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刺的温柔》 楔子 【楔子】 任雪霺在花店里选了一枝玫瑰花。 不是一束,是一枝。 毕竟,这样适合孤芳自赏的花,实在不适合包装成束。 或是,成对成双。 艳红花瓣层层包裹,像烧得炽盛的火球;夺人目光的美丽张狂着,是绝对而专一的存在。 玫瑰是很自私的。 既然她的气质足以傲视群芳,那么,只要拥有她一个,就够了。 从此以后,身里、心里、梦里、眼里……甚至,连灵魂里,都只能有她存在,再不需要其他野花杂草。 因为,那对她来说,是冒犯,也是轻视。 玫瑰的花语,应当是:独一无二。 她伸手自花篮中将相中的一枝玫瑰取出。 花茎上的刺并未除去,她一握,根根尖锐随即刺入细致的皮肤里。她没有收手,依旧优雅地将花递到花店老板面前。 「老板,我要这一枝。」她的声音沉静而略带疏离。 「你的手……」惊见她手指渗血,老板连忙接过玫瑰花,递了一张纸巾给她。「真是不好意思,我居然忘记处理这一批玫瑰的刺……你还好吗?」 「没关系。」她轻轻擦去指上的血迹,「既然我选择了玫瑰,就不能害怕被刺伤。」 说完,她笑了。 笑里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自嘲。 这句话在多久之前,也有人对她这么说过。 但最终,在他抚慰过玫瑰的娇艳,也领受过美丽背后带着伤的尖锐后……仍是选择放手。 他要不起。 他们太过于相似,如果她是带刺的玫瑰,他就是只充满防备的刺蝟……当他们亲密拥抱,下场只会是遍体鳞伤…… 太过相似的人,注定无法成为恋人。 伤口癒合以后,他们看似和平地告别,他也做了他觉得对的选择,然而,在午夜梦回时,他能保证从没有想起过她? 以她对他的了解,在鲜血淋漓的伤口里狂放地痛过,他还能找到另一个比她更贴近他的灵魂? 她骄傲地扬起了唇。 伤口不再流血,两人不再见面,但指尖上的玫瑰余香、自玫瑰茎刺而来的痕,并不是那么容易淡去的。 她在他的心里,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 第一章 【第一章】 欧凯恩 赵晓爱 佳偶天成 结婚喜宴 醒目的标示摆放在会场入口,在任雪霺眼中却显得特别刺眼,且她并不是受邀的宾客之一。 捧着精心挑选的单枝玫瑰,她身着正式礼服,一身华贵之气,默默地看着热闹的眼前。 与她无关的,这一切。 婚礼总是极尽所能地铺张、奢华,高调宣示当下的幸福与璀璨,完全不会被多说些什么。 毕竟,如果幸运的话,这种喜宴一辈子只一次就够了。 一次,就能到永远。 让她选的话,她甚至会要得更多,场面更盛大,因为她的幸福人生,必须举世无双,独一无二。 可惜,没有人说过,每一对佳偶,都是彼此生命里的最爱。 况且,组成一个家,其实不需要太多爱。 因为,爱的反面,就是恨;恨能砥砺人心,却也能毁灭一切。于是,越平淡的,就越能走得长久。 他很爱她,但不要她。 站在新人的大幅合照前,她闭上了眼,幻想耳边流过的喧闹声是为了她而狂欢。 不切实际的画面中,她手里捧着粉色玫瑰,拖曳着耀眼如星的白纱,缓缓走过红毯。 在宣示台前等着她的,是从十七岁那年就认定的幸福;没有人能够取代在彼此生命中的地位,甚至,也没有人能够比美她,能够拥有这样灵魂相契彷若量身订做一般的,另一半。 男人对她伸出了手,她在同时间睁开眼。 眼前的新人合照,成为一幅荒谬讽刺的画面。 画面中,穿着白纱的女孩,可爱脱俗,却完全比不过任雪霺的高雅气质,但她才是真正的新娘。 在感情的世界里,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是第三者? 是得不到名分的那个?还是夺走他人幸福的那个?或是什么都不在乎、任人夺走幸福的那个? 她冷冷一笑。 想了这么多,纯粹是为了确认,她真的不是宴会的女主角。 她下意识抬起手,手指上淡粉色的细小伤口传来阵阵刺痛,她能清楚感受到每一寸毛孔所发出的呼救。 很痛,却不会致命,所以她只能忍受。 失去所爱的人,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但是,以她的自尊和高傲,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有想再看他一眼的念头……她该收起赤裸的脆弱,回到孤独的生活中。 爱情,无论结局如何,她已成功在他心中留下刻痕,这是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永远做不到的。 到底,她还是赢家。 正打算唤来会场的服务生,希望能够替她将玫瑰送至新郎休息室,岂料,才伸出手,竟被另一只突然闯入的手牢牢握住。她力道不及对方,迅速被拖离现场。 也许只是过了短短一、两分钟,但是,够了,这短暂的瞬间,已足够让她回味──被他带着走,无论终点是何处都无所谓的感觉。 他拉着她走向安全梯,来到地下停车场。他将她推上座车,两人在后座对峙许久。 「任雪霺,你来这里做什么?」是他先开口,语气与其说是气愤,不如说是不安。 「这车是载新娘的,你确定要让一个毫不相关的女人坐在这里吗?」她幽幽地开口,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话。 「为什么?」他瞪着她,「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在这样的场合,我不过是个路人,你该对我视而不见,并立刻回到会场,与那个你许诺会陪她一生的女人一起,接受众人的祝福。你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也不必问我目的,如果我根本不重要。」她笑得讽刺,「但是,欧凯恩,你却没有那么做。」 是,他没有那样做。 在一片祝贺的人海中,他唯一看见的是她的身影,狂卷而起的情绪啃噬了理智,以致让他忘记自己应该身在会场等待婚礼开始,并且笑脸迎接他所选择的未来。 心事如此轻易就被揭穿,而且是被她揭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皱,「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没有想怎么样。」她穿透他的目光,「反倒是你,在结婚这天拉着前女友上车,到底想怎么样?」 「你够了!」 他瞥见仍被她握在手里的玫瑰,一把抢了过来。 几经拉扯,玫瑰花苞依然完好无缺。 包装纸内,一张黏合的便利贴置放其中,他一扯,一片鲜红花瓣因而飞坠落地。 没有刺的爱,还是爱吗? 藏在便利贴里的一句话,没有署名,也没有任何注解,但那飘逸的字迹,他一看就知道出自谁手。 然而,转眼之间,便利贴在她眼前被撕成碎片,他用了非常沉重的语气,好遮掩心里荡开的涟漪,「算了吧,爱不能养活我们。」 「你的妻子也同意这个说法吗?」她一声冷哼,「你们可以在一起,从现在到永远,但是并没有爱,她可以吗?」 「你就这么肯定,我这辈子没本事忘得了你?」 「我太了解你了。」她嘲讽的笑里多了一丝怜悯,「你可以用一场奢华的婚礼欺骗全世界,但你骗不了我。」 「任雪霺,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完美了!」他狠狠捏住手里的玫瑰,花刺因为挤压的关系,戳破包装纸而穿出,她刻意交代不去除的尖刺刺入他的皮肉中。「我们之间的爱是会把彼此毁掉的毒药,包括你现在口口声声说的,都可能把我推向险境。但是晓爱不像你,她善体人意,她的爱不是自焚的野火……和她在一起,我才能好好度过我往后的人生。」 「是吗?」她自傲的眼眸蓦地多了一层雾。「你就那么肯定她给你的,都是你要的?」 他顿了顿。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想要任雪霺,因为只有她能带给他烈爱的疯狂,无论是精神上或肉体上的;他想要赵晓爱,因为她的平静温柔能让他清醒,回到冷静的生活中,不再玩火自焚。 顺心,他应该选择任雪霺;顺理,他应该选择赵晓爱……但此时此刻,他却不知道怎样选择才是对的。 要命!都已在婚礼会场,他居然仍在迟疑! 于是,他只能用更沉重的语气,以及更严苛的叙述来反驳,好压下仍在摆荡的心。「任雪霺,你能给的,都是我已经拥有的。记得吗?我们太像了,爱情里需要的不是两个同类……」 是啊,他们太像了,刺蝟和玫瑰是无法相爱的。 这些话,即便他们在挣扎与煎熬的过去已提过无数次,眼前听在她耳里仍觉格外刺耳。 「你不后悔?」她看着他,抑住自尊发出最后一声呼救。 「既然做了选择,就绝对不会后悔。」他咬着牙。 「很好。」她好不容易显露的脆弱从随之而来的笑中淡去,「欧凯恩,你够狠。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从今以后,最好不要让我出现在你梦中;当你抱着那个可以带给你平静温柔的女人时,你最好不要想起我的脸。」 「任雪霺,你要是一直这么偏激……」他不甘示弱地回击:「你再看看有哪个男人敢爱你。」 她与他四目相对,非常深刻地将他的形影刻印入眼眸,以她向来的高傲姿态从容地推开车门,离开他的世界。 第二章 他面对着倏然死寂的空气,觉得连心都在嘲笑着自己。 任雪霺,你再看看有哪个男人敢爱你。 如果这是剧本里的台词,那么潜台词就是:没有任何男人敢爱你,只有我最懂得爱你…… 但是,他已经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了。 他颓丧地走下车,戴上个幸福洋溢的面具,回到婚宴现场。 顶着盛装,任雪霺登上电梯,来到更高楼层的酒吧,点了一杯酒。 独处是很可怕的。 因为这时候,人们什么也没有,除了藏在心里的回忆,以及对自己的种种观感,会像喷泉一般涌现。 她确定没有用错字眼,它们,的确是用「喷」的。 回忆,向来是人逢脆弱时最大的敌人,越怕,就越代表拥有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于是,她只能用酒精来稀释记忆的杀伤力。 一片天旋地转之中,许多画面在脑海里重叠,她甚至分不清楚,什么是确实存在过的,哪些又是她内心的幻想……但是,飞速的模糊之中,唯一清楚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的脸孔。 乌黑的秀发直顺而飘长,随风飘散薄荷洗发精的淡淡气味;五官细致精雕,洋溢年轻女孩当有的纯真与灵秀,身着熨烫得笔挺的白色高中衬衫…… 十七岁的,任雪霺。 他们相识在无所顾忌的十七岁,分别于必须成长的二十七岁。 从一开始,他们就有着太过相似的灵魂。 凭人类高超的科技智慧,世界上大多数的物品,都能制造出几可乱真的复制品,但是,人,很难。 明明是人人都有的一副五官,总难找到一模一样的;个性就更是了,每一种情绪、喜好、处世态度,都是不同的色块,即使经过调和,也无法找到完全相同的色调。 然而,有一种数学概念称之为机率,万中选一的机缘在理论上出现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并不代表没有。 所以,茫茫人海中,她和欧凯恩突破难以计算的或然率,在灵魂的那一面,几乎可说是用同一模具印压出来的。 在个性上,他们总是率性而为、随心所欲,为了喜欢的人、事,可以投入所有狂热,只求当下的疯狂。 记得高中的时候,他们每学期末收到的成绩单上,总会有这么一句评语:心欠沉静。 心欠沉静吗? 某次被班导师训话时,他们竟异口同声地解释:「沉静,不是老人才会有的状态吗?」 实在不知道还能在哪里找到和自己这么相像的人。 当他们讶异地看着对方,不解这默契是从何而来时,心里是这样想着的。 也因为如此,他们对彼此产生了兴趣,从而发现两人相像的地方竟然越来越多:对avrilvigne的摇滚乐有着高度狂热、喜欢九○年代的香港喜剧电影、嗜吃道地日式风味章鱼烧…… 除此之外,他们在班上拥有各自的朋友圈,平常交集的机会并不多,但每次班级集会,他们根本不需要事先沟通和商量,就会提出相同的意见;甚至,下课时间她戴着耳机经过他的座位时,也会惊讶地发现,同样戴着耳机的他,和她哼唱的居然是同一首曲子…… 惊喜的小插曲越来越多,对彼此的好感也益发加深。 然而,他们之间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在那时候,或许只有一个:她像所有女孩一样非常不擅长数学,而他却非常有天分,不需认真上课,就能拿到相当好的成绩。 这一点点的不同,却是两人感情燃发的火种。 那一天的情形是这样的—— 对数学实在没兴趣的她,忍不住在课堂上睡着,被数学老师念了一顿,心情大受影响。 他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却在接下来的小考结束、准备收卷时,偷偷把考卷和她的调包。 结果成绩一出来,她考了九十一分,他却只有十九分。 两人的表现都不同于以往,老师看到分数后,马上发现不对劲,将他们叫到办公室问话。 他坦承考卷是他调包的,与她无关;但她却说,因为不想考不及格,所以偷了他的考卷。双方僵持不下,数学老师也失去耐心,最后以一人记一支警告收场。 从办公室回教室的路上,她一记眼神,他看懂了。 他们跷掉了下一堂的体育课,翻墙到校外的便利商店买了好几罐啤酒,躲到冬日里根本不会有人的游泳池大喝特喝。 她不胜酒力,一罐啤酒才喝不到几口,脸颊已染上一片霞红,醉眼迷离地笑着。 他心一动,迷恋地说了一句:「你的脸怎么比嘴唇还红?」 没给她机会反应,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吻上了她的唇。 那滋味,像他早上放在她口袋里的薄荷糖,甜甜的;又像轻拂面颊的微风那般舒适。 在波光闪烁、透着漂白水气味的游泳池水面上,他们看不到世界的倒影,在那个可以大肆挥霍青春的年纪,只有她,和他。 他们因相似的灵魂而展开交往,也为那得来不易的默契而感动。 但是,如他所说,相爱不是只需要相似就够了,毕竟,两个人在一起,并不都是平顺而没有磨擦的,有所争执的时候,那相似的灵魂还能成为彼此的润滑剂吗? 慢慢的,他们发现了困难点。 太过于直来直往、不懂得退让,是让争执越演越烈的关键。强烈的自尊让两人谁也不愿意退一步,伤痕也因此越拉越大;加上,两人都太过于随心,行事缺乏理智,面对冲动,皆无法约束住对方;因此,交往的一路上,总是危机重重,成长空间也十分狭隘。 拉扯了十年,从高中生冲撞到大学生,再从大学生折磨成社会人士,他们彼此相爱,却也有许多无法改变的根本问题。 曾几何时,他们最自傲的相似,成了相处上的相刺。 到最后,竟演变成用互相伤害来证明彼此的亲密。 害怕失去对方,所以用冷言冷语试探彼此会否离开;不希望对方找到比自己更好的对象,所以用激烈的言辞数落对方的不是;无法面对心里放不下的自尊,只好把情绪化作蛮力,姿意破坏屋里的一切,直到成为一片狼藉。 苦于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处理彼此的关系,这才惊觉,每一个人都是拼图上的缺块;而所谓伴侣,并不是找到与自己相同的那一块,而是能互补的那一块。 他们谁都不是对方所缺少的。 为了不再耽误对方,留给彼此更多伤口,争吵无数次、煎熬千百回以后,在二十七岁那年,他们看似和平地分手了。 他找到一个个性和他互补的女孩,温柔且善体人意的赵晓爱──他是这样说的。 她没见过赵晓爱,甚至不了解对方的来历,但他很快就与女孩订下婚约,完全阻绝与她复合的机会。 然而,两人之间那由同一模子印出的灵魂,以及炽热得足以使世界一同燃烧的爱,真的只要分手了,就能够平息吗? 以物质不灭原理来看,如果爱是那么简单就能毁灭掉,那么这十年来她不顾一切所燃烧的是什么? 再怎么说,也该有灰烬余下吧? 任雪霺又伸手要了一杯酒。 第三章 青春已不再,爱情被残忍划下句点,她是否该像他一样,随便找一个个性不那么冲突的人,任过往一切成为谈笑之间的无聊笑话? 反正,早已不再是能放肆作梦的年纪,结果会是如何、身边人是不是能让自己不顾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欧凯恩,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她狠狠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真的和我有一样的灵魂,就不应该这样决定你的感情。」 车里相对那一刻,他的一言一行,甚至眼神,早已坦露一切。 他还爱着她。 既然爱着,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就算折磨着彼此,也该是另一种形式的幸福,不是吗? 他凭什么把这权利交给另外的女人? 抬起头,奢华的水晶灯透着七彩霓虹光芒,她无由地想起另一个与他一同经历的故事。 大学时,他们曾经在深夜里溜出宿舍,跑到空旷无人的操场上,肩并肩了望夜景。 场边微弱的灯光,是他们能看见彼此的唯一光源,却引来了也渴望一丝温暖的飞蛾。 小小的灯内困着无数飞舞的翅膀,更有不少早已失去生命、破碎地散落在灯下。 她怜悯地,却也钦羡地看着灯光,「知道最后可能会死,飞蛾还是会毫不考虑地往前冲,就像那句成语说的。」 「所以,只要没有灯光,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这样的话,他们就找不到追寻的方向了。」她望进他眼眸,像是希望能从中找到让她放心投入的火源,「既然狂热燃烧才是一生唯一的追寻,为什么要剥夺它们实现梦想的机会呢?」 「即使结局是悲剧?」 「为什么轰轰烈烈的悲剧,就不能当成梦想?」然后,她眸里燃起了野火,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用最滚烫的吻,在彼此身上烙上了相爱的印记。 她永远记得那一刻。 即使是粉身碎骨,即使可预期是悲剧收场,她也要毫不考虑地向他奔去。 那才是她要的爱情。 所以,爱一个人,该放手祝福,让对方快乐吗? 她又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却依然没有答案。 【第二章】 结束了一整天忙碌的教学工作,学生的笑闹声、课堂与课堂之间几乎连深呼吸一次都不够用的空档,以及同事之间隐在笑脸里的刺探,绷紧了她的神经,却也让她暂时忘却了心里积存的失落。 然而当她一有机会独处,强烈的孤独感又开始作祟,不打算放过她。于是,工作过后,她又来到酒吧,倚在吧台前,与伏特加对望了一夜。 朦胧之中,她想起有首歌歌词是这样的: 忘记爱情要多少天? 有人说最长的时间, 不会超过五百四十天, 就能够痊愈, 于是我安心的想念和流泪…… 反正也不会有更好的方法,她便以这首歌作为处方笺,让爱恨在心里翻滚,直到时间拉到长远,她想,再热烈的爱情之火总有一天也会熄灭,然后,冷却。 但是,她不希望欧凯恩的未来能有好结果,否则他就不会知道,此时的她有多痛苦。 满腔恨意混着淡褐色的酒,她一口飮尽。 当她沉溺在情绪浪涛里即将灭顶的同时,并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热切的视线注意她已久。 已经很多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所在的位置成了酒吧里最明亮的角落,视线的主人越想克制,内心就益发激动。 她举手投足所散发出的高傲与冷漠,转化成一道闪耀惑人光芒的黑色漩涡,让人无法压下一探究竟的念头。 究竟,她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在深不见底的夜里独自与烈酒对话? 究竟,她伤感着什么,为何一双幽黑的瞳眸里时时有着不顾一切的火焰在跳动? 她,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视线的主人在昏暗灯光中握紧双手,像在压抑着什么,深吸了好几口气以后,自座位起身,决定以一种豁出去的姿态主动出击。 「小姐,可以坐你旁边吗?」 听到身后传来细致的轻问声,任雪霺回头。 声音的主人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五官几乎比她还要完美,这让她想起高中时在日本杂志上看过的msd玩偶,长发、瘦削、大眼,所有身上比例彷佛计算好似的,几近完美。 真要挑出有什么小瑕疵,便是她那双没有杀伤力的眼眸显得空洞。 面对这样的一张脸孔,她的心猛然抽动了下。 虽只见过一次,但她清楚记得,那天摆放在结婚会场的新人合照,照片中亲昵依偎在欧凯恩身边的,就是这个女人。 赵晓爱?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难不成,她认识自己? 许多问号在她心中不断冒出,却没有在脸上显出痕迹。她淡淡笑着,拉开身边的空位,说:「请坐。」 「谢谢。」赵晓爱笑了,眼神更加炽烈。「你一个人?」 「是啊。」任雪霺不着痕迹地看向赵晓爱身后,想确认欧凯恩是否也在场。 「你呢?」 「也是呢。」 一个人吗? 新婚燕尔,为什么不陪在欧凯恩身边? 她试探着:「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为什么会一个人?应该会有个爱你的男人守着你,不会让你独自来酒吧这种危险的地方吧?」 「你呢?你也是美女,为什么也是一个人?」赵晓爱相当大胆。 赵晓爱的反问让她失笑,心里却绝无比讽刺。赵晓爱,我之所以会一个人,有一部分是因为你。 「别多想,不回答也没关系。」见她沉默,赵晓爱倒是很体贴地回应。「反正每个独自喝酒的女人,都有一些需要消化掉的故事。」 是吗? 任雪霺再次端详赵晓爱。 她知道对方是在年轻人圈子里会被视为「正妹」的女孩,瘦削身子穿着一件剪裁简单的红色洋装,惹来不少男客的注目。如此年轻、看似涉世未深的她,会有什么故事需要消化? 怪的是,在赵晓爱的眼里,她为什么看不到属于新婚女人的喜悦? 难不成,欧凯恩和她的过去被赵晓爱发现了? 「我叫小爱。」赵晓爱很坦率地自我介绍。「你呢?」 果然是她。 「叫我……shirley吧。」见赵晓爱的杯子空了,任雪霺马上为她倒满,试图和她拉近距离,并探问:「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我们见过吗?」 「应该没有吧。」赵晓爱微笑,「如果你觉得我很眼熟,大概是因为我们有缘的缘故。」 赵晓爱并不认识她? 这么说来,欧凯恩和他那群朋友并没有把她的事告诉赵晓爱? 也是。她不过是他一段可笑的过去,哪有被提起的必要。 那么,到底为什么,她会和赵晓爱在这种地方遇见? 「这样啊。」任雪霺吞了一口酒,问:「所以,小爱,你有什么故事需要消化呢?」 「我……」赵晓爱欲言又止,捧起酒杯喝了一口,才有勇气开口:「我撒了一个谎。」 她故作轻松地说:「那其实也没有什么,这本来就是个充满谎言的世界。」 赵晓爱举起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颗让任雪霺觉得刺眼的闪耀,「我……最近结婚了。」 第四章 「那……」她无事般地笑,「那很好呀,恭喜你。」 「是啊,很好,每个人听到这个消息时都这么恭喜我。那个男人也很好,是个室内设计师,有稳定的收入,前景看好……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对我非常照顾。」赵晓爱将婚戒上的钻石转到手心里,像藏起什么秘密般地握紧手,「可是,我很怕他有一天会发现,其实我们之间少了些什么……」 「你觉得他不够爱你吗?」问题说出口,任雪霺才发现了不对劲。 如果赵晓爱觉得欧凯恩不够爱她,为什么不说「我觉得我们之间少了些什么」,而是说「我很怕他有一天会发现我们之间少了些什么……」 她怕? 「他对我这么好……应该是爱我的吧,他没有任何缺点,所以,问题……出在我身上吧。」赵晓爱叹了一口气,「我告诉自己,他已经付出一切,我应该要感动,也该好好爱他,可是,到现在,我还是无法……」 「你不爱他?」任雪霺皱起眉,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我嫁给他是因为……」话说一半,赵晓爱开始退缩,抿唇沉默了,连凑向嘴边的酒杯都停在半空中。 既然不爱,为什么要霸占原该属于她的幸福? 任雪霺平静的表面下,已然卷起了惊涛骇浪,而那几乎令人崩溃的狂卷,让她必须再将杯中物一飮而尽,才能稍稍平复。 这次,换赵晓爱为她添满酒杯,带着笑意地问:「shirley,你会讨厌我这样的人吧?」 她违心地摇摇头。「也许你有苦衷。」 「我的确有我的……苦衷。」语毕,赵晓爱看着她,突然说了一句与前述话题完全不相关的话:「你真的很漂亮。」 任雪霺错愕地看着赵晓爱,不知该如何接话。 「shirley……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赵晓爱好奇地问。 「我们不是在谈你先生的事吗?」 「那实在不重要,我不想谈。」赵晓爱摆摆手,中断了话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学校教书。」 「你是老师?」赵晓爱惊讶得笑出来,「看不出来呢。」 「是吗?」对于赵晓爱的说法,任雪霺感到尴尬。 「对啊,虽然你看起来是十足的冰山美人……但实在没有当老师一板一眼的样子。」 「那是一种偏见。」她不认为一定要摆个架子才是好老师,把学生当成朋友,亦师亦友,互相成长,是她一贯的教学态度。投入教职五个年头,她一直受到学生的高度欢迎。 接下来,她们一起喝了好几杯酒。 赵晓爱不再提起欧凯恩,反而对任雪霺充满好奇,从工作到喜好,甚至是个性,她都巧妙运用不过分冒犯的技巧探问。 原本试着了解她的任雪霺,反倒成了被了解的那个。 任雪霺不禁要怀疑,赵晓爱真的不认识她吗?所有的提问,都只是因想了解一个新朋友那么简单吗? 这兴致,未免也太高昂了吧? 方才谈论欧凯恩时,都不见她有那么多话。 「我注意你很久了,也发现你已来过好几天,总是一个人喝酒,直到深夜……」赵晓爱说这话时,她们已经干完了一瓶伏特加。 「你注意我好几天了?」她居然没有发现! 「是。你吸引了我。」赵晓爱眼里的空洞突然有了很大的不同,像是在期待着,「因为你的样子让人心疼……」 「任何人觉得心疼都无所谓。」任雪霺冷冷笑着,「如果那个你希望他为你心疼的人并没有任何感觉,就一点意义也没有。」 「那么,忘掉那个让你心疼的人吧。」赵晓爱朝她更靠近一些,「反正,他一点都不懂得珍惜你。」 赵晓爱,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不觉得很讽刺吗? 任雪霺冷冷地看着她,心想,这到底是什么阴谋论? 其实赵晓爱都知道吧,说了那么多,不过就是想要自己能够放弃欧凯恩,不要再有牵扯,是吧? 那么,赵晓爱,如果我不打算放手,你又想怎么样呢? 她刻意加重语气:「我自虐,可以吗?」 「可是……我为你感到不值。」赵晓爱细致的手指拂上她发梢,「你知道吗?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让你难过。」 赵晓爱的行为举止让任雪霺感到诡异,她挺直身体,想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没想到赵晓爱下一刻竟捧起她的脸,忘情地想往她唇上一吻。 她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接着便是让人难耐的不适,她非常抗拒地推开赵晓爱,「你做什么?」 「shirley,对不起,我无意冒犯你。」话虽这么说,赵晓爱却还是用狂热的目光注视着她,「刚刚你不是问我,既然不爱我先生,为什么要嫁给他吗?我就坦白告诉你吧,我和他结婚,纯粹是想隐藏我是……同性恋的事实。可是,你逼我打破了这个秘密,说出了真相……」 什么?!同性恋? 赵晓爱是同性恋?! 骤然升起的错愕和惊异让任雪霺无法厘清思绪,赵晓爱却又急切地开口:「shirley,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我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敢主动和你说话……」 赵晓爱的话终于让任雪霺确定了,她刚刚口口声声说不爱欧凯恩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她皱起了眉,「我和你不是同一种人……」 「我知道你会觉得讶异,毕竟我们从未见过面,你对我一无所知……」赵晓爱目光幽幽地看着她,「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再遇见过一眼就爱上的女人了,真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任雪霺站起身,想尽快逃离这个过分冲击她的地方。 赵晓爱拉住了她的手,「你不曾接受过女人,才会觉得不知所措……可是,既然男人让你如此伤心,你为什么不试着和女人在一起呢?到时候,你就会发现,只有女人才最懂得女人需要的是什么……」 赵晓爱所说的每一句话,听在任雪霺耳里都像是吊诡的嘲弄,破坏了原本她所理解的情节开展。 世界在变,社会风气也越来越开放,对于同性恋的接受度早已不同于以往,任雪霺向来认为任何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但是,明明知道眼前的人不可能是会与自己相伴一生的人,赵晓爱为何还要贸然铸错? 她和欧凯恩难分难舍了那么多年,烧出的火花足以媲美烟火,为什么会以如此方式划下句点? 她想笑,想疯狂大笑。况且,除了笑以外,她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自己的难堪。 「够了!这实在太荒谬了!」任雪霺甩开赵晓爱,「你这样对得起你先生吗?」 「我……」赵晓爱僵住,显得不知所措。 任雪霺匆匆拎起包包,离开了酒吧。 坐在出租车内,城市灯火随车速在她睑上流窜,她的心情还是难以平复。 怎么可能? 赵晓爱竟然是…… 她原本以为,欧凯恩带着秘密和他不够爱的女人结婚,终究不会得到好结果;却没想到,原来他的妻子带着更大的秘密走入了婚姻,而且,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丈夫。 第五章 欧凯恩到底知不知道?知道了以后又会怎么想? 她拿起手机,想把真相告诉欧凯恩,但是,还没有按下通话键,她就停下动作。 他会信她的话吗? 此时此刻,除了方才存在脑海里的遭遇,她并没有其它证据可以向他证明赵晓爱不爱男人的事实。 然后,他大概又会以为,是她与生俱来的玫瑰尖刺在作祟,不愿好好祝福他,让他拥有平静的人生。 她叹了一口气,将手机收回。 车内的冷气太冷,使得她过于干燥的喉咙无法发出声音,甚至,连把想说的话吞回去都显得干涩。 平凡的工作日。 欧凯恩刚结束与新客户的签约,走出住宅区。 这次的客户是从国外回来的顶客族,对于室内设计很有主见,要求地道美式居家风格。 一般家庭向来选择白色墙面,但是这个女客却非常坚持要将客厅的主墙漆成艳红色,因此,其它装潢与家具的配色都必须重新考虑。 从上个月开始,来来回回沟通、修改细节好多次,到今天终于定案签约,近日就要开始动工。 悠闲地走在午后的街道上,过分熟悉的沿途景物让他想起,任雪霺所任教的高中就在这附近。 有机会遇见她吗? 这个念头自脑海一闪而过时,他忍不住自嘲。 遇见了,又能怎样呢? 是他做了选择,不和任雪霺继续过着互相伤害的生活。 他和赵晓爱的婚姻并非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但他不讨厌她,也欣赏她温柔纯真的个性,只不过……她所带给他的,仍远远不及他从任雪霺身上得到的。也因为这样,他心里对赵晓爱有歉意,只能加倍对她好,满足她的生活所需,以作为补偿。 他叹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结婚那天已经犯过一次错,从此以后,真的不能再想起任雪霺了。 他挂上耳机,自手机里选播音乐,试图转移注意力。 然而,当耳边响起avrivigne的〈17〉,又将他推进无可逃避的回忆之中。 we were on top of the world back when i was your girl we were living so wild and free acting stupid for fun all we needed was love that’s the way it’s supposed to be 他想起了他们高中时所做的荒唐事。 跷了晚自习一起去听avdvigne的演唱会,当晚马上被抓包,被父母痛骂了一顿;溜上校园的楼顶,狂烈拥吻彼此,烧烫的体温让他们打破矜持,索求更多;不满数学老师一再找麻烦,他们把老师家里的钥匙藏在学校的游泳池底,让对方头痛不已;明明厨艺拙劣,她却在他生日那天,为他做了一大盒章鱼烧,每一颗几乎都糊在一起,他却吃得非常开心;情人节的时候,他们什么表示也没有,却在一天将要结束时,同时间拿出礼物,而且是一模一样的——avril在海外发行的限量版唱片…… 极短的青春片段像走马灯一般快速闪过。 在那样灿烂的花样年华中,那样相似的灵魂让他们疯狂。 他们,曾经发誓这辈子绝不和彼此分开。 we were running red lights we were going all night didn’tcare about anything cause it was you and me we were living our dream and we were serenteen 然后…… 他看见她盛怒时,拿起庆祝的红酒杯狠狠往墙上砸,脆弱的玻璃应声碎裂,红色液体像鲜血一般泼洒在墙面,他看见失落的自己,将悲伤和不安化作鋭利的言语,攻击她递上的关切,同时激怒了她,让她用更多的忿怒刺激他……因为他知道,只要她还愿意伤害他,就不会离开他…… 这样的爱,不会快乐。 当沉浸在回忆思绪时,他已更接近她工作的地方。 偏偏那么巧,这一堂她没有课,打算暂时离开学校,到附近银行办点私事。她同样挂着耳机,没有注意到欧凯恩往她的方向靠近,直到两人从不同方向交会,抬起头,才发现彼此就在眼前。 而他们正哼唱着的,又是一样的歌词:「if only i could just go back in time,seventeen……」 即使分手了,默契仍一直存在着…… 「欧凯恩……」她取下耳机,皱着眉望着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工作。」见到她,他不自觉地竖起戒备,「你放心,我没那么无聊,不会来纠缠你。」 「这样啊,那很好。」面对他的备战姿态,她想起那天在酒吧的遭遇,于是问他:「你和你太太,过得好吗?」 「非常好。」他也取下耳机,却很简短地回答,不想让她看透。 「赵晓爱……每天都在家里等你下班吗?」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妻子曾在夜里于酒吧徘徊,而且渴求的还不是男人的拥抱,而是…… 「这几天,我花了很多时间和新客户讨论设计规格,对方从美国回来,时差还没调好,所以我都是晚上出门,快天亮才回家……」他望向她那双与他一样充满防备的眼眸,以刻意的口吻说:「可是,晓爱从来没有抱怨过,总会做好早餐等我,并且耐心照顾我……不像某人,只会对我摔酒杯,用强大的负能量搞乱我的生活和心情。」 「不用故意刺我,欧凯恩。」她一声冷哼,「至少到现在为止,我心里都还是只有你一个,不像某人。」 「你这话是在暗示什么?」他提高了音量,眉宇之间满是敌意,「我警告你,你不要因为自己的爱情失败,就想毁掉全世界的人。」 「我并没有暗示什么,你不必对号人座。」她的语气仍然冰冷。「只是想提醒你,好好顾好你那充满耐心且从来没有抱怨的妻子,免得有一天你连怎么失去的都不知道。」 「任雪霺,你住口!」他厉声喝止。「我的婚姻,不用你教我怎么做!」 「我是不懂婚姻,但是至少我知道,人和人之所以会结合,必需有一定的了解和默契,而不是一时的胡涂。」她锐利的目光刺向他,「然而,你真的了解你的妻子吗?」 「了解有用吗?如果没有包容、信任、尊重……」他迎向她的目光,「最后,下场也会像我们一样。」 「所以,不管赵晓爱做错什么,你都能接受,也不追究吗?」 「我相信她不会让我失望。」 「即使她不爱你?」 「任雪霺,你真是够了!」他怒视她,眼眸里的敌意烧成了火,「你不是晓爱,根本没资格揣度她的心。何况,你就那么肯定,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你更在意我?」 第六章 「我只是觉得可笑。」她又是一声冷哼,「你逃吧,欧凯恩,你以为可以逃到没有我的世界,却做了一个可能连你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选择,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在我看来,你只是自己不快乐,想拉着其它人陪你一起毁灭罢了。」他如刺猬一般的防备与武器又毫无保留地对她发动攻击:「你这种性格,任何人和你在一起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欧凯恩,你到底知不知道,其实你太太……」几乎要将真相说出口时,她却突然沉默。 「她怎么样?」 「算了……」她摇摇头,咬着牙,「你不会相信我的。」 「很好,你总算认清了事实。」他的怒意缓缓转为讽刺的笑意。是为她吗?还是为自己? 「你那种自虐式的爱,到最后,只会让人窒息。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真的是你爱过的人吗?既然你爱我,为什么要伤害我?其实你就只是利用我来证明你的虚荣心,好向这个世界炫耀,你身边有一个无论你怎么伤害他都不会离开你的人……」 「你有点良心!」她皱眉,心口的剧痛难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真正让你无论怎么伤害,都不会离开你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够了!现在争论这些一点意义都没有。」他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她,说:「总之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纠扯。任雪霺,请你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平静的生活。」 说完,他从反方向离开,以超乎她想象的速度。 因为,他深怕,只要他再多看一眼,心里就会有更多的不舍。 但是,他不知道、或不愿承认的是,当他还需要强烈的情绪与带刺的言辞来面对她,就代表她在他心里并没有变成一抹已云淡风轻的曾经。 她转过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眼里变成模糊的直线,眼泪不争气地落下,如雨一般。 挂回耳机,音乐仍是那首〈17〉,而那样的年华已离他们好远。 他们再也无法不顾一切地爱着。 可是……她不甘心啊。 在茫茫人海里,她哪能再找到一个与他一样的人?痛苦也好、受伤也罢,没有欧凯恩,她还有不顾一切的本事吗? 她恨他。 恨他的绝情,也恨他的懦弱……她巴不得他受到最严厉的报应,但是,她还是不打算离开他。 虽然他就这样丢下一句残忍的话,再次抛开了孤独的她,看不到此时她的眼泪与崩溃……但那又如何?她还是决定要踏着高傲的步伐,像从前那样纠缠在他的身边。 欧凯恩是她的,快乐与否、幸福与否,都应该有她参与。 她做了一个决定…… 欧凯恩,你就看着吧,你在情海汹涌中匆匆抓住的浮木,终究会让你坠入无边的地狱…… 而我,会陪着你一起走入地狱。 这就是我对你的爱。 【第三章】 夜。 任雪霺批阅完最后一份学生的作文,稍作整理之后,将厚厚一迭稿纸收进纸袋中,打算明日带回学校发还。 结束工作,她将自己扔进沙发,以极度放松的姿势躺着,并且对着身后大喊了一声:r我的手好酸喔!」 一片沉静。 「喔,我忘了。」她苦笑,「我已经是一个人了。」 那是多久以前,每当她改完作业,躺在沙发上低呼手酸,他便会靠在她身边,让她枕着他的大腿,并且小心翼翼地为她按摩每一截手指? 他的手很大,动作却格外小心,总是能让她备感放松却又不弄痛她,专业的程度连外面的按摩师都比不上。 可惜。 今后无论她手多酸,心多痛,他都不会再出现了。 而且,那一双细腻无比的大手,更有可能正握着赵晓爱的手。 她捧着头,发出尖锐的吼声。 「欧凯恩,你够狠!」她愤愤地捶打着沙发,眼泪也以发狂般的节奏坠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 她就这么一个人哭喊着,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指间因工作过度的酸麻都再也感受不到为止。 狠狠地发泄过后,她起身打开一旁的手提包,打算将放着作文簿的纸袋收人,却在包包的底层发现一张纸条。 小爱0935xxxxxx 她抹去眼角的泪痕,再确认了一次。 是赵晓爱留的纸条?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算了,不重要,也恰好解决了她的问题。因为,她正想找一天去酒吧,看看能不能再遇到赵晓爱。 她说过的,她不打算让欧凯恩好过。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您好。」电话那头是赵晓爱稚嫩的嗓音。 「请问……是小爱吗?」 「我是。啊……你是shirley!」赵晓爱立刻认出她的声音,「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 「你先生在你旁边吗?」她小心翼翼地确认:「你方便说话吗?」 「没事的。」赵晓爱非常雀跃。「找我有什么事?」 「有些事……想找你聊聊……」 「当然好啊!」 「方便约个时间吗?」 「那么就……现在?」 「现在?」 「是啊,你住哪里?我去找你。」 「我……」她没料到赵晓爱会那么直接,「没关系,不用那么麻烦,我们约在上次那间酒吧,好吗?」 「没问题,我马上到。」 一个小时后,她来到酒吧,赵晓爱已经点好酒等着她。 「很久不见。」见她出现,赵晓爱甜甜地笑着。 「很久吗?」 「不见你的日子都显得特别漫长……」赵晓爱比她想象中更会说情话。这些话,欧凯恩也听过吗?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而已。」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赵晓爱为她倒了一杯酒,笑意更深了,「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是你要的。」 「我不相信。」至少她和欧凯恩并不是因这样而在一起的。 「现在你可以试着相信。」 「我没忘记我上次最后问你的问题。」她喝了一口酒,问:「你这样做,你先生怎么办?」 赵晓爱直截了当地说:「我可以和他摊牌。」 「可是,你不是说过,你之所以会和他结婚,是因为不想让人发现你喜欢女人。」她不解地看着赵晓爱,「你们才结婚多久,你就想打破对自己的约束,这样好吗?」 「当时我又不知道会遇见你……」 「那么,你为什么下定决心和他在一起?」 「不到一年以前,我爸爸请他来设计我们在天母的新家。」赵晓爱平静地说着并不很久前的回忆:「我爸爸很喜欢他,因为他的设计很有特色,而且想要什么样的风格、材质,一说他就懂……看他很有工作热情,人也很不错,和家人都处得来……所以,我爸有意撮合我和他……」 「所以,你就答应了?」任雪霺闪过一丝未被赵晓爱察觉的纠结。 「我并不讨厌他……虽然我知道,我不可能会对他产生情愫……可是,这样的关系就算有多糟,也不会像两个女生手牵手走在路上受到许多人指指点点吧?」赵晓爱叹了一口气,将杯中液体一飮而尽,「那个时候,我刚和前任女朋友分手,她是个还在念大学的女孩。我们分手的原因……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她受不了我们在一起时所需要承受的异样眼光。我们都不敢面对家人,总是需要闪闪躲躲的。如果我的选择都是女孩子,这个问题就会一直存在……要彻底解决,就得试着去喜欢男生,也就是一般世俗能够接受的感情……」 第七章 如果不是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任雪霺大概已经嘲讽地笑出声。 不是为了赵晓爱,而是欧凯恩。 欧凯恩,你想逃离与你太过相似的灵魂,匆促之间做了决定,却还是选了一个和你一样,把婚姻当作借口的女人。 见她没回话,赵晓爱继续说:「所以,我才试着多和他聊天,找出可以欣赏的优点,想制造一些机会。后来,有一次他工作结束离开我家,我爸要我送他到停车场,他问我要不要试着交往看看……然后……我答应了……一切就那么顺理成章地开始,我们约会、牵手、亲吻,虽然没有我和女生在一起时会产生的火花,但也不致无法接受……」 牵手?亲吻? 他们是夫妻,这些行为再自然不过,任雪霺早就在心里提醒过自己无数次,但是,当赵晓爱的言辞在她脑海编织成真实画面,却像是剧毒在瞬间发作,让她痛苦得就要喘不过气来。 欧凯恩和赵晓爱睡在同一张床上…… 欧凯恩和赵晓爱互相拥抱…… 欧凯恩和赵晓爱彼此依偎…… 欧凯恩和赵晓爱…… 赵晓爱……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理所当然地占有欧凯恩,还有本该专属于她任雪霺的位置? 而且,你根本不珍惜…… 耐着情绪,她为赵晓爱倒酒,想诱使对方说出更多她不知道的事实。「于是,他就向你求婚了?」 「我都不记得当下到底有什么感动或者特别,就只是一个与你不算陌生的人很平静地交代:『欸,那就这样喔,我们两个会在一起比较长的一段时间。』而我的反应也就只是:喔,那我知道了。」赵晓爱谈欧凯恩时的平淡,对比和任雪霺谈话时的热情,可以很明显察觉她真的没那么在意欧凯恩。「可惜,我果然是个不懂得规划未来的人吧,当下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之后就暂时不用面对女人之间的问题……可是,我真的没想到,马上又对女人动了心……」 「所以,先前你决定投入的婚姻就不管了?你先生怎么想,也无所谓?」 任雪霺紧皱着眉,「我很纳闷,你先生是加班还是怎样?你这么晚出门,他完全没有任何怀疑?」 「今天你打来的时候,他刚加班回来,连澡都没洗,倒头就睡。」赵晓爱不在乎地说:「我摸黑出门时他随口问了一句,我就告诉他,有个姊妹心情不好,需要我陪她聊聊……他也就没多说什么了。」 就连欧凯恩都不介意她独自在深夜里出门,这种婚姻,岂不可笑? 「你从来没有爱过他?」任雪霺再确认一次。 「和男人……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是爱。」赵晓爱的手又不安分地拂上任雪霞的脸颊,「但是你知道你和他有什么不同吗?我对你的过去并不了解,也不曾参与你的生活,甚至,我们并没有很长的时间去了解彼此……我唯一能凭借的,是冲动。这股冲动让我有勇气靠近你、与你说话,甚至冒险推翻我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伪装,我可以什么都不要,shirley……只要能再与你靠近一点。」 她懂赵晓爱所谓的「冲动」,毕竟,当初她和欧凯恩之所以会在一起,也有一部分是凭着年少无知的冲动。 但她还是不能理解,她身为一个女人,为什么会成为让赵晓爱放弃婚姻的唯一理由? 女人和女人…… 这样的感情她不是没有见识过,在高中校园任教了几年,许多女孩的确会找她谈论对于其它女孩的爱恨情仇,言辞、情绪锐利的程度,不亚于男孩和女孩间的恋情。 而且,她们必须要面对更多的社会眼光与世俗压力,也难怪爆发时总会难以收拾。 她对任何形式的感情一向尊重,只是当女人的感情投向自己时,她还是无法接受。 算了,这不是重点,也不是她约赵晓爱出来的原因。 她轻轻推开赵晓爱的手,左手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伸进手提包内,然后,她不置可否地问:「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冲动的?」 「我说不清……反正,能说清的,就不算爱情了。」赵晓爱暧昧地笑着, 「如果非要一个理由,就是你独自喝酒时带刺的受伤模样,让我感到疯狂。」 「那时我的确心情不好,但这样就可以看出我带刺吗?」她冷笑。 「你被男人所伤,你觉得痛苦、不堪,可是从你眼里可以知道,你并没有打算放弃。」对女人,赵晓爱果然很是了解,「你的瞳孔里有火,名为同归于尽的火。」 那么你应该小心,赵晓爱,这把同归于尽的火,也会烧向你,要你陪葬。 她看着赵晓爱,一字一句不着痕迹地在心底掠过。 「所以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喜欢你的。」她说的是实话,「我心里有的是一个男人。」 「shirley……当你在燃烧的时候,有想过后果吗?」赵晓爱沉默。 后果? 她当然没想过,包括此时此刻,那一把复仇的火…… 「你不说话,代表默认了。而我和你一样,不愿去想后果。」赵晓爱露出理解的笑容,「你的眼神、你的反应,让我知道,如果你毫不保留地投入恋爱之中,会是很狂热的……我很想,拥有你的狂热。」 说实话,赵晓爱很了解她,如果她们不是现在这样的关系,或者她和赵晓爱会变成很要好的朋友,应该会很聊得来才对…… 偏偏,这机会大概永远都不会有了。 「我不懂得和女人谈恋爱。」 「那么你一开始就懂得和男人谈恋爱吗?」 「我以为那是本能……」 「那是社会告诉你的,你应该有的本能。」赵晓爱更靠近她,轻抚的手已从脸颊向下游移,扫过她的粉颈、胸口,最后停在她纤细的腰间,「如果你不试,怎会知道没有可能?」 忍着不适,任雪霺说:「你试着和你先生在一起……」 「但是我失败了。」赵晓爱的脸贴近她唇边,她可以清楚感受到那股蒸腾的气息。「那么,这次能不能换你试试看呢?」 「我该怎么相信你?」她强压下心中的抗拒。 「我都已经想为了你抛弃婚姻了,你还要我证明什么呢?」 赵晓爱有些急了,再一次捧起她的脸颊,印吻在她唇上。 双唇碰触的那一刻,她想起欧凯恩,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说,「吻」是最能测出相爱与否的试验。 在这之前,除了欧凯恩,她从没有吻过其它人,他的吻对她来说像火种,是烧烫的,每一碰触,就会焚烧至全身,连心跳都是沸腾的。 每一次亲吻,她都会揽紧他,把自己镶嵌入他的胸怀,直到彼此熊熊燃烧起来。 现在贴紧她的,是张女人的唇,烧不起火,也勾不动她的心跳,只是四片湿润的皮肉相触。 她必须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把赵晓爱推开。 见赵晓爱十分投入于这个吻中,她的左手又伸进手提包中,取出已预录多时的手机,并悄悄将镜头往两人面前一放。 在赵晓爱还未察觉之前,随即又不着痕迹地将手机收回包包之中。 第八章 任雪霺在午休的空档盘算着该何时让欧凯恩知道真相。 赵晓爱对她的感情已渐「稳定」,急着对她承诺,也计划和欧凯恩离婚。 她想着,该等赵晓爱说出口,还是由她来说,并在同时间笑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就是她的计划,复仇。 是一段爱情的顿点,下一个转折的开始。 「妻子与生命中的最爱成为一对」,对欧凯恩会是多大的打击? 正当她沾沾自喜,并沉溺在爱恨交织的情绪中时,手机屏幕显示了欧凯恩的来电。 很短暂,她还来不及接听,便切断了。 他想找她?还是不小心按到的?这么说来……他没有把她的电话号码给删除?短暂的来电如逆袭的浪涛,在她的心底拉锯扰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一个人的在意与否,从涌生的问号数量,便可以轻易得知。 没多久,手机再次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者却是赵晓爱。 「喂。」 「shirley……」电话那头传来甜腻的嗓音。 「怎么啦?」她很努力地柔声响应。 「你今天课多不多啊?辛苦了……」赵晓爱的笑声如悦耳的银铃,「我现在在百货公司喔,挑礼物给你……」 「不要破费了,我是说真的。」因为,她对赵晓爱并不是认真的。 「说钱就太肤浅了,那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是想看你收到礼物时高兴的样子。」 说实在的,赵晓爱一点都不在意花费的问题。 几次谈话中,任雪霺知道了赵晓爱是个不太需要为生活烦恼的千金小姐,父亲虽非大富大贵,但经商也算是小有成就,并不强迫她一定要有份稳定的工作。嫁给欧凯恩以后,她也没有外出工作的打算,整天不是在家闲着,就是和姐妹淘出门逛街购物。 顿了顿,任雪霺的情绪像是飞扬的粉尘,紊乱无序,问:「所以这些话,你也对他说过吗?或是,他对你说过?」 就算是装模作样的,欧凯恩可会每天每夜都给赵晓爱一个吻?就像以前给她的,紧密相连的深吻? 她脑海里又有了一些幻想的画面,虽是幻想,每一个细节却又如此真实……在车里、床前,或是在出门的前一刻,欧凯恩和赵晓爱以夫妻的实质名义印吻在对方的唇上…… 在众多的爱情故事里,有着「日久生情」这样的情节,欧凯恩和赵晓爱拥有最能接近对方的资格与理由,朝夕相处以后,夫妻之名,难保最后不会变成夫妻之实。 为了不让欧凯恩有机会变心,所以,她能做的竟是……勾引他的妻子? 「当然不会。」赵晓爱不假思索地接口:「他又不是你。」 「喔。」任雪霺简短回应。她应该庆幸吗? 「你吃醋吗?」 「为什么?」任雪霺感到啼笑皆非。 这个问题,她该如何回答? 「你放心啦,shirley,我说我要你,就会给你一份幸福的感情,我和那些男人不一样的。」赵晓爱又给了一次承诺,毫不吝啬的:「你乖乖上课,我会准备很大的惊喜给你。」 收了线,任雪霺走到走廊上的飮水机前,冲了一杯热茶。 热气蒸腾,就像是恋人们的鼻息,难分难舍。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一声冷哼。 她与一个女人放肆地谈情说爱,对方沉溺在热恋的甜蜜与狂热中,但对她来说,只是为了用来伤害她心里真正爱的人。 手机再次响起。 这次是欧凯恩,而且响了许久都没有切断。 「喂。」她接起电话,故作平静地响应。 沉默了一会,欧凯恩才很艰难地开口:「是我。」 「我知道。」她冷冷地说:「什么事还需要找我?」 「我……人在医院。」欧凯恩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我从客户的跃层摔了下来……」 「你人还好吗?」她惊呼:「伤重不重?!」 「没什么外伤……只是头很痛……我……」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开口:「我……不想待在医院……那个……我……」 「我知道了。」到底是曾经一起生活的人,他不需要多说什么,她就能明白他心里想的。她问:「在哪家医院?」 「平安医院。」 「我马上到。」 放下电话,任雪霺冲回办公室,匆忙拎起桌边的手提包,飞也似地向校门奔去。 一个小时后,欧凯恩回到家里,躺在宽阔的双人床上,感到舒服许多,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房门开启,任雪霺端着一杯热牛奶进来,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杯子,静静喝着,并回想着前不久才发生的意外。 今早他去拜访客户,那是间跃层,他们站在二楼,讨论收纳的部分该如何设计,他爬到高处查看,却不小心踩空,一坠而下。 触地那刻,他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眼,伴随而来的却是头部剧烈的疼痛。 他环顾四周,陌生的氛围让他不安。 直到看见手上注射的点滴,对自己的所在位置才稍稍有了谱,却也加深了恐惧。 见他转醒,女客户很焦急地上前关切:「欧先生,你还好吗?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把我吓死了……」 「我……」他皱着眉,「其它地方都还好,就是头很痛。」 「医生说,你除了手脚上有些瘀伤之外,清醒之后还需要再观察一阵子,确定没有脑震荡的情形后,才可以出院回家。我帮你叫医生吧……」 「没关系……我头真的很痛,想再休息一下。」他轻抚着额头,「既然没什么大碍,你就先回去休息吧,等我好一点之后,会再去拜访你……很抱歉,是我没有注意,耽误了你的时间。」 「千万别这样说,没有注意你的安全,也是我的疏失。」这个女客是明理的人,非常客气地应对着:「那么,请你好好休息,装潢的事,没有那么急,我不会催你的。」 「谢谢你,陈小姐。」 送走了客户,欧凯恩故作的镇定开始崩解。 大学时代,他也曾从高处坠落,受了相当严重的伤,还因此在医院躺了一个多礼拜。 所以,对医院,他一直怀有不好的印象,此时更难独自处在这个陌生的空间,于是,他拿起手机,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打开电话簿。 完全没多想,他就对着那熟悉的号码按下拨出键。 任雪薇接通中 当这六个字在屏幕上闪烁,才想起,他并没有资格找这个女人。 颓丧地切断电话,他重新打开电话簿,拨给赵晓爱。 过了很久之后才接通,「凯恩?」 「晓爱,」忍着痛,他说:「你能来平安医院一趟吗?我工作时受了伤,从跃层摔了下来。」 「啊!怎么会这样?」言辞很讶异,但赵晓爱的语气却没有太过焦急的感觉。「你还好吗?」 「没有什么外伤,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观察看看有没有脑震荡。」他再问了一次:「你可以来陪我吗……」 可是,他却无法把自己对医院的恐惧告诉她。 男人最怕的,就是被人发现弱点,除非是可以依赖的人…… 赵晓爱是他的妻子,他应该对她敞开心房,但是……他没办法。 第九章 「怎么办?我应该赶快赶过去才对……」赵晓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可是我爸爸这里也有状况,他好几天都没睡好,感冒了,我妈刚好又不在,只有我能照顾他……」 其实,赵晓爱才刚和任雪霺通完电话,正在百货公司挑礼物挑得起劲,既然欧凯恩的伤势没有想象中严重,她实在没有心思去关注他。 「这样啊……」疼痛似乎更严重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没关系,你先顾爸吧,我没什么事……」 「那你自己多保重喔,等我忙完会马上去找你。」 「没关系,慢慢来。」 收了线,欧凯恩无助地在床上喘气。 刺鼻的消毒水味顺着鼻息冲上脑门,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让他险些呕吐。身体越来越不堪,精神越来越痛苦,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抛下自尊与迟疑,又拨了一次电话。 所以,才会是任雪霺到医院陪伴他,并送他回家休息。 他在等她说话。 反正,她一定又有各种说辞来数落、嘲讽他,而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余力反驳了。 只是,杯中水就快见底,她竟然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坐在窗边,透过梳妆台的镜子,带点同情地看着他。 「你……没想说什么嘲笑我吗?」 「我要嘲笑你什么?」她抿唇,看起来正压抑着情绪,「在这个时候,你温柔的妻子一点用处也没有,还要我这个前女友照顾你?」 「我……」 「你希望我这样笑你吗?但……不管我说什么,这都是你的选择不是吗?」 「是……是我自己选择的。」他低下头。 可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分,陪着他的还是她。 「赵晓爱呢?」 「她爸生病了,她在照顾他。」 「喔。」任雪霺知道赵晓爱会找借口不去陪他,但她还是故意问了。 不只如此,她手机里存着赵晓爱对她告白的录音,以及两人接吻的画面,只要她把这些证据交给他,他就得接受残酷的真相。 他必定会觉得痛苦,甚至会更加恨她,这就是她用计让赵晓爱出轨的主要目的。 爱恨交织,总比平静无波来得更有价值。而在这种情形下,他永远都将没有机会将她放下,或者忘记。 如果要说出真相,在欧凯恩最脆弱的当下是最好的时间点,但她却什么动作也没有。 是不是因为在发生危机时,欧凯恩想到的还是她呢? 看着欧凯恩满脸病容,她是真的有点同情他,虽然她一开始完全不是这么想的。 她不得不承认,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她完全忘记了下午还有一堂课,也想不起她心里那带着恶意的计划,占满内心的,是对他的担忧。 她记得他大学时曾从高处坠落,她知道他害怕待在医院……所以,他还好吗?身体撑得住吗?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于是,她放下一切,来到医院,陪在他身边,为他办理手续,最后,还带他返回住处休息。 这样的感觉,就像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只要彼此没有争执,她一直是最懂他的人。 爱情最美丽的样子,总不是在炽烈燃烧的那一刻,而是两心最接近的时候。幸福的立基点其实就这么简单,但也因为太容易做到,所以人们才总以为是假的,转而把希望放在不切实际的至高点。 透过镜子,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着他了。 镜子里的欧凯恩,戴着一副黑色粗框眼镜,却丝毫不影响他柔和而俊秀的脸部线条。 从外表来看,他是个温柔谨慎的成熟男子,予人稳重且可靠的感觉,但是在性格上却恰好相反…… 唉,也只有像她这种曾经很贴近他生活的人,才会见识到他如「刺猬」一般的原形吧。 同理可证,他对赵晓爱越客气,就表示两人之间越陌生。 他放下杯子,紧皱的眉不曾舒缓,于是,他以双手按摩眼窝,不适的情形却似乎没有好转。 抬起头,他发现她的目光不曾从他身上离开过。 「我……」他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道谢吗?以他们之间的熟识,并不需要这字词;不道谢吗?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女朋友,现在帮了他的忙,他不应该有所表示吗? 还在挣扎,她却先开了口「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我……」面对她的质问,他竟感到愧疚,「对不起……我太专注于思考,一个闪神……就……」 「头还很痛,是吗?」 「很痛。」 她起身,打开床边的小矮柜,从熟悉的位置拿起薄荷棒,在他身边坐下。 她转开薄荷棒,轻轻搽他的太阳穴,以从前他为她按摩时的力道,为他缓解不适。 细致的手指在他的皮肤上滑动,他的心像是毛巾,被狠狠地拧了下,滴落的心情,带着苦涩。 他闭上眼,不敢去看她那双和他极为靠近的眼睛。 「有好点吗?」她的手顺着他的脸部往下移,开始按摩他僵硬的肩膀,「放松一点。」 即使不看她,来自肩颈的触觉,以及她轻柔的言辞,仍无可遏止地从心里拧出更多默契与共存的痕迹。 他叹了一口气。 「怎么,还是不舒服吗?」她暂停手上动作。「还是你比较会按摩。」 「没有……」他摇摇头,「我只是想起……」 「想起大学的时候,你也是不小心,才会从栏杆上重摔下来,在医院躺了很久?」她接着他的话,持续手部的按摩,「既然记得那件事,为什么不注意一些?」 然后,同样的画面在他们眼前一闪而过。 大学时,他和几个同学打了赌,内容是什么已不复记忆,只记得输的人得爬上操场后面那长长的爬竿,在上面唱完一首歌。 那一次,他输了。 爬竿对他来说并不是困难的事,但在众目睽睽下引吭高歌,就让他感到尴尬了。 他刻意挑了一首最短的歌,在爬竿顶端也不过短短两三分钟,他却觉得有如两百年那般漫长。 面对底下一群大男孩故肆的起哄声,他真希望一下爬竿就有个沙坑可以让他把自己埋进去。 就在歌曲即将结束,他也觉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手却不小心一滑,瞬间从高达三、四公尺的爬竿上坠落地面。 伤得很重,不只腿骨折了,还有轻微的脑震荡,让他痛苦不已,在医院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差点赶不上期末考。 她担心得不得了,每天都到医院探望他,也花了许多时间研究健康食谱,熬了许多强筋健骨的煲汤给他喝。 那时候的她,好温柔,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和动力。为了不让她过分担心,他很努力地让自己尽快好起来。 「当年你也是像现在这样,嘴里生气,却还是很关心我。」 「然后呢?」她笑得无奈,「我担忧你、照顾你、放不下你,最后你选的却不是我。」 气氛顿时僵住。 看着她无奈的面容,他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给她一个理解的拥抱。 「如果我们的相处能少点尖刺就好了。」 「不能否认,有许多相爱的人,总会利用互相伤害来证明彼此有多亲密。」 第十章 她关上薄荷棒,收回抽屉中,「我以为只要我们可以继续在一起,总有一天可以磨合出一套很好的相处模式。可是,是你把这个机会完完全全否决了,我已经没有那个立场了。」 他在床上躺平,薄荷的凉稍稍舒缓了不适。 「其实,在紧要关头,为了你,我可以奉上一切,包括生命;可是我却不能忍受在生活细节上和你的小小磨擦,不能包容,不愿改变,最后……也只好这样了。」 「欧凯恩。」她背对着他,但透过面前的镜子,还是能清楚看见她沉重的表情。 「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艰难地说出口:「你真的幸福吗?」 「我……」这一次,他居然无法立即回答。 「不要再做违心之论了。如果你连我都骗,还有谁能值得你信任?」她的表情还是一样,有着从不曾消减的眷恋,却又笼罩着一层不谅解与失落。「如果你真的幸福,你今天就不会打电话给我,而现在站在这里照顾你、为你擦薄荷棒的也不会是我。」 他并没有告诉她,其实他第一通电话想找的就是她。 他竟开始讨厌起这样优柔寡断的自己。 「雪霺……」他很想站起身,从身后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任雪霺望向镜里,与他同样厌恶起自己。 为什么,她不对他说出真相? 把那些画面摆在他眼前,然后,她可以自傲地对他说,因为她爱他,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所以她为他拿到了最好的证明:他选的妻子并不是真的爱他,总有一天会背叛他,不但不值得依靠,更不值得他托付终身,只有她任雪灵才是真正适合他的。 说啊,为什么不说? 可是……如果她是世界上唯一能让他相信的人,在他无助的时候只能依赖她,一旦她说出真相,他还会相信她吗?往后他又能信任谁? 她不敢承认,她的不忍已被挑起,只好强压下情绪,并说服自己说不出口的原因只是纯粹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 「你记得我们最喜欢的那首『my happy ending』吗?」她调适呼吸,低低唱着:「you were everything that i wanted.we were meant to be,supposed to be,but we lost it……」 听着熟悉的旋律,他开口和她一起唱下去:「all ot the memories,so close to me,just fade away……」 「然后,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她苦笑,「我们曾经什么都有的。」 「雪霺……」他终于忍不住,动作迟缓地下床,将她紧紧揽进怀里。 很熟悉的,无论是温度或是气息,他都可以清楚感觉到那个与他相似的灵魂正贴在他胸口,以及身上竖起戒备的细刺,伤了他也痛了她。 「欧凯恩,你这个拥抱是为什么?」她没有推开他,反倒把脸埋在他怀里,才不会被他发现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对不起。」一阵锥心的痛让他几乎要窒息。 「对不起?」她笑意里的苦涩又多了一份无奈,「是为了我吗……还是赵晓爱?」 「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这么冲动地否决我们之间的一切。」他感受到她在他臂弯里剧烈地颤抖着,「然后……又再一次把你我推向地狱。」 听了他的话,她叹了一口气,说:「你终于承认了……」 「其实我没有一天停止爱你。」他更加紧紧地拥住她,曾经费尽心力筑起的防备,还是因她而崩解了。 「为什么?」她笑着,却像个破碎的玩偶,没有任何血色。一颗不争气的泪,随着她的轻叹滑落至唇边,「要等到一切变成这样难以收拾的局面……你才有所领……」 语未毕,他以一个吻止住她接下来的话。 火焰从四片唇瓣之中窜出,此刻的狂烈不是浓情蜜意,而是难以沉淀的爱恨交织。 她恨、不谅解、无奈、狂乱;他爱、无助、愧疚、心碎……爱与恨一直都是彼此的反面,而他们始终无法分得清,也无法平静。 所以,只能紧紧捉住彼此,在对方身上汲取得以依赖的温暖。 她勾着他的颈,狂热地吸吮他的唇,像是要把这一年来的孤独一次讨回来似的,而他也同样疯狂地回应。 两人浓烈的呼吸搅热了四周的空气,每吸一次气,就是一次直通胸腔的焚烧。 他再也按捺不住,与她一起滚倒在床上。 烧吧! 人生终究那么苦痛,如果相爱的人到最后无法得到好的结果,这一刻就什么都别管,只要放肆地拥抱彼此、占有彼此,在对方身上刻下永难抹灭的印记,责任、罪咎什么的,都是以后的事。 他们十指交缠,而他的吻从她的唇,顺着颈部一路滑到了胸口。 他想解开那层烦人的阻隔,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却让他不得不停下动作。 拿起床边的手机,他俩都清楚看到屏幕上的来电者。 「是赵晓爱……」 他还在迟疑该不该接听,她已非常迅速的,再次勾住他的脖子,以双唇俘虏他的唇;当他以为那又是一个万分不舍的吻,抛下电话,她却露出尖锐齿白,毫不怜惜地朝那细致的皮肉上猛力一咬。 强烈的疼痛感让他倒抽了一口气,然后,就是一阵咸腥的温热。 她抬起头,他看见她的唇染上一大片嫣红,可见力道之大、伤口之深。 「你接电话吧。」她推开他,挣扎着走下床。 「雪霺……」 「你太太在等你。」 她为他按下了接听键,让他不得不去面对赵晓爱。 「凯恩?」 「晓爱。」 「你……有好一点吗?」 「我回家了,吃了药,有舒服一点。」 「喔,那么……我这边的事差不多了,待会就回去,要帮你带什么吗?」 「不用了。」 「那你先休息吧。」 「知道了,路上小心。」 收了线,欧凯恩一面抬起头,一面说:「雪霺……晓爱要回来了。」 眼前,已空无一人,他听到房外传来大门重重关上的声音。 唇上的抽痛随着脉搏跳动,就像他对任雪霺的爱,是那么强烈而不容忽视的存在。 这房里的一切,现在属于他和赵晓爱,却充满任雪霺存在的痕迹,每一处,几乎都可以见到两人的过往。 藏在心里的火,虽然刻意忽视,不代表已经熄灭。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甚至不让朋友在赵晓爱面前提起任雪霺,也表现得温柔体贴,是个没有缺点的好丈夫;他也以为有一天他终究可以习惯赵晓爱陪在身边的日子,一起过完没有任雪霺的余生…… 但是,他错了。 他甚至忘记了,方才与任雪霺拥抱的时候,要是被赵晓爱撞见,该从何解释起? 感情,若没有稳固的地基,无论使用多昂贵的建材,每加一块,都会增加倒塌的风险。 总有一天,他用谎言筑起的婚姻也会塌陷成废墟,坠落的石,刚好成为一座埋他的坟。 以后,该怎么面对赵晓爱呢? 任雪霺走出欧凯恩的公寓大楼。 第十一章 下午还有一堂课,她得在半小时内赶回学校。 在出租车上,她拿起手机,发现有十几通未接来电,来电者都是赵晓爱。 除此之外,还有一则简讯: shirley,打了几通电话都找不到你,在忙吗?我好想你。 买了很棒的礼物给你,下班后一定要call我喔。 讯息最后,还有一颗爱心图案。 蓦地,任雪霺发现,以赵晓爱的来电以及讯息传送的时间来看,赵晓爱先找的是她,而不是欧凯恩。 她几乎可以预见,他们的婚姻不会有美好的结果。 她应该要高兴的,但为什么双唇怎么样都无法上扬? 唇上还有鲜血余味,像铁锈的味道,在他们之间蒙上了一层被时光侵触的无奈,与无人闻问的废弃物无异,无论留存或是舍弃,都不够环保。 她确实把痛传递给他了,但是……痛罢,又能怎样? 「我依然爱着你」只是直述句,不构成任何情节上的转折,除了「懊悔」这样的潜台词会在他们底心低回,但也仅止于无波的流动,直至落幕。 【第四章】 在办公桌前,任雪霺反复翻看着她和赵晓爱的往来讯息。 赵晓爱毫不避讳透过文字表达心意,一字一句,都是对任雪霺的思念与依恋,句句热情而强烈。 投入真心的女人是这样的,为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甘愿奉上一切,作为献祭,包括自身,及至灵魂。任雪霺再清楚不过,因为她也是另一场爱情祭典的祭品。 手边有充足的证据,可以毁掉欧凯恩岌岌可危的婚姻。 为了欧凯恩,她把心编织成布满细刺的玫瑰花球,只要抛出,就可以看着他伤痕累累,更可以在他心里留下一个永恒不灭的印记。 用有限的生命,实验「镂骨铭心」的可能与否,她认为再值得不过,却迟迟没有出手。 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命的同情与不舍会袭上心头? 上课铃响,截断她纷乱的思绪。 她起身,拿起课本,往教室走去。 这样也好,专心投入工作,面对那群青春洋溢的大孩子,总能有效暂时忘却心中的不快。 她飘逸的字迹在黑板上飞扬,底下的学生正辛勤地做着笔记。 大热天的,不是该在阳光下呐喊,尽情挥洒汗水,好好享受人生? 可是这群年轻的孩子,却为了几年后的一道升学窄门,被迫关在狭小的教室里打拼。 说是为人生努力,却感觉有些对不起本该是无忧无虑、放肆遨游的青春。 她心里清楚,台下四十多张稚嫩的面孔,有一部分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能做什么,只是跟着所有人在书本里茫然地搜索,再看看成绩单能把自己带到哪个该去的地方,另一部分的人,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却不一定能在学校得到滋养梦想的养分,只能像个囚犯般被困在小小的教室里,一不小心,梦想就永远只是梦想;剩下的最后一部分,大概才是真正能从书本里找到趣味的人。 这个年纪,热血奔放,有许多刚萌生的情感,也充满对世界的好奇与期望。 然而,台湾的教育及课本上所阐述的知识,却无法满足他们这方面的想望。 就像当年的她,只能以肉身去闯、去试,却不一定能找到答案。 刚好,今天的课程进度已差不多了,她放下书本,想和学生们聊聊其它话题,让大家有精神些。 岂料,教室后方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巨响,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循声转过头。 「妈的!」坐在最后排的林士杰从位子上跳起,双手抚着脸颊。 「林士杰,你们在干什么?」 「老师,苏可君呼我巴掌!」林士杰一脸满盈的怒气,狠狠瞪着坐在旁边的苏可君。 「苏可君,你为什么动手打人?」 苏可君站起身,却没有回答任雪霺的问题,反而举起手,再想往林士杰另一侧脸颊挥去。 林士杰捉住她的手腕,吼着:「你够了没有?!」 「放手!」苏可君像是失去理智般,伸出另一手攻击他。但是,身为篮球队队长的林士杰终究不是好欺负的,这次他已有了防备,灵活地闪过,并捉住她另外一只手。 她的力气不及他,又不肯收手,不死心地抬起腿,往他胯下撞去。 林士杰轻松闪开,却也被苏可君一连串的行为给惹火了,将她往墙上一推—— 「你够了没有?!」 「停止!」任雪霺走下台,挡在两人之间,提高了音量,说:「你们能不能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师,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林士杰脸颊上是五道鲜红指印,可见苏可君下手之重。「我抄笔记抄得好好的,苏可君那个疯子就突然冲过来打我!」 一旁的同学跟着作证:「老师,我有看到,是苏可君先动手的。」 「我也有看到。」 「是不是读书压力太大了?」 同时之间,议论声四起。 「苏可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任雪霺看着苏可君。「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要用打的?」 苏可君冷冷笑着,虽然双唇上扬,眸里却是绝望且失落的,「对,我是疯子,我所有的行为你都不会懂……」 「你不要让我更讨厌你!」林士杰充满抗拒地看着她。 「反正你都已经讨厌我了,『更讨厌』和『讨厌』都是一样的,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从苏可君的表情,还有尖锐的言词,任雪霺大概猜得出是为了什么。 她要求苏可君道歉,但对方怎么样都不肯妥协,极度失常的,甚至还想对林士杰发动攻击。 任雪霺没办法,只能先将两人分开,要苏可君到走廊上好好冷静,并且在下课之后,约了对方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店坐了一会。 「老师,我没什么好说的。」苏可君虽然没有拒绝她的邀约,态度却仍然坚持,一副无惧且不容侵犯的模样。「如果你要我道歉,那是不可能的,我宁可被记过。」 「道歉并不代表是对林士杰低头,而是要你学会保护自己。」她语重心长地说:「现在你还是学生,在学校伤人,顶多就是处罚一下,然后私下解决。可是你出了社会以后,若再做出同样的行为,是会吃上官司的,你知道吗?就不是记个过或跟老师聊聊天那么简单了。」 「我没想那么多……」苏可君低下了头,「我只是觉得不甘心。」 「可君,你喜欢林士杰,是吗?」她直接说出了推测。 林士杰是个爽朗的阳光大男孩,在球场上英姿飒爽,是不少女学生心目中的超级偶像;而苏可君是成绩优异的年级模范生,身为混血儿的她如洋娃娃般美丽精致,两人看起来十分登对。 「我……」苏可君的双手微微颤抖,「我从高一开始就很喜欢他……可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看都不看我一眼。」 「林士杰知道吗?」 「我和他告白过。」苏可君的脸色一沉,「可是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仍然是他女朋友。」 「所以,你就打他?」任雪霺问这个问题时,眼前的苏可君彷佛成了痛咬欧凯恩,双唇染血的自己。 第十二章 「我觉得不服气啊!」苏可君双手埋在黑色的百褶裙里,下意识地揪扯着,「老师,我一点都不比那个女生差,读的学校比她好,功课比她好,甚至有很多同学说我长得比她好看……我真的不知道我输在哪里。」 「也许,很多地方你都赢了,可是有个最重要的部分你输了。」任雪霺直指问题的核心:「那就是,种种你认为你赢的地方,在林士杰心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个我早就想过了。」苏可君一声冷哼,「老师,我对爱情并不是一无所知,我知道两个人之所以会产生火花,不是他人所能理解的,也是无法描述的,那是默契,也是直觉……」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这么不理智呢?」看着苏可君,这个问题她竟问得有些心虚。 「我说啦,我不服气,然后就会尖鋭看待他的一切。」苏可君捏着吸管,大大地喝了一口沁凉的红茶,彷若希望能舒缓波动的情绪。「所以我就想,让他讨厌我也好,至少他每每想起我、看到我的时候,心情就会有所波动,那么,在他心里,我就不算是个路人。」 唉。 任雪霺在心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女孩……怎么和她一样? 但是,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别人的问题,总是容易得多。 「可君,恕我直言,老师觉得你还是不懂爱。」她的语气严肃。 「我不懂吗?」苏可君提高了音量,眼神透着忧伤,「因为喜欢林士杰,我已经做了多少失去理智的行为,我居然还不懂爱?」 「爱情萌芽的时候,不管有没有和他在一起,你所有的念头都是与他有关的;你心跳疯狂,巴不得自己的灵魂能和他合而为一。」她握住苏可君的手,「然后呢,为了这个念头,你做出许多缺乏理智的事,好的坏的都无所谓,你只要他的生活里有你。但是,爱真的是『有你』就够了吗?」 「不然呢?只有一个人的爱,还是爱吗?」 「我这么说好了。如果你真的做了很多让林士杰觉得讨厌的行为,也影响到他的生活了,他功课退步,甚至在球队的表现也很不好,今年的全国高中生篮球大赛他吃了败仗,最后……上不了他理想的学校……」她看着苏可君,「可君,这样你会觉得高兴吗?」 「我当然会……」原本急着回应的她顿了顿,被任雪霺握住的手从紧绷慢慢放松,她垂下眼睫,幽幽地说:「我当然不会觉得高兴。」 「所以喽,既然你不会觉得高兴,何必做那些事呢?」她笑,「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如果你真的喜欢林士杰,也希望他可以更好的话,应该有更好的方法才是。而且,要是你能以朋友的身分给他更多鼓励与支持,我会觉得你比他身边的女孩还棒。」 「为什么?」苏可君不解地看着她。 「因为,你学会了,真正的爱不一定要对方意识到他的世界里『有你』,仍能深切地感受到温暖。」她收回手,充满信心地看着苏可君。 「我……」苏可君的眉头深锁着,「老师,我不觉得我有那么伟大。」 「没关系,每个人都是一面爱着一面学习,连我都是。」是啊,她告诉苏可君的每一个建议,都是她做不到的,所以,她实在分不清,到底是在开导苏可君还是在开导自己。「总有一天,我们都可以更成熟地面对感情。」 苏可君很敏感地注意她的措辞,「老师,你说『我们』,那是指……」 「你以为当老师的都很完美吗?那可不。」她保持着笑容,「我也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所以,我不想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跟你说一些老生常谈,或是告诉你在这个年纪不应该谈恋爱之类云云……我不想说谎,因为我当年也是像你这样……对爱,一路摸索,一路伤……」 「然后呢?」苏可君显得好奇,「现在你已经得到好的结果了吗?」 「我呢……」她眉宇间掠过一丝惆怅,但很快回复笑意,「像你一样,还,在努力学习。」 听了她的话,苏可君陷入了沉思之中,沉默了好一会。 凝结的空气里只剰下店内播放的爵士乐,她们各自在心里处理那块最难以面对的感情伤口。 任雪霺轻啜了一口咖啡,心里却不知道该佩服自己还是嘲笑自己。 她以一个成熟大人的姿态,冷静为学生剖析爱情的利弊得失,并用引导的方式让对方明白不同形式的爱与付出,不知情的人会真以为她是一个够稳重、也懂得为学生着想的好老师。 然而事实上,她的爱情,却也是一塌糊涂。 如果苏可君出手伤人的行为并不可取,那天她狠狠咬了欧凯恩,还有种种的报复行为,是不是更不应该? 扪心自问,她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相爱,她却成了他婚姻的第三者,而且是「双重」的第三者,无论是欧凯恩或是赵晓爱,她都选择纠缠。 站在她的立场,一切肇因于他的冲动,如果他与赵晓爱签订结婚证书以前,能多思考一会,就算只有一秒也好,也许,她的爱就不会被压在层层解不开的罪恶之下。 但是,如果她也反求诸己,就像她引导学生进行自我反省一样,难道她就没有任何错吗? 相爱的一路上,她要是有赵晓爱十分之一的温柔,或是懂得柔声安慰,能够修正与人硬碰硬的个性,她和欧凯恩可能走到分手的地步吗? 再者,一如她方才对苏可君说的,如果她真的爱欧凯恩,无论她在不在他身边,都希望他能够真的走出过去的阴影,得到平静而安稳的生活,她就不应该假意接受赵晓爱的告白,并以此为武器,向他做最残忍的报复。 如果她爱他,就不应该以伤害作为她表达爱的方式…… 可是…… 当初决定与他玉石俱焚的执着哪去了? 她为什么觉得举棋不定、进退两难? 心纠结着,身后的呼唤声打断了这一对为情所困的师生。 「可君?」清脆的女声由瑞测转为雀跃,「可君!」 任雪霺背对着声音来源,本能地转过头,但接下来映入眼帘的画面让她与发出呼喊的女人都停下了动作。 「小……爱?」 「shirley?」 「小爱表姊!」苏可君起身,以轻快步伐走向赵晓爱,亲昵地挽住她的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认识我们老师吗?」 「她是你老师啊?」赵晓爱迟疑了一瞬,说:「我们是……朋友。」 苏可君起身走到赵晓爱身边,脸上也浮现一丝怀疑的神情。「你居然是雪霺老师的朋友,都没听你提起过。」 该死! 任雪霺在心里低咒了一声。 万万没想到苏可君是赵晓爱的表妹,而且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碰面。 苏可君对赵晓爱说出了她的本名,看来,情况有点危险。如果赵晓爱回家以后告诉欧凯恩,那么……真相就像连环的剧情,一环扣着一环,要不了多久就会曝光……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她还没想好下一步应该怎么走,绝对不能让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第十三章 「怎么了?」赵晓爱看着任雪霺,亲昵地笑着,「为什么下课了还约可君到这里见面?她在学校做错什么事了吗?」 任雪霺想,该赶快找个机会脱身,在这里多待一秒就让她多一分不安,偏偏今天她已经答应赵晓爱的邀约。 所以,她只能大事化小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可君最近有点心事,所以拨了一点时间与她聊聊。」 「可君,我知道了,是为了你喜欢的男生吧?」赵晓爱倒是很了解苏可君,马上就猜中她的心事。 「表姊……」 「我不是说过了,喜欢,就去争取?」赵晓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趁着苏可君不注意,对任雪霺使了一个眼色。 看来,物以类聚这个道里是完全站得住脚的,同桌的两个女人与一个女孩,都有为了爱不择手段的明显性格。 在这样紧绷的氛围里,任雪霺居然还可以想出「夺爱三人组」这样可笑的名称,连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 「可是,表姊……我动手打了他。」苏可君诚实招认了。 「你打了他?唉呀,你怎么这么傻!」赵晓爱轻轻拍了苏可君一下,「这样对方会更不喜欢你。」 「小爱,你和可君好好谈谈,我们可以下次再约……」任雪霺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再多待下去,她站起身,礼貌性地对赵晓爱点了个头。 「那怎么行,我电影票都买好了。」赵晓爱焦急地拉住她的手。 「表姊,你和老师要去看电影?不是巧遇?」苏可君的笑容突然变得不自在,方才短暂浮现的怀疑神色又出现了,「表姊夫呢?你才刚结婚欸,不用回去陪他吗?」 「他工作很忙,所以我只好自己杀时间了。」 「那我陪你去。」苏可君的语气刻意,甚至主动挽起赵晓爱的手,「我想和你聊聊心事,就不用麻烦老师了。」 赵晓爱反问:「你今天不是要补习吗?」 「我……」 「别这样,你乖乖去补习。」赵晓爱柔声说,「等你放假了,我再去找你,好吗?」 「可是……」 「听我的话。」 「表姊……」苏可君又确认了一次:「你只是要和老师看电影吧?」 「嗯。」赵晓爱点点头,彷若无事地说,「看场电影而已。」 「真的?」 任雪霺感受到苏可君在话语里的不对劲,「可君,怎么了?」 「我……」她欲言又止,随即摇头,「算了,没什么。」 「可君,你好好读书,我的事你不用担心。」赵晓爱拍拍苏可君的肩,笑着说:「真要担心的话,就想想怎么修复你和那个男孩的关系吧!」 眼看无法脱身,任雪霺只好对苏可君再叮咛了几句:「可君,我今天和你说的话,希望你可以好好想想,好吗?我对你有信心。」 「我……我知道了,虽然一时之间很难有太明显的改善,但是我会好好思考的。」苏可君的表情已不若开始谈话时的固执,应该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但是,苏可君仍然不放心地看了赵晓爱一眼,才转身离开。 「可君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望着苏可君的背影,任雪霺提出质疑。「她看起来怪怪的。」 「她只是不放心我在外面待得太晚啦!」赵晓爱简单解释后,随即紧握任雪霺的手,满是笑意的眼里漾着热恋中女人才会有的漩涡。「看来我们是有缘的,就算那天在酒吧没有碰到,今天也会因为可君的关系而见面。你看,茫茫人海里我们就是遇上了,可说是命中注定。」 「我认为可君不只是担心你的安全。」任雪霺并不是容易被哄骗的人,「小爱,你的事……她是不是知道?」 「她……」赵晓爱顿了顿,才说:「她只是怀疑,因为我一向和女生走得比较近,但是我从来没有承认。」 「那么,现在你打算让亲人知道吗?」 「我很想,我巴不得马上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最爱的人了。但是……」 赵晓爱对她坦承:「但是,这种事不能急,毕竟,不是一般的恋爱,得面对许多异样眼光和挑战,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计划,把冲击降到最低,好吗?」 赵晓爱的柔声安抚听在任雪霺的耳里,除了对欧凯恩感到心虚之外,并没有任何作用。 这个女人的情话从来不是她要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收了不下百封充满强烈爱意的信,也听了不少浓情蜜意的表白,她的心却不曾因此产生化学变化。 她无法爱女人,她是个异性恋者。 又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同性恋或是异性恋这种非一即二的分类根本无法确实定义她的性向,因为,她是个非欧凯恩便无法恋爱的女人。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能好好处理和欧凯恩之间的感情,非要制造一个她与另外一个女人相爱的假象,来逼他面对真相? 除了互相伤害,让两个人受伤的爱情成为三个人的毁灭,难道没有更好的方式了吗? 也许,不应该再这样下去了。 电影散场后,她和赵晓爱并肩走在依然热闹的东区街头。 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是小周末最重要的主角,在这里,爱情有许多不一样的调色,融入夜色以后,却都是最鲜明的色块,高调的、令人嫉妒的。 而她们之间的关系显得可笑,她却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shirley,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喝点东西好吗?」 「小爱……」 「怎么了?」 「在你眼中,爱情也是义无反顾的吧?」 「是啊。」赵晓爱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原本我决定要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最后还是为了爱情抛下一切……shirley,我为你冒了险。」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所爱的人离开了你,并且选了一段可以平平淡淡过完一生的感情,你会怎么办?」 「怎么了,shirley?」赵晓爱的眉宇之间袭上了一层担忧,「你还是没办法接受我吗?」 「不,我只是说假使……」此时此刻,她很难收敛心中油然而生的自嘲感,不知道赵晓爱是否察觉了?「爱实在是让人无所适从的化学物质,它可以成就幸福,也可能带来毁灭……却没有固定的实验式可提升成功的机率。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看待这个物质。」 「如果我所爱的人,对我来说是重要的,我就会不惜一切向她证明,我比她所选择的那个人更能带给她幸福。」赵晓爱握住她的手,说:「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实验式。」 「所以你不会选择祝福?」 「为什么我应该祝福?如果我不争取,那就什么也没有。」 「即使你种种的夺爱动作会给对方带来困扰?」 「爱情的过程虽带来伤害,但如果最后还是能萌生小小的希望,也就值得了。」 任雪霺沉默了,即使入夜的东区益发喧闹,她的思绪却仍然清晰。赵晓爱的念头,曾是她当初任性以为复仇是爱情的转折开始,从扭曲的心里堆起的,构成了今天她之所以会站在赵晓爱身边的理由。 第十四章 希望欧凯恩体会失去,她却觉得自己失去的更多。 复仇之神已倾听她的召唤,从最深层的绝望中呼啸而出,将爱与恨交融以后,质变成她不再熟悉的样子。 她有力量毁灭一切,却不代表不用付出代价。 任何交易对买卖双方都应当是公平对等的,她选择与欧凯恩一起坠落地狱,复仇之神也就夺回她爱人的权利,让他们的心被现实硬化成石,不再跳动也不再有温度,总有一天,会随着麻木风化碎裂。 爱,到底是什么?恨不是它的一体两面吗?无论得到哪一面,都算是拥抱彼此,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胸口传来的崩坍巨响却益发强烈,让人不寒而栗?要是入夜后晚风更甚,将所有的碎屑吹向天边,她该怎么办才好? 那时候,她还剩下什么? 一个个倒挂的勾,以最尖锐的部分刺进她的瞳眸,视线所及之处瞬间染满透明的血,不再明晰。 「shirley?」 「对不起……我……」 「你还好吗?」 「小爱,很抱歉……我……不舒服,我想回家休息……」 没等赵晓爱响应,她拦下路过的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逃回家中。 面对满室黑暗,她再也按撩不住,像一只战败的兽,瑟缩在角落里,埋首痛哭。 「这是我要的结局吗?」 仰头面对幽暗的天花板,任雪霺自问。 晨光洒进屋内,赵晓爱和欧凯恩对坐餐桌前共进早餐。 当惯受尽保护的大小姐,赵晓爱根本不懂下厨,她叫了附近美式餐厅的早餐外卖,整齐摆放在家中精致的餐盘里。由于是简单的家常料理,看起来就像是自己做的一般。 都是欧凯恩喜欢吃的菜色,所以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着,一边随意翻阅手边的设计杂志。 他们的婚姻生活就是这样,看来处得不错,没有大波折,如同当初他们选择彼此,是为了「安稳」。 但除了「安稳」以外,便什么也没有。 没有话想和对方说,没有喜怒哀乐想和对方分享,也没有共有的未来好规划,身为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条并行线,自然不会有磨擦争执的可能。 打电话给任雪霺的冲动,一直困扰着赵晓爱。 任雪霺昨日含泪的面容与匆促离去的背影在她心中盘旋不去,逼得她几乎想找个话题和欧凯恩摊牌。她要回复自由之身,才更有资格留在任雪霺身边。 反正,时机也该成熟了,面对自己和欧凯恩之间「相敬如冰」的关系,她也认为已没有再与他生活下去的必要。 她窘迫地将目光移向低头阅读的欧凯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开的唇僵了好一会儿,才艰涩地开口:「凯恩,你在看什么?」 话说了出口,她才惊觉自己真是个没话找话说的白痴,因为从杂志封面就可以知道欧凯恩看的是装潢设计杂志。 「喔,就是……室内装潢杂志。」欧凯恩没抬头,仍自顾自地翻着杂志,一面吃着餐盘里的炒蛋。 「有……看到什么喜欢的吗?」赵晓爱试着让气氛活络些。 「最近新接的客户,很喜欢某个欧洲设计师的品牌家具,但预算没有那么多,所以希望我能推荐类似风格的。」 「喔,这样啊……可惜这些装潢的东西我不懂,没办法帮你什么。」她淡淡地说:「不过我想,你那么棒,应该会做出很不错的成果的。」 对于赵晓爱的话,欧凯恩觉得有点逗趣,却是一种带着无奈的恶趣味。 眼前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吗? 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很像隔壁的邻居,或是隔桌的同学,看似亲切的鼓励,却带着距离感。 如果是任雪霺的话,就不会这么对他说。 文科出身的她,从来不懂装潢设计,是百分之百的门外汉,但感受力与观察力却非常敏锐。 过去,他每每和她谈起新的case或理想的室内风格,她都可以试着站在顾客的立场,揣摩他们的心情、对于「家」的观念,进而提出看法。甚至,如果有机会和他一起拜访客户,她会私下观察对方的喜好与个性,成为日后和他讨论的依据。 但是,眼前的赵晓爱,很明显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也没有打算和他深谈。 以前他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但自从那天对任雪霺倾吐心意以后,和赵晓爱在生活上的各自独立、非整体的感觉就越来越明显。 终究,赵晓爱不是能补足他感情的那块拼图,也不是和他一模一样的一块,她只是……一片近乎透明的色块,存在他的世界里并不突兀,却也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意义。 想到这里,他在心里不停问自己,对于他所犯的错,是不是该及早停止,以免这两个女人因他而伤害越深? 「晓爱,我——」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赵晓爱打断。 「别说那些设计了……我跟你说喔,昨天我不是和最近认识的好姐妹shirley去看电影吗?发生一件挺有趣的事。我遇到了我表妹可君,没想到她的班导师居然就是shirley耶,你说巧不巧?」客套话说完了,赵晓爱开始提起她关切的话题。说到任雪需,她立即显得兴致勃勃,「我一直都不知道她的本名是什么,我表妹一说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和她一样有气质,雪霺。」 「你说什么?」欧凯恩抬起头,有一种血液瞬间凝结的惊愕感。 她们两个认识? 任雪霺为什么从未向他提起? 「怎么了?你认识她吗?为什么那么惊讶?」赵晓爱微微皱起眉。 「不……没什么。」他稍稍收敛神色,「只是觉得很巧。」 「很巧吧?不过,她真的和我很合得来。」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欧凯恩想起,结婚后和任雪霺在学校附近重逢的情景。 那时,她一直明示暗示赵晓爱并不爱他,但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她从那时就已经认识赵晓爱了吗? 她知道了什么?或者,在计划什么? 「她刚刚和男朋友分开,很难过,却又不肯放手,天天跑到酒吧买醉,让人心疼。」 「她男朋友……」欧凯恩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是啊,看她那个样子,伤得很重哇。」赵晓爱的目光里满是怜惜。 欧凯恩故作镇定,「怎么分手的?」 「我没多问。过去的事已经那么伤她了,我不想让她再觉得痛苦。好在,我和她聊了几次以后,她也慢慢能放下了。说实在的,她是那么一个值得被爱的女人,她的男人为什么忍心伤她?我只能说,男人实在太不懂女人了。」赵晓爱难以克制的情意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真的很高兴能认识她,她让我觉得生命又有了可以追寻的价值……」 她是那么一个值得被爱的女人……她的男人为什么忍心伤她? 赵晓爱说的话,欧凯恩只听了前半段,那字字句句像洒在痛处的盐,令人难以忍受。 另一方面,他又急着想猜透任雪霺到底在计划什么,根本无法专心分析赵晓爱藏在话语里的隐喻。 第十五章 「凯恩,我想告诉你,其实我——」 「晓爱,很抱歉,我突然想起今天跟客户有约,得出门一趟。」他打断她的话,站起身。 「不是!凯恩,你听我说……」赵晓爱伸手制止他离开:「这事很重要,我一定要先说——」 「晓爱,我是真的有急事,其它的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没理会赵晓爱的叫唤,他匆匆离开了公寓。 想说的话还卡在喉里,随即被一片死寂包围,赵晓爱叹了一口气,「连话都不听我说完就往外跑,你说嘛,男人怎么会懂女人的心?」 女人能把爱情摆在生命之首,但对男人来说,却可能只是生命中的点缀,无关紧要,因而成为全世界女人伤心的源头。 赵晓爱更确定了心中的决定。 她一定要和shirley在一起。 【第五章】 任雪霺坐在露天咖啡座,微风掠过发际,她的心情却无法随之飘扬。 该说她和欧凯恩有心灵感应吗?接到他的电话之前,她刚好把一则讯息传给赵晓爱: 晓爱,爱情该是两个人的事, 如果介入了无辜的第三人,也就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 我们都不再是青春无知的少女, 该为自己所做的决定负责,不可一错再错。 抱歉,我想我们没有任何可能, 在我的爱情里,你只是个无辜介入的第三人, 我实在不应该耽误你,并且加深你的难题。 我自会去面对我所犯下的错,希望你也是。 激荡的情绪逐渐沉淀后,她开始认清,她和欧凯恩的问题,以及欧凯恩和赵晓爱的问题,并不能混为一谈。 她和欧凯恩的感情怎么出了问题,以致草草收尾、相互逃避,是她应该反省的;但是,欧凯恩和赵晓爱如何以各自的秘密为前提,透过婚姻结合,好有一个不再有机会出轨的理由,却不应该被她拿来弥补自身的感情遗憾。 她总是太过意气用事,才会失去欧凯恩;如果她还是用同样的方法,无论故事怎么说下去,都还是会绕回互相伤害的原点,成为无法解套的轮回,谁也得不到救赎。 所以,原本处心积虑所设的局,她不想再继续了。 没一会,欧凯恩出现了,相当急迫地在她面前坐下。 「你到底想怎样?」他开门见山地问了,面色凝重。 「我……并不想怎么样了。」她淡淡地说:「我在电话里就已经告诉过你,我不会再和赵晓爱见面了。」 「但是一开始你接近晓爱是为了什么?」 她低下头,没有回答。 轻啜一口葡萄柚汁,难耐的酸味一路从牙根侵略到腹腔,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为什么不说话?」欧凯恩皱起眉,音量更大了,「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们的事告诉她,好让她离开我?然后你就可以嘲笑我得到报应?」 「那么,这些日子以来,她说过怀疑你的话吗?」 倒是没有。 他和赵晓爱的婚姻生活一直没有进展,也没有恶化。 但这不是重点。 因为,任雪霺才是。 「就算没有好了,这也不能解释你的动机吧?」 「我的动机……也就是……」 随即,她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不说?」对他来说,每追问一次,心里都是一次拉扯。然后,他竟也分不清,该在意的是她被他揣测为「报复」的行为,还是自己给了她报复的理由? 「一开始,我只是想确认她到底爱不爱你……如果她不够爱你,就证明你做的选择是错的。不过……」她叹了一口气,「凯恩,算了吧,一切到此为止。是我们的不理智让感情变得不堪,怪不了谁,我不想再恨你了。但是,婚姻是你选的,虽然我还爱你,但我不想成为你背叛婚姻的理由……就这样。」 「任雪霺……这不像你,以你的尖锐,你绝对不可能这样简单就放手。」 他紧捉住她纤细的手腕,「你到底在计划什么?」 她不禁失笑。 原来也会有这么一天,他对她的了解竟会将她决定放手的行为非合理化。 同时间,一声呼喊闯入他们之间。 「凯恩、shirley……你们……」 他们暂停对质,将目光移向声音的来源。 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脸错愕的赵晓爱。 欧凯恩站起身,语气有些慌乱:「晓爱,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又为什么在这里?」赵晓爱皱着眉,一脸困惑,「凯恩,你才一出门,我就收到shirley的讯息,于是,我急着出门找你,想和你把话说清楚,却发现你在路边讲电话,并约了一个名叫『任雪霺』的女人在这里见面,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我认识的shirley。所以,我就一直跟在你身后,没想到……真的是shirley……原来你们认识……」 「所以,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任雪霺问。 「我在窗外看了很久,越想越不对,才想进来问清楚。我只听到凯恩说,以你的尖锐,你不会这样简单就放手。」赵晓爱摇摇头,而后把眼前情景和她收到的讯息联想在一起,「shirley,该不会……你的前男友,是凯恩?你想和我分手,是因为你还忘不了她?」 「分手?」欧凯恩眉宇深锁,问:「晓爱,你在说什么?」 赵晓爱在任雪霺身旁坐下,「凯恩……今天你出门之前……我是想告诉你,我爱上别人了,而那个人是……」 「晓爱!」任雪霺出声制止,「不要再说了,就到此为止吧。」 「我都已经付出了,怎么可能说停就停?」赵晓爱握住任雪霺的手,而任雪霺极力抵抗,两人发生一阵拉扯。赵晓爱并不打算收手,说:「shirley,就算我在你心里仍然不是最重要的,我并没有打算放弃你。」 「怎么回事?」欧凯恩面色一暗,「你们两个……到底……」 「凯恩,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并不爱你。其实我是lesbian,我和你结婚只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赵晓爱豁出去了,抢着开口:「可是我没想到,结婚才没有多久,我就爱上shirley了……」 「任雪霺……」欧凯恩瞬间森冷的目光袭向任雪霞。「晓爱说的都是真的?」 「我……」 「shirley,你让我先说!」任雪霺还在思考该怎么解释,赵晓爱又急着接口:「记得我昨天对你说的吗?我会让你明白我更能让你幸福,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 一古脑儿的,赵晓爱就她所知的部分,把真相全说出口。 她不打算留任何后路,一再向欧凯恩道歉以后,也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凯恩,如果你不爱任雪霺,也不懂得珍惜的话,希望你能够放手,给我机会争取。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深深切切觉得非她不可……」 就算生活中没有同性恋情如实在他面前上演,赵晓爱大胆的出柜仍让他震惊不已。 原来他的妻子也对婚姻不忠实…… 更难以启齿的是,赵晓爱的爱情依归,居然是他藏在心里的那个人…… 浓重的背叛感堆积成乌云,笼罩他的心,那山雨欲来的情绪根源,并非来自赵晓爱,而是任雪霺。 第十六章 任雪霺是他所爱的人,怎么可以在他唇上还有她的唇印时,就跟了别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然后,他居然想也不想的,就对着赵晓爱说:「雪霺是我的女人,赵晓爱,你放弃吧!」 「凯恩,我是不是听错什么了?」对于他的响应,赵晓爱感到错愕,「所以你不是怪我对婚姻不忠……而是……表达你对她也……这……我不懂,你不是已经不爱她了吗?」 欧凯恩的目光从未自任雪霺身上离开,恶狠狠地盯着那双幽暗的眸子,从齿缝间迸出这样一句话:「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 任雪霺深吸了一口气。 局是她设的,早该知道会有如此下场。 于是,她故作镇定地说:「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个秘密,既然小爱已经说出她的,我也说出我的吧……」 然后,她说了。 真相就像被剥开的洋葱,刺激的气味冲入鼻腔,同时也模糊了双眼。 「偶然之间,我发现晓爱是同性恋,甚至喜欢上我,我也就打算将计就计,诱使小爱对我表白,更让她……吻了我……然后,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之下,我录下了她的告白,也偷偷拍下她吻我的画面,以作为证据……」她对两人坦承:「这些东西,我本来打算拿来报复凯恩,他逃避我的感情,我就送给他一个永生难抛的包袱。」 「shirley……」赵晓爱的面色转为毫无血色的惨白,「所以……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 任雪霺点头。「对不起……我的确骗了你。我除了凯恩以外,无法爱上其他的人,所以……」 听着任雪霺的话,欧凯恩心头又是一阵难以平息的紊乱。 他不谅解任雪霺的行为,偏偏自己也对婚姻不忠,因而心虚;他不懂赵晓爱为何会对任雪霺产生感情,偏偏,任雪霺是他所爱的女人,他不能否认,她的确拥有许多让人疯狂的人格特质,因而,他感到混乱;还有一种情绪,有别于上述的负面感觉,那似乎是一种庆幸,在他听到任雪霺亲口说出除了他以外再也无法爱上其它人的时候…… 「这算什么呢?」赵晓爱苦笑,目眶中凝聚了即将坠落的水雾。「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呢?」 「我真的很抱歉……」任雪霺语带歉意地说:「所以今天才会传那则讯息给你,我实在不应该一错再错……对不起……」 凝重的死寂环绕在三人之中,他们都想为自己说些什么,偏偏在复杂的感情陷阱里,每个人都有站不住脚的地方。 这团难分难解的纠结,导因于谁也不曾真正面对过自己的内心。 「shirley……不,或者应该叫你雪霺……」赵晓爱挂着两行清泪,不死心地问:「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因为我为你所做的,而感动过吗?」 「小爱……很抱歉。」任雪霺重复道歉着,「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残酷,但是shirley这个人,在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我知道,你刚刚已经说了。」赵晓爱注视着她,「shirley只是任雪霺为了报复所爱的人,所捏造的虚构人物。」 「那么……」任雪霺的喉咙一阵干涩,她喝了一口果汁,才继续说:「能不能请你停止付出?」 「这不是该不该停止的问题……」赵晓爱满脸苦楚,「如果你有一个确实的对象可以付出,才能去考虑该不该停止……问题是,我为她付出的人,是从来不存在的,我该怎么思考停止或不停止?」 说完,赵晓爱含泪起身,发出尖锐的笑声,并且益发强烈,惹来其它顾客的注目。 「晓爱,你坐下来,我们好好谈。」欧凯恩握住她的手腕。 「谈什么?你们不是都承认了吗?」赵晓爱伸手掩住口,仰头又是一阵笑,「你说好不好笑?你们明明相爱,却不敢面对彼此,硬是拉我卷入莫名其妙的感情债里……而我不过想追求我所爱的,却被狠狠地耍了一回……哈哈……」 笑声渐歇,赵晓爱以手背抹去眼角的泪,说:「不过我又能怪谁?要不是我以为自己可以走入正常的婚姻里……哪会是这样的局面?」 赵晓爱扶着桌缘,眼前一暗,向前瘫软。 「凯恩!她要晕倒了……」任雪霺惊呼。 欧凯恩及时伸出手,将赵晓爱拦腰抱住。 「为什么这样对我?」 语毕,赵晓爱随即失去意识,倒在欧凯恩怀里,动也不动的。 真的像个美丽的洋娃娃,形体栩栩如生,却没有一点温度。 一个小时后,他们把赵晓爱带回公寓,让她平躺在床上。 任雪霺打开窗户,让凉风吹入室内,保持空气流通。 「那天在这里,你问我幸福吗……」欧凯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么,现在我想再问你,任雪霺,你处心积虑、费心策划那么久,破坏了我的婚姻,你真的幸福吗?」 幸福吗? 背对着欧凯恩,任雪霺也在心里这么问自己。 事已至此,她应该对结局感到满意,因为欧凯恩已经彻彻底底崩溃了。 复仇从来只问达到目的与否,无关快乐、幸福,因为这个选择的根基,本就附着于悲伤之上。 以负面情绪为种,怎可能得到向光的枝枒? 「原本我是想……和你见面说清楚后,就不再介入你的生活,我会好好收拾残破的心情。」任雪霺忍着泪说:「但是,老天不打算给我机会逃避吧……所以让一切都揭穿了,就像我一开始所想的。」 「我在我妻子面前承认了,我其实一点都不爱她,我娶她是为了忘掉……我永远也忘不了的那个女人;我违背了我在婚礼上承诺会照顾她一生一世的誓言……」他的面容显得十分樵悴,「而且,我现在充满罪恶感,是因为我心里居然庆幸你没有真的爱上女人。我的妻子躺在我面前需要照顾,但我想要紧紧抱住的却不是她……」 看着吧,爱让人生,也让人疯狂、失去理智,甚或让人毁灭。 「凯恩……」她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雪嫩面颊滑落至唇边。 透明的窗倒映出任雪霺眉头深锁的容颜,她叹了一口气,玻璃上立刻染上了一层薄雾。 突然之间,在光线的折射下,欧凯恩竟看见朦胧之中,向来高傲尖锐的她竟有着一双温柔的眼睛。 那双眼眸,无助柔弱得让人心疼…… 他转过身,不忍再看下去。 「你为什么放弃了?你应该冷笑看着这一切,对我说『这都是你的报应』,但是你没有这么做。」虽然背对着她,他仍能从她急促的喘息声猜测她正在哭泣。「你为什么掉眼泪?」 「因为我后悔了。」 「为什么?」 「从医院送你回家的那天,我就想把真相告诉你,可是看着你痛苦的模样,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我心里全是对你的担忧,一点也不想让你更难过……」她幽幽地说,「但是,如果我没有故意设计赵晓爱,你会相信我告诉你的都是事实吗?」 他沉默。 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从不给自己冷静倾听的机会,反而总是与她在互虐之中得到一丝快慰。 第十七章 伤与被伤,是因着「需要」而来;他们需要彼此,也渴望被对方需要,于是成为一种变态的共依存关系。 伤口存在的意义,无论是绽放的血花或椎心人骨的痛,都能证明他们的关系还将持续,能永无止境地纠扯下去。 如果他们够成熟,赵晓爱就根本不会存在了,谁也不会耽误谁。 身在浪头退去的狼藉里,欧凯恩叹了一口气。「这下,我怎么做呢?面对我真实的感情?还是继续弥补我觉得亏欠赵晓爱的?」 「shirley……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一声惊呼,赵晓爱坐直身子,从恶梦中转醒过来。 「晓爱?」任雪霞走向床边,「你还好吗?」 赵晓爱握住她的手。「shirley……我刚刚是不是作了奇怪的恶梦?对,一定是恶梦吧,其实你还在我身边,你是懂我的……」 可是,赵晓爱眼角余光却瞥见坐在梳妆台前、眉头深锁的欧凯恩。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得不承认这一切不是恍惚的恶梦,而是存于真实的残酷。 她松开任雪霺的手,原有的热切已消失无踪。「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关心我?」 「我知道你会怪我,毕竟我欺骗你的,是最重要的感情,所以如果你要伤我、骂我,我都接受……」 任雪霺难得放下她骄傲的自尊,对赵晓爱放低了姿态,因为她不希望,一旦赵晓爱被恨意侵蚀,会做出伤害欧凯恩的行为。 「晓爱……我也有责任,没有对你坦白……」同样的,欧凯恩也不忍任雪霡受到任何伤害。 他们交换了一记眼神,却不敢靠近彼此。 「所以,你们现在是在互相保护吗?」赵晓爱讽刺地笑,「多么情深意重的爱啊,我的就显得愚蠢多了……」 「晓爱,我只是想……既然我们都知道真相了,仅能用最大的努力把伤害降到最低……」 「是吗?」赵晓爱挑眉,望着欧凯恩的目光带着一丝不屑,「你们的眼里似乎只有自己在感情里所受到的伤害,却没有我的……」 赵晓爱的尖锐目光,反倒唤醒了欧凯恩的冷静。 任雪霺的确做错了,她不该对感情做出如此残忍的报复……但是,她之所以会那么做,是因为他在她心里,还是一道不可磨灭的印记。她常说的,爱的反面就是恨,而她有多恨,就代表她有多深爱。 是他给了她伤害彼此的机会…… 「晓爱,我想,我们理智一点来看待问题吧,互相责怪不会有结果的。」 欧凯恩耐着性子,收起原本易怒的情绪。「如果这场婚姻让你感到痛苦,我们可以离婚,回到原点……你可以顺应你的性向……」 「是吗?」赵晓爱冷冷回应:「就算我和你离婚了,也追不回不曾存在过的shirley,不是吗?任雪霺?」 赵晓爱看着任雪霜,她们都读懂了彼此眼中藏着一颗为爱受伤的心,却无法给对方关心与安慰。 「但是……小爱……」任雪霺顺着欧凯恩的话:「我们不试着解决问题,只会让三个人越来越痛苦……」 「ok,雪霺,我懂你意思,我们把所有问题一次解决。」赵晓爱伸出手,制止任雪霺继续说下去。「我记得你早上所传的那则讯息,你要我面对我所犯的错,是吗?」 「你能明白我的用意的话……」 「我当然明白。」因背叛感而生的愤怒,以伤口为助燃,在赵晓爱的眼眸里烧出了烈火,她上扬唇线,轻拍床垫,「这个位置,以前是你的吧?你和凯恩在这里拥吻、谈情、做爱……占有着他对你的好,而你的心里,到现在也完全是他……对吗?」 「我……」任雪霺低下头。 该如何开口承认,在这难堪的场面? 「晓爱,够了。」欧凯恩出声制止。 「你们听好,我决定要面对我所犯的错。」赵晓爱那张如洋娃娃一般的脸孔蒙上了一层阴郁,含着强烈恨意,瞟着眼前两人。「欧凯恩,我很抱歉我对婚姻不忠,我不应该出柜,把心放在一个从不存在的人身上。所以……」 任雪霺看着赵晓爱森冷逼人的目光,知道对方并没有想通,也不会做出什么好的决定,于是,她闭上眼,准备为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所以我决定,我要好好面对婚姻,做一个称职的妻子。」赵晓爱将任雪霺从床边推开,咬着牙说:「任雪霺,你始终是凯恩的前女友,就算你曾经在这个空间里占有过一个位子,但很抱歉,现在你什么也没有,你没有资格在这里,请你立刻离开。」 「晓爱,你确定这是你要的吗?」欧凯恩面色灰暗,再一次向赵晓爱确认:「如果你心里没有我,和我在一起是不可能幸福的。」 「所以我就要放开你,和你离婚,好让你可以和任雪霺有情人终成眷属吗?」赵晓爱的面容扭曲,「我虽然年纪比你们小,但也别把我当成无知少女,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晓爱……」 「不要再说了!」赵晓爱厉声喝止。「任雪霺,请你离开我家,否则我会控告你妨碍家庭。」 「好,我走。」 说完,任雪霺退出房间,离开之前,她深深地看了欧凯恩一眼,像是要永别似的,努力露出完美的笑容,不让他看见心底的破碎。 从此以后,在彼此的世界里,也许自己再也没有可容身之地,那深深眷恋的对方即将消失无踪,就如同灵魂也被掏空一般,然后,不管再经过多少悲欢离合,已没有太大的差别。 不见彼此,也就等于看不见自己…… 「对了,任雪霺。」赵晓爱叫住了她。 她转回头,停下了脚步。 赵晓爱以恶意的笑容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提醒你一下,请做好即将一无所有的准备。」 冤冤相报何时了。 任雪霺心里浮现这句人人都会说的老话。 可惜,她实在太晚才想起。 赵晓爱所谓的一无所有,来得很快。 摊牌后没几天,任雪霺一如往常到校上课,才一进入办公室,就感受到一股异于往常的气氛。 平日熟识的同事虽然依旧亲切地和她道早安,笑里却带着一丝不自在,充满疏离感。 在饮水机前泡茶时,她遇上隔壁班的陈老师,对方忍不住问她:「任老师,你……是不是和苏可君的表姊发生了什么事?」 她心头微微一震。「怎么了吗?」 「我听其它老师说,对方的先生写了一封信给校长,内容好像是说,你是同性恋,和他的妻子有不寻常的关系……」 所以,那天赵晓爱要她做好一无所有的心理准备,首先就是要让她失去她相当重视的教学工作? 她没留意到手指还按着热水的出水键,热水从杯口溢出,烫伤了她。她一缩手,马克杯应声落地,摔成碎片。 「唉……」她叹了一口气,俯身收拾残局。 「任老师,你还好吗?」陈老师关切地问,也好奇传言是否属实。毕竟任雪霺虽然很受学生欢迎,却不太与其它老师讨论私事,也保持着距离,难免受到谈论与猜测。「如果传言没错的话,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第一堂课不是快开始了吗?你没有课?」同时响起的钟声帮她打断了好事者的追问,对方也识相地离开了。 第十八章 好不容易收拾好满地碎片,第一堂她没有课,打算回到办公室稍事休息,并且理出头绪。 岂料,才一回到座位,校长的电话就来了,要她立刻到校长室谈话。 离开办公室的那一刻,她几乎可以清楚听到门内的窃窃私语。 「你们说是真的吗?」 「这种事谁会没事乱讲?就算别人有心要栽赃她好了,也是她先不小心得罪人吧?」 「她不是都不谈私人的事吗?问也问不出什么,我看她大概真的喜欢女人,所以不敢说。」 她冷笑。 人们最热心的时候,总是在谈论别人一切与自己无关,所以可以放心地大放厥词。 她就像是一块口香糖,被人嚼过、满足好奇心以后,换给下一个人,直到无味为止。 那时候,自然会有下一个人、下一块口香糖,递补她的存在。 这个世界之所以需要别人的流言,或许一部分理由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流言。 进入校长室,校长请她坐在沙发上,开门见山地问了:「雪霺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过来吗?」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听其它老师说过了。」 「那么,你有什么话想先告诉我吗?」 「我相信对方已经有充足的证据,所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她不打算为自己解释,毕竟,她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对方是准备了充足的证据……」校长将一迭厚厚的a4纸摆放在她面前。 「你和她来往的讯息,还有她购买礼物给你的单据,什么都有……」 「是。」她淡淡回应。 「雪霺老师,时代在变,现在的社会风气很开放,同性恋已经不足什么新问题……」校长条理明晰地对她说:「但是,学校毕竟是比较封闭且传统的空间,你喜欢女人的事,若不张扬也就算了,但你为什么和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女人在一起,还让对方的先生闹到学校来?」 「校长,我很抱歉。」她低下头,现在除了道歉,收拾自己所造成的闹剧之外,没有其它更好的方式了。「我的行为,为学校带来很大的困扰,这的确是我欠缺考虑。」 不解释,也不强辞夺理,是她性格上的优点,也是缺点。 如果她不打算说出真相替自己稍作解释,也就等于默认所有指责,等待接受审判。 其实,她一直把自己视为这一出闹剧的始作俑者,对铸下的错误付出代价,那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其实,我也觉得为难。」校长推了推眼镜,面有难色地看着她。「这几年来你的教学质量一直很好,不只能和学生打成一片,考试的成果也能令家长满意……只是,现在你发生这样的事,已经传到其它老师那边,相信家长们迟早也会知道,我担心你之后在教学上会受到质疑……你知道的,当老师的最重要的是能给学生一个好榜样……」 「我懂。」她心里了解校长的为难,站在一个办学者的立场,担心失去一个好老师,同时又害怕校誉受损。她不打算让校长为难,于是回应:「身为一名教师,我无法以身作则,成为学生的好榜样,实在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想,如果可君的表姊夫愿意接受,我会负担他所有的名誉损失,至于对学校,我可以立刻辞去专任教师的职务……」 对于任雪霺的淡然,校长非常意外,不理解她为什么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雪霺,你没有其它的话要说吗?如果你有委屈,可以说出来,我们讨论讨论,也许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校长,我并不想解释什么,错了就是错了,我全盘接受。」她告诉自己,也许,就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会懂得珍惜吧。于是,她又补充:「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我就先回办公室准备辞呈。我想,中午以前就可以交给您;至于苏可君的表姊夫,这两天我会亲自登门道歉,让事情到此为止。」 「唉,其实我觉得挺可惜的,如果你能好好解释,也不用非得搞到辞职的地步。」校长又问了一句:「你真不打算再考虑一下?」 任雪霺摇摇头。 她太了解一颗报复的心可以有多残忍。 如果赵晓爱有心搞砸她的一切,就算今天她勉强辩解过关了,此后的每一天,都可能还会有同样的问题,甚至越演越烈,弄得校方烦恼不已,对她的怨言可能会更多。 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潇洒离开。 从校长室离开以后,她在走廊上遇到苏可君,对方靠在墙上,视线从未离开过她,显然是刻意等她走过来。 「可君?」她皱起眉头,看着苏可君,问:「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为什么不回教室?」 「我已经告诉数学老师我人不舒服,想到保健室躺一躺。」苏可君脸上没有笑容,冷冷地说,「你应该知道我有话想问你。」 「你表姊的事,你也知道了?你放心,我已经向校长说清楚了。」她平静地回应:「我马上就会递出辞呈。」 「这么说,你默认了?」苏可君又确认了一次,「你真的是同性恋,喜欢我表姊?老师?」 「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如果不是,你为什么要接受她的礼物,为什么和她有那么多暧昧的往来讯息?表姊夫写给校长的信里,什么都有。」苏可君毕竟只是个孩子,藏有秘密的眼神骗不了人,也将心中的疑问全盘托出:「不管怎样,你不应该这样对她,她好不容易才走入婚姻的。」 「其实你早就知道你表姊喜欢女生,对吧?」任雪霺看着苏可君,「所以那天你才不希望她和我一起去看电影。」 「我……」任雪霺直视的目光,让苏可君的态度放软不少,「我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她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反倒和不少女生很亲密,可是只要一句『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就可以遮掩一切。不只她拿来蒙骗所有人,连我都甘于被蒙骗。我曾经在放学时偷偷看到表姊在暗巷内和其它女孩拥吻,我说服自己,那只是她的好朋友、很要好的朋友。我是喜欢男生的,自然希望表姊也能拥有一段『正常』的感情,所以我认为表姊只是还没找到真命天子。最后,她也真的结婚了,证明她不是同性恋……但是,老师你居然破坏了表姊的婚姻。」 苏可君又何尝不知道,如果不是赵晓爱的真实性向产生反应,又怎么可能和任雪霺展开不寻常的关系。 更何况,她在咖啡厅遇到赵晓爱时,赵晓爱对任雪霺的亲昵举动,还有那封信里的送礼记录全都是由赵晓爱送出,早已清楚说明谁才是真正掌握追求主动权的人。 但她就是不愿承认。 说穿了,她和大部分恐同人士一样,无法接受、也无法面对同性恋者,更甚的是,一旦当事人是自己的亲人,种种的矛盾与冲击交杂于心,更是让她进退两难。 于是,她将错误全推给任雪霺,把任雪霺变成邪恶的加害者,赵晓爱只是无辜的受害者,以为这样就能舒服一点,但随之而来的心虚与无助,却着实让她难以招架。 第十九章 「可君,其实我和你有点像。」任雪霺苦笑,「我的确破坏了你表姊的婚姻,但我之所以会那么做,完全是为了我心里的『林士杰』。」 「你说什么?」苏可君不解地瞪大了眼。 任雪霺理解苏可君的挣扎,也想起她对的感情困扰。 总是师生一场,如果自己的遭遇能够做为她的借镜,或者也可算是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吧? 「你的表姊夫,其实是我的前男友。」她豁出去了,大方坦承:「我意外得知你表姊喜欢我,我就以此为计报复我的前男友。」 事件的发展超出苏可君料想的范围,她靠在墙上,面色凝重。「怎么可能?表姊真的是……」 「可君,我和你说过,人们对于爱的不理智,总会得到后悔的下场,我就是最好的负面教材。」任雪霺试图平静地解释:「现在你看到了,为了一次冲动,要负上多大责任?我被所有人议论,也失去教学工作,我把美好的未来全都赔上了。」 她拍了拍苏可君的肩膀,随即转身离开。 「老师……」苏可君叫住她。 「怎么了?」 「你真的……不教我们了?」 「我行事太冲动,无法胜任教学工作。」她深吸了一口气,「等我弥补了缺失,才能重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报复爱情,却也终被爱情报复,从此以后,大概只有孤独能伴她疗伤了。 都说女人有疗伤的本能,但是,在前一个伤口还未痊愈之前,就急着自伤伤人,似乎也是另一种莫名其妙的本能,甚至上了瘾似的。 也难怪,如血的殷红色,总是最能代表女人的颜色。 到底她能不能等到伤口结痂的那天,或者死在接连而来的报应中,她实在一点把握也没有。 离开学校那天,她捧着装满杂物的纸箱,独自回到住处。 电梯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忧伤且焦急的瞳仁。 「凯恩?」她先是一阵雀跃,随即僵住。「你不应该在这里。」 他走上前,为她抱起箱子,语气和手里的份量一般沉重。「雪霺,你真的向学校辞职了?」 「不然呢?」她苦笑。「等着赵晓爱每天到学校闹吗?」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将箱子往地上一放,紧握住她的手。「她实在做得过分了。我来找你,是想跟你去向学校解释,说那封信不是我写的,是赵晓爱故意要诬陷你……」 「赵晓爱并没有诬陷我啊。」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她说得没错,的确是我勾引了她。」 「这并不是你的错,如果要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 「对,所以我负了我该负的责任,就这样。」语毕,她转身,从手提包里拿出钥匙。 「雪霺。」他一个箭步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开门。「我和赵晓爱在一起,不会快乐的。」 「那是你的责任。」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腔激情归于平静:「事到如今,你和我之间,已经不再是一句『我爱你』那么简单了,这就是我们要为冲动付出的代价。」 面对任雪霺那双不再尖锐的眼眸,言辞之中也少了针锋相对,他感到非常陌生。 她不打算再伤害他,是因为她不再爱他了吗?他忽然慌乱起来,问:「你……还爱我吗?」 「爱?到底什么是爱?我们真的懂吗?」她自嘲地轻哼一声,「莎士比亚说过,爱情的荆棘,已刺瞎了深陷其中的人的双眼。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在爱情里看不清方向,以致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但是你曾经说过,很亲密的两个人,总会利用互相伤害,来表现对彼此的爱。」 「对,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已经用爱把彼此的双眼戳瞎了,眼前一片黑暗,只能胡乱摸索,甚至出手伤害,只为了对方能有所响应。痛苦也好,不快乐也罢,至少我们能确定自己不是孤独的。我说得对吧?」 「雪霞……」面对难以收拾的眼前,受困在与赵晓爱虚伪的婚姻之中,他不是没有尝到苦果,也并非无所领悟,「你的意思是,这份感情你不要了?」 「不是不要,而是不能要了。」她需要非常大的力气,才能维持脸上的笑,不让泪水侵袭。「我想了很多,也试着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即使过了十年,经过那么多事,却一直停留在『热恋期』。」 他顿了顿,似乎不太明白她话语里的意思。「热恋期?那不好吗?代表你我在对方心里是重要的。」 「『热恋期』的心是缺乏理智的,因为感情的浓烈,以及深切地想要和对方在一起的欲望,会美化我们在相处上的不合适。」她闭上眼,让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飞梭。「所以,我们太过相似的个性,被美化成为『难得的默契』,而不是考验重重的『同性相斥』……一路走来,我们没有任何成长,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伤害就是表达爱的方式,一错再错,执迷不悟……」 欧凯恩望着任雪霺再度张开的眼眸,交迭无数情绪,以及两人共有的过往,耳边彷若传来震动,来自于记忆底层。 在记忆的碎片中,她还是他熟悉的样子,一朵带刺的玫瑰,美丽,但伤人。已想不起来两人为什么争执,盛怒的她胀红了脸,额上泌出了汗,沾黏着发丝,带着不容轻视的高傲,昂首瞟着他,斥喝着:「欧凯恩,就算有一天我会下地狱,我也会拉着你一起!」 那个时候,他如何响应呢? 他同样不甘示弱,将满身的锐刺对准她,「你放心,任雪霺,我不会逃开,我会让你陪着我一起不快乐!」 地狱、不快乐……是他们在争吵时的惯用词汇,在彼此伤害这一点上,他们也是很有默契的。 实在太相似了啊。 对爱高度渴望、害怕失去的两人,用最深沉决绝的爱,将彼此拖往地狱…… 我们不快乐,但是还拥有彼此。 这是爱吗? 他望着眼前蜕掉尖锐,眼神充满哀伤的她,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沉默许久,他叹了一口气,充满懊悔地开口:「看看我们的不理智把爱逼到什么程度,我们本来可以拥有一切的……」 「至少我们已经知道自己缺少的是什么了。」她试着在无边的绝望里找出一丝光亮。 「那么,我们还有机会吗?」 「也许吧。」她抿唇,下了结论:「但我想现在是没有可能的。」 「为什么?」他往她靠近了一些,「我们不是得到教训了吗?」 「我们是得到教训了……但是……」她躲开他的包围,「但是我们不会马上懂得如何爱人。所以,我们该做的不是思考还有没有机会、怎么弥补对方,而是利用独自的时间与空间,沉淀情绪,并重新学习爱情。」 「我知道了。」他的目光湿润,彷佛是心底被掏空以后,汩汩流出的鲜血。 「这意谓着我们之间真的结束了,要分开了。」 「或许分开不是件坏事。如果我们想再次相遇,就一定得先分开。但是,我很希望,这是我与你最后一次分开。」再如何努力微笑,还是抵挡不住泪水自目眶中狂奔而出。「假使……和彼此携手共组家庭、度过漫长的人生,还是我们心底最重要的愿望的话,那么,从今天开始,就让我们认真地开始学习,正视个性上的问题,并思考如何处理相处上的磨擦与争执,等到我们都有所成长……相信,一定可以走到最后的。」 第二十章 会有那么一天吗? 犯下的错,只要愿意承担,就会有机会重新来过吗? 人生毕竟不是电玩游戏,错了可以重新读取,也不是美好的童话故事,只要心想就能事成。 只是,在这一刻,她不想用太多低迷的情绪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否则,她害怕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理智,又会在瞬间崩解。 不过,这大概是第一次,他们面对考验时,并没有强烈的争执。 欧凯恩深深地再看了她一眼,那双浸在泪水里的眼睛,不再盛气凌人。 他想,或许她说得对,在爱情里他们已经瞎了眼,搞不清楚对错,也无法让对方幸福,如果能分开一段时间,拔除眼里的鋭刺,抚平内心的伤疤,他们伤痕累累的关系才会有转变的可能…… 而且,才能够切切实实地看见对方的存在。 更何况,他和赵晓爱之间的问题,还有待处理。 「我……我……尊重你的决定……」他深呼吸,非常艰难地开口:「我也会好好面对赵晓爱,毕竟那是我的责任。」 「谢谢你。」她对他伸出了手,「也祝福你有更好的未来。」 像朋友那般的,两人握了手。 无法克制的,他还是把她揽进怀里。「雪霺……人是不是很可笑呢?越是到了分别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不能失去你……」 「凯恩……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只是,请你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我会一直把你放在心里……」她的泪水湿了他的肩头。她语带哽咽地说:「放开吧……否则……」 否则她很可能会动摇的。 他以双唇在她颈上留下烙印,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她将钥匙插入门中,打开了门;而后,弯腰抱起纸箱,屋内的光线透至门外,他脸上的哀伤清晰可见。 「凯恩,再见了。」 她进入屋内,缓缓将门关上,他的身影随着门缝的推进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从此,他与她被隔绝在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 背对着门板,再也看不见对方的两人,仍然有默契地同时以双手捧住头,任情绪再一次夺眶而出。 一片模糊之中,他们在心里问了一句:道再见如此简单,但何时能再见? 【第六章】 步出户政事务所,赵晓爱再次确认手里的身分证配偶栏已是一片空白后,缓缓将其收进皮夹。 转过头,她对身后的欧凯恩伸出手,「谢谢你一年来的容忍,我们的合作关系终于结束了。」 「我也谢谢你。」欧凯恩也伸出手与她一握,微笑。 无论如何,得以平静划下句点,都算是一种庆幸。 「谢我什么?我从没尽过一个妻子该尽的责任。」赵晓爱淡淡回应,「也是,你的确应该谢我,因为你可以把任雪霺找回来了。」 「随缘吧。」他摇头,心里却免不了掀起一阵失落,「许多朋友说她出国了,但没有人再联络得到她。茫茫人海,要上哪去找呢?」 赵晓爱冷冷看着用情至深的欧凯恩,即使一年过去,她还是打从心底厌恶这个男人。 矛盾的是,她虽然一点都不喜欢他,却有些渴望能变成他,因为全世界只有他能百分之百拥有任雪霺的心。 本着不平、委屈,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折磨他,冷言嘲讽他得不到所爱的人,处处刺激他、消磨他的耐心,原以为他会表现痛苦,与她针锋相对。 岂料,一年下来,他从未在她面前发过一次脾气,面对她各种无理取闹,他始终耐心地响应、容忍,甚至还试着鼓励她不要把生活重心聚焦在不美好的事物上。 她不理解,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像任雪霺说的,是个「冲动易怒」的男人? 也许是她在他心里一点都不重要吧,所以连动怒的念头都懒。 然而,一个巴掌始终拍不响,种种激烈的言行得不到欧凯恩同等的反应,赵晓爱渐渐感到无趣,也终于累了。 她慢慢意识到「说别人穷自己也不会变得富有」的道理,意即嘲笑欧凯恩一无所有,她也无法拥有一份踏实的感情,任雪霺不可能会爱上她仍是不争的事实。 当「伤害欧凯恩」再也成不了她的生活必须,她终于选择放手。 「欧凯恩,我能不能问你……」忍不住,她对他提出了纳闷已久的疑问:「为什么你就这么在意任雪霺,时间都已过去了那么久,却还放不下她?」 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早已离开了我的生活,却还是不肯离开我的心。」 赵晓爱瞪了他一眼,语带不屑地回应:「你这个人还真是令人讨厌。」 不过,这句话要是让任雪霺听到了,应该会非常高兴吧? 赵晓爱随手拦下路过的出租车,没有任何道别,就此离开了欧凯恩的生活圈。 反正,在他和任雪霺的世界里,她从来就是个局外人。 十二月,隆冬时分,飘雪的大阪道顿堀洋溢着节庆气氛。 落日以后,处处灯火辉煌,满布色彩缤纷的装饰:雪花、圣诞树、银铃,过路人无不被这一份欢腾感染。 道顿堀商店街入口处,大型立体广告牌吸引了游客的目光。 最有名的莫过于螃蟹专卖店「かこ道楽」门口的大型松叶蟹广告牌,可说是大阪的重要地标之一。 盘踞在建筑物上的松叶蟹,除了模样栩栩如生之外,八只细长的蟹脚更会缓缓动作,许多观光客都会站在广告牌下留影。 欧凯恩独自走在热闹的街上,每一对携手与他擦身而过的情侣都显得格外刺眼,在这个不该孤单的时节,只是益发突显他的形单影只。 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国的。 无论飞到什么地方,身边的人说哪种语言,他最害怕听到的,还是那短短的三个字。 而且,眼前太多成双成对的幸福画面,冷不防在他心底燃起了一些过于妄想的渴望,他几乎以为自己真的看见了…… 任雪霺就站在「かこ道楽」的广告牌下,黑色的合身大衣紧扣着,突显她纤长的身形;为了应景,她围上了一条鲜红色的围巾,尾端装饰着白色绒毛,如夜空降下的细雪。 见他出现,她的唇弯成了完美弧度,略带疏离感的眼眸也被温柔与欣喜取代。 无需言语,她亲昵挽着他的手,与他漫步在充满圣诞氛围的街上。 然后,他们很有默契地哼上一首彼此都熟悉的歌曲,相视而笑。 只要在彼此身旁,就是最应景的安排。 深深凝视着对方,无数相守的过往自眼眸闪过,他们细数着、重温着,并许下更多承诺,以这片银白世界为证,无论往后将有多少考验困难,他们都要一起面对、一起成长。 蓦地,一对男女从他身边经过时,其中的男孩突然停下脚步,停顿了一会,鼓起勇气大声对女孩说:「我喜欢你!」 他会的日语不多,男孩说的话他也只听得懂最后那个字。 喜欢你。 然后,喜欢到无以复加的时候……我爱你。 那三个字终止了他的幻想。 笑容僵在脸上,定睛一望,在松叶蟹的广告牌下,并没有人在等他。 她已从他的故事里消失了。 第二十一章 也许,她会成为另外一个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也许,她会像他一样,带着遗憾平静地说着一个没有太多波折的故事……总之,在茫茫人海里,他们已成为无法交会的并行线。 他可以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都不会成真。 但是,他还是想知道,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现在的她还好吗?是不是还记得与他告别时所说的,不管她走到里,都会一直把他放在心里? 缓步向前,着名地标已被他抛在脑后。 在下一个路口,他下意识地转入左方的巷子,停在一家专卖章鱼烧的小店前面。 自关西机场出境,坐了地铁到饭店checkin以后,他便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到现在都还没有吃东西。 店内传来的香气刺激了他的食欲。 就算没有人陪他过节,也得填饱肚子吧? 没有多想,他推开了店门。 才一踏入,店员亲切且热情地以关西腔招呼他在窗边的位子坐下。 没有多久,一个女店员向他走来,递上了一份菜单,以流利的日语向他介绍店内的餐点。 他听不懂,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正想询问她是否会说英语时,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让他愣住了。 这世界怎么可能会有奇迹? 他到底已颓废到什么程度,使得幻觉一而再地出现,且挥之不去? 「凯恩?」她先开了口,与他一样讶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所以,你真的是雪霺?」他眼前的她,装扮与以往不同,简单的工作制服取代了合身的洋装,一头直顺长发梳成了马尾,但那张白净高雅的面容仍可以清楚辨认出就是他所熟识的她。 只是,他还是忍不住再确认了一次。 「是我。」她看了看门外,确认是否有其它同行的人。「赵晓爱呢?没跟你一起吗?」 「我们已经离婚了,好一阵子之前的事。」 阔别一年多,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已足以让他们原本对彼此的理解产生截然不同的变化。 「这样啊……」她淡淡地响应,为他翻开手边的菜单,「先点菜吧,今天想吃什么?」 看着她的平静,他也彷若无事地回应:「我看不懂日文,你帮我点吧,什么都好。」 「好,一份圣诞特餐吧。」她操作点单的机器,「有圣诞节限定口味的章鱼烧八颗、一份炒面和啤酒。」 「那个……雪霺……」 「怎么了?」 「没事……」他对她摇摇头。 他还是说不出希望她能够坐下来,陪他度过今年所剩无多的圣诞夜时光,聊聊这一年多来发生的种种。 「那,你先坐一会吧,餐点马上送来。」 她转身走回工作区,被压抑的情绪自脸上短暂绽放,有重逢的狂喜,也有受伤以后的不安,心头像纠结的棉絮般纷乱,特别是当他说到,他已经和赵晓爱离婚的消息时。欣喜的是他终于回复自由,有资格重新选择感情;不安的是,在她不曾参与的这一段时间里,他和赵晓爱是否相处得很不愉快,让他的身心灵都受到极度折磨? 「雪。」章鱼烧店的女老板——佐伯里奈,站在收银台前,把一切看在眼里。她不懂中文,却能从任雪霺脸上发觉端倪。当任雪一激经过时,她随口问了:「窗边那桌的男人是你朋友吗?」 「啊,是的。」她以笑遮掩了在工作场合上不该出现的情绪。「高中时候的老同学。」 「哇,这么巧。」佐伯里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们很久没见面了吧? 多拿一杯生啤酒请他,我招待的。还有,你去陪他聊聊吧。」 「这怎么行!」她摇摇头。「今天的工作还没结束呢。」 「没关系的。」佐伯里奈比出「放心」的手势,对她笑着:「反正也快打烊了,客人少了,你就陪朋友过一下圣诞节吧。」 约莫二十分钟后,任雪霺送上欧凯恩的餐点,与他对坐相望。 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有机会重逢,会有多少话语欲倾吐,然而,当真相对时,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喝了一口酒,「我听其它同学说,你离开台湾了,却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 「不是很多人都说,要治好伤口,得先离开伤心地?」她微笑,并不想多提什么,随即把话题转到他身上:「那么你呢?你来度假?」 「刚刚结束一个大case,有点累了,就向公司请了两个礼拜的假,一个人到处走走。」 「为什么选大阪?」 「因为全世界最好吃的章鱼烧应该都在这里。」他笑。 任雪霺微微一震。 竟忘了他们都对那裹满酱汁与柴鱼片的面粉小球情有独钟。看来,重逢并非全是偶然,是来自一种称之为「默契」的玩意,使他们无论逃得多远,交会的机会仍比其它路人高上许多。 他语气转为微微无奈地补充:「原本也觉得这里会比台湾更有圣诞气氛,没想到来了以后,却发现太有过节气氛也不一定很好。」 「怎么说?」 「街上氛围太浪漫,太多成双成对的情侣,这样煽情的画面会让孤单的人非常尴尬。」说完,他将一颗饱满的章鱼烧塞进口里。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心境没有变,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觉得呢?你到这的时间比我长。」 她低下头。 不管心境怎么样,当时的她实在无法留在台湾,不管是面对自己,或是其的…… 「我有什么不好的吗?就算不教书,没有留在故乡,我还是可以活得很好。」她抬起手,故作自在地说。「那么你呢?你和赵晓爱……」 「我试着和她生活了一段日子……」 「还好吗?」毕竟,那时候三人闹得非常难堪。 「能怎么说呢?我就是接受了我所做的决定,选了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望能平静地度过往后的日子。」 任雪霺离开以后,他把她的一切藏在心中尘封的角落,不去想,也不再对人提起。 哀伤难耐的时候,也只是拿「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那句老话来安慰自己。 拥有过,灿烂过,人生就不算白活。 他继续说:「我一直很清楚,爱是勉强不来的,那种狂暴的化学反应、悸动的火光,没有就是没有,不管相处的时日再久,也无法生情。其实晓爱也知道这一点,只是她受伤的心蒙蔽了一切,她不愿放手,因为想要我和她一样,受到永远得不到爱人的痛苦。」 「决定报复时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叹了一口气,还是无法不关心他,「这段时间你受了不少苦吧?」 「苦吗?也许吧。但你曾经说过的,这是我选择的,不是吗?」他拿起竹签,划开一颗章鱼烧,「有点像是章鱼烧啊,没有划开来看的话,就只是颗面粉球,看不出来里面到底包了什么……既然我没有办法爱上赵晓爱,我能做的也就是像划开章鱼烧一样,试着去了解她,找出她值得欣赏的优点,唯有这样,我才能安稳地走下去。」 能平静地说出这番话,足以证明他的确从那一段关系里有所领悟。 第二十二章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走到这样的结果?」语毕,她却不知道到底该遗憾还是欣慰。 「赵晓爱会拿你当话题来刺激我,无非是要我一再想起无法和所爱的人在一起的事实。说不生气、不难过吗?那是假的。」他再喝了一口啤酒,让杯中微苦的滋味滚入喉咙,「但要是我和她硬碰硬的话,她就更不可能从伤痛中走出来,我的日子也别想好过,所以,我很努力地不和她有太多冲突,身为一个『丈夫』该有什么责任,我还是一样的做,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觉得累了,不想再刺激我。」 「至少……听起来,你已经试着把伤害降到最低了……」她最担心的,就是欧凯恩原有的尖鋭,加上和赵晓爱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基础,两个人互相伤害的结果,会是更难以收拾的两败倶伤。 「终于,我们再一次达成共识:和对方在一起生活并不是我们所追求的人生目标,如果我们要的是爱的火光,那势必无法从对方身上得到。」看似无波地,他说完了整个故事:「所以,我们结束这一段关系,把自由还给彼此。从此之后,我有我的人生,她有她的旅程,但是和对方都没有关系了。」 他抬起头,看向她若有所思的面容。 有一句话是他没有说出口的:只是,我所深爱的你,能与我有爱的火光的你,还能回到我的爱情故事里吗? 「这样也好。」她幽幽地说:「至少,我觉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也许吧。这一段时间,我得到的收获大概是包容,但有点可笑,也为时已晚。」他将手缓缓挪向她,却没有勇气握住她的手。「我一点都不爱赵晓爱,但是我可以包容她,试图冷静磨平她的恶意与刺激……可是,在这之前,我很爱你,却连一点点包容都不愿意给你……」 他眼里的懊悔,她收到了。 偏偏这时的她,也没有勇气再一次面对失去的感情。 拉扯太多次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于是,她将双手移回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人总要有点经历,才会有所成长吧。」 经历过的往事终究会随着时间走远,不会停歇,而命中注定的分别,并非懊悔了就能轻易改写。 沉默许久,她端起空杯,走到工作区为他再添满一杯啤酒,回来时,她问:「这次会待多久?」 「十四天的机票,我今天刚到。」 「有计划去哪里走走吗?」 「没有什么计划,因为决定得很匆促,根本没时间做行前准备。」 「住在哪里?」 「jr新大阪站楼上的饭店。」 这时候,佐伯里奈端上了一盘点心,热切地问候:「哈啰,这两个布丁请你们吃。」 欧凯恩听不懂日语,但从动作大概明白她的用意,于是点点头,并使用他仅会的几句日语道谢。 「你们在聊什么?」佐伯里奈问。 「里奈姐,谢谢。我朋友和我说,他住的饭店就在新大阪站的楼上。」 「那不是离你住的地方很近吗?」 「嗯。」 佐伯里奈很豪爽地拍了拍她。「这样吧,明天你休假,陪他去走走。」 「不行的,里奈姐,明天我并没有休假。」 「没关系,机会难得,你就陪他吧!」 然后,佐伯里奈转向欧凯恩,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对他笑着说:「you…… to with her,tomottow,ok?」 「tomorrow?」欧凯恩不解地看着佐伯里奈。 「yes,yes!」佐伯里奈点点头,「she won’te here tomorrow,so she can go outside with you,ok?」 「你明天不用过来?」欧凯恩向任雪霺确认佐伯里奈的话。 「她说我明天休假,可以和你出去走走……」 喜悦毫不保留地跃上欧凯恩的眉梢。「方便吗?」 也不知道听懂听不懂,佐伯里奈便抢在任雪霺之前开口:「okokokok,she is ok!」 「里奈姐……」 敌不过佐伯里奈的好意,任雪霺只好对欧凯恩提出邀约:隔天早上九点,在jr新大阪站的中央口见面。 在异地的圣诞夜,重逢的旧情人悄悄在心底窜起了一道小小的火苗。 却,不敢过分张扬。 打烊以后,任雪霺送走了欧凯恩,坚持留在店内做完例行的清洁、关店动作,才独自回到她的小小公寓。 正要进屋,她隔壁的房门突然打开,走出一个稍长于她的男人,手里捧着一块巧克力蛋糕,兴奋地叫住她。 「雪霺!」 「你还没睡?」她随口问。 略带贵族气息的男人名叫严哲,今年三十五岁,和她一样来自台湾,从大学开始就在日本求学,研究所毕业后便继续留在大阪的贸易公司工作。 「你忙了一整天吧?我在附近的甜点店买了蛋糕,就算剩下一点点时间也没关系,我们一起过完圣诞夜吧。」 「很抱歉,今天实在有点累了。」况且,欧凯恩的突然出现,在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海投下了一颗慌乱的石,她实在无心思再面对其它人了。 「唉呀,别这样啦,至少一起吃块蛋糕嘛!」严哲推她走到通道上的栏杆旁,将蛋糕往上面一放,「要不然,一个人在异国独自过圣诞节,是一件多寂寞的事。」 「过节也好,上班日也好,不都一样过日子吗?有什么特别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倚着栏杆望向街景。 一个人的生活,无论怎么过,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即使笑,尽管哭,她都不是完整的。 节日? 也就不过是漫长的生活中,同样漫长的一天罢了。 「你不必总是那么拗么的。」不过,也是她的坚强在严哲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她从不愿意说,但他太明白,越怕谈论自己的人,拥有的往事就越多。他试着朝她靠近。「过日子当然重要,但过节的意义不就是要好好犒赏平日认真过日子的自己吗?」 犒赏? 她还够不够资格使用那个词? 这一年来的生活点滴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刚到日本时,她会的日语就只有那几句,只能到附近的民宿做些简单的打扫工作,并利用空余时间到大学附设的语言学校参加密集的日语课程,才勉强能够应对生活。 以前她是站在讲台上充满自信的教师,拥有专业知识,到了日本以后,一切从头开始,她的专业再无用武之地,只能靠最基本的劳力维生。 直到有一天,她在工作结束后独自到道顿堀闲晃,在没有任何计划的情况下,她进佐伯里奈的店里吃了一顿晚餐,佐伯里奈对台湾的风土民情很有兴趣,与她相谈甚欢。 知道在异国生活的困难,佐伯里奈便邀她到店内担任服务生,让她拥有一份收入较为稳定的工作,她的生活才慢慢上轨道,能自给自足,不再依赖存款过日子。 离开台湾一年多,已渐渐习惯这个步调紧凑的城市生活。 只是,她真的够认真到可以「犒赏」自己吗? 第二十三章 接过严哲递上的蛋糕切片,她无奈地笑了。「严哲,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认真过生活,毕竟,要是台湾的亲朋好友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大概会觉得我实在太颓废、太不长进了。」 「生活是为自己过的。」他也回应了一个笑容,指着她手上的蛋糕。「快吃吧!这是今天现做的。」 她以小叉切了一小块蛋糕送进口里,巧克力甜腻的滋味在口中绽放。 「好吃吗?」他问。 「不错。」 「喜欢就好。」他也吃了一口,然后问她:「对了,你有打算什么时候回台湾吗?」 她顿了顿,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是说,这是个不能思考的问题,「等签证到期吧……」 「大阪很适合生活,热闹,人也热情。不过,你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亲友,实在很辛苦。」他的笑意更深了些,「如果你有长期留在这里的打算,有一个能和你一起努力的人会比较好。」 她当然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于是,将盘子放下,很直接地说:「我想,感情这事,已经不在我长期的生活规划里了。」 「怎么说?」 「我没有那种能力。」她笑。 「你只是还没有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吧?其实——」 他的笑容,还有慌乱的肢体动作,让她失去了耐心。 即使不想听,她也知道他接下来将要说什么,于是,她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好了,不要说了。」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不管你要说什么,我都会珍惜有你这个来自同乡的朋友。」 严哲焦急地回应:「我的意思……并不只是朋友……」 「朋友。对我来说你就是朋友。」任雪霞面无表情地响应:「就仅止于这样而已。」 严哲的笑僵在脸上。 该怎么说任雪霺这个女人呢? 心亡,是首先浮现他脑海里的字眼。 从他第一次见到她,这种感觉就非常强烈。 那时候,她刚搬来,依据日本人搬家时的习惯,会和新邻居打招呼,并送些小礼物,所以,她也和他寒暄了几句,告诉他自己来自台湾。 当时的她虽然笑着,眼神却是压抑的。 他很兴奋地表示他也是台湾人,她却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淡淡说了几句客套话,就离开了。 原本两人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交集,但几次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他注意到面无表情的她总是一个人出入,没有人陪在身边,也没有人来探望她,像是飘游在这偌大城市里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出现或是消失,都不会有人察觉。 可是,她那双乌黑而充满故事的瞳,却悄悄吸引了他。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是否在逃避着什么?这样孤单的生活,她为什么毫无反应地承受? 有好几次,他从屋里听到有人按她的门铃,便会不自觉地为她感到高兴,结果却总是失落,因为那些声音,除了送货的宅配人员或房东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于是,他鼓起勇气,主动找机会与她攀谈,拿着家人从台湾寄来的零食,甚或是自己做的料理,前往拜访她,她没有拒绝,话却说得很少。 她与他闲聊许多生活上的琐事,却从来不提她到日本的原因。他对她的了解也就仅止于她在台湾时曾经是高中老师,现在在道顿堀的章鱼烧店工作,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也不知道会在日本待多长时间…… 她闪避越多,内心的伤便越欲盖弥彰,也令他越想靠近她,试图抚平她内心的皱褶。 然后,关心成了心疼,心疼又成了更强烈的保护欲,他开始希望自己能让她那颗已亡的心再次跳动…… 今夜,他几乎就要将心意说出,却被她制止。 满腔热情卡在喉中,进退不得。 「而且你知道吗,严哲,我不适合你。」她继续补充:「你看到的不是最真实的我,我并不像日本女人那样,拥有温柔成熟的小女人特质,曾经有人说过我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生活上的事,我们可以慢慢磨合……」严哲不死心地说:「有一天那些细刺也许就会软化——」 「但是,没有细刺的玫瑰,还能算是玫瑰吗?」她打断他的话。「这是借口?大概吧。但说穿了,就是我并不想和你一起生活,我不爱你,所以无法与你磨合,或是包容你在生活上的种种。」 也许,被爱是幸福的…… 这些日子以来,严哲对她的关心、耐心的问候与照顾,她不是毫无感受。 如果她是他渴望得到的人,他会改变自己来配合她,以她为主,这也是世人都渴望的幸福模式。 况且,世界上太多的男女情爱,到最后,留在身边的那个,总不是最爱的那个人。 然而,她就算包容了、尝试了,还是无法完整填补心里的空洞,就像是欧凯恩过往所做的决定一样。 爱人会痛苦,甚至遭受放逐,但是,她不想重蹈欧凯恩的覆辙。 顺着她的话,以及她眼里深沉的暗涌,严哲心里大概有了谱,「你是因为感情的问题,才会一个人到日本来吧?」 「这个答案并不重要。不过……我们的对话确实让我想起那个人。」她笑着,回想今天在店内欧凯恩对她说过的话,不禁感到一阵鼻酸。「我当时到底在想什么?为了让他永远记得我,我可以爱到毁灭一切,却吝于包容我们之间的磨擦……如果当时我退一步,或是多一点女人应有的温柔,我便不需要逃到这个陌生的国度,舔舐一直好不了的伤口……」 果然。 人之所以心亡,其来有自。 他忍不住张开臂弯想拥她入怀,她却往后闪开了。 她并不领情的反应,加深了他的失落。「雪霺,你连试都不愿意试吗?就算我无法带给你过去所拥有的惊心动魄,两个人平凡度日,至少不再孤独,这样不好吗?」 「既然无法爱,就不要试着去爱。」她对他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严哲,圣诞快乐,但……请别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雪霺……」 她没有理会他,转身打开门,进屋。 靠着门板,面对着一室黑暗,却彷佛能清楚看见欧凯恩的轮廓。 只看了一眼……在章鱼烧店她只看了他第一眼,她就知道一年来的逃避闪躲,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那双哀伤的眼眸,以及每天每夜总会在梦里遇见的儒雅面容,仅只一眼,就又掳获了她。 如他所说,关于爱这种狂暴的化学反应,没有就是没有,但要是有……就完全没有「云淡风轻」、「事过境迁」这回事。 但是,可以毫无保留地再爱吗?她已经懂得如何去爱了吗?被爱戳瞎的眼已经重见光明了吗?如果他们能在一起,过去的老问题还会存在吗? 一个个问号勾动她的心跳,让她几乎想不起方才严哲到底对她说过什么。 她从来都是这样,生命里无足轻重的人,总如一闪而过的浮光掠影,而如烙痕的那些人,无论经过多久,都还像是刚烫上胸口的。 第二十四章 【第七章】 隔天清晨。 他们准时在车站碰面,搭了四十分钟左右的jr到奈良,又转了一趟公交车,到达位在若草山麓的广阔都市公园——奈良公园。 奈良公园占地广达五百多公顷,许多世界遗产如东大寺、春日大社及兴福寺,都属于奈良公园的范围。 一年四季,均有必须造访奈良公园的理由。春天,樱花树下凌空飘飞的落樱如粉红的细雪,弥漫淡香;秋天,飘落的红叶燃烧即将划上句点的生命,在地面铺设了一道霞般的道路。 此时虽是冬季,一景一物皆多了一份萧瑟,却仍不失生息。 因为,广大的草地上有着一群被视为天然纪念物的奈良鹿,悠闲地栖息、漫游着,模样逗趣可爱。 才从巴士上下来,欧凯恩便被眼前鹿群吸引,他满是好奇地看着这片从未到访的景点,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有了舒缓。 「如何?」任雪霺以笑迎向他。 「这地方真好。在紧绷的城市里过久了,这种让人放松的景致真好。」他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现在需要这样的地方?」 「你需要吗?」她的笑稍微转淡,「我只知道我也需要……不过无所谓,我们心里想的向来是一样的。」 是啊,他们拥有那过于相似的本质,也同是带刺。 她甩甩头,把纷乱抛向脑后,自然地握住他的手走向路边小贩。 她递给小贩三个百圆铜板,得到了两份以纸封条包装的饼干,她把其中一份交给了他。 「我们不是才在车上吃过早餐吗?」 「这不是要给你吃的。」她发出笑声,露出了皓齿,「这是专门贩卖给游客喂食鹿群的……当然,如果你不介意,也是可以吃啦,不过……」 话没说完,任雪霺退后两步,往一旁的商店门口闪躲。 「什么?」 「你后面……」她的笑声更脆亮了,「有人……不,是有鹿要和你抢……」 才一转身,一大群鹿在身后虎视眈眈地望着他手里的鹿饲料,并且毫不客气地将他团团包围,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吓了一大跳,往前跑了几步,鹿群还是紧跟在后,丝毫没有离开或放弃的意思。 慌乱之中,他急忙拆开纸条,拿了一片喂食离他最近的鹿。原本只想让它咬一口就好,剩下的一半可以喂旁边那只,却没想到它竟毫不客气地三两口就吃完了。 这下好了,其它的鹿一急,几乎都要贴上他的身体,其中一只鹿更有趣了,深怕会吃不到,狠狠咬着他的大衣不放。 「哇!它们是饿了多久啊?」他转头,对着站在原地的任雪霺投去求救的眼光。「雪霺……别光站着看啊!」 见他窘迫,她拿着鹿饲料走向他,试着吸引包围他的鹿群。「嘿,小鹿,过来吧,我这里也有……不要一直围着叔叔,他吓死了!」 几只鹿发现她手里也有「目标物」,纷纷朝她靠近,以同样「饥肠辘辘」的神情等着她喂食。 外型温和的奈良鹿,抢食起来却非常疯狂,一点都不怕人,让他们一下惊叫,一会儿又放声大笑。 没三两下工夫,手上的鹿饲料已被抢食一空。 几只没吃到食物的鹿还不死心,跟在他们身后不肯离开。欧凯恩手里只剩下原本包装鹿饲料的纸条,他将纸条在那几只鹿面前晃了晃,无奈地说:「都吃完了,没有了欸,怎么办?」 「欧凯恩,它们是鹿,不是人。」任雪霜笑弯了腰,「你以为跟它们『沟通』,它们会懂吗?」 「不然怎么办?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啊。」他一面说,一面护着自己的大衣,「不要没吃饱又来啃我的衣服喔,这个吃了会不消化。」 和剩下的鹿群「对峙」了一会,它们终于认清眼前这一对男女手中已经没有多余的鹿饲料,才死心地缓步离开,将目标转移到其它手里有食物的旅客身上。 「真是……太热情了。」他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们四目相交,看着很是狼狈的彼此,发出爽朗的笑声,并且久久不停。 「很久没看到你这样的笑容了。」笑声渐缓,她深深看向他,上扬的唇依然温暖。 「我也是啊。」他迎向她的目光。「也不敢想还能再看见这样的笑容。」 「快乐吗?」她问了一个最最简单的问题。 「很快乐。」他补充了一句:「特别是有你在身边的时候。」 听了他的话,她鼓起勇气,压下所有隐忧,对他伸出手。「走吧?」 看着那双细长的手,还有温柔的笑容,他几乎以为自己还身在醒不过来的梦里,于是,迟迟没有反应。 「怎么了?」 「啊……没事。」他握住她在空气里冰冷的手。 这感觉……还是如此让人迷恋,甚至,沦陷…… 他们紧紧相连着,不管是谁牵引谁已不重要,他们需要的只是那种天涯海角都会有对方在身边的感觉。 陪在彼此身边的下午,他们先去了世界遗产东大寺里气势雄伟的「大仏殿」,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木造建筑,殿内所安放的「卢舍那佛」像,高达十五米,是世界上最大的青铜佛像。 看完了佛像,他们来到东大寺的中门南侧,一片清澈水面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此地名为「镜池」,水面如镜,蓝天白云、树影摇曳均清晰倒映于池面,因而得名。 站在水天一色的镜池前,纷乱的心彷若得到沉淀,回归到没有任何杂质的水平面,暗潮、灰尘都不复见,倒映着最真实的自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忍离开眼前的美景,于是找了一处空位坐下。 「果然是镜池。」她发出赞叹:「坐在这里,实在分不出哪里是真实,哪里是倒影……」 「真的很美。」他在她身边坐下,「能看到这么美的景色,这趟出国也就值得了。」 「是啊,各种景点,要实地走过,才算真正经历过……」她同意他的话,点点头,「透过纸张、电视,总是少了什么,顶多只能满足视觉,却感受不到空气里的氛围、耳边飘过的细微声响、擦身而过的路人……没有身历其境,实在很可惜。」 「不要说你是因为这里的风景太棒才留下来的。」 「一部分的理由是。」她坦承。「毕竟一颗受伤的心,太需要美好的事物来疗愈。」 「现在呢?」他试图穿透她的眼眸,「你打算结束流浪了吗?」 「我不知道……」这时候,一片红叶自天空飘下,落在眼前无波的水面上,立刻漾起涟漪。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得到日本来,却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可以回台湾。」 「我听到一些消息,有许多私立学校欢迎你去工作,也有补习班的授课邀约,但是你都没有接受。」 「为人师表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她淡淡一笑,「不光是你具备的专业知识,还有,在行为、人格、经历上,有什么足以成为学生学习的榜样、表率。那时的我……已经没有了。」 「但是,私人的感情事不应该和工作混为一谈。」 「感情事只是很微小的部分,最大的根源是我的人格。我不够理智、成熟,并且相信人生无所谓对错,应当要轰轰烈烈,就算受伤也在所不惜……」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有懊悔,也有事过境迁的无奈。「所以,我放肆地犯错,很痛很恨,至少都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资格以老师的身分站在讲台上呢?」 第二十五章 当初,任雪霺与赵晓爱的事虽然没有闹大,但任雪霺的母亲潘巧凌也是老师,这个消息辗转流传之后,也到了她的耳里。她对女儿荒唐的行径非常不谅解。 不给任何解释机会,任雪霺返家探望时,才一进门,就被潘巧凌狠狠甩了一耳光。 「妈……」 「你的眼里还有我吗?」潘巧凌凌厉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刺穿。 「妈,我——」 「不要叫我!」潘巧凌厉声喝止。「要是你做那些事情之前有想过我、想过你的家庭,你就不会那么冲动!」 「是。」她仍不为自己辩解,沉默面对母亲,甚至做好迎接下一个耳光的准备。 「任雪霺,你的心到底扭曲到什么程度?爱情是人生中多微小的部分,你却甘愿为了一次失恋就毁掉未来,也改变了你的心?」潘巧凌倒抽一口气,咬着牙问:「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对女人有了感觉?」 对任雪霺和欧凯恩的过去,潘巧凌相当了解,也能在这个独生女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当年的她对爱也非常倔强、不顾一切,坚持争取她和任雪霺父亲的感情,痛苦也好,就算幸福只是泡影,她都不放手。 结果呢? 结果她得到了什么? 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一个从她手里夺走幸福的第三者,一个对她已无爱的丈夫,事到如今,是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伤口。 身为单亲家庭的母亲,她不想让女儿步上自己的后尘。 所幸,任雪霺和欧凯恩的拉扯与情海波折,还没有到走入礼堂之前,就划下了句点。任雪霺是自由的,没有过多的包袱,恨归恨,却还是能有拥抱幸福的机会。 但是,她万万想不到,女儿的偏执已超过她预先的想象,而她最最不能忍受的是——女儿被男人所伤,所以心里的恨反复发酵再发酵,再也信任不了男人的感情,脱离了她认为「正常」的感情关系,打算和另一个女人……做出不可理喻的荒唐事来。 然后,这不只是「任雪霺变成同性恋」那么简单,更代表她不是个好母亲,她没有为女儿建立「正确」的感情观,所以才会造成女儿的偏差行为。 和所有传统的母亲一样,对潘巧凌来说,身为「同性恋」,是一条天理不容的不归路。 「如果我说没有,你会信我吗?」任雪霺淡淡回应。 「如果没有,你为什么去勾引欧凯恩的妻子?」潘巧凌瞪着她,厉声问:「报复吗?」 「一开始是。」 「一开始?那么后来?」 「我后悔了。」 「是真的后悔?」 「我心里还是在意欧凯恩的,想到他会为此难过,我就什么都做不下去了。」她说:「所以我不再和欧凯恩纠纒,也愿意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辞去工作,一切的确都是我的错。」 「所以你从来没有爱过那个女人?」潘巧凌又确认了一次。 「没有。」 潘巧凌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板起脸孔。 她相当在意面子,他人的议论是她这辈子怎么也逃不出的难关,于是,她再次对任雪霺提出了担忧:「这件事已经在私底下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你要我怎么面对朋友,还有家里的人?他们会怎么看我?笑我教育失败?因为我就是在感情里失败的女人,我的女儿才比我更糟?」 「妈,对不起。」 潘巧凌越说越气,音量也益发提高:「你要我怎么面对所有人?这样你觉得很高兴、很光彩是吗?」 「妈,真的很对不起。」她自知理亏,除了道歉,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消减母亲的怒火。「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您不需要揽在身上。」 「说对不起要是有用,那我还真想向老天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结婚,也不应该把女儿生下来,现在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在气头上的潘巧凌不受控制地说出了一句最伤人的话:「任雪霺,你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报应!」 那一句话崩解了她的世界,地裂了,天塌了,她什么也抓不住,跌落至无边的地狱。 眼前所见,皆是虚无;耳边所闻,均是碎裂。 她从来不想离开所爱的人,可惜,无论是情人或家人,最后都无法留在身边,她还能不承认自己大错特错吗? 潘巧凌益发激动,说什么都不肯原谅女儿。她害怕丢脸,而且在感情上同样受过伤的她,彷佛被踩到痛处,使劲地抱怨,把自己的不安与创伤一古脑儿往任雪霺身上抛。 到最后,她下了最残酷的命令:「你离开吧,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还有你所犯的错……别让我再看见你了……」 「妈……那么我之后——」 「我不想知道。」潘巧凌打断了她,「最好别再让我知道你的消息,免得我的心脏受不住打击,提早离开世界。」 面对母亲的崩溃,她起了放逐自己的念头。 身在台湾,无论逃到哪个角落,总还是熟悉的伤心地,于是她想,出国一段时间也好,就让时间慢慢疗愈她与她所爱的人的伤。 于是,她推掉所有工作邀约,也断了与朋友的联系,默默申请度假打工签证,独自前往日本大阪。 一待,一年也快要过去了。 回到眼前,任雪霺看着欧凯恩,试图压抑心中情绪,平静地说:「所以像我这样不懂爱的人,犯了不理智的错误后,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讲台上,或陪在我所爱的人身边呢?」 「对不起,这事情对伯母的影响这么大,我应该和她解释才是。」 「错了就是错了,根本不需要解释。」她轻声反驳。「况且……你要用什么身分呢?我的前男友……还是赵晓爱的丈夫?」 他沉默。 仅只是那样看着她,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问:「这些日子,你都待在道顿堀那间章鱼烧店工作?」 「我和店长是偶然间认识的,她邀我一同工作。」她勉强笑着,「不管身在哪里,生活还是要过。有事情忙是好的,至少在店里忙碌的时候我几乎不会想起让我难过的事……」 「可是……再次见到你,我觉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发自内心地说:「至少你面对我时,情绪平静很多,似乎也不再冲动。」 不冲动吗? 那是她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的? 「离开台湾那么久,我如果连一点长进都没有,是不是太失败了?」她苦笑。 「人们总说感情最怕相见恨晚,但我宁可现在才遇见你。」好不容易,他再次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也许,就会少走许多冤枉路。」 「可是,如果不是在十七岁那年遇见你,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不是吗?」她别有它意地笑了。 「雪霺……」他站起身,将视线投向远方的云,才敢继续说出口:「在日本的这些日子……你谈过其它感情吗?」 这个问题她根本不需要思考,就可以明确说出他期待的答案,但是,看着他的背影,她却有意试探他。「我隔壁住了一个台湾男人,毕业之后留在大阪工作,他对我很好,也希望能和我一起度过往后……」 第二十六章 他回过头,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所以,你接受他了吗?」 「你认为呢?」她反问。 「可是我……」满腔情意急着要表露,万般冲动之际,他却以理智控制了自己,淡淡地问了一句:「和他在一起,你能够得到幸福吗?」 「幸福?我还是不敢肯定什么是幸福……以前我觉得在爱火里烧成灰烬才是幸福……但是我错了……」她也站起身,朝他靠近。「和严哲在一起,如他所说,没有我所熟悉的惊心动魄、爱恨交织,但是,起码有个人陪在身边……」 「如果这是你要的……」握着她的手,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我……祝福你……但请答应我,不管你选了谁,都一定要快乐……」 他的话,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镜池的镜面似乎多了一层雾。 如果他还是那只满身戒备的刺猬,在心意被否决的此刻,他绝对开不了口给予祝福。 他的鋭刺会毫不容情地向她袭来,冷嘲她终有一天会自食恶果,热讽她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幸福,就像那时候的她。 但是他给她的,竟然是……祝福? 「然后……你没有其它的话想说吗?」比如试着挽回或是用残酷的攻击来表现他的爱,一如往昔。 「说实在的,雪霺,我非常痛苦……看着你选了别人……」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可是,如果你能因此感到快乐,不再为爱心痛翻腾,我又有什么资格剥夺、破坏?」 哒。 空气瞬间凝结,她几乎可以听见眼泪坠落地面的声响。 不行了,她再也忍不住了,什么理智什么矜持,随它去吧!在这一刻…… 只要能拥有他,一切都抛诸脑后吧。 终究,她还是输给了自己,投向欧凯恩宽阔的怀中。 他的衣领有淡淡的薄荷味,是她所熟悉的,她也刻意地在屋里摆上同样的淡香,因为她以为他不可能再回到她的生活之中。 「凯恩……」她的泪很快染湿了他的衣襟。「事实上……我并没有接受他对我的表白……因为我还是骗不了自己,这辈子我再也不可能像爱上你那样,去爱着别人了。无法相爱的人,怎么能在一起呢?」 他环住她的腰,让她紧贴他的胸口。 是梦吗?两条岔开的感情线哪有重新交会的可能? 是梦吧?可是,任雪霺的体温却如此炽热。 已经不再需要言语,她将唇覆上了他的。 言语本是虚无之物,承诺得越多,就越让人筑起不切实际的期待,永远无法完美复制心意。 不如别说吧,那颗心有多滚烫,就让真实的吻来证明吧。 能拥抱彼此,紧紧相依,比任何誓言都要来得真实可贵。 一吻,融化了心;再吻,已经烧成灰烬的情意,马上又在两人之间燃起了奔放的火。 大概是午餐时她点了好几杯梅酒的缘故,传来的鼻息竟是甜的,让他有些飘飘然,无暇再去顾及心中的担忧与迟疑。 天冷是很好的理由,他们需要彼此的体温抵制寒冷,也需要更多的吻来维持温度。 当他专注于汲取她唇边的青梅甜味,她竟在他措手不及之时,送上口中软嫩的果实。 后来,他们规划好的景点一个都没去,搭了最快的列车,回到了任雪霺位在新大阪的公寓。 再美的景物,都无法比踏实的拥抱来得重要了。 承诺、言语、精神上的思念与爱恋,都不够了,他们卸下防备与阻隔,裸裎相对,并贪婪地在彼此身体找寻爱情在本质上的密不可分。 滚倒在床上,他将她压在身下,狂烈的吻像燃烧的流星雨,放肆地在她身上留下烙痕。 她放松身体,迎合他的触抚与探求,迫不及待地想拥有更多。 对于她瓷雕般精致的身体,欧凯恩比谁都要熟悉,也知道该怎么刺激她的欲望。 他时而疯狂时而温柔挑逗她的敏感带,吸吮每一寸肌肤。从她细致的颈项、锁骨,再至饱满的乳房、玲珑有致的腰线,最后落在修长小腿和趾尖。每一寸肌肤,他都留下了专属于他的吻痕。 她的呻吟从压抑,随着他流泻的激情益发放纵,难耐的渴望让她下意识地将他扯向自己,薄长的指甲陷入了他背部,留下一个又一个清晰的刺痕。 再一次,他们触及了以为再也不可能占有的部分,在滚烫的身体之中,踏踏实实地拥有了彼此,疯狂的。 过去已成泡影,未来的还不可知,但在这短暂的一刻,他们是一起的,是一体的。 终于,一阵触电般的颤抖,控制了她的思绪。 喘息里夹杂着对他的呼唤,恨不得整个人,包括灵魂都被他占有。 他凝看她虽紧闭着双眼却充满兴奋的红润面容,有着久违的、难以解释的疯狂。 身体的交缠之所以让人沉溺,在于达到顶点的瞬间,生理与心理全然失控,没有任何余力顾及其它干扰或是世界流动,只能投入并专注于狂烈的快感之中。那种灵体合一的境界,或许是真正相爱的两人才能合力达到的。 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对他们来说,所谓爱,已不只是心灵上的相合,更要有肉体上的默契,一旦缺少了某一部分,爱情便不再是爱情,而是分离的「爱慕」与「情欲」。 他贪着她的灵魂,也圆着她的身体,在每一个瞬间贪图着永恒的可能。 她,还是毫无保留地爱着他吧? 在一波接一波的动情高潮中,他的理智只记得这个问句,或者,其实是直述句。 激情过后,他们相拥入眠,被深沉的梦包裹其中。 他们梦见自己拥着对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发现这十年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纠结的梦。 他们只不过是在游泳池畔幽会时不小心睡着了,没有违心的分手,没有虚伪的婚姻,也没有在大阪的重逢。 那是个惬意的午后,他们穿着高中制服,活在无忧无虑的十七岁,深爱着彼此,不需要任何理由。 天将亮的时候,任雪霺醒了过来。 倚靠在欧凯恩怀里,她试着再投人睡眠,却无法入睡。 当疯狂归于平静,所有被强压下的念头也随之窜出心头,包括迟疑。 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床,不把他惊醒。 他的睡容像单纯的大孩子,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才穿起抛落地面的大衣,走向阳台。 天微微亮,天空飘着细雪,这样的温度让她更清醒了。 他们,还是相爱的吧? 身体不会骗人。 如果不爱,昨夜的触抚不会那般炽热,而他们之间,也根本不会如此难分难舍。 爱着,就代表可以在一起吗? 这两个词汇之间,该是等号吗? 可是,一年多前他们之所以分离、拉扯、犯错,就是因为太相爱。现在,真的可以毫无保留地重新来过吗? 激情的当下,当然可以全盘接受对方的一切,包括缺点,即如同昨夜,他烈地在彼此身上烙上印记,玫瑰留下了茎刺,刺蠕留下了毛刺,在不需要理智的那一刻,他们可以说那是爱的证明,那么之后呢? 相爱只需要一点点冲动,就可以跨越阻碍,生活呢?他们有足够的成熟度,可以融人彼此的生命吗? 第二十七章 许多问号一拥而上,让她措手不及。 一阵冷空气灌人鼻腔,她刻意大吸一口,让强烈的冷意直透入骨。 哼起熟悉的歌曲,同时也再明白不过,他们所梦寐以求的过去、没有烦忧的过去,并无法复制到未来,因为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然后,她告诉自己,爱情,也许不应该再是生命的全部,相爱的人放在心里或许会比一起生活来得更好。 因为,生活上有太多难以预料的遭遇与不可避免的磨擦,会让他们的爱成为对方的绊脚石,永远无法成长,最后戛然而止,甚或变质为恨,就像过去的他们一样。 但若放在心里,无论走到哪里,彼此都不会被生活里的无奈磨损、毁坏,能保持最完美的样子,直到生命终结…… 也许,对他们来说,只要曾经拥有就够了。 她抹去眼角窜出的泪,无声走回室内,留下一封信,接着匆匆整理了自己,出门工作去了。 那时,他还安稳地躺在床上,在温暖幸福的……十七岁的梦中。 【第八章】 凯恩: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难忘的夜晚,一场美好的梦。 如果注定我终将孤单一世,昨夜的温度也已经足够暖我余生。 今天醒来以前,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作了一样的梦:这十年来的一切只是我们高中时的一场梦,睁眼以后,什么也没发生,我靠在你的怀里,嘴边还有残余的薄荷糖香气,甚至,耳机里那一首avrivigne的歌都还没唱完。 你笑着吻了我,还问我晚餐想到哪里去吃。 可惜。 不会再回来的过去,也是一种虚幻的梦吧? 像动人的霓虹泡沫,曾经耀眼,环绕在你我心头,但只要风一轻触,就转瞬破灭。 幸好,我的胸口还是温热的,应该知足了。 短暂的一天,我们都很幸福,找回了相爱的轨迹,也再一次确认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定位。 我们太懂对方,于是以为疯狂的渴求与陪伴能够填补缺少的空洞……的确,我曾经有一瞬差点误以为我们已成为能完整彼此的拼块了。 但是,日本关西终究只是一个架空之地,甚或短暂的避难所,我们在这个国度,没有任何过去,也没有任何法定的名分,或是非负担不可的责任,所以,感情一旦燃烧,便傻傻地以为已跨越重重难关,足以许对方幸福的承诺了。 然而,你有想过吗?我们之间的问题并非没有,而是还没出现。 在关西,你可以忘记自己是欧凯恩,我也可以假装自己不是任雪薇,我们可以不谈任何问题,只是对方的爱人。这样的关系或许能持续一天、两天…… 一个月,但是,终有一天我们都得回到台湾,也得去面对我们现在还不愿意面对的人生问题。 到那个时候,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又会再一次的浮出台面,即便我们现在可以斩钉截铁地保证不会重蹈覆辙,但难保有一天,我们不会再次成为感情里的玫瑰和刺猬。 当我告诉你,有另一个人对我表明心意的时候,你眼里虽然哀伤,却很努力地想给我祝福,那便是你的转变,欧凯恩那颗如刺猬般尖锐的心,已有了柔嫩的一面,而我确实感受到了,也很想把这份柔软永远保留在心里。 所以,就这样吧,当假期结束,你依旧是前途无量的室内设计师,我会在这美好的时间点再次与你交错,回到我应有的旅程。 唯有这样,我们在彼此心里的印象就会永远是完美的。 我从未停止过爱你,但也因为太过爱你,才会让爱情变得盲目。所以,我明白了,像我这样的女人,只适合把爱放在心里,如同当初和你分多时所说的,不管我去到哪里,我会一直把你放在心里。 最后,还是那一句,拥有过就该知足。 ps:希望我回来时,你也能封存好这场梦,满足地离开。 雪薇 站在任雪霺的房门口,欧凯恩手里握着这封已经读过无数回的分手信,任风雪狂卷,却迟迟不愿离开。 好几天了,他想找她好好谈谈,但她似乎铁了心,不再与他有任何交集,不论他冒着风雪守在她门外,或是到她工作的店外等着,她仍然不为所动。 新年将至,大街小巷无处不洋溢着过节的气氛与喜悦,却再也感染不了他的内心。 他并非不理解她的考虑,爱情的确不应该再凭一时冲动而铸下大错,但就因为他们曾重重跌过一跤,才应该更懂得珍惜,不是吗? 说穿了,是她对感情,已经不再有信心了。 寒矛来袭,气温比往日更低一些,他没有戴手套,不停地搓揉双手,却还是觉得寒冷透骨。 忽然之间,隔壁房门应声而开,严哲自屋内走出,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喂,雪霺今天似乎是晚班,没那么早回来,你别再等了。」 「没有关系,我可以等。」欧凯恩朝严哲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反正我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了。」 「你要是继续站在零下一度的气温底下,很快就会感冒的。」 「无所谓。」 「你是哪里有问题?」 「我没什么问题。」 严哲皱起眉头。「苦肉计吗?」 「关你什么事?」 严哲以指责的眼光瞪着欧凯恩,「如果你就是这么一个做事不顾后果的男人,高兴干嘛就干嘛,难怪雪霺必须大老远地跑来这里疗伤。」 「我和雪霺的事,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是啊,我是不懂,但也不需要懂,因为雪霺把不愉快和心死很明显地写在脸上。如果你就是那个让她不快乐的人,甚至把她逼到这样的绝路,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等她、干扰她的生活?」 「够了,可以停止了吗?」欧凯恩的语气稍微沉重了些。「况且,雪霺并没有接受你,你只是个路人,所以能不能请你别自以为是的插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严哲提高了音量,不甘示弱地说:「她是没有接受我,但至少,这段时间,我以朋友的身分陪在她身边。那么你呢?她对你来说要是真的重要,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欧凯恩深吸了一口气,让差点失控的情绪得到舒缓。 要是以前,他一定有更多冒火的说辞等着和严哲争论不休,尤其是这家伙对任雪霺有意思,他绝不会善罢罢休。 可是,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他和任雪霺之间的问题,他不想再牵扯其它不相干的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欧凯恩叹了一口气,对严哲摇摇头。「我们还是什么都别说吧。」 他不打算争论下去,靠回墙面,继续等待。 见他沉默,严哲被激起的情绪无处可发,他叹了一口气,也平静了下来,走向欧凯恩,「那是……雪霺写的信吗?」 他没有回答。 严哲继续提出要求:「我能看看吗?」 「有意义吗?」他瞥了严哲一眼。「就算看了,你也没有任何机会。」 「至少,让我知道她为什么心亡。」严哲苦笑。「然后,或许我就能甘愿地死心。」 欧凯恩把信纸递到他面前,他花了一些时间才看完。 第二十八章 「你们共同拥有那短暂却美好的青春,是多少恋人梦寐以求的,」看完以后,严哲把信还给欧凯恩,一面说:「但是,为什么不珍惜?」 「就是因为太过不珍惜吧,不懂得克制,任爱变质,随意挥霍,于是,曾经最爱的人,就变成伤彼此最重的人了。」 「前不久,雪霺告诉我,她已经没有爱人的能力了。」严哲想起圣诞节那天,任雪霺泛着泪光的笑容,「看了她写给你的信以后,让我更加确定,她对爱早已绝望。」 「所以,我很想让她知道,我会记取教训,绝对不会再让我们之间剩下针锋相对的尖锐,绝不重蹈覆辙。」欧凯恩握紧了手里的信纸,「只要她再给我一次机会。」 「恕我直言,你觉得到了这个时候,口头上的承诺,能救得了她的心吗?」严哲提出质疑。 「所以我希望她能和我回台湾,我会向她证明。」 「但是,回到台湾的生活,她无法预知……她只能用既有的经验和受伤的心去推测,认为遥远的未来可能只是不切实的。」 欧凯恩沉默。 这些他都懂,所以任雪霺才会在信上说,希望把他最美好的样子留在心里,因为未来与生活都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她怕了,不愿意再试了…… 「倒是……我觉得你可以把日本变得不再是她所谓的『架空之地』。」 「怎么说?」 「你急着要许诺她未来,却没有顾到现在。」旁观者清,严哲指出他们之间的难题:「她现在人还在日本,不是在台湾,你认为她独自一人在这里,最需要的是什么?」 「现在……」 现在! 他为什么没有想到? 「你还有多少时间?什么时候回台湾?」 「还有一个礼拜……」 「那么……」严哲拍了拍他的肩,「请你好好想想吧,这一个礼拜,你能为她做些什么,让她相信和你是可能的。时间很短,请你务必把握。」 他低下头,反复思索严哲的话,发现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在心里规划许多他和任雪霺回到台湾的生活,却忘了她跨不过去的障碍即是「现在」。 「喂!」他朝严哲唤了一声。 「怎样?」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他不解地看着严哲。「照理说,我应该是你的情敌,不是吗?」 「我不像你,我不是刺猬。」严哲洒脱一笑,「就算她不接受我,我还是她的朋友。身为一个朋友,能为她做的,是帮她找回那颗已亡失的心。我想,你就是那个关键吧。」 「基于你向她告白过,我不会跟你说谢谢的。」 「你以为我稀罕吗?」 话虽如此,两人眼里还是多了一份笑意。 欧凯恩将信折迭好,收进皮夹里,打算离开。 这次,是严哲叫住了他:「喂,刺猬!」 他回头,严哲从屋里丢了一双手套给他,「天冷,戴着吧,手裂了,会非常痛,别让雪霺为你担心了!」 接过手套,他向严哲点点头,飞快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任雪霺刚完成外送工作。 进入店门前,一个西装笔挺的日本上班族男子恰好走了出来,大约三十五、六岁,神情相当失落。 擦身而过后,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同时向佐伯里奈打了招呼,「里奈姐,我回来了。」 「喔,好。」佐伯里奈对她招了招手,「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过来先休息一下吧。」 说完,佐伯里奈扔了一罐饮料给她,她利落地接住了。 「你那个老同学今天没来找你啊?」佐伯里奈笑着说。 「我……」咖的一声,铝罐打开了,她将双唇凑向铝罐,冬季限定的草莓鸡尾酒那带着酸甜的滋味灌入身体之中,连呼吸中也多了一份甜腻感。 压得下感情的苦吗?她默默问着自己。 「雪,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佐伯里奈并没有停止话题,「从他第一次到店里,虽然你们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是从神情我就看得出来,你们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 「哪有什么不简单。」任雪霜以笑掩饰,不打算面对问题。「就只是老同学而已啊。」 「如果你不想说,我不勉强你。」佐伯里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但太多事闷在心里,不是好事。」 佐伯里奈没有再追问,也开了一罐草莓鸡尾酒喝了起来。 「里奈姐……」任雪霺挣扎了好一会,才勉强开口:「冒昧的问你……你曾经为爱受伤过吗?」 「怎么可能没有。」佐伯里奈非常坦然。 「那么……你还相信爱情吗?」 「不是不相信爱情,」佐伯里奈大口吞了一口酒,笑说:「而是不再需要爱情了。」 「喔。」任雪霺尴尬地笑,「很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我不是过得很好吗?」佐伯里奈毫不在意地说:「刚刚你回来的时候,有看到走出店门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吗?」 「有,看起来很落寞呢。」 「他叫高木拓也。」佐伯里奈语带嘲讽地笑:「是我唯一交过的男朋友。」 任雪霺万万想不到,平日爽朗热情的佐伯里奈,在爱情里,也有一段不堪的过去。 爱情真的……怎么让每个人都心碎了? 「他……」 「想听吗?」佐伯里奈将酒一饮而尽,目光幽幽地看着她。「但不是赚人热泪的爱情故事,而是现实的人生。」 佐伯里奈从冰箱里再拿出一罐草莓鸡尾酒,动作熟练地打开,顺道说出她被现实击倒的脆弱爱情。 「我和拓也是大学同学,大三就在一起了,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岁月,享受过像诗一样短暂的青春……」佐伯里奈笑得很无奈,「大学毕业以后,他到商贸公司工作,我还只是这家章鱼烧店的小小员工,生活还算过得去,但工作几年以后,他开始担心前途问题……」 「在商贸公司,不是收入很稳定的工作吗?大部分公司也都有固定的升迁制度。」 「曾经我也是那么想的。」佐伯里奈继续补充:「可是,他说,他没有后台,在公司很少有一展长才、被长官注意的机会,几年下来,表现平平,没有太好的成果。」 「可是,有许多时候,机会是需要等待的。」 「这话你说对了一半。他的确需要机会,但是他不想等待……」佐伯里奈摊手。「后来,他开始无奈地告诉我,公司的哪个人搭上了上司的女儿,很快就有机会升职……那时我想,也许是我多心了,他只是有点沮丧,并不是暗指没有身分背景的我帮不上他什么……」 「如果他只记着他的沮丧但没有顾及你的……那这份感情……」 「嗯,这份感情,他选择不要了。」佐伯里奈再喝了一口酒,发出笑声:「非常像连续剧演的喔,我下班回家,才一打开门,发现屋里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都不见了,什么也不剩,而我的东西都好好放着,没被动过……我甚至怀疑,我和他在一起的四年是不是都只是幻觉,高木拓也这个人从来没有在我生命中存在过。否则,怎么可能消失得那么彻底?」 任雪霺倒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着佐伯里奈。「所以,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再出现过?」 第二十九章 「那一年……我们二十五岁,他整整十年,完全没有任何消息。」 「你一定……非常非常痛苦吧。」任雪霺握住佐伯里奈的手。 「很痛啊,但生活还是要过。」佐伯里奈说,「我也就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力气都花在工作上,只要累得彻底,就再也流不出眼泪……终于,咬牙忍住的痛苦还是让我得到收获。我存了一点钱,在这家店的前老板有意将店面出售时,我顶了下来,重新装潢、开幕……总算,我还是个能独立生活的女人。」 「里奈姐……我觉得你已经很棒了,店里生意一直都不错,还上过美食杂志……你有很成功的事业。」任雪霺诚恳地给予肯定。「你失去的只是一个不够珍惜你的男人。」 「然后,我就再也不需要爱情了。」佐伯里奈下了结论。「我的爱情实在太脆弱,也太不堪一击了。」 「可是,里奈姐,你说他消失了十年……怎么又会在店里突然出现呢?」 任雪霺问,「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人真是矛盾,到手的东西不珍惜,但当失去了,又觉得可惜……」 佐伯里奈放下第二个喝空的铝罐,「前一阵子,他突然出现在店里,告诉我他当天就要结婚了。」 「结婚?」任雪霺皱起眉,「如果对你感到惋惜,为什么要和别的女人结婚呢?这说不通啊。」 然后,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欧凯恩和赵晓爱的婚礼。 那时候他也爱着她,选的却是别人…… 「他也就只是惋惜而已啊,证明了这个男人有多自私。」佐伯里奈叹了一口气。「他终于实现了多年来的梦想,娶了上司的女儿,拥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可是他心里清楚,他对那个女人一点感情也没有……所以他来找我,想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是不是还想着他……」 「有什么意义?」任雪霺有些气愤,「只会造成你的二次伤害。」 「伤害倒是不会,反正我的生活不再以爱情为首要目标,他的行为只不过再一次让我看清高木拓也这个人。他想拥有好的未来发展,也想拥有爱情……无论是他的妻子,或是我,他都不想放手。」 「太自私了!连奈姐,你对他太客气了,应该用扫把把他赶出去。」 「不需要。」佐伯里奈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 「为什么?」 「如果我赶他……代表对他还有恨,也就是说,在我心里他仍然占了一个位子……但是,他已经不再重要。」佐伯里奈停顿了一会,似乎想起了什么,接着说:「他一直记得,以前我还在这里打工时,总会在他下班时带着一盒章鱼烧到地铁站等他,几乎每一次,我为他做的章鱼烧,都会多放一颗章鱼烧给他……所以,十年后的今天他回来找我,希望我帮他再做一份『加料』的章鱼烧……」 「你……没有理会他吧?」 「怎么不理他?客人的要求当然得尽量配合。」佐伯里奈笑出声,「我帮他做了,并且向他多收了两百圆。」 任雪霺听懂了。 佐伯里奈彻彻底底被伤过,对爱情不再有任何期望或需要,和高木拓也已无可能,更遑论是破镜重圆。 但是,身为一个生意人,以一贯热情的态度提供服务,那是一种买卖关系,不是属于高木拓也的特权。 「所以,生意还是要做,但是爱情……就不必了。」对于自己的感情,佐伯里奈最后是这样说的。 任雪霺喝下最后一口鸡尾酒,过多的气泡与甜腻让她忍不住打了嗝,腹中的酸苦气味也一拥而上,自鼻腔奔出。 那滋味,就像爱情似的。 就像爱情似的? 一开始甜蜜至极,甚至连呼吸都是诱人的香,然后,吞咽过多的浓情蜜意以后,让人难以招架,最后,在腹中翻搅的不再是一开始的甜香,而是更强烈的酸与苦? 她捏瘪铝罐,露出无奈的笑容。 「怎么了?」佐伯里奈问:「怎么会忽然问起爱情的事?一定和那个男人有关吧。」 「一年之前……」任雪霺深吸了一口气,坦然说出过往:「他在台湾有过一段婚姻,但新娘并不是我。」 「也像高木拓也,为了私己的目的结婚?」 「或许可以这么说……但是,他那个私己的目的,是为了远离我。」 她再向佐伯里奈要了一罐酒,她需要更多飘飘然的晕眩感,才能再一次说完她和欧凯恩的故事。 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佐伯里奈。 十七岁时便相识的两人有绝佳的默契与相同的喜好,甚至连性格里带刺的那一部分,也是一模一样的。 那样的尖锐让两人虽然相爱,却伤痕累累,让欧凯恩只能痛下决心,与她分开,选择另一个个性似温和,却无法与他相爱的女人。 而她却还不知反省、不懂软化,将得不到出口的爱转化为疯狂的恨,并错把复仇作为另一种形式的爱的表达。她欺骗欧凯恩的妻子,搞乱所有人的关系与情绪,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自己也深深尝到恶果,不但无法得到爱情,还付出了代价。 于是,她只能逃到这样遥远的国度,无力再面对爱情。 即使她和他的缘分不减,在亿万分之一的机会中再次得到了交会的可能;即使她能感受到经过这么些日子,他们都有所成长,个性里也多了一份柔软;即使阔别已久,她知道自己对他的爱并无减少,而他也是……所以只要她点头,她就能再次拥有爱情,但是…… 「里奈姐,或许我和你一样……」她的担忧与恐惧也一直与爱并存,「早已不知如何再继续了。」 「可是……你的爱情和我的并不一样。」听完了她的故事,佐伯里奈望向她无奈的目光。「高木拓也之所以和我分开,是因为他选择了前途;但是,欧凯恩当初会和你分开,其实在另一层次来说,他还是选择了爱情。」 「不……当初他结婚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他要的是安稳。」 「如果你们的性格都有尖锐的一面,你认为他有可能在结婚的时候告诉你,他之所以选了安稳,是希望你也能有安稳?你们无法用温柔的言语给对方安慰,他也只能用激烈的方法把自己从你的世界里抽离,你才不会继续和他一起痛苦,也能去追求属于你的安稳人生……」 任雪霺看着佐伯里奈,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口。 当时她为什么没有这么想过? 如果当时她能有现在的冷静,能多思考一些;如果当时,她能够更柔软地穿透他的心事;如果当时…… 只是,现在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苦笑。「可是我并没有柔软地去体会他的用意,我处心积虑地报复,扰乱了一切……」 「人总是在错误与伤口里学习成长的。」佐伯里奈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笑容。「当然我不能说你那样做是对的,毕竟你真的很冲动……但,去懊悔发生过的事,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现在你应该看的是,你所犯过的错,到底让你学会了什么?你曾经冲动、偏激、为爱不顾一切,然后,经过那么多日子,那些尖鋭的部分是不是有所收敛,至少,在面对你所爱的人时,能够柔软一些?」 第三十章 「我能保证我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因为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了。」任雪霺握紧了双手,提出了她的担忧:「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一次拥有爱情,毕竟我们都让对方受过太多伤害了。在日本,我们可能因为复燃的旧情重温一次热恋期,但是,回到台湾以后,所有让人头痛的问题可能又会浮出台面……」 「那么,成长过后的任雪霺,是不是更有勇气去面对那一切?」佐伯里奈问她:「如果你心中还有爱,也希望那个人可以幸福快乐的话?」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任雪霺有些痛苦地撑住头,「基于那样的担忧,我并没有同意与他复合。」 「雪,对于爱,还是需要一点点冲动,你不能因受过一次伤,就把对爱的憧憬与渴望全盘收回。」佐伯里奈从旁拥住她,试图带给她一些温暖,「你知道吗?要是高木拓也回来找我的时候,能告诉我他什么都不要了,追过虚无的名利之后,他发现曾经与他一起吃过苦、笑闹过的那个女人才是最最重要的,我会毫不考虑地跟他走。可惜,他并没有那么做……」 冲动? 她还要再赌一次吗? 「我……还能拥有爱吗?」 「雪,如果你因为惧怕,而再次放掉可以拥抱幸福的机会,是不是很可惜呢?」 佐伯里奈的话,让任雪霺沉入了无边的思绪之中。 幸福并不是只要她点头同意就好,他们得经营、商讨,甚至得再一次在尖锐里磨合,她确定能带给他更正面的生命意义与未来吗? 打烊之后,任雪霺换下制服,准备离开时,回头对佐伯里奈说:「理奈姐,看别人的故事好像都容易得多。听了你的故事以后,我觉得要是你可以放下高木拓也带给你的伤害,世界上还是有很多能带给你幸福的男人。你希望我相信爱情,那么你是不是也该给自己一次机会?」 「所以,我也是很容易的看着你的故事。」佐伯里奈笑出声,「自己的问题总是最难处理的……」 因为,最贴近痛处。 只要一不小心,便会撕裂伤疤,成为再次鲜血淋漓的恶梦。 关于感情,拥有与不拥有,到底要怎么选,遗憾才会少一些? 蓦地,她的手机响起,拿起一看,是一封来自台湾的电子邮件,台北南阳街的知名文理补习班再一次对她发出授课邀请,并且开出了很好的薪资待遇,比她以前在学校的薪资还高。 算算时间,她的打工度假签证也差不多要到期了,是应好好规划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走出店门,在灯光已昏暗的街上,欧凯恩站在路灯下,手捧着一杯热饮,对她微微笑着。 「雪霺……」 她对他视而不见,冷冷地转身离开。 「今天更冷了……」他追上她,把热饮递到她手里,「这是洋甘菊茶,你喜欢的。」 日本大多数的店面在冬日里都会开启暖气,以致室内外温差很大。 刚从温暖的店内走出来,她开始冷得发抖,于是,被动地接过纸杯,轻啜了一口。 洋甘菊的清甜与茶的温热滚入她腹中,她得到了温暖。她的双手紧握着纸杯,好让双手不过于冰冻。 他拿起她手里的杯子,把刚刚严哲给他的手套递给她,「戴上吧,冻伤就不好了。」 她没有动作,只是不解地看着他,眼波里还有她努力想压抑的情绪。 「怎么了?」见她没有反应,他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再把热饮送回她手里。「我送你回去吧。」 「如果你只是要再说服我和你回台湾,那……」 「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不会再问了。」他以更温暖的笑容遮掩心里的失落,「我今天来,只是想送你回去而已,没有别的目的。」 她沉默,往车站走去,而他,只是静静地跟在身边。 走在飘雪的路上,他们各自怀着心事,凝结着、静默着,在接近深夜的时分,只能听见微小雪片坠落地面的声音,就像他们心中的爱与遗憾,深怕稍稍张狂,便会崩裂一切。 在御堂筋线的地铁上,他从车窗上看着她凝视远方的倒影,挣扎了许久,才故作轻松地对她说:「这几天,你还有休假吗?」 「怎么了?」 他耐心地对她解释:「我不知道你的打工签证什么时候到期,如果你还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我记得你屋里的书架太小了,书都不够放,只能堆在地上,所以我想,可以买一些简单的材料,帮你弄个大一点的书架,你整理起来也比较方便。」 如果她还惧怕未来,那么,至少,他能为她现在的生活做点什么。他把严哲的建议听进去了。 她,能不能懂他的心意? 「喔,其实不需要那么麻烦……」但是,心却不受控制地因他的细心而跳动,「你是来度假,不是来做粗工的。」 「但是我遇见了你……所以也是来探望老朋友的。」他笑,试图用「朋友」这个字眼避开她的不安,「朋友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能不出手吗?」 「可是,如果你带着渴望……」她低下了头,「而我最后没有回到你的生活轨道,你会失望的……」 「我承认会失望……但我不希望留下更多遗憾。」他说:「也许你觉得, 日本是个架空之地,我们没什么非负不可的责任,重燃的感情会遮掩所有难关,但对我来说,我已经错过太多太多次了,我不想要再一次和你擦身而过,即使你仍然不再愿意相信爱情,但至少,在这短暂的相会中,我还是能为你做点什么,无论你把我当成朋友,或是旧情人都好,我只是想把握与你相处的时间。」 对任雪霺来说,这些日子对欧凯恩的思念,就像是冬日里的细雪,时而狂烈时而温柔,想起与他分别的每一刻,冰凉的刺痛感总让她悲痛得无法呼吸;但是,有时也仅只是想起他温雅的面容,在开心时总像个大男孩般,天真又稚气的笑容。 每一天,爱情都活在她心里…… 可是…… 「可是,任何故事只要开始说,就预言着终有划上句点的那天。当你知道那个残忍的符号正在某处等着,就再也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她无奈地笑着,「况且,我们才目睹过前一个故事的句号。」 「就因为害怕结束的一天,你就宁可让它空白吗?」欧凯恩看着她,「只剩下你的独白,没有任何情节、转折、发展?」 蓦地,欧凯恩的话,和佐伯里奈说过的话同时冲向她胸口。 「如果你因为惧怕,而放掉了可以再拥抱幸福的可能,是不是很可惜 呢?」 她要不要放弃呢? 一年多前,为了向欧凯恩证明她的爱,她可以将尖鋭转化成不顾一切的报复,事到如今,如果她还爱他,为了证明她的爱,她能不能将她的尖锐转化成能携手共存的温柔? 看着快速向前推进的街景,而她站在故事续章的起头,却不愿写下剧情。 就这样,任时间把漫长的等待刷成空白,他们之间的遗憾,到最后也将被稀释成浅浅的无奈,但至少一切都是可预知的且不需任何期待的,她也不至于太过伤心欲绝。 第三十一章 「欧凯恩,你知道我的心意。」她将双手贴在冰冷的玻璃车窗上,无奈地笑着。「但这就是爱情。拥有之后必然会失去,而我还是没有面对这一切的心理准备。恐惧始终是跨不过的阻碍,因为爬得越高,最后摔得也会越重,不如不要。」 「就算如你所担忧,我们与生俱来的尖锐没有那么容易消除,但是能不能别指向所爱的人,转而用来督促自己切勿再重蹈覆辙?」他握住她的手,「如果故事还是会走到结束那天,至少我们努力过了,遗憾也会少一些,不是吗?」 她越怕,就代表越在乎他吧? 然而,冲动的个性磨平后,却多了进退两难的迟疑…… 要努力,灯是要空白? 她应该要做个决定,不能再犹豫不定,否则,对他们来说,才是更难捱的凌迟。 她该不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或者,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你不怕最后还是会一无所有吗?」 「到终局以前的事谁又能肯定?」他握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但或许就因为知道故事随时都会结束,才能更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吧?」 「新大阪……」 电车到站,提示语音响起,他们走向门边,准备下车。 努力?空白? 该怎么决定? 车门开启,随着人群推挤离开车厢以后,她淡淡开了口,下了决定:「明天……早上十点半,一样约在新大阪站中央口,我想到超市走走,买点最近需要的东西。」 「好!」 没有什么是不会结束的,所以两颗相爱的心才更显得珍贵,不是吗? 她还是赌了一把。 【第九章】 短短的一周。 他们是一对生活在日本的情侣,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 「你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嗯……看了半天都没有想法。」 「今天是周五,我们选一些单价比较高的。」 「好是好,但真的很难选耶。」 「生鱼片如何?」 「好啊。」 「大概再过十分钟,生食用松叶蟹就会贴上五折的优惠贴纸,你先看好要哪一盒,等店员一贴上贴纸,就动手。」 打烊前的特惠时段,他们在超市采买,并且组成「抢购小组」,与其它同样虎视眈眈的日本妇女展开一场「特价抢夺战」。 「我知道。」任雪霺仔细看着眼前商品,「你看中间那一盒怎么样?身体最完整,看起来也比较新鲜,打完折后七百多日币,这个份量在餐厅吃大概两千跑不掉。」 「好,就那盒。」欧凯恩点点头,「一样,老方法。」 「ok!」 「准备喽!」 这个时候,一个男店员手里握着厚厚一迭特价贴纸,缓缓朝他们所在的生鱼片冰柜前进。 他们交换一个眼神后,依旧若无其事地假装选购商品,其实早已做好「待战准备」。 当店员在他们看中的那盒松叶蟹上贴上「50%off」的贴纸后,一个中年妇人冷不防地出现,以「手刀」的速度伸向他们的「猎物」。 平日娴熟端庄的日本妇女,在抢购特价商品时却带着豁出去的狠劲。好在他们早已有万全的策略,由欧凯恩巧妙防守妇人的进攻,好让任雪霺有机会迅速夺取目标物。 几秒的工夫,他们成功达阵,夺走了一开始就看中的松叶蟹,并且以胜利者姿态击掌,往下一个攻占目标前去。失败的中年妇人只能冷冷瞪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默默选择其它商品。 然后,他们提着「战利品」,回到任雪霺位在新大阪的小套房,好好饱餐了一顿。 除了生食用松叶蟹之外,他们还买了一大盒同样特价的握寿司组合,一餐花费不到一千圆日币。 「明天你几点上班?」吃完饭,欧凯恩一面收拾,一面问。 「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 「那我再去接你,一起吃晚餐。」 「明天会下雪吧。」 「我看过气象预报,应该会。」 「如果下雪的话就别出门了,太冷。」 「两个人一起走比较不会冷。」他微笑,「我不喜欢看你一个人孤单走在下大雪的街上。」 「好。」她以笑回应,早已忘了屋外的天寒地冻。 他们都知道,只有这短短一周,必须格外珍惜,也努力想为对方留下美好的回忆。 彼此之间,不谈论未来,只经营每一个共处的当下,以温柔代替尖锐,以笑声取代争执。 终于,他们再次找回了往日共同生活的默契,也能更成熟地处理相处上的种种细节。 但是,他们终究已经在经历中成长,知道生命中的美好不会一直持续着,这一周即使多接近他们曾经梦想过的和乐生活,始终有结束的一天。 他,必须回台湾,下一个case早已经在等着他。 她,必须再次思考,当打工签证到期,该如何规划自己的未来。 他们必须暂时分开。 但,这次分开,能够再预言下一次的重逢吗? 欧凯恩离开日本的前一天,他们一起前往新梅田city的观景台,坐在位于三十九楼的隐密情人座,看着夕阳沉落,直至城市灯火闪烁。 「短暂存在的东西总是特别美丽……」她轻叹,「夕阳啦,流星啦,都是这样,刹那灿烂,转瞬就消失不见。」 「至少在这一刻,我是和你一起拥有夕阳的。」 「别那么文艺腔好不好?」她笑了。 「我只是觉得,夕阳和流星虽然很快就消失不见,但是它们会换成另一种形式存在。」他说,「比如今天的夕阳,会紧扣我们在大阪的生活,永远保存在记忆里。」 是啊,她会记得。 飘着细雪的道顿堀、抢食鹿饲料的奈良鹿、打烊时段的超市特价品、日落时分的梅田,会和欧凯恩带给她的种种记忆,永远刻印在心底。 「谢谢你,凯恩,在日本待了这么久,这两周是我最感到愉快的……」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回台湾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会有我的安排……」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签证期满后,就必须回台湾……」她不置可否地说:「但未来该怎么规划,我还在取舍……」 「不回去教书吗?」 「不一定要教书吧?」她说,「就算我只是个平凡的商店店员,一样可以过得不错,不是吗?」 「可是,你的专业若没有舞台好好发挥,会很可惜的。」 「我会好好思考。」 「总之,我希望你做的任何决定,都是你乐于实行的人生规划。」他给予她祝福。 「谢谢你……」她淡淡地笑了,「希望你也是。」 他们将视线推向遥远的天际,目光与城市灯火同样闪烁。 不知道谁这样说过:城市里的每一盏灯火,都代表一个故事正在发生或结束,各种喜怒哀乐爱恨交错,是这整个世界的构成。 那么,他们的故事呢? 「跟我一起走,好吗?」他再一次鼓起勇气。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压抑着,「就算我要离开,房子要整理退租,工作的事也得提早和里奈姐说……我有我的责任得面对,不可能在一夜之间一走了之的。」 「那么,我留下来。」 「你的工作呢?」 第三十二章 他语塞。实际上,他往后的工作早已接洽好,一回到台湾,就得紧锣密鼓地展开,早已无法再多停留一会了。 「雪霺……」他的眉宇之间充满无奈,「到现在,你还是不信任感情吗?」 「我不是不信任,也非体会不到你的转变与成长。」她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可是,我们已经知道,爱情不是『在一起』那么简单。好比现在,就算再舍不得,也得先把自己的人生整顿好。」 「我……在台湾等你……在我们的家……等你。」他从口袋掏出一把钥匙,放在她的手心,而后将她的手阖上。「那个屋子,还是你的家,我换上了你最喜欢的风格的家具,有大片书柜,有可以让你靠着看书的懒骨头,还有好多好多avrivigne的音乐……」 一滴泪滑落至她唇边,若不是理智支撑,她几乎就要把那一句「我现在就跟你走」脱口而出。 「我……」她深吸一口气,以手抹去眼泪,勉强笑着,「不能哭,在这个时候……不能哭……」 她取下了颈上的项链,将那把钥匙当作坠饰,以炼绳穿过,而后再小心翼翼地挂回胸前。 「放心吧,凯恩。这么大的日本,我们都能再次见面了,回到台湾,一定也可以。」 他将她拥入怀中,以臂膀记录她的体温,用鼻息汲取她发际的幽香,「任雪霺,你听好……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我不逃避感情上所有的难关。这份感情是我和你的,幸福也好,痛苦也好,只有我们一起面对,才会成长……所以,我会等你,无论多久……」 「凯恩……」 她给了他一个临别之吻,不带一丝曲终人散的落寞,也不属于落在终点的休止符,而是一个邀约,在最接近彼此灵魂的地方,留下一颗期盼的火种。 但愿不会太久,深埋的火种终会绽出美丽的烟花,他们只能那样希望。 然后,孤独地等待着。 回到台湾以后,一连串忙碌的工作几乎让欧凯恩快喘不过气来,商谈、评估、规划、签约,直至动工,有太多事不容他分神,快速消耗他从大阪带回的满满精力。 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家,靠倒在柔软的沙发时,他会想着任雪霺就坐在身边,与他谈起今日发生的种种,时而笑闹,时而温柔。 然后,他就彷佛再次拥有了力量,能继续为工作努力,也能放心地再等待下去。 只要相信,就有实现的一天。 某日下班之前,他的大学同学兼同事小卫趁着空档与他聊了几句。 「凯恩,最近case不少,不累吗?」 「不会啦,趁有体力多接一点啊。」 「我看你最近精神不错啊,不是有句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吗?」小卫一副八卦的表情,「怎么样,离婚之后,第二春也开始了?」 「有好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那当然,当然要告诉我!」小卫突然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说到你那个太太还真是可惜,长得文文静静、可爱可爱的样子,居然结婚没多久就和你离婚了。」 「个性和生活理念能否合得来很重要……」他避重就轻地说,不想再回想太多,「否则,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算不分开,也不会快乐。」 「所以这次呢?谁让你丝毫没有才刚离过婚的恐惧?」 「是雪霺……」 「任雪霺?你前女友?」小卫瞪大了眼,「这年头流行旧爱当道吗?当初你不就是因为和她个性不合才分手的吗?而且,还一直耳提面命,要我们绝对别在你太太面前提起她。」 他淡淡回应:「人总是要经过很多事以后,才会发现自己真正珍惜的是什么吧。」 「雪霺她该不会是你婚姻的第三者吧?」 是或不是很重要吗? 或者如何决定谁是谁的第三者? 欧凯恩、任雪霺、赵晓爱,在这三人的关系之中,他们曾经各自和其中一人是一对,也曾经是其中一人的第三者,但是,过去都已经过去。 「小卫,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别提了。」欧凯恩摆摆手,「至少我现在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那么,任雪霺人呢?我已经好久没看见她了。既然你们重新在一起了,为什么这么多次聚会,都没有看见你带着她呢?」 「她在日本。」 「日本?所以是你这次请假去日本玩才重逢的?」 他点点头,简略描述自己在日本的遭遇,以及如何和任雪霺重逢与重燃爱火,「所以,我在等她回来。」 「欧凯恩,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小卫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你的爱情……实在奇幻得像小说。那么短的重逢时间……你不怕……你和任雪霺之间的问题会再次浮出台面吗?」 「小卫,你和你女朋友是先懂得怎么爱以后,才爱上彼此的吗?」欧凯恩把话锋转向小卫。 「欸,你不要挖坑给我跳喔!」小卫白了他一眼,「我和婷婷是初恋、firstlove,在认识她以前我没有任何的感情经验。」 「随便啦,不管第几次恋爱,每个人都是一面爱着对方,一面学习如何去爱对方,很拗口,但爱情就是这样。」 「可是,如果任雪霺还爱着你,为什么不跟着你回来呢?」 「她还有她的责任要处理,而我,或许还有『等待』这门功课要学习。」 欧凯恩带着自信地笑着,「只要我通过考验,她就会出现了。」 「如果这一切只是你美好的幻想,她再也不会出现呢?」 「等。」 「等?」 「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逃开了;好不容易,我们之间的感情伤口已经痊愈,如果我就这样放开了,不等了,我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那你何不积极一点,告诉她,你需要她,要她马上回来?」 「一段感情若注定会有好的结果,不管两人相隔多远,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到彼此身边。」欧凯恩深吸了一口气,唇边还是平静的笑容,「只是很多时候,你必须信任感情,不去强求,给对方一些空间与时间……」 小卫先是一脸讶异地看着欧凯恩,愣了好一会以后,发出一声笑,「欧凯恩……算你行,听你那么说,我想你是想通了。」 「谢谢你。」 「客气个屁喔!」小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毕竟是老同学了,有好消息还是要通知我喔!」 「我会啦!」 酒吧的落地玻璃窗前,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身着合身深色洋装,倚靠在舒适的沙发座,端着一杯红酒轻轻啜饮。 她的目光投向远方的街景,眼神突然放松了。 事实上,前不久,她才历经一场长时间的交谈,掏心的、情绪翻滚的,总算,这会才能有一小段属于自己的时光。 「小姐,可以坐你旁边吗?」 她扬起头,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张略带稚气并且精致得如同洋娃娃一般的面容唤起了她的记忆,「赵晓爱?」 「shit……」对方也发出一声惊呼,却很快收起笑容,「任雪霺……很抱歉,我不知道还会在这里遇上你,我马上离开。」 「没关系的。」任雪霺带着笑意看着赵晓爱。「最近还好吗?」 「就只是回到原点,『一个人』的原点。」赵晓爱苦笑。 「很抱歉。」 第三十三章 「过去的事就算了。」赵晓爱小心翼翼地说:「我能坐下吗?」 「请坐。」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喝了点酒,也试着让流泻的轻音乐软化她们之间的僵硬,终于,赵晓爱缓缓开了口:「和凯恩离婚时,我听他说,你出国了。」 「对,我去了日本。」 「那么,那段日子,还好吗?」 「挺好的,就是在陌生的环境中重新认识自己。」 「我以为……我和凯恩离婚之后,你们就会重新在一起。」赵晓爱尴尬地笑了笑。「所以……你和凯恩,是不是……在一起了?」 「我和凯恩在日本重逢,相聚过一段时间,但是,我们还没有真正的在一起。」 「为什么?」毕竟,在赵晓爱的眼里,他们当初是那样毫无保留地深爱着对方。 「我认为自己学习得还不够多。」 「那么,现在呢?」赵晓爱看着任雪霺,那一双美丽的眼睛还是如此吸引她。「你回到台湾,是为了他?」 「回来一段日子了,都还没有去找他,因为有很多事要忙。我接受了补习班的邀请,从下个月开始,担任他们的正式教师,上个礼拜已经完成签约;然后,今天见过了我妈,和她聊这些日子以来的所得所失,也把未来的安排向她一一报告。虽然她对我所犯下的错还是有些不谅解,但是看我很有诚意地反省,把生活回归到不再大起大落的水平面,她的态度,还是柔和了许多。」 她并没有直接响应赵晓爱的问题,反倒先描述了一连串的近况以后,才开口:「这些责任与学习已经告一段落,也是我所能达到的最好状态,我想,现在终于可以好好思考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这是你和凯恩的共识?他也在等你?」 「如果我们对爱的想法还是一致的,也许就可以在一起。」 赵晓爱谨慎审视着任雪霺的表情变化,「雪霺,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谈论那个『伤害你的男人』时,是带着恨意与不谅解的,但现在,你却是平静的,好像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经历了那么多事,总要有些成长吧?」 「你到底爱欧凯恩哪一点,让你无论经过多少波折都还能把他安安稳稳地放在心上?」赵晓爱提出了这个藏在心中已久的疑问。 「说了那么多,但对这样简单且根本的问题,我竟然不知道该从何回答起。」任雪霺喝了一口酒,思索了一会儿后回应:「也许……就是那一种,要他离开我的生活圈很容易,只要逃开便可以,但是,要他离开我的生命,却相当不容易,就算我逃得再远,他都会牢牢地盘踞在我的心里。少了他,就不完整,所以,我回来了。」 和欧凯恩签字离婚的那天,她曾经问过同样的问题。 此时,任雪霺与欧凯恩如出一辙的回答,让赵晓爱感觉输得彻底。 这两个人的心和灵魂是如此靠近,她这一辈子都别想有机会能闯入任雪霺的心。 赵晓爱将视线移向玻璃窗,看着彼此的倒影,同时幻想任雪霺的倒影是她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女人,为爱疯狂不顾一切的shirley。 到现在,她还是忘不了。 可惜,早在一年前她就知道了,shirley是永远不存在的影子,只有任雪霡站在任何镜面之前,才能短暂存在、供她幻想,却无法给她踏实的拥抱。 而影子的主体——任雪霺,和欧凯恩共同拥有的,才是踏踏实实的感情,可以共享现在与未来。 忍不住,赵晓爱狠狠地叹了一口气。「写那些信陷害你的时候,我也不得不向家人坦白出柜。我爸非常震怒,一直帮我安排相亲,希望能改变我,我却抵死不从,毕竟,我可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要他们接受,我想会是一段很长的考验,但至少我能诚实面对自己。」 「晓爱……」 「对了,你还记得可君吗?」 「当然记得。」任雪霺点点头,「应该差不多考完大考了吧?」 「她考上了国立大学的心理系。」 「我本来就很看好她,她是聪明的孩子。」 「她说,念了心理系,也许就能用更合适的心态看待我。」 「你们……还好吗?」 「她还是和大部分的家人一样,一时之间很难接受。」赵晓爱说,「但是,她有说,希望我给她一些时间。」 「那就好。」任雪霺稍微宽心了些,接着说:「不管怎样,能诚实面对自己都是好的。」 「就像你说的,经历了那么多事,总该有点成长吧。」语毕,赵晓爱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记得可君说过,虽然你离开了,但她还是很感谢你,你是第一个敢把感情经验摊在她面前,要她引以为戒的老师。所以,到后来,她和林士杰虽然没有在一起,关系却已不再那么紧绷。两人考上同一所学校,到现在还是不错的朋友。」 任雪霺顿了顿,露出笑容,「虽然不再回到学校教书,但有这样的成果,也算值得了吧。」 她宽慰的笑容攫夺了赵晓爱的目光。 对那热切的注视,任雪霺仍然感到不自在,问了一句:「别再这样看我了,好吗?」 「虽然shirley是个从不曾存在过的影子,她从没有真正走入我的生活中,」赵晓爱无奈地看着她,「可是,为什么她却一直存在我的心里?」 「对不起,小爱。」除了抱歉,她实在没有什么能给赵晓爱的。「或者,我应该离开了。」 「任雪霺,道歉是没有用的。」赵晓爱握住她的手腕,「告诉你吧,我从小到大,都是被我爸爸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没有人敢欺负我,你是第一个把我整得那么惨的。我想过许多报复你的方法,而我也做过了,可是,这些方法都有缺点,我还是不觉得快乐。所以,既然我又遇见你了,我想用一个更好的方式,向你要回我所失去的。」 任雪霭露出无奈的笑容,「你要我怎么还你?」 「你曾经为我塑造过一个敢爱敢恨的shirley,那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形象。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喜欢这样的女人?不管你事先对我做过多少调查,还是你本就有通灵的本事,既然你那么了解我,在我孤独的时候,你就得好好陪我。」 「嗯?」任雪霺不解地看着赵晓爱,不很确定自己到底听懂了她的意思没有。「你的意思是……」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是吗?」赵晓爱放开任雪霺的手,脸上转为爽朗的笑意,「你听好,每一个女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倾听好姐妹的心事和烦恼,尤其是你,任雪霺。」 「好姐妹?」任雪霺讶异,「你是说……我们?」 「听懂了没?」赵晓爱笑出声,「身为一个好姐妹,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得为我烦恼。」 任雪霺记得曾经对自己说过,如果她和赵晓爱并不处在复杂的关系里,也许她会试着与对方做朋友,而她们应该会是很聊得来才对……于是,她的神情渐渐舒缓,拍拍赵晓爱,「我知道了。」 她们相视而笑。 那算是一笑泯恩仇吗? 不,还没完呢,她还有东西得还,不是吗? 尾声 【尾声】 走在返家的路上,披着夜色的欧凯恩的步履虽略显疲累,脸上仍是带着期待的笑意。 人行道上枝叶茂密的大树随风轻轻摇曳,昏黄的路灯穿透枝叶之间,在路面上铺设了一片诗意的倒影,彷若笔触自然的画作。 借着欣赏景物,能有效消除工作上的压力,他也在不知不觉间走向目的地。 叮。 到达指定的楼层后,电梯门应声而开,除了等着他的厚重大门之外便空无一物,不见他期待已久的柔雅身影……没关系的,如果她还没有出现,就代表他可以继续期待。 他插人钥匙,推开大门,熟悉的音乐随着他的进入流泻入耳歌曲。 室内却空无一人。 他不记得出门之前有将音乐打开。 他屏住呼吸,朝屋内唤了一声:「雪霺?」 没有声息。 「是你吗?」 没有回应。 然后,他走向房间,点亮灯光以后,他在床边的镜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也清楚看到自己带着希望却又害怕失落的神情。 室内很安静,除了他的呼吸声如海岸的浪,便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浪潮声中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踏过浪花朝他而来;还来不及反应,任雪霺带着笑意的脸出现在镜面上,他的身后。 「在你和赵晓爱的婚礼上,我曾经问过你,没有刺的爱,还是爱吗?」她握紧挂在颈上串着钥匙的项链,柔声问:「现在,你认为呢?」 当她把双手环上他腰间,随之而来的暖度让他更加确定她的存在,并不只是镜中的倒影。 他反问:「那么,没有刺的玫瑰,还是玫瑰吗?」 「也许,不是……」她轻叹了一口气,「但是,那些尖鋭,不应该直指所爱的人。」 「又或者,拥有玫瑰的人,他就应该知道,玫瑰的美与刺是并存的。」他转过身,让胸口紧贴着胸口,「何必采摘,弄伤自己也弄断了玫瑰?柔软的花心,才是最接近她的地方,不是吗?」 他们相视,以目光将彼此吞食,收藏在柔软的心底。 不管句点何时会降临,说完了轰轰烈烈的复仇与绝望,他们的续章,总算有了更细水长流的开头—— 复仇,是一段爱情的顿点,下一个转折的开始; 宽容,是一段纠扯的转机,亦是爱情的延长线。 而玫瑰的花语,仍然是:独一无二。 后记 【后记 戏子璇】 大家好,我是戏子璇。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上一次出书,是去年十二月的事。 过了一个年,再完成新稿,突然有种跨过生与死的感觉。短短几个月,生活的改变实在太大了。虽然「失恋」听起来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当事人来说,失去的前后,真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形式。 一切都变了。 住所、配合对方所改变的作息、生活习惯、、时间分配,一夕之间完全大洗牌,从过去以两个人为主的考虑,转由全盘操之在己,完全自由,也完全无所依靠。 人在脆弱的时候,好像都会借由超自然的力量来协助自己,我找过好几次塔罗牌老师,问感情的未来,也问自己的盲点。关于牌阵什么的,我一点都不懂,但看那色彩鲜艳的牌卡凑成的组合,竟真的解读出可信的讯息。老师说,每一次感情来临的时候,我总是用最激烈的方式燃烧,痛了对方也伤了自己,最后,便是化为灰烬,什么也不剩。 好像真的是那么一回事,所以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有那种徽底被掏空,连灵魂都不剩的感觉。 「所以,我应该去谈一场平凡而没有太多波折的感情吗?」我问。 「的确,你不能和人生目标太过平顺、平凡的人在一起,那会让你的人生了无新意、枯燥乏味。你需要轰轰烈烈的爱情,但不是每一次都烧成灰的那种。所谓轰轰烈烈,不是用激烈的情绪自伤伤人,而是你必须和对方有默契,让彼此的生活永远存在惊喜与新意,这样一来,如烟花般灿烂的火光才可以烧一辈子。所以你要等,等那个人真正出现。」老师看着牌面,这么解释着,「在等待的时候,更重要的,把自己的燃料存足吧。」 好吧。 我等。 而我也的确需要一段时间好好沉淀自己,毕竟过去我确实花太多心思在感情问题上了。我四处旅行,联络许久不曾见面的朋友,一改过去的生活型态,建立新的习惯,属于自己的。静下心后,也终于重新面对最喜欢的写作,用熟悉的方式和自己沟通。 故事是虚构的,但我往往都用笔下角色的聚散离合来与自己取得平衡。一切痛苦、幻想、冀望、疑问、挣扎,我都写进故事里了;然后,在写下《全书完》的时候总会问自己,角色的问题都过去了,那我呢?我的难关,过去了没有? 这次为什么写《带刺的温柔》这样的故事呢? 任雪霺的尖锐,大概类似于自己歇斯底里的那一面,因为对于失去的还有恨,所以借着她的遭遇告诫自己,强烈而不顾一切的复仇,并不能带来什么,更遑论有所转机。唯有更懂得如何去爱以后,失去的才能成为获得,未来的也才得以绘上色彩。 故事说完了,落下最后一个句点时,我松了一口气。心情确实变了,无论是时间或写作都让我变得不一样了,不能说巳经完全不难过,但是,接受了。 我接受那一段感情带来的痛苦与不合适,也接受命运用这一场失去带给我领悟,我跨过了生与死,在最痛的时候看清了自己的缺失。 还相信爱吗?相信。 还期待爱吗?期待。 但,爱是什么? 我今年二十八岁,谈过的感情不过两次,一切看似还在「开始」阶段,我也不奢求自己到底有多懂,但是我会继续走下去,写下去,试下去,爱下去。 愿,有一天我们都能无憾地说:我懂爱了。 戏子璇2015初春于淡水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