法也该练一练了。” 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明镜似的,照出他最隐蔽的真心。 “董大人要走,不伤心吗?” “一人行路,千万人往来,哪能走一个便伤心一次?” 卿卿靠近他宽广的胸膛里,环上他的腰,屋里闷热,他的衣料倒是凉快些。 她靠着他片刻,他的声音又响起,“不伤心的。” 教孩子远比卿卿所想的要难得多,她思索自己养着霍珏的那些年,分明也不是这么难的。 这两个孩子,承熹的性子直接随了霍遇,刚会走路的时候就愁煞了一众姑姑,最后实在没辙,霍遇只好调来一支羽林卫,才能防着她不要乱跑去外面,不要磕磕碰碰。 承安喜静,从不劳人操心,承熹便不安分了,快三岁时,便时不时趁姑姑们不注意时往承安碗里吐口水。不知是承安真傻,还是让着妹妹,从没说过什么,直到一次突然爆发,揪住承熹的辫子,承熹不甘示弱,便揪他耳朵,宫人好不容易才把两个孩子分开。 卿卿气得要拿鞭子教训,霍遇赶回来,想都没想便朝着承安脖子上一巴掌,提起他:“谁教你欺负妹妹的?” 承安委屈地嘟着哭脸,又不愿哭出来,“她是坏人,我不是。” 承熹受了母亲责罚,不但没哭,这时候还有余裕沖承安做鬼脸。 霍遇抱起承熹,“不理你兄长,父皇带你去骑马。” 卿卿恶狠狠瞪着他:“你若再敢叫她摔跤,便别想踏进德昌宫半步!” “你女儿在我手上,你威胁不得我。” 承熹看看父亲,再看看母亲,两道波浪似的眉间鼓起一个小包,“我是娘亲的女儿,不是父皇的女儿了吗?” 霍遇百口莫辩,卿卿催道:“赶紧带着她走,先把他们分开的好…仔细了别让小熹冷着。” 霍遇被赶走,承安的一双小短腿已经酸软,再站一会儿他就要倒地了。 卿卿把儿子抱起来:“承安是男子汉,得保护妹妹是不是?咱们先记着这笔帐,等她懂事了给你赔罪。”
第214页 承安两只小包子似的手环着娘亲的脖子,“嗯,那娘亲,我们也去骑马吗?” 卿卿和蔼地笑了笑,“咱们去听夫子讲课。” 承安:“…” 夫妻之间总有想看两相厌的之事,霍遇常常忆及乌兰江上为她决心捨命的时刻,他人生少有的炙热全集中在了那一刻,若是重新给他选择的机会,他还是会果断将生路留给她。 他对她的情深,言语也说过千万句,无需言语,也肉眼可见。 人性总是慾壑难填,那时他所求不过是盼她留在身边,日日相伴,如今不同了,至亲夫妻,总渴望更亲近。 前年她和孟沉毅关系稍稍缓和,大年初一谢云棠一叫就把她叫走了,那以后每年的初一他都独守空殿,不止如此,初一原本是君臣同乐的日子,肖仲乂那厮没眼色的,每年初一雷打不动要跟他述职。 他原本有心再提升肖仲乂一把,每次被他念经似地一叨扰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月前,朝廷发生几件不愉快之事,几位大臣醉后在酒席上破口相骂,结果被酒家告了廷尉寺,慎刑司立马来人捉拿。 此事将朝廷颜面丢尽,霍遇一怒之下下了禁酒令,将每年三、五、九、十一月立为禁酒月。 禁酒令一下,底下的大臣是安分不少,几日过去,他才察觉这禁酒令简直是给自己找了麻烦,身为君主,以身表率。颁布禁酒令时所说的誓言不能破,但酒瘾犯了实在耐不住,他叫人去寻酒来,宫人为难道:“皇后娘娘…命人将宫中所有的藏酒都摔了。” “…”他望着天际划过的雁群,越发怀念恣意妄为的年月来。 她是不爱他的,真如她所说,她所求,不过他能给的安稳。皇后来见他,他难得不见,没了要处置的政务,便没了任何可做之事。 原来做皇帝也不像外面传闻的那样日理万机,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面对空荡的宫殿,拿政务填满空虚。 年岁增长,方知许多事远比所闻的平淡许多。 去年年底,先太子携妻子回永安,却未进宫,而是去了西陵的广怀寺探望老祖母。 霍遇霍胥兄弟二人在广怀寺碰面,佛门不便饮上一杯,于是以茶代酒。 “我所在的边关兴盛,一点不似咱们刚入关那会儿。边关之人都对陛下充满了感激。” 霍遇随军队走遍邙关内外时,霍胥只有一张书案和读不完的奏章,现在体会过了彼此的人生,更能理解彼此。 霍遇道:“咱们霍家,还有比我能力更强的么?” 霍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霍遇虽自大了些,但却是个了解他自己的人。 “关外将你我的关系传得剑拔弩张的。” 霍遇道:“我在永安也有所听闻,说你我未央殿前对峙,就连各用兵力多少都传得有模有样。” “你不解释么?” “何须解释?人都不过是听自己想听的东西罢了,他们不愿相信的,就算亲眼所见也不会相信的。” “七弟太透彻,以前读书也是,你总是最先领悟的一个。” 霍遇忽然没了下文,霍胥望他一眼,见他眉头微锁,问起:“何事?” “将传闻编的有板有眼的,知道宫中禁军部署的,还有心思搞这些传言…想来成王最近是又养了长舌家眷。” 送走霍胥后,霍遇的日子又陷入惆怅里,北部柔然来犯,他好战之心蠢蠢欲动,但仗还没打起,霍骋已将对方逐出珲邪山外。 兴许是时候填充后宫,美人与酒,才是他一生挚爱。他此次打算先斩后奏,而后就直接将那无情皇后打入冷宫! 他虽不见卿卿,为了一对小儿女,夜里脚步还是移到了德昌宫外。德昌宫灯火未息,他示意宫人噤声。 小女儿瓮声瓮气的声音让他心里不由得欢喜,火气也散去不少。 “娘,佟伯今天教了我们仁爱…我以后再也不欺负哥哥了,我爱哥哥,爱舅舅,我也爱父皇,我最爱娘亲了。” 卿卿的心被承熹的言语暖化了,她连连亲承熹几口,承熹嘻嘻笑着抱住她的脖子,“娘,你爱谁呀?” “当然是爱承安和小熹…也爱娘亲的父母、兄长姊妹…” 承熹睁大期待的双眼:“那母亲最爱我还是最爱承安?” “都不是呢。”卿卿摇头道,“娘亲最喜爱,是你们的父皇。” 乌兰江上,二人命悬于同一条绳索,他第一次承认他也会疼。 他说他的右手疼,如今想起那一句,她的心仍会有窒息般的难过。 她只是太迟钝,后知后觉。 她陪着孟九在巴蜀王陵的入口等了他十九日;他被贬去北邙山之时她在瑞安城中日日盼着他派人来带走她;孟九离去,她便抛下所有去陪他。她心中有他,纵是以前他做了万般错事,她还是陷入了这个恶人那吝啬却炙热的情感中。 霍遇若听了世间最动听的二字,他从不信命的,他相信的是但凡所想,便要主动去争,不论手段。如今,他所想的一一在他身边,他才发觉命运待他甚厚。 “父皇!” 承安先发现了他,承熹拽着两只辫子跑到他脚下,“父皇!” 卿卿不知自己方才的话被他听去多少,虽相识了这些年,彼此最狼狈恶毒的样子都见识过,却仍不想他知道自己心底这点事。 霍遇左右臂各抱一个,“和你们母后说什么呢?” 承熹笑呵呵地回答:“母后爱我们呢。” “哦…” 卿卿想,他大概是没听到的,随后立即推翻这个想法,他这狡诈之人,谁知道是不是故意装作没有听到? “卿卿,爷酒瘾犯了。” “孩子面前提什么酒…承安,带着妹妹去找孔嬷嬷。” 兄妹俩手牵着手蹦跶着去找嬷嬷,卿卿合上房门,“你怎么猜得到我这里私留了酒?” “爷开了天眼。” 卿卿体会不到酒中滋味,有了承安承熹后更不去碰。 霍遇知道她酒量深浅,便故意饮她喝醉,原担心三四年过去了她的酒德有所长进,没想到还是一如既往,一喝醉便露出傻兮兮的模样。 “卿卿…”他低声唤她,确认醉倒无疑,再掺扶她回到榻上去,解下床幔。 “卿卿?” 卿卿额头顶在他肩上,“我在呢。” “在哪?” “在你的面前呢。” “卿卿明明是在我怀里,说了谎话,该责罚…我这就去寻鞭子。” 她眨着无辜的眼睛,似只懵懂的幼鹿,“不能责罚我的。” 他正襟危坐,严肃道:“那我问你什么,你可要如实回答。” 她痴痴地点头。 “卿卿…爱我吗?” 她依然痴痴点头,“爱的。”
第215页 “卿卿心悦谁?” “你吶。” 他面上笑意加深,忍不住在她仍如少女般的稚气脸颊上印下亲吻。 你看,命运就是如此不公,把最好的都给了他这个恶人。 ☆、一生无悔 元朔四年,卿卿又诞下一子,霍遇深知她产后脾气,当初承诺薛时安的誓言便又拖了一年。 等到了元朔四年入夏时,淇水一场涝灾冲垮洛川沿岸码头,官府待命无为时洛川薛氏组织救灾,制止了汛情的蔓延。洛川太守陈孚因救灾无为而被革去官职,薛时安破格被任命为洛川太守,半年后,其兄秦大人拜相,官列群臣之首,薛时安被调任中央。时西域动乱,薛时安主动请命前往西域游说各国,以避战事。 又一年春寒时,爆竹声响透整个永安府。 承熹嚷着要去点鞭炮,怂恿承安陪她一同去,承安偷偷跑去将此事告诉父皇,霍遇一心扑在未满周岁的小儿子身上,只嘱咐了句:“注意安全。” 承安承熹得了圣谕,喜呵呵地找小黄门拿来鞭炮,承熹却愁了:“承安,还是你去点吧…” 承安犹豫,“还是去叫舅舅来…” 承熹悄悄道:“舅舅肯定会告诉娘亲的。”她小小的眉头皱起来,用稳重的声音道:“承安,你是个男儿,该经得起试炼!” … 德昌宫一场火灾迎来元朔五年。 承安承熹放鞭炮,烧了德昌宫的三间杂物房,卿卿气得快要背过气来,霍遇拿着藤条,怒道:“伸出手来!” 承熹:“是哥哥干的,不是我干的。” 承安:“是妹妹干的,与我无关!” “烧屋事小,惹你们母后生气事大!知错了没?” 承安承熹两个人交换眼色,立马爬到卿卿脚下,一人拽一边裙角:“娘,我们知道错了,我们不是故意的!” “弟弟快被你们晃晕了!”卿卿气道。 霍珏知道卿卿现在还在忍着,怕她过会儿彻底爆发出来,连忙一手拎着一个:“舅舅,姑姑,我帮你们处置他们俩,你们都别动怒。” 霍遇催道:“赶紧把这两个惹事精带下去!” 霍珏带走两个烦人精,霍遇命宫人带走小皇子,关上门窗。 “卿卿,再也不生了…别为他们动怒。” 卿卿也算是明白了,气有何用?就算是将那两个调皮鬼关黑屋子去禁闭,放出来照样是这模样。 “怎能两个性子都像你…” “像我多好,知道体恤卿卿。” “再不好好教导他们,只怕哪天该把你我都烧了。” 卿卿吞了口口水,靠近他怀里面:“是啊…承熹倒是没什么的,承安毕竟是皇储,这么野下去是不行的,宫里的师父谁敢教他?不过他倒是怕我二哥,正好又和演儿年纪相仿,不如每年夏天让我二哥去教他一段时间。” “你二哥是我手下败将,怎能教他去教我的儿子。” 卿卿立马变了脸,冷笑道:“难不成你要亲自去教?你敢教坏承安试试!” 以孟峦的学问见识堪当国师,这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但他面子上过不去,“承安还小,晚几年开蒙也无碍,你看珏儿,开蒙虽晚可现在照样比其它世家子都厉害些。” “王爷,这事关承安的一生,千万别意气用事。” “卿卿的激将法屡试屡败,下次换个法子。几日没同床了,爷快被新来的女官们勾去魂,你不知道,男人总是爱新鲜的。” 他这些话月前就说过了,卿卿耳朵生茧,打完哈欠道:“闹到了现在,岁也没守成,明天我还要去二哥那里,王爷也早些睡吧。” 见她要走,霍遇迅速箍住她的身子,下巴无力地搭在她肩头,“今年初一不能在宫里陪我一起过么?” “等你与我二哥何时能心平气和了再论。” 卿卿这句话说完还不足半个月,霍遇和孟家便又起了一次冲突。 廷尉寺呈上证据,薛时安为人证指认前祁薛氏一门因不愿篡改史册,秉笔直书而遭当时大将军孟解陷害,满门流放,后代皆为贱籍,不得入仕,蒙冤五十年。 孟解正是当朝皇后、瑞安孟氏家主孟峦的祖父。 陈年旧案,证据确凿,薛时安只求孟氏一个道歉。 孟峦多年来唯一一次入宫,便为此事。 霍遇无心说些虚伪的寒暄之话,也不想屏退左右,显得此事见不得光。 孟峦见到帝王,并未行臣礼,只是作君子之礼,即便今日,他仍不屑于眼前之人。 “孟家数百年的家声,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错就是错,你继承了孟家数百年的荣誉,自然也继承了你先祖犯的错。” 孟峦面对先帝亦谈笑自若,即便眼前这个皇帝翻桌拔剑,他依旧气定神闲。 “陛下所言极是,错就是错…当年jian人授命细作沈璃潜入孟家,窃取军机,害我大哥枉死沙场!如今我孟家亦为大邺子民,愿陛下,为我孟家主持公道!” 说罢,他双膝下跪,行大礼叩拜。 霍遇的眼直直盯着抱剑木架上的佩剑,琢磨着此时一剑斩了孟峦,也无人敢言。 就算世人不知,他和孟峦二人是心知肚明的,当年沈璃受他指使。南下窃取情报。 “你欲如何?” “以沈璃血肉,祭我孟家将士,陛下还了孟氏公道,薛家要我孟沉毅的性命,我也无怨。” 霍遇脑海中浮现那个娇弱少年的脸,他自小就娇弱,还不如那些女儿家结实,人也不要强,任自己成一滩泥,叫别人塑成各种形态,他依旧是软兮兮的样子。 “他不过一个书生,承不了此罪责。” “请陛下——为我孟氏伸冤!” “好你个孟峦,朕偏不如你意!朕不会处置沈璃的,你若要跪,便一直跪在此处!” 孟峦久久没有起身,宫人们待皇帝走了,劝道:“孟先生,您快快起来吧,若皇后娘娘知道了您跪在此处,又该不安宁了。” 孟峦如若未闻,他已经许久没跪过谁。 自霍遇登基那刻他便输的彻底,但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已经受过太多的艰苦,他早就失去了斗志。他只能长跪此处,求先祖的原谅。 孟峦在太液宫里跪着,霍遇不敢回德昌宫去,亦不敢让卿卿知道此事。他派人出宫去沈璃常留的小酒馆去寻他,叫他远走关外,据说寻到沈璃的时候他正在与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倌儿芙蓉帐暖。 沈璃送走小倌儿,穿上冠服,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的面上露出凄凉的笑,“好不容易在一个地方坐定,又要赶我走。” 他太过清瘦,背嵴不如霍遇孟峦那些在军中歷练的男儿挺拔,总是微微佝偻着。 “转告陛下…我认罪了。” 沈璃话音落下,霍遇派来的人还未注意,鲜血从他胸膛喷溅而出,将他桌上未完的画布染成一块红绸。
第216页 沈璃的死讯传到宫里,已是深夜。 孟峦跪得双腿发麻了,好似跪太久,浑身都发麻,沈璃之死也换不到他的任何反应。 霍遇与沈璃都是jian诈之人,谁知这不过是他的脱身之术?他是不信的,沈璃曾说过他不会向自己师父那样早早歇笔,他要画到老死,要将他这一生所见的河山都记录在笔下。 他今年不过二十七,离他所说的画到老死,至少还有五六十个年头。 这些事最终还是没能瞒过中宫,卿卿背嵴发凉,才刚刚入春,天气似乎又冷了起来。 霍遇没有在这个时候见她,仿佛是有意躲着她。她心口隐隐的疼,那点疼痛又不足以钻到心底,却又叫她不得安宁。 所有的冤孽都是要还的。 太液宫里安静地可以听到落花的声音,太监用尖锐的声音通报皇后前来,霍遇伏案惊醒。 “卿卿来了?” “我若是不来你可打算一直不见我?” 这深宫寒室有一种魔力,任何留在这里的人都会迅速老化,可她还是当年的少女模样。 “我无碍的…王爷,我无碍的…”她伏在霍遇腿上闷声啜泣,她不知自己在难过些什么,还能有什么可难过的,大约是想起幼年的日子,沈璃手把手教她画画,她满心只想着要与时安爬狗洞出去看新嫁女。 “卿卿有我,不难过的。” 他似哄女儿般珍惜着她,甚至对承熹也没有这样小心翼翼过。 卿卿抬起泪眼,对望他深黑色的瞳孔欲言又止。 她虽是被人推推搡搡才来到他身边的,但这一辈子她唯一自己做出的选择,便是那个冬天奔赴去他的身旁。 这些年来,他也未曾辜负她的选择。 这日难得没有早朝,霍遇抱着卿卿在书房中的窄榻上睡到近午时的时刻,宫人不敢贸然打扰,直到皇帝召唤了,才鱼贯入内室侍奉。 等帝后梳洗罢、用过膳,宫人才来通传:“陛下,佟博士已在外候了多时。” 佟伯虽身在深宫,霍遇却鲜少能见到他,就算是每月汇报古籍修缮进度、或是霍珏学业进度时都由他人代劳的。 “怎不早说。”霍遇斥了宫人一句,宫人匆匆将他请进太液宫来。 佟伯已是古稀之年,白须白眉,近年来行动也迟缓了不少。 他穿着青松色儒衫,头裹黑色纶巾,步伐虽缓慢,但精神尚可。 他见了霍遇先下跪行礼,卿卿再向他行礼,他跪下不起,卿卿便也不起来。 霍遇以为他人老耳背,没听到自己说的“赐座”,便看着卿卿道:“扶佟伯起来。” “老臣…尚未耳背!” 霍遇险些被他这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吓到。 “求陛下放臣离去,允许臣将不孝徒沈璃尸身运回其故土江夏——臣司徒青愿青灯古佛,为大邺江河祈福!” 司徒青…霍遇暗咄着这三个字,一切在骤然之间豁然开朗。 世人传闻司徒青因不忍他笔下的平安盛世被破坏,而弃笔隐居,此传闻不论真假,可画坛上再无司徒青此人,一些时评者便斥他懦夫,空有绝世的技艺而无文人之骨。 谁又知他弃笔从政,辅佐前祁两任君王?改朝换代,他多年为奴,虽早已弃笔,却从未放下他心中那个大同世界。 当年沈璃借他徒弟的身份接近孟家,他亦是害瑞安城生灵涂炭的兇手。他一生无父母兄弟妻儿,只有一孽徒沈西关,和他一样孑然一身。 人在生前分善恶忠良,死后,无非都是些可怜人罢了。 … 承安承熹因佟伯的离去哭了一鼻子,幸好是小孩儿,伤心来的兇勐,去的也快,第二日照旧为了得到弟弟的喜爱闹得不可开交。 薛时安出使西域之前,霍遇于宫中为他践行。薛时安告辞以前,卿卿留他,霍遇便装作不曾看到,继续与其他大臣饮酒。 这些年逢年过节,薛时安也会回永安的兄长家中,他见过两次她的那对儿女,调皮劲像极了她小时候。 “我从未去过西域,若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便带两件给我吧。” “是。” 卿卿淡淡一笑,“我很早就知道的,却还是感激你在这时候才戳穿这一切,我有了自己的家,再也不会为以前的事难过了。” “臣自记事起,便铭记家仇。娘娘大度,臣感激不尽,日后定竭我所能为陛下效力。” 她在他眼里一直是那个无知小女儿,所以他才能无所顾忌地利用她。利用她对付霍遇,再利用她帮助霍遇。 “我知道仇恨是什么样子的,哪有像别人说的那么容易跨过去啊,你恨孟家也没错,你害过我,我恨你也没错。” “你若不想见我,我可以永远不踏入永安府。” “他好不容易才得了你这个人才,怎会放你回去?你若是有心补偿,以后便辅佐好承安,将他交给别人我也是不放心的。” 他薛时安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她有所託,他一定是全力以赴。 他对她有过怜悯、有过爱惜,只是情爱非他所求,他有幸尝那短暂的温暖,一生便无悔了。 “皇后是何时得知的?” “是孟九生病时…你去找了霍遇的,他定是以我为条件才答应帮你伸冤的。他如此费尽心机也要留住我,你却轻易就松手了。我虽不如你们聪明,可也不是个傻子,这些差别都是能觉察到的。” “陛下待娘娘是万分好的。” “他对我不好,你会后悔么?” “人生只有一次,薛某并无遗憾。” 卿卿望着树影背后的酣畅宴席,平静地说:“人生只有一次,我已经拥有了最好的。” ☆、晋王之谎(大结局) 李家村。 乌兰江这几年风调雨顺,丰收颇族,却愁坏了李娘子。自家男人除了看病开药什么都不会,现在可好,近几年世道太平,看病的人也少了起来,眼看医馆快要倒闭了,李娘子急得跳脚,扯着李郎中的耳朵大骂:“你这没用的的东西!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不去种地!” 李郎中自去了李娘子后任打任骂,任劳任怨,但忍了多年,难免有忍不了的时候。他拍案道:“你凭什么沖我大吼大叫!你以为我不知道了你骗了我!你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些年怎不见任何人来找过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李娘子暴跳如雷,抄起扫帚一下下砸在李郎中背上。她越打越伤心,最后扔了扫帚,去抱着儿子哭。 李家娘子的儿子一边翻着书页一边安慰母亲,“娘,别哭了。” 李家娘子心里想,不就是不是个大户人家么,有那么重要?再说了真正大户人家出来的会看上李郎中?心里这样想着,却又不能在儿子面前说出来,实在憋屈。 李郎中知道自己说了狠话,事后悔极了,娘子打自己那一下下其实都没落在实处,他挣不来钱,这个家全由她操持着,她就是嘴硬心软。
第217页 李郎中苦于如何向娘子开口道歉时,医馆浩浩汤汤来了一行人马,李郎中看他们各个身形挺拔,没缺胳膊少腿的,怎么也不像是看病的。 “诸位…要来看病?“ 为首之人的衣服色泽虽沉暗,却泛着细细的光泽,是李郎中从没见过的质地。他开口道:“我们是奉家中夫人之命来寻她在瑞安战事中失散的姐妹的。” 李郎中一个激灵,大喊:“娘子!娘子!你的亲人来寻你了!” 李娘子一听就想这些人是骗子,但她还在气头上,想叫这没良心的郎中后悔,便热络地招待这行人。他们说要请李郎中一家去永安府,李娘子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回房后李郎中急道:“你看不出来这些人是骗子!你哪来的姐妹呢!天下哪有这种掉馅饼的事!” 李娘子掐腰踹他一脚,“王八蛋,我怎么不能有在京中的姐妹了!快滚去给我收拾行李!” “娘子,你真要去?” “怎么不能去了!你在这破村子找得出能教儿子的先生吗?咱们儿子念书这么厉害,註定是要去大地方的,还不快去收拾!” 李娘子当年在逃难的时候路过永安城,那时城里城外尽是难民,萧条像个死人呆的地方,这些年听人说永安府繁华,李娘子总是不信的,直到亲眼所见时,为此处繁华惊得合不拢嘴。 带他们前来之人道:“我家郎君和夫人在闹市里有一间闲置的店铺,带着间两进的院子,不知二位先去店铺里放置行囊,还是先去见我家郎君和夫人?” 李郎中李娘子对望一眼,李郎中道:“还是先去见贵人吧。” 车马驶进长明宫里,夫妻二人被长明宫高耸的阁楼飞廊震撼,忘了说话,儿子扯扯母亲的袖子,“娘,难道你真的是富贵人家?” 李娘子失了方寸,无措道:“我也不知道吶…” 直到见了德昌宫那位,李家夫妇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卿卿还是多年前的模样,李娘子一下就认出了她,只是仍是不解,那个替她fèng补餵鸡的女孩儿怎就能是大邺的皇后? 她乡野出身,不懂规矩,丈夫拉她一把她才跪了下来。 卿卿走下来扶着李娘子,“多年前收留之恩现在才报答是有些晚了…幸好二位还在李家村里。” 卿卿扶着李娘子仍如当年那个小女孩,李娘子又是个大喇喇的性子,很快就和她聊得熟络。 “对了,你叔叔呢?他最后怎样了?病好了吗?” “都好了,他惦念着郎中恩情,为郎中张罗了一间铺子,只是那地带有些吵,不知你们喜不喜欢的。” “不吵,不吵的!”李郎中见她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趁妻子每张口前抢先问道:“他的手呢?后来恢復了没?” “恢復了,平日生活中没有任何不便。” 李郎中松了一口气,“我就是瞎猫撞着死耗子,死马当活马医了,他的手只要慢慢恢復,不受重创应当是没问题的!” 到了中午,承安来给母亲请安,卿卿牵着承安道:“这是我的孩子,还有一个弟弟妹妹,不过他们今日都在我娘家里,不在宫中。” 李娘子笑呵呵地看着承安,对丈夫道:“还真像叔叔呢。” 李郎中踩了李娘子一脚,李娘子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改口说:“像皇后娘娘!” 卿卿和霍遇原本的意思是让李郎中入太医院,但夫妇二人拒绝了这请求,富贵来的太快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李娘子存了私心,若这老东西当了官,自己以后还怎么随意打骂他? 送走李郎中夫妇,卿卿还在琢磨着李娘子为何会说承安像她叔叔,却又立马改了口。夜里霍遇突然被她拍醒,她恍然大悟道:“原来李郎中一家早就知道了你我不是叔侄了!” 霍遇困得睁不开眼,心道,幸好承安承熹都随了他的聪明,哥哥姐姐聪慧,小儿子承宴随了母亲愚笨也无妨。 说起承宴,让霍遇卿卿十分无奈。傻孩子见多了,这么傻的是头一个。 承安承熹在谢云棠那里听了民间侠义的故事,承熹入了迷,勒令承安扮作山匪,自己当女侠,举着跟木枝当宝剑,指着承安道:“你这恶贼!快放了我弟弟!” 承宴的偶像是惩恶扬善的肖廷尉,也随了肖廷尉的缺点,话说不完全。 他模仿着承熹,对哥哥说:“恶…恶恶贼,放我弟弟!” 承安不敢欺负承熹,但对承宴就另当别论了,长兄的威严不能失,他拍了把承宴屁股:“学坏不学好。” 承熹看着磨磨唧唧的弟兄两,柳眉倒竖:“承宴,你倒是哭啊!” 承宴眼巴巴看着山一样的大哥,奶音里透着委屈:“哭,哭,哭不出来。“ 承安只想赶快应付承熹了事,低头对弟弟说:“哥哥一掐你,你就哭出来,记着是承熹让你哭的,不是我,告状时候别告错人。” 说罢手在承宴屁股上一掐,承宴哇地哭出了声。 承熹见弟弟一哭,挥起木棍对承安一顿乱打:“你这狗贼!还我弟弟命来!” 兄妹二人满屋追着打,承宴哭得鼻涕眼泪混在一起,两只小短腿拼命跑着要逃离魔窟。 承宴大哭的事情闹到了父母那里,承安知道又要背锅,跑到霍珏那里求他带自己回孟峦舅舅那里避难。 孟峦为难道:“你娘要是知道了就得打死哥哥,你想要哥哥被打死吗?” 承安心头泛起阵阵绝望感。 父亲总是偏心承熹,娘亲总是说等以后让承熹懂事了给他道歉。 可现在承熹都六岁了,还不懂事呢。 承熹在宫墙底下发现了一个狗窝,里面一堆白绒绒的小奶狗惹人喜爱,她自己不敢无捉狗,便怂恿承安去。 承安抓来只小奶狗,两人偷偷养着,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小小的把戏又怎么能逃过大人的眼?霍遇卿卿见他们对待小狗如此慎重,便装作不知道这事,只是叫嘱咐宫人平日看紧了小奶狗,别叫它跑丢了。 承宴知道哥哥姐姐养狗的事,心里不痛快了,委屈地扑在卿卿怀里说:“娘亲,哥哥姐姐说我会咬小狗,不让我玩小狗。” 卿卿哭笑不得,哪是担心他会咬小狗?分明担心承宴被咬。 “等承宴长大了让父皇给你挑一只最威风的,好不好?” 承宴连连点头,“要父皇书房里的那只木头狗!” 承宴所指,是当年她为霍遇用木刻的孟九。 “不行的,那是父皇的朋友,承宴不能抢的。” 承宴眨着可怜兮兮的眼睛,“父皇又不是小狗。” “谁说你父皇不是了?”他的父皇还是最兇勐的恶犬呢。 … 长明宫在繁忙中迎来了元朔七年的除夕。今年冬天雪格外大,从北邙山一路南下飘到永安府,百姓都说这是个吉祥年。
第218页 宫人向皇帝禀报:“董大人一家明日就能入城了。” 董良辞官后带着妻子和一对儿女云游四海,只在每年过年时回来陪伴双亲。 今年边关并不太平,几支新起的游牧部落打着南匈奴的旗号时时来犯,河西陷入动盪。仗是必打的,只是不知由谁去打。 朝廷不能永远靠着几个老将,年轻的军官总是没有令他满意的。另外此战当是霍骋第一次挂帅,总不能让汲冉冯康这些老将给霍骋这崽子抬轿。 他看着那些推举上来的名单,渐渐感到力不从心。若是少年时,何愁无将?只是如今他有了妻儿,打不动了,战场总得让给年轻人。 “董大人来了…城门前的雪扫净了吗?” 宫人会心而笑,“底下都注意着呢,和往年一样,董大人一到凛关,就回去肃清了积雪,叫他一家人安安心心入城。” 董良当年所言极是,朝廷之大,何患无臣?没了一个董良,还有有千万有能之士等着补上他的位置。 但自少年时陪他甘苦与共的,只剩董良。 初一时卿卿带着承熹承宴回了娘家,比起承安承宴这对亲兄姊,表哥阿演对承宴更好。承宴里里外外小尾巴似的跟着阿演,如厕也要跟,谢云棠道:“干脆叫承宴住在我们家得了。” 卿卿心道,承宴傻兮兮的,谢云棠把他卖了他都不知道的。 “不如叫阿演进宫,他和珏儿弟兄两也能呆在一处。” 说起霍珏,谢云棠想到好久没见到他了:“这孩子一长大就和我们不亲近了。” 一晃眼,霍珏都成了七尺少年,卿卿回忆起那个背着他爬过尸坑的夜,不觉起泛泪光。只是还没能感怀起来,谢云棠拉着她热络地说起给霍珏物色的几位贵女来。 “珏儿还小,等他再大一些自己会看着办的。” 谢云棠一张口,卿卿就知道她又要说起自己多大年纪是就看上了她哥哥。天快黑时,承宴抱着演儿的腿不愿走,承熹跟卿卿建议:“娘亲,就让承宴住舅舅家里得了。” 卿卿知道女儿心思,把女儿裹紧自己披风里:“你这么急着走又是为了什么?” … 上元节,本是董良定下的离京之日,只是今年这场雪下的异常大,堵了出京的路。 直到春上三月,董良一家仍未动身,霍遇觉得事态不对,以为是董家出了事,下朝后便换上常服出宫去董家,临走前承熹嚷着要他抱,抱完又依依不捨问他:“父皇要去何处呀?” “去你董大人家中,去去就回,叫你娘等我回来用完膳。” 承熹脸上突然出现一阵莫名的娇羞:“父皇,我能随你一同去吗?” 女儿如此依赖自己,霍遇暗喜,终于不是在吵着要娘亲的年纪了。 董良在永安之时,日日都有上门来讨教学问的人,小厮通传称圣人私访,董良急急闭门遣走那些求学问的人。 他平日里不喜欢奢侈的生活,但在霍遇面前自尊心作祟,于是指使儿子道:“镌儿,去把咱们家里的那只金老虎拿出来摆着…还有…把爹的貂裘摆出来。” 董镌来不及给父亲行礼作揖,照他的话匆匆翻出仓库里的名贵物件,都拿出来摆放着。 “陛下日理万机,怎有空来寒舍?” 霍遇捏着董镌的脸,“来看我干儿子,怎的,这你也要管?” 多年过去,他气人的功夫依旧不减。霍遇说此次前来与董良无关,便真做到理也不理他,董良嗤笑,三十多的人,还和十三岁时一般幼稚。 霍遇牵着承熹介绍道:“镌儿,这是干爹的女儿承熹。承熹,叫声镌哥哥。” 承熹躲在父亲身后,悄悄道:“我认识镌哥哥的。” 董镌从小随父母游走在山水之间,小小年纪已经有了与众不同的气度。承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孩子,和她的哥哥们都不同,更何况,他长得是那样好看。 “镌哥哥,小熹想去盪鞦韆,你能带小熹去找吗?” 董镌心想,每年她都来玩那鞦韆,怎么还自己找不到位置? “镌哥哥,小熹怕摔,能牵着小熹吗?” 霍遇惊得目瞪口呆——这是谁家女儿?怎如此的陌生?回宫是不是得找个驱邪的过来? 两个小儿女手牵着手去寻鞦韆,董良冷不防一声讽笑,“这性子和某些人还真是一模一样。” “怎么,都三月了还赖在永安不走?” “不走了,往后就在永安住下了。” “哦?”霍遇心中大喜,却不表露于色,“是捨不得这富贵生活了?” “自元朔二年起,每年初一皇后都要来一趟,她虽从没说过留我一家,但那意思我也是懂得。”董良走到檐下,抬头望着一行大雁飞过青天,苦闷道:“怎么天下好事都让你这恶人占尽了?” 身旁的霍遇面上平静,深邃的眼睛里已变换过万千种情感。 河西以北新起的部落四处征战游说,整个西域都不得安宁,联合西域的几个大欺压小国,数次进犯边域。小国家走投无路,写信求助大邺。 战事在即,无人称将,筛选出的军官皆不如霍遇意。 卿卿知道霍遇为此发愁,便把承安送去了孟峦那里,分开承熹承安,不叫二人再生事端惹霍遇烦忧。 霍珏将承安送走后,入宫见她。不知道具体是自哪一天起,霍珏的个头勐蹿,十五六岁的少年已和霍遇差不多高,卿卿时时得仰头看他。 “这几天你舅舅心里不太平,你多去陪他解闷。” “姑姑,我有一策能解舅舅之忧。” “与你舅舅说便是了。”请轻轻笑道,“难不成你还怕他?” 霍珏忽然跪下,双膝掷地,低头抿唇的样子另卿卿怀念起自己的兄长。 “姑姑是我的至亲之人,望姑姑同意我随霍骋将军出征河西!” “你才多大年纪,要歷练也得再过上几年,快起来。” 卿卿声音里多了分凝重,霍珏不敢抬头。 “舅舅十四岁时已有了玄铁骑,父亲、叔父,他们这个年纪时也已有战功加身,我作为他们的后人,不会比他们更差。” “霍珏!”卿卿怒道,“你逞了这一时威风,若有个什么损伤,你叫我百年之后如何面对你爹娘?面对孟家祖宗?” “孟家还有演儿…姑姑,我从没能为你,为孟家做过什么,这一次你便让我去吧!” “不准的!你若敢去,就当没我这个姑姑!” 她自己虽有了孩子,可还是打心底里最偏心是霍珏,她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好不容易等到的好日子,她不愿他受半点伤害的。 霍珏早已料到卿卿不准,他决心已定,事先便去向皇帝请命。 此次若有他出战得胜,皇家立威,那是两全之策。孟家的人天生便会打仗,霍珏更是得了霍遇和孟峦的指点,不比玄铁骑的军官差劲,霍遇对他信心十足。
第219页 他将玺绶授予霍珏,并无更多战术上的策略再去嘱咐他。 “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毫髮无损平安归来,别让她再为你伤心。” 霍珏单膝跪地,接过玺绶:“若战死沙场…外甥只有一个心愿,望陛下成全!” “说吧。” “愿能以我本名孟澜下葬,尸骨葬在瑞安的陵园,常伴父母身旁。” “原来是个澜字…”霍遇细细品着这名字,嘴角扬起一个松弛的笑意,“沙场无情,等你能得全尸再说吧。” 霍珏并未令霍遇失望,他孤军潜入敌方,大破敌方内部的守势,为霍骋杀开一条路来。他与霍骋里应外合,迅速歼敌,用三月时间平定西域之乱,扬大邺国威。 霍珏凯旋归来,霍遇破格准许他加入玄铁骑歷练,只是还未来得及入宫面圣接受授勋,又来了一件难事。 孟家叔父那里为他备好了接风宴,撞了入宫的时辰,两边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犹豫再三,他功勋也不要了,接风宴也不要了,索性回府去蒙头睡觉。 霍遇和孟峦的明争暗斗并未就此画上句点。 承安跟随孟峦学圣贤之道,孟峦已成为他最崇拜之人。十五的庙会,谢云棠说要带他和孟演上街去玩,可他得先得到父母准许。 夜里他跑到德昌宫来找父皇母后,结果碰到承宴,承宴像个肉包子一样堵在门口,“不不不能去,父皇和亲亲喝酒,父皇不让你进去!” 承安蹲下来和弟弟平视,“承宴乖,叫哥哥进去,后天带演哥哥来宫里陪你玩儿。” “父皇不让进去的!” 承安讨好的笑容僵在脸上,寻思道,这时候只能放承熹出马了。 他跑去找来承熹,开出条件,只要承熹能想办法让他明天去孟家,这个月的课业他就全帮承熹做了。 承熹一出马,就没有霍遇不能点头的事。 霍遇不好在孩子面前发作,就等几个小的都散去了以后,语重心长地对卿卿道:“你二哥快将我的两个儿子拐跑了。” 卿卿眼睛弯弯地看向他:“那咱们把演儿拐进宫来?” “不如卿卿再给我生一个,叫那两个都随你二哥姓去。” 他人已经压上来了,逮着卿卿像个毛头小子一通乱吻。卿卿无奈地迎着他,顺着他,心里头却在想,入宫十年,自己都成熟了许多,这人怎么能十年如一日地不稳重呢? 元朔十二年,吵吵闹闹的孩子们陆续长大,承安作为皇储,近年来稳重不少。但霍遇和他的孩子们天生欠安静,德昌宫里无一日安宁。 近几日,德昌宫突然安静了下来,卿卿真是不习惯。承安与孟演攀比学问,秉烛夜读,也不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去打扰。承熹每天跟在董镌身后东奔西跑,追着不放,生怕他和别的姑娘家看对了眼。 承宴前些日子在孟府跟着孟峦学了弹棋,被孟峦的弹棋技艺深深吸引了过去,回宫以后废寝忘食勤学苦练,引来霍遇不满:“此劣等游戏,他也拿得出手!” 承宴撅着屁股,目光如炬地盯着棋盘顶上的棋子:“舅舅百发百中的,可难了!” “能有多难!叫父皇给你露一手。” 霍遇屡战屡败,自此承宴每每看他的眼光都充满了质疑。 九月之际,北邙山秋狩大典本该是帝后共同出席的盛事,今年皇帝因不舍昼夜练习弹棋而染了风寒,便只有皇后领着太子承安前往,大将军西平侯霍珏护驾。 年轻的猎手们在马背上英姿勃发,等号角响起,若浪潮般四散开来竞逐猎物。 卿卿还记得她十四岁那年,北邙山最好的猎手是那个叫人恨到骨子里的晋王。十五年来她随他走遍大江南北,随他见证了一个新的盛世,却再也没见过一个比他更厉害的弓箭手。 北邙山秋景萧瑟,今年没了身旁男人的啰嗦更是寒凉。她未能参加盛典后的大宴,便匆匆回宫。 翻过山头,回望北邙山漫山的红枫似火,与夕阳的霞光绵延远去。 她蓦地明白了一件事,脸上泛起阵阵微笑,承安问她:“母后在笑什么?” 两岸荒凉景色倒退,她想起他常挂在嘴边那一句——卿卿一笑,北邙山的春花都失了颜色。 北邙山的气候杀尽百花,哪有什么春花呢! 原来她又被他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