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路太难》 第一章 红、橙、黄、绿、蓝、靛、紫等七彩丝线在上好的绢布穿来梭去,构织成一幅莲池里鸳鸯戏水的图面。 这幅喜幛要用在自己的婚礼,每一针每一线都带着待嫁女儿对心上人的情意。新晴拈着针线,心里甜孜孜的,那鸳鸯可不就是她和玉笙的化身吗?她绣着公鸳美丽的羽翅,娴雅文静的娇容上满赢着对玉笙的呵怜。他是个那么俊美的男儿郎啊,美得总教她舍不得移开眼光。 才分神想了一下他俊朗多情的眉眼,指尖忽地一痛,一滴红艳艳的血珠冒了上来。 她蹩着眉,微感不安。 “晴姊。”刚上楼的玉笙从身后抱住她,一瞧见她鲜嫩如春笋的纤指上的那滴血,立刻心疼地圈住她的手指,放到唇边吸吮。 新晴看着自己羊脂白玉般的手指被放进他嫩如红莲般的柔唇里,顿时红霞扑面,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别这样。”她柔声阵道,双眼却像滴得出水似的柔媚,满怀情意。 玉笙嘻的一笑,移开嘴,仔细审视手指上的细小针孔。“没流血了。” “还像个孩子一样。”她掩嘴取笑道。 “我不是孩子,爹已经将我俩的婚期决定了!”他挺起胸膛,眉开眼笑道。 新晴这一听更加羞赧,螓首低垂。 “订亲的日子在八月,婚礼则等到疏影表姊生产后一个月再举行,日子还在看,这几天就会有消息。” 瞧他说得多眉飞色舞啊,新晴简直要羞死了。 “晴姊,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发烧了吗?”玉笙紧张地伸手碰她的额头,新晴害羞的埋进他怀里。 “晴姊……”他起她红艳艳的脸蛋,眼光渐渐痴了。 他的晴姊是多么美啊!玉笙发出满足的赞叹声,那似春水般温柔的眼眸,柔美清绝的秀靥,还有纤细合度的娇躯,以及温柔婉约的气质都将属于他,正正式式、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抢走。 钱塘海潮般的情欲在他体内翻腾,眼看四下无人,若不偷点香做为数日来没机会亲近芳泽的补偿,他真要欲火攻心了。 强健的手臂缩紧,新晴的心跳乱了好几拍,玉笙的举动不是摆明要那个吗?正想阻止他妄为时,那优美、动人的男性嘴唇已朝着她粉嫩的红唇压了下来,她毫无反抗余地的被他吻得透不过气来。 不同于前几次的生涩,这次他们的接吻技巧已略有进步。玉笙大着胆子含住她香滑的柔舌吸吮,一只手更不安分地在她柔背上下抚动,新晴羞得几乎要昏了过去。 “晴姊,晴姊……”然他动情的呼唤是那么迷人,火热的吻将她的矜待和羞怯烧得一滴不剩。她忘情地攀住他的颈子回应,直到他移开她才偷空喘了口气,随即感觉到他的舌头滑向她的耳垂舔吮。 “别这样……”她无力地低喃,湿濡的眼眸似嗔含怨,立刻让玉笙从热血沸腾的欲望中清醒过来。 他慌张地低声道歉,“别生我的气,晴姊。” 谁舍得对这张闪着真挚、热情的俊脸生气呢? 新晴爱怜地抚着他的脸颊,埋进他宽阔、强健的胸膛。 十七岁的玉笙已有一副青年男子的高瘦结实身材,有力的臂弯将是她倚赖终生的屏障。她已经开始想像两人成亲后会有的恩爱岁月,他们会比现在还相爱的,互信互谅地共同营造两人的天地,那是多么幸福啊!她的心里赞叹着,但一想起刚才被针刺到手的不祥预感,不禁眉头微蹙。 “晴姊,怎么了?”玉笙立刻感应到她的情绪,关心地问。 “没事。”她勉强扯出笑容,看见玉笙的眼中仍是充满忧虑,这才将心中的不安道出。“刚才我刺到手……” “原来你是为那事烦心啊。”玉笙呵呵笑着,“不过是刺到手而已,别担心。下次小心点,不然我会心疼喔。” 在他热情、温柔的安抚下,那淡淡的乌云已在心头隐去,新晴心里充满被爱和爱人的幸福。 他们是那么快乐啊,只盼望着佳期快快决定,好让他们像同林鸟般夜夜交颈而眠,日日携手共游,晨昏相伴,那么此生便再也无求了。 只是这份天下有情人共有的祈愿,能顺利如愿吗? ☆     ☆     ☆ “为了我,你要坚强保重,我也会为你守住自己。”新晴强忍着在五脏六腑翻腾的悲愁,捧着玉笙泪痕斑斑的俊脸,慎重地交代。 “晴姊,不……”他摇着头,哭得像个孩子般。 “别这样,你是大人了。”她扯出一抹颤巍巍的笑容,强自压抑喉头的哽咽,故做坚定道:“别忘了,我等着你来救我。 “晴姊,我不要……”他紧紧抱住她,不让她走。 那张哀威的俊容在刹那间摧毁了她所有假装出来的坚强,若不是顾念着跟她有关系的亲族上上下了千余口的人命,她早就和玉笙远走高飞了。 “别哭,不准你再哭……”新晴佯装严厉地以手拭着他泪水模糊的脸,“你说过要保护我的,现在你必须坚强起来,才能救我啊。 “我好无能……居然连自已的心爱的人都不能……”玉笙哽咽地自责着,积聚在心头的愤怒和伤心威胁着要冲出最后一道警戒线。 “你不可以这样说,也不准你冲动行事。”新晴掩住他的唇坚决地道。“所谓民不与官斗,我们不过是暂时妥胁。相信我,我不会让他碰我一根头发。”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玉笙着急地想辩白。 “我知道。”新晴虚弱地一笑,被泪水洗得分外晶亮的眼眸射出火焰般艳丽的光彩。“记住,我等着你。”说完,她踮起脚尖深深吻住他的唇,良久后才携着他走出林子。 “晴姊……” “去找疏影,她会有办法救我的。”她再次叮咛,头也不回地上了武威亲王朱麒命令杭州知府强行押人的八人大轿。 “晴姊……”玉笙发出凄厉的呼唤,疯狂地想要追赶那顶彩轿的身体被满眼泪光的父亲强行抱住。 随着那顶轿子渐行渐远,玉笙碎掉的心几乎全跟着轿里的人儿去了,仅余的那份心,以新晴殷切的叮咛为火炉,淬炼出一份坚逾钢铁的信念:一定要救出他的晴姊! 他一刻也无法等待地赶往苏州,向疏影表姊求救。 晴姊说疏影可以救她。这是支撑玉笙被相思掏空的身体唯一的信念。 只要至苏州找到疏影,那他的晴姊就有救了。 等我啊,晴姊。 漫漫的夏日在这种焦灼的心情下,灿烂的花朵似乎也谢得特别快。从江南到北京,转眼已到了深秋枫红的相思季节。 ☆     ☆     ☆ 北京城的秋天就跟它的春天一般短暂,却是一年中最宜人的时节。晴朗少风凉爽的气候,挺适合一早出门踏青,却有人直睡到日上三竿任温而不热的阳光穿透窗棂,仍高卧锦床不起。 事实上,他不是不想起来,而是爬不起来。 失眠了一整夜,独在月下徘徊。这些日子来日夜忧思,积劳成疾,再加上夜深露重,饶是钢铁般的身子,也终在风魔的无情侵袭下,染上风寒。 要是在杭州的家中,怕不早有伺候的婢女细心地发现他的不适,上禀祖母,将一家子惊扰得鸡飞狗跳了。 但现在是寄人篱下,连带来的小厮也不若日常照应的婢女细心,见他没有起床,也不会想到进来看一下,就任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想到这儿,玉笙不禁有些自怜。他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富家公子,这次为了心爱的晴姊辗转奔波,自是无怨无悔,但没想到两人好不容易可以相聚,却被皇上的一句话又硬生生地分开。 五天了,整整五天没消没息,也难怪他昨夜会终宵难眠,被相思的愁绪缠呀绕呀,满脑子只记挂着一个人、一个名字。 晴姊,你知道我对你的思念有多深吗? 他们两人自小一块长大,相爱相知的心比起一年才见一次面的牛郎织女更要坚贞,但若是老这样不得相见、不可相亲,两颗心只能遥相呼应,如河堤的两岸,也不知河谷何时会塌陷,让两岸并在一起,就这样日也盼、夜也盼的,岂不是折腾人吗? 一阵急促的气流在玉笙胸口翻涌,他缩着身子,咳得脸孔涨红,俊美的脸庞略微变形。 他不是傻子。 皇上看晴姊的眼光,就像武威亲王朱麒在西湖乍遇她时同样贪婪,两个表姊夫和青黛夫妻虽然口里没讲,但是他们眼中的忧虑,敏感的他怎会瞧不出端倪? 楚行云在几天前赶回江南,玉笙当时只以为他是担心即将临盆的妻子,现在想来,才发现他极有可能是回去向疏影表姊求救。 皇上虽说要替他和晴姊完婚,但都过了五天,一点消息也没有,也不准青黛进宫见她,这摆明了是打算将晴姊占为已有。 玉笙想到这里,心头有如万蚁钻洞般的疼痛。 他要如何对抗万人之上的帝王?光是一个武威亲王,他便要倚赖权势正隆的定远公爵夫妇才能将晴姊讨回,现在换成皇上,他该找谁救回他的晴姊? 强烈的无力感困扰着他的心,让他的病躯益趋沉重,连张开困乏眼眸的力气都没有了。 “玉笙……”清朗的男子声音推门而入,他一看外间的小厅没人,忙走进里间的寝室。 室里一样沉寂,只见床帐低垂,里头依稀有个人睡着。 他掀开帘帐,看见玉笙苍白着脸,眼睛紧闭,不由得心直往下沉。 他坐到床沿,从被里拉出玉笙的手,搭在他的脉搏上。 不愧是武林第一奇才天凤公子的儿子,才把一下脉便知玉笙是受了风寒。赵珞摸了摸玉笙的额头,将他仍穿着白色寝衣的身子扶起,在他身上连点数指,然后以掌抵着玉笙的背,送进源源不绝的热气,一柱香的时间便将病人体内的寒毒驱出。 玉笙张开眼睛,“赵珞。”他疲惫的俊容上绽出一抹感激,连年纪比他小些的赵珞看了都心生怜意。 从苏州往北京的一路上,玉笙含悲忍泪、故做坚强的神情全落进赵珞眼里。身为杭州红叶山庄的继承人,杜玉笙几曾受过风霜之苦?这次为了心爱的表姊郁新晴,一路奔波,身体上的折磨不算什么,倒是心头的相思之痛,教人难以承受。 赵珞对这对饱经折磨的有情人十分同情。虽然他还不懂爱情,但从新睛和玉笙眼中,他开始对男女之情心生向往。感情到了他们两人这种地步,言语都是多余,只要四只眼一对上,千言万语便在其中;就算今后都不得相见,这份感情也不会随时间而淡化,反而在彼此心中酝酿出苦涩甘甜相杂的陈酒。 “谢谢你来看我。”玉笙让赵珞扶着躺在床上,从他沉思的表情中,窥出了似乎有点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赵珞笑了笑,“天香公主来了,说要见你。我来请你过去,没想到却发现你病了。” “天香公主?”玉笙蹙了蹙眉,想不起这人是谁。有新睛在的地方,他哪会分神注意其他人,只把眼睛固定在他美丽的晴姊身上,瞧得目不转睛。 “是啊,她说是新晴表姊托她来看你的。” “晴姊。”只要一提到这个名字,玉笙困乏的身躯便生出力量来,他挣扎着从床上起身。这会儿,他终于记起了天香公主这号人物。 她便是几天前在皇后寝宫,把皇上带进来的捣蛋公主。若不是她,皇上也不会见到晴姊,他早和晴姊回杭州双宿双飞了。 不过现在不是生她气的时候,晴姊托她来看自己,他非得打起精神来见她一面,否则,晴姊一定会担心他的。 “赵珞,麻烦你把我的小厮叫进来,伺候我穿衣。”玉笙央求道。 赵珞见他心意已决,只好叹口气走到外头找他的小厮。 没多久,玉笙便梳洗完毕,脸色虽然仍苍白憔悴,眼神却显得清朗无比。赵珞命小厮替他加件轻暖的薄裘,才带他往公主游憩的花园前进。 走到半途,便遇见青黛派来催促的侍女。两人在侍女的带领下,沿着夹道的各色菊花盆栽,很快来到临水而建的水榭。 只见屋顶呈歇山屋顶式的水榭掩映在疏朗有致的樟树间,临水的一边种着几株柳树,更显得郁郁苍苍,景致清幽。 等到下人通报过后,玉笙和赵珞走进水谢里。 青黛的身边坐了一位眉目如画、雍容华贵的黄衣少女,两人猜想她应该是公主,便上前见礼。 “不用多礼了。”天香公主见两人只拱了拱手,没有朝拜,也不以为忤,一双水灵灵的眼眸直望着杜玉笙那张略显清减的俊美容颜。 虽然脸色稍显苍白憔悴,却掩不住眉目间清秀温文的气质,热烈的眼神更衬得他丰神秀澈、俊美无比。依稀是数日来困扰她少女劳心的美少年,天香公主心儿急速蹦跳,眼睛痴痴地凝望他,一时之间忘了说话。 青黛看出她的失态,连忙以几声轻咳唤醒她。 “公主……” 天香公主倏地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一张桃花脸涨得通红,忙将螓首低垂。玉笙和赵珞对她的小女儿情态感到莫名其妙,只觉得这位公主真是古怪。 “公主不是有话要对玉笙说吗?”青黛温柔地提醒她。 “是。”天香公主又低了一会儿头,整理好心头乱糟糟的情绪,这才抬起头。只是眼光一对上玉笙那双若秋日天空般清澈、晴朗的眼睛,她整个人又失了魂。 “晴姊到底要你对我说什么?”是她迟迟不说,玉笙不由得急了起来,顾不得失礼地催促。 天香公主一听他亲密无比地唤着晴姊,心中的万千柔情登时像被石头打乱的池面倒影般散了,百种滋味齐上心头。她倒忘了今天的来意,还在一迳的自作多情。她心里又是自怜,又感伤心,杜玉笙心里始终只有新晴,就像郁新晴心里也始终只有杜玉笙一样。 “新晴要我来看看你好不好。”她飘忽地苦笑,眼中似嗔含怨,但玉笙全没看在眼里,他的神思早已飘向皇宫里的新晴了。 他好不好?玉笙痛彻心肺。晴姊应该知道她不在他身边,他还能有多好。日夜为相思所苦,睁着眼睛想的是她,闭上眼睛梦的仍是她。若要问他好不好,那绝对是两个人在一起时才能回答的问题。 “唉!我看你不怎么好。”天香公主怜惜的看着他。 “晴姊呢?她好吗?”玉笙热烈无比的眼光回到她脸上,天香公主的心如小鹿乱撞,她深吸口气,手抚心头翻覆如潮水的情绪。 “你怎样,她便怎么样吧。” “晴姊……”玉笙悲呼一声,病弱的身躯摇摇欲坠,赵珞连忙扶住他。 “公主,皇上不是亲口答应要替他们俩主婚吗?怎么至今没消没息?这桩婚事到底要拖到几时?”赵珞不客气地质问。 天香公主愣了一下,纳闷这般无礼的人是谁,她把眼光投向先前没怎么注意的少年身上,发现对方虽不若杜玉笙俊美,但也称得上面容俊朗。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眉目之间有股正气,眼神极端自信,给人一种倜傥不群、允文允武的印象。 天香公主暗暗称奇。她这几日所见到的新晴亲友,都是些超群拔俗的伟男子。新晴的两个姊夫楚行云和贺飞白,一个俊美得像玉笙般,有如神仙中人;另一个也是豪气干云、粗犷的美男子。而这个——她偏了偏头,想起青黛先前的介绍,好像也是郁新晴的表弟,名叫赵珞。 莫非江南的水真跟北方不同?她在京中,硬是遇不上这般卓尔不群的男子。 “公主,我心里也在纳闷。依你看,皇上到底打什么主意?”青黛在一旁催促道。 天香公主摇摇头。 她能说什么? 皇兄三番四次跑到新晴所居的养华轩探视,又派人送来只有嫔妃才能穿戴的衣物、首饰,种种作为,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她不禁同情地瞥了玉笙一眼。他还痴痴盼望着跟新晴成婚,殊不知他的晴姊就要被自私的帝王抢走了。 当然,对兄长的这种作为,她也十分鄙视,却又暗暗欢喜。若是新晴成了后妃,那失意的玉笙不就需要人好好安慰吗?到时候,他是否会接受她的一片真心呢? 她满怀希望的眼光投向玉笙,却为他眼中透露出来的凄惶和无助而心疼不已。 她可以想像若是这种结局,玉笙只怕会伤心而死,而他若死了,新晴能活吗? 青黛曾说玉笙和新晴的感情坚逾金石,以她堂哥武威亲王的权势、才貌,尚不能打动新晴,可见她对玉笙用情之深。只是这回对象换成帝王,新晴的心志仍能如往昔般坚定吗? 以她这几日的观察,新晴不用皇兄赐下的衣物、首饰,面对帝王时,态度不卑不亢,端静如养华轩外的松柏,圣洁若夏天亭亭而立的荷花,不可亵玩。这种种举止,皆证明她的感情不因权势而有所动摇。而殷殷嘱托她一定要来探视玉笙,告诉他千万不要忘记两人在杭州分手时,执手相许的承诺,不更表示新晴对玉笙的情意如山高水长,永不变心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身为帝王的兄长可有雅量成全这以真情挚爱的鸳侣,让他们好事得成? 天香公主轻蹙秀眉,对这种完美结局不抱乐观想法。 “君无戏言。皇上若是存有私心,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赵珞神情愤慨的说。 “自古以来,君抢臣妻的事不是没有。”青黛忧心地道。 “就由得他胡来?”赵珞嗔目怒瞪天香公主。 天香公主被他凌厉的眼光瞪得心慌,很是委屈地抿了抿嘴,又不是她的错。 “赵珞,你可别乱来。”青黛以眼光警告他。 “哼!”他冷笑了一声,“他可别以为咱们好欺负。到时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想不会那么糟,只要新晴心意坚定,皇上也勉强不了她。”青黛乐观地道。 “晴姊不会负我的。”尽管虚弱的病躯像被掏空般难受,然而在心底深处的一股温热情意,却始终支撑着玉笙。他炽热的眼光越过天香公主,看向虚渺的远方,那里有张皎若朝霞、灿若芙蓉的丽颜正温柔婉约地对他微笑。往昔耳鬓厮磨的绵绵情话,像无尽的涛声般在耳中一再回荡。 “是啊,新晴还要我转告玉笙,要他别忘了两人在杭州分手时的誓言。”天香公主赶紧接口。 玉笙一听,心神俱醉。知是晴姊担心他受不住相思之苦,才让天香公主前来提醒他。 眼前的这场仗,需要他和晴姊一起面对,如果他倒了下去,晴姊一个人如何应付?有了这样的想法后,玉笙立刻将自怜自艾的思绪全都赶出脑外,再度恢复坚毅无比的信念。 “请公主告诉晴姊,我绝不会忘的。”他露出开朗的笑容,挺直背脊,以往神采飞扬的美少年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 天香公主看得心荡神驰,却也暗暗伤心。 “公主,新晴的事就麻烦你了,请你务必要让她知道玉笙一定会耐心等她。”青黛殷殷请托着,而玉笙也满怀希望地以眼神肯求着她。 天香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就算有再多的不情愿,也在两人真诚的注视下化为乌有。 不该是她的,投注再多的感情也无益。她不舍地再看了一眼玉笙丰神俊朗的容颜,纠缠的情思在心头绕来绕去,一时之间,竟找不到打紧的结的绳头好拆解。 第二章 那一日在杭州红叶山庄,新晴将伤心、气愤的玉笙拉进树林里,欺霜赛雪的纤手无限怜惜地抚上他湿漉漉的眼眸,而自己滚烫的泪珠也悄然无声地滑落。 原本以为从今而后,两人可以相近相守,再没有人可以分开他们,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武威亲王,将他们硬生生地拆散。 新晴不是没想过要逃,但杜家家大业大,而和自己有血亲、姻亲关系的扬州绿柳山庄、苏州金刀山庄、玉剑山庄,全是像红叶山庄这般世代立基于江南的豪门,倘若自己和玉笙逃走,万一武威亲王一怒之下对他们不利,她和玉笙也活得不心安。 就为了这个原因,她委屈地让武威亲王朱麒掳走她,希望能以诚意说服他放她走,却没想到反而引来更大的凶险。才从狼口逃生,又落入虎穴里。 饶是像她这般冰雪聪明的人,也想不出法子打消帝王的邪念。至于她的孪生姊姊郁疏影,就算那精灵古怪的脑袋里真有助她脱困的妙计,但远在江南,却也救不了她的燃眉之急。 新晴知道现在只能靠自己。 但她考虑的不只是自己啊,还有玉笙。 他切莫忘了两人在红叶山庄分手时的许诺,千万要为彼此珍重,否则一旦雁失伴侣,剩下的孤雁必定以身殉情。玉笙是杜家的独子,负有传承香火的责任,她再怎么自私,也不忍断了表舅家的香火,让年迈的外婆、舅父、舅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是她也知道,玉笙若失去她,绝不会苟活。他天性中的热情、执着,让他无法顾虑到其他人有感受。他这辈子只为她活,为她欢喜而欢喜,为她悲伤而悲伤。 如此深情,她也只能倾尽一生回报。她能为玉笙死,但绝不愿玉笙为她殉情,所以她必须坚强地活着,不管眼前的情况如何艰难,不管已身受到何等的痛苦、屈辱,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有了这样的想法后,困顿多日的愁容,终于转为释然。养华轩外的一盆盆菊花,在她眼里霎时变得万紫千红、仪态万千。 她记得红叶山庄里玉笙住的“清音雅舍”也养着各色菊花,有几盆菊花还是两人亲手栽植的,此刻必也开得分外灿烂。她的眼角湿润起来,越想越痴。 想到有一次生病时,玉笙捧了盆红菊到她床畔慰问,两人执手无语,只望着菊花发呆。无言的甜蜜充塞在这对少男少女的胸怀,懵懂之间,她知道自己在表弟心里是特别的。 那时候他们还小,不懂得这就是情爱,直到外婆将她许配给贺飞白,玉笙为她跳下莲池,她才猛然发现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两心互属,再也分不开。幸好天可怜见,让飞白姊夫爱上大姊无情,她和玉笙才从绝路中又活了过来,而和玉笙指腹为婚的青黛又一意退让,成全了她和玉笙在风雨飘摇中更形坚定的情爱。后来虽又有朱麒来抢亲,但终究化险为夷,这次被皇帝强行留置在宫中,料必也是如此。 只要她和玉笙坚持所爱,老天爷一定会可怜他们,让他们在山穷水尽时,终能找到活路通向柳岸花明的桃花源。 所以她一定要坚强,为玉笙坚强,为两人的情爱坚持下去。 新晴嫣然一笑,挂在颊边的珍珠般泪水,令她平时的温婉端庄外又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娇柔,而晶莹泪影中的那抹笑容,更映衬得未经人工粉饰的玉容明艳无比,教闯进这座幽雅院落的帝王看得目不转睛,情思渐渐痴了。 他到这时候才能明了曹植那篇洛神赋中的真义。活生生的洛神便在他眼前,无论是姿貌、神韵,不管是或颦或笑,都深深撼动着他的灵魂,让他渴望拥有。 后宫三千佳丽,加起来全比不上她。 他贵为帝王,本该拥有天下间最美最好的事物,如此倾国倾城佳丽,他怎舍得拱手让人。 不,郁新睛是他的,他绝对不放手。 他深深地吸口气,恍惚之间,有股清郁如莲的香泽也纳入体内,更加令他如痴如醉。他示意周遭的侍从不要出声,悄悄走近新晴。 近看之下,更觉得玉颜光润如玉,明眸皓齿,这下更是色接魂与了,他伸出手便要摸向那粉色生春的俏颊。 “皇上……”新晴及时回过神,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他伸出的毛手,不慌不乱地盈盈下拜。“民女不知圣上驾到,失礼之处,望祈圣上恕罪。” “别这么说,是朕来得鲁莽。”皇帝笑咪咪道,待要伸手扶她,新晴吓得倒退数步,故做虚弱地倒入身后宫女的怀中。 “快宣御医。”皇帝惊慌地吩咐道。 “不用了,圣上。”新晴立刻拒绝,“民女生来体弱,休息片刻便行。” 言下之意,大有送客的意味。但也不知道皇帝是太笨,还是故意装做听不懂,不但没有离开,反而涎着脸道:“让朕送你回房,命太医调制几味强身健体的药方,给爱卿调养。” “多谢圣上隆恩,新晴只需要多休息即可。” “光休息怎么行?吃几味营养的补品才是良策。” “多谢皇上关爱。但新晴的体弱不是任何药物能调理的,许是离家太久,染上思乡情怀;新晴是南方人,过不惯北地的生活。” “原来是吃不惯,怎么不早说呢?”皇帝避重就轻地道,“联这就命人调理南方食物,让爱卿享用。” “皇上,”新晴脸色一沉,清澈的眼眸染上薄怒。“心病还需心药医。新晴是想家,请圣上允许民女返回江南。” “那怎么行。”皇帝俊挺的眉宇微微弓起,清峻的眸光令众侍从微感害怕。这是皇帝不悦的前兆,众人皆替眼前娇柔迷人的少女暗暗担心。“莫非爱卿认为朕的宫殿不够华丽,御厨做出来的食物不合口味,一切都比不上江南的民家?” “民女不敢。”新晴颤抖的垂下脸,“宫里的东西自然比民女家中的鄙食陋物精美,只是民女过惯简朴生活,宫里奢华的用品,非民女贱躯所能消受。” “爱卿为何如此说呢?以卿之才貌,也只有在皇家才不致委屈了。”皇帝得意洋洋地说,眼光贼溜溜的直往她纤柔合度、娉婷婀娜的体态打转,见她不过穿了件银红对襟袄,绘有朵朵红花的月华长裙,简单的发髻上随意插了一支蝴蝶簪子,便比任何打扮得珠翠满头、罗衣绣裙的后宫妃子还要来得清艳动人、雍容华贵。 而她一双柳眉,丽如秋水的潭眸,更是不笑而媚,令皇帝心中狂烧的一盆火有若烈焰燎原。但她把自己赏赐的华衣珠宝全弃在一旁,却令他高傲的自尊心像被冷水当头浇下般升起一阵寒意。 她若肯换上宫装,戴金翠的首饰,缀饰明珠宝石,必然明艳若天人,什么西施、洛神,全被比了下去。 “联不是赐了你不少华服、首饰,莫非爱卿不喜欢?”皇帝不悦地哼道。 新晴咬着粉唇,听他左一句爱卿,右一句爱卿,实觉万分刺耳,但对方贵为一国之君,喜怒无常,她又不敢得罪,只好忍气吞声。 “皇上忘了大明律令有言,平民妻女不许用大红、鸦青及黄色吗?新晴一介平民女子,若用宫中贵妇所穿的服饰,岂不是以下犯上,有违国法?”她不卑不凡地提醒皇帝,直把他说得哑口无言。 “可是……联没把你当成平民女子。”他眼中射出炽热无比的光芒,缓缓地道。 “多谢圣上厚爱。但新睛只不过是一介平民,不敢僭越。”她冷冷地开口。 “什么僭越?只要朕一句话,你就不是平民了。” 新晴心中一凛,知道皇帝想来硬的。她小心翼翼地回道:“圣上当日在坤宁官当着皇后、公主、武威亲王及定远公爵的面,承诺要替新晴和玉笙完婚的恩泽,新晴心中十分感激,不敢再有非分之求。仅希望皇上能速下圣旨,让新晴和玉笙早日团聚。” “如果我不想这么做,要留你在宫中呢?” “皇上是明君,当知为所该为。” “该死的,朕是皇帝,天下美女财宝尽归朕一人。”他霸气十足地喊道。 新晴心头一震,无助的怒气在胸中徘徊,身躯颤抖得有如秋天树上的枯叶。听这昏君说的是什么话?若不是她要顾忌的实在太多了,早就跟他翻脸,也不用在这里浪费唇舌。 她咬紧牙,盈盈下拜。“新晴是圣上的子民,尊圣上如天如父。新睛只知道那日圣上亲口允婚,所谓君无戏言,以圣上的英明,当不至于跟这些小老百姓开玩笑吧?” “朕当然不是开玩笑,朕只是……”皇帝的口气软了下来。 “既然皇上不是开玩笑,新晴便再次叩谢圣恩。皇上整日忙于国事,民女的婚事不敢劳烦皇上费心,只要皇上准许新晴返回江南,新晴和玉笙的尊长会自行筹划。 “朕不许……不许你走。”皇帝听她口口声声说要离去,心头渐感烦躁,再也顾不得帝王的威仪,上前一把捉住新晴。 新晴错愕万分地瞪着他,一双向来温柔似春水的潭眸,霎时冷冽若寒冬的冰潭,容光凝冻,如雪地的白梅般圣洁,看得皇帝自惭形秽。 “请皇上自重。”她轻轻道出的言语,却比千斤重锤还要沉重地击向皇帝的心。 眼前这张绝色的容颜,他说什么都舍不得放弃。皇帝红着脸,一迳的摇头。 “你……”新晴气得胸口急速起伏,没料到他是这种无赖,在众内侍面前连帝王的尊严都撇下。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她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想? “新晴……”娇滴滴的呼唤自庭院口传来,皇帝轻轻放开她,恼怒的眼光转向声音来处。 “皇兄,原来你也来看新晴。”天香公主娇憨地道,表情无辜。 “嗯。”皇帝轻轻应道,板着脸转身离去,众内侍连忙跟上。 新晴松了口气,无力地倚在玉栏上。 总算逃过一劫。她向朝自己走过来的天香公主感激地一笑。 ☆     ☆     ☆ “我已经见过玉笙,把你的话转告给他,他说他绝不会忘记的。”天香命宫女将新晴娇弱的身躯扶进寝室后,坐在床沿道。 新晴听后只是微微苦笑,脸上不见欢容。 “新晴……”天香唤了她一声,似乎明白她抑郁的心情,却不知道从何安慰起。“皇兄刚才……” “公主……”新晴瞥了一眼在身旁伺候的宫女,欲言又止。 天香连忙命众人退下。 “新晴现在是如履薄冰,若公主不能救我,只有死路一条。”她从床上坐起,眼中笼罩着湿气,神情哀切地望着天香。 “你别这么说。”天香感到为难。“我自然是愿意帮你,可是是兄好像很固执。 “我不管他有多固执,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新晴眼中露出的决绝之色,令天香为之惊愕。 她怎么也没料到看来温婉端庄的新晴,会说这种无转寰余地的话。她所抱持的理念居然跟赵珞一致。 “新晴,好死不如赖活,你千万……” “不……”新晴摇头,苍白的柔唇绽出白菊花般清冷的笑意。“不仅是因为我心已属于玉笙,再也无法许诺另一人;也不是为了什么贞节观念,只是皇上的作为令我齿冷,我岂可委身于这样的男人?”她一双清澈的眼眸射出坚定的光芒,令天香心悸不已。“我既不贪富贵,也不畏死,只担心会牵连亲友。若是公主真有心帮我的话,只要周全我那些亲友便行。” “那玉笙呢?难道你也不管他了?”天香心慌意乱的问。 “公主,”新晴再度苦笑,眼光越过她,看向那茫茫不可知的未来,眼神哀伤无比。“我跟玉笙相处了十七年,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不管我是另嫁他人或是身亡,对他都是死路一条。就算他为了年迈的祖母、双亲不致立即殉情,但从此之后,他也只是行尸一具,他的心终将随我而去。既然,不管我顺不顺从皇上,玉笙的命运都一样,我也就不用做太多的考虑。” “可是……”天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拚命想阻止她寻死,却又无法可想。“事情还没到绝境啊!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多谢公主提醒。”新晴淡淡一笑,重新聚集的目光焦点,突然显得奕奕有神。“我会继续忍耐,只要皇上不要逼人太甚,我不会自寻死路。” “这样就好。我会劝皇兄死心,你一定不可以寻死喔。”天香娇憨地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天真无邪他睁着。 新晴眼眶一热,曾经她也像天香公主这般不识人间险恶,天塌下来自有舅父和姊姊担着,但在见识到强权势力下的小老百姓有多么无助后,才认清原来她不过是砧板上的肉,只能任那无情的权贵一刀刀割宰,却无处躲逃。 上一回是武威亲王,但他不得尊重她;现在换成为所欲为的帝王,连理都难讲成。只因为他是天子,天道地理都由他一个人制定,她有再多的委屈也没地方可以申诉。但就这样任他随意妄为吗?她不甘心。她到底还有条路可以选,死亡便是她逃离他的捷径。 但那是下下策,为了玉笙,除非万不得已,她是不会选择这条路的。 她向天香公主点头保证,“除非我没有别的选择,否则为了玉笙我会珍重自己。” 天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感情的事,不是稚嫩如她所能通盘了解的,但对新晴和玉笙眼中那种温柔又伤怀的光芒,却产生某一程度的憧憬。 她突然想起春秋时代桃花夫人的故事。息妫为了背弃丈夫息候,嫁给楚文王做桃花夫人,最后撞墙自尽,而息候也以身殉情。天香望了一眼新晴脸上清冷、幽怀的表情,忆及玉笙对她的一片痴情,芳心陡地不寒而栗。 ☆     ☆     ☆ 楚行云日夜兼程地赶回苏州玉剑山庄时已是午夜。 他脚步轻快地走进和妻子所居的院落。 拨开锦床上的帘帐,疏影呈大字形占据两人的大床,盖到下巴的锦被在腹部隆成一座小山。 他万分宠溺地注视爱妻甜美的睡相,轻悄地坐在床沿,将手放在那隆起的部位,仿佛感应到两下踢动。 “嗯……”疏影在睡梦中呻吟,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行云……”她欣喜若狂的睁大眼,挣扎着就要起身。 “小心点。”行云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将那看似笨重却无限娇娜的身子搂进怀里。 “你回来了。”她深深吸入专属于他的气息,心中充满温暖、忠实的感觉。夫妻俩分别近一个月,自有无尽相思要倾诉。 “想我吗?”行云深吻着妻子娇甜的小嘴,平复了几日来的渴望后,才笑吟吟地问。 疏影满足地点点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夫婿俊美的容颜,他真是好看啊!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他漆黑的眉宇,挺立的鼻形,以及那两片热情又温柔的美好嘴形。 她深深看进那对盈满笑意、像春水般妩媚深情的眼眸,再次为能拥有这般文质洵美的夫婿而深感满足。 两人历经一番险难,才能有今日美好的结局,疏影万分珍视这份幸福。 “好想、好想你喔。”她在他怀里撒娇,似嗔惟喜地横了他一眼。“你也想人家吗?”她攀住他的颈子,往他下巴处呵气。 “傻瓜。”行云抵住她柔嫩的额头,笑得无限深情。“每天都想。 “真的。”她像孩子般开心,满足地偎在他胸膛,懒懒地打个呵欠。 “吵醒你了。”他的语气充满歉意,但疏影只是摇摇头。 越到怀孕后期,她便越渴睡,日也睡、夜也睡,连食量都大得惊人,活像只母猪。幸好众人也不嫌她懒,仿佛她睡得越多、吃得越多,他们便越开心似的。 行云扶她躺好,脱了外袍睡在外侧,疏影主动地偎进他怀里,睡意浓厚地问:“事情解决了吗?” 行云一愣,凝视妻子渴望睡的模样,不忍将烦恼带进她梦里,只淡淡地说:“皇上要替两人完婚。” 疏影一愣,张开眼困惑地望进夫婿眼里。但行云只是笑着,爱抚她的背部,轻声道:“睡吧,明天再把详情告诉你。” 疏影还等多问,行云已经合上眼睑,她注意到夫婿眼下的黑影,料想他必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心中涌起无限怜惜,也不想吵他,遂闭上眼和他一道进入梦乡。 ☆     ☆     ☆ 属于秋的气息已渐渐淡了,干冷的长冬几乎是在一夜间降临,昼夜的温度相距颇大。新晴因为多日来的愁闷,和夜间突然变冷的气候,内外交相逼迫,染上了轻微的风寒。 天香见她一日比一日憔悴,日常三餐只草草吃了几口便算解决,心里着急无比。她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便想找机会劝皇兄,让他同意把新晴送出宫去。 这一日下午,她得知皇兄有空,连忙来到御书房,托总管太监上前禀报。 皇帝同意接见她,天香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御书房。 “皇兄。”她轻唤了一声,语气中有妹妹向哥哥撒娇的意味。 皇帝合起手上的奏章,“天香,你想跟我说什么吗?”他状似不经心地问着。 “皇兄,”她扮出个笑脸,走向前去。“新晴病得不轻,是不是可以让杜玉笙来看看她?” “不行。”皇帝板着脸不理她。 “皇兄。”天香见他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紧张的咽了一下口水,大着胆子说:“皇兄不让杜玉笙来看她,想必是顾忌宫中的规矩,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把新晴送到定远公爵府,好让她的亲人能就近照顾她?” “不行。”他懒懒地回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眼睁睁地看新晴越病越重,最后憔悴而死吗?”天香不满地低嚷。 皇帝的心像被蜂针螫到般难受,一再被郁新晴拒绝的愤怒像水闸也拦不住的洪水般倾泻而出,他一拳击向桌面,凌厉的眼光怒气腾腾地射向天香。 天香登进吓呆在当场,她从没见过皇兄这么生气。皇兄向来对她十分宠爱,没想到现在却对她发起火来。她顿时觉得十分委屈,湿濡濡的眼中涌出大量的泪水。 皇帝见到她扁着小嘴,拚命忍泪的可怜模样,也觉得自己太过无理。他轻叹口气,眼光缓和下来。 “天香,不是朕狠心,而是朕根本无法让自己放新晴离开。” 兄长苦涩的语气,令天香大吃一惊。她虽然看出皇兄对新晴动了心,却没想到执迷到这种地步。 “可是,皇兄不是当着皇后和大伙的面,说要帮新晴和玉笙完婚吗?怎么这会儿却……”她的眼中充满困惑。 她说到一半便没再往下说。但皇帝可不是笨蛋,自然知道妹妹的意思。 他蹙起浓眉,微感不悦。 那日天香闯进御书房,硬拉着他往坤宁宫,沿途将朱麒强抢民女的恶行数落得不知有多难听,还央求他一定要帮那对被拆散的可怜鸳侣作主,务必要让朱麒放了新晴。 只是,连皇帝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做出和朱麒相同的卑劣行为。凭恃自己是帝王的身分,强留住弱质可怜的闺女,硬是不让她和亲人团聚。 对这一点,皇帝也很鄙视自己,但他仍找到理由替自己辩白。他是一国之君,难道不够资格拥有像新晴这般美性情、好容貌的红粉佳丽? 那个杜玉笙是什么身分?有什么资格来跟他争夺? 他越想越觉有道理,也更对新晴的不识抬举感到愤慨。 “皇兄……”天香轻叹口气,“新晴对玉笙情根深种,绝不可能移植别恋。如果你真心爱惜她,就该成全她,而不是将她留在宫中。” “别说了。”皇帝沉着脸道。 “这……怎能叫我别说了?我都快急死了!”天香仗着皇兄对她的宠爱,嘟起唇埋怨。“人家好好的一对,却因为我的多管闲事而落得各分西东。眼看新晴郁郁寡欢,病势日益沉重,而杜玉笙也是衣带渐宽,深深为相思所苦,我良心可不安哩。万一两人真被我害死了,天香也不想活了。” 说完,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皇帝看了又好笑又无奈。突然,他眼光一转,一个奇异的念头袭上心头,看着天香的眼光变得若有所思。 “天香,你似乎挺关心他们两人。最近也常去定远公爵府。 “我……”天香没来由地涨红脸,连忙避开皇帝若有所指的眼光,纤纤十指将一条手绢绞得歪七扭八。 “人家是……代替新晴去看杜玉笙,替他们传些话嘛!谁教皇兄不准他们见面。”最后一句话虽说得理直气壮,但酡红的脸颊、含羞带怯的闪烁眼光,还是泄漏了她心底的小秘密。 皇帝微微一晒,轻哼了声,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 那一日在皇后寝宫里,他虽然被新晴柔美清绝的动人娇容迷得神魂颠倒,但依稀有天香瞪着杜玉笙丰神俊朗的面貌发呆的印象。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情敌的外貌的确胜过他许多,郁新晴对他倾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果他想得到新晴,就必须先除去杜玉笙这个障碍。下手杀害情敌是最为不智的,因为新晴将为此痛恨他,甚至寻死。只有将杜玉笙从新晴心里彻底拔除,毁灭她对他的所有好感,才能让新晴死心塌地地跟从他。 想像着那个倔强的绝色美女顺从自己的旖旎画面,皇帝便觉得身心舒畅,多日来郁积在心头的烦闷全都烟消云散,脸上不禁泛起得意的笑容。 天香哪知道皇帝这么多心思,只觉得他的表情古怪,便呆愣愣地望着他。 “天香,”皇帝好心情地唤着,但过于和蔼的眼神却让她心生警讯。“你是不是喜欢上杜玉笙了?” 突然被人说出心事的困窘,令天香睁大眼,两颊烧得像被火烫过,一张樱桃小嘴张了又合起来,抖动半天才气急败坏地嚷道:“我哪有?你……你别胡说!” “天香,咱们是亲兄妹,有什么好瞒的?”皇帝叹了口气,眼中充满宠溺,“你年纪也不小了,何况杜玉笙生得俊秀,文质彬彬,也算配得上你。” “可是……”天香扁了肩嘴,委屈的泪水再度充盈眼眶。“他早有了心上人,今生今世除了新晴,他是不会喜欢别的女子了。” “话不能这么说,天香。”皇帝站起身,环住妹妹瘦削的肩膀,语气越发的可亲。“你虽比不上新晴的国色天香,但也称得上貌比芙蓉、丽似春花,玉笙和新晴有多天没见面了,此时必然心情空虚,你若肯温言安慰,还怕没机会吗?更何况你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他若娶了你,便是堂堂的驸马,前途不可限量;他若是执意跟朕作对,只怕性命难保,还会牵连家人。两相权衡之下,杜玉笙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的话让天香死沉的心又活络过来,但隐隐觉得这么做不妥。玉笙若是个肯为名利放弃爱情的男子,又岂会不辞辛劳地追踪掳走新晴的朱麒到京城?若是这份感情这般脆弱,青黛决计不会甘心退出,另觅幸福。然而,心中的强烈渴望,却让她自私地想要相信皇兄的话,让这番内藏毒饵、外包糖衣的言语蒙蔽她的心。 她垂下头,默默地咬着粉唇不作声。埋藏在心底的那条叫做“自私”的毒虫,一张口就吞噬掉她的良心。 第三章 定远公爵郭冀的书房里气氛凝重。 早先,赵珞和贺飞白两人便巡视了书房周遭,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五十步内。 为了新晴的事,秘密和郭冀结成援救同盟的武威亲王朱麒搭乘和亲王府相邻的镇国将军府的马车,来到公爵府内,为的就是瞒住皇帝的耳目。此刻,他正表情严肃地面对众人。 “皇后透露消息给本王,据说皇上有意将天香公主许配给玉笙,让新睛在万念俱灰下,答应留在宫中。” “什么?!”众人表情惊愕,面面相觑。 玉笙更是心情激动,怎么也没想到殷勤替他和新晴传递消息的天香公主,竟会参与这桩阴谋。 “没想到天香是这种人!”赵珞忿忿不平地道,原先对公主的一丝好感,全化为乌有。 “赵珞,你不要妄下断语。”青黛蹙紧秀眉道。 “连我都不得不承认皇上这招棋够高。釜底抽薪,一劳永逸。”武威亲王苦笑,大有为什么他没早些想到这招妙计的遗憾。 但其他人却连声冷笑,摆明了不认同。 “哼!他想得倒好。”赵珞讥讽地道。“玉笙和新晴表姊若是肯接受他摆布,也轮不到他占这天大的便宜。玉笙,你怎么说?” 玉笙脸色苍白,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落空了。皇帝果真对新晴有野心,同时还是势在必得。摆在眼前的是他这个平民不管如何努力都难以跨越的障碍,他如何跟一个自私的帝王抗争? 他只觉得思绪一片空白,喉咙干涩。 但他还有新晴的爱,两人发过誓要永远在一起。这份感情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他相信他的晴姊不会变心。就是这份信念支撑他从杭州到苏州,再一路赶到北京,让他在毫无希望的等待中不被打倒。 他眼眶一红,想起了新晴的笑,那抹欢颜像甘霖般平息他心底所有愤怒、嫉妒的烈火。就算他们永世不能相亲,对彼此的思念,依然像涓涓水流般永不停歇。 “玉笙,你说话啊?”赵珞挑起俊眉,着急地喊着。 玉笙深吸口气,眉眼间的忧郁转变为决绝。 “我不会接受天香公主。”他淡漠地道。 赵珞闻言正想松口气,却被郭冀接下来说的话吓得屏住气息。 “事情没那么简单。”郭冀的眉头攒得死紧,“万一皇上一意孤行,硬将天香公主赐婚给玉笙,到时候可难办了。 “大不了我死。”玉笙扬起一抹无所谓的笑容。 “拒绝皇上踢婚,可不是你死就能解决的,他要是发起火来,说不定将你满门抄斩。”朱麒不乐观地摇头。 “怎么可以这么霸道,人家不想娶也不行吗?”赵珞恼火地吼道。 “这就是在滔天权势下,小老百姓们的悲哀。”贺飞白清亮的大眼中射出冷峻的怒焰,“我直到此刻才体悟到自己的能力是那么有限,什么正义、公理,全抵不过皇帝的一句话。” 朱麒和郭冀互望一眼,脸色难堪。听人辱骂他们侍奉的帝王是不好受,但知道他们的君主就是人家辱骂的那种人,心里难受的程度更是加倍。 “我看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圈的余地,我们可以向公主表明玉笙宁死也不从命的决心。”身为女人,青黛看出问题的关键是天香公主。 “可是本王听说这件事已经得到天香的首肯。”朱麒吞吞吐吐的说。 赵珞不屑地怒哼,一副“我早就告诉你们”的表情。 “我想公主如果知道这么做会害惨玉笙,对她自己也没好处,一定会打退堂鼓的。”青黛坚持道。 “得了吧,青黛。你不会不知道女人恨起来时会有多狠吧!”飞白怀疑地说。 “我是不知道啊。哪像贺大哥你经验丰富,有许多被女人恨的经验。”青黛嘲弄地道,说得飞白面红耳赤。 “喂,你别胡说。这话要是传到情儿耳里,我可有苦头吃了。”飞白尴尬地回道,惹来众人的窃笑,暂时化解了凝重的气氛。 “言归正传。”郭冀清了清喉咙,表情沉思地凝望玉笙,“如果皇上当真一意孤行,玉笙,你有什么打算?” 玉笙收回飘向新晴的思绪,毫无血色的脸泛出玉般的光泽,神情不惧也不怕。“你们可以转告天香公主,就算皇帝真的拿我所爱的性命逼我娶她,也只能迫我跟她做对名义上的夫妻。我的心将在成亲之日死去,绝不会碰她一下,如果她喜欢守活寡,我没话说。 众人倒抽气,这段话有够狠了,有哪个女人受得了? 青黛望着玉笙显得冷酷的俊脸,不由得摇头苦笑。原本天真的热血少年,竟能变成如此冷血?她和丈夫交换个眼神,觉得飞白刚才说的“女人恨起来时会有多狠”那番话真该改成“男人恨起来时会更狠”才对。 “我相信天香公主一定会改变主意的。”她叹了口气,并祈祷公主有足够的智慧判断是非,否则……唉!一场悲剧就避无可避了。 ☆     ☆     ☆ 天香公主脚步踉跄地自坤宁宫跑出。青黛刚才对她说的那番话,像寺庙中回荡不休的钟声,一下又一下地敲痛她的耳膜、良心。 她怎么会错得这么离谱? 如此天真的信了兄长的话? 以她对杜玉笙和郁新晴的了解,该知道这两人绝不可能认命于皇兄的安排。自己不是也曾对乐府诗中的“上邪”有过无限憧憬?而玉笙以新晴的痴情,又岂是“山无,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所能形容的?他简直到了天荒地老,此情永不逾的地步。不管他和新晴是否能有圆满的结局,除了新晴外,他不会再接受任何女人。 如果她任皇兄一意孤行,操纵他们三人的命运,那她最后只落得弃妇的下场,终生为玉笙所憎恨。 不,她怎么受得了他恨她。 天香泪眼模糊,心里反反覆覆地想。得不到他的爱和尊敬已经够悲哀了,再无端惹来他的憎厌,她还不如死掉算了! 她呜咽出声,双手掩往脸,在御花园的小径上狂奔,把随侍的宫女给楞住了。 “公主,公主……”她们只能紧跟在后,声声唤,但天香什么也听不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当中。 她现在才了解为什么青黛宁愿退出,也不愿以未婚妻的身分强迫玉笙娶她。她现在才知道香黛明白自己和玉笙无望时,那种痛彻心肺的疼。也直到这一刻她才了解,青黛的胸襟是如此宽广,她的智慧不是平凡女子所能及得上的。 青黛在疼痛到几近麻木时,毅然决定舍弃这份感情,像凤凰浴火重生,飞天而起,寻找自己的幸福。 但她不是青黛,没有她的智慧、胸襟,只能痛苦地蜷缩在自缚的情茧中。谁来救她,谁来救救她?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在模糊的泪影中,她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养华轩。 难道自己下意识地认为新睛是她的救赎之钥? 天香脚步不稳地朝后退,追赶上来的宫女还不及喘口气,便慌张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娇躯。 是了,除了美丽、温柔的郁新晴,还有谁能救她? 天香苦笑,接过宫女递来的手巾拭干脸上的泪水,毅然朝养华轩走去。 她不理会沿途的宫女、内侍对她的行礼,眼光急躁地四处搜寻,只想早些见到新晴。 新晴不在楼下的起居室,经由宫女禀报,天香才晓得她备了香案,在楼上置了琴台,正准备弹琴。 难道她今天心情好,想必风寒已经转好了吧? 天香上到二楼,在面对庭院的窗台处找到新晴,她正对着屋外发愣。 “新晴。”天香以微带鼻音的沙哑声呼唤她。 新晴讶异地转过身,天香一见到她那张集合天地灵气的温柔丽颜,便再也管不住自己,鼻子一酸,泪水不断自眼中涌出,在新晴温煦的眸光下,向前扑入她慌张开启的怀抱。 “发生了什么事,公主?”新晴轻拥着她,任这位娇贵的公主哭得稀哩哗啦。照理说,应该没有人敢惹公主生气,可是看她哭得这么伤心,又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没事了,公主。”她象母亲般不断温言安慰。 天香渐渐止住哭声,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对不起……”她抖动着唇,脸上充满愧色。“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她突然打住,一抹嫣红占据她苍白的脸颊。 “故意怎样?”新晴奇怪地问。从天香的表情看来,她隐隐意会出她所指为何。该不会是……她咬住下唇,向来平静的心绪无端躁动起来。是不安,还是什么? “我不是故意……”她茫然又哀威地重复着,眼光焦点突然热烈了起来。“但我保证我绝不会抢他……” 新晴的心往下一沉,暗忖这个“他”该不会跟她心里想的是同一个人吧。怎么会这样呢?她困惑的眼光瞥向珠泪婆娑、满脸愧疚之色的天香。是她太疏忽了吗?还是她过于笃定?就因为她相信玉笙对她的感情密实到没有第三者可以插入,连带的也没想过会有人偷偷爱上玉笙。 虽然之前玉笙和青黛的婚约曾困扰过她一些时日,但青黛从未表现出对玉笙有任何情意,最后甚至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要求,所以她一点也没有危机意识。没想到,在她自身难保时,却发现有人偷偷喜欢他。 “对不起……”天香的眼中充满恳求,“我真的不会抢他,你原谅我……” 瞧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软化。 新晴绽出温郁若白莲的笑容,“傻话,说什么原谅呢?”她轻拥着天香,看向公主的眼光充满同情。 除了相爱的彼此以外,喜欢上玉笙和她的人都算是不幸,因为他们投入的是一份永远得不到的回报的感情。她所有的爱都给了玉笙,而他的所有情也全倾注在她身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隔他们。哪怕是相隔千里,相爱相知的两颗心,也能灵犀相通。 此心不变,此情不逾。 “你真的原谅我?”天香破涕为笑,“真的相信我不会故意抢他?” 新晴只是摇头微笑,她没说的是,就算天香想抢玉笙,也绝对抢不走的。 “谢谢你……”天香一边笑一边掉泪,正想将皇兄的阴谋全盘告知时,背后突然传来几声轻咳。 两人同时朝声音方向看过去,发现皇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们身后。 在她们惊愕的眼光下,皇帝只微微一笑对天香道:“天香,你先下去,我有事要跟新晴说。” “可是……”天香嗫嚅着,下意识想保护新晴。 “别不听话,你先下去。”皇帝的眼神凌厉起来。 天香嘟起嘴,不安地瞥着新晴。“我在楼下等你。”她打定主意道。希望有她在楼下,皇上不会做得太过分。 皇帝似笑非笑地目送天香背影,然后才转向他朝思暮想、疯狂地想要得到的绝美佳人。 ☆     ☆     ☆ 疏影老是觉得行云这几天怪怪的,像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但话到嘴边又回去。 她追问过皇帝要替新晴和玉笙主婚的细节,然行云却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像是不愿让她知道太多。 她蹙着眉,再一次感觉到腹中胎儿的踢动,丈夫纠结的眉,分明显得心事重重,但为什么总不愿对她提起,让她替他分劳解忧? 是因为她即将临盆,不愿她烦恼吗? 今天一大早义父、义母来到山庄拜访。义母说,义父算准她的生产日期就在这几天,所以才匆匆地辞别凄霞山的故交赶到玉剑山庄。 疏影当然知道这对将她自幼抚养成人、视如已出的养父母,对她有多关心。她一方面感激在心,一方面由于久未见到双亲,自然想要赖在父母怀里多撒撒娇,可是行云一见到岳父母,就像是遇到救星般,眼中露出兴奋之色,匆匆忙忙地找了个藉口打发她,便将赵氏夫妻请进书房。 疏影觉得他行色鬼祟,心生怀疑,尾随而至。她才刚走到离书房不到二十步的走廊,便瞧见义妹赵珊神色紧张的站在廊下。 “珊儿……”她低声唤着,但赵珊还是被她吓一跳,举起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暗示。 疏影点点头,知道再朝书房走近,难保不会被义父赵天风发现。她义父的武功出神入化,二十几年来一直被誉为武林第一,疏影虽然轻功卓绝,但因身怀六甲,无法施出龟息之术避开她义父灵敏的耳目。 她做出和赵珊同样的选择,留在安全距离外,凝神倾听书房内的谈话。 书房内的行云没防备屋外会有人偷听,开始将青黛担心的事,向赵天风夫妻说明。 “你是说青黛怀疑皇帝此举是为了留下新晴,而不是真心要替新晴和玉笙完婚?”赵天风沉吟道。 “也不全是青黛的怀疑。”行云忧虑地回答,“那日在坤宁宫,我和飞白都看得分明,皇帝一见到新晴立刻双目发直,一副色授魂与的模样。前天我接到青黛传来的消息,皇帝一直没有筹办这件婚事的举动,也不许青黛他们去见新晴。事到如今,我们所担心的事只怕成真。” “这件事你没告诉疏影吧?”赵天风的妻子玉芝问。 “她即将临盆,这件事我哪敢告诉她?可是放在心里又觉得不安。新晴安危可虑,又拖了个玉笙,万一皇帝真的使强,我怕两人会做出傻事来。” “这也不是不可能。”赵天风语气沉重地说。 蓝玉芝暗暗着恼,将皇帝的祖宗八代全骂了一遍。 “这件事的确难办。他贵为九五之尊,自是目中无人,也从未被人违逆过。夫婿定远公爵虽是朝中重臣,但到底是他的属下,就算愿意为了新晴和玉笙开罪他,皇帝也可以不予理会。眼下之计……” 赵天风话还没说完,蓝玉芝早已压不住满腔怒气,愤慨地接口:“眼下之计就是冲进皇宫,将新晴抢回来。” “匹夫之勇。”赵天风横了娇妻一眼,轻声哼道。 “不然你有什么好法子?”蓝玉芝懊恼地瞪他。 “我还没想出来。” 听夫婿这么说,蓝玉芝气呼呼地瞪着他,“想不出办法,就不要说别人是匹夫之勇。” “唉,我说你是匹夫之勇你还不承认?”赵天风摇头叹息,在妻子极端不悦的眼神催促下,开口解释,“你想到的事,青黛他们没想过吗?准是忌惮万一皇帝龙颜大怒,非但定远公爵要倒楣,还会牵怒和新晴、玉笙有关的江南四大家族,到时候就会变成一桩天大的祸事。民不与官斗,再怎么斗都是百姓倒楣。” “那就这样由得他胡作非为,不管新晴和玉笙的死活了吗?”蓝玉芝气愤地叫嚷着。 赵天风神色一动,炯然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反射在行云身上。他看得出来,此时的楚行云心里正陷入保护家人和援救新晴、玉笙的两难。 走廊上的疏影听到这里,早已气血翻腾,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脸颊。 新晴,新晴……她的心里一再喊着这个一出生便跟她同经父母双亡的家变、分开十六年才相聚的孪生妹妹。原以为姊妹俩从此都将获得幸福。却没想到最善良、连蚂蚁也不忍心踩死的妹妹会遇上这等天大的祸事。 以她对玉笙的情真,根本不可能屈服于皇帝的淫威之下,万一想不开而寻了短见,深爱她的玉笙也不可能独活。 想到这里,疏影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眼泪掉得更凶,一口闷气梗在胸口,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天理公道在哪里?恍惚间,她仿佛感应到妹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理的悲愤之情。 “大姊……”赵珊见到她脸色苍白似鬼的模样,也管不了会惊动书房内的人,着急地唤着。 疏影回过神来,感到下腹部阵阵疼痛。虚弱地倒入赵珊的怀里。 “疏影……”行云第一个从书房奔出来,他将妻子从赵珊怀里抱过来,眼光着急地检视爱妻疼得眼泪、汗水直冒的模样。 “你……”疏影透过模糊的泪影想指责他,这么大的事,他居然瞒着她。 “你怎么了?哪里痛?” 痛?肉体之痛哪及得上心灵之痛,她的妹妹正在受苦啊!疏影强忍着在腹部的痛楚,咬牙切齿地吐出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行云有口难言,他能告诉她是担心她的身体无法负荷这个消息吗?他能告诉她是害怕她会不顾一切,冲到京城援救新晴吗?他爱她啊,不想她在这种情形下还要伤神苦恼。 但无论他是否打算说出自己的辩白,疏影都等不及他的解释,一股撕扯她身体的痛楚将她暂时带进黑暗之中。 ☆     ☆     ☆ 天香公主离开后,新晴独自面对皇帝。 她从未感到害怕,甚至怨恨一个人,但面对这样喜怒难料、有绝对权力主宰她的玉笙命运的男人,她突然兴起这两种情绪。 她注意到他眼中有抹狼般阴沉、贪婪的光芒,也看到他唇边扬起如狈般狡狯的得意神色,她的心情直往下沉,明白他心中的色欲已凌驾一切善念,遮蔽了他原有的尊贵气质。 当一个人再没有道德观念,她如何跟他讲理? “新晴……”他轻缓、温柔的语调,在她耳中却成了催人魂魄的恐怖声响。 新晴强忍住颤抖的冲动,缓缓地做着深呼吸,冷冽如寒冬冰湖的眼光直直射向他。 “你知道朕很喜欢你。”皇帝微微一笑,对她的敌视不以为忏。“如果你愿意的话,朕会珍爱你一辈子,除了后座暂时无法承诺予你,任何事朕都将为你办到。” 他终于摊牌了! 新晴知道现在已避无可避,除了下面迎敌外,没有别的路。她仰高头,缓缓地吐出她的心语,“放我走,我和玉笙将感激皇上一辈子。” “这么固执?”皇帝轻笑一声,就算心里恼怒,也全被隐藏在闲适自得的笑意中,他这次是有备而来。“别傻了,朕是不会放你走的。” “皇上何必留具行尸……” “也是艳尸啊。”他轻佻地合起手中的折扇,朝她走过来。“更何况朕有把握掳获你的心,让你心甘情愿地属于朕。” “那是不可能的。”新晴想也没想便摇头。“我的心永远都是玉笙的。” “就算杜玉笙不再爱你,你也仍然会爱他一辈子吗?”皇帝嘲弄地轻哼。见新晴不为所动,他又道:“男人可不像女人那般痴心。历史上比比皆是烈女、贞女,但你听过多少则烈男、贞男的传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更何况你和杜玉笙连名分都没有,他何必为你守节?他是杜家的独子,传承子嗣是他的责任,你忍心让他为你背负不孝的罪名吗?再强烈的爱欲终有熄灭的一天,纵有满腔热情,搁久了也会心寒意冷。你如果聪明的话,就应该……” “这句话该是新晴奉赠给皇上。”她冷冷地打断他的话,眼中寒光暴起。“皇上不过是贪恋新晴的美色,等到您新鲜感一过,还不是任新晴成为等待君王临幸的可怜妃子。既然您对我不是真心,何苦破坏我跟玉笙的良缘,让我俩恨您一辈子?” “事情不是这样!”皇帝突然失去控制地大吼,胸膛剧烈起伏,“朕自从见了你之后,便日思夜想,再难忘怀。朕对你是一片痴心,所以才舍不得放你走。” “你对我不是痴心,只是贪恋我的美色!”新晴不耐烦地站起身,“今天,我若是相貌丑陋,你会在意我吗?你不过当我是玩物罢了。你的后宫已经有三千个可怜的玩物,又何苦把我这个薄命女也算进去?” “朕虽有三千佳丽,但在朕心中全比不上一个你。”皇帝深情款款的说,但新晴根本不予理会,惹得他怒气升高。“新晴,你最好识相点。朕已经决定将天香公主许配给杜玉笙,到时候你就会发现杜玉笙根本不值得你用真情对待!” 皇帝的这番话如同青天霹雳,轰得新晴摇摇欲坠。怪不得刚刚天香公主会莫名其妙地向她请罪,原来是这回事!强烈的愤怒和痛苦倾泻而出,此刻皇帝的笑脸狞恶得比野兽更加丑陋。 他以为这样就能打倒她吗?新晴在心里轻哼。一股暖流自心底深入涌出,相知相爱超过了十七个年头,她深深了解玉笙的为人,越是这种情况,他越是执着。 “他不会答应的。” 皇帝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冷冷一笑。“能容得他不答应吗?违抗圣旨可是抄家灭门之罪。杜玉笙就算再爱你,也不至于拿全家人的命当爱情的陪葬品吧?” “你!”新晴气得咬牙切齿,没料到他这么无耻,射向他的眼光充满鄙视。“没想到你这么无耻,为了不属于你的臣民之妻,居然狠心牺牲亲妹妹的幸福!天香就算嫁给玉笙,也不过是被丈夫憎恨的弃妇,而你竟要她过这种日子!” “你胡说什么,竟敢辱骂朕!”皇帝老羞成怒。“朕怎会不顾天香的幸福?天香虽然不及你绝色,生得也是秀美可爱,杜玉笙是有血有肉的男人,日子久了,自然会对她生出感情,彻彻底底地对你死心。再说,娶了天香之后,他就是驸马,荣华富贵在手,总比跟朕作对、落得家破人亡要好。新晴,朕是爱惜你,才一再耐心苦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皇帝的话一再打击新暗的心,此刻她早已方寸大乱,心情起起落落,空空洞洞。换成别的男人或许是如此,但玉笙绝不会这样对她! 她反反覆覆地在心里喊着,玉笙绝不会辜负她! 如果他真这么容易变心,不会在得知她和飞白订亲时,跳水自尽;更不会在武威亲王掳她进京后,又一路追赶,想要救回她。他对她的感情唯天可表,只有同样真切爱慕他的自己才能了解,她怎能在这时候怀疑他? 她为此而感到羞惭,后退了一步,娇弱的身躯抵住栏杆。但就算他跟她同样痴又如何?诚如皇帝所言,他能拿一家子的人命来做为爱情的殉葬品吗?他终究得屈服于现实压力,答应娶天香,而到了那时候,他会忘了她吗? 一天、两天或许不会,但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呢?他还会记得她吗?再刻骨铭心的爱恋也会被时光磨灭,只剩下模模糊糊的痛在两人心中,或许连疼痛也没有了,只剩下残缺的记忆吧? 想到此,新晴的心痛如刀割,而一股肉体的疼,隐约起自下腹部,逐渐蔓延到全身,撕扯着她。 天不老,情难绝。一片真心既已托给玉笙,便再难收回,就算她能收回又如何?眼前的皇帝如狼似虎,是为她所憎厌鄙视的,她绝不可能委身于他! 激烈的情感再次在她心中翻腾,被眼泪模糊的美眸里,射出凌厉决绝的怨恨。 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剩下这条绝路能保住她芳洁的身心不遭污染。这个残酷的世界,可爱的家人,还有令她爱恋无悔的玉笙,她都在心里无声地向他们道别。她的眼光视而不见地扫过皇帝闪着困惑、不安的脸孔,倒转过身,望向阴沉沉、苍茫的天地。 她觉得下腹部的肌肉再度猛力收缩,有那么一刻,她有回到江南的奇异感觉,仿佛自己正踉疏影的的灵魂紧密结合。 她的孪生姊姊啊,知道她此刻心中的痛苦吗?多想再见姊姊一面,却是再也不能。 她吞下喉头的哽咽,张开双臂,像翩翩飞舞的蝶般投向依然翠绿的花园。 “新晴……”皇帝惊惶失措的冲向她,但连一片衣角也来不及拉住,绛红色的身影迅速坠向地面,而冬天的第一片飘雪也刚巧落下,雪一片又一片的飘下,仿佛天地也感染了新晴的哀愁。 当温柔的娇躯落到草地上滚落一圈,撕裂的疼痛肆虐着新晴。但随着头部撞到一株柏树的根部,那股剧痛终于将她带往无边的黑暗中,所有的身心之痛都暂时远离。 ☆     ☆     ☆ 天香公主冲到屋外,当她看见躺在树下的绛红色身影,她有种错觉,仿佛那是一地绿萍中的红莲。直到宫女、内侍的惊惶声穿透耳膜,她才开始流泪,意识到那不是红莲,而是新晴。 是谁逼她走上绝路? 皇帝,还是她? 内疚像海浪般一波波涌向她,她懊悔刚才没及时说出皇兄的阴谋,才造成新晴轻生。 都是她的错,她的错! 皇帝从她身边像阵风般穿过,奔到新晴身边,被她额上不断冒出的鲜血吓掉了魂。在慌张之中,身边的内侍替他拿定主意,命令宫人速传太医。 一条命就这样陨落了吗? 新晴果真如此薄命,抑或能在这不公平的残酷世界,重获属于她的幸福? 天香不知道,只能跪下来祈祷命运之神能扭转这个悲剧,让新晴拥有新的生命。 否则……她不敢往下想,若杜玉笙知道新晴发生的事,那个专情痴心的少年,是否也会走向相同的绝路。 她真的不敢再想了。 第四章 泪,自那双秀丽如秋水妩媚的明眸中不断涌出,却难情心头无尽的哀伤。在下腹部肌肉急速收缩的疼痛中,疏影心里的疼更甚肉体百倍。 生产的疼痛已是人间之最,但跟她此刻心中感应到的委屈、幽恨,和已身相对产生的爱怜、心疼相比,却显得微不足道。 胸口压力猛然增大,呼吸越形急促,几乎喘不过气来,而穿透她全身的苦痛,内外交相逼迫,一阵一阵地猛袭着她。 “疏影,撑着点。”义母的声音仿佛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她握紧拳头,一声声不像是她发出来的尖声厉叫回荡在室内。那声音传达的不只是肉体之痛,还有常常的哀伤与愤怒。 屋里来来回国忙碌的仆庸,全被这叫声吓愣在当场。蓝玉芝和产婆面面相觑,疏影的阵痛超过五个时辰,孩子却一直生不出来。 “疏影,疏影……”屋外和屋内产妇痛苦嘶叫的声音相应和的是为人夫者焦虑的呐喊。仿佛能感应到妻子的每一分疼痛,行云陷入前所未有的忧惧、痛楚中。 他感到自己是这么无能,曾发过誓要爱疏影,让她终生幸福快乐,却害她经历如此惨烈的痛苦。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替她承担所有的疼痛,却连守在她身边的权利也没有。 该死的礼教! 他突然转过身,俊脸上满布泪痕,双膝一软便跪在同样着急的赵天风脚前。 “岳父,求求您救救她。您的医术超群,一定救得了疏影。” 赵天风听他这么哭求,心里先乱了一半,想起妻子当年生下双生儿女时,也没折腾这么久。据他所记忆,就像母鸡下蛋般容易,怎么疏影痛了那么久,还生不出来? 他眉头紧蹙,眼光看向同样守在门外的行云父母和楚老夫人。 楚老夫人也被屋里传来的凄惨叫声吓得心惊肉跳,她考虑半晌,决定无用的礼教是比不上心爱的孙媳妇和曾孙,遂向赵天风点个头。 “亲家若肯出手,楚氏一门感激不尽。” 从人登时松了口气,赵天风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针,敲门要屋里的女仆让他进去。 行云见岳父可以进屋,觉得身为夫婿的自己更有理由进去。 “行云,你……”行云的母亲着急地想阻止他。 “娘,疏影需要我,求求您……” 楚老夫人见孙儿哭得涕泪横流,早就心软了,示意众人不必阻拦。 行云进去后,不顾屋里众女人讶异的眼光,立刻奔到正在受苦的娇妻身边,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疏影,别怕,有我在你身边。 疏影想摇头告诉他她不怕这个,却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身体空乏得难受。行云见她只是流泪,心里更急更怕。 “不要离开我,疏影。你一定要撑下去,为我撑下去,为孩子撑下去……” 可是现在新晴需要我。 心里有个声音反反覆覆地这么告诉她,魂魄飘飘荡荡地想要离体而去。新晴,新晴,你在哪里?她似乎看到孪生妹妹正对她哀愁地笑。 新晴,别走…… 他想要叫住她,叫她不要放她一个人,但她却渐渐飘走,越来越远。她伸长手,呼唤着她,想要跟她一起去,让这所有的肉体之痛、心灵之痛都离她远远的,不要再折腾她了,可是那声声深情、痛苦的呼唤,却让她无法就这么任性地离去。 “不要离开我,疏影……”滴滴热泪洒落她脸上,在迷迷茫茫之间,身体里似乎有股温郁的情感在流窜,平抚了她心里的忧伤,缓和了她肉体上的疼痛。她张开困乏的泪眼,看到她心爱的夫婿那张俊容正为悲伤所笼罩。没想到他哭起来也是这么好看。她讶异地睁大眼,不认输的精神振作起来,感觉到行云将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紧。 是他不让她走的!疏影虚弱地一笑,明白失去她的行云,将跟失去新晴的玉笙同样痛苦。她不想让他经历这种难堪的情绪,她发誓再也不让他为她伤心、受苦。她是那么爱他,希望他的每个欢笑都是为了她,却不希望他为她感到不快乐。 “疏影,不要害怕,放松自己。”赵天风浑厚而充满信心的声音响起。 疏影张大眼,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有义父在她身边,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有义父在,任何难题都能解决。 所以她听从医术精湛的义父命令她用力、放松、呼吸、用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大的疼痛终于来临,她握紧行云的手,使出吃奶的力气—— “哇哇……”宏亮的声音震响了玉剑山庄,也将楚家人压在心头上的重石震碎。 疏影疲惫地昏昏欲睡,却听见义父的声音再次下令。 “再来一次,疏影。乖呀,女儿,振作起来,咱们再做一次。” 疏影心里纳闷,难道刚才那声音不是婴儿的哭声?难道孩子还赖着不出来?她感到些微的不悦,等到她身体好些后,一定要好好教训这赖皮的小孩,害她受这么大的罪。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把心里的话大声嚷出来,引来众人的闷笑声。行云爱怜地抚着妻子汗湿的额头,将两人交握的手放到唇边亲着。 疏影有种懒洋洋的愉悦,心情一好,便依照义父的指示再次努力。 不久,另一声同样响亮的哭声响起,然后像是疏影在娘家时会和妹妹新晴琴筝和奏般,另一个哭声也响了起来。 在疏影筋疲力竭地即将坠入梦乡时,仿佛看到有人抱了一对小婴儿到她面前。那皱皱的红脸蛋,令她感到十分满足,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地昏沉睡去。 ☆     ☆     ☆ 天气一冷,玉笙因心头的沉郁又染上风寒,虽有赵珞施以回春妙术将病势控制住,但被病魔和相思掏空的身躯却疲弱地倒在床上。 在昏昏沉沉中,他进入一个有新睛在的甜蜜梦境。 新晴就像从前那般温柔待他,两人坐在红叶山庄的莲园中,欣赏满池的莲花。 在梦里,那是个四季如春的天地。新晴轻拨着琴弦,看向他的眼光蕴满深情。 当琴声歇止,她盈盈起身,走到凉亭的告栏边,对着他中的莲花发呆。 “晴姊在想什么?”他亲密地揽住她的柔肩,两人身体相触的快感令他销魂。 “我在想李后主的那阕‘望江南’:‘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眼前的景致就像个梦般,谁知道这个美梦什么时候会醒,而等我们醒来,面对的现实又是何等的残酷。我想来便害怕。” “晴姊,你别吓我。”缕缕荷香飘送,令玉笙感觉神清气爽。他闲适地一笑,只觉得晴姊在跟他开玩笑。 “你怎知我不是吓你呢?”新晴柔如花瓣的红唇突然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看得玉笙没来由地心悸起来。 “晴姊,你怎么了?”他嗔怪着,眼中有些不悦。 新晴稍稍推开他,清澈深情的眼眸蒙上一层恋恋难舍的离愁,怔忡地望着他。她伸出手,爱怜地抚摸他的颊。突然,原来泛着健康光泽的俊容,变成心思满面的憔悴,玉笙在她明亮似镜的双瞳中,发现自己的病容,吓了一跳。 “你瘦了好多。”她无限怜惜地道。 玉笙不解地摇头,不明白自己怎会变成这样。他正想开口询问时,却发现眼前的新晴清瘦许多,原本整齐的云髻也变得散乱,一股鲜血自光洁的额头冒出。 “晴姊……”他惊慌地抱住她,却发现自己抱搂的只是片红布,霎时整颗心空荡起来,忽尔发现新晴正赤足在莲叶间散步。 “晴姊,晴姊……”他不知所措,只能不断地喊着她。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新晴目光哀伤地看着他,看得玉笙心绪混乱,不明白她的意思。 “晴姊,不要不理我。”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泪流满面,握紧手下的栏杆,向她哀求。 “不是我不想理你,而是不能再理你了。玉笙,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她哀戚地道。 “不,不要走!不然就带我一道去。” “玉笙……”她摇着头叹息。 玉笙受不了她这么决绝的态度,连忙翻身越过栏杆,“扑通”一声跳入莲池,在尝到第一口水时,他心里暗感纳闷,怎么晴姊可以在莲叶上行走,他却跌入池中?好奇怪。 但在连喝数口水后,这种奇怪的感觉变得不太重要,他的神智渐感昏沉,身体越发沉重。就在他即将灭顶时,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拉起,他对着新晴充满怜意的俏颜傻笑。 “无论你要去哪里,都带我一起去。”他说。 “傻瓜。”新晴忽然流起泪来,玉笙呆呆地替她拭去泪水,接着她又道:“我们说过永不分开的。” “傻瓜,傻瓜……”新晴反覆地骂道,待狠下心将他推开,玉笙却紧抓着她,不让她走。 “你去哪,我就去哪!”他还在那里高声大喊,新晴却早已心碎。她痴痴地凝视他的俊容,知道自己不管经历何等的痛苦,都再也舍不得放开他了。 “我哪都不去了,乖。”两人忽然来到玉笙的房间,新晴将玉笙扶躺在床上,温柔地抚着他的眼。 玉笙闭上眼,觉得十分安适,神智渐渐模糊,这感觉分外舒适,让他不想起床。但一股凝重的气氛却渐渐压迫向他,他不情愿地张开眼,发现自己仍在定远公爵府里的客房内,根本不是在杭州的红叶山庄,不由得又忧伤起来。 正想起床时,忽然听见房外悄悄地说话声,玉笙凝神细听,立刻脸色惨白,气血上涌,郁积在胸口的忧愤化为一道血箭自喉中喷出。 ☆     ☆     ☆ 赵珞稍早去探过玉笙,发现他睡得香甜,于是放心地离开客房,打算晚一点再来看他,却在玉笙房外的长廊上遇到神色惊慌的贺飞白。 “表姊夫,发生什么事了?”他讶异地问。 “玉笙呢?” “还在睡,不过烧已经退了。” 飞白神色黯然,欲言又止,浓浓的哀伤盈满湿润的眼眸,赵珞的心直往下沉。“表姊夫,到底怎么回事?” “新晴她……”他哽咽着,垂下头。 “新晴表姊发生了什么事?”赵珞激动地抓住飞白的手追问。 飞白吸了吸鼻子,吞下喉头的哽咽,声音沙哑地道:“刚才来了个太监,说是奉天香公主的命令召青黛进宫。郭冀把他拉到一边偷偷追问,才知道新晴从养华轩二楼跳了下来……” “跳下来?”赵珞满脸问号,浓眉微蹙。以新晴表姊的武功,从二楼跳下来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结果摔成重伤,已经召了御医全力抢救。”飞白接着往下说。 “摔成重伤?!”赵珞失声惊叫。这怎么可能?新晴表姊是白云神尼的关门弟子,何况那次他夜探武威亲王府时,亲眼目睹她的功力非凡,怎么可能摔成重伤?除非……她自己想死! 正当赵珞惊疑未定时,听见玉笙房里传来一声惨叫,他和飞白互看一眼,心下都暗叫声糟糕,火速奔进玉笙房里,只看到他口吐鲜血、脸色苍白地倒在被上。 “玉笙……”赵珞连忙施救,以真气导引他体内乱窜的脉息;疏通经血的穴道。他知道眼下若不能救治成功,轻则影响到玉笙下半辈子的身体健康,重则会让他当场殒命。行功约过一柱香之后,玉笙悠悠醒转,但眼中连丝光彩都没有。 “玉笙,你要振作起来,难道不管新晴了吗?”飞白看出他因新晴跳楼受重伤而了无生机,连忙用话激他。 玉笙突地哭了出来,捶着被子哭喊:“晴姊,晴姊……” 飞白拍拍他的肩安慰,“玉笙,你先别着急,现在情况未明,得等到青黛自宫中回来才晓得。” “她……”玉笙摇着头,梦里的景象分外清楚地在他脑中映现。 晴姊的温柔、晴姊的甜蜜,还有她要弃他而去时的悲伤,全在这一刻鲜活起来。他终于了解梦中晴姊的绝望,和她对他说的那番话的含意。一缕寒气自内心深处涌现,直往他的四肢百骸窜去,眼前的世界似乎变成一片黑。 她是来诀别的! 赵珞瞧他的情况不对劲,连忙再度贯注真气,及时将他体内紊乱的气息导引于丹田,一双手现也不敢离开他身上,屏气凝神地防备着。 玉笙的神智再度清明,看见飞白和赶珞正关心地注视他。 “玉笙,你别胡思乱想,说不定新晴根本没事。”飞白试图安抚他。 “不……”玉笙苦涩地笑出声来,“我梦到晴姊,她是来诀别的……我叫她别走……别走……” 滚烫的泪珠直冒出来,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她是有意寻死,若不是已到了绝望的地步,她何以寻死?可是她为什么不守信用?说好两人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的,她怎么可以抛下我一个人自己去?晴姊,你不守信用。在梦里不是答应过我哪也不去的吗?为什么又一个人去了?不要、不要,你回来带我走!” 他神智昏乱起来,也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力气,竟从赵珞的扶持下挣开,飞白见情况不对,连忙伸出双臂抱住他,赵珞在玉笙身上连点数指,他才再度安静下来,委靡在飞白怀中。 赵珞拿出家传的宁神丹,倒杯水喂进玉笙口中,等到他再度神智清醒后,飞白强压住心里的悲伤,淡淡笑道:“玉笙,梦里的事岂可当真?!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是的。”玉笙摇摇头,“她是来向我诀别。” “那也不一定。”赵珞故意以轻松的语气说:“你不是要她别走吗?那她怎么回答?是不是也舍不得离开你?玉笙,将梦里的情形详细说给我们听。” 玉笙听他这么说,沉到谷底的心情忽地像被阳光照拂般露出一线生机。他精神一振,开始道出梦里的情景。“我跟晴姊说她去哪,我便去哪,结果她就说她哪都不去了,还哄我睡觉。” “原来如此。”玉笙脸上作梦般的神采,令赵珞为之心伤,但为了安慰他,只得强颜欢笑。“我想新晴表姊原来是要向你告别,但见你一意追随,所以就打消死念,决定活下去。” “是吗?”玉笙眼中惊疑不定。 “一定是的。”飞白也笑着赞同道。“新晴对你的情意还用我们告诉你吗?她铁定是舍不下你。所以你更该好好振作,否则新晴伤好了,谁来设法救她离开皇宫?玉笙,你可是个大男人,不会以生病为藉口,弃新晴不顾吧?” “不,我当然不会。”玉笙挺起胸膛,勇敢地保证,涣散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他孩子气地笑了起来,“我一定要救回晴姊。” “对,这样才对。”赵珞偷偷拭掉眼角的泪水。“不过新晴表姊究竟为什么会想不开,跳楼自尽呢?” “据天香公主派来的那位太监说,当时只有皇帝和新晴待在楼上,天香公主则在楼下等待,至于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新晴和皇帝才知道。”飞白回答。 “可恶!一定是那个狗皇帝逼害新晴表姊的。”赵珞气愤地道。 玉笙也神情愤慨,暗暗恼根。若是晴姊真有什么不测,他绝不放过狗是帝。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一切还是等青黛回来再说。”飞白做出结论。 赵珞见玉笙的脸色虽好些,但整个人仍显得有些虚,便开了药方命玉笙的小厮抓药,和飞白守在房内看护玉笙。 ☆     ☆     ☆ 等我,新晴,一定要等我…… 疏影在睡梦中呼喊,看见妹妹的形影越飘越远,心如刀割。她着急地伸出手想拉住妹妹,却怎么也碰不到她的衣袂,她就这样拚命伸长手,伸长手…… 温暖、厚实的手掌握住她在半空中狂舞的小手,令她凄惶的心情安定下来。疏影张开眼,看见行云疲惫的眼睛正温暖地注视着她。 “没事了。”他温言安抚她,将她的小手放到唇边亲吻,温柔的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行云。”她喘息道,眼光恋恋不舍地停在那张无论何时对她盈满爱意的俊脸上,他清瘦许多,满脸的胡碴。“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天。”行云柔声的回答。 疏影闭上眼睛,昏睡前的记忆在脑里一闪而过。对新晴安危的担心,和初为人母的喜悦,在心里交织轮替,但这些情绪,得等到她填饱肚子,有了力气后才能负荷。 她舔了舔唇,觉得又渴又饿。 行云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娇弱的身躯,从丫鬟手中接过一碗温热的汤汁。“炖了些香菇鱼汤,你要不要喝上几口?” 这还用问,自然要喝。疏影连忙睁开眼睛,连喝了两碗鱼汤还意犹未尽,行云忙命人将炖好的鸡汤也一并端来。 “孩子呢?”吃饱后,她问起孩子。 “在隔壁房里,我叫人抱过来。”行云向在房里伺候的丫鬟吩咐后,眼神关爱地注视爱妻仍然显得疲惫的脸蛋,发现她正若有所思地蹙起眉。 “怎么了?” “行云……”她睁大清澈、明亮的美眸,表情严肃,“答应我……” “嘘!”行云轻柔地将手指按在她柔软的唇瓣上。“我们是夫妻,说什么答不答应。成亲前我们不是就说好了吗?要将一个孩子过继你娘亲,让他承袭郁家的香火。这次你产下孪生儿,奶奶答应让小的姓郁。这下子,你不用烦心了。” “我不是说这个。”疏影虚弱地一笑。她和行云和知甚深,知道他是言出必行的人。让次子继承郁家香火的事,两人早已说好,她当然不必再为决定好的事烦心。 “我很担心新晴,立刻出发到京城。” “疏影,”行云蹙起眉,眼中充满不赞同。“我知道你们姊妹情深,可是你才刚生产完,需要调养,我不许你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行云,你既然知道我们姊妹情深,就该知道我一刻也等不了。”疏影悲伤地抖着唇。“我跟新晴自幼分开,但因为是孪生子的关系,我们之间存在一种神秘的默契。我记得有一年我生了重病,义父却找不出我生病的原因,后来义父的好友白云神尼要到江南,他托她到杭州去看新晴,结果证明是新晴生了重病,连累我也病恹恹的。昨天我生产时,恍恍惚惚之间,似乎感觉到新晴的悲痛和绝望,在那一刻,我几乎想到新晴身边去,不想在这里忍受生产的痛苦。若不是你在我身边,重新激起我的生命力,我早就死……” “不许说那个字!”行云激动地堵住她的嘴,“我不准你离开我,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地老天荒也不分开!” “行云……”疏影眼眶湿润,心情悸动不已。“就是因为舍不得你,我才留下来承生产的痛苦。可是……我们不能这么自私,在新晴有危险时,我们还耽溺在自个儿的幸福中是不对的。我若不能立即赶到京城,万一新晴发生了什么事,我将终生难安。更何况新晴的安危还牵涉到玉笙,他是杜家的独子,舅舅又有养育新晴的恩泽,我不能让杜家绝后。行云,你一定要让我去。” “可是……”行云摇头,还想多说什么时,疏影的义父、义母已抱着孪生儿进来。 “疏影,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并不适合出远门。”赵天风就事论事道。 “可是爹……” 赵天风抬手阻止她的话,对她慈祥一笑,“给爹三天的时间调理你的身体,这期间行云刚好可以安排到京城的所有事宜。疏影,你已为人母,不能再孩子气的任性。听话,爹保证三天过后,就护送你上京。” “爹……”疏影软软的声调中充满了撒娇的意味,算是同意了。 赵天风和妻子相对莞尔,将手中的孩子交到行云手中,抱给疏影看。 看着眯着眼酣睡的一对小宝贝,红通通的脸蛋是那么可爱,一股暖潮在疏影心中缓缓流过。她抬起娇美的脸蛋和行云深情相视,浓浓的爱意在两人之间交流。她举起手,无限怜惜地抚着丈夫的脸。 “孩子像你一样美。”她说。 “不,是像你。”行云露齿一笑,眼光着迷地停在娇妻芳美的小脸上。 疏影轻靠在夫婿的肩上,望着行云怀里的孪生子,顿时感到万分幸福。 但是还有些小小的遗憾,如果新晴和玉笙能在这里,那就更完美了。 她微微叹口气,眼睑疲惫地轻轻合上。 三天,就等这三天吧。 ☆     ☆     ☆ 不要走…… 你去哪,我就去哪。 傻瓜,傻瓜。 我哪都不去了,乖…… 不要离开我!他喊道,转身“扑通”一声跳入莲池。 不要!她着急地伸手拉他,他嘻地一笑,反身抱住她的腰。 抓到你了,永远都不放开。他道。 她抱住怀中的顽童,正想对他微笑时,发现秀美可爱的脸蛋渐渐变得模糊,只剩下那双蕴满深情的灼热眼眸,像两颗星星在天边闪耀。 不要走! 她对星星说,追着星星的光芒,在漆黑的世界里狂奔。周围冷寂的气氛向她压来,但她不怕,因为有星星陪着她。那对星星呵,是那般真挚、温柔,又充满恳求,它们一直在向她说话:来找我啊,找我…… 她跟着会说话的一对星子在迷宫般的漆黑道路上走着,觉得身体飘飘荡荡、轻若无物。她觉得自己仿佛飘浮在虚幻之中,迷失在一个黝黑的可怕洞穴里,只有那对星,才能帮她找到方向。 她知道星儿将带她到归属之地,而那个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到时候那对星的主人会在那里等着她,那张模糊掉的俊脸将再次清晰起来,她知道,她知道…… 突如其来的阴森闪光是怎么回事?似巨龙妖异贪婪的眼,在那里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明明灭灭地干扰星星的光芒。轰隆隆的巨雷声,有若鬼哭神号般,震得她双耳欲聋、魂飞魄散。 可怕,好可怕! 但是那对星,还在天边温柔地乞求她,要她勇敢地追随它们,不要被眼前的恐怖景象吓退。她鼓足勇气跟随,而这时候,巨龙的红色眼睛突然向她噬来…… “啊啊啊……”扯开喉咙的尖叫声并不像她想像般宠亮,反而极为沙哑低微。但就算是再小的声音,在这间静得连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格外清晰的房间,仍足以引起房里其他人的注意。 一双湿润的手握住她脱被而出、瘦可见骨的小手,她感觉到安全,那只可怕的巨龙暂时不会来打扰她了。她扬起唇角,开心地想。 “新晴……”娇柔的声音在呼唤她,虽然她是那么疲倦,仍勉强睁开眼睛。一张秀丽的脸蛋浮现眼前,她的表情是那么温柔,眼神充满温暖。 她是谁? 她闷闷地蹙起,额头的疼痛像闪电般攫住她,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疼吗?”那女子着急地问,一只手挪到她额际,探视她头上的伤势。“新晴……” 心情?她问她心情,还是叫她心情? 这个名字好陌生,她直觉得不喜欢,她宁愿叫新晴。“杏花疏影,杨柳新晴。”那是贯云石的“展前欢”,她好喜欢那首曲子。 隔帘听,几番风送卖花声。夜来微两天阶净。小院闲庭。轻寒翠袖生。穿劳径。十二阑千凭。杏花疏影。杨柳新睛。 “什么?”她身边的女子满脸狐疑,耳朵直往她低下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将那首曲子念出声来。 “你找疏影吗?我已经派人通知她了,怕要过几天才能到。 那女子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讶然地看向对方,接收到她充满善关怀的眼光。 那她是叫“新晴”没错!她满意地想,因为有个叫“疏影”的嘛。可是,她怎么会突然不确定自己叫什么名字?她困惑地眯起眼,疼痛再度袭来。 “又痛了吗?”那女子轻柔的拭去她脸上因疼痛而冒出来的汗珠,新晴轻轻呻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一杯温茶端了上来,新晴待要起身,却觉得全身痛楚难耐,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跟她作对似的,那女子十分体贴地抬起她的头,让她喝下。 是人参茶的味道。她感激地向对方投注一瞥,柔嫩的唇瓣嗫嚅着,眼中盈满困惑。“你是?” 她的问题显然让那位美丽少妇吓了一跳,了她清澈的美眸浮现一丝迷惆,充满怀疑地问:“我是青黛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新晴顿时觉得十分羞愧,她为什么不认识她? 明明觉得对方和她熟识,却又记不起人家的名字、跟她是何关系。她是怎么了?新晴蹙起秀丽的眉,某种知觉在脑中倏地划过,但太快了,快得令她无法掌握。 “新晴。”青黛着急地呼唤,正想问个明白时,忽闻门外的内侍喊道:“皇上驾到。” 青黛连忙离开床边,向前施礼。 皇帝走进房间,赐众人平身后,着急的眼光转向床上的病美人。 不明白眼前究竟是什么情况的新晴,抬起她那双温柔、澄澈的眼睛,看向正走上前探视她的皇帝。她的眼光遇上那双明亮、多情的眼眸,从心灵深处冒出的寒栗霎时如洪水般泛滥到她全身。她顿时感到不能呼吸,全身害怕的发抖。 是梦里的巨龙眼睛!她发出深切的哀叫,眼前一黑,无边的黑暗立刻像潮水般朝她涌来。 第五章 等到新晴再度清醒过来时,迎接她的并不是青黛温柔的照拂,而是一位发须皆白的老先生。 她立刻惊慌起来,一双惶惑不安的眼四处搜寻能令她感到安全、熟识的人影。 首先进入她眼中的是刚才吓得她昏过去的可怕男人,她连忙移开目光,惊喜地发现青黛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青黛,青黛……”细细的声音可怜兮兮地呼唤着。 青黛在得到皇帝默许后,立刻奔到床前安抚她。 “别怕,我在这里。”她坐在床沿,轻柔地握住新晴伸向她的手。 有青黛在身边,新晴顿时安心起来。她绽出欢欣的笑容,眼光好奇地打量周遭的景物。 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宽敞、华美的寝室,亮眼的金黄色帐幔一层又一层,一直连绵到雀梅图样的挂落飞罩,而飞罩外似有人影闪动。 她觉得好奇怪,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处在这么大的房间里。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家吗?疑惑地眼光再度四处乱转,不期然地和那双巨龙眼睛相遇,心里兴起一股厌恶的情绪。 那人是谁?为什么她会不喜欢他? 正当她纳闷不已时,听见那个有巨龙眼睛、衣饰华丽的男人着急的问道:“情况到底怎样?” 坐在床前紫檀雕花椅上探视她的老先生站起身朝那男子躬身行礼回答:“启禀圣上,小姐虽然清醒过来,但身体仍十分虚弱,需要多多调养。” “这么说是没事了?” “这……”御医显得有些为难,皇帝凌厉的眼光令他害怕地垂下头。“除了头部的伤势比较严重,左手臂的轻微骨折外,其余皆是小伤。只要小心观察调理,应该不会有事。” “那就交给你了。” “臣遵旨。” 新晴听见两人的对谈,暗感惊讶。听说话的内容,好像有巨龙眼睛的男人还是皇帝,她跟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会在……她迟疑地再度环视房间一遍,这么华丽的房子不会是在皇宫中吧?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困惑地问。 “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皇帝挑起一道眉,讶异地问。 新晴茫然地瞪着他,突然感到青黛和她交握的手微微抖动,她将眼光转向青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正紧张地眨动,频频传递着某种警告的讯息。 皇帝瞪了青黛一眼,转向御医使个眼色。 御医会意的开口说:“这里是皇宫,小姐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新晴不知所措地舔舔唇。御医的话像闪电般击中她,她不记得了!盈满无助和凄惶的湿润眼眸求救似地转向她的心唯一认识的青黛。 “新晴,你真的忘记了吗?”皇帝见她没回答,转头追问:“御医,这是怎么回事?” “据臣判断,可能是头部受创引起的暂时失忆。” “你是说新晴失去记忆了?”皇帝的声音有掩不住的兴奋。 新晴听了之后浑身颤抖,她失去记忆了,失去记忆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处在一座迷宫里,怎么都找不到出口,梦里的那对星星呢?为什么不现身指引她方向? 那张模糊的脸,那双令她安心的灼热眼眸,到底在哪里?她想得头疼起来,眼中的泪雾越积越重。 “有可能。” “那……”皇帝拉长声音,看向新晴的眼光又灿烂地燃烧起来。他狡猾地一笑,“她的记忆何时可恢复?” “这很难说。” 皇帝满意地点着头。还有比这消息更令他欣喜若狂的吗?原本已死心地决定要放弃此生中最令他心动的美女,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竟让她失去记忆。 此刻的她就像白纸般,心里没有杜玉笙的存在——他也不准杜玉笙有机会进驻她心头。他将成为写满她这张白纸的笔,以深情填满她心底的空虚。 他情深款款地凝视青黛怀里惨白的娇颜,她就像只迷路的小鹿般惊慌,脆弱的模样令人心疼。 他差一点就心软了,但是蛰伏在体内的炽热情欲却不允许他心软。他会宠爱她,好好待她,让她在恢复记忆后仍心系于他。 不过,在打动她的心之前,他还有许多事要安排,第一件就是将青黛遣走。 阴沉的眼光直射向青黛,她强忍住心头的不安,装做没事样。 “新晴,你看来像是累坏了,睡一下吧。”皇帝对床上的病美人关心地道。 等到青黛安抚新晴入睡后,皇帝向她示意,青黛立刻顺从地跟着他离开房间。 两人到了寝室外的茶厅,皇帝悠闲地开口道:“这三天来多亏你衣不解带地照顾新晴,现在她醒了,你可以回去了,郭卿家想必日夜盼着你。 “臣妾遵命。”青黛没有多做辩驳。 她在发现新晴失忆后,脑中早转过数个结果,而情形便往最糟的那个结果发展。皇帝一发现新晴失去记忆,原先熄灭的勃勃野心便又如野火燃烧起来。他此刻遣走她,便是担心她会将实情告诉新晴,引起新晴对他的反感。 虽然知道会有这种结果,青黛却也无力挽回。她心情沉重地离开皇宫,不知道见到玉笙时该怎么告诉他。 难道老天爷折磨这对有情人还嫌不够吗? 悲伤的心情随着越接近家门而越趋沉重。 ☆     ☆     ☆ “什么?新晴失去记忆?!”贺飞白惊愕他睁大眼。 玉笙闻言一口气喘不上来,多日来压抑着的愁郁因心火上升而再度爆发,“哇”的一声呕出一口暗红色的鲜血。 定远公爵的书房顿时慌成一片,赵珞立即在玉笙的周身大穴连点数指,将他乱窜的脉息控制住。 但身体上的病痛容易医,心碎却难以回天。 “玉笙!”青黛泪流满面,上前扶住他。只见玉笙脸色灰白,双眼无神,干涩的眼连滴泪也挤不出来。 哀莫大于心死。十七年来的倾心相恋,却被一句“失去记忆”给抹杀了,天啊!他该怎么办?难道灵犀相通的真情竟抵不过头部受创造成的失忆?她真的忘了他吗?忘了两人之间有过的甜蜜? 不!她说过生生世世都爱他,怎么可能这辈子还没过完,就把两人生同衾死同穴誓言给忘了?晴姊,你好狠心! 某种冰冷的东西从心房迅速扩散至全身,虽然穿着银貂皮裘,身体却冷得像置身在冰窖般。在狂猛的北风呼啸下,仍在枝上苟延残喘的枯叶全被无增爱分明地扫落下来,就像他和晴姊的爱,再怎么坚贞,也不敌权势的压迫!就这样毫不抗争的顺从命运吗?他不甘心呀,不甘心! 玉笙眼中空洞的绝望感,令青黛忍不住扬高声音叫道:“玉笙!”见他没有反应,心中更加慌乱。她转头向赵珞求救,他却是摇头,噙着泪水的眼眸充满了悲愤。 青黛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不行……她在心里不断喊道,她绝不许玉笙为了新晴而残害自己的性命。但看他一副心死的模样,除非新晴在此,否则有谁能够重续他的生机? 跟玉笙初次见面,到他为了新晴来京城的种种事情在她脑海里快速闪过。他曾是一个无忧无虑、俊美灵慧的美少年,他眼中曾经充满闪耀的光彩,而今这一切都从他苍白瘦弱的身躯、槁木死灰般的心境中渐渐消失。 他不再是曾令她心折、情系的杜玉笙,只是个因爱消失、再无生念的痴情男子! 不该是这样的!在泪光婆娑中,她握紧拳头朝空中挥舞,似在向上天抗争这样的不公平!她不允许他继续消沉下去! 青黛咬牙直起身,扬手朝玉笙打去,他苍白的脸颊上立刻浮出一个五指印。 众人霎时面面相觑,飞白更想上前质问青黛是不是疯了! 而玉笙只是张着空洞无神的大眼,讶异地瞪视打他的人。她为何哭得梨花带雨?他才是那疼的人啊! “你别哭。”他伸出瘦可见骨的手轻抚着她的脸,声音是那么轻柔得教人心疼。 青黛忍住拭泪的举动,哽咽道:“我打疼你了吧?” 玉笙摇摇头,虽然脸颊热辣辣的,心里却觉得好受了些。这一巴掌来得好,似乎分去他一些心痛的感觉。 “傻瓜!”青黛喊道。 玉笙全身一震,呆愣地瞪着她。 在梦里,晴姊也喊过他傻瓜。他痴痴地凝视青黛,有一刹那,他以为见到了他的晴姊。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青黛沙哑地大喊,拳头在空中激动地来回挥舞。“新晴还等着你去救她呢,你怎么可以在这里自暴自弃! “她失去记忆了。”玉笙神色木然的说。想起梦里新晴对他的告别,她是知道自己会失去记忆,才先来向他说一声吗?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失去记忆就算了吗?”青黛哭得更凶了,数度停下来哽咽。“枉费大伙为你们俩尽心尽力,你却这么容易被打败!你对不起我们! “我……” “你什么!”她气得失去理智,“我看错你了!原来你对新晴的感情也不过尔尔。在她最脆弱无助时,你竟然想抛下她不管,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你算什么男子汉! “我没有……” “你有!”青黛抓住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低下头恶狠狠地看向他的眼光让玉笙为之心悸。“你躲在自己的悲伤中,像只缩头乌龟。你把一切都怪在新晴身上,没想过她是为谁跳下楼的!她是在绝望、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才选择自杀,老天爷没教她死成,就表示还留有路让她走,可是你这个大傻瓜不但不帮她,还胡乱伤心、残害自己的身体,让我们为你担心,你对得起新晴和我们吗?” “我……” 青黛没让他解释,又往下道:“新晴虽然失去记忆,不代表她永远都记不起来啊。我们现在该做的是想办法帮助她恢复记忆,而不是把她留给那个好色皇帝!可是你在这里自怨自艾,分明是打算放弃新晴,向皇帝低头。” “我不是!”玉笙生气的大吼,“我绝不会放弃晴姊!” “那你把你的行为称做什么?” “我……”玉笙恍然大悟。是了,他该把自己的行为称做什么?原来他口口声声说爱晴姊都是假的,在这紧要关头,他竟任自己沉溺在自怜中,而不想办法救他的晴姊。 “我该死!”堆压在心头的愤懑、悲伤一旦找到缺口,立刻往外宣泻,玉笙无神的大眼渐渐有了光彩,泛出如山岳般坚毅的信念,深如大海一样的智慧。 “除了我以外,谁能让晴姊恢复记忆?”他信心勃勃地扫视屋里的人,“相信晴姊一见到我,她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青黛呆呆地瞪着重新振作的玉笙,有好半晌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开眼里的雾气,看见玉笙正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紧崩的情绪一放松,她立刻感到身体虚软,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光似的滑向地面。 离她最近的玉笙才要伸手抱住她,却被旋风而至的郭冀一个恶狠狠的眼光所阻止。 爱妻借他这么久,郭冀早就酸得心里直响咕,这下子还能让昔日的情敌占便宜吗?他一把抱住爱妻,朝书房门口走去。 “喂,我们还没讨论完呢。”一旁的飞白忍住笑道。 “还要讨论什么?”被玉笙的突然转变弄昏头的赵珞,傻愣愣地问。 “当然就是如何让玉笙见到新晴啊。”飞白说。“新晴失去记忆这档事,对皇帝而言可是天赐良机,你想他会给玉笙机会见到她,让她对玉笙产生感觉吗?只怕他连青黛都不让见呢!” “说得也是。那我们该怎么办?闯进宫吗?”赵珞摩拳擦掌地道。 “你当皇宫是市集,可以乱闯的吗?”飞白瞪了他一眼,随即把目光调向玉笙。 玉笙若有所思地蹙着,眼下唯一可帮他的只有……一个人名在脑里闪过。 “天香公主!”飞白和玉笙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就只有赵珞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     ☆     ☆ 经过三天的调养,疏影的体力恢复了大半,行云说服了祖母的双亲,安排好往北京的船只、车马,眼看着就要准备出发,前来探望妹妹疏影的无情,心系小妹新晴。决定和妹妹、妹夫一道前往,顺便带着想到北京探访闺中密友楚青黛的小姑贺梦依同去,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探亲团。 赵天风对着行云苦笑,一船的女人真教人受不了。包括他的爱妻蓝玉芝、女儿赵珊,和郁家两姊妹、贺梦依,再加上随侍的婢女,叽叽呱呱,吵得像麻雀一样,还有那浓重的香粉味,害得他喷嚏连连。 早知道就不要在楚老夫人面前大力承担,说有他随行保护兼照顾疏影的身体,一切都将化险为夷,也不会落得这种身陷女儿国的惨境。 而行云则全心全意都在疏影身上,生怕她受到风寒,马车是围得密不透风,到了苏州码头上船,船舱也是门窗紧闭,一丝冷风也休想灌进舱内。 他小心翼翼地用上好的皮裘包住爱妻,将船上的事务交给随行的管事后,便守在妻子身旁,也不理众家女眷如何口沫横飞,眼光就这么痴痴地锁着斜躺床上的疏影。 倒是赵天风看不过去,或许该说他耐不住寂寞,一把抓住行云,打算“拯救”他脱离三姑六婆的茶毒。 “岳父大人……”行云连忙求饶,眼光依依不舍在逗留在疏影那张宜嗔宜喜的俏脸上。 “老头子,人家不想跟你去哩。”蓝玉芝嗑着瓜子,凉凉地说。 “什么嘛!难道他宁愿待在这里听你们女人家闲话,也不愿陪我这武林第一奇才下盘棋吗?”赵天风没面子地嚷着。 “当然是,听我们女人家的‘废话’要比跟你下棋来得有趣多了!” “你臭美!” 眼见着义父、义母又要吵起来。疏影连忙扶着额角对行云道:“行云,你陪爹下盘棋,等一下再来陪我吧。” 行云听她这么说只好顺从,乖乖地跟着赵天风离开。 两人走后,蓝玉芝眯着眼间:“疏影,到了京城之后,你有何打算?这次要对付的人可是皇帝!” 这几日,疏影一直在盘算这件事。 “一时之间,我还没想到因应之道。得等见到青黛,明了情况后,再做定夺。”疏影靠在枕头上,闲适地说。 蓝玉芝听了正想再说什么时,却被女儿赵珊打断,“娘,您放心好了。大姊鬼计多端,没有什么事难得倒她。” 听到义妹的恭维,疏影只有苦笑。 “什么鬼计多端?是机灵百变。”蓝玉芝不服气地替疏影辩白。“疏影这一点,最是像我。”她夸耀道。 赵珊噗呼一笑,她听过父亲形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分明是馊主意奇多的惹祸精,哪是什么机灵百变! 蓝玉芝见女儿这么不捧场,待要发作,就听见无情对疏影说:“公公在我离家时曾交代,若事情到了毫无转寰的余地,不妨先给家里捎个信,他好将江南四大家族全迁往海外,这样你就无后顾之忧了。” 疏影听了一愣,没料到贺飞白的父亲会以这种方式支持他们营救新晴,心里着实感动不已。 “放心,我绝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她才不愿为了一个贪恋美色的皇帝,让四大家族多年来的经营毁于一旦。 “如果不来硬的抢回新晴,还能用什么方法?”贺梦依想破头也想不出好法子。 “法子倒也不是没有。像是让新晴诈死,皇帝总不会连尸体也想要吧?再不然就是把新晴毁容,只怕他立刻像送瘟神般把她送回玉笙手中。”疏影眼也不眨地说出两个办法。 “这……太极端了吧?”赵珊伸了伸舌头道。毁容?天啊!只怕到时候连玉笙也不要了! “或许只有将这诱人犯罪的表象除去,才能看出真心人是谁。”疏影语重心长地喃道。 是吗?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才能测出真心?赵珊狐疑地想,低着小脸陷入深深的迷惘中。 ☆     ☆     ☆ 是什么声音在叫她? 那么温柔好听。 像挂在屋檐的风铃,又似树上的百灵鸟,但更像竹林里悠扬的琴声,琤琤琮孮地诉着高山流水般的情意,那么自然,宛如天籁。 她真想听清楚那个声音,但它却在她竖起耳朵时,变得模糊难辨。她有点沮丧地想放弃,可它偏偏又传了过来,而且越来越清楚。 “晴姊……”这带着爽朗笑声的呼唤,像股温郁的蜂浆注入她心田。带着一种近似于怯的害怕,她缓缓转过身,看到有个美少年朝她走来。 他的形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她就快要从那张模糊的脸勾勒出他俊朗的笑容,蓦然间青天霹雳,天地整个暗了下来,大雨哗啦啦地倾盆而下,将她的视线扰乱,也让那个少年的形影变得越来越模糊。 不!她打从心底悲呼,不愿那呼之欲出的人儿又躲入记忆的黑暗角落。但老天爷却是这么无情,不管她如何恳求,天地仍继续暗沉,最后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恐怖世界。 不!她惊慌失措地大喊,拚命想从脑中挤出那个名字——那个能救她脱离黑暗世界的名字。 那个名字啊,是能领她走出记忆迷宫的一对星;是在她午夜梦回之际,能平抚她心底的温柔。它是她蓦然回首想见的灯光,是灌入她心底的灵泉,是她生命的原动力、活下去的希望。 她怎么可以想不起来呢?那个名字,那对星,那个人。他的深情挚爱曾那般深刻地镌刻在她脑中,是她最他助时唯一的依靠,而现在她竟然想不起来? 她悲伤地低声哭了起来,泪一滴、两滴、浸湿了她的枕头。这么多的泪,能否聚成小河,载她前去寻找那不知名的人和她失去的爱? “新晴,新晴……” 娇娇嫩嫩的陌生嗓音将她从梦中唤醒,她睁开迷茫的泪眼,惊异地瞪着低头注视她的娇美容颜。 “你作梦了吗?怎么哭了起来?”她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条温热手巾,拭着她眼角的泪珠。 新晴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头干涩得厉害。 “渴了吗?”她偏过头吩咐宫女端杯参茶过来。 新晴喝过茶后,挣扎着想起身,黄衣少女连忙要宫女帮忙扶她起来。她忍住全身的疼痛,眼光惊慌地四处搜寻青黛的身影。” “青黛呢?”她慌张地问。 “她回去了。”对方回答。 “不,不……”她像个看不到母亲的孩子般,惶惑不安地缩着身子。“青黛,青黛……” “别怕,有我陪你也一样。”少女连忙安抚她。 “我不认识你。”她含着泪说。 “可是你认识青黛?”少女讶异地道。 “我……”新晴张了张嘴,嗫嚅半天。其实她也不认识青黛,只是觉得她很熟悉,不似眼前的女孩陌生。“我的心认识她。”在泪影中,她幽幽地说。 少女愣愣地注视她一会儿,叹口气道:“有些事果然勉强不得。” 新晴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娇憨地恳求道:“你去找她来好吗?” 少女正想进一步安抚她,却听见门外传来“圣上驾到”的喊声,知道是皇帝来了。 皇帝笑着走向新晴,新晴不安地掀紧被子,眼光无助地看向黄衣少女。 “皇兄。”少女走向皇帝,挡在他和锦床之间。 “又得劳你照顾新晴了。”他示意妹妹可以离去了。 “皇兄,新晴有话想对你说。”她趁皇帝愣住时,向新晴使个眼色。 “我……”新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娇声无力地道:“我要青黛。 皇帝嗔怪地瞪了天香一眼,但她只是耸耸肩。 “青黛回定远公爵府了。”他陪着笑脸说。 “我要青黛。”她仍是这一句话,盈盈粉泪滑下,说不出来的楚楚动人。 皇帝不由得看痴了。眼前的少女只着了一件单衣,脸色苍白犹有病容,却美得若出水芙蓉般令人心折。 “我要青黛。”她咬着嘴唇,默默垂泪,脸上无助、惶恐的表情,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 “青黛她……”皇帝原要找个藉口,转念一想,只要他派人警告青黛,谅青黛也不敢在新晴面前多话。 “你别急,朕这就命人宣她进宫。” 新晴狐疑地溜了他一眼,随即转头面对里侧地靠在枕上,也不和笙帝说只是合上眼睑休息。突然,丹田有股热息流转,她吓了一跳,慌忙睁大眼,潜意识里觉得这股气息是那么自然,就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再度闭上眼睛,任这道热气自丹田顺着经脉运转,渐渐觉得通体顺畅,身体上的困乏疲惫都消失。 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道理,仿佛是被禁锢的记忆开始找到路渗出,引导她的本能修补损耗的体能。她屏气凝神,专注在这项新发现上,周围的骚动与嘈杂淡隐下去,她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皇帝见她没理会,走上前去,才发现新晴已闭目睡去。他轻叹口气,也不打扰她休息,转身离开养华轩。 天香松了口气,帮新晴将被子盖上时,觉得双手似被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弹出,并发现新晴头上蒸腾出淡淡的白雾,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第六章 青黛再次被召进宫。 去见新晴之前,总管太监对她警告道:“皇上要我转告夫人,是非只因多开口。” 青黛立即心领神会,皇帝分明是恫吓她不得将他强留新晴在宫中的始末告知。 她沉默地走进养华轩,看见新晴穿了一件真丝织成的鹅黄色上衣,一床龙凤穿花金缎的锦被盖在腰下,身后靠着枕头,脸色红润,不似前几日的苍白虚弱。 “臣妾参见圣上。”她先向坐在楠木椅上的皇帝施礼。 “平身。” 青黛依言起身,才转向新晴,便见她伸长手要她过去。 “你今天的气色好些了。”青黛坐在床边,仔细审视她的气色后说。 皇帝若有所思地睇视她,眼中充满钦羡。 新晴醒来两天了,对她仍不理不睬,倒是对青黛情分特别。 “青黛,我好想你。”新晴像遇到久别不见的新人般紧紧抓住她的手,湿濡的眼眸闪着哀怨。“你都不来看我。” “不是我不来看你。”青黛含蓄地笑道,“皇宫不是寻常地方,任我爱来便来。” “我不管,反正我要你陪我。”新晴孩子气地嚷着。 青黛心中一动,以崭新的眼光打量失去记忆后的新晴,发现她原被严谨的礼节束缚住的活泼灵动,全在失去记忆后解放出来。若换了从前,不管她们感情再好,新晴也不可能用这么天真热情的态度对她。这证明了新晴的天性和疏影同样热情好动,端静的性格是后天塑造而成。 “我自然愿意陪你,不过……”青黛欲言又止地将眼光转向皇帝。 新晴立刻嘟着嘴对那位万人之上的帝王跋扈地命令道:“我要青黛陪我。” “是,是。” 见到皇帝唯命是从的模样,青黛忙忍住唇边扩散的笑容。谁晓得向来高高在上的尊贵帝王,也有俯首听令的一天。 “好了,你可以陪我了。”新晴拍拍她的手天真地笑道。 “是啊,我可以陪你了。”青黛幽默地重复她的话,新晴觉得有趣,银铃般的笑声自红润的菱唇中逸出。 “我好喜欢你,青黛。”她娇柔悦耳的嗓音有如天籁,青黛听了眼眶微热。 “我也很喜欢你。”她搂住新晴说。 “嗯,那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彼此呢?”新晴一脸认真地思索,“他们告诉我,我从楼上跌下来跌伤头,所以失去记忆了。可是我对这里的人事物都没有记忆,也没有好感,却独独对你有种熟悉感,那是不是表示我们之间的情分不同?” “这……”青黛下意识地看问皇帝。 “你看他做什么?”新晴不耐烦地道,目光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打转。 “青黛的意思是你伤势未愈,不晓得该把一切都告诉你,还是让你自行恢复记忆。”皇帝陪着笑脸道。 “是吗?”一声不悦的轻哼自她挺立的瑶鼻中发出。 青黛突然有见到嫂子疏影的错觉,新晴此刻的表情跟疏影发脾气时颇为神似。 “当然是。”皇帝频向青黛使眼色,令她不觉完尔。 她握紧新晴的小手说:“没错。” “你是针对我刚才的问题回答吗?”新晴调皮地笑了起来,精灵有神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 青黛的笑容扩大,从新晴将皇帝完全排斥在她们谈话外的态度看来,证实她原先的猜测是正确的。新晴并不因为失去记忆,便对皇帝改变态度。 “没错,我俩一向情同姊妹。” “怪不得我觉得跟你特别亲。”新晴开心地说。她深深地看过青黛眼中,从那双澄澈动人的瞳眸里,找不到一丝欺骗的阴影,遂知道她的心不会骗她,青黛是她可以信任的人。 新晴的眼眶顿时灼热起来。从清醒后,发现脑子一片空白,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开始,她的心情便沉入黑暗无光的幽深谷底,觉得自己仿佛处在个虚幻的世界,没有真实可言。除了青黛能给她的安全感外,她对任何人都抱持着怀疑。先前伺候她的宫女告诉她,她是皇帝的妃子,但新晴怎么也无法相信。 先不说她对皇帝的反感,和宫女们闪烁的目光令她怀疑,就凭他们喊她小姐而不是娘娘,便足以启人疑窦。新晴下意识中知道宫里的规矩不该是这样,却聪明地保持沉默。她要等到她的心唯一信任的人——青黛出现,才将谜底揭开。 可是她看到青黛对皇帝的畏惧态度,便明白当着皇帝的面,青黛无法对她畅所欲言,新晴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新晴,你想说什么吗?”青黛故做不经意地朝她眨眼。 新晴会意,微微一笑。“我在想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亲戚?邻居?还是世交? “我们是姻亲,我大嫂是你二姊。”青黛慎重的回答。 “我有姊姊?”新晴兴奋地叫道。 “是啊,有两个姊姊。你大姊无情嫁给苏州金刀山庄的少在主贺飞白,二姊疏影嫁给我大哥——玉剑山庄的少年主楚行云。”’ “这么说我人的家乡是在江南罗,那我们怎么会来京城?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我的父母呢?”新晴问出一串问题。 “这……”青黛瞥了皇帝一眼后,才审慎地回答。“你家在扬州,自幼父母双亡,就只有两个姊姊而已。 “父母双亡?”这四个字重重击中新晴仍有些脆弱的心,清亮的明眸泛出哀戚的泪影,她紧咬着唇,控制体内翻腾的悲伤,将眼泪眨回去。“那我们三姊妹是何人抚养长大的?” 新晴在脑中想像出一部“苦女流浪记”的悲情戏,但这画面不知为什么令她感到有些突兀。或许,她们姊妹的命运设这么悲惨。 “你同父异母的大姊是由她外婆抚养成人,疏影则是被表姑、表姑爹带到四川,而你却是在杭州舅舅家长大。直到前年,你们三妹妹才在父母的忌日前重逢。” “杭州的舅舅家?”新晴喃喃念着,觉得这几个字眼好像挺重要的。她支着头,愣愣发呆来。 “嗯哼!”皇帝见新晴的问题离目标越来越近,心里着急起来,连忙道:“青黛,我看新晴也累了,让她休息。” “不!”新晴抓着青黛的手摇头,“我还想跟她多说一会儿活。” “来日方长嘛。”皇帝笑吟吟道。“再说青黛怀有身孕,你虽然不累,总该考虑到青黛的身体。” “你怀孕了?”新晴愕然道,好奇的眼光瞄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是,三个月了。” “嗳,我都不知道你成亲了。”新晴懊恼地嘟起唇。 “这只是暂时的,等你伤好后,就什么都会起来了。”青黛如此期望。 “嗯。”新晴听她这么说,再度眉开眼笑。她看着青黛起身离开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居然想像着自己大腹便便的模样。 她失笑出声,觉得这个想法真是有趣。 ☆     ☆     ☆ 青黛离开养华轩后,便朝天香公主的寝宫而去。 天香遣退侍女,和青黛辟室密谈。 “皇兄终究还是软化,让你进宫见新晴。”天香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汁后,对靠在炕床上另一端的青黛说。 “是新晴的要求吧。”她温婉地笑道。 “没错。”天香心不在焉的点头。“她对你有好感。虽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下意识地知道你是她可以信任的人,她说,她心里认识你。 “她真的这么说?”盘据在心头的激动,终于再难压抑,青黛泪光莹然地向天香公主求证。 “嗯。”天香点点头,心里却想另一个人。杜玉笙好吗?知道新晴失去记忆后,他的心情如何?是哀伤欲绝,还是…… “如果她认得我,那么玉笙……” “玉笙怎么了?”天香恍然惊醒地问道。 青黛深深看进她眼中,天香心虚地避开她的凝视。 莫非公主真的喜欢上玉笙了?青黛心中一动。 “公主应该能体会乍听到新晴受重伤、失去记忆时,玉笙受到的打击会有多大吧?” “他……他怎样了?”天香愧疚又着急地问。 “唉!若不是我们苦口婆心地劝了,只怕早已魂归离恨天。” “那他现在……” 见天香急得快哭出来,青黛心生不忍。“为了新晴,他自然是听话地保重身体,前两日才呕血的身体,已经大有起色……” “他呕血了?”天香抓紧青黛的手问,心中着急。“怎么会这样?”她抿紧唇,眼泪成串地滴下。 “放心,他现在没事了。” “不,本宫如何放心?”天香溜下炕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突然,她停下了来,直视向青黛的眼光充满决心。“本宫要去看他。” 我正愁你不去呢!青黛在心里想道。她忙向天香点点头,“不如公主就跟我一道回去吧。” “嗯。”天香忙命宫女准备,一颗心早飞向她想像中多愁多病的痴情郎杜玉笙了。 ☆     ☆     ☆ 天香细细观察杜玉笙英华内敛、气定神闭的俊容,跟她想像中的形销骨立、脸色苍白的模样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他真的曾为新晴呕血吗?她不由得怀疑。 “公主别看玉笙这模样,其实是经过本人的回春妙手,青黛的当脸掌喝,再加上他自小打下的深厚内功基础,才能这样活蹦乱跳地出现公主面前。”赵珞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吹嘘道。“公主绝对想像不出他两天前还病恹恹的,风寒加上新晴表姊受伤失忆的消息,差没让阎王把他那条小命勾去哩。” “是真的吗?”天香狐疑地打量他略显清瘦的俊脸,颦蹙的眉宇间仍有着淡淡的愁郁,只见他嘴角上扬,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玉笙情郎的眸光是那么坦荡,天香只要瞧上一眼,心中的任何怀疑便冰消瓦解。她轻喟出声,既感于玉笙对新晴的痴情,亦领悟到就算自己再用心,玉笙也不可能改变心意,不再爱新晴。 正如元稹所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吧!她仅能遗憾自己不是玉笙的沧海、巫山,却不是能责怪他对新晴的真心。 天香强忍住心中的自怜,眼光移向窗外晴朗的雪景。天气转好了,昨日还有漫天的风雪,今日却是云散天开,露出太阳。 “公主……”玉笙欲言又止。 “什么事?”天香转向他,和他恳求的眼光遇个正着,心弦霎时颤动不已。她心头微感苦涩,知他恳求的事必和新晴有关。 “你说吧。”她轻轻叹口气。 “玉笙想求公主帮我和晴姊见上一面。” “这……” “公主,我相信只要晴姊见到我,一定能恢复记忆。” 就是这点才糟。天香蹙着秀眉伤脑筋。“你该知道皇上不会允许你们见面的。” “所以才要求公生啊。”赵珞不满地道。“公主也知道皇上在打什么主意,他分明是想趁着新晴表姊失去记忆时占他便宜。听青黛姊说,公主颇富正义感,你忍心见到玉笙和新晴表姊这对有情人,就这样被皇上的恶势力拆散吗?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你这些话实在是……放肆了点。”天香为难地绷紧俏脸。 “放肆?有吗?”赵珞一脸无辜的娇嗔道。 “那我就不知道是指什么了。”赵珞冷笑连连。“老实说,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公主也有责任。” “本宫有什么责任?”她困惑地睁大眼睛瞪他。 “那天若不是公主将皇上带到坤宁宫,皇上也不会见到新晴,更不可能在色令智昏下强留住她,拆散了玉笙和新晴这对有情人! “本宫……本宫是一片好心!”天香气息败坏地辩白道。 “是啊,就是太好心了!”赵珞讽刺地撇撇唇。“因为你的好心害得他们分开;因为你的好心,新晴表姊被逼得走上绝路。现在,我们不就是求你再好一次,让玉笙和新晴表姊见上一面,好弥补你前次好心造成的伤害吗?” “你……”天香几时曾受人这样责骂过,眼眶一红,立刻泪涟涟了起来。 “公主,你别介意,赵珞不是有心的。”玉笙连忙递了条手巾过去。 天香擦干眼泪,咬住下唇瞪着手巾不语。是上好的杭绢,上面还绣了一枝并蒂莲花,看这绣工,便知刺绣的人技巧不俗。 “是晴姊绣的。”玉笙也红了眼睛。 看他那副炫然欲泣的模样,天香也不好受。她捏紧手绢,心情乱七八糟的。 “公主。”沉默半天的青黛上前恳求,“不是我们有意为难公主,而是再无人可理会这件事。我们知道公主人美心好,所以才大胆地请你帮忙。” “天香公主,请你一定要帮忙。”玉笙挺挺地站在她面前,撩起衣摆就要跪下,天香急忙伸手扶着他。 “你不要这样。” “如果公主不肯答应,玉笙只好长跪不起。” “你……不是本宫不帮忙,实在是……” “只要公主有心帮忙,还怕没法子吗?”赵珞又在一旁冷嘲热讽。 “你——”天香悻悻然地瞪视他,但赵珞只有嘻地一笑,还朝她做鬼脸,气得天香拿他没辙。 “好啦,本宫答应就是。杜玉笙,你快起来。” “多谢公主。”玉笙喜欢孜孜地站起身,愁结眉宇豁然开朗。 “你不用担心,早替你想好法子了。”赵珞闲适地开口,天香顿时有上了他的恶当的感觉。 “别瞪我,法子是玉笙想的。”赵珞连忙撇清。 既然是玉笙,她当然只好原谅了。天香幽怨叹口气。 “只要公主依计行事,我们决不会连累公主。”玉笙语气诚恳地道。 “本宫既然答应,自然不怕被你牵累。” “难得公主深明大义,真是令人钦佩。”青黛不忘夸赞她几句。 天香被赞得不好意思,她微垂螓首,以眼示意玉笙将计策说明。 接下来的时间,整个偏厅中充满密谋的神秘气氛。天香听得频频蹙眉;只觉得这计实在是——险到极点啊! ☆     ☆     ☆ 杭州是江吴的大都会,与苏州并称人间天堂。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繁华景象,那云树绕是沙、怒涛卷霜雪的秀丽雄伟风景,一一在她的脚下展开。 新晴在梦中欣悦地欢笑起来,觉得自己轻盈似迎风的荷叶,就这样灵动地穿梭在下意识中的归属之地,飘来荡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局限住她活跃的想像力,爱去哪便去哪。 记忆中,绿水迤逦、芳草长堤的西湖就在她脚下,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在如琉璃般清澈的湖面上滑翔起来。远远行来的画航,那似曾相识的悠扬笛声,引她停下脚步,不自觉地朝船飘去。 吹笛的人背对着她,那挺拔的身影,看起来是那么熟悉;那宽阔的肩膀,更似山般可靠,好像足以护卫她一辈子似的,令她心生向往之情。 她忍不住心情激动起来,冲上前便想拥抱住他,但他的形影却倏地消失,任她迷失在茫茫烟水中。 “晴姊……”正当她陷入绝望的悲伤中时,远方又传来令她芳心悸动的愉悦音调。 她擦干眼泪往前看,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面对她,在茫茫的烟雾中,一双如天晴时的西湖湖水般潋滟、深情的眼眸,正朝她活泼灵动地眨着。 “晴姊。”他柔柔地呼唤着她,清秀温文的脸容在雾中若隐若现。 她的眼前起了一阵白雾,使他的脸变得模糊,她赶紧抹去泪水,朝他奔去。 “晴姊。”他热热的呼吸就在她颊边,温郁的体温似暖柔的春风船将她包裹。她仰高脸,仍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那对眼像天边星明亮地对她眨呀的。 随着每一下的眨动,她的神思逐渐模糊,整个人开始昏沉。但她不要昏沉,她想看清楚他的脸,看清那张俊俏的脸容有多令她迷醉。她挣扎又挣扎,眼睛拚命睁大,然隐隐作疼的头痛却在这时候加剧起来,像闪电般不断袭击她。 不要,不要……她抱住头,想命令那疼痛不要在这时候来干扰她。她痛得再也看不清眼前景象,在模糊的视线之中,她轻盈若无实体的身躯被一阵狂烈的北风急速席卷向最黑暗的角度,而万丈深渊在那里瞪着她。 新晴猛然自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她转动还隐隐作疼的头看向床幔外,金黄色的烛焰明明灭灭地闪动着。她挣扎着起身,才撩开床幔,便把守在外面的一名宫女给吵醒。 “小姐。”她一前服侍她。 “帮我倒杯水来。”新晴从在床上接过宫女端来的人参茶,温热的茶液一入喉,她顿觉心安不少,但脑里的思绪却乱窜个不停。 距离她上一次和青黛碰面又过了两天,皇帝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再敷衍她,却不让青黛来看她,想来便觉得生气。她还有好多事想问青黛,当着皇帝,青黛的回答必有所保留。她觉得自己好像走入一座原始森林,每一步都必须走得小心翼翼,否则将离出口越来越远,永远被困在森林中心。 她知道青黛是带领和她会会呢? 这并不容易,因为青黛每次来看她时,皇帝总是寸步不离地监视她们俩。 她叹了口气,向伺候她的宫女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四更天了,小姐。” “四更天?”都四更天了,而这宫女还半在她床边伺候,想来便觉有些抱歉。新晴朝她感激地一笑,眼光渴望地看向窗外。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连一丝光线也没有。 “皇上有没有说要让青黛来看我?” 她落寞的神情是那么凄楚动人,连宫女也感染了她心中的愁绪。 “小姐……”宫女松口气,“万岁爷没说。” “他怎么可以这样!”新晴恼怒了起来,“说好让青黛天天来陪我的,但都过了两天,她还是没来。不要,我要青黛立刻来见我!” “小姐……”宫女见她发起脾气,连忙陪笑脸。“天尚未亮,这时候宣定远公爵夫人进宫实在不宜,不如等皇上来看你时,你再向皇上恳求。” “可是他老在敷衍我……” “不会的,皇上怎舍得敷衍你?奴婢进宫多年,没见过是对哪个妃子这么百依百顺。肯定皇上这几日忙,才没召公爵夫人进宫。” “他忙什么?每天都来我这里跟我干瞪眼,讨厌死了!”新晴孩子气的抱怨。 宫女听了只是抿嘴苦笑。后宫里的三千佳丽,谁不盼望跟皇上眼对眼地望上片刻也好,偏偏这位艳绝后宫的大小姐不但对皇上的眷宠不买账,还讨厌起人家来。 “小姐讨厌皇上? “是啊。”新晴脱口而出,见宫女眼中闪过诡异的光芒,心中暗自警觉,噘起唇不悦地嘟嚷:“他不让青黛来陪我,还不够惹人厌吗? “原来是为了定远公爵夫人才讨厌皇上。”宫女微笑道。“看来公爵夫人在小姐心中的地位,比皇上重要。” “当然。”新晴镇静地微笑,“我觉得她就像我亲姊妹一样,但对皇上却没有这种感情。 皇上也不希望你对他有这种感情。宫女暗自偷笑道。“那你对皇上有什么感觉? “感觉?”新晴蹙起眉,眼中一片茫然。“不就是皇上吗?该有什么感觉? “皇上对你细心呵护、关怀备至,难道你都没有一丝感动吗?”宫女狐疑地问。 “我没想过。”新晴故做思索状,随即打了个呵欠,“我还是上床躺躺吧。”说着便自顾自地躺了下来,宫女连忙帮好盖好被子,将床幔放下。 新晴闭目养神,依照几日前领悟的调息方法,将杂思摒除,任体内的温热气息流遍全身,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第七章 隔天皇帝便带青黛来看她,新晴对这样的发展一点也不意外。想必是那名宫女向皇帝通风报信,这也证实了她的猜测,那宫女果然是皇帝的眼线。 事实上,新晴对自己是皇帝的嫔妃这件事一直抱持着怀疑。她手臂上的守宫砂,和宫女对她的称呼,在在显示她连宫女的身分都不是,更何况是皇帝的宠妃呢? 那她是怎么进宫的? 她困惑的眼眸投向正盈盈笑看着她的青黛。 “新晴,你在想什么?”她端了一碗薏米当归粥,一匙一匙地喂进新晴口中。 “没什么。”新晴温婉地微笑,“我以前好像也喝过这种粥。” “是啊。你一向怕冷,这是我大姊疏影特别替你调配的药膳。” “我二姊懂医术?” “她自幼跟你表姑爹行医。”青黛简单地回答。 新晴沉默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感觉到的眼光正灼热地凝定在她脸上。她强自压下心中的厌恶情绪,嗔恼地斜睨了他一眼。 “你没有别的事可做吗?为什么一直在这里?” 皇帝被她娇嗔的模样迷得失了魂,只觉得她无论什么表情都是那么赏心悦目。 “我就是没事可做嘛。”他笑嘻嘻的说。 新晴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把脸转向青黛,发现她洁白的贝齿正轻咬住下唇,一副拚命忍笑的滑稽表情,忍俊不住,不由得嗤笑出声。 她这么一笑,又是一番迷人风采,只把皇帝看得神魂颠倒,恨不得立刻扑上前搂着她亲热。 青黛也为她嫣然一笑的人风情着迷,却不知原来是自己逗乐了这个大美人。 “青黛……”新晴摇摇她的手,唤回她的注意力。“你上次说我是由舅舅抚养长大,那我舅舅呢?” “在杭州啊。” “舅舅家有什么人?” “这个……”一般窒人的压力猛地袭上青黛的背部,她知道皇帝正竖起耳朵听她的回答。 “家里有外婆、舅舅、舅妈和表弟、表妹啊。”她以稍嫌轻快的语气回道。 “表弟?”新晴陷入怔中,梦里一直有个少年喊她“表姊”,莫非是她表弟。 “我有几个表弟?”她好奇地问。 “连你表姑家有两个。” “他们叫什么名字?”新晴的眼光无比认真,仿佛觉察到她极欲得到的答案,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同时亦感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降临温暖的寝室,使得空间局促、闷热起来。 青黛咬住下唇,漆黑的瞳眸显示出若波涛汹涌般激动的情绪,但她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不回答我?”新晴眼光锐利地直视进青黛眸底。 青黛仍紧抿着唇,避开她的凝视,将眼光转向皇帝探询。 新晴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刻明白青黛此举的暗示,这表示这个问题需要得到皇帝的允许才能说。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为什么需要皇帝同意?莫非这是个禁忌?! 她顿时感到头昏眼花,疼痛像闪电般再次击中她的头。她不由得呻吟出声。 “新晴,怎么了?”青黛将碗交给宫女,温柔地抚着她的额角,替她纾解疼痛。 “我没事。”新晴挤出笑容道。 “我看新晴是累了,需要休息。”优雅地起身,不着痕迹地暗示青黛。 青黛顺从地起身,却被新晴拉住。 “不,青黛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我还有好多话想对她说。” “新晴,别闹脾气了。你明明是累了,朕叫御医过来看你。”皇帝不安地道,生怕青黛再留下来,事情就会穿帮。 “不要!”新晴固执地紧握住青黛的手,恼怒地瞪着皇帝,“我在这里好无聊,你却不让青黛陪我,讨厌!我讨厌你,再也不要留在这里了!” 珍珠般的泪水突然流了下来,皇帝顿时手足无措,青黛赶紧坐回床上,搂住新晴安慰。 “我要回舅舅家,回江南,回杭州。呜……他们一定会让青黛陪我……”新晴越哭越伤心,那副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模样,让皇帝觉得自己像个大坏蛋。 “别哭啊……”他走向她,笨拙地想安慰,新晴却不领情地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她赖在青黛怀里抽噎,从遮在眼睛的纤指间偷望皇帝。 “新晴乖……”青黛煞有其事地搂着她,温柔地说:“你一定是待在屋里太久了,才会这么不开心,改明儿到定远公爵府……” “不行,绝对不行!”皇帝着急地大吼。 “为什么不行?”新晴困惑地瞪着他。 “因为……因为……”他当然不能说因为有杜玉笙在啊!他派出的密探说这几日定远公爵府到处延请名医,好像有个年轻的公子生了难治的重病。皇帝猜想一定是因想思成疾的杜玉笙,心里正在高兴不已,恨不得情敌早日超生,哪有可能让新晴到郭冀家中为他治疗心病。但他又不能说出实情,只能恨恨地瞪着挑起这话题的青黛。 青黛忍住笑,佯装出畏惧的样子对新晴解释:“皇上必是担心你身体还没好,不宜远行。 “对,对,就是这样!”皇帝冒冷汗地附和。 “可是我好多了,若是再待在房中,我肯定会闷死的。”新晴懊恼地诉着苦。 “这样啊……”青黛眼一溜,心中早有了主意。“我瞧这几天都放晴,不如到御花园走走看看好了。 “好哪,我们现在去。 “现在?”青黛为难地朝新晴使了个眼色,她都还没安排好,现在去花园有什么作用?”“新晴,我瞧你脸色还挺苍白的,不如休息一日,明天再去吧。 新晴听她这么说,虽不明白她的意思,但看出她别有用心,也就不再坚持。 皇帝见新晴肯打消去青黛家的主意,自然也松了口气。反正杜玉笙是不可能闯进皇宫,新晴爱在御花园消磨多久都没关系。 ☆     ☆     ☆ 翌日,果然天气晴朗,气温也比前几天上升许多。青黛来到养华轩时,离午时还差一刻,皇帝被国事羁留在御书房,新晴不耐烦等他,催着青黛到花园。 青黛自是乐意顺从,挽着已穿好保暖裘的新晴,在两名宫女的随侍下走出养华轩。 新晴对屋外的景色一再赞叹,冬天的花木虽不若春夏时荣发,但也有耐寒的植物应景。她像只飞出笼的小鸟般快活,青黛花费了一番心力,才将她拉向预定目标。 “再过去就是天香公主住的地方了。”她故做不经意地道。 “天香公主?”新晴歪着头想了一下,天香公主娇柔的俏颜立刻浮现脑中。“记得她。 “她是皇帝的妹妹,就住在不远处的天香楼里。” “好几天没见到她了。”新晴顺着青黛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在茂密浓树掩映下的花雨楼阁。“她就在那里吗? “是啊。”青黛扶着她穿过一座小桥,来到凉亭处歇息,周围的树枝仍覆着淡淡的薄雪,一阵轻风吹过,立刻簌籁地抖了下来,新晴也微微发抖。 “冷了吗?”青黛扶她坐进亭中椅内,向一名宫女道:“小姐的热茶有端来吗? “奴婢立刻去端。”宫女转身往回走,心里直嘀咕着刚才没让人备热茶,现在又想要了,这些千金贵妇还真是折腾人。 青黛等她离开后,惊咦一声地抓住新晴的右手直嚷:“你的手套呢?出门前不是要宫女们帮你戴好的吗?” 新晴不解地瞪视青黛,明明是她偷拔下她一只手套的,怎么做贼的喊贼?正想开口询问她时,却见青黛朝自己眨了三下眼示意。 “什么?会不会掉在路上了?”另一名宫女迟疑地说。 “有可能。”青黛点头附和,“这可怎么办?万一给冷着了,是上一定会怪罪下来。 听见这话,宫女吓得冷汗直流,连忙道:“奴婢这就沿路寻找。” “快点去。”青黛嘟着唇埋怨,“真是的,早知道这么麻烦,刚才就多带几名侍女,现在她这一去,不是害我们没人可使唤吗?” 那名宫女听见这话气得恨恨咬牙,暗叹现在的贵妇真难伺候。 等到那名宫女走远后,青黛噗哧一笑,新晴也觉十分有趣,料定青黛必是故意遣走她们。她正准备看青黛接下来还会变出什么把戏时,一声来自遥远的梦里,无论是睡是醒都回荡在她记忆深处的呼唤声击中她的耳鼓。 她不敢置信地转向声音方向,只见从凉亭边的假山洞里走出一个穿着太监衣服的美少年,身后还跟着东张西望、四处警戒的天香公主。 在未看清那张脸时,热辣辣的感觉早已袭上眼眶。她不知道这份激动因何而来,只怔怔地瞧着对方,被那双像天上星子般地眼眸给吸引住。 星星,那一对星,梦里的那一对星,引导她走出黑暗、全心信赖的那对星,居然长在这样粉妆玉琢、俊秀温文的美少年脸上。 新晴任晨露般纯净的泪水往下流,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对这张俊美的容颜产生这种感动。是因为他太好看了,才让她忍不住感动掉泪吗?还是他炽热的眼眸中充盈着渴望、怜惜的温柔情意,和不断啃噬她的委屈和悲痛搅翻了她的五脏六腑? 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能随着对方的喜怒哀乐而转换情绪。而对方现在的情绪是分别已久的情侣乍然相逢的激动,是被猎人拆散的鸳鸯历经险难后的悲喜交加。寸心苦绪,百转千回,多少人隔千里、心在咫尺的相思苦楚全借着四目交接倾泻出来。 而更多的熟悉感也在刹那时进出。仿佛是前生记忆,虽然那么模糊,却又历历在目。她想定下神仔细思量,却发现脑子里已被那双眼塞得满满的,再也无法思考。 是啊,在他眷恋、深情的眸光注视下,又有哪个女人能腾出思绪思考呢?只能这么怔忡凝睇,盼望这样的目光交会能持续到天长地久,就算因此化为石像也不在乎。 她的泪仍滚烫地往下滴,太多想要说的话,都借着这无言的交会递给他。而他也是同样的泪流满腮,自喊了她那么一声后,喉咙便像梗住般,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两个泪人儿就是这般痴痴相望,可急坏了另外两个把风者。 “皇帝朝这里来了。”一道迅若惊鸿的身影突然闯到他们之间,新晴还来不及看清他身影,玉笙便被拉回假山洞里。 青黛连忙拿出手巾替新晴拭泪,天香公主急中生智地用力换着大腿,挤出了几滴泪,其实刚才目睹到情人相会的场面,她早就感动得流了不少泪,这下子装得更像了。 新晴还在无声地流着泪水,怔怔瞪着玉笙离去的假山发呆,皇帝已快步走了过来。 青黛在心里暗骂武威亲王朱麒办事不力,也不会想法子把皇帝多拖延一些时刻,这么快就放他离开御书房。 她哪里知道朱麒已费尽心力,怎奈皇帝心系新晴,硬是撇下众大臣赶往养华轩。知道新晴不耐等待,和青黛一同到御花园后,皇帝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地赶了上来,生怕青黛找机会向新晴泄漏机密。 他来到凉亭,看见新晴和天香公主对坐哭泣,不由疑窦暗生。 “这是怎么回事?” 青黛正要回答,天香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道:“皇兄,青黛说了个好悲伤的故事,我和新晴听了都好难过。” “什么悲伤的故事?”皇帝诘问。后宫那些女人没事便吟风弄月、伤春悲秋的,天香从小听到大悲剧故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的,还有什么悲伤的故事能让她也哭成这样? “就是……”青黛在皇帝冰冷的逼视下,脑袋一片空白,再加上新晴苍白着脸痴痴注视公主身后的假山洞口,更让她提心吊胆不已,别说是悲伤的故事,就是一则蠢的笑话也挤不出来。 “一则武林铁事,皇兄不知道啦。”天香连忙替她解围。 “什么武林铁事,不妨说给联听。”皇帝冷冷的眼光仍没一刻放过青黛。 青黛连忙深吸口气,经过公主的提醒,腹内已打好草稿。“其实也不是武林铁事,是新晴家里的事。在新晴出生的那一天,郁家发生了灭门惨案,新晴的父母便是在这一天身亡的。” “是啊,好悲惨喔。”天香听得心头一惊,但仍不忘出声附和。真没想到新晴的身世竟是这般凄凉。 皇帝听了之后也大皱其眉,将眼光转向新晴,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捧心伤痛不已。他不悦地看着青黛,“新晴的身体还没复元,你提这些伤心事做什么?” “是,是臣妾多嘴了。” “算了。”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转向新晴温柔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别难过了。” 新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仍怔忡地瞧着天香的方向,皇帝跟着她的目光不解地望向天香。 “嗯,这个……”青黛讷讷地开口,“新晴出来这么久,我又惹得她这般伤心,想必此刻疲累至极。新晴,让我陪你回房休息。” 她用力掐了一下新晴的手掌,新晴如梦初醒般地将眼光转向她。 “回去吧。”青黛用坚定的眼光告诉她,新晴的身体微微一颤,又眷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天香的方向,才顺从地点了点头。 “是啊,你快扶新晴回养华轩休息,我们等一下在坤宁宫会合,我想知道,嗯……”天香瞧了皇兄一眼,没再往下说。 皇帝朝天香心领神会地一笑,料定妹妹是想探询杜玉笙的病况。 “青黛,我送新晴回养华轩,你陪天香吧。”皇帝说完便伸手要挽扶新晴,新晴勉强压抑心头的厌恶,眷恋不舍地又望了一眼天香的方向,才随皇帝离开。 天香和青黛目送两人离去后,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双双无力地坐倒在凉亭的椅子上。 ☆     ☆     ☆ 回到养华轩后,新晴立刻以头痛为理由,回避了皇帝的纠缠。 她躲进帏幔围绕的锦床,早上还精神奕奕的体力,刹那间全流失得干干净净,只能体空心虚的躺着。但无论身体有多疲乏,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被先前的一幕给塞满。 “晴姊……”那发自灵魂深处的呼唤再一次摧折着她的肝肠。那声音是那么熟悉,屡屡在梦里安慰她,令她在绝望的失忆中心生希望。 而那对眼睛,仿佛要烧出火似的眼睛,在绚烂的热灼中氤氲着刻骨铭心的痛和思念,只要看上一眼,便再难移开,生出感同身受的情绪波动。 她究竟跟那对眼睛的主人有着什么关系?为什么青黛和天香会费尽心机地安排他们见上这一面?为什么她自看了他一眼,脑里、心里即充满他,再也容不下一丝别的思绪? 他究竟有何魔力? 新晴的头渐渐胀痛起来,好像每想他一分,脑内的压力就会多出一分,可是如果不想他,她的心便像裂开似的,难受得紧。 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浮浮沉沉? 她知道那东西得重要,有可能就是解开她失去的记忆的钥匙。但她的头好疼,痛得她什么都不愿想,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不断呼唤她、恳求她,叫她不管如何痛苦,都要将问题的答案找出来。 那声音是那么无情地鞭答她,不管她如何抗拒都不肯放过她。新晴抱着头暗暗啜泣,她好恨那声音,因为它让她心痛、头痛,可是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眷恋,仿佛那声音是她心海中的唯一凭依,只有靠着它才能回到她停泊的港湾。 终于,她停止对抗,不再对抗她的头疼,不再对抗那道声音,任由它们将她带往黑暗的漩涡中。而随着那股漩涡游进一个长长的黑洞里,头部仿佛被炸开似的疼。也不知道这股疼痛持续了多久,她突然发现微明的光线在头上闪烁,而此刻积压在她脑部的千斤重担,终于像万把小针般穿透她的脑壳激射而出。 “玉笙!”她及时将棉被塞进嘴里咬紧,才制止这声伴随着疼痛的凄厉呼唤。 在往业无痕的春秋迭替间,在月落日升的时光流逝中,在每一个或深或浅的呼吸、语言里,在千百人声、喧哗、耳语、嗫嚅之后,这个名字是她唯一所想要记忆的! 它是夜半惊梦时唯一能安抚她的温柔,是病榻边逗她欢笑的开心果,更是她今生所要依偎的力量! 一幕幕关于过去的鲜活、狂乱的回忆,那些被珍藏着悲伤欢喜,全在她脑海栩栩浮出。 洪水般的泪水泛滥而出,甜蜜的、痛苦的、快乐的、悲伤的回忆全都毫无保留地从记忆的阴暗角落浮现出来。新晴揪紧被子,痛到极点后的如释重负让她流出一身冷汗。 她记起来了,全部记起来了。 从那双星星般的眼睛、撕扯她灵魂的呼唤,到梦里脸孔模糊的少年,她全都记起来。 她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玉笙的脸是模糊的。因为两人从杭州分手后,他们的眼泪便流个没完,哭泣的眼对哭泣的脸,哪有不模糊的? 她又想起坠楼前备受折磨的心灵。 一心求死的结果还是回到了原点。她仍是被困在牢里的猎物,和玉笙隔着万丈沟堑遥遥相对。 若他既肯冒着生命危险来见她,全力唤回她失去的记忆,她又怎么忍心弃他于不顾,再次以死亡来终结自己的痛苦? 新晴羞惭的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自私,不但撇下她和玉笙的誓言不管,也将一干好友对她的关怀抛在一旁。她想到玉笙知道她失忆时,他心里的痛。 玉笙当时一定恨死她了!恨她忘了他,忘记他们曾有过的甜密。痛苦、快乐、伤心的回忆。可是今天见到他时,他眼中却没有一丝怨恨,有的只是对她永远不消失的浓浓爱恋,有的只是备受相思折磨的委屈与悲痛。 他是这么爱她! 她比任何一刻都要感激地待她的真情。 此心不变,此情不移。这是他们的誓言啊,她怎么可以忘记! 混杂着对玉笙的歉疚和怜措,此刻,新晴的心中兴起一股宝剑也折断不了的坚强意念,唯有坚强活下去,和他一并打消皇帝的欲念,才是她唯一可以回报玉笙的。 有了这个想法后,新晴再度充满生气。她闭目调息,准备在体力恢复后,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对付那个棒打鸳鸯的自私皇帝。 ☆     ☆     ☆ 经过连日的奔波,疏影一行人终于抵达北京。 青黛一见到大嫂疏影,一颗为新晴险恶处境虚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抱住生产过后更形妩媚丰腴、明艳动人的嫂子,眼眶一红,泪如涌泉。 “难为你了。”疏影体贴地轻拍着她的肩,娇柔的嗓音中略带哽咽。 “哪里的话,青黛是有心无力。”她苦笑。 “别这么说。光是你怀着身孕还肯为新晴的事四处奔波的这份心,大嫂已是感谢不尽。” “大嫂……”青黛又哭又笑地在嫂子怀里撒娇,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嘲弄地响起。 “都当姑姑了,又即将为人母,还像个小姑娘般!” 青黛惊喜交加地转向正扬着脸取笑她的闺中密友贺梦依。 “梦依!你怎么来了?我真没想到!”她抓着梦依的手又叫又跳,急得一旁的郭冀低声抱怨着什么孕妇要小心之类的话。 “你当然没想到,嫁了个那么体面的夫婿,哪还记得故乡有好姊妹啊。”梦依挖苦地道,笑得无比娇媚。 “不准取笑我,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跟着哥哥和嫂子来。”青黛有些调侃地说。 梦依闻言脸一红,知道青黛是取笑她在行云迎娶疏影后,心里仍有疙瘩,连忙道:“人家是陪嫂嫂来的。 “无情?”青黛讶异地喊了声,朝梦依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艳丽动人的无情正被夫婿贺白搂到一边亲热。瞧贺飞白在妻子娇躯上磨磨蹭蹭的模样,便晓得两个月的分离,对他而言是何等的酷刑。 青黛抿唇一笑,又看向小心扶着爱妻落坐的大哥,那体贴、恩爱的模样,一点也不逊于贺氏夫妻。才这么想时,忽然记起梦依说她已经当姑姑了,连忙将眼光向嫂子,发现疏影如今又恢复削肩细腰的娇娆体态。 “我倒忘了问大哥大嫂给家里添的是小子还是千金。” “是一对孪生小子!”赵珊笑吟吟地从父母身后蹦出来,青黛从乍见亲人的狂喜中恢复过来,连忙上前向赵天风夫妻见礼。 “太好了,有大嫂和赵前辈出面,相信定能将新晴救出。”好!这下子可是放了一百二十个心。 郭冀曾从青黛口中听过天风公子的武林事迹,再加上赵天风厚朴古拙的气质,不由得生出景仰之心。 在经过妻子引荐,拜见这位前辈后,郭冀凑到爱妻耳边问道:“大嫂生了双胞胎,那你这胎……”他暧昧的眼光直盯着青黛微隆的小腹。 青黛脸一红,低声啐道:“你当生双胞胎这么容易啊!” 这么一说可惹得众人大笑不休,郭冀这才苦着脸想起在座者无一不是武林高手,往后要说悄悄话时可得小心点。 青黛在指挥管家准备客房后,又命人去西厢房把玉笙和赵珞找来,待家仆送香茗离开,才将行云返回江南之后发生的事详细细叙述给他们听。 疏影和无情听到妹妹跳楼失忆的事后,眼泪扑籁籁直落。尤其是疏影,顿时领悟到生产时感应到新晴的哀痛是千真万确。当时的新晴是那么无助、那么需要她,可是她却什么也帮不上。 “今天在天香公主帮忙下,玉笙跟新晴见上了一面。”青黛赶紧将最新的情况发展告知,待要继续往下说时,玉笙和赵珞已双双来到大厅。 “表姊!”玉笙乍见那张和他的晴姊相似的俏颜,心情无比激动。她来了就好,原已寻到些许光明的未来,这下更是豁然开朗。有疏影在,任何难题都能解决。 “玉笙,来我这里,快把今日见到新晴的情形告诉我。”疏影亲切地召唤他,玉笙遂将他和新晴泪眼相望的事激动地说了一遍。 “我知道晴姊见到我的就会记起一切的。 听到语气有多兴奋啊!疏影心里顿时涌现对他的怜惜,她拍拍表弟的手,虽不若玉笙乐观,但料想新晴必是对玉笙生出感应,才会泪眼相对。 “表姊,你一定有法子救晴姊,对不对?”一双热烈无比的眼眸盈满信任、期待地凝视她。 疏影忍住几欲夺眶的热泪,轻抚向表弟瘦削的俊容,眼光转向身旁的夫婿。 只见行云微微一笑,骄傲地对玉笙道:“放心吧,天下间还没有难得了你疏影表姊的事!” 是吗?疏影不太确定地面对大厅内向她的期待眼光,但一迎上行云眼中的宠爱和支持,所有的不确定都消失了,心里顿时涌出无与伦比的信心。是呀,除了郁疏影外,又有谁能解决这样的难题呢? 优美的菱唇狡黠地上扬,眼中闪出一抹恶作剧光芒。小心了,皇帝。 第八章 “哈啾,哈啾,哈……”连打了十几个喷嚏仍没有稍微缓和的迹象,皇帝蹙眉喝下一剂药汁,不理会御医要他躺在床上休息的忠告,打着喷嚏往养华轩而去。 他一日不见新晴,便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人尚未到养华轩,喷嚏声已到,沿路的宫女、内侍此起彼落地跪下见礼,唯独在房里的俏佳人,仍像没听到似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唉!自她清醒后,就没给他好脸色看过。没想到失忆后,仍是这般讨厌他。难道他真长了张讨人厌的脸吗? 皇帝摸了摸瘦削的脸颊,虽不及杜玉笙俊美,但也称得上英气逼人、倜傥不群,为什么新晴不喜欢他? 他哀声叹气地通过宫女替他掀起的帘幕,日思夜想的俏佳人正娴静地坐在桌前捧书阅读。 他待在原地欣赏她螓首低垂、眼光专注的俏模样,吞咽了一下口水,缓缓走向她。 走到她约三尺的地方,便见新晴抬起头,一双冷冽如冬天寒风、晶莹似冰的眼眸朝他望来。 “新晴……”他尴尬地一笑,身体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往日她虽然对他不太理,却没有过这么多的敌意和怨恨,他被瞧得心惊胆寒起来。 “是你。”新晴微微一笑,收敛眼中的敌意,又低下头去。 “你在看什么,可以告诉朕吗?”他忍住鼻端的骚痒,坐在她身边讨好地道。 “你想知道?”新晴语带嘲讽地睇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文章,可不是你寻常看的圣人之言。” 皇帝蹙了蹙眉,觉得新晴的话中带刺,是不是他太多心了? “无妨。”他挑后凝视她。 新晴又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书,接过宫女递来的热茶,啜了一口才道:“我在看一篇叫‘韩朋赋’的文章。它原是出自晋朝干宝‘搜神记’卷十一,在唐代又改写成更具神话色彩的故事。” “朕没听过。” “我不是早说过这是不登大雅之作?你是个日理万机的帝王,又怎么可能会看呢?” 这次皇帝明显听出她话中的嘲讽的意味非常浓厚,是因为他没听过这个故事,才惹她生气吗? “联不记得宫有这种书。”他试探地问道。 “是吗?”新晴无辜地眨眨眼。“也许是我带进宫的。 “你……带进宫?”皇帝惊诧的看着她,瞳孔畏惧地缩紧。她记起来了? “是啊。若是宫里真的没有,铁定是我带进宫的,不是吗?我昨天翻了些杂物箱,发现好些看起来挺熟识的东西,这本书就是其中之一。” 皇帝听她这么说,稍微放了心,但立刻又屏住气。他发现新晴身上的衣物不再是他赐下的宫装,而是她带进宫的平民服饰,整颗心不由得又悬吊起来。 “你这身衣服……” “哦,这个啊……”新晴淡漠地一笑,看了一眼身上的粉色丝罗。“我发现我比较喜欢这种颜色、款式的衣裳,反正我也不出门,屋里又很暖和,穿这件衣服也不觉得冷。” “你不喜欢朕赐的衣服?”他不服气地道。 “满屋子都是金色、黄色的,你不觉得有点像那个吗?”新晴为难的语气、不屑的表情,令皇帝顿时领悟到…… 什么嘛!她居然把天地间最尊贵的颜色视同鄙贱、粗俗的粪便!皇帝气得脸色发青,无奈这位俏佳人的眼光紧锁在书上,瞧也不瞧他一眼。 他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又开口问:“那个故事很有趣吗?瞧你看得津津有味。” “是个挺有意思的故事。”她头也不抬地说。 “说给朕听,联想知道。” “好吧。”她合上书,眼光笔直地射向皇帝。 好一双皎若琉璃、清澈如水的眼眸,皇帝在心里赞道。在这样圣洁、明亮的眼光下,顿时令人觉察已身的污秽。不,他怎么可能污秽?只是有些心虚,更显示出景爷爱慕之心罢了! “话说有个叫韩朋的,娶了个德才兼备的美丽妻子叫贞夫,两人恩爱逾恒,但韩朋成婚不久便到宋国当官,过了六年都没回家。贞夫因思念他,写了封信婉转陈述相思,可是这封信又不知道要怎么寄到韩朋手中。于是贞夫对信默祷:‘意欲寄书与人,恐人多言;意欲寄书与鸟,鸟恒高飞;意欲寄书与风,风在空虚。书若有感,直到朋前;书若无感,零落草间。’” “后来呢?”皇帝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后来这封信神奇地来到韩朋面前。韩朋读后,十分感伤,将信藏在身上,却不慎遗失,结果被宋王捡到。”故事说到这里,新晴停了下来,眼光渐转凌厉地瞪向皇帝。 “捡到后又怎样?”皇帝有些畏惧的问。 “如果你是那个宋王,你会如何?”新晴微笑反问。 “自是被那封情意缠绵的家书所动,放韩朋回去见贞夫罗。”皇帝大方地说。 “是吗?”新晴优美的唇抿成一抹不信任的嘲弄,悦耳的嗓音像空谷中的冷泉般冷冷作响。“可惜那宋王没有皇上的成人之雅,反而对信中的情辞的深挚优美生出觊觎之心,派出三千侍从前去夺取贞夫。 “夺贞夫?”皇帝心里又惊又疑,不明白新晴提起这个故事,是在影射什么。 “是啊。”新晴似寒玉般的眼眸幽幽的望向远方,嘴角噙着一缕飘忽难测的笑意。她的语气客观地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却又尖锐的令皇帝坐立不安。“那宋王一见到贞夫光华照彻九千余里的绝色容貌,喜欢不尽,立刻封她为皇后,然而贞夫却憔悴不起,并直告宋王:‘妾是庶人之妻,不为宋王之妇。’那宋王老羞成怒,打落韩朋的牙齿,罚他做薇台的奴工。贞夫借机探望正在饲马的韩朋,韩朋却以为如今和贞夫是贵贱之别,便羞耻地用草遮住了脸。贞夫撕裂裙子写封血书射给韩朋表明心意,韩朋看完信后自杀而亡。” “信里到底写些什么?为什么韩朋要自杀?”皇帝焦急地问。 新晴没有立刻回答,先朝皇帝微微一笑,才接着往下说:“韩朋死后,贞夫请宋王予以厚葬。宋王命人掘了百丈深的墓穴,贞夫趁到墓穴凭吊时,跃下洞穴殉葬韩朋。” 听到这里,皇帝面如土色,已知那信中的内容必是贞夫邀韩朋殉死的隐喻。那韩朋也真是够痴,居然相信贞夫会为他抛弃一切荣华,共赴黄泉,可是贞夫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但新晴说这段故事的真正用意为何?是在暗示她和玉笙的感情就像贞夫的韩朋那样坚贞吗?如果他真逼急了他们,他们是否也会学贞夫和韩服那样殉情? 这些想法电光石火般在他脑中掠过,他还来不及做出结论,新晴带着苍凉的柔和声音再度响起。“那时大雨如注,等到宋王派人下抢救过,已不见贞夫、韩朋的尸首,只余青、白石各一。宋王命人将两颗石头埋在道路两旁,不久居然各生出桂树、梧桐,枝叶相笼,根茎互连。宋王又命人砍倒,有两小枝落水,变成一对鸳鸯,高飞而去,只剩下一根羽毛。宋王拿羽毛来指拭身体,竟发出灿烂的光彩,但指到颈子上时,宋王的头却掉了下来……” “放肆!放肆!”皇帝突然惊恐交加地大喊,守在厅外的内侍闻声惶恐地奔了进来。 新晴拿着那双晶亮眼眸纯真地瞧着脸色青白的帝王。 “放肆什么?宋王吗?”她甜美地问。 “你……”皇帝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分明是在威胁他!但她不是失去记忆了吗?皇帝惊疑不定地审视那张俏丽的容颜,从那双坦率而无伪的眼眸中,瞧不出一丝端倪来。他蹙起眉,想逼问她,又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 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下,在内侍茫然的惶恐中,在新晴纯真不解的眼光注视下,他尴尬地涨红睑。他太莽撞了,只是个故事而已,却让他失去理智。他勉强咧开唇角,语气淡漠地道:“这个故事简直是荒谬极了,根本是鬼话连篇。 “是吗?”新晴的眼中露出一抹同情,“我倒不这么认为,古往今来,多少帝王仗着自己的权势,强占臣的妻子。我想写出这篇故事的文人,不过是借着这神话般的结局,来表达出内心的愤懑罢了。因为,平凡而渺小的百姓,根本没有力量对抗帝王,只能任人欺凌罢了。韩朋和贞夫虽然得以殉死,但他们心中的幽恨若不能借着宋王的人头落地,又如何平复?像昔日的息候和他的夫人姚氏双双殉情,也只落得此恨绵绵不绝的感叹罢了。” “朕并没有……”皇帝心虚的想反驳,但新晴却不予理会。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真爱不可能屈服在强权之下,总能找到空隙钻出来,宣泄这份情意。不管宋王如何做,还是分不开韩朋和贞夫,他对贞夫再好,她心里还是只有韩朋;他纵然能得到贞夫的人,却是永远得不到她的心。” “你……别说了!”皇帝气馁的道。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缠绵的情意,无极的相思,就算不能宣泄于口,堆积在心底只会酝酿更深浓的感情。感情就像风一样自由,无法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就算你用围堵的方式,风还是能钻入隙缝渗透进来。我想以皇上的智慧,应该不难参悟。” “你……” “皇上,”明媚的瞳眸真挚地看向表情绝望的他,她的眼光充满恳求,教人难以抗拒。“男女之情丝毫勉强不得。皇上得三千佳丽的爱慕,又何必强要一个满怀怨恨、心有所系的郁新晴呢?您是天之骄子,该有壮士断腕的智慧,请您不要再自误误人了!” 听到这里的皇帝,有如坠落万丈深渊般绝望。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显示在眼前,她恢复记忆了,而且心意不变。这些日子来所有的痴心妄想顿时成了泡影,凄凉的寂寞、绝望的空洞所组成的逼人寒意袭回肢百骸,再多的深情也感动不了她那已被杜玉笙占据的心。 强烈的伤痛让他兴起与宋王同样的怨恨,他不止想打断杜玉笙的牙齿,他甚至想毁了那张俊容和他的命! “为什么?为什么?”他紧紧地握住拳头,咆哮的质问。 新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他,片刻才淡淡回道:“皇上能不呼吸、不喝水吗?这本是自然之事,皇上又何苦作茧自缚。” 皇帝听了一怔,嘴角露出苦涩,“好个作茧自缚!”他一摆衣袖,转身大步离去。 新晴仍坐在原位,也没起身相送,只是合上眼睑,发出深沉的叹息。 ☆     ☆     ☆ 当武威亲王朱麒从镇国将军府的马车走下来时,觉察到前几次造访时的愁云惨不知在什么时候消散,替代的是一股活泼、欢跃的气氛。 他纳闷地被郭冀迎往书房,才走几走,便听见回廊处传来娇娇嫩嫩的女子笑语声,走上前一瞧,立刻被眼前一张张丽似春花、灿似秋月的俊男美女脸蛋给看傻了。偎依在丰神俊朗的楚行云怀里、正往他这方向瞧的美女,不就是他这几个月来为之神魂颠、日夜奔波的郁新晴吗?朱麒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表情充满惊喜。 “新晴……” 若不是郭冀及时拉住他,他就要冲到人家面前,当着楚行云的面,将美人一把抱进怀里了。而他真敢这么做的话,后果堪虑啊! “你干嘛拉住我?”他一脸不悦地对郭冀吼道。 “我这是在救你一命。”郭冀一副他不识好人心的模样。 “什么意思?”朱麒不解地问。 噗哧的娇笑声自行云身后传来,青黛拚命控制着想上扬的唇角,朝朱麒淘气地眨眨眼。 “王爷,请容我介绍。我大哥你认得吗?”见朱麒不耐烦地点头后,她才说身旁的美女,“另外这位是我大嫂……” “新晴什么时候成了你大嫂……” “她不是新晴,是新晴的孪生姊疏影。”郭冀同情地拍拍朱麒的肩,他也曾将新晴误认为疏影。这对姊妹花实在太像了,难怪朱麒会认错人。 “新晴的孪生姊姊?”朱麒狐疑地撞上前确认。那张粉光脂艳的俏脸分明和新晴一模一样,就连那巧笑嫣然、美目流转的妩媚模样,也与新晴毫无轩轾。但定睛再瞧,却发现眼前的美女略比新晴丰腴娇饶,眉目间有股勃勃英气。一抹慧黠、淘气在眼波间流转,令人整个心也跟着着活了起来。 “什么王爷嘛,瞧得口水都要出来了。”不屑的轻嘲自行云夫妻身后的一群人里传了出来。 朱麒不悦地瞪视那个方向,眼睛又是一亮。以杜玉笙为首的那群帅透了的男子们就不用多说了,倒是有几个没见过面的亮丽女性值得他注目。 其中有个艳丽、成熟的少妇正亲热的偎依在贺飞白怀里,论其风流袅娜体态、美艳若英苑仙葩的姿容,以及十足女人味的动人风采,当属他见过的女人中的第一位。所谓的媚骨天生、绝代尤物,大概指这种女人吧。 “喂,小心眼珠子掉下来!”火药味十足的斥喝声传来,惹得朱麒不高兴的看向出恶言的小女子。 只见她身材娇小,看来极为柔弱,却装出一副横眉竖目的凶婆子模样。圆滚滚的眼睛拚命张大,红润的樱唇气愤地嘟了起来,那模样有说不出来的娇俏可爱。 小辣椒!朱麒轻视地眯起眼睛。 “哪里来的泼辣货?” “你说什么?”梦依愤怒地大嚷,完全忘了闺阁风范。“你这个好色鬼!居然敢于蔑视本姑娘! “你……你放肆!居然骂我……”朱麒气得说不出话来。 “本来就是好色鬼!若不是你强抢新晴,我们也不用劳师动众地从江南赶来这里。明明就是好色鬼,还不肯承认?”她鄙夷的眼光看得朱麒做贼心虚起来。 “我……” “好了,梦依。王爷早已知错,你就别拿这件事责备他了。”飞白宠溺地搂住妹妹的肩,这举动竟让朱麒瞧得有些碍眼。 “喂,我可是替你出气,你看见他刚才盯着嫂子的眼光啊!”梦依嗔道。 “哎呀,那是你嫂子嘛,也难怪王爷会看得目不转晴,我这个做人家丈夫的可是很荣幸喔。” “你啊!”面对兄长的宝气,梦依也只能无语问苍天。 “好了,大伙先进屋再说吧。”郭冀招呼众人进书房,原本宽敞的房间立刻给挤得塞塞起来。 在仆人送香茗离开后,郭冀先将朱麒没见过面的远方来客做了一番介绍。朱麒注视着年纪最长的赵天风温文尔雅、英华内敛的古朴的容貌,从那双深如大海、露出智慧光芒的眼眸中,瞧出这位中年人果然是器宇不凡,是武林第一奇才的架式。 “王爷,我已经将目前的情势跟大嫂说了,我不知道宫内是否有什么新发展?”青黛开门山地询问。 “嗯……”朱麒依依不舍地将看向疏影和无情这对绝色姊妹的眼光收回来,心里颇有相见恨晚的遗憾。怎么名花有主了?倒是那个姓贺的泼辣货,都到了适婚年龄还没嫁出去。“听说皇上今早气冲冲地离开养华轩,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谁敢惹他生气?”郭冀纳闷地问。 “不用说,一定是新晴。”疏影若有所思地道。 “可是这些日子来,新晴一直和皇帝和平共处啊。”青黛的语气充满疑惑。 “别忘了你曾安排玉笙进宫。新晴见到玉笙,再多遗忘的事也会记起来的。 “晴姊。”玉笙听见表姊这么说,心情顿时激动了起来。不枉他十七年来的痴情,唯日月明鉴的真心,就是这般坚定不移的爱唤起晴姊尘封的记忆吗?晴姊,你知道我对你的相思有多深吗? “玉笙,你别担心,以疏影的机灵精怪,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将新晴救回来。”飞白安慰坐在身边的玉笙,却惹来疏影淘气的一瞥。 “姊天对疏影的谬赞,真让人不敢当。 “哪里,哪里。”飞白急得冷直冒。只有天才知道他这小姨子有多难缠,每次见面必拿他当猴儿耍。 疏影不予计较地转向正题。“如果新晴真的如我预料般的恢复记忆,并和皇帝闹翻了,救她的事便得快马加鞭进行。” “是啊,圣意难测,谁也料不准皇上打的主意。”青黛忧虑的说。 “这皇帝怎么这般的不讲道理!”梦依气愤的开口,“难道都没人能制他吗?” “本来皇后有意请太后出面,但太后近来身体不适,所以不敢开口。”青黛回答。 “太后?”疏影心里一动,眼光转向朱麒,美丽的菱唇微微往上场,绽出娇迷人的笑容。“王爷应该知道太后的病情吧?” “嗯。”朱麒轻应了声,显得有些意乱情,若不是贺梦依及时飞来的一道白眼,他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回得过神。“其实御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本来只是一般的风寒,后来却演变成头昏脑沉、全身无力、身体冰冷,虽然不断喂以人参之类的滋补药材,无奈太后的病势日渐沉重,脸色青白得好像精血都被吸干似的,身体也瘦得不成人形了。” “这是什么病?”疏影蹙了蹙眉,看向义父赵天风询问。 赵天风也蹙拢眉,不得其解。“除非亲自诊断,否则光听这样的陈述,实在想不出来。” “嗯。”疏影点了点头。 一旁的梦依见两人的心思都放在太后的病况,似乎把新晴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心里急了起来。她个性天真热情,喜恶强烈,虽然为玉笙痴恋新晴,将未婚妻青黛抛在一边的事,对新晴不太谅解,但青黛既然都能体谅两人的感情,最后也觅得美好归宿,她对新晴的不满自然也如船过水无痕般消失,最初见到新晴时的好感,一古脑儿回到心里。 “疏影,你管太后的死活干嘛?新晴才是最重要的,你倒是想个办法啊!”她口气很冲地喊道,引来朱麒颇不以为然的白眼。 “她说的是什么话啊?简直是大逆不道!难道太后的死活就不重要吗?朱麒心惊地想。不过反过来想想,对梦依等人而言,新晴的确比太后重要。但她的态度实在令人不悦极了! 疏影对梦依态度不以为忤,微微一笑道:“法子是有,只是我正在考虑要用哪一个。” 众人听了顿觉脸上无光,他们在京师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好法子,人家才来几天,却琢磨起要用诸多计谋中的哪一个,这有天理吗?! “你不会真要新晴诈死,或是是毁她的容吧?”梦依不满地问。 “现在想想,倒觉得非上策。”疏影闲适地回答,眼光转向朱麒,“我有个法子,但需要王爷帮忙。” “夫人清说,有需要本王效劳之处,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我听郭冀说,锦衣卫的统领是王爷的亲信,想必王爷对这宫中的戒备情形十分了解。 “你的意思是……”朱麒一脸为难的模样,这落在梦依眼里,成了不屑的怒哼。 “说什么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胆子不大,就别说啊!”梦依的冷言冷语,听得朱麒一脸铁青。 “我只是不明白楚夫人的用意而已,这跟胆子有什么关系?”他恼怒地瞪着她。 “是吗?”梦依朝他不屑地做了个鬼脸,气得朱麒火冒三丈。 “王爷。”疏影适时一句娇呼,熄灭了朱麒的心头火。“疏影无意为难王爷,只想王爷给个方便,让疏影能夜探后,顺利见到新晴。疏影保证绝不会给王爷惹麻烦。 “这……” “疏影,你不妨将计策说明,好让王爷放心。”赵天风对义女道。 “好。”疏将心中构思的计谋说了出来,听得行云脸现忧虑,明知疏影是势在必行,但心中的牵挂怎么也放不下。 ☆     ☆     ☆ 一入夜,气温急速下降,还好屋里有小火盆,炕上的被褥温暖干燥,将严冬的寒意尽数驱离。 疏影坐在妆台前梳理那头又密又黑的秀发。光滑的铜镜镜面上,反射出行云蹙拢着浓黑秀长的眉毛、坐在椅子上凝视她的忧心模样。 她轻叹口气,转身面对夫君。 “行云,你不必担心我。” 行云没有回答,只用那双藏着担忧和无奈的漆黑眼瞳深地瞅着她。疏影被眼光看得一颗心激动不已,夹杂着自责的爱恋像火般的燃起来。 “行云——”她哽咽一声,进入他温暖的怀抱。 行云搂住她娇软的身躯,数日来为顾念她产后的虚弱而刻意压抑的情欲整个窜烧起来,他将头埋进她泛着香泽的颈窝,深深的呼吸、再呼吸。 “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涉险。”她低低柔柔的呢喃直接钻进他脆弱的心防。 行云收紧手臂,迎向她娇艳无比的丽容,眼瞳越发地深沉、漆黑,带着无言抗议的意味。 “行云……”她嘟起红唇,水盈盈的眸光说不出的妩媚,温郁的柔情交织着火热的激情在行云心潮里泛起,他无法抗拒的攫住她诱人的红唇,深深地吸吮。 “你这个磨人精,为什么总让我担心?”他暗哑的埋怨声中带着难言的渴望,啄弄着那张动人的娇颜。 “我不是故意的。”她喘息道,水眸可怜兮兮地眨动。“新晴是我妹妹,我有义务保护她、照顾她。” “那我呢?你就不管我了吗?”行云醋意甚浓的绷着脸。 一抹调皮的笑容漾在疏影的唇边,“傻气。”她伸出纤纤玉指轻点他的唇,眼中充满难言的爱怜。“怎么跟新晴吃起醋来了?你晓不晓得你追求我时,新晴在我面前替你说了多少好话?你还好意思吃她的醋。” “我不是……” “嘘!”她轻点着他的唇瓣,纤美温润的红唇轻软湿润的潜移在他的嘴唇四周,就是顽皮地不碰他的唇。 “疏影……”行云受不了这般甜蜜的折磨,饥渴的捕捉妻子柔嫩的唇瓣,达成她挑逗的目的。 疏影顺从地待在他怀里,热情地反应着。 “疏影……”他粗重地喘息,好不容易才移开唇,抵着她光洁的额头凝视她颤动的红唇。“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你要进宫代替新晴,难道一点都没考虑到我的感受?你该知道我会像玉笙一样担忧、相思难耐,为何还要这样折磨我?” “行云,若不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我也不会让你受苦。”疏影真诚的解释着。“根据青黛的描述,皇帝对新晴的痴念没那么容易断绝,而咱们又是有家有业的人,能拿千余的口的人命跟他硬碰硬吗?所以我才想将太后的病治好,到时候有皇后当说客,一定能说服太后看在我的救命之恩份上,出面成全新晴和玉笙。” “太后也知道是得了什么怪病,你有信心一定能治好吗?” “你忘了我还有义父吗?”疏影笑答,“若是连义父都治不她的病,我看太后也没救了。到时候我就用最下策的那招,服下义父的特制的药丸,诈死瞒过皇帝,然后你们就可以把我带回家葬了……” “不准你胡说!”行云不依地啄了她的唇一下做为惩罚。 “只不过这招并非良计,因为新晴和玉笙将必须隐姓埋名,说不定还得远离江南才能瞒过皇帝的耳目。你也知道我们姊妹好不容易相聚,我才舍不得让她和玉笙过着形同被放逐的生活呢。” “所以你就打算自己去涉险?” “这根本不是什么涉险。凭我的智慧和武功,那个皇帝为难得了我吗?放心好了,我不给他苦头吃,他就该高呼祖宗保佑了!”她得意洋洋地笑道。 “你啊!”行云宠溺地以鼻摩挲着她,很快又沉溺在娇美动人的笑靥中,心跳逐渐加快,虎掌爱抚着那生产过后更具女人味的玲娇身体,略带羞涩的邀请和渴望。 “你的身体……”他犹豫了起来。 “它已经准备好等待你。”她主动迎向他,打算给她一个最火热的夜晚做为补偿。 行云无言地投降,将她抱到床上,拉下床帐,轻轻柔柔地覆盖住那娇软得不可思议的身躯。 第九章 另一个漆黑、寂静的夜晚降临。 三条黑色人影避开皇宫的守卫,朝养华轩而来。 新晴突然从梦中惊醒。说不出来原因,一股莫名的激动和兴奋在心潮中泛起,一圈的涟漪激得她再也无法安眠。 她从床上起身,披上外衣,才刚才下床,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住。一条黑色人影站在摇曳的烛火前,床边矮榻上的宫女睡得烂熟。 “你……”黑衣人转向她的眸光有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令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受保护的,她眼眶灼热,竟欲滴下泪来。 “新晴……”轻柔、熟悉的呼唤,充满着无尽的友爱,在那顶黑色的面罩褪下之前,她的心已洞悉来人的身分。 “疏影……”她投入和她有着相同美貌的孪生姊姊怀里,多日来所受的委屈全化做泪水奔流而出。 “新晴……”疏影宠溺地拍抚她的柔背。 守在门外的玉笙忍不住冲了进来。“晴姊……” 那发自心灵深处,在她梦里纠缠回转不知多少次的哽咽呼声,像突如其来的暴雨,哗啦啦地搅乱了她所有的情绪。 她转身面对他,对双满蕴情意的泪眼里,有着诉不尽的相思和痴念。新晴看着那模糊的眼、斑驳的脸,在烛影深深浅浅的阴影下,仿佛也看遍了他多少梦不成灯又尽的凄凉夜晚;从他清瘦、略显憔悴的俊容里,又看出了许多强颜欢笑、故做坚强的白日。 而那双如今透着沧桑,闪着熊熊炽焰的深情眼眸,更诉着无怨无侮的永恒爱恋。黑宝石似的眼睛暗藏着被恶环境逼着成长的懂事,那因苦苦压抑心底翻腾的情绪而绷紧的嘴唇,更灼痛了新晴的心。 他是那么爱她,就像她对他的心一样。 她懂的,懂的。 以蝴蝶飞向花心般的急切,她奔向专属于她的幸福,那双将护卫她一生的健臂,像梧桐枝叶紧紧密合着她。 她感应到贞夫和韩朋坚贞不逾的爱,在她和玉笙之间重现。 “玉笙……”她呢喃着,像吟哦一首幸福的歌般。 “好了,先离开这里再说。”疏影非常不得已地出声破坏这深情感人的场面,她也不想当坏人,实在是时间紧迫。她示意玉笙将身后的背囊解下,取出一袭黑色的上好狐裘披风,紧紧地裹住新晴的身子。 “疏影,我不明白……”新晴困惑地望向姊姊。 “你跟玉笙离开,在义父的掩护下,定能平安地回到定远公爵府。” “那你呢?”她慌张地看时姊姊眼里。 “我留在这里。”疏影调皮地眨眨眼,见新晴想张嘴,连忙又道:“放心好了,我自有分寸。我主要是想替太后治病,借着太后来压压他的气焰。” “可是……” “怕我医死太后啊?”疏影夸张地道。“放心,我的医术医不死人的。” “不是啦。”新晴着恼地跺跺脚,“我是怕皇帝太过固执,要是害了你,我可对不起姊夫。” “别担心。”疏影亲爱的搂了妹妹,“我一定会让皇帝从对你迷恋不已,到对我畏如蛇蝎。” “疏影……”新晴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该拿这个姊姊怎么办。“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照你的话做,一切小心!对了,我跟皇帝说了韩朋赋的故事,如果他能看开,你就不要为难他了。” “如果他真那么识相,我会大发慈悲地放他一马。快走,义父在外头等你们。” 新晴点点头,依恋地偎进玉笙怀里,由他带着离开。她知道有赵天风在,进出戒备森严的皇宫有如人无人之境般容易。再回头看了一眼疏影脸上的自信,她暗暗对皇帝即将面临的不幸遭遇漾出一朵幸灾乐祸的笑容。 ☆     ☆     ☆ 回到定远公爵府,经过一番热泪盈眶的欢迎场面后,人人识相地让出空间,让这对历经磨难的有情人得以与诉别后情衷。 屋外的气温冰寒刺骨,而屋内的两颗心却炽烈如火。两人四目痴痴相对,也不知道是谁先移动脚步,没多久四支臂膀便紧紧地缠住对方。在最初的悸动稍微沉淀之后,仿佛是要确定对方的存在是真实,不再是梦境般,两双颤抖的手摸向彼此的脸、手臂、身体。 炽热的情苗借由互相的碰触迅速燃烧,玉笙情难自禁地将火热的唇压向那等待着的女性唇瓣,轻软湿热的触觉刹那间引发心底的柔情,他控制住体内极欲爆发的情欲,极其温柔的吻着那玫瑰花般柔嫩的唇瓣。 仅仅仅是这样的四唇相接,很快便满足不了他们。新晴探出了香舌相迎,玉笙立刻挺进,吸吮着她的蜜津,探索那温暖如天鹅绒般的口腔。 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玉笙才勉强移开唇,但仍一边喘息,一边恋恋不舍地紧盯着新晴春情浓郁的酡红脸蛋。 “晴姊……”他低哑地叫了声,灼热的鼻息援弄着她嫩红的脸蛋。 新晴眸光如醉,微喘着气满足地偎依在他怀里。 “我想你,想你,好想你。”他亲吻她的颊侧和那珍珠般的耳垂,另一波缠绵的攻势如糖蜜般淋向她全身,刹那间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只能无助地攀住他的肩,随着他热烈的吮吸下沉、下沉…… “晴姊……”沙哑的嗓腔不再是张情的男孩子气声音,而是发自一个被相思折磨日久的饥渴男人。唯有她相对的柔情,才能缓解他体内的欲望。 “玉笙……”颈上湿湿的吻痕,带起另一波的火焰,她情不自禁地叫着他的名字。那轻如耳语的呢喃,像是矜持的推却,又像是热情的迎接,正如新晴同样慌乱的心,打不定主意该阻止玉笙更进一步,还是投入他火焰般的激情之中。 他的手轻解她的罗衫,大胆地探入她衣里香软柔腻的酥胸。潮热的火焰顿时灼醒新晴的理智,她倒抽一口气,在玉笙怀里挣扎着。 玉笙醒悟到自己的造次,又羞又愧地移开不规矩的手,一张俊睑涨得通红,渗着血丝的眼中仍有未褪去的的情欲在燃烧。 “对……不起。”他尴尬地嗫嚅着。 新晴知道这事不能怪他,眨着水气的氛红秋眸,似唤似怨地睨了他一眼,主动投向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这番谅解的投怀送抱,立刻驱离玉笙心中的羞愧和委屈,满足地环住顺从的娇躯。 新晴自他怀中抬起头,柔荑伸向他瘦尖的下巴,眼中净是怜惜。“你瘦了。” “你也是。”他深情地抵住她的额,几日来困住他的相思愁绪,已在新晴回到他怀抱后渐渐淡去。只剩下满足和呵怜。 “玉笙……”她抖着唇,面对他眷恋宠爱的眼光,强压在心底的委屈和歉疚,终于翻腾成巨浪向她袭来。新晴抱紧他,泪珠像断线的珍珠般滚落粉颊。“对不起,对不起……” “晴姊……”玉笙着急了起来,浑不知她的歉意从何而来。他吻着她的泪,软语安慰道:“为什么要跟我道歉?我们早已是一体,这歉决因何而来?” “我……”新晴咬住下唇,极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幽幽地开口:“我竟然把你忘了。” 提起这事,玉笙自有无尽的幽怨,但为了不加深新晴的歉疚,他体谅地说:“晴姊,这件事怪不得你,你失去记忆了嘛。” “但除了这事外,还有一事。”新晴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事?”玉笙的心直提喉咙。虽然他爱新晴的心极真、极深,但他也是个男人,有些事情就算心胸再阔,也难免有疙瘩。 “我……”新晴扁了唇,埋在他肩上哭道:“我万万不该在心灰意冷之下,自寻短路,一点都没考虑到你会有多伤心。” 原来是这事。玉笙吁出一口郁闷,怜爱地拍抚她纤弱的柔背。想起乍听到晴姊跳楼失忆的事时,心头仍有被火钳烙烧似的疼痛,他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畏寒似地抱紧怀中的佳人,沙哑地道:“你知不知道在贺大哥传来你跳楼的消息前,我正梦见你来向我诀别。我恳求你带我走,可是你却说不能跟你去,最后在我一直地要求下,你只好承诺哪也不去,留下来陪我。” 听到这里,新晴再度落下泪来,这样的梦境仿佛也曾在她身上发生。在她失忆的日子里,多少有关玉笙的梦默默支撑着她,现在想来,更觉得原来她并没有真正忘记玉笙,他始终在她脑海里、心坎上。 “你知道虽然我表面上遗忘了一切,实际上却从来没忘记过你吗?”她抬起粉盈盈的脸,深情地看着他。 “我知道。”玉笙点点头,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不管你的头伤得有多严重,我知道在你心里绝不会遗忘我们之间的爱。十七年的感情,不只是刻在我们的脑子里,同时也烙印在我们的灵魂中;就算我们的肉体枯槁,也将带着这份爱的记忆转世。我知道你绝不可能遗忘我,就是这股信念支撑我度过这段无法的相思的日子,也让我在槁木死灰的沮丧中重新活了过来。” “玉笙……回从他眼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痛苦,新晴读出了这些日子来他所受到的折磨。她多么心疼,为他故做的坚强,为他强自压抑的心痛。这个男人啊,她爱上了十七年,而且这份爱就像呼吸一般自然,不用任何追求,就自然地给予、接受。她爱他,是那么他,就像他对她的心一样。 “我爱你,永远都不离开你了!不管皇帝怎么逼我,就算他要把天香嫁给你,让你遗忘我,我也不要离开你!” 虽然两人相爱极深,但像这样的热情的表白,新晴却未曾讲过。玉笙的心因她的话而翻腾如钱塘海潮,一再激荡,难以平复。 他激动地吻住她,过了片刻才气喘吁吁地放开她,一双仍被激情占据住眼眸,一眨也不眨着时她同样被欲望笼罩的水瞳里。 “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会为了天香而忘记你吗?”他有些不高兴地喊道。 “不是的。”新晴慌乱解释,“但是逼向我的压力却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觉得好无望,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害怕皇帝会逼害你,却不晓得该如何阻止,所以我只能以死向他……” “不!”玉笙激动地掩住她唇,湿缛的眼里充满心疼,而一股冰寒的恨意也同时涌向他的心。“他怎么可以这样逼你?我早请青黛转告天香公主,就算皇帝以家人性命逼我跟她成亲,我也绝不会碰她一下。我心里只有你,永远都只有你。” “玉笙……”新晴忍着泪,感激地搂紧地,“谢谢你这么对我。” “这什么话呢?我们之间还用得那个字吗?” “不是的。”她又哭又笑地摇头。“只是我心里的感动,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分离的这些日子,我更体认到对你的感情有多么深刻。你知道在我失忆的这段期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你吗?虽然不知道我思念的的是你,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人绝不会是皇帝。在我跳楼昏迷时,困在身体和心理的痛楚里,本来并不想醒来,只想永远留在不用面对现实的梦境中,是你和你明亮深情的眼眸引导我走出梦境,带给我希望。我知道只要我够努力,就一定能在迷雾中找到路、找到希望。” “是你帮我办到的。”她仰慕望着,“当我们在梦里四目相接时,你那双盈满爱、蓄满相思的眼眸,再次像明灯般照亮了我,虽然在那一刻我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但我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回到养华轩后,我终于想起来,完全地想起来。” “晴姊……”玉笙再次吻住她,宣泄心中的感动。“我就知道只要你见到我,什么都会想起来,所以才大胆地请天香公主帮忙,带我进宫。” “那天那将你带进假山洞里的人是赵珞吧?” “没错。”玉笙在泪光中微笑,眼里充满感激。“这些日子多亏赵珞照顾我,否则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怎么回事?”新晴担忧地问。 玉笙摇摇头,将她再次搂进怀里,以自己稳定的心跳安抚她的忧虑。“都过去了,再难挨的日子。我想留疏影表姊在皇宫,皇帝很快就会被整得七荤八素,不管她有多迷人,都恨不得早些将她赶出宫。” “你好坏,这么说姊姊。”新晴佯装不悦地说,自己却忍不住先笑出声。“我想疏影不至于做得太过分吧?” “哼,你在为那个昏君担心吗?”玉笙吃醋地问。 “不是啦。”新晴连忙摇头,“我只是认为疏影才没那个耐心设计皇帝呢,她这次进这宫是别用心。” “是啊,她的上策是医好太后,借太后来逼皇帝屈服。”玉笙耸耸肩道,“下策才整得皇帝生不如死。” “瞧你说的是什么话!若不是疏影这么牺牲自己,我也不能这么快回到你身边。” “我是很感激她。”提到那个精灵的表姊,玉笙心里是又佩服又畏惧。当然啦,他绝不会去惹她。 他低头凝视怀中的俏佳人,一股满足的愉悦感盈满脸情,还是他温柔的晴姊最有女人味。他抱紧她,直到天色泛出鱼肚白,才不舍地送她回房休息。 ☆     ☆     ☆ 疏影伸个懒腰,享受着完全毋需动手,就被人打扮成雍容华贵的娇模样。 如果她想懒彻底的话,还可以命令宫女服侍她吃早膳,但疏影毕竟不习惯让人这么服侍,所以还是亲手拿起调羹品尝鲍鱼粥的鲜美滋味。 刚吃完早膳,便听到“圣上驾到”的呼喊声自外头传来。她不清楚新晴是怎么应付皇帝的,于是端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等着皇帝自投罗网。 没多久,在众内侍的簇拥下,来了个脸色苍白、像风吹过来便会倒下的男人。疏影眯起眼,从他散发出来的贵气中,判断他可能就是皇帝。 “新晴。”皇帝一见穿着华美宫装、越发显得艳冠群芳的俏佳人,立刻将前几日心灰意令丧全抛到九霄云外,一颗色心又活络过来。 “你脸色不太好哟。”疏影佯装关切的淘眼眸在他身上不怀好意地上下瞧着。听朱麒说,皇帝因为风寒和太后的病,已有多日没去上早朝。“要不要我帮你瞧一瞧?” 她过度热切的语气反而让皇帝有些心悸。他小心翼翼地研究“新晴”堆满笑意的娇容,瞧不出一丝的不怀好意,遂放下心闲适地道:“朕不知道你会医术。” “你不知道?”疏影万分惊讶地朝他眨着眼,“你竟不知道我是医死人不偿命的一代神医?” “医死人不偿命?”这句话不知为什么竟让皇帝有些毛骨悚然,可是眼前明艳更甚从前的绝美女郎,笑得是那么无辜、那么令人渴望。“为什么是医死人不偿命?” 疏影神气地扬眉望向他显得有点心怯的眼里,慢吞地解释:“因为我的医术高超,如果连我都医不好,就代表这个人绝对没救,注定要被黑白无常勾去,所以我当然不会偿命。” “说得好!”皇帝松了口气,以为她不过是在开玩笑而已,呵呵笑了起来。 疏影立刻凑向他,热切地问:“怎么样?让我替你看看嘛。” 那娇俏无比的撒娇模样,任是铁石心肠的汉子也抵挡不住。皇帝愣愣地看着他,还来不及做出决定,疏影已从袖中飞出一条细线,缠住皇帝的手腕。 “嗯,让我来听听脉。”纤纤玉指轻搭在细线上,看那架式可比宫中的御医要高明许多。 “嗯……嗯。”疏影有模有样地点着头,轻启朱唇道:“依我看你是受了风寒没错。照理服过药后,症状应该会减轻才对,可借你酒色过度,身体早被掏空了;服药期间又心火上升,不肯好好静养,才会落到今日头痛、肩痛,全身困乏无力,又是咳嗽、打喷嚏,又是流鼻水、鼻塞,我说得对不对?”” 她一个询问的媚眼飘过来,皇帝连忙头,“爱卿说的毫不差。” “是吗?”疏影漾起一抹娇美动人的笑容,但眼中的淘气光芒却让皇帝不寒而栗。 他着急地想起身,一股劲道自缠住腕部的细线上传来,他立刻全身一麻,坐在椅子上无法动弹。 疏影微笑地从袖中翻出一根长约五寸的细长针,迅雷不及掩耳地点向他脸部的印堂、迎香、上星、晴明四穴,一股热气透过针尖直透皇帝体内。 “怎样?鼻子的毛病应该缓和些了吧?”疏影说着从睛明穴拔出银针,将皇帝反转身子,隔衣刺中背部肺俞、风门两穴,再拔出针刺向发根边缘的风池穴中,最后将他转回正面,刺向位于喉咙正下方的天突、手上的少商和合谷。 虽然她用的针灸手法和一般大夫治疗风寒刺穴大致无异,但疏影还加上了承自义父的烈阳掌内力,以炽阳攻阴寒,立刻将皇帝体内的寒毒驱散。 “大功告成。”她收回银针,拍拍呆呆的皇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好多了?”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不过是喝两杯茶的时间。皇帝做了个深呼吸,果然觉得神清气爽,几天困住他的风寒,似乎不再令他那么难受。他在受惊之余,不免以异样的心态注视这个令他神魂颠倒的美女。 他竟不知她有这种本事! 这也难怪,新晴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娇柔端庄的闺阁弱女,他哪里想得到眼前容貌姣好的女子并不是他一心爱慕的郁新晴。 “满意吗?”疏影笑吟吟地问,“我是否当得起‘医死不偿命’的称号?是不是比你的御医都要厉害?” “你……”皇帝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当他正要称赞她为“当代神医”时,忽有内待紧张地在门外禀告。 “皇上……太后的病势不妙了。” 皇帝霍地站起身,就要往屋外走,疏影连忙拉住他的袖子。他狐疑地低下头看她,只见她气定神闲地微微一笑。 “就让我这个神医去看看太后的病。 “新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直觉地拒绝。 “谁跟你开玩笑?”她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你刚才已见识过我的医术,反正你那些太医也治不好太后,何不让我瞧一瞧?说不定我真能治愈太后的病。” “这……” “别罗唆了,救人如救火,咱们快去。”她拖着皇帝往外走。 皇帝看着她略显粗鲁的信态,微蹙眉头。眼前的女子跟他心中爱慕的少女明明是同一个人,可是……他为什么觉得不一样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     ☆ 来到慈宁宫后,疏影趁皇帝和御医们谈话时,好奇地四处张望。站在太后寝床旁的皇后,见到她时脸露连异之色,疏影朝她绽出甜笑,正想向前跟她说话时,却被眼角余光扫到一盆花色艳丽的盆栽给吸引住。 这不是产在南方湿热地带的七色鸢尾兰吗?照理说不可能存活于北方干冷之地。 她好奇地走上前细看,才发现这盆七色鸢尾兰是放在炕桌上。灼热的温度自石砌的炕桌上传触陶盆,莫非就是这高于屋外的热度,让七色鸢尾兰仍开得如此绚丽? 她大感有趣。 回头再看皇帝,发现他脸带忧色,而那群喋喋不休的御医仍然废话个没完,不由得烦燥起来。 “喂,废话说完了吗?别妨碍我替太后治病。”她不客气地插嘴道。” 好无礼的态度!除了皇帝以外,每个人都抽一口气,眉头紧蹙。 正因御医的一番话而感到六神无主的皇帝,看向她自负的脸容,一咬牙,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御医都没希望了。 “好,你帮大后看看。” “嗯。”疏影笑开脸,慎重地点点头,排开挡路的御医,很快来到太后床前。这一瞧,心中先凉了一半,俏脸不由得染上愁郁之色。 她虽想帮太后治病,却没料到老太婆病得这么厉害,一张脸苍白若纸,连丝血色也没有,而鼻息也是出者多,进者少。她微蹙黛眉,谨慎地伸手搭在她的脉搏上,冷不防被太后皮肤上传来的冰寒刺骨感觉惊得打了个寒颤。 御医说太后全身僵寒的话一点也没夸张,而她的心跳亦非常缓慢,有归于无的迹象。疏影仔细诊察太后的身体,发现在胃部、心口犹有温热。 “太后是什么时候发病的?”她开口询问。 “大概是一个月的事,当时只是受了点风寒而已,怎知会越来越糟。”皇后苦笑道,眼光不满地朝那群御医飘过去,瞧得他们个个低下头。 “如果只是风寒,不可能会这样。”疏影凝聚功力,以搜脉大法将内息注入,逐一探明。 太后体内像一座冰冷、无生气的空城,随着她的热息注入,僵白的皮肤渐渐有了生气。就在她内力直达太后的胃经时,感到一股不寻常的骚动,心中一东,冷锐的眸光先扫向那盆七彩鸢尾兰,才转向御医们。 “太后的病势一开始便是这样,还是有什么不同?” 皇帝看了一眼为首的御医,示意他回答。 “最先的诊断的确是风寒症,我们立刻以对应的药主处治,而太后的贵躯也日渐康复,为调养太后得病时虚弱的体质,大家一致决定用固本培元的药膳调理。哪知不过几天,太后却嚷着全身发冷,经我们进以温热的食补略有改善,但没多久又发起病,如此周而复始,每况愈下。”御医惭愧的回答,冷汁直流。 “除了这些外,就没再吃其他补品了吗?”疏影沉吟道。 “这个嘛……”御医们面面相觑,倒是皇后的眼光迟疑了一下。 “记得太后感染风寒没多久,宫中送进西域的名产火龙果。皇上听说这火龙果十分珍奇,具有温补延生的效益,送来一颗给太后尝鲜。”皇后答道。 “原来如此。”这回答印证了疏影心中的猜疑。综合这些迹象,她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没错。 “若我预料的对,那七彩鸢尾兰并不是一开始就就在室内吧?” 众人听她突然提起不相干的话,不由得脸带困惑。 “那盆花……”皇后本来想问那花和太后病情有什么关系,便从对方睿智深沉的眼光中,看出她此话不是随口问问,连忙召来太后的贴身宫女询问。 “那盆南诏国进贡的七彩鸢尾兰,太后一见便十分喜欢。但由于天气转冷,七彩鸢尾兰日渐枯萎,太后召来内侍询问,才知此花生长于湿热之地,不耐北地干寒,逐命人送到屋里,借着炕桌烧着的热气护养此花。” 这花是太后吃火龙果之前还是之后送进来的。”疏影追问。 “是之后一天吧。” “我明白。”疏影收回按在太后脉门上的手,脸上露出笃定的神情。“我已查出太后的病因。” “什么病因?”皇帝着急地问。 “听说南方有一种毒虫,形体非肉眼所能看见,性喜湿热,畏干寒,寄生在植物中,吸其热气以存活,七彩鸢尾兰的产地就是这样的湿热之地。我看多半是那毒虫随着这盆七彩鸢尾兰来到宫中,恰逢这些日子天气寒冷,七彩鸢尾兰的根部不如原生长地时那般湿热,那毒虫使另觅宿主。此时太后因服用了火龙果和其他的温热补品,身体处于适合毒虫生长的养成状态,故而毒虫乘机钻入太后体内,吸收太后的体热。御医们不明原因,只以为太后被寒气侵入,自然拼命开些温补的药方。也幸好是这样,否则太后在被这毒虫吸尽体热之后,最后身体冷得像根冰棍了。” 听完疏影的分析后,众人脸上皆露出惊讶至极的表情,料不到眼前眼眸善睐、娇美动人的女娃,会有这般的见闻和医术。皇后更是激动地拉住她的手,着急地问:“那可有救治太后的方法?” “这个嘛……”疏影正在思索时,便听见其中一名御医兴奋地发表高见。 “既然咱们先前的温补药方救了太后,不妨如法炮制。” “不行!”疏影斩钉截铁地摇头,“那只能治标而不治本。况且这毒虫还有个棘手处,它通常是雌雄同体,万一到了它产卵的季节,受害的可不只太后一人,若造成大规模的传染,那就麻烦了。” 皇帝听了一惊,他可怕死得很,慌忙问道:“那爱卿有根治之法吗?” “不是没有,不过……”她似笑非笑地瞅了皇帝一眼,充满讥讽的眼光看得他不自在起来。 “妹妹快说吧,别吊我们胃口了。”皇后抓着她的小手,热切地催促。 “我乃一介平民,担不起皇后这么称呼。”语音虽然冷淡,却没有拨开皇后的手。“这毒虫极端畏冷,我是想到一个人,练有旷世绝学寒冰掌,若能请她跟我配合,必能一举消灭太后体内的毒虫。 “爱卿快说,朕就去请这个人来。”皇帝讨好地道,却只换来疏影不屑的冷哼。 “我才不敢请她,此人生得美艳绝伦,万一皇上色心又起,硬要把人留在宫内,我可对不起人家的夫君。” 这话听得皇帝脸上一片热辣,皇后连忙打圆场。“圣上是仁君,不至于做出这等事。” “那新晴被留在宫里的事又怎么说?” “妹妹放心,只要太后康复,哀家保证一定送妹妹出宫,让妹妹得偿所愿。” “有皇后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疏影说完使要御医先开几帖极热的药方让太后服用,补充太后失去的体温,然后写了封信,请皇后派人送往定远公爵府。 “家姊目前在定远公爵府作客,只要看到这封信,她会立即随皇后的人进宫。” 皇后接过信,随即命令亲信的内侍赶往定远公爵府。 第十章 “大姊。”疏影亲热地拥住娇艳无比的无情。 “你这个丫头找我来做啥?”无情拜见过一脸惊艳表情的帝后,温婉地向妹妹问道。 疏影将无情带进太后寝宫,将医治的方法娓娓道出,“那只毒虫现下被我困在胃部,我会以内力护在太后的心脉,而你从胃经切入,利用寒冰掌的掌气在胃部周围稗冰墙,阻截毒虫脱逃,务必要将它杀死。” “我明白了,可是这样一来,不会对太后的身体造成影响吗?” “放心好了,等毒虫一被困住,我会用烈阳掌修复太后体内的遭寒气分割的损伤。不过这一切必须等到阳气最弱、阴气最盛的寅时方可进行。” 无情点点头,在太后寝宫中的小榻上闭目调息,一直等到夜色深沉,寅时来临,才和疏影坐上太后的大床,将那具冰寒的身体扶坐,手掌轻贴向她腹部。 “在我们替太后治病的期间,不准任何人打扰。”疏影再次叮咛护守在一旁的宫女,拿出银钉连点太后数个大穴,才将掌心贴在胸口和背心,朝无情示意可以开始了。 就这样,姊妹两合力替太后治病。 无情这边是寒气袭人,负责进攻围剿;疏影这方面却是温暖如春,意在防守。一直到寅卯交替,无情轻喝一声,一鼓作气地将那支作怪的毒虫冻死,这才收回手掌。 疏影一边命人准备用来排除死虫的催泻剂,一边以暖郁的掌气驱离太后体内的寒气。过了约一刻钟的时间,她收回手掌,命人喂太后药汁,等到太后排除掉那只死虫后,又替她针灸约一注香的时间,太后悠然转醒,疏影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放松地靠在旁边的小榻休息,知道新晴和玉笙的佳期已指日可待。 ☆     ☆     ☆ 疏影留无情在宫中作伴,两人细心服侍太后。太后天天对着这对双绝色姊妹花,好感日深。皇后看太后的病体已好了七八分,连忙找机会进言。 “这次若非这对姊妹花,皇上和臣妾便要终生遗憾了。”说完眼眶一红,撒娇地拉着太后偎贴在脸上。 “难为你们了。”太后感动地说。“这两个孩子真是俊俏,哀家看了不少人,没一个及得上她们。哀家怎不知宫里有这对玉人儿?” “母后,她们姊妹乃江南人士,原非宫中之人,是皇上……” “皇上怎样?” “唉!”皇后叹了口气,从武威亲王强掳新晴进京,皇帝背信硬留新晴待在宫中,说到新晴坚持不为所动,宁愿跳楼自尽以全贞,听到太后又是气、又是喜、又是怒、又是怜的。 “太后……”疏影眼眶微红地跪在太后面前。“请太后一定要为新晴和玉笙作主。” “好孩子。”太后心疼的示意皇后扶她起身。 “不,太后如果不答应,疏影不敢起身。 “咦,你不是叫新晴吗?”太后困惑地问,连皇后也是一脸的不解。 “启禀太后,疏影和新晴是孪生姊妹,这次为了救妹妹新晴,疏影才冒死闯入宫中,李代桃僵,想以医术救太后,求得太后慈悲,成全妹妹和玉笙。”无情盈盈下拜禀告。 “有这回事?”太后对此事啧啧称奇,命两姊妹将事情详细说明。等到听完全部实情后,她对皇上妄为,三姊妹的情谊,以及新晴和玉笙之间坚逾金石的情爱是又惊又叹。 “太后,请您一定要成全新晴和玉笙。他们是真心相爱,若拆散了他们,两人必定伤心而死。请太后在疏影和姊姊尽心尽力为太后治病的微薄功勋上,成全这则苦命鸳鸯吧。”疏影央救道。 “你们先起来。”太后命宫女扶直她们,又细细问了她们家里的情况。其实她也是存有私心的,但在得知两姊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这才将私念打消,决定依她们请,下旨让新睛和玉笙立即完婚。“暧,这么一对玉人儿,哀家真是舍不得。”太后细长的风目露出一丝难舍情怀。 皇后揣摩到老人对这对姊妹花的欣赏,笑吟吟地建议遭:“太后若是真心喜欢她们,何不收她们为义女?一来,可断了皇上的痴念;二来,三姊妹也能随时奉诏进宫陪您老人家解闷。 “皇后,你这建议太好了!”太后高兴得眉开眼笑。 疏影和无情虽无意攀龙附风,但在皇后的示意下,只好上前拜太后为母。 太后得意于收了三个女儿,连忙命人传旨到定远公爵府,把新晴、玉笙和另外两个义女婿招进宫。 三双俪人站在一起,真比任何图画都要令人赏心悦目。太后注视着三个钟灵流秀、琦年玉貌的义女,又望向三个丰神俊朗、飘逸潇洒的义女婿,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皇帝被召到慈宁宫,见此情形,便知大势已去。他懊恼地眼光从新晴柔美清绝、娴雅温柔的俏脸,移向另一张同样美丽、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精灵顽皮的娇容,一时之间目瞪口呆,分不出这几日待在太后跟前指挥众人的聪慧女子是哪一个。 “皇儿,哀家已决定封无情为芙容公主,疏影为红莲公主,新晴为丹荷公主,并让新晴和玉笙立刻完婚。对这点,你会不会有意见吧?”太后端起母亲的架式,慈威并施地道。 “儿臣没有意见。”皇帝沮丧地垂下头,抬起眼望向那对孪生姊妹花。新晴脸色平静,仍是那副娴雅气质;疏影却甜甜地朝他一笑,似若有无尽顽皮主意的眼光瞧得他暗暗打起冷颤。 这俏佳人不好惹!他心虚地赶紧移开眼光。 在太后作主下,新晴和玉笙在京城办了一场热闹的皇家婚礼。三对夫妻在太后要求下,又逗留了一个月才以放心不下江南的家人为由向太后告辞,并应允明年秋天时,一定会上京探望太后。 天香公主也在这段期间和众人结成莫逆,所以到了分手时,心中的不舍更加深刻。造成不小旋风、带给她新鲜刺激的友人搭船离去,她的一颗心也随他们渐行渐远。 一股强烈的寂寞占满她的芳心。她早习惯了这儿个月来的热闹、刺激,如何面对此刻的凄凉和冷落? 晶莹的泪水落下来,视线一片模糊。 别了玉笙;她的初恋,甘涩掺半的初恋。这个教她一见钟情、痴心恋慕的男子,她不为他对她的无意而恨他。杜玉笙是她今生仅见痴情的男子。 别了新晴;令她又敬又爱、既羡又妒的情敌。她更无法为她的美丽、善良、痴情、坚贞而恨。 新晴和玉笙带给她对爱情的另一番憧憬。 也许,有一天她会学会青黛对这种单方面的感情的释然,放开对玉笙的单相思,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但爱情是谁也料不准的,所以天香也不知道她要花多长的时间,才能让这份感情淡去。 她轻叹口气,揩去小脸上的泪痕,毅然转走向华丽的马车。 ☆     ☆     ☆ 景致如画。 依稀是当日挥泪别离时的繁华模样。 江南的秋天来得比北地迟。那时候池塘里还盛开着莲花,柳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采莲的姑娘轻快地穿梭在田田莲叶的河道间,一派热闹欢愉的景象。 可是她当时的心情却比冬日最阴沉的天气还要惨淡,离开玉笙的伤怀几乎撕裂她的身心。在模糊泪眼里,所有美丽的景致都被一层雾般的忧伤所笼罩。 而此刻虽然不复见桃红柳绿的清幽景致,在浓厚云层的遮蔽下,运河两岸显得有些苍茫,但新晴的心情却像云缝筛下的阳光般晴朗。 她回来了! 她想像云雀般高歌出她的喜悦,但激动的心情却哽住喉头,让她无法言语。 她回来了! 在经历一番苦难后,她终于回到了她的家乡,心的归属——玉笙的怀里。 在淡淡的薄雾氯氟着她的眼时,她感到她那双温暖、强健的臂膀再次从身后紧紧拥抱住她。玉笙的头靠在她顶上,将她娉婷的娇躯搂在怀中。 她满足地偎在他胸膛。 “晴姊……” 从那略带沙哑的低呼,新晴听出了他同样激动的心情。她侧过身望进他像有无数星星在舞动的瞳眸,一股甜郁的爱意霎时冲到她眼中。 “我们回家了。”她温柔地抚着依然俊美得令人心动、却不再显得稚嫩的脸庞,知道昔日那个不识人间疾苦、只追求情爱的玉笙已在这段旅程中蜕变成饱经风霜、勇敢面对人生一切不公平的男子汉了。 她欣喜他这样的转变,也心疼他这样的转变。但不管如何,他们终于如分手时所约定的,一同回到他们挚爱的家园。 “是的,我们回家。”玉笙低下头开心地笑道,温暖的气息拂向她柔嫩的肌肤,也搔养了她的心。淡淡的红晕染上新晴的粉颊,当那男性的嘴唇轻柔地压向她时,熟悉的刺麻感再度窜入她体内深处。 她在玉笙怀里叹息,那是幸福,也是完全的女性降服。在唇齿交欢中,她忘却甲板上的人群,沉醉在两人的亲密世界里。在那里,她看到挚爱的亲人在红叶山在贴满喜字的大门口迎接她。 她已不再是杜家的表小姐,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而是杜家的媳妇。 她——郁新晴——已是杜玉笙的新娘。 生生世世,此情不逾。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