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良缘》 第一章 莹润清澈的影青釉直颈、圆口、圆形腹壶,白色胎体,釉色介于青色和白色之间。在弧度较大、釉层较薄、呈斜坡形的肩腹交接处颜色近于白色,在壶身转折、中心、足沿及刻花刀锋处积釉较厚,颜色青绿。它的特点在于和白瓮相比,色调要青绿些,光泽度也更好,和青瓷相比,绿色要淡得多,莹润得多。这是江西景德镇湖田为首的影青瓷系产品,宋代生产的温酒壶。 壶身肩腹部位刻划成瓜棱形,酒壶颈部刻出莲瓣一周,一侧安置高而曲的壶口,另一侧是扁形壶柄。酒壶的筒形盖则塑了一只形象威猛的狮子。至于温酒器亦别具匠心,呈一朵盛开的莲花,平底、圈足,足沿刻出一圈莲瓣。 柳芳兰伸出养尊处优的玉手,葱管一般的指甲浸染了凤仙花汁,呈现出绛红鲜艳的色彩。她执起温酒器上的酒壶,在两只莲花造型的影青瓷高脚酒杯中注人香醇的菊花酒。 “妹妹,喝一杯酒暖暖身。”艳红莹润的朱唇轻启,吐出柔如轻风的话语,那双未语先笑的温暖眼眸,盈满怜爱的情绪投注向身畔娉婷娇弱的佳人。 “谢谢姊姊。”颜妮端起莲花杯就唇,双十年华的她,一点也不像是生养了个两岁女儿的妇人,甜美柔弱的气质,迷惘的眼光,仍像个不解世事的孩子般,令人打从心底生出爱怜。 柳芳兰深深凝视新结交的好友,两人之所以姊妹相称,一来是她第一眼便喜欢上颜妮,二来则是彼此君夫人、宋夫人的呼来唤去,徒令芳兰感到刺耳。 明明就是人家的妾,这“夫人”二字,着实令芳兰心情涩重起来。 眼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曲桥上和颜妮的夫婿宋力鹏一起钓鱼的相公。他魁梧结实的身材惬意地倚在石栏杆上,俊朗的眉目笑看着四十许年纪、温文俊雅的宋力鹏,两人似乎正聊得开心呢。 难以想像两个性情完全不同的男人,竟会一见如故。 君浩告诉她,他是在位于九江府治所在的德化县(民国后废府,改德化为九江)城通宝阎里认识宋力鹏的。 宋家是九江府首富,宋力鹏却少了商人的市侩,多了点文人的书卷气,对骨董尤其有兴趣,创立通宝阁结纳四方同好之人。 君浩在买画时遇到宋力鹏,最后不但带回一幅米芾的山水画,还有一只元代的育花觚。两人的友谊从买卖中建立,这次君浩带她和天行到九江府做生意,宋力鹏热诚地招待他们住进位于德化县城南的甘棠湖畔别业,还带来宠妾颜妮和爱女嫣然跟芳兰母子作伴。 想起儿子,柳芳兰的眼光转向笑语频传的花园。 如同君浩翻版的天行,好脾气地教导两岁的嫣然放风筝。看着两张似金童玉女般相偎的小脸,芳兰的心涨满愉悦温暖的情绪。 若是明珠也一道来,那就更好了。 想起女儿,芳兰的眉头轻蹙了一下。 已经是个小淑女的明珠,选择留在家中陪伴君浩的正室乐小仙,而不跟随她和君浩到九江来。 芳兰嘴里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薄怨。连女儿都喜爱小仙甚于她吗?这念头令她心如刀割,尽管自己也是喜欢小仙的,却阻止不了嫉妒的情绪扩张。 小仙进门后,芳兰明显感觉到夫婿对她的爱有所转变。并不是说他对她不再温柔体贴、细心关爱,而是……芳兰的眼光幽怨地飘向夫婿的方向。他的心中不再只有她,还有了乐小仙。 从他和小仙的洞房花烛夜之后,芳兰便看出夫婿对新妇的痴迷。乐小仙的绝美丰姿,就算是女人也免不了被吸引,加上她温柔良善的个性,更加讨得君家上下的欢心。 君浩足足待在新房三天,才想起她的存在。这一点令芳兰暗自饮泣。 记得他和第一任正房妻室的新婚当夜,未到四更便潜回房中探视她,搂着她睡到天亮。他阳奉阴违着君家老太爷的命令,往往在正室的寝房待到四、五更,便溜回她寝室和她相依,可是对象换成乐小仙,却有了迥然不同的转变。 自此之后,她和小仙平分君浩的心,尽管,他出门做生意时十之八九都会带着她,没带她同行的旅程则是因为路途太过遥远、艰险,不适合家眷随行。可是芳兰心里知道,君浩就算和她一起,仍会挂念小仙。 小仙这样,小仙那样,她表面上微笑倾听,心里却在滴血。 她知道乐小仙很好,没有居于正室的趾高气扬,对她百般尊重,腻在她身边唤她兰姊姊,那稚嫩悦耳的声音,听得她的心也为之柔软起来。 小仙很善良,很温柔,而且极端聪慧。她让她挑不到一点错处,如果她是君浩,也会爱上她。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芳兰心中更加痛苦。 她一方面自惭形秽,一方面又因为小仙的美好而妒恨不已,然后又觉得这样的妒恨太过心胸狭窄。小仙能容忍她,她就该谢天谢地,有什么资格埋怨小仙讨得夫婿的欢心?可是,她就是怨,就是恨。怨君浩说过今生只爱她一人的誓言因小仙而打破;恨小仙为什么这么美好,让她找不到一丝能说服自己恨她的理由。 心情好矛盾,却知道这是古往今来大部分女子的悲情。男人的心太大,无法只满足拥有一个女人。她心苦,小仙又何尝没有怨。 芳兰幽幽叹了口气,发现颜妮像小鹿般天真的眼眸睁满困惑望着她,见她发现她的凝视,怯生生地笑了起来。 她回颜妮一笑,爱怜地伸手拍抚她。 老实说,她羡慕颜妮的单纯,以及宋力鹏对她的宠爱。 尽管颜妮和宋力鹏相差二十岁,尽管颜妮和她一样居于妾位,但从宋力鹏看颜妮的眼光,芳兰知道他是以单纯无杂滓的心专挚爱着颜妮。他不只爱她,还宠溺她,只要有颜妮在附近,他的眼光便不自禁地追随爱妾。像现在,宋力鹏和君浩边钓鱼、边闲聊,眼光又不放心地飘向颜妮,这份热恋,令芳兰又羡又妒。 君浩对她的热情,就像不舍昼夜奔流的时光之河般,渐渐淡去了。 绵长幽怨的叹息再度逸出粉嫩的唇瓣,却被仆人端上来的香味四溢的肥嫩秋蟹所打断。 芳兰嘴角斜掠向上,绽出自嘲的笑意。 “天行,嫣儿,来吃螃蟹。”颜妮转向花园方向轻喊,这等怯嫩细柔的嗓音,自然唤不到人,机伶的侍女微笑地走向花园。 “老爷……”颜妮转向九曲桥上钓鱼的夫婿唤了声,娇娇弱弱的嫩嗓在风的传送下,仿佛真送进宋力鹏的耳中,只见他朝爱妾颔首,跟君浩说了句话,便将鱼竿交到侍从手中,两个男人相偕走了过来。 侍女和奶妈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带进凉亭,面如满月、嫩颊红通通的嫣然,睁着圆滚滚的乌眸从天行的肩头望向桌上的螃蟹,肥嫩的小手抱紧天行的颈子,其中一只小拳头紧握着一块澄青温润的玉癿。 “咦?”芳兰看向儿子,天行向来冷峻、坚毅的眸心意外闪着一份温柔,粉嫩的薄唇带笑地投向嫣然。 “嫣儿,你手上拿着什么?”颜妮好奇地问着女儿,嫣然咧开纤巧软湿的红唇,咯咯娇笑,眼中有着抹羞怯,将脸埋在天行颈间。 “妮姨,嫣儿喜欢我这只玉癿。”十岁的君天行俨然有小大人的架式,条理分明地诉说着状况。 “嫣儿,怎么可以拿别人的东西?”颜妮难为情地斥责女儿,嫣然却只是低垂螓首,睁着小鹿般无惧的羞怯眼光偷睨母亲。 “嫣儿……” “妮姨,是我自己要给嫣儿的。”天行双手护卫着怀里的小人儿,无畏地面对颜妮。 “天行,我不是……”面对天行凛然的气势,颜妮倒先胆怯了,她无措地看向端坐着静观一切的柳芳兰,发现她只是拄着颊,眼中盈满一抹兴味,朝她扬扬眉,不打算帮她,心里不由得慌乱起来。 “妮儿。”夫婿醇厚温柔的嗓音,安抚了颜妮心中的不安。她转动着水雾弥漫的眼眸,委屈地瞅向身后扶住她娉婷瘦肩的儒雅男子。 “怎么了?”爱妾眼中的楚楚眸光,揪痛了宋力鹏的心。 “我……”她抖动着薄嫩的樱唇,先前被天行的气势所凌逼的委屈,在遇到夫婿眼中的关爱时,转变成需人呵宠的情绪。她爱娇地偎入力鹏怀中。 “妮儿。”宋力鹏揉捏着她的肩头安慰她。“到底是什么事?” 总不能说自己是被天行那孩子吓到吧? 颜妮羞怯地笑了笑,觉得这个理由可笑,老爷定会笑她胆小,连个小孩儿都怕。 推到女儿身上吧。 “是嫣儿啦。”她噘起嘴告状,“她拿了天行的玉癿。” 宋力鹏听了爱妾的话后,微蹙着眉转向天行怀抱里的女儿。宋嫣然几乎是立即感应到父亲的严厉,圆滚滚的眼眸眨呀眨的,小嘴儿倔强地嘟了起来,嫩颊再度埋进天行肩窝。 “宋伯伯,是我自己给嫣儿的。”看不得怀里的宝贝受委屈,天行挺身而出,重复着先前对颜妮说过的话。 发现小伙子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宋力鹏不禁莞尔,人家都这么护着他女儿了,他还能说什么。 “什么玉癿?”难得看见儿子这么护卫谁,君浩好奇起来。除了幼子如意外,天行罕少这么保护人。这孩子从小就个性独立,连他母亲、姊姊都罕有这么亲近。 天行的眼光和父亲相遇,他抿紧唇,沉默、倔强地和父亲对视。 眼角余光瞥见嫣然手中的玉癿青光,君浩恍然大悟。 “是你出生时,我张罗来的春秋时期古玉,上头还刻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呢。天行,这是爹送你的,你向来贴身藏着的不是吗?” “嫣儿不小心扯断红丝绳嘛,给她玩一下有什么关系。”天行无所谓地回答。 “可是你向来很宝贝这块玉癿,上回如意跟你要,你都不愿意给哩。” “如意是如意,嫣儿是嫣儿嘛。”父亲的质问,令天行心虚地胀红脸。 这回答令君浩有些意外,竟无言以对。 一旁的宋力鹏听说这块玉是春秋时期的,立刻推算出其价值不菲,忙催着女儿归还。 “嫣儿,别调皮了,快把玉癿还给哥哥。” 好严厉的声音喔。嫣然纯真的小心灵顿时受到打击,小拳头紧紧捏着玉癿,小嘴一抖一抖的。 “我的!”她伏在天行肩上轻嚷,尖嫩的小女孩嗓音加重语气叫道:“行哥哥给我的!” “嫣儿,乖乖还给天行,你若喜欢,爹给你买一个。”宋力鹏向前要抱女儿,嫣然抱紧天行尖叫,天行随即以一个巧妙的旋身避开宋力鹏的擒势。 抱了个空,宋力鹏僵在当场。 芳兰以袖子遮住唇际的笑容,眼光深深看向两岁的宋嫣然。乌黑清亮的瞳仁里闪烁着不肯屈服的意念,这让芳兰讶异,嫣然一点也没有颜妮的怯懦,相反地,充满不容人屈折的勇气。 好孩子,芳兰发现自己打从心底欣赏起这孩子来。 “天行,你太不懂事了。”儿子抱着宋家的女儿满场跑的举动,激怒了君浩。这太不成体统了嘛,尽管两人的年纪还小,但这样违逆长辈,简直就像私奔嘛。 看到君浩吹胡子、瞪眼睛,仍然软化不了两个孩子的态度,芳兰不禁失笑,咯咯的娇笑声逸出唇间。 “芳兰!”君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相公。”娇滴滴唤了声,再以风情万种的妩媚眼神安抚夫婿的怒气,芳兰这才笑吟吟地道:“人家不是笑你啦,人家是觉得这两个孩子有趣。” “有趣?”君浩不明白趣味在哪里,看向宋家两夫妻,发现他们同他一般茫然。 “对啊。打从三天前,两个孩子碰了面,天行便对嫣儿宠爱有加,嫣儿也黏天行很紧。妹妹,你看到了嘛。”巧妙将问题丢给颜妮,芳兰盈满笑意的眼光,催促着茫然迷惑的颜妮点头,满足地瞧见弱质娉婷的佳人顺着她的意思轻轻颔首。 “所以相公怪不得天行会这么护着嫣儿嘛。”柔媚的眸光扔向尚无法会意的夫婿,唇边醉人的笑窝迷得君浩团团转,不情愿地点头同意。 “两个孩子难得一见如故,这么相亲相爱,我们做大人的,应该觉得高兴才是。”湿软的红唇吐出催眠般的柔语,迷惑着众人的听觉。 “其实我初见嫣儿时,便好喜欢这个孩子,觉得她跟我好投缘。现在又看见天行对嫣儿的爱护,心里不禁兴起一个想法,不知道妹妹的意思怎么样。” 问题又丢向颜妮,可怜的美人儿完全不明白芳兰的意思,眨巴着怯怯的眼眸无助地瞧向夫婿求助。 宋力鹏眼中出现狂喜,约略领会到柳芳兰的意思。 “弟妹是说……” “嗳,其实我是想和妮儿先商量好,再征求你们俩的同意。”芳兰羞怯地一笑,柔媚的眼光乞求地看向夫君。 君浩这时才心领神会,眼光转向站在凉亭边交颈相偎的孩子,像是看出了什么。 “这两个孩子……嗯,相处得满好。” “相公不反对吧?”芳兰柔弱无骨的玉掌滑上君浩的手臂,眼中充满希冀。 君浩朗笑,转向宋力鹏。 “就不知道我家天行是否高攀得上。” “君贤弟说的是哪门话?愚兄高兴还来不及呢!”宋力鹏搓揉着双手,语气兴奋地道。 “老爷?”只有颜妮仍一知半解地睁着困惑的美眸。 “妮儿,你同意我把嫣然许给天行吗?”他宠溺地低头向爱妾解释。 “嫣然嫁给天行?”颜妮怔忡着,像是无法明白两岁的女儿怎能嫁人。 芳兰伸手拍抚着她,微笑地向她保证。“妹妹不用担心,嫣儿嫁过来后,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我看先给他们订个亲,等到嫣儿及笄后,天行再上门迎亲。” 原来是以后的事,颜妮松了口气,笑逐颜开地对芳兰道:“姊姊做主就好。” 听出大人们欢洽的交谈,似乎不会再逼迫嫣儿交出玉癿,天行放松心情,接受母亲的召唉,抱着嫣儿来到桌边一起分食螃蟹。嫣儿乖巧地坐在他怀中,像花瓣般嫩红的小嘴朝他剥食螃蟹的粗大手掌微张,每当他将蟹肉送进她唇中,她便会意犹未尽地舔食他的手指,那副可爱的模样,看得天行心里暖融融。 宋力鹏要颜妮取下女儿颈间的长命锁。 根据古老风俗,孩提时代最易夭折,孩童只要佩挂了长命锁,就能避灾祛邪,“锁”住生命。制作长命锁的材料,通常用金银,也有用美玉,其造型多做成锁状,上錾吉祥文字,但也有将锁片的外形造成如意头状,像宋力鹏为女儿打造的这块锁片就是。正面中间以极细的金丝盘绕出“有女嫣然”的篆文,四周雕刻寿桃、蝙蝠、莲花、瓶子图案,锁片背面同样以篆文镌刻“芳龄永继”。 宋家是九江首富,系挂锁片的绳索自然不是一般的红色丝带,而是以各色珍珠宝石做成的串饰,芳兰一入眼便知所费不赀。 “这是我亲自为嫣儿打造的。嫣儿既然收了天行的玉癿,宋家就以这块锁片作为订亲的信物。”力鹏将锁片交到君浩手中,君浩再交给芳兰。 “天行。”芳兰慎重将锁片放到儿子掌心,嫣儿睁着天真的乌眸瞪视原属于自己的坠饰。“收下这块锁片,你就有义务照顾嫣儿的一生,你要珍视她、疼爱她,不能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深沉的眸光对上母亲眼中的深切期望,天行幼小的心灵像被什么撼动。他严肃地朝母亲颔首,低下头凝视正仰着小脸全然信任地对他扯开唇娇笑的嫣然。 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巧笑嫣然。这个爱笑的女童,已成了他的责任,无邪的欢颜从此镌刻进心版,伴着他从一名勇敢的少年,长大成悍勇无畏的睿智、成熟男子。 *** “宋老爷在他的爱妾妮夫人过世后不久,因为思念过度,抑郁而终。”骑在青聪马上的蓝衣男子,向并骑而行的主人禀报。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威棱而深沉的眸光漫移过官道两旁的梧桐树林,景色依旧在,人事已全非。君天行心里不无感慨。 “五年前。” 五年前? 胸口猛地抽紧,俊朗的眉目向额心微蹙,君天行深沉的眸光转为苍郁。 难怪。 五年前那段岁月,是他们父子心情最悲恸的时候。父亲沉缅在失去母亲的哀伤中,就算宋家曾送来丧帖,父亲怕也没心情理会。 怎会这么巧? 母亲急病而亡,娇弱的妮姨也在那时候亡故,生前情谊交好的两人,舍不得彼此才黄泉路上好相伴吗? 天行机伶伶打了个寒颤。死去的人无知无觉走了,活着的人却被失去爱侣的痛苦击垮。他亲眼见到父亲的悲痛,原以为情到浓时情转薄,以为情分两处的父亲,在仙姨的安慰下,不会对母亲的死如此在意,没想到父亲对母亲自年少时即种下的情根,远比他或母亲或父亲本人估料到的更深更浓。骤失爱侣,让父亲心痛得险些疯狂,抱着母亲冰冷的尸体哭到没有眼泪,仍舍不得她被入殓。 父亲尚且如此,深爱妮姨的宋伯父情何以堪? 难怪他会碎心而亡,断绝一切生机,赶赴黄泉和心爱的人相依。只是……嫣儿怎么办?顿失父母的嫣儿,那红通通、粉嫩的脸蛋,那双晶灿似星的眼眸,从此还会再有欢笑吗? 而不再有欢颜的嫣然,还会是他衷心疼爱的小宝贝吗? 心口的疼痛漫向四肢,君天行强将胸房处扩散的酸涩压下,不让喉头的凄苦蔓延向眼睫。 男儿有泪不轻弹。做完母亲的头七后,他下定决心从此不再流一滴泪。看到父亲为母亲哀伤到丧失心神,他更发誓不让自己陷入同样的悲痛。爱一个人太痛苦了,掏心容易,就怕那颗心再也收不回来,一旦所爱之人弃他而去,那份伤痛会毁了他。 宁愿从此封闭住自己的心,但不表示他不会对嫣儿好,母亲临终前的嘱托言犹在耳。 “天行……”干瘦如枯枝的手紧紧握住他,谁想得到不久前仍丰腴美丽的柔荑,会被病魔夺去所有润泽的生命力。“答应我要好好对待嫣然,不要负她。” 母亲眸中的热芒是星体坠向人间燃起的璀璨,尽管光芒万丈,却只有刹那的光亮。他看向热源中心,期盼的炽焰在她的意志力支撑下,如在风中摇曳的烛心烧得高高的。 她是倾剩余的生命力量,期望他为她圆一个梦,完成崇高伟大的理想。天行在她瞳眸深处,得到这样的领悟,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让她快乐,让她幸福,不要令她伤心。”母亲继续恳求着,“我答应过你妮姨,同时也对自己这样许诺……这世间至少要有一个女人得到幸福,得到丈夫完整的爱。嫣然……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注定要欢乐一生,不该有悲伤……” 一口气卡在她喉中,她直喘着,天行为她顺气,过了一会见她对他绽出疲软的笑容。 “天行,吾儿。不要许下你做不到的誓言,永远不要让嫣然对你失望。答应娘,你会照顾她一生一世,让她终生安逸,让她快乐……” 儿子紧闭着唇不言语的表情,令柳芳兰急了起来,她咬紧牙根忍住折磨病弱体躯的疼痛,紧握儿子的手,睁圆眼要他许诺。 “天行,娘从没求过你……” “娘……”天行吞下喉头哽咽,他只想要母亲康复,为什么她就是不懂呢?为什么她一心只惦记着嫣然,不想想自己的状况?娘,孩儿需要您啊,求求您不要抛下孩儿。 “答应娘……”眸中的热源冷下来,曾有的璀璨也渐转黯淡,无力的气息入少出多。 “娘。” “不答应,娘死不瞑目。” “我不让娘死。” “答应吧,娘便可以歇息,至少挨到你爹回来。” “娘……”摇曳如灯花的虚弱笑容,啃蚀着十六岁少年的心。想要不答应,又拒绝不了娘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请求,但又怕答应了,娘便不肯再坚持下去了。 “天行……”眼光更加黯淡,柳芳兰陷入绝望中,她捉紧儿子的手,想要将意念表达得更清楚。“嫣然的开朗将为你点燃生命之光,娘不会看错的,你对嫣然一分好,她会十倍、百倍还你。天行,不要负嫣然,不要伤她的心,给娘份希望,相信这世间还是有专情的男子……” 这才是娘真正想要的吧? 天行反握住母亲渐渐松弛的掌握,终于点头承诺。 父亲的多情令娘伤心,尽管他用情的对象是跟她情同姊妹的仙姨。不管情分有多深厚,共同拥有一个男人的心,对任何女人都是最残酷的惩罚,仙姨尽管从未埋怨什么,但那偶尔闪过她眸心的凄楚,就跟娘一般苦。 看着父亲紧搂娘的尸身低嚎过一天又一天,一旁的仙姨和他一样无助,父亲紧接下来的放浪形骸,更加打击仙姨的心,藏在欢颜下的悲痛终于溃堤了。 那夜他经过花园想去看如意,意外听见浓密花荫中隐约传来的低泣,寻着杜鹃泣血般哀戚的哭声找到声音的主人,残月辉映下,仙姨单薄的娇躯缩在一株海棠下,以袖笼住脸埋在膝盖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当时他的心都碎了,发誓过不再掉泪的眼眶灼热生疼,不加思索地上前拥住仙姨,她僵了一下,红肿朦胧的眼眸迎向他温柔关怀的注视,抖动的娇躯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满心的委屈和伤痛,逸出一声悲泣,投入他怀中尽情挥洒伤心。 娇软成熟的女性胴体,在他雄伟的男性体魄怀中,显得柔弱可怜。排山倒海而来的柔情猛袭天行的心,却只能咬紧牙根压抑住那份渴望。 怀中的人儿是他景仰爱慕、亦姊亦母的仙姨,他怎么可以有这么不道德的想法?他好羞愧,然脱缰而出的遐思不受控制地扩散,希望能带她到天涯,希望就这样拥着她、保护她,只要她能重新焕发出欢颜。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仅能提供自己的胸怀温暖她,任她的泪浸湿他衣襟。 “仙姨,我会劝爹的。”处在变嗓阶段的男声以坚定的力量诉说着,低头凝视仙姨倚在他肩上的涩重笑容,天行突然明白莲心为何会那么苦的道理。 莲呈给世人看的,是她最芳美、快乐的欢颜,将所有的痛苦、失意都藏在心扉间,难怪莲心苦得令人难以下咽。总在众人面前展现欢颜的仙姨,就像莲一般,所有的苦都往心里藏,但是即使天性乐观,也有负荷不住的时候,一旦苦涩满溢出来,欢乐的面具再也藏不住悲伤。 那夜送仙姨回房后,心疼和义愤驱使他冲进父亲新欢的房内,将一盆冷水泼向醉醺醺的父亲,硬拖着他到仙姨所住的院落,把仙姨的伤心和绝望,把母亲的哀和怨,把他为人子的鄙夷和失望,一古脑地掷向父亲,说得他爹哑口无言,羞惭地垂下头,若不是仙姨出面,他还要训父亲到天明哩。 经过那夜,父亲重回到仙姨身边,他已经失去一个爱侣,不能再失去仙姨。从失去母亲的悲伤中振作起来的父亲,摒退其他红粉,一心守着仙姨,仙姨绝美的脸上再度有了欢颜,是纯净的百合花笑容,芳香甜蜜。 那笑容真是美丽,像极了记忆中嫣然天真无忧的娇颜,是他承诺母亲要给她的幸福。 只是他做得到吗? 太阳穴隐隐作疼,十三岁的嫣然,还有往昔令人忘忧的可爱欢颜吗? 他承认真心喜爱过两岁的小嫣然,却无法逼自己对长大的她敞开心扉。母亲只求他承诺善待嫣然,给她幸福,并没有明言表示要他非得娶她不可。如果他觉得自己无法带给嫣然幸福,何不替她另觅佳偶,这也算完成对母亲的承诺吧? 心情虚浮起来,这念头让他羞惭,好像在逃避责任似的。但他不是啊,一切都是为嫣然好。然而不管他如何抉择,首要条件是找到嫣然。他这次亲下九江商谈一笔生意,不就是为了要见嫣然吗? 可是嫣然到底在哪里? 第二章 “少爷,少爷……”和风的声音沉稳地唤了声又一声,君天行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他眼中有抹恼怒,不是针对手下,而是对他竟让自己出神许久,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感到懊恼。 为了掩饰心里的尴尬,他随口掷出急迫想知道的答案。 “有宋嫣然的下落吗?” 和风不愧是和风,尽管觉得少主人失常,仍不动一丝声色。显然刚才他是在自言自语,少主人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眼也不眨地重复之前对少爷恍惚的心神如同马耳东风的报告。 “宋家有两名闺女,都是正室所出,没有叫嫣然的小姐。” “不可能。”天行拧紧眉,眼光凌厉地射向他。 和风自然不认为君天行会搞错这件事,早进一步做了调查。 “据属下向宋室宗亲查探的结果,宋老爷的侧室确曾诞下一名女婴,但在宋老爷过世后,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宋家现在的仆人,大都是宋老爷过世后,宋夫人招募进来的,他们都不清楚嫣然小姐的事。” 天行胸房倏地紧缩,没想到宋力鹏的正室心胸如此狭窄。嫣然只是个小女孩,难道她竟把嫣然赶出宋府? “宋志杰怎么说?” 宋志杰是宋力鹏的独子,和风从宋家仆人处打听不到宋嫣然的消息,机伶地拿做生意为幌子,攀交了宋志杰。 “属下向宋志杰旁敲侧击,又买通他身旁的小厮,发现宋志杰并不晓得这位同父异母妹妹的下落。宋老爷过世时,宋志杰忙着处理亡父丧事,以及家族产业,等他有空闲想起这位小妹时,发现嫣然小姐已被宋夫人送走。属下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嫣然小姐确实不在宋府,现正朝嫣然小姐的母亲妮夫人的娘家查询。” 天行沉默着,以眼光催促和风往下道。 和风暗暗叹气,他来九江不过半个月,打听到的消息着实有限。 “目前尚未有进一步的线索。仅知道妮夫人的父母原是宋家的佃农,宋家拥有九江府四分之一的田地,属下正在清查中。” 阴霾如乌云笼罩般的黑眸投向浓密绿荫枝桠间露出的一小方湛蓝晴空。原以为嫣然在父母的宠爱下,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没想到宋伯父和妮姨在五年前便抛下她撒手而去。当年他十六岁,嫣然也才……八岁吧。他实在无法想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八岁女孩,如何在没有保护的险恶世界里求活。 五年了,这五年来她是怎么过的?好吗?受委屈是免不了的吧? 想到这里,天行心如刀割。 看出少主人阴郁的心情,和风适时转移话题。 “宋家自宋老爷过世后,家势直走下坡。宋志杰不像宋老爷那样有做生意的手腕,尤其是对古物的鉴赏力,更不如亡父。几项错误的投资,令通宝阁损失惨重。宋志杰打算让出通宝阁,退出骨董生意。” 通宝阁是宋力鹏的心血,宋志杰要出让?天行不快起来。 “找人出价,顶下来。” “是。”少主人会有这样的吩咐,在和风的意料之中。君家父子对骨董的热爱是有名的,宋力鹏既然是君家的知交,君天行下这样决定在人情之内。 “估料到宋家还有可能出售其他财产,少爷是否也要属下留心?” 天行横了得力下属一眼,“嗯”了声后,眼光掷向远方。 “甘棠湖就在这附近,我记得宋家在那里有座宅子。”天行仿佛还能听见逝去的笑语在耳畔回响,那银铃般的娇笑声,有如仙乐。嫣然天真可爱的笑颜,紧缠在他颈上的肥嫩小手,笑咪咪的乌亮眼眸,一一在脑中闪过。 咽喉处有抹灼热的酸涩,他咬紧牙根吞下,却止不住心头的一股渴望,好想再看见她动人的笑容,灿烂明艳如朝霞。 “属下会留意。” 天行仍沉浸在过往的思绪,突然想要看一眼那栋宅邸,那座有嫣然欢笑的大花园。他策马朝前疾骋而去,和风很快跟上。 深深浅浅的绿意从身前往后掠,前方的风景对天行仍是陌生的。他好着急,甘棠湖在哪里? 远方路旁好似有人影,他驰过去,急勒马缰,扬起尘土一片。尘粒在阳光下呈现出雾茫的光影,宛如一匹从空中直直飘坠的薄纱落向地面。 透过薄纱般的灰尘,他辨识出站在路旁的是一道娉婷娇弱的身影,随着尘土往下落尽,模糊的身影具象化,他清晰看见乌黑的发辫圈住清水芙蓉般的脸蛋。 眼光难以移开,呼吸梗在喉中,天行僵坐在马背上无法动弹。 饱满的脸形,尖长而显得脆弱的下巴,白细的皮肤,匀秀舒展的眉眼鼻唇,但那都不是她最动人之处。 点漆双眸像盛在白工盘间的两丸黑水晶,水灵灵、似小鹿般不畏人,好奇地仰望向他。 黑水晶闪了一下,由里发散出的一点晶芒迅速扩散,眼梢、眉间,很快和丹唇畔的笑窝串连成一气,一张脸笑成眉眼弯弯,巧笑倩兮,活生生的嫣然动人。 莫名的震颤在胸臆间扩散,君天行不敢相信他竟为之失神了,封闭的心扉被这突如其来的绝艳倩笑闯开。他愕然瞪视这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女,简单的粗布衣裙,却勾出动人的千般风情。 跟在君天行身后的和风,也被少女脸上盛开的芬郁笑靥所迷住。活到二十二岁,从没见过如此干净纯美的女孩,好似温暖的春风,钻进旅人怀中送暖,渐渐将所有的愁绪都遗忘。 甜美动人的笑容令人忘忧,晶灿眼眸像朝阳灿烂,她,是微笑之神的化身,全身散发着与周遭自然景观一般的清新气质。 君天行无法自主地翻身下马,走向她。他向来冷静的精锐眼眸闪着赞叹、爱慕的异样情绪,直视进那双灵动的美眸里。 少女被他这样大胆无畏的眼光看得颊生芙蓉,娇羞地垂下螓首。 君天行瞅着她,默然无语。 “你……要不要喝茶?”如银铃响动的优美声音划过涩重的空气,天行这才注意到少女站立在安置一大桶水壶的木架子旁,白嫩的小手拾起壶旁放置的蒲掌般大绿叶,眼露希冀地凝望他。 “嗯……”他迟疑着,缓缓问道:“你在卖茶水?”, 咯咯的娇笑声自她红嫩软湿的唇瓣逸出,这笑声意外地让天行感到一丝熟悉,他怔愣地望着和他心里牵挂的人有几分相似的笑颜。 “不是啦……”她爱娇地摇着手。“舅舅是这里的村长,他每天都要我们提茶水过来供来往官道的行人饮用。这是我们自制的菊花茶唷,甘甜爽口,你要不要试试?” 不忍拂逆她眸中的殷勤,天行不自觉地点头。少女将叶片圈成茶杯形状,为他倒了一杯,递给他。 天行伸手接过,指间不意轻触到她如春笋般美丽的纤指,心跳猛然急促起来。 少女红润的苹果脸闪过一抹羞涩,她垂下头,依样画葫芦地为和风倒一杯。 菊花特有的甘甜滑入喉间,心中的燥热缓和了些。天行瞄向那对少女而言太过沉重的水壶,不由得蹙起眉。 “你住哪里?提这一大壶水不会太重了些吗?” “我家在那里。”少女指向树林后的一大片田地,“茶水不是我提的,是表哥提来。” 天行依少女手指的方向,看到她身后还放着一个有盖的大木桶。 “我们早晚都会添加茶水的。”她以着百灵鸟般好听的声音,歌唱似地吟道。“刚才我们就是送茶水过来,表哥肚子疼,跑到林子里去了,我在这里等他。” 瞧她一脸的天真笑靥,毫无心机地跟陌生人攀谈,天行与和风忍不住也跟着扬起唇。 好可爱的女孩,年纪虽小已如此脱俗,长大后定是个大美人。 只是这朵清新脱俗的水芙蓉,是会自开自落在林野间无人欣赏,还是得遇识情知趣的赏花人怜爱? 一想到有着像嫣然纯美笑容的女孩,最后落在乡野村夫的手中,一缕烦躁的情绪困扰着天行。他定定审视少女闪着顽皮笑意的娇美容颜,下腹部一把火焰狂烧,竟有种将她占为己有的冲动。 他为这奇怪的意念而心生不悦,极力控制身体因她而产生的亢奋。他是怎么了?竟被个小女孩吸引? 不该有的。他抿紧唇,无情地拒绝瘦小的情苗滋长。 “小姑娘,往甘棠湖怎么走?”和风温柔地低下头问着娇小的少女。 “往前方直走,遇到岔道向西而行便到了。” “谢谢你,小姑娘。” 该走了,为什么脚步难以挪动?为什么眼光放不开她唇边盈盈的笑意?天行愤然地甩开头,手指在腰袋间移动,取出一片金叶。 一瓢水之情也不能承受,否则他将终身挂怀她。 下定决心今生不让任何女子牵绊住他的心,不让自己为情爱所苦。嫣然是他的责任,这女孩却不是。若有似无的情丝该当斩断,这样就不会有人受伤。 “送给你。”将金叶塞进柔软的小手,少女讶然的眼眸困惑地低下审视手中的金灿光芒,再抬起头时,两位骑士已绝尘而去。 这样永不回头,就可以将那朵清水芙蓉从此抛在脑后吗?胸臆间的疼痛又是为了什么?她纯真的笑靥早在最初一眼时便烙进心坎,得多少荏苒的时光才可以磨灭?天行无法确定。 直到两匹马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内,少女才收回眼光,望着手中的金叶怔愣出神。 心里突然空空落落起来,手心仿佛可以感觉到那人留在金叶上的余温,脑海里浮现他英气焕发的俊美容颜。她不自觉地握紧金叶,总觉得对那人有一种熟悉感,好似在哪里见过他。 在哪呢?她做人的记忆力为什么想不起来? “嫣儿……”树林处的呼唤声,将她的思绪打乱。她回过身,憨厚的表哥走向她,提起水桶。“该回去了。” “嗯。”她朝表哥绽出灿烂笑靥,两人并肩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 花开花落间,逝水般的光阴倏忽而过,五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人、许多事。尽管父亲执意要他承继君家的一切,天行却对兄弟间的权力斗争感到厌烦,反而花费许多心力扩展自己在江西的势力。 五年来,他陆续收购了宋家的产业,成了九江府最有财势的一方霸主。然而不管他如何锲而不舍地追查未婚妻的下落,伊人芳踪依旧杳然。 天行不曾想过要放弃。不管宋嫣然的遭遇如何,他都有义务找到她,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好不容易二弟承祀主动退出君家继承人的卡位战,天行以拥护他和承祀的两派人马数年来彼此交恶、互相倾轧,造成君家内部间隙为理由,顺水推舟地将烫手山芋丢给三弟如意,带领一干属下移师江西,开展自己的天下。 坐镇九江之后,他更是卯足劲查访宋嫣然的下落,然而那位童年时对他百般依赖、有着天真无忧倩笑的小女孩,似乎淹没在无情的岁月中,只余那咭咭咯咯的悦耳娇笑声在耳畔不断回旋,与另一道倩笑相叠。记忆中幽深漆亮的小女孩眼睛,和另一双晶灿似阳光的少女美眸交相叠映在脑海,占据他每一个梦,成了生命里的一部分。 *** 怒焰在天行平静的外表下猛烈燃烧,他就知道应该把尹青霞早点处理掉,偏那些长老们罗罗唆唆,说什么尹青霞再怎么说都是老二承祀的阿姨,这么做有失厚道。 哼!他们纵容尹青霞迫害如意,就不失厚道? 老东西!也不看看现在是谁的天下! 和风迅速和烈火交换了个眼光,知道主子正处在极端不悦的情绪中。 显然君家三少爷如意今早捎来的消息不值得人大肆庆祝。 和风掀了掀唇,他向来都对这位容貌绝色、深具智慧的三少爷颇具好感,挺好奇如意会有解决不了的事,需要麻烦他大哥。 “发生了什么事?如意少爷需要我们援手吗?”烈火性急地问。那封信柬是直接交到天行手中,他和和风都不晓得信里写什么。 “你们自己看!”君天行愤怒地将纸片射向下属,烈火扬手接过,和风揍过来看。 一会儿后,和风对眉头越拧越紧的主人道:“如意少爷在信里说,尹青霞、阎紫姬母女是被阎罗堂总护法宇文无名带走,请您不用担心……” “叫我不用担心?”君天行脸上出现一抹不敢置信的滑稽。“我能不担心吗?宇文无名可不是好惹的,上回没能掠倒他,还让他有机会劫走尹青霞这蛇蝎心肠的女人,我能放什么心?” “少爷。”和风眼光镇定地安抚他。“您注意到如意少爷的用词了吗?信上写道尹青霞母女是被宇文无名带走,请注意‘带’这个字眼,如意少爷并没有用‘救’,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君天行心念一动,沉着目光,等待属下解释。 “尹青霞发疯的事,我们在离开洞庭时便知道了。或许因为这个原困,如意少爷才会让宇文无名将她们母女带走……” “如意少爷不可能这么愚蠢吧?”烈火鲁莽地插嘴,和风狠瞪他一眼。 “你才蠢呢!如意少爷的聪明才智就算十个你也比不上!他虽然性情良善,倒不至于会做出对君家上下不利的决断。依我看,如意少爷八成是认定尹青霞做不了怪,又和宇文无名达成了某种条件的和解,所以才让他带走人。” 是这样吗?君天行与烈火分别以疑惑的眼光投向和风。 “如意少爷之所以写信通知您,一来是不愿意少爷在事后得知时产生不谅解,所以自个儿先行招认了。二来,则是要您肯定他的能力,不用再为他操心,大可以将全副的心思放在开展新事业上。” 望着和风脸上认真的表情,君天行不禁哑然失笑。也只有和风才能了解如意曲曲折折的心思,一个“带”字就能引出这连串解释,害他刚才白操一番心。 不过,如意究竟和宇文无名达成什么条件的和解?他挺好奇的。 “如意少爷在信中还提到另一件事,少爷是否注意到了?”和风迟疑地道。 君天行挑眉询问,看到尹青霞被宇文无名带走的消息,他早气疯了,哪有心思注意如意后来又写了什么。 “是……” “少爷。”慌张的脚步声自厅外奔进,君天行一名得力属下脸色僵硬地禀报。“大小姐她……” 天行看进和风眼中,从那双闪现着无奈、好笑的瞳眸里恍然明白信里的另一项消息。 洞庭君家的大小姐,君浩唯一的掌珠,君家三兄弟的大姊,于十一年前就嫁到京城的君明珠,大驾光临了。 这才是如意捎来的真正坏消息! 君天行的心咚的一声被狠狠敲击了。 *** “花开蝶满枝,花谢蝶还稀。惟有旧巢燕,主人贫亦归。”品味着于渍的这首<感事>,嫣然一手挽着满装绣线、布料的提篮,沿着田埂小径往家中的方向前行。 小时候父亲握着她的小手教她学写字,教她背诵诗词。父母过世后,大娘要舅舅将她领出宋府,舅舅老念着爹在世时是怎样的饱学之士,嫣然若连大字都不识,将来他没脸去见她爹。舅舅送她到周老师处听讲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老师赞她聪明,一点就通。后来她跟着周师母学刺绣,顺道听老师讲课,那些四书五经的,她倒没什么兴趣,但说到史记、汉书、三国志……这类的史书,还有水经注之类的游记,耳朵便不由得竖了起来。 手中的刺绣不再只是花鸟,还有想像中的各处名胜、历史典故。周师母直夸她心思巧,跟别人绣的不同。舅舅将她绣的枕套、被套、绣囊、手绢、布巾、绣画……等等各类织品拿到城里寄售,价钱卖得不错。其实那些主意都是从周老师处借来的书里学来的,跟她的兰心蕙质一点关系也没有。 噗哧一笑,她晶灿的眼眸被一只瘦小的蝶儿吸引住,顺道看向今年惨淡的收成。 缴了田租后,那些可怜人还有闲钱过冬吗? 嫣然心里不禁兴起一丝悲悯。 杨万里的<悯农>一诗道:“称云不两不多黄,荞麦空花早着霜。已分忍饥度残岁,不堪岁里闰添长。”佃农实在好辛苦,忙了半天,大半的辛劳代价却进了地主的口袋,要是再遇到闰日、闰月,那剩下的日子可更难过了。还好舅舅的地是自己的,娘嫁给爹时,爹就将数亩田地当聘礼送给外公。爹临终前,还找人叫了舅舅去,将娘的一些珠宝、首饰交托给他,对外诈称都当了陪葬品,否则凭小气的大娘丢给舅舅的十两银子,怎么够把她养这么大! 想到这里,嫣然不由得吐了吐小香舌,对亡父的先见之明佩服万分。 脚步轻快地走向舅舅的砖瓦屋子,除了周老师家外,这栋房子是村子里最大也是唯一的砖房,舅舅说是爹当年出钱替颜家盖的。所以在舅舅带她回到这栋屋子住下后,她一直告诉自己,这里有爹对颜家老小的关爱,她住在这里,等于分享了这份幸福。 一晃眼十年了,村庄不怎么繁荣、富裕,但大伙都像一家人哩。像她表姊、表妹出嫁时,村民都来帮忙,那几天真的好热闹。 想到已分别出阁的表姊、表妹,嫣然心里不禁有些失落,跟她同年龄或比她小的姑娘,大都有了人家,唯有她的亲事还不知道着落。 倒不是她长得丑、没人来提亲,在周老师那里读书的好几个住城里的殷实人家子弟,都请过人上门说媒,可是舅舅比她还挑,摇头,摇头,还是摇头,摇到现在她自个儿都怀疑这辈子大概甭想嫁出去了。 舅舅到底想替她挑什么样的乘龙快婿? 其实——她难为情地想,李公子和周公子人都不错啊。李公子有秀才的功名,周公子今年乡试高中举人,李、周两家家境殷实,九江府城里不知道有多少闺女想嫁他们,舅舅却接连拒绝了两家的提亲。 李公子上个月遵循父母之命迎娶夏员外的千金,她在周老师那里碰见他,李公子含着两泡幽怨的泪水默默凝视她,让她看了也好为他难过。夏小姐她是见过的,人不错啊,李公子为什么这么不开心?还用那种眼光看她,害她好过意不去,绣了幅喜幛,请周师娘帮她送到李家祝贺。 而周公子对她还没死心,仍不断请人向舅舅探口风。唉,尽管她对温文尔雅的周公子深具好感,但总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跟舅舅说要嫁他啊,只好就这样蹉跎过一日又一日了。 踏进颜家大门,一阵风吹得院墙边的老树沙沙作响,遮掩了她的脚步声。脑子里突然撞出两道深刻灼热的凝视,也就顺便将一张英气勃勃的俊美容颜给记起来了。那骑在马上的英姿恍若天神,乍见时曾炫惑了她的眼,若不是他送她的那片金叶子还贴身放在香囊里,她会以为那场邂逅只是仲夏午后的幻梦罢了。 她以为,只是以为,他看她的眼光应该有别的含意,李公子、周公子,还有其他向她舅舅提过亲的男子,都曾用过类似的眼光窥视她。当时她年纪小,辨别不出来,随着年岁渐长,有了一些体会。但就算他真的有什么含意又如何?从他的衣饰、气质及身旁的侍从,都可以看出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非富即贵。那样伟岸的男子又岂会看上一个渺小不起眼的村姑,进而向舅舅求亲呢? 该忘了他,那只是一场梦罢了,象周公子这样的人,跟她才能搭在一块,而不是那个早该湮灭在杳不可寻记忆中的男子。 低头凝视纤巧的玉指,心情幽幽荡荡起来,感染了秦韬玉<贫女>诗中的忧愁:“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书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什么时候才轮到她穿上华丽的嫁裳,风风光光的出阁? 终身所依在何处?她轻叹口气,收拾所有的幽怨,绽出笑颜走向厅门口。 高昂的谈话声迟疑了她的脚步,看进厅门,发现屋里聚集了村里有分量的长辈。不想打扰身为村长的舅舅和村民商量事情,嫣然打算绕过厅房、从厨房的侧门入内。她经过客厅窗口时,被里头的谈话声所吸引,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倾听。 “……村长,大伙儿实在过不下去了……”东邻的姚大伯张着干瘪的唇,白花花的眉毛全蹙向眉心,语气是一惯的苦涩。 “是啊,村长。您家里那块田是自个儿的,又有嫣然小姐那双巧手贴补家用,可不像我们苦哈哈……”尖酸的嗓音一入嫣然耳内,她立刻听出背对窗口的佝偻老妇定是村尾的张大婶。 “村长,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姚大伯的侄子,在城里某家大客栈当跑堂的姚小聪机伶地插嘴。他是厅堂里唯一的年轻小伙子,嫣然好奇地从窗口窥视他朴实却有些滑头的笑脸。 在城里客栈工作,姚小聪比村里的任何人都消息灵通,见广识多。每次回村里时,他总会带回新鲜玩意或消息,让村民们大饱眼福和耳福。不晓得他这次带回来什么,嫣然纳闷地想。 “您知道我们耕的田地,都是宋家的。从宋老爷过世后,宋夫人将田地租税都交给她堂弟杜亮管。杜亮那人尖酸刻薄又抠,老跟我们斤斤计较,明晓得这几年收成不好,还硬抽这么多的田租,叫大伙儿根本过不下去。” 身为村长,颜荣对姚小聪说的话再明白不过。杜亮那人唯利是图,根本不把村民的生计放在眼里,一味只想多捞些钱。 “现在好不容易宋家把村里的田地都转卖给君大爷,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把杜亮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全掀出来。君大爷对下人和善是有名的,只要我们求他,说不定他愿意减免大伙儿的田租,让大家今年能过个好年。” 听了姚小聪接下来说的话,颜荣有所感触地喟叹一声。宋老爷过世才十年,宋家的产业已经败成这样了。先是通宝阁在五年前顶让给人,然后是其他的茶行、米店,再来则是卖田卖地。宋老爷地下有知,定然对独子的败家行为嗟叹不已。 “小聪,你真的认为那位君大爷会愿意帮我们吗?他是打哪冒出来的?怎么我们从来没听说九江府城有这号人物?”一直默不作声的祁大叔终于开口问道。 “祁大叔您有所不知,说到这位君大爷的来头可是不小。”小聪眉飞色舞地道。“早在五年前,君大爷就顶下了通宝阁,后来又陆陆续续收买下宋家的产业,人家现在可是九江府的首富。君大爷的家底深厚,虽是外来客,但洞庭君家在中原名声响亮,是湖广第一富家。君大爷名下的店号,包括我跑堂的悦宾客栈都是他的,多少人挤破头想去上工,因为君大爷为人慷慨,对下人不知有多好哩。” “洞庭君家”,颜荣脑子里塞满这四个大宇,无法再做进一步思考。 还记得宋老爷临终前召他去吩咐的那段话,他说嫣然已许配给君家的大少爷,要他照顾嫣然,等着君家前来迎娶。 这些年来,颜荣苦苦盼着君家的人来,每隔一段时间,便请在宋家对门的刘家当管事的朋友帮忙打探,可是君家一直没消没息。 尽管有不少殷实人家的子弟请托媒人上门说亲,他都不敢答应嫣然的婚事。不只是因为嫣然已经订亲,还有他不能也不愿意委屈了嫣然。 她的母亲,他唯一的妹妹颜妮,为了沉重的家计不得已嫁给大她二十岁的宋力鹏为妾,庆幸宋老爷真心疼爱颜妮,爱屋及乌地照料颜氏一家老小,这份恩德他永远记在心上。为了报恩,他尽心照料外甥女,而嫣然也出落得标致美丽,寻常的乡绅村夫,怎配得上她出众的才貌? 只有富可敌国的君家,宋老爷生前为她择定的佳婿,才匹配得上她吧? 血脉最温热处开始沸腾,颜荣迫不及待地想求证小聪口中所言的君大爷,是否就是君家的大少爷?! “小聪,快告诉我君大爷的名讳!” 村长伯急切的问话,吓了小聪一跳,总算在客栈里见识多了,小聪很快恢复正常回答。 “君大爷的名讳是上天下行。” 君天行! 灼热的气流直往眼里冒,颜荣激动地握紧拳头,终于让他等到了。 第三章 一手捂着胸口,感觉到玉佩抵在皮肤上的温润,宋嫣然眨着绵密睫羽,讶异着事情怎会这么巧。 自小就佩戴在她身上——除了父亲召来舅舅,命她将玉癿取下交给舅舅,到她去舅舅家前的那段日子外,镌刻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玉癿从未离过她的身。 为此,她又要感激父亲的先见之明了。 大娘的亲信仆妇在爹过世后没多久,便到她房里大肆搜刮,若不是奶娘帮她藏了些,只怕连贴身衣物都给她们抢走,更别提值钱的金饰玩意了。 八岁的她,看到了恶奴欺主的丑恶嘴脸,也受到了如奶娘这类的忠肝义胆忠仆的保护,更深刻领悟到失去父亲的自己,不再是往昔养尊处优的小姐了。 为了适应新生活,更为了不增添舅舅的负担,嫣然以笑脸迎人。不同于往昔的是,她的笑并非是完全无忧,而是刻意将悲伤隐藏,像把心事藏在背后的铜镜,永远只展露光亮的一面。 大家都看到她欢笑的一面,不知道她也有忧愁吧。久而久之,她似乎也遗忘了那些悲伤。 “小聪,带我去见他。”颜荣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眼光霍霍地逼迫小聪答应。 “村长伯……”小聪被他的目光压迫得口吃起来。自然是要带村长伯去的,可是,他话还没说完呢! “小聪,村长伯答应去见君大爷了,你可得快点安排。”张大婶急切地催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催着小聪,根本不让他有机会开口说话,最后他受不了,人吼一声,趁着大家目瞪口呆怔愣住,赶紧抢回发言权。 “君大爷是何等人物?能说见就见吗?我姚小聪不过是他名下产业之悦宾客栈里的一个小跑堂,有什么资格觐见他这个大人物?” “小聪……那你之前说的……不都是废话吗?”小聪的伯父姚大伯气得结结巴巴。 “伯父,我是没办法安排村长大摇大摆到君府谒见君大爷,可不表示不能让君大爷主动注意到咱们,进而有机会到他面前陈情。”小聪斜睨着眼,一副很有把握。 “什么办法?”颜荣迫切地问。 小聪不大自在地回避颜荣的眼光,心里忐忑着。不管啦,他是为村民好,可不是为一己的私利。答不答应还得看村民。 “嫣然小姐。” “嫣然?”颜荣跟在场的其他人一样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小聪搔搔头,可恨他脑袋爪子就这点聪明,不然也不用委屈嫣然小姐了。 “君大爷喜欢鉴赏美女。”他有所保留地道,见众人瞪得更大的眼睛里仍然只有茫然,重重叹了口气,进一步解释。“府城里出色的名妓,没个不巴结君大爷的。君大爷的惜花声名,慷慨大方的出手,是出了名的……! 颜荣的心直往下沉,老爷子为嫣然选定的佳婿是个贪花好色的花花公子? “死小聪,敢情你是当龟公啊!主意居然打到嫣然身上了!”张大婶第一个发飙,站起身就要过来打小聪,小聪赶紧大声喊冤。 “冤枉,小聪没这个意思。”他苦着脸闪躲张大婶的追打。“我不是要嫣然小姐去……哎唷!君大爷虽然喜欢女色,可从来没调戏过良家妇女,只是对美女心软……哎唷!上回有个标致的卖花女在客栈里被人调戏,刚好被君大爷撞见,立刻命手下将那两个地痞给撵出去。还在那位姑娘哭哭啼啼下,请了大夫为那位姑娘生病的父亲看病,并给了她不少银子。君大爷可没对那位姑娘怎么样喔,他是君子啦!” 听到这里,颜荣心里重新亮起希望。人不风流枉少年,只要人品不差,一点小瑕疵无伤大雅。 “小聪,你是说……” 小聪闪过气喘吁吁的张大婶最后一记强弩之末的捶打,窜到村长面前小心回话。 “只要让嫣然小姐在他面前晃一下,吸引他的注意力,我们就可以乘机到他面前说话了。” “晃一下就行了吗?”姚大伯狐疑道。 “嫣然小姐是个大美人哩,十个人见了有九个人眼睛移不开。” “那另外一个人呢?”祈大叔好奇地问。 “他是个瞎子。”小聪笑嘻嘻地回答,引来众人莞尔。 厅外的嫣然听得双颊泛红,以手搭着颊。她哪里是什么美人了?小聪就爱胡说八道。舅舅可别真信了他的话才好。 厅里的颜荣则陷入沉思。 嫣然十八岁了,他不能再等待君家主动上门,他得去找君天行。若是到时他没给一个满意的交代,他也可以死了心,替嫣然另择一门婚事。 周举人是个不错的选择,尽管私底下,颜荣仍认为他配不上嫣然。不过周家家道殷实,周老爷、周夫人对人仁厚,周书宇更是个知上进的士子,嫣然嫁给他不至于受太大的委屈。 “好。”他下定决心,对小聪点头。 “好?”小聪没想到村长如此开通,不禁心喜若狂。有嫣然小姐出面,这桩事八成可行。 厅外的嫣然却完全怔住了。舅舅居然答应?为什么?难道他真的认为自己可以吸引君大爷的眼光? 可是……这件事……热气不断自皮肤内层住外冒,嫣然头晕目眩起来。多羞人啊,尽管是为了帮助村民,她仍然无法接受舅舅的决定。 为什么要这么做?向来疼爱她的舅舅,竟然这样出卖她?嫣然无措了。 夕阳迅速往下沉,天地笼上一层暮色,黑夜来临。 *** 伸手扶出大姊,那张呶呶不休的小嘴仍没有停下来的征兆,君天行当场有拂袖离开的冲动。 从她三天前来访便唠叨个没完,到往九江府最热闹的仕女购物商店街一路上,她仍讲个不停,君天行实在怪不得向来好脾气的三弟如意会受不了大姊的气焰,将她送来九江给他。他甚至猜测姊夫镇国将军李达仁,是不是因为受不了大姊的唠叨,才自动请缨去对付寇边的瓦剌军。 老天爷,她还要重复几回? 从三弟媳唐滟如何不尊重她,到他放弃君家继承人的位置,窝到九江这种地方,害得父亲日夜挂念,她都可以照一天三餐念给他听。他到现在还没有崩溃,实在是出乎一干手下的意料。 大姊真是被宠坏了。 君天行放开大姊柔嫩的玉手,改而从马车上抱出一对外甥。也不想想自己是嫁出去的女儿,不能仗着父亲宠爱她,就回娘家作威作福啊。 人家唐滟才刚怀了身孕,害喜害得厉害,哪有心情、体力应酬她。况且她还嫌东嫌西,一迳拿京里的繁华相比,他若是唐滟,早将那张嘴缝起来,把她打包送上马车赶回京城去了! 咦?怎么安静下来了? 耳根子突如其来的清静,倒让天行感到不习惯。定神一瞧,发现大姊在侍女扶持下,走进他名下产业之一的彩绣坊。负责彩绣坊生意的巧姊儿,堆着一脸的笑热络地将她迎进店里去。 天行恍然大悟。 在外人面前,大姊总是端出温柔贤淑的官夫人派头,尤其是在逛街购物时,一张小嘴方会稍事歇息,改用那双不说话时才能显现出风情万千魅力的眼睛替代。 他一手各牵一名孩童。 李礼红今年十岁,小她三岁的男童则是弟弟李礼纶。比起他们的母亲来,君天行宁愿伺候这两名小祖宗。 镇国将军夫人君明珠,一踏进店里,眼光不由自主地停在墙上的一幅绣画,难以移开。 从技巧、用色、构图方面来看,都显示出绣画人的不凡功力,但君明珠同一般人一样,并非被绣画技巧所吸引,而是被那帧如真实图像缩影画面里的皎若朝霞般明媚、笑容可爱的少女给迷住。 栩栩如生,有着清纯甜美笑容和一双顾盼生妍美目的可爱女孩,仰着优美的侧脸娇笑地抱住一头黑色的骏马,偎依向它。一双美丽的莲足赤裸在青绿的草地,从线条飞扬的裙裾,和自然起伏的草浪,仿佛可以感觉到风在流动。 这是幅很动人的画。 动人处不在于美丽的图面,而是少女灵动眼眸焕发出的快乐满足,仿佛只要能拥住那匹马,便是最大的幸福。就是那份几乎要从图面上满溢出来的幸福,让人忍不住胸臆间跟着涨满暖意。 君明珠蠕动樱唇,想开口问巧姊儿这幅绣画的出处。小嘴微张,正要说话时,却被身后情绪激动的男声粗鲁地捷足先登。 “这幅绣画打哪儿来的?” 大老板难得光临,还纡尊降贵地开口询问,巧姊儿赶忙堆满笑脸回答:“是咱们九江府最出色的刺绣高手宋姑娘绣的。” 见老板眼光失神地瞅着画中人不放,严峻的脸色竟然柔和起来,巧姊儿放大胆继续道:“这幅绣画是嫣然姑娘十四岁时绣的,若不是为了替她将出嫁的表姊添妆,嫣然姑娘可舍不得卖这幅呢。我是好说歹说才让她……” 是她! 掩不住心中的欣喜,以及一丝的懊恼,天行激动地瞅着画里笑语嫣然的绝色少女。 他居然在五年前和自己亟欲找寻的人儿失之交臂! 原以为已经忘了的,却在重见到那张快乐容颜而从记忆深处跃现。她的笑颜曾困扰他许多夜晚,为了遗忘她,他夜夜笙歌以麻醉自己,没料到她本该属于他的,没理由忘记。 他懊悔当时没问她名姓,否则不会直到现在才寻到她。可知他为她众里寻觅千百度,可知他为她牵肠挂肚到今年,可知他有多想望她、挂念她吗? 而她,一直在他触手可及之处,他却傻得不能及时伸手把握。 “嫣然倒是个挺雅的名字,画中人是……”君明珠睇了一眼弟弟怪异的神情,向巧姊儿打探。 “就是嫣然姑娘本人啊。”巧姊儿没发现老板的不对劲,向君明珠送了个意味暧昧的眼色,神秘兮兮地往下道:“嫣然的名字可真特别,就像她的笑那般甜那般美。不少夫人、小姐看了这幅绣画都移不开眼光,央着要买她其他的绣作,还要嫣然为她们绣画呢。还有一些太太们,看上嫣然饱满、有福气的脸型,说她是大富大贵的相,遣了媒婆往她家说亲去……” “她嫁人了?”君天行如受重击。 “才没呢。”巧姊儿道。“颜家大门都快被九江府里的媒婆给踩平了,她舅舅硬是不肯点头。唉,嫣然姑娘都十八了,可不能再这样蹉跎下去。” 一抹惊悦的情绪流窜在天行的血脉里。 一定是她。名字同为嫣然,又姓宋,还有个姓颜的舅舅,不会错的。 “她住在哪?”君天行一把揪住巧姊儿质问。 , “天行,你做什么?”君明珠拉住弟弟的袖子制止他的失礼。 “大姊,别管我,我一定要找到她。” “天行……” “告诉我,她在哪?”管不了满屋子顾客诧异的眼光,天行只想知道心上人的下落。 “南门外的景星村……”受不住老板杀人似的眼光逼迫,巧姊儿颤抖地回答。 “天行,你干嘛?”见弟弟急着往外跑,明珠捉住他的手。 “我要去找她。” “没头没脑地跑去找人家姑娘,把我和礼红、礼纶放着不管……咦,礼红和礼纶呢?”看不到一双儿女,明珠惊得花容失色。 天行心里自责,刚才他全神放在那幅绣画上,连牵在手中的礼红、礼纶什么时候跟他失散都没注意到,他怎会这么没有警觉性?这不该是他会做的事! “礼红,礼纶……”明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伸长脖子四处搜寻,天行边安慰她,边吩咐巧姊儿挪出人手帮忙寻找,翻遍了彩绣坊仍见不到这双姊弟的踪影,他将明珠交由巧姊儿照顾,飞身奔出店外。 *** 趁着母亲和舅舅不注意,礼红携着弟弟溜出彩绣坊,沿途上躲躲闪闪,来到街口的布店前。 姊弟俩的目标,当然不是布店啦,而是离彩绣坊有两条街的庙口闹区。那里有吸引礼红的卖画糖摊子,还有礼纶爱吃的冰糖葫芦。 站在伙计来来回回忙着卸货的布店前,礼红拿不定主意该走哪个方向。四边的街道全长得差不多,她睁着圆滚滚的乌睥,努力想从贩卖不同商品的店家寻找出与她脑中记忆吻合的正确方向。 “我记得要往左边走喔。”礼纶仰起的小脸满是笃定,礼红不禁迟疑了。她记得要往右边走,可是礼纶好像很确定是左边。到底是左边还是右边? 礼红左顾右盼,无法决定。礼纶干脆蹲下身,掏出怀里的糕饼,喂食摇摇晃晃走过来的小土狗。 一名孔武有力的布店伙计,走向满载布匹的驴车,扛起五匹布,回程时发现小土狗碍着他前方的路,粗鲁地蹋了狗一记。土狗吃痛狂性大发起来,汪汪叫地扑向他大腿,张嘴咬下。 “哎唷!”伙计痛呼一声,从地面跳了起来,仍甩不脱紧咬住大腿的可恶土狗,反而失去平衡,肩头扛的五匹布分从不同的方向往上抛落,离他只有两步远的礼红、礼纶姊弟倒楣地分到两匹布。 和舅舅进城,想顺道往彩绣坊寄卖绣品的宋嫣然看到这一幕,不及思索地抛下手中的包裹,扑向前方的两名孩童,以身体护住呆住的孩子。膝盖在石板路上狠狠撞击,还不及呼痛,厚重的布匹便往身上袭来,其中一匹布敲在她的腿筋上,痛得她几乎失去意识。 奔出彩绣坊,往前寻找一双外甥的君天行,刚好目睹到这一幕。他冲上前查看究竟,眼尖地发现一团混乱中的两名孩童。挥开碍事的布匹,将护住两个孩子的女郎抱入怀中检视,青布包头的秀发因这场意外而散乱下来,天行扶住她的头,精睿的眼光在捕捉到那张似曾相识的清雅丽容时惊愕地瞪大。 盈盈眼眸中含着两泡痛苦泪水、忍痛忍到将形状美好的下唇咬得粉白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他渴望见到的宋嫣然。 在如许的睽隔之后,再一次的不期而遇,她比他记忆中更加美丽,痛苦的表情宛如数万枝细针般穿透他的心,他颤抖着手抚摸她柔亮的发瀑,心为之悸动。 感受到环住她身体的男子温暖,嫣然羞赧地强忍剧痛,集中注意力想看清楚抱着她的男人。 当视线触及和埋藏在心田深处的俊容相叠的男人脸孔时,嫣然讶然地瞪大眼,复又迷失在他充满呵怜、心疼的灼热眸光下。目眩眩,眼花花,沉寂已久的心弦被蓦然挑动,麻热的情潮窜遍全身,眼里起雾,心境却出奇的平静安适,腿上的疼痛似乎消减了许多。她释然笑开颜,涟漪般扩散在如春日芙蓉的脸庞,双眸深处凝结的泪滴,是去日无怨、今生无悔的痴迷。 感觉到心被什么击中了,君天行震动不已。 紧闭的心扉又一次被推开,而这次他无心也无力再将心门锁上。 *** “君大爷。” 在老姚伯侄陪同下,跟着君天行进人华丽大厅的颜荣,仍一心记挂着外甥女的伤势。 君天行吩咐管家安置他们后,将宋嫣然抱进内室,身后还跟着应诊而至的大夫,忙了大半天,君天行才施施然现身,端坐在主人之位接待他们。 从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威棱俊容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姚小聪不安地在座位上欠身,他从没想过自己也有成为君大爷座上客的一天。事情的进展比他预料的来得顺利,带着伯父在客栈里等待的他,哪知道和村长去彩绣坊寄售绣品的嫣然居然会适逢其会地救了君大爷的一双外甥,实在是天助他们也。 “君大爷,我外甥女的伤势……”压抑不住心中的忧虑,颜荣迫不及待想知道外甥女的状况。 “您是嫣然的舅舅吧。”眼前的这位长者,给天行十分良好的印象。厚朴古拙的面容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忧愁,刻划了皱纹的眼角,露出对人事沧桑的洞悉。尽管衣饰朴实,做一般农夫打扮,却有种端静沉稳的气质,跟寻常质朴的农人有些不同。君天行深深看进颜荣眼里,或许这正是属下一直找不到嫣然下落的原因,颜荣绝非一般的佃农,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佃农。 外甥女的名字被他这么自自然然地挂在嘴边,令颜荣心生警觉。他凝神打量君天行,从他清朗的眉目间流露出的气势,知道他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他是个相当英俊的年轻人,饱满的前庭,瘦削的脸颊,方正的下颚,加上浓密有致的卧蚕眉下那双深炯清澈的眼眸,在在显示出他的出身不凡,教养良好。 这样的男人,才足以匹配得上他呵宠爱护的嫣然,就不知道他对当年两家父母所订下的婚事,是否有足够的诚意实现。 嫣然如今只是个身世寒碜的小村姑,而宋家的家况又已今非昔比。 颜荣愀然地紧拢眉,严肃地点头,算是回应他之前的问题。 天行得到他的回应,微扯唇角道:“大夫已经诊断过了,嫣然伤到右脚筋脉,暂时不宜移动,得休息大半个月。” “她现在……” “大夫替她敷了药,开了宁神的药方,服侍她睡下了。” “我可以看看她吗?” “自然,我立刻带舅舅去看。”忆及嫣然自始至终都没改变的乐观笑容,天行打心里对颜荣产生诚挚的感激。若不是他善待嫣然,可怜的嫣然不晓得会变成怎样。情不自禁地让唇边噙着的温和笑意向老人家扩散开来。 他亲蔫的称呼不但让颜荣受宠若惊,也让一旁的姚小聪下巴险些掉下来。心里狐疑着村长和君大爷之间的关系,正想好好琢磨这层关系是否和美丽的嫣然小姐有所关联时,见君大爷起身邀请村长,而村长也有跟他离开的意思,小聪不禁情急起来,他可不能让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从眼下溜过,忙咳了一声。 颜荣机警地看向小聪,接到他急使过来的眼色,脚步迟疑。 这些微的变化,自然逃不过天行的眼光,他询问地看向颜荣。 “君大爷,嫣儿的事可以等一下,我们此次进城是有件重要的事,想请君大爷帮忙。” “哦?”天行坐回榻上,以眼神示意颜荣往下道。 颜荣虽身为村长,却不是个善于言词的人,看了小聪一眼后,对天行道:“姚小哥是我同村这位姚大哥的侄子,这件事他最清楚,君大爷不妨问他。” 君天行将眼光掷向小聪。 “小的……姚小聪。”被大人物的眼光扫到,小聪顿时结结巴巴。 “我知道。”天行懒洋洋回答。他在客栈见过小聪几次,他招呼客人的机伶模样令人印象深刻,何况他向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小聪对大老板居然记得他,不禁喜上眉梢,胆气一壮,慷慨激昂地说了起来。 “小聪是为景星村的村民请命而来。咱们村里的大部分村民都是宋家以前的佃农,宋家自宋老爷过世后,大权就落在宋老夫人手中,她滥用她娘家的人,像现在管咱们村里佃租的执事杜亮就是宋老夫人的堂弟。那家伙向来不管佃农死活,只顾着中饱私囊,死要钱,可不管佃农们日子是否过得下去。咱们这些苦哈哈的佃农,虽然曾鼓起勇气向宋志杰揭发他的事,可宋老夫人护短,杜亮反而变本加厉地欺负咱们。他占着宋家在甘棠湖畔的别业称王,吸佃农的血,却把这些血汗钱收进自己的口袋,宋家之所以会败成这样子,杜亮也要负一部分的责任。” 天行眉目一沉,宋家在甘棠湖畔的产业他是最近才收购的,由于这阵子忙着开拓南昌的事业,挪不出人手来处理,暂且放任不管,才会错过早些寻到嫣然的时机。只是他料不到还留着一个祸害占他便宜,连宋伯父甘棠湖畔的别业也任人糟蹋。 “小聪,你们来见我就是为了揭发杜亮?”他挑眉询问,看出小聪并不是那种甘于平淡的升斗小民。 “当然还有顺便将村中佃农日子过不下去的苦状陈情给君大爷知道。”小聪露出讨好的笑,如果再顺便让君大爷对他有好印象就更好了,只要能逮到机会接近君大爷,他将来还怕没前程吗? 君天行深深看小聪一眼,对他的机伶投以莫测高深的神秘笑容。 “小聪是认为君大爷不会坐视手底下的人吃苦。俗话说皇帝不差饿兵,大伙儿都饿得没饭吃,谁有力气为君大爷的田耕种?” 小聪的话深深打动君天行的心,他吩咐身边的侍从找来和风,要小聪将杜亮的恶行和佃农的窘况跟和风重复一遍,便起身领着颜荣离开大厅。 两人行在花木扶疏的花园小径,颜荣突然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舅舅有话要说吗?”君天行侧转过身,温和地看向他。 “嗯。”颜荣拢了拢眉,眼光看向隐现花树间的凉亭。 “我们到那边谈。”天行领他走进亭内,和颜荣对坐后,静静等待。 第四章 “老夫想先确定令尊单名可是浩字?”颜荣小心翼翼地求证。 “没错。”天行猜想宋力鹏定是在临终前,将他和嫣然的婚事交托给颜荣了。 “令堂柳氏?” “先母的确是。” 闻知天行的母亲过世,颜荣眼中浮现一丝难过。他曾听妹妹说起,君夫人待她的高厚情谊。 “先母是在十年前过世的,妮姨和宋伯父刚好也在同一时间谢世。当时家父处在极端悲痛中,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派人上门吊唁,错过了将嫣然接回君家的时机。” 眼光幽幽地凝视向远方,天行心中泛起母丧时家中的愁云惨雾,他对母亲的哀思悲痛。当年才八岁的嫣然,骤失疼爱她的双亲,所受到的打击必定远甚于他。 “嫣然那时候一定很难过。” “这孩子向来坚强。”缄默的颜荣眼眶泛起热气,喉头哽咽。“她娘过世时,她强忍悲伤,不敢在老爷子面前掉泪,为的就是怕她父亲伤心。后来老爷子也病了,嫣儿更是衣不解带地亲事汤药,时时以轻软的笑语逗老爷子开心。很难想像她才八岁,她是个再贴心不过的孩子了。” 颜荣喟叹一声,脸容陷人哀戚,鼻头酸热。 “她奶妈告诉我,老爷子才刚断气,夫人就纵容她身边的仆妇到嫣儿房间搜刮,幸好奶妈机警,之前就收拾了不少老爷子买给嫣儿的值钱玩意藏起来。奶妈说嫣儿面对那些恶仆丝毫不惧,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便回到老爷灵前守候。可怜她小小年纪就看到人世间最丑恶的一面,老爷子出殡后,嫣儿跟着我回家,什么都没说,只在半夜里偷偷掉泪,又怕吵着和她同寝的表姊、表妹,不敢哭出声,隔天还以笑脸迎人,却不晓得她红红的眼眶早已泄漏了心中的悲伤。” “嫣儿……”涩苦的气流冲向眼瞳,心房为嫣然所受的苦而蛰痛。天行深深自责,恨自己没能在她身边呵护她。如果母亲一过世他即来寻嫣然,她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她总是露出可爱的笑脸,为的就是不让我们为她担心。跟着我过活后,家里的事她都抢着做,我跟她舅妈疼惜她娇贵的身子,舍不得她吃苦,嫣儿却以灿烂的笑颜对我们道,她现在是家中的一份子,要跟家里的姊妹做一样的活,吃一样的饭菜,我们听了后,实在是……”颜荣哽咽得无法继续,外甥女的懂事,是那么让人怜疼,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嫣然不要这么善体人意,宁愿她自私点、骄纵点,他也不会对死去的妹妹和老爷那样愧疚了。 没想到看似无忧的笑脸下,藏的竟然是一颗涩苦的心。 将所有的苦幽结心苞,选择将一瓣一瓣的欢颜展现给爱她的人看,不让如莲心般的苦涩困扰别人,将欢笑呈现在灿烂阳光下。 没有人知道这朵解语花内心深处的伤痛,欢笑背后的苦涩只能自己品尝。天行握紧拳头,再次怨恨自己未能及时守候在嫣然身边,将她圈进怀抱里给予安慰。他发誓,不会再让她的欢颜里有一丝勉强,他要她真正快乐、真正幸福,晶灿的眼眸同小时候一般天真无忧。他发誓一定要做到! 颜荣吸了吸鼻子,将喉头的苦涩吞回。过去的已经过去,再追忆只是惘然罢了。他该着眼的是嫣然将来的幸福。 “其实我这次进城,除了替村中的佃户请命外,主要还是为了嫣然。”颜荣凝视天行坚毅的俊脸,迟疑地道。“当我从小聪那里听说你来自洞庭君家,就在猜想你会不会就是老爷子临终前要我等待的君天行。十六年前宋老爷和令尊、令堂曾……” 等不及老人家吞吞吐吐的说完,天行爽快地接口道:“订下我和嫣然的婚事是吧?其实我一直在找嫣然,却始终找不到她的下落。关于这件婚事,先母临终前还牵挂着,交代我要善待嫣然。舅舅放心,一等嫣然的脚伤痊愈,我便会送她回村里,禀告家父,择定日期迎娶她。” 颜荣心上的大石头放下,露出释然的笑容。 “老爷子果然没有看错人,君家人确是守然诺的君子,倒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之了。” “舅舅这话是……”天行疑惑地扬眉。 “唉!”颜荣不好意思地避开他的凝视。“嫣然十八岁了,一直等不到君家来提亲,我不得不替她打算。总不能让她继续蹉跎年华下去吧?这些年来,上门提亲的人不在少数,碍于君、宋两家的婚约,我始终没有答应。来找你前,我做了最坏的打算,要是你不承认这桩婚事,就为嫣然另择良婿。” “怎么可以!”突如其来的暴怒连天行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是怎么了?嫣然的舅舅所担心的并不是没道理,他干嘛对老人家发脾气? 俊脸胀得通红,干涩地咳了声以掩饰自己的失措。 “我是说嫣然是我的未婚妻,哪有另嫁他人的道理。” “当然。”天行脸红脖子粗的着急样子,奇异地取悦了颜荣,他勉强吞下喉咙里的咯咯笑声,却制止不住直往上扬的唇角。“你既有心完成这桩婚事,老夫乐观其成。不过嫣然住在这里,是不是有点于礼不合?” 老人家的疑问,令天行一时语塞,还好及时想起了他那位不请自来的大姊。多亏她,否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嫣然重逢。 “请舅舅放心。家姊镇国将军夫人,暂时会在我这里做客,有她陪伴,足以堵住悠悠众口。再说我和嫣然是未婚夫妻,早晚会成亲,应该不会有什么闲言闲语。”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颜荣站起身,心情出奇地愉快。呵呵,天行华贵的气质,俊朗的外貌,比前来求亲的年轻人出类拔萃,老爷子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 瞪视透过纱帐照射进来的午后阳光,宋嫣然仍然有作梦般的不实感觉,心情起起落落,忽喜忽悲。 早上醒来时,她像往常一样准备下床梳洗,才要翻身时,右脚的抽痛沿着腿筋往上蔓延,她忍不住轻声低哼,立即有个梳着三丫髻的青衣姑娘赶到床前,戒慎惶恐地问她需要什么。 嫣然连眨了好几次眼,昨天发生的一连串像梦境般的情景,在脑中倏忽闪过,猛然记起所处的地方不是舅舅家,就像身上穿着的这件质料上好的白色睡褛,不是她自己的一样,这间华丽中不失典雅的睡房,跟她惯常睡的朴实房间完全不同,连薰染香味的绣花枕被,都不属于她。 她是在哪里? 记起来了。 昨儿个她昏昏沉沉之际,舅舅在那人的带领下前来探她。看到那人,嫣然娇羞的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只好顺着袭来的困倦半合上眼眸。意识逐渐涣散时,仿佛仍感觉到那人温暖的凝视笼罩住她,舅舅说的话,跟着听得迷迷糊糊,好像是说要她放心留下来休养,那人会照顾她之类。 想到这里,嫣然眼里的茫然完全消失,粉脸胀得通红。 她在青衣姑娘——桂儿的搀扶下,解决了生理需要,然后是近十年来的第一次,被人当做是千金小姐般的服侍照料。净手洗脸穿衣梳妆,全部由着别人打理,身上的衣物跟她原先的粗布衣裳完全不同,而是上等的丝绸;连发上的饰物都是金钿玉簪,价值不菲的明珠珥王当悬在她耳垂上,雍容华贵的装扮看得她眼都花了。 “小姐,好美。”桂儿娇笑地赞美她,嫣然颊上的晕红反映在铜镜里有着一双描黛媚眼、柔滑如脂的肌肤渲染两团红霞的姣好脸蛋上。 那真的是她吗?: 嫣然睁大眼,难以相信。 镜里云鬓雾髻、肤光似雪的美丽佳人真的是她吗? 绫罗绸缎所堆砌出来的风神高雅仪态,炫惑了嫣然的眼睛,她觉得镜里的人好陌生,像她又不像她。 除却那层华衣后,她还是自己吗?嫣然陷人困惑的情绪中,直到桂儿从厨房工作的华嫂手中接过新鲜的鲍鱼粥,肚子咕噜作响的嫣然才回过神来。 鲜美的滋味是许久未曾尝过的,嫣然那刻真有感激涕零的冲动,同时也有些不安。独享这美好的滋味,不能跟舅舅、舅妈和表哥一起分亭,她是不是过分了些? 可是,真的很好吃,要是……要是能求得主人的允许,带一点回去舅舅家就好了。 咦,舅舅呢? 他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惶恐的情绪在嫣然心里流窜,勉强露出笑脸感谢桂儿的服侍,桂儿受宠若惊地摇手,嫣然笑了笑,不再勉强她接受自己的谢意,只温和地开口问她舅舅的事,桂儿仍是摇头,忙着准备香片茶给她漱口,又拧了条温热的毛巾替她拭脸。 好像回到了从前倍受宠爱的小姐生涯。 嫣然不明白此间的主人为什么对她这么好,狐疑之际,想起舅舅前天晚上对她说的话。 舅舅说她有个未婚夫,这消息令她震惊,难怪舅舅一直拒绝求亲的人。舅舅还说她未婚夫叫君天行,她颈间悬挂的那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玉癿,就是夫家给的信物。舅舅怀疑九江府的君大爷就是君天行,所以要她一起进城。 怪不得舅舅会同意姚小聪的馊主意,害她误会了舅舅,以为舅舅要出卖她。嫣然想起这事便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实在太不该了,舅舅是这么疼惜她,怎么可以误会舅舅! 所以,昨天一早她就跟着舅舅和姚大伯进城里。她揣着要送到彩绣坊寄卖的绣品,没想到在路上见到两名孩童遇险,想也不想便跑去救人,倒楣地被布匹砸到脚,脚踝上捆了一处像棕子般的包裹,膝盖也被小心糊上药膏。 但那是之后的事,在大夫替她上药之前,她疼得心都要翻转出来的身体,一直都是待在一副健实温暖的怀抱里。忆及那副胸膛的主人,嫣然的脸再度红成熟透的柿子般。 长大之后,连舅舅都没这样抱过她,她却让一名英挺的男子如此对她。而那名英挺的男子,还是她一直悄悄藏在心房,有过一面之雅的俊公子。 他……哎呀,好羞。可是又不能不继续想下去啊。 他把她抱到这里来。 先是一团混乱中安抚两名吓坏的孩童,然后以冰冷得让人从脚寒到头的声音对闯祸的伙计说话,吓得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店里把掌柜拉出来。那人对店掌柜仍没什么礼貌,她还记得他当时冷峻严厉的表情,比周老师罚学生时还要凶。不知道他跟店掌柜是怎么说的,只交代几句即有人赶了辆马车过来,然后不理会在一旁想接过她的舅舅,也不管一名跑过来搂住两名孩童哭叫的贵妇人,他将她抱上马车,把所有的混乱留给店掌柜。 稍后,在两人独处密闭马车的短暂时间里,她痛得晕过去。但在要晕未晕之际,仿佛听见他淳厚好听的声音以一种哄婴孩的温柔旋律在她耳畔咕哝,厚实温暖的大手在她背部抚揉,某种熟悉感自遥远的记忆处升起,她奇异地感到安全。 直到大夫替她医治,她被脚踝上的椎心之疼痛醒,睁开弥漫着泪雾的眼睛,看到他拧着吓人的一字眉,冒火的眼光紧盯向耆艾的老大夫放在她足踝上的手,害得老大夫边抖着手边冒冷汗地替她接骨治疗,起身时还不敢看他,僵直背交代她的伤势无恙,休息大半个月即可,他拧紧的眉才舒缓,唇部紧抿的严厉线条跟着松懈。 等到那双幽深如井、漆亮如夜星的眼眸转向她,内在的温柔使得他的眼散发着能迷醉人的温暖光芒,他试着想投给她一个笑容,但那两片泛白的美丽嘴唇只是抖了抖,扭曲的笑容刺痛了嫣然的心,眼泪突兀地充盈着她的眼,他立刻趋前以结实的双臂拥住她,轻声在她耳畔哄慰。 “没事了……”他一再重复,灼热的鼻息吹拂得她的皮肤发烫,鼻端闻到他夹带男人气息的温暖味道,心被薰暖迷醉。 不知过了多久,嫣然感觉到他灼热的唇在她额际轻触了一下,她羞得不敢睁开眼。他以为她睡着了,将她轻放在床上,交代侍女照应她,才悄悄离开。 后来,服过药的她果真陷人昏沉,直到舅舅来才勉强打起精神,对舅舅的话却听了个迷迷糊糊,害她到现在仍搞不清楚状况。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留她在这里?这栋华丽的住宅是属于他的吗?舅舅为什么这样放心由他来照顾她? 种种问题,困绕着她单纯的小脑袋,她终于忍不住向桂儿探问此间主人的身分。 “小姐不认识君大爷?”桂儿显然比她还要震惊。 原来他就是…… 颊生芙蓉,嫣然伸手捂住火红的脸颊,羞啊。 他……他知道她是谁吗?是因为晓得她是他的未婚妻才这样温柔待她?还是他对每位落难女子一律热心地伸手相助? 涩涩的感觉突攫心房,很快却释然了。就算是那样又怎样?他只是心地特别好而已。她宁愿相信他是因为她是他未婚妻的关系,才对她特别。这也解释了舅舅将她安心留在这里的原因。 而且就算他先前不知道,事后舅舅定告诉他了。难怪他会以温柔呵宠的眼光看她,尽管今早到现在还没来探视过她(一定是因为他忙的缘故),可是……她知道……他一定是关心她的,毕竟——她是他的未婚妻嘛。 是这样吗? 心情反反覆覆,乍忧还喜,但总归是甜多酸少,直到午膳前来探望她的华贵少妇:她认出是昨天搂着两个孩子,在他们身后哭叫的贵妇——热络地一把搂住她,盈满激动的泪水扑簌簌往她身上落,蠕动不休的小嘴夹杂着感激的赞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大串,嫣然困惑茫然的眼瞳渐渐转为震惊,继而被破碎、哀痛的情绪所取代,但很快隐藏在强颜欢笑下,教人看不出她心里的失落。 那位夫人是怎么说的? 嫣然意兴阑珊的回想,心房涨着奇怪的酸楚。 “嫣然妹妹,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天行都告诉我了。礼红、礼纶的命全都是你救的,要大姊怎么报答你?好妹妹,大姊不晓得该怎么说,总之,孩子们和我都欠你一次。”说完,她以宽大的袍袖拭泪,那双尊贵美丽的眼睛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她当时听得一头雾水,只张嘴惶恐地喊了声:“夫人……” 贵妇人掩嘴咯咯笑地打断她的话,笑得眯眯的眼睛里眨着亲爱,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干嘛?喊我大姊就行了。” 大姊? 她张大眼睛,不知所措。一小缕不受欢迎的思绪渐渐占据她的心,她该不会是君天行的……不,怎么可能?他是她的未婚夫啊,婚事十六年前就订下来了,难道……天哪!她仿佛听见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贵妇人完全不明白她从胸臆间直涨到眼睫处的酸楚,只纳闷她粉红的曼颊怎么会突然失去血色,掌中的温度为何会骤然变冷。 “妹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桂儿,快请大夫来!”她大惊小怪地呼嚷着仆妇,嫣然着急地摇头。 “我……我没什么,只是……嗯,有点疼而已。”她搭住胸口道。 贵妇人眼中有着迷惑。“你不是脚受伤吗?” 当嫣然尴尬地转开脸时,她却像是恍然大悟地笑开怀。“我懂了。人家说十指连心,脚筋大概也连心吧,难怪妹妹会心痛。天行也真是的,一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不会来陪一下妹妹。” “他忙吧。”她嗫嚅地为未婚夫辩白,曲握成拳的手抵住不断抽痛的心房。 “难得妹妹这么体恤他。”贵妇人向她抛了个暧昧的眼色,嫣然抖落唇边的苦涩,勉强回她一笑。 “咱们别管他了。我吩咐厨房替妹妹熬了些人参乌骨鸡粥,还有几样清简的小菜。甜点是冰糖燕窝,给妹妹补身子。”贵妇人向随身侍女吩咐,很快地桌面上便张罗了一盅盅色香味俱全的精致美食。 “桂儿,服侍小姐用餐。”贵妇人扬起娇美的芙蓉脸蛋,倨傲地对侍女下令,转向嫣然时,再次堆满笑。“妹妹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大姊。原谅我不能陪你用餐,我家那两个小鬼见我不在就作怪,怕奶妈管不住他们,我得看着去。” “夫人……” “叫我大姊就行了。”像来时如一阵风般,美艳贵妇的离去更像旋风般迅速俐落,嫣然怔忡地凝视她离开的方向,许久之后才在桂儿的催促下,食不知味地享用美食。 她真的好心痛,若不是桂儿在一旁服侍,她一定、绝对、必然会哭得很凄惨。呜呜呜……心好痛,可惜了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入口后全和着她往肚里吞的眼泪成了苦涩。 为什么这样? 她就不会晚点再过来告诉她这桩令她梦醒、心碎的消息吗?等她享用完这顿难得一尝的美食,再告诉她嘛!一个死刑犯总有先吃饱好上路的权利吧? 可恶,好讨厌! 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吃到这么精致的菜肴,却因为心里的苦而走味,气死人! 连甜郁爽口的燕窝吃到嘴里都涩涩的,嫣然的味觉彻底被变坏的心情打败。 宁为鸡口,不为牛后。 尽管有夫婿的宠爱,当人家的妾注定是没什么地位的。可恶,她明明是正室,怎么隔了十六年就走样了?君天行,我恨你!你怎么可以抛弃我娶了别人? 嫣然恨不得捶胸顿足,但一来有桂儿在场,不好发作,二来她知道一定会很痛,只好作罢。 看那位贵妇人雍容华贵的样子、惯于颐指气使的作风,嫣然清楚对方的出身非富即贵,她一个穷哈哈的小村姑,怎么跟人家比?何况刚才人家还很大方、很亲蔫地喊她妹妹,分明是占定正室的位置了。呜……她不要啦,还她的正室来! 不嫁了,回去告诉舅舅她不嫁他,虽然他是那么英俊、温柔、体贴、多金……反正,她不要嫁他了,她绝对不要当他的妾,随便嫁个人也比嫁他为妾好! 呜……想哭,却得命令嘴唇往外咧,硬教眼泪往肚里吞,只等桂儿收拾好餐具往外走,硬挤出来的欢颜瞬间垮了下来,泪珠儿扑簌簌往下掉。 把握机会使劲地哭,桂儿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将脸转向床里,用袖子遮住,这样桂儿就不会发现了吧? 冷冷的泪落了满腮,嫣然努力控制胸臆间五味翻转的情绪。桂儿在床边唤她吃药,她装睡,可是桂儿仍不放弃,还用可怜兮兮的哭腔唤她,嫣然心软了下来,只好硬着头皮、红肿着眼睑转向她。 “小姐,你怎么了?”桂儿大惊失色。 “我脚痛。”她勉强笑了一下。 桂儿像是想不明白脚痛可以哭得这么伤心的道理,低声安慰了她几句,服侍她将药汁服下,告诉她晚点大夫会过来替她换药。 而后,嫣然就躺在床上,对着层层床幔发起呆来。 阳光透过纱帐照射进来,却温暖不了嫣然冰冷的心。她幽幽叹气,十年来的委屈酸酸涩涩地涨满胸臆。她是怎么了?从不回头看的人,为何在此刻会被以往的伤心事所困扰? 她不明白。 从再度和君天行重逢后,她就什么都不明白了。 如果,只是如果——五年前他问了她名姓,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是否他们就会有美满的姻缘?可是……粉白柔嫩的唇瓣轻颤了起来,那两个孩子看起来不只五岁,他早在那之前就成亲了! 压抑的悲痛自唇间逸出一声,泪,不经意又溢满眼眶。 “小姐,小姐……”桂儿突然的呼唤吓了嫣然一跳,还以为哭声被人听见。 “桂儿……”她迟疑地应了声,吸了吸鼻子,以袖子拭掉泪渍。 “小姐,你醒了啊。”桂儿松了口气。“有位周公子自称是小姐的朋友,希望见见小姐。” “周公子?” “他叫周书宇。小姐认识吗?” 桂儿的声音里有着无法掩饰的好奇,但是嫣然无心理会。 “他在哪里?”她勉强从床上起身,桂儿掀开帘帐过来扶她。 “人在大厅。小姐要见他吗?” “好吧。”周公子对她那么好,又来看她,总不好意思不见吧。可是脚受伤不能走路呀,嫣然浓密有致的秀眉蹙了起来。“桂儿,可能需要麻烦你扶我到大厅。” “小姐不用担心,我去叫人准备软轿。” 桂儿兴匆匆地跑出去,半晌之后便回来,还打了盆水服侍嫣然净脸,替她梳理散乱的鬓发,直到镜中的人儿再度光鲜亮丽起来,才吩咐外头两名勇健的仆妇扛了软轿过来抬她。 嫣然还是头一次坐这种轿椅,好奇心之外还有种麻烦人家的不好意思。 从她所住的院落到大厅要好一会儿,沿途花木扶疏,虽是秋天,还是有应时的花朵轮番开放,阳光自枝楹间斑驳洒落,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没多久便来到大厅,周书宇一见到她立即双眼发直,眼光无法移动分亳。 他知道嫣然很美,可不晓得她有这么美丽。 盛妆的她,艳若桃李,华贵的气质像王者之花牡丹。只见娉婷娇弱的佳人在俏丽的小丫头搀扶下,单脚跳向大厅后部的座榻。她不好意思地朝他一笑,那嫣然回眸只能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令周书宇屏住呼吸。 “劳您久等了,周公子。”甜柔的嗓音、温婉的笑容,并不因为她装扮的不同而有所改变。仍是那个善体人意、温柔可人的宋嫣然。 “哪……里,我没等多久。”就算等再久都行,只要能一睹佳人的丽颜,周书宇觉得自己纵使等上一辈子也无所谓。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嫣然困惑地问。 “呃……”周书宇腼腆地笑了笑,“是从周老师那里听说的。我又问了姚大伯,才晓得宋小姐昨儿个受了伤,暂时在君府休养。” 从这座装潢气派的大厅,便知道君家主人富可敌国的财势并非只是传言。看向嫣然身上高雅华丽的衣裳、发上的金钗玉钿、耳垂的明珠珥王当,周书宇心里不禁兴起怀疑。就算嫣然救了君家主人的一对外甥,君家主人留下嫣然,还裁制华衣、用上等珠宝装饰她,这种种作为好像有违一般常理。 “谢谢您来看我。”嫣然习惯性地绽出美丽笑颜回应。“太麻烦您了。” “应该的。”周书宇以热切期待的眼光凝望着她。嫣然晓得自己的笑容有多美吗?自眼瞳深处往外扩散的笑意,可以像阳光般灿烂,也可以如月光般柔和,让人好想自私地将她所有的笑珍藏。 嫣然伤着脑筋,她不晓得该跟周书宇说什么。上回恭喜过他中了举人,这次该说什么呢?正感困扰时,沉稳的脚步声充盈了满室的空寂,嫣然抬起头,迎向君天行蹙眉的凝视。 乍见到他,心里涨满惊悦的情绪,但想到他已有妻儿的事,心情跌向谷底,眼里的快乐瞬间转变成凄楚,薄雾聚拢,微笑的唇委屈地扁起,幽怨又难舍地望着他发怔。 君天行的心跟着生疼起来。她为什么一见到他就变得这么忧伤? 一早交代和风赶到景星村处理杜亮的事,又接到烈火的报告,南昌方面有笔生意出了状况,乘快船亲自去摆平,心里悬念着她,又兼程赶回来,没想到一进门却见到她对着另一个男人笑。 心情顿时转为郁闷,满腔热情像被人用冷水浇灭,然后她又用这种眼光看他,活像他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该死,私下会男人的人可是她啊! 尽管有满肚子闷气,君天行仍不动声色,冷冷扫了一眼相貌忠厚的白面书生,潇洒举步走到座榻坐下,和嫣然隔着茶几,眼光睨向桂儿问话。 “是谁让小姐下床的?” 他又用那种足以冰冻人的声音说话了,桂儿颤抖着身子差点脚软地矮了半截,嫣然立即仗义执言。 “是我自己要见周公子。”娇柔的咕哝声里里隐含指责。 君天行掀唇冷笑,没有理会她,仍针对桂儿。“大夫来了没?” “还……没……”可怜的小丫头嘴唇抖得像暮秋的枯叶。 “叫人催去。” 桂儿如临大赦,向君天行弯身福了一礼,飞也似地离开大厅。 君天行仍不理会生着闷气的嫣然,将眼光转向呆书生周书宇。 “周公子吧?”扬眉含笑,可惜俊眸里一点笑意都没有,看得周书宇背脊起冷颤。 “您就是君大爷?”他沉声问道。 “嗯。”君天行好整以暇地点头微笑,如刀斧凿成的俊美侧脸转向嫣然,冰冷的眸光转为火热,在书宇和嫣然瞠愕的目光下,伸手捉住嫣然耳上的珥王当,眯眼观视。 “喜欢吗?我替你挑的。” “别……别这样。”她羞得耳根子发热,气他突如其来的轻薄无礼。以手想拨开他,却被他顺势捉住柔荑,握在温热的掌心里不放。 “周公子,嫣儿的脚需要休息,不应该随便下床。”他专注在掌心里的温润触觉,心不在焉地对周书宇道。 他竟敢用这么亲热的口气喊她嫣儿!还管她应该不应该怎样! 嫣然气得双眸冒火,曼颊涨满气愤的红晕,这样可爱的表情让天行意乱情迷。没想到她生气时,另有一番风情,美得更加耀眼。 周书宇显然被天行对嫣然的亲蔫举止所困扰,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我说嫣然需要休息。”周书宇这么不懂暗示,让天行十分火大。俊目朝他一瞪,不怒而威,吓得他从椅子上跳起来。 “那……在下告辞了。” “周公子……”嫣然对天行的恶劣态度感到不好意思。 “嫣儿,你脚不方便,由我代你送周公子吧。”天行将未婚妻交代给回大厅覆命的桂儿,走到周书宇身边时,又突兀地侧转过身对未婚妻深情笑道:“你乖乖别动,我等会儿回来抱你回房。” 说完后,他不理会嫣然气得通红的双颊,猛烈的抽气声,铁腕挽住周书宇,强押着他往外走。 可怜的嫣然连跳脚都不能,只能呆视他拉着周书宇离开。 第五章 “周公子。”大厅到正门口约有一百步的距离,天行亲热地把着周书宇的臂弯,醇厚的嗓音温煦,低下闪烁着冷淡笑意的眼瞳,倨傲、嘲弄地俯视“情敌”。 “君大爷……”君天行笑时比他不笑时更让书宇不寒而怵,他小心翼翼地估量他讳莫如深的俊颜。 “我只是想谢谢你来看嫣儿。”他的笑容更加灿烂,眼中的寒意却宣示着完全相反的意思。“你知道嫣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嫣儿嫣儿的叫,听得周书宇浑身不舒服起来。他拧紧眉,困扰地问:“你跟宋小姐似乎很……熟悉?” “你不知道?”君天行状甚惊讶地掀了掀眉。 “知道什么?”一颗大石头突兀地压向周书宇胸口。 “嫣儿是我的未婚妻。” “什么?”君天行得意的笑容在他眼前旋转起来,书宇脚步踉跄,一时之间无法承受这个打击。 “怎么从没听人说过?”问话十分软弱。 “这桩婚事是宋世伯生前订下的。” “宋小姐知道吗?” “当然。”天行抿唇冷笑。“若不是宋世伯突然身亡,宋夫人将嫣儿送走,我早就找到嫣儿,将她迎娶进门了。嫣儿是天下男子梦想的妻子,你不会认为我会傻得放弃吧?” 末了的尾音,还搭配着他斜睨的浓眉冷眼,更像寒天冰水彻底浇熄了周书宇心里残余的希望。 怪不得颜荣一再拒绝,原来是…… “成亲时,一定请周兄过来喝杯喜酒。”他松开对周书宇的箝制,将他交给门房。“嫣儿还等着我呢。我就不送你了,周公子好走。” 含笑凝睇失魂落魄的情敌,天行轻快地转身,大步迈向厅门。先前的不快沿路抖去,笑嘻嘻地迎向甜美、可人的未婚娇妻。 *** 甜美?可人? 如果小嘴嘟得像山般高叫甜美,冒火的怒瞳瞠瞪他叫可人,那她真的很甜美很可人。 是气他将周书宇赶走吗? 恼人的思绪不受欢迎地袭来。他有哪一点比不上周书宇? 气愤她错将明珠当鱼珠,天行任由胸臆间狂侥的不知名火焰燃到眼睫,拧眉怒视怀中臭着一张小脸的嫣然。 嫣然倒抽口气,被他眼中的凶光吓到,明明就是他的错,还瞪她!雾气渐次凝聚眼瞳,小嘴儿一撇,所有的委屈泛上眼睫,泪花乱转,眼看就要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君天行可不只头痛了得! 生平最怕女人哭,他忙将酷脸摆一旁,把怀中的娇弱人儿小心翼翼放在床上,顺势坐在她脚边。千般温郁、万般柔情的蜜语,被胸中的一股怒气梗在喉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昨日她是那般温婉顺从、半羞还半喜;今日却像变个人似的尽摆脸色给他看,教他不由得怀疑起周书宇在她心里的地位。顿时五味杂陈在眉睫间,大眼瞪上她的小眼,瞪得那双水眸里的雾气更加氤氲,眼看乌云罩顶,小雨滴滴答答开始落下,天行急得搔头,却无计止住她的梨花泪。 庆幸桂儿及时沏了壶茶进来,嫣然忙侧转脸面对床里,趁着桂儿和天行说话,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痕。 君天行眉一掀,找着法子制她了。 原来她只会对他发脾气,对旁人一律笑脸相迎,这代表什么? “少爷,大夫在偏厅等候。”桂儿戒慎恐惧道。 天行将注意力转向她,纳闷他从来没跟她大小声过,怎么这丫头同府里的人一样怕他?难道他长了一张恶人脸不成! 小事一桩,不想理会,但他仍放柔声音交代,“请大夫进来。” 桂儿受宠若惊,不敢看向主人,衔命离去。 清朗俊眸凝睇佳人曼颊上残余的一滴清泪,无法抗拒地凑上唇吻去她的泪,嫣然被皮肤上的灼热轻触吓掉魂,看进和她距离不到一掌的温柔眼眸里,心脏猛地紧缩,想要靠近他,但想起他的妻儿,满腔柔情顿时化作一地碎琉璃,唇瓣无助地颤动起来。 “走……开,登徒子!” “什么登徒子?我是你的未婚夫。”他不满地抗议。 嫣然气得全身发抖,见他脸又靠过来,忙用两只手抵住他的颊。 “谁……承认你了?就算是……也不行!” “可你昨天不是这样……” 想起昨天的事,便教她着恼。“昨天我……痛晕了,现在理智正常!” “我看你现在才是神智不清!说,是不是因为那个姓周的?!” “什么姓周的?”嫣然瞪大眼问。任何正常人跟那张俊脸相对太久,都会跟她一样头晕目眩起来。若不是清朗的星眸突然露出凶光,她可能会继续晕下去。 “就是周书宇啊!” “关他什么事?” “若不是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跟他没关系!” 见嫣然一味地撇清周书宇,天行更加火大,她眼里的不驯,激起他心中的一丝野蛮。一把捉住她纤细的手腕,在嫣然的娇呼声中用力往怀里带,还来不及施展男性魅力,便听到一声呼天抢地的惨叫—— “我的脚——” 他急急忙忙放开她,嫣然已痛得泪珠儿在眼眶转动,委屈地跌在床里扁起小嘴。 “嫣然……” “走开,别碰我……”她口齿不清地挥开他,将脸蒙在枕头上,只想大哭特哭。 “嫣然……” 还想再说什么,寝室和花厅间的落地罩处传来一声轻咳。天行侧过头去,看见桂儿用手指着侧转向花厅方向的大夫佝偻的身影。 “大夫,你来得正好。”天行大跨步将年届耆艾之龄的老大夫扯到床旁,催促他赶紧帮哭得泪涔涔的佳人看伤。 嫣然看见老大夫在君天行严厉的目光监视下抖着手为她里伤,心里过意不去,强忍着痛,投给老人家一个安慰的笑。 大夫松了口气,很快完成包扎,迅速起身告辞。 “不痛了?”天行柔声细语地问她,想到他的种种罪行,嫣然心里有气,背转过身不理他。 “嫣儿,周书宇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你对所有的人笑,就是不对我笑?难道你忘了从前你有多依赖我?忘了你常冲着我笑得好甜,忘了我俩之间的婚约……” 字字句句摧折肝肠的指控,听得嫣然既心酸又着恼。明明是他先忘的,还把一切过错推在她身上,怎么可以? “我没忘,忘的人是你!”她逸出一声哀鸣,悲痛地捂着脸。 “我没有忘,我一直在找你。”听出她话里的伤心,天行试探地将双手放在她肩上,嫣然含在眼眶中的泪水,不争气地泛滥下来。 “找我做什么?”她哽咽着,小脸皱成一团。“你已经有了妻儿,还找我干嘛?” “妻儿?谁说我有妻儿的?” “你不用解释了,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嫣儿,你转过身面对我,咱们把话说清楚。”听得一头雾水的天行,坚持要她说个明白。 “你还想骗我?”无法相信他有这么卑劣,明明有了老婆和孩子,还要哄她!他把她当成什么了?嫣然心里的幽怨全化作凄厉的愤怒,霍地转向他,纤纤十指揪住他的衣襟。 “可恶,你为什么这么可恶?”泪雾遮迷了她的眼,教她看不清楚他脸上怔愕的表情。“你早就娶妻生子,还想瞒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如意算盘打得滴答响,把我当成无知村妇,会傻得被你骗去当小妾吗?你想都不要想!” 泫然涕泪还要故作强硬的脆弱表情,有说不出来的诱人、令人心疼。天行好想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温存,可先决条件是得把她小嘴中嚷的什么娶妻生子、骗她当小妾这些字眼弄个清楚。 “嫣儿,你胡说什么?我何时娶妻生子的,自己怎么不知道!你不但是我的正室,还是我唯一的妻子,今生我不会再纳进其他妻妾了!” 这番宣示十分令人感动,尽管心情跌到谷底,嫣然还是得这样承认。可是——他骗人! “你敢否认昨儿个我救的那两名孩子不是你的?还有……”忆及高贵少妇温婉、亲蔫的态度,嫣然的两只泪眸再度蓄满水气,捶着胸房哽咽道:“孩子的娘都向我表示了,她还要我……喊她大姊!” 呜哇一声,嫣然投进他怀里痛哭失声,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心里埋怨他,还是身不由已地投入他怀中寻求安慰。可是……这副胸膛感觉起来既温暖又牢靠,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呜……就是这样啦,没别的意思。她就是想在他怀里哭嘛! 天行总算从嫣然没有条理的哭诉中,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显然今早大姊来看过她,不晓得她是怎么跟嫣然说的,使得嫣然产生误会,以为大姊是他的妻子,礼红、礼纶是他的一双儿女,才会对他这么阴阳怪气,跟周书宇完全无关。 这样的结论,令天行松了口气。 难怪她会这么伤心,一个笑容也吝惜给他。心里漾起柔情,他决定尽快将事实解释清楚。 “嫣然,其实……” 哗啦啦的珠帘被掀起、落下的声音,细碎的脚步杂沓声,嘻嘻哈哈的孩童笑闹声,加上一两声为人母的娇喝,依次灌进静谧的睡房。 嫣然自天行怀抱里抬起惊惶的泪眸,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对粉雕玉琢的姊弟从半垂纱帐的落地罩门户闯了进来,见到天行嘻笑出声。 “舅舅……”礼纶飞奔向他,短胖的身躯爬到床上,一双肥嫩的小手巴住天行不放。 舅舅? 嫣然的脑子瞬间转为空白,吃惊地张圆小嘴,眼光从小男孩俊秀可爱的脸蛋,看向天行深邃的眼眸。那眸心里闪烁的一点光亮是什么?一抹促狭自他漆黑黝亮的眼瞳扩散向眼角,再扩散到健康的脸颊,然后是向上扬起、含着揶揄笑意的美好唇形。 “舅舅。”礼红像个小淑女般,踩着端庄、细碎的步伐来到床前,优雅地福了一礼。 嫣然的樱桃小嘴张得更大,可以吞下一颗鹌鹑蛋了。 “咦?”礼红讶异地望着嫣然。“姨怎么在哭?谁欺负她了? “谁在哭?”君明珠头上绾着牡丹头,梳得黑亮亮油光光的蓬松发髻上插了数只金银珠玉做成的发簪、步摇,粉嫩的鹅蛋脸上柳眉凤目瑶鼻樱唇,身穿一袭大袖圆领的红缎子袄,下着沙绿绸裙,脚上一双大红锻子白绫高底鞋,婀娜多姿地走进来,娇媚的模样端的是风情万种迷煞人。 嫣然见到她,才止住的泪又不自觉地往下流。跟人家一比,她觉得自己像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娘。”礼红迎向母亲,白嫩的小指头向震惊到极点的嫣然比过去。“昨天救我们的那位姨在哭哩,可不是我们欺负她喔,一进来便见她在舅舅怀里哭了。” 赶紧撇清自己和弟弟的清白,礼红睁着乌亮圆眸,看到亲爱的母亲大人如一阵风般朝床上扑过去,人未到,清脆的数落声像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直落到舅舅身上,骂得他目瞪口呆。 “天行,你是怎么回事?嫣然妹妹伤成这样已经够难受了,你还惹她生气!娘从小对你的教导都忘记了吗?女人要哄要疼,不是让你拿来出气的!大清早不见人也就算了,才回来便惹得嫣然妹妹伤心,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小嘴儿一张一合,完全不让受委屈的天行插嘴,哼的一声,撤下晚娘脸,改换上一张堆满笑的慈眉善目菩萨脸,转向嫣然仍挂着泪珠儿、欲说还休、满涨羞愧桃晕的脸庞。 “妹妹别难过,有什么事跟大姊说,大姊会为你做主!”她一把将头低低、楚楚动人的可怜人儿搂进慈母般温暖的怀抱,轻拍着她的柔肩安慰。 嫣然怯怯地从明珠肩上偷觑向被人冤枉的天行,被眼泪洗得分外清亮的眼瞳盈满歉意及羞愧,见他似笑非笑地扯动唇角,表情讳莫如深,心里忐忑不安。 他会不会生她的气? 嫣然握紧小拳头,粉嫩的唇瓣有如被寒风拂过的梅瓣,颤巍巍地抖了起来。都怪她啦,捕风捉影地误会了人家,无理取闹地发了一顿脾气,看她现在要怎么跟人家赔不是。 “妹妹,你这样不吭一声,叫大姊怎么替你讨回公道?” “夫人……”她羞怯地抬起螓首。 “还叫我夫人,咱们是一家人,该叫大姊了。”明珠爱怜地拍抚嫣然红嫩的粉靥,沾染上水气的无邪眼瞳清楚反映出她的形影。瞳里的人有着一张笑咪咪的脸,看起来贤良高贵。嗯,她就是这样没错。 “大……姊。”嫣然结结巴巴地蠕动小嘴。“你别怪他,是我不好。” “他对你这样,你还帮他讲话。”明珠不以为然。 “真的是我不对,怪不得他。”嫩涩的嗓音越说越低,歉疚加羞愧助长了胸房的鼓噪,越发不敢抬头面对受尽委屈的未婚夫。 “妹妹,别一味地往身上揽。男人不能这样宠,尤其是天行,他是铁石心肠……” “大姊,真是我不对。” “嫣然妹妹,别害怕,太姊会为你做主的。” “大姊……”嫣然别扭地在她怀里摇头。她从来不是那种推过诿错的小人,自己闯的祸要自己负责,不能让天行替她承担。“是我误会他,才会……” “误会?”低下头俯视怀中羞愧掺半的嫣然,明珠半信半疑。“你误会他什么?就算真的是误会,天行是男人,要有男人的胸襟,不该小气地跟你计较。” 嫣然不晓得天行小不小气,他根本还来不及跟她计较。 “我不知道。”她怯怯地向明珠央求。“你看他有没有生气?” 明珠睨向弟弟,发现他正闲适地倚在床脚,和礼纶玩耍。那张从小就教人看不出情绪的脸庞,仍是那副酷样,她也搞不清楚。 “有我在,他才不敢生你气呢!嫣然,你别怕,大姊给你靠。”说完还耀武扬威般地朝天行的方向扬起倨傲的下巴。 “可是……” “嗳,不过是小误会,天行不至于那么小气。对不对啊,天行?”明珠瞪向弟弟,他要是敢说个不,就给她试试。 君天行停下在外甥身上的搔痒动作,瞟了一眼姊姊的夜叉脸,幽深的眼光直视向探出半截头偷窥他的始作俑者。害他被人骂得臭头,能这样轻易地原谅她吗? 嘴唇扭曲成一抹嘲弄,呶向嫣然。 “她知道错了吗?” “天行!”明珠叱喝声中,嫣然小声地道着歉。 “对……不起。” “就这样?”显然他不怎么满意。 “不然要怎样?”明珠挑衅地瞪视弟弟。 天行没说话,只拿那双教人莫测高深的漆亮星瞳瞅向有着深切罪恶感的未婚妻。 “到底是什么样的误会,让嫣然这样低声下气地跟你赔不是了,你还泄成这样,不肯原掠她?”明珠狐疑地问。 “你何不问问嫣然?”天行双手交叉胸前,老神在在地倚着床柱。 “嫣然,你说。”明珠轻摇着她的肩催促。 “我……”教她怎么说呢?粉色桃晕泛染上全脸,再沿着修长柔美的雪颈往领间蔓下。落红满腮的娇态,让天行看傻眼,先前所受的委屈和眼前的秀色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我把你……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又羞又愧地向明珠道着歉。明珠茫然地瞪视她,不明白何歉之有。 “嫣然,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以为你是他的……”好羞,该怎么说?大姊一定会以为她是那种爱吃醋、又无理取闹的无知村妇。羞惭的明眸恳求地投向天行,期望他能帮她。 她可怜兮兮的表情,让天行无法坐视,只好不情愿地替她开口解释,“也不晓得你是怎么跟嫣然说的,害她以为你是我妻子,礼红、礼纶是咱俩的孩子,自己在那里哭得伤心兮兮,连带地把我也怪进去。” “什么?”明珠无法置信地看向嫣然求证,只见她羞愧地点头。“嫣然,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记得我并没有告诉你……”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嫣然不晓得该如何表达心里的歉意,只能迭声道着歉。“你雍容华贵地进屋里来,然后要我喊你大姊。我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把事情想歪了,以为大姊是他的……” 明珠回想起早上来探望嫣然的那幕,她没头没脑地跟嫣然说了一堆话,那种情形难怪嫣然产生误会。她忍不住格格娇笑,拍抚着兀自羞惭的少女。 “嫣然,我也有不对,没将话说清楚。你别放在心上了。” “大姊不怪我?”所有的担心误会都在明珠的宽慰下融化了。嫣然开心地绽开笑颜。 “大姊怎会怪你。”明珠不好意思,忍不住问出心里的最后一丝疑惑。“你真的认为我雍容华贵,像天行的老婆?” “嗯。大姊美丽动人,举止优雅高贵……” “我看起来有比天行年轻吗?”女人嘛,最怕就是年华老去,难怪明珠急着想知道。 睨向天行眼白向上一翻的无聊表情,再仔细打量他大姊,嫣然点头赞同,“大姊是比……他年轻。” 嫣然并没有说谎。君天行常在外奔波,晒得一身古铜色肌肤,又长了一张少年老成的脸,看起来是比养尊处优、善于保养的君明珠年长。 “真的啊,我比他大两岁呢。”君明珠示威地横向现出不耐烦表情的君天行。 “喂,你们说完了没?大姊,如果你跟嫣然达成和解了,麻烦你带礼红、礼纶先出去,我还有话跟嫣然说。” “呵,你别想欺负嫣然。”君明珠宛如母鸡护小鸡般,维护着她越看越喜欢的准弟媳。 “有你在,我敢欺负她吗?”天行讥刺地冷笑道。 “知道就好!”君明珠回身用力拥抱了一下噤若寒蝉的嫣然,在她耳边柔声鼓励道:“别担心,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一直到明珠带着礼红、礼纶离开,桂儿也到屋外守候,嫣然仍一动也不敢乱动地维持原来的姿势,不敢看向另一端的君天行。 阳光悄悄地挪移影子退出窗棂,黄昏的绚彩锁在窗外,屋里的光线暗沉下来,静悄悄的教人心慌。 脚好麻,可又不敢随意移动身体,除了亡故的父亲外,在昨天之前,嫣然没有跟男人独处一张床的经验。而昨天,她脚太痛了,没心思想到这些,现在却感到尴尬、不安起来。 他到底想怎么样嘛,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偷偷拿眼觑他,不意间和一对在幽暗室内更形璀璨明亮的眼眸对着。 “呀!”吓得她忙又垂下眼光。 “你打算跟我这样坐到天亮?”天行打破沉默。 “对……对不起。”错在她,她只有拚命道歉的份。但为什么觉得委屈?一股酸涩情绪再度涌上眼睫。 “我不要你的道歉。”天行叹口气,朝她勾勾手指。“过来。” 嫣然想移动,可脚麻得无法动。 “我脚麻……”麻得想哭,她难受地哭丧着脸。 眼角的泪滴,像珍珠般让人想珍惜。天行从床脚移到她身边,俯下唇吻住她的泪,她害羞地低下头埋进他怀里,惹得天行呵呵笑。 “可怜的嫣儿,脚麻得厉害吗?”没等她回答,天行伸平双掌隔着裙裾在她腿上游移,一股热气穿透布料、穿透皮肤侵人她的血脉,腿上的酥麻很快消失,她惊奇地睁大眸仰视他。 “你在施魔法吗?” “不。”天行好听的笑声在胸腔震动。“只是用内力疏通你堵塞的血脉而已。”嫣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充满敬慕的眼光痴迷地凝望着他俊逸的脸庞。他可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有多好看吗? “嫣然……”没有任何男人能在他的女人用这种眼光看他时,继续当柳下惠。体内的焦灼情绪催促着天行采取行动,他捧着她尖瘦的下巴,呵宠、疼惜的眸光紧锁住她,缓缓降下唇。 令人心神俱醉的甜美接触,悸动了天行的心。 尝遍各色胭脂的他,居然醉在这单纯的四唇相接,他甚至还没开始品尝她的唇呢。天行眷宠地凝视她羞赧的容颜,在眼睑上抖动不休的绵密长睫,闪漾着一份属于未经人事少女的娇羞,及渴望情郎疼怜的矛盾情绪,令他心神震荡,激起心田深处的怜惜情绪。 轻吮她湿润的红唇,他抵着她的唇轻笑起来。 “嫣然,嫣然,你可知道五年前我即为你神魂颠倒,不能自己了吗?” 第六章 五年前的她,是个朴实无华的小姑娘,却又轻盈俊俏得令人惊艳。 那双漆亮无忧的水瞳里,盈满楚楚关怀,笑意温柔,宛若灿烂金阳照亮了他幽闭的心房,从此在他心里生根无法移去。 五年来刻意放纵自己于男女欢情,多少是为了将她从心头抹去,结果当然是不成功,否则他不会在彩绣坊里一眼认出她的自绣像。这倒提醒了他,该吩咐巧姊儿把那幅绣像收起来交给他。 自私地想收藏起嫣然所有的笑容,那甜郁娇笑里的欢乐,足以酝酿一壶幸福的酒,芳美的香气将迷醉一个男人,伴着他老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八个字突然刻印脑中,心弦猛地抽紧,刺热的灼痛突袭而来,教他措手不及。 这会是父母之间那种深刻的感情吗? 深刻到一方死去,另一方像死掉一半般。 不,他不想经历和父亲同等的哀痛,可是……如今已放不开嫣然了,光想到要放掉她,便像有无数根利刺在心头肉里扎着,如果真的失去了嫣然,那他…… 情绪陷人痛苦之中,将嫣然紧压在胸口,只想拥着她到地老天荒,任她兰芷般的香气在鼻端缭绕,温郁的体温随着两体紧密贴合沁人他冰冷的心房。 天哪,他是如此需要她,一辈子都不想放开她了。 “你……”被他这样抱着,嫣然羞得跟什么似的,鼓起勇气抬起螓首,首先进入眼帘的是和暮色同样阴暗的颈项,然后是他泛青髭的下颌。 这景象令她警觉到她和他之间的男女分际,身体越发敏锐地感觉到两人偎得如此贴近的肌肤触觉。他鼻翼喷出的温暖气息拂动她鬓边的发丝,也拂乱她的心;清爽的体味包围她的嗅觉,加促了她的心跳;隔衣贴在她背脊的男性掌心,释放无形的电流,丝丝钻进她血脉里,令她感到一阵酥麻。 寝室里的静默包围着他俩,黑暗中他立体分明的五官更加俊俏、危险,眼光停驻在他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上。他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从他嘴角绷紧的线条,便知道那件事在他心里有多难决定。可是,真的有这么难吗? 刚才他说了那句“嫣然,嫣然,你可知道五年前我即为你神魂颠倒,不能自己了吗?”后,就一言不发地兀自沉默,浑然忘了她的存在。难道他不知道她正等着他往下说吗?吊人胃口是很残忍的,这人怎么只把话说一半就不说了? 是接下来的话太难启齿,所以需要想这么久? 可是她真的好想知道喔。 嫣然有些失望,却不好意思开口追问,只能静静地等他想明白。继续研究他的长相。 君天行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在她十三岁匆匆和他见过一面后,他好看的容貌便深印在她脑海中。 他的好看不像书里所言的那种面如敷粉的文弱书生,黝亮的皮肤增添了他的阳刚气息。这不是说他外表不阳刚啦,相反地,他的体格魁梧结实,从他可以把她抱来抱去、又不至于气喘吁吁看来,她判断他满有力气的。 他蒲扇般大的手掌,宽阔的双肩,比她大腿略细一些的手臂,健壮的胸膛,窄小的臀部,强健的长腿,都显示出他的体格完美匀称,至少在她看来,他比周公子壮,也比她表哥高。 而他的相貌,嫣然的眼光不自禁地放柔,更加大胆起来。 饱满的天庭,给人器宇不凡的印象,浓眉俊目间有着不怒而威的严肃。不过那管直鼻下的双唇,却丰润柔美,缓合了他脸上的严厉。 瞪着他的唇,回想起先前那两片粉红的嘴唇印在她唇上的感觉,曼颊倏地灼烫发烧,酥酥麻麻的感觉泛滥全身。好羞。 眼光却舍不得移开,失神地凝望那害她发羞的嘴唇。 咦,先前不是抿成一条线吗? 嫣然惊奇地发现他的嘴巴居然微微掀了起来,绷紧的嘴角朝上扬起,流露出一抹令人心跳加速的……邪气! 意外自己竟会想到这个字眼,心跳如小鹿乱撞,她脸上一阵发烫,直觉地想要低下头、闭上眼睛。 “嫣儿……”一抹隐含笑意的呼唤羞得她想躲进他怀里,天行及时握住她的柔肩,饱满的额头抵在她光洁的额部,轻缓的呼吸随着他低柔的笑声拂痒了她的脸。 “在看什么?”他轻轻问她,嫣然暗叫糟糕,被他发现她在偷看他。 “嗯?怎么不说?”他逗着她,眼光痴迷地凝视着她胀成通红的小脸。他发现他的未婚妻很容易害羞,动不动就脸红。 不过,她也很大胆,竟然敢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的唇不放。想到刚才逮到她凝视他的动人画面,天行忍不住热血沸腾,和她相抵的身躯热如火。 “我……”她不好意思告诉他,更怕他误会她是那种心思邪恶的荡妇。 “人家只是在等着听你说话。”垂下眼睫,不让他看出她眼里的恐慌,天行却从她浓密羽睫间颤动的阴影,看出了她的不安,和一抹深切的期待。 他温柔地按抚她颈肩僵硬的肌肉,没再追问下去。 “听我说什么?”他随意地问。 “你……”他不会是忘记了吧?嫣然懊恼着,本想不理他,可是……好想知道喔。“你说五年前见过我。” “啊!对,我说五年前见你一面后,就一直想着你。” 怎么还在原地打转? 嫣然恼了起来,他就不能多说一些吗? 仿佛感应到她的不悦,天行又开了尊口,“你记得五年前我们曾在官道上见过一面的事吧?” “嗯。”嫣然把握机会点头。“我还倒了菊花茶给你和你的朋友喝。” “对喔。”忆及那日的偶遇,天行愉悦地扬唇轻笑。“是菊花茶没错。和风一直赞不绝口。” “然后你还给了我一样东西。”嫣然忍不住提醒他。 “金叶子是吗?”带笑的眼睥漾起一抹感动。“你也记得。还以为是我一个人害单相思呢。” “单相思”这个字眼,令嫣然褪去的红潮再度泛滥。原来她那样想着他,叫作“单相思”! 怪不得那时候会对一些谈情说爱的诗词特别感兴趣,尤其是姚宽的那首<生查子>,夜里睡觉时总要念个两、三遍。 “郎如陌上尘,妾似堤边絮。相见两悠扬,踪迹无寻处。酒面扑春风,泪眼氵零秋雨。过了别离时,还解相思否?” “这是姚宽的<生查子>嘛。”直到君天行醇厚好听的声音扬起,嫣然才发现自己居然念出声来,羞得以手捂唇。 “嫣然……”天行深受感动地低吟她的名字,亲了亲她的颊,搂着她低低笑了起来。“那片金叶子你买了什么?” “什么都没买。”他怎么可以认为她会把他送她的金叶子随便用掉? 粲粲眼眸里的气愤,奇异地令天行心头一阵温暖。 “你还留着?”抵着她的额,以唇轻触她滑腻的脸蛋,天行心里涨满快乐。 “嗯。我把它藏在随身的小香囊里,你要不要看?”她细细柔柔的声音羞怯地扬起,眼眸里有份渴切的期盼,天行微笑地颔首,几个细碎的吻落在她颊上鼓励。 嫣然将腰上系的彩绣香囊解下,那是只用数块不同花色的碎布拼凑而成的绣袋,各色绣线巧妙地在碎布缝合处穿梭,组成一幅赏心悦目的花鸟图案。 天行从她手中接过香囊,拿到眼前惊奇地观赏。 “好不好看?”她眼巴巴地张望他。 “很漂亮。”这个回答令她笑逐颜开。 “周师母那里有好多碎布料。周师母的手艺在九江很有名,许多人家都找周师母做衣裳,然后就会有好多碎布留下来。我跟着周师母学做衣裳、学刺绣,便跟师母要了碎布,做些小玩意。师母夸我做得好,我送给村里的长辈,还有替村中姊妹们添妆,她们都喜欢呢!后来巧姊儿——你认识巧姊儿吗?她是彩绣坊的掌柜,连她都喜欢,还帮我卖到好价钱哩!总之,我每一年都帮自己重做新香囊,将心爱的物件放进去。你知道香囊里当然得香香的,我便采集了附近的野花,家里种的菊花、桂花,晒干了后放在香囊里,然后我的香囊就会香香的,你有没有闻到?” 天行从来不知道女人说话的声音会这么好听,比任何乐器发出的声音要令人心醉神迷,如同百灵鸟般悦耳动人。为何他大姊君明珠说话时,没给他这种感觉,反而觉得聒噪、厌烦?他怀疑地盯着她圆润的小嘴,下腹处再度升起火热的渴望。 “我是不是太吵了?”他只是直勾勾地瞪着她,一语不发,嫣然猜不透他的想法,心情一阵沮丧。 看到那张小嘴可怜兮兮地垂下,天行顿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连忙柔声安慰她。 “当然不是,相反地我好喜欢听你说话。” “真的?”菱形小嘴重新绽出欢笑。 “嗯。”他情不自禁地俯下唇轻啄了她一下,粉红的霞光再度轻漫在她可爱的小脸上。怕克制不住体内蠢动的欲念,天行寻找话题。 “对了,周师母是谁?为什么你会喊她周师母?” “周师母是周老师的夫人,大家都这么喊她。舅舅带我回家没多久,就把我送到周老师那里学写字读书。舅舅说,爹的学问好得不得了,如果我大字不识,他将来没脸到九泉之下见爹。可是舅舅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爹爹就教我学写字了。不过我还是跟周老师学了好久,然后又跟周师母学刺绣、缝纫。老实说,我觉得跟周师母学的那些比较有用,可以换些银钱帮帮家里。虽然舅舅家的田是自己的,可是这些年收成不好,加上表姊、表妹分别出嫁,家里少了人手不说,还得为她们的嫁妆烦恼。跟我年龄相当的表哥,到现在还没成亲,为的就是聘金没着落……你会不会听烦了?” 说到后来,嫣然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天行只听不答,两颗炯亮如星的眼珠子,在她脸上照呀照的,一会儿停留在她的眉目,一会儿又移到她粉红的桃腮,再一会儿却忽地落在她张合不休的樱桃小嘴上,难怪嫣然会越说越讪然。 “不会啊。”天行深情地回道,听她说这些陈年往事,仿佛将两人分隔开的岁月鸿沟都填满起来。“所以你做这些女红是为了帮忙家计? 执起她纤细的柔荑,天行怜爱地送到唇边亲吻,嫣然赧然地想抽回手藏起来,但他不放。 “好丑。” “谁说的,美极了。”仿佛为了证实话里的真诚,天行一根一根地品尝她指间的肌肤触感。或许,是不像那些未曾做过家事的贵妇、千金小姐一般柔软细致,但泛着粉红光泽的指甲、皮肤,仍是健康、粉嫩得令人心动。 何况这是双劳动过的手,就算其中有粗糙、不平滑之处,天行也不会嫌弃,反而会更加怜惜。 嫣然本来可以过得更好,如果他早一点找到她,她就不用经历这些生活磨难。尽管如此,嫣然天性中的乐观,让她没被险恶的环境打倒、扭曲,依然是十六年前那个可爱、天真的小女孩。天行因此更加怜爱她,不只爱她美丽的外貌,更心折于她比外貌更令人心动的内在纯良。 舌尖在她温润的掌心滑过,感觉到她的轻颤,天行眼角余光捕捉到她柔亮眼眸里的迷惘,显然是对体内的陌生激情反应感到不知所措。 天行笑了,那笑容是慵懒、邪恶的,再度引发嫣然体内的轻颤。她屏住呼吸。 “好美、好美的手。”将她的柔夷放到颊上摩挲,天行的眼光紧锁住她。嫣然心神俱醉地迷失在他的挑情下,感觉到他的唇再度靠近。 接下来的这吻,不似上回的浅尝即止,在吮舔过她的唇瓣几回后,天行探舌进去她微张的小嘴,深深吻了起来。 不知名的亢奋感觉占据住嫣然的身体,飘荡的灵魂被困在体内燃烧的情焰所煎熬。她紧攀住他,浑然忘我地沉溺在他热情的拥吻下。 天行小心避开她受伤的脚,将她柔软的娇躯挪移进强健的臂弯,让两人亲密相拥的身躯更适合接吻。幽黯的室内光线助长了彼此间的激情,天行发觉自己想要的不只是亲吻而已,火热的唇沿着她修长白嫩的颈间探往衣服裹住的肌肤,引起的一波波悸动,使得嫣然不自禁地嘤咛出声。 那娇柔低哑的呻吟像天籁,更像寺庙定时敲起的暮鼓晨钟般震醒了他的理智。 只手正隔着衣物托住嫣然沉甸甸的胸脯,嘴唇在她衣襟间肆虐,超越了未婚夫该守的分际。 天行僵硬地搂着她喘息,压抑住胯下疼痛的悸动,然后轻轻放开嫣然,跳到床下点亮烛光。 失去男性温暖怀抱的嫣然,暂时性地感到寒冷。眼睛逐渐调适室内的光亮,她瞪视天行站在桌前的背影,心里空空落落找不到落脚处。 为什么突然放开她? 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一阵难堪突兀地闯进心间,酸涩漫溢过鼻间,喉头被某种苦涩堵住,嫣然扁着小嘴,轻逸出一声哽咽。 声音虽然微乎其微,仍逃不过天行敏锐的听觉。他倏地转过身,发现在他努力控制体内旺盛的男性欲望时,心爱的人儿已哭成一团。 “嫣然……”他愕然回到她身边,将她搂进怀里安慰。“对不起,我刚才太……逾礼了,实在是太想要你了。” 嫣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能被他重新纳入怀抱里,便很满足了。她贪婪地吸纳他温暖的气息,蜷缩在他怀中不想离开。 “别生我的气好吗?是我不好,成亲之前我不会再这样抱你、亲你……” “不。”她小声地抗议,心里一阵赧然。她到底想说什么啊?心里模模糊糊,搞不清楚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只晓得,她是多么眷恋他的怀抱、亲吻,不想放开他。 “不愿意原谅我?”她听见他烦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连忙摇头。 “那是……” “我……”她埋在他怀抱里,口齿不清。“我喜欢你抱我……” 天行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是因为这原因才哭的吗? 他抬起她可爱的下巴,她羞怯地垂下仍沾着珠泪的睫毛,颊上两团酡红。 “我以为……” “以为什么?”他急切地想知道。 “以为……”抖动着小嘴,她羞得无法连贯言语。“以为你不要我了。” “嫣然……”好像有无数的蝴蝶在天行胸臆间张动翅膀,分不出是爱是怜还是某种更深刻的情潮涌动,只晓得他再也放不开怀里的小女人了。 “傻嫣然。”嘴角控制不了往上掀的冲动,他目光灼热地凝视她精致的小脸,努力地从脑中寻找适当的字句表达心意。“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只是……只是不想唐突要你而已。毕竟……我们尚未成亲,这样搂抱亲吻终究不妥。” 嫣然啊地一声,恍然大悟地想推开他,天行却紧锁住她,不让她离开。 “反正我们抱也抱过,亲也亲过,成亲是早晚的事,就不必太拘泥这些小节了。”说完便笑嘻嘻地低下头作势要吻她,嫣然羞得别开颊,让那火热的唇落在颈间。 天行适可而止地轻吮一记便移开唇,仍将她抱在怀里,拾起被弃在一旁的香囊,在嫣然目光默允下打开,果然从其中找到多年前相赠的金叶子。 “你不是说你表哥没钱娶亲吗?怎么没想到把金叶子给他?” 嫣然无辜地眨着明眸,她根本没想过这点。是她太自私了吗?只为了保留一个回忆? “表哥又没有心上人,再说我很努力挣钱了。”她为自己辩白。 天行莞尔,嫣然再度胀红的粉晕,取悦了他。 他捏了捏她肩膀,随意又道:“对了,当年我给你的订亲玉癿,你收到哪里了?” 嫣然反射性地捂住胸房正中间。 “我挂在身上。” “在哪?”天行的眼光不受控制地停驻在她起伏的胸脯。 “在衣服里面。”她嗫嚅地道。 脑子里撞出她衣服下令人喷血的玲珑曲线,他忙摇摇头,挥赶出此刻不受欢迎的旖旎遐思。 “记得当年你抓着我的玉癿玩耍,妮姨要你还给我,你倔强地不肯放手,先母因此起了个主意,提出两家联姻。”两岁时的事,嫣然已没有多少记忆。只是提到两人分别谢世的母亲,多少有些伤感。 “这桩婚事原来是这样来的。是我捉住你的玉癿不放,也就是说你并不是真心愿意……”她沮丧地垂下头。 “不是这样。”低低的笑声在她耳畔扬起。“你小时候很讨人喜欢,我当时便很喜欢你。先母就说,除了我幼弟如意外,我很少跟人这么投缘、亲近。” “那你现在之所以喜欢我,是因为你小时候对我的喜欢,还有我是你的未婚妻的关系吗?” “傻嫣然。五年前还不晓得你是我的未婚妻时,我便对你动心,只是碍于自己身有所属,才得匆匆逃开。之前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人家……人家只是不确定嘛!”或许这份幸福来得太容易了,令嫣然有些患得患失。尽管心里有过无数幻想,但在现实人生的打压下,谨慎埋在芳心深处,不敢浮出理智层面。 “不确定什么?”天行耐心地问她,眼光幽深。“当年若不是顾念着下落不明的未婚妻子,我可能会不顾一切地把你带走。” “你真的会吗?”她热切凝望他的表情,逗笑了天行。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他看进她眼中。 “我……”嫣然结结巴巴了起来,双颊再度胀红成两团,鼓起勇气不退缩地凝视他。“你走了后,我每隔几天便会回到我们相遇的地方,期盼能再见到你。可是你没有再出现。” “后来呢?” “后来……”嫣然轻叹一声,眼光转为幽远迷茫。“我想你是不可能再出现了,若非那枚金叶子,我大概会以为你只不过是我的幻想罢了。随着年岁增长,我渐渐向现实臣服,明白有些事情多想无益。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不过是觅个真心待她的夫婿,两人平实地过完一辈子罢了。我再想你,你也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天行的心也越发地疼痛起来。 感激上天,没让他只当个幻想,那他可是会很不高兴的。 “有一阵子我还很着恼舅舅一再替我婉拒亲事。”嫣然突兀地道。 “你有心仪的人?”想起文弱书呆周书宇,天行感到烦躁、不安了起来。 “也不是。”嫣然摇摇头。“只是身旁的姊妹、村里同年龄的姑娘都有了人家,而自己一日蹉跎过一日,自然有年华老去的惶恐。有时候想随便捉住个人嫁了,但舅舅拒绝那些人时,我又觉得松了口气。总之,那种心情很矛盾。” “现在你不用矛盾了,你会嫁给我。”他霸道地决定,而且是越快越好。 “嗯。”她满足地偎着那令人感到安心的胸膛,仿佛这一生将在此安定下来。 时间再度在沉默中静静溜走,直到天行的声音响起。 “嫣然。” “嗯?” 望着她沉溺在他怀中,粉柔的红唇噙着朵动人的笑容,颊边甚至露出两个笑窝,天行真不想提起这事来破坏气氛。可是他又很想知道,她之所以有那种表现,是否代表他在她心里是特别的,特别到可以令她突破一切束缚,表现出真实的自己? “你对每个人都是和颜悦色,即使先前跟我发脾气时,面对桂儿仍收拾起眼泪,强颜欢笑。为何独独对我展露出悲伤、不快乐的一面?甚至还会恼我、气我?” 天行的质问,令嫣然顿时无地自容。 终于他还是提起先前那档事。 对于之前的一切反应,老实说,连嫣然自己都不是十分明白。她只是……只是生气嘛,气得失去理智,气得胡言乱语,气得泪如雨下地往他身上洒。 可是……可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芙蓉脸蛋一阵黯然,小嘴儿颤巍巍地扁了起来。 “嫣然,我不要你的道歉。”他坚定却不失温柔地告诉她。“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原因。” “人家……人家误会了嘛……先前都说了……” “我知道。只是除了这些外,应该还有别的吧?听舅舅说,即使在令尊过世时,遭到恶仆百般欺负,你仍兀自坚强,不掉一滴眼泪。住到舅舅家后,就算心中仍为失去父母感到伤心,表面上你依然堆满笑容,只在夜半时掩被低泣,不让人知道你心里的苦。这样的你,怎么会因为一件误会而表现出反常的举止?” “我……舅舅知道我半夜哭的事?”嫣然十分意外。 “舅舅那样疼你爱你,你以为自己瞒得过他吗?” “舅舅……”眼泪不争气地泛滥出来。 “就是这样。”天行疼惜却满足地搂住她安慰。“你不介意在我面前展现真性情,不会明明心里伤心极了、怨恨极了,仍要强颜欢笑,像个没事人似的。嫣然,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在我面前你会这样不同。” “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歉意,永远不要。同时,你也不用因为在我面前真情流露而致歉。嫣然,我真的只是想知道原因而已。”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你让我有种很安心的感觉……好像……无论我怎样无理取闹,你都不会嫌弃我。自从娘和爹过世后,我看尽世间冷暖,尽管知道舅舅是真心疼惜我,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在他面前……或许是想到多了一个我,舅舅也多添了一份负担,不想再加重他的烦恼,才打算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可是面对你时,我发现自己不想也无法再假装了。假装是很累人的事,而我,已经累了十年。我虽叫嫣然,不表示就得直对人笑吧?在心情不好时,在怨恨缠绵时,我也想尽情痛哭,而不是笑脸迎人!” 叨叨絮絮地说完心里的感觉,那种释然是十年来未曾有过的轻松。不用再假装了,终于寻到个她可以在他面前坦露真切情绪的人,但这只是她的奢望,还是这个亲密拥抱住她的男人,真的愿意包容她的喜怒悲欢,尽情宠溺她? 仰起泪的眼,等待她的是天行眸里浓烈的深情眷爱情意。筑在心湖的堤防霎时崩溃,泪雨纷纷坠下。 天行俯下唇热烈吻着她湿漉漉的脸颊,吻着她的眼,吻着她随泪雨倾下的十年来积郁,吻着她的伤心、欢喜。最后,在覆住她柔软的嘴唇前,他掀唇微笑。 “嫣然,我不只要你倾城倾国的笑,更要你所有的感情流露。我很贪心,所以不管是开心不开心,不管是喜或悲、怒或欢,我都要;更要让你抛除一切悲伤,从心发散出的真正喜悦。我会让你名副其实,永远不再有悲伤痛苦,只会有无忧的欢颜。” 更多的泪涌出,那是喜悦的甘泉。当两人的唇再度紧密结合,尝到的泪水味道是甜蜜甘洌如未曾污染过的山泉。 第七章 “我大清早赶到时,杜亮还在睡大头觉,身边搂着两名爱妾,可会享受呢!显然是没料到我会来,防不到我会在他醒来前,大肆搜索,等他老兄睡眼惺忪地起床时,等待他的早膳就是一本本他中饱私囊的私人帐簿。” 君天行心不在焉地倾听和风悦耳的声音侃侃而谈。 和风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处理掉杜亮,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 “看在他和宋家的渊源,我没让他光着屁股滚蛋。宋家那座位于甘棠湖的别业,在年初就被我们购入了,条件包括了里头的各项陈设,大到家具,小到杯碗锅盆。我拨了拨算盘,扣下杜亮私吞我们的田租,让他带着狐群狗党离开。留下老祁整顿别业,雇了景星村里的佃户帮忙清扫整理。” 天行微眯着眼,睇向和风温文的笑容,点了一下头。 杜亮和宋家的那笔烂帐,他无意多管闲事,只讨回欠他的部分。 “佃农那边呢?” “这几年收成不好,大伙儿过得苦哈哈。我留下老苗针对作物和土壤做番了解。田租方面可能得做些减免,协助他们度过难关。” “全免也没关系。嫣然在那里住了十年,多亏他们照顾。” 和风诧异地看了主人一眼。并不是说君天行没做过这么大方的事,而是当他提到“嫣然”时,脸上的严酷线条瞬时化为春水柔,笑意直漫向眼睫间。 “那个姚小聪呢?”天行搓了一下手指问。 “姚小聪确实是个可造之材,不过要登上大雅之堂,还得经过一番历练。” “你看着办就行。”天行忽地坐直身子,等待属下早些做完报告退下。可是和风似乎还有话要说。 “宋小姐的伤势好多了吧?” “是好些了,不过没个十天半月还是不宜走路。” “没想到我们找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在五年前便碰过面,真是应了辛稼轩所言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如果当时我们问了宋小姐芳名,也不用蹉跎这些时日了。”和风有感而发,语气多少有些懊恼。 都怪这阵子太忙了,不然直接请媒婆帮忙打听,也比他像无头苍蝇尽在商场瞎撞得好。找女人应该找女人打听嘛,他这几年全白混了,连这道理都想不通! “你倒提醒了我。得给父亲捎封信,请老人家看定日子,我好早些将嫣然娶进门。”天行喃喃道。 和风再度惊异地挑眉。 他离开不过三天,少爷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以往少爷虽然很积极寻找宋嫣然,不过他看得出来,少爷并不是很想迎娶这位未婚妻,充其量拿她来堵老主人的嘴,免得老人家一天到晚逼他成亲。可是现在,他似乎是非常主动、积极地想将宋家小姐迎娶进门。 其实,他不该太意外的。 打从五年前他和少爷在往甘棠湖的官道上偶遇那位笑容甜美的绝色少女,他就看出少爷动了心,只是以理智强压住罢了。五年后再度相逢,又得知对方便是他寻觅已久的未婚娇妻,压抑许久的感情猛然爆发,怕是再也无法克制。 话说回来,解语花人人爱,尽管隔了五年,他对当年端茶给他喝的少女仍印象深刻,何况是少爷呢? 一连串的思绪电光石火般在和风脑里闪过,抬起眼对上君天行若有所思的眼眸,听他缓缓开口道:“那栋别业要多久才能整理好?” “别业有许久都没修葺了,需要多花些时间才能打理好。” “叫老祁加紧赶一赶。嫣然有点想家了,而且大姊和礼红、礼纶在府城闷得发慌,正好带他们出城换个环境。” “是。对了,大小姐和宋小姐相处得好吗?” “大姊倒是对嫣然一见投缘,妹妹、妹妹的叫得可亲热了。”天行莞尔。“礼红和礼纶也喜欢缠她,嫣然脚不方便,他们两个就坐在她身边,静静听她说故事。大姊都说这两个小鬼就算在老师跟前也没这么乖过。” “宋小姐笑容甜美,很少人会不喜欢她。” “嗯。和风。” “少爷有何吩咐?” “宋家那座别业该有个名字。” “是。已入君家名下,应当改个名字。” “我想叫它无忧园。嫣然住在那里时,将会无忧无虑。” “属下立刻吩咐人去办。” “我们住在无忧园时,这里也得整修,尤其是我和嫣然的新房要多费心。这样吧,我立刻写信给父亲,你派个人跑趟洞庭。”说完,君天行摊开纸,拿起狼毫小楷在歙县所生产的石砚台上蘸饱了墨,力透纸背地挥洒开来。 等不及信纸上的墨干,天行推椅起身。 “我去看看嫣然,信送出去后,你也休息吧。” 目送主人挺拔的身躯大跨步离开书房,和风摇头苦笑。他交代那么多事,他还有时间休息吗? *** 君浩从幼子如意手中接过长子写来的信,寥寥几行字里隐藏令人振奋的消息,看得他眉开眼笑。 “找到了!”他兴奋地道。 “找到什么?”乐小仙将一只茶碗送到夫婿唇边就饮。青葱般的玉指、藕白的皓腕,在形如一朵盛开莲花的茶碗,及边缘卷曲如荷叶的碗托衬映下,显得晶莹美丽。 君浩奕奕有神的眼光,温柔投向妻子。 “宋家那个女儿,天行的未婚妻。” “找到了宋嫣然?”小仙轻喘一声,眼中浮现欣然的光彩。“这可了却兰姊的遗愿了。” 提起柳芳兰,君浩免不了一阵怅然。 苏轼悼念亡妻的那首词分明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为什么他努力思量,芳兰的形貌却越来越模糊? 难道真如芳兰临终前那幽极怨结的眼光所暗示的,他对她的情渐淡渐薄? “夫君,你怎么了?”小仙柔美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这一生已负了个女人,他不忍也不愿再辜负眼前柔美温婉的妻子。君浩握住小仙柔嫩的玉手,爱怜的眼光梭巡着她依然美丽的芳颜。这个伴他度过丧失最爱那段难捱、艰苦日子的女人,他已负了她前半生,后半生不能再辜负了。 “没什么。”他收起所有悲伤的记忆,眷宠地对妻子一笑。“只是遗憾芳兰没能亲眼见到天行成亲。” “这倒提醒了我,该当到兰姊的坟前上香,让兰姊知道这个好消息。天行决定什么时候成亲?” “他要我决定。”君浩闪烁着身为人父骄傲的眼光向妻子眨了眨。“得挑个好日子才行。” “这是当然。” “如意。”君浩看向安静站立在一旁的幼子,他温文俊美的容貌就跟他母亲同个模子印出来,欢沁的笑容总令人难以移开眼光。 “孩儿在。” “替你大哥排个好日子吧。你的易数之学,连你大哥都佩服。”他拄着下颊,深思的眸光绕着人称富贵双全、君家最有福气的幼子转。 连他都不得不承认如意的运气硬是比别人好些。老大和老二为君家继承人之位争得头破血流,他却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两位兄长拱手让贤,光这份魅力便足够教他刮目相看了。 更令他惊异的是,他死去的父亲在多年前便看好这个状似文弱的幼子,临终前将掌门令符交托给他。 而如意不只运气好,绝顶聪明的才智,温柔宽厚的待人处事,让他在极短的时间便收服了老二那边的人马,更在他大哥的支持下,俨然有湖广第一世家少君的风范。 不管他交代的事是难是易,如意都能在限期内从容完成。最令他满意的是,如意也以最短的时间完成他想抱孙子的愿望,他正引颈以待三媳妇腹中的娇儿在七个月后出世,到时候他便升格当爷爷了。 可可可! “要不要通知二哥?” 愉悦的情绪被突兀地打断,君浩拧紧眉。 他始终不知道该拿承祀怎么办。 自小父子就不亲,长大后他又老跟他作对,可是血浓于水,毕竟他这个做人父亲的,是有点对不起这个儿子,从小就没有好好疼过他。 “妥当吗?”他反问如意。 “没什么不妥当的。”如意看向父亲。“终究是自家兄弟,没道理大哥成亲不通知他。不过,二哥大概不会回来吧。此时他的情绪尚未平复,还没准备好回来见大家。” 如意的回答又一次出乎君浩意外。 显然如意的易数之学没有白学,好像能未卜先知,洞悉人心似的。尤其是对他两位兄长的心事,他总是摸得八九不离十。 “你看着办吧。”不想多费脑筋思索。再过几年就五十岁了,历经了人世间的悲欢,让君浩体认到唯有及时行乐才不负此生。许多事就交给年轻一辈去打理吧。 未来的江山是属于如意的,他知道怎么做对他最好。 遣退儿子,君浩扶着娇妻的手到花园散步。 天气好得就像十六年前那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君浩的眼光穿过一盏盏金菊,思绪跨越时空,飘向九江府的甘棠湖。 他和心爱的芳兰在那里为长子天行订下了好友的女儿嫣然。时间是那样残忍地夺去他的爱侣、他的好友夫妻,无法回首的往事令他感到疼彻心肺。幸好有靠向他臂弯的温软女体安慰。 人只有往前看,才不会让自己陷人无法挽回的懊悔苦痛中。 君浩试着扯出一抹笑,但仍是苦涩的。 芳兰坟前的菊花应该开了吧? 挽着妻子,他决定散步到坟地。 *** 嫣然的情绪特别亢奋,天行昨天告诉她一早要带她回村里去,看过舅舅后,一伙人再到位于甘棠湖畔的别业。 那座别业里屯集了好多甜蜜的回忆。 最美好的童年便是在那里度过的。 天行告诉她,已把别业题名为无忧园,当作是送她的结婚礼物。嫣然热泪盈眶,眼中蓄满感动,樱红的唇瓣绽出像春天花朵般的可爱笑颜,面对天行眼中的眷宠,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激,于是羞怯地奉上她的唇,在他颊上轻轻送上一个香吻,但已羞得她想躲进他的胳肢窝里。 天行低低地在她耳边笑开来,灼热的唇沿着她颈深处探索,最后是她讨饶,天行笑道要吻到她的香唇才肯放开,她含羞带怯地抬起螓首迎向他…… 嫣然不得不承认她喜欢上四片唇相贴在一起的亲密,尽管那是有些逾越了未婚夫妻的分际,如此偷欢却更教人着迷。 她收回出轨的思绪,酡红的脸蛋转向透着风的窗口。 成荫的梧桐随着马车平稳的前行在眼睫间飞过,阡陌纵横的田垄隐约在树影间。 转进一条小路,熟悉的乡村景致浮现眼前,和十天前离开时几乎没什么改变。 村里李沉家养的小黄狗,打从他们进村即追在马车后面吠。几名孩童好奇地站在路旁张望,不敢靠近喷着气的高大马匹。 没多久,马车队伍停在嫣然舅舅家门口,天行掀开车帘将她抱下车,礼红、礼纶两姊弟紧握着母亲的手,踮着脚尖往土石砌成的矮墙探进去。朴实的砖房厅门快速赶出数条人影,带头的中年人即是嫣然的舅舅。 “舅舅……”嫣然忍不住眼眶一热,鼻头酸涩地朝中年人招手。 “嫣然。”颜荣领着家人前来迎接。稍早君天行即遣人通知他了,忙着烹鸡宰鸭等着贵客降临。 “舅父。”天行依足晚辈之礼,抱着嫣然向颜荣介绍大姊和两名外甥。 颜荣热络地请众人进门,街坊邻居睁着惊异的眸站在自家门口憨厚地对他们笑,客厅里聚着和颜家交好的村中长老,女人们则在厨房里忙着烹煮菜崤。 君明珠虽不习惯屋内简陋的家具,仍有礼地接受主人殷勤的款侍,礼红和礼纶则对主人家自行腌渍的蜜梅、蜜枣感兴趣,吃得津津有味。 嫣然双颊红通通,因为天行始终抱着她跟村人寒暄,忍不住娇嗅道:“你……你放我下来吧。” 似乎直到这时候,天行才恍然大悟手中仍抱着美人儿,在厅里众人互相传递的暧昧眼光下,俊脸微红,讪讪然地将嫣然放进椅内。 “嫣然小姐更漂亮了。”送茶进来的隔邻周大嫂笑咪咪道。 嫣然连忙微笑道谢,曼颊更加滚烫,仿佛秋天红叶的颜色全涌向她了。 天行的视线一直绕着未婚妻转。 一身新裁的衣裳,衬得她雍容华贵,娇美动人。诗人说的:“回身转佩百媚生,梅花照镜千娇出。”不过如此。 左脸颊上感到的灼热,令嫣然不自禁地将眼光递往天行方向,他眸中的赞赏光芒,一波波涌向她,芳心雀跃颤动,身子一软,好想倒进他结实、温暖的怀抱。可是不能啊,那一双双笑盈盈、频向他俩行注目礼的眼光,阻碍了她想靠近他的心意,只能以目光贪婪地汲取他俊朗眉目间含蕴的情意。 榔间的野菜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对君明珠这类养尊处优的贵夫人而言,忍不住食指大动,赞不绝口。倒是鸡、鸭那类的肉较引不起她的兴趣。 “我命人送来的那几篓大闸蟹送到没?”天行问一旁的和风。 “送来了,正在蒸煮呢。”颜荣代为回答。 没多久,香味袭人的大闸蟹送到众人眼前。 由于乡间民风保守,男女客人分别由男女主人款侍,坐成两桌,天行频频探视嫣然那一桌,确定她在桂儿的服侍下一切安好,才酣畅地享受美食。 男人这桌自然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酒酣胸胆一开张,就无所谓主从关系了。先前还拘谨万分的佃农,这时候频频向天行敬酒,彼此间的生涩在笑谈间转为热络。 饭后品着菊花茶,天行转动着指间的陶杯,心情出奇的轻松。 眼光向外望去,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农村景致;厅里的气氛则交融着“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的热诚;加上酒足饭饱后,大伙儿聚在一起“开轩面敞圃,把酒话桑麻”,活脱脱一幅唐诗图画。 想到这,天行不觉莞尔。就不知道明年此时,是否能有这样的闲情聚在一块吟赏菊花? 忽地感觉到似阳光般温暖的眼光投注在身上,回首寻找眼光来源处,嫣然灿灿然的眼眸凝聚着万缕柔情朝他射过来。 心里暖融融,掀唇微笑地凝视佳人,从嫣然欢欣的明眸中,他知道这样的闲情他永远会有的,只要嫣然常伴身畔。 *** 跟颜荣提过他父亲正在挑选成亲的良辰吉日后,天行带着嫣然等人来到甘棠湖畔的无忧园。 沿途景致如画。高广清湛的天空下,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碧澄清澈湖泊,湖岸万木葱笼,垂柳轻拂,庐山倒映在碧波微漾的湖水中,这里便是九江府治德化县城南著名的甘棠湖。 甘棠湖原名景星湖,因位于德化县城南方,又叫南门湖。源头为庐山上的清泉,终年不竭。湖面上有唐代江州刺史李渤建的长堤,将湖分为南北两面。湖心处的水亭,相传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时兴建的;后人因他的<琵琶行>诗中有“别时茫茫江浸月”之句,命名为浸月亭。 北宋神宗熙年间,周敦颐到九江讲学,他的儿子在甘棠湖堤上另建一亭,取“山头水色薄笼烟”之意,称为烟水亭。 这两座水亭附近花团锦簇,绿柳垂曳,衬映沿着景星湖畔兴建的府城当地富人别业精致秀丽的楼阁,端的是美不胜收。 宋嫣然的童年几乎都是在甘棠湖畔的宋家别业度过,进入睽违多年的家宅,难免多有感触。 天行侍她梳洗过后,抱她四处浏览。 客厅里的几案椅凳,她都细细用手抚过。飞罩、门窗、挂落、栏杆、天花板、藻井上的精细纹样,依依流过她湿的泪眼。 仿佛还能听见娘亲用娇细的声音呼唤她喝甜品,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学写字的慈和声音依稀回荡在耳畔,然而那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唯一的依恃——父亲也撒手西归,跟着娘去了,刹那间留下她孑然一身。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眼前景物依稀是旧时样,然而人事全非,教人怎不歉吁。 “嫣儿……”天行无限心疼地拭去她满腮的泪痕,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却梗在喉头无法言语。 “我不要紧。”嫣然吸了吸鼻子,绽唇一笑。“我想到花园看看。” 天行抱她离开厅堂,沿着回曲的长廊走进花园。 嫣然的眸光像挥着粉翅的蝴蝶,忙碌地在园中茂盛的草木间穿梭,最后落在池畔的凉亭。 依稀在那里曾发生过什么事,嫣然低头思索时,天行已抱着她走进凉亭。 “要不要在这里坐一下?”他温柔问她。 嫣然顺从地点头,他让她安坐在石墩上后,呼唤侍从准备茶点。 记得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耍,娘亲有时候会将她抱在怀里低声说话。有一次,娘搂着她问她要不要当新娘。那时候娘亲风寒刚愈,身体还很虚弱,趁着天气晴朗,央着侍女扶她到园中赏花。 嫣然记得她还问娘亲什么叫新娘呢。 娘亲解释了半天,她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当新娘有漂亮的衣服可以穿,可她天天都穿得很漂亮,因此对这件事没有特别感兴趣。后来,娘好像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在这座亭子里,她替自己选了新郎,所以等地长大后,就得嫁给这个新郎。可娘又担心她的身体这么弱,怕等不到女儿出嫁。她当时不以为意,谁晓得…… 桂儿提起青釉茶壶在两只茶杯注人芬香的云雾茶。 云雾茶是庐山的特产,又名钻林茶。冲泡好的云雾茶呈淡绿颜色,清醇可口,据说是因为庐山经年云雾遮罩,受雨雾滋润,茶香才能如此清醇;并与狮峰龙并、黄山毛宰、洞庭碧螺春齐名。 用庐山的山泉泡云雾茶,可谓相得益彰。嫣然记得她爹最爱喝云雾茶了。那时候宋家在庐山上有大片茶园,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嫣儿,喝茶。”天行亲自将杯子塞进她手中,嫣然眨掉眼中如庐山云雾般迷茫的泪雾,捧起茶杯就唇。 记得那一天母亲也命侍女泡了这种茶。她当时年纪还小,不怎么懂得品茶的乐趣。 父亲那天外出了,所以…… “嫣然。”她纠结在回忆中的茫然表情令天行为之心痛。原本是带她来散心的,没想到她来了后,反而陷在过往的回忆中。 “那一天,娘抱着我坐在这里喝茶。”她清亮的美眸映出一丝凄怆。“大娘突然气冲冲地来到这里,质问娘为什么把爹留在这里,不让他回城里。娘当然说没有,只是那阵子她病得重,爹不想她劳累,才一直留在别业没回去。可是大娘根本不听娘的解释,我当时吓得哭了起来,大娘气极了,甩了我一个好疼的巴掌……” “嫣然……”天行将她搂进怀中安慰,嫣然捂着仿佛还能感受到疼痛的脸颊,微蹙起眉。 “过去的事别想了。”天行吻了吻她劝道。 “可是放在心里好难过,你不想听吗?”她捂着胸口问。 “不。”既然搁心上难受,倒不如全一古脑吐出来,这样将来就不会再困扰到嫣然了。“说吧,我会仔细听。” “嗯。”嫣然将头靠在他肩上,感觉到十分安全,颊上自然不再有过时的痛楚。“娘不顾孱弱的身躯,跑来护着我,这个举动更加惹得大娘不高兴。后来,不晓得是怎么推推扯扯,娘意外掉进池里去。等大家手忙脚乱地将她救起,她已奄奄一息。隔一晚娘便因为风寒加剧而过世,爹好伤心,亲手埋了她,我也好伤心。” “你大娘真是太不应该了!” “不,怪我。如果我当时不吵不闹的话……” “嫣然,根本不是你的错!”天行捉住她的肩,猛烈地摇晃她,她眸中的自贲令他有种想杀人的冲动。是因为这缘故,嫣然才强颜欢笑,始终不在人前露出一丝的悲容伤心? 天哪,她还那么小就经历了这些,柔弱的双肩怎么撑得住因母亲死亡而产生的罪恶感? “可是我……” “嫣然,你听我说。”他直视进她眸心。“妮姨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生病过世的,明白吗?” “爹也是这么说,可是……” “没有可是,这一点都不关你的事。要怪就怪你大娘无理取闹,反正跟你没关系就是了。” “是吗?”嫣然眸心里的不确定,再度搅疼了天行的五脏六腑。 “没错,相信我。”他斩钉截铁地向她保证,终于令她释然。 嫣然满足地偎在他的怀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会恨你大娘吗?”天行小心翼翼地问。 “恨她?”她摇摇头。“大娘很可怜的。爹说,一个人如果心里都是恨,都是愤怒,这种人最是可怜。大娘就是这种人。从我晓事后,从来没见过大娘笑,她总是绷着一张脸,横眉竖目,活像每个人都跟她有仇。大家都怕她、躲她,连爹也不睬她。她一定很寂寞。” “嫣儿,你太善良了。” “不,我曾经偷偷诅咒过大娘。”她咬唇苦笑,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他。“直到爹过世那天,大娘的侍仆到我房里找碴,为了不在人前掉泪,我溜进爹的房里想跟他倾诉,可大娘偏偏也拣那个时候进来,所以我就躲到床底下,然后听见大娘哭得好伤心。她边捶着床头,边对爹哭诉。怨爹为什么不顾夫妻恩义,纳了娘为妾;恨爹纳了娘为妾后,便不睬她这个元配,一迳冷淡她。接着她又说了很多,我记不太清了,反正都是些埋怨爹的话。爹亲自造了娘的墓,又吩咐大哥定要将他葬在娘身边,大娘很生气这点,怪爹就是死了后,也不留个余地给她,还要跟娘葬在一起。其实大娘有许多苦的,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像她这样高高在上的夫人,会有怨有苦。其他人大概跟我是一样的想法吧,所以才没人安慰大娘。一个不受丈夫疼爱的女人,就算有再多的权势,心里难免会有怨。” 说到后来,嫣然心底兴起哀伤同类的凄然。 这是千古以来做女人的悲哀,终身所依的夫婿若是疼她爱她,那便是邀天之幸;要是像大娘这样,遭夫婿冷淡,这一定很可怜。 酸涩的苦味呛到鼻头,眼泪禁不住这波的情绪渲染,扑簌簌直落下来。 “别难过,我不会让你像你大娘一样。”见过母亲的伤心,也看过仙姨的凄苦,天行深知为人妻妾守空闺的寂寞凄楚。尽管父亲算得上体贴的丈夫,可是对他今生所爱、雨露均沾的妻妾而言,这样的浓情蜜爱仍嫌不够。 “你会是我唯一的妻,我不会纳进其他女人来让你伤心。”许下这样的承诺,也许下他今生不移的专情。 嫣然芳心颤动,泪涟涟的小脸满布惊喜。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个平凡的小村姑,什么都无法给你。” “嘘!”以唇堵住她的自卑,天行深情地吻了一会儿后才回答。“你是我唯一想要的女人,这就是原因。” 晶莹的泪珠挂在含笑的丹唇上,嫣然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的激动,紧紧搂住他的颈子,呢呢喃喃地吐出心里的悸动。“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爱你,爱你,好爱你……” “嫣然……”她娇声细语诉情的可人模样,令天行感到意乱情迷。“我要让你幸福,要你永远为我嫣然微笑。” “嗯。”好快乐喔。身体轻飘飘的,像快要满载不住这样的幸福了。“如果爹娘能看到我们成亲,那不知有多好。” 十年来未曾有机会到爹娘坟前上柱香,一直是嫣然最大的遗憾,她好希望上花轿前能有机会拜祭爹娘,然而这样的希望却是十分渺茫。大娘不会许的。 望着心爱的人脸庞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悲伤,天行深思起来。看来要嫣然真正快乐起来,还要费许多心思呢。 第八章 “什么?我不答应!”杜氏啪的一声扫掉桌上的一只青瓷茶杯,像蓝宝石一样的乳光色瓷屑在匡当一声落在地面时飞溅开来。宋志杰微蹙着眉,不只心疼那只北宋时期钧羔生产的名贵骨董茶具,同时对母亲的态度感到不以为然。 “娘,不过是顺水人情,您有什么好反对的?” “你懂什么!”杜氏愤恨地瞪向儿子。“我绝不会让颜妮那贱人的女儿再进咱们杜家门!” “娘,死者已矣,嫣然终究是宋家的骨血。您当年将嫣然送走已是不对,现在不过是……” “好啊,连你也数落起我了?我不过是叫她舅舅把她领走而已,可没亏侍她。我没叫她母债女还已对她不错了!” “娘,您这么说不公平!”心里记挂着君天行允诺的好处,宋志杰顾不了母亲的感受。“当年若不是您推了姨娘一把,姨娘也不会因为风寒加剧而病逝。严格说起来,还是您亏欠了嫣然,您却说……” “什么?”杜氏气坏了,儿子居然怪起她来! “堂姊,你自个儿保重,别气了。”一旁的杜亮忙出来打圆场,横了志杰一眼。“志杰,你也真是的。你娘就算有万般错,也轮不到你这做儿子的这么说她。” 宋志杰不悦地扫了杜亮一眼,君天行曾暗示他杜亮手脚不干净,拿他们宋家的粮饷当差,却中饱私囊。 老实说,他早就看这些贼眉贼眼、獐头鼠目的娘舅不顺眼,若不是娘一味护着娘家人,他才不睬他们哩! “舅舅,这是宋家的家务事,请你别管。”他不客气地道。 杜亮当场语塞,脸色难堪。杜氏听儿子这么说,一张脸气白。 “你……”她抚胸喘息。“越来越不把我这个做娘的放在眼里了!敢情你是翅膀长硬了?” “娘,您这么说不公平。”宋志杰自认没什么大才干,从小一味乖顺地听从母命,养成他懦弱怕事的性格。继承家业后,唯母命是从,娘却刨宋家根贴补娘家,加上他不善经营,宋家产业眼看就要在他手中败光了,教他如何不急? “儿子就因为事事顺您,才让宋家家业败成这样。” “呵,敢情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杜氏尖声嚷道。 “诚如舅舅所言,儿子不该论娘是非。可是娘,您摸摸良心好了,这些年来您拿了多少银两回娘家那边?又叫我安插娘家的亲戚在宋家的产业上,结果哪个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宋家产业败成这样,儿子固然是难辞其咎,娘难道就没错吗?” “你你你……”杜氏被儿子堵得没话说,心虚之下,只得泪流满面。“我全是为你好,难道娘是故意害你的吗?” “儿子不敢这么想,我只是就事论事!嫣然回家待嫁的事,已容不得儿子说不!于理,咱们不能拒绝;于利,我们更该感激涕零地迎接财神爷入门。这几年,宋家败成怎样,娘比儿子清楚,咱们是挖东墙补西墙。家里的开销没法缩减,只得变卖祖产,到这地步,也没剩下多少可以卖了。人家君大爷不过是要求让嫣然回来拜祭过世的父母,从这个家门出嫁,就给咱们一百两黄金当聘礼。这可是天掉下来的财富,咱们不能给脸不要脸,净往外推!” “你……”宋志杰的话说得杜氏哑口无言。的确以宋家目前的家势,根本没权力拒绝。 “何况君大爷一旦娶了嫣然,我就成了他的大舅子,生意上也不忘帮衬我一下。人家事业做得大,不但在九江称雄,连南昌都握在手心里了,我们能不巴结吗?” “我不明白,姓君的怎么会看上嫣然那个丫头!”杜氏恼怒地噘高嘴。 “是啊,那丫头也十七、八岁,算是老姑娘了,不是吗?”杜亮附和道。 “她比惠如大一岁。”宋志杰斜睨舅父一眼。“不过嫣然从小就长得极得人缘,听说长大后更是国色天香,城里不少富豪想聘她为媳,都被她舅舅所拒。因为嫣然自幼就和君天行订亲了,难得人家没忘记,巴巴地找来,也算是有情有义。” “有情有义?”这话听得杜氏心里酸极,眼光充满怨毒。“从这里便可以看出你死去的爹有多偏心。替嫣然订下这么有情有意的亲事,可没替你那两个妹妹想过。” “娘——”志杰越听越不耐烦了。“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否则您也不会尽偏娘家阿!” “你……” “娘,儿子不是想忤逆您。这都是陈年旧事了,您尽往心里搁,苦的是您自己!嫣然难得回来,又是匆匆出嫁,您好歹给个笑脸,别让儿子难做人。” 说来说去,志杰就是要让嫣然回来,杜氏心里妒恨交加,奈何情势比人强。 君天行的财势的确不可小觑,聘金出手便是一百两黄金,够教人眼红了。杜亮心里打着坏主意,不甘心就这样放掉这条大鱼,油水都还没开始揩,便被君天行遣退,加上这时候手头紧,得想个办法才行。 他搓着手,语气不平地怂恿杜氏。 “堂姊,嫣然那个小妮子再怎么漂亮又哪及得上惠如呢!惠如可是你亲生所养,谁不说她像极了你年轻时的光彩。我看啊,君天行之所以坚持要嫣然从这家门出嫁,八成是看上宋家再怎么说都是名门望族,有意跟咱们联这个姻。既然志杰都赞君天行出众了,人家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倒不如让惠如嫁过去,别便宜嫣然了。” “舅舅,你胡扯什么?!”志杰嗤之以鼻,看母亲脸色游移不定,似乎被说动了,连忙大声叱喝。 “你们以为君天行是什么人,可以让你们这样胡弄一番?人家跟我说得一清二楚,不是因为希罕咱们家,才要咱们同意嫣然从这家门嫁出去。实在是嫣然满怀孝思,希望在成亲前拜祭亡父亡母,君天行为了成全她,才找我商量。你们可不要胡作非为,到时候不但害了惠如,还会丢尽宋家的脸,连个便宜都讨不上。” “志杰,你说的是什么话?难道惠如会比不上嫣然吗?”杜氏不悦道。 “不是比得上比不上的问题,而是人家想娶的人根本就不是她。惠如那个脾气,不是我要说,从小被宠坏了,眼高于顶,相了几门亲都不中意。” “反正你就是嫌咱们母女,志杰,你太教娘伤心了。 “娘,我也不想让您伤心,但我更不能眼见您伤害宋家的利益。” “娘也是为你好。惠如终究是你的亲妹妹,她若嫁给君天行,不是比嫣然更贴心吗?” “娘,那也得君天行肯答应,他要是坚持不肯,还不是咱们理亏?娘,我晓得您是为我好,但孩儿年纪已不小,知道怎么做对宋家最有利,您就别操这个心了!”说完后,宋志杰不愿再和心思偏狭的娘亲胡搅蛮缠下去,悻悻然地拂袖离去。 儿子的态度,加深杜氏心里的怨恨,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 “堂姊,你就别气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志杰向来胆小怕事,他不答应也是意料中事。”杜亮睁着酒色过多的浑浊眼珠,低下身向杜氏进言。 “哼,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颜妮的女儿吃香喝辣、锦余云锻,富贵一生吗?而我的心头肉惠如平白错失这样的好姻缘?” “堂姊,志杰胳臂尽往外弯,不代表咱们就得忍气吞声啊。”杜亮阴沉笑了。 “你是说?”杜氏心里一动。 “咱们可以来个李代桃僵。” “李代桃僵?”杜氏眉飞色舞起来。 只见杜亮附在她耳畔吱吱喳喳起来,刹那间满室氤氲着阴谋气氛,室内的光线似乎阴暗了些。 *** 重新踏进那巍峨的庄院,尘烟般的往事历历在眼前电闪而过,渴望去抓取,又害怕真的捕捉到了,近乡情怯的感觉,令嫣然百感交集。 五天前天行告诉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同意让她回家祭拜父母,从祖宅出嫁,她惊异得无法相信,热泪盈眶。 天行用老法子哄她止住眼泪,灼热的唇沿着她嫩颊上的泪痕探寻,逗得她破涕为笑,羞怯地领受他的缱绻温柔。 舅舅知道她的婚期已定,将父亲当年交给他的首饰盒送了过来,嫣然才晓得尽管这些年来家里捉襟见肘,需要用银钱的地方很多,舅舅始终没有动过母亲留下来的珍贵饰物,等着她出嫁时给她当嫁妆。 此恩此德,教她何以为报? 新的眼泪溢出眼眶,天行忙温言安慰她,“舅舅的恩情,我们以后好好孝顺老人家就是了。” 嫣然想想也是,泪中带笑地点头同意。 她不想将妆奁带来带去,遂交付给未婚夫婿保管,天行笑问她不怕他卷款而逃吗?她假装害怕样,逗得天行哈哈大笑。 稍后在他掂起那只一尺见方的首饰盒时,意外发现重量不轻,在底座找到暗格,里头有十二颗成色完美的珍珠,加上首饰盒是用金子打造,天行叫道:“这次可占到便宜了,娘子原来是富婆。” 嫣然很讶异,内心深处涌起孺慕之思。“没想到我爹在临终前会做这样的安排。” “岳父大人是料到你那个大娘必不会善待你,这才留下这着后路。” 嫣然悲喜交加,父亲的慈爱即使在他去世多年后,仍围绕着她。望向漆黑的窗口,中天上最明亮的一颗星,可是父亲的慈颜观护? 感觉到一股温暖从背后拥抱住她,强烈的男子气息令她心醉神迷,情不自禁地倚向天行坚实的怀抱。在那一刻,嫣然是幸福的。即使自幼失去依恃,她却不曾感到匮乏,先有舅舅的庇护,后有这双属于她的臂膀保护她。抬头迎视所爱的人,在他深邃明亮的眼眸深处,嫣然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天行的体贴表现在日常生活对她的关照,前阵子她脚伤未愈,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候她,将她抱来抱去,就是不准她下地走路;而她也特爱腻在他怀抱,享受他的温柔。 他们在无忧园待了半个月,等到她脚伤全好,天行又领着她和明珠母子三人泛游甘棠湖,上庐山欣赏云雾缭绕、神秘迷离的奇秀风光。 峙立长江中游、傍临鄱阳湖畔的浑圆山势,自古便是骚人墨客最爱造访的地方,留下许多传说。相传西周时,匡氏七兄弟结伴到庐山隐居,以草庐为舍,所以庐山又称匡山、匡庐。东汉以后,庐山成为佛教名山之一,山上有数百座寺庙。晋代诗人陶渊明隐居庐山山脚下,写出“归去来辞”等名篇。宋代大文豪苏轼更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诗句写尽庐山的飘幻风华。 山中郁结的浩森江湖水气,不断蒸发凝聚,在季风变换下,使得庐山九十九宰经常云遮雾罩、烟霞弥漫,一年中有雾日即达一百九十多天。水气造成庐山变化多端的云海,和神奇秀丽的流泉飞瀑。秋季时分,茂密林叶间染满相思的殷红,薄雾笼罩下落英缤纷,更为庐山增添几分浪漫诗意。 可惜时光匆匆,这趟庐山之旅终有结束的时候。天行接到父亲指示的成婚日期,连忙带着他们赶回城里的华宅,准备成亲事宜。 君浩对这件婚事十分慎重,遣来老管家和平指示和风该注意的事项,及迎亲队伍的行进细节。天行趁这时候找了宋志杰商议,嫣然才能完成心愿,顺利返家祭拜父母。 天行派和风送她到宋家,随行的有四名侍女,及两名听候差遣的家丁,宋志杰命人打扫嫣然幼年时和娘亲所住的院落,供他们居住。 天行只安排她在宋家待三天两夜,第三天即成亲的日子。 嫣然下轿后,踩着忐忑的步伐,在桂儿的扶持下,怯生生地重临故园。 两扇上好木料构建成的大门上贴着斗大的双喜字,新漆上红漆的廊柱上、檐脊下,挂着贴上喜字的红色灯笼。朝阳照耀下,重檐飞歇的屋顶上各式吻兽装饰,光彩灿烂,显见一派富贵风华。 从大门内领头出来欢迎她的是异母兄长宋志杰,当两人目光接触,嫣然从兄长眼中看到一抹真心诚意,心中的畏惧顿然消散,唇上绽出一朵如莲般的纯真笑意。 “三妹。”宋志杰眼中有着惊艳,从那张清丽淡雅的年轻脸庞,隐约可捕捉到孩提时熟悉的俏丽。尤其是她唇边的笑窝,对他而言更不陌生。嫣然小时候总是挂着甜笑对人,那可爱的笑容,任谁见了都会烦恼全消,如沐春风。 如今,长在那张笑脸上的五官,有着比童年时的可爱更迷人的风采。顾盼生妍的明眸氤氲着一层薄雾,宜嗔宜喜的樱唇因心中的激动而抖颤,宋志杰忍不住喉头一阵哽咽,心里对妹妹是又羞又愧。 “这些年来苦了你。” “不,大哥,您别这么说,我过得很好。”嫣然温颜宽慰他。“倒是大哥承荷一家子的重担,辛苦了。” “嫣然,你还是这么善体人意。”宋志杰不由得感慨。他那两个同母所生的妹子若有嫣然的一半好处,他这个做大哥的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三妹请进。”他领着嫣然走进朱漆大门内,宽敞的前庭跟从前没两样,不同处在于门内陌生的仆从。她深呼吸口气,平静心里的紧张。 别害怕,你不再是一个人了,你有了天行的保护。嫣然侧头瞥向落后她一步的和风,他眼中的温暖令她安心,笑意再度挂回唇上,亮晶晶的眼眸带着自信的光彩,以崭新的目光打量小时候住过的大宅子。 是的,对她而言,这是另一栋大宅子,在父母过世后,就不再是她的家了。 她的家该是有舅舅、舅母慈祥呵护的那栋瓦片砖屋,该是有未来夫婿呵宠的遮蔽之所。她对这栋宅子,除了还存有童年时的眷恋外,没有其他感情了。 她不再需要它的庇护,更毋需害怕屋子的主人会嫌恶她、鄙弃她。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没有保护自己能力的小女孩,即使面对向来严厉、对她没好脸色的大娘,她也不用害怕。 有了这样的领悟,她闲适地开口问道:“大娘好吗?” “娘她……”宋志杰扯动僵硬的唇角。“还好啦,她在客厅等我们。” 引导嫣然走进装饰气派的大厅,母亲绷紧的面容首先映人志杰眼中,他蹙了蹙眉,警告地瞪向坐在榻上的老妇人,直到她不情愿地扯了扯唇角,勉强露出笑容。 “大娘万福。”嫣然认出坐在三面有靠屏的座榻上老夫人,即是十年未见的大娘。瞧她眉眼处和嘴唇周围都是细纹,显现出岁月的毫不容情。 杜氏眉头打结,向她行着完美敬礼的少女有着端丽秀雅的姿容,红扑扑的脸颊上泛着珍珠般光泽,粉黛蛾眉,瑶鼻樱唇,比她想像中还要美丽。 她的脸形饱满,焕发出年轻女子的娇艳;一泓秋水似的眸光,照得人失魂。笑意自她粉红的丹唇往颊上的梨窝扩散,那笑容如春风照眼,令人神往。 她是这么美丽。 杜氏心里兴起嫉妒,眼睛被她全身散发的光华照得刺痛……不,是她头上华丽的珠钗太刺目了。咽下喉头的苦涩,她哑声道:“不用多礼。难得回来,坐啊。” “谢谢大娘。” 志杰向嫣然介绍家中的其他成员,包括他的妻子和两名孩子,及幼妹惠如。 嫣然请侍从奉上天行为她准备的各色见面礼,含笑地和亲人问好。 大嫂看起来温柔可人,两个侄子都很可爱,对她相当亲切。倒是比她小一岁的惠如,苍白的脸色有些僵硬,只抖动了一下嘴角算是招呼。 嫣然不晓得自己是哪里得罪惠如,纳闷地看着她。 “十年不见,惠如大概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呢?” 志杰笑了笑,忙向幼妹递眼色,惠如不情愿地向嫣然福了一礼,“三姊。” “惠如妹妹别客气。”嫣然连忙答礼。 “嫣然,大家都是一家人。来,坐下喝些甜品。”志杰的妻子热络地招呼。 “嗯——哼!”突如其来的清喉咙声音,引起众人注意。杜亮信步走过来,有些不快地横了志杰一眼。 “志杰,你好像忘了介绍我。” 志杰不悦地蹙眉,勉强向嫣然介绍。 “这是我娘那边的舅舅。” 嫣然正要称呼,和风冷淡的声音插进来。“原来是杜大爷。” “啊,和爷。”眼前的年轻人,令杜亮恨得暗暗咬牙,想起被人一早从床上挖起,还来不及洗把脸,就被他数落得无地自容,最后只好摸着鼻子匆匆逃离宋家位于甘棠湖的别业。 和风是君天行的总管,在九江商场上有呼风唤雨的能力,他可不敢得罪。 和风睇了一眼杜亮猥鄙的嘴脸,心生警惕。得提醒暗中保护宋嫣然的幻电要小心这人,虽然只有短短几天,可杜亮投射在嫣然身上的色眼,令和风十分不舒服,连带地防备起来。 志杰不愿嫣然跟杜亮攀亲带戚,藉机转移话题。 “嫣然,你先歇会儿,等会儿愚兄带妹妹到父亲和妮姨坟前上柱香。” “谢谢大哥。嫣然一刻也坐不住,希望能早些到爹娘坟前一尽为人儿女的孝思,毕竟嫣然有十年没拜祭过老人家了。” 看到妹妹眸中的泪光,志杰心生恻然。怪他太过懦弱,连容许嫣然进墓园拜祭父母都做不了主。 “大哥无能,三妹别再伤心了。” “宋大爷。”和风插嘴道:“趁着早上的阳光还算温和,先陪嫣然小姐去吧。在下也要先行告辞,回去向家主人覆命。” “劳烦和兄送嫣然回来,在下不胜感激。请敬禀君大爷,在下会好好照顾嫣然,敬待君府的迎亲队伍。”志杰回道。 “我和主人都相信宋大爷是守然诺的君子,不过君子最怕小人,还请宋大爷留心。我家主人对嫣然小姐情真意切,珍爱非常,哪怕嫣然小姐有个小意外,主人都会心疼的。而老主人更是引颈期盼主人亡母柳夫人亲自选中的媳妇嫣然小姐能在吉时入洞庭君家门,望请宋大爷小心至上,否则别怪家主人顾不得姻亲之谊。” 杜氏脸色一变,还以为和风知道了什么,志杰也蹙紧眉,很快扫了一眼母亲和杜亮心虚的表情。 “和大哥,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嫣然见气氛有些不对,忙打圆场。“天行哥那边劳烦你说一声,不用为我挂念了。” “为了主人着想,嫣然小姐凡事小心警醒些,别忘了后天就是你们的婚期,主人盼望这天许久了。” “多谢和大哥提醒。” “那在下告退了。”和风朝宋志杰拱拱手,向桂儿递了个眼色,要她多留意,之后才潇洒的离去。 杜亮在他身后忿忿不平地低嚷道:“不过是个总管就这么气焰高张。” 志杰为了不让嫣然尴尬,忙向母亲告退,带着她到墓园。 嫣然想到就快儿到父母的坟墓了,顿兴孺慕之思。坐上轿子,摇摇晃晃了约一刻钟时间,来到宋家的祖坟。父母的坟墓位于东边,被修葺得十分干净整洁。坟前的绿草显然经过修剪,两边的金菊盆栽开得灿烂。 见母亲的坟墓并没有被荒废,依父亲临终前的交代合葬在一块,嫣然心里好感动,向兄长行礼致谢。 “多谢大哥照料。” “三妹这不是折煞愚兄吗?”志杰苦笑,这是他唯一能坚持的事。再怎么说都是死人最大,岂有违背之理?所以不管他母亲如何无理取闹,他仍坚持要照父亲的遗言,把父亲葬在姨娘旁边。 这些年来家道中落,没有多余的银钱修建坟墓,只能尽量整理干净。这次君天行送了一百两黄金当聘礼,他拨出些银子,替两位老人家重新造坟,否则今天可没脸面对嫣然了。 在点香祝祷后,志杰陪伴嫣然为两位老人家烧纸钱,见她目光含泪,知道她必然有许多话要跟父母说,于是踱步离开。 嫣然面对父母的墓碑,千头万绪缭绕心头,有数不尽的思念要倾诉,却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女儿回来看您们了。”吞下喉头的哽咽,任酸涩涌上眼睫,随着珠泪婆娑落下,逸出的轻叹尽是为人子女的孝思。 “十年了,女儿终于能回来看您们,不再只是对着夜星倾吐,想像是两位老人家慈爱的眼神。女儿终于能真真实实地跪立在坟前,替您们拔杂草,为您们上柱香。” 待新一波的哽咽过去后,嫣然再度开口。 “女儿只是想告诉两位老人家,十年来女儿过得很好。舅舅待我如己出,倾尽心血教养我,而女儿也没让您们失望,坚强地活下来,没给舅舅添麻烦。 “爹和娘的教诲,孩儿夙夜不敢或忘。爹要女儿坚强,要嫣然别在旁人面前掉泪,让人看笑话,嫣然很努力想要做到。除了在爹娘坟前,除了在天行哥哥面前,女儿不会再掉泪的,请爹娘放心。” 夹着嘤嘤啜位的轻柔娇细声音,诉着令人间之鼻酸的稚女心情,嫣然在模糊的泪光中,仿佛见到父母欣然的笑颜。 “爹,娘。”她朝眼前浮现的父母幻影绽出小女儿撒娇的纯真笑容,轻轻道:“女儿要出嫁了,嫁给爹和娘亲自为女儿择定的夫婿天行哥。天行哥是个好人,他年轻有为,待女儿温柔体贴,请爹娘放心将女儿交给他。后天,君家的人马就会来迎娶女儿到洞庭成亲,成为人妇之后,女儿将恪遵爹的教诲,相夫教子,绝不玷辱宋氏家声,请爹娘放心……” 待嫁女儿的羞涩心情盈满胸怀,她默默祝祷父母能保佑她当个称职的妻子,不让天行失望。 “女儿好希望成亲之后,还有机会来看您们……”绕了一圈的志杰,正好听见妹妹不敢确定的语气,心里一阵生疼,走上前安慰她。 “嫣然,随时随地都欢迎你过来看爹和姨娘。” “真的吗?大哥。”她惊喜交加又不敢肯定地问。 “当然是真的。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温柔地将她扶起,凝视出落得秀美可爱的异母妹妹,志杰心头充满友爱之情。 娘亲造成的遗憾,就让他稍微弥补吧。 “大哥……”嫣然喜极而泣地搂住兄长,过往被疏忽遗忘的手足之情,弥漫在两人之间。 上一代的仇恨不该牵连到无辜的这一代,志杰敞开胸怀,迎接迟到的兄妹之情。 第九章 宋府里外弥漫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个阴谋悄悄酝酿。 在母亲不断的怂恿下,宋惠如坚定的心动摇了。 嫣然脸上焕发的快乐,令她暗生妒意。一个庶出、又在穷困农村长大的乡下女孩,为什么可以这样开心、给人一种幸福的感觉? 是她太容易满足了?还是她未来的夫婿真有这么优秀? 君天行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 惠如只晓得他富可敌国,然而财富对心高气傲的她而言,并不是最大的诱惑。压抑心中对嫣然的妒意,她当晚便接近向来所瞧不起、同时深深妒忌的异母姊姊,好奇地问了天行的事。 “他呀——”如秋水清澈的眼眸顿时升起一抹渴望,盈盈笑意自眼角、唇角扩散,使得那张秀美的芙蓉脸庞顿时给人种春光妩媚的感觉。 “是个天底下最温柔的人了。” “我是说他的长相。”惠如不耐烦地道,厌烦透了嫣然脸上傻兮兮的笑容。 “噢。”嫣然不好意思地红透脸颊。“嗯,该怎么说呢?他是我见过的男人中长相最美的。” “比那天来的和总管俊吗?”惠如也没看过太多男人,和风儒雅的相貌在她印象中,算是挺出色。 “和大哥是很出众,不过天行哥在我心里比他好看。” 感觉是很主观的东西,惠如向来不以别人的感觉作为评判标准。 “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眼睛大还是小?眉毛浓还是淡?鼻子、嘴巴呢?是圆脸还是方脸?” “哎呀,你问这么多,我怎么答呢?”嫣然被她问得头昏脑胀,见惠如眼中有一抹不耐烦,急于修好姊妹之情的她,于是道:“这样吧,我把天行哥的相貌画出来。” “你会画?”惠如显得很意外,在她的认知上,嫣然搞不好连大字都不识呢。 “是啊。”嫣然不以为忤地笑道。“我小时候画过,不过搁了几年没画。前阵子脚受伤,天行哥不准我拿针线,于是重拾画笔练了几天,画不好你别笑我喔。” “没关系,我不会笑的。”惠如自负诗画一把抓,猜想就算嫣然再会画,也比不上她。 嫣然命桂儿准备纸笔,研好墨后,开始在宣纸上画了开来。先以简单几笔勾勒出天行的轮廓,尊贵而充满气势的饱满前额、严肃正直的方正下颚、魁梧结实的挺拔身躯,平实的线条展现出惊人的立体感,卓尔不群、器宇轩昂的男子汉跃然纸上。 惠如发现她的眼光无法离开嫣然笔下的人物,随着嫣然为书中人描出斜飞人鬓的卧蚕眉,点出俊朗又饱含情意的漆黑眼瞳,勾勒出一管极富个性的挺立长鼻,及似笑非笑、引人无限遐思的厚薄适中朱唇,她的心跳逐渐加快起来。 她无法分辨出是嫣然的绘画技巧太高竿,美化了君天行,还是君天行果真长得如此威武俊美、剽悍爽朗?天下间竟有这等伟丈夫?这不是她十七年来日夜梦想的终身依归吗? 为什么竟是君天行? 为什么他是嫣然的夫婿? 这样的男人应该是属于她的! 不平之气像星星之火般在胸臆间逐渐燎烧开来。 夙昔父亲专宠嫣然的宿怨,汇聚了新添的妒恨,洪水般在血管奔流,冲垮了她的理智。 嫣然的幸福该是属于她的! 就像十多年前,父亲的怀抱该是她的一样! 可是记忆中父亲却从未抱过她。 他怀抱坐着的永远是嫣然,她为此而深深怨恨同父异母的姊姊,恨得诅咒她,怨老天为何生下嫣然又要生下她?!她们之中只该留一个! 而今,这个念头比幼年时更鲜活地存在她脑中。狂烈的怨恨煎熬着她,甚至无法再待在嫣然房间,看她溢满幸福的笑靥。 因为她令她既自卑又自怜。 她恨她!恨她脸上甜腻得像糖蜜的快乐,恨她夺走了原该属于她的幸福。 如果没有她,君天行就是她的未婚夫了! 杀人似的恨火,烧掉了她所有的理智,当夜她答应了母亲,为的是从嫣然手中抢回君天行。她自信地认为,只要君天行娶了她,就会忘了嫣然,喜欢上她! 惠如的答应对杜氏和杜亮而言,只算解决了一个小问题。他们并没有料到君天行会派了四名侍女和两名仆从跟来伺候嫣然。 那两名仆从还好解决,毕竟他们居于外间,并不在嫣然所住的院落。如何支开四名侍女,展开偷桃换李计策,才是他们伤脑筋的问题。 鬼计多端的杜亮很快想到主意,一切就等到迎亲当天早晨进行。 *** 嫣然度过了两个平静的夜晚,恬静的睡梦让她清早起来时格外神清气爽。由着桂儿等四名侍女替她梳妆打扮,大红绣袍在前一天便送到嫣然房间,华丽的凤冠渲染了新嫁娘的喜气。 宋府里外忙成一团。 宋志杰有意将婚礼办得风光体面,能跟纵横湖广、在九江商界影响力不容小觑的君家联姻,算是一桩光彩盛事;何况新嫁娘是他极力想要弥补、笼络的同父异母妹妹嫣然。 离吉时还不到半个时辰,杜氏领着侍仆走进嫣然房间。 向来堆积在她眉眼间的冰霜之色已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慈和。 “嫣然,大娘来亲自送你了。” “大娘。”对于太娘突如其来的热络,嫣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杜氏温柔地牵起嫣然的手,情真意切地道:“往日是大娘大小心眼,希望你原谅大娘。” “大娘,您别这么说。”嫣然温言劝慰,很高兴大娘终于想开了。 “你娘不在世,就让大娘代替你娘为你戴上凤冠、披上红巾吧。” “嫣然谢谢大娘。” “傻孩子,都是自己人,谢什么!”杜氏难得的慈颜让嫣然格外感动。只见杜氏伸手整理她的衣服,赞赏地道:“你今天真漂亮,你死去的爹娘见了,不知有多开心。” “嗯。”想起爹娘,嫣然忍不住热泪盈眶,想要扑进大娘怀里寻求安慰,不意间捕捉到她眼中快速消失的一抹怨恨,脊骨倏地发寒,定睛再看,哪有什么怨恨?大娘眼中仍是堆满笑意。 是她看错了吧? 嫣然不敢肯定。 该不是大娘装腔作势,虚情假意吧? 算了,不过就是今日,就算是假的也毋需计较了。 这么想后,嫣然释怀了,绽出新嫁娘的愉悦笑容。 杜氏迟迟没替她戴上凤冠,眼光直往几名侍女身上瞟。 “大娘命人备了甜品,你请这几位姑娘在上路前先喝一些垫垫胃吧。” 嫣然看杜氏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跟她说,于是欣然顺从,请四名侍女到房外喝甜品。 “小姐,让杏儿她们先下去喝,我留在这里伺候小姐。”桂儿机伶地道。 “哎呀,这位妹妹,你瞧不出来我家夫人有体己话要跟三小姐说吗?所以才请咱们避开。”杜氏身边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少妇笑咪咪地道,边推着桂儿,边往门口走。 桂儿仍不放心地频频回头凝望嫣然,在她平静安详的笑容保证下,这才离开。 临走到门口时,听见杜氏命侍女将提来的食盒里的甜汤舀一碗给嫣然喝。桂儿心里奇怪,几天来宋老夫人对她们不闻不问,怎么今天显得特别热情,着实费人猜疑。 想要回头确定一下,身后的宋家侍女却一再催促她到厅里喝甜品。来到小厅,宋家的侍仆热诚地为桂儿的三名姊妹舀好了八宝甜汤。桂儿向来不喜欢吃甜的,坐在圆凳上拿起汤匙却没舀进口,心中仍对宋老夫人的行为感到疑惑。 “妹妹不喜欢吃吗?”半强迫她到厅里的宋家侍女脸色不大自然地道。 桂儿生起警觉心,掩着颊支吾道:“我牙疼。” “哎呀。”桂儿的姊妹桃儿抿唇笑着对众人说。“桂儿不喜欢吃甜的,这会儿推说牙疼……”话还没说完,桃儿咕咚一声额头磕向圆桌,不省人事。另两位姊妹杏儿和李儿也歪向桌面。 桂儿大惊失色,眼角余光瞄到宋家的侍仆不怀好意地拿起一条手巾想往她鼻上掩,忙机警地跳开。 另两名看起来孔武有力的仆妇堵在门口想拦住她。 桂儿急了起来,知道小姐一定出事了。好在她自幼曾在马戏班子待过一阵子,又蒙和风传授简易的擒拿手及防身招式,对付真正的武林高手当然是不行,不过应付这几名不谙武艺的妇道人家勉强可以。 轻巧闪过对方汹汹而来的扑击,闪到门口才要窜出去,却有数条大汉闯进来。桂儿心里暗暗叫苦,只得重新退回房内,忙使了幼年时跳火圈的绝招,破窗而出。 落地后,她不敢稍有迟疑,立即从腰袋拿出一管君家特制的烟火信号点燃,特殊的磷烟和味道,将可以传达此时的危急状况给在附近戒护的四爷幻电。 耳后传来的杂沓脚步声和呼喝声,吓得桂儿只能拚命往前跑,脚步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正当她感到绝望时,一袭银色衣袍和一双银色鞋履出现在她面前,抬起头,幻电如电般凌厉的眼眸和她遇个正着。 “四爷……”灼热的气息卡在喉头,只能喘息一声。 幻电伸手捞起她。 “小姐……小姐有危险。” 幻电俊眉微蹙,冷唇丢下简略的命令,“到前厅通知主人,快去。” 桂儿不敢回头,急往罗鼓喧天的前厅赶去。 *** 依照杜亮定下的计划,宋嫣然和她的四名侍女在喝下甜汤后会失去知觉。打扮好的宋惠如接着进人宋嫣然的寝室,在母亲的帮忙下,戴上凤冠,披上红巾,等着新郎前来迎娶。 昏迷的宋嫣然被杜亮带走后,杜氏会让四名侍女服下解药苏醒。当然,她们或许会对自己突然昏睡过去存有疑惑,但看到新娘仍在,也就不疑有他了。 接下来一切顺遂,宋惠如以新娘的身分跟君天行拜堂完婚,至于君天行肯不肯接纳新娘换人这件事,得看宋惠如的本事,不在杜亮能掌握的范围内。 计划好像是天衣无缝,至少阴谋者自己这样认为,没料到桂儿不肯合作,不但没昏迷,还勇闯出去,找着帮手。 幻电小试身手,将杜亮和他的爪牙摆平在地上。 进人小厅,见着三名侍女趴在桌上不动,冷眼一瞥,吓得杜氏的侍仆噤若寒蝉,趁着她们发呆的瞬间,出指点了她们的昏穴,一路无人阻挡地进人嫣然的寝室。 推门进入,面无表情的酷脸吓得一干女眷尖声叫嚷了起来,正准备放下红巾的杜氏手一颤,红巾溜向地面,幻电奇诡的身法倏地切进,接过红巾。 寒意透浸的气息侵占了宋惠如所有的思绪,身子一软,跌坐在椅上,眼光匆匆移开那张狂放不羁中透着危险气息的剽悍脸孔,不敢看向他寒酷、充满指责的眼眸。 “脱下!”幻电简捷地掠下一句话,不理会宋惠如,直奔床上一身大红绣袍的真新娘。 顾不得男女之防,他采了她的呼吸,又切了她的脉搏,在确定嫣然无事后,闪电般的眼光转向吓得无法动弹的母女。 “脱下。”他蹙了蹙眉重复,宋惠如这时才反应过来,忙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 “你……”杜氏大着胆子正要开口时,一道迅捷的人影闯人,身后跟着杂乱的人声喧哗。 “少爷。”幻电朝穿着大红袍子的新郎倌拱手为礼。 天行胡乱朝手下爱将点头,脸色苍白地掠过惠如母女,直奔向床上的佳人。 他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没有! 惠如这时才领悟到母亲和舅舅定下的李代桃僵之计有多么异想天开。 他眼里只有嫣然,没有她的存在。 冰冷的泪夺眶而出,心死了。 “嫣儿,嫣儿……”天行抱起睡容平静的准妻子,着急地唤着,幻电低声禀告。 “夫人没事,只是昏睡而已。” “是谁下的手?我要知道。”倏地转向惠如的眼光,几乎夺去她的呼吸。她发现她宁愿君天行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他的眼光比最先进来的那名汉子还要冷酷无情,看得人全身结冻。他脸上的线条不再是最初混合慌乱着急的一脸柔情,而是绷成严厉的危险。 嫣然虽然没有夸张君天行的俊逸,却没有画出他严苛、霸气的一面。或许是因为她从来没看过他的这一面。 惠如颤抖地从椅上跌下来,发现母亲也吓得跪坐地上。 “怎么回事?”宋志杰跟着和风身后闯进房内,看到里面的情景,直觉得不妙。 “宋志杰,这事你要怎么跟我解释?”愤怒如冰雹般掷向他。志杰瞠目看向母亲和妹妹,从她们心虚、吓白的脸色瞧出端倪,一抹恍然飞进眼中,吓得他冷汗直流。 母亲一定是不听他的劝告,信了杜亮的话,使出什么李代桃僵的计谋。 完了。 苦心安排,全被她们给害了! 志杰不只汗涔涔,还想泪潸潸。 “少爷,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重要的是救治夫人。”和风冷静地道。 “她只是昏迷。” “既然如此,就不要耽误吉时。剩下的事交给属下善后。” 天行很快决定接受和风的建议,一把抱起嫣然。 “少爷,等一下。”和风从桌上拿起凤冠。“没戴上这个怎么叫新娘。” 幻电七脚八手地为嫣然盖上红中。 天行不耐烦地等待属下为他的新娘整好衣冠,看也不看屋里的人一眼即快步离开。 和风暗示宋志杰跟上,不管怎样,都不能让这场风光的婚礼因为这桩小意外而有所破坏、延迟。宋家的面子、里子可以不管,君家和少爷、少夫人的面子却不能有所损害。至于一干人犯,大可等到婚礼之后再来发落。 尽管新娘由新郎抱出娘家的情形有些不可思议,在场的贺客被新郎凛然的气势一吓,不敢多说什么;不过,照理事后定会有一场议论沸沸扬扬地展开,供府城居民茶余饭后闲磕牙一阵子。 将嫣然小心放进龙凤花轿内,嘱咐桂儿小心照看,天行俐落地上马,引领迎亲队伍往码头行进。 一艘装饰得喜气洋洋的华丽大船,正等着迎接新郎、新娘逆驶长江往洞庭开航。 *** 自摇摇晃晃的梦境中醒来,昏沉沉的脑子仍处于极度空茫的状态。有一阵子,嫣然以为她还在作梦,不然为什么身下的床褥仍晃荡个不停?她困扰地眨动眼睫,单调的船桨划水声,及船身破浪而行的声响,模模糊糊地传进尚未完全清醒的听觉,嫣然隐约认知到自己好像在一艘船上。 上回天行带她到甘棠湖游玩,待在船舱里的感觉就像这样。该不会地现在也是在湖上吧? 逐渐能正常运转的理智告诉嫣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她该处身的地方绝不中一艘船,更别提游湖这等闲事,等待她的正经事是天行的迎娶。 迎娶!昏沉的睡意全消,脑中被兴奋、激越的情绪取代,嫣然倏地完全张开眼睛,还未能适应船舱里的明亮,立即有道人影飞扑进她的视线内。是天行。 “嫣然,你醒了。”天行低哑的声音有着明显的如释重负,一把将她抱进怀里,颊贴着颊摩挲。 这样的亲密令嫣然脸泛桃晕,鼻端盈满他温暖的男性气息,不禁心醉神迷。 他们成亲了吗? 嫣然察觉到她似乎错过了什么,该不会迷迷糊糊地连成了亲都忘记吧? 想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嘴巴却干涩得急需水分润泽,她蹙了蹙黛眉,努力从喉头挤出话来,“好渴。” “渴?”天行抬起头,侧过脸朝在一旁伺候的桂儿吩咐。 “倒杯水来。” 桂儿很快捧来茶水,天行扶着嫣然喂进她干渴的小嘴。 “还要吗?” 嫣然摇摇头。 口不渴之后,嫣然开始打量所处的房间。发现这跟上回搭过的那条船的舱房很像,只是更为华丽、宽敞,到处结满红色的彩带,好像新房。 难道她已经跟天行拜完堂了吗? 嫣然眼中满是狐疑。 “我们在哪里?” “船上。” “怎会在这呢?”螓首举向全心信任、爱慕的夫婿求证。 天行深深看进她天真明媚的眼眸里,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险些失去她的那段记忆,这念头揪痛了他的心房,加深俊眸里的恐惧。若不是桂儿警觉,只怕他现在还不知道新娘被人掉包,而嫣然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 拥紧怀中的人儿,紧得怕一放开她,他就会失去她。 “天行,你弄疼我了。”她娇声呻吟。 天行放轻双臂的力量,仍搂住她不放,浓密有致的眉毛聚向额心,嫣然伸手揉开他蹙拢的眉头。她不喜欢他板着脸,只想要他开心。 “不要皱眉,告诉我你烦心的事。”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全然无知的语气惹恼了他,像是赌气似地绷紧唇角的线奈。 在他为她忧心时,她却睡得香甜,醒来后像个没事人,一点都不明白他内心所受到的煎熬。 “记得什么?” 她仍是一脸困惑的模样,天行不晓得自己该叹气,还是猛烈摇晃她纤弱的臂膀,逼她记起一切。 “难道你忘了今天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吗?”他听见自己语带幽怨地说。 “我当然记得。我们成亲了没?”嫣然着急地问,不想错过自己的婚礼。 天行扭曲嘴唇,嫣然的问题令他哭笑不得。 看出他的心情不好,嫣然眨了眨眼,试图从空荡荡的脑子里榨出一些概念来。她只记得早上桂儿她们帮她打扮好后,大娘来看她,说要帮她戴上凤冠和红巾。但在这之前,大娘命人舀了一碗莲子红枣汤祝她早生贵子。她不好拂逆大娘的好意,于是吃了。由于汤品甜郁芬芳,所以她吃到碗底朝天。不好意思地抹抹嘴,想请大娘唤桂儿进来帮她补妆时,忽然觉得头重脚轻,一阵晕眩后便不省人事了。 等到她再度清醒,已在这艘船上。 “我记得我好像晕过去了。”她不好意思地说。“一醒来就在床上,记不得我们究竟成亲了没。” “你是晕过去了。”天行深深看她一眼。“你记得为什么会晕过去吗?” “好像是吃了大娘的莲子红枣汤才晕过去的。”嫣然只是心思单纯却不笨,很快联想到那碗莲子红枣汤或许有问题。 “难道大娘在汤里下了药?”她不确定地道,想不通杜氏这么做的原因。 “你还不笨嘛!” 听出他话里的嘲弄,嫣然有些恼,娇嗔地瞪他。 “我只是没想到大娘会这么做,这才没有防备,不代表我愚蠢。” 天行被她这话一堵,顿时哑然。 嫣然说得没错,岂只她没料到,连他这个惯于尔虞我诈的老江湖都没防到杜氏会这么做。派遣幻电隐身在宋家,只是基于他对嫣然的过度保护,并非真以为宋家有胆对嫣然不利。 连他都没防到的事,自然怪不得单纯的嫣然会上杜氏的当。 可是要他当面承认他错怪她,又有损大男人尊严,天行拉不下脸,只好嘴硬地道:“随便吃她的东西,一点警觉性都没有。” 她真的没想到大娘会害她啊! 嫣然对天行的指控感到分外委屈,眼眶忍不住泛红。 “好嘛,都是我的错好了!人家……真的没想到大娘会害我嘛!几天来她虽然对我冷淡,倒也相安无事。今早她到房里来时,脸上更是堆满慈祥和气的笑容,我以为……她想通了,不再仇视我了。她说要代替我娘帮我戴凤冠、盖红巾,我承认当时我是开心得昏了头,没想到她会包藏祸心。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给你惹麻烦的,更没想到她会在甜汤里下药。” 她生气的样子真迷人。天行忘形地凝视她曼颊上那两朵气愤的红云,这真是难得一见的美色。因为基本上要惹性情温柔的嫣然发脾气并不容易,况且他也不舍得让她受委屈。 任谁见到那两片娇红欲滴的樱唇无助的颤动,唇角直往下坠,清澈的眼眸被满腔的委屈熏得泪雾氤氲,都会被这楚楚动人的模样拂乱心绪,深觉自己罪孽深重。 “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他不自觉地缓下声音,流露出讨好的意味。“只是你这样随便相信人,会让我担心的。” “可人家不是故意的。”她哽咽一声,酸涩的眼眶泛出泪来。 “乖,你今天是新娘,不能哭哭啼啼。”他将她揽在怀里低声哄骗,绞尽脑汁想止住她的泪。 “是我不好,话说得太重了,可你不晓得我有多担心!当桂儿告诉我你出事时,我是急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恨不得立刻奔到你身边。等我赶到你住的房间,发现你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你不晓得那时候我的心里有多着急!” “真的?”她睁着水汪汪的泪眸,为他漆黑瞳仁里流露出的某种温暖情潮而悸动。 “当然是真的!”天行对她居然怀疑他为她饱受煎熬、忧虑的真心感到不悦,将杜氏和杜亮合计的阴谋简单叙述一遍。“若不是桂儿机警,非但我可能会娶错老婆,搞不好连你的小命都没了。” 整桩事件的发展远超乎嫣然单纯的心思能想像到的邪恶,她无法相信大娘和异母妹妹惠如会这样待她,心里乱成一团。苦笑一声,先向一旁的桂儿道谢救命之恩,桂儿连忙摇手推却。 “是四爷赶到救了小姐,桂儿没什么功劳。” “桂儿,你这么说,我更不好意思了。若不是我轻率相信大娘,不会累得你差点没命。” “小姐,您别这么想。” “好了,桂儿,你别推却了,还有,以后要改称夫人,别再喊嫣然小姐了。”天行及时插入,免得嫣然谢来、桂儿却推去,没完没了的。 预估到洞庭还有个把时辰,天行冷眼睇向桂儿道:“你先下去,嫣然有我照顾就行了。” “可是这于礼不合啊。”小丫头眨巴着眼睛忠心劝告。 “什么不合?”天行拉下脸来。 桂儿忙垂下头,小嘴不赞同地扁起来,但仍顺从地扭腰摆臀往舱门口走去。 话说回来,君大少做事哪管礼不礼的。拿他抱嫣然小姐上轿下轿、现在又搂她在床上不放这些逾知行为看来,早把那些吃人礼教踢到天涯海角去了。 反正两人即将成亲,她就别多嘴多舌地唠叨那些缚手缚脚的礼仪惹人嫌了! 第十章 桂儿离开后,两人之间有短暂的缄默。 嫣然的思绪绕着杜氏的阴谋转。 尽管从小就知道大娘怨恨她们母女,但娘亲早在十年前过世,嫣然不明白大娘为何还要记恨。异母妹妹惠如在这桩邪恶事件里,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些疑惑不但困扰了她的心,更令她的心灵受创。 这次返家祭拜父母、等待出阁,她并没有期望从父系的亲人那里得到温情,故而对志杰的主动表示友爱,格外感动。她以为惠如就跟兄长一样,没想到她是另有图谋。她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苦涩的滋味塞满嘴,呛到鼻头,连带眼睛发热生疼起来。小时候惠如就不喜欢她,显然长大后,对她的观感也没有转好。她之所以接近她,是为了让她放松戒备吧? 惠如会是这样的人吗? 嫣然无法相信。 她或许骄傲,但并不邪恶啊! 再说两人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仅是为了讨厌她就存这种坏心眼,说不过去啊! 但是天行不可能说谎。天哪,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想得头好疼,心好痛,不想也不愿意接受这么可怕的事实。身体微微颤动,心底的寒意趋使她偎紧今生所能倚靠的温暖胸膛,想要从他强健的身躯里汲取力量。 “嫣然,你怎么了?”望着她黛眉颦蹙,小嘴儿咬得发白,天行心里急了起来。 她的身体变得僵冷,天行忙用大手搓揉着她的臂膀,想使她温暖起来。 “抱紧我,天行,再也不要放开我。”泪雾里反射出一抹恳求,脆弱的表情楚楚动人,望之令人心疼。 “我会抱紧你,牢牢地抱紧你!”他饱含情感的声音沙哑地咕哝,想以自己的体热温暖她僵冷的娇躯。热气自他嘴巴传递向她,最初的安慰在不断加深的吻中逐渐变质,转为热情的需要。 细细的娇吟,和着男性的粗喘声,雪白颈项上的灼热吮吻,迷乱了嫣然的理智。她觉得自己好娇弱,只能无力地倾倒在天行的怀抱中,鼻端缭烧着他迷人的男性气息,心跳随着体内的热情加温而急促狂乱,欲望在血管里窜流,下腹处像是虚空中烧着一把火。 “嫣然……”天行动情地呼唤她,逐渐涣散的眸光焦点凝注在她粉嫣动人的脸庞。她眼中的意乱情迷,满足了他身为男子的虚荣感,爱怜的吻重新挪回她脸蛋上,噙着她的丹唇低低呢喃。 苦苦压抑的欲念一旦泄漏出来,就毋需再刻意隐藏了。弥漫在船舱里的燠热气氛,泛着暗示某种男女欢情的浓洌香气,囚禁数月的欲火等着要爆发。 “天哪,我多么想要你!你差点吓坏了我,好怕就此失去你。从今以后再不准你离开我,我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你。”近乎绝望的害怕,让天行想藉着肌肤之亲确定心爱的人儿安全待在他怀里,平抚内心深处担心失去爱人的恐慌。 嫣然却被他最后一句话冷冻了热情,迷的眸光转为清澈,先前烦恼她的事再度回到心头。 “你说大娘和杜亮打算迷昏我后,让惠如李代桃僵嫁给你?” 没料到嫣然会在这紧要关头提起那档扫兴事,天行有些不悦。欲望的迷雾消散了些,理智不情愿地冒出头,他很快地得回自制力。 今夜就可以明正言顺地拥有嫣然,他现在这么做不是显得有些急色吗? 恼怒于之前的短暂失控,天行抿直的唇角有些僵硬。 “我是这样说没错。” “我不明白。大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因欲情而泛红的芙蓉脸蛋有着明显的困惑。 “还不就是利欲薰心!”天行眼里闪过冷厉寒芒,心里充斥着对杜氏的不屑及不平。“嫉妒你嫁得金龟婿,才想让女儿李代桃僵。他们占错君某了,把我当成那种吃亏后会忍气吞声的懦夫!就算他们好计得逞,我也绝不可能会接受宋惠如!” 感动复感激的情潮在嫣然胸臆间交织震悸。天行不会接受惠如,是因为他爱她吗?好想从他口中确认。 “为什么你不会接受惠如?” 眉头一紧,天行眼睛眯成两道隙缝审视她,显然认为她的问题无聊得不值得回答。然而她眼中的期待,终究还是让他开了口。 “你才是我的妻子。”他定定地看进她眼中。 “可是惠如很漂亮。”她歪了歪头道。 “再美也不关我事。”他酷酷地道,深沉的眼光在梭巡了一遍她柔美的五官后,转为温柔。“何况,她根本及不上你好看。” 他的回答取悦了嫣然,她开朗地笑了起来,心里的阴霾逐渐消散。尽管他没说那个字,不过意思差不多了。 “其实惠如真的很漂亮,柳眉凤目,瑶鼻樱唇。” “是吗?我没注意到。”天行根本不记得宋惠如长什么样子,当时他一心悬念着嫣然安危,只匆匆瞟了她一眼,没记在心上。 天行眉间的皱摺加深,他向来是过目不忘的,尤其是美女,为什么记不得宋惠如?这点倒是挺希罕的。 “又皱眉头了。是因为没仔细看惠如而感到遗憾吗?”小手在他眉心处揉着,娇红欲滴的樱唇微微嘟起。 好酸的味道。嫣然不会为这种小事吃醋吧? 天行兴味盎然地睇向她懊恼避开的眼眸,环住她的柔肩,低低笑了起来。 “娘子该不会是在吃醋吧?”他弓起俊眉轻佻地道。见她板着脸不开心,在她颊上偷到一个香吻,认真地解释起当时的心情。“那时候我心系着你,对宋惠如根本是过目不视。和风又催着我勿要耽误了吉时,我急忙抱你上轿,连留下来追究的时间都没有,交给和风处理。” 嫣然听他这么一说,才开始担心志杰的处境。 “和大哥应该不会为难我大哥对吧?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到这地步你还替他说话?”天行冷哼一声。 “可是,这真的跟大哥无关不是吗?”她眨巴着眼睛的模样,是那样脆弱、易受伤害,仿佛只要天行说一句这事和她兄长有关,她的心即会碎成片片。 天行不忍心伤害她,老实地道:“和风稍后骑快马赶到码头跟我会合,报告了事情的真相。宋志杰的确事前不知,不过他之前跟我保证过你的安全,却没有做到,所以他该对这事负起责任。“ “可是……这不公平啊!”嫣然替兄长抱屈。“大哥怎会晓得大娘会这么做?这几天他忙里忙外,就为了帮我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他已经很尽力了,请你不要怪他。” 眼看那两泡在眸里转来转去的泪水又要泛滥成灾,天行不情愿地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暂时不跟他计较。不过,如果他没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什么叫作满意的交代?” “我饶过杜亮一次,他这回居然把主意动到你身上,我不可能轻易饶他。至于杜氏和宋惠如……” “哎呀!大娘她是老糊涂了,至于惠如一定是因为爱上你,才会一时鬼迷心窍。都怪我啦,没事干嘛把你天神般俊伟的相貌画给她看,害她做出这种糊涂事。” 尽管天行不高兴嫣然一味为宋家母女辩护,心里却对她的称赞十分陶醉。 “这不干你的事。” “谁说的?”嫣然认定事情就像她想像的那样,言之凿凿地继续解释,“惠如想知道你的长相,我不加思索就把你好看的容貌画出来。这就好像在一个饿得快死掉的人面前摆上珍馐,惠如才会一时失去理智。” “把我比喻成珍馐也就罢了,宋惠如又怎会是饿得快死掉的人?”天行无法苟同。 “哎呀,你不知道啦。”嫣然娇嗔地睨了他一眼。“大哥说,惠如的眼光奇高,九江府附近的青年才俊全看不上眼,她今年十七岁,早过了适婚年龄,难怪她会心急嘛!看到画里的你是那么英伟俊逸,难怪她会心动嘛!” “你真的把我画成一道令人垂涎的珍馐?”天行狐疑地问。接受嫣然的说法,虽不等于承认他的画像比本人俊美,不过他还是很好奇画里的男子真的有俊到令宋惠如生出觊觎之心吗? “别胡说了。”嫣然烧红颊,羞怯地道。“人家只是把你画得栩栩如生而已。大概是因为我时时刻刻想着你,才会画得那么像。早知道会害惠如意乱情迷,当时就该把你画得丑一点。” 天行的脑子都被那句“时时刻刻想着你”塞满了,嫣然时刻都念着他哩,他傻笑了起来。 “嫣然……”他抱紧她,眉飞色舞、喜不自胜。 看他这么高兴,嫣然也心情飞扬。 “这么说你是原谅大娘和惠如了。” “什么?”他什么时候原谅她们的?“我可没……” “别这样嘛!”她搂住他的颈子娇声细气地求恳,如兰似麝的少女幽香若有似无的在他的闻嗅间飘荡,坚硬的心软柔下来。 “她们都是我的亲人,求求你嘛!”她爱娇的奉上香唇,在他下颌、颊边啧啧亲吻,天行被她逗得心猿意马,两腿间的男性欲火重新点燃。 噙住她的丹唇缠绵的吸吮,他再次将礼教抛诸脑后,满脑子只有跟嫣然温存的意念。离洞房花烛夜还要好几个时辰,他可熬不住。 情火一触即燃。一个是不晓事的黄花闺女,一个则是经验丰富的情场老手,眼看着纯真无邪的羔羊,就要被老虎吞吃入腹了,哪知冒出个不怕死的家伙,硬是以无可比拟雷鸣的敲门声,破坏了正在进行中的两情缱绻。 “桂儿给少夫人送点心了!”一再不死心的鬼叫声,逼得天行只得停下禄山之爪,恼怒地从嫣然颈间抬起头。 正想大声吼得门外之人滚出十万八千里时,忽然听到一道奇怪的咕噜声,嫣然尴尬地垂下头,搭着腹部。 “我饿了!”她睁着小鹿般天真的眼眸无辜地道。 天行只得沮丧地再度压制火热的欲望,帮嫣然重新扣好衣物,这才呼唤门外煞风景的小丫头进来,气冲冲地离开舱房。 桂儿吐了吐香舌,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呢! 狡猾的和大爷自个儿不来,叫她当替死鬼,承受主人的怒气。嗳,这年头丫头难为啊! *** 锣鼓暄天中,花轿在千百贺客的回光期盼下进入君家雄伟壮观的门楼。新郎、新娘免不了得经历一长串的繁琐礼俗折腾。 顶着凤冠、红绢盖面的嫣然,一下轿就有头重脚轻的感觉,幸好有桂儿扶住她,引领她跟随天行进人喜气洋洋的礼堂。 司仪浑厚有力的声音,唱喏出婚礼仪式。嫣然随着他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又跪又拜的,转得晕头转向,直到最后一句“新郎、新娘送人洞房”响起,天行扶着她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将她安置在新床上坐下。 依照礼俗,媒婆会跟进来说一长串的吉祥话,新郎、新娘得跟着吃一些有吉祥象征意义的食品。像枣子、莲子都代表早生贵子的意思。 接着新郎的亲人会聚集在新房内,等着一睹新娘的容貌。天行举起系上红绳的秤杆,揭开嫣然的遮面红中,突如其来的光亮令她有刹那间的刺目感觉,等到那清澄明亮的眼眸适应了室内的光亮,羞涩地抬头迎上夫君脸上温柔的笑意,嫣然跟着放松心情,绽开笑颜。 她不晓得她的笑容像朝阳般绚烂,美得令人炫目。再度被人扶起,拜见翁姑,她谨慎打量笑眯眼的中年文士,公公俊雅威严的容貌和天行有八分相似,十分和气地对她嘘寒问暖,嫣然十分感动,顿时兴起孺慕之情。 至于婆婆——天行称她仙姨,则是个雍容华贵、清雅秀丽的美人儿,她看起来好年轻,跟天行的大姊明珠年龄相仿,以至于当她被引见给仙姨的儿子、天行的三弟时,几乎无法将眼前俊秀可爱、恍若天仙的美男子跟仙姨当作母子联想在一块。 但他们当然是母子。君如意简直是仙姨的翻版,那张长在男人脸上稍嫌过于美丽的姣好丽颜,露出男孩子气的可爱笑容。 他亲密地拥着一名美丽的少妇,两人不时交换的眼光、笑容,明眼人一见便知他们伉俪情深。三弟媳隆起的小腹一点也没有减损她婀娜的体态,艳若桃李的姿容光彩照人,流露出尊贵的闺秀气质。 至于君明珠,两人是老交情了,数日不见的她,今天打扮得既娇且媚,美得刺目。 满屋的俊男美女,看得嫣然呵呵傻笑,被一种叫作幸福的气氛所包围。先前还担心君家的家规严谨,家人难以相处呢,没想到一家人都同君明珠那样和善,她好开心。 照例,新郎得到前厅应酬宾客,才能抽身回到新娘身边共度良宵。不过,如果你有四名换帖兼死忠的部属,加上霸道慑人的气势,不妨滥用职权一下,叫他们帮你应付来凑热闹的贺客,当众敬个三杯酒,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溜回新房。 换下一身笨重新娘礼服的嫣然,娇慵地倚在心爱的夫婿怀中,任他抱上新床。天行不想显得太急色,嫣然就像最稚嫩的花体般娇贵,需要他小心地爱怜呵护。 细致温柔地吻着她的唇,轻解着单薄的罗衫,垂挂在她胸前晶莹翠绿的玉癿展现在天行眼前。 “你一直挂在这里?”他捉起玉癿到眼前观赏,心里不无感动。玉癿背面镌刻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字样,确是父亲在他出生时买给他的那块玉。 “嗯。”嫣然娇羞地应道,眸里闪过温柔爱怜的光彩。“以前不晓得这块玉癿的意义,只是单纯的喜爱它,将它挂在胸前。后来晓得是……你我订亲的信物,更无一刻离开我胸口。那两天离开你住在宋家时,我想你想到心口发疼,便偎贴着这块玉,把它当成你……” “嫣然……”天行心里一阵悸动,深深吻住她柔软芳美的樱唇表示心中的无限感激。他解开自己的袍服,在肌肉结实、愤起的宽广胸膛上,戴着一串不符合他阳刚气质的珠链,坠子部分是用纯金打造成的金锁片。 “这是你小时候戴的锁片,先前我压箱藏着,和你重逢后,便取出来加长链子的部分,戴在身上。”他腼腆地道,俊脸微微红着。 简单的表白震悸了嫣然的心,尽管知道他在意她、喜爱她,却不晓得他对她投下的是如许的深情。嫣然眼眶泛出泪水,抖颤的樱唇开出一朵朵最纯稚、动人的微笑,涟漪般扩散。 “嫣然……”她又哭又笑的模样,令他手足无措。 “我只是喜极而泣。”欺霜赛雪的纤手缠绕上他颈项,衣袖向下滑露出一截藕白滑嫩的手腕。天行气血一阵翻腾,血脉愤张地吻着她柔弱无骨的藕臂。 嫣然嘤咛一声,顺势倒人香软的被衾中,感觉到夫婿粗喘的呼吸徘徊在她颈间,一路缭绕向下…… 衣物随着灼热的唇亲密烙印着她芳兰竟体的香躯一一卸去,每次和天行亲热产生的下腹部空虚干烧的那把火迅速蔓烧,她不自禁地弓起娇躯磨蹭着天行同样裸裎的身躯。裸裎?这字眼令嫣然羞赧,玲珑浮凸的胴体均匀地泛灼着红晕,看得天行更加意乱情迷。 高烧的烛火照着房里处处可见的双喜字,温暖的火光映出布帘密遮的床帐里交缠的新人剪影。终宵喘息未歇,就像那对炽焰旺盛的红烛燃烧了一整夜,直到天明。 *** 天行带嫣然到母亲坟前上香。 长眠在这块土地上的长者,便是一手安排她和天行美满姻缘的婆婆,嫣然怀着既敬复爱的孺慕之情,虔诚地拜祭天行亡故的母亲。 和妻子一同执香拜祭娘亲,天行默默祝祷。此刻他方能体会母亲临终前,要他善侍嫣然的苦心。 诚如母亲所言,嫣然的开朗、灿笑的确为他点燃了生命之光。他对嫣然的一分好,她用了十倍、百倍的真情还他。爱一个人的感觉竟是这般美好、幸福,就算有死别的惨痛,亦遏止不了有情人儿爱人的渴望。 嫣然的确值得他用一世专情来对待,母亲并没有欺骗他。看向白云深处,母亲充满智慧的眼仿佛正笑吟吟地朝他眨眼。 娘,谢谢您。 天行合上眼睑默祷,挥别曾对爱彷徨、畏惧的自己。紧握住妻子的柔荑,感觉到一波波的暖流在彼此手心里交流,望进她灿笑的明眸,在她晶亮如孩童的瞳仁里看到同样快乐的自己。 只要能拥有彼此,便是幸福吧。 拜祭过母亲后,天行陪同嫣然畅游洞庭一带美景。辰光倏忽溜过,转眼已过了一个月,在家人依依不舍的离情相送下,两人返回九江。 带着公婆致赠的礼物,嫣然回到舅舅家。天行在景星村摆了流水筵席,各色村人从未尝过的山珍海味一一摆上,那夜吃得宾主尽欢。 在无忧园的主人寝居里,嫣然慵懒地蜷缩在夫婿赤裸的胸前撒娇。 “回九江这么多天了,不到大哥那里转一转,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你不怕宋氏母女对你不利?”提起那事,天行仍心有余悸。 嫣然娇嗔地睨向夫婿,春笋般的指尖在他坚挺的男性乳头上顽皮地画圈圈,天行虎眼一眯,炽热的眸光锁住娇妻。 “都说那事怪不得大哥了,况且人家想告诉爹娘……”她娇羞地半垂着睫羽。“他们替嫣然挑选的夫婿,待我是何等的温柔疼爱。而且你都还没有去拜祭我爹娘呢!” 最后这句可是理直气壮,堵得天行哑口无言。 反正有他陪伴,宋氏母女再凶恶也逞不了凶。 隔天他们来到宋家,嫣然的大哥宋志杰可谓倒履相迎。没料到天行肯原谅他未能善尽保护嫣然的职责,尽管天行仍是一张酷脸,不过看起来似乎气消了。 从志杰那里得知,杜氏和惠如都被他送到南昌反省了,杜亮被送官法办,判刑五年牢役。 “嫣然,你不用替她们担心。娘和惠如有你二姊惠馨照料,不会有事的。” “大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嫣然知道唯有这么做,才能平息天行的怒气。陪同夫君一起到父母坟前祭拜,有别于上回的待嫁女儿心,这次她是以嫁出去的女儿身分,向父母诉说她的幸福,告慰老人家在天之灵。 “岳父岳母请放心,我会照料好嫣然。”天行不吝惜地向嫣然的父母许下承诺。 午后的阳光斜照在青色草皮上,金色的菊花仍开得灿烂。坟前的两棵老松,及几株梅树傲然屹立,一阵微风在他们身上打转,尽管已到初冬时节,却因为晴朗的好天气,感觉起来仍十分温暖。 天行拥紧娇妻,隔着稀疏的林叶望向棉絮般的白云,深处里似乎有三双慈蔼的眼睛欣慰地含笑看着他们,为这对儿女的幸福见证,祝福他们岁岁年年恩爱到老。 后记 《情人黑狗兄》造成很大的轰动,不少读者来信跟我讨论这部作品,最常谈的就是奕麟险些被玉梅强暴的那段,以及平凡把封面画得好棒,尤其是男主角——身边那匹黑马简直酷呆了! 呵呵,归结起来,变成剧情不及封面吸引人,俊帅酷毙的奕麟又不如黑马闪电有魅力,看来岳盈干脆写部《种马——闪电恋爱史》,请平凡先生多画几匹马让各位看倌欣赏好了。 午后雷阵雨频下的五月,岳盈的感动特别多。小小的生日接获不少亲朋好友致赠的礼物,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亲友们居然不约而同送我香水、香皂、芳香痱子粉、薰香炉……大概是嫌我不够香吧。还有慎芬赠送的金光闪闪的文具礼盒,读者送我的耳环、手链、项链、钥匙圈、方中、家政课做的饰品……及各式各样精美的卡片。 对于生日能被这么多人记在心坎,岳盈觉得好幸福。虽然这日子出生的名人不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竟然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主角爱丽丝。被该书作者拿来当故事主角的爱丽丝,是作者好友的女儿,诞生于十九世纪的某个五月四日。岳盈这么爱幻想,跟爱丽丝有没有关系?早知道跟爱丽丝同一天生日,或许当初英文名字该取做alice,而不是…… 读者们特爱跟我要续集,一来是我留了太多尾巴没收;二来则是读者们个个菩萨心肠,希望旷男怨女皆有所归,于是希望我替他们写续集。请诸位耐心等待,岳盈跟大家一样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不可能同一时间把诸位想看的续集全写出来,就得分先后顺序了。颢天和月眉的故事我会优先处理。想看黑帝如何谈情说爱,等我把伊荷解决后再说。赵珞深陷情海的故事我会写,可能拖到明年。至于你们希望白霜和红衣也有美满结局,我正在考虑……呃,好吧,反正想出一个眉目了,请各位用最大的耐心等待吧。 接下来谈谈几位未曾留下地址给岳盈的朋友来信。很高兴你们写信来,也很遗憾诸位没给岳盈机会回你们信。 然枫,我没忘了你,你的心情我都有收到,可是我也很想跟你说说我的心情,或许,等你有兴趣知道我的心情后,再来信告诉我吧。 小雅,你说不管是谁写的作品,只要是第一部,你都不看。因为你觉得每位作者出的第一本小说,写作上总是青涩一些。这理论不能说完全不对,或许你没考虑到有人天生异禀,第一部的文笔就独具魅力,还胜过人家写的第十部作品呢。你一定没看过我的《紫电惊雷》,也没看过兰京的《少女新娘》、凌淑芬的《你是我不变的期待》、席绢的《交错时光的爱恋》,采芹的《化身蝴蝶》(她只写这一部)、阿蛮的《只愿天空不生云》、夏娃的《麻雀狂想(这是她所有作品中,我最喜欢的)、琦缘的《错点鸳鸯谱》……以及许许多多我未曾提及的其他作者的第一部作品。建议你,看到一部合你口味的作品时,不妨找找该书作者的其他作品,如果只因为是第一部这点而忽略,或许你会错过许多颇值得欣赏的好作品。 画了一个ckdogbrother给我的住在高雄的ray,我不得不赞赏你天生聪明难自弃,居然能从文字的风格中看出来。我很想告诉你实情,可是你没给我地址。这么回答你了解吧。 高雄的彗亭,你是故意不留地址给我吗?为什么还问了我四个问题?我很纳闷。关于你的问题,等你下次给我地址时,再回答你吧。 另外有位好心的读者,从网路上摘录了一段署名为savey对岳盈的批评,该读者提到这位savey还是<禾马>的另位作者,好像她对我的批评还算小case,这位可爱的读者认为可能她挑不出我什么缺点吧。这样的安慰真是太可爱了,sevey的一些主观感想我就不管了,她提到我在《浴火之恋》里所引用的几句新诗,应该是詹虹写的“记得”,可是我的资料里明明记载着是出自席慕蓉一九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发表的“非别离”,这点我会再做研究。 我一直很高兴能有这么多位读者来信跟我沟通,但有件事可能要辛苦读者们注意。请各位来信时,一定要用正楷写清楚姓名和地址。岳盈近视九百多度,有些字不论我用放大镜,还是绞尽脑汁,都猜不出来,那我要怎么回信呢?如果接到谢x大这种回信,请不要怪我,我是真的认不出来那个x是什么。 有位读者的来信,真是说到我心坎去了,经过她的同意,我要把她对于《浴火之恋》的一些感想分享给各位。永和的雯馨这段呕心沥血的文字,可是经过她数日思考才写出来的,希望诸位看过之后,有助于大家对《浴火之恋》的进一步了解。 “……从幼稚园便决定的海誓山盟,在小说世界中并不稀奇,自小一起成长也不足以令人挂齿,让人回味的是文笔中描写的爱人之心。女主角为了男主角守着清白不足提及,男主角为了女主角不沾女色,才教人跌破眼镜。一生只为伊人的爱人理念,完全的圣洁不禁令人动容,对彼此他们是完全的公平,自己的情爱、身子,只交予对方,纵使其间双方各有小小的背叛,让心中有着疙瘩,却也因坚定不移的深厚信任及旁人帮忙而消除,从此不再有怀疑及害怕,携手过一生。两人怀的心情也只有苏轼的诗才能够说得出来。另外对于身为配角却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更是令我喜欢。以宽大无比的心,放弃自己深爱的人,成就一对璧人,虽失去了,上天也不曾亏待于她,赐她一个深爱的丈夫和幸福的家庭,她也同样拥有属于自己的天堂,云琶这样的伟大,是我所欣赏、所想要触及的境界,对她带着丝丝的羡慕及嫉妒。或许对一个小说的人物有着如此的心情是可笑的,但现实社会也有像她这样的人,只是我尚未遇到罢了!” 《浴火之恋》的前身是我大学时期小说课的作业,当时老师还叫我略做修改,参加校内的征文比赛,可惜我太懒,因为还要重抄一遍,庆幸中文电脑的发明,让我有机会将该作写成长篇作品。故事中的人物,我最爱的是云琵。诚如雯馨所说,那样的境界是我想要触及的,爱一个人就一定要占有吗?爱一个人,并非让人就有特权以爱为名去伤害其他人。郭强生在《给我爱情,给我歌》这本介绍音乐剧的书,提到“歌剧魅影”时说的一段话,深触我心。“只有热情和痴迷,没有理智和人性,爱情可以成为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可以使你使我都成为活在魅影下的怪物。”他还说,“爱不光是本能,爱更需要学习。”希望这段话能给执迷于自私的爱情中的朋友一点点启示,让我们一同来学习如何爱人。 在谈《金玉良缘》前,让我先更正在《凑合姻缘》里发现的两个错误。一六七页第十行,“近代常璩”应该是“晋代常璩”,大概是我在电话里交代不清,编辑把它改错了。另外二百二十页第九行,“拥护他的君豪长辈”应为“拥护他的君家长辈”,错误之处,请读者们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