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刺》 第1章 楔子 “混账!” “啪”的一声,奏折从御座上扔下来,力道之大使得奏本落地之时被震开,袒露出里面薄薄一张纸上的墨迹。 奏折就落在太子太傅的脚边。帝王的怒气一朝爆发,满殿内监跪了一地,须发已经泛白的太傅大人却默不作声地退了一步,随即俯身去拾起落在脚边的奏折,才缓缓道,“陛下息怒。” “上官你看看——”御座上,聂阳国国君青琅帝怒火冲天,抬手一指南方,气的手指都在微抖,“区区巫蛊小国,蛮荒夷民,居然有胆子这个时候来趁火打劫!这口气,你叫朕怎么咽得下!” 上官止捡起帝王丢在地上的奏折以后从容打开,细细看了一眼里面的内容,眼里神色一变——他深夜被传召入宫,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此时正是聂阳青琅历三十一年六月十二日,从年初开始,与西边中容国的战事已经进行了整整半年,战线吃紧,战况连连爆发,朝中几员大将都已经奉诏赴西远征,恰巧此时南方边境被毗邻的言灵一族一再骚扰,向朝廷求援的奏折居然层层送达天听,可见边境已经不堪其扰。这种火急火燎的时候,言灵国横插一脚,摆明了是趁虚而入,也难怪帝君如此大动肝火。 “陛下,朝中连同光武将军在内的几员大将此时都已开赴前线,就连敬怀王前日也已经奉旨带兵增援,依照此时战况来看,实在是容不得分兵至南境了。”聂阳国的太傅大人久伴君侧,此时明明知道君主正在气头上,也没有任何的退缩,只道,“何况依照奏折所写,骚扰南境者打着落莽草寇的名义,算不得言灵国朝廷头上,贸然出兵镇压,只怕落人口舌。” “……”青琅帝看着座下人一派平静的谋论神情,难得的窒了一下,挥手将满殿内监都屏退了,这才哼了一声,神色间却已收敛了蓬勃怒气,“说得好听……什么落莽草寇?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这里面的门道——天下哪里来的这样行事迅速下手有序的落莽草寇?明明就是那言灵国当朝派出的一拨军队,打着草寇的名义骚扰我南境,你信不信只要查下去,连这支军队的将领名字都能如实查出来?” “陛下一眼能看明白的事,老臣何必多嘴?”上官止捋须一笑,笑意却未到眼底,接下去的话已经话锋陡转,“但是此时分兵实在不是良策,陛下需三思。” “依你的意思,难道就这么忍下去,任由那些劳什子落莽草寇骚扰我南境子民却不顾?”青琅帝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臣下的目光冷光流转,又哼笑了一声,“老狐狸,你真的以为我今夜为此事传你,会放你这么毫无建树地回去睡觉吗?” “陛下殿中没有多余的偏榻,老臣也不愿留宿。”帝君的话听来危险,太傅大人却丝毫不以为怵,慢吞吞地整了一整宽大衣衽,这才上前几步,将一直握在手里的奏折重新送到御座前,俯身的那一刻同时开了口,“莫不如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青琅帝并未伸手去接太傅大人递过来的折子,只定定看着他,问,“说来听听?” “既然挑衅者打着草寇的名义,那么言灵当朝绝不会承认自己的派兵,这件事说到底,关键在于‘在野’二字。”青琅帝不接奏折,上官止也一直不曾站直身体,声音也随之压低,“所谓在野,那就是除了朝廷以外所能借助的力量了。” 夜已深,宫城内外万籁俱寂,此时昭南殿中除了君臣二人,再寻不到任何人影。偏窗未关,有夜风拂掠而过,伴随着当朝太傅的这句话,吹进了聂阳国君的心里……一丝冷,一丝清。 青琅帝皱起了眉头,原本平和的神色变了——多年相交,他如何能不知这个肱骨老臣此时说这话背后的含义? “上官,你是有备而来吧?”那一刻帝君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间已不再是先前那个与老臣插科打诨的老友,而是因为被触及内心隐秘而瞬间高高在上的君王,“朕就知道你绝不是刚才在殿前才接到的这个消息,今夜朕传召你,你也一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吧?” “陛下言重了。”帝君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某种隐秘的杀气,然而上官止言语间仍坦然自若,字字句句不躲不避,“强盗残暴,自然需要比之更冷厉的杀招来压制。而这一招,陛下心里难道就从未想过吗?”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此话一出,他一直俯身递出的奏折被御座前的人接走,与此同时说话的人冷冷一笑,“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人敢来跟朕说这句话提这个议,你真的不怕朕治你一个罔顾上下的罪吗?” “老臣字句出自肺腑,陛下要治罪,老臣无话可说。”手里的奏折被接走,原本应该直起身来的太傅却并未直起腰,反倒又一步步退下御座一尺之外,进而整衽敛襟,在君前缓缓一拜,“十六年了,陛下的心结,还要等到何时才解?” 这句话仿佛一根针,刺进了青琅帝的心脏。灯影幢幢,缥缈的青烟里,似乎还有那一年满殿的幽香。那一丝幽香在跳跃的烛火里舞动,一国之君定定望着那一星灯火,敛出的高冷威严神色在瞬间坍塌。 “就算真的按你所说……”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太傅大人都觉得自己今夜失言必遭严惩的时候,沉默的人终于再度开了口,“只怕也只是你空想而已——那个人……不会配合你的……” “老臣愿亲自前往朱越城,或可一试。”不等青琅帝将剩下的话说完,上官止已经再度叩首一拜,“事关聂阳国祚,老臣相信——明人心里自有定数,区区私怨,何足挂齿?” “……不足挂齿吗?”青琅帝神色间颇为复杂,“只怕是何其恨哉!” “陛下……” “去吧……朕准奏。”安抚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帝王却已经紧紧握着奏折一挥手,似叹息似抚慰,“此子与你尚存恩义,或许你去,尚有一线转机。” 是夜黎明时分,与君一夜长谈的聂阳当朝太傅一架马车,轻装简从,奔赴聂阳国朱越城。与此同时,远赴西线战事的一行里,聂阳敬怀王苏其墨看着隐卫送过来关于南境被扰的讯息,神色不郁,一拉缰绳,吩咐,“传令下去,派本王亲兵二百分路去南境,将那群趁虚而入的蛮子都给我斩了!” 第2章 访客(上) 朱越城地处盆地,又四面环山,不过六月中旬,已经有了酷热的前奏。作为聂阳国除帝都白瞿城以外最为繁华的都市,六月十五一过,城中凡是有些地位财产的达官贵人就纷纷带着家眷前往城外山林建的庄园避暑,百姓们则家家在门前挂起了遮挡阳光的竹帘,一时间城中马车来去如流水,竹帘垂荡似屏扇。 城中最繁华的琴雅大道边一处宅子里,穿过门前照壁再往里拐过三曲回廊,就能看到长廊尽头,正有小厮穿梭在院子里给各个房间前挂竹帘——房间分布得散,回廊尽头东边一座二层小楼里,有人倚着二楼开阔平阁的栏杆往院子里望,看着底下侍人们来去忙碌,一耸肩道,“夏天来了挂,天冷了又取下来,每年这么折腾不嫌麻烦吗?老大,我说我们这个时候直接搬到城郊那宅子里去好不好,那地方地势正荫凉,不是正赶巧吗?” “要去你自己去。”话音还未落定,旁边已经有了回音——回话的是个女子,一袭月白色滚雪细纱衣裙,竟然是女子少见的劲装短打样式,束发束腰,更显得身材纤致利落,别有一番英气。此时她也正靠坐着二楼露天平台的栏杆往下望,听到身边人的提议,眉头一皱就堵了回去,“听风阁那地方常年阴气森森的,哪里能住人?” 先前说话的男子一身青衣,闻言一撩衣袍站直身来,身形颀长高大,眉目挺括,英气郎朗。他一挑眉看着身侧堵他话的女子,嗤笑了一声,“你认真的?”又转过头去看楼阁另一边,嬉笑道,“诶你们听到没,这丫头居然嫌听风阁风水不好?” 楼阁开阔,荫花谩斜,风景清嘉。他目光落处,正是二楼观景的最好位置,此刻摆了一方矮几,矮几上摆了一方棋盘,有二人执子对弈。听他在那边聒噪,这边手握黑子的白衣青年回过头来,却见一张银箔面具从额际直到鼻尖,覆盖了大半张脸——他看着几步之外斗嘴的同伴,也是笑了一声,“竹帘不用你挂却嫌麻烦,从这里搬到听风阁可没人帮你搬行李,那时就不麻烦了?” “……”那个青衫男子一时语塞,没奈何只能瞪了对方一眼,一边侧过手去摸靠手的栏杆边斜靠着的随身长刀,一边威胁了一句,“想打架?” “想好了再说话哟,高寒。”被挑衅的人还没回应,先前说话的女子此时却转头来扫了那正在对弈的二人一眼,又将目光落在身侧同伴身上,没忍住唇角笑意,“这个时候找宋迟打架,坏了有些人下棋的兴致,你不怕连刀都拔不出来?” “你看,连苏青都比你清楚,现在这个局面跟我动手,你可占不了丝毫上风。”那边白衣银面的男子手里黑子落定,这才抬眼去看对面的人,问了一句,“少主觉得呢?” 对面那人目光从始至终都只落在棋盘上,此时看着他落子,手里握着的白玉棋子一个翻转,“啪”的一声落在此局棋眼中,将对方的黑龙咬死。下完这一步,他才开口,“棋下完了,我不插手。” 此话一出,宋迟连同苏青都难得沉默了一下,反倒是那边听了这话的高寒先一步反应过来,哈哈朗笑,“听到没有?你俩联手也没用,老大站在我这边!来来来宋迟,来试试?” “没空。”宋迟丝毫机会不给他,回眼打量了一眼面前的棋局,未被面具覆盖的唇角一丝无奈微笑,“今日连输三盘,少主半个月内还是不要再找我下棋了吧。” “一着落错,要半个月来参?”对面的人眉梢一挑,仰身靠上椅背,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旁边得意洋洋的青衫男子,话锋一转,“那不如还是算在聒噪的人头上吧,要不是他,你也不至于最后分神——” “老大你不能这样!”他话还没说完,听的人就已经猜到了下面半句的内容,高寒惊呼一声,脚尖一抬就作势要往楼下跳,还不忘去吼宋迟,“姓宋的你来这招!” 一旁苏青已经笑作一团。 “先别急着跳。”高寒一只脚还没迈出栏杆,那边宋迟又开了口,却是将袖间的密信递到对面人面前,“昨夜言灵泉山分部那边传来的消息,关于炎炽的。” “炎炽?”一听这话,高寒收回了迈出去的一只脚,返身站好,转瞬收敛了嬉笑神色,“上个月在言灵边境没逮到他,这次居然还敢出来穿街过市?” “毕竟对夜夙知根知底,知道我们一次追杀未成八成会调换方向,所以才继续在那里行事吧?”宋迟接话,看着面前主子的脸色,没有多言语。 夜夙少主默默看着手里的密信,神色未见明显变化。良久,将密信交还给宋迟,抬头去看了一眼南方天空,声音清冷,“他一向胆大,玩的就是别人想不到的心思,来这一手,倒也不算奇怪。” “老大,上次派的水映堂去都让那小子跑了,这次我亲自去截他吧?”高寒眼里利光微闪,浑不似先前嬉笑怒骂,“叛逃了两年还这般招摇过市,真当夜夙找不到他了?” 手指轻敲着棋盘,夜夙少主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女子,忽然道,“苏青,你跟高寒一起去。” “我?”自从他们开始谈论这事开始,一直乐呵呵旁听的女孩子就一反常态地没有再插话。此刻冷不丁听着他突然插过来的吩咐,苏青猛一抬头,脸色颇有些复杂,却只问,“没得商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没有。”他答得斩钉截铁,“炎炽不是小角色,不能掉以轻心,你跟高寒同去才有十足把握。更何况自从上次任务回来,你已经休息了一个多月,也该清闲够了。”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闲着……”她不死心,冲白衣人一努嘴,“宋迟不也闲着吗,怎么不派他去?” “他不闲。”一句话堵死她的狡辩,“他要练棋。” 言下之意就是——不用管别人闲不闲,必须你去。 苏青泄了气,不再说话。看她神色不郁,高寒有心来逗她一逗,凑近来调侃她,“丫头,逮到那小子,是你杀还是我杀?” 总不过一句平日里玩笑过千百遍的话,这次她却霍然一震,避开高寒的目光,往后缩了一步,回,“要杀你杀。” 高寒觉出了不对劲,正要细问,身后主子的声音又传过来,“废了就是,命留着。” “……老大?”高寒一个回身,看着他,不可思议道,“那小子叛门出逃,还下杀手杀了门中人,只废了就能还债?” “他也曾是夜夙老人,立有累功,功过相抵,留他一命,苟延残喘而已。”他却不看高寒疑问的目光,只将眼神牢牢锁在苏青脸上,一字一句,“废去武功断其筋脉,苏青,由你动手。” 高寒察觉出了二人之间诡异气氛,一眼扫过一旁沉默的宋迟,后者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多话,很显然也已有所领悟。这边苏青没有迎上那人的目光,一双手暗暗握紧,半晌应了一声,“知道了,我先去准备。”便自行下楼离去。 看她一脸抵触地离开,再去看身后主子的脸色,高寒默默往宋迟那边让了一让,小心翼翼地开口,“老大,你们……” 一句话还没问出口,楼下却忽然传来一声通报,随即有下线传递消息的门中杀手上楼来,对着矮几前的人单膝一拜,上递的手上,只一个火漆封蜡的信封。 “什么东西要送到这里来?”夜夙少主未伸手接,一旁宋迟先接了过去,却只将信封拿在手中瞟了一眼,立刻知道不是自己能拆阅的东西,随即送到了他手边,“少主,这是……” 他抬手接过,眼风一扫,信封上寥寥几个字。 ——夜夙少主徐穆亲启。 那字迹酣畅飞扬,一眼看去似乎鲜活得墨色淋漓。然而那一刻他忽然眼角一跳,没有去拆信封,却是先问来送消息的属下,“送信者何人?” “一个老头。”属下恭谨回道,“约莫六旬出头,穿着打扮并不起眼,一天前到的城中临水客栈,一到便发了雇佣令,居然要求……要求少主亲自接见,属下们一开始只不当真并未接令,却不料他连坐两日,雇佣令连发三封,今日这一封还另加了这个信封,派随从传话说若不传到少主手里必误大事,属下们看他不像玩乐,不敢懈怠,这才把信送到了这里来。” 他一番话说完,徐穆眼里神色罕见得变了又变,也不拆信,只将信封在手里紧紧一握,握出一个模糊的硬质轮廓。那一刻他一把反手将信封完全握进掌心,所以连伴在身侧的高寒和宋迟都没有来得及去看那个被他握出来的里面东西的形状,就只听到他语调平平地重新开口,“传话回去,说我今夜去见他。” 第3章 访客(下) 房门在身后关上。替他关门的虽然只是一个带路的小厮,但一路上楼来脚步轻盈眼神冷醒,很显然也久经训练。 上官止在心底暗暗惊叹。 他三天前到达朱越城,已经在城郊这所临水客栈住了整整三天。这几天里客栈里人来人往,看似鱼龙混杂的地方,却自有一套井然有序的风气,如果不是他在来之前已经多多少少掌握了一些信息,也绝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看上去最普通不过的城郊客栈,暗地里却是一个杀手组织的分堂据点。 然而这三日来所有的惊奇与感叹,都不及此刻他看着面前人时内心波动的万分之一。 十六年。 当年的最后一面,那时候……这个孩子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咽下那最后一口气,被一卷白布裹着直接抬到了乱葬岗。他暗中被授意,赶到那处乱山孤坟,掀开裹尸的白布时,那个孩子已经挣扎着从鬼门关回来,一双幽黑的瞳仁,静静得将他瞧着。 他知道他还活着,然而饶是心底已经有了他还活着的准备,在接触到孩童那样的眼神时,他内心深处还是又惊又凉,知道从那一日起,这个孩子的惶惶人生何其漫长,又将要怎样完全浸在漫天的血光和白绫里。 那一日……那一日。 那是他从此过后再也不敢回想的一日。然而这一刻看着那个人坐在窗边淡然转过目光来的神情,年逾六旬、已经贵为当朝太子太傅的老人,忽然间觉得好像时光一刻未过,那泼天的血色和无尽的痛呼,依然在眼前在耳边回荡。 上官止在那一刻觉得站立不稳,连走到对面靠窗桌案的这短短几步,都无法迈开脚去。他借力一般地扶了一把身侧的门楣,才勉强站定了步伐。那人看着他浑身渐起的颤抖,看着他情绪不稳地借力,收回了与他对视的目光,声音里波澜不动,“您老了。” 太傅重新站直了身体,眼神从坐着的人身上一寸一寸地游过,仿佛要用这一眼,看尽这十六年来未曾亲眼见证的,缺失的岁月。 他一身墨色窄袖长服,乌发束冠,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配饰,只腰间一抹同色腰带上点有深黛流云纹路,整个人坐在那里,身姿挺拔,线条利落,面目清俊,丰神郎朗。但是他转回目光不再看自己的那一刻,上官止霍然有种无法言喻的轻松感,就好像一柄高悬于顶的冷剑,在那一刻被忽然撤走。 十六年未见,当年如远山之上英挺不折的茁茁青松,于今却长成了一柄锋利冷锐的乌光利剑,浑身上下毫无破绽,亦毫无温度。 这一眼看得如此之久,久到那人将他变幻震惊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一丝了然笑意,再度缓缓开口,“长夜将尽,太傅大人为何事而来,不准备说一说吗?” 这句话将上官止飘摇不定的心神生生拉回。当朝太傅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理清了纷繁思绪,这才走到他面前桌案坐下,开口回了今夜的第一句话,“经年远离,不想旧人已变化至此,老夫心头隐痛才至如此失态,还望少主海涵。” “大人客气了。”他回得更快,很显然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回话,只不动声色将一直摆在手边的一方玉佩推回到上官止面前,道,“我已按约定前来相见,这个东西,大人还是好生收回。” “这是特意带来还给你的。”然而老者并不伸手去拿,一双眼定定看着面前的青年人,“当年临别我说过,我只是暂时替你保管,有朝一日定会奉还。这次全靠它为信物才换得你出面一见,于今自然要物归原主。” “大人您看这上面,刻的是何字?”他笑了一声,语调却平静,一指点向玉佩中心。明明已经是看了千百遍的旧物,上官止却还是随着他的动作将目光移了过去—— 良玉假雕琢,片玉就是黄金。玉佩通透无暇,双面镂空,冰清玉粹,流云水波纹绕着玉身浑然天成,正托出中心一个精细雕刻的奇巧文字。 “……”上官止盯着那块玉佩上的字,神思荡漾,只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 “精巧软玉,刻的是主人的名字。”夜夙少主眼里一丝清冷笑意,“可这个人,我不是他。” “……”太傅眼光一震,霍然抬头,“你……” “太傅大人有备而来,不会不知道您于今坐的这个地方隶属于什么组织,又属于何人吧?”他将玉佩推回到老人眼前,并不去看对方震惊目光,只接着道,“想来大人有什么不愿官场解决的私怨,来找夜夙也无可厚非。徐穆作为夜夙之主,大人于我又尚有旧恩,所以您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尽心考虑,只望您不要将不属于我的东西,强行塞到我手里来。” 他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字字句句皆如金石,不容人欺近。上官止浸淫官场数十年,一向辩古论今舌锋伶俐,然而此刻面对这样冷锐的话锋,居然也觉得无话可驳。他抬眼去看面前这个已经统领着江湖最强的杀手组织,又被武林中人称为“杀手之王”的年青人,蓦然感觉到了一股透心的凉意。 “你这话的意思……”他看着这个十六年未见的后辈,缓缓道,“其实一早就猜到我为何而来吧?你不问,是因为根本不会接?” “这世上有很多事,堂皇光明的朝廷做不到,位于草莽的江湖却可以去做。”徐穆这次没有躲避他的话锋,隔着轩窗遥遥望了一眼东方,意有所指,“我虽与您十六年未见,却也知道您不是为了什么私怨会来请江湖杀手的人,唯一能让当朝太傅屈尊来此的事情,只可能与您一心护持的国事有关,我没说错吧?” 窗外夜色如墨,一如此刻沉沉人心。他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将未说完的话说下去,“想通了这一点,在接到您信物之后,我已派人将最近动荡局势摸了一遍,收回来的消息,已经足够我猜出您为何事而来。” “怕是要让太傅大人失望了。”一直说到这里,夜夙少主眼里神色依然平定,语气却是冷的,“国家大事,我等微末草莽,怎敢僭越插手?” “你是哪门子的微末草莽?!”上官止怒意渐起,自重见以来一直徘徊的飘摇心绪到此时也终被他拒于千里的态度和言辞压下去,这时候神色威凛,终露肱骨大臣之风,“十余年倾覆溺折,就真的让你将幼时所学铮铮铁骨国家大义忘得一干二净吗?国之边境风雨飘摇,你居然还能如此置身事外,你又如何能坦然坐在这里空口而谈?” 他这一番诘问凌厉露骨,就如同自己幼时看着他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又或者在上书房教自己苟利国家生死以那一番道理时一样利落拂尘,似乎能扫去世间一切蝇蝇小利的苟且阴霾,徐穆静静听了,被这样的话语逼着,眼神空旷,却没有一丝被激怒的表情。 有些事,有些道理,早就跟他毫无关系了。 他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也就这么答了,“今日您为边境之扰来出价请夜夙出手解决,我或许肯接;明日言灵国为复仇来请夜夙刺杀聂阳当朝皇上,大人难道不会觉得,为名为利,我也未必是拒绝的……” “竖子无礼!”他那句话被上官止一声怒喝打断,老人须发皆颤,被他这一番诡辩气得浑身颤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失了太傅的风度,抬起手来直指着他鼻尖,喝骂,“双眼蒙尘,本心尽失,你何以堕落至此?!” “所以我说大人搞错了。”徐穆毫不动容,直直迎着老太傅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刀刻,在空气里划出狰狞的凉风,“杀手心里,只有人命草芥,没有国家大义。” 这一夜长谈,终以当朝太傅怒极拍案而告终。苏青赶到临水客栈的时候,正碰上老人气到极处,连站立都在颤抖,最后回望了一眼二楼窗阁,愤然拂袖,由侍卫搀扶着上了马车,一路绝尘而去。 马蹄急急,扬尘扑面,连同这一刻的夜空都蒙上了一层尘灰。然而刚刚赶到客栈门外的年轻女子却在老人离去那一刻看清了他的脸,那一刻苏青站在街角渐起又渐散的灰尘里,抬头去看二楼那一间房窗边透出的莹黄灯光,沉默。 良久,她似乎才慢慢回过神来,收拾了一下惊异心绪,进了客栈,直奔二楼而去。她从总部过来一路疾行,到这一刻却忽然放慢了步子,一步步往二楼走上去。楼梯不长,她步子很慢,每上一阶,眼里都有深思之色翻转变幻—— 她之前因为他的那个命令心绪不宁,先一步离席而去,并未曾看到后来的情景。只知道她才回房不到半刻,高寒和宋迟就过来敲门,高寒也就算了,连宋迟都是难得的一脸凝重。据说他接了一封信,连拆都没拆,就变了脸色。 “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这样一封简信就让老大亲自去见的?”高寒眉头紧蹙,“刚刚还派我跟宋迟去搜集最新有关聂阳中容战事的情报,我们俩现在分身无术,时间又这么紧,这个时候你就不要置气了,赶紧过去看看情况,我总觉得老大神情很不对劲。” 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能让他这样沉不住气? 她心头一紧,当即唤马而来。走到这时,看到那个来客的脸,她内心深处已经隐隐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却知道必须在见到他之前疏解,不然以他那般深沉心思,自己如何能套出话来? 已经到了房间门口。她站定,却没有抬手敲门。 “来都来了,是为了来站岗吗?”果然,那人早就听出了她的脚步声,已经先一步在房中开了口。 她无奈一闭眼,叹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第4章 缝隙 他还是坐在窗边桌前,较之前未动过一步。她进门时他正看着窗外,似乎一直在看着那架马车疾驰而去。等到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官道尽头的视野里,他才收回了目光,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喜怒,“我就知道那两个家伙会多事。” “你如果不这么反常,他们两个才不敢管你来见什么人。”她站在门边,并不急着进门。一直到客栈小二送了酒上来——酒是她进客栈时就吩咐了端上来的,她自门边接过,这才不疾不徐地转身进门,双手端着杯盏酒壶,脚尖在身后一踢,“啪”一声将房门带上。 看她粗鲁又流畅的动作,徐穆眉梢一挑,“来找我喝酒还是来找我打架?” “来陪你喝酒。”她从善如流,坐到他面前,将酒壶杯盏一一摆好,又亲自给他斟好了酒,这才抬起目光来看他,“说吧,出了什么事?” 他握着手里一杯酒,笑了笑,“一桩不想接的生意而已。” “出价太低?目标太难?”她一句接着一句地问,并不想给他松一口气的机会——他如今正是心乱的时候,这个时候问不出来,只怕以后就更不可能了,“人手不够?” 他却并不买账,晃了晃手里斟好的酒,最后却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先前摆杯盏的木盘。苏青看他动作,眼里神色一荡,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却已经又伸手来将她手里端着正要喝的那杯酒也夺下去,同样放回了木盘,“我记得我给你布置了任务,明早就该出发,这个时候,贪杯误事。” 他说话语气一如往常,并不像有任何情绪波动的样子,然而苏青心中却越来越沉,任由他将手中酒卸走,又静静看着他把酒壶杯碟统统推到桌案另一边,并不多做言语。他做完这些,摆明了一副不愿意她多问的模样,她便也不再追着问了,一歪头,眨眨眼,语气惋惜,“那好,不喝酒,茶总可以喝吧?” 她一边说,一边将案上摆着的茶具摆好了,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徐穆接了,手指摩挲着玲珑瓷的茶盏,感受到手里温润如玉的质感,微一闭眼,觉得心里原本涌动的愤懑与抗拒终于渐渐能控制,这才将手里凉茶一饮而尽,道,“到了言灵,先去泉山分部,将那边消息掌握了,能省你们很多事。” “我知道。” “从朱越到言灵最快也要五天脚程,这一路多走偏道据点又少,炎炽一旦得到消息也定会有所防备,你的金针多备几副,以备不时之需。” “都准备好了。” “行事不要鲁莽不要意气用事,最重要的是,”他顿了一下,看着她,“我已经决定留他一命,所以你……不要再心软。” “少主。”她一手给他续茶,一手托腮,蓦然微微笑开,显然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叫的却是平日少有的尊称,“觉不觉得你今日特别啰嗦?” “……”他难得语塞了一下,看她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眼里终于流露出了无奈的神情,“最后一句——如果在边境碰到聂阳官府行事,能避开就避开,不要强出头。” “嗯……这句还能算是有用的交待。”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唇角笑意未收,话锋却突转,“所以,你拒绝当朝太子太傅的那桩生意,也是在边境咯?” 夜夙少主霍然一眼看向她,神色一变,语气里也终于有了一丝惊异,“你……认识他?” “你忘了我以前的身份吗?”苏青狡黠一笑,“我姐姐叶眉行及笄之礼那日,叶家曾宴请宾客,我父亲作为皇商,与当朝很多达官贵人都交好,所以那一日上官止也来拜礼赴宴了,我躲在屏风后,有缘见得一面——不过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皇子少傅。这么多年不见,他都老啦。” “的确老了。”她一派轻轻巧巧的追忆语气,他听在耳里却觉有分沉重,回想着片刻前老人的说辞和最后怒而责骂的语气,慢慢握紧了手中茶盏,眼里一丝冷嘲,“老到以为十几年的蹉跎岁月,可以洗掉曾经的血与火。” 他说话时似乎有些出神,苏青却听得轻微一震——从进门开始,他表现出来的都是克制而压抑的平静情绪,直到说出这句话,语气里却终于有了明显的锋利意味,带着一丝不平的冷怒,是他平日里绝少有的神色和情绪。 “你知道吗?我刚刚在门口看到上官止,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目光牢牢注视着他,双瞳如水,清澈却深邃,“一件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他似乎也知道刚刚那一刻的失神很反常,迅速调整了情绪,看向她,问,“什么?” “夜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提及也不愿再触碰的过去。”她说的很慢,语气也放的很轻,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不论是我、高寒,或是宋迟,我们每个人都一样……那些过去,我们想忘却不能忘,所以只想永远尘封。我们进夜夙时,用那些过往和自己的一生来交换一个实现夙愿的承诺,作为你与我们之间的契约。契约达成了,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人能知道我们丢弃的、过去的人生。” 他没有看她。他在听着这些话的时候,慢慢将手里第二杯凉茶饮尽。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所以此刻看他动作,忽然顿了一顿,停了一刻,才缓缓接下去,“但是我刚刚突然意识到,我们从来没有人问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你,也是有过去的。” 他的手忽然微不可察地一震。 “只是时间太久远了……我们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是现在这个徐穆了。”她一直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每一丝神色的变化,看着他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空茶盏,却又再次缓缓握紧。 他还是没有看她,他从来没有这样躲避过她的目光。 而她还在往下说:“但那之前呢?” ——“在做杀手以前,你经历过什么?在成为现在这个徐穆之前,你又是谁?” 长夜漫漫,夜空渺渺。半掩的轩窗,透不过此刻静谧沉寂的气息。她那句话将某根弦铮然扯裂,绷紧的弦“唰”得弹开来,将心脏抽出一条条血痕,斑斑滴滴,尽是淋漓。她一向细心而又敏锐,这一刻他却忽然有些抵触她这样的敏锐,只因此刻内心空茫,一无所着。 而她说完那句话以后就没有再说话,似乎也知道此刻沉默才是最好的问话与等待,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沉默,一直到灯火将要燃尽,烛心“啪”得跳了一声。 “苏青。”终究是他先开口,声音里却终于有了无法掩饰的疲惫,“我后悔今夜让你进这个房门了。” “我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现在走也可以。”她毫不犹豫地起身,将他推到一边的酒具重新端起来,又俯身来将他一直握在手里的空茶盏收走,道,“我去让人重沏一壶茶送上来——这还是太傅大人来的时候沏的茶吧?早就凉了,你不是从来不喝残茶的吗?” “你刚刚问的问题……”他终于在这一刻抬头来直视她,看着她真的利利索索地返身欲走,眼里的光亮如妖鬼,“不想知道答案吗?” “我知道你有过去,但我更知道那种过去,且不说重提,想都不要再想。”她俯身来冲他一眨眼睛,笑,“你什么时候想喝酒了,什么时候我再来听。” 有风吹得窗户摇摇一响。而飓风在心底扬起,翻涌着,叫嚣着,直吹得心头剧震,无法言喻。 她将他变幻神情一一纳入眼底,虽惊异于他今夜这般一反常态的疲惫与失意,却也知已无法再往下问,索性不再废话了,说完那句话就要转身出去,却不料才刚走到门口开门,正撞上急急忙忙上楼来正要敲门的小二,“少主,刚刚从这里走的那辆马车行出不过十里,就被袭击了!您暗中派去护送的六人只剩一人拼死将那个老先生抢回来,此刻正在大堂里候命,您快去看看吧!” 第5章 追击(上) “什么废不废的,”聂阳边境青罗城月枫绸缎庄,临街的二楼房间里,靠窗而坐的青衣男子眉毛一挑,瞬间杀气一现,“就算回去老大罚我,炎炽我是杀定了。” “先别急着下定论。”他对面,素色衣裙的女子一份份看着收集上来的情报,神色间也越来越严肃,“我们从言灵一路追回聂阳,才敢肯定他已经入了言灵国军士门下——牵扯到官府,这件事就有点棘手了。” “夜夙清理门户,哪家的官府都管不着。”从朱越快马赶到言灵泉山,又从泉山回追到青罗城,炎炽不愧为夜夙曾经的二等高手,这一路或逃或截,虽没动及他二人行程,但千里奔波又如此忙于应对,还要时刻注意对方是否逃脱出可以掌控的势力范围,此时高寒谈笑间已没了平日的戏谑神情,很显然已经被对方激起了真怒。然而苏青将手里掌握的情报消息仔仔细细认真看了,又回想了下近日与炎炽的直接或间接交手,这一番兜兜转转,心中所想却并不像高寒那样干脆。 ——“如果在边境碰到聂阳官府行事,能避开就避开,不要强出头。” 能让徐穆这样认真叮嘱的事态,绝不能如平常一样可以他二人自行处理。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作为一个江湖人,脱离了夜夙以后,炎炽居然去做了言灵当朝武将家养的杀手,而最近边境如此不平静,想必也与这一批扮作普通人的言灵官府人脱不了关系。 那一日他拒绝的那桩生意,也跟这件事有关吗? “还是去封传书回总部。”将手里情报分类收拾好,苏青理了理乱糟糟的思绪,开口,“临行前他叮嘱过不要鲁莽行事,我们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也好。”高寒思考了半刻,点头道,“追了这么久,不光我们累,逃命的人更累——暂时先让他多活几天,今夜我去那武官住的地方探一下,看看炎炽在他家这一班护卫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我跟你一起吧。”苏青眉心一个小小疙瘩,显然这几日心里也有点郁结,道,“那家伙越发狡猾了,你一个人,难免疲于应对。” 高寒应了,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目光来看她,顿了一顿,才问,“丫头,你说实话,这次老大决定留他一命,是不是因为你?” “……”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他居然还能问出这么一句话来,苏青神情错愕地看着同伴,“你……” “三年前在古元城,刺杀姬露剑客那次,救你一命的人,是炎炽吧?”高寒眼神清清淡淡,却不笑,“原本我也纳闷老大这次居然肯放过背离组织的人,后来仔细一想,才想起这么一桩事来——老大一向看重你,为你还这个人情也是情理之中,但是事到如今,那小子背叛组织,刺杀同伴,如今又公然入了官府籍——这样的蔑视挑衅,这样的人情,你还要还吗?” 高寒性情疏旷,为人爽朗,一向是他们几人之中最不计较的人,然而今日问的这番话却是难得的犀利,苏青一面心惊于他心细至此想到这其中细枝末节,一面又为他抛出的这个问题哑口无言。 看她愕然沉默,高寒微一蹙眉,眼里一丝了然,半晌,终究只一叹气,“罢了,老大让你亲自动手废了他,是想你分清事态,最后却还是遂了你的愿留他性命——他都不逼你,我又能如何?既然如此,你也不用犹豫了,”语气一顿,看向窗外言灵武官住的方向,“炎炽的命,我来收。” 听出了他语气里的铮然杀意,苏青心里一跳,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正巧绸缎庄的老板上了楼来此时正在外面敲门,她没再接话,偏过头去,“进来。” 夜夙如今已经是四国武林中最大的杀手组织,情报线遍布各国,而这些大隐隐于市的据点,往往都是表面上看起来最正常不过的店铺或者行业。就如此刻他二人所在的这个月枫绸缎庄,就是夜夙在青罗城的众多据点之一。绸缎庄的老板姓何,是夜夙水映堂所辖的一个小舵主——这青罗城地处聂阳边境,位于此处的组织中人也大都从未接触过夜夙核心,这日居然同时迎来了组织里除了少主以外地位最高实力最强的两位,这何老板是又惊喜又惶恐,生怕怠慢了这二位贵客,亲自端了一应酒水吃食上楼来,进了门,先赔笑道,“二位一路奔波,不如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又把目光转向苏青,“听说魅影姑娘喜吃甜食,这是青罗城瑞福轩最有名的蜜饯儿,属下特意派人去买来了最受欢迎的几样,姑娘尝尝?” 此话一出,苏青脸色一哂,高寒已笑了出来,“瞧瞧,你馋嘴的名声都已经传到这里了。”说完却看向绸缎庄老板,“何老板消息也很是灵通,居然连这等微末习惯都打听得这么清楚,在这边境小城,怕是屈才了。” 他语气里一丝笑一丝冷,听得何老板冷汗一滴——夜夙里除了被武林中人称杀手之王,号“鬼刺”的少主,还另有“灵犀三客”作为最顶尖者,分别为“鬼影”、“枭影”、“魅影”,他虽然没有见过,却知道“魅影”是三人里唯一的女子,所以一进门就认出了她,而此刻看着说话这年轻男子手边摆着的那柄雀首龙纹的长刀,也在瞬间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名刀“大夏龙雀”,是枭影的惯用兵器。 “枭影大人言重了,言重了……”何老板干笑了一声,哪里还敢再乱说话,手里端着的东西送上去也不是拿走更不是,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苏青瞟了他一眼,只浅浅一笑,“枭影说话一向如此,何老板别放在心上,有劳你费心备这些了,放桌上便是。” “是是是……”那何老板见她如此好说话,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将手里的东西送到桌上去放好了,一躬身正要退出去,却不料那边高寒再度开口,声音却是向着门外,“何老板亲自上来送酒菜,却还要带个尾巴吗?” 那何老板悚然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门外有人被发现而慌乱要走的脚步声,他立刻就要开门去看,却不料身后有人比他动作更快,只听耳边风声一动,有什么东西“唰”地一声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力道之大,直透门纸,又听“啪”的一声闷响,似乎那飞出去的东西砸中了某个地方,随即就听到门外要跑的人一声闷哼,“扑通”一声栽倒。那人其实甚至还没完全转过身去,所以这一倒,就正好撞开了紧闭的房门,倒进了房中—— 那人倒在房中,捂着右腿膝盖,半天站不起来,可见那个砸中他的东西力道充沛又精准,再定睛一看,只见门外地板上“骨碌骨碌”在地上转了几圈弹了两下才彻底不动的东西,居然是一个浑圆的杏子蜜饯儿! “阿漠你怎么上来了?!”然而何老板一看倒在地上的人,立时就慌了,连忙俯身去扶,一边扶一边去跟那两位赔罪,“二位息怒!这个小子是我义子,年纪小不懂事才胆大包天缩在门外,却万万没有旁的心思,二位千万海涵!”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此时被何老板踉跄着扶起,脸上依然有痛楚之色,抬眼去看射出那一枚小小“暗器”的人——那个女子此时手里握着另外一枚已经咬过一口的干果,冲这边扬首一笑,“何老板这蜜饯不仅甜,还很称手。” “姑娘言重了!”何老板哪里不知道面前这两人的功夫手段,尤其这魅影,精通暗杀之术,是使毒使暗器的绝佳高手,抹了一把额际冷汗,一拉身侧的少年人,斥,“还不快赔罪!” 然而那少年却梗着脖子不吭声。何老板急的要跳脚,正准备再骂一顿,那边高寒哼笑了一声,“再多跑一步,她那颗杏子打的就不是你的膝盖了——鬼鬼祟祟在门外,要做什么?” “你们,”似乎并没有被苏青那一招打掉胆气,少年脸色很硬,语气更硬,“来者不善。” 话说的很简单,房中几人却都听明白了。高寒蓦然偏过目光来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何老板倒是收了个好义子。” “大人说笑了……”听出来他语气里没有杀意,何老板略微松了口气,躬身一礼,只道,“这孩子遭生父抛弃,前段时日又没了娘亲,我也算在这城中看着他长大,见他身世可怜无人照应,这才收了做义子帮衬一把,好歹让他能活下去——今日也是二位来,我一时紧张失了分寸,想是他没见过我这样子,这才不识好歹跟上来,冲撞了二位,还请千万不要跟他计较,小的这里替他赔罪了。” 苏青吃着蜜饯,看着那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脸上稚气未脱,眼神却如一头小狼,正牢牢盯着她,被她那样一击,居然也不知道怕。她笑了笑,冲高寒道,“一个小鬼头,又是何老板知根知底的,算了。” “本来也没准备怎么着。”高寒一扬眉,耸肩,“何老板也不用这么惶恐,我们只是来这里借个宿,又不是来找你寻仇的——至于言灵武官那边的消息,还要你多操劳了。” “二位放心。”绸缎庄老板连声应了,推了少年一把,将他先一步推出门外,自己随即就要跟着出去,而身后忽然传来了苏青轻轻的问话,“何老板这个义子,仅仅只是你的义子吗?” 作为能掌握一方情报线的舵主,哪里不是鬼精明一般的人物,当下便听出了女孩子话语里的深意,看了一眼此时已经身在门外的少年人,自己停了步子,抬手重新将门关好,这才回身去,压低了声音去回答她的话,“是……这孩子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绸缎庄的真正作用。二位请放心。” 第6章 追击(下) 入夜。 青罗城一座私人宅院里,有人酒足饭饱,仰身靠上椅背,舒舒服服地叹,“这家院子不错,厨子也不错,出来这么久,总算让本将军吃了一顿饱饭。”偏头去看身边人,“阿炎,你这事办得不错。” 他一连三个不错,可见心情确实是好。身边被夸赞的男子却并没有显出什么得意之色,微一躬身,道,“将军谬赞。” 所谓将军,正是言灵国上将军祁若康。时值聂阳与中荣国战事如火如荼之时,言灵与中容达成了协议,此行他奉命潜入聂阳边境生事,用的是强盗名义,自然无法大张旗鼓地享受,从出了国境以来,每日派人扮了草寇去城里抢抢杀杀,这青罗城里的官员也忒没眼力,居然到了现在还没摸出他们的驻点,只能任由他们这样放肆。但除此之外,他带出来的几队亲兵都乔装打扮,住的是山头,吃的是糟糠,过的真如强盗一般的生活,半个月下来,一个个精壮大兵都面色腊黄。祁若康想着这样下去终不是长久之计,索性安排自己的贴身隐卫去寻一处宅子,却不料属下居然寻来这么一处好地方。 祁若康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心道自己养的这个隐卫确实是个人才,自身实力够强,自从收了他入麾下以来,那些明面上办不了的事,都统统交付他去办了,也居然几乎没出过差错。这样想着,言灵国上将军唇角一丝得意之笑,道,“你也跟了我两年了,虽是我家养的隐卫,但也算入了言灵军籍,等这次回了国,本将军自然给你论功行赏。” “多谢将军抬爱。” “唔……”祁若康没睁眼看他,也知道他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表情,也不计较,问,“你上次说的那个阵法,如何了?” “属下正要跟将军说这件事。”那人俯身来凑近他耳边,语气里一丝恭谨一丝阴冷,“既然您先问起,那将军酒足饭饱,不如来看一场饭后节目?” “哦?”祁若康睁眼,“看样子大成了?那便让我看看,看有没有你说的那么神奇。我可是调了一队亲兵去给你练的,效果不好,可别怪我罚你。” “您看着就是。”隐卫没有多辩解,只冲身边侍卫一抬手,立时便有四个亲兵从院外进来,与此同时还押着一个人——那人双手双脚都被加了镣铐,头被黑布蒙着,一路挣扎,却敌不过身边压制的力气,踉踉跄跄被拖过来。 祁若康见了,随口问了一句,“这是谁?” “这家宅子的主人。”身边人回答,语气不见任何变化,“属下找到这家宅子时本来是想同他商量的,但他宁死不从,属下就只好杀了他一家老小,留了他和厨子。厨子是给您做饭的,而他自己,就是为了留着给您看这场戏的。” “既如此……”祁若康神色依旧懒散,好像属下说的是今日天气,“开始吧。” 炎炽点头应了,转头冲那边四个亲兵示意,“解开。”又往祁若康身边走了一步,摆出一个守卫的步法,见祁若康狐疑望向自己,开口解释道,“这人有点功夫,虽然我不认为他能冲破这个阵法,但临死之人心神激荡,难免做出非常举动,将军尊贵,小心为上。” 祁若康不再说话,转回目光去看——此时那人手脚镣铐和蒙头的黑布已经除去,正双眼猩红地一眼望过来:家族遭此横祸,全家惨死,刚刚迷蒙中又听到仇人说“临死之人”,他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此刻只想拼了一身剐,也要将这人手刃报仇!这么想着,他便合身扑了过来! 他一心报仇,此一击用了全力,速度非常快,直冲炎炽而来。然而炎炽丝毫不动容,那人脚步方动,原本押送他过来的四个亲兵忽然也动了。只看他们每个人脚步错开一步,身法奇异,转瞬就将那个人来路封死,东首位置的人横起一掌,一招就将他逼了回去! 祁若康一直惫懒的无神眼光忽然亮了起来。 他是武将,战场靠的就是行兵布阵,此时看着眼前这个仅仅只有四人的小阵,心头大震。原本靠坐的身体慢慢坐直了,看着那边东首阵位的亲兵一招出手以后,那个俘虏被挡回原地,还想再近前,又是同样的速度,换了方位和步法,却不管想从何处走,都被那四人牢牢扣住——那四人互相站的距离并不近,甚至看上去有几分疏漏,似乎完全能够被人一脚溜过。然而事实是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都被占据,一张无形的网在空气中张开,那人的每一步都在网中,无论怎么走,都无法破网而出。 然而被震惊的并不仅仅是他。 宅院空旷,灯火摇晃,四周寂静。然而在院角一处灯火照不到侍卫也看不到的死角里,隐身于此的两个人看着那边阵法初成,眼里利光顿起。 “好一个偷师的叛徒!”高寒唇角一丝锋利冷笑,看着院中情况,传音入密给身边的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苏青眉头也紧紧皱起,似乎也始料未及——旁人看这阵法只觉精妙,然而他俩作为夜夙中人,怎能看不出来这是夜夙独创的星辰上行阵! 星辰上行阵,关键在于阵法排位。所谓星辰,看似四散,却又各自相连,自成星宫。这阵法就是循此而来,看似阵位星罗棋布,其实每一处都互通联结,绝无错漏。 没想到炎炽居然连这阵法都敢私用,虽然此时只是四个人的小阵,但是这个阵法人越多越能发挥威力,他如今已经参透阵法奥秘,假以时日,威力若增,后果不堪设想。 “那人要坚持不住了……”她远远看着那个宅子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逼退,身上虽无明显伤痕,但是每闯一次阵法都挨一掌,此刻脸色青白,显然已是强弩之末。果然,她话音还未落,只见那中年人再度被打退,这一次脚步虚浮,一口血直喷而出,晃了两步,颓然倒地。亲兵里有人上前去探了一把鼻息,回首禀告,“死了。” “好阵法。”祁若康眼神犀利,抚掌叹道,“阿炎,你果然厉害。” “此阵尚在演练,阵位还需细细琢磨,今次拿出来,只是给将军瞧个新鲜。”炎炽一面命人将尸首抬下去,一面平静回道,“将军满意就好。” “满意是满意……”祁若康扫了一眼那仍分立于阵位的四个亲兵,幽幽道,“就是放在这里,未免太快了点。” “您的意思是……” “杀人杀得太快了,节目如何尽兴?”言灵国上将军眼神毫无温度,吩咐,“明日再寻人来,要武功比今天这个好的——你这个阵,本将军很感兴趣,可不仅仅只是想瞧个新鲜。” “属下明白了。”炎炽俯首应了,挥手将那四个人屏退了,正要开口说什么,院子外忽然有纷杂脚步声四处传来,紧接着一阵喧闹,似乎有侍卫在叫着追什么人。祁若康一皱眉,“外面吵什么?” 炎炽还没说要出去查看,转眼间已经有侍卫进门来禀告,“将军!有人鬼鬼祟祟在墙外徘徊,被我们抓了来!” 话音落,一个人被一把推了进来,脚步不稳,跌倒在院子里。 那边角落里的两个人齐齐一惊,沉默着互相交换了个眼色,“怎么是他?” 第7章 慕容轩(上) 远远看着那个被逮进来的不速之客,苏青和高寒都紧紧皱起了眉头。 那边祁若康瞟了一眼被侍卫推进来的闯入者,嗤笑了一声,“谁家的小子这么大胆,敢往这里闯?” “将军。”然而炎炽定睛看了一眼,忽然一丝莫测笑意,俯身在他耳边道,“这是月枫绸缎庄庄主的义子——您不是一直想动月枫绸缎庄吗?机会来了。” “噢?”此话一出,祁若康眼光一闪,很明显被挑起了兴趣,再度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被抓进来的人,“原来是月枫的少东家?” 那个少年此刻正挣扎着地上站起来,这边炎炽手一挥,立时就有侍卫上前去一左一右围过去想要将他架住,却不料那少年脚步一退,双掌齐出,一招就将那两个侍卫打的踉跄退了两步! “有两下子嘛。”祁若康有些惊奇,看着那个少年的起手式,虽然招式简朴,但是出手利落,手劲强力,很显然是有些武功底子的。此时少年一招逼退了欺近的人,再度警惕地退了两步,忽然间旋身就跑! ——他从被抓进来开始就一言不发,也不试图逃跑,原来是一直在暗暗观察院中人的分布情况,此时一招得手,趁这些人都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立马就瞅准了一个缝隙,转身就往外跑。 然而他不动还好,他一动,那边祁若康等人还没动作,这边高寒却已经皱眉摇头,“找死。” 果然,少年人脚步刚跑出去几步,身后劲风突袭,似乎有凌厉刀剑直刺后脑而来。他在瞬间惊觉,翻身而跳,堪堪躲过了身后将府亲兵的一招刀锋。却不料落地时身子还未站稳,就有人一掌从斜后方袭来,速度奇快,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将他狠狠往地上一掼! 少年人落地时一声闷响,一伏身,“哇”的一声就吐出一口血来。这边炎炽一招得手,将他打的再无还手之力,便又退回了祁若康身边,而后者看着俯趴在地上吐血的少年人,眼神阴冷,道,“虽然武功没达到要求,不过十几岁的孩子正是筋骨好的时候——这次就慢一点,别玩死了,明天还得靠他去跟绸缎庄老板要赎金呢。” 炎炽微一点头,一挥手命令原本已经准备撤手的四个亲兵重新围过来,而那孩子一听这话便想起片刻前那个中年人的惨状,一抬头直直盯向祁若康,眼神如刀如针,一丝不让。 “别这么看我。”祁若康笑的不以为意,“不瞒你说,我盯你月枫记已经很久了——你家是青罗城最大的绸缎庄,肯定富得流油,我这一帮兄弟苦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去讨点油水,正愁没有好的路子,你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听说何庄主膝下无子,就你这么一个义子?这下我可得好好想想,要多少赎金才划算了。” “趁你现在还有力气说话,不如告诉我,跑我这里来听什么壁角了?”他微微往前俯身,眯起了眼睛去看那个孩子,“不然一会你除了惨叫,没有别的话能说了。” 那孩子一言不发。 “阿炎。”看准了他不会说一个字,祁若康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偏头吩咐,“赤手空拳掌握不好力度,拿刀,避开动脉要害,慢慢来。” 这话一出,这边角落里,苏青手指翻转,指间银光微闪,刚要动作,被高寒一把拉住,“你干嘛?” 她眉头一皱,看向同伴,“这孩子不对劲——先前根本不是因为担心何掌柜才上楼的,现在又出现在这里,绝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知道,但是太早了。”高寒不动声色,用眼神瞟了一眼四周,摇头示意,“你没觉得,除了你我,还有别人在旁边吗?” “……”苏青一惊,屏息闭眼,放开了全身的感知——果然,四周寂静,然而空气里却隐隐有某种危险的意味,他们做杀手的,功夫又到一定境界,感觉比常人更加敏锐,此刻一旦发觉,就能感觉到四周有不属于他们的另外的气息。 但是她无法捕捉出那人的方位。 她静静睁眼,手里银光一缩,“只怕功夫在我们之上——如果是跟这孩子一起的,我们就不用多管闲事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见她领悟,高寒这才松开了一直扣住她手腕的手,“静观其变。” 苏青没再反驳——她明白高寒的意思,对方一定也早就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却一直没有做出反应,显然并不是冲他们二人而来,那么,就一定是冲院子里的人来的了。这个时候贸然出手,的确不是好时机。 这边他们在传音入密地对话,那边残酷的折磨已经开始。 那个孩子被重新布阵的亲兵围住,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一柄短刀。他几次想要冲出去,都被不同的步法不同的刀给逼了回来。那些人很明显得了吩咐,并不伤他要害,只在他身上各处一划,不过几次,他身上就多了几道斑斑血痕——他自然知道这个阵的可怕,试了几次失败以后就不再动了,立在原地,一面喘息,一面僵持。 “还挺聪明。”看他不再蛮横莽撞地乱闯,祁若康笑了一声,“阿炎,你这阵法,对这种不闯的,可有应对?” “将军且看着。”炎炽同样一笑,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封。” 他手势打得奇特,那边陷于包围圈的孩子看不懂,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原本松松垮垮包围着自己的四个人忽然间步法一变,整个站位就全变了—— 局势立变。 原本的阻拦圈霎时间杀气满满,每个人的站位都准确地封住了阵中人所有可能的步法变幻,哪怕他只动一步,甚至只稍稍侧一下身,就会被尖锐的刀尖逼得动弹不得。 “这是‘死位’。”炎炽在祁若康身边开口,眼神牢牢盯着阵里的情况,看着那孩子一步步被逼紧,短促下令,“再封!” “嚓”的一声,刀尖刺出,将阵中心的少年人牢牢顶住,生生将他架住——到此刻那少年脸上终于有了惊惶之色,先前炎炽一招已经伤了他肺腑,一番缠斗下来更是体力不支,此时避无可避之下,已经感觉到了刀尖隔着衣服抵着皮肤的森冷寒意,终于哑声开口,“放开我!” 然而此刻阵法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祁若康看得眼里精光闪闪,炎炽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嘴角一丝冷笑,喝,“斩!” 令行禁止,话音未落,架住少年右手的那柄刀刀光一转一扬,竟是直劈他右臂而去,要将他右臂立斩于刀下! ——看到这里,苏青手里银光一动,然而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只听“唰唰唰”几声破空之音,随即就是几乎同时发出的四声痛呼。 ——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几颗小小的石子,一颗直击扬刀要劈那个亲兵的腕脉,将那人手里的刀直接击落,那人捂着手腕痛呼的同时,另外三个列阵的亲兵也纷纷踉跄倒地,捂着膝窝处委中穴呻吟,竟是再也站不起来。 “好快的手法!”苏青眼里精光一闪,指尖长针一收。身侧高寒已经接下了她的后半句话,“好快的轻功!” 眼见炎炽已经动了杀机,一直隐于暗处的人终于出了手。 不过瞬间的事,身为夜夙绝顶高手的苏青和高寒却判断地很清楚——那人在刀扬起的一瞬间出手,却在眨眼之间换了四个不同的方位,每个方位应对一个亲兵,只几颗石子,就破了原本已经处于封阵状态的死局! “……这人实在高明。”高寒低叹,“星辰上行脉络纷杂,他居然一眼就找出了阵眼。” 他这边话音还未落,那边,对面院外不远处的楼阁树荫里,终于有人懒散嗤笑了一声,“一个孩子而已,不用下这么狠手吧?真弄死了,你们还要个劳什子的赎金?” 第8章 慕容轩(下) 几乎就是在那个笑声响起的同时,立在院中的炎炽右手一扬,一柄薄刃小刀从袖间激射而出,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然而刀在瞬间射进了那丛树荫,却没有任何扎进血肉的声响,炎炽盯着刀去向的眼光还没来得及收回,只听树荫的阴影里那人又笑了一声,这次却是嘲讽十足,“你在明我在暗,怎么还敢跟我玩暗器?” “阁下好不坦荡。”炎炽知道自己射出去的暗器被对方轻易接下,脚下退了一步,口中却扬声,“在暗处偷听这一夜的壁角,可有趣?不如出来一叙,何必躲躲藏藏?” “看戏嘛,不躲起来,怎么看出趣味呢?”那人还是一声朗笑,说话间忽见一袭修长白影从那树荫暗处飘出,速度极快,姿态却极逍遥,“你说是不是,祁将军?”前一句话时还未出现,后一句话音落时却已飘飘荡荡落到了院中,清冷月光下,一袭白袍染尽了月色,衣角微扬,更显风华。 “……”没想到对方居然知道自己的底细,一直没说话的祁若康微一抬眼,看着施施然出现的院中来客,问,“阁下是……?” “昨日才派人抢了我的车队,今日就不认识了?”白衣人同样抬眼来看他,眉梢一挑,俯身去将倒在地上的少年人扶起,“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十三车的金银玉器珍馐食粮,也不能打开将军的眼吗?” 话说到这,炎炽身形一僵,祁若康眼风一扫,问,“怎么回事?” 他驻扎到这里以后,这些强抢掳掠的事,一向全权交给这个得力属下。昨日他战果颇丰,将所得财物都一一上报来,只说是路遇途经青罗城边境官道的一处商队,并无其他。他一向做事伶俐,此番祁若康也就没细问。 但是此刻看着这个敢这么闯进来的人,祁若康心里忽然有一丝不太好的预感,再度认真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几步以外的人,虽然他一身轻装缓带,端的是一副贵公子的纨绔架势,浑身上下却自有一番气度,让他不敢随意待之,只问,“不知阁下的车队从何而来,又隶属于哪一方?” “唔……看来将军这段日子做的却是个甩手掌柜。”那人眼风里斜斜瞟了一眼一直站在祁若康身侧沉默的炎炽,哼了一声,“贵属只告诉您这批财物贵重几何,却没告诉您那十三辆车和那些金银玉器之上,刻的是什么纹样图腾吗?”语气一顿,看着祁若康的眼神越来越深邃,话却越说越轻松,“既然将军当时没看到,此时再看也是来得及的。” 语毕,袖间一扬。 有什么东西被他袖手抛过来,噔噔啷啷一地滚过来,直滚到祁若康脚下——竟是一个错金银雕刻的酒盏,盛着一串钥匙,正停在他脚边。 祁若康和炎炽同时低眼去看。这一看不要紧,两人同时悚然一惊—— 炎炽霍然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那个人,不说话。 ——他昨日抢的时候的确只看他油水充足才下的手,并未多做调查,可他记得清楚,那个时候车队里,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可现在他以一人之力,居然去闯了他派重兵把守的仓库,连钥匙都抢了来,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而祁若康看的却是那个酒杯。 错金银雕刻,手法繁复精美。酒杯躺倒在地,露出一个嵌于杯底,色泽玉白的浅浅图腾。图腾纹样精致,一片轻盈的白羽。 他“噌”的一声站起,反手对着身侧的属下就是一掌,“炎炽你好大的胆子!” “将军?!”炎炽猝不及防,被他一掌逼出三步,抬头来想问,但见他神色惊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霎时间冷静下来,也不迟疑,单膝便在他面前一跪,“属下不知车队身份,更不曾识得这样的图腾,还请将军明示!” 那边祁若康不再理他浪费时间,一回身已经冲着那边来客躬身一礼,先前犹疑轻慢的神色完全消失不见,甚至也不再管他手里扶着的俘虏,“不知慕容公子亲率车队,从中容远赴而来,我这个属下孤陋寡闻,冒犯了公子足下,还请公子见谅。” ——“中容国?慕容氏?”那边情势急转,这边角落里,原本看着他甫一出手就救下孩子心头轻松的两人依然在看戏,此时听得祁若康一句赔罪,高寒却蓦然皱起了眉,喃喃,“难道是他?” “谁?”苏青回头,“你认识?” “久仰大名。”高寒却没有看她,眼光牢牢钉在那个院中坦然而立的身影上,“中容国最富庶的一国皇商,慕容氏家主,慕容轩。” “中容人?”苏青一皱眉,回眼去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此处是去言灵必经之路,看祁若康对他这态度,难道中容与言灵真的联合起来了?” “炎炽算是倒霉了——他以前没出过中容那边的任务,所以不知道慕容家在中容的地位,更不认识慕容家独有图腾。”高寒挑眉一笑,笑完神色却又几分深思,“以往只知道这慕容轩经商之道十分了得,却不知功夫居然这么好。” 苏青听在耳里,只觉得有几分奇怪,却又碍于此时时机不好多问,只能偏回头去继续看院中局势。 此时那慕容轩一手扶着少年人的肩膀,看了一眼单膝跪地的炎炽,眼里一丝利光一闪而过,却笑吟吟地面对祁若康,“将军既然认出来了,在下便不多废话了——那十三车的东西,原本也就是要运去言灵的,我中容与言灵已联盟,陛下特意派我亲自送了一应物事去言灵以表诚意,却不料昨日我先一步进城,回头就听到属下说车队被抢,这才一路寻过来——将军倒是好手段,手下人做事行动迅速,倒显得我慕容家车队护卫不堪一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炎炽。”祁若康何曾不明白他的意思——眼下两国正处于利益关键时期,这慕容轩作为中容皇商,是绝对得罪不得的,当下便开口唤属下,“还不过来请罪!” “请罪就不必了。贵属已是军籍,在下区区平民,不敢受此大礼。”慕容轩伸手把一直扶在手边的孩子往跟前一推,道,“不过我昨日第一次进这青罗城,这个小朋友做了我一天的向导,还请我在他家绸缎庄白吃白喝了一天,也算是与我有一面之交,今日却让我撞见他无缘无故在这受此皮肉之苦,还险些丢了小命,却是过意不去——贵属若实在要赔罪,不若向他赔吧。” 那孩子一惊又一抖,下意识回头望向他,他却像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低头冲他一笑,凑到他耳边,“不用怕,我保证你今日安然出这个大门,自然会有人在门口接你回家。”说完这句话,借着隐身在孩子脑后的姿势,目光若有似无地向这边墙角一瞥—— 苏青双眼一眯,哼笑,“到底还是丢回给我们了。” “你去门口接应吧。”高寒同样也心领神会,无奈道,“看这样子,他是有十足把握把这孩子送出去了。” 这边祁若康和炎炽心里却不轻松,简直又气又无奈——这人实在泼皮得很,作为皇商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一介平民不受大礼,却要他言灵军将向一个本是俘虏又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赔罪! “慕容公子。”祁若康忍了一忍,幽幽道,“这个小子,是聂阳人。” “哦?”慕容轩一挑眉,悠悠回,“将军的这个心腹属下,不是聂阳人吗?” 祁若康眉头紧蹙,再无话可驳,正要呵斥炎炽上前来,却不料对面的人又幽幽一叹气,似乎反倒是他被逼的无奈至极,“罢了罢了,与其这样僵持,不如痛快一点——那十三车财宝就给将军充军,我也不会向中容当朝上报此事,不如祁将军卖我一个人情,放我这小朋友一条生路,不要再想着打那绸缎庄的主意了,如何?” “将军!”祁若康这边尚在思索,一直沉默的炎炽却陡然直起了身子,低声开口,“那月枫绸缎庄是难得的财地,不可轻易放弃……” “唰”的一声,炎炽那句话还没说完,慕容轩手一扬,看都不看,一柄银光就直向他而去——劲风突至,速度快得炎炽躲闪不得,只堪堪侧身避过了要害,便陡然就是一声痛呼: 距离隔得如此之近,那人动手又在瞬间,居然也用了十足的真力,刀直刺入炎炽肩头而去势不减,只见一串血珠迸出,竟是先前炎炽用来袭击他的那把薄刃小刀,去势凌厉,直穿炎炽肩井穴而过,在瞬间将他肩头射了个洞穿! 炎炽捂着右肩痛苦倒地,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慕容轩眼皮都不抬一下,看着倒地之人压抑痛呼,话却还是对祁若康说的,“这样胆大纵容——想来将军奉的是用人不疑之道,不如由在下帮将军查一下,看看您这位得力下属在如您麾下之前,干的是什么营生?” “公子……”祁若康略一皱眉。 “我慕容家的规矩是,用人之前,势必要摸清他祖宗十八代的底细。”慕容轩不理他有些不悦的神色,低眼看着地上的人,挑衅般唇角一扬,“这样,才能确定不会招来多余的麻烦,你说是不是?” 他那样的眼光如电,逼得炎炽咬紧牙关,不再多说一个字。这边祁若康知道纠缠不得,半晌,只得松口,“既然如此,就按公子说的做吧。” 慕容轩满意了,抬手将那孩子一推,“走。” “这人倒狂妄得有趣。”苏青见他一把把人推向了门口,展眉一笑,只匆匆说了一句,“我去看看那小鬼头。”便扬长而去。 高寒简短应了一声,对面院中,慕容轩感觉到他们这边的动静,若有若无地挑眉一笑。 第9章 锋芒 远远将那人神情默默看进眼中,高寒眼里却并不见喜色,而此时院中,祁若康瞟了一眼捂着肩膀踉跄站起的属下,眼里神色晦暗不明,吩咐道,“下去包扎,再吩咐人准备好酒好菜,为慕容公子接风洗尘。” 炎炽此番亦不敢再多话,俯首应了,又冲慕容轩躬身行了一礼,这才退出去,这边慕容轩却一摆手,笑道,“酒菜就不必了——这宅子不太吉利,可不是什么接风的好去处。” 他话说的一半锋利一半冷嘲,祁若康如何能不懂他讥讽为何,到此时眉头也终于皱了起来,“公子说笑了,此处已是城中最好环境的院落,厨子手艺也是一流,既然远道而来,怎么也要赏脸一聚吧?” “我此番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多叨扰了。”慕容轩还是摇头,“这宅子血气未散,满院满厅的冤魂,在下一介布衣商人,比不得将军战场杀伐练出来的胆气,将军又何必要为难我呢?” “你……”祁若康脸色铁青,显然已经被激怒,当下也不再强留,咬牙道,“既如此,那公子请便。” “多谢将军。”慕容轩微一颔首算是见了礼,这便打算大摇大摆地出了院门去——他越人院墙不请自来,走的时候却还被人以礼相送,竟也不见丝毫露怯,脚下随意,姿态闲散。祁若康在他身后看着,拳头握得发白,却拿他毫无办法。 眼看着他已经走出偏院的拱门,却突然又停了步子,站在院门外一步处抬头往某个方向一望,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间哼笑了一声,“看来将军这院子不仅不吉利,也很不安全。” 祁若康随他目光去看,当下变了脸色——夜色如墨,此刻东首小院方向的天空却红彤彤一片,空气中隐隐还传来了焦糊的气味。 “糟了!”那是储藏银粮珠宝的院落,祁若康脸色大变,正要吩咐左右赶过去查看,就正见原本已经退走的炎炽急匆匆返回来,肩上伤口草草包扎了一下,神色也是青白一片,甫一走过来便在祁若康面前单膝一跪,“属下失职!东院那边……” “蠢货!”他话还未说完,祁若康已经一声喝下,“这么大的火光,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发现?一定是有人纵火!给我查!” “方才火势渐起,我赶过去,抓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流民。”炎炽也不作辩解,回头吩咐,“带上来。” 稀稀拉拉推上来三个人,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看就是战乱流离边境的难民,此刻被刀剑逼着推到院中,都腿脚哆嗦,一看站在院中的祁若康,“扑通”一声就跪下来磕头,“不是我们干的!大人饶命!” “不是你们?不是你们半夜鬼鬼祟祟的在那院中干什么?”祁若康眯起了眼,浑身杀气森然,“不说实话,就生不如死了。” “真的不是我们!我们不知道这个院子……这个院子换了主人!”其中一人诺诺开口,“以前陈老板每日都会给我们这些流浪汉施舍银粮,不知怎么最近几日却突然停了,我们饿了好几天,这才犹豫着偷偷进这院子里来想来看看出了什么事,摸到东边那座小院,看到满屋的金银珠宝,一时眼花就走不动路了……但是火真的不是我们放的!” “满口谎言!”祁若康一声冷笑,反手一抽,“唰”得一声拔了身后侍卫的腰刀,一刀就把说话的人砍了,下手极其狠厉,一刀下去砍进脖颈,血从腔子里喷溅而出,洒了旁边跪着的两人满头满脸,一时间看着同伴半边脑袋都被砍下来,犹自木楞地呆看着,等到周身血腥气遍染,回过神来,身侧人身子都已经凉了——那两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登时吓得腿都软了,跪都跪不住,瘫软如泥,抖如筛糠,一边磕头一边语无伦次地哭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我们一时见财……是我们想进去偷……没想到碰翻了油灯……大人饶命!” “炎炽!”祁若康今夜被慕容轩堵得满腹怒气,此时一朝爆发,手里刀刃尚在滴血,回头就喝,“派去守东院的侍卫呢?!都是死人吗?!让这么几个垃圾溜进去都毫无察觉?!” “将军……”炎炽脸色又白一分,终于抬起了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往拱门处瞟了一眼—— “东院那些侍卫吗?”一直停在拱门处未走的人看着祁若康暴起杀人神色不变,此时靠着拱门,眼神往先前他扔在地上的酒杯和钥匙上一落,微一耸肩,“我杀了。” “慕容公子。”忍到此时怒气已经直达胸臆,祁若康脸色铁青,语气森寒,“这是贵国与我言灵交好的诚意吗?” “将军派去守院的侍卫一共是六个人,你的属下昨日抢我的车队杀了我十三个人,这么算起来,好像还是您欠我几条人命吧?”慕容轩语气轻闲,眼里却冷光微闪,“更何况今夜烧掉的那些银粮里,大部分都是我慕容氏那十三车的粮食珠宝吧?上将军大人,真的要跟在下论诚意吗?” 祁若康胸膛剧烈起伏,一张脸泼墨一般的黑,盯着慕容轩的眼神几乎就要滴出血来。然而被盯的人脸上毫无变化,说完那句话以后就直起身来转身离开,临走时只留下一句话,“奉劝将军一句,与其在这里较劲,倒不如赶去东院亲自查看一下,再晚,只怕就真的一片灰烬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迈步离去,身后刀风速起,耳边只听得两声凄厉惨叫,显然是祁若康怒到极处却无处可施,将那两个难民也一并砍死在了刀下。慕容轩脚下不停,也没有再回头。 眼见得那人施施然离去,一直隐于暗处的人将这一夜起伏变故都尽收眼底,心里只觉惊奇——中容既已经决意与言灵联手,作为中容第一皇商家族的慕容氏,怎么还敢这么得罪言灵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武将?这个慕容轩到底在搞什么? 但是在此逗留一夜,已经不能再多呆下去。此刻祁若康这边一片混乱,肯定会调集军力来调查今日失火之事,此时想要杀炎炽,只怕是不可能了。 高寒在心底一声叹息,看着祁若康带人已经往东院而去,这才慢慢从暗角处退了,从来时路退出去,想着此时苏青应该已经接到了那个孩子在街角等着跟他汇合,也不再犹豫,退到大街之时四下一望,不见原本应该等在约定地点的同伴,却见一袭白袍衣角从街角阴影里露出—— 慕容轩。 看他出来,原本已经离开的人慢慢从街角暗影里显出身形,眼神从他身上掠了一遍,最后落到高寒手中长刀上,一字一顿,“大夏龙雀,夜夙,枭影。” “好见识,好眼力。”高寒笑了一声,然后左手拇指一挑。 夜空里忽然一道清亮刀光闪过,高寒那声笑还未落音,长刀出鞘,身影如箭,在瞬间直扑慕容轩而去! 第10章 突变 高寒这边猝不及防动手的同时,苏青同样也没闲着。 没有按约定回到街角等高寒,是因为她也遇到了一点麻烦。虽然对她来说算不上很棘手,但是这个麻烦出现的根源,却让她不得不重视。 所以此刻,深夜空荡荡的街道上,她敛息屏气,将身侧的少年人往身后一护,手腕微微翻转,指间冷光一现,只一扬手,二人身前几步外的屋脊上忽然传来一声痛呼,随即有人翻滚挣扎着从房顶落下来,“啪”一声砸到二人面前—— 那人在地上翻滚,脸色痛苦又扭曲,死死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咽喉处侵入,在瞬间就席卷了全身。那种痛苦让他渐渐蜷曲起了身体,一阵阵地抽搐。忽然间,抽搐也停止了,那人保持着双手扼住咽喉的诡异姿势,就这样不动了。 夜色如墨,街景沉寂,四下无人。然而苏青冷冷看着暴毙于面前的杀手,脚尖一踢。 她踢的是尸体的手臂,用力其实非常轻,“啪”的一声轻微裂响,却居然是骨骼断裂的声音——不知被怎样的毒素侵袭,尸体扼住咽喉的双手被她轻松一脚挑开,双手骨骼在瞬间断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反折,断骨支离,白森森地扎出了血肉。 被她护在身后的少年人倒吸了一口气,愕然退了一步。 一根细长的银针精准地刺在尸体咽喉廉泉穴,暗夜里幽幽一丝冷光。 ——这样凌厉又狠辣的出手,超过了这个边境城镇少年人所有的认知。他震惊抬眼去看面前的年轻女子,想起一日前击中自己膝窝的那颗蜜饯,只觉得后背冷汗岑岑。 他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义父对这两人如此忌惮。 然而他心里心念电转如此,苏青却没看他,一脚踢开杀手双手之后,拉下杀手的蒙面巾,又蹲下身去快速在尸体前襟搜了一遍,没搜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这才重新站起来,终于看向他,“这个跟了我们一路,只怕再往前走还有人在等着——这条路,是回月枫记的必经之路吧?” 他沉默点头。 “冲你来的呀,小鬼。”苏青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吧,到底惹了什么人?又为什么要深夜去那个宅子?刚刚出现的那个人,你认识?” 那个慕容轩把他推出院外之后,苏青已经先一步等在了他回程的路上。此时他身上伤口经过苏青简单包扎处理,已经不再流血,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听她这样一问,又默不作声地退了一步。 看他一副忌惮提防模样,苏青笑了,“你现在不说,到时候月枫记保不住,可别怪我们不帮你。” 他霍然抬头,哑声争辩,“那个女人不敢动月枫记!” “哪个女人?”见他终于松口,苏青收敛了笑意,正色,“是谁要杀你?为何要杀你?” “……”他抬起头去盯着苏青看了很久,眼神里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终究低低道,“是我父亲的小妾。” “你父亲不是何……”苏青一挑眉,话说到一半忽然顿悟,惊,“你的意思是,你的生父?” “是。”他微不可察地一点头,眼神落到面前被她一招至死的尸体上,声音沉闷,“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撞见了她的秘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想对我下手。我娘就是被她害死的……” “什么秘密?” “我说不清楚。”然而他却开始摇头,只喃喃道,“她在人前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两年前却被我无意中撞见她杀人,武功看起来并不弱……她应该是发现我了,可是那时候我已经跟我娘搬出了那个家,所以她近处下不了手,只能时时想着下阴招。” “那你昨日在门外偷听我们和你义父说话,是为了什么?” “……”她一问出这句话,少年人忽然就不说话了。再一次抬眼来看她,眼神又恢复了警惕。 “这么怕我干什么?”苏青无奈一摊手,“别忘了昨日我还替你说话来着。话又说回来,你根本不是无意偷听吧,但你一个小鬼头,又怎么可能注意到我们的不寻常?是不是有人教你这么做的?” 少年眼神几番纠结几番变化,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是今晚那个人——昨日你们进城来月枫记时我正当了他一天的向导送他出门,他看见你们了,然后他跟我说……” “说什么?”苏青眉头一皱。 ——“今日来你家的那两个人,能解决你的麻烦。” 当时那个人俯身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话。等到他愕然反应过来想要追问的时候,那人已经飘然走远。 这一刻,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少年抬头来直视她,眼神烈烈,一字一句,“你答应帮我,还有两件事,我都告诉你。” “小鬼头还挺精明。”苏青愕然笑了,忽然间凑近来到他面前,俯身看他,反问,“帮你杀了那个小妾报仇?” “是!”他拳头紧握,答得凌厉又迅速。 “也不是不可以。”苏青直起身来,搓搓手,“你先告诉我剩下的两件事,我考虑考虑吧。” 他不傻,知道此时她虽然只是略微松口,但已经有了商量的余地。他此刻有所求,手上没有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所以他沉默了一下,道,“我今夜去那个宅院,是因为半个月以前,我看见那个女人跟那个侍卫偷偷见过好几次,我觉得他俩有问题,所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个侍卫?”苏青霍然眼角一跳,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是那个指挥阵法的侍卫?” “是,就是那个人。”他肯定点头,“半个月以前他刚出现在青罗城,那个女人就曾经偷偷出府去见他。” “你父亲的小妾去见……”苏青心头一惊,追问,“那个小妾叫什么名字?” “姓什么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名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父亲叫她‘霓裳’。” “……”苏青蓦然倒吸了一口气,继而一声恍然的低叹,“难怪他能逃脱……” ——霓裳霓裳……锦衣夜行,舞袖夺魂的夜夙霓裳。半个月以前,正是炎炽第一次从组织追击下逃脱的日子。 “这下就算不是帮你,你父亲那个小妾,我也非杀不可了。”女子微一闭眼,唇角一丝莫测冷笑,“她怎么认识的你父亲?又是怎么嫁的他?” “我不知道。”孩子摇头,一想起那个女人,眼神里恨意满满,“她一进府,就使阴谋诡计把我和娘亲赶出了家门,我撞见她的秘密后,她就一直在追杀娘亲和我。” “她若想杀一个人,一般人早就死了千百次。”苏青颇有些震惊,再度认真打量了她一眼,“居然能在她手底下活到现在,你小子有点本事啊。” “……”他神色忽然一黯,喃喃,“最后那一次……是娘拼命才救出的我。可她自己……” “你娘的命不会白白丢掉。”她安抚一般拍拍他的肩,又问,“那第二件事呢?” 少年人神色蓦然顿了一下,似乎还是在考虑该不该说。苏青见他那般神色,也不急,只操手静静等着,果然,半刻之后,似乎下定了决心,孩子重新开口,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今夜救我的那个人,功夫是不是很好?” “那是自然。”苏青答得肯定,“就是他把你从阵中刀下救出来的那一手,江湖中能做到的也没几个。” “可是……”少年人眉头紧紧蹙起,缓缓道,“可是前日我带他在城中转悠的时候,路上有马车冲撞,他躲都躲不及——那个时候,他根本不会武功!” 第11章 太子 聂阳国都白瞿城,太子东宫。 “这个药酒是纪川国药王谷独有的配方,是特意从药王谷带回来的,”醇酒带着清冽药香,簌簌入盏。侍人皆退,齐安王苏幕亲自将酒斟好送到太子面前,“此酒补气益寿,是药王谷不传之秘,难得一见,殿下您尝尝。” “既然是不传之秘,怎么你就能弄到呢?”聂阳当朝太子苏其宗笑着看了自己这位表亲弟弟一眼,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酒杯,“阿幕一向有本事,连纪川药王谷都有交情?” “殿下说笑了。”苏幕也跟着一笑,“我一向闲散惯了,前几年出外游历,机缘巧合下结识了于今药王谷的嫡亲幼女,颇为投缘,这次出去,她邀我去药王谷小住了几日,又以此酒相赠,这才能有机会能借花献佛。” “美人赠美酒,那就是风流韵事了。”苏其宗笑意更甚,打趣道,“我倒是听说你还把人家从药王谷千里迢迢请到了聂阳,怎么,准备投桃报李,让人家也在你府里小住几日吗?” “殿下莫要取笑我了。”苏幕无奈挑眉,一面喝酒一面道,“这药王谷宋家二小姐一向爽利,这次听说我要回国,一时兴起说要来聂阳游玩,我这才将人家请过来。既然是到聂阳来,那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的。” “这药王谷宋家是纪川国数一数二的望族,你结交一下也未尝不可。”苏其宗微一摇头,笑叹,“不过你一向是红颜知己遍天下,可别怠慢了佳人。” 苏幕唇角笑意一收,低眼看着手里一杯酒,半晌,却只短短三个字,“哪里会。” “怎么,”看他那个样子,聂阳太子瞬间就觉察到了不对劲,挑眉,“难得见你这个模样,莫非这次动了真心?” “殿下觉得这酒怎么样?”苏幕抬手给他续酒,并不接招,“如果喜欢,回头我再派人送进宫来?” “别岔开话题。”苏其宗这下真来了兴趣,将手里酒杯放下,“回头带进宫来引见一下让我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一贯潇洒风流的齐安王动了真情?” “江湖儿女,一向不登庙堂,改日我在府里设宴,专程请殿下过府一叙。”苏幕将话接了,眼里却没了先前的笑意,气氛也不如先前融洽,苏其宗何等心思,怎不知自己这个弟弟只怕是在佳人处碰了壁,一时也觉新鲜,道,“阿幕是我聂阳皇室贵族,要怎样的女子没有,这个宋家二小姐,当真如此特别?” “怎敢劳烦殿下费心。”苏幕摇头,只淡淡转开了话题,“我这次回来,听到一些朝堂上的风声,殿下身在其中,可不要懈怠。” “哦?”苏其宗端着酒杯,“你听到什么了?” “听说太傅大人自半个月前告假,已经多日不曾上朝了?”苏幕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东宫之主,措辞,“这可是从未有过前例的事,殿下不觉得有异吗?” “太傅告假是父皇亲允,有无异处,不是你我可以议论的。”苏其宗微微一笑,将手里酒饮尽,“上官大人身体一向强健,这次病得确实有些突然,不过父皇已经派了太医前去,本宫也已着人送了补药前去探望,接下来能做的,只有等了。” “等什么?” “自然是等太傅病好回朝。”苏其宗握着手里酒杯,意有所指,“这半个月太傅府大门紧闭,除了父皇亲派的御医,就算是本宫派去送药的人都没能进门,再多打扰,就是多事了。” “殿下的意思是……”苏幕眉梢一挑。 “南境被扰,言灵打的一手好算盘,父皇这是想将计就计,利用江湖势力去解决这件事了。不过就算是太子,有些事,仍然是我管不得的。”酒杯空空,苏其宗探身去拿酒壶,压低了声音,“阿幕,我也劝你一句——锦仪宫满殿鲜血至今仍未洗净,你难道忘了吗?” 齐安王脸色一变,放下了手中酒杯,怔怔沉默。 “好了,不说这事。”看他那般神色,知道自己一句话就触碰到了不该提及的回忆,苏其宗宽慰似的拍拍苏幕的肩头,“倒是有一件事,想必你还不知道——父皇派了敬怀王去西线战场,你猜怎么着?苏其墨那个小子,到西线不过几天,又转道去了南境。” “他去南境干什么?”苏幕一皱眉,“这事陛下知道吗?这小子越来越猖狂了,居然敢抗旨?” “倒也不算抗旨。”苏其宗哼笑,“那小子还是有本事的,到了西线连胜几场,一朝灭了中容气焰,这才转道去了南境——那边此时正被言灵弄得不堪其扰,他去之前往宫里传了书,等到传书到了父皇手中,他人也已经到了南境,父皇一向欣赏他战场杀伐的本事,太傅这边又碰了壁,这个时候能解燃眉之急,如何不可?” “这个苏其墨行事一向不按常理,也难得陛下纵容。”苏幕喟叹般摇头,“殿下几个兄弟里,就他平日对您最为不敬,屡屡出言顶撞,您一直容着,也不怕他得寸进尺?” “他顶撞我才正常。”苏其宗眼里一丝莫测笑意,语气却平定,“我这个六弟,十几年心结未解,性子又急,若有朝一日不顶撞我了,我反倒会觉得他有问题。” “殿下……” “不过他这么几场胜仗打下来,中容那边总算消停了不少,这场仗打了半年多,也是时候歇一歇了。”苏其宗轻轻叩着空酒盏,听着指尖在玉盏上碰出的清脆声音,淡然,“至于言灵那边,也的确需要人去敲打敲打——父皇想要的法子行不通,苏其墨去,也不是不可以。” “说起这事,”苏幕紧接着想起了什么,“陛下想用江湖势力解决,居然派了太傅大人亲自前去?又是哪门子的江湖势力,居然敢拒绝?” “都是些亡命之徒,过的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左右不过一条命——”太子却并不觉得奇怪,“这种人行事向来随心随意,朝堂威压,是压不动这些人的。” “也是……更何况这些江湖组织里本来就鱼龙混杂,也并非全都是聂阳子民,不愿出手倒也说得通。”苏幕了然般点点头,“苏其墨那边,不需要提点一下吗?” “他那种性子,只怕不会比江湖组织心软多少。”苏其宗摇摇头,“随他去吧。” “这次他力压中容,又一手平了言灵扰乱,只怕回朝后又是大功一件,殿下您……可曾想过?” “你到底还是和他不甚来往,对他知之甚少。”苏其宗看着表弟一笑,眼神却冷醒,“他是没有心思想这些的——建功也好立业也罢,只要我还是太子,到最后他依然是我的臣子。只要他不插手我的朝堂,他那些战场之事,我也不会多管。有人在前线厮杀拼命,我跟你却在这里对坐对饮,何乐而不为呢?” “殿下所言,苏幕受教。”苏幕微一拱手,道,“既然殿下自己心如明镜,我也就不多嘴了。” “说起这事,我刚刚突然想到了一点。”再给自己和苏幕都倒一杯酒,酒壶就空了。太子晃了晃手里的空酒壶,眼神一亮,“世言纪川药王谷是医道圣手,作为宋家嫡系,你府里那位宋二小姐医术只怕也高超得很吧?不如就以探望为名,带她去太傅府里看一看,若能为上官大人诊一诊,也是好的。” 苏幕略一思索,扬眉笑道,“还是殿下思虑周全——我一向不参与朝事,又是刚刚远游而归,以学生之名探望老师,比您太子身份自然得多。太傅大人就算不肯见我,我也是要赖着见一见的。” 苏其宗拍拍他的肩头,“去吧——回来记得再给我送几壶酒。” 第12章 重遇 太傅府。 花园偏厅的小院里,烛火烧得盛盛旺旺,药香夹着花香,馥郁醇厚,浓烈袭人。院中有白衣银面人专注于面前临时搭起的药炉,长长的铜药勺在炉中搅动,敲击着铜炉边缘,声音清脆,在静谧的小院里回荡。 院中只他一人,连随侍的小厮都没有,看起来一派轻简萧索,却也是难得的清净。他细细检查了炉中药汤的熬制情况,也没有回头,却忽然开了口,“看来大人身子大好了。” “多亏阁下这些日子尽心照料,老夫是来道谢的。”在他身后,上官止在院落拱门前止步,挥手屏退了搀扶的下人,这才走进院子来,“之前对阁下那般怠慢,是老夫……” “大人不必客气。”然而对方却打断了他的道歉,似乎并不以为意,“我只是奉我家主人的命令,要护送大人安全回府并且照看到大人伤好才能离开。今日已是最后一剂药,看大人的气色也已无大碍,明日一早我就会自行离开——大人再也不必费心要赶在下走了。” 他这话说的并不算客气,然而上官止面上神色却微微有些赧然,显然并不是生气,而是羞愧。 ——从朱越城受伤回来的一路上,都是这个人一路护送,精心治疗照料。然而那个时候他仍然对徐穆的态度耿耿于怀,连带着对他派过来的人都没有好脸色。等到终于回到了府上,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道谢,反倒是赶人。 他心里愤懑不平,为那孩子事不关己毫不动容的态度,所以就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于今这些生活在他身边的人——那孩子长到如今,性情冷漠,手段凌厉,已经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一个人。这次去之前他还抱有几分希望,然而等到真的见了面,才知道事实远非如此。所以在朱越城遇刺后他派了心腹一路护送,自己却并不想领情。回了府,派人赶他走,却不料府中家丁无一人是他对手,轻轻巧巧将前来掣肘的家丁打发了,这人一句奉命行事,就自己找了府中一处偏僻院落,除了每日端着药准时出现在他房中替他诊脉以外,一概不出这个院子,似乎真的除了这件事,其他任何事都不管。 这人医术也的确超群,将宫中派来御医开的方子看了,默不作声地将药方收了,“大人的伤按我的方法来,能早几日好。”而这半个月下来,他也渐渐习惯了,最初的怒气渐渐平复,冷静下来才觉行事已过,到今日感觉伤已大好,这才想着赶来道谢。 上官止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人,眼神沧茫,问了一句,“你家主人没有别的话嘱咐你吗?” “没有。”他直起身回过头来,迎上他的目光,面具下看不出神情变化,眼神却是温和的,“在下只奉命行事,其他的不会多问。大人既已经与少主亲自谈过,想必当时他就已经为您所求之事给出了回答,此时再多问,又有何意义呢?” “他既然派你来,想必是很信任你。”太傅大人第一次认真打量了面前白衣银面的人一眼,轻叹,“除了你呢……他身边,还有其他值得信任的人吗?” “又与大人有何关系呢?”他淡淡一笑,语气不变,“莫怪在下冒犯,我家主人做事一向不拖泥带水,这次特意派我来一路护送,已是违了平日里的行事作风,想必您与他之间曾有故交之谊,但既是故交,有很多事,已经不是您可以插手的了。” “我并不是想插手。”然而老者神色感慨,语气颇有喟叹之意,“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变得如此……很多年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人都是会变的。”对面白衣男子未被面具覆盖的唇角一丝冷清弧度,说的话也清清冷冷,“大人浸淫官场纵横朝堂,难道还参不透人心多变的道理吗?” 上官止再度转回眼光来定定看着他,目光变幻,终究缓缓沉淀,“是啊……都是会变的。” 话说到这里,很多事已无须多言。那人不再多话,转回身去探药炉的火温,而他身后,看着他忙碌而娴熟的动作,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真心夸奖,低叹,“有你这样的人在他身边照应,我总算还是能放一点心的……” 白衣男子手里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接话。身后,老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上前几步,问,“像你们这种组织,平日里干的都是拿命去搏的生意吧?你们少主……可曾有过大威胁?又受过多少伤?” “像我们这种人,只要命还在,任何伤痛都不值一提。”他背对着太傅,声音里一丝沉寂一丝苦笑,“而少主受过多少伤,告诉您也无济于事。您帮得了他吗?” “我……”他的诘问并不凌厉,语气甚至都是平和的,然而却让舌尖锋利的太傅大人哑口无言。老者定定看着夜色下面前人的背影,忽然觉得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慢慢浸透了全身。 都是这样的……那一日初初见到那个孩子,也有如今这样的感觉。仿佛一望无垠的冰川横在面前,而他穷尽一生都无法跨越这样的距离:这中间堆砌了太多人的生与死,让这些生活在其中的孩子们远离了人世烟火,忘却了平安喜乐。 他一生浸淫官场,自以为看透了人世沧桑人心叵测,然而直到那一日与那孩子重遇,直到这一刻听着面前这个年青人的反问,才深觉自己是何等浅陋。 他不曾手染鲜血,不曾见过这些人浴血求生的艰难人生,也不曾见过那些刀口舔血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满心满眼的血与火,所以他那时候不能理解为何徐穆会如此决绝。 如今仿佛当头一棒,将他彻底打醒。 这一刻当朝太傅脸色好像瞬间又苍老了十岁,然而眼神却渐渐清亮,良久,缓缓道,“你回去跟你们少主复命,替我对他说一句话——就当我与他从未见过之前那一面,过去种种他若想忘,就全都忘掉。” 听得这句话,白衣人再度缓缓回过身来看着他,良久,一笑,“好。” 他这一笑间,先前的疏离与淡漠感蓦然就少了几分,上官止见了,也不由微微展眉,捋须微笑。恰巧此时有小厮过来通传,“老爷,齐安王回来了,听说您称病告假,急匆匆带了一名大夫过来探望,此时已经到了府门口了。” “苏幕?那小子回来了?”听到这个名字,上官止眼里笑意更甚,“罢了,一定是太子吹的风,躲了这半个月,终究躲不过——让他去正厅等我,我马上过去……” “老师病体未愈,怎么敢让老师移步去见学生呢?”而他话音未落,院子外已经有人先一步插话进来,带着一点小主意得逞的笑意,“老师病着,怎么还站在这院门口吹风?” “谁同意你自己闯进来的?我这太傅府的大门,拦不住你这纨绔小子了?”听到那声音,一向严正的太傅眉眼间尽是无奈笑意,话虽说的严厉,语气却是毫无怒意的,“出去鬼混了大半年,还知道要回来?” “苏幕见过老师。”说话间那人已经拐过了花园院门,听到老者训斥,站在老者面前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笑,“多日未见,学生可时时记挂着您呢。”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上官止打断了他的贫嘴,侧身向身后的人介绍,“这是我的学生,齐安王苏幕,这小子一向滑头惯了,随随便便进来,阁下莫要见怪——” 他这一引荐,苏幕自然把目光落在了院中人身上,然而对方不卑不亢,只冲着他微一颔首算是见礼,便转回身去继续摆弄自己的药炉了。苏幕难得见到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后这么不上心,一时来了兴趣,问,“这位是老师的客人吗?” “自然是的……”上官止还未答完话,目光一转,蓦然注意到一直跟在苏幕后面的少女身上,再度看一眼苏幕,“这位是……” “噢——学生刚回来就听说老师病了,正巧这次同行的朋友精通医术,这就想着带来给老师诊一诊——”说话间去招呼身后女子,“来,青芷,这位是我聂阳当朝太傅上官大人。老师,这位是纪川国药王谷宋家嫡亲传人,宋二小姐宋青芷。” “啪”的一声,铜勺落入铜炉内,滚烫的药汤跃起,溅上握勺人的手背,也溅得白衣衣角几滴棕黄斑点,那边几人听得这动静纷纷回过头来,却见这边青年人拂掉手背几滴药汤,一笑,“抱歉,铜勺烫手,手滑了。” “这是大人府里的大夫吗?”那少女不过双十年华,一身莹青衣裙,整个人显得活泼灵动,她原本正要给上官止见礼,这时被惊动,看了这边一眼,蹙眉问,“冒昧问一句,不知道铜炉煮药药材会粘黏壶壁,甚至会影响药效吗?” “条件所限,一时拿不出适合的砂壶,所以才会一直搅拌防止粘黏。”白衣青年探手将壶里的铜勺扶正握紧,一边继续搅拌一边回答,“至于药效,在下已经在配药上下了功夫,避免了会受铜炉影响的药材,一般来说不会出现问题。” “阁下看来倒是医道高手。”宋青芷看着他手法,又转过头去细细看了一眼上官止脸色,冲苏幕秀眉一扬,“看上官大人脸色,估摸着病已经被这位治得七七八八了,所剩之事不过细心调养——王爷此番叫我来,怕是多余了。” “啊?是吗?”苏幕愕然,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又看了一眼院中默默站立的白衣人,一时有些蒙了,“老师您的身子……” “宋姑娘也是好眼力。”上官止看了一眼身后白衣人的举止神色,眼里一丝亮光闪过,这边却在夸人,“老夫的身体是好的差不多了,不过既然是阿幕的朋友,自然就是老夫的客人,还请姑娘往前厅休息,容老夫奉茶一叙。” “大人多礼了。”宋青芷轻巧一笑,还是敛襟给上官止福身行了一礼,“是宋青芷冒昧叨扰才对。” “好说好说。”上官止抬手引她往前厅走,却不料苏幕又插了一句,“老师,这位……” 上官止动作一顿,看向那人——他知道他身份特殊,不愿为人熟识,所以才没有多做引荐,但是这半个月相处相谈,这人一向淡然不动,今日见到这个少女,却似乎有些反常。是以此刻他反倒不知是该请他一同前去喝茶,还是就这样让他一个人留在院里更自在。 他这边还在思索,那边那人已经先一步开口,“我还要给大人煎药,就不去打扰了。”又转过目光来看上官止,“今日已是最后一副药,在下身负之事已了,今日这一面,就算同大人辞行了。” “既然如此,就多谢阁下。”上官止知他不欲久留,也不再挽留了,颔首道,“也请阁下替我多谢贵主好意。” 那人俯身微微一礼,“大人请便。” 第13章 聂阳军队 “王爷,已经过半柱香了。”侍卫在身后提醒,“火势已起,三队问是否行动。” 薄甲轻装的领军没有回头,眼神依然落在不远处那一方小小街角处,简短问了一句,“乱了吗?” “祁若康已经调集了府中全部的军力去了东院守卫勘察,不过我们的人做得很仔细,应该最后什么也不会给他们留下。” “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吗?” “……没有。”侍卫的声音骤然低了一低,“都被祁若康杀了。” 那人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夜空,眼里神色冷寂,语气却听不出喜怒,“让二队过去协助三队,一定给我守住东边,动手的时候,言灵那帮人一个也不能逃。” “是!”侍卫领命而去。这边,一直默默在身侧的副官上前来问,“王爷,那我们是否也要准备行动了?按原计划绕后吗?” “不,”他冲着对面街角微一仰首,扬眉,“本王改主意了——” 他目光落处,暗影无光的街角里,是两个乍分乍合的身影:都步法迅疾快如闪电,又都出手凌厉攻势迅猛,从其中一个人在猝不及防间拔刀动手开始,已经打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一人使长刀一人握短剑,起手落招间灵活变幻,刀光霸气,剑影清冷,哪怕隔了这么远,都能依稀感觉到空气中兵器相接流动出的森冷寒意。 而这边,远远看着那两人身影翩转间又是一招向彼此迅疾挥过,已然观望了很久的军人眼里同样泛起了精光,侧手向身后,“箭。” 副官将弓箭送上,他一抬手摸了两支箭,手腕翻转间迅速引弓,眯眼瞄向了不远处那两个身影。 “嗖”的一声破空之音,一弓两箭,箭势如光,离弦之后在瞬间分开,以几乎相同的势头与速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往那二人袭去! 打得正酣的这二人,正是高寒与慕容轩。此时交手已过百招,不同于最开始的试探与挑衅,高寒心惊于对方实力的同时,也被这难得一遇的对手挑起了兴头,出手间再不顾忌,刀法愈加霸道,虽然未动杀意,但出招间已经是招招凌厉,势要试出对方的底限!而慕容轩于猝然间被逼出手,却居然也是反应神速,袖间短剑灵活架出,在抵挡住了高寒最初的一轮袭击过后便迅速稳住了局面,到得此时一手剑法使的飘逸灵动,步伐飘移间愈加随性,全身上下却无一处空门,端端是一派攻守兼备的气定神闲。 一百八十九招上,高寒一个抽身疾退,手里长刀刀锋偏转,落地的同时脚尖一点,又以闪电之姿射出,一刀斩向了慕容轩肩头!慕容轩见他来势汹汹,神色间露出一丝棋逢对手的赞扬,也同样毫不示弱地回转了剑锋,迎面直上! 就在这一刻,二人忽觉耳畔风声一动。 都是听声辨位登峰造极的高手,只这须臾之间就听出了来势凌厉,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二人同时撤手,步伐一错,侧身扬手—— 只听“叮叮”两声金属交击的声音,双箭分头袭来,同时撞上二人扬手拦截的一刀一剑。风声即止,羽箭落地。 “都不是真心要打,再打多久也分不出胜负,二位可真不嫌没劲。”这二人往箭来的方向抬首一望,就见一身轻甲的青年军人一面将手里弓箭交还给属下,一面看他二人已经停手,冲这边扬声道,“既然不打了,不妨给在下让条路出来吧?” 高寒哼笑了一声,眼里冷光微闪,长刀往身前一架,回道,“城中道路百千条,如何非走此路不可?” “欲去我想之地,此路最近。”那人气势毫不消减,抱臂看着他二人,“看二位兴致正浓,原本不应该打扰,不过在下要去的不巧正是二位身后街口那座院子,绕路会耽搁,只好冒犯一二了。” “哦?你要去……”高寒眉梢一扬,饶有兴致,“看阁下打扮是军中人士?可知这院中是何人?” 他有意无意地摸了摸随身佩的腰刀,眯起眼睛去看对面的人,“阁下觉得我看起来像没头没脑乱闯一气的蠢货吗?” “不是就好。”高寒同样毫不退缩,神色戏谑,“否则进去送死,就不好玩儿了。” 那人定睛看着他,眼里亮色一闪而过,不说话。在他身后,一直静静等待的军士们深觉这句话是在挑衅,只听“噌”的一声,整齐划一的腰刀出鞘声,干净利落,几十人如一人。 看这阵势,高寒不退反进,长刀一挑挑上肩头,咧嘴一笑,“怎么,要打架?” 气氛一触即发。就在这时,一直在旁没有插话的慕容轩俯身捡起了掉落在地的羽箭,默默看了一眼,忽然抬手往高寒身前一拦,“别冲动。” “……”高寒始料未及,偏头去看他,“你什么意思?” “看看这箭。”慕容轩将手中羽箭往他面前一递,目光却牢牢盯住对面的人,“不觉得眼熟吗?” 高寒将羽箭在手中一转,一眼看到刻在箭尾的火焰标志,扬眉,“聂阳军队?” “目标是言灵军将,无端出现在边境的聂阳军队,统帅又如此年轻——”慕容轩的目光将那边的军队扫过,最后缓缓落定在最中间的将领身上,唇角一丝莫测笑意,“久仰了,聂阳敬怀王殿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哟,好眼力。”年轻将领哈哈一笑,笑完将说话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眼,“既然认出来了,就不拐弯抹角了——在下苏其墨,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此话一出,高寒瞥了一眼慕容轩,又去看苏其墨,“在下无名小卒,不值一提。不过我想王爷会对这位朋友的身份更感兴趣,”语气一顿,目光又转回身侧,“是不是,慕容公子?” 慕容轩眉梢一挑,眼风将高寒一扫,唇角微扬,“堂堂夜夙顶尖刺客,枭影大人又何必自谦呢?” 高寒哼了一声,自觉无趣,手里长刀入鞘,转头冲那边苏其墨一仰首,道,“既然王爷是冲这院中人来的,我就不挡路了,不过倒是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王爷成全。” “哦?”苏其墨手里点着腰刀刀柄,不动声色,“说来听听?” “此院首领是何人,想必王爷已经知道了。此人身边有一位贴身隐卫,王爷若是有心,可否将这个人的命留给我?” “这个院子里所有言灵一派的人头,本王都要了。”苏其墨神色睥睨,杀气烈烈,“阁下想要的,不妨自己来抢,抢得到,本王绝不干涉。” 高寒满意扬眉,退了一步往旁边一让,“爽快。” 苏其墨的目光再度落在慕容轩身上,“那这位呢?” “不过过路人而已。”慕容轩同样往旁侧一让,“王爷请便。” “多谢。”苏其墨也不客气,一扬手吩咐身后副官,“记住,一个也不准跑!” 深夜突袭的聂阳军队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分路行进,步伐整齐轻盈,在主将苏其墨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隐入了黎明前的沉沉夜色中,准备给这一拨滋事的言灵军队致命一击。远远看着那拨人消失,高寒微微眯起了眼,看向身侧的人,“慕容公子先前在作为盟友的言灵人面前一派趾高气扬,现在却为敌军让路,您真的是中容人吗?” “所谓盟友,首先要有诚意。”慕容轩神色一丝愧意也无,“我中容要与他言灵结盟,需要的是光明正大,而不是一队连身份都不敢露暗中作祟骚扰的宵小,言灵这样的作风,实在是不能让人苟同。更何况——”他同样也看着那队聂阳军消失的方向,“据说这位敬怀王在西线连胜几场,大挫我中容军队,只怕这场仗也打不了多久了。早晚要化干戈为玉帛的事,我一个商人,何必在这里添油加醋呢?” “阁下可不像个只为盈利的商人。”高寒轻哼了一声,不以为意,“贵国皇帝若知道您这个皇商在边境如此对待盟友,会不会气得跳脚?” “那就不是阁下分内的事了。”慕容轩毫不动容,看了一眼天色,忽然问了一句,“你的同伴已经一夜未有音讯,阁下难道一点都不着急吗?” “我们自有办法联系,不劳阁下费心。”高寒耸耸肩,望了一眼言灵军队所在院子——那里,原本冲天的火光已经渐渐消失,很显然祁若康已经派人控制住了火势,“看样子这把火与那个敬怀王脱不了干系,平白被人毁掉了十几车的钱粮,阁下也真是……”顿了顿,坏笑,“心宽。” “苏其墨吗?”慕容轩微微眯起了眼,看向那个院子,仿佛正透过沉沉夜色,看到了那里即将发生的一场血雨厮杀,却带着一丝狡黠笑意喃喃道,“没事……会让他还的。” 第14章 汇聚 月枫记。 何老板从房中关门出来,脸上一片忧色,一回头看到靠在二楼廊柱边等着的苏青,一惊,“姑娘一夜未眠,如何还不去休息?” “他怎么样?”苏青目光落向房间,“我送他回来时已经看过,都是些皮肉伤,未伤及肺腑,何老板也别太担心了。” “上过药包扎,现在睡过去了。”何老板点点头,忽然冲着她弯腰一揖,“小老儿替他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不用多礼。”苏青摇头,伸手拦住了他的动作,“救他的不止是我,于我也不过举手之劳。”顿了顿,话锋一转,“倒是何老板你,与他无亲无故,却如此上心。” “他娘还在的时候,经常来我这选绸缎。”何老板叹息了一声,眼里有悲痛苦笑,“我也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实在不忍心他……唉。” “那他被追杀的事,想必你也知道?”苏青眉头微敛,问,“以月枫记的实力,想保住他也不是难事,如何一直未采取措施?” “姑娘难道没问他,追杀他的人是谁吗?”何老板摇头苦笑,“组织里的二等高手,未得命令,小老儿如何敢轻易行动?再说,这孩子性格执拗,不愿我插手。” 苏青眼里冷光一闪,良久,道,“霓裳做了别人小妾的事,为何一直未向总部回报?” “不是总部派她来这边的吗?”何老板愕然道,“她刚来的时候来过月枫记联络,属下一直以为她是有任务在身,为了隐藏身份所以采取此计,不是吗?”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苏青冷笑,“倒是会撒谎。” “姑娘的意思是……” “无妨,这事我跟枭影会处理,你月枫记就不用插手了。”苏青摆摆手,想了想又道,“你这个义子是个可造之材,好好教他。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将他扯进这些事来。” “姑娘说的是。”何老板一笑颔首,深觉这个女子并不像传说中那般凌厉无情,不由间也放松了几分,“天快亮了,姑娘还是去休息一下吧?” “送他回来已经耽搁了与枭影汇合,他又一夜未归,我得赶回去看看。”苏青揉了揉眉心,转身准备下楼,走到楼梯口又停了步子,回头笑道,“瑞福轩的蜜饯儿还有么?我回来想尝点甜的。” “有的有的!”何老板也笑了,“姑娘自去忙,回来一定有新鲜的蜜饯果干备好等着您!” ——“老爷!”这边正在说着,那边有传信的小厮过来,见苏青也在,俯首行了一礼,才道,“城西陈府夜半遭人袭击,整座府门被从外包围,府中突起大火,火势蔓延极快,已经快烧遍整院了!” “陈府?”何老板蹙眉,心惊道,“那不是……姑娘您……”一抬头,一道轻盈身影掠出,先前还站在楼梯口的人已不在当地。 才近城西街不过半条街,空气中已经有了火烧的刺鼻焦炭之气,而在这焦灼味道中,隐隐还有几丝血腥气,苏青心头一紧,脚下步步生风,以最快的速度往先前约定的位置赶。拐过最后一道街角,就见到熊熊大火在眼前燃烧,整个陈府已经沉入火海之中,半片天空都被映红,不时能听到内里房屋梁柱塌陷的“噼啪”声——天色将亮,这样的大火已经将周边居民引了过来,人群已经渐渐汇聚,却有一队人井然有序排开在陈府外,将围过去的人牢牢控制在了安全位置之外,看那些人的装束,竟像是军中人士。 然而越走近,苏青就越觉得不对劲——怎么火烧成这样,陈府里居然连一个呼救奔逃的人都没有?言灵那帮人呢?高寒呢? 她脚步方停,站定在街角外,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呼哨,抬头一看,就见月白长衫的男子斜坐在屋檐上,手里一壶酒,正冲她一扬,“魅影姑娘?恭候多时了。” 慕容轩? 苏青一皱眉,想也不想,袖间一扬。黎明天光下一丝亮光直袭屋顶那人而去,他却毫不紧张,在她动手的瞬间就已经抬手一挡,一枚细长银针正正刺入他手中酒囊——慕容轩笑了,“原来你们夜夙的人,打招呼都习惯动手吗?”又啧啧叹了一声,“姑娘这一针下去,我这壶酒是喝不得了。” 苏青看他起手就料到他能接下,也不动气,脚尖一点跃上屋檐,“慕容公子怎么在这里?” “姑娘又为何回来?”慕容轩颇有些惋惜地将手里的酒囊扔到一边,伸手去拿她脚边还躺着的另外一个酒囊,很显然不久前曾在这里与人对饮。苏青见了,了然一挑眉,“公子见过枭影了?” “见了,也打了。”慕容轩喝了口酒,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上屋顶飞檐,“你猜谁赢了?” 苏青不理他,转头去看下方陈府大火,“公子可知枭影现在何处?” 慕容轩晃晃手里酒囊,一指底下院落,“在那儿。” “什么?”苏青一惊,看着底下院落火势,作势就要往下跳,一看就是要进院子,慕容轩突然抬手将她一拉,“姑娘还是别去的好。” “放手。”苏青敛眉回首,黎明火光下眉眼烈烈,指间一丝银光,“知道公子功夫好,也不必一晚上连跟两个夜夙杀手动手吧?” “在下可不想跟姑娘动手。”他笑笑,依言松手,道,“不过你朋友进院之前嘱咐过我了,如果你来,一定拦住你不要轻举妄动——他说你知道他为何要进去,自然就知道不用帮手。” 苏青脸色一变,沉默。半晌,也不往下跳了,在他身边坐下,反唇相讥,“没想到这短短一夜,居然让公子跟枭影有了喝酒相助的交情?” “算不上交情吧。”慕容轩摇头,“夜夙中人可不是那么好容易相与的——不管枭影为了什么留在这里,我留在这里,只是为了看热闹。” “看热闹?” “是啊。”慕容轩舒舒服服地靠着飞檐,看着下方层层包围的军队,看着军队中央那个薄甲轻装的统帅,语气闲散,“连聂阳敬怀王都一路杀过来的热闹,怎能错过呢?” 苏青顺着他目光去看,同样看到了那个轻甲挺拔的年轻男子,此时他正神色自若地指挥着手下疏散围观人群,她定睛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问,“聂阳军队?那言灵那些人呢?都被困死在院子里了?” “敬怀王有手段,先分三路封死了陈府所有能逃的方向,又派死士进院深夜放火,等到祁若康将手头的军力都调去火起之地,他再集中放了一把火箭,那东院的守卫猝不及防,等到想逃,才发现院子外已经被重重围住,但凡想冲出包围的,都被乱刀砍死在门口——”慕容轩又抬手一指那院落几个出口,“你来之前已经清走了一批尸体,现在院子里的言灵军人所剩无几,这时候出不来,也就活活烧死在里面了。” “那个言灵将领呢?”他说的轻描淡写,然而苏青看着底下院门前青石板路上隐隐可见的血迹,也知道半刻前这里的厮杀何等惨烈,只问,“还有他那个隐卫?” “你们这次的目标,就是那个隐卫吧?”几句话的时间酒就喝没了,慕容轩敲敲手里的空酒壶,淡淡,“倒是好本事——所有能逃的路都被封死,他居然护着祁若康从东院杀出一条路来,祁若康跑了,不过他自己嘛——”话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一直懒散靠坐的人忽然眼里一亮,“唔,出来了?” 苏青同样也看到了——火光中,两条人影一前一后从院中冲出,皆身形迅捷,不过在前面奔逃的那人脚步虚浮,很明显已经受了伤,而后面紧追不舍的人脚步愈加灵敏,在前者一脚跃上陈府屋顶想要从上方逃走的同时已经紧随而上,长刀一拦,那人被逼的不得不侧身反转躲开,紧接着就听到握刀之人一声冷笑,在他转身之时飞起一脚,正中那人胸膛,将他生生从屋顶上踹了下来! 落地之时,炎炽已经连吐几口鲜血,在地上挣扎着翻滚了几周,勉强俯跪在地,再想要起身,大夏龙雀的森寒刀锋已经架到了颈边,“还想跑?” 在二人身后不远处,陈府正门口,苏其墨看着高寒将他一招踢下屋顶又成功制住,笑赞,“阁下果然抢到了。” 高寒朝身后一挥手,同样笑回,“多谢王爷成全。” “早知阁下本领高强,应该让你帮忙一同将祁若康也截住的。”苏其墨扬眉叹道,目光落在炎炽身上,明显的冰冷杀气,“可惜答应了阁下不插手,否则此刻这个隐卫的人头一定由本王来取。” 高寒一声朗笑,看着手底下炎炽重伤吐血,朗笑变成了冷笑,“倒是忠心护主啊?若不是你为了保护祁若康逃走先受了伤,我还没这么容易截住你——叛门出逃的人,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死心塌地了?” “要杀就杀。”炎炽闭眼冷冷,“既然你来了,我也没想能活过今夜。” “就算你想,也实现不了。”不同于先前同慕容轩切磋时的闲适,此刻高寒浑身杀意漫漫,刀锋凌厉,手腕一提一转,就向炎炽咽喉一划—— “慢!”说时迟那时快,一袭素衫从旁侧屋顶飘然而下,转瞬就掠到了二人身边,一抬手格住了高寒的杀招,“不能杀!” “苏青?”高寒蹙眉看她,语气里已有不满,“你还没想通?” “不是。”苏青摇头,凑近来在他耳边说了句话,高寒神色一惊,“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苏青点头,再不同他废话,手里银光连闪,两根针直直刺入炎炽双肩肩井穴,又一指点向他胸口璇玑穴,只听炎炽一声闷哼,原本支撑着俯跪住的双手顿时一软,整个人都萎靡下去。他抬眼来看这个突然间出现又猝不及防出手的女子,忽然惨烈一笑,“好狠啊,魅影。何不直接杀了我?” “我不会。”苏青没看他,一招刺出后随即收手,又看向高寒,“他内外功皆已全废,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剩下的,都交给你处理。” 高寒没料到她出手如此迅速,神色尚有怔楞,点头,“那你呢?” “刚刚跟你说的消息我已传书去总部,这边搞定了,那另外一边呢?”她神色不变语气不变,终于俯首看了一眼炎炽,“你倒是好手段,连霓裳都拉拢了。” “这都被你查出来了,你也好手段。”炎炽闭着眼,哼笑,“两年未见,你可比当初成熟很多。” 他这句话一出,苏青眼里神色微微一震,“若不是你叛离,你我本不会如此重聚。”说完这句话,不再多看此人一眼,只冲高寒一点头,“该走了。” 高寒颔首,收刀入鞘,一把拉起委顿在地的炎炽,在他耳边低低道,“老大在总部等着你呢。” 炎炽仍闭着眼,身子却忽然微不可察地一颤。原本不欲挣扎,此刻却忽然奋力挣脱了几下,想要从高寒手中挣脱出去,却不料高寒早有所料,一把扣住他的衣领截回来,冷笑,“还以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 炎炽霍然睁眼,“回去也是一死,有种就在这里了结我。” “那多便宜你。”高寒不为所动,语气轻慢,“律己堂多少年没处理过叛徒了,这次可得好好开眼,你说是不是?” 此话一入耳,炎炽原本伤重的脸色刷一下雪白,似乎终于被触到了底线,蓦然回眼去盯着一旁的苏青,一边挣扎着往她那边去,一边哑声,“魅影,你若念我当初援手之义,就在这里杀了我。” 苏青站在一旁不看他,拳头却在身侧悄然握紧。但是她没动,有人却动了——炎炽才奋力往她那边走了一步,一丝细微冷光忽然从头顶上方射过来,快到连高寒苏青都没有反应过来,就以精准又刁钻的角度,直接钉入了炎炽头顶百汇,炎炽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就直接倒了下去。 百汇乃人身死穴,这一针来的又狠又准,直接将他全身血脉钉死,昏死在了二人面前。 苏青脸色大变,抬头去看头顶的人,低喝,“你干什么?!” 那人将手里空了的酒囊甩了,手掌一撑从屋檐飘飘然落下来,正落到她面前,拍拍手,施施然道,“耳根清净。” “你……”苏青脸色即青乍白,欲待发作,慕容轩却已转向了高寒,装模作样地一拱手,“这下就得让枭影大人亲自把这人扛回去了,实在不好意思。” 高寒定定盯了他半晌,耸肩一声冷哼,“狐狸。”却没说什么,回首向苏其墨扬声道,“王爷,再借我几个人如何?” 苏其墨一直在那边关注这边情况,听他这么一声,回,“好说——不过借本王的人情,可是要还的。” 高寒乐了,“怎么还?要是让在下帮王爷追回那个祁若康,那这人情我还是不借了。” “本王知道江湖中人不愿掺和官府事,不会拿这个为难你。”苏其墨摇手,“等本王这边事了,请我喝顿酒,怎么样?” “好说!”高寒扬声应了,“三日内,必邀王爷一聚!” 苏青在一旁远远看着他俩一来一回,没有插话。反倒是苏其墨将目光落定在她身上,饶有兴致地一笑。她也迎着他的目光对视了半晌,不惊不怒不怯,好似在看一个不相关的人。最后是苏其墨先收回了目光,转头去吩咐手下军士过来帮忙抬人,又下令收队,这才回过头来告辞,“派过去的人事做完了会自行归队,本王还要去追踪祁若康,就不跟各位多聊了,等着阁下的酒约!” 此时天已大亮,火势渐消,原本富丽堂皇的偌大府邸,如今烧得只余焦黑废墟一片。苏其墨收队之前将围观人群也驱散了,这才带着队伍扬长而去。剩下几人留在原地面对眼前满目疮痍,苏青先开了口问高寒,“里面还有活口吗?” “除了逃出去的祁若康,”高寒道,“一片焦炭了。” “……”苏青沉默了一刹,“这个敬怀王,做事倒是狠绝。” “听说他一出马就大胜中容军队,想必不是等闲人物。”高寒回身吩咐那几个借来的兵丁将炎炽押去月枫记,一面回她的话,“也幸好这次我们没与他起冲突,不然招惹上聂阳军方,又有得受了。” 说到这里,忽然间福至心灵般抬头,转向一边慕容轩,“方才也是你一眼就认出了聂阳军制羽箭,然后认出了敬怀王——慕容公子对聂阳的军情人物,好像分外地熟悉?” “我刚从西线边境战场过来。”慕容轩不置可否,眼里光芒莫测,“聂阳军队的羽箭遍布中容边境国土,我若是还不认识,怎么敢称中容皇商呢?” “既然公子眼光如此犀利见识如此广博,为何在炎炽带人去抢贵属车队,又或者在进城之后,”苏青斜眼去看他,话锋凌厉,“公子还要装作不会武功呢?” “那个小鬼还挺多嘴。”她话问得突兀不客气,慕容轩却神色如常,甚至还多了分无奈笑意,同样看着她,平静答,“因为那不是我。” 高寒苏青同时一愣。 ——“跟着月枫记那个孩子游城的人,不是我。” ——“那是舍弟,慕容朗。” 第15章 琴铃醉酒(上) 白瞿城,琴铃阁。 琴铃阁的掌柜是个女子,叫莫轻琴,是个难得的妙人,用最入味的菜肴、最香醇的美酒和最绕梁的小曲把这座阁坊经营成了白瞿城内达官贵人最爱的一个消遣地儿——时值夏日傍晚,正是阁中生意最红火的时节。 满店觥筹交错,妙曲酒香,喧嚣盈耳,热闹非凡。二楼栏杆处,有妙龄紫衣丽人倚栏看着楼下大堂内人声鼎沸,摇着手里的团扇,姿态闲适,别有一番韵味,正是阁主莫轻琴。她略略扫了一眼楼下厅中坐满的桌数,盘算着今日进账,偏头去唤侍女,“小连,让你拿的账本呢?” 小连账本没拿回来,却一脸愁色地带回来一个消息,“琴姐,齐安王刚刚差人来说,要订二楼听风厅准备今日晚宴。” “苏幕?”莫阁主秀眉一挑,团扇在手里轻摇几下,“这个主儿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要订就订,总归十次来九次都订听风,要什么菜色也早都有经验,你做什么这么愁眉苦脸的?” “听风厅有人了。”小连眉头紧皱,“今早天蒙蒙亮就来的客人,一个人包了一个厅,门都没出过,酒却一壶一壶往里送,这都已经大半天了,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上哪儿去给齐安王再腾个听风厅出来呀?” “包厅又怎么了?”莫阁主笑了,摇着团扇摇头,“找个借口把人打发了就是——苏幕能出的钱可比这种独主多得多,犯得着为了个散客得罪财神爷?” “我已经试过了,可人家就是不走啊!”小连一脸苦涩,手在袖间一掏,又掏出两锭白花花的纹银来,“不仅不走,还又出了一倍的钱呢——这叫我怎么赶人?要不您去跟齐安王的人说说,让王爷今日换个厅?” “开什么玩笑。”莫轻琴团扇一转,轻轻一敲贴身侍女的头,敲完了又往听风厅那边走,“你以为那苏幕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发的?我还要在这白瞿城混呢,得罪了个皇亲国戚,这琴铃阁还开不开了?什么人跟这儿赖着借酒消愁,我倒去看看。” 说话间就到了听风厅门口。莫阁主在门前站定,鼻尖一动,嗅出一丝酒气,唇角一丝嗤笑,“这是喝了我多少玲珑酿,光这些银子,够付酒钱么?”又冲身后侍女一挥手,“得,你就在门口候着,等着叫人进去收拾屋子——这满屋的酒气,齐安王来了还不得熏死?”一边说,一边已经抬手敲门。 “咚咚咚”轻敲三下,房间里静默一刹,传来一个男声,“进。” 她推门便进,一进就被房中浓烈酒气呛住,难得没先笑,反而先皱眉。再定睛一看,偌大的房间里空空坐了一人,精致菜肴一筷未动,酒壶却摆了满桌,那人脸上覆着薄薄一层银面具,看不到容貌,只见手里正握着一壶酒在倒,看她进来,动作稍稍一顿,却在她开口赶人之前先开了口,“莫阁主,久仰。” 他已经喝了整个白天的酒,眼神看过来时温和而令人沉醉,话间却没有几分醉意,说了这句以后,就继续自顾自地倒酒。反倒是莫轻琴愣了一下,团扇抵着鼻尖抵抗酒气,一步步走过去,狐疑间扯出一丝笑,“客官认识我?” “紫衣清媚,团扇盈盈,白瞿寻琴,莫问轻琴。”那人一身白衣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杯酒,微微笑着看过来,不疾不徐曼声低吟,一字一句如同水波轻送,“莫姑娘的芳名,可不是只有白瞿城才听得到的。” 莫轻琴看着他温和笑意,多年来操持生意锻炼得八方不动的脸上一丝愕然一丝红晕,良久,总算从这激荡中回过神来,摆出一贯有的盈盈笑意,道,“原来客官不是白瞿城人,却把小女子夸得如此好,接下来的话,小女子都不好说出口了。” “接下来,是赶我走?”他了然接话,语气里却一丝怒气也无,只问,“阁主可知,我为何非要选这听风厅?” “愿闻其详。”来人这么温文儒雅,态度又这么好,虽然戴着面具看不到容貌,但露出来的唇角一丝笑意如沐春风,莫轻琴此刻再急着要赶人,一向爱才又爱脸的毛病又犯了,不由就容他兜兜转转说下去。 “在我常住的城市有一处常住的宅子,也叫听风。”他将手里一杯酒饮尽了,又拿了一个空酒盏,给两人都斟好了酒,缓缓道,“那个听风阁地处郊外,没有这个听风厅的景致这么好,不过在那个宅子里负责起居管家的也是一个妙人,跟姑娘一样,也姓莫。” “噔啷”一声,原本正从他手里把斟满了酒的酒杯接过来的人手里一颤一松,酒杯掉在桌上,骨碌骨碌打着转,酒浆淌过桌角流了一地。莫轻琴却顾不上擦了,盈盈笑意僵在脸上,握酒杯的手僵在身前,话语零散,“你……你是……” 他放下了酒杯,衣袖微微一扬,摸出一方小小精巧的菱形令牌,令牌上又精巧小小一个刻字,“影”。 莫轻琴在看到那个令牌的一霎脸色大变,再度仔仔细细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半晌霍然起身,退后两步,福身端正一礼,“……鬼影大人?” ——那另外一个听风阁,就是夜夙总部朱越城所在郊外的听风阁;那阁里管事的姓莫的姑娘,是她的同胞妹妹莫轻铃;而面前这个人,白衣,银面,全夜夙只有三枚的“影”字令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夜夙灵犀三客之一,修医术主追踪的鬼影,居然是这么个风姿卓然白衣飘飘的人? 莫轻琴行着这一礼,心里暗骂自己眼拙,头都不敢抬。 “没有外人,姑娘多礼了。”见她终于反应过来,宋迟抬手去扶她,“是我突然过来又没有提前支会,不怪姑娘。” “大人您……”她渐渐从支离情绪中抽出清醒神志来,随着他一扶起身,道,“此番来是有任务吗?” “不是。”宋迟摇头,重新去倒酒,声音依旧温和,却没了先前一丝笑意,“姑娘放心,我只待今夜一晚,明日一早便走,你就当我是个普通客人,来你这里喝酒消磨时间的。” 莫轻琴心道你都亮明身份了我还怎么当你是个普通客人,面上总算又找回了招牌微笑,道,“大人在这里不用拘束,想呆多久呆多久,想喝多少喝多少。” 她陡然间如此热情,宋迟轻笑出声,摇头叹道,“白瞿城地位特殊,很多消息都从这传来送出——姑娘在这里醉生梦死惯了,可不要忘了正经事。” 她唇角笑意又是一僵,半晌回道,“大人在总部,也没觉得白瞿城这边的消息有所错漏吧?” “那自然是姑娘的功劳了。”宋迟将她摔倒的酒杯扶起来,又给她倒了杯酒,“坐吧,不用紧张。” “大人独饮这一天,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她依言坐过去,这才想起来问重点,“豪饮伤身,您还是少喝的好。” 宋迟偏过目光看她,“还是怕我赖在这借酒消愁,让你得罪财神爷?” 莫阁主简直要在心里叫屈了——隔了半条走廊加一道房门,这个人居然都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早知道这样,就不那么口无遮拦了! “那是小女子随口一说,您不要放在心上。”她勉强挤出一点干笑,刚刚想去拿酒杯的手又慢慢缩回来,“我这就去安排人回话让那个客人今晚换个房间,您就安心在这喝——也别光顾着喝酒,总要吃点东西填肚子的,这一桌子菜都凉了,我再吩咐人给您重上。” “不必。”他摇头,一杯酒又是一口饮尽,低眼看手里空酒盏看了半晌,她都以为趁他出神赶紧告辞出去的时候,他却又忽然开了口,“那个客人,是齐安王苏幕?” “是,这个王爷交友甚广,喜欢宴请宾朋,是这儿的常客,”她看不到他面具下神色,听他语气里又听不出喜怒,只能揣摩着问,“您认识?” “一面之缘。”他转着手里空空的酒盏,没有抬头,似乎在自言自语,“这次要宴请的朋友,应该是……” “噢——学生刚回来就听说老师病了,正巧这次同行的朋友精通医术,这就想着带来给老师诊一诊——” “这位是纪川国药王谷宋家嫡亲传人,宋二小姐宋青芷。” 是她吧? 他慢慢握紧了手中酒盏,闭起了眼,忽然间觉得这一日纵饮,如今头疼欲裂。抬起另一只手想揉一揉额角,触手却是冰凉的面具。他蓦然一顿,握着酒杯的手轻微一颤,“啪”的一声,玲珑瓷的酒杯承受不住那样的指力,在指间碎裂。 他怔怔看着手里碎片,恍然间想起自己的人生,也早就像这酒杯一样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了。 “大人……?”看他忽然间情绪颓落至此,莫轻琴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伸手去把他手里的酒杯碎片一一接过来,又从袖间摸出锦帕来擦他满手的酒浆,这才感觉到他指尖冰凉,毫无生气。正欲开口安慰些什么,门口却传来小连略有几分焦急的声音,“琴姐,齐安王的人说王爷已经准备过来了,这边怎么办?” “你就去回话说今日听风客满,委屈王爷……”她想也不想就答,话说到一半却被他反手一把握住了手腕,闭着眼摇头,“我换房间,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在这里。” 她怔住,手里还捏着锦帕。 “琴姐?”她话说一半停住,小连又在门外喊了一声。 他那句话说完随即就松手,再睁眼时,眼神里已经平静无波。她惊讶于他平复情绪如此之快,却也知趣没有再问,只道,“听风隔壁是听松,景致也很好,公子若不嫌弃,委屈一下移步那边?” “好,麻烦姑娘了。”他沉静点头,随即起身,“这就换吧,莫要耽误了姑娘收拾这间残局。” 第16章 琴铃醉酒(下) 苏幕领着宋青芷到了这琴铃轩的时候,听风厅里已经打扫得一干二净,所以他也不会知道之前的种种插曲。 “你此番来聂阳,怎么也得好好享受一下。”他引着宋青芷步入这亭台楼阁,豪气挥手,“这琴铃阁的菜是白瞿城最好的菜,曲也是白瞿城最好的曲,唯独酒嘛——” “酒怎样?”宋青芷一边跟着他上楼,一边笑嘻嘻地问——看得出来,她也很是喜欢这个地方。 “等会儿你喝了就知道了。”苏幕有意要卖个关子,也不说尽,只引她直奔听风厅,又引她入座,这才去招呼身后一直引路的小厮,“你们阁主呢?让她抽空来一趟。” 莫阁主来得很快,一进门就是一揖,“小女见过王爷。” “莫阁主别来无恙啊。”苏幕朗笑,“多日不见,生意越发兴隆了。” 莫轻琴秀眉一挑,看了看坐在他旁边的青衫少女,眼里一丝了然笑意——这个苏幕,以往可是个只会说“多日不见,姑娘越发光彩照人”的主,今日这是怎么了? 但她玲珑心思,面上当然不会表现出来,只问,“王爷今日有何吩咐?” “按以往最好的菜色上,至于酒……”苏幕沉吟了一下,“端一壶陈酿的玲珑酿吧,要最陈的。” “那曲子呢?” 苏幕摆手,“你们一楼大厅晚间不是有堂曲么,在这才能听更清楚,不需要再另请唱曲的了。” “那就请王爷稍待,酒菜随后就来。”莫阁主知情知趣地退出去了。退身出去关门的时候,正撞上给隔壁听松厅送酒的小厮,眉头一蹙,低声吩咐,“送完这次别送了,屋里客人问,就说是我吩咐的。” “是。”小厮依言进去了,她站在门口呆了一会,没有跟进去,默默转身就下楼去吩咐人安排听风的酒菜。 “怎么,要最陈的陈酿,想灌死我啊?”这边房间里,宋青芷托腮打量了一眼房间布局,斜眼看向身侧人,“不记得上次喝酒是谁先倒的了?” 苏幕苦笑,“哪里能忘,我可不敢再跟你拼酒——不过这里的酒可比不得你家里的醉红尘,我怕不是最陈的,你都嫌清淡。” “是么?”宋青芷一耸肩,“那就没意思了。” “这就是我刚说的,唯独酒,”苏幕摇头叹气,“喝过了你们药王谷的醉红尘,就再难品出更好的酒了。” “那是自然的。”宋青芷眉眼弯弯,笑的尽是得意,“我哥哥酿酒的技艺可是天下一绝,可与他医术比肩的——你看连你堂堂齐安王喝过,都念念不忘了。” “有幸尝过,不曾忘怀。”苏幕拱手一拜,“还要多谢你请我喝才对。” “可惜等下一坛醉红尘启封,就得等到八月中秋了。”宋青芷惋惜般叹气,“你这个王爷呢,中秋佳节自然是要回宫赴宴的,肯定也没时间来药王谷找我喝酒了。” “来日方长。”苏幕笑笑,“只要你不嫌弃。” “怎么会?”女孩子灿然一笑,语气真诚,“等来年春暖,我再邀你去药王谷,那时候我哥哥爱用谷里的辛夷花和桃花酿酒,醉红尘才真是醉红尘呢!” “青阳谷主遗世独立一般的人物,我怕我去多了,会叨扰到他。”苏幕连连摆手,“还是不要太贪心了,有幸喝过一次,岂敢贪杯?” “你是我朋友嘛,他不会多说的。”宋青芷拍拍他的肩头,宽慰道,“放心好了。实在不行,我偷点酒出来,来找你喝?” “……”看女孩子狡黠明媚笑颜,苏幕觉得心头暖如灿阳照射,同样也是笑意盈盈,“不怕你哥发现了罚你?” “这么点小事,他才不舍得罚我呢!”宋青芷嘻嘻笑,神色动人,“再说了,还有我嫂嫂护着我呢,他敢罚我吗?” “你呀。”苏幕无奈笑开,眼里尽是宠溺,抬手点点她的额角,“再这么下去,非得给宠坏不可。” “你想多了。”宋青芷一叹气,无奈道,“我哥平日里宠我,该严厉的时候还是很严厉的——你是没看见他逼我背医书的样子。” 说话间酒菜已经呈上来,苏幕先给她倒酒布菜,一边随口接她的话,问,“怎么,现在还要背医书?” “是啊。”她点头,撇嘴,“原本我宋家医术一脉单传,我哥已经承袭了谷主之位,我是用不着这么拼命的,但是……”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原本明丽眼神忽然一黯,转瞬又转了话锋,“说这么多我的事干嘛?明明是来你家做客,说说你自己啊?” “我?”苏幕一挑眉,“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王爷,是皇子吗?”她随口问,“是你们聂阳皇帝的儿子?” “不是。”他摇头,看她吃的开心,不时给她夹菜,“陛下是我的伯父。” “噢……懂了。”她点点头,“那你活得自在,不用天天想着勾心斗角。” “……”他难得窒了一下,蹙眉无奈,“你也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怎么,说的不对吗?”她柳眉一竖,“我虽然是江湖人,可是你们皇家的事,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的。且不说你们聂阳,就算是我们纪川,因为皇位更替争权夺利所带来的牺牲与伤害,哪一笔不是血泪?” 她一向明丽如朝霞,此番说这话时神色却严肃,语气也是铮铮,听得苏幕心头一惊,“青芷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说了!”她蓦然间反应过来,一歪头,“我饿了,你是请我来吃饭的呢,还是来讨论这些国家大事的?” “好好好,不说了,你慢慢吃。” 他们这边聊得气氛一派热烈,并不知道一墙之隔的隔壁,有人拎着酒壶坐在二楼靠外轩窗的窗棂上,将他们的谈话一一听进了耳朵里。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白瞿城是如此繁华,到得此刻街头晚灯渐渐亮起,从二楼看下去,满眼的尘世烟火,华暖氤氲。隔壁苏幕也唤了人来点灯,还能听见宋青芷在一旁嫌弃他贵族做派,点个灯也要叫人代劳。 少女的声音明丽欢快,一如三月春花。而他坐在仅离她咫尺的窗棂边,身后是房内渐沉黑暗,就像此刻此心。 药王谷,宋青芷。 青芷。 阿芷。 他以为终此一生再无相见之日,所以心底平定,自别日起,从未由此困扰。但命运如此弄人,昨日深夜在太傅府猝不及防重遇,让他心抖手抖,抖到握不住熬药的铜勺。但还好,总算在她面前勉力稳住,没有露出太多的马脚。 又为何没有立刻离开此地,反而要在这里借酒消愁呢?连在这喝酒的地方,都能再度碰到。 他低头看着街角灯火氤氲,眼里神色颓绝,未被面具覆盖的唇角一丝清冷笑意,仿佛自嘲,又仿佛苦笑。 那边,苏幕和她聊得越发欢畅,她笑意盈盈,一听就心情极好。 她刚刚提到哥哥嫂嫂,满心满眼的欢快喜乐,看样子如今过的很好。那个人把她照顾得也很好,当年那样的灾祸,没有给她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阴影。 他晃了晃手中酒壶,才发现最后一壶酒又空了,回身想出去喊人再送酒,恍然记起刚才那个小厮说阁主吩咐了不能再送。 这个莫轻琴…… 他觉得今日真是有些喝多了,自从入了夜夙后,他已经多年未曾沾酒,今日一朝破戒,居然贪杯至此,以至于现在想集中思绪去想一下骂这个掌柜多管闲事的话语,都一时想不出来。 “公子?”正巧此时想骂的人就在门外轻轻敲门,他目光一亮,翻身就从窗棂上跃下,脚步却有些踉跄,手里没握紧,空酒壶噔噔啷啷滚落地面,惊得原本在门外等他回话才敢进的人抬手推门就进来—— 莫轻琴看着面前的人,几乎不能把他和半刻前那个一开始还跟她温和谈笑的人联系在一起。 房内没点灯,光线昏暗,他应该是刚从窗外翻进来,此时微微俯身扶住窗棂,闭着眼,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侧影颓唐,唇色苍白。 “公子?”她几步过去扶住他,还来不及开口问,他已经微微抬头看向她,眼神里都已经浸透了醉意,“还有酒么?” “您不能再喝了。”她断然拒绝,想要把他扶到桌边去坐,“您已经醉了!” “醉了吗?”他却忽然冷笑起来,浑身凉气森森,与之前宽和从容判若两人,他没有拒绝她的搀扶,却也没有跟她往桌边走,缓缓跌坐在轩窗下,喃喃,“为什么醉了还能记得?” “公子……”莫轻琴自诩商场浸淫这些年,早已见惯了人事,然而此刻看着面前这个人与之前大相径庭的举止神态,也忽然觉得心中沉痛—— 他是如今江湖上赫赫有名,令人闻风丧胆的顶尖刺客,见惯了生死更迭,又有多少人的性命控于他股掌之间,可到底是怎样的经历,能让他痛到如此? 她扶住他的手慢慢抽出来,又慢慢握住他的手,俯身下去,小心翼翼地问,“您记得什么?” “记得……”他仰头去看轩窗外头顶那一片渐沉夜空,喃喃,“记得她是我……” 然而他没有说下去。 她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接下去的话,愕然抬头,就看到他仍然望着窗外沉沉夜空,眼神空洞寂静,亮光闪烁,却不知保持了最后怎样的一丝清醒,再也不肯说下去。 第17章 摄魂取忆 夏日的夜并不凉爽,甚至因为一丝风也无,屋里显得有些闷热。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的手却冰凉一片,似乎喝进去的酒不仅没能暖到他的身子,反而一路浇淋,凉透了他的心。 他长久地望着头顶那一方小小的墨色的夜空,顿住了那半句话以后,就再也没有动过。 莫轻琴静静看着他,眼里神色变幻,许久许久,也跟着坐在他身边,不再说话。 她和妹妹莫轻铃,是夜夙里难得的双胞姐妹花。当年进夜夙的时候,她一向胆大敢闯,就选择了来白瞿城接下这个店,明面上是风靡全城的名店掌柜,实际上是组织里在白瞿城的隐秘联络点负责人;而妹妹莫轻铃,因为性格恬静不喜与人打交道,留在了朱越城听风阁,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管家。她还记得上一次见面,是在去年八月,快中秋的时候,她特意赶去朱越城见妹妹,那时候铃儿操持着宅子里的日常事务有条不紊,很显然几年下来也已经磨炼得成熟练达。听风阁地处郊外山地,总部那几位并不常年都在那居住,他们不在的时候,铃儿平日里就很清闲。 她去的那时候,正好就是他们都不在听风阁的时候。她常年在白瞿城,对这几位组织里的核心人物并不甚熟悉,原本想着能趁那次机会有幸见一面,却不料正好扑了个空。她未免懊恼,铃儿就安慰她,说,“他们要都是在这儿,姐姐只怕会更紧张呢。” “为什么?”她好奇,“那么难伺候?” “不难伺候呀。”铃儿笑了,看她好奇,就细细跟她说,“就是因为不难伺候才难呢。他们几个人,少主的一应起居喜好都是由魅影姑娘亲自操持的,我们也就打打下手;至于灵犀三客他们自己呢,又一向对这些没什么要求——姐姐是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因为摸不准他们几位的脾气喜好,做什么都战战兢兢的。” 她听了未免觉得好笑,“瞧你怕的那样儿,他们几个很凶吗?” “说实话呢,其实一点都不凶。”铃儿拉着她的手喃喃絮叨,“平日里对我们也很客气,一点不像是江湖上传言的那么冷血嗜杀,就拿鬼影说吧,平日里行事作风就像翩翩世家公子,医术又好,少主最喜欢和他下棋聊天儿了,要不是那一次亲眼见到他动手杀人,我有时候真忘了他是个名震天下的杀手。” “在这里杀人?” “那次真是凑巧。”说起那一次的经历,铃儿心有戚戚,显然印象极深,“据说是别的组织派过来探听情报的刺客,倒也还有几分本事,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当时他们就住在这听风阁,一路潜过来,一直都潜进了内院——那个时候魅影和枭影都不在,只有鬼影和少主在园内下棋,那个杀手前脚刚踏上园子后面的围墙,还来不及偷听什么,鬼影手里一颗棋子就已经飞了出去,正好打中那人的眼睛,把人从墙头直接打了下来。” “真的假的……有这么厉害?”她蹙着眉头,半信半疑。 “姐姐莫忘了他是灵犀三客里以医术和追踪术出名的,耳聪目明,一身轻功又冠绝天下,在他面前鬼鬼祟祟搞这一套,能不被发现吗?”铃儿撇嘴辩道,“那人从墙头跌下来的时候,左眼已经废了,等到想起来要逃的时候,原本好好坐在凉台前的鬼影就已经到了他面前,手里一把匕首,直接就把人给……”铃儿默默抬手,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从那以后我才知道,这几个人呐,到底都是杀神一般的人物,轻易不要惹的好。” “那其他两个呢?少主呢?” …… 那一日姐妹久别重逢,坐在院中絮絮叨叨,说尽了这几年互相经历的趣事,也诉过了互相尝过的委屈。她从妹妹嘴里知道了组织里这几个核心人物的种种事迹,却一直无缘得见。不想今日在这里相遇,遇到的却是这样一个人。 他在她的印象里,一向是最沉静稳重的性格,掌管着夜夙所有往来之地的情报,深得少主信任。然而今日在这里买醉神伤的这个人,实在是颠覆了她所有的以为印象。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她静默沉思的这半刻,房中已是漆黑一片。而身侧的人也一直没有动过,仿佛在黑暗中沉默成了一尊雕像,没有人能体会到他此刻所痛所想。 莫轻琴回过神来,慢慢起身去点灯,还能听到隔壁传来的欢声笑语。 她何等玲珑心肠,到此刻也渐渐明白他症结所在,恐怕就是今日苏幕宴请的那个客人——她忽然有些后悔一时疏漏,将他安排在了隔壁。 烛火燃起,视线重归清晰。她听着从墙那边传来的欢笑,叹了口气,返身去关窗。 却不料他倦极一般闭眼,再开口时声音暗哑,“不用关。” 她微一皱眉,到底见不得他这般自伤,一咬牙将窗户关上了。他听到窗户紧闭的一声,闭着眼眼皮一跳,终究还是沉默。 关完了窗户,她重新在他身边蹲下,俯身道,“公子,请恕小女冒犯——您是夜夙数一数二的人物,何苦为了一个女子在这里自伤自虐?您若想忘,小女有样本领,能让您将所有前尘伤痛忘掉——您想吗?” 宋迟还是闭着眼,听她此言,却缓缓一笑,“我想起来了——莫家姐妹进夜夙的时候,凭的就是一手独步武林的摄魂术,是吧?我曾经见过你妹妹施展,想必你的功力,比她还要深厚几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不置可否,“消除记忆不同于一般的摄人神志只需眼神接触,我需要您去掉面具——只要您愿意。” 他缓缓睁眼,面具后眼底神色一派死寂,醉意却已经隐去。良久抬手,慢慢覆上自己掩面的面具,没有动,却问,“我这张脸,已经很多年不曾示于人前,你不怕我今夜让你见到,明日就杀你灭口吗?” “公子何不赌一把呢?您敢相信我让我替您抹去伤痛,又为何不能相信我能为见过真容而守口如瓶?”她神色不动,“我也不妨赌一把,赌我冒死为公子消愁,公子也能饶我一命。” “姑娘慧质。”他一笑,手再度放下来的时候,面具也随之剥落——一张清俊不凡的脸,眉眼线条挺括,却有两道狰狞刀痕,一道由额际到左边眉尾,一道由眉心横过挺拔鼻梁,伤疤久远,却仍能想见当时惨痛。 “……”她呼吸一窒。 他抬眼来看她,脸色几分苍白,唇角却勾起自嘲笑意,“怕了?” 她迅速回过神来,摇头,“怎么会。” 他挑眉看她,不说话。她忽略他玩味眼神,抬起双手按上他两侧太阳穴,“会很痛。” 他闭眼,“试试。”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之也闭上了双眼——摄魂术乃江湖独门秘术,这些年她掌管琴铃阁,也甚少有机会外露,偶尔用到,也只是对付一些宵小之辈,眼神缥缈间夺人神志对于她来说已是信手拈来。像今日这般用到深层心法,距上一次已经时隔经年。 ……看到了。 她忽然间指尖一抖。 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小少年,身后跟着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少女,少女手里,还牵着一个年幼女童。四个孩子笑意晏晏,身后是烂漫盛开,遍布山野的辛夷花。 “阿芷!下来!”画面再一转,后山草原上,已经初初长成大人模样的少年人一坐一立,手里都握着桃木长剑,应该是刚刚切磋完毕——其中站着的那一个回头看到身后不远处辛夷树上攀爬的小小少女,横眉低叱,“当心摔着!” 在他身后,坐着歇息的另一个捅一捅身侧过来送水的另一个少女,笑,“我这个当哥哥的都不急,他反倒操心死了。” 前面的少年闻言转头,“宋青阳!” 辛夷树上的小女孩舒舒服服地靠着,看着这边得意挥手,“哥哥!宋迟!提香姐!” 是一幅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的美好画面。四个自由并肩长大的孩子,互相依靠互相熟识,本应该是世间最亲密的同伴。然而莫轻琴方还沉浸在这样的美好画面里,眼前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哀嚎。触目所及之处,满山辛夷花火烧燎原,最后的记忆里,是其中一个少年把另一个先推出了逃生密道口的最后一步,自己却被大火困在了坍塌的密道里。 再之后,就是…… 莫轻琴在那一刻霍然睁眼,双瞳中隐隐泛着奇异紫光,按着男子太阳穴的手却开始颤抖——她睁眼看去,目光落处,他双眸紧闭,眉心紧锁,脸色雪白。这刀搅颅脑一般的痛,他却一直默默受着,丝毫没有吭声。 她眼里泪光闪烁,为他承受的生死之错。 ……忘了吧。 她再度闭眼的时候,手里按着的力度更深一分,明显感觉到手底下他浑身一颤,似欲挣扎。 “公子!”她低促开口,“最后一步了!”说完,手里一紧,指尖紫光一现—— 他全身陡然一震。 ……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一寸寸、一寸寸地刮过大脑。血色淋漓中,是记忆里温柔童稚的笑颜,是儿时你来我往的切磋,是漫山遍野的辛夷花色。然而那刀锋刮过之处,每一寸的颜色都剥落了,连同最后那一日铺天盖地的大火,都失去了记忆里的狰狞色彩。 比起此时失落之痛,他时时想起的那些往事,哪种更痛? 宋迟忽然一抬手。 第18章 再遇 莫轻琴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一股凌厉气劲直扑而来——他二人离得如此近,这股气劲将她瞬间掀翻,她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被一把推开,直接带倒了身后桌案,眼看就要往房门撞过去,一旦撞上,肯定就是直接飞出房间—— 他出手那一刻神志紊乱,几乎是下意识地抵抗,一掌推出使了十足之力,她连撤手的时间都没有,人就已经向后掠出。然而她那声痛呼和桌案哐啷倒地的声音又刺激到了他,宋迟抬起的手在瞬间变推为拉,在即将撞上房门那一刻,莫轻琴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却忽然感觉身前白影一动,一只手飞速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被推出去的劲力全数卸掉,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这一推一拉发生在瞬间。她甚至都还没有回过神来,整个人就已经重新站在了房间中央。而把她拉回来的人在扶住她之后瞬间收手,踉跄退了一步,竟然立足不稳,倾身吐了一口血。 “公子!”她堪堪回过神来,知道受术者强行中断摄魂术必遭反噬,他那一下施力又收力更是内劲反侵,两两相加,此刻一定已经伤及脏腑,刚想要再去扶他,他却已经抬手,作了一个止步的手势,“别过来。” “……”她愣住,看着他勉强调息了一霎,低头重新将取下来的面具戴好,这才抬手擦净唇角血迹,摇头,“是我糊涂了,差点酿成大错。” “公子……”她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目光悲戚,“您这是何苦?” “杀手的记忆,不能有空白。”他抬眼来看她,再也看不到重新戴好的面具下此时的神色,只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萧索苍白,“一旦有了,这一大段空白,就会成为敌人的武器——姑娘今日让我忘记的,有朝一日若有心怀不轨之人让我再记起,到那个时候,我又会如何?” 她被他这样的诘问问住,竟然一时失语。 “琴姐!琴姐你怎么了?!”就在二人沉默对峙之时,小连的声音焦急飘过来,下一刻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很明显最后那一番动静惊动了旁人,小连带着人从一楼大堂急匆匆赶上来,而身处隔壁的苏幕更是在听到她一声尖叫后被惊动,早一步推开了房门,“莫阁主,出什么事了?” 莫轻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想要挡住身后的人往这边看——但他身形颀长挺拔,又如何是她能挡得住的?所以一眼看过来,正看到苏幕皱眉站在门口看着房中一片狼藉,身侧,是同样闻声而来的宋青芷——她一看到房中人就认出来,狐疑惊问,“是你?” 莫轻琴眼角余光间,就看到他又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还来不及开口,走廊上一片“噔噔噔”的脚步声,小连也已经带人赶上来,一看房中桌椅俱倒,自家小姐又脸色奇差,当下便一指房中人,“喂!你怎么回事?不就是让你让了……” “小连!”话未说完已经被莫轻琴回头斥断,“多嘴!” “琴姐!”小连随她贴身随侍多年,甚少见到她这般声色俱厉的样子,不由也有些吓到了,委屈,“明明就是……” “下去!”她眉头紧皱,喝道,“楼下大厅不需要看顾吗?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小连见她神色听她语气,还以为她是被那人恐吓住不敢多说,转身朝一旁的苏幕告状,“王爷,您可得为我家小姐做主,这个人……” “小连!”莫轻琴忍无可忍,伸手将侍女一推,“赶紧下去干活,这里没你的事!再多嘴,仔细我收拾你!” 见她真的发了怒,小连再不敢多说,被她几步推出门外,委委屈屈地又带人下楼去了。而苏幕看一向嬉笑迎客从不变色的莫轻琴今日这般反常,目光落定在宋迟身上,话却是像莫轻琴问的,“不知刚刚小连姑娘,要本王为莫阁主做什么主?” “侍女信口一说,王爷莫要当真。”莫轻琴迅速调整好情绪,又摆出来平日惯有的笑意,“误会误会,是我一时没站稳,还是有劳这位客官扶住的。” 苏幕转过目光看她,还在思考她话中真假,一旁宋青芷却已一步迈进了房里,“又见面了啊白天在太傅府里,我还想再去找你来着,等到抽出空来,你就不见了。” “……”没料到她突然插这一句话,饶是莫轻琴都愣住,尚在怔楞间,就听到身后人几声压抑咳嗽,反问,“姑娘找我做什么?” 她一听他咳嗽声就知道他此刻定是气血反冲极度忍耐,宋青芷更是皱了皱眉,“听太傅说你医术极好,我想找你探讨探讨——你受伤了?” “姑娘身出医术名门,又岂是我这等江湖游医可比的。”他却没理她后面一句疑问,话锋又转向莫轻琴,“今日之事,还有劳莫姑娘守诺。”一句说完,明显不欲停留,冲她微微一颔首,便要越过她往门外离去。 莫轻琴怔住,在他即将擦身而过时一把抬手拉住他,“等等!” 宋迟没想到她这一拉,驻足,面具后目光狐疑。莫轻琴深吸一口气,没放手,却转过身去面对苏幕,“这位是我一位旧友,多年未见,今日重遇难免有些激动,惊扰王爷实在是失礼,却没有别的什么事态——王爷还要招待贵客,如何还能劳烦您为小女这点事操心?” 苏幕眉目一动,却没立刻回话——这个莫轻琴,一向八面玲珑,从来不会为了其他人事得罪在店里的客人,尤其他这种贵人皇戚,今日却这么明显地下了逐客令,看来真的是被逼急了。 莫轻琴想的却不是这些:她那一拉,有意拂开他衣袖,正落在他手腕上。此时她的手正隐在他袖间腕脉处,这随意一把,就把出他此刻脉息紊乱真气逆冲,显然已是内息受损严重。偏偏苏幕到此刻还没表态,她今次态度如此,他若这时候若不就坡下驴,她真真就不好收场了。而身侧这人明显已经强撑多时,这时候若放他走,鬼知道明日会在哪个角落发现他——她摄魂消忆未成,还害得总部来的大人物内伤至此,若不好好善后,消息传到总部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两相一比,还不如得罪一下齐安王,好在以前功夫做的足,倒也不至于得罪得太狠。 她这边心念电转,那边苏幕再度慢慢打量了他二人一眼,最终目光落在二人交叠的手腕处,神色间了然般,“既如此,就不打扰二位叙旧了。青芷,吃饱了?我们回去?” 宋青芷点点头,目光却没从宋迟身上离开过,此刻看着莫轻琴拉住他不放,又冲宋迟道,“你伤的好像不轻——我带了内伤药,都是我宋家独有,应该最对你病症,这几日我就住在齐安王府,需不需要我派人送过来?” “青芷,”宋迟还未回答,苏幕已经一声笑,“你忘了人家自己就是大夫?这点伤用不到你宋家灵药的,又何必给人家添个人情呢?走吧。” 宋青芷神色一怔,没再多劝,只说了一句,“如果需要,随时来取。”就随苏幕下楼离开了。 终于打发走了这些人,莫轻琴大大松了一口气,随即转身松手,面对他,“公子莫要逞强了,您伤成这样,今日是走不了的。” 宋迟没有反驳,沉默半晌,却忽然问了一句,“摄魂术施展到一半,会对记忆有影响吗?” 没料到他突然问这话,莫轻琴愣了一下,过后再想起来摇头,“不会的,没有到最后一步——您此刻如果有些记忆模糊了,是摄魂术暂时的反噬,过几日便好了。” “那就好。”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心神稍一放松,整个人就晃了一下,惊得莫轻琴赶紧伸手扶他,蹙眉道,“以您现在的心绪,刚刚……不应该跟宋姑娘说话。” “姑娘如今倒是看得透彻了。”他虚弱笑了一声,不置可否,“有些事,避无可避,不如不避。时隔这么多年还能跟她说几句话,对我来说已是奢侈,就当老天给的福气吧。” 她一手扶着他,一手去扶起了一个凳子,引他入座,良久,憋出一句,“您为何不回去?明明……” 明明什么,她没有说下去,他却懂了,“药王谷百年基业,一次血灾几乎毁于一旦,我一个已死之人再回去,宋氏全族真的就万劫不复了。” “可是所谓的已死之人,根本就不……”她有些急了,脱口而出,他却打断了她的后半句话,骤然一眼看过来,目光幽深,“莫姑娘,我摘面具前说的那句话,并不仅仅只是开玩笑。” 她扶住他的手霍然一松。 “姑娘想解在下心结的好意,在下不敢忘怀。”他却似乎刻意忽略她这一瞬间的退缩和胆怯,接下了后面的话,“但是今日所见到的一切,也希望姑娘能转瞬忘记。” 她默默退了一步,半晌,点头,“是我失言了,公子恕罪。” 第19章 妄念 琴铃阁三楼,莫轻琴房间,小连将汤药端到她面前,“琴姐,药熬好了。” “熬好了就送去天字间,端我这来干什么?”又是傍晚,刚刚忙完一个白天的莫阁主此刻正对着铜镜整理因为忙碌而乱掉的仪容,转头看了一眼侍女手里端着的汤药,又转回头继续手里的动作,“别在这磨磨蹭蹭的,赶紧给客人送过去。” 小连却没动,看着自家小姐对着镜子神色顾盼,脸上一丝促狭笑意,“您不亲自去送吗?” 她正在梳头发呢,听到这句话,把梳子往小连头上轻轻一敲,“你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乱讲什么?” “我可不敢乱讲呢。”小连素来知道她的脾气,这个时候并不怯,调侃道,“您昨天为了护那个客人都把齐安王赶走了,脾气发成那样,整个店里的人都知道了,可不怪小连乱讲。” “……”她手里动作一顿,难得无话反驳,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半晌,兴趣索然地将梳子往梳妆台上一搁,开口赶人,“别磨蹭了,赶紧把药送过去。” “您真不去?”小连见她不像羞怯也不像开玩笑,愕然问。 “诶我说你这丫头,是很闲吗?”她眉头一蹙,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有空在这里唧唧歪歪,我真是要多给你找点活干了!” “小姐我错了!”小连见状端着药就走,一连讨饶,“我这就去,不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捣乱的人赶走了,她却没心情梳妆了,看着镜子发呆。 昨日他突然间冷淡的态度,让二人原本渐渐熟悉的氛围一下子降到了原点。她知道是她一时忘了分寸越过了他的底线,也知道在见过他那般颓唐失态,甚至还看过他真容,又窥见他绝不愿提及的惨痛往事以后,他没有像他所说的杀了她灭口,已经是难得的宽待。 可是……可是她不也是一片好心吗? 镜子里,妙龄美颜的女子秀眉微蹙,难得一副懊恼模样。正想着这些,门外小连却又在叩门,语气里还带了一点所猜被验证的得意,“小姐,天字间的客人请您过去一趟。” 她愣了一下,没好气,“说我忙着,不去!” 小连难得见她这般置气,一时没忍住咯咯笑了,嘴里却还是在说,“那个公子说有要事跟您商量呢,而且我刚刚去送药的时候,他一副不需要喝药的样子,估摸着这会药都凉了——您真不去看看?” 房里没声音了。小连得意一笑,说了一句“那我先下楼干活啦”,就又“噔噔噔”跑下楼了。 静悄悄的。半晌,房门“啪”一下打开,莫阁主蹙着眉头出来了,脸色还是不太好看,出门却一步不停地往走廊另一边尽头的天字间走——有事商量,应该是组织里的事吧?别的也可以商量,药不喝可不行。 这样一路在心里嘀咕着,就走到了天字间门口。昨日强留他歇息了一晚上,安排了三楼的客房以后,到现在都没有再见过,这时候她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下,也不管那些礼节了,敲了三下门以后推门便进——反正除了她,旁人也不敢这么进去的。 果然,她这么进去了,房中人一丝惊讶也没有,还是好端端地坐在桌前自顾自写着什么,她目光一转,果然见到药碗被搁在一边,完全无人问津的样子。 “公子医术高超,应该也知道不喝药,伤是不会好的吧?”她走过去,伸手一摸药碗,果然已经凉了,蹙眉道,“虽然不是您自己开的药方,但好歹也是专调内伤的药,总有点效果的——我再去吩咐人重新煎一副送过来。” “不用了。”她自顾自地把话说完了,宋迟笔下的简报也写完了,搁了笔抬头来看她,眼里浅浅笑意,“不是什么重伤,我自己调息一段时日就好,用不着喝药。请你过来,是有封信,需要你帮忙传去总部。” “有事?”说到组织里的事,她神色也严正起来,“什么事要从我这里传?您不是有和少主专门联系的渠道吗?” 作为组织里级别最高的头号刺客,灵犀三客和少主的联系一向是专有且隐秘的,像琴铃阁这种城中的大联络点,是不能拦截或者传递其中消息的,更何况他作为夜夙专管情报的总管,还有什么事需要从她手里中转一道? “少主最近不在总部,我之前传过去的简报都没有回音,应该是独自出去了。不过这次我也不在朱越,所以暂时还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耐心解释,“所以就直接传去总部联络点吧,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有个纪录归档便好。等我回去了,再慢慢整理。” 一边说着,一边手里已经将纸笺封好,递了过来。她接过去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又想起他后半句话,多问了一句,“您是准备启程回朱越城了吗?” “嗯。”他点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原本应该昨日便走的,已经耽搁两日了。” “连夜就走?”她蹙眉,“天色已经晚了,夜路难走,不如再多歇息一日,明日一早启程不是更好?” 她本来不报什么希望的,但是他听了以后却没有立刻反驳,反而思忖了一刻,竟然点头道,“倒还有个地方想去,今夜怕是走不了。” “公子要去哪儿?”她来了兴致,笑道,“是想夜游白瞿城吗?需不需要我派个人给您做向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偏头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没回答她的问题,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莫阁主与令妹,也已经许久未见了吧?” “……”她怔住,笑意尚在唇边,讷讷点头,“是啊,快一年了,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公子这一年,有去听风阁住过吗?可曾见过她?” “这次回去后,应该会去的——朱越城中那座宅子实在不是避暑的好地方。”他点头应道,“阁主若有什么书信,我可以帮你转交。” “啊,”她闻言秀眉一扬,显然觉得这个提议甚好,唇角笑意又一分分扩大,也不再与他多话了,转身就往外走,“那我现在去写,有劳公子跑一趟了。” “举手之劳。”他声音淡定,看着她急匆匆往外走,唇角也有淡淡笑意一闪而逝。而她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身问了一句,“您这大晚上出去,又有伤在身,真不需要派个人跟着吗?” 他笑意未到眼底便消失了,摇头,“不用了,你自去忙你的。” 她碰了个软钉子,有些悻悻,也不再多问,转身就出门了。带上房门后在门口站了一刻,终究是不放心,下楼去招呼小连,“丫头,你过来!” “怎么了琴姐?” “找个机灵有功夫的伙计,等会看天字间的那位公子出门了,一路好好跟着,不到万不得已他有需要的时候,不要给他发现。” 吩咐完自觉满意,便乐滋滋地回房去给妹妹写信了。烛灯氤氲,一派宁静,正是写信诉衷肠的好时机。却不料提笔刚写了没一半,门外小连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语气却不太好,“小姐……您派去跟着那位公子的人被赶回来了。” 莫轻琴手中笔锋一顿,无奈扶额,摇头,“怎么说?” ——知道早晚给他发现,没想到这么快。 房门外,被撵回来的小厮语气恹恹,“回掌柜的话,小的跟了不到两条街,那位公子就发现了,把我叫出去,让我回来给您传话,说……” “说什么?” “说让您做好分内的事,写好要写的信,其他的……就莫要再逾矩多管了。” 她眼角一跳:什么跟了两条街,分明就是一开始就发现了,非要拐着她的人多绕路!当下心里也有点郁闷,下笔的时候又重了一分,还是不死心多问了一句,“最后叫你出去的时候是在哪里?能看出来他要去哪儿吗?” “就在城西三岔街口那儿,但是看那位公子最后选了最偏的那条路走,那边住户不多没什么灯火,只有……” “啪”的一声,门外小厮的话没有说完,就听到屋里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生生被折断的声音,惊得他不敢再说话—— 信纸被溅出去的墨完全湮掉了,她手里握着一截从笔尖处被摁断的毛笔,脸色大变。 ……那条路上最繁华的地段府邸,只有齐安王府! 第20章 齐安传书 齐安王苏幕一向是个喜欢云游四海到处广交良朋的性子,当初建宅选址的时候,就考虑到自己一年里有半年不在府里常住,回府住的时候又往往是刚从外面游山玩水回来需要静休的时候,府邸建在人市繁忙的地方反而吵闹,索性就选了城西一条静一点的街址,地方比较偏,老百姓的住户也少,平日里没什么人往来,反倒乐得清净。只不过每每一入夜,王府的灯火一亮,又成了整条街附近最亮堂又最明显的一处府邸。 要找这样一座府邸,对于夜夙里以追踪出名的鬼影来说,实在是轻而易举。然而此刻,天边渐沉的夜空下,宋迟站在齐安王府十几步远的街角,远远看着那座灯火通明的深宅大院,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一步。 刺客夜袭往往讲求隐蔽藏匿同伴配合,他却总独身游走往来于各个目标府邸之间,是因为对自己的轻功足够自信,也从未失手。然而今日站在这里,仿佛齐安王府有一座无形的屏障,沉默着横亘在他面前,就算只往前走一步,都需要穷尽心力。 为什么要来这里? 静默着立在暗影下,他在心里自问。 摄魂术强行被中断的反噬,让他自昨夜以来头疼欲裂,无数零散细碎的旧日片段在脑海中飘荡,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像被强制着,在眼前一幕幕徘徊重溯。他知道这种秘术造成的伤痛,靠药石之力无法驱逐,唯有自身看淡心结,才可能尽快消解。而那一掌全力推出又强行收回的劲力,其实让他内息崩摧经脉受损,远不是他今日说的那般轻松。他却像是自惩一般,并不去调息恢复,甚至拒绝了莫轻琴送来的伤药,只为让肉体上的伤痛盖过如今脑海里飘渺无着又如同刀绞一般的幻象重复。 昨夜他醉酒动摇,选择让莫轻琴对他施展摄魂噬忆的那一刻,就是错的。而这种软弱逃避的选择,是他多年来从未走过的一步。往日记忆如刀如火,啃食着他的心,让他自琴铃阁再遇宋青芷那一刻开始,就不得安宁。 记忆中天真单纯的小小少女,如今已经长大成人,身上带着药王谷终年不散的药香和辛夷花的香气,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原本已经波澜不惊的世界。 从入夜夙那一日开始,他就知道过往所有都在那一场大火里灰飞烟灭。从此药王谷宋家于他只是一段惨烈前世,带着无尽的血色与错付,纵使心有痛悔深恨,也注定无法宣泄。这些年风雨血腥里游走,他从未想过要去触碰那段宛如隔世一般的记忆,所以从来沉静,心头无扰。 但是今日身心俱痛下,他知道,若不来一趟这齐安王府,从此将无法再往前走一步。 怎能不来呢?那是纵使他割裂所有过去也无法斩断的联结,是他心头至宝。 头顶有翅膀扑棱的声音掠过,他抬眼一看,认出来那是药王谷豢养的信鸽,面具后眼神一变,再不犹豫,足尖一点,就随着那信鸽去往的方向飘去。 “姑娘,这是王爷特意派人送来的冰镇雪梨,说是夏日酷热,给您解暑吃的。”齐安王府的内院客居里,有嬷嬷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进了房间,笑意慈祥,“据说在地窖里冰沉了好几日,这会正凉的时候呢,您要不要尝尝?” “替我谢谢王爷。”宋家二小姐正伏案写着什么,随口答道,“有劳嬷嬷了,就放在那边桌上吧,我写完这点就来吃。” “姑娘又在写家书吗?”那嬷嬷看起来已经伺候了她有几日,也渐渐清楚了她的习惯,转头去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道,“看时辰,今日的传书也该来了——” 话未说完,窗棂处已经有翅膀扑扇的声音落下,宋青芷自案前回头一看,笑得眉眼弯弯,“嬷嬷说的可真及时,这就来了!”一边说,一边凑近窗户把信鸽抱进怀里来,摸了摸鸽子的羽毛,嘟囔道,“小花,今日怎么轮到你来呀?小黑小白呢?是不是又偷食去了?嗯?” 少女容颜娇俏,笑得灿若桃花,一边逗着家里来的鸽子,一边取下鸽腿上绑着的信,展开来细细看了,嗔道,“我哥哥催我回家了,说中秋前不回药王谷,要打我孤拐呢。” “才七月不到,你哥哥这么着急催你干嘛呀?”嬷嬷知她此时心情极好,搭话也搭得随意,“我们王爷可舍不得姑娘走呢,巴不得您在这多住一日是一日。” “嬷嬷哪里的话!”她脸上一丝红晕,嗔笑道,“住久了,你家王爷就烦我了!” “姑娘才说笑呢。”嬷嬷笑得开怀,“王爷虽然朋友多,却从来不留女子回王府住的,您可是头一个,王府上上下下的人可都看在眼里!” 宋青芷知道再辩也无用,索性也不辩解了,转头去把没写完的信笺继续往下写,嘴里念念有辞,“已经快七月了,从这往药王谷最快脚程也要大半个月,呆不了多久,也确实是时候启程回家了……要是真赶不上中秋家宴,哥哥铁定要罚我的。” 看她少女心性,嬷嬷也觉得欢乐,却见她伏案写了这许久都没写完回信,不由凑过去多看了一眼,多问了一句,“姑娘平日里不都寥寥几句就写完的吗,今日怎么有这许多话要说——唔,这是什么?姑娘在写药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嗯,药方。”她没抬头,手里写写停停,咬着笔头似乎在回忆什么,随口答,“前日在外面见到一个药方,用药医理颇有我宋家同宗之风,却又不敢肯定,想着默下来给哥哥看看。” “你宋家是医药圣道之门,怎么还会有人能写出同理的药方呢?”嬷嬷好奇问道。 “我也觉得奇怪呀,”宋青芷写着写着,说到这里忽然顿笔,眼里神色一闪,“不过那个人本身也很奇怪……旁的学医之人,遇到我宋氏门人一定会上前讨教,他却好像避之不及?” “姑娘从哪儿得来的药方,又为何不找他当面问一问呢?” 宋青芷这下却没回话了。 药方,是那日向太傅大人讨来一看的。在太傅府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她已经观察过太傅的脸色,知道是重伤治愈没有多久,后来随口逼问了两句,却问出那人非凡医术,有心想要讨教,便在去了前厅后向太傅大人要来他开的药方看,想着稍晚得空再回去那个小花园与他切磋切磋医理——然而一看之下,她心里且惊且疑,更加不敢忽视。 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是独有的疗伤药方,但是细细琢磨其间精妙之处,却居然被她看出来与自家惯用药理异曲同工之妙,可药王谷宋氏医术向来秘传,除了宋家嫡系,又怎会有旁人能窥见其中一二呢? 等到她拿着药方回去质问,太傅府后花园已经人去楼空。 却没料到隔日又在琴铃阁再次偶遇。他好像跟那个掌柜有所争执又回转,自己却受了伤,看脸色,伤的还是内里脏腑。也不知为何,明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总有种感觉想要去结交他,虽然他好像并不愿意领情。 跟苏幕回府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药方默下来,寄回家给哥哥看一看,若真是有缘与宋氏医术有同道之人,哥哥也一定会感兴趣的,那时候,总能再想办法找一找他人吧? 想到这里,手底下落笔不由更快了几分,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一见闻分享给兄长,宋青芷笔下生风,唰唰几笔将剩下几味药材写完,又添了几句照例问候的话,这才将信卷好封到鸽腿上,拍拍信鸽脑袋,“小花啊,可要快点飞啊!晚一步,我就错过好机会了……” 夜色沉沉,信鸽在空中扑棱几下绕了两圈,展翅而去。宋青芷坐在窗前托腮看着那小小影子消失在夜色里,神色欢喜,又充满期待。 窗外,一阵微风突起,扬扬拂过。她感受着这难得的夏日凉风,回头去吃苏幕派人送来的雪梨,冰凉润心,不由赞道,“好吃——诶,”又从窗户探出头去招呼门边的守卫,“去告诉你家王爷,明日我还想去琴铃阁喝玲珑醉!” 她在这边欢快嘱咐之时,信鸽已经振翅飞出来齐安王府的大院。朗月星稀,夜色下忽然掠出一道模糊身影,以极快的速度追逐着那只小小的信鸽,竟然真的靠脚力渐渐拉近了距离,只见那人身形一纵,伸手一抓,就将那只鸽子抓进了手里。 “咕咕”,鸽子在他手里挣扎,鸽腿上绑着比平日里更厚几分的纸卷,被他一手卸下。 细长的卷纸信笺在手里展开,入目是清秀精巧的蝇头小楷,最先是一排精心默写的完整药方,最后是几句问候与诉说的话—— “兄嫂可好?妹定于中秋前返家。今遇奇医,用药之理同,令妹遥想。妹心甚慌,有不敢细想之牵念,唯盼与故人有半分牵连。今附药方详细,望兄鉴之。” 月色下,那人握着手里薄薄一张纸,剧烈咳嗽起来。 夜深了。 白日里跟着苏幕在城中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到了夜里难免觉得困乏。吃完了雪梨,嬷嬷看她靠在椅子上困倦地打着盹儿,上前来轻声询问,“姑娘累了,早点上床睡吧?” 宋青芷揉了揉眼睛,应了,“嬷嬷也去休息吧,不用在这里候着我了。” 屏退了服侍的人,她独自在房里,回头去吹灯。 烛火摇曳了一下,熄了。房间里光线昏暗,一点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有夜风拂过。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过去关窗。然而一回身,根本没往前走,反而连退三步,本能地握紧了袖间的随身短匕—— 一阵夜风,吹进来一个人。 然而借着皎洁的白月光,宋青芷定睛细看了一眼,却放松了手里本来已经握出来的匕首,将信将疑,“……你?” 那人不知何时,又是从哪里无声无息地进来,正靠在窗户下,抬眼来看她。他知道她手里握着匕首,也知道她在这时候随便喊一声就会有十几个守卫冲进来。然而他久久、久久地看着她,月光下,他脸上的面具衬出浸润清冷的光,一如面具后他静静看着她的眼神。 “宋姑娘,”他说,“别来无恙。” 第21章 暗影初现 “老大不在总部?”高寒倚在窗前,翻着手里几封简报,“咦”了一声,“宋迟居然也还没回去?送个人而已,以那个家伙的脚程,三日前就该到总部了,跑哪儿去了?” 然而他这边一句接着一句的疑问,半晌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不由回头,就看到苏青把随身的袖间针囊摊在桌上,自己盯着手里一枚细细金针,正自顾自地出神,连他说话都没听进去。 “想什么呢?”他将简报统统收了,不轻不重地往她面前一拍,“盯这根针盯了一盏茶了,针上长花了?” 她没看他,转着手里的针,逆着光细细看,嘴里念念有辞,“他怎么知道这根没毒?” “什么?”听她嘟嘟囔囔,高寒来了兴致,干脆也在她面前坐下,“谁?你跟谁动手了?” “……”她顿了一霎,回过神来,将金针往针囊里放好了,开口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那个慕容轩真有个弟弟?” “唔……是有这么回事儿。”高寒摸摸鼻子,点头,“慕容家是中容世家,一向一脉单传,不过到慕容轩这一代却是双生子,说来也奇怪,据说小的生下来身体很不好,上一代家主怕他活不长,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中容隐士谷去调养去了,一直到老慕容病逝,慕容轩接了家主之位,才把人接回来——就是那天他说的那个慕容朗。不过好像他这弟弟因为从小养在外面,对家族没什么感情,一向喜欢游山玩水,常年不回家一趟,所以见过他的人也少——按慕容轩说法,看来最近他这个弟弟回家了?”说到这里,忽然一扬眉,贼兮兮凑过来,“你怎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她瞪他一眼,没好气,“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很不简单,你不是也这么觉得吗?” “狐狸头脑,独狼心肠。”高寒一耸肩,不置可否,“跟他这种人打交道会累死的——怎么,你真跟他动手啦?” “是你跟他动手了吧?”她秀眉一扬,似笑非笑,“好像没打赢哦?” “还不是被那个苏其墨打断了!”高寒扬眉反驳,“不然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呢!我可只在老大手下输过!” “嗯,是,枭影大人厉害。”她笑着敷衍他,忽然想起来,“你刚说他不在总部?” “哟,我还以为你注意力全被那狐狸引过去,忘了老大呢。”高寒向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揶揄她的机会,“据传书看,已经走了有一段日子了,也没打招呼,不知道去了哪儿。” “他去哪儿我们可管不着。”苏青撇撇嘴,针囊在袖间绑着,突然问,“炎炽醒了吗?” “醒是醒了,不过慕容轩那一针下手忒狠,百汇一伤,以后也就真的是个废人了。”高寒唇角一丝冷笑,“先让他好好品味一下作废人的滋味把,不急着审。” 苏青正在绑针囊的动作一顿,蹙眉,“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他刺炎炽的那根针,是我之前试探他的时候扔过去的——用的是没毒的金针,但是他是怎么知道针没毒,才用来刺炎炽的?” 她惯用的金针分为无毒和有毒两种,而针上那些毒药向来无色无味,旁人很难分得清二者区别,而这根针当时钉在他手里的酒囊上,那个人又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区分开? “也有可能他根本没看出来,只是顺手就用了呢?”高寒随口答了一句,“你那些毒药,总不可能傻到自己去试吧!” 苏青没接话,默不作声地袖子放下来,半晌道,“也许吧。”起身,“你不是要去找敬怀王喝酒吗?” “是啊。”高寒随着她起身,看了眼天色,笑得不怀好意,“刚刚让底下人摸到他驻扎营地的地址,我准备拿着酒去突袭,看能不能吓到这个战无不胜的敬怀王。” “别玩过头了。”她瞥了他一眼,笑,“你自去吧,我去会会炎炽。” 高寒回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你也别玩过头了。” 地牢里光线阴暗,空气潮湿血腥。有人踩着地上浅浅水滩,在最后一间牢房外站定。 炎炽缩在角落里,倚靠着墙壁,气息微弱,全身颓唐。听到从外而来的脚步声慢慢抬头,看清楚来人的那一瞬间,脸色青白,“……你怎么能进来?” 那人看着他,眼神毫无波澜,语气也是,“想进,自然就进了。” “想必是来问祁若康的下落?”炎炽也不多管,闭上眼睛冷笑,“怎么,眼见盟友被追杀,是怕他死在聂阳军刀下,还是怕他逃回了言灵,去御前告你不敬不尊之罪?” 那人立在门外,低头看着他,“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你自己。” “我?”炎炽笑,“你好像对我的底细很了解?又或者说,不论是我,还是抓我进来的那两个人,你都很了解?” 他笑了一声,语气却是冷定的,“不了解,怎么打交道?”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的结果了。”炎炽睁眼看他,“早晚一死——不过是有人我想让受尽折磨而死,而我想求个痛快而已。” “你多活一天,就多一天逃出去的机会,不是吗?” “就算逃出去,夜夙依然会天南地北地追杀我,而我武功已废,拜你那一针所赐,就算伤好,此后也绝无机会恢复,逃不逃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作为夜夙曾经的二等杀手,炎炽此时早就看淡,说起来语气平淡,好像同别人聊得不过是家常小事。他勉力撑起身,抬头去看门外的人,“不如跟你做个交易吧?我告诉你祁若康往哪儿去了,你助我一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求生,先求死?”他又笑了一声,语气轻慢,“我以为夜夙杀手都是惜命之人——你先前费尽心思帮祁若康逃走,现今却拿他的下落来做交易?” “毕竟站在我面前的是个生意人。”炎炽咳嗽了几声,“帮祁若康逃走,是报他两年之恩,如今恩已还尽,自然无需再考虑。而你呢,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若真的想死,咬舌自尽都可以死。”他语气里透出一丝丝凉意,“何必等到现在,又何必借我之手,我虽是个生意人,却不怎么愿意做人命生意。” “那你今日来这是何意?”见他毫不动摇的冷淡态度,炎炽终于皱起了眉,“慕容公子不会是太闲了,来这里跟我这个阶下囚聊天的吧?” “我不闲,更不是为了来跟你聊天。”慕容轩扯着嘴角一笑,“我来看戏。” 炎炽皱眉,看他,沉默。 “想活命,不是没有机会。”他却不再看他,站在门外,抬手扯了一下锁住门的铁链——看起来不过随手这么一扯,铁锁“啪”的一下断开,铁链也“哗啦啦”的散开了。他又一抬手,把门轻易推开,这才重新去看牢房内神色惊愕的人,“能不能活,就看你今日运气如何了。” 说完这句话,也不再看炎炽乍惊乍喜的神色,转身便隐入了黑暗里,再也没有任何声息。而道路尽头,又响起了另一人的脚步声。 苏青慢慢下来,到得地下阴暗长廊,一眼就看到牢门洞开,而炎炽已经出了地牢,正扶着墙壁,慢慢往前走。 她眼神“唰”地一下钉在他身上,指尖金针闪烁,却没有立刻动手。 炎炽也看到了她,不仅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得意笑了,“看来我今日运气很好。” “炎炽。”苏青缓缓开口,“再往前走一步,别逼我把你打回去。” “你若真想动手,我此刻早就躺在地上了。”炎炽扶着墙壁慢慢站直,隔着地牢的阴暗长廊看她,微一歪头,“魅影,你是来报恩的吧?” 沉默。 他却不顾这种诡异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三年前在古元城,你伤的可比我现在还要重,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只剩一口气了。” “你自成名以来少有那么狼狈的时候,我想那种经历,你应该不会忘吧?” 苏青还是沉默。 三年前她独自接了刺杀姬露剑客的任务,一路追到古元城,却中了埋伏。姬露剑客一向以剑法狠厉著名,使了伎俩困住她之后,一剑就刺进了她右肋,若不是她凭身法拼死躲过了要害,当时就该毙命当场。昏迷前最后一刻的模糊视野里,看到的是有人匆匆赶来,与姬露战到了一处,等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安全的地方,手边摆着姬露的人头,旁边坐着正在给她熬制伤药的炎炽。后来他又一路陪护着她,将她送回了朱越总部。 她的确欠了大恩,以至于他叛离后,从不接有关刺探或者追杀他的任务,却不料这一次徐穆下了死令,由不得她拒绝。然而纵使如此,她还是无法在面对当场的时刻,对着炎炽痛下杀手。 在陈府门口,她下手废了他,是完成了徐穆交代的任务。原本她打算自此不再管这事,却不料今日去刺探霓裳消息的时候,发现霓裳已经听到了风声,早已逃脱了庇护之地。她暂时无法,只能来逼问炎炽。可是没料到……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金针就在手头握着,只要一抬手,纵使武功未废,炎炽也无法全身而退。 但她却无法动手。 而就在她思虑沉思的时候,也看到炎炽已经一步步往这边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慢,手扶着墙壁,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生死关头,地牢里的气氛胶着,每走一步都是试探,每走一步都是底线。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走到了她面前。她霍然间抬手,右手握紧成拳,指缝里针尖长长,直顶着他眉间,“霓裳去了哪里?” “她如今跟我同路,自然是去完成我未完成的事。”昔日同伴瞥眼看她神色,“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此刻一定跟祁若康在一起。” “你又为何对祁若康如此忠心?” “跟你欠我的一样。”炎炽扬眉看她,言语间并不多兜圈子,回答的很快。 苏青沉默了一下,“为何叛离?” “魅影。”她指间银针一直顶着他眉心,他也一直不动,她问出这句话以后,他忽然笑了,“夜夙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比我更清楚吧?而少主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比我更清楚吧?” “在夜夙里活一辈子,就一辈子活在杀戮里,一辈子不能接触光明。”他看着她,笑容奇异,语气阴森,“虽然少主人中之龙,夜夙已是黑道翘楚,但是你也知道的——组织越强大,我们这些做杀手的,就越来越只能隐身黑暗。” “你还记得你刚进夜夙的时候是什么样吗?”他闭了闭眼,似乎在追溯,“可你现在是什么样?你有没有偶尔想过,进夜夙之前,你是谁?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彼此连真名都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少主器重你,栽培你,所以你成长得比我们都快,但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好运气。”说到这里,又睁眼来看她,语气里一丝笑一丝冷,“你问我为什么叛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虽然叛离的最大后果是丢命,可是继续做杀手,命就不会丢吗?”他冷笑,“至少离开夜夙,我的命,握在我自己手里。” 苏青手微弱一抖,眼里神色摇晃。 他说完这些后,看着顶在眉心的针尖,问,“要刺下来吗?” 光线昏暗的阴森地牢里,沉默如同沉闷的沥青,压在心头。很久很久,苏青第一次收回了刺出金针的手。 “出了这个地牢,往日恩一笔勾销,再见到你,”她抬眼看他,一字一句,“你就活不成了。” 炎炽走了。 苏青很久都没有动。她站在原地,如同一座雕像。一直到从地牢小窗里透过来的阳光从东边移到了西边,视线里开始是片片沉溺黑暗的时候,她才挪了挪步子。 然而一动之下,她霍然回头。 走廊尽头,有人从暗角阴影里走了出来。 这一次苏青连针都没动,左手袖间利光一现,整个人已经掠了出去——不过眨眼,慕容轩就感到森寒杀气架在了喉间,低眼一看,一柄匕首牢牢抵住他咽喉廉泉穴,只要再进一分,他就要血溅当场了。 “唔……这是清刚匕?”他也不动,语气闲散,“我还以为这次能见到寒月刃,看来在姑娘心里,我还不够格?” ——夜夙魅影,精于毒药暗器,随身无影金针无数,另配短匕清刚,短剑寒月刃。又以寒月刃最为致命,传说中此剑以极寒冰玉精铁淬炼而成,森冷无比,削铁断金,再加上剑锋上魅影独有的毒药,哪怕只划破了一点肌肤,都会当场毙命。 苏青眼里冷意森森,“杀你,清刚匕足够。” “听了这一场壁角,看了这一场好戏,姑娘要杀我也是情理之中。”他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畏惧,“私自放走了叛离重犯,姑娘回了夜夙,只怕也要被削筋剥皮吧?” “牢房的门,是你开的。”她手里剑尖往前一递,他喉间便血红一点,“慕容公子既然能隐匿气息连我一直都察觉不出来,又何必这时候现身呢?” “入夜了,这地牢里露重阴寒,看姑娘没有想走的意思,特意出来提醒。”慕容轩微微笑,“虽然被炎炽那一番话说的心神激荡,但也不至于让姑娘这么……忘情,忘景吧?” “慕容轩。”她牢牢盯住他,浑身杀气森然,“插手夜夙中事,只有死路一条,何况你插手的,已经太多了。” “所以姑娘要杀就杀咯。”他两手一摊,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等出了这个地牢,可就没机会了。” 苏青气息平甫,显然情绪已经控制到了极处,手却依然稳稳地停在他喉间。 “或者姑娘就这么耗着,耗到枭影想起下来看看,你就可以说,是我放走了炎炽。”他还在说,“毕竟我有最明显的动机和理由,姑娘也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她手里的剑没有后撤,却也没有再往前送。 ——她知道真动起手来,自己未必是他的对手。这人无论是功夫还是城府都深不可测,如果不是没有敌意,这时候根本不会在这里跟她废话。 “你到底什么来意?”僵持良久,她总算开口问了一句。 “我的来意,我要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他见她神色渐缓,慢慢抬手,将剑尖一分分推开,“炎炽一走,线已经放出去了,接下来,就只要等着钓大鱼就好——当然我不钓,大鱼……留给敬怀王。” “你……”苏青眉尖一蹙,刚要开口驳斥他,却不料他原本伸出来推开她剑尖的手迅疾探出,动作快到连她都措手不及,就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又迅疾翻掌回撤,将她往后一拉—— 他在瞬间出手,动作一气呵成,她握着清刚匕的手被他一把反扣住,又将她反手往自己身前一拉,她整个人撞进他怀中,匕首就正正架在了她自己颈边。 苏青却忽然怔住了。 “苏青。”他轻而易举一招制住了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一改之前的吊儿郎当,声线也变了,气息沉定,带着她无比熟稔的语气,叫着只有寥寥几个人才知道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有些恩,是不必还的。” 第22章 知交 日光渐沉的阴暗地牢里,他的声音响在耳畔,说话时气息浮动,拂起她鬓边发丝。苏青握着短匕的手一松,清刚匕就往地上落——他另一只手在她松手那一刻就抬起,准确地把匕首接在了手心里,语气里骤然一丝笑意,“吓成这样?” 她在瞬间回过神来,下一刻未被制住的另一只手也动了,曲肘往身后一送,他却早料到一般,在她方动之时就迅速松手后撤,退开她一步之遥,好整以暇地看她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 “你……”她胸口起伏,显然措手不及间又气到了极处,抬手一指他,却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入目处依然是那张慕容轩的脸,她皱眉看着,气极道,“玩够了没?” 他眼里神色流转,半晌,一抬手,拂面而过。再放下手时,已是另一幅她无比熟悉的容貌。 苏青眉头紧紧皱着,定定看着他,脸色乍青乍白,神情甚是精彩。他难得见她这样沉不住气的样子,不由间挑眉笑了,“再给你几天应该也能猜出来了,不用怪自己迟钝。” 他出现的时间那么突然,一出现就指引月枫记那个孩子寻到了她和高寒头上;明明是中容皇商的身份,却处处和已经与中容结盟的言灵将领对着干;传说中浸淫商场的商人,却身怀高深武功,出神入化;无论是初次见到炎炽还是后来那一针,不仅一眼认出了她金针无毒,而且出手狠辣,有恃无恐;对她和高寒和炎炽的身份了如指掌,步步都在他计算之中…… 难怪总部传书说他已经离开多日,这个人,居然在她和高寒从未察觉的时候,就跟他们一同到了青罗城! 苏青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所有细枝末节都串联起来,越想越憋闷——若不是他刚才那一招有意用的他二人平日对招时的惯用手法,她只怕还要被蒙在鼓里,也从不往那里想! 她抬眼去看他,语气颇为不善,“都装了那么久,干嘛不再多装一会儿?” “因为继续用慕容轩的身份,”他从善如流,语气不变,“压不住你了。” “……”她脸上神色更精彩了。半晌,只问,“那所谓的慕容朗,才是真的慕容轩?” “进城被劫的那一个吗?”他唇角微扬,“是。” “那真的慕容朗呢?”她却捕捉到什么,“双生子总不可能是假的,这你又怎么解释?” “那就是另外的事了,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说。”他不予回答,抬眼看着她,话锋陡然一转,“回总部,做好挨罚的准备了吗?” 她脸色一白。 炎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放走的,她辩无可辩。 “心软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他摇头,叹,“料到你要放了他,没想到你真的放了他。” 她低头不再看他,沉默。 “罢了。”他又叹了一口气,“反正左右我也是准备放的,你放或者我放,结果都一样……” “不一样。”她霍然抬头,目光冷凝,“费尽心思,你还是在试探我。” 徐穆看她那样的目光,眼里神色也轻微一变。良久,只道,“我只是在帮你看清楚你自己内心。”顿了顿,“你一向看不清。” 她不再辩解什么,偏头看着空空牢房,回想这几日他所作所为,又问了一句,“不是不管这边的事吗?为何亲自来了?” “太傅遇刺以后,我派人查了刺客的来路。”他神色冷定,“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那一批刺客,来自聂阳。” “你是说聂阳官场有人得到消息,知道太傅要来找你出手,所以半路拦截?” “嗯。”徐穆点头,“如果我没猜错,聂阳朝中一定有人跟言灵一方有所勾结,并且势力庞大,根基深厚。再加上炎炽又已经投身言灵官府,事情牵扯甚多,所以想亲自过来查看一下事端,必要的时候,我会阻拦你们动手。” 她却突然笑了,“可你一路推波助澜那么针对言灵军队的态度,可不像要置身事外。” 他转过目光去看小窗外阴沉夜色,“有些事,身不由己。”顿了顿,“但没想到苏其墨居然也转来了南境,有他在,很多事就不用我出手了。” “所以你才说,要把大鱼留给他钓?”苏青歪了歪头,看他,又问,“那为什么要用慕容轩的身份?” “我已经拒绝了聂阳当朝的要求,所以这件事,越少人知道我在其中,越好。”他转回目光来看着她,“还有什么要问的?” “出了地牢,还要继续用慕容轩的身份行事?” “自然。” 她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忽然绽开一点微弱笑意。他见了便问,“笑什么?” “高寒之前还在说你这个慕容轩狐狸头脑,独狼心肠。”她好像有点憋不住笑意,促狭道,“看样子你不准备告诉他,你就是这只狐狸了?” 他一挑眉,“你说呢?” “这时候不说,以后永远也不要说。”她笑道,“不然等他知道了真相,一定会从总部楼顶跳下去的。” 他看她笑得开怀,没有辩解什么,又问,“霓裳那边情况怎么样?” “跑得倒是很快。”苏青目光落在他一直握在手里的匕首上,一伸手,“还我。” 她倒也不等他说话,直接伸手就去他手里接了过来,又一把塞回了袖间入鞘。他看她动作,眼底笑意微闪,也没说什么。一边重新戴好人皮面具,一边吩咐,“炎炽已经出去,一定会去跟他们汇合,只要是跟祁若康在一起,就全都让苏其墨料理吧——回去告诉高寒,这边事情告一段落,是时候回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地牢里已经完全黑了,她跟着他往外走,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怎么这么放心那个苏其墨?万一他搞不定呢?” “那个家伙……”他一戴上面具,整个人就又变成了慕容轩的气质声线,似笑非笑,“他会搞定的。” 青罗城边境,也就是聂阳与言灵的边境交界线。两国的国界,原本就会有朝廷驻军。而这些日子聂阳这边的驻军将领却头疼得很,不为别的,只因为传说中战无不胜的敬怀王殿下带着麾下军队,风尘仆仆杀来了边境。 作为边境驻军,一向是但凡有其他军队前来,朝廷都会提前派发相关通知的文书,然而这个敬怀王殿下来的时候一没有文书,二不愿意进驻军营—— “你们边境驻军编制完整,我贸然进驻,不是跟你们添乱吗?”这个聂阳当朝六皇子骑在马上,风姿卓越,豪气万丈,“本王此番为追补言灵宵小而来,只想请你们帮忙勘察边境出入人口,其他一应事务本王概不插手,至于营地嘛……”他在马上马鞭一指,爽快道,“我就在距此地东南方五十里处就地起营,你们不用管了。” 开玩笑,堂堂朝廷军将,又是皇室嫡系,怎么可能到了地方营地却不进驻军营?然而无论边境的驻军将领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位殿下说不进营就不进营,说完来意之后,当即就带着手下军队勒马转向,直接在边境荒漠处扎营。 这下边境驻军的几位将领如坐针毡——让这么一个大人物风餐露宿天地为席,这要是传去了白瞿城,他们几个的脑袋还要不要了?可是这位大爷又心意已决,无奈之下只能日日派人去旁盯着,以防这位爷有任何的要求。 这日,派去盯梢的兵士照惯例回来复命,同时还带来了那位爷的吩咐—— “王爷说了,这几日边境但凡有闲杂人等入关出关,一定要每一个仔细盘查,不能有任何疏忽。” “王爷现在还在营帐?可有说何时拔营回朝?” “说什么时候要抓的人抓到了,什么时候回去。” “那这几日没什么动静,王爷在营帐里干嘛?” “操练军队,安排人打探边境情况,还有……”兵士诺诺道,“喝酒。” 对,喝酒。 荒漠里的夜不像繁华城中夜,满目不是嘈杂灯火,而是朔风星火。苏其墨军旅多年,一向最爱这种大漠,能让他一扫在白瞿城中积累的优柔烟火。夜风呼啸下,营地的帐篷点亮了火把,一丛一丛的篝火燃起,低眼望去,地上蔓延一片的亮黄星火,抬头一看,是沉静漫天的繁星。 大漠的夜风,能吹净他满心的颓靡声色。 行军途中,不能喝酒。这是行军的死令,他作为统帅更是严格遵守,从未逾越。然而今日接到了一封来自皇城宫内的传书,让他内心郁结,不得不借酒抒愁。 已近七月,父皇御笔传书,催促他赶紧结束这边事宜,准备回宫过节了。 从这里拔营回朝,最快也要大半个月,再加上宫宴繁琐,要准备的事情事无巨细,最近的节日,自然就是八月中秋了。 他一向不喜欢过中秋。 自从那个人死了以后,中秋佳节对他来说,不过满宫之人表面和睦甜蜜,实则依然勾心斗角满腹诡谲阴云。连儿时最喜欢去的锦仪宫,如今也是常年紧锁的废宫一座。 不行军打仗的时候,他在白瞿城,不愿意面对那些满腹阴云的人,便整日声色犬马醉生梦死,一派纨绔的皇室子弟做派,倒也乐得逍遥。 但有些人有些事,总在特定的时候如钉如针,刺心刺目。比如或许如今只有他一人还记着的那个人的生辰死忌,比如每年中秋。 “都已经十六年了啊……”苏其墨独自坐在荒漠中一座小小的沙丘上,一壶烈酒作陪,“父皇说过了今年,就要给我选妃了,我其实还不想成亲,但是圣命难违——如果你还在,一定能想到办法帮我搪塞过去的吧?” 他说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烈酒入喉,烧灼心肺。他又一勾手,将酒扬扬洒向大漠黄沙,“又要中秋了,宫宴渐近,我却连你埋骨之地都不知道,这口酒,又能跟谁去喝?” “王爷乃战场杀伐之人,豪气干云,又何必在这自伤?” 这句话被风传入耳中之时,苏其墨眼里利光一闪而过,最终却只是扬眉叹道,“看来我手下真是养了一群废物,才能让阁下在军营中穿行如入无人之地。” “王爷不必担心。”高寒在身后朗笑,提着酒自荒漠冷月下踏沙而来,“我只是履行承诺,来找王爷喝酒的。” “本王还以为阁下已经忘了此事了。”苏其墨晃了晃手里空了的行军水囊,转身去接高寒递过来的酒,“来的正好,我自己的酒喝完了。” 仰头灌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感到陈酒剧烈,顺着咽喉一直烧到胃里。他先是一皱眉,下一刻却转头去看高寒,赞道,“好酒。” “王爷心中有事,所以酒越烈,越符合您此刻心境。”高寒一挑眉梢,“我是个江湖粗人,没什么钱请王爷喝好酒,就只好请王爷将就了。” “阁下看起来心情还不错。”苏其墨笑了笑,“看样子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差不多了。”高寒喝着酒,问,“那王爷呢?” “你也看到了。”苏其墨眼里神色烈烈,回手一指广阔大漠,“一日不抓到祁若康,本王一日不会走。” 高寒看他神色,道,“看来那日让他逃脱,王爷很是不忿。” “无所谓。”苏其墨哼笑一声,语气里一点睥睨杀意,“所有他可能逃脱的路线,沿途都是我的人,死在如今逃亡的路上或是当初死在陈府大院,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想回言灵必经大漠,没有水源粮草他插翅难飞。最多五日,本王一定拿到他的项上人头。” “王爷雷厉风行,必当得志。”高寒点头,举起手里酒囊,“那就祝王爷早日得胜回朝。” “阁下此次回程,想必不是回白瞿城吧?”苏其墨与他一碰对饮,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江湖盛传夜夙势力遍布四国,但本王想着,阁下作为其中佼佼,应该长居朱越总部?” 高寒眉目一动,不动声色地笑,“原来那日对谈,王爷听到了。” “夜夙枭影。”苏其墨仰头喝酒,自言自语,“本王虽身居朝堂,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那王爷应该也已经知道慕容的身份了?” 苏其墨眯了眯眼,唇角一丝莫测笑意,不置可否,“慕容是中容大姓,不是吗?” “可王爷好像对他没什么敌意。”高寒若有所思,“几次相见,照王爷行事,早该下令捉拿了。” “他有点意思。”苏其墨抬头去看头顶漫天星斗,语气淡淡,“更何况中容与我聂阳打不了多久了,最后的结果,无非和谈。这种时候放过一个中容皇商,梁子就结得越少,和谈来得更快,我聂阳军士就能少一点流血牺牲。” 高寒喝着酒,偏过目光去看身侧的聂阳统帅。 他抬头望着大漠星空,眼神里少了平日里的恣意飞扬,多了几分沧寂萧索。看似行军打仗的粗莽之人,心思却磊落细腻,思虑也详尽周全,难怪一出手,就能连败中容。 “王爷心怀,在下佩服。”高寒深知出身皇室,能持有如此本心者少之又少,纵然一向看不上朝廷中人,此刻也由衷赞了一句,“敬怀王果真不负盛名。” “能得阁下赞许,倒也是本王之幸了。”苏其墨收回目光,扬眉一笑,将手里最后的酒一饮而尽,叹道,“相识一场,阁下江湖珍重。” 高寒仰首朗笑,同样将酒一饮而尽,“这话,也送还给敬怀王殿下。” 二人相识至今不过寥寥数日,几次交锋中却陡然生出了惺惺相惜的知己豪气,此刻大漠朗月下,彼此对视一笑,皆叹为人生幸事。笑谈中,忽有大漠鹰隼划长空而过,发出尖利长啸,苏其墨霍然抬头,唇角冷笑顿出,“是西边传来的讯号,看来不用五日了——趁今日阁下也在,不如跟本王一起去做完最后的事吧?” 第23章 边境追杀 空气里弥漫着腥甜的血腥气,厚重黏腻,闻之令人欲呕。一家小小的边境驿站,此刻气氛胶着,牵制着所有人。 祁若康坐在驿站大堂中央一张方凳上,脸上一道刀痕才结疤,看起来新添不久。他身边,还坐着一位红衣女郎,身姿曼妙,容颜娇媚。然而除此以外,驿站里其他的过往客人几乎全都是脸色煞白,虽然还保持着看起来很镇定的姿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却几乎都僵硬无比。 那个红衣女子就着衣角把手里的短刀擦了一擦,一脚把脚边的一具尸首踢到了一边。 “我都说过了,你们都已经中了我的蛊毒,只要敢动,死路一条。”祁若康笑得阴冷,扫视了一圈大堂里被他控制住的客人,又转头去看驿站门外,将这里团团围住的一队聂阳士兵,“你们王爷呢?再不来,这里可又要死人了。” 那些士兵结阵立在门外,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却没有人往里进一步。 领头的队长站在门外,喝,“你不要太嚣张了!你以为我们王爷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呵呵。”祁若康阴测测笑出声来,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不见,你们发出信号干什么?我知道那个小子一定会过来,他那么想要我的人头,不亲自动手,岂不毫无乐趣?” 他说着这些话,然而眼神冰凉,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处的野兽,嗜血残暴,满腔仇恨—— 怎能不恨!没有想到这一趟聂阳之行,居然会栽在一个毛头小子身上!那一夜陈府大院围困收口的满院大火,只寥寥一计,就将他这一趟所得全部付之一炬:战利品没有了,手下带的军士也全军覆没。只有他自己,狼狈不堪地逃出来,又狼狈不堪地被一路追杀至此——那个敬怀王行事如此,也难怪他之前得到的情报上说,这个人连战连胜,几乎把中容大军打得溃不成军。 那一夜仓惶出逃,不曾见过这个传说中聂阳战神的真面目,今日逼到如此,他同样是沙场武将,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见上一见! 远处渐渐有马蹄嘚嘚之声传来,没过一会儿就见到有亲兵附耳过来在这边领队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只见那领队神情一肃,回身一挥手,所有围住门口的士兵皆返身一让—— 有年青将领一身轻裘戎装打马过来,停在了驿站门口。他从马上微微俯身,看着驿站里坐着的言灵上将,似笑非笑,“听说你要见我?” “敬怀王,苏其墨?”祁若康同样毫不示弱地迎着他的目光,“苏家老六?” “祁将军,久仰大名。”苏其墨把玩着手里马鞭,翻身从马上一跃而下,站在门外看他,“您这一路过来,可让本王好找。今日既然撞见了,不如就把事情解决了吧。” “王爷想怎么解决?”祁若康好奇一般,道,“我想你来之前你的士兵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这里——”他抬手随意划了一圈,又一指点向他脚下,“包括你身前的这道门,所有活物死物,都布满了我言灵特有的蛊毒,遇者必死。而这些客人嘛——” 他环视一圈,看着那些人脸上惊怖至极的神色,充满了报复的快感,“我下毒的时候控制了不同的剂量,所以每个人毒发的时间可能都不一样——最晚的可能明天,最早的……” 他意有所指地一顿。 就在这一顿之间,坐在东首一张桌子的一个中年男子忽然捂着胸口一声惨叫。这一声惨叫过后,就看到他脸上血色尽失,整个脸成了诡异的深紫色,眼睛里似乎要滴出血来——他看起来极其痛苦,先是捂着胸口,后来又捂住了脖子,整个人“啪”地一声倒在地上,挣扎着,挣扎着,一抬头间,看到祁若康在面前不远处得意的微笑,最后的愤恨主宰了全部的力气和神志,倾身就挣扎着往他面前一扑—— “唰”地一声,刀光闪过。脸上还保持着最后一刻恨极怒极的神情,躯干甚至还保持着扑过来的姿势,头颅和躯干却分开了。身体重重倒在祁若康面前一步,头颅因为惯性在空中转了一圈,骨碌碌落地,满腔的鲜血四处喷洒,一时间,又是满屋的血腥之气。 坐在祁若康身边猝不及防出手的霓裳,又就手擦了擦刀,把倒在脚边的躯体一踢,踢到了先前那具尸体旁边。 门外,苏其墨手里的马鞭握得吱吱作响,再看向祁若康的眼神里翻转锋利,宛若出鞘利剑。 “王爷看到了?”然而祁若康对他的眼神不闪不避,“就算是我也不知道有谁会何时毒发,所以王爷多在这为难我一刻,你聂阳百姓死得就越多——今日我斗胆,用这满屋聂阳百姓的性命,来换我自己项上人头,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祁将军,”苏其墨的声音很低,一字一顿,“要如何换?” “很简单。”祁若康笑着看他,道,“有劳王爷亲自进来,亲自送我出了您这个包围圈,再亲自送我过聂阳边界——只要您进来,我就先奉上控制蛊毒发作的药物,等我出了边界,再将最后的解药亲自送上。” 苏其墨紧紧盯着他,没说话。 “王爷不可!”身后,是军士们的齐力阻拦——之前他们之所以围在驿站门外止步不前,就是因为整座驿站都已经布满了可怕的蛊毒,哪怕只要踏进一步,苏其墨也一定会身染剧毒,无法幸免。他要他亲自进去,摆明了今日要报那一夜全军覆没之仇,势必要留下他的命来,“弓弩手马上就到,杀了他,我们照样能拿到解药!” “哦,忘了跟王爷说了。”祁若康却神态自若,施施然道,“无论是控制毒发的药或是解药,只有我知道服用剂量——多一分少一分,都是更厉害的毒药。” 面前几步远外,是无端卷入这场纷争的百姓。他们脸上是面临未知却必会降临的死亡的恐惧、愤恨,还有对他一点救命希望的乞求、期盼。 “求王爷救命!”不知是谁,在一片沉默中最先崩溃,泣声喊了出来,“噗通”一跪。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所有的百姓都“噗通”跪下来,纷纷膝行到他面前,隔着一道矮矮的门槛,对着他“砰砰砰”地磕头—— “求王爷救命!” 苏其墨指节握得咔咔响,盯着祁若康的目光,越发冰冷。 “啧啧啧……”而对面,祁若康看着这满屋跪求的画面,摇头低叹,语气幽深,“苍生皆灵,何其无辜。你说是不是,敬怀王殿下?” 苏其墨突然右手一扬。 马鞭被他一击扔出,直奔祁若康面门而去——他猝不及防间出手,又用了全力,如此近距离之下,祁若康躲闪不及,被马鞭正正抽上嘴角,“啪”地一声,一道猩红鞭痕。 “你,”苏其墨眼里神色毫无温度,看着他,“为什么会这句话?” “苍生皆灵,何其无辜。世有安康,伐战立止。”然而就算知道自己一句话已经激起了对方的盛怒,祁若康摸着嘴角鞭痕,却笑了,“很耳熟吧?十六年前,我还是个参将,随言灵军出使聂阳的时候,在你们的皇宫大殿里,有人说了这句话。我想不用我提醒,王爷也记得是谁说的吧?” 他们话题突然间扯远,满屋磕头的百姓看到一直沉默不动的王爷突然出手,一时间都停住了动作,仰头看着面前年轻的当朝皇子,怔怔沉默。 其实聂阳国中很多人,都知道这句话。 出自聂阳当朝已故三皇子,前豫琛王,苏其轩之口。在他死后的很多年里,一直被聂阳百姓当做对皇室最殷切的期盼和对国家最美好的向往,口口相传,历久弥新。 但这是一个被尘封被埋葬了很多年的名字。当年豫琛王连同其生母元妃蓄意谋害国君,满宫上下以逆反之罪被屠戮殆尽之后,这个名字就成了聂阳禁忌,不仅皇室成员不敢再提,连民间都是三缄其口。今日猝然被提起,哪怕是面临生死关头的聂阳百姓,也仿佛被一击惊醒了神志,愣愣将门外的苏其墨看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唯有苏其墨,在这样的沉默里,忽然往前踏了一步。 “王爷!”身后有士兵来拉他,被他一手震开,毫不犹豫地,一步踏进了满是毒素的驿馆。 祁若康一扬眉。 “祁将军。”他一脚踏入驿站,站在跪了满地的百姓中间,冷冷抬眼看着对面几尺处的言灵上将,“今日就算你出了我聂阳国境,也希望你牢记一点——” “我苏其墨要杀你,不亲手取到你的项上人头,一定不死不休。” “如果王爷今日还有命回来,”祁若康道,“那祁某恭候大驾。” 苏其墨嘴角一丝冷笑,向着他伸手,“药。” 祁若康一偏头,袖间一扬,一瓶药被扔了过来,“每人一粒,可控毒素一日。” 苏其墨稳稳接住,俯身去递给脚下的平民,“不要抢。本王保证,你们每个人都能活着走出这个驿站。” 祁若康已经盯着这个驿站好几日,知道此处每日最多的流动人口,所以今日甫一下毒又杀了两人之后,就只留下了堪堪在场这么多平民的解药,此刻苏其墨站在驿站中,看着百姓们将药分发了,最后一个拿到药的人将最后一粒药丸倒入手里,看一眼手里空空的药瓶,又看一眼站在人群中央的苏其墨—— 只不过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原本脸色如常的年轻皇子眼睑下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青色,很显然已经中毒。然而他依然站在那里,一手握着腰刀刀柄,身姿挺拔,如山间青松。 那人眼里发涩,再低头看一眼掌心里的药丸,突然扒开身前众人,一路膝行至苏其墨面前,双手奉上,“王爷!小的一命死不足惜,您是聂阳栋梁,护国卫宗,这药应该您吃!” 苏其墨握着腰刀的手一颤,低头去看着那人,眼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笑意,然而这笑意还未到眼底,一柄短刀在瞬间射过来,直穿那人后心,刀尖滴血,从前胸透出! 那人还保持着双手捧着药丸的姿势,怔怔低眼去看刺入自己心脏里的刀,霍然一倒。 这一下突袭猝不及防,一旁的百姓们本来因为这人举动陷入了沉思,此刻便如同被烫的蚂蚁一般纷纷慌乱退开,那人手心里的药丸骨碌碌滚落地面,被恐慌退开的人群踩成了细碎泥粉。 苏其墨本来要伸出去扶他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的手上、衣角上,溅满了这个人的心口热血。 他缓缓抬头,去看那个猝然出手的红衣女郎,一双眼冰冷无温度,仿佛看着猎物的野兽。 “夜夙霓裳,是吧?”他收回了手,慢慢开口,语气毫无起伏,“很好。今日你当着本王的面杀我聂阳三个百姓,你这一命,怕是不够偿了。” 霓裳歪头看着他,“你认识我?” 苏其墨却只看着她冷笑,不再回她的话,转过头去面对祁若康,“走吧祁将军,本王送你,出国界。” 第24章 血债血偿 大漠的夜,非常冷。冷到风吹在身上,好像刮在了骨头里。 苏其墨和祁若康并排走,后面跟着霓裳。霓裳后面,又跟着苏其墨的亲兵卫队。长长的一条队伍,在深夜的大漠里蜿蜒行进,火把在风里摇曳,如同飘摇人心。 “没想到聂阳一游,居然还能请动六皇子殿下相送。”祁若康抱臂觑着身侧人脸色,笑言,“等到回了言灵,祁某一定向国君转述贵国的友好诚意。” 苏其墨一直望着前路,此时偏过目光来看他一眼,“将军最好能得偿所愿。” “可惜了。”然而祁若康看着他的脸色,知道毒素已经侵入了血脉,佯叹道,“王爷是战术奇才,祁某还想与王爷在战场一较高下——可惜就算过了国界,我准备的解药里,也依然没有王爷的那一份。” “不可惜。”苏其墨却忽然笑了一笑,“将才者,热血豪杰真男儿也。可将军诡谲卑鄙,跟你这样的将领在战场上遇见,”话间一顿,微一摇头,“本王耻也。” 祁若康眉眼一动,眼光一利,还来不及反唇相讥,身后霓裳忽然一步踏上前来,一指前方,“将军快看!那是……!” 祁若康顺着她指向看去,就见前方十步开外,有人步伐萎靡,踉跄着缓慢往这边行来。借着火把,祁若康眯眼一看,“阿炎?!” 话音未落,身后霓裳已经几步掠了出去,将那人一路搀扶了过来。等到行至面前一看,果然是炎炽。看他神色颓唐脸色苍白一身伤痕,祁若康蹙眉去扶他,“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是慕容轩。”炎炽回道,俯身对祁若康一礼,“说来话长,将军,我料到您要回言灵,必会经过此路,您这是……?” 他偏头去看一旁静默的苏其墨,又去看几人身后跟着的长长队伍。苏其墨同样在看他,从他出现开始,他原本波澜不动的眼神忽然一亮,此时看着炎炽,嘴角忽然扯出一丝莫测笑意。 “劳烦敬怀王殿下亲自送我回言灵。”祁若康笑的得意,一拍属下肩头,“阿炎,这次多亏你舍命相护,等到回国,我一定为你讨个封赏!” “将军厚爱……”炎炽俯身一拜,拜到一半,忽然踉跄了一下,捂着胸口低低痛呼了一声,“将军……” “怎么了?”祁若康看他神色痛楚,又抬手去扶,一扶之下,炎炽一手牢牢攀住他手臂,一手捂着胸口,痛到缓缓跪下身去——“怎么了?”祁若康蹙眉,将这个心腹属下一把扶住,也随他一弯腰,炎炽眉头紧皱,挣扎着抬眼来看面前的人,浑身颤抖,挣扎着断断续续道,“将军……小心……” “什么?”祁若康牢牢扶住他,感觉到炎炽握住他手臂的力道惊人,手掌间温度灼人,然而听他突然吐出了这句警告,他便更凑近了一步去问,“你说什……” “将军小心!”他那句话没有说完,身后霓裳的呵斥已经发了出来,她动作很快,出口之时已经扬起了手里短刀,直往炎炽头上劈——“叮”的一声,双刀相击的声音,霓裳手里短刀被近距离截住,一招就挑开,阻挡了她这一招营救。 她霍然抬头,去看出招的人。近在咫尺,苏其墨腰刀在手,手腕一转,冷笑,“急什么?” 荒漠冷月下,那一招双刀交击的脆响散开以后,就听到了利器直入血肉的声音——祁若康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低眼看着刺入胸膛的一把匕首,一把推开了扶在手里的人! 炎炽被他大力推倒,跌在漠漠黄沙里。然而等到再抬起头来时,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了神采,整个人就像被人吸走了灵魂一般,一击得手,他仰面躺倒在黄沙里,眼神不动,人不动。 祁若康连退三步,被霓裳一把扶住,胸前插着心腹属下亲手刺来的匕首。虽然他在最后一刻惊觉,堪堪躲过了心脏要害,仍然被一刀正中胸膛,血流如注。他看着倒在地上的炎炽,仍在怔楞中,身侧霓裳已经拉着他再度疾退,“将军小心!这是天罗傀儡之毒,他已经被人操控了……” “反应倒是很快嘛。”霓裳那句话还没有说完,风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轻笑,“可惜还是晚了一点点。” 一听到那个声音,霓裳脸色大变,“……魅影?” 只不过一句话的时间,夜空中,有三人身影渐渐出现在远处沙丘上。那三人脚程极快,不过几个起落,就已经落到了他们面前几尺处。其中青衫窄裙的女子率先落地,看着霓裳微笑,“好久不见,霓裳。” 说话的正是苏青。而在她身后紧随而来的,是高寒和慕容轩。高寒脸色不太好,远远一见苏其墨脸色,神情就更不好了,扬声道,“王爷,我可记得你说全身而退的,如何染了这一身怪毒?” 苏其墨看着他们三人落地,扬眉,“你们来的太慢了,我不出点筹码,哪里引得来这宵小?” 霓裳一看来的是魅影和枭影,此刻炎炽被魅影控制,祁若康又深受重伤,心知今夜凶多吉少。扶着祁若康的手下意识一松,下一刻转身就想逃,却不料刚一动,就听到身后苏青“啧”了一声,随即就感到双腿剧痛,一头栽倒在地—— “手真快。”高寒眉头一敛,看着她指尖两根银光射出,叹了一声,“多大的气,两条腿都废?” “心情不好。”苏青神色自若,瞥了一眼身侧另一人——那人施施然立在她身旁,抱臂旁观,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 霓裳一倒,祁若康没了支撑,踉跄几步,脚下一软,也瘫倒在了地上——炎炽那一刀用了此时所剩全力,要不是最后躲开了要害,只怕此时就已经没命了。然而他倒在地上,捂着胸口的匕首,抬头看身旁的人。 情势在这瞬间翻转。 原本受制于他被迫妥协的苏其墨,此刻站在一旁看着他委顿倒地,手里腰刀冷光锋利,“祁将军,做梦,总归是要醒的。” “你……”他咳嗽着,咳出胸中血沫,“你早有准备……” “本王从不做没有准备的事。”苏其墨一步步走近来,微微俯身看他,眼里神色森冷,“你以为你活到现在,真的是你奸计得逞吗?” 冷月下,祁若康眼里映出的聂阳六皇子的神色,清冷森然,杀气四溢。苏其墨看他逐渐恍然的神色,直起身来,“你也知道的,我苏其墨收集情报,一向喜欢事无巨细。” “所以你在来见我之前,就已经知道我……” “蛊毒嘛,自然厉害。”苏其墨一边活动筋骨,一边道,“早料到你要拿驿站里那些百姓威胁我,又幸好今日枭影大人来跟我喝酒,我这才多了个人,兵分两路。” “我自然是应你要求去见你,枭影呢?”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活动肩颈,腰刀在手里翻转,“要知道在这世上,有人比你更精通毒药。而这个人,正好又是枭影同道——” 他略微抬首,去看那个静静立在大漠中的年轻女子,“夜夙,魅影。” “本王拜托枭影去请魅影来解毒,却不知道她何时能赶到,也不知被你下了毒的那些百姓能坚持多久,索性将计就计,先拿了延迟毒发的药,再来与你周旋。” “祁将军。”苏其墨扬着手里长刀对着大漠孤月,看着刀锋折射出凉凉月光,微微眯起了眼睛,“兵不厌诈。” “呵呵呵呵……”祁若康倒在地上,听他一句句娓娓道来,一开始只是无声冷笑,最后成了扬声大笑,“好好好……你学你三哥,倒学了个八成……” “唰”的一声,苏其墨霍然转身,一刀劈下。 鲜血四溅,伴随着祁若康的惨痛呼号——他那一刀并没有劈他要害,却斩向了他右臂,一刀下去,携着忍了一整夜的雷霆怒气,直接就斩断了祁若康的半条手臂。 祁若康痛得在地上翻滚,鲜血混着黄沙滚了满身,看上去就更加可怖。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一刻,却还不死心,挣扎着往前方看——国界就在眼前,他咬着牙,也不再管已经被斩断的半截手臂,用剩下的一只手,手脚并用地往前面爬。苏其墨浑身杀气毕现,上前一步,一脚踩住他肩头,不让他再爬,俯下身去,刀背在他左肩拍了拍,“痛吗?还有一只手,再来一次?” 祁若康痛到极处,已然无力气再挣扎,却也被逼出来军人血性,死死咬住了嘴不再痛呼,勉强回复了一下神志后,又开始冷笑,“苏其墨……你比我更痛吧?” 苏其墨眼里神色忽然凝定了。 “十六年前我出使聂阳的时候,曾远远见过苏其轩教你谋略兵法,带你练武强身……”他被他踩在脚下,字字句句声音虚弱,语气却阴冷,“你如今用着从他那儿学来的一身本事建功立业,却连自己兄长的坟墓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就算远在言灵也都知道你那个惊才绝艳的三哥到最后死无葬身之地,我今夜一提起他,你就情绪差点失控……六皇子殿下,你……”他咳嗽了几声,嘴里鲜血横流,却不停,“痛吗?” 月色下,凛然刀光一现。 高寒和苏青双双眉头微敛,看着祁若康的头颅在利刃下掉落,腔子里溅起来的鲜血喷了那人满脸满身,然而最后一刀斩下敌人头颅的人眼里神色剧烈摇晃,握着刀的手在颤抖,身子也在剧烈摇晃,然后他退了一步,霍然跪倒,腰刀插入黄沙,倾身便吐出一大口血来—— “糟了!”苏青眉头一皱,和高寒同时掠过去一把扶住他,“别被他的话刺激!他是想让你急怒攻心引你毒发!屏息静气,别再动气了!” 一边说,一边飞指连点他几处大穴,然而苏其墨吐出那一口血以后,原本只弥漫在眼底的青黑色迅速蔓延了整张脸,浑身颤抖如同风中落叶,喃喃,“……哥哥……” “糟了。”探了一把他的脉,苏青神色很不好,抬头来看高寒,“毒发了。” 高寒同样脸色很不好,看苏青神色,知道事情严重性,只问,“救得了吗?” 苏青脸色沉重,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有人俯身过来,往已近昏迷的人嘴里塞了一颗药,然后右手一甩,将手里提着的某人甩了过来—— 高寒和苏青同时抬头去看他。 慕容轩从一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刻苏其墨毒发,他把一旁委顿却仍然活着的霓裳一把提了过来,往苏青面前一扔,寥寥四字,“活体移毒。” 苏青眼神一亮,而高寒却在瞬间皱起了眉。但是此刻事态紧急,他没有多问,只冲苏青一点头,“试试吧。” 苏其墨昏迷前最后的感觉,是有人在背后连掌帮他推宫过血,将他体内翻腾的毒素逼到了一处,又有人割开了他的手掌……他好像听到了霓裳挣扎的尖叫,模糊视野里,是一袭月白长衫在夜色下俯身,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竭力去看那个人,那个人却好像有所感应一般抬起了眼来与他对视,漆黑的瞳仁里好像燃着一团沉默的火焰,兜头将他淹没。 第25章 毒解 等到苏其墨再睁眼,已经是三天后。昏迷的人咳嗽着慢慢醒转,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苏青坐在他榻边,慢慢捻着扎入他穴道里的银针。 苏其墨下意识环视了一圈自己所处环境,看到了随军帐篷的篷顶,“这是……军营?” “不然呢?”苏青一边给他施针,一边回答,“最近能让你养伤的地方,就是你的营地。就算我们再不想进来,也不得不进来了。” “……你们?”苏其墨一皱眉。 “我,枭影,还有,”她看他一眼,“慕容轩。” “那个中容人?”苏其墨眉头皱的更紧了,“他怎么敢进聂阳军营?” “要不是人家最后一颗药帮你压住了毒性,你早就去见阎王了。”苏青不以为意,施完了针,凑近了来扒他眼皮,“嗯……你运气不错,毒素去得干净,没什么大碍了。” 她突然凑近,苏其墨呆了一下,闭嘴不再说话。苏秦细细检查了他脸色,满意点头道,“算你命大,毒发时正好有替死鬼在旁边,不然我都救不了你。” 苏其墨有点糊涂,“替死鬼是……” “霓裳。”苏青手里一刻不停,检查完了他的脸色,又去调整他穴位里银针的深浅,“不记得了?我们把你身上的毒素全都转到她身上去了。” “……”苏其墨脸色一白,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却说不出来什么,只觉得感觉怪怪的,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这种方法…… “怎么,你不是本来就准备要杀她的吗?”苏青看他神色变化,摇头道,“就算你不杀,她一个叛徒落在我们手里也是活不了的——替你承担了毒素死得很快,还算便宜了她。” 她语气淡然,好像说的不过家常琐事,苏其墨看她平静的神色,眉间疙瘩又起来了,“这是你们惯用的手法?” 苏青手里动作一顿。半晌,收手看他,问,“很残忍,对吧?” 他同样看着她,不说话。 “但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苏青一耸肩,语气里一丝怅然,“王爷是战场杀伐之人,也见惯了生死,不会理解不了吧?再说我们做杀手的,早已是满手鲜血,不在乎再多这一条罪孽。你也不用自责,方法是我们选的,也是我们动的手,这笔账呢,算不到你头上。” 苏其墨闭起了眼睛,不说话了。 看他沉默,苏青也不放在心上,坐在他榻边伸了个懒腰,“你总算醒了,可累死我了。”又顿了顿,想了一下,嘱咐,“既然醒了,说明毒素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不过也正因为毒素刚清,这几日你就不要擅动真气了,也不适合舟车劳顿,我建议你将养个七八天,再拔营回朝。” 这边嘱咐完了他,又想起来什么,偏头去对着帐外一扬声,“别都在门口堵着,你们王爷醒了,要进就进——” 话音未落,门帘刷刷几声,三个随军近侍的副官已经前后脚迫不及待地迈了进来,看他在床上睁眼,激动地恨不得立时扑过来,“王爷!” “诶——”还没扑到床前,就被榻前女子伸手一拦,“动静别这么大,没看扎着针吗?” 几个副官这几日看这女子衣不解带在王爷榻前守着,心里存了感激,此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当即便在几步外停住了步子,其中一人诺诺道,“王爷您总算醒了!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回去圣上不得剁了我们脑袋啊……” 苏其墨霍然睁眼,几乎就要“噌”的一声坐起来,被苏青一把按住,“乱动什么?!扎着针呢!” 他没奈何,只能一脸凶狠地去瞪几个副官,“你们把我受伤的事传书回去了?!是不是蠢?!”又去瞪最中间一个最年轻也是最得他信任的副官,“池梭,你也傻了?” 池梭一脸无辜,“王爷,您当时都……我们实在没办法,才传书回去的……” “疯了?”苏其墨几乎要跳脚,一指苏青,“没看到有大夫在这吗?乱写什么?还嫌这里不够乱?” “我可不是大夫。”苏青在旁边微笑,“况且帮你祛毒的方法我不能告诉他们,你又几天没醒,他们以为我救不了你,想回去搬救兵,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什么……”苏其墨仰天长叹,“这下好了——这次回去,父皇至少又得大半年不让我出白瞿了,你们简直是要害死我……” 几个副官面面相觑,倒是苏青被逗乐了,一边去帮他取针,一边说,“你急什么,再写封信回去说你没事了,再活蹦乱跳地回去,不就成了——别乱动也别动气,否则再来一次,我真救不了你了。” 苏其墨另一只没扎针的手扶上额头,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两口气,好容易冷静下来,又问,“驿站里的百姓如何了?” “这位姑娘当晚就把解药配方写出来了,我们赶在百姓们毒发之前搜集到了药材,如今那些人都没事了。只是王爷受伤,他们……” “他们如何?”苏其墨闭着眼,眉目一动。 “都在营地外堵着呢。”副官没说话,苏青接了口,“说王爷置生死于度外,舍命惩奸,一定要在营地外守着你醒,还要跟你叩拜谢恩,不肯走。” 苏其墨刚刚放下的手又扶上了额头。半晌,沉声道,“把人都疏散了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个池梭迟疑道,“王爷……他们……” “就说你们王爷重伤初愈要安心静养,不适合多见生人。”苏其墨还没开口,苏青就把话接了过去,“好好请人家走,别动士兵戾气,人家自然就走了。” 三个副官互相对视了一眼,见自家王爷没有出声反驳,应了,退去。这边苏其墨睁眼来看她,“多谢。” “按理说这时候见一见那些百姓,能给你带来很多好处。”苏青语气淡然,“舍命相救,又贤德接见,你这一次原本能挣到很大的名声。你这么一推拒,百姓们的好感只怕就要清减一大半了。” 他却只默默一笑。 苏青没再多说什么,将他手臂的针都取了,俯身检查他掌心那一道刀痕,“这个伤口,是当时给你逼毒时候割的放血口,长好之前都要格外注意,如果伤口边缘再出现青黑色,一定记得再放一次血。” “听姑娘的意思,是要提前离开了?”他偏过目光来看她,问。 “嗯。”她侧手取过一卷纱布来给他包扎掌心刀伤,随意答,“我们要做的事已了,没理由再在这儿耽搁下去了。” “不如等我伤好,请姑娘和枭影去白瞿城做客,权当谢你们救命之恩吧。”苏其墨看着面前女子熟练动作,眼神一动。 “王爷。”苏青笑了一下,“救你的可不仅仅只是我跟枭影。何况不是同路人,当散就该散。” 苏其墨微一蹙眉,不甘示弱,“既然如此,那你们何必要插手救我呢?” 她还是笑,“就当我们一时心软吧。” 她不接招,不反驳,让他毫无办法——几次见面,这个女子行事作风慧黠凌厉,细腻稳重,又丝毫不拖泥带水,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意结交,无奈人家并不领情。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苏其墨稳了稳心神,这才想起来什么,问,“他们两个呢?” “喝酒。”苏青答得很快,没好气,“要不是怕你死在帐篷里,我这个时候应该也在跟他们喝酒。” “……”苏其墨窒了一下,接着就挑眉笑出来,“这有什么,想喝酒,本王陪姑娘喝。” “你?”苏青斜着眼瞟他,轻蔑笑,“枭影说了,王爷估计喝不过我。” “他信口开河。”苏其墨翻了个白眼,“不信,现在我就派人去拿酒?” “你刚从鬼门关回来,我可不想再把你送回去。”苏青哼笑一声,包扎完他的伤口,拍拍他的肩头,“王爷还是好生静养,我功成身退。” 起身欲走,走了一步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一指旁边桌案上摆着的一个大木盒,“哦对了,这东西王爷应该是要带回去复命的吧——姓祁的人头。” 苏其墨眼神一荡,原本舒展的眉目一敛,唇角笑意尽收。她看在眼里,想起祁若康死前有意刺激他的那些话,叹了口气,道,“他是有意激你,王爷完全不用往心里去。” 苏其墨眼帘微垂,良久,涩涩一笑,“能刺激到我,说明他说的不是不对。” “想来王爷跟兄长关系很好。”苏青看着他,也收敛了玩笑神色,“豫琛王出事的时候我还小,但是事情波及之深远,我也还有印象——但不管怎样,王爷身为武将,当知道战场生死皆在瞬间,若此事永远成为王爷心结,就成了您的软肋。” “而下一次,王爷又自问会有这一次这么好的运气吗?”她语气冷清,说的话却字句清晰,“王爷高智,当知道软肋这种东西,不该存在。” 她的话语冷定,听起来却有些刺耳无情。苏其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蹙眉道,“那姑娘,没有软肋吗?” “我?”她回头一笑,“夜夙的人,都没有。” 苏其墨愣住,还在思考怎么反驳,苏青却忽然一抬头,几步往帐篷口一走,隔着厚厚帘布侧耳去听,一听之下,没忍住又笑了,“到底还是又打起来了。” “王爷。”她掀开帘布往外看了一眼,回头来冲他一笑,“去看好戏吗?” 第26章 试探(上) 苏其墨没受什么外伤,毒素清除了以后,除了身体乏力以外,并不影响平日走动。所以此时跟着苏青一出中军营帐,也自然就听到了不远处沙坡上传来的呼呼风声——那是拳拳到肉兵器相交的打斗声,在他们出来之前,已经吸引了很多在营帐外训练的兵士。 苏青一出营帐,眯着眼睛往那个方向一看,咦了一声,“真打呀?” 的确是真打。 不同于上一次当街试探,这一次高寒出手即杀招,大夏龙雀刀光森然,携着开山劈海的凛冽之势,直往慕容轩周身要害而去。他招招凌厉迅猛,为的是完全不给对方喘息还击的机会,而慕容轩显然也已经被他的气势挑起了兴致,神色也渐渐严肃起来,应手间也不再像上次一样闲散应付。 一时间,两人交手带出的凌厉劲风呼呼而起,身形变化狡黠迅速,往往底下围观的士兵还没看清他两人步伐变幻,二人已经在须臾之间过了好几招。 这些士兵都是常年在军营操练之人,平日里训练的也大多是战场对敌时所需要的简单、快速、有效的杀敌之法,大多数人只会粗略拳脚,哪里见过这等高深灵活的武学奇招?一时间围观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其中间或有几个稍微有点武功底子、懂个一招半式的,看着他二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时不时地放声叫好。 而苏其墨和苏青远远看着,两个人的神情却不太一样。 敬怀王殿下从小由皇宫里专请的武学高手教导,自然看得懂他们此时出手气势,好奇为何这两人突然间大打出手的同时,也颇有一番兴味地研究着二人招数——那夜围捕祁若康之时,他见过这二人那次切磋,知道是彼此有意试探,这一次却好像不太一样了。看那架势,似乎枭影这家伙,动真格的了? 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侧同样在袖手观战的苏青。 苏青看了这么久,神色间倒不见得有多紧张,却有几分明显的无奈。 那一日出了地牢没过多久,高寒就怒气冲冲地回了月枫记,手里拎着被他一招打昏的、被他俩有意放掉的炎炽。 “怎么回事?”他当然知道如今炎炽武功尽失,不可能是苏青的对手,唯一的可能就是苏青有意放人。他从苏其墨那里急匆匆往回赶来找她去解毒,半路却遇到正在往那个方向逃窜的炎炽,当即就怒火上涌,又把人提了回来。一进月枫记就看到已经不见了几日的慕容轩也在院子里,惊讶于他居然能找到这里的同时,把人往她面前一扔,“丫头,你解释一下?” 苏青当时就皱起了眉头,还来不及解释,旁边那人俯身去一探炎炽鼻息,确定人还活着,这才抢在了她前面开口,“鱼饵而已,枭影大人何必动气。” “慕容公子,你管的有点太多了。”高寒脾气一向火爆,此时看到辛辛苦苦千里追杀抓捕的叛徒差点又被放跑了,态度自然好不到哪儿去,“我们夜夙内部事宜,就算公子另有算盘,也不是这么插手的。” 慕容轩直起身子,神情间没有多少波动,只道,“我保证最后阁下完成此行任务,而我只要多对付一人,不会造成任何后果。” 高寒还想说什么,苏青已经按住了他,附耳过来,“他只想抓祁若康,也算我们卖给慕容家和敬怀王一个人情,不妨听他一言。” 高寒没说话,沉思半晌,才将苏其墨那边遇到的事说了,正要将苏青拉过去,却不料慕容轩又伸手一拦,“慢。” “干什么?”高寒眉头紧皱,不耐烦地回头。 “那就正好了。”这人眼里精光翻转,笑得不怀好意,“刚收回来的鱼饵,正好能派上用场。” 所以才有了之后大漠里那一场傀儡夜袭,才能在祁若康始料未及间一击得手。 但是看样子高寒心里那口气,还是没咽下去啊……更何况…… 苏青忽然叹了一口气。 苏其墨毒发,高寒问能不能救的时候,她心里尚有一刻犹豫,却不料他却率先插手,居然也不顾身份暴露,提了一向是夜夙组织里才知道的方法。她后来探过苏其墨腕脉,也知道最后那一刻他给苏其墨喂的,是组织里疗伤祛毒的至宝灵药——固金丹。 也难怪高寒起疑心:他这两个举动都太过反常,如果她此时还不知道他真正身份,只怕也把他当做对夜夙深有研究而且心怀不轨之人对待了。 不过这个聂阳六皇子,对他的意义,好像不同寻常? 苏其墨听到她看着看着忽然叹气,看着神色沉思,却不见一丝紧张,不由好奇问了一句,“姑娘也不像是要去拦一下的样子,不怕他俩两败俱伤吗?” “唔……”她愣了一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再度看向那两个打得火热的人,摇头,“一个要出气,一个有分寸,不会有事的。” 苏其墨颇为奇怪地一笑,“我以为姑娘会毫不犹豫地上去帮枭影。” “帮他?”苏青一挑眉,“不是对敌,不必帮——再说了,帮了也未必打得过。” “姑娘好像……”他眉梢一动,“很了解那个慕容轩?” “……”她失语了一霎,转过头去不看他,状似无意地回答,“王爷也是习武之人,不会看不出来吧?枭影虽也只尽了八分力,慕容轩可只用了六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几分后悔这么早知道了那人身份,搞的现在要帮他隐瞒不说,还不能露出破绽,若是她此刻仍不知道反倒好办了,就像苏其墨说的,早就上去帮高寒一起打了! 这边二人你猜我度,那边人群中又爆发出了一片叫好声。二人转头去看,就看到那边两人最后一招对攻,刀剑相击火花一现,随即劲力反扑,将二人彼此震了开去。 高寒退三步,慕容轩退一步。 孰上孰下,当下便分。 “这个慕容轩……”苏其墨看着,微微眯起了眼睛,“功夫好,城府深,若投身中容朝廷上阵杀敌,只怕会是我聂阳劲敌。” 苏青闻言却只一笑。 那边,高寒手中长刀翻转,收刀入鞘,看着对面人,冷哼了一声,认得却很爽快,“打不过,不打了!” “既然这样,”慕容轩微笑,“阁下之前跟我赌的那几个问题,我不用回答了吧?” 高寒没再理他,回身去捡动手前扔到一边的酒,灌了一口,“我不想知道了——你这样的人,如果对我们有敌意,不会隐忍到现在。” “什么问题?”突然,苏青的声音插了进来。二人转头一看,就见到她跟苏其墨立在一处,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高寒“嘶”了一声,几步过去,佯怒道,“好啊,站这看戏,也不帮我?” “你打架的时候,什么时候要我插过手?”苏青轻轻巧巧反击,又问了一句,“你跟他问了什么问题?” “我问他……”高寒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看一眼仍在那边沙丘上的慕容轩,眼睛滴溜溜一转,凑到苏青耳边,坏笑,“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话未说完就感到耳边劲风突起,苏青已经提起拳头揍了过来,他反应神速,一步跳开,连连摆手,朗笑,“开玩笑开玩笑!我跟他打的赌,他输了就必须回答,但我偏不告诉你!我今天打累了,不跟你打!” 苏青扬了扬拳头,瞪了他一眼。高寒不再逗她,转头去看身边的苏其墨,上下打量了一眼,满意笑道,“看样子王爷身子已无大碍了。” “还要多谢阁下援手。”苏其墨客气回礼,不多话,眼神却落向那一边。 二人停手后,高寒已经过来,但是慕容轩却仍立在原地,远远看着他们三人在这插科打诨,并没有要一同过来叙话的意思。此刻看他望过去,却也不以为意地对上了他的目光。二人目光在虚空中远远一撞,只不过刹那之间,苏其墨却突然想起来那一日昏迷前,在这个人眼里见过的那种眼神。 那一刻他看看高寒手里拎着的酒壶,目光一动,随即扬声道,“既然要喝酒,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在这里,几位与本王痛快喝一场,如何?” 第27章 试探(下) 高寒与慕容轩这一架打完之后,天色就到了傍晚。 大漠黄昏,一轮圆日悬在天边,长空无尽,一眼望去,皆是沧桑寂寥。 聂阳边境,敬怀王临时驻扎的军营中军帐里,有酒水簌簌倒入酒杯的声音,在几人各怀心思的沉默中,听着尤其明显。 苏其墨何等人物,自然知道这种情况下,气氛不会很融洽,倒也没觉得尴尬,亲手给他们三人都斟满了酒,再去斟自己面前的酒杯的时候,苏青伸手一按,“王爷,你重伤初愈,不适合饮酒。” “多谢姑娘好意。”他轻轻拂去她盖在酒杯上空的手,“不过我也没那么脆弱,几杯酒而已,不会死。” 苏青微一敛眉,缩回手,决定不再管他。一旁的慕容轩却端起了面前酒杯,晃了晃,状似无意地开口,“军营重地,又是行军途中,王爷身为统帅在营中喝酒,好像不太妥当吧?” 苏其墨正要倒酒的手顿住了。握着酒壶怔了半晌,抬眼来盯住面前的人,手里却放下了酒壶,去拿放在一旁的茶壶,咬牙,似笑非笑,“好……慕容公子说的有道理,那就请几位体谅,本王以茶代酒。” 于是,三个人喝酒,一个人喝茶。 苏青见苏其墨吃瘪,偏头去偷笑,却被高寒逮了个正着,“很开心?” “关你什么事。”她瞪他一眼,转回头去,不搭理他。高寒也不多问,转头喝酒。 那边一句话就让苏其墨放下酒壶的人神色自若,也在自顾自地喝酒。苏其墨却不准备就这么放过他,看他一杯酒下肚,总算开了口,“本王前些日子还在西线战场杀了中容不少军士,慕容公子身为中容人,今日却还坐在这里与本王同桌喝酒,是该说你有胆色,还是说你无情义?” 慕容轩神色不动,放下手里空了的酒杯,“因为王爷没有给在下拒绝的机会。” “以阁下的本事,不想喝想走,我这满军营里,没有人能拦得住。”苏其墨哼了一声,紧追不舍,“阁下身为中容皇商,却助我聂阳军斩杀了身为中容盟友的言灵大将,真的不怕回去受罚吗?” “那王爷呢?”慕容轩见招拆招,“王爷身为聂阳将领,以军方身份斩杀言灵大将于两国交界处,又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若是言灵追究,一纸御状告到聂阳圣上面前,王爷又如何自处?” 苏其墨意味深长地笑了,“本王杀的是扰我聂阳边境安全、伤我聂阳子民的匪徒流寇,哪里来的劳什子言灵大将?” 慕容轩摩挲着手里酒杯,笑了一下。 高寒凑到苏青耳边,“他俩怎么突然对上了?” 苏青回:“我怎么知道?我俩闷头喝酒就是了。” 高寒一想也是,便不再废话了。苏青喝着酒,觑着这边慕容轩脸色,沉默。 这个人,太反常了。 那边苏其墨又开了口,“不知慕容公子对我们两国这场战事,有何高见?” “王爷连胜几场,心中难道没有定数吗?” “本王心里的定数,可不代表你们中容当朝——总有些人野心勃勃,想要吞掉自己吞不掉的肥肉。” “有人野心勃勃,自然也就有人明辨事理——既然吞不掉,最后自然会有人出来阻止。” “那不知阁下属于哪种人?” “在下只希望战事早了,两国百姓安居。” “中容乃西境大国,却意图联合言灵共同对付我聂阳,公子身为皇商,不觉得贵国朝廷行事有失大国风范吗?” “战场杀敌,国土争夺,向来没有公平一说。王爷身为武将,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更何况言灵宵小之辈,行事卑鄙龌龊,确不是中容当朝所能料到,王爷妄下判断,又能自言毫无偏颇吗?而且关于这一点,在下已经帮中容当朝及时止损了,不然我又何必周旋其中,帮王爷除掉祁若康?” “阁下不愧是浸淫商场之人,巧舌如簧,诸般是非到了阁下嘴里,有理都变得无理了。” “王爷过奖了。” 一番唇枪舌战下来,苏其墨步步紧逼,慕容轩四两拨千斤,苏其墨没讨到半分便宜,也是难得居然没讨到半分便宜,当下哼了一声,喝茶。 这边苏青和高寒默默喝酒,已经交换了无数次眼神—— “我就说这个人是狐狸吧!你看看他这股劲儿,果然是个奸商!” “人家是不是奸商,关你什么事?” “你怎么突然间这么护着他?看上他了?” “我看没看上他,关你什么事?” “真看上了?完了完了,回去老大得砍死我!” “……他砍你做什么?” “出来这一趟,不仅没看住你,还让你勾搭上了其他小白脸,你说他砍不砍我?” 高寒一口酒咽下喉咙,突然惨叫了一声,“噌”地一下跳了起来——原因无他,苏青脚底一垫,狠狠踩了他的脚。 那边两人斗得正欢,当然也不知道他们二人在这边你来我往,就只看到高寒突然间跳起来,踮着一只脚哀嚎,苏青手里一杯酒,神色得意——苏其墨以为是他俩私下斗嘴,直觉这两人关系好到非常,看苏青嘴角得逞的小小笑意,不知怎么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而慕容轩却眼风一扫,有意无意扫了苏青一眼。本来苏青脸色如常,这一扫间正对上他眼神,蓦然想到高寒最后那句话,下一刻就面上一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慕容轩一挑眉。高寒抱着脚跳了两下,眼神却从未从他二人身上离开过,眼见得他二人这一对视间苏青神色变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直在心底默默叹道老大啊老大,养了这么多年的羊羔,眼看就要被别的狼叼走咯! 当下便不跳了,迅速坐回了桌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给慕容轩斟了一杯,举杯道,“在下与公子两次动手都甚是快意,这杯酒,就当我敬公子。以后天涯再见,还是朋友?” 他这一打岔,慕容轩把目光从苏青身上收回,举杯回道,“自然。” 苏青迅速收拾好了纷乱心绪,看高寒在那儿假惺惺敬酒,又一时没忍住,连忙抬手捂住嘴,握着酒杯无声偷笑。 原本她真的准备劝徐穆,就算以后提起此次边境之行,也绝对不要跟高寒说他乔装改扮的真相。不为别的,就怕高寒一时难以接受,找块豆腐撞死。但是现在看着高寒如此举动,她忽然间有点想改主意了。 这人平日里从不放过机会整她,就要看他出糗才好呢! 她这边小算盘正打得响,那边苏其墨一直默默看着她欢快神色,到得此时问了一句,“姑娘很开心?在笑什么?” 苏青神色一愣,抬眼看他,摇头笑,“没什么,”想了想,又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看了一出子不知鱼非鱼的戏。” “哦?”苏其墨眉梢一挑,饶有兴致,苏青却不愿多说了,冲他一笑,便低头喝酒。 慕容轩跟高寒喝完了酒,眼神从苏其墨面上一扫而过,垂了眼帘,放下了手中酒杯。 一时间,四人又是各怀心思地沉默。气氛原本松动了一分,陡然又静谧起来。 最后还是高寒受不了这种诡异气氛,率先打破了沉默,“王爷不日也要班师回朝了吧?” “魅影姑娘说,要我养个几日,等身体状况稳定了,再拔营回朝。”苏其墨喝了一杯茶,嘴里回答着高寒的话,眼神却落在苏青身上。苏青仿若未觉,点头示意同意,默默听着他们几人闲聊。 高寒又转头去问慕容轩,“那慕容公子呢,准备何时启程回国?” 慕容轩自顾自倒酒喝酒,笑答,“就这几日。怎么,枭影大人想跟我一同回中容一游吗?” “那倒不是。”高寒摆手,“只不过我和魅影此次任务事了,即日就要先行离开了。今日借王爷这顿酒,就当与二位辞行了。” 慕容轩一点头,没说话。苏其墨听他这话,抬手把杯子里刚倒的茶倒了,又倒了一杯酒,“枭影兄都说了这话,本王再以茶代酒,就显得忒没诚意了——不过夜夙势力遍布各国,以后有机会,不若来白瞿城一趟,好让本王一尽地主之谊?” 算上今日白天在帐内与苏青说一回,苏其墨这已经是第二次邀约。对他来说已是难得的诚心,话语间却很明显将慕容轩划了出去。高寒倒没觉得有什么,苏青却微一蹙眉,下意识地去看,却见这人自顾自地喝酒,眼神从酒盏边缘望过来迎上她的目光,勾唇一笑。 她迅速移开了目光,心里却在腹诽:也难怪之前高寒跟她根本未察觉出来,这人一旦扮上了慕容轩,行事作风、神态举止都跟平日截然不同,连半日前跟高寒动手逼到极处时都有意收敛了身手招式,丝毫不露破绽,他们哪里能看出来! 想到这里,又想到之前将近半个月被这人耍得团团转,不由心里憋气,见苏其墨仍然在等回话,便抢在高寒回答之前开口了,“王爷一片诚意,我们若一再推脱,反倒显得无礼了。” 高寒没料到她突然开口,愣了一下,疑惑瞪了她一眼,嘴里应道,“魅影说的对,江湖事广,有缘自会再见的。” 慕容轩喝完了手里一杯酒,转着手里酒杯,瞥了一眼苏青神色,眉梢一动。 ——……她说的是,一再推脱? 他又转过目光,去看苏其墨。后者见他二人松口,眼里笑意渐渐散开,很明显喜上眉梢。这一刻,他慢慢握紧了手中酒盏,眼中一缕莫测亮光,一闪而过。 看来这个狼崽子,盯上不该盯的人了。 但他虽然心里心明镜也似,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岿然不动地喝酒。倒是苏其墨,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似到此时才想起来他,也斟了一杯酒,往他面前一送,“本王与公子相识也算有缘,大概聂阳中容战事将了,等到了那一天,再请公子前来一聚?” 他便也举杯,“那在下就期盼着化干戈为玉帛的那一天。” 高寒在一旁看着他俩上演着惺惺相惜的戏码,不由暗暗撇嘴,侧手肘尖一捅苏青,“装腔作势,两只狐狸。” 苏青托腮一笑,眼神甚是欢乐。反正演戏的人开心,她看戏也看得很开心,让他俩斗一斗,其乐无穷。 不过…… 她最后还是转回目光,去看慕容轩。 这个人对这个敬怀王,好像不是一般地耐心啊。 第28章 痛饮 这场酒虽然一开始喝得各有心思,但到最后却也难得的气氛舒缓,尤其在苏其墨弃茶用酒以后,高寒更是来了兴致——他二人有种莫名的投契,喝起酒来也甚是愉快。这一来二去,渐渐也将彼此内心那些猜疑顾忌防范抛之脑后,只管喝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何管来日是与非? 这一放开,便喝到了深夜。 大漠里的日与夜,就像一天内经历了夏与冬。夜一深,风便大了,呼呼吹着,吹得军帐厚厚的门帘都翻来翻去。 苏青见他俩高兴,不由也慢慢放开了,喝得也有点收不住。到得此时,已经双颊微红,眼里也有了微醺之色。她都如此,更何况那两个? 一眼看过去,高寒早已经坐到苏其墨旁边,两个人勾肩搭背,你一杯我一杯,哪里还有半点江湖刺客跟当朝王爷的样子? 酒酣脑热之际,“诶我跟你说……!”高寒一拍苏其墨的肩膀,话头起得很大,关键的地方却降低了音调,凑到苏其墨耳边去嘀嘀咕咕。半晌,就见苏其墨哈哈一笑,惊奇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高寒迷蒙着眼,嘿嘿笑,“我那次出糗可出大了,好长时间不敢出去见人!” 苏其墨捧着一壶酒,笑得前仰后合。 苏青托腮看着听着,忽然间猜了个大概,也搬着凳子凑过去,贼兮兮地问苏其墨,“王爷,他是不是跟你说他被十几条狗追的满街乱窜的事了?” “丫头!”高寒“啪”得拍了一下她脑袋,“你是想让整个营地的人都听见呐!” 苏青捂着脑袋,跳到一边笑,“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又转过头去跟苏其墨说,“王爷!他的糗事还多着呢,你想听,我能说到明天早上!” “你给我过来!”高寒“噌”一下站起来,直往她这一扑,佯怒般喊道,“我今天非得收拾你不可!” 苏青嘻嘻笑,脚下灵活,躲着高寒的步伐,“收拾我?你敢吗?” 高寒“唰”的驻步,眯着眼看女孩子神采奕奕,半晌,摆手坏笑,“可不是!我哪儿敢!不然等回了总部,你往老大面前一坐……” 劲风突至,苏青手里一扬,一个空酒盏就扔了过来。她酒喝得多,手里却不晃,一个酒杯过来,眼看就要砸上高寒脑门。但高寒何等了解她,知道此话一出她必然动手,早做好了准备,酒杯出手时他就往旁边一掠,就感到酒盏贴着额角擦了过去—— “好险好险……”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若被你这一下砸到了,头上一个包是免不了了!” 苏青当然也不是真生气,他们平日插科打诨动手动脚早就是家常便饭,也知道这一下动不到他,也不再多打,瞪了他一眼,“乱说什么!” “我可没有乱说……”高寒见她作罢,笑得不怀好意,几步走回桌前,俯首把苏其墨肩膀一勾,“王爷我跟你说,这个丫头平日仗着有人撑腰,可在我们面前为非作歹了!” “哦?”苏其墨晃着手里的酒壶,也在笑,“魅影姑娘这么厉害,还需要别人撑腰?” “你是不知道……”高寒见他有兴趣听,索性又坐回去,“我们老大呢,一向护着她,这个丫头做错了事呢,明明舍不得罚,又不能明里偏袒吧,每次罚完以后,又别别扭扭地派我跟鬼影去哄——” “你们老大……”苏其墨不晃酒壶了,问,“是夜夙的主人?” “是啊。”高寒点头,“这个丫头进夜夙的时候才十五岁,跟个刺猬似的见人就扎,谁的话都不听,唯独除了老大。你可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了躲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毒,我路都不敢好好走!” 越说到后面越不像话,苏青笑着笑着,忽然听见门帘掀起的声音,蓦然间觉得后背一凉。好像有一道目光在身后若有若无地晃荡,却让人无端觉得瘆得慌。 糟了……喝得忘形,居然忘了…… 回头一看,慕容轩一手撩着门帘一手端着更多的酒站在门口,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几个——想起来了,帐子里的酒喝完了,他说去拿酒,出去不久,刚刚回来? 苏青扯着嘴角笑了一声,又慢慢转回头去,脚下一踢高寒,“别说了!” “踢我干嘛?”高寒蹙眉回头,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慕容轩,扬眉笑了,“诶狐狸,你想听就正大光明地听,别偷偷摸摸地缩在门口——” 苏青倒吸了一口气。 果然,那人端着酒过来,也不反驳,手里酒壶往高寒面前一放,“谁先倒,谁输。” “啧,你逼我?”高寒眉头皱起来了,伸手就去拿酒,“行啊,打架输给你,不信喝酒还能输给你!” 苏青眯着眼睛一数:唔……一二三四五六……他又拿了八壶过来了。 完了,高寒完了。 一旁坐着的苏其墨同样在看着他俩开始新一轮的斗酒,一转眼又看到苏青坐在旁边心有戚戚地默默摇头,便问,“姑娘猜这次谁赢?” 苏青仰头去看军帐篷顶,长叹一声,“王爷等着看就是了。” 苏其墨笑了,也不再管那边两人,起身过来,到她面前微微俯身,问,“酒气满帐,帐里闷热,想不想出去透透气?” 苏青本来也就不想管那两人斗法了,正好苏其墨一言说中她心思,当下便痛快应了,“好啊,大漠夜色苍茫,是看景的好地方,王爷不嫌烦,就陪我出去逛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当下便出了军帐。 帐外夜风徐徐,与屋内温度一比,吹得人神志一清。苏青闭眼深呼吸了几口,凉风袭人下感觉到沉积的酒气都发散了,不由舒爽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筋骨。 苏其墨在一旁看着她惬意神色,叹了一声,“难得见你这么开心。” 苏青锤着脖颈,笑回,“王爷可别说得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 “自然算不上了解,不过姑娘的笑骗不了人。”苏其墨一耸肩,“虽只见寥寥几面,却也头一次见你像今日这般开怀。” 苏青正揉肩锤颈的手停住,没看他,回,“酒喝得多了,兴致自然要高一些,王爷又何尝不是呢?” “今夜喝得的确很痛快。”苏其墨没有反驳,“我也很久没有像这样恣意痛饮了。” “等王爷回了白瞿,喝酒的机会自然多得是,到时候只怕就是醉生梦死了。” “地方不对,人不对,那个时候喝酒,不过买醉而已。”苏其墨眼里笑意渐消,摇头道,“几日相处,觉得你们身处江湖逍遥自在,反倒有几分羡慕。” “我们?”苏青笑了,“我们是杀手,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随时提防着仇家追杀暗害,王爷皇室贵胄,怎会喜欢过这种生活。” “皇室贵胄间的风云搅动,未必不比你所说的生活更可怕。”苏其墨却一耸肩,抬头去望头顶一轮明月,“有太多人被这种争斗吞噬掉,就算是我,也觉得难以抽身。” “所以王爷想避忌暗斗,不露锋芒?”他说得隐晦,苏青却听懂了,叹了一声,“难怪今日这般笼络民心收获声望的好机会,王爷都放弃了。” 苏其墨沉默了一下,半晌,“我曾见过满殿鲜血扑面,不想再深陷其中。” 苏青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还要保重。” “姑娘心思剔透。”她这句话一出,苏其墨转过目光来看了她一眼,问,“心思剔透之人,何以愿意满手沾染鲜血?” 她眼神一晃,良久,只浅浅一笑,“王爷自己呢?您如今战功赫赫荣耀加身,原本应该身居高位安享荣华,又何苦一直囿于旧人旧事,以至自我放逐?” 身边的人彻底沉默下去。 何等聪明的女子,他问她的心中事,她便同样反问回来。不动气,不反驳,只用同样的方式让他知道,有些事,不能问。 他沉默,苏青也不再多话,感觉到酒意也差不多都散了,就准备转身回营帐。甫一转身,身后的人却再度开了口,“我昏迷的这几日,做了个梦。” 苏青驻步。 “很多年了。”苏其墨抬头看着大漠苍茫夜空,声音里也尽是苍茫,“我第一次梦到还没有被鲜血覆盖的锦仪宫。” 第29章 旧梦 月色冷清,夜风萧萧。荒芜的大漠深处,星星点点的营帐灯火。一眼望去,军帐下跳动的火焰,耀花了人的眼。 那两人出了营帐走走聊聊,此刻已经离帐一丈有余。夜空星火下,一袭月白长衫拎着一壶酒,撩开了军帐的门帘,靠在帐外立杆处,不远不近地望着那两人并行的背影。 有风远远吹来,夹杂着年轻皇子的沉静追诉,轻缓、又凛冽地吹进了他的耳畔。 “我不到两岁的时候,生母菀妃重病不治,自那时起,我就继养在锦仪宫。”似乎站得累了,酒力渐渐上了头,苏其墨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坐下,声音低缓,“那真是整个皇宫里最美的宫殿,元妃娘娘出身名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善品鉴。锦仪宫所有的物件摆放、布置装饰都按她的眼光和要求进行,没有谁能比得上她的鉴赏水平。” “从我记事起,元妃娘娘就待我有如亲出,但凡三哥的吃穿用度,我一样不会少,她对三哥什么样,对我就是什么样。”他目光平视着望向远方一片寂寂黄沙,眼神飘渺,“我跟三哥从小一起长大,三哥天资出众,是当年众皇子里最受父皇宠爱的一个,就连元妃娘娘,也是父皇最宠爱的一个妃子。” 苏青也在他身边坐下,默默听着。 ——三哥,豫琛王,苏其轩。+ “三哥聪慧,学什么都学的最快,又兼思维敏捷心明睿智,十岁时候的当堂策论,已经让当时的皇子少傅称赞不已。我一向贪玩儿,跟着夫子时总嫌课堂烦闷,不肯好好学,他便自己私下里耐心教我,从文法到武学,兵法到策论……但凡是他会的,他都事无巨细地教给我。他其实也还是个孩子,但是行事作风成熟练达,早已经有了上位贤者的风范。父皇对他寄予厚望,一直把他当储君一样地培养。我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一日日成长,渐渐长成了满朝文武乃至皇朝百姓心中都聪慧英智的豫琛王。那时候,他不过才十二岁。” “在锦仪宫呆的那几年,是我记事以来最快活的时光。元妃娘娘疼宠,又有三哥一路爱护,我真是活得无忧无虑,也从不考虑什么学业大计,反正天塌下来,还有三哥顶着,只要他和元妃娘娘在,只要我还在锦仪宫呆一日,我就什么都不用怕。”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所有这一切,摧毁不过一夕之间。” 苏其墨声音一顿。半晌,仰面躺倒在黄沙之上,慢慢闭眼。他很久都没有再说话,苏青坐在他身侧,也没有说话。 她知道他沉默的缘由。 那一场宫廷惊变,在当年席卷了整个聂阳当朝,就算是当年还是总角孩童的自己,也曾在身为皇商的父亲口里听过沉重叹息。 那个惊才绝艳的三皇子,深得皇帝宠爱信任,一度是满朝文武心里最适合的储君人选,可惜命运弄人,一场变故,葬送了他原本光耀灿烂的人生。 “这些年我经常做梦,梦到那一日血光漫天的场景。”不知沉默了多久,身侧,苏其墨终于再度缓缓开口,声音里却好像突然揉进了一把沙子,“元妃娘娘一条白绫,晃荡在锦仪宫正殿的大梁之上,三哥被御林军死死按在大殿门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活活缢死在面前。然后御林军冲进锦仪宫,宫殿闭门。宫内所有内侍近随,只要是隶属锦仪宫中人,都被乱刀砍死在殿内,没有一个人逃脱。” 他又停住了。 苏青侧过目光去看,就见他还是闭着眼,嘴角紧绷,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那一日,你也在?” “父皇下了死令,那一日,要所有皇子都前往观刑。”他闭着眼,仿佛那样惨厉的昨日往昔又一幕幕在眼前重演,满心满眼的血红,满身满心的剧痛,“其实只怕就连父皇自己那时候都以为,那一日只不过是去给元妃娘娘和三哥一个台阶下,毕竟三哥那么聪明,不会抓不住这样的机会。” “我记得……”苏青轻轻点头,疑问道,“事发的起因,是豫琛王生辰在即,元妃单独先请了皇上去锦仪宫,希望在大办寿宴之前,能同皇上商量细节?然后……” “然后,那整桌饭菜,都由元妃娘娘从前一日起自己亲手准备,从采摘到食材的选择,从烹饪到最后装点上桌。”苏其墨唇角扯出一个弧度,却毫无声息,“那一日我没完成功课,被夫子罚抄国论到很晚,三哥陪着我,我抄完之后,想赶紧回去凑个热闹,毕竟已经很久没吃到元妃娘娘亲手做的饭菜了,我们一路赶回锦仪宫,还没走到宫门口,就听见了宫里传出来的惊呼声。” “父皇中毒了。” “当时饭桌上,只有父皇和元妃二人。元妃娘娘手艺一向好,父皇又宠她,便兴致勃勃地尝菜。吃了没几口,就吐血倒在桌前,唯独元妃,毫无毒伤迹象。”苏其墨闭着眼睛,回想着这十多年来最不愿意回想的事情,只觉内心沉痛,荒芜一片,“理所当然地,罪名落在了元妃娘娘头上,说她下毒弑君,罪证确凿——每一样菜色里都下了微量的毒药,单独拿出来吃,任何人都不会中毒,但是几样菜色互相串在一起,又是天下无解的剧毒。而后来从元妃柜子密格里搜出来的药包,又更是证明了她的用心。” “找宫人来问,众口一词,皆证明元妃自月前就开始派心腹隐秘取材取药,就连元妃陪嫁过来的贴身侍女,最后也都认了罪,自供曾为元妃出宫取药。更奇怪的是,事发之后,元妃自己只默默拜倒,一句不曾辩解。” “幸好父皇只是尝菜,每样菜色都只尝了一筷,毒素未伤及根本。惊怒之下,要将元妃立斩于驾前,那个时候,三哥跪在父皇面前,恳求父皇稍施皇恩——” ——“父皇明鉴!母妃与父皇情深义重,又怎会处心积虑下此毒手?求父皇开恩,再给儿臣五天时间,五天之后,儿臣一定给出真相,给父皇一个交代,也请父皇给母妃和儿臣一个机会!” 满朝文武皆为此事震惊,十二岁的年幼皇子,跪在君前,为自己大罪加身的母亲求取最后一个力争清白的机会。皇帝毕竟宠爱他母子多年,也不肯相信枕边人有此居心,冷静下来以后,允了皇子请求,勒令封宫,五日后,若皇子能在众人前为母亲自证并找出真凶,则重罪立赦。 “那时候我在旁边跪听,听到父皇应允,立时松了一口气。”说到这里,苏其墨语气里一丝莫名笑意,“元妃娘娘不可能无故做出这等举动,三哥又天纵英才,那个时候我觉得,有了这个机会,五天之内,三哥一定能查出事情真相,还锦仪宫一个风平浪静。” 锦仪宫内外封锁,元妃禁足。十二岁的豫琛王独自在宫内外奔走调查,访遍了每一处和元妃事件有关的地点,查遍了每一个相关的人。第四日深夜,豫琛王回宫请旨,入锦仪宫。 豫琛王进锦仪宫,一夜未出。 第五日晨起,皇帝召集了所有皇子前往锦仪宫,等着三皇子给自己母亲昭雪罪名,从此照样如以往一般上下安康,其乐融融。 晨鼓响完,日光盈天。皇帝的车驾到达锦仪宫门前,报驾之声响了三遍,偌大的宫殿仍宫门紧闭。那一刻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心里,都有了不好的预感。当即召来御林军,想要破门而入。 军士破门前一刻,宫门终于从内而开。 聂阳当朝惊才绝艳最受宠爱的三皇子,未着皇子常服,未佩皇子腰饰,一身简素,面朝皇帝,跪于殿前。 他脸色苍白,眼神却平静。静静看着门外愕然众人,冲皇帝深深叩拜,抬头开口说话时,语气里听不出丝毫起伏,“生母元氏取材试药,毒害圣上,罪子彻查上下,证据确凿,无从辩驳。自知母亲罪孽深重,死罪难逃,然为人子者,岂可坐视母亲赴死而无动于衷?唯求父皇念夫妻情缘、父子一场,允儿臣一念——罪子苏其轩,愿代母亲一死。” 一语出,满殿皆惊。 皇帝听到最后一句,连退三步,满目震惊悲怒,盯着殿内跪求的皇子,“无从辩驳?” 他是何等地不信事实,又是何等地信任他,才将这件事全权交于他手,希望这个儿子能像以往一样,给出他最想要的答案。 然而那一刻,字字句句皆如刀兵。 苏其轩说完这句话,再度俯首三拜,“求父皇恩准。” 皇帝惊怒之下,终于想起来看向殿内,质问,“元妃呢?!让她出来见朕!” 苏其轩伏地沉默。身后,同样一身简素的元妃从殿内缓缓踏来,行至殿门,却不踏出一步,也不曾跪倒见礼,就那么站着,与门外咫尺之隔的皇帝对视,“圣上明睿,应知此事,豫琛王无从担责。” “母妃!”苏其轩霍然抬头,接着冲皇帝再拜,“求父皇恩准!” “无从辩驳……愿代母死?”皇帝胸膛起伏,气到极处,几步上前,行至殿内,一脚踢向爱子,“好一个母慈子孝!朕给了你机会,你最后就查出个这样的结果来?你每日与母亲同殿行进,会不知道她如此行事?分明是狼子野心!” 一脚将他踢倒在殿前,回身挥袖,厉声下令,“来人,赐元妃白绫!凡锦仪宫中人等,闭宫行刑,一个不留!”又一指脚边的爱子,“把他给朕押在殿外!” 留他一命,却被迫殿外观刑……到底是心慈还是残忍,没有人敢揣测。 十几岁的孩子,再老成持重,面对生母临死,到底还是崩溃了。元妃从头到尾毫无犹豫,从容接过白绫,在众目睽睽下自缢于梁上。苏其轩几次想要上前,被御林军死死按在地上,隔着一道殿门,看着母亲赴死,目呲欲裂。他想叫,想哭嚎,想求父皇开恩,想求母亲不要就死。可是他咬紧牙关,嘴唇都咬出血来,手紧紧抠着门槛,沉默着想要再往前爬一步、爬一步,却无法如愿。孩子的手指紧紧抠入门槛,指尖鲜血淋漓。 随后宫门在他面前紧闭,母亲缢于梁前飘荡的身影在缓缓闭合的门后一寸寸消失。门后面,是面对屠刀痛哭哀嚎的锦仪宫人。 他被牢牢控制在宫门外,一直到屠戮结束。殿门未开,殿内鲜血从门槛里浸出,濡湿了他扣住门槛的手——要多少鲜血,才能浸透厚厚的门槛,将晕黄木质,浸成了鲜红淋漓。 满宫内侍死绝,殿门从里开。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殿外观刑众人都忍不住纷纷捂鼻后退,唯有苏其轩在门开那一刻,就开始往里面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时候,我想拦住他。”长夜漫漫,苏其墨仰面躺在沙堆里,闭着眼,语气沉沉,“我越过了御林军拦截,扑到三哥身边,想拦住他不让他再往殿里去——太可怕了……满殿横陈的尸体,鲜血甚至浸透了行刑军士的鞋底,那些军士走出来的时候,一脚一个血印,那些血脚印,至今仍在锦仪宫门前。” “可是他根本就不看我,我去拦他的时候,他把我推开,然后就跪行到殿中元妃娘娘尸身边,将母亲从梁上解下,跪在满殿鲜血中,再也不动。” “三日内,宫人尸体被陆续清走,却没有人敢来动元妃尸身——三哥拿了腰刀,但凡想要动的人,都被他一刀逼走。父皇留他一命的意愿在当日就表现得明显,所以没有人敢跟他真的动手抢尸体,只能由着他,守在尸身旁边,在血泊里跪了三日。” “三日后,到底把父皇惊动,又去了锦仪宫。父皇到的那一刻,三哥几日来第一次抬头,看着父皇,他说——” ——“父皇,母妃生前有话,想要儿臣转达。若您还想听,请入殿来。” “那话是什么,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半柱香以后父皇从殿内出来,暴怒下令赐豫琛王鸠酒一杯,他母子二人死后将从皇室宗籍除名,永绝皇室血脉,以惩其罪。” “我亲眼看着三哥喝下了那杯酒,亲眼看着他和元妃被一捆白布裹身,抬出了宫外。我向父皇哭求,求他网开一面,给他们一个死后容身之所,父皇把我一脚踹开,又命人将我牢牢拦住。” “十六年了。” 苏其墨缓缓睁眼,眼角一线亮光无声划过,“这世上对我有大恩的两个人,十六年来埋骨何处,我不知道;当年事由何而起,又因何行至绝路,我不知道;我甚至连死,都不敢跟他们一起死。” “苟活至今,若不心存一念,何以为继?” 苏青看着他,沉默良久,问,“王爷那一念,是什么?” “不信。”他盯着墨色一般的夜空,道,“我不信元妃会弑君,不信三哥查不出来,不信最后三哥跟父皇说的话,是让父皇决定杀了他的话——这些,我统统都不信。” “所以王爷这么多年四处征战,却远离朝堂中心,其实是为了避忌锋芒,好查这件当年连豫琛王都认罪了的案子吗?” “我昏迷时做的梦,梦到我还在跟三哥学兵法的时候。”然而他答非所问,“我学不进去,三哥笑骂我,说家国大事,早一日放进心里,早一日成为国之脊梁……那是我的兄长,从小慧智聪颖天纵奇才,不可能到头来作茧自缚。” 第30章 互诉 长夜漫漫,而这一场追溯再漫长再沉痛,也终究有说完的时候。夜空漆黑,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苏其墨睁眼,望着头顶一片漆黑的夜空,眼睛里烁亮一片。 他躺着,苏青坐着,而在他们身后一丈远的军帐外,有人喝光了壶里最后一滴酒,靠着身后的帐杆,同样抬起了头。 头顶这一片如墨苍穹,像一张无形无质的巨网,网住所有人的欢欣悲苦,从古到今,无垠而沉默,又见证了多少人的生死离别、颠沛流离。而此刻他眼中能看到的,除了这一片无边的黑暗,再无他物。 他俯身,将手里的空酒壶放到了军帐旁的沙堆里,转身离去。 而身后,苏青听着这一夜往事,也觉心底沉重,同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到底是借醉还是清醒,她没有问,但她知道这十数年的执念,已经成了面前这个年轻皇子的羁绊。 逝者永逝,无可追回。可若一生都深陷执念,又会背负怎样沉重的人生? 那一刻苏青也微微闭起了眼睛,轻轻叹了口气,“王爷,你若相信在天有灵,就该知道故人仍愿你自在快活,永无负累。” “他们不是我的负累。”苏其墨喃喃摇头,“他们是我的兄长,和我的娘亲。” 苏青沉默一霎,没有再劝。 睁眼看去,半宿长谈,天光已近。她坐直伸了个懒腰,起身,又俯身转手,去拉躺倒在黄沙里的苏其墨,“天快亮了,王爷,酒该醒了。” 苏其墨撑起半个身子,看着她伸到面前来的手。半晌,若有若无地一笑,伸手,“是……酒该醒了。” 他借她一拉之力站起身,站直后却未放开。苏青一愣,挣了一下,他牢牢握住,依旧不放。苏青眉梢一扬,看他,“王爷。” “既然已经听了我的故事,不准备礼尚往来一下吗?”他同样一扬眉,神色间已不见先前迷茫伤感,“我也不傻,姑娘先前说会去白瞿城,不过随口一说吧?我是诚心想和你交朋友,姑娘又何必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不是我逼着王爷说故事的。”苏青笑了,手指在他手掌间一挣又一松,苏其墨猛地一皱眉,撤手——摊手一看,掌心一点红痕,他再愕然看向面前的女子,苏青已经退开一步,歪头看着他,笑答,“王爷想听我的故事?那就等若真的有缘下次见面,王爷再请我喝酒的时候,我再考虑要不要说给王爷听。” “还有,”她站定在他一步之遥,看似笑得人畜无害,话语里却几分得意,“王爷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应该知道,想近我身却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黎明天光里,年轻女子一身青衣劲装,笑容灿烂,目光得意。苏其墨握着被她刺了一下的手,静静盯着她半晌,忽然朗声一笑,“好!那你可就要记得今日之诺了,因为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苏青也不再反驳,淡笑点头,转身往军帐方向走,苏其墨也不再多话,跟着她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姑娘觉得谁倒了?” 苏青唇角笑意不减,走得很快,近到帐前时,目光一扫间却扫到旁侧沙堆里一个空酒壶,眉头微敛,而几步间苏其墨追上来,没留意到她目光的那一顿,直接伸手去掀开了营帐的门帘—— 果然,案上横七竖八堆满了空酒壶,酒浆淌了满桌。高寒醉倒在一堆狼藉之间,睡得不省人事。 二人迅速在帐内环视一圈,没发现慕容轩的身影,苏其墨“啧”了一声,“跑了?” “喝倒了枭影,自然就走了。”苏青却一点都不惊讶,似乎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无奈道,“只怕还要跟王爷借两个人跑一趟——”一指高寒,“我可背不动这个醉鬼。” “好说。”苏其墨爽快应了,探头出去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道,“天色还早,莫不如让枭影在这睡会儿,等天大亮了,我再派人送他回去。” 苏青想了想,点头,“好。”又道,“我还要先回月枫记整理简报,就先走一步,这个家伙就拜托王爷了。” 苏其墨愣了一下,虽没料到她这样就要走,终究却只一点头,“我送你出军营?” “不用了。”苏青摆手,说话间就启足往外走,“王爷还是暂且不要让军士们看到你这副宿醉刚醒的样子吧,我自己能出去。” 苏其墨停住了步子,眼里一丝苦笑,却也没再跟出去。 苏青出了军帐,顺手把那个沙堆边的空酒瓶捡起来,四下里望了一眼,神色间却笑意渐消。一路拐出了营地,快速地往月枫记赶去。 此时的月枫记里,满庄人都睡得正香。苏青没有惊动人,自己静悄悄地进了庄,又直接往房间摸过去。 刚拐过回廊,就看见自己房里,盈盈灯火从窗内透出,亮堂一片。 她神色间却没有因为房间被闯入的惊讶与怒气,却反而在房门口顿住了脚步,似乎是犹豫了一霎,才抬手推门。 果然。 她站在门口,看着那个不知何时回了月枫记,又不知何时到了她房中,此时正施施然坐在她桌前,摆弄整理着手边厚厚一叠情报的人。 他倒还穿着作为“慕容轩”时惯穿的月白长衫,面具却已经揭去,正一封封翻阅着这段日子总部过来的简报,也早就听到她回来了,并不惊讶,语气如常,“宋迟还没回总部,事情不太对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是不太对劲。”她转身把门关好,走过去俯身看他手里正在翻的这一封,道,“按他的速度,应该早就回朱越了,这次耽搁这么久,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手指轻敲着桌案,思忖了一刻,取了笔墨,提笔写信。她站在桌边,凑过来看,看了几眼,蹙眉,“你怎么能确定他现在还在白瞿?”话音未落,窗外忽然有信鸽咕咕之声,她迅速开窗把鸽子放进来,取了鸽腿上的信笺,拆开来略略看了一眼,蹙眉,将信纸往他面前一摊,“你早就知道了?” 他接过她手中信纸,扫了一眼,道,“我两日前去了信给琴铃阁,本来应该昨日就有回音,却多隔了一日,可见莫轻琴被什么事绊住,不知该不该讲……不过到底还是讲了。” 夜夙少主看着手里信笺上寥寥几行字,眉间微锁,直接提笔在这张纸上写回信,一边道,“看来我得去趟白瞿了。” “你亲自去?”苏青正把他先前写了一半的那张纸拿过来,在烛火上细细烧了,听到他这一句,蹙眉,“把他叫回来而已,我去吧,你离开太久,总部没人坐镇。” “让高寒先回去。”徐穆笔下不停,也不抬头,“事关宋迟,不能太大意。这事有点棘手,你不了解事情缘由,去了也于事无补。” 难得见他这般沉思神色,苏青托腮看着他写回信,问,“这个药王谷宋青芷,是什么人?宋迟怎么会被她绊住?” 说话间徐穆信已写完,搁笔封笺,将信鸽放飞了,这才回了一句,“一个本应该永远消失的人。” “……”苏青怔了一下,却也知道他不愿意多说,便只问,“那我呢?” “随你。”他转过目光来看她,“最近没什么大案要你出手,是先回总部,还是跟我一起去白瞿,你自己选。” 她托腮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却不说话。看得久了,徐穆一挑眉,“有话就说。” “灌醉高寒倒灌得很快。”她盯着他,故意把语气也放得慢慢的,“我跟苏其墨说话,偷听了多久?明明是偷听,还敢正大光明地把喝完的酒壶放在军帐外?” “知道你会看见。”他却反问了一句,“聊得倒是很投缘?” “投缘倒不至于,不过他心里憋闷,借了这次酒意,拿我当了一次树洞而已。”苏青一耸肩,微微一偏头,不依不饶,“倒是你很反常啊,对他,好像格外地上心?” 徐穆抬手闭着眼揉了揉眉心,半晌,却道,“高寒那家伙酒量倒是有长进,虽然把他灌倒了,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苏青一撇嘴,瞪了他一眼,却返身去泡茶。热气腾腾,茶香袅袅,冲淡了他眉心一丝隐痛,他甫一睁眼,一杯热茶就摆到了面前,“趁热喝,凉了我再重泡。” 徐穆唇角一丝笑,默默端起了茶。苏青在他面前坐下,细细看了他几眼,又把他从到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一声叹,“你这张脸,配这一身白衣,我还真是看不习惯。” “那就尽快习惯。”徐穆喝着茶,挑眉笑了一下,“因为你还得再看一段时间。” 她眉头一皱,“去白瞿,还要用慕容轩的身份?” “嗯。”他点头,“方便。” “哪里方便了?”她眉头紧蹙,“正值两国战时,你以一个中容人的身份,贸然进聂阳国都,没有被立刻逮捕下狱就不错,怎么可能方便?” “那如果是以中容官方来使的身份,来聂阳国都觐见国主,商量两国和谈的事呢?”他神色未见变化,“慕容氏是中容第一皇商,原本就半商半仕,这样,不就方便了?” “你不是不掺和朝廷的事吗?” “我只是借个身份而已。”喝完了手里的茶,他又给她拿了个茶盏倒了一杯茶,再给自己续了一杯,“至于真正属于慕容家要做的那些事,自然要让真正的慕容家家主去做。” 苏青不说话了,半晌,狐疑问,“你跟那个……那个慕容轩,有这么好的交情?” “今夜听故事还没听够吗?”徐穆笑了一笑,“慕容家的事也很复杂,你不嫌听着累?等到了时候,我再慢慢说给你听。你只要记得不要露馅,就够了。” 她摩挲着手里茶盏,感受着茶水温热,盯着他。 时间在沉默中流走,她牢牢盯住他脸上每一寸神色变化。他也不恼,自顾自地伸手去倒茶。 “啪”的一声,她按住了他拿着茶壶的手,“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身份比夜夙之主行事更方便。你绕了这么多弯路,是为了躲谁?” 第31章 杀手 他没看她,拂去了她的手,继续倒茶,继续喝茶。 苏青怔住。 二人之间气氛一时陷入了僵持一般的静谧。 很久很久,苏青眉头微微舒展开,叹了口气,“其实你根本不用去,我也能把宋迟带回来……你,是有事要去白瞿城吧?” 他蓦然抬眼看她。 “那我就不跟着你了。”她同样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你去办你的事,我去找宋迟。你若想见我们,或者有事要传达,就用徐穆的身份来。”她顿了一顿,缓缓道,“对着一个心怀秘密的慕容轩,我觉得很累。” 他目光变幻,良久,却只点头,“好。” “……”他这种态度让她心里憋闷,却也知道再问不出来什么,只好气鼓鼓地低头喝茶。喝到一半,把茶盏“啪”地往桌上一搁,没好气,“苏其墨说的那个故事,你也都听到了吧?” 他喝茶的动作一顿,看着她把茶杯拍在案上,不动声色,“嗯。” “好像很下酒?” “苏青。”他忽然微微笑了一下,抬眼来看她,“这么拐弯抹角,可不像你的风格。” “我不拐弯抹角,你会回答我吗?就算回答了,也是在转移话题。”她也扯着嘴角一笑,笑意却未到眼底,“徐穆,你太反常了……”话未说完,却猛然间皱眉,捂着心口闷哼了一声—— “怎么?”徐穆敏锐察觉,一手去扶她,她却好像痛得厉害,手里一抖,摆在手边的茶盏“啪”地摔碎在地。苏青的脸色在瞬间苍白下去,反手捂住心口,霍然抬头,“炎炽……” 她挣扎着说出的半句话,徐穆却懂了,瞬间起身,就要往房间外走。然而她一把拉住他,“我也去……” “能走?”他不多话,知道情况紧急,回手来扶她。苏青借他一拉之力起身,不过一句话的时间,脸色更苍白几分,只觉心口绞痛越发严重,知道自己施在炎炽身上的天罗傀儡毒,出问题了—— 天罗傀儡是她自己独创的药物,傀儡术是秘术,配方里加了她自己的血作为药引,才能控制中毒者的神志。相应的,一旦受术者有异常,最先受到反噬的也一定是她。傀儡术并不伤人性命,那一日炎炽被她操控,一击重创了祁若康,而后又被带回了月枫记,此刻应该正关押在地牢里。 出了什么问题? 还未走到关押炎炽的那间,苏青已经脸色雪白,额角见汗,隔着一条阴暗走廊,就听到尽头牢房里传来的模糊嘶吼,似极痛,又似癫狂。她眼神剧变,几步抢过去,就看到炎炽在地上翻滚挣扎,朦胧中听到门外动静,抬头看过来,双目赤红,却在瞬间就认出来是她,一把扑过来,伸手就要来抓她,“魅影!你……” 手只探出牢房木栏,尚未抓到苏青衣角,就被人半途一脚踢开。苏青被身后人往旁侧一拉,靠在墙上调息,看着炎炽被他一脚踢回牢内,然后一眼望到门外站着的人,哪怕痛到了极致,在那一瞬间也是全身一震,下意识地往后面一缩,靠坐着缩到墙角,“……少……” 徐穆眼神冷冷,看着囚牢里的人,也不犹豫,伸手就去扯断了锁门的铁链——炎炽看着他手法,不可置信,“你是……” 他当然不管他此时反应过来的神情,一步踏进来,一手扣住炎炽肩头,一手就去探他腕脉,一探之下,蹙眉回首,“蛊毒。” 苏青勉强靠着墙强撑住,此刻听他这么一说,也瞬间恍悟,断续开口,“……看他的……前胸……” 炎炽此刻武功尽失,又一再中毒,早已是强弩之末,被徐穆牢牢制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就被一把扯开了前襟——果然,经由璇玑穴直到心脏处,一团黑气已经聚集,很显然是毒素已经深入心肺。 “……祁若康……”苏青喘息着开口,眼里也满是防不胜防的错愕。 ——那一日炎炽被她操控,一击得手,也被关键时反应过来的祁若康一掌推开,看来那个时候,就算是已经被重创,祁若康也还是留了后手,已经在那一掌间,把蛊毒种到了炎炽身上。 本来炎炽中了蛊毒早该殒命,但因为身上已经有了她先前埋下的天罗傀儡之毒,反而被一时克制住了药性,一直到此刻才发作……祁若康思虑不可谓不周全,对药物把握也是极其娴熟,知道她的傀儡毒一旦与其他毒素相冲,必定会引起反噬,从而反过来重创施毒者。即使是临死前最后一招,也成功反击了她。 如今毒素深入炎炽心脉,已经完全引起了他体内傀儡毒的反冲,所以此刻他受蛊毒发作之痛,也抵不过苏青被自身秘术之毒反噬之苦。不过这半刻,苏青已经连站都站不住,只觉心脏宛如被刀搅,痛得渐渐弯下腰去,一只手扶着墙壁,指节都已经发白。 徐穆何等了解她,知道寻常痛楚早不能让她如此,此刻一定是痛到了极处,眼里神色一变,扣着炎炽手腕的手一个翻转,袖间一柄匕首滑出,手法如风,几个起落,已经在瞬间割开了炎炽的双手手腕、胸口、大腿内侧的动脉。 苏青看他猝然动手,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似乎心有不忍,“你……” 徐穆自然知道一招杀了是没用的,两种毒都已经深入血脉,那就只能将中毒者体内活血放干,血脉中的毒素无所依附,自然就曝露在空气里,也能缓解施毒者所遭受的反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下手毫不犹豫,炎炽几声惨叫,浑身就已经多了几道长长血口,在他手底下挣扎,喃喃求饶,“少主……少主饶命……” 徐穆做完了这一切,手下一松,炎炽死鱼般靠墙瘫倒,浑身鲜血淋漓,已经连呻吟都发不出来,他用尽力气挣扎着抬头去看牢房门外靠墙而站的苏青,喃喃,“魅影……念在……念在……给我一个痛快……” 垂死的人蛊毒发作下浑身抽搐,满身的伤口血迹斑斑,但是却依然无法解脱。他望向她那一眼,眼里神色颓绝,却早已不为求生,只求速死。 苏青只觉心口剧痛一分胜似一分,脚下再往牢房挪了一步,还来不及说话动作,徐穆已经再次俯下身去。 他手中匕首往炎炽咽喉上一搭,微微眯起了眼,“你知道我能让你说不了话,也依然死不了。” 龙鳞匕首的寒气就在喉间,而眼上方的人神色清冷,话语森寒。 徐穆是怎样的人,作为组织里曾经近距离接触过的二等杀手,炎炽比谁都清楚。且不说自己已是叛逃之罪,何况此时已经事关魅影……他最后的神志在告诉自己,再挣扎,除了咽喉再多一道放血的血口,毫无益处。 炎炽再度浑身一抖,即使垂死之下神志不清,眼里神色也既惊且怖,连最后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苏青顿住了迈出去的那半步,脱力一般靠上墙,缓缓瘫坐下去。 “能走?”徐穆收刀起身,出了牢门,过来扶她,一拉之下,她居然没动。他侧身俯首,低唤,“苏青?” 她反握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再拉,眼神却一直牢牢落在对面瘫软等死的炎炽身上,声音因忍痛而嘶哑,“让我看着。” 他眉目一动,沉默。 ——“出了这个地牢,往日恩一笔勾销,再见到你,你就活不成了。” 那是上次相见时,她给的最后警告。而此刻,看着昔日同伴在血泊中抽搐挣扎,苏青眼里神色摇晃,脸色雪一样的白。 一语成谶……到底还是她杀了他。 如果到头来结果还是如此,那她之前因为以往恩情而产生的犹豫不忍,又有何意义? 她握住徐穆手臂的手用力到颤抖,对面牢房中,炎炽身下已经积了一层血泊,整个人生机已尽,奄奄一息。 这是世上最痛苦的死法,眼睁睁感觉到自己浑身血液流尽,除了感知一寸寸冰冷的身体和一分分湮灭的神志,别无他法。 地牢里,血腥气如同凝滞的冰层,迅速蔓延开来。徐穆保持着俯身去拉她的姿势,低眼看着她一动不动盯着炎炽临死的神情,也没有动。 记忆里有清晰碎片一闪而过,仿佛看见威仪宫殿前,看着至亲自尽、听着宫人惨叫死绝,死死扒着门槛的绝望少年。这一刻眼下方女孩子的破碎神色历历在目,像镜像,又像重影。 沉默如同深渊,静谧的气氛里,炎炽血液流尽,已然只剩下最后半口气。徐穆微一闭眼,头也不回,右手往身后一扬—— 匕首如同闪电,笔直钉入靠坐在墙边已近咽气的炎炽心脏。苏青眼神一抖,就看到炎炽头一歪,瞬间便没了声息。 她霍然抬头,去看面前的人。 他再度用力,将她一把搀起,搀住她的手在她腕脉上轻轻一握,感觉到手底下脉搏逐渐平稳,这才转过目光来看她,语气凝如山岳,“是我杀的,与你无关。” 苏青借力一般攀着他的手臂,他这句话一入耳,好像心里一根紧绷的弦“啪”地断了。她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忽而一倒。 第32章 暂别 青罗城官府最近既喜且忧。 喜的是刚进七月,由西境前线转道而来的敬怀王殿下雷厉风行,到城中不过半月,就将原本流窜于边境城中作乱放肆的那伙流寇一网打尽,这位殿下做事手段狠绝,据说亲手斩下了主犯人头,准备带回帝都白瞿复命。大害一除,原本人心惶惶的青罗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生气,也让青罗官府大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一波方平,一波又起。七月初,城中粮商大户王家突然报了失踪案,失踪的是王老爷的如花小妾,据说出门几日未归,全府上下遍寻无果,这才心急火燎地报了官。 王家是商贾大户,对整个青罗城的粮食产业都小有影响,这边一报官,官府自然就立了案。派出去打探寻人的人一批又一批,到七月七日,终于被一队官兵在城郊乱葬岗里有了发现。 乱葬岗一向阴森腐坏,这队官兵原本不抱希望,只是带着例行公事巡查的意思去转了一圈。不转则已,一转就不得了——那乱葬岗里埋得都是无亲无戚无人认领,或而饿死或而暴毙的各种流浪汉,甚或是犯了死罪的重囚。埋得自然是草草敷衍,每个坟包都杂草丛生,不堪入目。然而这队官兵过去检查的时候,却发现有一处浅浅的坟包四周居然寸草不生,连离得远一点的草芽,都芽尖枯黄。 官兵又惊又疑,当即决定掘坟细查。坟包一起,掘出来一具女尸,全身肌肤寸寸发黑,口鼻尽是乌紫血迹,一看就是中了剧毒而死,以致于连四周杂草都无法存活。 把女尸运到衙门,再唤来最近报失踪的王府人一看,果然就是久已不见的王家小妾。 消息一经传出,很快又是满城风雨。 王老爷自是不肯善罢甘休,一连几封状书,势必要衙门把凶手绳之以法。青罗虽是边陲小城,但民风淳朴,一向甚是平安。这一下流寇方除,又出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人命案,原本安定的人心再度惶惶不安起来。衙门里成天四处明察暗访,却全无所获。 不过有人愁得唉声叹气,也有人因为此事如获新生。 “噔噔噔”走廊上一串疾奔而来的脚步声,苏青正在收拾行李,听到脚步声时眼里有些微笑意,下一刻房门就被人叩响。 她手里动作没停,“知道是你,进来吧小鬼。” 敲门的果然是秦漠。 自从那一次将他从祁若康那里带回来以后,秦漠就一直在月枫记养伤。养了这些天,好的差不多了,甫一出门就听到街头巷尾的传言,这才知道原来仇人真的已经伏诛。他手上还缠着纱布,此刻一进门,什么话也不说,冲着苏青就是一跪。 苏青眼角余光瞥到,吓了一大跳,慌忙返身来扶他,“你干嘛?” “谢恩。”他话说的简短,语气却坚定,“你真的做到了。” “我早就说过了,就算没有你的事,她也是活不了的。”苏青无奈一叹气,“你不用谢我——赶紧起来,我现在可没力气拉你。” 少年抬头,发现这几日不见,她气色并不是很好,脸色几分苍白,眼圈下也有浅浅乌青。他微一蹙眉,站起身,问了一句,“你受伤了?” 苏青颇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摇头,“没,有些累而已。” 他没再问,目光又落到她收拾了一半的行李上,“你要走了?” “嗯。”苏青点头随意答,“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当然得走了。” 他神色一变,又是沉默良久,再问,“你要去哪儿?” 苏青又看了他一眼,笑了,“我记得你之前没这么多话,怎么转性了?” “我……”他犹豫了半晌,话才起了个头,却忽然听到楼下传来的嘈杂打闹声,隐约夹杂着某个熟悉的大嗓门——“给我把那个臭小子找出来!” 少年脸色忽然一变。原本温和的神色瞬间凌厉起来,手指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谁?”苏青当然已经觉察到了他的异常,开门探出身去往楼下看了一眼,就看到某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一楼厅堂,“何老儿!你给我滚出来!我那个没良心的狗崽子呢?你藏哪儿去了!” 苏青眉头一皱,回头,“是你……” “我父亲。”少年声音低低的,低着头没看她,走出房间去,在二楼走廊上扬声,“我在这儿。” 来的正是王家老爷。 他这个儿子,原本早就随原配一起逐出了家门,而那原配死后,他更是没有顾问过。不过这次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首先想到了他。 “臭小子!你姨娘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那个女人?”少年眼里冷笑明显,语气也轻慢,“她不是我姨娘,我也不是你王家人,我姓秦。” “你!”王老爷被他堵地哑口无言,站在一楼大厅怒骂,“你个六亲不认的东西!不管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你都得给我回去给你姨娘守灵!” 秦漠“嗤”地笑出声来,语气却更冷,“守灵?”他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定定看着楼下的人,一字一句,“如果可以,我会亲手将她挫骨扬灰。” 王老爷气得浑身颤抖,一挥手,“给我把他逮回去!” 说着便有家丁几步上楼来,秦漠眉梢一挑,眼里并不见畏惧神色,看着那几个人飞速窜上楼来,正准备反击,忽然感觉到身后有劲风“唰”得一声擦着耳朵掠了过去。 这种感觉是…… 不过瞬间,原本即将就要窜上二楼来的几个家丁纷纷几声哀嚎,“嗵嗵嗵”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定睛一看,每人腿上都插了一根筷子,全都抱着腿在地上翻滚痛呼。这一下猝不及防,下手又极其凌厉迅速,惊得楼下堂中的王老爷惊惧抬头,“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少年身侧,苏青把手里筷筒往栏杆上一搁,靠着二楼栏杆,“你们滚出去才最重要。” 在她出手那一刻,二楼走廊另一边的尽头,高寒一伸手拦住了原本正要出面的何老板,扬眉笑,“怎么,你还怕她护不了你这个义子?” 何老板笑道,“这孩子的事,哪里敢劳烦魅影姑娘出手。” “她管比你管好。”高寒道,“你月枫记实力必须隐藏,否则树大招风。” 何老板心领神会,当下便不再动了。 这边,苏青如此狠厉又准确的出手震慑住了众人。王老爷看着面前衣着平平的女子,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语气已经弱了一分,却仍在嘴硬,“我来找我儿子,关你什么事!识相的就赶紧让路!” “那就巧了。”苏青闻言哼笑了一声,又抽出了一根竹筷,在王老爷面前一晃,“我一直不怎么识相。”又语气一顿,手里竹筷直指他心口,“再不走,就不是废一条腿那么简单了。” 她眉目带笑,眼神却凌厉,“现在想起你有个儿子了?可惜他不想认你这个父亲。王老爷还是请回吧。” “妖女!”王老爷气急了反倒生了几分胆气,也不管先前她出手怎样厉害,一声令下,家丁府卫们又聚集上来,“拿下她!” 苏青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又打量了身周那些府卫一眼,“十二个人。” “什、什么?” “加你一起,一共十二个人。”苏青微微一笑,晃了晃手边的筷筒,“我数到三还不走,就一个也别想走了。” ——“一。” 第一声数出来,有府卫拎着大刀冲上来,她脚步一动,连身子都未起,刀锋便擦着肩头掠过去。那个府卫还想再来,苏青一把扣住他持刀脉门,反手就是一扭,微一用力便将人整个抡在了二楼栏杆上,对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一根竹筷已经在瞬间落下来,穿透了他握刀那只手的手腕,将他一只手硬生生钉在了木栏上——那个府卫连连发出惨叫,鲜血沿着栏杆流下去,一滴滴打湿了地面。 ——“嘶……”高寒缩在角落眯了眯眼睛,啧啧叹,“疼啊。” “二。” 一招解决了不怕死的,苏青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去看面前众人,“还来吗?”她手里还握着一支竹筷,状似无意地将筷子在木栏上轻轻敲着,一声一声,却让王府的人心惊胆颤。 ——“三……” 最后一个数话音还未落,王老爷揩了一把额角冒出的冷汗,“撤!” 看着先前气势汹汹的人逃得飞快,苏青眼里掠过一丝鄙夷之意,将插在府卫手上的竹筷拔了,一脚将人踢向楼去,“滚吧。” 秦漠一直一声不吭地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出手凌厉迅捷,不过寥寥数招,就震慑住了这一帮人,眼神里惊疑赞叹各种情绪交织变幻,一时间愣愣失语。 苏青把手里筷筒收了,偏头去冲走廊里那两人一笑,“不好意思何老板,弄脏你地板了。” 那两人走过来,何老板冲苏青弯腰一揖,“多谢姑娘。” 高寒在一旁觑着秦漠失神脸色,抬手一拍他肩头,“怎么了小鬼,吓到了?” 秦漠回过神来,没理他的揶揄,转头去冲着苏青,“谢谢。” 苏青摆手,“我手痒而已。”又去跟高寒道,“收拾好了,走吧?” 他二人行程既定,也不多逗留,当下便拿着行李出门去。秦漠默默跟着何老板将他二人送出门,眼神一直落定在苏青身上。 一直到他二人纵马而去,十五岁的少年人还立在原地,看着那一骑绝尘而去,眼神凝定不动,却翻涌似深渊。 “漠儿。”身侧,义父的手重重拍在他肩头,“你还小,有些事,不要太早去碰。他们的生活,你永远想象不到,也承担不了。” 第33章 山间辛夷 又是一天好日光。 宋迟整理完了最近的情报,起身去开窗。夏日里热气扑面而来,窗外阳光正盛,耀人眼眸。正是清晨,白瞿城里商人小贩已经都陆陆续续地上了街,他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面具后眼神沉定。忽然间,一抹跳脱身影从人群中穿行而来,还未近到琴铃阁门前,就抬头往他房间这边看——显然没料到他今日居然也正好立在窗前,这一望间便正好撞上他也望下来的目光,女子蓦然顿住了步伐,站在原地蹦了一蹦,冲他挥手,展颜笑开。 宋迟眼里渐渐漾起了同样的笑意,唇角一丝温柔弧度,还没来得及开口招呼,她已经迫不及待地疾步往这边跑,不过几步,就拐进了琴铃阁。再过一刹,就听到了“噔噔噔”上楼的欢快脚步声。 他便也回身几步走到门口,去给她开门。 房门一开,女子已经站到了门口,冲着他歪头嘻嘻笑,“今天好像心情不错?” 他将她引进房里来坐,见她酷热天气下一路疾跑,这时还微微有些喘,又给她倒了杯茶,这才回答,“你心情好像也很不错。” 宋青芷捧着茶杯“咕咚咕咚”喝了,见他眼神里温和笑意,知道他是真的心情好,便凑过来问,“你今天不忙吧?” 宋迟无奈一笑,继续给她倒茶,“找我什么事?” 她往他案上瞟了一眼,看见他刚刚搁笔整理好的简报,问,“陪我去城郊山上采药好不好?” 清晨,山间空气清新一片。宋迟默默跟在宋青芷身后,离得不远也不近,看着女子在前面步伐轻快,笑意盈盈,面具后眼神也是一片温柔。 宋青芷回身招呼他,“你怎么走得那么慢?” “一路这么赶,你不累吗?”他却反问她,“歇会儿吧?” “不能歇!”宋青芷摇头,几步跑回来拉他,“那还魂草一定得在太阳出来以前摘,那东西又喜欢长在峭壁上,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她跑回来也没有多想,一把抓住他衣袖就往前面拖。宋迟无奈,笑问,“你摘还魂草干什么?” “给你治伤啊!”她答得理所当然,一面拉着他往山上走一面道,“不然我为什么要大清早拉你来爬山?” 他难得愣了一愣,停住了步子。 她一拉之间发现拉不动了,回头来,就见他眼神定定,不由蹙眉笑道,“愣着干什么?你那内伤拖太久了,再不用点猛药会留下后患的,你自己也是大夫,不知道吗?快快快,快走——” 宋迟没再说什么,默默跟着她继续往山上走。一路无话,行至山顶,宋青芷深呼吸了几口,叹,“山上空气就是好,”又四下里一望,往山崖绝壁边走了几步,“诶,果然有!你快来看!” 宋迟跟过去,探头一看,果然见山崖侧边高高低低的乱石上,石头棱角锐如刀尖,而那些石缝中间,正是他们要找的药草。 宋青芷见药材就在眼前,心里高兴,将背上的药囊往身前一搭,作势就要往那山壁爬,才动一步,就被宋迟一把拉住,“不要命了?” “怕什么?”她笑得眉眼弯弯,一边就要挣开他的手,“我在药王谷山中采药的时候,山壁可比这陡峭得多,没事的,不——” 她最后一句“不用担心”还没说出口,宋迟已经伸手来将她搭在胸前的药囊取下来往自己肩上一搭,“我去。” “你不能动……”她一句“不能动真气”依然没有说出口,眼前白衣一闪,他人已不在面前。宋青芷猛然转眼去看,就见陡峭崖壁上,一袭白衣身形如风,落在山崖上几个起落,就已经到了那长着几株还魂草的石缝前。山崖乱石横生,扎出来的棱角尖锐,他却如履平地,脚步变幻,手下也很快,短短几步几个动作,已经将几株药草悉数采下,再直起身来的时候身形一转,脚下一步也不停,踏着崖壁山石,又迅疾熟练地掠了上来—— 像是跟这山风融为一体,起落间没有丝毫滞阻,轻盈飘逸,如风如影。宋青芷看呆了,一直到他已经重新稳稳落在了她面前,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宋迟见她怔楞神色,唇角一丝浅淡笑意,将手中药草往药囊里放好,往她面前一递,“下山吗?” “……”宋青芷愣愣回过神来,望着他,眼里神色惊叹赞赏交加,叹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叫‘鬼影’了。” 宋迟笑了,拍拍她肩头,“走吧。” 宋青芷却兴奋了,一路跟着他叽叽喳喳,“你轻功这么好,能不能教教我?这样下次我去采药的时候,就不用那么费力爬上爬下的了!” 他转过目光来看她一眼,好笑又无奈,“药王谷堂堂医药世家,什么时候要劳你这个大小姐亲自去采药了?” “我也要练习的嘛!”宋青芷没好气,忽然间一抬头,回身拦在他面前,“不对……你怎么知道药王谷的规矩?” 他眼底亮光不可捉摸地一闪,语气却不变,“就算在夜夙,我这个大夫也不用亲自去采药的,更何况你是药王谷的嫡亲小姐?” 她有些狐疑地看着他,蹙眉,“是吗?” 宋迟眼神不变,也不再一味与她周旋这个话题,只淡淡往山下一望,“我刚刚在崖壁的时候看到另一边半山腰上有一片花林,想去看看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花林?”到底是女子心性,一听到有大片花林,宋青芷也不再考虑刚刚那个话题,当下便答,“当然去!你有看清楚是什么花吗?” 正值七月,花林里开得正艳的那一片,是晚香玉。花朵洁白,一丛一丛,正值盛夏,开得是最好的时候,惹眼得很。宋青芷远远见了,惊喜一般奔过去,“这可是意外收获!” 宋迟慢慢落在她后面几步,也不催她快走,就看着她在花丛中奔走,笑靥娇媚,如面前娇艳鲜花。走了不多久,过了这一片晚香玉的地段,宋青芷一个抬头,又笑了,回头来唤,“快看!这里还有辛夷树!” 他眼神忽然一荡。 “可惜来的不是时候,这一树都已经开过了。”宋青芷低头,脚尖在树下浮土里蹭了一蹭,“看,这底下还有上一树的残花呢——” 女子脚尖落处,是几片枯萎颓败的花瓣。宋迟低眼看着,只道,“开的时候,应该很好看。” “那当然!”宋青芷扬眉笑开来,“要说到看辛夷花,这天下没有哪个地方能比得过我药王谷的!每年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辛夷树都开花,整个药王谷都浸在辛夷花香里,那才叫美呢——” “是吗?”宋迟眼里一丝莫测笑意,抬眼来看她,“你应该很喜欢辛夷花吧?” “是啊。”宋青芷点头,“就是因为我喜欢,我哥哥才种了满山。之前只有我住的院子里才有,不过现在,整个药王谷都是辛夷花的地界了。你要是想看,等来年开春,我请你去药王谷看!” 他抬头看着头顶这一棵已经开过一季的辛夷树,伸手去拨弄了几下翠绿枝丫,眼神深远,不置可否,“来年……” 原来药王谷现在,真的已经满山辛夷花了。 他慢慢收回手,招呼身侧的女子,“走吧,该下山了。” 宋青芷沉浸在对自家花林的骄傲里,没注意到他这瞬间的神色变化,见他启足离开,便也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摆弄着肩上的药囊,“唔……这几株应该够给你入药了。回去我给你把个脉,看看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女子的关怀嘱咐殷殷切切回荡在耳边,然而宋迟眼神里一片深海,如巨浪翻涌。 “对了,你刚刚采药的时候,可有感觉气息滞阻?本来你不能乱动真气的,但你动作太快了,我拦都拦不住。”宋青芷跟在他身侧,一路细问,“上次在琴铃阁见到你的时候就想问来着,你又不肯应我。” 他没看她,只短短应,“我没事。” “真的?”宋青芷却不肯信,瞟了他一眼,见他明显在出神,眼神一转,在刹那间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腕脉。她动作快,宋迟尚在失神间,没料到她忽然有此一举,下意识就要挣脱的时候,她却已经松了手。 她停住脚步,蹙眉看他,“你才是不要命吧?” “……”宋迟站定,沉默。 “劲力崩摧,还有幻术造成的反噬,内息紊乱成什么样了,你居然还这么硬扛?”她此刻神情完全不像那个单纯明朗的女子,俨然一个严正的医者,“做杀手的,都像你这么不要命吗?” 女子语气里有埋怨有惊讶,却独独没有恐惧厌恶。宋迟终于抬起目光来正视她,眼神晦暗不明,声音里却没有平日的温和笑意,问的话也很突兀,“那一日知道我是杀手以后,你不怕我吗?” 那一日。 宋青芷一怔。 他说的,是他深夜闯入齐安王府去见她的那一日。 第34章 道离 那时候,她根本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去找她。而且,是孤身一人,潜入了层层把守的齐安王府,直接到了她所在的客房。 认出他来的那一刻,她惊讶之际,内心深处却有一丝隐秘的欣喜。这欣喜从何而来,连她自己都无从知晓。 但是这个人站在窗棂前,看着咫尺之外的她,语气淡淡,“宋姑娘,别来无恙。” 这一声别来无恙,于她来说,只不过隔了一日的光阴。然而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时隔经年,中间是多年流离,半截生死。他这一生原本再不奢求能与她有所牵连,然而直到那一夜看着她写给药王谷的家书,那字字句句如针如钉,刺心刺目。 到底还是没能忍住。 站到她房中那一刻,浑身好像血液凝结,眼前全无他物,只看得见立于身前的这个娇俏女子。 天知道他到底动用了多大的心力,才堪堪忍住了上前去拥抱她的冲动,只在当下这一刻,沉沉开口,“在下是来找姑娘拿药的。” 一日前她说的话,她自然也记得。但是宋青芷站在原地不动,也没有去拿药,定定看着他,半晌,微微一笑,“拿药很简单,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 他沉默了一刻,语气低沉而森然,“夜夙,鬼影。” “夜夙……”宋青芷愣住了,然而心念电转间想起了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终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作为江湖望族的宋家,又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夜夙鬼影!那是于今武林黑白两道都要忌惮几分的名号,是传说中轻功医术都天下无几,却又深谙杀人之道的暗夜刺客,是游走在生死和道德边缘的冷血杀手! 宋青芷脸上这一瞬间的惊惧之色,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宋迟略微低垂了目光,眼里闪过一丝自嘲。他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也不知今夜这一切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觉内心荒芜,凉意一片,“姑娘不必害怕,在下没有恶意。既然如此,在下告辞。” “你……”看他旋即转身,真的一点逗留的意思都没有,宋青芷从最初那一霎那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慌张开口,“你等等!” 他驻步。 她看着他背影,犹疑道,“要不……你先让我给你把把脉?我得知道你伤势如何,才好给你施药。” 他没有回头。月色下,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点凉凉的笑意,却好像侧耳听到了什么,只道,“不用了,有人来了。” “……什么?”她惊了一下,还来不及再问,身后就传来一声通传,“宋姑娘,王爷来了。” 她回头应了一声,等到再回过头的时候,窗前空空荡荡,半丝人影也无。 回想起那一日,宋青芷反倒在此刻笑了出来,“一开始是有些怕的,不过我总觉得你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就没那么多顾虑。到现在嘛——”她顿了顿,笑嘻嘻地抬起手臂去攀上他的肩头,“就更不怕了!” 感觉到女子温热的气息贴近身侧,宋迟没有拂开她的手,半晌,却意味深长,“你怕我才是对的……” “什么?” “没什么。”他摇头,道,“走吧。” 他有意照顾她的脚程,走的不快,她跟在他身侧,有意无意地搭话,“今晚苏幕设宴给我践行,你也一起来吧?” 他静静看她一眼,却问,“要走了?” “是啊。”她道,“已经过了七月初,再不启程回家,就真的赶不上中秋家宴了。我答应了我哥哥,可不能食言。” 他闻言点点头。 “诶,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我家?”宋青芷眼珠一转,明眸含笑,凑过来,“我跟我哥哥在信里提起过你,想必他对你的医术也一定会很感兴趣的,不若你跟我一起去药王谷做客?” 宋迟眼神微微一变,语气却仍是温和的,“你们药王谷的规矩是不与黑道打交道,你自己都忘了?” “……”宋青芷噎了一下,半晌,不以为意,“可你是我朋友啊,再说了,只要我不说,我哥哥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令兄人中佼佼,又怎会辨不出来。”他一笑摇头,“做客就免了,不过此行回纪川路途遥远,想必齐安王要留京准备宫宴,是抽不出身来照顾你了——我送你一程。” “唔……这可是你说的,不准反悔!”他这样说已经算是难得,宋青芷见好就收,也不再多强求,托腮看着他,又问,“你还没说今晚你去不去呢。” “齐安王专程为你设的宴,我去做什么?” “都说了是给我践行嘛——”话说到一半却忽然反应过来,喝了口茶,“不过你都要送我了,好像你是没必要给我践行了,那就当去交个朋友玩一玩?” 看不到他面具后的神色,只能看到他眼底笑意清减,话也答得很短,“我不需要太多朋友。” 宋青芷沉默了一下,悻悻道,“那好吧……” 她碰了个钉子,一时间兴致缺缺,神色也不如之前飞扬。宋迟看在眼里,良久,有些无奈般一叹气,问,“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就这两天吧。”她随口答着他的话,想了想,也反问他,“那你呢?送完我之后,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回我该回的地方。”他语气里一丝莫名叹息,抬头去看头顶天色,“我已经……耽搁了很多天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看他骤然沉思下去的神色,宋青芷有些怔楞,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传闻夜夙势力遍布各国,那在纪川应该也有你们的地盘吧?你平日里会去那边吗?” 他沉默了一刻,摇头,“不会。” “……”宋青芷不说话了。 自从那一日他深夜闯入她房间开始,这些日子他一改之前拒人千里的态度,与她也慢慢熟识起来。相交这段时间下来,他性情温和,她娇憨欢快,相处起来也甚是融洽,虽然当初它知晓他身为夜夙杀手的身份时小小地吃了一惊,不过她交朋友一向不看出身,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他平日里宽和温柔,也丝毫不见一点冷血杀手的做派,她有时候便也渐渐有些忽略,甚至忘记了他的真正身份。 但是今日一说起离别话题,她总想着以后还能再见,却不料一问之下,才霍然明白一件久已避开的事实:江湖之大,像他这样飘摇不定的江湖旅人,一旦分开,哪里还能再见? 女子明丽神色变幻来去,唇边笑意渐消,却依然不死心,“那我能去夜夙找你吗?” 宋迟本来走在她半步之前,她此言一出,他猛地顿住了步伐。她躲闪不及也没反应过来,“嘭”地一声撞在他肩头,捂着脑袋蹙眉看他,“怎么了?” 他缓缓抬眼看她,缓缓道,“青芷,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他一向和煦如春风,这句话说出来,语气却是铮铮如铁。宋青芷愕然抬眼看他,就撞见他眼里不容商榷的严厉神色,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讷讷,“……为什么?” “不要再想着找我,因为你找不到。”他语气里的温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转瞬袭来的清冷,“更不要跟任何人提你认识我……因为会让你送命。” “你……”宋青芷愣住了,一时失语,“我们……不是朋友吗?” 他又笑了,却是微微的冷笑。他看着女子惊讶愕然的神色,面具后眼神凝定,却没什么温度,“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说交就交的朋友呢,青芷?” “……”宋青芷浑身一震,好像被他语气神色镇住,呆呆盯着他,沉默。 “你不要太轻易相信人了。”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世事难料,人心叵测,你怎么知道你此刻相信的人,不会在下一刻刺出刀子来?” 她眼里神色剧烈摇晃,却还是沉默。 “我刚刚说过了,你怕我,比你把我当朋友,要好得多……” “够了。”他话未说完,被一直沉默的女子出声打断。 他静静看她,她也定定看着他。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山间温度蒸腾并不凉爽,反倒闷热一片,热到这一刻连呼吸都凝滞起来。宋青芷目光不动,眼神里原本的热切期盼也忽然消失了。 “你不用再说了。”这一刻女子的神色与之前的明丽欢快判若两人,语气也是,“一直到刚刚你说完这些话,我终于能确定了。” 她盯着他,一字一句,“你真的,不是我要找的人。” 第35章 直面 知道宋青芷是真的准备启程回药王谷,苏幕这一天的晚宴摆的很下心思。没有去向来中意的琴铃阁,却把宴席摆在了自家王府。 他也知道宋青芷最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这些日子跑琴铃阁跑得很勤。她虽然人还住在他齐安王府,一颗心却早就扑到了那个江湖客身上,而他自己这些日子又忙于准备中秋宫宴,两相耽误下来,跟宋青芷连单独见面的时间都少得可怜。 但这次齐安王殿下的确是动了真心。 所以眼看宋家大小姐辞行在即,他不得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希望能有所进展。 苏幕一向细心,跟宋青芷相交这么久,早就将她的一应喜好摸得七七八八,这顿践行宴准备下来,一眼望去几乎全是宋青芷喜欢的菜色,连酒都专程去琴铃阁取了上成的陈酿玲珑醉,只为搏佳人一笑。 不过佳人此刻好像心情欠佳。 他知道她今日早早出门,一直到快过午时才回府。出去的时候心情还很好,回来的时候却神色恹恹。 看来跟那个新朋友的相处,并不是很融洽? 苏幕端着一杯酒,看着面前一手托腮,一手握着酒杯出神的女子,眼里利光微闪。 那个人的身份,以他堂堂聂阳齐安王的能力,居然也没摸出什么底细来。不过白瞿身为聂阳帝都,原本就卧虎藏龙,出现这么一两个闲散的江湖游侠倒不奇怪。奇怪的是,青芷对他的态度。 他跟宋青芷相交已经数年,虽然每每都是他出去游历时两个人才见得一面,但以他对她的了解,知道她身为药王谷二小姐虽然表面上看似单纯娇憨,其实性格聪敏警醒,并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但是这个人甫一出现,居然就让她表现出了如此强烈的兴趣,苏幕看在眼里,也觉得很奇怪。 “青芷。”他不说话,她便一直在出神,空酒杯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半刻都不动,“你在想什么?” “嗯?”宋青芷被他一声低唤,回过神来,但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苏幕看她怔楞神色,挑眉,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啊。”她笑笑,“这可是在你的地盘,我能出什么事?” 苏幕没再多问,把她握在手里的空酒杯拿过来倒酒,又给她布菜,“酒是玲珑酿,这是你喜欢的凤尾鱼翅和凤凰卷,尝尝看。” 看他这么认真地劝她尝菜喝酒,宋青芷又笑了,“苏幕,我跟你出来这一趟,都要被你喂胖了。” “胖了才好。”苏幕也笑,道,“喂胖了,你哥哥才知道我没有亏待你,不然我下次还怎么好意思再去药王谷找你喝酒?” “过完中秋,你就没什么事了吧?”宋青芷理了理纷杂心绪,也收拾出了一点心情来跟他聊天,“反正我在药王谷待着也是闲着,你随时来。” “今年年内估摸着是不行了。”他无奈笑笑,摇头,“昨日刚接到消息,中容那边来了使节,父皇派太子殿下和我作陪,估计短时间内是抽不开身了。” “中容?”宋青芷秀眉一扬,“怎么,不打仗啦?” “早晚是要和谈的。”药王谷向来家教广博,宋青芷并非一般不懂世事的贵族大小姐,所以苏幕也不准备瞒着她,“中容与我聂阳打了几次,虽说彼此都有胜有负,但要真的说想要互相吞并,只怕没个几十年也不可能。这次战线拖得太久,中容那边已经吃紧了,再耗下去,有弊无利。” “唔……”宋青芷了然点头,“这么说这次是你们聂阳打赢了?既然中容当朝已经派了使节过来,那估计就是不准备打下去了吧。” “表面上看是这样。”苏幕点点头,“不过来访的这个人身份特殊,并非一般中容官员,到底应该怎么对待,我们反倒还有些犹豫。” “怎么个特殊法?” “来的是中容国第一皇商,在中容国手伸得很长,自己在当朝也是半商半仕,深得中容国君信任,不过无商不奸,这次中容皇帝派了这么个角色来,估摸着也没安什么安分守己的心。”苏幕语气里一丝轻慢,“父皇有意挫挫他的威风,这才安排了太子和我一同接待。” “你说的……”宋青芷静静听他说完,忽然笑了,“是慕容轩?” 这下反倒苏幕惊了,诧然,“你认识?” “不仅他,还有他弟弟慕容朗,我都认识。”宋青芷扬眉点头,笑言,“慕容朗身体不是很好,两年前旧疾复发,慕容轩亲自送他到药王谷看诊,在谷中住了数月,也算旧相识了——如果来的是他,那你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那家伙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连你都这么说,那我真的就得好好准备了。”苏幕无奈一般叹了口气,看她终于来了兴致的模样,道,“本来是给你践行的,却还在这里烦你说这些政事,我也实在不像话。” “那有什么。”宋青芷不以为意,摆摆手,又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我今日回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一队军队回城,带队的是个年轻将领,好像是刚从前线回来,风尘仆仆的。听你这么一说,应该是打了胜仗回朝的将军?” 苏幕唇角一丝微笑,笑意却未到眼底,颔首道,“噢?那是敬怀王苏其墨,这次出征,也是他力压中容国境,刚刚班师回朝。” “中容刚来人,你们聂阳的武将又回来了?这下白瞿城可热闹了。”宋青芷眼神一亮,叹,“可惜我要走了,不然还可以见识见识。” 苏幕一挑眉,“要么再多留几日?既然与慕容轩是故交,不妨跟我一同去见见。” “来不及啦。”她耸耸肩,摇头,“再不回去,我哥哥真的要揍我了。” “那明早我去送你。” “你呀,就好好接待慕容轩吧。”女子笑得眉眼弯弯,“我没那么娇气。再说了,又不是不见面了,等忙完了这阵,你肯定又会出门的,还怕见不着我吗?” “好。”他知道她一向爽利,这时候拒绝了,就是真的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也不再强求了,默默点头,“不聊这些了,这顿饭你总还是要好好吃的吧?” “那当然了!”她喝了杯酒,拾筷吃菜,“齐安王殿下花了心思准备的,我怎么可以不领情?” 苏幕看她把心思放在了当下,渐渐也开怀起来,不由略微松了口气,一边看她吃,一边给她布菜。已是傍晚,王府灯火已起,亭台楼阁盈盈一片,长廊轩亭下灯火温柔,映照着女子如花笑靥,照得苏幕心底柔情一片。 “青芷。”他忽然开口,声音里一丝持重一丝紧张,“你今年,也过双十年纪了吧?” “过了年,就二十二了。”她答得随意,“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苏幕一向潇洒风流,此时面对这个非同一般女子的世家灵动女子,一时间居然觉得有些口拙,出口一个字,就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宋小姐慧质,怎么会听不出来我这个弟弟的弦外之音呢?” 这个声音从长廊外传过来,苏幕眼神一变,急急起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俯身一礼,“太子殿下。” 宋青芷一惊,随之起身,同样向正往这边行来的聂阳太子行礼,“宋青芷见过太子殿下。” “宋小姐多礼了。”苏其宗从外院过来,将宋青芷扶起,又扫了一眼亭中状况和满桌丰富菜肴,不由转过目光去打趣苏幕,“原来你今日推掉了我的邀约,是为了在这儿宴请佳人。” “殿下说笑了。”苏幕无奈,“宋姑娘即日就要启程回国,我作为东道主,怎么也该给客人践行的,实在不是有意推辞殿下。” “你这么说,不怕我把缘由怪在宋小姐身上吗?”苏其宗眉梢一挑,“阿幕,这可要不得。” “……”苏幕难得无话可驳,半晌,苦笑,“殿下。” 苏其宗笑看他一眼,不再揶揄,转过身去面对宋青芷,“我这个弟弟一向口舌伶俐,今次面对姑娘却难得语塞,我在旁边真是听不下去,这才出声插话,希望不会唐突了小姐。” “殿下哪里的话。”宋青芷摇头,“是青芷逾矩了,早知今日殿下与齐安王有约,不该耽误二位正事。” “无妨。”苏其宗摆摆手,从容落座,“原本就只是为了中秋家宴找阿幕商量一下细节,没什么大事,不在乎这一两天。” 他一坐定,他二人才跟着坐下,毕竟是当朝太子,气氛一时间有些疏离,远不如二人相处时随意。苏其宗当然看得出来,又看自己这个表弟难得的没有胆气,便率先开口问宋青芷,“容本太子冒昧问一句,药王谷宋家乃医道世家,宋小姐既为嫡系,又已过及笄多年,只怕令兄早就开始给你物色良缘佳偶了吧?” “……”此话一出,宋青芷愣住,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苏幕,没说话。 没料到他这么单刀直入,苏幕也有些措手不及,见宋青芷一副始料未及的样子,出声道,“殿下……” 然而苏其宗却只冲他一摆手,示意他不要插嘴,目光却还对着宋青芷,道,“我这个弟弟呢,一向潇洒,却对姑娘情谊深厚,姑娘与他结交已久,当知阿幕行事人品,不知姑娘对阿幕是何感觉?” 宋青芷显然没想到居然有此一问,看了一眼太子,又看一眼苏幕。她脸上却没有寻常女子被当面问及此种话题时的羞红,只有一片惊讶愕然。苏幕脸上也有几分尴尬,看苏其宗抬手要去给宋青芷斟酒,手下去轻轻按住了酒壶,看向太子,“殿下。” 苏其宗转回目光来看他,眼神深邃,却不发一言。 那一刻苏幕心里忽如一道闪电掠过,直照得他心底雪亮,瞬间便明白了太子此刻眼神。 他眉头微敛,按住太子的手,缓缓道,“殿下今日来,不是为了此事吧?”转过目光去看宋青芷,“青芷,你先去忙。” “阿幕。”看他出言,局势有所回转,苏其宗也不生气,微微一笑,摇头,“这不是你的性子。” 他眼里已经隐隐有了怒气,语气却仍保持着恭谨,“不敢劳殿下费心。” 苏其宗慢慢收回要给宋青芷倒酒的手,冲她颔首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请宋小姐原谅本太子唐突无礼,方才的话,就当戏言吧。” 宋青芷在最初的惊愕过后,此时见他二人言语深深,已经渐渐收拾了心绪,看了一眼苏幕,笑了笑,语气平静,“殿下只怕是误会了,且不说小女早已有婚约在身,我与齐安王君子之交,实为知己,怎敢僭越多想?” 一语出,苏其宗嘴角笑意立消,而苏幕望向面前的女子,眼神雪亮,无言沉默。 第36章 夜谈 夜已深。 宋青芷收拾好了行李,刚一出房门,就看到苏幕立在院门外,正静静等她出来。看她拿着包裹,一身轻装,就知道她是真的准备连夜走了,苏幕眼里一丝苦笑,只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今夜就走。” 原本他一直未曾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二人还能如常相处。但今日之事一过,苏幕何等心思,早料到以宋青芷性格,如若真的无意,只怕是连久留一刻都觉得为难了。她在太子面前说得很委婉,他却听出了最坚定的拒绝。 “苏幕。”宋青芷看着他,轻声,“你不用送我的。” “我知道。”他扯出一丝笑意,却道,“我是来跟你道歉的。青芷,今日之事……对不起。” “你更不用跟我道歉。”宋青芷却笑了,几步走到他面前,道,“不是什么大事,我也没那么矫情,说那些话是为了驳你那个太子兄长,话说清楚了,才能少纠缠。” “……”苏幕默了半刻,静静看着她,半晌,又道,“如果只是为了驳太子的话,我来就好,你又何必拿自己的名誉作陪,骗他说已有婚约?” “那句话是真的。”然而宋青芷却摇摇头,“我没有骗你们——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婚约。” 苏幕一向淡定,听到这句话,也终究浑身一震,怔住,无言。 十二岁立的婚约,十五岁及笄后就该完婚,可她现在二十有二,却仍未出嫁。逾时未嫁而婚约未除,也就是说…… “苏幕,抱歉浪费你一片苦心。”宋家大小姐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皇室贵公子,眼神温和,笑意中却隐隐一分哀伤,“我要嫁的那个人,已经离开我很多年,其实更有可能已经死了很多年,但我与他婚约未除,我也一直在找他。所以原谅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心意,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她话说的简单清晰,语气也很连贯。然而苏幕却从中听出了某种深刻入骨的执念和哀痛,让他在这一刻终于自觉,只怕此生永无机会。 “青芷……”他沉默了很久,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回自己的思绪,重新开口,“如果……找不到呢?你难道要一直这样吗?” “哥哥跟我说,我这样下去只是自欺欺人。”她微微笑着,语气轻轻的,“可是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你这么问我,我没办法给你回答。” “所以……”她每说这么一句,他都要费很大的心思凝聚心神来接下去,“所以你这么多年四处游历满江湖飘荡,就是为了找那个人?” “嗯。”她点点头,“药王谷所有人都跟我说他早就死了,我却一直不肯信……找了很多年了,我这么任性,常年不在谷中待着,哥哥嫂嫂却一直没有怪我,也没有拦着我,也许是因为从他们心里,也希望那个人还活着,能被我找到吧?” “每一次碰到跟他有一点点相似的,我都会努力去接近,虽然每一次都是一场空。这么多年了,好像已经成了习惯了,我虽然找不到他,可是我相信他还活着。” 苏幕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他凝视着面前的女子,一字一句,“所以,这就是你主动接近琴铃阁那个银面江湖客的理由?” 宋青芷似乎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快,神色间颇有些讶然,却也没避讳,“是。”不过一顿,摇摇头,“但他不是。” 苏幕没说话了。 宋青芷也不再多说,将肩上的行囊背好了,告辞道,“苏幕,谢谢你多日招待,我该走了。” “青芷。”她甫一转身,他在身后叫住她,却是道,“你肯信任我,把这些事告诉我,我可以以为,是我以后还能去药王谷找你喝酒吧?” 她回眸,在夏日深夜的薰薰微风中展颜笑开,“永远欢迎你。” 夜风中,年轻女子的身影纤细灵动,渐渐拐出了客居小院,拐过了长廊,拐过了照壁,消失在王府门口。苏幕站在原地,远远看着她走远,也真的没有相送。 他独自在院落拱门外站了很久,直到夜风渐凉,才挪步往回走。刚进自己院门,就看到苏其宗坐在院中石桌边,手边一壶酒,两盏杯。听到他的脚步声,转头来看他,“阿幕,你这又是何苦。” “殿下。”他走过去,几步间眼里柔和渐渐消失,却站在案前没有坐,“如果单单只牵扯到我,我绝对不会多言一句,可是事关宋姑娘终身,还希望殿下打消今日的念头。”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苏其宗一边倒酒,一边问。 “殿下平日事务繁忙,今日突然屈尊来我王府,是知道宋姑娘此刻正在府里,又即将离开吧?”苏幕眼神凝定,“您说那些话的时候,不会不知道我其实并不愿意……” “你不愿意?”苏其宗笑了,“阿幕,你不是不愿意我的提议,你只是不愿这样仓促地说出来,更不愿意由我说出来,是不是?” 苏幕沉默。 “看来你对这个宋家大小姐,是用了十二分的真心。”聂阳太子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既然那么喜欢,就算我今日真的提议让你去药王谷提亲,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殿下。”他低垂了眼帘,看着面前递过来的一杯酒,并没有抬手接,“我知道此番慕容轩突然来访,您心里有所提防与芥蒂,但我聂阳与中容两国之间战事,又何必把纪川牵扯进来呢?” “中容都知道联手言灵,为何我聂阳不能联手纪川?” “药王谷宋家只是江湖势力,与纪川当朝并无关联,不该牵扯进这些朝堂纷争。” “阿幕,你也知道,宋家是四国里最有名望的医道世家。”他不接酒,苏其宗也不生气,自顾自地收回了手,缓缓道,“虽然如今身为江湖势力,但是药王谷以前可也是纪川当朝御封的医家,上至皇帝,下至达官贵人,哪个没有受过药王谷医德照拂?如果能把握住药王谷,就等于间接与纪川当朝有了联系,等你成了药王谷的女婿,还怕我聂阳与纪川达不成联盟吗?” “殿下,苏幕与宋家相交全凭真心,不愿与他们有任何利益交换的关系。”苏幕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您既知道我对宋姑娘也是真心,又怎能强求我拿她当做筹码呢?” 苏其宗饮尽了自己杯中酒,听着自己一向信任的表弟如此诘问,语气不变,眼神却幽深,“阿幕,别忘了你和苏其墨同龄。” “……”苏幕骤然失语。 “等过了中秋,父皇就准备给他正式选妃了。”苏其宗敲敲杯沿,听着清脆的敲击声,语调轻缓,“我聂阳战无不胜的敬怀王,你说父皇会给他选出什么样的姑娘呢?等他择定了正妃,离给你选妃,又有多远呢?” 苏幕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慢慢握紧,指节发白。 “我知道你心性洒脱,不愿接受一个被配给的女人。”苏其宗瞥了他一眼,道,“可是你以为苏其墨就愿意吗?如果连他都没办法抗拒,你又从何拒绝?” 太子的诘问一句接着一句,将他内心深处尚自秉持的态度击得七零八落。夜色下,苏幕久久沉默。 “虽然这次与中容暂且休战,但你看中容皇帝派慕容轩来的意图,难道还不明显吗?事到如今,拉拢纪川,是聂阳必须要走的一步。你如果娶不到宋青芷,就只能接受另外一个纪川国的世家小姐,到那时,你就愿意了?” “更何况,你以为我今日想到的,父皇会想不到吗?”聂阳太子看着这个表弟,嘴角一丝莫测笑意,“宋家的分量摆在那里,而你和苏其墨,一个是战功显赫的嫡亲皇子,一个是闲云野鹤的表亲皇戚,你觉得在父皇眼里,谁更有分量用来拉拢纪川?” 第37章 夜刺 宋青芷刚出齐安王府,还没走几步,就看到夜空中一只信鸽远远飞过来,直往王府内飞去——那是她用来与药王谷通信的信鸽,早已经熟悉并且习惯了传书的路线和时间,可她决定连夜走事发突然,也没来得及等候和处理今天的回信,这下鸽子还照常往她所住的客居内飞,可她人已经不在里面了呀! 她急了,慌忙往信鸽飞的方向追了几步,可她轻功一般,脚程又不快,哪里追的上夜空里毫无滞阻的飞鸟?眼看信鸽就要越过王府外围院墙飞进院内,她一闭眼,认命般准备折回王府去取信,眼角余光间却忽见一抹白影从几步外的街角掠出,不过眨眼间,就掠上了半空,只浅浅踏着屋檐借了把力,半空中一个翻转,就把鸽子抓到了手里! “……”宋青芷捂住了嘴,生生压住了一声行到嘴边的惊叹。 那人一个翩转落到她面前,把笼在手心的信鸽递了过来。夜色下,他面具清冷,眼神淡定。 她眼神还未从他身上移开,愣愣把鸽子接过来,却没想起来去拆信,“你……你怎么……” 宋迟见她神色呆愣,没忍住一点笑意,眼神看向她手里,“不看吗?” 她回过神来,慌忙低头拆信,迅速扫了一眼,就将信鸽放回。做完这一切,又转回目光看他,再度问了一遍,“你怎么在这里?” “说好了要送你,你忘了?”宋迟的目光从她肩上行囊扫过,语气温和。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就走?”宋青芷满腹狐疑,然而那人只看了她一眼,却有意无意地偏过了视线——她何等聪明,忽然间反应过来,皱眉,“……你一直在这里?” 他没搭话,转身道,“走吧。” 宋青芷却没动。 他走了两步,没见她跟上来,回头,“怎么了?” “你一直在王府里,是吧?”她立在原地,定定看着他,眼神越来越不对,“听到了我跟他们的对话,知道我今夜就会走,所以才在这里等着的,是吧?” 他不说话。 “我以为你白日里那种态度,是已经不想再与我有所牵扯了。”她看着他凝定身影,一字一句,“而我也说的很清楚,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所以你不愿跟我来往,我并不强求。” “一开始对我那么感兴趣,不过只是因为把我当做你记忆中的故人,不是吗?”他语气里有淡而凉的笑意,“青芷,你又用什么立场来指责我的用心?” 她愣住,却发现自己无话可驳,转念又想到自己片刻前在院中所说的话悉数被这人背地里听入耳中,不由更是懊恼,一气之下也不再想跟他多费口舌,直接几步越过了他,径自走开去。 走了十几步,到底没忍住,偷偷往回一看,果见那人也默默跟在身后,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走近,也不离开。 今日白天,在从山上回来的路上,他二人不欢而散。 他当时那种冷淡态度,她最后那一句话,让两人原本好不容易渐渐亲近的关系在瞬间退回原点,以至于回到齐安王府,一整天她都闷闷不乐。 他的确不是她要找的人,可是就算如此,她想要跟他相交的真心却不是骗人的。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才能将那句“想都不要想来找我”说的那么坚定决绝? 她越想越觉得憋闷,也不再管他,就这么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她自然知道以他的脚力,凭她那点微末轻功是甩不掉的,反正在身后,就当做眼不见为净了。 ——如果药王谷众人此时看到她这副模样,就会叹道久已不耍脾气的大小姐,现今居然在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面前耍起了小性子。 “要跟就跟吧……”她走在前面,嘴里嘟嘟囔囔,“你这种人,我就不信你真的能跟我一路……” 夜已深,她一路疾走,渐渐离王府远了,这条街最繁华的地方本来就只有这齐安王府,此时走过王府,街边屋舍就越来越少,又兼夜深,仅有的几家也早都闭门关户,是以此刻,这条街空无一人。 夜风微凉,屋檐下有纸糊的破旧灯笼,在风中晃荡来去,燃着氤氲不明的火光。她在前,他在后,谁也不说话,彼此都怀揣着无尽心事,各自沉默。 宋青芷走着走着,忽然觉得一阵夜风拂来,竟带了夏日里少有的凉气。她不自主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胳膊,“怎么突然这么冷……” 话音未落,眼见得月光灯影下,一线冷光从前方暗影处飘而袭来,将要行至眼前时,才惊觉那竟是一柄寸长短刀! 那刀速度极快,她看清时已欺近她面门,想躲根本就来不及,一声惊呼还未出口,身后忽然另外一阵劲风突至,像是有人在瞬间欺近,拽着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拉开,那刀锋便堪堪擦着她的鬓角掠了过去—— 发丝轻盈,飘然落地。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宋青芷惊魂未定,转头去看身侧的人:原本一直跟在身后几步远的人居然在这一瞬间掠了过来,以非常人能及的速度,将她从刀锋下拉走。 宋迟气息平甫,拉着她的手臂,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身后,冷冷望着前面那一处拐角,“出来。” 却无人应。 前面几丈远的街角暗影里,射出了那一柄匕首后,自此空寂无声。他立在原地,本可以过去将人直接拽出来解决,无奈身后宋青芷明显是此次目标,这时候他过去了,她留在原地,如若后方还有埋伏,他轻功再好,也来不及回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气氛就在一分分僵持。 宋青芷终于平定了惊疑心绪,在他身后,沉默着一拉他衣袖。 他回转了目光,冲她微微一摇头。 但宋迟不知道的是,这边杀手不再有下一步动作,并不是什么诱敌之计,而是惊讶和害怕—— “怎么是鬼影大人?!” “糟了,上面只说要刺杀宋家小姐,怎么没说鬼影大人也在她身边?” “这下怎么办?要不先撤?” “既然鬼影在这里,就不用我们多事了……再不撤,等他发现了,回去吃不了兜着走!” 暗影里几声窸窸窣窣,再过一刻,就再无任何声息。宋迟侧耳听着,听到杀手已走,这才将一直护在身后的人拉到面前来,“有没有受伤?” “没、没有。”她讷讷摇头。 他四下里迅速扫望了一眼,眼神冷定,问,“你这一路惹了什么人吗?怎么招惹到了杀手追杀?” “我一路都是跟齐安王一起回来的,哪里会招惹什么仇家?” 宋迟知道问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就不问了,回身一望,正看到先前杀手射过来的匕首钉在了后面一处梁柱上,他几步过去,将匕首拔下来一看,猛然间眼神一变。 “怎么了?”她这次敏锐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也跟过去想要看,他却将匕首收到了袖子里,伸手过来将她一拉,“走,这里不能久留,我尽快送你出城。” 宋青芷云里雾里,再问,他却一概不应,只带着她匆匆行进,一路无话。 她问到最后自觉无趣,便作罢了,也知道有他在,等闲人伤不到她一根毫毛,就不再多想。 而宋迟一路沉默,面具后,眼里神色复杂莫辨,亮如妖鬼。 ……是夜夙。 终究是,瞒不住了。 第38章 异同 一路将宋青芷护送出城,宋迟又特意找了城郊一处比较偏僻的小客栈,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准备让她在这暂住。 这是城郊很小的一处客栈,然而今日客源却很满,还没进大堂,就能听到里面嘈杂人声。大堂里人很多,都是些出入城内往来的行人商客,各自吃喝,很是热闹。 他二人进了门,有小二很热情的上前来询问,他将宋青芷安顿好,嘱咐道,“今夜先在这里歇息一下,等天亮了再走。夜深了,在房里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他说完就往外走,宋青芷一把拉住他,“你去哪?” “我去查一查今夜拦截你的那些杀手。”他安抚般拍拍她的肩头,宽慰道,“你放心,我天亮前一定回来。” 她却失笑,道,“那些人出现得突然,又没露什么马脚,你能查出来?” 他也一笑,“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她便不再拦着,他出了客房,下了楼,到了大厅。 堂内依然还是很热闹,然而宋迟从二楼缓缓走下楼梯,堂中就有好几桌人抬头看他,目光一直落定在他身上。直到他站定在楼梯口处,眼神也在大堂内快速扫了一圈,也没有说话,径自走了出去。 他出了客栈大门,那些分散在各桌的食客们也陆续起身,三三两两地跟了出去。 仿佛有一种事先约定好的默契,那些人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客栈旁边一处荒野里,确定离客栈已经足够远,宋迟才停住了步伐。 他一停步,那些跟在他身后的人便静悄悄地走近去。他扫了一眼,居然跟来了七个人——来的是总部直系水映堂的杀手,这七个人走到他面前,也不多话,不约而同地冲他俯身行礼,“公子。” 宋迟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定在人群中某一个年青人身上,这才开口,“冰璃。” 被叫到名字的年轻男子几步走出来,俯首道,“不知公子也在这里,属下们失礼了。” 他语气淡淡的,问,“你们这次的目标,是宋家小姐?” “是。”冰璃颔首应道,“先前在城中,也是因为不知公子在场,才贸然出手,您见谅。” “谁的命令?” “少主手令。”冰璃答得很快,“不知公子此次,是否也是这个目标?如果是,不知您是否需要属下们清障帮忙?” 夜色如墨,气氛却有些微凉。宋迟沉默了半刻,却没有否认,吩咐道,“你们回去,这里有我足够。” “是。”冰璃俯首,“既然有公子出手,我们就不耽搁您的计划了,稍后就回去复命。” 夜夙杀手们井然有序,说完这些后,就准备离开——鬼影是夜夙实力最强的灵犀三客之一,平日里又掌管情报,经常处理组织一应大小事务,他说的话,一般都很有威慑力。 宋迟看着属下准备离去,忽然又叫住了冰璃,“你们来的时候可经过白瞿据点琴铃阁?” “尚未。”冰璃落在最后,回首摇头答道,“我们在总部接到的少主手令,一路探查奔袭而来,未曾去见琴铃阁主。” “好,你去吧。”他挥挥手,将人打发走了。 直到所有杀手都离去,他站在这无人荒地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久不动。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收回了沉思思绪,却没有回客栈,而是往反方向城中而去。 他从客栈出来的时候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看到从他出了客栈大门,而那一队杀手跟在他身后而去那一刻开始,原本靠在二楼轩窗处目送他的女子迅速地跟下了楼,却也知道他一向耳聪目明,不敢跟得太近,只保持着不被他发现的距离,看着他在那里跟那一队杀手交涉。 她离得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那十几个人冲他行礼,又在跟他短短说了几句以后,就各自离去。而在他久久伫立在荒地里沉思的时候,宋青芷隐藏在远处一课大树的阴影里,同样也在神色莫辨地凝视着他。 那人白衣清朗,夜空中立在那里,身形挺拔,宛如利光。然而他面具后隐藏着的一切,她也未曾有一刻看透。 月光透过树影婆娑,映在宋青芷面容上,影影绰绰,忽明忽暗。她站在那里,看着那人往城中而去,神情莫测。 已近后半夜,琴铃阁热闹了一整天,到得此时方才客人渐散。宋迟到的时候,笙歌渐停,唱曲的也下了台。大堂里,客人稀稀朗朗,大都已经离去。 他拦了大堂里一个整理打扫的小厮,“你们阁主呢?” 他在这里已经呆了有些日子,小厮自然知道阁主对这个人非同寻常,哪里敢怠慢,老老实实答,“在三楼。” 他拾步上阶,直往三楼而去。行至楼上,却见莫轻琴自己房间漆黑一片,反倒他常住的天字间里,有盈黄灯火之光透出。 宋迟眉头微敛,几步过去,抬手推门,“看来阁主已经料到我要回来找……” 门开了,他一语未完,却顿在了当地。 房中,有人一身玄墨长衫,侧坐在窗前,姿态闲散,正看着楼下夜市阑珊。他身侧几步远,莫轻琴袖手垂首,谦卑地侯在一旁。看见他进来,也没有抬头看。 宋迟缓缓收回推门的手,进门一步,行礼,“少主。” “回来了?”夜夙少主收回了下望的目光,偏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才道,“多日不见,你倒是清减了不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不动声色,“少主离开总部多日,今日又来了帝都,想来事情还未办妥?” 徐穆没理他,抬手吩咐一边的莫轻琴,“你下去吧。” 莫轻琴应了一声,自往门外而来。他还站在门口,她行至他身前时,福身也行了一礼,终究微微抬眼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静谧深邃,远不像她平日嬉笑怒骂。 宋迟与她对视了一眼,往旁侧让了一让。 房中只剩他二人。他仍旧立在当地,也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徐穆也不在意,看莫轻琴离开,良久,重新开口,“准备什么时候回总部?” 宋迟沉默了一霎,“少主此番,是专程为属下延误回程时机而来吗?” 徐穆微微一挑眉,看着他的眼神里一丝戏谑,“你可少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 “属下此次延误回程时机,耽误的总部情报事宜回去后自当悉数理清,另外,”他语气一顿,俯首,“属下会自行去律己堂领罚。” “嗯。”徐穆不置可否,“但你还没说,什么时候回去——明天?三五日后?又或者……一直到,你觉得能够完全对宋青芷放手的时候?” 他面具后的眼神微微一变,良久,再度俯首,“属下即日便启程回总部,对宋青芷的追杀令,还请少主收回。” “最近天动和雷劫两堂都很清闲,你知道。”他看着这个一向沉稳淡然的心腹属下,“如果我真的要杀她,不会只派水映堂来。药王谷宋家是当世世家,夜夙好端端地为何要去招惹?” 宋迟不说话。 “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给你提一个醒。”徐穆淡淡看他,语气却更要凉几分,“宋迟,前尘尽断,留恋、纠缠,到最后不会有好结果。我的追杀令算什么?对如今的宋青芷、或者说对整个宋家而言,你这个人,才是最锋利的刀。你自己,不会不知道吧?” 宋迟一直沉默,听到他最后一句,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又或者,你是真的想好了,要回去……”夜夙少主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冷光,他话音一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半刻才接了下去,“复仇?” 白衣银面的人浑身忽然微不可察地一震。他终于抬头,迎上徐穆的目光。二人对视半晌,却无言。 烛火盈盈跳动,散着暖黄的光,然而气氛却并没有被这光染得缓和一点,反而一分一分地沉寂下去。 不知沉默了多久,收回了对视的目光,率先开口的依然是徐穆,“你已握屠刀多年,假若如今真的要悍然操刀,其实也并不是难事。不过若真要回去报复,却绝对绕不过宋青芷……就算你对宋家其他人毫无留恋,对她,又真的能狠得下心吗?” “少主。”他话音方落,自进门开始便几乎无话可辩而一直沉默的人终于被逼得开了口。宋迟上前一步,面具后的眼神幽深如海,却居然冲他单膝一跪,行了几乎从来不用的大礼,“宋迟已非当日之人,绝不会为了旧事牵绊如今,对药王谷,也未存执念。”他单膝跪在徐穆面前,“唯有一事,恳请少主成全。” 徐穆沉默——他在等他说下去。 “求少主宽限十日,让我将她送至药王谷。”他缓缓道,“从那以后,属下即刻返回朱越总部,与宋氏一族永断前尘,再也不见。” 对于他提的这个要求,徐穆并不恼怒,沉默良久,靠上椅背,轻笑了一声,“有时候,命运弄人这句话,一点都不假,是吧?” 他语气里有冷意有讥讽,却也隐隐有一分慨叹,似乎属下提出这个要求,他一点都不惊讶。宋迟原本以为此话一出,必定会触犯逆鳞,却没想到今日他的态度却有些难得的反常,他抬眼去看眼上方的人,嘴唇动了一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起来吧。”徐穆的目光再度落在窗外街景上,“半个月。逾期如果在总部见不到你,你知道后果。” 徐穆虽然平日里对他们几个没什么架子,但是治下一向严苛,尤其在这种问题上,向来极少破例,宋迟虽然提出了这个请求,却也没料到他真的这么容易就松了口,一时有些始料未及,半晌才反应过来,一直紧绷的唇角终于划出一丝微弱弧度,“谢少主。” 最敏感的事情谈妥了,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微缓和。徐穆没再多说什么,自然而然转了话题,“太傅怎么样了?” “我离开的时候,伤势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宋迟道,“这么多天了,太傅本身精神矍铄,想来应该已经痊愈了。” 徐穆点点头,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似乎在沉思什么。半晌,取纸提笔,写了两句什么,封好了递过来,“你走之前,帮我把这个送去太傅府——一定要交到太傅亲手,不要假手他人。” 宋迟接过,“是。”顿了顿,又问,“少主此番独自来帝都,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吗?” 夜夙于今早已是江湖中黑道翘楚,能劳动他们灵犀三客的事务这两年都渐渐少了,更妄论徐穆这个夜夙之主。像他这次离开总部这么久,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宋迟虽然一向不多事,今次也觉得奇怪,难免问上一句。 ——“谁说他是独自来的?” 徐穆还没回答,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女子声音。宋迟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却还是有些惊讶,“苏青?” 回头一看,果见轻装短打素纱衣裙的女子靠在门框边,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徐穆见她回来了,开口问了一句,“人呢?” “我到的时候,已经走了。”苏青走进来,也不拘束,自顾自地倒水喝茶,一边喝一边冲宋迟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了一个女人兜兜转转这么久?” 宋迟一时愣住了,“你说谁走了?” “宋家大小姐啊。”苏青一耸肩,“你把水映堂打发回来的吧?我过去的时候,你们落脚的客栈小二说,那姑娘已经自己走了。” 宋迟唇角笑意陡消,立马看了徐穆一眼,后者仿佛早料到他这般反应,一挥手,“你去吧。” 宋迟只跟苏青一点头,就匆匆出了门。苏青认识他多年,未见过他如此急色,不禁有些愕然,看着他几步疾行而去,半刻就消失在街角,“咦”了一声,“你怎么准他……?” “没见到他之前,原本是想直接把他逼回总部的。见了他之后,我突然觉得有些事,还是需要他自己亲手断绝。”徐穆坐在窗边,同样看着那个白衣身影匆匆消失在街角,眼神里有莫名的冷光,“不过这一次,我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 苏青定定看着他,半晌,说了一句,“你心软了。” 第39章 意图 “是吗?”她这么说,徐穆没有觉得生气,反倒自嘲般勾了勾唇角,“好像是有点。” 她看他那般神色,走过去,坐到他对面,“我觉得你最近好像变了。” 徐穆看了她一眼,敲敲桌案,“怎么说?” “说不好。”她一手托腮,一手学着他的动作也敲了敲桌案,“照以前来说,第一,在边境的时候,你不会管苏其墨的死活;第二,宋迟出了这种情况,你一定第一时间就派人把他逮回总部了……反正就是,不一样了。” 他安静听她说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觑着他脸色,又道,“我仔细想一想,好像自从见了太傅以后,你就有点不对劲了——你以前……在这白瞿城,有什么熟人吗?太傅也算一个,是不是?” 徐穆抬眼来细细看她一眼,似笑非笑,“越问越多。” 她碰了个软钉子,撇嘴,“不说算了。”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将他上下细细打量了一遍,又笑了,“唔……还是这身看着顺眼。” 他今日恢复了惯常打扮,一身玄墨长衣,腰间一抹同色腰带,并不像扮作慕容轩时那样显山露水,她上下看了一遍,忽然发现他腰间的腰佩换了,不由好奇道,“你之前的腰佩呢?” 徐穆难得愣了一愣,下意识去摸腰间,“……你说这个?” “嗯。”她眼疾手快,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来,徐穆怔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拦一下,最终却没动作。苏青将玉佩放手里细细把玩,看了几眼,失笑道,“怎么?这是你扮慕容轩时候用的腰佩?” 佩饰精巧,软玉温润,雕工细致,中间轻轻巧巧,镂空刻一个“轩”字。翻过来看,背面还有繁复的精致花纹,苏青上下左右看,没看出来这花纹刻的是什么,问,“这是慕容家的图腾吗?” 徐穆一直没有说话,默默看着她把玩,苏青问了这一句后,将东西递回来给他,“这几日都没扮慕容轩,为何一直戴着这个?” 他接过来,握在手里,低眼看着。半晌,摇头道,“一时疏忽,忘了换回来而已。”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半晌,撇嘴点头。 徐穆握着玉佩沉默了半刻,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转回目光去看着窗外天色,已近凌晨,街上空无一人。 他眼里光芒闪烁不定,却不言不语。苏青在一旁坐着,隔了一会儿,突然问,“你事情办完了吗?” 他回过神来,“怎么?” 她也转眼去看着凌晨漆黑夜色,提议道,“办完了,我们就回朱越吧。” “白瞿是帝都,你这几日闲着无事,可以到处逛逛,找些好玩的物事。”他不置可否,只道,“再过几日,事情一办完,就回总部。” 她好像突然来了兴致,凑近了来问他,“你到底要干嘛?” 她问了这么一句,他回头来看她。半晌,清清淡淡两个字,“杀人。” 苏青一挑眉,“什么人,要你千里迢迢过来亲自动手?” 徐穆眼神冷定,摩挲着手中腰佩,语气平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苏青点头,不再问了,只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苏其墨今日回城了。” “嗯。”他点头,看她,“怎么了?” “唔……”她挠挠额角,笑,“没什么,突然想起来跟他约过一件事……看来这几天,我得躲着他了。” “你好像不讨厌他?”徐穆看她神色,也是一挑眉,“这才认识几天,居然就有了约定?” “都是为了周旋他随口扯的话,”她无奈,叹,“原以为不会再见了,我哪知道居然会来白瞿城,还正好碰上他回帝都。不过他这个人还蛮有趣的,没什么皇亲贵戚的架子。” 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语气淡淡,“有这个闲心,身上的伤好了?” “早好了。”她不以为意地点头,“不是什么重伤,调养几日就好了。” 徐穆点点头,正巧此时听见外面有很多人急急忙忙在楼上楼下走动的脚步声,他微一蹙眉,还没来得及出声叫人,门外已经在敲门。 “进来。” 是莫轻琴。进门看到苏青,行了一礼,“这位是……魅影姑娘?” “叫我魅影就好。”苏青一笑,“莫阁主守着这琴铃阁多年,也很辛苦。” 莫轻琴也跟着一笑——她这几日真是走了运,总部几位大人物都接连出现在白瞿城,居然连少主都亲自来了!她心里好奇,想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是真看见徐穆了,也根本不敢多问。 “出什么事了?”很显然也听到了楼上楼下的动静,苏青探出门外去看了一眼,问,“你们不是已经清场了?这么晚,还有客人来?” “是。”莫轻琴点头,“是敬怀王,这个王爷有习惯,每次出征回京后都会来这里独自喝酒,一般都是深夜——这次也是,想必二位在城中也听说了,他今日回的京。” 苏青“唰”地一声缩回了房间。 见她那样,徐穆眼里一抹笑意,淡淡,“说曹操曹操就到——你要不要出去见见?” “不要。”苏青断然答,又回头问莫轻琴,“莫阁主来是为了……” “噢——”莫轻琴这才想起来正事,转身去冲徐穆,“少主,您今日问的事有眉目了,刚刚我们接到宫中消息,说明日太子会在这里偕同齐安王一起宴请最近来访白瞿的中容皇商慕容轩,同时受到邀请的,还有刚回京的敬怀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苏青猛然看向他,眼里笑意骤减,闪出一丝冷光。但她按住了疑问,没有贸然出声。 “明日?”徐穆眼里有深思之色,点头道,“好,你去忙吧。” 莫轻琴退出去了,苏青把房门关好,转身背靠着门,抄手看他,“别告诉我你要杀这几个皇亲国戚。” 徐穆瞥了她一眼,神色不动,“你倒不如直接猜猜我要杀谁。” 苏青惊了,“你来真的?” “太子苏其宗,齐安王苏幕,敬怀王苏其墨。”夜夙少主眼神冷而亮,语气低低的,“倒是一次都来齐了……” “徐穆。”她看他神色,怀疑他此刻真的动了杀心,几步走过去,劝阻道,“你疯了吗?如果真的对聂阳皇室下手,还一次杀这么多个,整个白瞿城都会大乱,到时候且不说你我如何全身而退,就是这琴铃阁,都很难从中脱身!你……” 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了。她在这一刻住口,定定看着他,目光从最初的震惊反对,渐渐变为疑问不解——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些……不对,不对…… 她蓦然顿住了话头,徐穆反倒抬起头来看她一眼,饶有兴致,“怎么不说了?” “你在骗我。”她盯了他半晌,忽然道,“如果真的准备杀这几个人,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你不会在今晚告诉我。所以你是在分散我的注意力,你真正的目标,根本不在这几个人身上,是不是?” “有长进。”他眼里有赞叹,看着她,笑了,“看来我教你的那些,你学得很快——虽然只说对了一半。” 她蹙眉。 “别猜了。”他起身,拍拍她肩头,结束了这个话题,“很晚了,你不准备回房睡觉?” 说到这里,苏青忽然反应过来,转身开门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又缩回来,“那个家伙在大堂喝酒,这么晚了,店里都没人,我出去肯定要被他看见,商量一下,我俩换个房间?” 徐穆挑眉看她,落在她肩头的手一翻,已经一把握住了她手臂——她在瞬间惊觉,侧身一扭就挣开,迅速退开一步,“你干嘛?” “不想回房,就在这住?”他施施然放手,唇角有些微弧度,“不过说实话,我也是不想出去跟他碰面的。” “……”苏青愣住了。 她看着面前这个人难得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忽然间觉得有些头疼。 装慕容轩装久了,居然真装出了浪荡公子哥的风气?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他一直隐藏的本性? 她再退一步,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红,“你你你……你少装模作样了。你怕他做什么?” “总之就是不想见。”夜夙少主笑了,眼里神色狡黠,一边说着,一边作势就去关门,“真不回去?那……” “谁说的!”他手刚触及到房门,苏青已经一步溜了过来,从他手臂间空隙里瞬间穿了出去,“我走了!谁要跟你住!” 见一向伶俐的女孩子如此神色,知道逗也逗得差不多了,徐穆收敛了玩笑神色,一把拉住返身就要走的人,“逗你的,你就在这呆着吧,我要出去一趟,不妨碍你。” 苏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差点就要一拳挥过去,转念却又想到楼下的人,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就这么僵着又被他一把拉回了房里,脸色红红白白,甚是精彩。 徐穆也不说话了,立在原地,抱臂觑着她,眼里笑意一直未散。 ……这个丫头。 半晌,总算找回了原本思绪,苏青没好气瞪他,问,“这么晚,你去哪儿?” 他把另一只手里的玉佩冲她一扬,“去见正主。” 她扬眉,“真正的慕容氏家主?诶,带我一起去?我也想见识见识,到底什么人,能愿意让你这种人借用身份?” 他已经返身跳上了窗棂,听到她这话,回头来答,“明日你自然能见到他。” “喂!”她叫了一声,还想再说点什么,他已经撑着窗棂跃了出去,踩着檐角几个起落,一身玄衣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夜色里。 她趴在窗口前远远看着他走远,撇撇嘴,“卖关子。”转身就准备去关门睡觉,正值此时就听到楼下一声脆响,是酒壶摔碎在地的声音—— “有刺客!王爷小心!” 第40章 再救 苏青靠在门后,静静听着楼下的动静。 刺客似乎来势汹汹,听声音应该有七八个人左右,而苏其墨今夜来买醉,好像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卫。楼下传来的打斗声由最开始的埋伏试探,到现在已经有越来越激烈的趋势。 不过以那个家伙的功夫,对付这些小小刺客,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吧? 她没有出手。 在沙场战无不胜的堂堂聂阳敬怀王殿下,不可能对付不了这些小麻烦。她若在此刻贸然出手,只怕会显得多管闲事。 而且从目前听到的状况看,苏其墨自己根本就还未动手,光他那一个侍卫,只听见陆续几声武器相接的脆响和拳脚砸到肉的闷响,苏青闭着眼睛,在心里数起来—— “一个、两个、三……六……”数到最后,蓦然睁眼,“还剩……” 正在心里暗暗惊讶这最后一个此刻的实力,就又听到楼下一声侍卫的惊呼,“王爷小心!” 转瞬又是一声硬物破裂的清脆之音——似乎是剑尖顶到了酒杯上,然后就听到一片桌椅翻倒的声音,再紧接着,就是苏其墨的一声闷哼。 ……怎么回事? 苏青猛地睁眼,一把开门,目光落处,一眼就认出了那最后一个杀手,当下眼色一变,再不犹疑,手腕一扬,飞身掠了出去。 这边苏其墨被围攻,原本侍卫池梭已经解决掉了之前的六个,这最后一个一直表现出来的实力也不过平平,所以他也一直并没有太在意。没想到等到只剩这一个的时候,池梭却忽然显得有些招架不住—— 趁着池梭解决第六个杀手的空挡,这个杀手一招就挑开了他的格挡,于最紧密的瞬间爆发出了极强的实力,剑势迅猛,完全是高手姿态! 但苏其墨也不是等闲之辈,在刺客一剑掠过来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惊觉不对,立掌一挡,手里的酒杯被扔出去,挡了这一剑,而后他连退数步,撞倒了桌椅,而身前杀手的剑锋被他扔出去的酒杯格挡了一霎,丝毫不退地直刺过来,猝不及防间速度极快,他只来得及稍稍侧开身子躲过了要害,就被一剑刺中了肩头——伤口在最初的疼痛过后,袭来阵阵森冷的酥麻,很显然剑锋带毒。 剑势汹涌,他被逼得一连直退,眼见得后面就是墙壁,池梭来援不及,就要被一剑刺穿肩头,钉上身后墙壁。就在这一刻,空气中忽然几线细细银光闪过,一根打上了剑锋,一根直刺杀手握刀的手腕,一根刺向了杀手的咽喉。 看起来细小又脆弱的银针,却抵住了剑锋,将杀手的剑带偏,随后只看到刺客为了躲开那根直刺咽喉的银针,飞速往身后一仰,手腕却被迅疾穿透,一声痛呼,手一松,剑落。 青衫纱裙的女子从楼上轻盈盈落下,伸手间又是数根银针刺出,逼得杀手不得不抽身疾退躲闪,这一退一闪间,她已落在苏其墨面前,将那刺客挡在了前面。 在见到银针的那一瞬间,刺客就已猜到来人身份,此刻看着面前女子,握着被刺中的手腕,一手紧紧封住了腕脉,“居然是你?” “萧衡,真是好久不见了。”苏青看着面前的刺客,扬眉,虽然是在笑,眼神却凌厉,“怎么?杀手盟最近这么缺钱,居然接了刺杀皇子这样吃力不讨好的生意?” “魅影,你又怎么会在这里,还管这种闲事?”来人正是杀手盟天机堂堂主萧衡,这杀手盟一直以来与夜夙同为黑道两大组织,自从徐穆接管了夜夙以后,杀手盟的实力与威望渐渐被压制下去,虽然这些年来表面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两边私下里的关系并不是很好,而这个萧衡,也一向是杀手盟里实力最好的几个刺客之一,跟苏青一样,尤擅使毒。眼见苏其墨被他一剑刺中肩头,苏青当下便有了判断,出手间就先反伤他,这才有了谈判的筹码。 “懒得跟你废话。”她笑得人畜无害,话语间却丝毫不让,看着他一只手牢牢封住另一只手的腕脉,嗤笑道,“别封了,我的毒,你封得住一刻,封不过一天——想要保住你这只手,喏……”她一指身后苏其墨,“先把你剑上的解药拿来。” 她出现得突然,又在瞬间扭转了局势,苏其墨看着面前女子气定神闲的神色,也不顾肩头伤痛,“你……” “嘘。”她转身来,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转回头去面对萧衡,“怎么样?这桩交易不亏吧?” “魅影,你可想好了。”但萧衡掌管杀手盟最高级别的天机堂,也不是等闲之辈,只道,“为了一个目标,得罪杀手盟,被你主子知道了,你也不好交代吧?” “这么说,你是要跟我赌一赌谁的毒厉害咯?”她还是在笑,笑语里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萧衡,你那些用毒的路数,我早几年前就摸得一清二楚,不若你猜猜我用在针上的毒,要配怎样的解药,才能让你免于砍掉这只手?” “你!”萧衡气急,想要动手,只上前一步,忽然间心口剧痛,倾身就是一口血吐出来,翻手一看,一丝黑线已经从腕脉延伸,直往心脉而去——他知道,这个女人用的毒一向狠厉,到得此刻,也终究是撑不下去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杀手手一扬,将解药扔给她。苏青扬手接过,送到鼻间一嗅,这才抬头来,也同样扔了一个小药瓶过去,短短两个字,“滚吧。” “魅影,你就等着回去收杀手盟的追血令吧。”接了解药,萧衡知道此行必将无功而返,为了回去复命,他此刻也不想跟她周旋太久,当下只说了一句,就转身离开。 一直到杀手离去,苏青略略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到身后那人几声重重咳嗽,转头一看,却见苏其墨捂着肩头伤口,也同样在吐血。 他倒是能撑,在刺客面前不露半点弱势,将她营造的场面弄得更加盛气凌人,一直到此刻危机暂解,这才开始吐血。 苏青眉头一蹙,飞指点住他肩头几大穴位,又将手里解药迅速喂给他,这才开口,“王爷还真是大意啊。” 苏其墨缓了一口气,望向突然出现的她,“你怎么会在这里?”问及此,语气一顿,又笑了,“我说过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又是一顿,再牢牢盯住她,“你又救了我一命。” “嗯,你运气还是好。”她敷衍应付了一声,招手去吩咐一直在一旁的池梭,“你愣着干嘛?真把我当大夫了?等着我给你家王爷包扎伤口吗?” “是是是……”池梭见识过她的凌厉风格,也知道她与自家王爷交情匪浅,哪里敢怠慢,忙不迭迎上来,一面给苏其墨包扎,一面请罪,“王爷,属下无能……” 苏其墨一立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扶着墙壁站起身来,眼神仍落在面前女子身上,“魅影。” “嗯?”她正在检查那些刺客的尸首,确定了全都是杀手盟的人,这才回头应了一声,“王爷只怕要小心了,刚刚走的那个是如今江湖实力一流的刺客,有人雇了顶尖的杀手,势必要取你的性命——你的仇家里,哪个这么心狠手辣,王爷心里应该要有所界定了。” “顶尖杀手?”苏其墨看着她,脸色虽有些苍白,神色却不见颓唐,“也包括你们夜夙吗?” “我们?”苏青笑了,回头摆手,“这个王爷可以放心,我的主子心里有分寸,不会接这种买卖的。” “是吗?”苏其墨挑眉,唇角也有微弱笑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所以你是住在这琴铃阁?” “我吗?”苏青可不上他的当,潇洒挥手,“路过而已,要不怎么说王爷运气好呢。” “那既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为表谢意,请你去我王府一叙,如何?” 苏青眉头微敛,回头看他,眼神颇有些警醒,然而在她这样的注视下,苏其墨眼神一派坦荡,毫无退缩之意。 第41章 慕容 回到琴铃阁时是正午。 知道跟苏其墨废话拒绝是没有什么用的,她索性就随了他的愿,去他王府坐了一坐。这一坐,就到了第二日。 白日的琴铃阁一向很热闹,今日却显得很冷清。官兵将这里团团围住,连过往行人都得绕道三尺。苏青避开官兵耳目直接跃上三楼窗边,推开天字间外窗准备翻窗进的时候,看见房中人,不由愣了一下。 “你怎么还在这儿?”她扒着窗棂,看着房中施施然坐着的人,打趣道,“太子他们都已经到了,你怎么还不下去赴宴?” “你……”那人又换做了乔装时的一身白衣,正坐在房中案前,自顾自地沏茶喝茶。看见她突然露面,手里动作一顿,语气也是一顿,微微眯起了眼睛,“好好的跳窗户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们这几个大人物。”她没好气,撑着窗棂一跃而入,随手将窗户关了,也自顾自地走过去将他手里的茶壶接过来,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整个琴铃阁都被围住了,我不跳窗户,哪里进得来?” 他看着她从善如流的动作,眼里有微光一闪而过,却也接住了她的话茬,“那你从哪儿回来的?” “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把玩着茶杯,靠着桌案站着,侧过头去打量他,“唔……换衣服换得倒是快,怎么,正主见完了?” 他盯着她立在桌边的侧影,挑眉随意答,“嗯,见完了。” “嗯。”她点点头,伸手来倒茶,倒完了自己的,又给他也顺便倒了一杯,“你倒是还有闲心在这喝茶——楼下宾客都到齐了,你这个客人架子这么大,要聂阳太子等,当心砸了人家慕容氏的招牌。” “是么?”他一直默默看着她熟门熟路的动作,眼神深处隐隐有了几分惊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嘴角扯出一丝笑来,“不急,慕容家的招牌可不是这么好砸的。” 她正喝着茶,听到他这句话,送到嘴边的茶杯就是一顿,目光从茶盏边缘看过来,然后继续将茶饮尽了,随意把茶杯放到桌上,开口,“我一晚上没睡,困得要死,你还是赶紧下去,别耽误我睡觉。” 她说完就要往床榻那儿走,却不料身后那人一把伸手来,拉住她手腕。她回头,“你干嘛……” 话未说完,那人用力一拉,将她一把拉回来,自己也紧跟着站起——这么一动,苏青后腰靠着桌案,被他圈在一臂之间,她没料到他有此举动,一瞬间有些发愣,而他将她圈住,整个人凑过来,凑到她眼前,似笑非笑,“嗯……那你一晚没睡,是去哪儿了?” 他一只手还扣着她的手腕,苏青抬眼看着面前凑近的面容,半晌,秀眉一挑,手腕一翻。 下一刻就听到白衣人的痛呼,“啊啊痛痛痛痛……松手松手!” 她反手一把反扳过他的手,但却似乎没料到他居然躲不过这一招,一时间有点愕然,在他的痛呼声中放了手——他旋即就捧着手腕退了一步,她便也看准时机从他手臂间退出去,也退了一步,斜眼看他,“慕容公子,久仰了。” 白衣贵公子般的人物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抬眼来,再度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最后哈哈笑了,“魅影,是吧?在下对姑娘,也是久仰了。” 苏青同时也在打量他,她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就笑了,“所以我现在到底是应该叫你慕容轩,还是慕容朗?” “唔……居然连这个秘密都告诉你了,”他笑,“看来那个家伙对你还真是毫无隐瞒啊。” 苏青默不作声地一笑,不接话。 “在楼下那家伙做慕容轩的时候,”他也不在意,拍拍腰间悬挂的腰佩,示意她看,“我就是慕容朗。” 苏青随着他动作去看,果见他腰佩中间,刻的是一个“朗”字。不过…… 她细细盯着那个玉佩看了一会儿,忽然蹙眉,“怎么你的这个玉佩,跟他的那个不一样?” “你见过……”他唇角笑意一收,眼里惊讶神色再度浮现,再度抬眼来盯着她,却欲言又止,只换了个话头,“他那个腰佩出自四国间最好的玉雕师之手,全天下可找不出几个一样的。” “你们不是扮作两兄弟吗,怎么用不一样的玉佩?”她狐疑,追问。 “这个……”他挠挠鬓角,“其实平常戴是有一个一样的,只不过你看见的那个,是不一样的。” 他解释得不清不楚,听起来像是绕口令,苏青越听越糊涂,也没想在这玉佩的问题上面多纠结,只点点头,“噢……是这样。”又一顿,下意识地指了指楼下,“那既然公子在这里,那楼下赴宴的就是……” “是啊。”他答得随意,“这段时间在人前,姑娘叫我阿朗就好。” 苏青点头,忽然间想起来一个一直以来很好奇的问题,今天终于遇到正主,可以问出口了,“其实我一直想问公子,慕容氏身为如今四国里的望族,你又是慕容氏家主,怎么会答应让他借你的名号行事的?” “这个嘛……”慕容轩好整以暇地沉默了一下,半晌,只嘻嘻笑道,“早些年欠他一个大人情,自然要想办法还的。姑娘若实在好奇,莫不如自己去问他——我看以你跟他的关系,你缠一缠,撒个娇,那家伙肯定会告诉你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他话说的糙,笑得也不怀好意,苏青愣了半晌,才摇头叹道,“我一直觉得他扮作你的时候性格大变,却原来你真正的性格就是这样的……看来的确学你学得很像。”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学我我学他,这样才不会露出马脚嘛。”慕容轩丝毫不以为意,“就像刚刚,姑娘不也差点就没认出来?” 苏青一扬眉,“那你就错了。” “噢?” “你说——”她施施然坐下,模仿他当时的动作语气,“慕容家的招牌可不是那么好砸的——这句话不对,徐穆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下慕容轩愣住,看她做完动作以后笑的得意,半晌,突然也跟着朗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啧啧叹道,“怪不得怪不得……到底是个妙人。” 他笑得奇怪,苏青就不笑了,停下来看着他,微微蹙眉。 怪不得什么? 看来这个真正的慕容氏家主和徐穆,是真的交情匪浅。从现在的情况看,估计二人已经相识很多年,彼此信任,彼此照应。 她在夜夙呆了也有八九年了,如若不是此次边境之行,却也一直不曾知道他居然还有一个这样身份的挚友……况且以他那样的心性,居然愿意这样相信除了组织以外的人,接纳为朋友,只怕这个慕容轩,倒真的不是一般人。 她心里在考虑这些,面上当然不会表现出来,神色依旧如常,问道,“公子是准备在这里等着他们散吗?” “怎么,打扰你休息了?”慕容轩反问了一句,又打趣道,“姑娘自睡你的,我在这儿,全当替姑娘看门了。” 苏青眉心一紧,懒得理他,直接起身去推开窗户,很明显又准备跳窗出去。身后慕容轩再度将她一拉,“姑娘还是别走的好。” 她回头,“怎么?” “徐穆应该告诉过你,他这次来白瞿城的目的吧?”见她停下来,慕容轩松手,收敛了玩笑神色,道,“原本今天的宴会我是准备亲自去的,但他昨夜去找我,说他接了一桩买卖,但是牵扯甚广,需要借我身份先探一下情况——我今日原本也不会来的,但是早上接到线报说情况有变,我才过来,希望能有机会提醒一下他。但是我到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始了,只怕他现在已经身在其中,我无法出面,只能在这等着,如果真的有变故,我也好随时接应,姑娘既然回来了,不如一起在这等着。” “什么有变?”苏青从窗户上退下来,神色变了,问,“他有没有跟你说他接了什么买卖?以夜夙的名义接的?” “他没有告诉你?”慕容轩愣了一愣,转瞬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脸色瞬间就变了,“……糟了。” “怎么了?”自见面开始就一直嬉笑的人突然转换了颜色,苏青也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出什么事了?” “那个家伙肯定比我早知道消息……他没有告诉你,就根本不是接了什么买卖,而是诓我,为的就是今天代替我去赴宴——”慕容轩自言自语一般喃喃着什么,眼神雪一般地亮。他在这瞬间心念电转,霎时就明白过来那个人的意图,脸色惊变,一把抓住了苏青衣袖,“赶紧想办法潜进今天的宴会——他是想杀你们聂阳的皇帝!” “什么?!”苏青浑身一震,眼里神色剧烈震荡,下意识退了一步,“不是说太子宴客吗?怎么可能陛下会来?就算来了,他要刺杀皇上?不可能!” “没有别的可能了!”然而慕容轩一口咬死,决然而肯定,“我接到的消息就是今日聂阳皇帝会微服来参加这场宴会,但是徐穆一定比我更早就知道了!那个家伙……” 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语气忽然一抖,“那小子疯了……” 他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青影一闪,只听房门乍开乍合,苏青已经风一般地掠了出去。 慕容轩神色如雪,看着女孩子风一般往外袭去的身影,眼神却亮利如刃。他握紧了手,喃喃,“过了那么多年,你难道要在这时候自掘坟墓吗……” 第42章 宴席 琴铃阁档次最高的宴厅,是位于二楼东首的听雪厅。厅中装潢得富丽堂皇,桌椅是最好的红木,装饰的是错金银雕刻的浮雕,连地上都铺满了上等云锦织绣的裘皮地毯。而今日听雪厅里,又迎来了自开张以来最为尊贵的客人。 聂阳青琅帝突然决定微服出巡,来参加原本是太子主持的这场宴会。此时他坐在主位,右侧是太子苏其宗,左侧是敬怀王苏其墨,再过去,依次是齐安王苏幕,和今日宴请的客人,中容国皇商慕容轩。 气氛自开席来就一直很好。青琅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又兼知道慕容轩此次来访意图是为和谈,笑容就更是和缓。而那来访的客人神色也如常,不卑不亢,入席时行礼,开席时敬酒,一切礼节做的极其周全。三个皇子皇亲看到宾主和睦,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一时间气氛欢愉,厅中看起来一派其乐融融的好局面。 “今日朕本不该入席,你们几个年轻人自己玩一玩,带着朕这把老骨头,难免放不开手脚。”青琅帝此时和颜悦色,眼神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道,“不过慕容此次既是来和谈,朕想着虽是国事,倒也可以当乐事来贺一贺,便索性借了太子这次的东风——慕容,你是远客,又是商人,朕不想给你压力,让你登聂阳大殿拜谈,莫不如就当一桩小事,吃着饭就解决了,你意下如何?” “陛下美意,在下自然叩领。”慕容轩笑得很真诚,俯首道,“此次来访之前,我国君也曾与我谈过,派在下一个半商半仕的来和谈,原本就是希望气氛和睦,不用搞得太过严肃,既然陛下高智,也与我国君想到了一处,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好好好——”青琅帝满意捋须,给左侧苏其墨递了一个眼神,“墨儿,你这次是我聂阳主帅,又与中容军队正面交过手,今次既然是为了和谈,莫不如由你先做个表率,与慕容对饮一杯,也算一笑泯恩仇了,如何?” “父皇吩咐了,儿臣岂敢不从?”苏其墨扬眉点头,亲手给慕容轩斟酒,再回手来给自己满上一杯,举杯道,“更何况此次边境驱匪,原本就仰赖慕容公子暗中相助,这杯酒,原本就应该由儿臣敬。” 慕容轩举杯,眉眼含笑,“王爷客气了。” “慕容公子才客气。”苏其墨嘴角一丝莫测笑意,道,“也正因公子在暗中周旋,才让本王相信了中容和谈的诚意,不然今日这顿宴会……”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但话虽只说了一半,桌上所坐却都是心思灵活之人,哪里不知道他未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青琅帝看了这个锋芒毕露的儿子一眼,却没说话。倒是太子眉头一蹙,开口道,“六弟,战事都已结束,又何必旧事重提?今日难得父皇莅临,大家又都高兴,你就收一收你那沙场夺掠的性子,如何?” 苏其墨把酒喝完了,放下手来时与太子对视了一眼,低头缓缓一笑,“太子教训的是,是本王唐突了。” “敬怀王殿下心性赤诚,行事全凭本心,是当之无愧的真男儿,”慕容轩也喝完了酒,朗笑道,“太子殿下无需介怀,在下对王爷也是心存钦佩。” “是吗?”太子笑,“那就好,那就好。”又转头去冲青琅帝道,“父皇您看,这一仗,倒让六弟与慕容公子交了个朋友,倒真算得上不打不相识了。” “倒都是缘分。”青琅帝缓缓一笑,又问苏其墨,“说到这儿朕倒想起来了,你在边境时受的那伤,如今可好利索了?” “劳父皇挂念,早就无碍了。”苏其墨回,“儿臣军旅之人皮糙肉厚,一点皮肉伤而已。” “那就好。你是皇子,又是我聂阳大将,可不能留下病根,徒留后患。”青琅帝点头道,“身子刚好,又千里奔波劳顿,今日你就不要喝太多酒了,回头朕再派个御医去你府上,帮你好好调理一下。” 苏其墨拱手领恩,“谢父皇。” 苏其墨自幼长于锦仪宫,十六年前元妃事变以后非但没受到牵连,反倒被青琅帝更加严加教导,一路扶持培养,到如今又战功赫赫,青琅帝更是一向宠爱这个六儿子,也是满朝皆知。是以此刻在太子与齐安王面前表现出来这和悦关切之色,太子和苏幕对视一眼,各自眼里都有自嘲之色,却也不觉得奇怪。唯有慕容轩,默默转着手里玉瓷酒杯,微笑看着面前这一出父慈子孝的场面,眼神深处却无丝毫温度。 “幕儿,你今日怎么闷闷不乐,这可不像你平日风格。”这边安抚了苏其墨,青琅帝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的苏幕,“平日里这时候你就应该在说你游历见闻了,怎么今日跟个闷葫芦似的?” 苏幕自那日与太子长谈后就心思恹恹,此番面对青琅帝对苏其墨毫不掩饰的偏爱,又想到太子当日那些话,不由就更加郁结,自然没有心思多说话。此番突然被点到,一时间还有些怔楞,回过神来,讪讪笑了笑,“陛下和太子与敬怀王说的愉快,苏幕哪里敢插话?” “你小子有什么不敢的?”青琅帝瞟了他一眼,呵呵笑了,“怎么了,你这一副神色恹恹的样子,可没有半点潇洒倜傥齐安王的样子。” 苏幕愣了一下,拱手一拜,正要说什么,身侧太子已经先一步开口,却是在向帝君打趣,“父皇这就有所不知了,阿幕最近心牵佳人,这几日刚把佳人送走,这是犯了相思病呐。” 苏幕神色一变,望向苏其宗,对方却不看他,只自顾自给皇帝倒酒,一边又道,“父皇您也知道阿幕一向风流,不过儿臣看他这次,只怕是动了真心。” “噢?”帝君自然知道自己这个侄儿心性,也难得来了兴致,随口追问,“哪家的姑娘,怎么没听你们提起过?你堂堂王爷,喜欢一个女子,还要这么愁肠百转的吗?” “陛下……”苏幕眉心微蹙,想要开口敷衍,却又被苏其宗打断,“父皇有所不知,这个姑娘身份有点特殊,阿幕就算有心,也是不敢怠慢的。偏偏佳人又是个慢热的性子,这下搞得阿幕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噢?到底是谁,说来与朕听听。” “回父皇的话,是纪川国药王谷宋家二小姐,宋青芷。” 帝君喝着酒,微微眯起了眼睛。而客座上的慕容轩在听到这句话以后,也顿住了原本在倒酒的动作,一眼看向了苏幕。 太子何等心思,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动作,旋即就开口问,“怎么,慕容公子也认识吗?” “舍弟之前旧疾复发,在下曾带他去药王谷问诊,算是与宋小姐有一面之缘。”慕容轩坦然自若,目光却落在苏幕身上,道,“却不知原来齐安王与宋家还有交情,真是失敬。” “噢,连慕容都认识,那倒巧了。”青琅帝眉梢一挑,微微向慕容轩那边倾身过去,问,“那照你看来,那宋家小姐,品行如何?可当得起我这侄儿一颗真心?” “此事在下岂敢妄下定论。”慕容轩微一拱手,微笑道,“不过宋氏一族向来崇尚君子之风,宋小姐自幼在其兄宋青阳的教导下,品行自然也高洁光亮,不会差到哪里去。” “唔……”帝君听着慕容轩的话,若有所思,点头沉思了一刻,又冲苏幕道,“既然慕容都夸赞,那想必是个不错的女子——聂阳与纪川一向交好,宋家又是纪川望族,这样吧,回头朕修书一封去纪川替你问问,看宋家是否有心,如何?” 苏幕手指慢慢在掌心扣紧,眼神并不见喜色,却仍在面上挤出一个笑容来,缓缓站起,向帝君一拜,道,“臣谢过陛下。” 太子也在一旁笑言,“父皇心慈,这是有意要帮阿幕促成一桩好姻缘呐。” “你坐下吧,现下没有外人,不用拘礼。”帝君目光从苏幕身上扫过,“都到了年纪了,是该成家了——”又把目光转向一旁的苏其墨,“你呢?朕有意开始给你布置选妃事宜了,你若有什么心仪的女子,先跟朕知会一声,朕也好替你把把关。” 苏其墨神色不动,握着手里一杯酒,低垂着眼,但笑不语。 青琅帝眉目一动,挑眉笑了一声,“这个样子,是真被朕说中了?哪家的女子,能栓得住你这个野狼崽的心?” “父皇,今次可是为了和谈宴请的慕容公子,您却在这里关心儿臣和阿幕的姻缘,是不是有些怠慢贵客了。”然而苏其轩不接招,抬手来给帝君斟酒,只道,“这些私事,等日后再说,也不迟。” “你少在这里打哈哈。”青琅帝哼笑一声,却也没生气,转头去向慕容轩道,“朕这个儿子一向桀骜,你可不要笑话。这也是话赶到这里,才顺便关心一下,却没有他说的那层意思,你也莫要往心里去。” “陛下哪里的话。”慕容轩摇头,道,“事关两位王爷终身大事,怎样看都是大事。况且和谈之事大局已定,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陛下无须多费心思。” “你虽为商人,行事心性却颇有重臣之风,也难怪贵国君主如此器重。”他说话做事滴水不漏,青琅帝也不由得有些青眼以待,“若中容国君有识人之才,想必离你拜官入朝封位加爵之日,也不远了。” 慕容轩不动声色,“承陛下吉言。” “这次既然来了,由我这几个小辈好好陪你游玩游玩,若是喜欢,就多住一段时日。”帝君语气温和,说道,“皇宫里也还有很多新奇物事,你若感兴趣,也可以随时来看看。” 一语出,其余三人脸色都有些变化。苏其宗和苏幕再度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是皇帝在有意示好拉拢了——商人本性趋利,如果在这里感受到比在中容更受器重,良禽择木而栖,不是不可能的。 除开方才敬酒,苏其墨一直不想与这个人有什么眼神接触,此番也不由得抬眼来盯着他,眼神却不像其他几人那般温和,隐隐有几分锐利,几分警告。 慕容轩与他对视一眼,却丝毫不怵,利落站起身来,冲帝君敛袖一拜,“承蒙陛下器重,慕容感激不尽。” “多礼了。”青琅帝自知心思表现得很明显,此番看他这一礼,心道只怕示好之策真的有用,便也亲身站起,隔着一个座位,倾身亲手去扶他。 帝君的手接触到他的手臂,这一刻慕容轩眼神利利一亮。苏其墨目光一直未从他身上移开过,此刻见到他眼神陡变,忽觉有些不对,手里已经有了动作,就准备去隔开青琅帝的手,就在这一刻,忽听房门一声微响,似被人从外叩开,等到他反应过来,就看到一袭清影夺门而入,手里一柄清亮短剑,直往慕容轩后心刺来! 女子素布蒙面,来势如风如电,手里剑锋森寒,携了十足的杀气,在房中众人有所反应之前,在瞬间就掠到了慕容轩身后,眼看就要一剑刺入他后心—— 苏其墨在最初就认出来是谁,惊讶之余却注意到什么,眼神也是一变:他近日对她已经有所研究,此刻一眼认出来,她手里握着的,居然是传说中久已不用的最厉武器,寒月刃。 那一刻慕容轩似有所感,瞬间抬头。 第43章 奇变 剑势凛冽,森寒剑气已经直抵后背,而面前聂阳皇帝的手还扶着自己的手臂,这一刻的情形看起来,他退,剑气必然伤到青琅帝,他不退,后背就会被一剑刺穿。 而寒月刃剑锋剧毒无比,哪怕只划破一点肌肤,最后都会血脉崩裂而死。就算在一旁离得最近的苏其墨看来,也知道她这一剑用了全力,慕容轩避无可避。 惊变在瞬间发生。房中除了一直紧盯状况的苏其墨还能抽出思绪来思考以外,太子和苏幕都愣在了当地,眼看着那一剑就要刺进慕容轩后心。 而青琅帝双手扶着年轻人的手臂,在这一瞬间也下意识地怔楞住了。他这一愣间,就忘了往后撤,而就在这一刻,慕容轩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又仿佛炽热燃烧的熊熊火焰,并不锋利,幽深而沉默,却让他觉得浑身血脉在瞬间冻结。 他忽然觉得如坠冰窟。 但就只与他对视了这一眼,慕容轩就调转了视线,同时原本被他搀扶着的双手同时向上一翻,就把他一把推开,与此同时,那个女刺客的剑也已经到了—— “你……”青琅帝大惊失色,没想到这最后一刻他居然不顾躲避剑锋,最先的举动是将自己推开,眼看着就要被一剑刺入后背。他激怒,喊,“墨儿!救人!” 苏其墨在一旁,原本并未准备施以援手——他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个中容皇商,虽然不知道魅影为何突然下此杀手,但是他也并不想救。然而最后一刻却看到慕容轩将帝君一把推开,不由也有些始料未及,到得此时听到帝君的怒吼,也终于不再耽搁,腰刀出鞘,就准备去迎击魅影的那柄剑。 而慕容轩推开青琅帝以后,已经感觉到剑气直透后背衣襟,哪怕剑锋还未刺入肌肤,寒月刃独有的森冷剑气也已经浸透过来,苏其墨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她这全力一击:剑锋已然顶上了他的后背,下一刻就要刺入肌肤,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却忽然用一种很诡异的步伐,转了一个身。 没有人看清楚他脚步是怎么动的,只见到他身子一个侧转,居然就顺着剑锋刺来的方向逆行开去,整个人几乎是贴着森寒剑身,却在瞬间脱离了剑尖范围! 剑刃锋利,划破他后襟和右臂的衣服,却未伤及他皮肉分毫。 这一推一转的灵活机变,让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而慕容轩转过身来以后,望着那个突然袭来的女刺客,眼里却没有震惊和怒气,只有一片了然沉默的平静。 一招失手,女刺客没有再动,袖手持剑,粗布蒙面下只露出一双如水剪瞳,同样也在注视着他。 她知道他肯定能躲过这一剑。 这一招,原本就是他教给她的。 但是他如果不躲,不顾被刺中的危险,也要在那一刻对青琅帝下手呢?又或者,他在最后一刻不推开面前的皇帝,而是直接让开,让她的剑尖直接刺向皇帝的心脏呢? 她用了从未用过的狠厉杀招,来试他最后这一霎那的抉择。 而此番一招落空,她静静盯着他,却大大松了一口气。 “来人呐!”到得此时,房中众人终于反应过来,最先说话的是太子,厉声疾呼,“有刺客!” 他这一声疾呼,把几个沉默相对的人都拉回了神志。已经听到了官兵涌入琴铃阁上楼来的纷乱脚步声,苏青退了一步,眼里却不见慌乱之色。她一退,慕容轩也退了一步,目光却未从她脸上移开分毫—— “走。”有一线细细的传音,直接传到了她的耳畔,是他的声音,“苏其墨不会拦你,从他那个方向出去,跳窗走。” 苏青霍然一震,却也不再犹豫,眨眼间已有决断,手里剑锋一转,也不管身后奔涌而来的追兵,直往苏其墨而去——他原本就坐在窗前,此刻见她几步掠过来,唇角闪过一丝莫测笑意,却居然也提刀而上! 苏青没料到他居然迎剑而上,寒月刃一刺即收,手里一个翻转,将剑刃往偏侧一让。而苏其墨同样不动声色,手中腰刀在她腰侧浅浅滑过,看上去角度刁钻狠厉,实则未伤她一丝一毫—— “墨儿!拦住她!” 正此时,青琅帝的怒吼在身后响起,苏其墨眼神一变,再看向苏青时,忽然以微不可查的动作,一摇头。苏青愣了一瞬,就见到他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提刀劈过来,她下意识地横剑去挡,原本只是为了格开他的刀锋,却不料他居然在二人错肩而过的一瞬间故意侧了一下身子,整个人就往她横过来的剑柄上一撞,不偏不倚,正撞上右肩肩头。 众人只听得苏其墨一声闷哼,与那个女刺客错身而过,捂着右肩,连退数步。 就这一招,蒙面女子已经飞身跃上了窗棂,而与此同时,看着涌上来的官兵居然是一队弓弩手,一直在身后观望的慕容轩眼神一冷,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边二人身上时,踏着地毯的脚向后一撤。 他这一脚无声无息,隔着桌案和椅子,没有人看见,看起来也没用什么力气,然而铺满房间的地毯忽然间像被人用力往后一拉,已经踏进房间的弓弩手被突然的这一撤弄得立足不稳,还来不及上弓弩,就七倒八歪得一个压一个,被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力在瞬间摔出门去。 只这一刻耽误,苏青已踩着窗棂跃了出去。 房中一片混乱,太子和苏幕一左一右将青琅帝护在中间,而苏其墨捂着肩头伤处,扑到窗前一看,果见那女子踩着外面重重屋脊檐角几个起落,就已经远远离开了去。 他眼里有得意赞赏的笑意,转眼即灭,即刻便转身一步掠回青琅帝驾前,单膝跪倒,“儿臣疏忽!父皇恕罪!” 随即慕容轩也上前来,冲他俯身深深一拜,“是在下引来的江湖仇家,惊扰陛下圣驾,请陛下降罪。” 青琅帝脸色青白,气息平甫,目光沉沉,先落在慕容轩身上,又落在苏其墨身上。但见他一手捂着右肩,蹙眉道,“伤着了?” “皮外伤。”苏其墨语气不动,“父皇可曾受惊?” “朕没事。”青琅帝一摆手,转头去问慕容轩,“慕容,这是你哪里招来的仇家?倒是好大的胆子!” “陛下,在下经商多年,也不可避免地树过一些敌人,更何况这次为了和谈,我中容国内无论在野是朝中都有反对的力量,若这些人也有意阻拦,您这时候问我来的是哪批人,慕容实在答不出来。” 青琅帝沉默半晌,对着苏其墨一摆手,“你起来。”又转头去看门外跌倒到现在才勉强恢复队形的弓弩手,眼神一厉,回头去问太子,“这是你的亲兵?” 苏其宗脸色大变,慌忙拜倒,“父皇恕罪!” “让刺客潜进来就罢了,居然还临危出乱,这样的废物,养着干嘛?”帝君怒气一触即发,门外弓弩手一听,哪里还有力气站起来,皆跪倒在门前,磕头求饶,“陛下饶命!” 太子也随之跪倒,“父皇息怒,儿臣回去一定严加训练管教,绝不会再出今日之错!” 原本气氛一派大好的宴会,到现在闹得鸡飞狗跳,一片狼藉。青琅帝再没耐心,一拂袖,回头去吩咐苏其墨,“你去给朕查!朕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敢这么放肆,御前也敢行刺!” 苏其墨默不作声看了慕容轩一眼,俯首道,“儿臣遵旨。” 青琅帝怒气勃发,也不再想在这里待下去,“摆驾回宫!”太子冲苏幕使了个眼色,便随帝君一起摆驾往宫中回程。临走之前,青琅帝回头来吩咐苏幕和苏其墨,“你们各自回府去——记得看伤。” 然而最后,他却只深深看了慕容轩一眼,最终不发一言,拂袖而去。 一票人马气势汹汹前呼后拥而去,一时间房中空空落落,只剩苏其墨、苏幕和慕容轩三人仍立在原地,互相对视一眼,各自沉默。 许久,苏幕打破了沉默。他看起来神思沉沉,并不像平日里那般,只草草冲二人做了个揖,“六哥,慕容公子,我先回府了。” 到最后,房中只剩他二人。 慕容轩转过目光去看苏其墨肩头伤处,目光若有所思。而苏其墨同样也在看他。 时间在凝重气氛中刻刻流逝,二人互相注视,眼中都是翻涌巨浪。最终,苏其墨腰刀一扬,刀尖直对慕容轩,“说吧,为什么?” 第44章 他目光缓缓下移,最后凝定在直指着自己咽喉的刀尖上,“王爷何出此问?” “你以为我真的没看出来吗?”苏其墨冷冷一笑,“太子东宫的弓弩卫,一向是聂阳宫中最精良的亲兵宫卫,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除了你,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光森寒,射向面前的人,“她不是真的要杀你,你却是真心在保她——你们两个今日这一场,唱的是哪一出?” 慕容轩眼神里也有某种莫测的暗光,深不见底,他迎上苏其墨质问的目光,丝毫不让。半晌,他竖起两根手指,指尖缓缓往面前刀背上一搭,苏其墨霍然感觉到一股劲力从刀背上传来,直震得握刀的手虎口酥麻,但他是何等心性,又怎会轻易认输,随即手腕微微一震,以同样的劲力,反推回去。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僵持,僵持了许久,久到苏其墨感觉他指间传过来的内力越来越强,与此同时自己右肩的伤口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他握刀的手依然稳定,盯着慕容轩的眼神,也越发冷厉——从边境初遇开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眼神。第一次,是自己中毒昏迷之际;第二次,是他与枭影交手结束后望过来的那一眼;第三次,就是现在。 也正因为这样的眼神,他一直都不敢放下对这个人的警惕和芥蒂。 右肩的痛楚越来越强,然而苏其墨握刀的手依然稳定。就在他以为还要继续僵持下去的时候,慕容轩却忽然率先撤手。 他撤手在这瞬间,苏其墨没有丝毫准备,一直紧绷的右手内力汹涌,一时有些控制不住,手腕一颤,刀尖往前一递。慕容轩反应也是极快,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在撤手的同时就已经飞快地侧转了一下身子,刀锋凌厉,堪堪从他颈边划过,刹那间一丝血痕。 苏其墨眉梢一挑,手腕飞速一转,撤手,收刀。 慕容轩抬手摸了摸自己颈间,看着指尖沾染的一点血迹,眼神莫测,“王爷再强撑下去,右肩伤口血脉崩裂,不怕以后连刀都握不起来吗?” 苏其墨哼了一声,“好眼力。” “刚刚王爷问我的话,我也同样可以还给王爷。”慕容轩语气闲散,“你与她也不过见过寥寥几次,如何就敢在御前公然相护,不惜以身做引,助她逃脱?” “本王又为什么要告诉你?”苏其墨冷笑,斜睨他一眼,“慕容轩,既身在聂阳帝都,你说话行事,最好还是要有点分寸。” 他神色不动,坦然自若,“不敢劳敬怀王费心。” ——“咳咳,我说,你们俩吵完了吗?” 这个声音猝不及防插进来,慕容轩眉梢一挑,苏其墨却莫名觉得耳熟,回头一看。 和慕容轩如出一辙的装扮,以及一模一样的脸。饶是见多识广的苏其墨,这时也下意识愣了一下。 “敬怀王殿下。”而门外那人却毫不怯场,施施然向他行了一礼,笑道,“久仰了。在下慕容朗。” ——慕容朗……那是……? 苏其墨转回目光,再度看了慕容轩一眼。后者却不再看他,也不再与他多话,直接走出门去,斜眼瞟了慕容朗一眼,“走。” 他这一眼看过来,慕容朗忽然抖一抖,却什么也不敢说,跟着他往外走。身后,苏其墨盯着这兄弟二人并肩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一直拐过了二楼长廊,二人一前一后,直接往三楼天字间而去。慕容朗看着走在自己面前不发一言的人,不由挠挠鼻尖,试图先打开话茬,“你这是真的准备吓死我啊?要不是那丫头回来说你有分寸不会下手,我真的就以为你要冲动了——诶,你这脖子是怎么回事?不会吧,那丫头真能伤着你啊……” 他最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一直走在他身前一步之遥的人猛然转身一个掣肘,就抵着他的咽喉,将他一把抵上了三楼墙壁。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牵扯别人进来?”一出听雪厅,到了三楼,他虽还戴着慕容轩的面具,声线和眼神却已经悄然变化,此刻看着慕容氏真正家主的眼神,已经完全是独属于徐穆的眼神。 “咳咳咳咳……你先松……”慕容轩推了几下他的手臂,发现完全推不动,知道这个家伙此刻是动了真怒,索性也不推了,摊着双手无奈道,“你别动气,我可以解释……” 徐穆不动。 “谁让你骗我要代替我去参加宴会的,而且你早就知道聂阳皇帝今日要来了吧?”慕容轩没好气,“我哪知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当时反应过来情急之下除了让她去还能想到什么办法?万一你真的一时怒起,将聂阳皇帝杀了,还顶着我的名号,我上哪儿诉苦去……诶喂喂喂你松手……咳咳咳……” 这人手臂下力气又重一分,直接卡得他说不出话来。慕容轩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苦皱着眉头,举着双手讨饶。徐穆见状,放松了几分。 “……我不就让她去阻止你一下,你至于这么生气?”总算喘过了一口气,慕容轩翻了个白眼,道,“你不是最看重她,还不相信她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徐穆双眼一眯,“你不会不知道今天这种状况下,如果稍有差错,她很有可能无法全身而退——明明一早就有这种判断,你还让她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都说了是逼不得已嘛。”慕容轩又试图推开他的钳制,一边挣扎一边说,“你是不知道,今天我在天字间的时候,她一开始没认出来是我,以为是你,进来直接从我手里抢茶水,又随手给我倒茶——一看就是跟你惯常的相处模式,一看你平日里就纵容她……我是真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本事,让你这么精心栽培又一路护持,如果她今日不能全身而退,那就是她没那个能耐,你急什么?说什么不能牵扯别人进来,其实压根就是不想牵扯她进来吧?” 没料到他随意推了几下,这人却真的就松了手,慕容轩揉着喉咙看他,啧啧称奇,“看来你这个夜夙的主人,对自己养的这只小野猫真是爱得深沉啊……” 徐穆一眼看过来,他摊手往后一退,“得得得,我不说了。” 他懒得再搭理他,自顾自地往天字间走。慕容轩还是亦步亦趋跟着,却收敛了玩笑神色,道,“你既然连玉佩都给她看了,何不把真相都告诉她?” 徐穆霍然停住了脚步,语气一低,“不过一段尘封旧事,没有告诉她的必要。” “如果真的只当做尘封旧事,那你这次来白瞿,是为了什么?”慕容轩却不依不饶,“你心里清楚,时机已经到了,如果你真的准备做什么,不可能瞒住最亲近的人,更何况,你需要人帮忙。” “不光她,还有苏其墨。”这一刻的慕容氏家主神色间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吊儿郎当,语气凝重,“你已经见过了,知道他本心未变,既然如此,又准备避忌到什么时候?” “慕容,你把我想的太贪心了。”沉默良久,徐穆没再看他,语气却清冷,“来白瞿,是为了找出与言灵勾结的朝廷势力,见苏其墨,也不过是不得已为之。等这边事情一了,我该如何还是如何。你以为到了如今,我还会想做回那个人吗?” “如果不想,你又为何要插手朝廷中事?有没有人跟言灵勾结,与你这个夜夙之主又有何干?” 他问得犀利,徐穆却没动怒,抬眼去望着楼下大堂,回想起半刻前二楼宴厅里的场景,许久许久,慢慢笑了一声,“是啊……与我又有何干?” 慕容轩没有再多说什么,站在原地叹了口气,“随你吧……那丫头在房里等着你,你去吧,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再联络。” 慕容轩走了,徐穆独自站在天字间门口,沉默着,伫立了很久。贵客走了,琴铃阁解除了封禁,渐渐开始回复平日的人气。楼下开始喧哗,隐隐能听到莫轻琴揽客的盈盈笑语。正午已过,气氛却慢慢热闹起来。 他靠在天字间门口侧长廊栏杆上,侧头去看楼下人声鼎沸,尘世喧嚣。 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样的喧嚣。曾经,他过的是锦衣玉食阳春白雪的生活,未曾有任何机会能接触到这样的平静琐碎生活;而现在,他游走在锋利刀刃之上,满心满眼都只看得见冷厉血色,也再不曾停住步伐来细细品味过这样的时刻。 时间在这样的远望中缓缓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天字间的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苏青站在门内,一丝讶然一丝疑问,看着身影孑孑,立在门前栏杆处的人。 徐穆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了望着楼下的目光,回头去看她。 他仍是慕容轩的那副扮相,但他回过头来那一刻,苏青一见到他的眼神,就在瞬间确定了是他,扬眉问,“都到了门口还不进,你是来站岗吗?” 一抹微弱笑意在他眼里闪过,徐穆牢牢盯住面前几步远的女子,语气轻缓,“陪我喝几杯?” 第45章 敬怀王府。 苏王爷今日回府时脸色很不好,府中众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池梭跟在他后面,一回府就吩咐人去准备纱布金疮药,而后也不要其他侍人伺候,自行拿着包扎的药物进了书房。 苏其墨正在案前看送上来的军情阅文,见池梭进来捧着一应药物,问,“没惊动别人吧?” “没有。”池梭摇头,拿着药过来,“属下特意叮嘱了不要请大夫,王爷放心。” “嗯。”他点头,放下了手里的军文,站起身来去脱外衫——他今日穿的藏青色常服,肩头虽有血迹,一眼看去却只像一摊深深浅浅的污渍,并不引人注意。外衫去了之后,才能看到里衣里斑斑血迹,显然伤口已经开裂。 他有意撞魅影剑柄的那一下,已经撞到了昨夜遇刺时的这个伤口,后来与慕容轩的那一番内力对拼,更是将包扎好的伤口直接崩裂。池梭过来重新替他包扎,苏其墨微微闭着眼,吩咐,“如果宫中派了御医来,就说本王伤势无碍正在休息,把人打发走。” “那陛下那边……” “无妨,父皇现在余怒未消,心思都放在那慕容轩和今日遇刺之事上,不会有心管我的。”他语气淡然,又问,“让你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已经查到了,”池梭一边包扎一边道,“魅影姑娘这些日子,的确是住在琴铃阁。不过这次好像还有旁人,是跟她一同来的白瞿。” “谁?”苏其墨闭着眼,问,“枭影?还是另外一个……那个鬼影?” “不,不是枭影。”池梭道,“据我们的人回复说,枭影从边境离开后,直接回了朱越夜夙总部,而那个鬼影,据说常年带着面具,但这次跟魅影姑娘一同来的这个人,是不带面具的——以魅影姑娘在夜夙的身份,如果不是灵犀三客里的两个,那就只有可能是……” “夜夙之主,鬼刺。”苏其墨睁眼,眼神一动,“好啊,居然亲自来了,看来夜夙最近在白瞿有大动作?昨夜行刺的那批杀手,查到了吗?” “杀手盟。”包扎好了,池梭帮他把外衫拿过来,苏其墨接过来一边穿一边听着,“被魅影姑娘击退的那一个,应该是杀手盟天机堂的堂主,萧衡。” “这个杀手盟,跟夜夙是什么关系?” “据说原本两个组织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但是八年前杀手盟大规模出动一次行动时,被夜夙中途拦截,从那以后杀手盟元气大伤,两边也由此结下了梁子——这些年虽然表面平安无事,但是也一直保持着明里暗里的竞争。不过也正因为当年的事,从那以后两边有了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两家绝对不可以再接关于同一桩买卖的事宜。” “这么说……这次行刺,跟夜夙无关了?”苏其墨默默在心里盘算着什么,像是在自言自语,“看来魅影倒没有骗我。” 扣好了最后一粒扣子,苏其墨整整衣衫,就往外走,“走,去琴铃阁。” 池梭下意识问,“王爷还去那儿做什么?” “去问问那丫头,今日唱的哪出戏,顺便……”苏其墨眼里浮起饶有兴致的光,“去会会那个夜夙之主。”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行出门去,刚拐出院落,就见到门房小厮一路疾跑过来,正好碰上他二人,行礼道,“王爷,上官大人来访。” “太傅?”苏其墨眉心一蹙,止步,“他老人家怎么来了?”叹了口气,点头吩咐,“知道了,请太傅大人去偏厅稍候,说本王换身衣服,马上就来。” 门房回去回话,苏其墨又带着池梭转身往房中走,思忖了一刻,吩咐,“你去趟琴铃阁,替本王给魅影带句话。” 池梭附耳过来,听苏其墨说了一句什么,当下却脸色一变,“……王爷?” “怕什么,反正是本王让你问的。”苏其墨扬眉一笑,把侍卫往外一推,“快去!” 等将染血的外袍换下来再行到偏厅,远远就见到太傅负手立在厅中,正抬头端详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墨宝。 他几步走过去,到得老人身后,敛襟俯身,弯腰一礼,笑着唤了一声,“老师。” “现如今倒是学乖了,知道把陛下赐的字挂起来。”上官止端详着墙上那幅字,也没有回头,道,“依我看,还是挂到正厅去,放在这偏厅,也不怕陛下骂你?” “老师多虑了,是父皇授意学生挂在偏厅的。”苏其墨平静答,“父皇说我长期在外,是军旅之人,正厅挂一点镇宅之器,方有将风——老师可以去看看,正厅墙上挂着父皇赐的宝剑呢。” 上官止闻言转回身来,上下将自己这个得意门生细细打量了一眼,捋须点头道,“远战辛苦,瘦了不少。” “老师看起来也清减了很多。”苏其墨行完礼,亲自将上官止引到上座去坐,又给他斟茶,“听闻老师前些日子告病在家修养,如今身体可恢复了?” “你远在边境前线,消息倒还是很灵通。”上官止睨了他一眼,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早已养好了,此番来,是替你父皇来看你一眼。” “噢?”苏其墨喝着茶,一扬眉。 “听说在边境你就中过毒,今日宴席,你为拦刺客,又受伤了?”上官止抿了一口茶,摇头一笑,叹道,“你父皇知道你性子拗,只怕派了御医来,最后也是被你打发回宫,连脉都把不到,索性直接让我这把老骨头来看看,至少你这小子不会把我拒之门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老师哪里的话。”苏其墨一杯茶喝完,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还劳父皇挂心,更劳动您专程过来一趟,这才是真的折煞学生吧?” “你倒机灵。”上官止无奈一叹气,茶盏往桌案上一放,“除此之外,还有几件事,要同你说一说。” “老师请说。”苏其墨一向知道自己这个师长的脾气,早就料到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当下便应了。 “你这小子一贯狡猾,应该早已经接到消息了吧——祁若康在聂阳边境被杀,言灵派来兴师问罪的使臣,已经快到白瞿了。” “嗯,昨日便接到了。”苏其墨脸色不变,“来的是言灵当朝司命天监使,估计两日内就能进城了。” “言灵的司命天监使专管言灵当朝大员的生死大案,想必此次是奉了皇命而来,势必要在聂阳讨一个公道,你心里、可有应对之策?” “学生在边境杀的不过一帮趁乱滋事的野匪,他言灵来问,能问到谁头上?”苏其墨不以为意,只道,“至于什么言灵大将,他言灵敢承认自己在聂阳边境做的那些勾当吗?” “阿墨。”上官止叹气,道,“怕的就是你这样,所以我才专程过来一趟。” “老师的意思是……”苏其墨目光一变。 “陛下与我的意思是,这次言灵觐见,你就不要出面了。”上官止沉吟道,“这事陛下自然会找借口压下去,聂阳当初派遣你的指令是去西境前线,所以你就当你从未去过南境,你意下如何?” “老师觉得呢?”苏其墨目光骤然一沉,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之意,“您跟父皇真是多虑了——如今聂阳与中容休战在即,区区言灵一个擅使巫蛊之术这种下三滥手段的小国,哪里来的底气向我聂阳兴师问罪?只要他们敢来,本王就敢见,本王还要问问,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让他们敢越境骚扰我聂阳子民?” “你也知道聂阳中容休战在即,你这么一闹,是想再挑起言灵与聂阳的战事吗?”老人蹙眉,反驳道,“言灵如今明里暗里都有意依附于中容,如果此时与聂阳再起事端,难免不会影响中容聂阳两国和谈,这个时候,你这孩子就不要逞一时之气了。” “既然言灵依附于中容,那连中容都已经决意和谈,它区区一个依附之国,又如何敢再挑事端?”苏其墨眉间尽是睥睨,眼看上官止眉头一皱还要再劝,当下叹了口气,道,“老师放心,学生不会逞一时意气去与言灵来使作对,更不会做出影响和谈的举动。” 他这么说,已经算是松了口,上官止刚要松一口气,却又听到年轻皇子一声冷笑,接着说道,“不过言灵在我边境滋事害死的那些人命毁掉的那些粮食,可不是靠祁若康一命就能抵偿的——此番既然送上门来了,本王可不会让他们就这么轻轻松松回去。” “你……”上官止愣了一愣,还想再说什么,沉默半晌,却最终只叹了口气,“罢了,如果真的就这么相让,倒不是你一贯的性子了……只望你自己心里有分寸,老夫就不多说了。” 苏其墨没说什么,抬手来给他续了杯茶,收敛了锋利神色,温言,“战事刚了,学生与老师也已经数月未见了,您好不容易来我这儿喝喝茶,就不要再操心这些事了,跟我聊聊家常,不是很好吗?” 闻此言,上官止却突然哼笑了一声,“最近能聊的家常,除开中秋宫宴,就是为你选妃,这两件事,有哪一件你是愿意同我聊的?” “……”苏其墨难得气息一窒,半晌,慢慢放下手中茶壶,沉默。 “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成家了。”看他神色陡变,上官止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却只选了后一个他还能听一听的话题聊下去,“陛下近几年也不愿看你常年驻外征战,有意留你驻京,只怕借这次选妃,就要安排你常年留京休养了。” “关于这件事,学生也想问问老师。”苏其墨沉默良久,最终开口问了一句,“可有什么法子,能把选妃之事拖一拖?” 上官止一愣,“为什么要拖?” “老师是知道我的。”他微微垂了眼帘,看着手里茶水荡漾,语气不复先前飞扬,“不论选妃或是留京,我都志不在此——”他微微一顿,忽而沉沉叹了口气,“比起阴云密布的帝都或者皇宫,我倒更愿意去外面呆着。可一旦选了妃,势必要跟某个世家贵族联姻,到时候两家利益并合,我只怕就更出不去了,您知道,我不愿意这样过。” 上官止静静听着,很久没有再说话。 苏其墨是众多皇子里,他曾经最头疼,到最后却也最疼爱的一个学生。他天性热切桀骜,小时候就不愿意学那些繁文缛节国策大论,时时闹出乱子,幸好那个时候还有个豫琛王在上面耳提面命,总算没有闯出大祸。但自豫琛王出事以后,他却反倒像换了个人,不闯祸不闹腾了,一门心思钻到研学中去,长大后更是收敛了儿时顽劣的性子,以一人之力挑起聂阳大大小小的军情战事,到如今战功赫赫,已有举朝称赞的贤王风范。自他成人后,就甚少在人前表露过内心,也从未袒露出一丝脆弱,今日说这些话,已经是时隔多年以后,上官止第一次听到这个孩子,说出了自己内心的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知道这么多年来,除了避开皇室内斗,你是按照你三哥的标准去要求你自己,把他未竟的那些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做,”许久过去,上官止沉沉一声叹息,“阿墨,这十几年,你也过得很辛苦。可那些沙场喋血,能让你忘掉……你三哥和元妃的死吗?” 苏其墨低着头,闭起了眼睛。很久很久,才荒凉一笑,“每一闭眼,都历历在目。” 这是多少年来,再没有人问过,甚至都没有人再敢提过的话题。然而今日却在这里,被他最尊敬的师长直面而问。那些曾经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哪怕后来这些年里时时征战沙场,都没有办法掩去。 “我有时候会想,三哥当年在血泊里,守着元妃娘娘尸身整整三日,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聂阳杀伐决断的当朝皇子,在这样的炎炎夏日里回想起那样的场景,却觉得浑身冰凉,以至于微微颤抖,“被父皇一道旨意赐死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他会不会怪我当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敢替他说?我甚至还跟那些人一样,在殿外眼睁睁看着、看着……” 他以手掩面,没有再说下去。 “当年的事,怪不了你。”当朝太傅须发皆白,看着年青人此时肩背颤抖,语气悲戚而沉重,“是阿轩自己亲身去查,最后亲口认的罪……就算你辩解,又能辩解出什么呢?他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说,就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就是因为这样!”苏其墨霍然抬首,眼眶充血,颤声道,“别人我不管,老师,可您呢?难道这么多年,您也相信事实真的像三哥当年认罪时说的那样吗?他是你最器重最了解的学生,元妃娘娘生前与您也是知交好友,您难道真的相信这样的两个人,会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吗?!”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呢?”上官止伸过手来,轻轻按在他的肩头,眼里却有某种沉痛凄绝的苦笑,“锦仪宫已是废宫一座,元妃已死,而阿轩……”这一刻,太傅也微微仰起了头,闭上了眼睛,喃喃道,“他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看着师长那样的神情,苏其墨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灼烧一般调转了视线,眉目沉痛,紧紧咬牙。 第46章 他一手撑着额角,闭着眼,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克制住了翻涌思绪。而身旁的太傅,也同样没有再说话。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苏其墨缓缓睁眼,眼底已经没有了激烈情绪,声音也渐渐平静,开口问,“我刚说的那件事,老师有办法吗?” “这两年你已经推拒过几次选妃之事,这次不管你说什么,陛下只怕都不会再让步了。”然而思忖半刻,上官止却缓缓摇头,“阿墨,不要为了一心执念,毁了自己的前途……你如今正是圣宠正浓之时,如果好好把握——” “老师。”他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慢慢抬眼来看着师长,神情严肃,“有些话,不应该从您口中说出来,您也知道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你当真没有想过吗?”上官止却也丝毫不退,迎着他的目光,“阿轩在时,没有人想过要与他争储君之位;他不在了,皇子间纷争四起,陛下为平争斗,才权衡选了现在的太子——但你我都知道,以苏其宗的心性品行,远远不到能继大统的资格,不光你我知道,陛下自己也知道……否则你以为这些年来,他一力培养你,是为了什么?” 苏其墨目光凝定,牢牢锁住太傅脸上每一寸表情。良久,他偏过了目光,似乎不经意一般,问,“老师,是父皇让您来说这些的吗?” 他太了解上官止,这个老臣从父皇年轻时就一力扶持,早已是父皇的心腹。但他一心为国,向来持心公正,就算如今身份尊贵深得圣上信任,也从不参与党争内斗,如若没有父皇授意,他绝对不会无端来跟自己说这些话。 上官止也同样定定盯着这个年轻皇子的神情,听他突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眼里精光一闪,却不动声色,“阿墨,你自己心里,当有所定数。” “所以父皇这些年来,是把我当作第二个苏其轩了吗?”他听着上官止的话,忽然间寥寥一笑,语气里却隐含自嘲和讽刺,“那他就应该知道,我跟三哥……到底是不一样的。” “……”上官止沉默。 “老师,当年的事,绝对与皇位争夺脱不了干系,您不会不知道。”苏其墨侧手去摩挲着茶盏,眼里有洞察的冷光,“那黄金打造的铁链和牢笼,造出了连阿轩都没有躲过去的血灾,您又凭什么认为,如今的我,就有能力能度过这些呢?更何况,就算我能,”他顿住,手里瞬间握紧,一字一句,“我也不想。” “阿墨……”上官止还想再说,苏其墨却一竖手,“老师,本王今日确实累了,您既已表明来意,就请回吧。” 上官止沉默半晌,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起身离去。苏其墨独自坐在偏厅中,看着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神深远。 暮色渐渐降临了,又是一天即将过去。 自十六年前那一日起,他已经度过了几千个这样的日子。日升日落,一天一天,熬过去一日,好像内心深处的隐痛,就能减一分。 但是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阿轩……你当年,真的想要那个位子吗? 夜幕渐渐落下来,琴铃阁的生意到了这晚间,已经是每日最热闹的时刻。大堂和二楼人气喧嚣,满楼的酒酣脑热纸醉金迷。然而与一室之隔外面的醉生梦死迥然不同,三楼天字间里气氛冷凝,连一向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莫轻琴,此刻立在房门一侧,连呼吸都不敢大意。 苏青靠着桌案,看着立在房中的敬怀王副官,手指轻轻扣着桌面,微微一眯眼,“苏其墨让你来问的?” 池梭一向对她有所忌惮,此刻听她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喜怒,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是。” “那你回去答复他——”她轻轻巧巧一笑,语气并不凌厉,池梭却莫名听出一丝凉意来,“第二件关于杀手盟的事,我做不了主。”她一偏头,笑笑地去问身后桌案边坐着的人,“少主,你觉得呢?” 池梭不敢抬头明眼去看,只从眼角余光里瞥一眼,就见女子斜倚着桌案而站,正好挡住了桌案上烛灯的盈盈光线,看不清她身后坐着的那个玄衣男子的容貌,只依稀见到身子挺拔,侧影利落。他一直静静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直到这一刻魅影回头问了他这一句,手里正在倒酒的动作一顿,似乎沉吟了一霎,方才道,“敬怀王智勇双全,这点事情,若是夜夙插手,就显得多管闲事了。” “你听到了?”苏青回头去问池梭,“你就这么答复你家王爷吧。” “那……”池梭愣了一愣,挠了挠额角,迟疑,“第一件事呢?” “唔……”苏青敲着桌案的手指一顿,低头一笑,“这件事我还是可以做主的。” 女子语气一顿,停了一霎,方才抬起头来去看池梭,唇角清浅笑意变成了冷笑,“回去告诉他,做白日梦不是什么好习惯。” 这话说的相当凌厉,池梭脸色一白,却不敢反驳,愣在原地,哪里还有半分堂堂聂阳军副官的威风。苏青将他神色看在眼里,一摆手,“莫阁主,麻烦你送客。” 莫轻琴和池梭走了,房中又只剩他二人。苏青伸了个懒腰,从桌边站着到施施然坐过去,从他手里把酒壶接过去,连喝两杯,这才缓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那个家伙疯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嗯,是疯了。”徐穆却有点难得地笑了一笑,好像也有点意料之外,“没料到这几次接触,居然让他有胆子过来挖墙脚了。” “看来我下次见到他,真的不能太好说话。”苏青一撇嘴,瞪他一眼,“你居然还有耐心听池梭说完,今天若只有我在,他说完第一件事,我就把他踢出去了。” “看来真的混的很熟,连副官的名字都记住了。”徐穆淡淡看她一眼,“苏青,你是真的把那小子当朋友了吧?” 她喝着酒,不以为意,“我说不是,你信吗?” 徐穆一挑眉,没说话。 “不过他居然要求夜夙去帮他查杀手盟,真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招数。”苏青手里酒不停,道,“看来他还有点本事,把夜夙和杀手盟底细都摸得差不多了。” “你没看出来吗?”徐穆伸手把酒壶从她手里接过来,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他这是知道我也来了白瞿,有意要出难题为难我。” “又要喝光了,再让人送点上来吧?”苏青眉梢一扬,耸耸肩,随口接道,“为难你做什么?” 徐穆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没接她的话,把壶里最后一杯酒倒给她,只道,“让你陪我喝几杯,大半的酒都进了你的肚子,像话吗?” “又不要你出酒钱,小气鬼。”二人面前的桌案上已经横七竖八摆了六七个酒壶,玲珑酿是琴铃阁独创,苏青很是喜欢,一时有些收不住,喝到现在,也已经有些微醺了,说话间更没大没小,端着最后一杯酒,在手里晃啊晃,问,“回头你去跟莫阁主提一下,让她把酿酒的方子抄一份给我们带回总部吧?临水客栈的醉菊仙早就喝腻了,高寒和宋迟那两个家伙,一定也早就想换个口味了。” “自己嘴馋,不要往别人头上推。”徐穆摇头,眼里一丝无奈,语气却是温和的,“想换口味,自己去找人家要。” “你是少主嘛,你提一句,她犹豫都不敢犹豫,肯定直接把方子给你。”她竖起手指在他面前一摇,“要是我去,肯定还要费一番口舌,明明你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要那么绕弯子干嘛?”说到这儿,拍拍额头,“她送客应该也已经回来了,这样,我把她叫过来,你来说,好不好?嗯……正好再让她送一壶酒上来。” 说着就要起身去喊人,徐穆一把抬手拉住她,“别喝了,有正事跟你说。” “嗯?”她应声回头,皱了一下眉,却乖乖回去坐好,“都喝到现在了,才说正事!” 她语气里一丝嗔怒,徐穆挑眉,道,“你不是一直好奇,我来白瞿,到底要杀谁吗?” “是啊。”她点头,歪着头看他,“说起这个,今日差点被慕容轩吓死……他一口咬死说你要去刺杀皇帝,我都说了不可能!你一向最讨厌接这种朝廷买卖,好好地去杀皇帝干什么?还害得我一头冲过去,差点出不来!” 徐穆静静听着她絮絮叨叨,目光一直未从她脸上移开过。等她说完了,他抬手轻轻一敲她额角,“既然知道可能出不来,为什么还要去?他没脑子,你也没脑子吗?” “万一你真的要下手呢?”她翻了个白眼,“你最近神神秘秘的,到底要做什么也不告诉我,慕容轩又一副特别了解你的样子,那个时候不信他,难道等你真的一个人刺杀了皇帝,孤身陷入重围的时候再信吗?” 徐穆抬手抚了抚眉心,“他了解我,难道你就不了解吗?” “……”她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一撇嘴,没好气,“照你最近的行事来看,我是挺不了解你的。” 徐穆不说话了。 见他居然罕见沉默,苏青有点惊讶,撑着腮帮子,凑近来看他,问,“所以呢,你这次的目标到底是谁?” 他一手撑着眉心,微微抬眼来迎上她的目光,良久,道,“言灵的司命天监使会在两日内到达白瞿,最好的下手时机,是在他的车马进城前。” 苏青愣住了,半晌,重重揉了揉太阳穴,“我是听错了吗?你最近跟言灵有仇?” 他挑眉看她,淡淡,“你觉得呢?” “那你这么针对言灵干嘛?”她不解蹙眉,问,“在边境帮苏其墨杀了祁若康不说,现在还要去截杀言灵使臣?你……” 她顿住了。 气氛忽然诡异地静谧下来。苏青霍然抬眼来盯住他,双眸里原本几分酒意在瞬间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刹那间的惊疑,“你……还是在帮苏其墨?” 她问得突然,徐穆却好像并不觉得突然。 他抬起目光,与她对视了半晌,最终勾唇一笑,“还不算太笨。” 苏青的酒彻底醒了。 第47章 虽然酒醒了,头却越来越疼了。 苏青皱着眉揉着太阳穴,觉得事情发展的程度简直超出了她的想象,但是好像一直以来,她又隐隐有某种预感……是从边境遇到苏其墨,见到他对待苏其墨不一般的态度那时开始,就慢慢发芽的某种预感。 她揉着揉着就不揉了,放下手来,抬头直视他,目光炯炯,“所以呢,你的理由是什么?” “是一个答案。”他也在看着她,语调平静而轻缓,目光灼灼,“你之前在总部临水客栈,问我那个问题的答案。” 苏青不说话了,她定定注视着他,双眸深处慢慢浮出某种顿悟的光——她知道自己一直面临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可能关乎着很多人的性命,可是到目前为止,虽然线索越来越多,那个答案,却好像一直隔着一层浓浓的迷雾,因为他不曾点拨,所以也一直没能呈现。 她看着他,慢慢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一字一顿,“徐穆,你是谁?” 他目光低一低,缓缓落在她拉着他衣袖的手上。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刚进夜夙的时候。 那时候她才十五岁,人很单纯,武功也不好,唯一可取的是精通药物。他并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好心,居然收了一个并不算很有用的人进了组织,更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耐心,居然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慢慢教她。 那时候他其实刚刚从师父手里接手夜夙,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里,他跟高寒喝酒,或者跟宋迟下棋,她来了以后,就把他的空余时间全占了。十五岁的小丫头,性格也很执拗,心底明明还有很多为善之念,却稀里糊涂地做了杀手——这样的人做了杀手,简直是自寻死路。他有心提点她,每每面对她倔强又不服输的眼光时,却又有点怀疑自己做的是否正确。那段时间她每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他忙的时候,就一个人侯在一旁翻翻他给的秘籍,或者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药物;他不忙的时候,她就瞅准了机会来跟他问东问西,一开始还有点畏惧,到后来熟悉了,间或瞄准了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开始扯着他的袖子不放手。 再后来,她渐渐学成,性格也日渐成熟,开始忙着解决他派给她的行动,忙着解决那些不知何时就会袭来的麻烦……她在他的打磨下,真的成了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刺客,行事凌厉,出手也再无顾忌,对他也依然没大没小。但是好像也已经有很久了,她像初初那时一样天天扯着他的衣袖叽里呱啦的岁月,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从十五岁与他相识至今,整个人看上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她心底还有一点微末星火没有散,所以她偶尔犯糊涂,甚至偶尔心软。 她其实真的不太适合做杀手,就连当初要投身夜夙的理由,都是为了守护成全别人。 而他呢? 他不一样。 从与她相识开始,他就早已是割断了所有软弱前尘的人,他心底的那些星火,早已随着那一场屠杀而湮灭。从乱葬岗睁开眼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将再无温暖,更再无软肋。 慕容轩说,他不可能瞒住最亲近的人。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反倒渐渐成了那一点温暖,还有柔软? 思绪在这一刻震荡,理智也在剧烈摇晃。 徐穆的目光一直定格在那里,很久很久,久到苏青以为他又再度选择缄默和隐瞒的时候,他却突然开了口,“苏青。” “嗯?”她眼里迸出一点喜色,知道他要松口了,握着他衣袖的手又紧了一紧。 ——“徐穆,你在里面吧?”慕容轩的声音。 二人同时抬头。 那人在门外懒洋洋敲了几下门,就直接推门进来了。苏青慌忙缩手,但哪里逃得过他眼睛,愣了一刹,目光又在满桌凌乱酒壶上一扫而过,“啧”了一声,坏笑,“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徐穆眼里的摇晃神色在瞬间湮灭。他转过目光去看慕容轩,“所以你有正当的理由吗?” “当然有啊。”慕容轩笑嘻嘻地凑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眼苏青微微泛红的脸颊,问,“魅影,你喝多了?” 苏青双眼一眯,手腕在桌案上翻了一翻,两指间忽然多出一根细长银针来。慕容轩一眼看到,猛地往后一跳,“别别别!我真有正事!” 她瞟了他一眼,目光深深,忍了忍,没动。 “我刚接到宫中传信。”他瞅准了机会,也不废话了,直接冲徐穆说,“皇帝传慕容轩明日进宫觐见,我来是想问你——” ——“我们两个,谁去?” 夜深了。 太傅府大部分的灯火都熄了,唯有南面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上官止虽然年事已高,但依然有秉烛夜读的习惯。白日里上朝议政,还要去皇子书院监督课业,能留给他自己的空闲时间就很有限。他这个习惯保持了很多年,所以府中下人们也都知道他夜读的时候不喜欢有太多人在旁伺候,到这个时候除了留一个常年侍读的书僮,其余人都很自觉地散去了。 书房里静悄悄的,烛灯氤氲,上官止正伏案全神贯注地品读古籍,十几岁的少年书僮立在书案一侧,除开偶尔去给他研墨洗笔换书以外,一直静默不发一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后窗没关,有穿堂风过。夏日深夜,风里还带了点暑气,熏得人心头燥烘烘的。小书僮看一眼伏案的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关窗。 过了很久,上官止提笔想写点批注,蘸笔时却发现砚台已经半干了,抬头去唤书僮研墨时,却发现桌边的人不见了。 他霍然回头一看。 书僮昏睡在窗边矮凳上,而墨色长衫的年青人,静悄悄站在后窗边,不知何时进来,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啪”的一声,老者手中笔一落。 “你……”上官止霍然起身,讶然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嘴唇嗫嚅,半晌,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太傅大人。”他看着对面的老者,神色平定,声音也平静,“一月未见,伤好了吗?” 上官止久久注视着他,最终缓缓往凳子上一坐,语气里依然有一丝掩饰不住的颤抖,“你居然……来了帝都……” 他扯着嘴角轻微一笑,笑意却未到眼底,慢慢踱步过来,停在案前,“我不该来吗?” 上官止抬眼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年轻人,眼里神色复杂莫辨。良久,他问,“你为何而来?” “我让属下送给大人的信,大人收到了吗?”他却答非所问。 上官止怔了一下,打开抽屉,又在抽屉里叩了三下,叩开一个小小的隔层,取出里面薄薄一张纸,摆在桌案上,“这个?” “是。”他点头,“那大人按我的建议做了吗?” “就算我按你说的做了,但你会不知道结果吗?”上官止到此刻终于渐渐平定了震惊纷杂的情绪,看着桌案上那一张纸,语气却有几丝嘲讽几丝无奈,“阿墨的性格,你会不知道吗?” 他又笑了一笑,仍然一闪即逝,“他听不进去,是吧?” 老者叹了口气,“明知故问。” “无妨。”他伸手将那张纸拿走,在上官止阻止以前,就将纸信送到烛火前烧了,“大人,这种东西还是不要留着的好。” 火舌卷着纸张,火光明明灭灭。他静静看着薄薄一张纸在指尖化成了飞灰,眼神莫测变幻,“苏其墨那个小子,真是长大了。” “……”上官止眼神一变,问,“你到底因何来的白瞿?” “大人觉得呢?”他抱臂靠在桌边,侧头看了上官止一眼,目光幽幽,“上个月在朱越城相见时,大人还很激动,今日我来了白瞿,您就只剩提防和戒备了吗?您在怕什么?” “难道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一提起这个,上官止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火,也不管面前这个人如今是什么性子,胡须一抖,冷笑,“杀手心里,只有人命草芥,没有国家大义——” 徐穆垂眼,似笑非笑,不发一言。 “你问我在怕什么?”当朝太傅仍然稳稳坐在案前,抬头来看他,语气铮铮,“怕我面前的这个杀手之王,将这个帝都里原本皆是子民的性命,变作任人践踏的草芥。” “是么?”话语锋利时,往往像一把匕首直刺心脏。他一手抚了抚红木桌面,嘴角噙着一抹莫测笑意,“那我今天来,倒显得是多管闲事了。” 上官止愣了一下,“你……” “如我在信中所说,言灵司命天监使不日就要到了,您今日去问苏其墨,他可有对策?”他幽幽开口,“如果我没猜错,您和圣上应该会选择让他避其锋芒,不过以他的性子,是不会妥协的,是吧?” “你想说什么?” “这就是我来白瞿的意图之一。”徐穆眸底幽黑,让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只缓缓道,“大人请放心,言灵使臣对敬怀王,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上官止默了一刹,霍然立起,“……你!” “他们不会有机会进城,更不会妄论入金殿觐见。”他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当然,这件事同样也不会牵扯到聂阳当朝身上,所以您也不用担心会影响中容,聂阳,言灵三国如今渐趋和缓的关系。” 上官止愣愣听他说着,眼神一变再变。 “这件事解决了,接下来的事情,也如我在信中所说。”他没有去看老者惊震交加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敬怀王如今已成大势,圣上对他期许甚高,如若有心,可堪大任。而大人一向看重爱护他,就算他如今听不进去,也希望您能时时提点,让他早日醒悟。” 上官止眼里神色渐渐变了,惊疑质问一分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隐痛的恍悟,“你知道他不会想要……” “我知道。”他却打断了他的话,似乎一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说。深夜来访的人此刻的目光如同凝滞深渊,他附耳到太傅耳边,缓缓说了几句话。 那一刻,上官止好像有些站立不稳,晃了一晃,喃喃,“你要这么逼他?你真的想他……?” “除了他,没有人更适合了。”他完全听懂了老者未说完的半句话,缓缓道,“事关聂阳国祚,大人心里,应当早做决断。” “不……不。”上官止忽然伸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用力到手都在颤抖,“除了他……除了他,还有你。” 一语出,他却莫名轻笑出声,虽是在笑,眼神却又冷又深,“大人说笑了。” 他缓缓,却坚定地将手腕从老者手里抽出来,只道,“前尘尽失,无可追回。您若仍执迷于此,不会有好结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是我执迷吗?”老者眼里有深悔的光,他紧紧注视着面前的年青人,苦笑,“老夫真的是老眼昏花了……居然差点就被你骗了。” 徐穆神色一怔。 “你根本就没变。”他此生最尊敬的师长,时隔十六年的光阴,在第二次重遇时,说出了这样的话,“你没变……不然你为何要帮阿墨,又为何要我帮他看清前路?” 他久久沉默,良久,起身往后窗走,“我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与大人的旧恩,能还的也都还了,今后,就这样吧。” 他走得很快,不过几步,就到了窗前。窗外夜色如墨,月色却清冷又皎洁。 “阿轩!”上官止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背影,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心绪,喊了一声。 那人在窗前驻步,没有回头。 “你今夜,为何来见我?”老者在问,“如果是为了你信中所说之事,你知道就算你不来,我也会按你说的做。那你是为了什么,要专程来这一趟?” “阿轩。”十六年前仍是壮年的师长,如今已是须发皆白。他背对着他,能听到他一步步走过来的脚步声,听到他一声叠一声的呼唤。 ——那是他已经丢失了十多年,并且将再也无法现于日光下的名字。 “阿轩……”几步路,上官止已经走到了他背后。他缓缓抬手,手微微颤抖,落在青年人挺拔却清瘦的背脊上。 这一刻,回忆斑斑,昔年昔时,今夕何夕? 他没有回头,却也没有启足离去。上官止按在他背上的手用力很轻,他却觉得重如千钧。 “当年,为了什么?”他听到师长的声音在静谧的月色中响起,问着这个无论是十六年前那一日,还是那一日之后这十几年间,从没有人问的问题,“你和你娘,为了什么?你们没有做的事,为何要认罪?” 徐穆慢慢仰起了头。 头顶,一轮明月,光耀当空。 十六年前,最后那一夜的月亮,跟这一日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那一夜过后呢? 上官止忽然听到玄衣人一声低沉的冷笑,那种森冷好像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伴随着一阵入骨的杀气。 他停在他背上的手重重一抖,随后整个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不重要了。”他听到他说话,声音暗哑,像被刀划过了嗓子,“又或许真的做了,流血才有意义。” 上官止愣在当地,而说完这句话以后,他没有再停留,跃窗而出,眨眼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48章 七月十五,中容使节慕容轩奉诏入宫。 金殿宏伟,聂阳皇帝高坐于上,朝臣两列,左右首位是太子和敬怀王。慕容轩入朝时,气氛一派威严。 但两国战事已止,今日使臣入金殿,不过是为了将和谈事宜正式敲定。慕容轩神色如常,聂阳圣上也没见有多异常,似乎昨日那一场猝不及防的宴厅刺杀,并没有真正地影响到青琅帝的情绪。 主人还算和蔼,客人也知趣知礼,最后的和谈就很顺利。青琅帝手一挥,一旁等候多时的内监将早已拟好的和谈书奉上,行至慕容轩面前。 慕容氏家主将和谈书细细看完了,神色间似乎很满意,带着一丝笑意开口,“既如此,那就多谢贵国诚意成全,从今日起,我中容与聂阳干戈立止,在下也诚心希望两国能尽早处理好战后事宜,尽快恢复正常邦交。” “那是自然。”青琅帝看着慕容轩在和谈书上盖了中容来使的金印,也满意颔首,“贵卿远来辛苦,今日就在宫中住下,好好歇息。稍晚朕安排晚宴,为卿接风洗尘。” 慕容轩俯首谢恩,由内监领着退出金殿,住进了朗坤宫偏殿客居。 朗坤宫位于皇宫东边,毗邻御花园与玉阳温泉,一向是皇宫内景致最好,也最适合用来招待贵客的场所。据引路的内监说,今夜的晚宴,皇上也将地点直接定在了朗坤宫,既能好好招待远来之客,也方便客人往来歇息。 慕容轩身为皇商,家大业大,一向潇洒惯了,面对这样的安排与招待,也只是淡淡道谢,似乎并不为此而觉得特别开怀。 他在朗坤宫偏殿住下来,到了晚上,有内监过来传话,说晚宴即将开始,圣上也已经到了宴客厅,请他即刻前去赴宴。 等他到了,就看见偌大的亭台里空空荡荡,青琅帝负手立于雕花玉砌的栏杆边,低头望着亭下池塘里嬉戏畅游的锦鲤,敬怀王苏其墨静静立在一侧,二人身边也没有留内监侍奉。 慕容轩在亭前微一驻步,见到这样的场景,往里面扫了一眼,就见到亭中央的汉白玉桌案,桌上菜色齐全,一壶酒,三副碗筷,三盏杯。他却似乎并不觉得有多惊讶,反而微一勾唇,有某种早就料到的意味。 终于来了。 听到他脚步声,青琅帝回过头来,一笑,“来了,坐。” 他站定在二人几步之遥的面前,先向青琅帝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现在没有外人,你不用拘礼。”帝君语气平和,“昨日宴会,朕见你和墨儿似乎颇为投缘,就叫了他一起过来,你们年轻人聊起来,总要欢愉一点。” 慕容轩转身去冲苏其墨一拱手,“见过王爷。” 他面上礼数周全,心底却在微微冷笑——这个皇帝说起话来真是一点也不含糊,要不是他昨日亲眼见到这两人在房间里动手,估计现在就真的要相信老皇帝的话了。 投缘投缘,一个提防警惕,一个死不松口,投缘个鬼噢。 苏其墨虽然眼神冷冷,一直盯着他面上神色变化,却也很自然地拱手回礼,“慕容兄。” 他当然对慕容轩毫无好感,一想到昨日争端,心里更是暗火汹涌,不过今日在帝君面前,自然是要收敛很多。 三人陆续落座,青琅帝率先开口,“慕容,觉得我聂阳皇宫如何?” “很好。”慕容轩笑笑,答,“富丽堂皇,景色优美,实在是宏伟光耀之象。” “这朗坤宫左边是御花园,右边是玉阳温泉,你若得空有兴致了,可以随时去逛一逛。”青琅帝道,“左右你现今已经无事,若喜欢,不若多住几日。” “慕容谢陛下美意。”他俯首,道,“不过既然和谈之事已定,在下也不敢再多耽误,即日就要启程回国,向我国君复命了。” 青琅帝没说什么,亲自给他布菜,“既然这样,那朕也就不强留你了。不过朕听说你这一路行来,别说车马,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此去中容路途遥远,你孤身上路,这怎么行?”说着偏头去吩咐苏其墨,“墨儿,明日你派一队亲兵,护送慕容回程。” “是,明日儿臣亲自带兵送慕容兄出城。”苏其墨点头应了,又去看慕容轩,举杯幽幽道,“不过慕容兄今次促成两国和谈,等这次回了中容,估计离加官进爵之日也不远了,本王今日在这里薄酒一杯相敬,就当提前恭贺。” “王爷客气了。”慕容轩笑回,举杯与他一碰,道,“承王爷吉言,不胜惶恐。” 这二人你来我往,皇帝在一旁冷眼看着,神色莫辨。等他二人都喝完了这杯酒,方才又开口,问苏其墨,“朕昨日让你去查那个女刺客,查的怎么样了?” 苏其墨放下酒杯,回道,“刺客来的突然,又是孤身一人,前无放哨后无接应,一时间有些难以下手,还望父皇多给儿臣一点时间。” “连你都觉得棘手,看来这个刺客来头不小。”青琅帝沉吟一刻,目光落在慕容轩身上,“慕容,既是冲你来的刺客,你自己可有什么眉目?若有什么猜测,不如也跟墨儿说一说,好让他有线索往下查。” “陛下有所不知。”慕容轩却不以为意地笑了,“在下不管是在中容朝堂,还是各国江湖,得罪过的人都不少,想杀我的人大有人在,如果每次遇到刺客我都查的清清楚楚,只怕我还没被刺客杀死,就先把自己累死了。那个刺客一朝落空,近日不会再有行动的,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岂敢再劳动聂阳军方为我打探这些琐事?” 帝君神色不动,良久,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你回程一定要加倍小心。” “多谢陛下关心。”他一拱手,道,“陛下这几日拳拳美意,等在下回了中容,一定会如实禀告给我国君主,以感谢聂阳对此次和谈的诚意。” 暮色降临,宫中已亮起了零星灯火,从亭中往外望去,能见到暮色夕阳,晚霞凌空,美不胜收。朗坤宫地处皇宫东边,离宫墙很近,而他们所在的这个宴客亭,又正好处在高处,放眼一看,就能越过宫墙,依稀望见宫外行人神色匆匆,手里大多拿着祭祀用的一应物品。 青琅帝目光远远落在宫墙外,看着看着,忽然来了一句,“朕差点忘了,今日是中元节。” 苏其墨原本正在给他二人斟酒,闻此言,动作一顿。慕容轩神色间也是一愣,随即接话道,“是啊,正是拜祭的时节,看来今日在下来的不太何时宜。” “是朕疏忽了。”青琅帝却抬手拍拍他肩头,略微一笑,“也无妨,左右这宫中也久已不兴操办这些事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苏其墨酒倒到一半,神色间忽然现出一丝冷意,却没说话,只默默把酒壶放下,道,“父皇,入夜了,您最近操劳,今日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慕容轩眉梢一扬。 青琅帝瞟了他一眼,蹙眉,“你这是什么话,贵客在此,哪能如此怠慢?” 苏其墨也不看慕容轩脸色,只道,“慕容兄舟车劳顿,明日又还要赶路回国,再说该说的做的昨日今日都已经做完了,父皇既然体恤贵客,何不放人早早回去休息?” 青琅帝瞪了这个儿子一眼,眼神里却没有怒意,沉吟一刻,问慕容轩,“这小子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这样吧,随朕去御花园走一走,权当饭后散步,散完了,你们就各自回去休息,如何?” 苏其墨沉默算是应了,慕容轩一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朗坤宫毗邻御花园,自然就有直接进入御花园的入口。三人出了宴客亭,也没带侍从,青琅帝在前,苏其墨和慕容轩稍落后半步,跟在他后面,慢慢往御花园走。 青琅帝走在前面,状似无意般问到,“慕容,你慕容氏族里,可还剩什么年长之辈?” “回陛下,我族长辈皆已于近几年驾鹤西去了。”慕容轩答得很快,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变化,“如今在下身为慕容氏家主,主持家族一应事务,除了舍弟慕容朗外,已无近亲。” “唔……”青琅帝点点头,“那你今日若在中容国内,应该是要操持祭祀事宜的吧?” “是。”他点头,“不过国事为大,我慕容家家事,不足为提,想必先祖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于我的。” “慕容氏身为当今世家,虽为经商之人,却有几分大家风范。”青琅帝语气里有一分赞赏之意,“中容有你这种人守着,倒也难怪连年经济昌盛繁荣。” “陛下谬赞了。” 说了这几句话,几人已经行至御花园内。皇室贵族修建花园,布景排列自然也甚是讲究。一路走走看看,青琅帝时常问些琐事,要么问苏其墨军旅趣事,要么问慕容轩经商之道,二人有问必答,帝君又心情平和,倒也不显得气氛尴尬。 走到最后,御花园已经逛完了大半,离朗坤宫那边的入口也越来越远了。青琅帝毕竟年事稍高,走到这里时已经有些乏了,回头望去,朗坤宫入口已经遥遥落在身后,他眉心微蹙,站在御花园中心大道上,似乎陷入了沉思。 苏其墨一直跟在他身侧半步,知道他此刻已经困乏,开口提议道,“父皇,儿臣先行出去唤人,派一部步輦过来吧?” “不用了。”帝君沉思半刻,伸手一指另外一边已经离得很近的路口,“朕记得那边也有出口,看着也不远,就从那边出去吧。” 慕容轩随他手指方向抬眼一望,果然见一条曲径小路从主道上延伸开去,尽头依稀可见一方拱门出口。 他倒不觉得有什么,苏其墨闻此言,却难得变了脸色。他今夜一直不动声色,和慕容轩相处起来也收敛很多,到这时神色却有些摇晃,一向利落的战场杀伐之人,此刻却显得有些迟疑,“父皇……”他停了一停,似乎在字斟句酌,慢慢道,“那个出口,是……” 青琅帝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苏其墨手指垂在身侧,缓缓握紧,最后一句话却没说下去,最终只道,“没什么,父皇既然想走那边,那儿臣和慕容兄自当跟随。” 慕容轩眼光下移,落在他握得紧紧的拳头上,若有所思。而青琅帝也没有问他那句未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什么——苏其墨毕竟是他亲生儿子,之所以没有说下去,是看见老皇帝当时那个眼神,瞬间就明白过来。 皇帝虽然已经年过花甲,但还没有老糊涂。他当然记得,从这条路出去,尽头出口,是锦仪宫。 第49章 而当慕容轩随父子二人走上这条小路时,也终于渐渐明白了苏其墨欲言又止的理由。 正值盛夏,御花园里花丛紧簇,一派欣欣向荣之象。唯独这条路,草木无人修建,枝丫乱横,花朵也无人护养,一看就是已经多年未曾有人走过这条路,甚至都无人来过这个角落。 回想起从朗坤宫过来时一路的精心修建枝繁叶茂,慕容轩原本一直风轻云淡万事不变的神色忽然也有些沉重,再偏过眼去瞟一眼苏其墨,果然见他脸色已经越来越沉,唇角紧抿,从踏进这条小路开始,就不发一言。 慕容轩将他神色看在眼里,默默在心里庆幸:幸好……幸好今日,进宫来的不是那个家伙。 老皇帝这是借了中元节之名,有意要去故地重游吗? 青琅帝脚步不乱,慢慢地走在前面。苏其墨原本一直保持着与他半臂之遥的前后距离,到此时脚步却好像却越来越沉重,眼看着就要落开两步开外。慕容轩眉目一动,却无声叹了口气—— 自己这个外人,好像要卷进这父子俩的攻心局里去了啊。不过今夜所有举动,到底是老皇帝早有计较,还是一时兴起所致?如果连苏其墨此刻都已经是如此心情,那如果换做那个家伙现在立在这里,只怕早就要暴起杀人了吧? 一直到走到了小路尽头,站到了石拱门前,青琅帝终于停住了步伐。他抬眼去望拱门外另一边,若有所思,“唔……是这里。” 慕容轩默默退了两步,决定离这个不知打着什么算盘的老狐狸远一点。而苏其墨此时也站到了拱门前,跟青琅帝一样,抬眼去看拱门另一边。 那边也是一个小小的院落,看布景摆设,也曾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不过不知已经荒芜了多久,花园内石凳翻倒,草木凋零,一片狼藉。细细看去,还能看到被人狠狠踩踏过的一大片痕迹,似乎在这里,曾发生过很激烈的争斗。 慕容轩抬头,去看石拱门上方,刻着的小小的三个字。 锦仪宫。 ……果然。 他嘴角扯出一点莫测笑意,似乎了然,又似乎讽刺。 这个拱门内,就是那座满宫人被屠杀殆尽,而后就此封宫的锦仪宫。 “墨儿。”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听见了帝君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父子二人站在锦仪宫偏厅小花园的后门外,两个人的神色都复杂莫辨,却又有某种隐秘的不同。 苏其墨收回了环视这个小花园的眼光,指节握得发白,却还是低声回答,“十六年。” “是啊……”青琅帝叹了口气,“十六年了。朕还记得,以前元妃还在的时候,最喜欢在这个小花园里带你和……”他忽然一顿,停了半晌,才继续说下去,“带你们俩读书。” “父皇。”苏其墨上前一步,伸手去扶青琅帝,“儿臣带您原路返回,从朗坤宫那里走吧。” “不。”然而青琅帝慢慢挣脱了儿子的扶持,侧过目光来看他,语调轻缓,却幽深,“朕都不怕,你怕什么?” “儿臣不是怕。”苏其墨眼神深处是刻骨的隐痛,语气却一直保持的很稳定,“儿臣只是觉得,这里如今只是废宫一座,没有重走的必要。” “这么多年来,你敢说你没有想过回这里看一眼吗?”青琅帝看着这个于今自己最宠爱,甚至都快要疼爱过太子的儿子,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就算你不想,于今朕想进去看看,你也不愿意吗?” 苏其墨缓缓收回扶着青琅帝的双手,微微闭起了眼睛。良久,他再睁眼,眼里已经没有了沉痛,反而透出某种决然来。他后退一步,正衣敛襟,冲青琅帝双膝一跪,一字一句,“请父皇恕罪,儿臣……”咬牙,“不愿。” 帝君目光沉沉,盯着面前行如此大礼的年轻皇子,“那你就在这儿跪着吧。” 说完,转身拂袖而去,他跨进那个小院,回头来看一眼身后几步的慕容轩,“慕容,你进来陪朕走一走?” 慕容轩挠挠眉心,看一眼跪在拱门前的苏其墨,又看一眼已经走进小花园的青琅帝,最终还是跟了上去,“是。” 迈入后花园,就能感觉到一股陈腐之气扑面而来,带着多年未动的腐朽以及破旧,直击人的内心。慕容轩跟在青琅帝身后,神色间也没有了平日的吊儿郎当,连脚步都刻意放轻了,好像真的稍微动作大一点,都会惊动这座宫里埋葬的那些灵魂。 走过了小花园的回廊,就能看到进入正殿的路。然而青琅帝一路走过花园时脚步没有丝毫停歇,到这时候,却忽然停在了回廊最后一层台阶前。 他低着头,看着脚下。 慕容轩跟在后面,也随他目光去看,这一看,双眼瞳孔骤然一缩,不由也停住了脚步。 血迹。 清冷的月光下,干涸的、已经泛着乌黑的陈旧血迹,从通往正殿的这一条路开始,斑斑滴滴,遍布而淋漓,沿着路面蜿蜒行进,一直延伸往不远处的正殿。 不难想象那一日,这里曾经经历了怎样的一切。 正殿宫门被封死,铁甲满身军刀锐利的御林军队带着死亡的利刃,一步步逼近。满殿宫人想要从后花园的后门奔逃,却发现连最后的拱门外都已经站满了守株待兔的御林军。那些军士将逃到花园来的宫人内监们一路赶回正殿,不愿意回去或者还在挣扎的,就在这回廊前就地斩杀,而后再将尸首一路拖回正殿厅内。 没有人逃得出去。 哪怕尸首在当年就被悉数清理,脚下的血迹已经干涸,时隔十六年之后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无论是谁,都发现浑身血液凝结,无法说出一个字。 饶是一向落拓闲散的慕容轩,在这一刻也只能倒吸了一口气。他抬起眼,看着面前同样久久凝定的青琅帝,终于问了一句,“陛下,还要往里走吗?” 他问,是因为他知道,前方不远处的正殿里,是比现在这里更加可怕的景象。 ——那里,才是当年那一场宫廷惊变,最中心的修罗场。 青琅帝没有回答他的话,在这一刻长久的沉默驻步以后,终于又提起了脚步。 他在往正殿走。 这一条被血迹引领的通道就算再长,也有走到尽头的那最后一步。 青琅帝一步一步,沿着地上蜿蜒行进的陈旧血迹,时隔漫长的十六年,终于走到了锦仪宫正殿后门前。 慕容轩沉默着跟在他身后,眼里神色沉重,却越发冰凉。 聂阳当朝的皇帝,立在锦仪宫正殿后门前,看着那些血迹,从通道上延伸、延伸,拖过了后门高高的门槛,拖进了偌大的正殿大厅。 他缓缓、缓缓抬起了眼睛,看向了殿中。 他晃了一晃。 这里是后门,越过空空荡荡的大殿,能看到直到今日仍然紧紧关闭的锦仪宫大门。而这个空荡无比的大殿里,血迹几乎染遍了每一寸地面。 一人等高的烛台倾倒,大殿正中的桌案翻覆,蛛网满布大梁,灰尘积蓄了整所正殿。然而那些溅满了目之所及每一处的斑斑血迹,像是死神留下的脚印,将曾经富丽堂皇,充满生机的一所宫殿,变成了一座除了死气与腐朽,再无他物的死城。 慕容轩此时,同样也在看着这所宫殿。 他慢慢抬手,下意识地去扶手边的廊柱。然而眼角余光所及之处,就看到廊柱上厚厚的积灰下,依然是明显而陈旧的血点。 仿佛靠近了烫手的烙铁,他在瞬间缩回了手。 而此时,青琅帝已经跨步,一步迈了进去。 血迹,血迹,血迹。 脚步踩到的每一寸地面,都是大片大片喷溅的鲜血痕迹。 宫人们四散奔逃,刀尖无情的军士们满殿追杀。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了,鲜血渐渐濡湿了每一个军士的脚底,他们每走一步,都在地面上踩处一串血色脚印。这些脚印纵横杂乱,遍布了整个大殿。 暗夜里,殿内空寂无声。 青琅帝一步步走过殿内,看着脚下连青石砖缝里都浸透了血点,神色苍茫,眼神空旷。 十六年前,他在紧闭的宫门外,听着门内不绝于耳的哀嚎惨叫,从不曾想过殿内真正的惨境;十六年前,他曾经最器重最疼爱的儿子,在这样满殿的血泊里,守着亲生母亲的尸身,跪了整整三日。 那之后,生死交叠,天人永隔。死去的永远死去了,而离开的,也永远不会再回来。 聂阳帝君在这一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久久立在沉寂破旧的殿中,宛如一桩沉默的雕像。 身后,是慕容轩淡而凉的目光。 他到此刻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苏其墨宁愿冒着触怒圣威的风险,也不愿踏进此处一步;他到此刻忽然有些后悔,今日随老皇帝一起进了来——他不愿意看到这些,因为哪怕时隔这么多年来看这些早已经化为旧事的情景,他都觉得无法忍受,而在当年,有一个人曾经亲身见过当时更加鲜活惨绝的一幕,而从那以后,这一幕在他之后的人生里如影随形,永远也无法摆脱。他一想起这些,就觉得呼吸困难。 “你知道吗?”就在他觉得内心荒凉呼吸沉重之时,却突然听到了几步远外,一直沉默的青琅帝的声音,他背对着他,道,“昨日面对那个刺客最后一刻,你把我推开之前,看我的那个眼神,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慕容轩慢慢握紧了手,噤声。 昨日参加宴会的并不是他,所以他也知道老皇帝这时所说的昨日那个眼神,其实说的也并不是他。但这是涉及到聂阳当朝皇室最隐秘,最敏感,最痛楚的话题,就算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到此刻也不得不三缄其口。 他在等青琅帝说下去。 “我想起了我的三子,很巧的是,他的名字里,也带了一个‘轩’字。”殿内漆黑空旷的夜色里,帝君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压了一颗石头,“你应该也听说过,他曾经是我聂阳最优秀的皇子,是我一直当做命定的储君来培养的人……他是我这一生最疼爱的儿子,最骄傲的杰作。”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过他了……”他说,“从这座宫殿封死,他被人抬出皇宫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想过他……一直到昨日看见你的那个眼神——十六年前,他跪在殿前同我认罪,要求替母求死的时候看我的眼神,跟你当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几乎就要把你当成是他了。”青琅帝的声音越来越沉,“可我知道你不是。” 慕容轩静静听着,很久很久以后,他问了一句,“他还活着吗?” 沉默。 时间每流过一分,他望着皇帝背影的目光,就冰冷一分。 不知道沉寂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青琅帝的回答。皇帝抬起头,透过锦仪宫的破旧轩窗,去看头顶那一线月光,他说,“他死了。” 第50章 慕容轩眼里仅存的一丝温度,终于在这一刻,完全消失了。 他静静盯着聂阳帝君的背影,语气平静,却森凉无比,“失去最心爱的儿子,陛下可曾难过?” 他语气里的森冷,惊动了青琅帝的思绪。帝君回过头来,看着年青人那样凉的目光,良久,没有动怒,却苦笑了一声,“我也并非铁石心肠,怎会不难过。” “那陛下对当年的决定,可曾有过片刻后悔?” 青琅帝隔着几步路的距离,望着他,眼里神情剧烈翻覆,最终却道,“不,不曾——如果再来一次,朕还是会下那样的决定。” 慕容轩唇角微扬,弧度冷而利,又带着淡淡的嘲讽,似乎也完全不怕触怒面前这个一国之君,“那陛下今日故地重游,又是为了什么呢?恕在下直言,连敬怀王都知道不去触碰这份记忆,您又为何要来自寻折磨?” “朕老了。”他语气犀利,老皇却仍然没动气,语气沉重如同叹息,“失去他们母子,这中间十多年岁月漫长,到如今,连当年长于轩儿身边的墨儿都已经长大,朕终究是老了……而人生很多事情,只有在老了的时候,才敢往回看。” “今日朕终于看到了,十六年前,这座宫殿里,埋葬的一切。”帝君转身,几步走到锦仪宫紧闭的大门前,慢慢抬手,一把推开—— 大门沉重,落灰厚叠。紧闭了十多年的宫门,终于在此刻再度缓缓开启。然而门开后,老皇站在殿前,望着宫外空无一人的广场,眼神渐渐汇聚,“生死错付,所有的一切,早就该灰飞烟灭。” 他回头,看着月光下清冷寂静的尘封旧宫,“而这里,也终于没有了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 一语出,慕容轩眼神陡变。他在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刚要开口说话,老皇已经重新从殿外走进来,又沿着来时路,从殿中到殿后通道,然后是花园回廊,再然后是后花园,最后,他停在了拱门前。 慕容轩一直紧紧跟着,他看着老皇这一路脚步不停,完全不似进来时那般滞阻,看着他停在石拱门前。 那里,拱门另一边,仍然跪着不肯踏进一步的敬怀王。 苏其墨背脊挺直,依然安安静静跪在拱门外,眼神沉静,神情平定而决绝。长夜漫漫,他终于听到了有人回来的脚步声,然后他抬头,看着停在一门之隔的老皇。 “知道朕今夜为什么一定要你进来看一眼么?”他听到父皇的声音,已经完全不是刚进去时那样的沉痛,他心底一凉,下意识往青琅帝身后看去,就看到一直跟在帝君身侧的慕容轩,此时眼神也是掩饰不住的惊愕震惊。 苏其墨忽然浑身一震。 “不论是元妃,还是你的三哥,又或是这座锦仪宫,”青琅帝迈步,走出了拱门,越过苏其墨,到此时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们的存在,已经挡住了你的目光,甚至挡住了你的前路。” “……”苏其墨震震抬头,“父皇……” “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长于锦仪宫,养于元妃膝下,受你三哥教导的苏其墨。”这一刻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是父皇的声音在耳边字字句句响彻,声声扣心,“你是如今可担朝堂大任、可上战场杀敌的敬怀王,如果朕不帮你看清这一点,你自己永远不愿意走出来。” “朕给了你最后的机会,让你再进去看一眼。但是既然你不想看,那以后,就永远都不用看了。” 苏其墨如遭雷击,他在瞬间惊觉过来,跪在青琅帝身后,重重一个头磕在青石板上,“父皇!” “来人!”然而老皇毫不动容,厉声喊道,“御林军何在!” “唰”地一声,只听不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原本空空荡荡的御花园,顷刻间行来一队早已等候多时的御林军,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握着一个火把。 火光摇曳,照亮了原本昏暗无光的后花园。苏其墨在这一刻终于完全明白了帝君的意图,他的脸在刹那间褪尽了血色,膝行到青琅帝面前,凄声,“父皇!您不能这么做!求您不要这么做!” “来人!”然而青琅帝根本不看他,声音厉厉,毫不迟疑,“点火!” “谁敢!”这一刻终于明白了父亲早已下定的决心,苏其墨只觉内心翻腾,整个人被逼到这里,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唰”地跳起,“唰”地一声,几步抢过去,一把夺过了其中一个御林军的腰刀,又飞快地往后一退—— 他用了最快的速度,从起身到拔刀再到后退,不过瞬间。这一次他没有丝毫迟疑,一步跨进拱门内,腰刀在手,杀气烈烈,“谁敢点火,本王先砍了谁!” “苏其墨!”帝君在怒吼,“你要造反吗?!” “父皇!”他毫不退缩,握着腰刀,堵在窄窄的拱门处,“若您今日执意要烧掉锦仪宫,就先从儿子的身体开始点火吧!” 年轻皇子眉眼烈烈,在火光的映衬下,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锋利剑刃,牢牢扎进锦仪宫门前土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都绝对不会再放御林军进锦仪宫一步!” “你……!”青琅帝气急交加,脸色青白,“你真以为朕不敢动你吗?!” “儿臣从来不这么想。”然而听到皇帝这句质问,苏其墨却笑了,那笑容颓绝却无畏,“您当年连三哥都舍得杀,又怎会舍不得杀我……但我当年没做到的,到今日,一定会做到。父皇,这锦仪宫是元妃娘娘和三哥最后的魂归之所了,您怎么忍心毁掉这最后一念!” “御林军!”青琅帝气到极处须发皆颤,“把他给我拉出来!” “是!”下一刻就有小队御林军上前来,想要把苏其墨从门内拉出来。然而苏其墨腰刀一挥,一招将他们逼开,“再往前走一步,别怪本王刀剑无眼!” 事情发展到现在,无论是作为君臣,还是作为父子,谁都不肯退让一步。气氛冰冻而僵持,满园的火光,都挡不住这一刻父子二人心里迅速弥漫开的冰凉痛感。 苏其墨以一人之力挡住了一整队的御林军,神色锋利,杀意四射。 就在僵持不下的这一刻,他却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幽幽叹息,“王爷,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您又何苦做无谓的挣扎呢?” 苏其墨在瞬间反应过来,飞速回头,却终究晚了一步。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刹那间飞掠而来,刺入了他的后颈灵台穴。酥麻和晕眩感潮水一般涌上来,苏其墨手一抖,连腰刀都握不住,整个人就往地上一倒。 局势立变。 拦路的人猝不及防间被解决,御林军面面相觑,回头去看帝君。 “把他抬出来,送回敬怀王府。”然而青琅帝语气里却听不出惊讶亦或是喜怒,他的目光落在院内那个一直没有插话的年青人身上,“多谢。” “陛下也不怕操之过急。”慕容轩迎上聂阳国君饶有深意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您这么逼他,也许会适得其反。” “他自幼承教于我朝上官太傅和豫琛王苏其轩,不会这么脆弱。”青琅帝眼神深邃,一字一句,“早晚有一天,他会懂的。” “陛下好心智。”慕容轩站在院内,不远不近地注视着聂阳当朝国君,“七月十五,七月十五……”他轻笑了一声,摇头叹道,“好一个今日中元节。” 第51章 皇城宫院内这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日一夜。火光冲天,映照着半边白瞿城,将整座皇宫都笼罩在一片彤红下。 第三日清晨,那一片盈红火光终于湮灭,浓浓的残烟从废墟上升起,浮烟袅袅,直上九天。隔着小半座帝都,有人伫立在琴铃阁最高处的楼阁上,远眺着那一方宫墙,身形挺拔,背影寂寥。 朝阳还未完全升起,晨时的清新朝气伴随着夏日难得的凉风,扑面而来。然而晨风寥落,夹杂着丝丝缕缕远处的残烟落灰,无声无息落在他肩头。 “别看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这一刻听起来却少了平日里惯有的闲散笑意,慕容轩静静立在他身后,一声叹息,“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 徐穆声音里没什么起伏,“这样也好。” “十几年了,老皇帝倒是没怎么变,狠心一下,下手一点也不含糊。”慕容轩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也同样去看那一抹浮烟,“阿穆,经过昨晚,我现在觉得你不愿意回去,是对的。” 徐穆没看他,唇角一抹清冷弧度,“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慕容轩眼神一闪,终究摇头,只道,“不过你也看到了,他连锦仪宫都烧了,可见无论是对你娘、亦或是对你,都全无挂念了——你们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痕迹,成了他用来激励苏其墨的一个手段,现在再回头想想,当年能对你们母子赶尽杀绝,也不算奇怪。” “也许吧。”徐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不过我倒觉得,这么一烧,也不是什么坏事。” 慕容轩眉梢微扬,诧异,“你……” “我那个弟弟,也是时候认清这一点了。”他远远望着那座宏伟皇宫,语气深幽,“苏其轩对他的影响太大,这么多年,已成他的执念。可豫琛王已死,他不可能一辈子这么自我放逐,如果不下狠手,如何看清,又如何肩承重任?锦仪宫早已是废宫一座,如果最后还能用在他身上,倒也不算冤枉。” 慕容轩听着听着,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猛然转过目光去看着身侧挚友,语气惊疑,“……你早就料到了,是不是?” “十六年了。”他仰起了头,看着头顶纯净苍穹,“锦仪宫,并不是留着来让后人瞻仰的。当年他没有迁怒于阿墨,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如果说当年的豫琛王没能顺利长成他预想的帝王之才,那如今的敬怀王,无论如何都是要经历这些的。” “既然你早就料到了,你没想过阻止吗?”慕容轩看着他,缓缓道,“又或者说,你其实……反而推了一把?” “虽然不愿意这么说,”他收回了远眺的目光,终于转回目光来与慕容轩对视,眼底有一丝莫测冷光,“但关于这件事,我其实跟他想的一样。” “所以那一晚你连夜去找了上官止,就是为了……”慕容轩到这一刻恍悟,饶是他一向见惯世事,到此时也震惊到一时失语。他定定看着徐穆脸上的神色,良久,忽然扯出一声苦笑,“真是狠啊……对你自己,对苏其墨,一定要做到这一步吗?你这样做,以后还怎么跟他相认?” “没有相认的必要。”他摇摇头,终于叹了口气,“他早已不是昔年那个跟在兄长身后的稚嫩孩童,这些年战场杀伐朝堂暗涌,早就打磨得他利利如刃。唯一的懦弱与避忌,无非就是那两个早已死去的旧人……但旧人既已死去,必不能再挡住他的路。” 慕容轩微微一震,默然不语。 他忽然想起,前夜锦仪宫后花园石拱门前,年过六旬的老皇帝,也说了这样的话。 何其相似啊……他忽然有这样的感觉。 虽然隔着重重生死,隔着无尽血色,但这一对父子,冥冥中居然还持有某种相同的狠绝。 想到这里,他却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微微蹙眉,“不过这次动静闹的这么大,当着苏其墨的面一把火烧了锦仪宫,事情传到你们那太子那里,人家再蠢,也该意识到问题了——矛头已经引到了苏其墨身上,你还管不管?” “苏其宗么?”徐穆冷笑,“他原本应该早就意识到问题,不过好像这些年养尊处优,让他变蠢了不少……蠢事做得多了,他想保住太子之位,只怕有点难了。” “看来你真是一早就计较好了。”慕容轩点头叹道,试探着问了一句,“想必之前刺杀太傅那帮人,跟他脱不了干系?” 徐穆看了他一眼,“你查得倒也很快。” “没办法,事关中容与聂阳言灵两国关系,我再懒,这事也要管一管的。”他状似无奈一般叹气,叹完又不怀好意一笑,“当初言灵有意依附中容,我就看不惯,中容朝内反对的声音也不少,倒是没想到你们聂阳这个太子,反而坐不住了。” 徐穆沉默一刻,语气里一丝森冷,“自寻死路而已。” 慕容轩深以为然,点头,忽然抬手一揉太阳穴,苦笑,埋怨道,“说起这个,你倒是如愿了,苏其墨只怕就真的要恨我入骨了……老皇帝还真是聪明,知道如果我在场一定会出手,这下好了,只怕你那个弟弟,从此真的要把我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了。” “所以你趁他还没回过神来,早日启程回中容吧。”徐穆唇角有微妙弧度,道,“他心中憋闷,一定会找一个出口,你若不想当这个替死鬼,就早日离开他的势力范围。要知道在这白瞿城,他苏其墨要杀一个人,就算是你,只怕想逃都没那么容易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怎么,听你这话,是要过河拆桥了?”慕容轩眉头一皱,“啧”了一声,“可以啊,我替你风里来雨里去,你这用完了,就不准备管我的死活了?我可跟你说,我这次出来所有的车马护卫都被你在青罗城引诱祁若康时败光了,你要不管我,以后来中容,别说认识我。” 他话虽说的认真,语气却不认真,徐穆也懒得反驳他,只道,“夜夙水映堂七煞小队尚在白瞿,派他们护送你,足够你应付这一路麻烦。” 慕容轩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转念又问了一句,“今日怎么没见到魅影?你把小野猫放哪儿去了?” “言灵使臣的车马昨日深夜已经到了,如今停驻在白瞿城外十里处的客栈,她过去了。”徐穆转身往楼下走,“我先走一步,晚上回来,给你践行。” “诶,你要去哪儿?”慕容轩跟着他一起下楼,没料到这人脚步极快,不过一句话的时间,他人就已经到了楼下,听到他这一问,在楼梯口一驻步,回,“去城外。” “啧啧啧……”慕容轩瞬间会意,揶揄道,“不会吧,她那一身暗杀用毒的本事,用得着你这么担心?” “原本是不用。”徐穆淡淡道,“但言灵一族惯常用巫蛊之术,她虽擅毒,对付这种奇门异术,半分大意也不能有。” 慕容轩了然点头,还想在说什么,尚未出口,只觉得眼前风声一动,原本停在那儿的人瞬间已经掠到了楼下,再一眨眼,就已经往城外而去。 留慕容轩一个人站在楼阁旋梯上,仰首长叹,“还真是差别待遇啊。” 这二人在琴铃阁长谈之时,太子东宫内,正如他二人所料,这一场皇城大火,直接烧到了苏其宗的眉毛。 “陛下这是有意扶植苏其墨啊。”苏幕坐在东宫门口的客位上,远远看着皇城东边半空中那一线灰烟,叹道,“殿下,您到现在还觉得,敬怀王不会插手朝堂吗?” 太子手握成拳搁在桌案上,脸色很不好。听到苏幕的问话,眼神一变,却没回话。 “这些年苏其墨战功显赫,虽常年驻军在外,但在朝中声望也一日强过一日,之前他沉溺于旧人旧事,不愿意掺和朝堂之事,倒也正常。”苏幕道,“但如今锦仪宫已成飞灰,陛下亲手断绝了他的执念,殿下安心了这么多年,只怕又要枕戈以待了……” “别说了。”“嘭”的一声,苏其宗一拳砸在了桌案上,眉眼怒意与杀气滚滚,“死了一个苏其轩,又来一个苏其墨……父皇还真是喜欢这兄弟二人,哥哥死了,连弟弟都要一手培养起来——我原本以为储君已立,父皇就算再喜欢他,也不会轻易妄动,如今看来,倒还是低估了这两兄弟在父皇心里的分量了。” “殿下心里既然明镜也似,想必就不用我再多说了。”苏幕眼里也是丝丝冷意,此时看起来,已与平日风流潇洒的样子决然不同,“时势已变,殿下当有所应对了。” “自然是要有所应对的。”苏其宗声音骤然一低,却带了某种隐秘的冷笑和鄙夷,“不过苏其墨在朝中威望再盛,这么多年也没有培养任何实际势力——一个孤胆亲王,身边又没有人扶持相助,本太子还不信扳不倒他……” “殿下忘了太傅吗?”苏幕却骤然开口。 “……”苏其宗神色一愣,良久,哼笑一声,“是啊……差点忘了,上官止那个老家伙,一向也是最看重他们兄弟二人的,如果苏其墨要成事,绝对少不了他。” “上次殿下一击未成,只怕会落下隐患。”苏幕沉吟,“殿下那次实在是有些冲动了……” 苏其宗静默了一瞬,难得没有反驳,只道,“那一次我虽料到他是去找江湖势力解决,却没料到是去了夜夙……这个组织实力深厚,势力又盘根错节,自然不是我派去那几个废物能应付的,能伤到太傅,已经算出其不意了。”顿了顿,瞥一眼苏幕,沉吟了一刻,又道,“当时你不在帝都,所以也没告诉你,后来没说,是事情已经做过了,再说也没有意义……不是有意瞒你,你莫要介怀。” 苏幕微微一笑,语气不变,“我明白。” 太子点点头,又道,“不过好在派过去的人当时就被夜夙解决了,反倒死无对证,没留下什么证据——原本想暗中拉拢一下言灵,没想到祁若康这么不经用。” “事情已过,再追究也没什么用。”苏幕道,“不过这次言灵来朝,也许是殿下的好机会。” “是啊……”苏其宗敲敲桌面,冷笑,“他苏其墨用兵如神,出手间就拿了言灵大将的人头,这笔债,到底是要还的。” “关于这件事,我倒是还听到了一点旁的风声。”苏幕收回远眺锦仪宫方向的目光,道,“那日宴会,殿下还记不记得苏其墨敬酒时说的那句话?” ——“此次边境驱匪,原本就仰赖慕容公子暗中相助。” 苏其宗自然记得,到此时也反应过来,扬眉,“你是说……” “那个慕容轩身为中容皇商,居然相助聂阳军队除去言灵匪患,殿下不觉得奇怪吗?”苏幕抬眼来看他,“我还听说,前夜火烧锦仪宫时,他也在场,据说苏其墨当时不惜在陛下面前立刀以抗,也是他最后力挽狂澜。”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个人……”苏其宗微一蹙眉,沉吟道,“本来他在边境相助,老六应该对他有所感激,但那日宴会上来看,事情好像不是那样——更何况这次也算他帮父皇制住了老六,锦仪宫才成飞灰,照这个局势来看,就算他有意,老六也不会容他的……依你看来,这个人,是麻烦吗?” “目前还不明朗。”苏幕摇头,道,“不过此人非池中物,殿下还是应该有所注意。” “是。”苏其宗点头,“父皇想拉拢他的意图很明显,如果真的成了,那这个慕容氏家主,本太子也一定不能白白错过……就算最后不能为我所用,也绝不能让他成为苏其墨的助力。” “殿下明智。”苏幕俯首称道,“殿下心里对局势已经有了判断,那应对起来,就不会束手无策了。” “阿幕。”说到这里,太子忽然抬眼去看坐在门口客位的齐安王,“从那日宴会以后,你还是第一次来见我。” “……”苏幕沉默了一下,道,“殿下事忙,苏幕不敢多加叨扰。” “少说这些没用的。”苏其宗哼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那日我在父皇面前提及你与那宋家小姐,你是怪我多嘴了吧?” 苏幕没看他,不点头,也不否认。 “我知道你把那个宋青芷看得很重。”苏其宗叹了口气,“但是人家对你可不是这回事,我上次同你说的那些话,你难道没有考虑过吗?如今局势已经变化如此,苏其墨不日必定起势,父皇若真的把联络纪川的任务落到他身上,你怎么办?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心爱女子嫁给那小子吗?” “殿下也说了,宋姑娘对我没有那个意思,更妄论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苏其墨。”苏幕神色不变,缓缓道,“所以她不会嫁给我,也就更不会嫁给苏其墨。” “你倒是有信心。”苏其宗摇头一笑,笑意中却有几分冷清,“苏其墨选妃在即,你若不信,本太子到时候去弄一份草拟的名单来给你看看?一旦宋青芷在名单上,父皇必定会去信纪川当朝,你觉得这桩买卖对纪川来说是赚了还是赔了?纪川当朝,又真的会拒绝吗?” 苏幕沉默。 “阿幕,这是你的机会,也是本太子的机会。”苏其宗看着他神色,知道他已经有所动摇,继续道,“我已经在父皇面前替你打开了局面,占得了先机,你真的不想抓住吗?” 齐安王浑身微震,静默。 苏其宗也不急,等着他想通。 苏幕手握紧了又松开,想到那个少女临走时说的话,想到她明明是在笑却深藏悲哀的眼神。 他知道太子说的对,这的确是他唯一的机会。否则凭青芷对她之前那桩婚约的执念还有对那个男子的情意,想要打动芳心,等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他,只怕此生希望渺渺。 良久,他终于开口,“等到今年中秋宫宴,我会找机会向陛下提这件事的。” 第52章 正是清晨,朝阳才刚跃出地平线,白瞿城城郊十里之外的小客栈里,此时人气并不热闹。除开昨夜到达这里的言灵来使一队人马,再也没有别的客人了。 一楼大堂里,已经驻扎休整了一夜的言灵使臣队伍,已经有军士早早起床,坐在大堂里用早餐了。他们在堂中三三两两而坐,姿态闲适,因是早起,大部分也没有披甲戴刀。 “小二,这里还要两打馒头,再来一碟小菜。”二楼又陆陆续续有军士下楼来,自行找了位子坐了,招手吩咐店小二,却罕见地没得到回应。那人蹙起了眉头,提高了声音,“小二!” “知道了——”喊了那一声,柜台后,才有店小二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带了一丝不耐烦。 白瞿城身为聂阳帝都,一向是国内外事宜最为通达之地,日前关于言灵以流匪之名骚扰边境的事早已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而敬怀王手刃敌首之事,本来就做的大快人心,只不过城中百姓知道此事不宜宣扬,才没有多加讨论。但此番这个客栈里小二一看这一队言灵车马,也猜到十有八九是来朝过问此事的,当然没有好脸色,要不是掌柜的这几日回家探亲,吩咐他一定看好店里,他连人都不想搭理—— 他懒懒倚坐在柜台后,应了一句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没有动。 “老三,你昨夜睡得怎么样?”那边,言灵军士舟车劳顿,也总算好好休息了一整夜,恢复了精气神,吃着馒头小菜,开始闲聊,“格老子的,走了这一路,总算让老子睡到床了!” “他还能睡得不好吗?”另一个士兵插嘴道,“那呼噜打的,房顶都快给他掀翻咯!” “你好意思说我,你自己不是吗?”老三翻了个白眼,啃着馒头,却是一脸不情愿,“怎么都到了白瞿城还要啃馒头?还不如昨晚那林子里的烤野兔吃的过瘾!”又想起来什么,冲柜台一扭头,“小二!让你拿的馒头呢?想把军爷饿死吗?” 店小二在柜台后面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起身,“这就来了这就来了。”一面说,一面往后厨走。 看他终于动了,老三转回头去,白花花的馒头在手里捏来捏去,直觉难以下咽,便问,“前面就是白瞿,咱们什么时候进城?” “再怎么也要等天监使大人一切准备妥当吧。”身旁队友回答,“急什么,最差也就这最后一顿了,等进了城,还怕不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吗?” “那倒也是。”老三点点头,忽听得身后有同伴啃着馒头剧烈咳嗽,一边倒了杯水递过去,一边嘲笑,“你还说我,你看看这小子,啃个馒头都呛到,昨晚烤兔子没吃饱吗?” “他可不是呛到。”有人在旁边插嘴,笑,“这小子八成是跟四小队那几个人一样,水土不服得了热伤风了——四队那几个人,到现在还瘫在床上起不来呢!” “这么弱,还当什么兵?”老三大喇喇拍拍那个正在咳嗽的士兵肩膀,“瞧瞧瞧瞧,这小身板,上了战场,一枪就被敌人挑翻了!” 那个正在咳嗽的年轻士兵瞪了他一眼,径自喝水,不搭理他。他自觉无趣,便又凑到先前问他睡眠的那个士兵面前,压低了声音,“诶,病的人多吗?” “除了四队那八个人病的重一点,其他人倒都还好。”那人随意答,“没事啦,一点伤寒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老三点点头,正巧此时,只听二楼“吱呀”一声,东边两个房门开了,从中各走出一个男子来,一个稍年长一点,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还是一副少年稚气的样貌。两个人都是言灵官场特有的服装打扮,皆是一身对襟长衣,胸前挂着长串念珠。 这二人一出来,大堂里吃着饭吵吵嚷嚷的士兵们转瞬便安静了,几乎是同时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站起身,右手覆上左胸,向那二人行礼,“大人。” 那年长的一个微微颔首,“你们吃你们的。”又转头去问身侧那个少年人,“阿奇,你也下去吃吧。” “老师不吃吗?”阿奇往楼下走了几步,问。 言灵司命天监使纪松站在二楼走廊上,扫视一眼大堂士兵人数,问,“四队那几个人,还没起吗?” “回大人的话,”有其他小队队长站起来回话,“他们几个好像病的不清,这时候应该都还在房间躺着,要去把他们喊起来吗?” “不用了,我亲自去看看。”纪松答,“哪间房?” “小的给您带路。”那个小队长便一路跑上来,将他往二楼另一边的房间领。阿奇见了,也没有下楼吃,还是回去,跟着纪松一起过去。 首领暂时离开了,大堂的军士们便继续该吃吃该喝喝,一时间聊天说笑声又渐渐起来。正聊得热烈的时候,突然听到二楼一声惊呼,“别碰!” 还没等底下人反应过来,又是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惨叫,居然是那个带路小队长的声音,然后就听到少年厉声,“老师快出去!” “是阿奇!”老三那一桌的士兵最先反应过来,“唰”一声站起来,手里馒头一扔,就往楼上奔。却不料上楼不过几步,就看到阿奇护着纪松迅速退了回来,二人手里都多了一方白布,紧紧捂着口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人!”那士兵眼疾手快上前去将二人扶住,疾声问,“出什么事了?!”说着便要往房中去。 “别去!”阿奇一把拦住了他,却还是没拦住,那士兵已经到了门口,往房门里望了一眼,下一刻便面如土色,踉跄着往后直退,“这、这是……” 房中大通铺上,横七竖八躺着八个人,皆脸色青白,毫无人色,很显然已经气绝多时。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腐烂恶臭的气息,通铺旁边的恭桶里,满满都是色泽棕黄的呕吐物,隐隐见血。而方才那个带二人上楼来的小队长,保持着俯身去翻查尸体的姿势,一只手还搭在其中一个人的鼻间,却被一柄短匕刺穿了心脏,血溅扑面,倒在了通铺前。 “关门!”阿奇将这个站在门前的士兵往后一扯,迅速吩咐,左右就有士兵上前来,一脚将房门踢上,却也都脸色惨败,似乎惊吓至极。 “怎么、怎么回事,不是伤寒吗……”那个最先上楼来的士兵也是将房中景象见得最清楚的人,此时面无人色,语不成句,“可这明明……明明是……” “阿奇。”少年还未回答,纪松放下了手里捂着口鼻的粗布,吩咐,“去清点一下,现在已经开始咳嗽发热的士兵,集中起来全都关进这间房里,其余还未发病的,迅速整合队伍,在大堂集合。” 阿奇低头应,“是。” 纪松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传到大堂军士们的耳朵里,个个精壮如牛的士兵,全都在瞬间瘫软了——是疫病! 一路从言灵行至聂阳,千里跋涉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到了聂阳帝都的人马,却居然在进城前,爆发了时疫! 一时间大堂里静如深渊,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静谧久久,忽然又有士兵压抑的、妄想掩饰,却没办法止住的低低咳嗽声。 ——正是先前坐在老三旁桌咳嗽的那个瘦弱士兵。 纪松当然也听到了,微微眯起了眼,眼神望那个方向一落,手一指,“他。” 被他一指,那个士兵咳嗽到一半都生生止住,憋得面色通红,却还在挣扎着说,“大人!我没有!我没有!” “你,”阿奇也看着他,“自己上来吧。” “我不!我没有病!”那个士兵霍然站起,连连倒退,摇头嘶声,“我没有染病!不要让我进去……不要让我进去!” 纪松眉头一敛,唤,“阿奇。” “是。”阿奇在旁边俯首应了,右手抬起,向那个士兵一弹指,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从他指尖弹出,直接射中了士兵眉心:明明接触到肌肤那一刻看上去只是一个黑点,却在下一瞬间迅速融化,眨眼间就融入了皮肤,那个士兵眉心,就染上了一团黑气。 在他身侧看的清楚的士兵们在这一刻纷纷起身退让:下一刻,那个士兵就按着眉心低低痛呼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钻入了颅脑,却毫无阻止的办法,他抱着头颅呼号了几声,忽然间又不叫了。然后他松开了抱着脑袋的手,直起身来,此时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眉心那团黑气已经蔓延到了眼睛里,整个人神色木讷,像是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阿奇右手平伸,随意往身侧那个紧闭的房间一指,“去。” 士兵随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身,行动走路毫无异常,唯有神志全无,按照阿奇的指示,一步一步上楼来,走到那个紧闭的房间门前,自行开门,进门,往房中一坐。全程毫无挣扎,更毫无犹豫。 “还有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发病的,”阿奇淡淡扫视了一眼楼下军士,脸上毫无表情,语气也是,好像说的是不相关的事,“自己进去——你们也知道,中了蛊死得更痛苦。” 大堂里士兵们面面相觑,脸色惨白。 很久之后,有士兵磨磨蹭蹭、满脸绝望地站了出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半刻以后,稀稀拉拉的,堂中站出来的,已经有十几个人。 阿奇询问地看了一眼纪松,后者一点头。他便转回头去,“上来吧。” 那些士兵知道此去必死,脸上已经毫无神采,却更知道反抗无用,只能一个接一个,排着队上楼来。 阿奇护着纪松往旁侧避开,看着那些士兵一个个进了那间房。到最后,小小房间里挤满了这些人,或坐或站,隔着一道浅浅门槛,满眼绝望,望着门外。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大人!”忽然间,有楼下的士兵猛然叫出声来——是那个老三。魁梧的士兵双手紧握成拳,憋得脸色通红,眼眶充血,他抬头,看着楼上的首领,道,“也许还能救……也许还能救!不要这么做!” 纪松眼神一闪,也不答他的话,再唤,“阿奇。” 少年手再度抬起。 又是一个黑点,又是同样的过程,最后也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大堂里,军士们不忍直视,纷纷偏过头去,眼含热泪。老三抬起的头缓缓垂下,站在原地,不动。控制住了他,阿奇重新开口,“剩下的人,在客栈外荒地集合,私自出逃者,杀无赦。” 军士们沉默着,沉默着,掉头结队,往客栈外荒地行去。客栈二楼,纪松回过头去看一眼那些进了房间里的士兵,缓缓道,“为了其他人的性命,你们,只能留在这儿。” 他回头,吩咐弟子,“封门。” 阿奇应了,手一挥,最先看到房中景象的那个士兵一步步上前来,将门关上——房门渐渐闭合,将房中那些绝望苍白、毫无生气的脸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之后。 “老师,”做完这一切,阿奇一指仍呆立在大堂中的老三,问,“他怎么办?” “让他留下来点火。”纪松心里早有计较,答得毫不犹豫,“这座客栈不能再留,从这个房间开始,一把火全烧了。” “那这里的店家呢?” “言灵军爆发时疫的事绝不能传进白瞿城,一并杀了。” “是。” 师徒二人一问一答,聊得顺畅而平静,好像口中所说,不过今日琐事家常。然而一楼大堂通往后厨的拐角处,店小二一手捂着嘴,一手端着盛满了馒头的碗碟,脸色雪白,浑身颤抖。 “喂。”就在这一瞬间,身后忽然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他全身剧烈一抖,手一松,碗碟就往地上一落——那只手转瞬便从他肩头调转了方向,飞快地接住了碗碟,“啧”了一声,轻声,“被他们发现,你真想死啊?” 店小二浑身僵硬,回头去看。 却是一个妙龄女子,一身素白劲装短打,正一手接着他掉落的那盘馒头,一手抬起,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安抚道,“不用怕,跟我走,他们杀不了你。” 第53章 那女子将手里的碗碟轻轻放在一旁的柜台上,拉着他,从后厨穿出,在那些言灵士兵发现之前,将他带离了客栈。 店小二还完全未从方才的惊惧中回过神来,由着她一路带领,出了客栈,直往白瞿城而去。等到站到了城门前一里处,一抬头间已经能看到巍峨城门,小二终于彻底回过神来,一把撒开她的手,一面就要去扒自己的衣服,哀嚎,“你别碰我!是疫病!我也跟他们呆了很长时间!我也要死了!” 眼看他动作飞快,几下就扒掉了外衫,就要去脱内里衬衣,苏青傻眼了。 “诶诶诶!”她憋着笑意,伸手去拦他,“你先别急着脱……你听我说听我说,你不会死的!” 店小二震惊害怕交加,哪里听得进去,一手就去推开她的拉扯,“你别安慰我了!你没看到那两个人连刚发病的人都直接扔进房间了!完了完了,我肯定也染上了……我肯定也要死了!你也别碰我!不然你也要染上的!” 苏青哭笑不得,眼看他就要把自己转瞬扒光了,一抚额头,摇头,无奈叹息,“你不会死的……那不是疫病。” “……”店小二愣住了,衣服脱了一大半,讷讷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见他总算听进去了,苏青放下手来,拍拍他肩头,压低了声音,“那不是疫病,那是毒药,而你没中毒,不会死的。” 小二神情怔楞,显然无法消化,“怎么可能?那明明就是瘟疫的症状!而且我家店里,哪里来的毒药!” “嘘——”苏青一把捂住他的嘴,“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 店小二在她手里呜呜咽咽,拼命摇头。 苏青松手,不得不耐心解释,“你别管是哪里来的毒药,你只要知道那不是疫病,除了那帮言灵人,不管是你,还是我,没有任何其他人会得病,更不会死。” 小二呆呆将她看着,不说话。 “看到城门了吧?”苏青将手往他眼前一晃,凑近了道,“我问你,你讨不讨厌那些言灵人?” “……”店小二狂点头。 “那我告诉你,这群言灵人今日来帝都,就是为了找敬怀王算账来的,因为他之前杀了言灵一员大将,这事,你也知道吧?” 点头。 “那你是不是要出一点微薄之力,不让这些言灵人奸计得逞?” 还是点头。 “那好,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记好了。”苏青嘴角一丝笑,“从这里到白瞿城门不过一里,你赶紧去城门守卫那,就说住在你家店里那帮言灵使臣爆发了时疫,还将你家店烧了。” “……你、你不是说……”小二语无伦次,“你不是说不是疫病……不会死人吗?” “是啊,不过你这样说了,那帮言灵人就会被拦在城外,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城了。”苏青笑笑,“而且,圣上更不会再派人接见他们了,敬怀王的事,哪还有人管呢?你说是不是?” 小二露出一丝恍悟神色,转瞬又苦了一张脸,“那我不就会被当做染病的人抓起来吗?” “不会的。”苏青摇头,拍拍他的肩,“就算抓你,也一定会让大夫来看——你健康得很,什么毛病都没有,任何大夫一诊就知,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小二细细一想,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点点头,“我知道了。”说完就要走,却不料身后女子将他一拉,他只觉得手腕被什么叮了一下,霍然抬头,“你……你对我干什么了?” “我对你干什么了?”她神情无辜,抬起伸出来拉他的右手,手心一个小黑点,“你手上沾了那个言灵人用蛊的子虫,你自己不知道?” “什、什么?!” “不用怕,子虫脱离母蛊一刻就没有毒性了,你沾的这颗,就没毒。”苏青拍拍手,将手心里那个黑点拍掉,“你快去吧,再耽搁,那帮言灵人就要进城了!” 远远看着店小二一溜烟跑远了,女子抬手挠挠鬓角,却没往进城的方向走,而是拔脚又往那个客栈的方向去,神情无奈,嘀嘀咕咕,“千算万算,没算到那两个死变态居然不吃烤兔子……总算把他们拦在城外,只能再另想办法解决了。” 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去看,店小二的身影已经远得很了。她凝神看着,叹了口气,“对不起啊……实在不能让你记得今日遇见了我,那就只好让你忘掉了。” 与此同时,城郊客栈外,剩下还未发病的言灵士兵都已经集结完毕,而客栈里,已经被巫蛊完全控制住的士兵老三,手里一个点燃的火把,站在客栈大堂内,眼神空洞,动作机械。 纪松和阿奇站在门口,阿奇看纪松一点头,便回头去冲老三一抬手,“扔。” 火把在空中一个翻滚,准确地扔上了二楼那个房间。火舌瞬间卷起,爬上了房门,转瞬就将整间房吞噬。 火光肆虐,房中那些仍活着的士兵终于感觉到了热浪,对死亡的恐惧主宰了一切,再也顾不得片刻前阿奇那关于巫蛊的威胁,纷纷争先恐后,就想从房里冲出来——然而房门早就从外面钉死,那些士兵推得精疲力尽,仍逃不出半步。 一时间客栈内哀嚎遍起,听起来浑不似人声。站在客栈外的这些士兵们,全都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却毫无办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疫病不是普通伤寒,染上了就是死。而为了控制病情,必须将所有可能的染病者都杜绝在生命范围之外。 火势渐渐大了,整座客栈烧起来。而老三,在扔完了那个火把之后,仍然呆立在原地,一点都没动。火舌从二楼蔓延下来,爬到了他的脚边。 外面有士兵忍不住,犹疑道,“大人……让老三出来吧……放他一条生路……” 纪松没动作,反倒是阿奇回头看了说话的士兵一眼,眼神森冷,让他立刻噤声,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大火突起,吞没了大堂中间那个魁梧的士兵身影,整个过程里,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没有发出一声惨叫,没有做出一步挣扎。而渐渐地,二楼房间里那些哀嚎也一声弱似一声,到最后,只能听到大火燃烧木材发出的“噼啪”声,除此之外,空寂一片。 然而一片沉重的静谧里,忽然,又传出了有人拼命压抑的咳嗽声。 纪松霍然回头,眼神如刀,望向人群中。 军士们仿佛被热火灼烧的蚂蚁,纷纷下意识退让开,将那个咳嗽的人让出来。那人捂着嘴拼命压低了声音,然而望着此刻这些毫不犹豫就将自己让出去的同伴,眼神绝望而痛苦。 “阿奇。”纪松一闭眼,眉梢耸动,已经有了不耐,“你怎么看?” 十八九岁的少年人,眼神同样落在这些军士身上,眼睛里却毫无温度,好像看着一群猎物,他思考了一刻,说,“老师,只怕一个都活不了了。” 纪松微微垂眼,一抬手,“那就都进去吧。” 苏青返回客栈的时候,火势已经弱了。而客栈门前,原本集结的士兵已经全无人影,那片荒地上,有大片血迹,也有人挣扎着在地上翻滚留下的痕迹。 但是,没有人。 她在离客栈十几步路远的地方停住,没有再往前走。 这一刻她的神色并不好,眼睛里有痛楚之色,暗暗握紧了拳,没去看渐渐烧尽的大火里那些她早就料到的层层叠叠的尸体,迅速抬眼,往周围环视了一圈。 ——“在找我?” 她霍然回头。 站在大树阴影下的纪松,目光锐利,缓缓将那个立在客栈前的女子上下打量了一遍。 “好手段。”他说,“你是怎么把疫病的病菌带到这里来的?” 苏青立在原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去看那个藏在阴影下的人影,傲然一笑,“如果是疫病,我自己又怎么会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呢?” “这么说,”纪松微一沉吟,“是毒?” “你说呢?”她反问,“不然为何你还未染病,还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话?” “这世间能把毒药制成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言灵国司命天监使目光幽深,看着这个女子,说道,“而你居然还敢孤身前来,刺杀一整支言灵军队——告诉我,你是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苏青扬眉,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诧异道,“你见过哪个杀手动手前,还自报姓名的?” “你还放跑了店小二,为的是让他去报信,是吧?”纪松问,“你想借疫病之名,阻止我言灵使臣入城,你是聂阳哪一边的人?皇帝?敬怀王?太子?” 苏青笑了,“没想到你还挺聪明,怪不得言灵朝廷派你来兴师问罪。不过你也不用猜了,因为我不可能告诉你的。” “但你把是毒而非疫病的事告诉我了。”纪松语气里也有了一丝冷笑,“我的徒儿已经去追杀那个店小二,一旦杀了,你就没人报信。然后我师徒二人既没中毒,也能证明并非时疫,你的算盘就落空了,不是吗?” “怕什么。”苏青还是一笑,手腕翻转,袖间清刚匕寒光毕现,“反正你跟你徒儿,都不可能活着进城。” 话音落,她足尖一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直往树影下掠去。 第54章 她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纪松就感觉到了匕首的杀气直逼眉睫。然而他却毫不退让,只突然一扬手—— 密密麻麻一片黑点被抛出,半空中扬过诡异弧度,在瞬间笼罩了苏青周身。她眼里精光一闪,脚步一滞,提剑翻转,扬手而上! 只听“叮叮叮叮”清脆撞击声不绝于耳,半空中女子身形翩若惊鸿,灵活周旋,手里匕首微光闪烁,将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母蛊,都悉数挡了出去。 她防守的角度姿势刁钻无比,那些同样有着诡异角度的蛊种,却没半分沾得上她衣襟,悉数落在她脚下。 半空中听得她一声轻笑,身形翻转,越过那一片被她挡开的蛊毒,整个人身形如虹,再度往纪松面门而来! 这次离得更近,纪松终于脸色微变,连退几步,被迫与她交上了手。 见他终于出手,苏青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手里动作更快,招招只往他咽喉、心脏两处要害上招呼,根本不给他任何可以还手的机会! 清刚匕去势凌厉,寒气森森,逼得纪松一退再退,除了勉强应手挡开她那些致命杀招以外,根本无暇出手还击。 苏青要的就是这样。 言灵人研习巫蛊之术,往往荒废武学。而对付这些擅用巫蛊之人,就是不能给他们拉开距离,好释放蛊虫的机会。所以她甫一出手,为的就是抢占先机,逼他与自己近身一战! 眼见得已经完全欺近纪松身前,她右手一递,清刚匕如同闪电,直刺纪松左眼而去!纪松见状,飞速后撤,头往后一仰,感觉到刀锋几乎是擦着眼皮掠过,一口气还没松下去,蓦然觉得肩头微微一痛。 他在瞬间惊觉,飞起一脚,将苏青一招挡开,飞速后撤。 二人几乎是同时落地,然而纪松捂着肩头,微微喘息着,去看对面的女子——她右手执匕,左手食中两指间,一线银光微闪。 苏青将左手一扬,银针细长,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她眉眼凌厉,轻声道,“我的惯用武器,并不是这把匕首。” “好,好,好——”肩头的毒素蔓延得很快,纪松已经感觉到了眼前渐渐泛黑,知道此战已败,却没有丝毫颓色,只叹道,“想不到聂阳当朝,居然还有你这样的人才……” “既然如此,”他顿了顿,飞指点住肩头几大穴道,缓缓就地趺坐而下,闭起了眼睛,幽幽道,“那就把她做成傀儡吧,阿奇。” 这一瞬,有至阴至冷的感觉,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透了脚跟。苏青反应也极快,在他话音未落时已经感觉到了身后突然而至的阴风,几乎是本能般的侧身一掠,速度快如闪电,堪堪躲过了那一只不知何时悄然无息伸过来的手。 这一躲几乎用了全力,释放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苏青停步,微微平复着喘息,看着那个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的少年人,虽只这一瞬间,后背也已经是冷汗岑岑。 “不好意思,我也忘了告诉你——”纪松坐在那里,缓缓睁眼,眼神利利,“我这个徒儿,习的是我言灵最高层次的蛊术:灭空。” 苏青霍然抬眼,眼神汇聚,锋利如刃。 所谓“灭空”,其实是巫术和蛊术的合称。“灭”为蛊术,修习者自幼以心头血为引,养的是世上最毒之蛊,一蛊出,足以踏碎千军;而“空”是巫术,空者,虚无也,修习此术大成者,能够隐匿自身踪迹、身形、甚至是气息,哪怕是武学高深的当世高手,若非在提前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全身感知全开,也绝难察觉出施术者踪迹——难怪刚才她从回到这里开始,就只感觉到纪松一个人的气息,便也就真的以为只他一人在此。 没想到这一辈的言灵承袭,居然真的有人能练成灭空巫蛊。 这一刻她不敢再有丝毫怠慢,眼神定定钉在对面那个少年身上,五蕴六识全开,周身每一处感知都细致到了极限,就看到阿奇双手缓缓抬起,结了一个奇特的手印,又是一瞬间,整个人就凭空消失了! 她没有动。仍立在原地,却慢慢闭上了眼睛。 空气中没有丝毫属于“他”的气息,也没有任何能表示出“他”在移动的痕迹。仿佛只那一瞬间,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从天地间消失了,无从被感知,更无法被捕捉。 苏青闭着眼,连呼吸都放轻、放轻,轻到了极致,连一丝丝风声都能听到了。 ——风声。 她霍然睁眼! 清刚匕如一条银线,往身前五尺处激射而去! 那里看上去空空如也,然而匕首射到之时,仿佛往平静无波的水面投入了一粒小小的石子,空气中仿佛有层层涟漪荡漾开来,紧接着涟漪便散了,一道浅浅的人影在空气中浮凸出来—— 苏青目光骤然一亮,手腕一转,整个人化成一条白影,寒月刃的森凉寒气,转瞬就掠到那个人影面前,“叮”地一声,一声脆响。 涟漪散了,寒月刃刺到那个人影身上,却居然发出了清脆的敲击声,紧接着,仿佛一面镜子从中裂开,那个人影片片碎裂,转瞬之间,又在空气中消匿于无形。 ——裂镜! 居然是灭空最后一层,裂镜! 寒月刃刺破了那个虚无之镜,然而这一击她用了全力,已然无法再撤手回身——身后,镜像的另一边,少年人身影终于浅浅现出,苏青甚至没有回头,都能感觉到他手已伸出,指间飞扬的,是色泽青黑的蛊虫。 那一刻,她眼里一丝苦笑,微一闭眼。 ……真是差劲。 后背一凉,有什么东西钻破了衣襟,迅速融入了肌肤。 ——“青儿!” 是谁…… 这个声音,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了……是、是姐姐? “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是姐姐……是姐姐的声音,那样哀伤绝望,带着无法宣泄的愤恨,明明急恨交加,却毫无办法。 因为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妹妹。 姐姐……姐姐! 素衫女子步法大乱,踉跄着落地,那一刻颅脑中的痛苦,不是来自于肉体,而是来自于往日记忆。 有女子压抑的哀泣,在耳边层层叠叠地回响。那哭声一开始被压得低低的,渐渐地,哭的人压抑不住了,由最初的泣不成声,到时有时无的哀泣,再到最后崩溃的大哭。 “你为什么要去那里!你为什么要研究毒药!”记忆里一向温婉大度行事利落的姐姐,隔着被重重锁住的房门,扑打着门窗,凄声质问着站在门外的她,字字泣血,“为什么你回来了……为什么你要连累之行……” 之行……林之行。 不,不!我不是有意要害他的!不是我!我不知道……不知道! 哭声不见了,姐姐也不见了,眼前是一片迷蒙双眼的血红。 全是血,全是血。偌大的府邸,全是下手无情的杀手。她跌跌撞撞地,躲避着,踉跄着,去往那个人躺着的房间。然而刚走到一半就被发现了,一把刀凌空劈落,直接落到了她脸上! 阿奇的身形从虚空中慢慢浮现,他低眼看着面前女子蜷缩着伏低身子单膝跪地,看着她浑身颤抖,如同风中落叶。 “老师,”他偏过目光去看一旁静候的纪松,“幻蛊起作用了。” 纪松同样也一直在看着这个中招的女子。 多少年了,自从阿奇学成后,这还是第一个要逼他使出“裂镜”的对手。这样精绝高深的武学,以及对敌时镇静到冷定的心绪。 但是这样的人,往往却又有最痛苦的过去。非破者,无以立也。 “看看她的过去吧。”那一刻,纪松开口,语气冷酷,“该怎么改,你自己看着办,只要最后,她还是一柄利刃……”然而这一瞬间,不知看到了什么,他霍然望向弟子身后,脱口,“——小心!” 但是也就是脱口提醒的这一刹那,他同时也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说这个女杀手之前最后那一招的速度已经是学武之人能做到的极致,那此刻这个人代表的,又是怎样的武学呢? 宛如冬日北地里的利利疾风,宛如夏日夜空里的惊雷闪电。 阿奇在那一刻飞速结印,却快不过这猝然一剑。短匕在刹那间刺入他后心,刺破肌肤血流奔涌这一刻,他手印终于结成,整个人再度消失了! 空空的匕首刺在半空中,刀刃上在滴血。然而那个消失的人,痕迹全无,连来自他身上的血腥气,都不见了。 虽然如此,纪松坐在那里,看着这个一击下居然能重创阿奇,甚至快过他结印速度的人,终于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这一趟聂阳之行,竟然如此九死一生么…… “你错了。”那个人慢慢收手,低头看一眼匕首上的血迹,又转过目光来看着他,语气森寒,宛若地狱幽灵,“是百死,无生。” 第55章 他的眼神是如此清亮,又是如此犀利,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酷森凉,直视着纪松。 这一刻,原本一直趺坐在地静养疗毒的言灵国司命天监使,终于彻底感受到了恐惧——他怔怔看着面前的玄衣青年人,目呲欲裂,“你……你……” 不可能,不可能!这个世上,怎么还有人会捕灵之术! “阿奇!!”他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厉声去喊那个此时不知隐匿在何处的弟子,“逃!!” “晚了。”玄衣人一声冷笑,手指在匕首锋刃上一抹而过,摩挲着指尖沾染的那一点少年鲜血,眼神如同千年寒冰,“抱歉,我找到他了——” “唰”地一声,银光一现而过,穿透了某一处的空气,也钉入了某人的后心。少年人的身形在空气中显现,他挣扎着扭头,去看背后那一柄刺穿了自己后心的匕首,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 “老师……”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扭头去看自己的师长,却也在这一刻看到了对方眼里同样的震惊与恐惧,“为什么他能……” 纪松眼眶通红,满眼血丝。 阿奇……阿奇! 他没能给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一个回答,因为少年人已经消耗完了最后一丝生气,缓缓缓缓地,倒在了血泊里。 纪松慢慢转头,看着那个人一击得手,甚至再不看地上少年人的尸首一眼,径自走到了一旁委顿的女子身边。 他看见他收敛了满身杀气,一步步走到女子身边,慢慢伸手,一只手落在她后心大穴上,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肩头。 感觉到手底下女孩子剧烈的颤抖,徐穆眼里一闪,终于抬眼去看一旁的纪松,“解药。” “你既然会捕灵读心,为何不直接进入她的内心去平复她的记忆?”然而纪松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莫名大笑起来,“你不敢了!你也知道我言灵一族的幻蛊,如果强行破解,会毁掉中毒者全部的神智!你不敢了!”笑着笑着,他忽然不笑了,目光炯炯,狠狠勾向徐穆,“我自知今日难以苟活,但你杀了我徒儿,就用这个女人一命赔吧!我看你很紧张她,用她赔,我也不算亏!” 他话说得狠毒,然而徐穆脸上看不出什么被激怒的表情。他抱着苏青,静静看着纪松癫狂一般的神色,等他笑完了,才慢慢开口,“这颗幻蛊,也是你徒弟用自身精血喂养的,是吧?” 纪松脸上的表情仿佛在瞬间被冰冻住了。 徐穆不再看他,微一仰首,似乎在对虚空唤,“冰璃。” 夜夙水映堂七煞之首,前段日子被他从总部直接调遣过来的属下,安安静静地从暗影中现身,“少主。” “头,手,脚,都砍下来。”他伸手一指,指着倒在地上阿奇的尸首,语调毫无起伏,“只剩躯干以后掏心,把母蛊给我掏出来。” 冰璃默默看他一眼,似乎被他此刻冷漠杀气镇住,俯首,“是。” “你住手!!”纪松一下子扑过来,却只能爬行而来——苏青那一针毒性剧烈,他亲眼见到爱徒身死以后再也控制不住,到如今双腿已废,也只剩最后强撑的一口气了,然而见到那个杀手真的摸出了短刀往徒弟尸首走过去,再也按捺不住,凄声抢道,“我给你解药!你不要动我徒儿!” 冰璃驻步,回头,询问似的看向徐穆。 他一手护住苏青的心脉,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站直身以后,感觉到怀里女子在半昏迷中,下意识地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前襟——这只手毫无血色,五指指尖都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灰色。 “还是晚了。”夜夙之主转身,抱着苏青离去,声音留在空气中,如同风送浮冰,“你和你徒弟两命,不足以抵偿她所受伤害。至于你徒儿的全尸,也不要妄想了。” 聂阳青琅历三十一年七月十七日,言灵国一族派遣来朝的使臣,在进入白瞿城以前突然爆发瘟疫,包括司命天监使纪松以及副使阿奇在内,全队四十七人,无一人幸免。尸首疫病染疾严重,据说在开始爆发之时,纪松以及其徒阿奇曾试图控制疫情,为此不惜火烧随侍军士,却不料疫病深重,最终师徒二人也没能逃过此劫。聂阳官方闻讯赶到使臣一行驻扎客栈时,大火已经烧尽,客栈内一共清出来四十六具尸首,因为火势太大,尸首全都焦炭化粉碎,大都残缺不全。除了留在外面最后点火引燃的司命天监使纪松本人以外,全队人皆在其内。 据当时去清理现场的士兵后来回忆说,纪松一手握着烧尽的火把,保持着一个扔出去的姿势,倒在客栈门前,浑身浮肿青黑,很显然也是疫病深重的象征。在他身边,还堆着很多未燃的枯枝,可见他是在引燃客栈途中,病重不支,病发而亡。 而那个前去白瞿城门卫队报信的客栈小二,在经过大夫一再检查后,确认并未染病,一切无恙。只在半日后突然陷入昏睡,醒来时受士兵询问,称言灵一族试图隐瞒疫情进入帝都,并尝试将自己灭口,然而再问之下,他对自己如何从言灵士兵手中逃脱,又如何一路从客栈奔回城中,这中间全程,都分毫记不起了。 事情传到聂阳当朝,朝野轰动。青琅帝一面派出军队清理疫情,一面开始同言灵方交涉,言灵方往聂阳当朝派遣使臣一事,也就此搁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消息传到东宫,原本正在研究中秋宫宴细节的太子静默了半刻,屏退了当时在场的尚仪尚服尚食一众官员,立刻吩咐人去宫外齐安王府请苏幕。 等苏幕到了东宫,就见太子独自坐在案前,神色隐忍,眼神灼灼。一见他进来,先挥手吩咐内监将正殿大门一关,等到殿中只剩他跟苏幕二人时,苏其宗飞起一脚,将脚边最近的一樽琉璃错金银烛台踢倒,按捺多时的怒火终于抑制不住,叱道,“不可能!” “殿下息怒。”苏幕等他发泄完了,才走近案前,“事出突然,想必所有人都是措手不及,目前情况还能控制,不算太糟糕。” “还控制什么?!”苏其宗此时满心震惊怒气,哪里听得进去,厉声,“这是最好的机会,居然就这么没了!人都死光了,还有什么好控制的!” 苏幕上前一步,将他踢倒的烛台扶起,只道,“殿下派人来叫我之前,我已经去见了宫中派去验尸的仵作。” “……”苏其宗眉目一动,眼中怒气稍稍一黯,“怎么说?” “整队四十七人,表面上看来,的确都是死于疫病,据仵作推测,应该是进城之前接触或者食用了某种不洁的食物,导致疫情爆发。”苏幕道,“宫中派去的三个仵作,都是一样的说辞。” “所以呢?” “只有一点。”苏幕再上前一步,凑近来,道,“据其中一个擅长验骨的仵作回报,除开死在客栈门前的纪松,其余四十六具尸首因为遭遇大火焚烧,几乎全都残缺不全,但是其中有一具,却有些奇怪。” 苏其宗抬眼,静静等他说下去。 “这个人,四肢俱断,身首分离,最奇怪的是,连心脏都被人挖了。” 苏其长长吸一口气,蹙眉,“什么样的大火,能把一个人的头和四肢同时烧断?至于心脏……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我说事情还能控制的原因。”苏幕笑了笑,道,“殿下不觉得,这场疫病爆发的很突然么?就在言灵军进城之前,而且据说当时周边除开客栈店小二,没有其他目击者,这一帮人到底是如何发病,又是如何走进火场的,没有人知道。” “你的意思是说……”苏其宗微微一眯眼,“事有蹊跷?” “恐怕没人觉得不蹊跷。”苏幕幽幽道,“但是从表面来看是看不出什么破绽的,有疫病做掩护,就算言灵再有心细查,也无从下手。” “是……你说的是。”苏其宗沉默半刻,颔首道,“就算是你说的那唯一一具有异常的尸首,就算父皇也得到了消息,只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这场疫病虽然突然,却正好打乱了言灵来兴师问罪的计划,苏其墨也得以全身而退……有这个好处,这件事,父皇绝对不会再往下查。” “陛下不查,难道殿下也不查了吗?”苏幕却一扬眉,“那一具尸首,已经算很有利的线索了。” 苏其宗眼神一亮,望向这个心腹皇弟,“你有眉目了?” “我早些年游历言灵,曾经见过言灵人研习巫蛊之术。毒性最强的蛊毒,都是靠宿主的心血养护的。”苏幕语气平静,“母蛊自小长于宿主血脉之中,成熟以后寄居于宿主心脉,以心头热血为最好养料,而宿主平日里用以投放的蛊毒,其实都是这个由母蛊产出的子蛊。” “你是说……” “这种蛊毒的解药非常难制,所以一般施术人很少真的配制,因为最有效的解毒之物,其实就是母蛊。”苏幕道,“但要得到母蛊,手段也非常人能忍受……殿下应该已经想到了吧?” “那一具尸首?” “是。”苏幕点头,“砍去四肢,是为了防止母蛊在感受到危险时游离于其他经脉,只留躯干,母蛊无处可逃,只能困于心肺。而至于最后的掏心,自然就是等同于直接挖出母蛊所在了。” “去查。”话说到这里,苏其宗已然明白过来,“派本太子亲卫乔装潜伏城中,看谁最近有意接触这类药物,一切相关人等,统统给我查一遍。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深幽,“把这个消息,传去言灵。” “……”苏幕到此刻却反而犹疑了一下,“殿下,此事事关重大,您可要想好了。” “一定有人在暗中帮苏其墨。”苏其宗手握成拳,往桌案上不轻不重地一敲,“本太子偏不让他们如愿,等到言灵派人来追究此事,我看他还能如何应对!” 苏幕静默一刻,俯首,“是。” 第56章 敬怀王府最近两天气氛很不好。 自七月十五晚王爷居然昏迷着被人从宫中送回府,而后锦仪宫突发大火烧宫后,整个王府的人都看到了自家主子身上随时会爆发的隐匿杀气。王府众人终日大气也不敢出,惶惶度日,就连一直随侍在王爷身边的副官池梭,也是一副神色严峻的模样,说话做事间也不再如以往那样随意,很显然也是紧紧绷着一根弦。 那天之后,苏其墨告病暂休上朝,已在府中呆了几日未出。他跟随苏其墨身边已经多年,自然更能看出来,此时的苏其墨,就像一颗已经开始冒着火花的星星火种,只要有人稍有不慎,立刻就会爆发出熊熊大火,吞没身边每一个人。 七月十八日,言灵军队全军死于疫病的消息也传到了敬怀王府。彼时苏其墨正如往常一样,在书房里批阅麾下军报,听完池梭来禀报的消息,手中军报“啪”的一合,也不废话,“去查。” “王爷?”池梭愣了一下,“据宫中仵作回报,的确是疫病爆发……” “明日去城郊客栈,把那个店小二带过来。”苏其墨直接打断了侍卫的话,言简意赅,“本王要问他话。” “那个小二,据说已经将回城这一路的事情全都忘光了。”池梭觑着自家王爷晦暗不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措辞,“大夫说,很有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导致的。” “惊吓过度?”苏其墨笑了,“不是疫病吗?言灵那帮人全死了,为什么他没事?” “这……” “明日把他带过来。”他不再多说,吩咐属下,突然又想起什么,一抬头,“慕容轩那家伙,还在城中吧?” “据我们的人回报,原本他昨夜就准备离开的,不知因为什么事,快走到城门口时,却又突然折道,最后去了琴铃阁。”池梭一一回报,“到如今仍未出来,应该还在琴铃阁。” “琴铃阁……”苏其墨眼睛一眯,“这个地方还真是个是非之地啊……” 一句未完,长身而起,拿了外袍,就往外走。 “王爷,您去哪儿?”池梭一惊,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苏其墨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琴铃阁!” 这边敬怀王一路杀过来,与此同时的琴铃阁三楼长廊上,慕容轩倚靠着门前栏杆,正等得百无聊赖,见莫轻琴一路捧着一碗药疾行而来,不管不顾就要敲门,他一把将人拉住,“诶,干嘛去?” “慕容公子。”莫轻琴自然认得这个最近算得上聂阳贵客的中容皇商,虽不知道他与房中人有什么关系,又怎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还是保持了最基本的礼数,解释道,“这房中有客人受了伤,这是我让大夫开的一副药,刚熬好,想要送进去的。” “你这时候,是想进去送死啊?”慕容轩也不跟她废话,直接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里面那家伙现在的脾气,我都不敢进去碰钉子,你还敢进去?别去了,就在这儿等吧。” “您……”莫轻琴何等心思,立刻就明白了这人与房中人关系匪浅,虽短短惊讶了一下,也很快就调整过来,当下也不再掩饰忧色,同样低声道,“可是从昨日中午回来,这都已经一个日夜了,魅影姑娘还没醒,总不能一直这么干等着吧?” 慕容轩瞟她一眼,将她手里汤药端起来,送到鼻间一闻,扬眉,问,“你这是……” “是针对巫术的专门药方。”莫轻琴颔首道,“昨日他们回来时,我看了一眼姑娘的脸色,猜到十有八九是中了招,这才着人去准备的。” “可以啊。”慕容轩忽然笑了,“那小子还真是会招揽人才,你这个琴铃阁主,果真眼色犀利。” 莫轻琴见到此时这人脸上还一点忧色都没有,不由有些急了,蹙眉道,“公子,到这时候您就不要开玩笑了,不管有用没用,总要试一下吧?” “不用。”见她还是一心要去敲门,慕容轩敛眉,再度将她一拉,“有你们少主在呢,你怕什么?就算真的救不活,只能怪他自己没本事,也怪不到你头上的。” “公子……!”莫轻琴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再说什么,眼看着手里汤药这一耽搁都要晾凉了,一向八方不动的伶俐女子也有些急了,正要再说什么,房门却在这时轻缓一声,开了。 徐穆站在门后,看着房门口争执的二人,“在这做什么?” 莫轻琴慌忙俯身一礼,“少主,我……” 然而徐穆一眼就看到了她手里的药,摇头,“不用了,她没事了,你先去忙你的。”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慕容轩笑了,抬手一拍莫轻琴肩头,“这个家伙可不会让那丫头出事。” 徐穆看他一眼,“你进来。”等慕容轩进了房,他一手扶着房门,眼神落在莫轻琴手里的汤药上,眼神一闪,又开口吩咐,“药的残渣要处理干净,还有你抓药的这家药店,控制起来,过半个月,再放人出去。” 莫轻琴哪敢多问为什么,当下应了一声,便端着药碗自行退下去了。 慕容轩进门后,神色却不如先前安抚莫轻琴时那般轻松,直到听他语气淡淡地吩咐属下善后完,仿佛这才舒了一口气,叹了一声,“还好……还没失去理智,我还以为你要直接让人去把那家药店灭了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徐穆关好门,示意他坐,“你也别在这耽搁了,启程回中容吧。” “那丫头呢?”他没搭话,往房里内室探头望了一眼,就见苏青还是安安静静躺在榻上,不过虽然还没醒,脸上却没有了先前挣扎在幻境中的痛苦神色,很显然幻蛊之力已经被祛除了。 慕容轩回头,盯着徐穆的脸色细细看了一眼,但见他虽然神色如常,脸色却隐隐一分苍白,无声一叹气,“就算掏出了母蛊,光是把那东西的毒性炼成药性,你也废了不少力气吧?更何况,你还要分神护住她的心脉。” “还是去晚了一步。”徐穆却答非所问,只道,“不然她也不至于中招。”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慕容轩安抚道,抬手轻拍他的肩头,却感觉到手底下他浑身冰凉,触手甚至如同千年寒冰入手一样刺骨,当下变了脸色,蹙眉,“你用了捕灵术?!” 他一向闲散嬉笑,甚少有这般严正神色,此番却难得真的变了脸色。徐穆看在眼里,难得耐心解释,“那个副使练的是灭空,当时情况紧急,必须一击必杀,没有别的办法。” 他语气如常,好像聊得不过家常琐事,慕容轩听着,良久,沉沉一叹气,“算了,你自己有分寸就好……捕灵术反噬太大,别那个丫头醒了,你自己倒下了。” 他神色淡淡,摇头,“不会。”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言灵这一辈里,居然还真的有人练成灭空?”慕容轩“啧啧”叹道,“我以为那东西,早就失传了。” “那个副使……”徐穆抬手揉揉太阳穴,“年纪小,灵力却精纯,如果我没猜错,应该跟言灵皇室有关系。” 慕容轩倒吸一口凉气,“不会吧……你杀了一个言灵皇室血脉?” “事急从权。”徐穆却不以为意,只道,“让他死的那么快,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他说这话时眼底有利光一闪而过,慕容轩看在眼里,默默又在心里把苏青在他心里的分量提了一个档次,便问,“那丫头什么时候能醒?” “看她自己……”夜夙之主声音里忽然掺杂进了一丝叹息意味,“灭空幻蛊的力量,远非一般幻蛊可比,虽然毒性我已经拔除了,但那些幻象她也已经看到,甚至又重新经历了一遍——这丫头心结很深,就算是我,也没有有效的办法。” “你们夜夙这些人呐,什么也不怕,就怕一件事。”慕容轩眉梢一挑,叹道。 徐穆看他一眼,“什么?” “过去。”慕容轩从善如流,一指他,又一指内室,悠悠道,“你的过去,她的过去,还有你手下另外那两个人……阿穆,你可要当心了,对你们这种人来说,稍有不慎,这就是最致命的弱点。你看看魅影这一次,如果不是有你,此时早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了。” 很少有人敢跟夜夙之主说这样的话,但是徐穆却丝毫没有动气,反而因为他的话陷入了沉思。 他说的不错……最近这些事情,触及到的底线和隐秘,好像有点太多了。 那一刻徐穆眼神一变,霍然抬头,“慕容,我还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慕容轩懒洋洋应了,“说。” “传信回中容,借你府中的鹰眼卫一用,帮我拦截一个人。” 慕容轩眼里亮光一闪,坐直,“这么急?连你夜夙的月照堂都追不上,还要动我的鹰眼卫?谁这么厉害?” 徐穆手指轻敲着桌案,语调缓缓,“鬼影。” ——“王爷!您这是要去哪儿?三楼都是住间,您要吃饭,我派人带您去二楼……” “本王不吃饭。”苏其墨的声音,伴随着几个人“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半刻就到了三楼,只听他语气平平,冷声,“池梭,一个一个房间搜,把慕容轩给本王拉出来!” 房中二人同时抬头,对视一眼,慕容轩眼里泛起了无可奈何的苦笑,“果真来了。” 第57章 苏其墨从敬怀王府,一路到琴铃阁,一进门,直接就往三楼而去。 莫轻琴作为琴铃阁主,自然知道锦仪宫之事,此刻见苏其墨来势汹汹,直奔三楼而去,就知道这个主八成是已经摸到慕容轩的下落了,又想到此时房间里那几个人自己一个也惹不起,准备拦着面前这个主子吧,手刚伸出去,苏其墨一眼看过来,跟在他身后的池梭就已经回头,冲她一摇头。 原本这几个经常来琴铃阁的皇子里,苏其墨已经算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他性情疏旷,又是行军之人,行事磊落爽朗,也从来不给他们这些人脸色看,一向在琴铃阁最受欢迎的那一列贵客名单里。但是今日看来,这个最好打交道的王爷,现在也不能招惹了。 莫轻琴执掌琴铃阁这么多年,好歹也是见过世面、每日也要同无数达官贵人皇亲国戚打交道的人,却头一次觉得最近的日子前有狼后有虎,实在是不怎么好过。 “王爷……”她在后面亦步亦趋跟着,行到二楼时有意把语调升高,知道屋里那两位一定能听见,希望他们有所准备。池梭得了他那句吩咐,真的开始一间一间搜,房里大多是住店的客人,被他这么贸贸然闯进门,再一看门外,谁不认识那个站在走廊上的战神,一看战神现在脸色实在是不怎么好,哪里敢惹,都唯唯诺诺地忍了。莫轻琴就跟在池梭后面,他开一间,她去道歉一间,真真是汗如雨下。 开到第五间的时候,莫轻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只盼房里那个慕容氏家主能机灵一点,或许跳个窗走,也不是不可以的。谁知道她刚去跟第五间的房客赔罪完,门还没关上呢,就听见“吱呀”一声,走廊尽头天字间的房门开了,慕容轩抱臂靠着门槛,挑眉叹,“我在这儿,别乱闯了,这琴铃阁还要做生意的。” 苏其墨原本站在走廊上,看着池梭一间间找人,此时看着要找的人自己出来了,不由也是眉梢一扬,就往这边走来,“慕容兄,别来无恙。” 慕容轩靠着门槛站着,也没有给他让路的打算,等到他站到自己面前,才问,“王爷身体好了?在下当日那一针,应该没留下后患吧?” 然后就听到苏其墨一声轻笑,右手一扬,一拳就挥了过来——慕容轩早料到他会动手,在他手刚扬起那一刻就往后一退,堪堪退进房里,“王爷,您这是跟枭影学的吗,打招呼靠动手?” 他一退,苏其墨自然也一步跟着跨进来,脚下一勾,轻轻松松将房门带上,扬声去吩咐门外的属下,“池梭,给本王守着,闲杂人等,一个也不准放进来——” 话音未落,就看到房中,还坐着一个人,也是同样的白衣,甚至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容貌。 这一刻苏其墨微微眯起了眼睛,笑了,“巧了,两个都在?” “王爷。”那一个坐着的,起身来拱手一拜,也跟着笑,“我哥哥惹的祸,您可不能算在我头上。要打架呢,找他也就够了,我功夫很烂,禁不住你一拳的。” 苏其墨哼了一声,目光转向那个站着的,眼神颇有几分危险,“在边境看阁下与枭影两次切磋,本王一直手痒得很,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慕容轩还是施施然抱臂站着,很显然并没有迎战的打算,只淡淡将他望着,良久,却问,“敬怀王殿下,你又何苦如此呢?” 苏其墨冷笑,“本王如何,不劳阁下费心。” “是么?”慕容轩笑笑,神色却没变化,“您其实自己也知道,就算当日没有我,锦仪宫,也是保不住的——” 他话音尚未完全落定,脚步一变,整个人就已经往旁侧一让:因为苏其墨已经随手抄起了桌案上一个烛台,扬手就扔了过来,力道狠厉,方向精准,裹挟着忍了多日终于有所发泄的怒气与杀意,“锦仪宫保不保得住,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噔啷”一声,慕容轩让得很快,烛台砸上窗户,坐在窗边的慕容朗“噌”一下跳将起来,嘴里喊道,“大哥,这里交给你了!”整个人一闪,就已经闪入了内室。 看他进了内室,慕容轩眼神一闪,眉心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还来不及说什么,苏其墨已经飞起一脚,踢翻了桌案,直接掠了过来,“慕容,我们的账,是要好好算算了!” “除开锦仪宫那一针,我跟王爷还有什么账好算的吗?”慕容轩立在窗边,俯身将地上的烛台捡起,端端正正在窗边小几上放好,勾唇微微一笑,“还请王爷明示。” “那好。”苏其墨在他面前两步外停住,眉眼烈烈如阳,“那本王就一桩桩件件,慢慢跟你说——” “聂阳边境青罗城,你比我更早找到祁若康,因为你早就对他起了杀心。”他微一歪头,又侧手拿过了另一个烛台,将插在上面的蜡烛拔了,剩下尖尖烛台,在手里掂了掂,“后来你这个中容皇商一路推波助澜,将祁若康一步步送到本王面前,最后,借本王的手杀了他。” 第一件事说完,他步伐一变,身形一闪,就朝慕容轩直刺而来! 近在咫尺,只听“叮”的一声,慕容轩速度也非常快,在他掠过来之时侧手一翻,将原本已经摆好的烛台拾起,须臾之间,已经格开了他那一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虽然是借了王爷的刀,不过王爷自己难道就不想要祁若康的人头吗?”他似笑非笑,语气闲散,“这么一想,反倒应该是在下成全了王爷才对。” 苏其墨一声冷笑,侧身一个翩转,又是一个连招,一气呵成,再度刺出,“前日宴会,你俯身对我父皇行礼时那一个眼神,本王看得清清楚楚——而魅影突然出现,看似杀你,实为救你。” 慕容轩步伐随之变化,手里烛台银光乍现,非常顺畅地将他那几招接下来,尚有余力开口回话,“王爷好眼力……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你这个人,深不可测,狼子野心!”苏其墨脚下毫不滞阻,烛台在手里使得行云流水,宛若一柄出鞘利剑,说到这里时,已经是真的动了杀意,招招都直往慕容轩咽喉心脏而刺,“本王今日不杀你,有朝一日,你将成我聂阳心头大患!” “王爷真是沙场呆久了,只看得见苍茫血光,看不见人心难测。”慕容轩毫不落弱势,招招挡回,句句回击,“在下成不成后患且两说,今日王爷就有信心,真的能杀了我吗?” “七月十五,锦仪宫。”听到他最后那一句问话,苏其墨眼里已经蒸腾起了利落杀气,语气森凉,“就凭这最后一件事,本王也有非杀你不可的理由。” 最后一句,裹挟着最后一招,毫无花招,迅猛急速,烛台化作利剑,雄浑洗练,不过瞬间,就已经到了慕容轩心口—— 这已经是他全力刺出的一招,势如闪电,剑势已到极致。这一剑刺来,慕容轩眼里精光一闪,神色间也已有了正视之色,脚步一退,却退到了墙边—— 房间并不大,之前苏其墨那几次连招,也已经将他渐渐逼到了墙边死角。这一刻眼前烛台银光已成一线,已经堪堪刺到了心口,他退无可退,索性不退了。 他突然驻步,苏其墨眼角一跳,手里烛台去势不减,眼看就要刺进他心口,然而慕容轩后背抵着墙壁,右手忽然就手上挑——又是一种诡异刁钻的角度,烛台顶端银尖在瞬间向上一刺,以极其精准的角度,堪堪抵住了苏其墨手里烛台的尖刺! 两个烛台,一横一竖,一刺一挡,牢牢抵在了慕容轩心口。 一刹那间的静谧。 两人在那一刻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惊讶与赞叹交加的表情,却又在下一刻,几乎是同时地,步法一换,对招而过,同时撤手。 苏其墨退两步,气息平甫,抬头去看仍立在墙边的人,眼神冷笑赞叹掺杂,“好机变。” 慕容轩仍靠着墙壁,一笑,“好杀招。” “本王还记得,那日皇宫私宴上,你对我父皇说,树敌无数,已经懒得再管。”苏其墨手腕一转,烛台向下,一个明显的撤手之姿,“今日本王信了,你不管,是因为这世上能杀你之人,寥寥无几了。” 慕容轩同样将烛台垂下,却只静默一笑,不说话。 “有心机,有手段,有本事。”苏其墨定定盯住面前两步的人,目光郎朗,“如今聂阳中容已经握手言和,但他日若真有机会战场相见,你一定会是本王最好的对手。” “不会有那个机会了。”然,听到这句话,慕容轩却一摇头,“锦仪宫万物成飞灰,王爷如今已是储君之选,只怕以后,再难亲自披甲入沙场了。而我,区区商人,为名为利,自然也更不会。” “是吗?”苏其墨闻言扬眉,只道,“那本王也可以告诉你,所谓储君之位,本王无半分挂念,你若觉得那个位子可以牵绊住我,那就大错特错了。” 慕容轩眉心微敛,抬眼来看他,语气幽幽,“王爷,就算您无心,你们聂阳圣上,也已经把你推出去了……如今太子必定对您已有防范,王爷若还只存避忌之心,到最后只怕前路尽毁。您于今,早就是退无可退了。” 苏其墨闻言只一声哼笑,“那又如何?”语气一顿,似乎不愿再与他讨论这个话题,话锋一转,“慕容,你也别掉以轻心了……锦仪宫那一针,本王迟早是要还给你的,就算不在今日,也是来日方长。” “是啊……”慕容轩唇角一丝莫测微笑,不置可否,“来日方长。” 二人这一番争斗,不分高下,却依然气氛微妙,非敌非友。苏其墨自知无法得手,这一番打斗长谈下来,倒是心中积怨有所清理,虽然依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不顺眼,但对他杀意已除。他向来爽利,既然已经想通,当下便将手里烛台放下,径自转身,往房门外走,“过瘾了,慕容兄,好自为之。” 慕容轩不动声色,“彼此彼此。”然而一看苏其墨转过身去,他却忽然微一抬手,反手按住了心口,眼里有痛楚之色,蹙眉沉默。 心跳越来越快,强烈有如擂鼓。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隐隐剧痛,仿佛无形中有一只手,缓缓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最后那一剑,终究还是不应该接…… 白衣人靠着墙壁,微一闭眼。苏其墨已经几步行至门口,眼看就要出门去,然而就是这正当时,内室里忽然传来慕容朗一声急促惊呼—— “你你你你放开我!” 第58章 苏其墨在瞬间回头,然而他脚步未动,身后原本一直倚靠着墙壁的人却比他动作更快,他只觉眼前白影一动,慕容轩就已经闪进了内室—— “咳咳咳你你你赶快……”一进去,就看到床榻上原本一直昏睡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醒转,坐在榻上,然而此时双目通红,浑身杀气毕现,竟然一手牢牢锁住慕容朗腕脉,一手卡住了他的咽喉,“这丫头疯了……你赶快……” ——先前他躲进了内室,借着内室那一扇门的遮掩,默默听着那二人在外面争斗。好不容易眼看着快要斗完了,他正要松一口气,耳边却隐隐听到身后床榻上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呓语:“……姐姐……” 这丫头要醒了? 他心中一喜,当即便转回身去榻前查看,却不料手刚碰到苏青腕脉,榻上的女子霍然睁眼,不过瞬间,一个翻转掣肘,就一把扣住了他的咽喉,同时左手一翻,将他欲去替她诊脉的手也一把扣住! 他下意识就发出了那一声惊呼,下一刻,外室争斗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如同两阵旋风,已经掠了进来。 苏其墨一眼就认出了榻上之人,神色惊变,一把就要掠过来,然而慕容轩一看她此刻神情,就知道自己先前压制下去的幻力已经又起来了,他眉目一动,侧手将苏其墨一拦,阻止他上前,自己一步掠到苏青身侧,先伸手,去握她紧紧扣住慕容朗咽喉的手。 “放手。”他语气轻缓,似乎怕惊动了什么,缓缓俯身,凑到女子耳边,慢慢道,“苏青……是我,放手。” 他声音缓慢,语气轻柔,这一声呼唤仿佛天际回音,将女子在幻境中挣扎的神志一分分拉回。慕容朗感觉到扣在咽喉的手力气一分分松了,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那人握着苏青的手,一分分从他咽喉处移开,目光沉稳,动作轻柔。 苏青眼神激烈震荡,仿佛颅脑中在进行剧烈的斗争。她定定盯着面前这个握住自己手的人,双眼里完全没有平日的清澈,而是一片涣散,全无温度——她根本就还没有醒,这一刻的松懈,也不过是他强撑着一口气,靠着先前帮她压制幻力的那一份念力,勉强克制住了她。 但是心脏处越来越清晰的剧烈痛楚也在提醒他,因为先前强行去挡苏其墨那一剑,终于引发了他日前对付言灵巫蛊之术时使用捕灵术的全面反噬。 他慢慢地将苏青的手撤下来,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一指点向了她扣住慕容朗脉门的腕脉。慕容朗感觉到女子手一抖,刹那间便松了手。 一朝脱身,他飞速从她身边退开,偏过目光一看,苏其墨立在内室门边,看着那人帮她调息静气,神情复杂。他问,“她……怎么了?” “你不是看到了?”慕容朗一撇嘴,叹气,“中了巫术,还没救醒呢。” “巫术?”苏其墨神情一震,蹙眉望向榻上女子,“谁伤的?” 慕容朗却抿了抿嘴唇,不回答了。 他眉头越发紧皱,正要再问,却看到榻前那人一手按住她心脉,一手握住她手腕脉门,与此同时回头来看他一眼,“我需要你帮忙。” 此话一出,苏其墨没有任何犹豫,一步就跨到了榻边,问,“怎么做?”然而在旁候着的慕容朗,却在瞬间变了脸色—— 以这个家伙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求助……魅影突然间假寐爆发,一定是体内幻蛊余力作祟,难道…… 他看向榻前那人脸色,见他眉心紧蹙,神情隐忍,脸色却比之前所见更加苍白。 ……糟了。 慕容朗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将慕容轩动作一拦,“你不能再……” “护住她的心脉。”然而他根本就不看他,手腕一震,用劲力将他震开,自顾自地对苏其墨道,“她于今神志不清,一定要保持住她心力不竭,否则我没办法帮她祛除体内幻蛊余力。” 苏其墨领会,“好。”便伸手去接替了他的手,牢牢按在了女孩子后心。 与此同时慕容轩松开手,起身,往后一退。这一退之下,却忽然晃了一晃。身侧慕容朗早有准备,一把将他扶住,压低了声音,“你疯了?别不要命。” 他是清楚捕灵术反噬与他先前已经耗费掉的精力的,也知道面前这人,此刻连自己都已是强弩之末。 “我知道。”然而他居然没有反驳他,只低低回了一句,就重新上前,这时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颗小小的金色药丸。他迅速将药丸喂尽苏青口中,又偏头去嘱咐苏其墨,“帮她推宫过血,半柱香时间,药力发挥,你就可以撤手了。” 苏其墨应了一声,却未免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回头去看,一见到这人脸色简直是在这半刻间突变,到此刻已经是苍白无血色,饶是他也一蹙眉,“你……?” 慕容轩一竖手,打断了他的话。他微一闭眼,咽下了喉间翻涌血气,再睁眼时,目光好似沉默火焰,语气低沉,却字句清晰,“她是为了帮你。” “……”苏其墨浑身一震,霍然抬头,刚要再问,却不料这人说完这句话,便向后一倒。 苏青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中她回到了十一岁的时候,那一日,正是胞姐叶眉年满十五,行及笄之礼的日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叶家有女初长成,不论是朝堂还是江湖,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道贺。十五岁的姐姐出落得端庄美丽,眉目如画,那一日挽发插簪、淡妆铅华,迈出大堂那一刻如同仙女下凡,耀花了所有人的眼——当然也包括了他的。 那一日,在父亲和天下豪杰面前,那个人慨然迈出了一步,抚掌击节,林家的使者鱼贯而出,抬出了大批的彩礼——这个在叶家成长起来的少年,在姐姐及笄那一日正式向叶家提亲:使者们秩序井然,彩礼一箱接一箱,很显然已经准备了很久。一向严谨的父亲面对这样的情景不仅没有动怒,反而喜笑颜开。满堂宾客更是连声应和,恭喜父亲喜得良婿——姐姐穿着华丽彩服,笑得灿烂而温柔。 真好。 这是她年少记忆里,最后的美好画面。 她还站在人群后,沉浸在那样幸福美好的氛围里,梦中忽然天地翻覆,再睁眼,整个景象都变了。 这是,她十五岁那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眼前除了一片无尽的鲜红,再看不到其他任何景象? 她努睁眼去看,眼前鲜红渐散,终于看到了——看到姐姐绝望苍白的泪眼,看叶林两家进进出出脚步匆匆神色严峻的大夫,看到药房里长期不散熬药时的浓烟,看到最后那些大夫都摇头叹气。 是为了什么? ……不,她想不起来了。 再后来,这些统统都不见了,眼前一片空旷,那一片血红也不见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能听到耳边有人在哭,有人在哀嚎,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求饶。 那些求饶声里,伴随着一次次,如同闪电一样,劈下来的刀锋。那些刀锋无情而锐利,顷刻间毁灭一切。 是谁……是谁?! 这一刻头疼欲裂,仿佛脑海中有一根针,一直在颅脑中慢慢慢慢地旋转着,将她脑中搅得天翻地覆,一片血色淋漓。 “不要再想了,”忽然间,有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带着沉静冷定的力量,仿佛天际回音,与此同时,有一股温和精纯的内力注入了她的颅脑,好像沸腾的开水在瞬间平息,她只觉浑身一清,听到那个声音说,“苏青,不要再想,不要再看。” 不要再想……也不要再看……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借着那一股精纯的内力相助,把脑海中翻腾的那些记忆,一次次强行压下去。 就快要成功了。 仿佛一场千里跋涉,她行走在一条暗夜无光,又长路无垠的路上,不知这条路去向何方,又会在何时到达尽头。 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当坚持不住时,总有一个声音在耳际回荡,每一声都带着温暖而充足的力量,将她内心深处某一种空落无着的痛楚压下去,“走出来,苏青,放过自己,走出来。” 这个声音是…… 眼前一片黑暗的路,忽然出现了一点微光。她不顾一切地往那一点微光拔足狂奔,身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将她一直一直往那个方向推。 看到了,在那微光中,忽然间又看到了一个景象。 一身窄袖墨色长衣的青年人,冷漠而无所谓地,拂开了十五岁少女的手,“我为何要救?”他声音淡漠,语气清冷,“杀手盟实力不弱,一向与夜夙井水不犯河水,我为何要去招惹这样的对手?就算你进夜夙、我又能得到什么?这桩买卖不划算——你找错人了。” 少女浑身颤抖,伏在地上,伸出一只手来,牢牢抓住他的衣角不放,拉住了他即将转身离去的步伐,“求求你……求求你……去救救他们!杀手盟再强、也不会是夜夙的对手……你去救他们,我愿意跟你立契约……” ……那是她,十五岁这一年。 那之后呢? “对于杀手来说,最宝贵的就是自己的生命——我们干的本来就是取人性命的事情,双手上不知已经沾了多少鲜血,不在乎再多这一个。你要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一个优秀的杀手,最先要考虑的永远是自己的性命。” 还是那个声音,带着常年惯有的冷漠,甚至是偶尔听起来不近人情的冷酷。但是这个声音,却在教她如何生存下去。 那以后,又是几年? 画面再度一转,回到了这一日,言灵少年鬼魅一般出现在她身后,幻蛊无形,迅速控制住了她。而就在她痛苦不堪,即将陷入万劫不复的这一刻,有熟悉的清冷剑光,直捣那少年后心。 她认得……那柄匕首,是龙鳞。 那一年她第一次独自出去行动,毫发无伤,顺利而归。月色清凉而温柔,那时正是秋天,院子里有满院桂花,香气四溢,浸人心脾。有人在院子里摆了一壶酒,那也是第一次,她开始跟他喝酒。也是那一次,他把自己惯常带的两柄匕首卸下来一把,递到她面前,“清刚匕,削铁断金又轻便,最是对你武功路数。” 对,清刚匕在她手里,那个人手里拿着的,是另一把,叫龙鳞。 客栈外的荒地里,她看见他用这把匕首,精准又狠厉地、洞穿了那个言灵巫蛊少年的胸膛。在他走过来按住自己心脉,将她抱起那一刻,她忽然就觉得,终于可以安心睡一睡了。 这一睡,就是大梦一生。 而那个声音,那个一直在帮助她走出梦境,熟悉无比的声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徐穆……徐穆。 她想起来了! “——徐穆!”床榻上,她霍然睁眼,这一刻眼神清醒锐利,再无半分涣散迟疑——有人一直守在榻边,听到她这一声呼唤,立时凑了过来,“你醒了?” 苏青微一眯眼,下意识蹙眉,“你是……” 不是他,不是他的身影,也不是他的声音。 “不会吧?”那人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担忧,伸手过来探了探她腕脉,“不认识我了?” 她静了一刻,再度缓缓睁眼。目光首先落在他靠坐在床边的身影上,再缓缓往上,经过腰间,最后是他的脸,“……苏其墨?” 那人似乎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她觉得日光绵长,耀的人眼花。苏其墨侧坐在榻边,有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映照的他腰间玉佩一抹温润翠绿,光芒流转。 苏青下意识伸出手去。 “你要这个?”苏其墨看她先是微微眯起了眼睛,好像是因为昏睡过久有些畏光,刚想起身去将窗户关上,却看到她盯着自己腰间腰佩,缓缓伸出手来。 他怔了一下,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腰佩吸引了她的目光,却也没犹豫,侧手将玉佩一把扯下,递到了她手里,“怎么了?” 玉佩入手,温润如水,阳光一照,宛如波光流转。然而苏青久久久久地握着,看着,目光凝定,半分未动。 ——佩饰精巧,软玉温润,雕工细致,中间轻轻巧巧,镂空刻一个“墨”字。翻过来看,背面还有繁复的精致花纹,上一次看的时候,她也看了很久,没看出来这个花纹到底刻的是什么。 上一次…… 苏其墨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神色,只见她久久盯着手里的这个腰佩,眼里神色从迷茫到清澈,再由清澈转为震惊。 这一切的神色转换是如此清晰,清晰到苏其墨心头一震,不由俯身去,低声问,“魅影,你怎么了?” “这个腰佩……”除开半梦半醒间喊的那一声“徐穆”,这是她醒来后,开口问的第一句话。由于长时间的昏睡而显得声音脆弱而沙哑,却字字清晰,“这个玉佩……是你的?” “是啊。”苏其墨点头,随意答,“这是聂阳当朝皇子腰佩,但凡嫡亲皇子,每人都有——你看这中间,不是还刻着我的名字吗?” 他手指一点,清清楚楚地点向玉佩中间,那个小小的“墨”字。 苏青手指有些微的颤抖。她微一用力,摩挲着玉佩背面,浮雕精致的花纹。 她问,“那这个花纹呢?” “这个啊?”苏其墨听她声音嘶哑,正要起身去给她倒一杯水来,听到她问这一句,回头瞟了一眼,“哦,这是聂阳嫡亲皇室的图腾啊,流水绕龙身,你转一转再看,就能看出来了。” “啪”地一声,她手一松,玉佩掉落在榻上。 那一日。 ——“怎么?这是你扮慕容轩时候用的腰佩?这是慕容家的图腾吗?” ——“这几日都没扮慕容轩,为何一直戴着这个?” ——“一时疏忽,忘了换回来而已。” 还有那一日…… ——“怎么你的这个玉佩,跟他的那个不一样?” ——“他那个腰佩出自四国间最好的玉雕师之手,全天下可找不出几个一样的。” ——“你们不是扮作两兄弟吗,怎么用不一样的玉佩?” ——“这个嘛……其实平常戴是有一个一样的,只不过你看见的那个,是不一样的。”那一层长久以来迷蒙着挡住她的双眼,挡住事实真相的浓浓大雾,终于散开了。 第59章 交心 “你去哪儿?!”苏其墨倒好了水,回头间就看到苏青从床上翻起,一步就要下榻。他回手一拦,蹙眉,“才刚醒,要去哪儿?” 苏青被他这么一拦,却没挣扎,只抬头来,牢牢望定他。 她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注视着他,眼神毫无遮拦,清亮,却深邃。 “……”他一怔,“怎么了?” 苏青久久看着他,眼神却渐渐深远,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看了很久,她从苏其墨手中抽出手来,终于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在这儿?” 苏其墨张了张嘴,却难得语塞,不知从何说起,“我……” 苏青也没有耐心听他支支吾吾下去,径自起身,却只见不论内室外厅,除了她和苏其墨,再无他人。她眼角一跳,回头问,“为什么是你在这儿?” “为什么不能是我在这儿?”她这一问,苏其墨皱起了眉,似乎有些不悦,“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吗?” “……”苏青沉默,良久,道,“我是问你,你来的时候,这个房间里,肯定还有别人吧?你……可曾见到?” “你是说那兄弟两个?”苏其墨努力忽略心头那一丝不悦,回道,“在隔壁,慕容轩那家伙好像受了点伤,昨日帮你疗毒的时候没撑住晕过去了,被他弟弟拖到隔壁躺着……诶你别乱跑!” 哪里还能叫得住她。 明明是刚从重伤中醒转的人,此时却步步生风,转瞬便跨出房门,往隔壁去了。苏其墨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内室里,皱眉。 苏青几步就到了隔壁玄字间门口,手才抬到一半,房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白衣佼佼的人站在门后,猝不及防间看到她出现在门口,眼神也是一荡,下一刻却不动声色舒了一口气,开口时仍是她无比熟稔的语气,“醒了?” “……”苏青愣愣看着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 大雾散开后,面临的是这样一个巨大又危险的秘密,仿佛身处万丈悬崖边,飓风呼啸,而悬崖底下,凉气森森的,是大片大片的白骨支离。这一刻的内心震动,让她沉默失语。 “堵门口干嘛?你不是要去看那丫头?”房中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人从房中走过来,一路嘀嘀咕咕,“你真是不要命了,刚醒就要过去,苏其墨那小子不是在那儿守着吗……诶,魅影?” 他絮絮叨叨的声音转瞬停住,看着二人在门口相顾无言,“啧”了一声,“可以啊,你们两个,要醒都是一起醒的?这下好了,谁也不用担心谁了。” 苏青没搭理他,看着面前的人,终于开口,“……你怎么样?” “我没事。”他笑笑,一侧身,让出半个房门来,“进来说。” 房里那人看这二人之间气氛,揉揉眉心,若有所思。见苏青进门来,他便识趣地往外走,“既然你俩都醒了,我就先去打点一下行装了,你们先聊着。” 他走出门,顺手将房门带上,一抬眼,却看到了隔壁天字间门外,倚靠着门槛,静静望着这边的苏其墨。 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此刻神情晦暗不明,眼神却灼灼。见他关门出来,神色一清,似乎在这瞬间回过神来,也不说话,转身下楼。 远远看着他下楼,一步不停地离开,慕容轩目光了然,最终却只叹了口气,无言。 房门关上,苏青站在门内,却没动。 徐穆抬手将面具扯了,正好案前还沏着一壶茶,应该是慕容轩在这等他的时候沏的,便随手拿了两个茶盏,一边倒茶一边说,“过来坐。” 她站在原地没动,看他脸色几分苍白,问,“你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受伤?” “没什么,对付那个言灵人时,多费了一点精力,睡一觉就好了。”他语气如常,敲敲桌案,“坐。” 她走过去,刚坐下,他放下手里茶盏,伸手过来往她手腕上一搭。她难得地也没动,另一只手托腮,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打破这一刻静谧。半晌,徐穆收手,点头道,“幻蛊之力祛除干净了,已经没事了。” “嗯,我知道。”她也收回手,轻轻一笑,点头,犹豫了一刻,道,“……我睡着那个时候,多谢你把我拉出来。” “除了我,也没有别人可以。”他倒是坦然,也不谦虚,说了这半句话以后,忽然话锋一转,“不过那些事,我以为你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至少,多少也应该看淡了,没想到稍一疏忽,居然还是被人钻了空子,以后行事不要那么冲动,面对这种非武学的强敌时,一定要静心凝神,守住自己的心。” 她默默听着点头,神色看起来很是受教。等他说完了,才问,“那你是怎么解决那个少年的?他那一手灭空巫蛊,可一点也不好对付。” “等回了总部,我慢慢教给你。”他给她倒了一杯茶,耐心道,“不过也是一门精深术法,你若真想学,要耐得住性子。” “我知道啊。”她转着手里茶盏,嗅着鼻间一抹袅袅茶香,忽然没头没脑地唤了一声,“徐穆。” 他应,“嗯?” 她看着他,眼神深而黯。她久久注视着他,从他随意坐在那儿的挺拔身形,一寸一寸看上去,最后落在他的脸上,最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说,“我知道那个答案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徐穆正端着一杯热茶,这时却手一抖。茶水滚烫,濡湿了他的指尖。 他一向冷定,极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刻,再加上武功高绝,双手一向稳如钢铁,更是没有过这样失态举措的时候。然而苏青见他如此,却好像并不显得震惊,坐在他面前,一边伸手去将他手里的茶接过来,一边慢慢道,“对不起,我还是很笨……如果换作是你,一定早就猜出来了。” 他本来一直低垂着眼,似乎在出神。听到她这句话,好像又在瞬间回过神来,“苏青。”他唤了一声,却停了一停,似乎罕见地,不知以何种话语来开口回话,顿了良久,才道,“我其实希望你更迟钝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想通这件事。” “可我是你教出来的啊。”她听了这话,却展颜一笑,“你亲手教出来的人,总不至于笨到那种地步吧?” 徐穆缓缓抬眼,望进她眼里——幻蛊造成的狂乱涣散已经消失了,如今她双眸里清亮如水,又恢复了平日的慧黠灵动。 他眼底一抹笑意一闪而过,仍然没说话。 “所以,这里……”她手微微抬起,指着窗外,一字一句,“就是你的过去吗?” 她指尖所指之处,是整个聂阳最繁华的帝都白瞿。这座城市如今就在他们脚下,外面街道错落,人声繁华。 然而她问出这句话以后,他随着她手指方向去望着窗外,一向沉定冷静的神情,忽然闪过一丝寂寥。他没说话,却微不可察地,缓缓一点头。 她将他神情悉数看在眼里,目光中,同样有痛楚之色。 原来是这样…… 见完太傅以后突然出现在边境的他,在边境暗中推手诛杀祁若康的他,对明明素昧平生的敬怀王却屡屡伸出援手的他,还有后来、以慕容轩的身份,回到白瞿的他。 那些反常,那些犹豫,那些恻隐之心,到这一刻,终于有了最好的解释。 他要杀的那个言灵大将,是他们脚下这个国家的敌人,也是他身体里那一份血脉传承刻骨下,作为他曾经活着的那个身份的敌人。 而他这一路明里暗里尽心尽力想要帮助的那个聂阳敬怀王,更是他曾经最疼爱的弟弟。 何其痛苦,又何其沉重,沉重到连她一想起这些,都觉得无法呼吸。 “徐穆。”良久,她收回手,调转了一个方向,慢慢落到他的手背上,“事情办完了吧?我们回朱越吧?” 听到这句话,他收回了远眺窗外的目光来看她,这一瞬间,他眼里有某种非常温和的光,仿佛她这样平常的一句话,却极大地宽慰了他。 他手掌微微一翻,被她安抚一般盖住的手,准确地反握住了她的,“好。” 第60章 话别 敬怀王府。 王府书房后面的小院里,假山造势,有一方小小的池塘。池塘边是一个古朴的小凉亭,正值夏日,是避暑乘凉的好地方。 此时在这亭中,苏其墨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把玩着手里一袋鱼食,眼神落在池塘里那些游来游去的锦鲤上,已经半盏茶的时间未动一步。 池梭立在亭外一步,看着自家王爷又陷入了这两天惯常的举动里。 是的,他在发呆。 自从那日杀去了琴铃阁,与慕容轩大打出手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后,苏其墨在客栈里呆了一日一夜,等到第二天再出来时,整个人神思沉沉,回府的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回到王府后,连那一日的军情公文都不批了,直接把自己关进了卧房。 不对啊……池梭在心里腹诽,那天他守在房间外,听里面的动静,不像是打输了啊?那到底是因为什么,能把堂堂敬怀王打击成这样? 夏日午后,院子里除了近侍池梭,再也没有旁的人,亭中静悄悄的,池塘中游弋的鱼,也静悄悄的。 忽然,“扑通”一声,一颗小小石子从亭子上方扔下来,方向精准,直接扔到了苏其墨一直盯着的那一块水域,满塘锦鲤惊慌失措,满池子逃窜,原本平静的水面,瞬间就乱了。 苏其墨眉头一皱,还没说话,池梭已经在亭外腰刀一抽,“谁?!” “蠢货。”他还没动呢,就听到亭中主子一声冷哼,“别一惊一乍的。”也不抬头,道,“出来吧。” 有灵动纤细身影从亭子上方一跃而下,身形翩然,落地时脚步轻盈,“知道是我?”又转头去看亭外腰刀出鞘一半的池梭,笑了,“怎么,你要跟我比划一下?” 池梭一看是她,哪里还敢回话,立刻把刀收了,挠头讪笑,“魅影姑娘。” 苏其墨抬头去看:她今天一身浅黄束装衣裙,依然是方便行动的劲装短打,窄袖束腰,整个人纤细利落,完全没有一般女子那样的柔弱,反倒透出一股清新凛冽的英气。他定定注视她半晌,方才一挑眉,“有大门不走,真当本王这一王府的守卫是摆设么?” “不是摆设吗?”她面上一副惊讶表情,自顾自走进亭中来,施施然袖手往他面前一站,“你看我这一路进来,你那些侍卫,哪个发现了?”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但见她脸色红润,气息平稳,道,“看你这样子,伤好了?” “早就好了。”苏青笑,“本来就是巫术造成的灵伤,巫蛊之力一除,什么事都没了。” 他点点头,一抬手,“池梭,吩咐人沏茶。” “要好茶。”苏青径自在他面前坐了,随口去补了一句,“堂堂敬怀王府,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别拿差的来糊弄我啊。” 池梭正要下去,听到这一句,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苏其墨。后者哼笑了一声,却还是吩咐,“拿之前圣上赐的碧螺春。” 副官依言下去了,苏青满意点头,“这还差不多。” 苏其墨淡淡看她一眼,“找我干什么?” “道谢,”她随手拿了一包鱼食,俯身去趴在栏杆上,一边喂鱼一边道,“顺便道个别。” 苏其墨神色一怔,“你要走了?” “是啊。”她颔首回答,也没回头,“那天刚醒时走得急,没问你,后来慕容朗和我说你在我榻前守了一整夜,一直在帮我养护心脉,还没来得及谢你。” “你救过我两次,我这才还了一次。”苏其墨闻言只扯着嘴角轻笑了一下,笑意却未到眼底,“不过你还能想起来找我,已经很不错了——我还以为你只记得慕容轩那家伙的死活,就把我给抛之脑后了。” “算上之前琴铃阁你故意放我走那一次,你已经还了两次了。”苏青回头,拧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不过听听听听,这像是堂堂战神说出来的话吗?怎么我听起来这么小肚鸡肠的?” “本王若真的小肚鸡肠,早就派人去把那两个姓慕容的给拘了,再让中容派人来赎人。”他一挑眉,语气不善,“没想到你这个性子,居然能跟那两个家伙混的那么熟。” “我什么性子?”她回头瞪他一眼,“你别又说的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苏其墨窒了一下,半晌,忽然问,“是……我不了解。但我若问你,你告诉我吗?” 鱼食撒完了,苏青垂眼,掩饰掉眼里一闪而过的微光,拍拍手,坐回身去,“看在你真的帮我几次的份上——好吧,你想问什么?” 她今日突然松口,苏其墨迅速抬眼观察了她脸色一眼,这才问,“你这次受伤,是不是跟言灵那帮人有关?” 她愣了一下,咬着嘴唇,含糊其辞,“唔……我说不是,你也不会信吧?” “我已经亲自盘问过那个店小二了。”他不置可否,牢牢望定她的眼睛,“其他事都一清二楚,唯独中间最关键的一段忘掉了,若说不是被人有意为之,你也不信吧?” 苏青状似无意般调转了与他对视的视线,“既然都已经猜到了,那还问来干什么?” “原本没有这么快猜到。”他看她有意躲避自己的视线,默不作声叹了口气,只道,“直到那天你昏迷的时候,慕容轩那个家伙突然跟我说,你是为了帮我。” 苏青像是忽然有所警醒,又迅速转回目光来看着他。 “现在再问你,是为了确认。”他话语不停,看着她,一字一句,“魅影,言灵那帮人突发疫病,与你有关吧?你……又为什么要帮我?” “是与我有关。”既然他都猜到了十之八九,她知道再搪塞也没什么用,索性直接说了,“至于理由,抱歉,事关夜夙,无可奉告。” “事关夜夙……”苏其墨回味了一下,忽然一笑,“这么说,是你那个主子,要你做的?” “你就当是我们接的一桩买卖吧。”她微一耸肩,“成了,我们有赏金。不过就算不成,以你的能力,对付言灵那帮人,也不是什么难事。而对于我来说,也不过一桩任务而已。” 苏其墨眼神一变,自嘲般一笑,“为了任务,至于这么拼命吗?那天我在琴铃阁见到你的时候,你几乎都已经被那巫蛊逼疯了。” “说起这个……”话题料到这里,苏青若有所思,反问了一句,“你还没告诉我,那天你怎么会在那里?” “……”苏其墨又语塞了一下,抬手摸了摸鼻尖,才说,“我本来是去找慕容轩算账的——跟他打了一架,打完准备走的时候,才发现你受伤昏迷躺在内室床上。” 苏青一挑眉,惊道,“……你跟他动手了?” “是啊。”他不以为意,随口接话,“不过也有些奇怪,打的时候还没什么,打完那家伙反而有点不对劲了——连最后去帮你压制毒性的时候好像都很吃力,不然以他那脾气,想来也不会叫我帮忙吧。” 苏青神色一变,却没说什么。 见她神色有了变化,苏其墨眉心一动,一抿嘴,问,“那个家伙对你好像很不一般,你跟他,是早就认识了吗?” 苏青回过神来,就势点头,“算是吧。” 苏其墨没再多问,静默半刻,才再度开口,“你这次走,应该……” “不会再回来了。”他还没说完,苏青却像料到他会问什么,抢先回答了,“白瞿城是聂阳帝都,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又兼朝廷命脉,一向是夜夙不愿沾染之地,像这次这种事关你们这种当朝皇子的任务,想来以后更是不会再有了。” 她话说得干脆,苏其墨眼角一跳,神色间有些失望,却还是问,“江湖传闻夜夙势力遍布四国,早已是黑道翘楚,为什么你们会避忌这些事?” “江湖事,江湖了。”苏青清浅一笑,语气也淡淡的,“那自然的,朝堂事,朝堂了。事关鼎剑平衡,夜夙一向有分寸,不愿乱了秩序。” 苏其墨静静听着,挑眉,“你们那个夜夙之主,倒是个明白人。听说他这次也来了帝都,走之前,不知有没有机会见一面?” 苏青愣了一下,沉默一刹,却道,“像我们这种杀手,一向不愿意身份曝于人前,这次机缘巧合,已经让你见过了夜夙灵犀三客之二,你也该知足了——若是全让你见了,那以后夜夙在你面前还有什么神秘感可言?” 苏其墨微一撇嘴,却没反驳。下一刻,忽然想起来什么,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她的目光里,骤然掺杂进了一丝危险意味,“你上次让池梭来回我话,说我——做白日梦?” “不是吗?”像是没感觉到面前人语气里若有若无的质询意味,苏青笑了一声,浑不在意,“你居然能想到让我来给你做隐卫,不是做白日梦是什么?你堂堂聂阳战神,身边有的是藏龙卧虎的高手,怎么会缺隐卫?” “本王是不缺隐卫。”他却答得异常坦然,“之所以那么问你,是想你留下来。” “……”苏青愣住了。 苏其墨神色朗朗,话也说的行云流水,“我是真心诚意的,你留在王府,不能保证锦衣玉食,但至少,不用像在夜夙时那样,过那种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王爷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听到这里,苏青理清了思绪,轻笑一声,“无论是在战场杀敌,还是在这风云诡谲的帝都,你过的难道不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吗?” 苏其墨眉头一蹙。 “况且我是个笨人,不愿意动那些勾心斗角的脑筋。”她眼神渺渺,继续说下去,“在青罗城大漠里,王爷同我说的那些话,难道就已经忘了吗?” 苏其墨暗暗一咬牙,却发现自己无话可驳,“魅影。” “王爷。”她看着他,原本已经亲切轻松了几分的态度,因为这几句话又重新紧绷起来,让他瞬间想到那一日中毒后自军帐中醒来时,她那样淡漠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 苏其墨慢慢握紧了拳。 苏青却好像刻意忽略了他此刻神情变化,好似不经意般,语气轻轻,问了一句,“我还记得你在大漠里跟我说的那个故事……难道你兄长的死,还没有让你学会一个道理吗?” 苏其墨唇角紧抿,脸色冷了几分,“什么?” 她直视他,语调缓缓,“人命轻贱,杀招无情,而你身在其中,想要保命,唯有独善其身。” 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 “我知道王爷心性磊落,行事正派,不愿参与到那些阴云诡谲里。”这一刻的她看起来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意谈笑的朋友,而是一个凌厉无情的女刺客,“但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你不动,风就不动的道理,不是吗?那一夜刺杀你的那些刺客,足以说明一切,而王爷,又想装傻到什么时候呢?” 第61章 诛心 苏其墨神色紧绷,将她字字句句听入耳里,久久不发一言。 气氛在这几句话间就僵硬下去,不远处池梭端着沏好的茶,看着亭中二人神色,也同样将她的那最后几句话听了进去。 自从军以来就跟在苏其墨身边的副官,此刻忽然默不作声地退了几步,退到了两人都看不见的树荫暗影里。 他知道,自锦仪宫大火以后,自家王爷心里那根弦早就已经绷到了极致,他苏其墨是何种人,怎会不知道这把火一放,就相当于陛下已经有意无意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将他推了出去——这些年他战场杀伐,若不是自己有心避忌,早不该只是现在这样的势力与境地,而此番不管他愿还是不愿,也已经被推到了风暴中心。 如果说在此之前因为苏其墨自己有意避其锋芒,而让太子或多或少忽略了他的实力,那在锦仪宫火烧之变以后,太子那些人的眼睛,一定会从此牢牢盯住他,亦或者说,要除掉他。 而这些,苏其墨自然都懂。那夜以后告病罢朝,也不过是一个不愿面对的逃避借口。池梭知道,当年豫琛王之事,从来都是自家王爷心里一个无从开解的死结,而这个死结一日不解开,他就一日不愿意出去面对原本应该面对的。 算上今日魅影姑娘的这些话,这段日子,能让王爷时时愁眉紧锁的话语,也不算少了。那根紧绷的弦,要么铮然断裂,要么韧性再长,强到足够他抬头,去正眼看一看现在的局势。 因为就算是他这个小小的副官,也知道他敬怀王苏其墨,绝不仅仅只能安于做一个战功彪炳、屈居人臣的亲王。 池塘边,凉亭里,苏其墨眼中像刮起了飓风,变幻如同惊雷闪电。他紧紧握拳,一再咬牙,一忍再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在他扬起手来那一刻,苏青已经起身,向后一退。 “咣”一声巨响,苏其墨猛然抬手,一拳击向了青石桌案!用力之狠,力道之猛,让人怀疑如果此刻他手下是一个人头,早就该眼珠崩裂,脑浆四溅了。 果然,下一刻,青石制成的桌面上,悄然现出一道裂痕。 他不顾此刻拳头上斑斑血痕,缓缓抬头来直视面前的女子,语气里再也没有了片刻前的朗逸调笑,终于露出了那个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沙场霸王模样,宛如一头孤狼,“告诉我,如果这次阻截言灵是你们夜夙接的一桩买卖,那背后的那个买主,是谁?” 他目光牢牢锁定住苏青,一字一句,“又是谁,让你来跟我说这些话?” 苏青仰首,一笑,“问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苏其墨眼神冷冷,“魅影,你不是会说这些话的人,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又是在为谁隐瞒?” “苏其墨。”他身上已经聚集起了丝丝缕缕的杀气,然而苏青毫无惧色,反而站定在他面前,第一次直唤其名,“你知道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吗?你一面牢记着豫琛王的死,一面却又无限避忌那些明里暗里刺过来的锋芒,你口口声声说不信你三哥当年会做那样的事,那你为什么不去查?为什么不还他们一个清白,反而龟缩在你自己造就的壳里,让真相日复一日地被继续掩埋下去?你这不是懦弱,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没查?!”他霍然抬首,目光烈烈,脱口,“可那是连我三哥都亲口查证,亲口认的罪,他和元妃早已逝世,当年有所牵连者,也早都死在了锦仪宫内,就算是我,要查这件事,如果不能一击必得,那就是拿命去赔,还于事无补!而你——”他说到这里,语速终于慢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同我说这些话?” “我是没有身份,也没有资格,但你有。”他一朝怒气勃发,她却依然笑意清浅,只除了眼底冷然,“你身上流的血,注定你此生无法选择你的出身,也无法选择你自己真正想走的路。所以你是这个世上,最有可能、也是最有资格去帮你三哥推翻旧案的人,或许你现在无法做到的、无法看清的,当你站上至高点时,一切就云开雾散了。” 苏其墨眼底钢铁一般凝定的神色,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 “十六年前锦仪宫的鲜血,十六年后锦仪宫的大火,如果这些,都还没能让你明白这个道理,”说到这里,她一声冷笑,“那你三哥苏其轩,全数心血付诸东流,也算是白死了。” “池梭!”苏其墨脸色青白,静默良久,忽而扬声怒吼,“送客!” 苏青走后,庭院里空空荡荡的,再无一人。四周好像突然静谧下来,前一刻的争执与怒吼,也渐渐消散在了空气里。 四周又回到了一开始,他独自坐在亭中发呆时那样的静悄悄。 苏其墨久久立在当地,一直到池梭送客归来,一直到日落西山,都没有动过一步。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的他在想什么。 然而等到第二日晨起,原本告病休假已经几日未曾上朝的敬怀王,重新站在了朝堂上。除了右手上缠了一圈绷带以外,看上去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变化。他照常上朝,见到太子时照常行礼,照常参拜帝君,照常处理军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起来锦仪宫那场大火对他的打击,已经完全消弭了。 除了副官池梭以外,没有人知道那一日午时,在敬怀王府的后院里,他与那个江湖女子发生的那一场争执。 直到多年以后,无论是池梭还是苏其墨自己,回忆起这一日情景,想起那个女子曾经说的那般凛冽之语时,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就是在那一刻,开始真正改变了。 七月二十三日,与聂阳当朝和谈事宜一切谈妥后,中容皇商慕容轩启程回国。同日,徐穆和苏青启程回朱越。 白瞿城外,官道。 “得了得了,你们快走吧。”慕容轩一人轻骑,勒马立于官道上,看着牵着两匹马站在面前的两个人,挥手笑道,“等回了中容,我再给你们传信。” “路途遥远,你可要小心了。”苏青抱臂立于马下,仰首看着他,同样也是笑意盈盈,“七煞小队会隐匿行踪跟在你周围,应该能给你解决很多麻烦,你自己好好保重。” “知道了。”慕容轩一扬手,“你呢,就好好跟着这家伙回去吧——对了,”转头去看一旁不插话的徐穆,“鹰眼卫已经出发了,估摸着这几日内,就能拦到人了。有什么消息,我让他们直接联络你。” 徐穆淡淡一点头,“好。” 苏青在旁边凑近来,插话,“又有行动啊?你要拦谁?” 慕容轩瞟了他一眼,笑笑,没接话。徐穆将她手里缰绳一牵,“走吧。” “诶,”苏青一撇嘴,“没意思,又不告诉我。” “等到了时候,自然就告诉你了。”徐穆神色淡淡,幽幽接了一句,“你自己跑去见苏其墨,不也是在事后才告诉我的吗?” “……”苏青面色一窒,不说话了。 “行了行了,你们俩。”慕容轩“啧”了一声,缰绳一抽,勒马转头,“看不下去了,我走了!等事情了了,你们抽空来中容找我喝酒!” 提缰打马,尘土飞扬,一骑绝尘,迅疾而去。 苏青微一抬手捂住口鼻,蹙眉,“这人有时候还真是讨厌!” 徐穆轻笑一声,将她一拉,“走吧。” “诶,你记不记得,你之前跟我说,你要把慕容家的事告诉我?”苏青从他手里接过缰绳,两个人也不急,牵着马一路慢走,“现在我正主也见了,你的底细呢,我也知道了,是不是该把你们俩这一对假兄弟的事情告诉我了?” “假兄弟?”徐穆瞟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应该庆幸他已经走了,否则让他听到这话,跳脚的是他。” “我怕他?”苏青哼了一声,“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揍他,我手都不用抬。” “听说最近苏其墨收心了。”然而徐穆话锋却一转,淡淡道,“不如你跟我说说那一日你去见他时跟他说了些什么,我再跟你讲讲慕容家的故事?” “唔……”她挠挠鬓角,摇头,“其实我对慕容家的故事也没有那么感兴趣,你爱说不说。” 正是黄昏,天边晚霞铺满,视野里的光线温和柔美,苏青勒马停在官道边,望着西方天际那一轮落日出神。 残阳如血,日薄西山。风中远远飘来远处农家的炊烟味,让眼前的整个尘世蓦然间有了难得的烟火气。她心神微懈,才觉得这一个多月来到此时才算真正放松,不由默默叹了口气。 “想什么?”身侧人随她一起驻马停步,看着她神情,问了一句。 “没什么。”她回过神来,摇头一笑,一拉缰绳,“走吧——我有点想临水的酒香了,馋得慌。等回总部处理完了手边的事,你抽空出来陪我喝场酒吧?不醉不归那种。” 徐穆唇角一丝笑意,点头,“好。反正每次醉倒的都是你。” “话别说太早。”她扬眉笑了,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已经很久没跟我喝过酒了,谁先倒还不一定呢——诶对了,叫上高寒一起吧?我倒是有点迫不及待想跟他讲讲,真假慕容轩的故事了。” 徐穆一扬眉,不理她,勒马启足,“走吧。” 与此同时,在帝都城内敬怀王府,池梭俯身回报,“王爷,魅影姑娘已经出城了。” “嗯。”苏其墨正低头在军报上写着什么,听到属下回报,虽未抬头,笔下却一停。那一刻他眼神微闪,不知在沉思什么,半晌,吩咐道,“派金爵卫去朱越城,告诉他们,本王要有关夜夙最详尽的资料——尤其是夜夙之主,鬼刺徐穆。” 这一日,自言灵匪患之扰开始纠缠牵绊的事,总算都告一段落。从聂阳边境青罗城到帝都白瞿城,这一路风波纠葛,看起来也大都尘埃落定了。 夜夙之主这一趟秘密的帝都之行,除了寥寥那几个人以外,就算是当朝圣上,也并不知晓。然而命运之轮转动不歇,时隔十六年,有些旧人旧事,因为这一段远行与插手,终将渐渐浮出水面。 那静谧的、巨大的水底深渊下,沉睡着多年不曾安息的灵魂,也埋葬着那一夜大火肆虐下,锦仪宫上空满天的飞灰。而除此之外,远在千里之外,一路往纪川药王谷方向行进的那两人身上,命运翻覆无常之手,已经悄然降临。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初遇还是重遇,那些刻入骨髓、曾经毁去他们每一个人旧日生活的血与火,从不曾一刻平息。 第62章 救村 七月二十八日,黎明时分,晨曦渐起。 纪川国药王谷毗邻地界,中部岭西城。 玉清客栈,有十几岁的少年人直奔二楼客房而来。少年人名唤阿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从五里以外的贫民村一路狂奔而来,刚进客栈,就被大堂里的小厮一把拦住,“干嘛呢干嘛呢?这儿是你这小乞丐能来的地方吗?” “放开我!我是来找人的!”阿吉一面挣扎着往二楼客房跑去,一面高声呼喊,“宋姑娘!宋姑娘!” “喊谁呢喊谁呢?!”小厮急了眼,一把把他往门外抡去,“宋姑娘是你喊的吗?赶紧滚!不然我揍你了啊!” 阿吉瘦弱,哪里及得上一个成年人的力气,一步一个踉跄,就被小厮抡出门外去,摔了个结实。然而少年人浑不怕疼一样,骨碌一下翻身爬起来,又往店里强闯,这次喊的内容变了,“宋姑娘!村里要出人命了!” “小兔崽子……”小厮眼见拦不住,手中拳头扬起,眼看就要揍到阿吉身上——阿吉顺势抱住头,也不躲,就地往原地一蹲,一边蹲还一边喊,“宋姑娘救命啊!” 然而他抱着头,拳头却并没有落到身上,他正狐疑地抬头,就听到小厮赔笑的声音,“吵着公子您了?我这就把这小子赶出去!” ——公子? 阿吉应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袭郎朗,白衣银面——他乐了,一把跳将起来,“太好了!你们真的在这里!” “臭小子还不快滚……”客栈小厮伸手就来拎他的衣领,却被白衣人抬手拦住,“公子您……” “没事,是来找我的。”宋迟将小厮的手松了,目光落在少年人身上,“怎么了?” “救命救命!”阿吉见他在这里,顺手就来扯着他的衣袖往客栈外拉,“齐洛他们回来了!他们要抢您和姑娘上次留下来的药!村长不肯给,他们要动粗了!”说到这儿,语气一顿,又往楼上一望,“姑娘不在吗?叫她一起去好不好?” “她刚睡下。”宋迟却将他一拦,“我跟你去就行了,不要吵到她。” 阿吉知道他说话做事都很靠谱,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当下便把他往外拉。宋迟跟着他走,一路上问,“什么情况?” “我们村的那几个恶霸!”阿吉横眉怒道,“上个月离村去找活儿干了,昨天刚回来,一听说有药了,硬要把你们上次留下来的药抢走——可那些都是救命的药啊,村长哪里肯给,他们就不依了,我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抄家伙砸村长家,我们没办法了,才想到要来找你们——” 他一路絮絮叨叨,宋迟一路静静听着,一直听到这里才打断了他的话,却只问,“几个人?” “啊?”阿吉思绪被猛然打断,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挠头道,“哦哦……五个——都是会功夫的,村里没人敢惹他们,你一个人去能行吗?要不要叫帮手?” 他个子矮,仰头看去只看到他未被面具覆盖的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却没说话,只几步超过了他,往村里而去。 阿吉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心里却没什么把握——这个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能不能帮到忙啊?可别恶霸没打倒,自己还被人收拾了啊。 宋迟却并未管身后少年人的狐疑与不忐忑,自顾自地往村里走。 这个贫民村,是他和宋青芷前日从此地路过时遇到的一个村子,虽说是路过,却与药王谷宋家颇有渊源。 “你不知道,这个村里里很多村民有痼疾,常年困乏,咳嗽,重者浑身肿胀无法自如行动,三年前我下山经过这里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状况,回府后求哥哥配了个药方,专治这些人的病症,那以后我把药方背下来,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都会提前准备一点药来给他们——这里也算药王谷腹地,所以去年哥哥和我一起来过一次,亲自看过这里病人的情况以后,回去后又把药方改了一下,现在这村里的病人已经不多了,不过我已经成了习惯,每次过来还是要进去看一看。” 那一日进村的时候,她对他这么说,带着他进了村。 村民们显然对她熟悉并且热情,一见她来,纷纷放下手里农活,由村长带着涌了过来,家家户户争着要她去每家做客,宋青芷被围在人群中间,笑得见牙不见眼。他默默站在人群外,看着她发自心底地开心,想起她所说所做的这些事,就算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感叹。 那个人,真的把她教得很好。 后来她还是按照惯例把药送给了村长,又一一去给那些依然在发病的人看诊过后,吩咐了药物剂量,亲自给那些人熬了药,在村里呆了一日一夜。大多时候他都跟在她旁边搭手帮忙,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二人之间已经有了某种无言的默契,往往她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要的是哪种药,又或是要哪种火温。 除开一年前药王谷谷主宋青阳,村民们没见过她再带其他人来过村里,此番见到他默默守在她身侧,纷纷一副猜度好奇的模样,有按捺不住性子的村里妇人,就趁着旁人不在的空隙,偷偷来问宋青芷,“宋姑娘,那是你朋友吗?” “嗯,是啊,”宋青芷一面熬药,一面顺着妇人的眼光去看几步远外正在研究药方的人,随意笑,“我朋友,怎么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哎呀我们看着他对你可不像对朋友啊。”村里妇人捂着嘴笑,凑近来到她耳边,嘟嘟囔囔,“那小伙子对我们客气是客气,却没什么温度的,对你就不一样了,说话动作都好温柔的,你自己没感觉到吗?” 宋青芷猛地收回望着宋迟的目光,脸上一抹红晕飘过,“胡大娘你说什么呢……” “好好好,不说不说。”胡大娘收拾着手里农活,抿嘴笑得欢愉,起身走开,还不忘揶揄一句,“姑娘莫害羞,你年纪到了,早该嫁人啦!” 宋青芷脸上红晕将散,目光飘飘荡荡,最终还是落在了那人背影上。他伏在石桌前,并未注意到身后这些,只她自己默默将他看着,眼神里有温柔笑意,也有困顿迷茫—— 她无法忘记那一夜白瞿城外树林里,他秘密相会的那几个杀手。她更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这个样子。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方面具下,又是怎样一张脸呢? 当然,这些,宋迟并不知道。到此时,他一路行进,也终于看到了村子的入口。方才赶过去,就看到村长一路踉踉跄跄而来,眼角脸庞已经有了浅浅乌青,须发皆乱,一派狼狈。他向村口逃来,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身后,是几个一路叫骂着追击跟来的年青人。 “就是他们!”阿吉在身后叫了一声,“领头的那个就是齐洛!” 宋迟也不多说话,几步掠过去,一把扶住了逃奔过来步伐不稳的村长。 “你……”村长年迈,一抬头间却认出了这个随宋家二小姐一起来过的年青人,一时间也愣住了,还来不及说什么,就感觉到他一手将自己交给了身后的少年人,“阿吉,扶好村长。” “喂!你……”阿吉见他已经转过身去准备自己一个人去面对那几个人,还来不及说出制止的话,就被迎面追过来的齐洛打断了—— “你又是谁?!”看见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齐洛一行人在他面前驻步,“来管闲事的?” “我看你们几个身体很好。”宋迟语气却没什么变化,目光在对面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只微微一笑,“村里的药都是留给有需要的人的,你们几个身子强健,又何必夺人所急?”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齐洛身后一个青年人开口说话,粗声粗气语气很不友善,“噢——是宋家那个妮子叫过来的吧?怎么,听说我们回来了,那丫头自己不敢露面了吗?平日里来的不是很勤吗,却总不搭理我们兄弟几个,今日怎么还当起缩头乌龟了?” 宋迟抬眼去看他,面具后,眼神清而冷。 “你这是什么眼神?”齐洛“啧啧”两声,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拽宋迟衣领,他手劲很大,寻常人被他这么一拽早就踉跄跌倒,然而面前这个人看起来身形瘦削,却纹丝不动。 齐洛愣了一下,下意识又用力一扯,宋迟前襟被他扯得变了形,人却依然一步未动。 “你……”毕竟也是习武之人,齐洛在这一刻终于感觉到了某种隐秘的危险意味,下一刻就要松手,却不料一直未动的人到此刻却抬起了右手,轻轻往他攥紧他衣服的拳头上一搭—— “……”所有人看见齐洛的脸在瞬间苍白,甚至是扭曲,在下一刻,一向自恃武功而在村里耀武扬威的恶霸头头剧烈地挣扎起来,拼命地想要把手从这个人手里抽出来,却未能如愿。他只觉这人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被他紧紧扣在手里的拳头想被铁板挤压,那痛深入骨髓,让他哀嚎不止—— “痛痛痛痛痛痛……好汉松手……松手……” 宋迟还只是看了他一眼,面具后眼神毫无波澜,“药就不要抢了吧?” “不要了不要了……”齐洛痛得额角冒汗,哪里还敢多废话,这边正要快点应承下来,哪知道身后几个人见他一招被制,纷纷就要抢上来动手,齐洛只听见身后脚步声声,还没反应过来,原本已经松了几分的那只手忽然又加重了力气,他甚至已经听见了手骨发出的“咔咔”声,不由痛呼起来,“都别过来!给老子站好了别动!” 那几个人愕然停住了步伐,面面相觑,先前插话的那人一脸不甘与狐疑,“老大!你……” “闭嘴!”齐洛脸色白如纸,回头去勉强赔笑,“都是江湖人,开个玩笑,玩笑……” 宋迟笑了一声,“在下也只是跟阁下开个玩笑。”说罢,悠闲松手。 齐洛抱着手在瞬间跳将回去,一步退回那几个人中,然而抱着疼痛的手,眼神却在瞬间就变了。 “抄家伙!”他手一扬,厉声喊,“弄死他!” 一语出,在场村民脸色大变,阿吉伸手过来想要将他往后拉一拉,却不料冷意杀气中,那白衣银面的人,忽然一声轻笑—— “不知死活。”他缓缓抬眼,去看面前这五个彪悍的青年人,面具后的眼神再冷一分,却依然带着莫测笑意。 那五个人已经一人手里握了一把短刀,气势汹汹,眼看就要扑将上来,而宋迟负手而立,仍然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不见丝毫惧怕慌乱。看着对面五个人,他负于背后的右手虚空里活动活动,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 “住手!” 第63章 作别 熟悉的女子声音传入耳帘,宋迟眼风斜斜向后一扫,果见宋青芷远远行来。 她一路疾行而来,正好赶上这剑拔弩张之时,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却没有去拦那几个人,反而径直跑到他身侧,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别……” 白衣人眼神一动,颇有几分自嘲意味,慢慢松开了握拳的手。宋青芷一朝止住了他,一面回头去冲那几个人喝道,“你们想干嘛?!光天化日之动刀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那几个人爆发出一阵冷笑,“你疯了吧?像我们这种贫民村,哪家的王法也不会想起这里来的。” “你们……”宋青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不知从何开口,好制止这场冲突—— 其他人看不出来,但是她刚刚一靠近就知道,自己身旁的这个人在刚刚那一瞬间,已然动了铮铮杀意。而一旦他动手,面前这几个人,一个都活不了。 她一咬牙,回头去看宋迟,小心翼翼道,“我们走吧?” “现在走了,村里的药保不住,怎么办?”宋迟没答应,也没反驳,只低眼来看着她,缓缓问,“不能因为几个地痞坏了整个村子,又或者说,你有好的解决办法?” “我……”他问的平静,她却有点哑口无言,良久,回头去跟那几个人道,“你们既然只是想要药,那等我回去再配了几副,到时候自然会给你们送过来,今日冲突已散,不如就这么散了吧?”说完这些,又回头去跟他说,“他们虽然可恶,但罪不至死……这个村里一向和平,闹出人命来也不好,你别动气,行吗?” 她语气糯糯,难得带了一丝央求之意,宋迟听在耳里,眼神变幻几分,半晌,叹了口气,“看来你是真的看重这个村子。” 他此话一出,就是明显的松口,宋青芷松了一口气,展颜笑道,“你知道就好。” 宋迟也懒得再去看那几个泼皮无赖,自顾自转身,“走吧,回去配药?” 他二人一聊一往间旁若无人,众人又见宋青芷几句话将这年轻男子安抚住,眼看就要离去,却不料身后齐洛却忽然扬声一声冷笑,带了几分猥琐的挑衅,“宋姑娘慢走一步。” 二人驻步,宋迟没有回头,宋青芷却回头,蹙眉,“你还想干什么?” “我们兄弟几人久慕姑娘风采,”齐洛舔了舔嘴唇,笑了,“姑娘说对了一半,我们想要的不光是药,还有姑娘你。” 一语出,四野皆惊。宋青芷脸色当下立变,然而脸上除了被调戏的愤怒,更多的却满是无奈的震惊和痛悟—— 她下意识右手一偏,就想要去拉身边的人,然而已经晚了。 白衣如风,下一瞬间稳在众人面前时,已经牢牢扣住了齐洛的咽喉。宋青芷还来不及出口阻止,宋迟手里已然猛然发力,静谧空气中,只听见一声喉头软骨“咔擦”碎裂的声音,等到他再松手时,齐洛连挣扎都做不出,已经如一团泥一般倒在他脚下。 面具后,白衣人眼神如雪,终于是被彻彻底底地激怒了。 他出手不过须臾之间,众人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就看着一向魁梧勇猛的齐洛气绝于他手中,村民们都愣住了,而剩下的那四个泼皮,握着短刀的手开始颤抖,半晌,终是先前插话的那个人率先回过神来,手里短刀一劈,迎面就向宋迟面门劈下! 他一动,其余三人也动了。四柄短刀从不同方向同时掠过来,携着凛冽刀锋,直往他身上各处要害刺来。然而宋迟嘴角一丝冷笑,脚步一变—— 然,就在这一刻,空气中忽然传来几声迅疾破空之音,“咻咻咻”,不知从哪里射出来的一打短箭,从四方而来,精准又狠厉地,洞穿了那几人的身体: 只听几声羽箭穿透血肉的“噗噗”声,空气中爆出一团团血花,那四个人像被瞬间定住了穴道,还保持着提刀劈来的姿势,却在须臾间死绝。 宋青芷捂住嘴,生生咽回了到了嘴边的一声惊呼。村民们被这一幕彻底地镇住了,个个立在当地,形如木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唯有宋迟,立在那几具尸首中间,袖手而立,却好像捕捉到了箭来的方向,抬头,去看某一处虚空。 他眼神不动,语气却带了点了然笑意,“原来,是朋友?” 此话一出,窸窸窣窣的,近到村中墙角檐后,远到路边几棵树下的暗影里,悄无声息地现出了这一路行来从未见过的几抹身影。 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宋青芷愣在了当地。然而宋迟却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些人的存在,目光从他们的着装打扮上一掠而过,眼中利光微闪,“跟了这么几天,也终于是肯露面了。” 一共八个人,皆劲装短打,衣袖领口绣着某种滚线的隐秘花纹,被他识破却毫无慌乱,领头的一人率先出了队列,毫无惧意,反倒很从容地上前来,行至他面前,拱手一礼。而后也不废话,从袖中摸出一方信笺,直接递过来,“给阁下的信。” 宋迟接过,展开来看完,目光骤然一沉。 那人也不问话也不催促,信交出后,就沉默着等待。而宋迟慢慢将信握紧在手中,半晌,没理他,转身去唤,“青芷,我们走。” ——“不能走!”刚动一步,却被村长一声疾呼绊住了脚步。老人挣脱了阿吉的搀扶,几步过来,手指着地上几具尸体,颤颤道,“你……你们……杀人了,不能走……” 宋迟停住步伐,回头沉默着看了老人一眼。他并未说话,然而这一眼看去,村长却忽然退了一步,说话的声音都开始抖,“你们走了……官府来查……村子……” “不会的。”宋迟沉静打断他的话,却抬手一指那几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村长放心,他们会替你们善后,今日这里发生的一切,不会外漏半分——”说到这里一顿,偏过目光去看一旁的那个领头人,一笑,“我说的没错吧?” 那人静静与他对视,半晌,偏头去吩咐了身后几个属下几句,那八人中便有几人走出来,将尸体都扛走了。村民们面面相觑,回想这半刻惊变,皆是一身冷汗。然而见到那几人训练有素又行动迅速,不过片刻,便将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又是惊疑又是惊叹,到此刻都没有几个人回过神来。 “这几个死了,以后你们村子里会太平很多。”宋迟一直静静旁观,到这时又开口,“如果官府来问,就说他们出外做工一直未回就可以了。”说完了,才回身去轻轻将宋青芷一拉,“走吧。” “你……”宋青芷一直站在一旁,到得此刻被他这么一拉,终于回过神来,神色间却有些犹疑,“他们是……” “不用管。”他却答得很快,径自走过来,将她往外带,“走吧,回客栈收拾行李,我送你回家。” “鬼影。”宋青芷尚在怔楞间,被他拉着走了不过两步,身后那一队领头之人见他去意坚决,再度开口,“我们也是奉命而来,你这样,会让我们很为难。” “此处离药王谷不过半日脚程,我做完了该做的事,即刻就会返程,你们的任务也就完成,并不耽搁什么。”他驻步,回头去看那一队人马,眼里神情却并不算和善,只道,“难道你们想在这里动手,就地把我绑回去?” 那人却哼笑了一声,似乎刻意忽略了他眼里的冰冷寒意,“素闻夜夙纪律严明,没想到作为堂堂灵犀三客之一,你却敢如此无视主人手令,倒也真是让我们开了眼了。” “你们衣襟上绣的,是绮罗白羽吧?”宋迟目光落在对方衣襟袖口上,不动声色,“能远赴千里如此神速地追上我的路程,也难怪我家主人要你中容慕容氏鹰眼卫来传这封信——不过这是我夜夙内部事宜,你们既然已经将信传到,剩下的,就不用多管了吧?” “好见识。”那人一扬眉,颇有几分惊叹,却又道,“不过除了送信,我们接到的命令还有一条。”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似乎是故意停住,饶有兴致地看着白衣人眼里神色,并不急于宣布。然而宋迟哪里会接招,自顾自拉着宋青芷转身走,只淡淡回了一句,“若非有本事真的把我就地绑回去,其他事,就不用多说了。” “你……”那人碰了个钉子,面上很挂不住,上前一步,却不知考虑到什么,最终却没有再追过去。 “老大,不追吗?”身后属下凑过来问了一句。他看着那二人出村远去的背影,沉默良久,摇头,“主子吩咐过了,只不过做个人情,不与夜夙结怨——小九回来了吗?” “回来了。”有人在身后回答,“信也送到了。” “那就好。”鹰眼卫小队首领松了口气,“那我们任务就能完成了……宋家小姐,不会再留他在身边了。” 出了村,到了客栈,宋迟才松开一直拉着宋青芷手腕的手,“快去收拾行李吧,天也亮了,我送你进谷。” 她一路都安安静静跟着他回来,直到此时他开口说话,她才抬眼来看他,目光如水,却沉沉得无法看透,他看着她此刻眼神,问,“怎么了?” 她定定注视着她,伸出手去,拉住他衣袖,语调温柔,问的却有点小心翼翼,“明年开春的时候,如果你有空,再来一趟药王谷,尝尝我哥哥酿的酒,陪我看看辛夷花,好不好?” 宋迟怔住了。 女孩子手心的暖意仿佛透过了衣袖,直接传到了肌肤上,让他一时失语。而她此刻带着丝丝温和期冀的笑靥,更是绚烂夺目。他在这一刻失神,慢慢抬手,想要去抚摩她的鬓角脸颊。 他指尖的温度就在颊边,宋青芷脸上一丝红晕,却未躲。然而最后一刻,他抬起的手却忽然微微一颤,几乎是立刻就缩了回去,同时也灼伤一般地,偏过了与她对视的视线。 他放下手,偏过了头,“只怕我是没有那个福分的。” 黎明天光下,他扭过去的侧脸面具线条冷硬,连眼神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唇角紧抿,薄薄一线,没有任何弧度。 宋青芷眼里希望的光慢慢消失了,她咬了咬嘴唇,低头掩饰住眼角酸意,最终只道,“好……那你快跟他们回去吧。” “你跟他们回去吧。”她注视着他,似乎是刻意般,又重复了一遍,“这里离药王谷不过半日脚程,况且昨日我已经传信给哥哥了,他一定会派人下山来迎我的,就算没有你,我也一定会安全回家的。” 他没说话。 “我知道,你已经为了我,耽搁了很多天了。”她笑了笑,却叹了口气,“上次在白瞿城碰到的那些刺客,其实你也认识的吧?那天夜里,我看到你跟他们见面了……我后来才猜到,是不是你的主子觉得我很碍事,想要除掉我,把你催回去?” “青芷,”宋迟眼神间愣了一下,终于转回头来,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坦然说出这些,“我……” “你不用解释。”她却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恶意,不然这一路过来,以我的功夫,早就死在你手里几百次了。能交到你这个朋友,我很开心,这些天跟你在一起,我也很开心。” 她这话说的奇奇怪怪,却很明显已经是告别的意思,宋迟一字字听着,面具后眼神渐渐沉寂,良久,沉默着微一点头,退了一步,简短一个字,“好。” 她不再说什么,也不再看他,自顾自转身上楼,也再没有回头。 等到行李收拾到一半,远远就听见窗外路边传来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同时传来的,还有熟悉的吆喝声,“小姐!阿福来接您啦!” 她扑到窗边一看,果见药王谷的马车和院里的小管家已经停到了一楼客栈门口,而不管是门前空地还是向远方延伸的官道上,都空空荡荡,再无那人踪迹。 她有些失神,趴在窗棂边,托腮看着远方长路,眼神空空,毫无喜乐。 第64章 心事 九天后,聂阳,朱越城,夜夙总部。 庭院里风声啸啸,一红一黑两个身影迅疾变幻几次交错,二人手里都握着一截长长竹枝,竟是以枝代剑,在肆意切磋。 竹枝掠过的风声呼啸,明明不是剑,却仿佛能感觉到空气中清冷剑气。二人对招正酣,而在一旁的亭子里,高寒倚靠着栏杆,目光未从那两人身上离开过,嘴里叼着半颗胡桃,还不忘时时插嘴点评一下,“老大,你刚那一招又是故意走偏的吧?苏青也不是傻子,当她真看不出来吗?” 红裙束腰的女子是苏青,而与她对招的黑衣男子,自然是徐穆。 竹枝纤细,夏日里却带起了丝丝凉风,听到高寒的调侃,苏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原本正要喂招过来的人忽然手腕一转,在瞬间就转了方向,手里竹枝向前一送,就脱手直接往高寒面门飞去—— “我……!”高寒哪里料得到他变招如此,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一仰,才堪堪躲过,却明显感觉到竹枝擦着额头肌肤飞过去,“铮”一声,钉入凉亭廊柱。 “老大!”高寒迅疾起身,吓得脸色都变了,“我错了!” 苏青收招立在徐穆身侧,看他吓得胡桃都掉了,晃着手里竹枝,笑得眉眼弯弯,“叫你多嘴。” 高寒一脸无奈的委屈,却不敢多说什么,又看女孩子笑得开心,实在气不过,冲她翻了个白眼。 苏青不以为意,笑得更加开怀。 二人对招方歇,一前一后进了凉亭,稍作歇息。高寒赔笑一般凑过来给他倒茶,道,“老大,也别怪我说,您陪这丫头这么练,她功夫哪还能进步啊?” 徐穆淡淡瞥他一眼,“要不下次练练你?” 高寒倒茶的手顿在了半空,愣了一霎,连退两步,摆手,“不不不不用了,您还是陪她练吧。” 苏青在一旁笑得灿烂,随手抓了一把案上摆着的胡桃,塞进高寒手里,“吃还堵不住你嘴。” 徐穆看着他二人你来我往地斗嘴,神色间颇为温和,然而下一刻,却忽然听到了什么,眉头一敛。很显然,苏青和高寒也听到了,同时顿住了手里打闹动作,回头去看亭外。 明明是身形脚步最为敏捷的人,这时走过来却脚步沉沉,步伐也难得显得有些滞阻。往常纤尘不染的白衣一身颓唐,袖口处隐隐可见丝丝血迹,虽然仍然被面具挡着看不到全脸神色,却能见到嘴唇苍白,唇角也有浅浅乌青。他这么一路从外院走过来,往常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今天却走了很久,等到了庭院拱门处,居然还停住了步子,抬手虚虚扶了一下拱门,半晌都没再动。 他如此狼狈,苏青愣了一下,下意识就要起身过去,高寒却比他动作更快,早在他快走到拱门时一脚迈出去,几步走过去扶住他,“啧”了一声,颇为不满,“不会吧,沈同那小子是真敢下手啊?” 苏青又慢慢坐回去,下意识地去看身边人的脸色。 五天前,宋迟回了总部。 彼时他们也刚回来没两天,正在这院中同高寒闲谈,聊到一半,外院有人来报,说鬼影大人回来了。 高寒闻言挑眉道,“还知道回来呢?我还以为这小子醉倒温柔乡,乐不思蜀了呢。” 他一向说话无遮拦,苏青当时便踩了他一脚,他惊觉失言,也不敢再多话。倒是徐穆脸上看不出什么怒气表情,彼时正在摆弄棋盘的手下动作也未停,只吩咐道,“不用来见我了,跟他说既然晚了五天回来,让他自行去律己堂领罚,呆五天再出来。” 外院小厮下去回话去了,这边二人却都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苏青道,“他身上好像还有伤……” “老大,五天有点重了吧?”高寒也开口求情,“那小子倔得很,落到沈同手里讨不着好的……” 徐穆唇角一丝淡凉笑意,打断他的话,目光从二人身上一扫而过,“不若你们去陪他?” 哪里还敢再多说一句。 算算到今日,正好第五日。 苏青看一眼宋迟狼狈模样,再看一眼徐穆脸色,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宋迟,撑着拱门缓过了一口气以后,挣脱了高寒的搀扶,一步步走过来,冲徐穆俯身一礼,“少主。” “我记得当日你在琴铃阁,说十日内必回,而我给了你半个月。”徐穆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当下便对律己堂刑罚轻重有了个大概推测,知道确实伤筋动骨了,却也没露什么表情,只道,“如果不是鹰眼卫传信,你还想呆多久?是不是还准备去药王谷做做客?” 宋迟压抑着咳嗽两声,只回,“属下不敢。” “伤在哪,伤得如何,你自己知道,回去好好养着,这几日不要操劳事务了。”徐穆没再多问,又冲他身侧的人使了个眼色,“高寒。” “是,老大。”高寒心领神会,当下便将他一扶,半拖半强制地将他往房中带——靠的近了,才嗅到他身上丝丝血气,不由蹙眉,回头道,“老大,您也该提点一下沈同那小子了,什么人进去都照死里打,打出事了他负责吗?” 苏青呛了一下,到底没忍住嘴边一丝笑意。徐穆也没动气,只道,“我负责。” 高寒噎了一下,正要再说什么,却被宋迟按住,“好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便没再多话,扶着他出了院子,自往房中疗伤去了。看着他二人离开,又想到宋迟那副模样,苏青托腮叹道,“我上次居然还说你心软……真是看走眼了。” 徐穆没理会她的调侃,眼神也一直落在那二人离开的方向,半晌,语气深深,“苏青,当断不断,必有大乱。” “……”她愣了愣,讶然看向他,“你是说宋迟……?” “他逾期未归的时候,我就后悔当时心软答应了他的要求。”徐穆不置可否,叹了口气,“只希望律己堂这五天,足够让他清醒。” “要么……”她沉吟半刻,思索着道,“回头我去劝劝他?” “劝得到点子上吗?”徐穆眼里一点笑意,摇头,“他能想通,别去添乱。” 苏青撇撇嘴,点头应了。宋迟的话题告一段落,二人沉默了一刻,苏青忽然想起什么,又凑近去问,“最近城里有一波人鬼鬼祟祟的,你注意到了没?” “你说紧随我们回来以后到的那拨人?”徐穆毫不意外,“跟我们一样,自白瞿而来。” “你早查了?”她一挑眉,“谁的人?要拔掉吗?” “倒算是你惹过来的人。”徐穆似笑非笑,眼风里扫她一眼,“还是那个问题,你走之前去找苏其墨说了些什么?” “不会吧……”苏青惊讶了,“那小子这么阴魂不散?” “来的是他的心腹亲侍,金爵卫。”徐穆笑了一声,眼神却冷醒,“千里迢迢从帝都过来,为你,为夜夙,又或者,是为我。” “你是说,”苏青一蹙眉,“他在查你?” “毕竟作为夜夙之主,我这次管的闲事有点多了,引起他的怀疑也很正常。”徐穆却没觉得有什么,一摆手,“随他去吧,反正在这朱越,夜夙想隐匿的事情,他是查不到的。” “他最近不应该很忙吗,怎么还会有闲心来查夜夙的事?”苏青却皱起了眉,“又是中秋又是选妃,还要管这边的事,他倒真是会给自己找事做。” “不用管他。”徐穆淡淡,沉吟了一刻,放下手里茶盏,率先起身,“跟我来。” “去哪儿?” 他也没回答,自顾自地往院内走,苏青一撇嘴,也不问了,起身跟在他后面。一路拐过庭院长廊,到了他常待的书房,进了房间,他又径自走到高高书柜前,大概扫了一眼,探手拿了本书下来,递过来,“最近清闲,你应该有时间学。” “什么?”她抱臂倚在门槛上,看到他递过来的书,愣了一下,接过去一看,“《荧灵秘法》?这是什么?” “你上次问我的,”他回,“破那个言灵人灭空巫蛊的术法,这本书里就有。” “是吗?”苏青眼里一喜,拿着书随手翻了翻,最后定在了最后几页上,细细看了几眼,随口问,“捕捉灵体隐匿气息,凡习术法灵力者皆于其内……唔,你上次使的,是这个捕灵术?” 她这么快就找出来,徐穆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微一颔首,“是。” 苏青细细看下去,越看脸色却越不怎么好了,等到看完最后一句,霍然抬头,“这上面说,施术者必遭反噬,所以你当时受伤,是因为……” “因人而异。”他却像不怎么在意,在她未说完之前就打断了她的追问,淡淡道,“这次用的只是最初级的心法,但凡是用术法者大多都会有所反噬,我也不过是因为太多年没有用过,这次一时压制不住而已,并没有什么大碍。” “没有什么大碍还晕倒?”苏青一挑眉,将书在手里甩的“哗哗”响,“那要是有什么大碍,那还得了?这么冒险的东西,干嘛要用?” “技多不压身。”他也眉梢一扬,看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问,“不想学了?” “当然学啊。”她咧嘴一笑,“一看又是你私藏的宝贝秘籍,难得拿出来,怎么可能不学?”她把书拿手里又翻了翻,翻到扉页上,“唔,还有题字呢?” 他目光忽然一凝,简短应,“嗯。” 苏青摊手看——书一看就已经有些年代了,书页已经微微泛黄,应该是被人经常翻阅的缘故,有几页书角微微有些卷翘,看起来很是沧桑。扉页上,一行清秀隽永的手书,一句短短的诗,“偶开天眼觑红尘。” 苏青慢慢念着,念完了一蹙眉,“这才半句吧?应该还有下一句的?” “嗯。”他神色间几分沉思之态,应了一声,停了一刻,才道,“下一句是,可怜身是眼中人。” 苏青一愣。 前半句倒还好,后半句却隐隐有某种不好的寓意,难怪题字的人没有写完。 她手指摩挲着那一行小小的字,又问,“这不是你的字啊,是谁写的?” 这次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回答。狐疑间抬头去看,就看到那人立在书柜前,眼神落定在她手中书页上,目光沉沉如幽潭深泉,一眼望不到底。 她知道应该是问到了不好的话题,下意识地将书合上,笑,“我就随口一问,你……” “我娘写的。” 苏青不说话了。 手里薄薄一本书册,突然间好像温度灼人,无法一握。她低头看一眼那一行字,再去看面前几步远外的人,却见他答完这句话以后,就收回了落在书上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偏过了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看不到他的眼神,只能看到他侧脸轮廓挺拔,唇角却紧抿,一线绷直的弧度。 “徐穆……”她花了很久才重新找回声音,开口叫了他一声,却不知道接下去的话该如何说,就愣愣停住了。 “没事。”他微一闭眼,定了定心绪,声音仍是平定的,却出乎她意料地,居然还是在继续聊这个话题,“这本书是我娘的,她十几岁刚学艺的时候,就是用的这本书。” “你娘……”见他居然难得有心情说下去,苏青小心翼翼地措辞,“她会术法?” “嗯。”他点点头,“十七岁以前,她一直修习这些,不过后来入了宫,就不再学了。但这些书她一直留着,所以也就留下来了。” 她沉默着点头,却罕见地没接话。 “苏青。”他转过目光来,看着站在门边拿着书怔怔沉默的女孩子,却微微笑了一下,突然问,“你好像对这些事很不好奇?” “怎么会呢……”她摩挲着手里古旧书册,闷闷回了一句,“我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说,如果你不愿意,那我问你,不就是成心扒你伤口吗?” 这是他背负的最大秘密,血色侵袭,无法回望。她就算再想问,也不知怎样才能问出口。那个活在众人口中记忆中的豫琛王于她只不过是个传闻和传说,而她后来认识的这个徐穆,才是对她来说最鲜活的那个人。 而这个人,果敢凌厉,强大无双,与那个传说中贤德明朗的豫琛王完全不同,如果不是他亲口承认,她就算打破脑袋,也不会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徐穆定定看着她,看她脸上神色微闪,完全一副不敢多说一句的样子,反倒觉得有些好笑,好像连带着心里原本那一点悲痛都消散了,望着她,问,“你想问什么?” “嗯……”她想了想,努力理了理思绪,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除了太傅……唔还有慕容那家伙以外,现在还有其他人知道你那个身份吗?” 没想到她居然会先问出这个问题,这次徐穆难得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以后才答,“你,还有——”他顿了顿,目光往远方一眺,“白瞿城里,最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苏青愣住了,半晌才惊疑一般,“他知道你还活着……?也知道你现在……?” “自然是知道的。”他收回目光,却自嘲般冷冷一笑,“不过就算知道,也早就当我死了。” 苏青没有问这其中细枝末节,又沉默了很久,才再度开口,却又是没头没脑的一个问题。 她问,“你还想回去吗?” 他这次没有犹豫,摇头,“不。” 她却好像舒了一口气,到这时眉间一个小疙瘩才稍稍疏解开,“那最后一个问题,我就不问了。” “你想问……” “我不问了。”她笑了,抖抖手里的书,“我怕我知道答案以后,会忍不住去做一些事,但是既然你已经不想当回那个豫琛王,那我想做的事情就很没有意义,自然这个问题和答案,就更没有意义。”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是徐穆了。”她笑意盈盈,“那你以前是谁,权当故事听听就好,听完了,就放下了,你自己都不想回去——更何况我本来就只认识这个站在我面前的徐穆嘛。” 徐穆窒了一下,还来不及再说什么,她却将书纳入怀里,一摆手,转身走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得去看看宋迟那儿有没有我能帮忙的,高寒那家伙笨手笨脚的,万一照顾不好怎么办?” 他立在她身后,看她出门而去,眼里神色翻涌,却没有再拦。 而他不知道的是,甫一转身,苏青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沉重的悲悯和哀伤。 她没有再回头看房中站着的人,因为知道再多待一刻,就再也忍不住。 忍不住问他当年事实的真相,忍不住问他为何、又是如何活下来,最后还做了夜夙的主人,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再回去,甚至都不想跟苏其墨相认…… 这些事情,她不是不想问。相反地,她想知道每一件事情,想让他一桩桩一件件都讲给自己听。 可是,不能问。因为这些,是禁忌。 第65章 真狐狸 “那个宋家二小姐,有什么特别的吗?” 一边帮宋迟绑纱布,一边有的没的搭了几句话,高寒语气倒是闲散,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宋迟却似乎一直在出神,听到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这才猛然回神,“什么?” “啧啧啧。”高寒啧啧称奇,“难得难得,居然还能见到你这种魂不守舍的样子,看来真是迷倒了。” “什么话。”宋迟回过神来,终于听懂了同伴的揶揄,将他手中的纱布扯回自己手里,“我自己可以。” “背上的伤口都已经处理好了,剩下的你自己是可以。”高寒也不争,施施然松手,看着他自己缠好了纱布,穿好了外衫,这才开口,“说说吧,为什么?” 宋迟回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我们几个人呢,若说我跟苏青那丫头还可能忤逆一下老大的命令,你这个人,是绝对不可能的。”高寒抱臂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结果这次居然一连两次违命晚归,你若说没有猫腻,我是绝对不信的。” 宋迟稍稍偏回了目光,半晌,只道,“都过去了。” 他这么一副拒绝谈论的姿态,高寒没奈何嗤笑了一声,“你就装吧。” 同伴没再追问,他暗暗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呢,炎炽的事情解决了吗?” “当然是解决了才回来的。”高寒点头,转瞬却又蹙眉,“不过这件事很蹊跷,我就是来找你帮忙的。” “怎么?” “炎炽不是死在我和苏青手里的,”高寒收敛了嬉笑神色,“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在青罗分部的牢里,死前被放干了血,最后被一刀穿心。那时候苏青被种在他体内的蛊毒反噬,应该是为了救她,才下的手。” “谁下的手?” 高寒眉梢一挑,眼里利光一闪,“中容皇商,慕容轩。” 宋迟也沉默了一刻。 他想起了药王谷山下,那一队隶属于慕容家的鹰眼卫。 半晌,也不用高寒多说什么,点头,“我知道了,回头我派人去查查这个人。” “不用查。”话音未落,苏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二人同时回头去看,就见一身红衣的女子靠着门槛,笑得不怀好意,“他是被人叫过去背黑锅的。” 高寒愣了一下,宋迟却已经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少主?” 苏青还是笑。 高寒终于反应过来,一拍额头,“不会吧,他认识老大?” 苏青撇嘴笑了,嘲笑道,“平常就说你笨,你还不信。” “怎么可能?”高寒有点蒙了,负手在房中游荡,一边走一边追问,“怎么可能?那只狐狸?和老大是朋友?老大怎么可能跟那种人做朋友?” “哪种人?” 一听到这个声音,高寒立时回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几步扑过去,“老大!真的假的?你真的跟那只狐狸有交情?” 来的正是徐穆。 他站在门外,立在苏青身侧,看着他们聊得热闹,语气饶有兴致,挑眉反问高寒,“不可以吗?” “你问问青丫头,”高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那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路跟着我们鬼里鬼气的,还总是插手我们的事,跟他做朋友,你不怕什么时候被反咬一口?” 他越说越激动,徐穆脸上没什么变化,苏青却早已经憋不住,几步坐到了桌边,闷笑作了一团。宋迟见了,也觉得好奇,便凑过去低声问,“笑什么?” 苏青笑得见牙不见眼,好歹缓出一口气来回答伙伴的问话,却语焉不详,“大水冲了龙王庙咯——” 宋迟再聪明,这下也没完全听懂,看这丫头又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便不再问了,只回头去看那主仆二人。此时高寒还在跟徐穆絮絮叨叨,历数那个慕容轩的诡诈心机和有恃无恐,桩桩件件倒是记得很清楚。徐穆听着听着,眼里亮光微闪,等到高寒说到跟他交手的事以后,终于开口回了一句,“这么说,你打输了?” “……”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截,高寒愣了一下,挠挠鬓角,干笑,“也就输了两招而已。” “噢?哪两招?”徐穆笑了,一字一句,“这招?”手下一动—— 翻手一掌,直往高寒胸臆一推,起手突然,手法却诡异。高寒觉得仿佛一幕幕闪回,只来得及往后一退,神色却变了,“……老大?” “还是这一招?”又是一掌,立掌而起,做了一个虚空握剑的姿势,动作利落,往高寒肩部一挑一劈—— 高寒根本没躲,被他一劈推开,连退三步,捂着肩头,却连呼痛都忘记了,这下连眼神都直了,愣愣看向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旁边苏青终于彻底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宋迟在一旁,也终于顿悟一般笑了——什么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不识眼前人。 “你你你……”高寒完全处于震惊中,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徐穆,施施然撤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心腹下属,似笑非笑,“我什么?”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老大就是那个慕容轩?如果是,他居然不知死活几次挑衅?刚刚当着正主的面,还数落了一个遍? 高寒脸上笑意僵硬,“没什么没什么……”一边说,脚下却悄悄摸摸地往屋外退。 ……不管了,三十六计,跑为上计! “别跑啊。”然而他最后一步还没迈出去,苏青却在旁边开了口,“你不是看不惯那只狐狸吗?正好今天……” “你闭嘴!”高寒哪里能让她再继续往下说,扬声一斥,白了她一眼,转回头去看一直站在面前的人,赔笑道,“老大……我那是一时不察,有眼不识泰山——再说了您扮那家伙的时候跟平常完全不一样,一般人谁能认出来?苏青认出来,那是因为她跟您一向亲近嘛,我哪里有那么好的眼力,您说是不是?” 徐穆淡淡盯着他,唇角一抹笑意莫测,却没说话。 最后一句话倒是很中听…… 再看高寒,凄凄切切,委委屈屈,一派诉衷肠的模样,倒搞得他不仁不义有意欺骗一样——唔,虽然是有点有意的意思——但是…… 他还没说话,高寒反倒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疑问,“不对啊老大……第一次,在祁若康那个院子里的,就是你?” 徐穆微一歪头,挑眉,“不然呢?” “……”高寒愣住了,沉默了一刻,就在几人都在猜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在瞬间跳将起来,“老大你真是太阴险了!那次是你故意躲在暗角出来引我出手的!” 一语出,苏青和宋迟同时愣住了。 ……这人,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徐穆语气幽幽,“所以呢?” “所以……”跳完了,高寒挠挠头,贼兮兮笑了,“不算我挑衅你的,至于后面那一次,是因为你表现得太奇怪了嘛……” 说到这里,忽然一拍头,“难怪!难怪你居然会夜夙的活体移毒……还有——”他顿了顿,又凑过来,问了一句,“所以炎炽,也是老大你亲自杀的咯?” 徐穆瞟他一眼,不说话。 高寒却终于全部想通了,悠悠叹道,“炎炽也真是倒霉……”又看向一边苏青,“最后也还算是栽在你手上了。” 苏青笑意一敛。 “好了。”徐穆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看向宋迟,“伤怎么样?” 宋迟微笑了笑,道,“皮肉伤。” “有件事。”徐穆点点头,也不再寒暄了,从袖间摸出一张纸函,递到几人面前,“杀手盟刚刚送来的。” 第66章 回路 城郊临水客栈一向是江湖人聚集之地,作为夜夙在朱越城最为活跃的联络点,消息往来自然更是频繁快捷。 负责临水客栈联络的是老雷,这人一向粗犷,粗布麻衣打扮随意,散发络腮胡,腰间整日别着一个酒壶,看起来就是一个成天醉酒的江湖客栈的掌柜。 这几日总部那几位远道而归,老雷竖着耳朵打听着几人行踪,按照以往惯例,早就做好了他们过来喝酒的准备。 这一日,最先来的是枭影。 高寒进门的时候,老雷正叉着腰跟客栈大厅里的客人谈天说地,嗓门儿大,话又多,明显自己就是一幅已经醉过一巡的样子。然而回眼间一看到高寒进门了,眼光一亮,这边匆匆结束了话题,就迎了过去—— 他们这几位在这客栈喝酒虽喝得惯,却并没有固定或者独属的位子,高寒进了门,也是随意找了一方空桌,才刚坐下去,就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酒气。 高寒头也不抬,也知道是谁来了,“你这喝得倒是很开心嘛。” “哪有。”老雷挠挠脑袋,嘿嘿笑,也不作谦,直接在他面前坐了,“喝什么?” “老规矩。”高寒也不跟他客气,拍拍空桌子,扫视了一眼厅内人群,“今日生意不错?” 老雷一边吩咐店小二端酒,一边随意答,“都是些江湖散客,却没什么为生意来的。” 说话间酒已端上来,不同于在别处喝酒端上来的酒盏,却是两个巴掌大的酒碗。高寒却似乎早就习惯,拎起酒壶来,二人各自倒了一杯,提起杯子“噔啷”碰了,呼噜噜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高寒抹了把嘴,叹道,“还是这里的酒喝的爽。” “这话说的,”老雷笑了,“难道这趟出去还没酒喝?难得是你们几个全都出动的生意,没那么寒掺吧?” “别提。”高寒一脸苦涩,撇嘴道,“我差点没被老大整死。” “不会吧?”老雷一向好奇,这时候就更加自然地凑过来问,“难怪后来少主也出去了一趟,是去你们那儿了?到底什么生意,居然连少主也惊动了?” “你这个什么事都要问到底的毛病真是一如既往。”高寒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已经够丢脸了,可能再告诉你吗?这么好奇,怎么不直接去问老大?” “可能吗?”老雷也一瞪眼,“你再给我十个脑袋,我也不敢去问少主啊!” 高寒哈哈大笑,又倒了碗酒,再饮。如此三碗下去,老雷见他喝的高兴,一细想却少了些什么,望了望客栈门口,见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另外两个人的身影,便又凑过去问,“今日怎么就你一个人?鬼影和魅影呢?” 高寒摇头叹道,“一个刚从律己堂出来,这会儿还躺床上养伤,一个惹了事,也是自身难保,只怕最近那两个家伙是没心思来找你喝酒咯。” “律己堂?真的假的?”老雷惊了,追问,“不会吧,犯了什么错,还能罚到你们几个头上?” 高寒瞥了他一眼,阴恻恻地笑,“这样吧,我去把老大喊过来,你有什么问题,一次全问清楚?” “别别别——”老雷连连摆手,“我不问了不问了,你喝酒喝酒。” 高寒又喝了一碗,过后舔舔嘴唇,却忽然放下了酒碗,把老雷拉过来,压低声音道,“有件事,要你去打听一下。” “我就知道你来不是光为了喝酒。”老雷一派了然于心的样子,“说吧,什么事?” “昨日有一封杀手盟的传信,是从你这里经手的吧?” “唔……”老雷眯起眼睛想了想,“是有一封,过我手之后直接传去了总部,怎么了?” “你有印象就好。”虽然一连大喝了几碗酒,高寒眼里却没醉意,点头道,“你这几日留点心,去盯一盯那个萧衡。” “杀手盟天机堂那个?”老雷蹙眉,“他怎么了?” “这人倒是有点胆子,”高寒扯着嘴角笑了一声,“那封传信,是他向魅影下的挑战书。” “……”老雷愣了一刹,似乎有点接受无能,半晌才憋出一句,“他疯了?为什么?” “魅影那丫头,这次做事的时候中途出了点插曲,拦了杀手盟的生意,正好拦的就是萧衡。她虽一早就料到对方不会善罢甘休,却也没料到来的这么快——老大担心有诈,吩咐你把那边盯好了,有什么异常,随时报上来。”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老雷点头应了,又问,“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挑战书,是接了还是不接?” “暂且压住了。”高寒不以为意,“以杀手盟的行事,一封不接他们会发第二封,急什么?他们越沉不住气,我们就越能搞清楚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说的也是。”老雷点头,旋即起身,“那你先喝着,我现在就去安排一下。” 高寒喝着酒,示意他赶快去。老雷走了,高寒还坐在原地,独自喝酒。但是自老雷得了命令起身以后,大厅里有一桌原本在吃饭的客人里,忽然有人也跟着起身,迅速上了楼进了客房,再没出来过。 高寒看的清楚,眼里有意料之中的利光一闪而过,嘴角也浮现出一丝微微的冷笑。 ……老大果然没有料错。 他今日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 高寒放下了手里酒碗,一撩衣袍,起身欲走。走到门口了,忽听马蹄哒哒,两骑行人远行而来,打头的是个女子,后面跟着家仆衣着的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随意瞥了一眼,看那女子到了客栈门口,当先勒马停住,知道是过路的人,也不多看,径自让了一步,自己便准备离开了。 走了没几步,正与下马而来的女子擦肩而过,然后就看到后面那个家仆也匆忙下马而来,一路在后面亦步亦趋得跟着,嘴里还在喊,“小姐!您快跟我回去吧!您这又自己偷偷溜出来,回头……” 被女孩子一口打断,“阿福你别叨叨了,跟了我一路,看我有回去的意思吗?你就先回去告诉我哥哥,说我今年中秋不回药王谷过了!” 高寒倏地驻步,回头。 药王谷? 一望间,那年轻女子已经进了客栈。见那背影身段,不过双十年华,应该年纪也不大。他再一回头,就看到那个家仆急匆匆地把马交给门口小厮去牵,就跟着那女孩子进了去,“小姐,您别任性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夜夙总部负责传递情报的临水客栈。 “药王谷,宋家,小姐?”高寒微微眯起了眼睛,笑了,“有意思了。” 回到总部,高寒直接去了书房。 徐穆独自在房里,正在伏案处理情报。这些日子他有意无意放空了宋迟的职务,很多事就得自己亲力亲为。见他回来,笔下没停,问,“事情办妥了?” “是。”高寒点头,“全如老大所料,金爵卫的人一听到消息,立刻就去回报了。想来现在消息,已经传到苏其墨手里了。” “嗯。”徐穆颔首,又吩咐道,“去告诉苏青,就说杀手盟挑战这事儿,不用她再出面了。” “老大,”高寒有些犹疑,“这么做,妥吗?” “没什么不妥的。”徐穆神色不动,“既然苏青是为了救他才开罪的萧衡,那这个人情,就让苏其墨还吧——况且他堂堂敬怀王,是不会坐视救命恩人被仇家挑战还不管的。而且……” 他语气一顿,眼里浮起了一丝危险意味,“杀手盟既然敢接刺杀当朝皇子的生意,那这个敬怀王,也是时候去查一查背后的雇主了。我们抛砖引玉而已,无伤大局。” 高寒点点头,忽而话锋一转,“还有,我刚刚回来的时候,碰到了一个人。” 徐穆没抬头,“谁?”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高寒字句斟酌,似乎在措辞,“药王谷那个宋青芷,来朱越了。” 徐穆笔尖一顿。 第67章 雇佣 “小姑娘,你已经等了三天了。” 此时宋青芷坐在三日来从来没变过的位置上,依然时时刻刻盯着窗外,似乎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要找的人。然而同一个女子每天同一个时间出现,这样的事情在临水客栈并不常见,如果还一连发了三封杀手雇佣令都没有接到任何回音,这事就非常奇怪了。 所以当有人自然而然上去搭话时,一旁的江湖人并不觉得奇怪。宋青芷回头去看了一眼身后说话的人,因为几日来的等待而耐心渐消,所以只礼节性地笑了笑,并不打算回话。然而对方却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情绪,又道,“不管你想请谁,以夜夙的行事,如果第一封没有回音,你也就不用再等啦。” 宋青芷猛然回头,这次总算肯仔细打量这个贸然上来搭话的人——粗布麻衣打扮随意,散发络腮胡,腰间还别着一个酒壶。此刻应该是刚喝过一巡,靠近了就能嗅到酒气。她蹙了蹙眉,问,“这位大叔,你怎么知道我要请的是夜夙?” 她这话一出口,那个大叔还没答话,身边离得近的旁桌几个江湖游侠已经笑了出来,似乎颇是诧异。有人开口打趣,“老雷,女娃子看来是个新手,说不定人家在这里等情郎,你可不要会错意以为人家要干打打杀杀的事啊。” 宋青芷脸色一阵青白,还没来得及发作,被唤作“老雷”的人回头去呵斥说话的人,“喝你的酒,在这插什么话呐!”又回头去看了一眼宋青芷,索性直接坐下来,笑,“看你在这坐了这几天,原来真是愣头愣脑就撞过来的?但凡专程来这朱越城,还来这临水客栈发杀手令的,十有八九为夜夙而来,怎么,把你指到这来的人,没教你这些规矩吗?” “规矩?”宋家大小姐愣了,“什么规矩?” 这一路她快马扬鞭一路飞驰赶到朱越,按以往打听到的消息找到这家客栈一连发了三封雇佣令,却没有任何回音。她每日在这里等着,却没有任何线索,随行的人除了阿福,她连再问都无门。 老雷看她一头雾水的样子,摇头喟叹道,“我当胆敢直接点名要请夜夙鬼影的是个什么大角色,却没料到是这么个小丫头。”语气一顿,看她柳眉倒竖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终究还是开口解释,“夜夙的消息网遍布整个朱越城,城中有很多个承接江湖雇佣令的散点,每一处传递消息的速度也不尽相同,唯独这里……”他倒是一点都不急,随手捞起腰间酒壶灌了一口酒,抹抹嘴再继续说,“这里是整个夜夙雇佣令里最紧急的一环,你三天前早上传出去的消息,本应该中午就会有人来回应。如果超过第二日还未有任何回音,就表示你的这单雇佣令,夜夙不会接。”说到此处又来拍拍女孩子的肩头,“还是劝你啊,另投别家吧。你再等多久,也是没有用的。” 说完了,晃荡着手里快空了的酒壶冲身后喊,“小二,再给我打一壶酒去!”说话间便要起身走开,却不料刚动脚就被人一把拉住衣袖,回眼去看,却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拉住了他,急急问,“大叔!你既然知道这么多,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找到夜夙总部?我直接去总部,总比在这干等着强!” 老雷迷蒙着眼看着她,半晌,却晃荡着脑袋意味深长地笑了,“丫头,这朱越城里的任何一座院子都可能通向夜夙总部,你在这里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夜夙的眼线。总之,人你请不动,地方你也找不到。” 对方的表情让她心里凉意陡现,毕竟已经独自游历几年,识人断人也心中有数,宋青芷心念电转下忽然明白了什么,慢慢松开抓着的衣袖,神色渐渐变了,一字一句,“所以,你也可能是夜夙的人?” 似乎没料到她能想通这一层,老雷眉梢一挑,忽然大笑了一声,“原来还算是个聪明的丫头,难怪敢一个人来招惹夜夙。” 宋青芷怔住了,心里警铃大作,却不敢轻举妄动。 “即然你猜到了,那告诉你也无妨。”老雷看着她,眼里毫无之前醉意,语调缓缓,“你的三封雇佣令都是经我传出去的,不过可惜,你的这几封都等不到回音了。我实在是好奇,就索性在这里侯了你几日,没想到你固执得很,赖在这里不肯走——”语气一顿,微一蹙眉,“我们少主不接这桩生意的意思很明显了,所以如果你继续赖在这里,等到惊动了他,我就倒霉了,所以只能亲自来劝你,既然请不动想请的人,就请回吧。” “为什么不接我的雇佣令?”宋青芷气急反而冷静下来,同样盈盈一笑,“莫不是夜夙欺负我是个小姑娘,看不起我,所以不接?多少报酬我都付得起,你们不用这么看轻人。” “姑娘说笑了。”老雷呵呵笑了,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药王谷宋家家大业大,看不起谁都不会看不起你这个宋家大小姐的。” “你……”没想到对方这么清楚自己的底细,宋青芷蹙眉——药王谷身为白道望族,自兄长接任以来就断绝了与一切黑道组织的往来,所以一直以来夜夙于她来说只是一个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却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而她自己亲身接触过的那个人无论是行事还是平日里相处,就更不像是一个冷血杀手,所以她之前心里对此并没有什么芥蒂,然而此番这个人一通话下来,她蓦然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寒意——夜夙于今的影响力和实力,已经远超出了她所能预料的范围。 那一刻她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点与老雷的距离,同时握紧了袖间的短剑,警惕道,“如果……我不走呢?” “这就难办了。”老雷笑意不减,说的话却并不是玩笑,“夜夙不愿与药王谷为敌,所以我才在这里客客气气地请你走,但如果你真的不走,我就只能另想办法了。”说到这里,蓦然想到了什么,拍了拍腰间酒壶,摇头自说自话般,“其实我也不用费这么大心思,或许直接等少主到了亲自来撵你,那时候你可就没办法这么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跟我打哈哈了。” “……”宋青芷沉默了一下,忽然清冽冷笑了一声,“你们少主除了恐吓威胁,还有别的本事吗?” 他口中的少主,她是有所耳闻的。能把一个杀手组织做到如今黑道翘楚,那这个组织的首领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传闻中说夜夙之主桀骜冷酷,往往取人性命与股掌之间。她虽然没有见过,虽然此刻嘴里如此讥讽,但是来这里之前听到的那些故事和消息,也让她心里还是凉意四起。 “你说什么?”然而那边她还在沉思,这边被她一句话挑衅的老雷扬起了眉,脸色有些变了,“在这个地方,姑娘还是小心说话为好。” 她回过神来,斜睨了一眼对面的人,笑了,“原来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啊?”又望了一眼窗外——已近黄昏,暮色渐起,今日又算白等了一天。她在心底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本姑娘要走了,你之前也说你们不愿与药王谷为敌,所以你是不敢对我做什么的,不是吗?”她微微俯身凑近了老雷耳边,语气里有些微的冷嘲,“既然这样,我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在这里等,又要等多久,就不关你的事了。” “你!”她突然间这么伶牙俐齿,老雷始料未及,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了,跟着她站起身来正伸手来拦她,还没开口,忽听二楼有人几声鼓掌,笑赞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宋青芷闻声回头。 只见长衣青衫的青年男子靠在二楼栏杆上,见她回头一望,向她一招手,笑得灿烂,“宋姑娘好啊。” “你是……?”她蹙起了眉。 然而她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一出来以后,原本一直在这里与她纠缠的老雷好像瞬间便收敛了,也不再拦她,默不作声地退了几步,退到了一边。 她何等心思,当下便明白这便是夜夙更为核心的人物了,当下也不再犹豫,几步掠上楼去,与他正正打了个照面,“你是谁?” 这人自然就是高寒。 见宋青芷上楼来,他笑嘻嘻一伸手,手掌向身后房间一引,“进去聊?” 房门是开着的,宋青芷随意一瞥,能看到房中空空荡荡,并无他人。她同样一笑,“好啊。”当下便进了房间。 高寒随她身后一同进来,又一指桌椅,“坐。” “不用了。”宋青芷仍然站在原地,离房门仅两步路的距离,可以看出来警惕仍在,未曾懈怠丝毫,她也不拐弯抹角,将高寒上下打量了一眼,直接问,“你是夜夙里的什么人?” “你要找夜夙里的什么人?”高寒也不接招,反问了一句。 宋青芷还是笑,“我以为你知道。” “唔……”高寒乐了,觉得这女子还蛮有趣,索性也不废话了,袖里一摸,摸出三封信来,在她面前亮一亮,“我的确是知道。” 宋青芷定定盯着他手里的信件,不说话了。 “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这些在我手里?”高寒一挑眉,道,“先前那人没有骗你,你这些信,的确是不会有回应的。你要找的人,也不会来见你。” 她看着他手里几封信件,半晌,却问,“你能见到他的,是不是?” 高寒被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愣了一下,“是又怎样?” “他……”宋青芷犹豫了半刻,语气轻轻,“他还好吗?” 高寒一挑眉,“你是他什么人?” 她看他一眼,道,“朋友——他救过我的命。” “仅此而已?” 宋青芷眼神烁亮,一字一句,“不然呢?”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面对女孩子已经有了几分薄怒的眼神,高寒却笑了笑,将手里几封雇佣令往桌上一甩,指着纸面上那个名字,道,“夜夙鬼影……这个名号代表什么,你知道吗?他那个人,没有朋友,更罔论插手管闲事救你,若说你们只是朋友,是没有人信的。” 然而宋青芷毫不动摇,“只是朋友。” “好。”高寒哼笑了一声,“那这位朋友,你告诉我,你找他做什么?” “你也看到了,我写的是雇佣令。”宋青芷道,“既是雇佣,自然是有事情要请他去做。” “噢?”高寒饶有兴致,“什么事?说来听听,夜夙能人多得是,不一定非要他去做的。” “我一定要他去。”她毫不松口,“夜夙里最擅长追踪术的只有鬼影,不是吗?除非让我见他,否则我不会告诉你我要请夜夙做什么事。” “既然是看中了他的追踪术,那想必是找人了?”高寒却不以为意地一耸肩,“宋姑娘,你想多了,夜夙不缺你这一单生意,你若不想说,就更不用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至于鬼影……”他顿了顿,摆摆手,“你也更不用想了,他现在自身难保,腾不出心力来接你这单生意了。”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她听到了这几日以来最有用的信息,宋青芷一步抢过来,一把攥住了高寒的衣袖,“你说什么?!他怎么了?!” 第68章 前路 “只是朋友吗?”临水客栈二楼客房里,高寒看着女孩子刹那间焦急的神色,缓缓把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看你这样子,应该是知道他回来一定会受罚的了?既然知道,他却还能为你做到如此,你还说你们,只是朋友?” “我……”宋青芷慢慢缩回手,却一度不知如何接话。良久,眉目间终于有了哀求之色,“他现在还好吗?” “你千里迢迢从药王谷赶到这里,只是为了问这一句话?” “我……”她再度语塞,神色间几分仓惶几分犹豫,半晌,终于道,“我担心他,所以才……但是想要拜托他做一件事,也是真的。” “嗯……”高寒若有所思,点点头,“你想请他找人?” “是。”她点头,又问,“你能让我见见他吗?” “宋姑娘。”高寒神色间没了先前笑意,一字一句,缓缓道,“想必你上一次同鬼影分别时就已经清楚,你跟他并非同路人,我不知道你什么地方吸引了他,但是凡是夜夙中人,皆抛却前尘,更不会同你们这些名门望族有任何牵扯,我今日站在这里同你说这些话都已经算是违了规矩,更何况他为了你一再忤逆命令,你若是真担心他,就听我一句劝,莫要再纠缠了。” 宋青芷静静听着他的这些话,听到最后,眼里的软糯神色不见了,却反而一声冷笑,“我不过是想要见一见朋友,请夜夙帮我做一件事,为什么你们要百般阻拦?难道你不觉得,你们这样只会显得更怪异吗?” 高寒闻言抬眼来,仔仔细细将她看进眼里,半晌,忽然扬眉,“好——既然话说到这里,你告诉我你到底要请夜夙找谁,我如实报给我们少主,接不接这单生意,再做定论,如何?” 宋青芷迎着他的眼神,与他对视了半刻。最后,从袖间摸出一张纸来,“我要找的人所有的信息,都在这里了。你们看了,自然就会知道。” “爽快。”高寒笑了一声,将纸接过来,摊手去看。 只看得一眼,眼神立变。 薄薄一张纸上,是几行娟秀的字体,最上面一行,是一个人的名字。 只有两个字。 这一刻高寒霍然抬头,再度看了宋青芷一眼。而这一眼,让一直没什么畏惧的女孩子忽然觉得如坠冰窟。 “你……”她才刚张口,正要说话,面前的人却拿着那张写着信息的纸转身就走,速度快到她都来不及开口阻拦,整个人就已经不见了。 高寒一路疾奔,几乎是用了最快的速度,奔回了总部。 一路拐进内院,远远就能看到那两人又跟往常一样,正坐在院中下棋。宋迟这两日伤势恢复了不少,已经恢复了几分元气,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难得闲暇,自然又被徐穆拉着下棋。 感觉到高寒风一般掠进来的身影时,徐穆手里一颗黑子正要落下,却被迎面扑过来的人一张纸“啪”的一下拍到棋盘上,瞬间便打乱了满盘棋子。 宋迟牵着嘴角微微一笑,而徐穆微微眯起了眼睛,“高寒,你……”之后半句话,却未出口。 他正要落子的手顿在半空,眼神落在了那张被高寒拍到棋盘上的纸上。而宋迟顺着他目光去看,下一刻,唇角笑意也消失了。 “看到了?”高寒气息平甫,一手撑着石桌桌角喘息,一手指着那张纸,“老大,我问清楚了,那丫头除开来见鬼影,还是来拜托夜夙找人的——” 他手指精准,一指点上那最上面的名字,“但是这是什么情况?!” 两个字,在场三人无比熟悉的名字,被秀丽字体端端正正写在纸上,却如针一样刺入了几人的眼睛: 宋迟。 “啪”的一声,徐穆将手里棋子扔回棋盒,又将那张纸翻手盖住,这才抬眼去看面前的属下,“找到这里来了,你怎么看?” 白衣银面的人眼神还是落定在原地,好像透过徐穆遮挡的手,看着那几行字,“全听少主的意思。” 徐穆眉梢微微一挑,还未说话,就被高寒插嘴打断,“不是……老大,你早知道他们俩这事儿了?还有你,”他又转向宋迟,难得惊疑道,“你又是怎么回事?你跟那丫头早就认识?难怪为了她……可是她居然还不知道你就是……” “高寒。”徐穆打断了他的追问,“你先回临水,稳住宋青芷,别让她起疑心。” “估计已经起了。”然而高寒却挠挠鬓角,干笑一声,“我看到这上面名字时实在没忍住,一句话未说就赶回来了……估计那丫头这时正一头雾水呢。” 徐穆微一眯眼,没说话。 而高寒眼神落定在宋迟身上,回想着那张纸上写着的信息,“啧啧”称奇,“难怪你一身医术超凡,原来是出身药王谷?那宋家二小姐,是你的同门师妹吧?我再猜猜,她这么大张旗鼓地找你,莫非你跟她……” “高寒。”宋迟一直未出声,然而高寒说到这里,终于微一闭眼,低声道,“别说了。” 他语气里难得沉重,回想起这人为了那女子承担的一切,高寒抿抿嘴,没再调侃下去。气氛一时间有些僵持,三人各自沉默,很久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过了半晌,到底是高寒再也忍不住,转头冲徐穆,“老大,你看这小子魂不守舍的样子,莫不如给他一个痛快吧——宋青芷不会轻易收手,他也过不去这个坎儿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徐穆抬眼来,盯着宋迟,慢慢问,“过不去吗?” 宋迟还是闭着眼睛,掩盖住了所有情绪。 “明年开春的时候,如果你有空,再来一趟药王谷,尝尝我哥哥酿的酒,陪我看看辛夷花,好不好?” 药王谷一别,到今日已有半月。这半月里,除了那五日在律己堂,其他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与宋青芷的再次分别,几乎用尽了他毕生心力。他以为只不过再割舍这一次,从此再无牵绊,岂料她是如此执着,居然硬生生要将那些早已尘封的东西再度摆到面前来。 良久,他缓缓开口,“上一次我就立过誓,此生与宋氏一族再无牵绊,少主您……不会不记得。” 高寒闻言一蹙眉。 而徐穆却像是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目光落定在他身上,半晌,却颇有深意地微微一笑,“我自然是记得的。” 宋迟唇角有一丝颓绝笑意,“既然如此……” “我若说让你去见她,你去吗?”然而他一句话未说完,却被徐穆截住了话头。这句话一入耳,宋迟猛地抬头,“……少主?” “我可以让你去见她。”徐穆语气冷定,然而细细听去,却能听到其中某种隐秘的寒凉。他看着属下不可置信的神色,将后半句话接了下去,“条件是,你告诉她,你就是她要找的人。” 一句话,仿佛被猝然一掌推向了胸臆,宋迟眼里神色一变,紧接着便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得肩背颤抖,却死死咬住了牙,没有回答一个字。 高寒在一旁,看着他二人之间诡异气氛,也识趣地没有多说一个字。 徐穆牢牢盯住心腹属下的举止神色,缓缓把压着那张纸的手移开,字句跌落,皆如金石,“不要像上次那样,玩那种隐瞒身份默默守护的戏码——告诉她你就是宋迟,你,敢吗?” 宋迟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那一张薄薄的信纸上。这一刻他面具后的眼神漆黑无光,深不见底。良久,他伸出手去,指尖力道轻微,慢慢落在那个秀丽字体写出来的名字上。 十年了。 他离开药王谷,离开宋家,离开曾经的一切欢乐安康,已经十年了。 很久很久之后,他手里力道寸寸收紧,将那张纸揉皱在手心,慢慢抬头,“少主。” 徐穆看着他。 “如果我去了,会做出什么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的他语气里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反倒透出一股冷彻入骨的刀兵之意,他与徐穆对视着,说着平常很少说的凌厉之语,“现在只有少主能拉住我,而您却要在此刻,把我推出去吗?” 哪怕是高寒,都感到了这个一向温和的同伴此刻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森凉气息,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寒气森森,锋锐无匹。 然而徐穆神色不变。 他只幽幽问了一句,“你曾经想让莫轻琴抹去你那段记忆,是不是?” 宋迟眼光一闪,沉默。 “但你最后还是把她推开了,是不是?”徐穆的声音,平静轻缓,仿佛不惊轻尘,却凛冽如飓风,“那到底是为什么,最后那一刻,你犹豫了?” 宋迟闭上了眼睛,依旧沉默。 “那些记忆对你来说,是留恋,还是仇恨?”徐穆笑了一声,语气却有几分冷,“爱谁,恨谁,宋迟,你要想清楚了。” 他终于说话了,“我一直都很清楚。” “那就去。”徐穆语气决断,“高寒说得对,既然过不去这个坎,莫不如给自己一个痛快。” “……”仿佛如鲠在喉,让他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半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只道,“少主,夜夙不能与药王谷为敌。”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能凭一己之力,撼动药王谷百年基业了。”徐穆语气莫测,“你要做的事,夜夙不会出手帮你,但是如果你真的做到了,夜夙也不会怕承担后果……我要的是心如止水出手迅疾的鬼影,不是一个心已大乱犹豫不决的宋氏传人。” 他说着这样的话,眼眸里仿佛有利刃的冷光,“那些牵绊你的东西,如果你做不到断舍离,就直接去斩断吧。” 宋迟再没有说话。沉默在三人中间散开,过了很久很久,院里起了一阵夏日的微风。 风如手,撩动心弦。 一直沉默的白衣人霍然长身而起,手里握着那一封揉皱的信纸,一路离去,没有回头。 院中桌前,徐穆望着属下离去的背影,手握了握拳,又慢慢松开。 “老大。”高寒一直未出声插话,这时候终究忍不住了,坐到他面前,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谁也不是圣人。”徐穆缓缓笑一笑,摇头,似乎喟叹,“宋家那些人欠他的,也是时候还了。” “不是吧?”高寒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跟那个宋家小姐,不是还挺那啥的吗?这小子为了她都能违背你的命令,难道还能下得去手?” “可能现在宋家这一辈里,还能让他心软的,也就只剩这个宋青芷了。”徐穆叹了口气,“估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回夜夙了,你和苏青准备一下,把他手头那些事接过来吧。” “嗯……”高寒揉揉眉心,“老大,您之前都把他罚进律己堂了,为什么今日突然又改主意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就算是我,也以为上一次,已经是断绝的一次了。”徐穆道,“但没想到宋青芷居然亲自追来了朱越——事已至此,再拦也没有意义。” “您说这话,我怎么有种夜夙要惹麻烦的感觉了……”高寒“啧”了一声,“我现在去把那小子拦回来,还来不来得及?” ——“来不及了。” 骤然插话进来的,是苏青。 她不知从何处回来,一手握着一只鸽子,一手握着一封刚从鸽腿上取下来的简信。她一边往这边走,一边把鸽子放飞了,将手里东西递过来,“刚刚外城传来的消息,宋青芷这次是偷溜出来的,为了寻她,宋家已经有人过来了,此刻已经到了朱越城郊。” 徐穆把信接过去看,高寒在一旁问,“动作这么快?” 苏青看了一眼徐穆,后者将信看完了,抬头抚了抚眉心,只道,“先别让他们见面,你想办法,把他请到这儿来。” 苏青点头道,“好。”也不多话,自行去了。 难得见徐穆这种表情,高寒真是好奇了,凑过去,“老大?” 徐穆理了理纷杂思绪,吩咐,“高寒,你带水映堂去一趟临水。” 高寒应了,一边起身一边问,“嗯,去干吗?” 徐穆道,“杀宋青芷。” “啊?”高寒呆在了原地。 “不必来真的,宋迟能看出来。”徐穆沉吟道,“来的人有点麻烦,不能让他们这么快见面,你去一趟,把他们尽快逼走。” “来的谁?宋迟认识?”高寒追问了一句,“他若问我,我怎么交代?” “化成灰也认得的。”徐穆撑着额角,冷笑了一声,“药王谷谷主,宋青阳。” 第69章 再见 “阿福!你给我过来!” 回荡在客栈外官道上的,是宋青芷气急败坏的怒吼。小管家阿福一看她站的那个位置,顿时便知道了她生气的缘由,可怜兮兮地被她喊过去,大气都不敢出,“小姐?怎么了?” 果然,宋青芷转回身来,手指着路边一处树干,怒气冲冲,“这是什么?!” 她手指落处,是靠近树干底部一个小小的符号,虽然看起来很不起眼,一般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她作为宋氏嫡系,怎么可能会不认识自己家惯用的记号? 宋青芷这几日接连碰壁,本来心情就不怎么明朗,今日好不容易在夜夙那里有点松动,想着来外面透一口气,走了没几步就看到这个符号,当下便气不打一处来,“你在给谁引路?” 阿福往后缩了缩,知道自家小姐是真生气了,也不敢大声回话,“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留什么记号?”宋青芷气急,道,“你是真想找打啊?” “小姐息怒!”阿福哪里敢多话,举着手讨饶,“我只留了记号沿途引人过来,至于谷主会派谁来,小的是真不知道啊……” 宋青芷懒得跟他再废话,拂袖转身就往楼上走,“你别再跟着我!不然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行踪暴露,不管来的是谁,这里都不能再住了。她这次本来就是掐着中秋节之前回的家,哪知道回了没几天居然又偷偷溜了出来,哥哥一定生气了,也一定会派人过来把她带回去。 她绝对不要在这时候回去! 那一日,在知道他随阿吉去了贫民村的时候,她随即就要跟过去,却不料半路被人截住,那人什么话也不说,只留给她一封信。 信上更没什么废话,只寥寥一行字,一句话,“半月之期已到,已误数天,速回总部,自行领罚。” 她当时还一头雾水,送信那人却先一步开了口,“宋姑娘,鬼影为送你归程已两次忤逆夜夙主人命令,此次回去必受重罚,这封信,就是夜夙之主要传给他的。” 她当下便明白过来。等到到了贫民村,看到后来那一批突然出现的人的时候,她也终于看清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是真的耽搁了太多时间,再不回去,等待他的是怎样的惩罚? 她不敢细想,那一日回到客栈,终于下了决心,先他一步说出了分离的话。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他了解也日渐加深,知道他心性高傲,如果是她先开口,他一定不会多留。 果然,等把告别的话说完,再一回头,他已消失在视野里。 那之后,她回到了药王谷。谷中一切照旧,她按时回到了家,哥哥嫂嫂也很高兴,还是按照以前的惯例,早就准备好了她最爱的酒水饭菜,为她接风洗尘。 可是那时候的她,却早就没有了胃口。这些日子,她每每想起来那封信上的话,又担心他回了夜夙以后会不会受很大的罪,总是提着一颗心,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她心底有一团疑问,随着与他愈加了解,这疑问就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藏不住。仿佛一棵急着发芽的小树,拼尽了全力也要顶开那个压在上方的巨石,势必要得见天日。 这样浑浑噩噩混了几日,终于有一日,她坐不住了。 一刻也等不了了。 她趁着一天深夜,避开了谷中守卫,偷偷从后山溜走。没想到没惊动别人,却还是惊动了她自己院里随侍的小管家阿福,这个阿福也真是,一路亦步亦趋在后面追着,劝她回去也就罢了,居然还留了记号给谷里的人! 不管这次来的是谁,一定得了哥哥的死令,只怕就算是绑,也要把她绑回去的。药王谷如今与黑道各方泾渭分明,如果再让哥哥知道她是为了一个黑道杀手这么乱来,只怕就更加不好收场了。 可是她要做的事还没做,要问的问题还没问,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去! 她一路这么嘀咕着,急匆匆上了客栈二楼,准备收拾行李,先换一家容身之所再做打算。毕竟夜夙势大,只要有心与她见面,不会找不到她的。 然而刚上楼,一进走廊,就看到自己房间门口,有人正抱臂背靠着紧闭的房门,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宋青芷看到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却像一早就听到了她急匆匆的脚步声,闻声抬头往这边看过来,目光沉淀,若有若无地微微一笑。 是他。 多日不见,他好像瘦了不少,原本合衬出尘的白衣长袍居然有些大了,衣角飘摇,腰身瘦削,更显颀长。 她站定在原地,咬了咬嘴唇,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心酸之意,霎时间涌上来,几乎在这对视的一瞬间就微微红了眼眶。 “你……”她咬着唇角,话说得断断续续,还带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委屈,“你总算肯来见我了。” 他直起身来,往她这边走过来,似乎在考虑什么,走了两步才开口回她的话,“让你等久了,对不……” 他话未说完,就见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脚步一动,“噔噔噔”几步跑过来,像是要扑过来抱他,最终却还是停在了他面前一步远外,只伸手来一拉他的衣袖,凑近来细细看他,“你……还好吗?” 半月前分别时以为再不会相见的人,此刻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带着久不见面的期盼与犹豫,小心翼翼地问出担心的话语。 她好像瘦了,脸又小了一圈,衬得眼睛越发大,这么将他一望,更是少女的楚楚动人。 她拉着他衣袖的手用力很紧,衣袖收紧,扣住了他手腕伤处,传来一阵拉扯的疼痛。他不动声色,微微一撤手,语气轻柔,“我没事。” “你让我看看。”她这次却不信他了,知道他基本上不会承认,索性趁他把手从她手里拉出去之前,就一把掀开了他衣袖——宋迟下意识便要躲,却没躲过。 这一掀,她就傻了眼。 原本只是想给他诊个脉,然而此时衣袖掀开,能看到手腕上一圈明显的伤痕,色泽紫红,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肌肤,虽然看起来已经上过了几次药,但伤痕仍在,可见当时伤口之深。她是大夫,自幼见惯了各种伤口,自然认得这是被沉重粗粝的铁镣绑缚反复摩擦所致。 “……”她愣住了,怔怔握着他一只手,却久久都无法言语。 宋迟微微低头,沉默着,把手抽出来。她这次却没拦,也没闹着要去看他另一只手,因为知道肯定也是一样的。 “青芷。”她一直低着头,也不说话,宋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唤了一声,“我没事……” “阿福!”她却不听他的话,猛地回头去唤,“把我的药箱拿上来!” 他稍稍一愣,还没问她想干什么,她已经抬手,用力将他往房中推,一边推一边说,“还有哪里有伤,趁早都告诉我,不然等一会儿我自己发现了,你就死定了!” 饶是镇静如他,此时都难免有些愕然,就这么愣愣地被她推进房去,又被她一把按到椅子上坐好,还没开口,她二话不说,已经俯身来解他外衫,竟是摆明了一副要仔细检查的架势—— “青芷?”宋迟手一翻一挡,就要把她手推开,还没说什么,就听到房门口管家阿福小心翼翼的犹豫劝阻,“小姐,男女授受不亲……” “少废话!”宋青芷头也不回,呵斥道,“我是大夫,大夫治病分男女吗?药箱留下,你去门外守着!” 阿福哪里敢说不,委委屈屈地把药箱摆过来,自己走了,临走之前还不忘把门带上。 宋迟却彻底回过神来了,手下一转,按住她一只手,摇头,“不用。” 她倒也不挣扎,由着他按住自己解他衣服的手,只抬头,挑眉道,“好啊,你不让我治,我就去城中大街上骂你们少主,说他冷酷不近人情,连心腹属下都能下重手罚,一直骂到他出来为止,我再指着他鼻子骂——反正你们夜夙耳目遍布全城,这话总能传到他耳朵里去的,是不是?” 宋迟眼神定了一定,带着无奈的苦笑,半晌,没奈何松手,“你别乱来。” “你配合,我就不乱来咯。”见他退步,宋青芷得意一笑,手下迅速解开了他的外衫,隔着里面薄薄一层内衫,她手下动作停了一刻,却没说话,只咬了咬唇角,一咬牙,把内衫也解了—— 胸膛,手臂,背上,满满都是纵横交错的鞭痕。虽然已经上过几次药,有些伤口已经结了痂,但仍然能看出来皮肉外翻,偶尔几道更深一点的,还能隐隐看出被倒刺扎过的痕迹。 她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带着钩刺的特质长鞭才能打出来的伤口。这种鞭子上身,鞭上的倒刺钩入血肉,用力越大,鞭痕越深,带出来的皮肉就越多,是比普通鞭刑疼上十倍的刑罚。 她腮帮子咬得紧紧,几乎是硬生生憋住了要骂人的冲动,转身去翻药箱。他本来微微垂着目光,这时感觉到她的沉默,抬眼来看她,道,“不用浪费新药了,已经上过药,不会再恶化,再养几日就长好了。” 她一言不发地翻药箱,翻来翻去,确实也没翻到能让伤口更加快速愈合的药,她这次出来的匆忙,很多药物都没带,况且以他的医术,也确实没有再进一步的余地了。 可是越翻不到,她心头那一股无名火就烧的越旺,只觉得自己牵累了他,到头来还什么都做不了,既挫败又懊恼,真真是窝火。 她翻着翻着就不翻了,猛地顿住了动作。 宋迟有些狐疑,刚想凑过去看她在干什么,还未动,她就转回身来,语气已经控制得很好,手却已经向他脸颊边探过来卸他的面具,一边说,“脸上呢?脸上有没有伤?让我看看?” 这一下,宋迟几乎是本能般地一抬手,准确又不容置疑地,抓住了她伸过来的手腕。 她沉默着,就手一挣扎。然而这次他却丝毫不让,抓着她的手用了几分力,牢牢扣住她的手腕,望进她的眼底,“没有伤,不用看。” 她又挣了一下,他仍不放。 她抬头来与他对视,眼神倔强,而他眼里虽没有怒气,却也是不容商榷的拒绝。 二人互不相让,原本几分暧昧几分温暖的气氛,在这一刻忽然冰冻下去。 半晌,不知最后怎么想通了,先退步的居然是宋青芷。她叹了口气,“好吧,不看了。”便要缩手。 宋迟再度看了她一眼,松了手。 宋青芷唇角紧抿,又低头去看,似乎想再仔细检查一下他的伤势,这一次离得近了,便看到除了那些新添的鞭伤,他身上还有很多旧的伤疤,最厉害的两道似乎是利器造成的贯穿伤,一道在腰际,一道直透胸臆,几乎是擦着心脏而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么严重的伤,换作常人早就一命呜呼了,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有些失神,下意识伸手,去轻轻触碰靠近心口的那一道。然而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这一凑近一挣扎,整个人几乎已经伏到了他身上,另一只手为了与他的力气相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比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衣衫半解地坐在椅子上,微微抬头,无比坦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俏丽容颜。 宋青芷脸“唰”地一下就红了,猛地站直了身,退了一步,先前还理直气壮,这时却局促地转过了身,手忙脚乱地收拾药箱,道,“那就不上药了,你……你把衣服……” 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仍然背对着他,不肯转过身来。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反倒一开始拒绝的人这一刻却饶有兴致,宋迟自己把衣服穿上系好了,这才开口,“检查完了?” “你……”她猛地转过身来,想要反驳,却发现根本不知道说什么,脸上红晕未褪,瞪了他一眼,索性也豁出去了,没好气,“看完了,怎样!” 他又笑了一声,眼神却越来越温和,摇头道,“没怎样,看就看了吧。” 她收拾好了药箱,坐到他对面,这才想起来问,“你肯过来见我,是准备接我那单生意了?” 他唇角笑意未减,眼底笑意却瞬间消失了,也没表现出来,只从袖间摸出那张纸,摊平摆到她面前,“你要找他?” “是。”她随他手势去看,看着纸上那个名字,“他是我药王谷宋家嫡系传人,十年前失踪,至今生死未卜。” “既然是同门,为什么过了十年,才想起来要找?” “不是的。”她也没了笑容,只轻轻一摇头,“我一直在找他……明里暗里,四处游历,希望哪怕找到一丁点线索,我都满足。可是这么多年了,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如果不是这次遇见你,我可能还想不起来,要找你们夜夙解决这件事。” “时间太久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还活着,他会自己回去找你们?”他微微偏转了目光,不再看那张纸,“既然他没有,那就有很大可能,他已经死了。” “他没有。”这一次宋青芷答的斩钉截铁,“不管怎样,我一直相信他还活着,而且,我也一定会找到他。” “他是你什么人?”他问,“据我所知,你们宋家嫡系,只有令兄和你,不是吗?” “其实不是的……”她神色黯然,摇头,“除了我和哥哥,还有嫂嫂和他,都是当年被我爹一手教出来的。他们虽然只是徒弟之名,但是确确实实继承了宋家医术,是药王谷嫡系传人,但十年前那场灾劫过后,就只剩我们三个人了……”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等了很久,才等到她继续说下去。她看着他,眼神里是满满的恳求和诚意,“我知道你的追踪术冠绝天下,夜夙势力又遍布各国,如果你们肯帮我找他,一定会有结果的……他对我很重要,请你帮帮我。” 他面具后的眼神先落在她脸上,最后又重新落在那张写着名字的纸上,晦暗不明。他看着那两个字,似乎是在确认,又似乎只是下意识地喃喃,“宋迟……”念了一遍,笑了一声,再念一遍,“宋迟?” 念完了,他叹了口气,转过了眼神,目光落在窗外晴空之上,眼神辽远,语气却似漫不经心,“青芷,十年前那场大火以后,你醒过来那一瞬,想到的是谁?而第一眼,看到的又是谁?” “醒过来第一眼?自然是我哥……”她顿住了。 像是在这一瞬间被人点住了穴道,宋青芷怔怔顿在了那里,那剩下的回答停在喉咙里,完全发不出来。她艰难地一寸寸转过目光来盯住他,语不成句,“你……你怎么知道……” “是,我知道。”他笑了笑,眼神却是苍白的,“我知道十年前药王谷因何遭劫,也知道那场大火是如何烧起来,你们几个又是如何从火中逃脱的……我还知道,你找的那个人,也确实没有死。” “啪”的一声,宋青芷连退数步,手里慌乱间,碰倒了桌案上的药箱,箱子翻倒,跌落在地上,里面瓶瓶罐罐的药材,零零散散,撒落一地。 他慢慢俯身,去捡起一瓶滚到他脚下的药,顶开了瓶塞,送到鼻间一嗅,笑了,“朱玉丹。” “你……你……”宋青芷脸色雪白,像是完全不敢相信,然而听到他如此熟稔地报出了药王谷秘传的药名,下意识再退一步,却摇头,“不可能……你……” “为什么不可能?”他还是笑,好像不以为意,“明明早在白瞿城,你见到我开给太傅的那个药方时,就已经怀疑了,不是吗?你一开始接近我,不就是为了求证,我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吗?” “不可能……”她还是摇头,“你跟他的性格举动,行事作风,都完全不一样!” “十年了,青芷。”他唇角有颓绝苍白的笑意,叫着这个恍如隔世一般的名字,语气低沉如同喟叹,“人是会变的。更何况,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又做了十年的杀手以后,你觉得我还能像十年前一样毫无城府和心防吗?” 宋青芷沉默了。 眼前这个人,一身白衣磊落,行事宽和中自有决断,待人温和,却也有雷霆手段。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与记忆中那个人的身影完全不同。 那个人,应该爽朗爱笑,不羁而放纵,像是九天之上永不坠落的灿烈之阳,而不是像这个人一样,终日银箔覆面,如同深夜里的清冷月光。 银箔覆面……对……面具…… 这一刻她霍然抬头,“你把面具摘了,让我看看你的脸!” “如果你信我,我会一件一件事情地向你证明。”然而他缓缓站起身来,立在原地,看着对面几步远外的女孩子,摇头,“但是抱歉,我不能摘面具——我的脸十年前就毁了,我不想让你看到那样的我,这是我最后的底线。”说到这里,他自嘲般一笑,“当然,若你不信,那便也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定在原地,久久,看着她脸上仍未散去的怀疑和质问,终究只笑了笑,转身便走。 “你……”身后宋青芷似乎想要出声阻止,然而那一句呼唤还未出口,陡然便变成了一声惊呼! 夏日里一线利刃亮光,从他眼角一闪而过。 那一刻宋迟蓦然回首,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往宋青芷的方向扑了过去! 第70章 疑心 冰冷刀光从后窗掠进,直扑宋青芷而来。宋青芷在感受到身后突至的劲风时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惊呼,而身前原本已经准备离开的人在这一刻迅疾回过身来,以一种常人难以匹及的速度和姿势,将她一把拉到了身后,同时身形微转,脚尖迅速上踢! 他一脚踢到了刀背上,力道充沛,握刀的人手劲不足,刀锋被他一脚踢歪,直接砍向了另外一侧。 然而这一刀就是一个信号,这个人一击未中后,“嘭”的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二人同时回头,就看到高寒带着人,手里拎着昏迷的阿福,施施然站在门口,正歪着头,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聊得开心?” “是你?”宋青芷认出他来,又看到被他拎在手里的管家,就要冲上去,“你放开他!” 然而宋迟仍然牢牢将她护在身边,望着同伴的眼神却有些冷然,“做什么?” “背着少主来见不该见的人,这一招你现在倒是玩得很溜啊。”高寒将手里扣着的人扔到地上,看着宋迟,冷冷一笑,“是不是一定要把这女人杀了,你才肯好好收心,回夜夙?” 宋迟眼神雪亮,盯着高寒沉默。 宋青芷却愣住了。 她怔怔抬头,去看身侧这个把她护在手边的人。 他又是抗命出来的? 见宋迟没说话,高寒语气平平,道,“跟我回去。” 宋迟唇角一丝莫测笑意,却没答话,将宋青芷推到一边,冲高寒伸手摊平,做了一个“邀战”的手势,“来。” 高寒眉梢一挑,笑了,“行啊,想跟你打这一架,想了很久了。” 话音落,二人同时动了。 宋青芷只觉得面前劲风突至,下一刻就看到这两人已经战到了一处。他二人一动,房间里那些夜夙杀手,也瞬间就动了。 而跟高寒要与宋迟缠斗的目的不同,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宋青芷的命。 宋青芷其实武功不弱,但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面对的是训练有素杀人已成本能的夜夙杀手。那些刀锋一次次劈下来,她只有用尽全力才能躲开,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眼角余光一看,只看到那两人,一个霸道一个灵敏,你来我往之间见招拆招,竟是一时难以分出胜负。 她这边却不同了。 几乎是压倒性的,在包围圈再度缩小时,她终究没能完全躲过其中一刀,被一刀划破了手臂。打斗激起的呼呼风声里,刀刃划破血肉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她都还没有痛呼,就感到一道白影掠了过来—— 宋迟格挡住高寒一招推掌,立刻就脱身往宋青芷面前一掠,一掌推出,一招就将几个已经逼到她身侧的杀手逼退了回去! 他这一招已用了真力,那几个杀手纷纷立足不稳,踉跄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步伐。与此同时高寒一击收手,拦住了还要再上前的属下们,斜睨着宋迟,掀唇一笑。 “够了。”宋迟眼光撇过,一眼见到宋青芷右臂上已经是斑斑血迹,眼神一利,看向高寒,“适可而止。” “心疼啦?”高寒“啧”了一声,眼神在他二人身上来来回回打转,“你也知道的,想要缠住我的同时还去应付他们几个不伤到这丫头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你自己身上还有伤——怎么,为了她,真的准备留下半条命来?” 宋青芷在一旁听着他的话,也知道他并不是出言恫吓,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来扯他的衣袖,“不要……”然而她未说完,宋迟微一闭眼,似乎在这一刻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下一刻,白影如凛冽疠风,直往高寒而去! 他一招使出,气势凛冽雄浑,一看便知已是全力,没有人看清楚他的脚步是如何变幻的,只知道原本离高寒还有几步的距离,却不过一眨眼的时间,整个人已经到了高寒面前! 水映堂那几个杀手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他在须臾之间掠出,连驰援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反应过来要如何帮助高寒还击—— 作为夜夙里实力最顶尖的灵犀三客,不同于枭影和魅影更多的在外活动,组织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对他二人身负武功实力有所了解,鬼影却主要负责着组织里的情报搜集以及偶尔的追踪布置,甚少有机会能看到他真的动手,然而今日一见,也总算见识了他真正的实力! 不愧是号称轻功冠绝天下的鬼影,这一步一变的杀招,简直超越了大部分人能做到的速度极限! 旁观者清,当局者,却也不迷。 自从相识相交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人如此狠厉决然的出手,高寒再吊儿郎当,这时也不敢再掉以轻心了。宋迟一动,他就已经有了准备。等到他鬼魅般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高寒的手也已经抬到了胸口—— 到底是相交多年的兄弟,他当然能算到宋迟这一招落处为何,在他一掌直推心口而来的同时,格挡的动作也已经竖好。在场其他人无人看清楚到底是怎样的一招,只听到掌风呼啸,两人在同一瞬间全力对了一掌,掌风逼出来的内力如刃,震得站的近的人立足不稳。 这一掌过后,两个人皆连退数步。高寒撑住了身后的桌角,而宋青芷一把扶住了宋迟。 但他二人仍然谁都没看,只紧紧盯着对方。良久,宋迟慢慢挣脱了宋青芷的扶持,站直了身,而高寒也同样稳住了身体,只是在再动一步的时候,倾身吐了口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枭影大人!”没想到鬼影这最后一掌居然能真的将高寒伤到如此地步,那几个杀手慌了,纷纷抢上前来,有的去扶高寒,有的拎着刀就要砍过来——宋迟唇角紧抿,看着即将劈过来的刀锋,又向前走了一步。 “够了。”这次开口阻止的却是高寒。 宋迟停住了步伐,看他。 高寒的眼光同样还落定在他身上,他压抑着咳嗽了两声,“你走吧。”一边说,一边竖手做了个手势,旁侧杀手见到,犹豫着纷纷让开,原本铁桶一般的包围圈,霎时间便让出来一个缺口。 宋迟面具后的眼神忽明忽暗,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反手一拉宋青芷,二人从缺口中穿越而过,再不回头。 “枭影大人,您没事吧?”身后有属下上来询问伤势,然而高寒转过目光,透过打开的窗户去看: 那两人已经出了客栈,并肩离去的身影仿佛两只互相依偎的小兽,看似温情,却暗藏血腥。 宋迟啊宋迟,你终究是走出了这一步。 出了客栈,宋迟迅速牵来了两匹马,二人骑行而去,一路疾行,不过半刻,便将临水客栈远远甩在了身后。 眼看离那是非之地越来越远,出城的路就在眼前,宋青芷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在下一刻一拍脑袋,“哎呀!阿福还在那儿!” 话说完,就要勒马转向,却被一直保持速度跟她并行的宋迟一把截住了缰绳,“别去!” “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宋青芷不肯松手,“那些人会杀了他的!” “不会。”他轻轻咳嗽了几声,摇头答的很肯定,“他们的目标不是他,杀了他也没用,既然枭影一开始没对他下杀手,现在就更不会了……他自己会跟上来的,你不能回去。” 宋青芷沉默了一刹,听他咳嗽的气息空泛,犹疑了一刻,终究还是问了,“你还好吗?” 他见她听进去了,摇头,“没事,走吧。” 这下宋青芷却愣住了,“……去哪儿?” 宋迟握着缰绳的手略微一顿,半晌,缓缓缩回了手,声音低沉,“我送你出朱越,等到彻底出了夜夙的追踪圈,你就不用担心再有人追你,可以自行回去了。” 宋青芷在这一刻没有看他的眼睛,“那之后呢,你去哪儿?” 他默不作声地笑了笑,却只是沉默。勒了马头,自往城外走,“走吧。” 多么讽刺的一个怪圈……自他亮明身份后,他二人反倒陷入了一种尴尬而又古怪的僵局,她心里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不肯轻信,而他因为顾忌重重,也不愿以真面目相对。到这时候,虽然两人已经算是经历过一番患难,相处时却反而像回到了原点。 两人之间气氛沉寂,而宋青芷也一反常态,没有向往常那样凑上来问什么,与先前理直气壮要扒他衣服看伤时判若两人,而宋迟此时,同样也是心事重重。 高寒自然是有意而来,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但真正令他震惊的,还是二人最后对视那一瞬间,他传音入密而来的那句话—— “宋青阳已经入城,老大要我嘱咐你,若要成事,不可操之过急,带着她,赶紧走。” 那个人居然亲自来了。 但是就像徐穆提醒的一样,他内心自然也十分清楚,至少在他让宋青芷完全相信之前,决不能贸贸然与宋青阳见面。 他在心里暗自打算着,而宋青芷同样也没有闲着。 再次见面不过半天,他的身份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一次他还是那个新近相识颇为投缘的新朋友鬼影,而这一次,他却成了自己魂牵梦萦了十年之久的旧人。 她猝不及防,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能轻信不能轻信。而冥冥中,好像又有另一种力量,在把她不知不觉地往他身边推:就是他,就是他…… 是不是? 现在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就不知如何自处。 二人各怀无尽心事,一路打马赶路,除了偶尔宋迟回头跟她嘱咐看路以外,一路无话。就这样走了半日,一直到日落西山,总算是出了朱越城郊。 “不能再走官道了。”宋迟勒马,抬手,马鞭一指另一边岔道小路,“走这边。” “等等。”然而他还没说下去,宋青芷却拦住了他,终于问出了那句一直盘旋在心头的话,“你这次又是违抗命令出来的吗?他们根本没同意你来见我,是不是?” 他沉默半晌,最终只道,“别多想了,赶路吧。” “我不走。”然而她却好像忽然犯了倔,紧紧拉着缰绳,一步也不肯走了,“为什么要躲?为什么不让我和你见面?他们凭什么?” “凭我是夜夙鬼影。”他看着她脸上委屈又气急的神色,语气淡然却又有几分无奈,“但凡夜夙里的人,皆忘却旧事不问旧人,我这次,已经是触犯了底线。” “那你……”她愣了愣,一时有些失语,“那你还来……” “我记得之前在白瞿,我就跟你说过,不要再想着找我。”他低下头,微微一个苦笑,“但我早该想到,以你的性子,十有八九是不会听的。我更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 宋青芷半晌都没再说话。 他倒也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一手去拍拍她的手,把缰绳从她手里拉出来,一边控着自己的马头,一边牵着她的,“想通了?走吧?” 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女孩子的音调不大,却好像经历了万千斗争,最终下了无比的决心,决然而肯定。 “马上就是中秋了,”她说,“跟我回药王谷吧。” 第71章 争执 高寒回到夜夙总部的时候,徐穆和苏青一人一边,正坐在院中石桌前。二人面前还摆着之前宋迟和他下的那盘棋,不同的是这次苏青托腮坐在徐穆对面,看着他自己摆弄着那盘残棋,看样子是在摆棋谱。 “能跟你下棋的人走啦,你这盘棋得在这摆好长时间了吧?”苏青歪着脑袋,看他自己在那琢磨棋路沉吟不语,叹息了一声,“你最近有点朝令夕改啊,我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徐穆略微抬头,看她一眼,“事情做好了?” “你就等着吧。”苏青一耸肩,“我一路放出消息,只怕这时候宋青阳已经坐不住了,最迟明天,他一进城,一定会来见你。” 徐穆点点头,耳边已经听到了脚步声,也不回头,只问,“人走了?” “走了。”高寒也正好走到院子拱门前,一边回徐穆的话,一边咳嗽了两声,徐穆听着,眉头微敛,“受伤了?” 高寒无所谓地一摆手,“跟那小子对了一掌。” “不会吧?”苏青惊讶地嗤笑了一声,“演一场戏而已,你俩还真动真格的了?” “不来点真的,宋家那小丫头怎么肯信他?”高寒耸耸肩,神色间却没什么在意的意思,在他二人旁坐下,又道,“我倒还好,为了让那小子走故意让他占了一层上风,不像他是真有旧伤在身,硬生生跟我对那一掌,只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最后一掌,拼的是多年相识积累下来的默契,如果不是一早就知道了高寒这次截杀的意图,宋迟不会全力出这一掌,如果不是在他动手时就料准了他的来势,高寒也接不住他这一掌。 生死之间,一念而已。 高寒抬手揉着肩膀,道,“不过老大,我看那小子是真的下了决心了,您真的想好了,就这么随他去了?” 徐穆自悠闲地摆着棋谱,“随他去又会怎样?” “那可是药王谷啊。”高寒看他一副毫无波动的样子,就知道想必是早就有了决断,只能长叹一声,“要是别的什么小门小派倒也罢了,可这宋家家大业大,万一那小子真的一时冲动……您是真不愁夜夙树大敌啊。” “怕什么?”徐穆轻缓一笑,语气却平定,“你们三个人里,宋迟一向是最有分寸的,不是吗?” 高寒愣了一下,一撇嘴,没反驳。 “一路派人盯着一点,等他们安全到了药王谷,就不用再多管了。”他淡淡吩咐,又看了一眼高寒的脸色,嘱咐,“大夫走了,你这伤恐怕得自己担待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高寒应了,跟苏青一颔首,便径自回房了。 苏青一直没插话,此刻看着高寒离开,这才开了口,“你会见宋青阳吗?” 他无所谓一般道,“找上门来的话,不见不太好吧?” “那他如果找你要妹妹,你怎么办?” “让他回家。”他答的行云流水,苏青却有些傻眼了,以为他是在敷衍,却不料他见她愣愣瞧着自己,忽然勾唇一笑,“不是逗你——宋青芷一定会带着宋迟回药王谷的,宋青阳找我要妹妹,还不如直接启程回药王谷去见就好了。” 苏青恍然,长长“噢”了一声,又道,“可是高寒说的也对,药王谷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如今宋迟隶属夜夙,一旦出事,只怕夜夙难辞其咎——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要怎么办?” “你们担心的多余了。”他看她一眼,手里摆弄着棋子,道,“宋迟回去,是解决他与宋家之间的旧日恩怨,其一,这笔旧账隐秘又晦涩,如果可以,只怕宋家永远都不想再重新提及,如今宋迟回去,他们避之不及,一不愿与他斗,二不愿旧事被宣扬,所以这件事,闹不大的;其二,就算真闹大了,这算是药王谷宋氏一族的私事,不管怎么算,都算不到夜夙头上。” 苏青静静听他说完,秀眉一挑,叹了一声,“阴险。” 徐穆却好像浑不在意,沉吟了下,却话锋一转,“唯一的点,是我没料到为了寻回宋青芷,宋青阳居然亲自来了。看来于今这位药王谷主,对自己这个妹妹,倒是十二分的上心。” 他语气里一丝隐晦的嘲讽,她却听出来了,想了一下,终究没忍住好奇心,问出了口,“宋家到底有什么账?宋迟又跟他们有什么恩怨?” “生死错付。”徐穆语调平静,却被她无端听出一丝喟叹之意来,“十年了,无论是他还是宋家的人,都不该是如今这么活着的。” 苏青半懂不懂,没好气,“又打哑谜。” 但是她也不再问了。 这是夜夙里,属于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就像他们三人彼此相交多年,也从不曾有一刻想要去探听彼此的过去一样。有些东西也许会一直存在,但是他们从进了夜夙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全新的人生,过去种种,皆可为死。 想到这里,她想了想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想了想几日前宋迟刚从律己堂出来的颓唐模样,忽然沉沉叹了口气,“不过这样一来,只怕药王谷再无宁日咯。” “药王谷。”徐穆听着她的叹息,手里一颗黑子,“啪”一声落到棋盘上,“为了断某些人的念想,这个地方,也是时候动一动了。” 他话说得隐晦,苏青却猛地抬眼,“什么意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记不记得在白瞿的时候,除了宋迟,还有谁对宋青芷最感兴趣?” 苏青蹙眉,“齐安王苏幕?” “苏幕一向与太子交好,又对宋青芷一片真心,药王谷宋家,是太子党与纪川建立关系最好的选择。”夜夙之主声音淡然,却一针见血,“既然是他们选的路,我自然是要拦一拦的。” “你拦他们做什么……”苏青问到一半,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了苏其墨?” “朝堂之事,就在朝堂上解决。”徐穆唇角一丝微弱的凉凉笑意,“想要牵扯江湖势力来助长朝堂臂力,算盘可不是这么打的。不过苏其宗想玩,那就暂且陪他玩玩。” 苏青再度深深看他一眼,还是先前那两个字,“阴险!” “说起这个,”徐穆反倒忽然想起了一事,“你还不知道吧?金爵卫已经得了苏其墨的命令,去敲打杀手盟了。” “……”苏青愣了一下,咬牙,“你还真把这事推给他了啊?” “欠你的人情,为什么不让他还?”他一边审视着面前刚刚摆好的棋谱,一边轻描淡写道,“省得你费力气去应付萧衡了,有那个心思,还不如把那本《荧灵秘法》好好练练。” “练着呢。”苏青撑着额角,看他一派清闲模样,嘟囔道,“现在最闲的人就是你!” “嗯,是挺闲的。”他叹了口气,“下棋的人也走了,唯一的消遣都没了。现在想想,你昌绮叶家也算是名门望族,你怎么不会下棋呢?” 她翻了个白眼,敷衍道,“都教给我姐姐了!” 徐穆无声笑一笑,也没再调侃下去,又问,“《荧灵秘法》,练到哪儿了?” 问到这里,苏青眼里忽然有了不怀好意的笑意,她伸出右手,食指往徐穆面前一弹,“嘭”地一声,一团明黄的小小火苗骤然出现在她食指指尖,因为离得近,就正好戳在徐穆眼前,“看!” 她原本是想猝不及防吓他一吓,却不料他眼睛微微一眯,毫不惊讶地一抬手,手掌从她指尖一拂而过,刹那间,那团跳跃着的小小火苗就消失了! “……你!”苏青彻底愣住了,看自己指尖一眼,又看他一眼,“不是你问我的吗?” “我只是问你,没让你演示。”徐穆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收回手,“不记得了吗?任何术法都会对施术者造成反噬,你才刚入门,不要这么滥用。” 她伸出另一只手摸着右手食指指尖,撇撇嘴,不说话。 “不要太操之过急了。”他还在耐心解释,“术法一道,同武学并无相悖,最基本的一点,都是欲速则不达。” “我才不急呢。”她摇头,“本来就是练着玩玩儿的,我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不感兴趣……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本书上所有的东西,你都学过了?” 他沉默一刹,摇头,“只有捕灵术。” “真的假的……”她有点不相信,“不是说要循序渐进吗,你怎么可以在不学其他基本术法的情况下,直接学最高深的那一种?” 他眼神苍茫,低头看着自己指尖,道,“逼到绝境的时候,就算是死,也要学会的。” 苏青怔愣了半刻,因为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某种苦涩冷意,有点不知从何开口劝慰,便只能无言沉默。 一旦他流露出这种情绪和语气,一定十有八九,是与当年的事情有关了。可是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她,都对那些事讳莫如深三缄其口,从不曾轻易提及。 好像自从她知道了他的旧日身份后,他也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可以纾解的缺口,偶尔有些时间里,话题中不自主地带出一些旧事,他也没那么抗拒了,心情好的时候,就像上次给她书那一次,还能顺着她的话,再往下聊一聊。 她没有主动问过,但是他愿意说的时候,她总是愿意听的。 从来都是他引领她扶持她,现在终于有件事她能为他做了,她其实很高兴。虽然并不能实质性地帮到他什么,但是能让他有个人可以说一说,哪怕只是做了个树洞,她也是愿意的。 就像此时,苏青无言点点头,隔了半晌,觑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波动了,这才重新开口,却是在尝试转移话题,“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 “什么?” “你还记得青罗城月枫记何老板那个义子么?”她反问了一句,“昨日我接到何老板的传书,说那个小鬼不知怎么的知道了月枫记的真实背景,居然吵着也要进夜夙,他被他闹的没办法,这才传信来问。” “秦漠?”徐穆微一蹙眉,“老何办事一向牢靠,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我也觉得蹊跷。”苏青也正色,道,“所以我暂且把消息压下来了,想着来问问你,再回他的话。你怎么看?” “告诉老何,查一查那小鬼最近接触的人。”徐穆手指轻轻敲着棋盘,沉吟道,“青罗城地处边境鱼龙混杂,如果有人恣意生事,不能掉以轻心。至于那个小鬼……” 他顿了顿,考虑了一刻,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苏青回想了一下,随口答,“资质还不错,人倒也挺机灵,就是性子硬了点,发起倔来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那就把他接过来。”徐穆淡淡一挑眉,“既然你看的中,就交给你来磨一磨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苏青愣住了,“你来真的?” “那孩子有点武功底子,如果好好教,是能教出来的。”他颔首道,“性子倔没事,到了总部慢慢炼,不怕收服不了。” 苏青眉头却皱起来了,“他好好的一个绸缎庄少爷,又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你真的打算把他拉进夜夙这种血雨腥风地来?十几岁的孩子,年纪又小,何必呢?” “你进夜夙的时候,不也才十五岁吗?”他突然反问了一句。 “……”苏青脸色一变,半晌,只低声道,“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然而这一次他却不肯让步,“他也曾亲眼目睹至亲遭人残害,也曾满目仇恨一心手刃仇人,他今年也正好十五岁。十五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一直在月枫记当他的少当家,他一生都会碌碌无为,既然如今他想见一见这人间疮痍,就让他来历练。” 苏青抬眼,定定注视着他。半晌,问,“徐穆,你看中他什么了?” 他眼中神色一晃,却不回答她的话,伸手去将摆了半天的棋谱一粒粒收回,把棋局恢复到先前宋迟离开时那副残棋的原样。 他动作不快,棋子一粒粒慢慢扔回棋盒里,发出轻轻的敲击声,在此时这样的沉默里显得格外清晰。苏青也不急,由着他慢慢动作,静静等他回答。 “你好好教他。”很久很久,终于将最后一颗棋子扔回了棋盒,徐穆也终于开了口,“我看中他什么不重要,他来了以后能带给我们什么,才重要。” “你又怎么肯定,我能把他教好,他又一定能学好?”苏青眉心的疙瘩却仍未解开,“你是有目的的吧?你想培养新面孔,能不能不要用这种孩子的人生来做赌注?他明明可以活得无忧无虑幸福安康,我们何苦把他拉进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来?” “暗无天日吗?”听到这里,他忽然轻轻冷笑了一声,抬眼来盯住面前的女子,反问,“原来你心里,一直是这么看待夜夙、看待我的?” 苏青僵住了。 第72章 旧忆 日落月升,夜来了。 从小道一路向西北行进,就是往纪川走的方向。走了大半天,抬头一看头顶漆黑夜空,已经是夜深了。 宋迟还是保持着半个马头的领先距离,宋青芷在后面跟着,走了这一路,又累又饿,刚想开口招呼他休息一下,肚子反而先一步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两声。 她自觉窘迫,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就见前面的人笑笑回过头来,温和道,“前面不远就是客栈,我们去那里吃东西。” 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见不远处星星点点,一座楼阁灯火。她点点头,一拉缰绳,“那快走吧。” 他们从小道抄过来,彻底脱离了夜夙的追踪圈以后,就重新拐回了大道。那座客栈就在官道边,深夜里显得格外明亮清晰。 两人快速打马过去,宋青芷当先下马,站在客栈门口,抬头打量。 “哟,二位客官。”大堂里跑堂的小二早就听见了马蹄声,此时看这二人立在门口,立时便迎了出来,“远行辛苦,进来歇歇脚吗?” 宋迟从后面走上来,“饿了吧?吃点东西,今夜就在这里歇一晚上,明天再赶路。” 她点头,便一同进去。 入夜已有一段时间,也不是吃饭的点,堂中并没有很多人,只三三两两零星坐着一两桌打尖的散客,宋迟偏头看一眼她的脸色,见她疾行一日,到此时也难免有掩饰不住的倦色,也不多问了,直接吩咐小二,“要两间客房,再准备点饭菜,送到房间来。” “好好好。”小二连声应了,将她二人带上二楼客房,到门前退出时又觉得有些奇怪,好奇多问了一句,“饭菜也要分开送吗?” 宋迟难得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她一眼,还没说话,宋青芷已经转身进了房间,却道,“一起吃吧。” “好嘞!”小二笑嘻嘻应了,转身便下去准备。宋迟站在门口,看她径自进了房间坐下,也不废话,行囊扔到一边,先连倒两杯茶咕噜噜灌下去了,这才好像喘过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站在门外未动的他,“怎么?不想跟我一起吃饭?” 他好像有点失神,被她这么一叫,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会。” “那还愣在那干嘛,”她轻巧巧一笑,“进来坐啊。” 宋迟收敛了一下心神,坐到桌边,她便也顺手给他倒了杯茶,正巧此时小二将饭菜端上楼来,送到桌前,一样样摆好,“二位慢用,有事随时喊我。” 房中便又只剩他二人。 气氛一直都是沉寂的,好像二人之间那种诡异的感觉一直都未散去,宋青芷一向爽朗明丽,真到了这种面对面坐着又沉静的时刻,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是自然了,只好先提起了筷子,“吃吧,我饿了。” 道边小店,端上来的也都是些家常小菜,酱菜加青菜,唯一见荤的是一碟白切牛肉。宋青芷提起筷子一看,见牛肉最上面撒了一层葱花,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还没说话,对面坐着的人却已经伸了筷子过来,很是自然地将最上面那一层葱花细细拂掉了,又将那几片沾过葱花的牛肉夹到了自己碗里,将剩下干净未碰过的摆到她面前,才道,“吃吧。” 这次却换宋青芷愣在了当地。 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门,“噔啷”一声,随着他这几个无比自然又熟练的动作,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链断裂了,刻意封存了多年的记忆,在刹那间汹涌而来。 “宋青芷你不能这么挑食!”十三岁的小小少年,嘴里一边恶狠狠地嫌弃着,手里动作却很熟练,一边帮她把碗里的葱花挑出来,一边道,“连葱都嫌,饿你几天,看你还挑不挑!” “我本来就不吃嘛。”那时候她九岁,嘟着嘴看着面前做出一副神色厉厉模样的少年人,委屈道,“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我,不光葱不吃,所有这些带香气的菜我都不吃啊!” 那少年瞪她一眼,又去瞪旁边坐着的另外一个少年人,没好气,“都是你把她惯坏了。” “我惯的?”那少年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年纪,被他这么一说,一挑眉,毫不退让,回了一句,“每次嘴里骂着,哪一次不是你帮她挑出来的?到底是谁惯的?” “你是她哥,她这些挑三拣四的毛病,你不得教她改了吗?” “那下次我教她的时候,你不要在旁边捣乱,你做得到吗?”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斗嘴斗得风生水起,留九岁的小丫头捧着手里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傻呆呆地将他二人望着,听他们嫌弃着自己。听着听着,嘴角慢慢往下,一双大眼睛眨啊眨,转瞬便包了一眼眶的泪,眼看就要掉下来。坐在她身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敏锐地觉察到了她情绪变化,吓得立时放下了手里筷子过来哄她,“阿芷乖,不用理他们两个,你吃你的,啊?” 又转头去斥那两个争得兴起的少年人,“今天是阿芷生日,你俩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提……提香姐姐……”小丫头莫名其妙被数落了一顿,那两人居然还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心里可委屈的要死,小手一抓那少女的衣袖,撇嘴,“阿芷本来就不吃这些嘛……” “阿芷乖,不喜欢吃没事,以后我吩咐后厨不做芹菜这些菜了,葱花也少放,好不好?”宋提香一边温柔哄着人,一边给那两个人使眼色—— 那两个人斗完了,一转头看到小丫头可怜兮兮的模样,哪里还敢多说一句,宋青阳立刻就抬手来摸她的头,“阿芷不哭,哥哥不是说你不好,哥哥骂他呢。” 宋迟瞪了他一眼,却也不回嘴了,看她眼里水光泛滥,无奈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下来,“好了好了,反正总是我给你挑出来嘛,快吃吧,面凉了就不好吃了,这可是长寿面,一定要吃完的。” 她不吃葱,不吃芹菜、香菜,不吃这些本身带有清香的菜。 这是她的习惯癖好,从小到大,只有他们几个知道,也总有一个人,总是嘴上嫌弃她挑三拣四,却永远在她提筷子之前把这些菜都挑走,再把剩下干净的摆到她面前来。 一如此时。 可那个人,自十年前那场大火以后,就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那以后哥哥忙着重振药王谷,嫂嫂忙着谷中一切内务,连三个人能坐在一起安静吃顿饭的时间都越来越少,虽然也总还记得她的这些习惯,也吩咐过后厨少做这些菜色,可是再没有人,坐在她对面,为她做这些事情了。 这一刻的时光是如此璀璨,冥冥中,与多年前那些幸福懵懂的岁月,一分分重合。 宋青芷低着头,手里筷子一分未动,久久久久地,望着那碟白切牛肉。 一滴泪,从眼眶中悄然滴落,“啪”地一声,溅上了她握着筷子的手背。 对面那人原本是出于习惯做了这些,然而此刻看着她沉默落泪,半晌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只能唤了一声,“……青芷。” 她在这一瞬间回过神来,慌忙闭了闭眼睛,将手上眼泪抹掉了,却不敢抬头看他,伸手去夹那碟牛肉,“没事,吃吧。” 宋迟也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又回到了先前的沉默。然而这一次,宋青芷眼里却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像他那几个简单的动作,终于撼动了她怀疑的心。 她吃着没有了葱花的牛肉,回想着这些日子,从与他初遇开始直到现在经历的一切,恍惚如同隔世。 从太傅府后院初见,到琴铃阁偶遇,再到后来他夜闯齐安王府去见她,再到最后他送她回药王谷那一路。 完全不同……他与记忆里的那个人,完全不同。 不同到她在最初的疑心和接近以后,看到了他宽和外表下的清冷心性,知道他远非看上去那般亲和近人,便从心底里否定了自己在看到那个药方时最疯狂的猜测。 那时候,她写信给哥哥。信里说,“唯盼与故人有万分牵连”。 她以为,又只是一个毫无希望的期待。 可是…… 可是现在呢? “你知道吗?”漫长的沉默过后,她终于开口,却慢慢抬起头来,指着那碟牛肉,冲他微微一笑,“其实我现在能吃一点了……葱啊芹菜啊这些的,因为这几年在外面游荡,真的碰上过什么都没得吃的时候,那种时候就发现自己以前真的是被惯坏了,那之后,我就慢慢忘记我不吃这些东西这件事了。” 宋迟握着筷子的手,轻微一抖。 “没想到今日在这里,反而还能重温一次这种感觉。”她笑着,又夹了一块牛肉送进嘴里,慢慢嚼着,嚼完了又慢慢说,“原来有些事,就算自己忘了,还会有人记得。” 宋迟面具后的眼神剧烈摇晃,半晌,他微微闭了闭眼睛,稳住了动荡心神,开口却是简短而暗哑的三个字,“对不起。” “……”宋青芷怔住了,她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让你白白找了十年。”他没有看她,声音里也没有了平日的温和笑意,“我原本一直以为,没有我,你们才能继续好好活下去。” 宋青芷定定注视着他,看着他略微低头间,脸上那一层薄薄银面具在烛光映照下,依然显得冰凉无温度。 她慢慢伸出手去,指尖动作轻微,去触碰那个面具。 宋迟眼神一凝,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躲。 宋青芷一寸寸拂过他面具的起伏,眼神哀伤而温柔。 他就在她面前,咫尺之距。然而,她却看不到他的脸。 感觉到她的手在面具上拂过,最后落到了鬓角,久久停在面具后面那一条系绳上,宋迟眼神一动,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抬手,握住了她的手,“青芷……” “我知道。”她无声微笑了一下,收回手,“我不看。” 她明显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多问,低头又吃了几筷子,收拾好了起伏心情,转头去看窗外。她细细看了几眼,忽然间放下了碗筷,起身去到窗边,“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宋迟顺着她眼神落处去看:客栈虽小,后面却围了一方不小的庭院。夜深了,院中长廊四拐,廊中吊着明灯,院中还有几棵青翠绿树,夜色下,树影婆娑,灯火温柔,分外雅致。 他也微微笑起来,“嗯。” 宋青芷趴在窗边,托腮回头,歪着脑袋看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看到宋迟都有些赧然了,无奈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好好看看,记住这一刻。”她转回头去,笑嘻嘻地,眼光又落到下方庭院中,忽然眼珠一转,“吃饱了吗?下去活动一下?” 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 话音未落,就看到她从窗边站起,一手撑着窗棂,就从二楼窗户直接跳了下去! “青芷!”宋迟吓了一跳,瞬间掠到窗边,往下一望,就看到她稳稳落在庭院中,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枝枯枝,正冲着他挥手,“下来啊!” 宋迟仰头望一眼天,无奈摇头,却也没迟疑,一纵身便跃下去,还没落地,就看到她在地上一个起跳,刹那间就往他这边扑过来,手里一根枯树枝一扬,“接着!” 宋迟下意识扬手接过,半空中一个翻身,稳稳落地。还没站稳,宋青芷手中自己留着的那根树枝已经刺到了眼前,伴随着女孩子爽朗明快的笑声,“记得这一招吗?” 以树枝做剑,宋迟手腕一转,枯枝在手里挽了一个剑花,下一刻,便迎着宋青芷刺过来的那一招而去。 她动作迅捷,枯枝带起的风绞成一线,仿佛一线明光,撕开了尘封的结界。时光在这一刻倒流。 宋家几个孩子,每日同进同出,练着同样的武功,研习同样的医术,那些年月里,是彼此亲密无间生死相交的挚友亲朋。宋青芷年幼,出生时老谷主年岁已高,是以她的功夫大多都承教于兄长宋青阳和师兄宋迟。 那时候,她每日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傍晚时分,等哥哥和宋迟切磋完了以后,她就去赖着宋迟陪她练剑。 宋家剑法独门独创,剑势并不凛冽,却自有一番惊鸿风骨。她年纪小,不懂这些剑招里蕴含的道理,最开始的时候,只会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也是他手把手地教她,纠正她的动作,陪她一次又一次地练习。 其实她那个时候孩童心性很是贪玩,一向不愿用心学。往往哥哥教了她新的剑招之后,她敷衍地练几遍就了事,故意蹭到宋迟看不下去,来陪她练剑,她才肯认真练一练。 时光渺渺,多少年分离岁月倥偬,那些年药王谷后山草坡上,十几岁的少年耐着性子,一招一式教年幼小丫头的身影,永远定格在了那里。 那是她多年来无数次午夜梦回的画面,是她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见到的身影。 宋青芷被他一招挡回,看着他身形翩转间步伐灵活,枯枝剑气纵横,一招招一式式,都是当年熟悉的样子。这一刻她眼底泛酸,唇角却带着满足笑意,一声清喝,又迎了上去! 明月当空,星野四寂。廊灯疏影下,二人对招喂招的身影乍分乍合,到最后,枯枝并行,同招同进,月色下,两个身影重合到了一处,竟是完整又默契十足地,将宋家剑法从头到尾舞了一遍。 灯火温柔,夜空郎朗。 第73章 相认 等到二人将一套剑法行完,已是半炷香之后。 宋青芷撤手收招,气息平甫,却终于像是完全卸下了心防,将手中枯枝一扔,脚尖一跃,就往他身前一跳,张手就抱住了他,“我信了!” 她起势十足,扑过来的时候又猝不及防,宋迟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接住她,却被那股冲力带得退了两步,才堪堪稳住了脚步。 他有些怔愣,为她此刻毫无芥蒂的拥抱。 怀中女子身形温柔,气息清新,带着药王谷终年不散的辛夷花香,直愣愣地窜到了他的鼻间。 多少年了,这是他想也无从想的,梦都不敢梦的一切。 他慢慢收紧了手臂,一寸一寸地,似乎想要将她揉进自己胸膛里,揉进骨血里。胸臆中一颗心狂烈而激动地跳着,跳到浑身血液发烫,烧的灵魂都炽热起来。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叫出了那个已经刻意埋葬了十年的称呼,“阿芷。” “我终于找到你了。”怀里,女孩子的声音带着愉悦而慨叹的笑意,“我就知道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一定可以。我终于找到你了,宋迟。” 听到她这句话,他慢慢睁眼,仰头,去看头顶漆黑又明朗的夜空。 是啊……终于找到了。 烧灼着灵魂的那股火焰,慢慢慢慢地消失了。他眼神里,忽然有了某种漂浮不定的冷光。最初的激动褪去后,他唇角缓缓露出一个莫测弧度。 宋青芷埋头在他怀里,并不曾看到他这些缓慢而又复杂的神情变化。她只觉满心欢喜,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了,她紧紧搂住他的腰,一刻也舍不得放开。 这是她此生最爱,是她永不愿舍弃的那个人。 十年分离,到如今,他终于又回到了她身边。 她控制不住自己嘴角的弧度,在他怀里笑得越发开心,最后她抬头,下巴搁在他肩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道,“你看看我。” 他低头,看着她。 她问,“我好看吗?” 宋迟轻笑出声来,有些啼笑皆非的意味,却抬手去抚摸她的鬓角,“嗯,好看。” 她满意笑了,终于松开搂住他的手,退后了一步,道,“等你回了药王谷,也要这么跟我哥哥说,知道吗?” 他狐疑般问,“为什么?” “笨蛋,你要夸我呀。”她笑得见牙不见眼,抬手一拍他肩膀,“你在哥哥面前努力夸我,我在他面前努力夸你,这样他才知道我跟你是两情相悦,才能下决心把我嫁给你呀。” 她说着这样热情的话,态度坦然而真诚,丝毫没有寻常女子家的矫揉羞怯。然而宋迟听到最后一句,眼中笑意一闪即逝,居然罕见地没有接她的话。 “怎么了?”她敏锐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还以为他是一时接受无能,宽慰道,“你忘了吗?我十二岁的时候,爹爹就把我许配给你了,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是婚约还在,你可不准赖账。” “阿芷。”他看她温柔热情的神情,沉吟了半刻,道,“这次回去,先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你哥哥嫂嫂,好不好?” “为什么?”她蹙眉,“哥哥嫂嫂知道你还活着,知道是你回去,不知道该有多高兴,你瞒着他们干什么?” “他们跟你不一样。”他叹了口气,“我于今是个杀手,不是什么人都能接受的。你跟我相处了一段时间才能坦然接纳,但我不希望给他们造成那么突然的困扰。” “杀手怎么了?”她满眼都是不解,“哥哥嫂嫂不会那么不讲道理的,他们才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只要知道你是宋迟,那就好啦!” “不。”他摇头,“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我不管……”她还想说什么,他却抬手摸摸她脑袋,安抚一般打断了她的话,柔声道,“阿芷,你听我的,这件事我们还得从长计议,你不要冲动,好不好?”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没奈何叹了口气,“好吧,听你的。” 宋迟微微笑一笑,抬头去看天色,又道,“饭后活动也结束了,是不是该回房休息了?” “唔,是有些晚了。”她也抬头一望,点头,“那走吧,回房。”说完一仰头,望着二楼窗棂却犯了愁,“好像……不是很好爬回去诶。” 窗户是单向的,外面并没有可以搭手的地方,跳下来容易,想再跳上去,就有些难了。她轻功其实不是很好,这下抬头一望,才想起来自己是怎么下来的,夜已经深了,这时候再绕回前厅去上二楼,只怕会惊扰到其他客人。 她挠挠鬓角,还在嘀咕怎么回去,猛然间觉得身子一轻,下一刻一声低呼,整个人已经离开了地面,不过一眨眼,已经停在了二楼房中。 她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看着面前这个抱着自己的人,眼神完全是愣住的,“你……” “省得你绕路了。”他却无所谓地笑笑,将她放下来,正要再说什么,忽然间身子一倾,居然踉跄了一步。 “怎么了?!”宋青芷刚站稳,就看到他脚步虚浮,下意识就伸手去扶他,急急问,“你怎么了?” 宋迟一手撑着窗棂,一手虚握成拳抵住嘴唇,猛烈咳嗽起来。 他咳得非常厉害,肩背颤抖,像是压抑多时终于爆发,好不容易勉力止住了咳,放下手来时,指间竟然满是鲜血! “你怎么了!”宋青芷一声惊呼,拉着他往窗边凳子上一坐,掀开他的袖子就去探他的脉,一握之下,脸色立变,“你受伤了?什么时候……” 问到一半,就顿住了。 因为她想起来了。 朱越城临水客栈,他和枭影全力相对的那最后一掌。 当时只看到他们同时退开三步,然后就是枭影吐血。她当时还庆幸他居然真的一招逼退强敌而且还能全身而退,这以后他也未曾表现出任何的颓弱和伤痛,现在想想,他本来就有旧伤未愈,传说中枭影与他实力不相上下,如果那全力一掌,连身体完好无伤的枭影都无法承受,那又更何况刚刚受完重刑没多久的他? 她彻底反应过来了,也不再问,返身就去找药箱。 “阿芷。”他好容易平复了上涌气息,唤了一声,“我没事,你不用费心。” “都咳血了,还说没事?”她在药箱里翻翻找找,背对着他,看不到她的神色,却能听出语气并不怎么好,“是不是你们这些做杀手的,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他愣了一下,沉默。 “你跟那个枭影不是好兄弟吗,他怎么也狠得下心对你下这个手?”她眉头紧蹙,拿着一颗朱红色的药丸,倒了一杯水,将药在水中泡化了,看着原本清澈的水在瞬间变成了绯红,这才返身来把杯子递给他,“就因为你要来见我,先是把你重罚一顿,现在居然还要你的命?” 他看她一眼,接过她递过来的药,却摇摇头,“最后那一招,是我先出的杀招,你忘了吗?” 宋青芷眼神一动,没说话。 “如果枭影不全力与我相对,死的就是他。”他唇角扯出稀薄笑意,却像冷嘲,“那种情况下,换谁谁不会拼命呢?” “可是……”她想反驳,却发现不知该从何驳起。半晌,看着他把药喝了,这才闷闷道,“那你们那个少主呢?他是真的想要你的命吗?还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好把你逼回去?” “这些你都不用管。”他摇头,安抚道,“不管是要杀你还是杀我,都不是容易的事。至少我在的时候,没什么人能动的了你——整个夜夙里,能杀了我的除了枭影魅影联手,就是少主,但是他们不会,所以你可以放心。” “他们半日前还在追杀你,你现在就对他们这么放心了?”宋青芷蹙眉,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不会下手,还那么罚你?” “惩罚我是应该的。”他抬起头来,面具后眼神平定,“夜夙赏罚分明,有错者绝不姑息,更何况我一再忤逆少主命令,只是去律己堂呆几天,已经算是厚待了。阿芷,有些事情,不是表面就能看清的。” “那现在呢?”她听着他那样平静的话,按捺不住,追问了一句,“现在你在这里,逼退了去追你回去的同伴,是不是算彻底脱离了夜夙?如果算的话,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又能保证他们不会罔顾旧日情谊,不真的对你下杀手吗?” 他沉默了一刻,眼神深邃,看不清其中情绪。 半晌,他默默笑了笑,道,“夜夙里的每个人,都是并肩从血火中杀出来的情谊,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就让他们来吧。” 宋青芷眉头紧蹙,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却稍稍平复了内息,起身往门外走,“我就在隔壁,有事情记得叫我。很晚了,明天还要赶路,早些睡吧。” 宋青芷看着他几步跨出了门外,又听“吱呀”一声,隔壁房间的门开了,又关上了。她站在原地,唇角紧抿,若有所思。 而宋迟回到房间以后,径自去点灯。烛灯燃起,室内光线昏黄却重归清晰,然而他淡淡望着那个静静侯在房间墙角的年轻人,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惊讶之色。 他压低了声音,问,“枭影还好么?” “枭影大人回去以后就自行调息去了,看情况是并无大碍。”来人是水映堂冰璃,为了不惊动隔壁的额宋青芷,也同样压低了声音,回报道。 “去总部的客人,到了吗?” “暂时还没有。”冰璃俯首道,“我过来的那时候,据说才刚进城,这时候应该快差不多找到总部去了,少主派我跟您说,他会亲自见一见,嘱咐你在回到药王谷以前,不要轻举妄动。” “回去告诉少主,多谢他的提醒。”宋迟点点头,“我自有打算,转告少主也无需为我多费心神,如果来人拖不住,也就不用拖了,就算真的见面,我也有办法应付。” “是。”冰璃俯首应了,眼神一晃间,瞥到他指间已经干了的淋漓血迹,又道,“大人您新旧伤积累,也请千万注意身体,少主说了,他等您早日解决这边事情,回去跟他下棋。” “知道了。”宋迟笑了笑,挥手,“你自去吧。” 属下走了,房中重归寂静。 宋迟在桌边坐下来,烛灯下,面具后的眼神忽明忽暗,辨不清喜怒。他独自在房中坐了很久很久,最后缓缓抬手,取下了挡面的面具。 他把面具放在桌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触手所及之处,是鼻梁和额头上那两道横亘而狰狞的刀疤。这一刻他抚着这两条陈旧的伤疤,仿佛当日那样的刻骨剧痛又回来了。 暗夜中,能听到他轻缓而淡漠的一声冷笑。 第74章 暗涌 八月七日,白瞿城。 苏其墨这日下了朝,被皇帝叫到宫中去斟酌中秋宫宴细节,一同被叫去的,还有太子苏其宗。 自从锦仪宫大火之后,太子对自己这个六弟彻底起了戒心,虽然表面上看上去二人相处时仍然和睦,然而每每朝堂政论有所分歧时,苏其宗也开始驳斥苏其墨的种种意见了。 虽然苏其墨自重返朝堂之后没有任何变化,该狂狷时狂狷,该收敛时收敛,依然还是那个万事随心的敬怀王,但是满朝上下的文武大臣们,都渐渐觉察出了这两个皇子之间隐隐流动的汹涌暗流。 大臣们都看出来了,原本就算是造成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青琅帝,就更不用说了。 苏其墨到御书房的时候,太子已经先到一步,正立在案边,给老皇帝斟茶。他在门口站了一站,看着太子两杯茶都倒完了,这才进门,敛袖拜倒,“父皇。” “起来吧,没有外人,不用拘礼。”青琅帝随手挥了挥,注意力却全在太子斟的这杯茶上,端着玉盏送到鼻间细细嗅了嗅,颇为惊叹地点头,问道,“这茶不错,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回父皇的话,”太子笑回道,“此茶名唤‘玉绮罗’,是前日齐安王刚送进儿臣府中的,说是他在外面游历时友人所赠,儿臣也觉得这茶喝起来很是舒爽,便想着送来给您尝一尝。儿臣想,要是合适的话,不若今年中秋宫宴上的茶,也都换了这一种吧?” “年年都是那些旧花样,今年换一种倒也不错。”青琅帝慢悠悠品着茶,颔首道,“准了,这事你去安排吧。” 太子俯首应了,老皇帝又喝了一杯茶,这才转过头来看一直侯在一旁没有插话的苏其墨,“苏幕那小子倒是常年能弄到些好玩意儿,墨儿你也尝尝,不比朕上次赐你的碧螺春差。” 苏其墨眼光往桌案上一扫,看着剩下那几个空空如也的茶盏,暗暗一笑,却摆手道,“儿臣一向喝茶如牛饮,对这些也没什么研究,既然是太子殿下专程献给您的,父皇还是不要暴殄天物了。” “你这小子。”青琅帝笑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伸手一指示意他俩都坐下,这才道,“让你们准备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父皇放心。”先回答的是太子,“宫宴一应事务,儿臣都与母妃细细斟酌过了,一应吃穿用度宴席行舞也都安排好了,宫宴这一块,不会再出问题。” 青琅帝点点头,又问苏其墨,“那你那边呢?” 苏其墨淡淡道,“儿臣已经安排了金爵卫,宫宴那天宫城的宫禁安全都由他们负责,父皇放心,也不会有问题。” “那就好。”青琅帝满意颔首,“你们俩各自办事牢靠,朕也就放心了。”想了想,又嘱咐苏其墨,“皇城安全还是不能太掉以轻心,最近各方势力繁杂,护卫那边你亲自盯着,盯紧一点。” 苏其墨微一俯首,平静应了,那边太子又笑着插了一句嘴,“金爵卫是六弟手下王牌亲卫,各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父皇也还是不用太操心了——六弟战场披靡,护卫这小小的宫城,只怕更是不在话下了。” 苏其墨眼光一闪,瞥了他一眼,笑笑,回道,“太子谬赞了。” 青琅帝眼光淡淡,看他俩在这边你来我往,也不插嘴,等他们说完了,一看苏其墨神情平静,也没什么兴奋神色,又开口问,“最近事闲,你平日都在府中做什么?” 苏其墨语气如常,回道,“也没做什么,无非看看书,练练兵,养养鱼。” “嗯。”青琅帝若有所思,目光转向一旁太子,又问,“你们兄弟几个,平日里不约着喝喝酒打打牙祭吗?” 苏其宗愣了一愣,没料到老皇帝冷不防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来,还在组织语言回答呢,苏其墨就已经先开了口,“太子要帮着父皇处理国事,事务繁忙,哪像儿臣这么清闲,儿臣又哪敢叨扰殿下去喝酒呢?” “六弟说笑了。”苏其宗摆摆手,客气道,“倒是我听说六弟常常独自去琴铃阁喝几盅,你平日在外征战的多,我们两兄弟也好久没有私下聚一聚了,莫不如下次你再去的时候,叫上为兄一起吧?” “琴铃阁虽然是这帝都内最豪华的客栈,一应酒水也是城中最好的,但到底也比不了皇宫内院御赐的珍酒美味,就怕皇兄到时候去了,会喝不习惯。” “怎么会呢?”太子笑道,“上次琴铃阁小聚,我也算尝了尝这帝都最负盛名的玲珑醉,确实非同凡响,还想着什么时候再得空去好好喝一喝呢。” “你这个六弟一向爱酒,你若想喝酒,找他才是找对人了。”青琅帝冷不丁插了一句,捋须笑道,“多走动走动也好,朕这几个儿子,属你们俩最为贴心,以后若有什么事,也应该互相帮衬着才是。” 他二人同时抬头,目光相撞,下一刻,又同时冲上座的帝君一拱手,齐声应道,“父皇教训的是。” 父子三人聊完了宫宴细节,又聊了些家常琐事,从宫中哪个地方的布防还要加强聊到朝中哪个将军家又新近添了一子他二人有没有送礼,气氛倒是和和睦睦,没什么大的起伏。聊了半日,日光渐沉,青琅帝有些乏了,便道,“天色不早了,你们忙了一天也累了,早些回府去休息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二人便起身告退,也不多留,一前一后出了御书房。太子自是有专属的步辇早就在外面候着,他径自过去,上步辇之前看一眼后面的苏其墨,但见他除了一个副官,别说步辇,连多余的随侍之人都没带,就那么袖手空闲地,自往宫城外走去。 “六弟身为亲王,又战功彪炳,平日里出行怎么都应该注意一下,不然被闲杂人等看去了,还以为皇家亏待你呢。”苏其宗上了步辇,经过苏其墨身边时,冒了这么一句。 他坐在步辇上,苏其墨站着,他居高临下,低头俯视着苏其墨,语气虽然平和,话却很是不好听。 苏其墨却懒得接招,一扬眉,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宫门外,但见两匹骏马由侍卫牵着,正在城门外踏蹄响鼻,很是昂扬。 “本王军营里呆惯了,骑马也骑惯了,步辇这些,早就已经坐不惯了。”他语气里一丝坦荡的傲然,“那匹马是父皇钦赐的汗血宝马,跟了本王很多年,朝中上下也都知道,见我骑那匹马进出宫城,怎么都不会觉得皇家偏颇的,殿下想多了。至于这些享受的物事,自然该由殿下这般养尊处优的人来享受,本王粗放之人,就不掺和了。” “你……”苏其宗一句话没讨到便宜,反倒被他三言两语明里暗里挑了回来,面子上到底挂不住,还想再说什么,哪知道苏其墨一点要听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都没有,说完了那几句话,直接就带着副官走了。 苏其宗一声冷笑,脚下一跺,步辇便加快了速度,几步追上去,他不阴不阳又道,“六弟最近在府中清闲,不过本太子怎么听说你那金爵卫,近日却不在营中呢?” “殿下贵人事忙,居然还能抽空来关心本王手下那几个亲兵的下落,真是让我惶恐了。”苏其墨一抬眼,冷冷与他对视,毫不客气,“前些日子有一伙凶徒欲对本王行刺,本王派人去查一查那些人的来路,这应该不触犯皇室用兵的规矩吧?或者殿下是觉得,本王该将此事报于您,由您去查那伙刺客来路?” 苏其宗眼中神色一变,愣愣沉默。半晌,才无甚笑意得扯扯嘴唇,“本宫只是随口一问,六弟莫要太过敏感了。东宫还有事未处理,就不与六弟多说了。” 这下把太子说走了,苏其墨却反而立在原地,不急着动了。池梭在身边,到得这时候凑过来问了一句,“王爷,您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回去传信给金爵卫,告诉他们不用再查了。”苏其墨冷冷扬眉一笑,“杀手盟还真是想赚钱想疯了,朝堂的生意,也敢接。让金爵卫试试他们的底子,该教训的,给本王好好教训一下。” “是。”池梭俯首应了,“那夜夙那边呢?” “那个徐穆,查的怎么样了?” “金爵卫在朱越城呆了有段日子了,却总查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池梭老老实实回禀,“朱越是夜夙总部所在地,城中到处都是夜夙的眼线,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查夜夙之主,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查不到也正常。”然而苏其墨却不以为意,沉吟一刻,笑笑,“这么容易就被查到,那他那个鬼刺的名号,就算是白叫了。除了这个呢,夜夙最近有什么其他动静?”顿了顿,思忖了一刻,才问,“魅影还好么?” “魅影姑娘一切如常,”池梭回道,“不过好像那个鬼影最近不在夜夙,好像因为什么事,与夜夙之主有了隔阂,不顾命令,自行离去了。” “噢?”几句话之间主仆二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处,从侍卫手里接过缰绳,苏其墨一挑眉,“因为什么事,有没有风声?” “王爷若是对此事感兴趣,属下传信金爵卫,再让他们去查?” 苏其墨翻身上马,一手把玩着马鞭,侧头沉吟了一刻,点头,“查。”又问,“中容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池梭知道他问的是谁,一边上马,一边回道,“那人回去了以后,整日饮酒作乐宴请宾朋,也没做什么正经事,不过据说中容当朝要给他论功行赏,他却只接了金银财宝,官位爵位,一概婉拒了。” “志不在朝?”苏其墨颇有几分惊异,随即却缓缓一笑,“这就有意思了。那么费劲心机的,却把最好的奖赏拒绝掉?就他一个?他那个弟弟呢?” “这件事有点奇怪。”池梭沉吟了一下,道,“慕容轩回去以后,府中一直不见其弟身影,据说是并没有随兄长一同回程。” “慕容家。”苏其墨抬头去望西边遥远天空,喃喃道,“这兄弟两个,实在是很奇怪啊……盯紧一点,有什么异动,立即向我回报。” 主仆二人说完了这些,就准备打马回府。还没走几步,就看到前方有官府小厮一路从宫门外行进,直往他二人而来,细细一看,居然是太傅府的小厮,苏其墨眉梢微敛,勒马驻步。 “参见敬怀王殿下。”那小厮在他马前一拜,“太傅大人知道您刚刚出宫,特派小人在此候着,邀您过府一叙。” 第75章 画像 苏其墨一拉缰绳,偏头吩咐池梭,“你先回府,把事情捋一捋。” 池梭应了,转马先走了,苏其墨便跟着小厮转道去了太傅府。 上一次跟太傅单独见面,还是那一次宴请慕容轩后太傅来探视他的伤情,因为聊到某些隐晦而敏感的话题,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苏其墨勒马停在太傅府门前,打量着这个已经很久都没有进过的府邸。 小的时候,其实是很喜欢和三哥一起来太傅府的,那时候三哥总有许多课业上的问题要深究,特意请了父皇的特旨,准他随时出宫来向太傅请教,三哥出来了,自然就会带着他——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三哥跟太傅在讨论问题,而他在一旁听的百无聊赖,间或在府内到处逛逛。 但是三哥不在了以后,他便不肯再独自来了。 很多事情,只有他和上官止不肯轻信,所以面对那样的伤痛,更不愿意面面相觑。他不来,上官止不问,更不会单独邀请。二人之间有某种无言的默契,不愿面对有同样隐痛的彼此,就恪守了皇子与老师的身份,再无别的交集。 十几年了,没想到命运变数如此,也终究有一天,他还是会再迈进这间府邸。 这世间万事,又有多少人卷入洪流,身不由己呢? 他还犹自坐在马上发愣,面前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怎么,这么不愿意进来?都到了门口,还要犹豫这么久?” 苏其墨回过神来,低眼一看,就见当朝太傅一身常服,负手立在大门边,竟是得了他已经到了的消息,亲自迎了出来,“老夫这个太傅府,这么难进吗?” 苏其墨立刻下马,亲自去扶他,“老师哪里的话,只是很久没来,学生一时有些感慨罢了,还劳动老师亲自出来?” “我不出来,怕是你一看到我这扇大门,立马就要打道回府咯。”他亲自来搀扶,上官止也不谦礼,由得他扶,师徒二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聊些有的没的。 “最近看你气色不错,朝堂上都能与太子当堂论理了,看样子心情大好了?” 苏其墨闻言,扯着唇角笑笑,语气却没什么起伏,只道,“没理由一直颓废下去的。” 上官止偏过头细细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却没看出来什么剧烈情绪,只沉沉叹了一口气,便换了话题,“最近战事刚了,你这个闲不住的性子,呆在府里可不是憋坏了吧?实在无趣的时候,莫不如来找老夫聊聊天。” “清闲日子过得久了,人就容易松懈了。”他随口接了一句,却挑挑眉头,调侃道,“我怕我真的跑来了,聊了没两句,老师又要嫌我不学无术了,我可不想来找骂。” “你呀你呀。”上官止被他堵的没话说,却也不生气,只摇头没奈何地笑,“还真是治不住你这臭小子了!” “我现在乖得很,先前还跟父皇说成天在府里读书养鱼,清闲得骨头都快松了。”苏其墨撇撇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叹道,“我也不闯祸了,老师就别老想着要治我了。” 上官止被他逗乐了,笑得须发皆颤,连连摆手表示不跟他斗嘴了,两个人这几句话的时间,已经走到了书房里。 看上官止一路将他带到了书房,苏其墨眉梢一扬,“不会吧,老师您真叫我来读书的吗?” “你这臭小子就别贫了。”上官止抬手,作势要敲他脑袋,苏其墨偏头一躲,一时间二人之间气氛欢愉而轻松。 进了书房,让苏其墨先坐了,上官止才慢悠悠道,“今日叫你来,是要给你看点东西。” 有丫鬟沏了茶端上来,苏其墨也慢悠悠端了一盏,边喝边回,“嗯,什么?” 上官止一抬手,端茶的丫鬟退了下去,又进来几个——每个丫鬟手里都捧着几摞卷轴,看长度,应该是画。 苏其墨眉梢一抬,“老师您要我来鉴画?” 上官止捋须笑了,语气悠悠,“看画是真的,不过鉴的是人。” 苏其墨原本正在拂去茶杯里的浮末,听到这一句,动作一顿。他眼里微光一闪,没有抬头,原本荡漾在唇角的些微笑意,转瞬一收。 果然,上官止抚掌击节,三声过后,那几个丫鬟分列一字排开在苏其墨面前,每人手里分了两张画,左右手各一张,随着太傅一个抬手动作,“唰”地一声,一排长长的卷轴在他面前瞬间铺开,每幅画上面画的都是人,而每个人又各不相同。 每一幅画像上,都是姿态神色各异的妙龄女子,或坐或站,着锦绣着襦裙,有的拈花而笑,有的伏案抚琴,有的只是敛襟站着,有的却在扑蝶嬉戏。 各个都是美人,各个都有无穷风姿丽韵。换作旁人,早就被这一列排开的美人画像亮花了眼,而苏其墨却连头都不抬,侧手放下了手里茶盏,第一眼看的却是一旁主位上坐着的当朝太傅,“老师这是何意?” “这是为了给你选妃,从朝野上下各个世家中遴选出来符合条件的适嫁女子,”上官止当然看出了此刻他眼里已经隐隐聚集起来的一丝怒意,却也只当不见,径自平静道,“已经先进宫中给内务府排查过了,每个都是身家清白的好女孩儿,你父皇的意思,是让你先看一看,如果有看中的,私下里先定下来,等到中秋过后给你选妃之时,你也不会一时手足无措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苏其墨静静听他说完,而后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老师堂堂太傅,朝堂政论肱骨之臣,何时做起了媒人的营生?” “……”被他这么一堵,知道这小子倔脾气又上了头,上官止窒了一下,道,“你也别犟,此时不看,难道真的等到选妃的时候,随随便便看一眼,随随便便选一个吗?” “在这里看这些画,难道就不是随便选了吗?”苏其墨冷哼一声,毫不买账,茶也不喝了,长身而起,“我苏其墨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是光凭一张画像就能定夺的,就不劳老师费心了。” 说完,拂袖转身,立刻就要走。 “阿墨!”上官止在身后一声断喝,言语间也已经有了几分怒气,扬声道,“你还没想通吗?!” 苏其墨原本都已经迈出去的步子,骤然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却也没有回答。 上官止平复了一下情绪,看着门口站着的这个年轻人挺拔如苍松的背影,只觉内心郁结,半晌,沉沉叹了口气,“不要再犟了,你知道有些事情,你是逃不掉的。” 苏其墨微微仰头,闭上了眼睛。 上官止一抬手,屏退了房中侍女,等到书房中只剩他二人,才再度开口,“锦仪宫大火以后,你在府中想了那么多天,终于回来朝堂的时候,我以为你那时就想通了。” “我是想通了。”他立在原地,没有回头,语气却冷硬,却又隐含几分茫然,“但是我想通的事情,选妃一事,并不包括在内。” 上官止默然半晌,只问,“那你想了些什么?” “身居高位者,自能定夺一切。”他慢慢转回身去,目光灼灼,定定注视着自己的师长,“能定夺一切者,就能改变一切——所以我想通了,原本不想要的那个位子,于今我想要了,并且,不惜一切,志在必得。” 当朝太傅也在注视着他:这一刻苏其墨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那火沉默而灼热,似乎有穿透灵魂的力量。他也知道,这团火因何而来,又带着如何摧枯拉朽的力量,能让一切挡路者消于无形。 那是他面前这个原本想与世无争的孩子,如今想要执掌一切的所有动力,是他的毕生心愿。 上官止久久沉默,良久,却突然摇摇头,神色间流露出一丝苦笑,“阿墨,你如今既然想身居高位,又岂能不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 这句话仿佛惊雷,震得一向硬朗执拗的人浑身微微一颤。 “帝王之路,从来就是孤绝之路。”上官止叹息沉重,“想要坐上那个位子,就必须有所牺牲,大到你本身的意愿,小到你自己的婚姻,这其间种种,就算你现在争得一时,将来有一天,也必将无法遂愿,你难道还不懂吗?” 苏其墨喉结涌动,仿佛有一口浊气从胸臆中升腾而起,直冲咽喉而来。他不得不费尽了全部的心力,才压抑住了这一刻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 想骂这样冠冕堂皇却又无比荒谬的理由,想骂这阴森诡谲噬人心魄的权势,想骂那笼罩在他们这些人心头永不散去的黑暗阴霾……然而他最想骂的,还是他自己。 是的,他知道他做不到。 他原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不想去争什么至尊之位,不想去理这些权势纷争,更不想因为顾及这些事,而去接受一个被配给的女人。 可是他又不得不接受。 那一日敬怀王府内院池塘边,那个女子的话仿佛一道惊雷,刹那间劈开了他这十几年的混沌。那一刻他浑身冰凉,仿佛从头到脚被一股利光照透,那光凛冽而直接,照着他的内心,灼烤着他的灵魂。 他那一日那样勃然大怒,不过是因为他知道,那女子说的是对的。 是对的……可是他却一直不愿意面对。怒的,不过是那个一直在逃避的自己。 就像在这一刻,面对太傅这样的诘问,他仍然感觉内心怒气勃发,却不是气他人,而是气他自己。 气自己明明早就在那一日就下定了决心,立誓不惜一切,然而事到临头时,却仍然说服不了自己,仍然满心抗拒。 如果不接受这些的话,他哪里还有与人争的机会呢? 漫长而又凝滞的沉默过后,苏其墨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了一口气,右手握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大步跨回,重新坐回了原先那个座位。 他一坐回来,上官止也大大松了一口气,也不再多话,只默默一抬手。霎时间,原本退到了门外一直候着的丫鬟们又重新回来了,还是和先前一样,每人手里两幅画,每幅画上一个妙龄女子。 不同的是,这一次,敬怀王殿下终于肯抬头,好好看一眼这些画像了。 苏其墨的眼里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只是沉默着,目光在这一幅幅画像上缓缓扫过,却根本看不到任何挑选美人的惊喜与激动。 他目光逡巡,在这一排美人画像上来回过了三遍,最后定格在其中一幅上。每一幅画像他都只略略扫了一眼,唯独每一次经过这幅画时,都有稍微长一点的停留,等到他最后将目光定在这幅画上时,上官止便知他有所决定了,这才开口问道,“这个?” 苏其墨没有点头,却问,“这是谁?” 上官止一抬手,那个举着这幅画像的丫鬟便将画像转了过来,将写于画像后面那一行小小的字念给他们听,“回王爷的话,此乃昌绮叶家叶盛楠之侄,名唤叶灵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叶灵清?”苏其墨自言自语般喃喃了一遍,随即一招手,丫鬟会意,立时便将那幅画送到他手上。 他低头,再度将这幅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的眼神,落定在画中女子的面容上。 画中女子一袭浅青襦裙,五官清秀灵动,容颜娇俏,正俯身倚栏,去嗅池塘边一株开得繁茂的莲花。纤纤柔荑,素玉般玲珑冰洁,指间一朵粉嫩莲花,微微垂了眼帘,依稀能想见花香四溢,而其人如花。他久久看着,静默不言。 上官止见他看得入神,慨叹总算有了女子入了这小子的眼,也带了一丝喜色,开口,“唔……昌绮叶家是多年皇商,叶盛楠又一向忠义厚道,虽是侄女,但想必他推荐上来的人选也不会差,你若是看中了,不如就定下来?” “定下来?”苏其墨原本有些失神,听到这句话,将手中画像一卷,纳入手心,扬眉道,“太仓促了,老师也未免太操之过急,既然本王已经愿意选人,自然不会再反悔。”说到这里,又去问那个负责送画的丫鬟,“这个叶灵清,现在在何处?” “回王爷的话,这个叶小姐年方十六,这时候自然是待字闺中,等待良缘了。” 苏其墨摩挲着手里的画轴若有所思,上官止正待再问的时候,就见他拿着画立身而起,一扬手道,“这幅画我拿走了,老师自可以回去禀告父皇,就说我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会好好考虑的。” “阿墨……”他陡然间态度如此明朗,上官止倒有些始料未及,怔怔唤了一声,还来不及再说什么,那人已经走到了门槛处,听到他这一声唤,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来嘱咐,“不过还要麻烦老师,暂时不要透露我看中的这个人选到底是谁,以免旁生事端,具体的事情,就等到选妃那天,再做定夺吧。” 说完,冲上官止俯身行了一礼,拎着那副画轴,自行去了。 “这小子……”上官止奈他不何,苦笑着一摇头,“罢了罢了……总算是选了一个,随他去吧。”想了想,还是去嘱咐先前提画的那个侍女,“派人快马传书去叶家,让叶灵清好生准备着,我们这个敬怀王殿下,一定会亲自去昌绮看一眼未来王妃的。” 第76章 相似 苏其墨回到王府时已经入夜。 池梭早处理好了他吩咐的那些事,看时辰也知道自家王爷快回来了,刚吩咐厨房备好饭菜,就听到门房一声齐唤,“王爷!” 还真是说到就到。 池梭当即便迎了上去,“王爷您回来啦?饭菜给您备好了,是送到房间,还是就在餐厅吃?” 苏其墨脚步一步不停,直接往后院书房去,“送到房间来。” 等到池梭带了侍从将饭菜送进房间时,就看到自家王爷长身立在案前,正低头看着什么,神色认真,若有所思。 池梭屏退了侍从,将饭菜搁到一边小桌上,没忍住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王爷您在看什么……画?” “不会自己看?”苏其墨瞟了副官一眼,随即眼神又落在那幅画上,一手摸着下巴,眉心却微微蹙起。 见他没有生气也没有阻拦自己凑过去看,池梭就大胆了,伏在桌边细细又看了几眼—— 那幅画摊在桌上,卷轴长长,画中女子方当妙龄,面容姣好,是个美人儿。 然而池梭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半晌,一分狐疑一分不解道,“奇怪……怎么觉得这么眼熟?” 这一句话一出,苏其墨的目光骤然转到了他身上,却像是早就在等待他这句话,一拍他肩膀,“是吧?是不是觉得在哪儿见过?你觉得她像谁?” 池梭吸着气,仔仔细细将画中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又仔仔细细研究了下她的五官,最后却还是挠了挠鬓角,摇头,“想不起来……就觉得眼熟,但是认识的人里,也没有长这样的啊。” 苏其墨又是一拍他肩膀,这次却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只能揉揉眉心,返身去书架前,数到第三排专门存放画轴的那一列,点了一张画出来。 池梭这回眼尖了,认出来他点出来的那一列正是最近新近查探出来的夜夙众人人像,虽然还没有采集到夜夙高层完全的人像,但是王爷已经亲身接触过的那两个,却早早就被画出来了。 苏其墨将卷轴往桌案上那幅画旁边一摊。 池梭立时惊叫了一声,“就是像她!” 苏其墨嘴角一抹莫测笑意,没有回答属下的话,眼神落定在桌案上,并排摊着的两幅画上。 右边一幅,倚栏嗅花香的大家闺秀,是叶家叶灵清。左边,旋身持剑身形翩转的江湖女子,是夜夙魅影。 一个如温柔娴静的春花,一个如凌厉苍劲的冬竹,完全不同的气质,容貌其实也并不一样,细细看上去,也能分辨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然而乍看之下,脸部的五官骨骼,眉眼之间,却仍然有某种隐秘的相似。 “是像啊……”苏其墨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神在左边那幅画上落定,看着画中女子凌厉慧黠的眉眼,露出了一丝微微笑意,仿佛自言自语般道,“我看第一眼,就知道肯定是像了。” “王爷?”池梭看他那幅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奇问,“这画从哪儿来的?画中女子又是谁?” 苏其墨回过神来,盯着那两幅画,眉目间却忽然有了某种开怀之意,坦然笑道,“自然本王选的人。” 池梭没听明白,挠挠脑袋,“什么?” “叶灵清……魅影……”苏其墨唇角笑意渐渐放大,思忖半晌,将那两幅画一把卷起,吩咐道,“池梭,安排一下,明日启程,跟本王去昌绮!” “王爷!”这句话池梭听懂了,登时吓了一跳,“还有八天就是中秋节了,这个节骨眼上,您还跑出去干嘛呀?” “你不是说金爵卫查不到夜夙之主?”苏其墨眉眼郎朗,扬眉道,“既然查不到他,那不如先查一查本王最想了解的人吧——” 那个灵动慧黠,伶俐而又凌厉的女子,一直离他忽远忽近,刻意保持着与他的距离,然而这一次机缘巧合,居然被他碰到了如此机会。 魅影啊魅影,本王总算能抓到一点与你有关的事情了。这个叶灵清与你如此相似,到底是巧合还是渊源,不管为何,这一次,本王绝对不会再白白放过了。 当远在白瞿的敬怀王为终于有了最有利的线索而开怀时,千里之外的朱越城夜夙总部里,那个被他时时惦念着要接近要了解的人,此刻却正捧着脑袋犯愁。 苏青坐在院中石桌边,看着面前几步远外十几岁的少年人,真真是毫无办法,愁得无以复加。 高寒坐在她身侧,看她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幸灾乐祸般笑道,“别挠了,脑袋挠破都没有用,老大说了,这小子以后归你管了。” 苏青瞪了他一眼,却头一次觉得懒得跟他斗嘴,因为要费心神去应付面前那个小鬼,已经够她烦的了。 她对面,一身粗布麻衣袖手站在院中,正死死将她瞧着的十五岁少年人,像是完全没有看出来她的不情不愿,神色平静,问道,“我住哪儿?” “没地方住!”苏青翻了个白眼,没好气一口将他的话堵死,“这里不是你月枫绸缎庄,没有多余的地方住,你要不想睡柴房,就趁早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然而秦漠却丝毫没有被她吓到,看她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仍然很淡定,“睡柴房也可以,在哪儿?” “你……”苏青一句没堵成,反被他堵了回来,气的揉了揉眉心,也懒得跟他废话了,起身就走,“自己去找,找不到就露天睡,等明日天亮,该回哪就回哪儿去,总之不要呆在这儿,我更不会管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诶诶诶——”高寒看她一副认真模样,知道这丫头并不是在开玩笑,惊了一下,拉住她,“你疯了?这可是老大亲自嘱咐接过来的人,你真就准备这么打发回去?你怎么跟老大交代?” “交代什么?”苏青回身来,将他拉住她衣袖的手一把拍掉,冷笑,“为了不让这小子过来,我一早就跟那家伙吵了一架了,现在还是不想让这小子在这儿呆,还需要跟他交代什么?” 她语速飞快,带着沉积已久的怒气和不满,高寒愣愣听着,愣愣松手,半晌,忽然恍然大悟般一拍额头,叫道,“难怪你这两天总是阴阳怪气的,原来是跟老大吵架了?” “我什么时候阴阳怪气了?”苏青又翻了个白眼,“不冷不热的是你那个老大,我不过一时嘴快说了一句气话,又不是成心的,他反倒不依不饶了,一连几天不见踪影,你数落我干什么?” 她嘟嘟囔囔满腔怨气,却听得高寒捧腹大笑,“苏青啊苏青,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就像是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苏青懒得再理她,当机立断甩袖就走,“滚蛋!” “诶诶诶你别急着走啊!”高寒在身后唤,“你走了这小子怎么办?你真忍心让他去睡柴房啊?!” “他自己愿意的,为什么不?”苏青头也不回,冲后面二人一扬手,又道,“那个小鬼,赶紧去睡觉,睡醒了赶紧回家!” “我不回去。”然而小鬼头并不买账,站在原地,缓缓开口,他声音不大,却足够他们听的清楚,“我来的时候,就做好了不再回去的准备。” 高寒撑着腮帮子看着这个十几岁的孩子,神情饶有兴致,点头叹道,“可以啊,很有决心嘛……唔,起码你这份要进夜夙的决心,是合格了——” “合格个大头鬼!”原本已经沿着院中石路走开准备回房的女子,在听到少年人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就纵身一跃,一个眨眼又掠了回来,忍无可忍地逼到他身边,抬手就去敲他额角,“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没搞清楚就一心要冲进来?” “我知道!”她真是气急了,下手用了力,没敲几下少年的额角就一片通红,然而纵使吃痛他也没有躲也没有痛呼,字句清晰,回答苏青的话,“我知道这里是夜夙,也知道夜夙……还有你们,是干什么的。” 他语气平定,却带着异常的坚决和肯定,眼见得他额角已经红了一片,苏青再想要敲下去的手霍然顿在了半空,半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撤手,退了一步,抱臂看着面前的小小少年,冷冷道,“好,既然这样,那你告诉我,你为何一定要进夜夙?” 少年眼神镇定,慢慢反问道,“传言立誓进夜夙者,立下生死契约,除非身死,永不可叛离,而作为交换,夜夙也会许诺入门者一个愿望,并全力为其实现,是也不是?” “是又怎样?”苏青淡漠一笑,“如若说以前,你倒是还有可以跟夜夙交换的愿望,但如今你大仇早已得报,仇人皆已死,你还有什么愿望,要倾尽一生来跟夜夙交换?” “我的愿望,我已经跟少主说了。”他抬头看着苏青,语气淡定,一字一句,“他同意了,我才能站到这里同你说话。” 苏青眼角一跳,直觉心里一团火已经烧到了眉间,拳头都握起来了,身后高寒看她气的拳头紧握,怕这丫头真的一时忍不住将这小子料理了,慌忙探身出去打圆场,冲少年一蹙眉一撇嘴,斥道,“你这小子的脾气倒真是又臭又硬,既然要留下来,最基本的礼仪规矩不懂吗?什么话都敢说?” 秦漠瞥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然而苏青一咬牙,再咬牙,终是没有发作,拳头握握,最后还是松开了,语气却还是冰冷的,“既然连少主都开始叫了,那你就去找答应你的那个人,他答应你进夜夙,你就叫他去教你……你不是我的责任,不用想着要跟我。” 说完,转身便走了,这次走的干脆,连头也不回,直接就拐出了庭院。留高寒和秦漠两人怔怔立在院中,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其实秦漠神色看起来并没有多失落,倒是高寒,远远看着苏青离去背影,“啧啧”叹道,“这丫头驴脾气又上来了啊……真是压都压不住。”转念一想,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嗤笑了一声,转身去拍秦漠肩头,摇头叹道,“难怪老大要你跟着她……两个驴脾气对到一起,可不是互相消耗么?” “还是老大聪明啊——”他仰天长叹一声,拍着少年肩膀,似喟叹似告诫,道,“小子,你可想好了,她不让你进,也是为了你好……一旦真的进了夜夙,可就再也过不了你那绸缎庄少东家的好日子了,从此血雨腥风里滚过爬过,就再也享受不到旁人那样平安喜乐的人生了。” “我知道。”然而他依然字字句句坚定无比,清晰地回道,“我知道,我不怕。” “好小子。”高寒笑了一声,手握紧了他的肩头,“虽然不知道你到底为了什么,但是看你决心已定,那你就想尽办法去磨那丫头吧,她一向是嘴硬心软,你耐心一点,她早晚会接受你的。” 秦漠眼里升腾起一点亮光,夜色下,这一点亮光,如同月色一般明亮而皎洁。 高寒看着这一点亮光,忽然间有些明白,为什么苏青那般抵触了—— 这样一个明亮炽热的灵魂啊,为了什么,要踏入这阴森风云里来呢?老大又是为了什么,居然破例收了他? 虽然心里满腹狐疑,他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落在孩子肩头的手抬起,先指了指院外东边一个方向,“你的房间在第二进院子东厢。”又向院外另外一个方向一指,“柴房在那边。至于今晚到底睡哪儿,你自己决定吧。” 第77章 旧联 第二天一大早,苏青起了床,出了院子,到了外面一进大院,就看到高寒靠在院中高高的香樟树荫下,正在那儿纠正着谁的动作,“扎好了,腰要挺肩要平,像你这种马步,我一脚过去你就倒地上爬不起来了——”看到她,懒洋洋打了个招呼,“早啊。” 苏青站在院子门口,偏头一看。 果然,秦漠站在那院内,老老实实按高寒的指示,正扎着马步。不过看样子已经练了很久了,虽是清晨,少年的脸上却已微微有了薄汗,腿也开始有些微抖了。 苏青看了一眼高寒。 后者一见她那种眼神就笑了,“这小子天还没亮就起来了,自己跟这院子里练功,我过来的时候看他实在练得不得法,这才多了几句嘴。”说完两手一摊,“当然,这是你的人,既然你来了,我就不管了啊。” 说着就要走,然而他还没动,苏青却比他走得更快。 她看也不看秦漠一眼,径自越过了他,直接往外院走。秦漠的眼神却一直跟随着她,眼见得她走出了院子,消失在外院长廊尽头,眼里难免有些失望,却也只是默默收回了目光,没有说什么。 反倒是高寒挠挠头,叹道,“真是驴脾气啊……不过也好长时间没见她犯倔了,这次是怎么了?” 秦漠瞟了他一眼,想了想,没说话,却站直了身,随着苏青离开的方向,一路跟过去了。 高寒见他自动自觉,倒是颇有几分惊叹,摸摸鼻梁,“啧啧”叹了两声,“倒是个聪明的小子……” 苏青快走到前厅的时候,已经听到了身后紧随而来的脚步声。毕竟还是未经训练,虽然之前武功底子并不弱,但像控制气息脚步这种高深武学,依然还是一窍不通。 知道他跟上来,苏青也没停步,脚下步子也一点都没慢,径自往外面走。她脚程快,秦漠又是追随而来,一时间看着她越走越远,眼见得就要出了长廊,再走几步,跨过前厅大院,就能出门了。 他知道一旦出了门,自己就更跟不上了,心里一急,不由又加快了脚步。而苏青头也不回,却不料刚拐过照壁,迎面便撞上了几天不见的一个人。 “走这么急上哪儿去?”徐穆似乎是刚办完事回来,见她居然步子急到都没注意到他拐过来的身影,便脱口问了一句。而还没等到苏青回答,越过她的肩头,就看到后面不远处,急急跟上来气喘吁吁的少年。 他微微一眯眼,“为了躲他?” 苏青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声音冷淡得很,“你答应他入的夜夙,你自己负责,推给我做什么?” 那天他二人聊到最后,因为她一时口快说出了那句话,最后两人草草结束了对话,也算是不欢而散。那之后几天他都不在总部,也没说是出去干什么,她这边还在想到底要不要去跟他解释清楚其实当时她并不是那个意思,没想到等了两天,却等到从青罗城赶过来的秦漠。 搞了半天,争执了那些,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人都到了,自然就表明了他的态度。 徐穆当然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看一眼她,最后目光落在他身后紧跟而来的少年身上,“什么时候到的?” 秦漠看见是他,立刻加紧了几步赶过来,站到他二人面前,稍稍平复了下气息,就答,“昨日傍晚。” “嗯。”徐穆一边往里走一边点头,见苏青还是要出门去,一把拉住她手臂,却还是在跟秦漠说话,“房间什么的,都安顿好了?” 一句话问出来,苏青原本准备挣脱他的手,却忽然停顿了一下,而秦漠也没有立刻回答,反倒先看了一眼苏青。 这一点微末细节自然逃不过徐穆的眼睛,瞟了瞟苏青,似笑非笑,“让他睡柴房了?” 秦漠略微张大了嘴,没料到他居然一眼就看出来,还尚在怔愣中,苏青却将他的手甩开,坦然点头,反问,“是又怎么样?” “你的房间在二进院子里,叫院里的小厮带你去。”徐穆没理她,转头去跟秦漠嘱咐了一句,“安顿好以后去找枭影,让他带你四处转转,总部机关陷阱多,记熟了以后不会自己踩到。” 他既然都发话了,秦漠也不好再跟着苏青,默默点头应了,就独自转身回去了。反倒是苏青,听他罕见地这么嘱咐人,觉得颇为惊奇,也不急着走了,转过眼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小子是你亲戚?” 徐穆没接她的话茬,还是问先前那句话,“这一大清早,你要去哪儿?” “屋子里闷久了,出去透透气,不行吗?”她没好气,随口接话,“新来了个不喜欢的人,我惹不起,躲一躲总可以吧?” 他一挑眉,“怎么惹不起了?” “你亲自嘱咐接过来的人,我哪里敢惹?” “苏青。”她说话句句带刺,徐穆却好像有些无奈,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不是不喜欢他,恰恰相反,你是很喜欢他。” “……”苏青愣住,半晌,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看到他,想到当年的自己了,是不是?”徐穆的声音从身后轻缓悠悠地传过来,这一刻她的脚步就像被黏在了地上,背对着他,不说话。 “不想让他进夜夙,是因为不想让他过你现在这样的生活?”夜夙之主语气里一丝冷一丝清,听不出什么喜怒,却居然再一次主动把话题带到了之前让他二人不欢而散的那个方向上,“那你自己心里,又有没有认可过现在的人生呢?” 苏青还是背对着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徐穆静默着,注视着几步远外她的背影,同样也在沉默。 这个话题,敏感而伤人。伤的是彼此,仿佛一柄双刃剑,她那晚先说出的那句话,就先握住了这柄剑,然后,将剑尖对准了他。今日他问出了这句话,同样握住了冲着他的这面剑刃,将锋利的冷光,刺到了她面前。 两个人,这一刻,同时握着这一柄剑,手上都是鲜血淋漓。 很久很久过去,他听到苏青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泄掉了这一口气,整个人就很是疲惫。她没有回头,却轻轻笑了一声,“徐穆,我从来不后悔做过的选择,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要再有人做我当年一样的选择——无论是被迫,还是心甘情愿。” “这世间淋漓鲜血,握刀的手已经够多了,”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苍茫疲倦,完全不似平日里狡黠伶俐,“那孩子的手,原本应该用来书写诗书画卷,或者拥抱自己所爱所亲,而不是用来握杀人的刀剑。” “他虽然父家无德年幼丧母,但如今仇人伏诛,他又得良人庇护,本来可以安享一生喜乐太平。”她在叹息,那叹息声如同一线凉凉的风,吹到他耳畔,吹进他心里,“你又何苦,一定要他卷进这永无止尽的追逐和杀戮中来呢?” 她问完了这最后一句话,也似乎并不是要他回答,也不再多留,拐过了照壁,就出门去了。 徐穆停在照壁前,看着她一路走远,眼神深邃,一眼望不到底。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一直到清晨日光渐起,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庭院天井,他眼神一动,略微一偏头,“你听到了吧?” 在他身后,原本一直缩在庭院暗角里的少年人,从一根主梁柱后探出身来,神情静默,默默点头。 “其实她说的对。”徐穆仰首,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了,他抬起了一只手,挡住了那耀眼日光,缓缓道,“你还有机会,可以生活在日光之下。” “少主?”听出了他语气里难得的一丝惘然,秦漠一向淡定,此刻也有些惊讶了,走到他面前,讶声道,“可是您答应过我……” “是。”徐穆眯了眯眼睛,放下手来,再睁开眼时,好像前一瞬他眼里的茫然只是秦漠的幻觉,“我答应过你,不会反悔。但是,你还有打消念头的机会。” “不。”少年斩钉截铁一般,答得又快又肯定,“我曾在母亲灵前立誓,我也绝不反悔。” 徐穆低头,看着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他的眼神倔强而执拗,深处却又透出一股隐隐的狠绝,就像一匹逼到绝地,誓要奋起反击的独狼。 那一刻徐穆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来,落在了他的头顶,“你这个样子,的确是像你娘的……” 他掌心的温度温热,秦漠没有躲开,微一抬头,仰视着面前这个传说中所向披靡的暗夜杀手之王,静默无言。 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十岁。 那时候他们母子二人虽然被赶出了家门,但是娘还在。娘带他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两个人毫无拘束,往城郊灵山上一搬,从此就生活在了灵山深处那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里。 他本来就不喜欢城中那个毫无人情味的家,就算是那个小妾没有进府的时候,父亲对他们母子二人也是淡漠至极,他从小到大,并未曾感受到任何的父爱。只是没有想到那个小妾进门以后,父亲变本加厉,只过了不到半年,便索性将他娘俩连人带包裹赶出了家门,包裹里,还有一封墨迹未干的休书。 “休了就休了吧。”他被家丁推得跌倒在门口,娘过来将他扶起来,神色间却看不出什么伤心,淡淡将一应包裹都收拾好了,牵着他,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府邸,“反正这里也从来都不是家。” 从此以后,母子二人反而逍遥。 一直到很久之后的一日,娘在竹林里捡了刚冒尖的春笋回来,他坐在门口等着,一眼间却瞥到母亲发间只插着一根细细的竹枝,觉得奇怪,便问,“娘,你的发簪呢?” 之所以问,是因为他知道那是娘最喜欢的一根发簪。母亲平日里其实不喜欢打扮,唯独那根发簪从不离身,就连睡觉时也要妥帖放好。 被他这么一问,母亲下意识摸了摸发髻,笑笑,道,“之前走的急,落在府里没带出来,只怕这时早就被当做垃圾扔掉了——丢了就丢了吧,又不是什么必须的物品。” 母亲不在意,十岁的孩子却听进了心里。 虽然那根发簪看起来并不名贵,只是一根质地并不上乘的普通玉簪,但是一定对娘有着很重要的意义,才会被如此珍贵对待吧? 当晚深夜,他就偷偷溜回了王府。 这一溜,就正好撞见了后来他和苏青所说的,霓裳的秘密。 那是在后院,他绕过花园从后面假山过来时,就隐隐听见有人在假山后争执,悄悄去听,才听出来正是父亲那个小妾的声音。他不敢靠的太近,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到最后只看见她手起刀落,一个无比娴熟利落的杀招,将一个看起来黑衣蒙面闯进府中的人斩杀在刀下。 她真是极其熟练,一刀捅进那人心口,刀锋锐利,小小的一道口子,正正卡在伤口里,连血都没有溅出来,人便没了声息。 十岁的孩子,深夜眼见这一出暗夜杀人,再怎么性格沉稳,也被吓得魂不附体。他也不会隐匿行踪,急匆匆往回逃的脚步声被霓裳听到,几步追过来,差点就逮住了他,幸好他够机灵,情急之下滚到了花园后小池塘的泥坑里,这才逃过一劫。 但是霓裳那个时候已经认出来是他。 从那以后,就是无穷无休的杀招。他撞破了那个女人心怀叵测的秘密,就惹来了无穷的杀身之祸。 一开始娘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他曾偷偷回府把玉簪偷出来,为此还骂了他一顿,一直到后来某一天,母子二人从集市上回来,才发现家里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到处都是翻倒刀砍的痕迹,明显不是普通的毛贼所为。 母亲心知有事,一问之下,他才吞吞吐吐吐露出了事情的原委。 那以后,好不容易几次死里逃生逃过了几次明杀暗害,母亲深觉防不胜防,逼到没有退路的情况下,终于不得不求援。 那就是他第一次见到他。 一身墨色长衫的青年,身姿挺拔,坐在小小的竹棚前,听完了母亲说这些事情,沉吟良久,问了一句,“她有没有亲自对你们下过手?” “没有。”母亲摇头,“应该是你们的人吧?那样的手法,我总是觉得很眼熟。”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躲在屋内,看着那人神色淡淡,说的话却有某种平定人心的力量,“但是你放心,我会派人盯着,不是的话,不会让她再有机可乘,如果真的是,也绝对不会姑息。” 母亲得了他这一句话,总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才微微笑起来,回头来招呼他,“阿漠,过来,来见见客人。” 他不知道母亲怎么会认识这样看起来就很不简单的江湖客,还能跟对方说着那样生杀予夺的事情却显得非常平常,但见母亲召唤,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低头不发一言。 “这是阿漠。”母亲摸着他的头,向来客介绍,笑意吟吟,温柔道,“我儿子。” 那人目光淡淡,从他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却细细看了他的脸几眼,才略略一笑,道,“好名字。”顿了顿,又看向母亲,问了一句,“跟你姓?” 母亲正在抚摸他头顶的手顿了一顿,沉默了一下,点头,“是。” 那人也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他没有久留,那一次短暂的见面以后,就匆匆离开了——其实说起来,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时来,更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 只知道那一日以后,针对他和母亲的暗杀居然真的越来越少,好像那个女人一时间被什么事情束缚住了,竟然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是第一次见面,再然后,就是母亲身死,他流落街头,被月枫记的掌柜收养,过了几年。 再一次相见,是两个月前,在青罗城。 他以为是中容皇商的那个人,却在他带他逛了一整天的城中风光以后,揭下了面具。彼时他愣愣将人望着,一时完全反应不过来。倒是那人,还是那副万事淡漠的模样,看着他怔愣表情,似笑非笑,“好久不见了,秦漠。” 他还记得他叫秦漠。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于今四国武林中呼风唤雨的人物,是不管黑道白道,无数人一听到他的名号,就闻风丧胆四散而逃的存在。 他更不知道,这个神秘又强大的人,为何认识他的母亲,又为何时隔多年以后,再出现在他面前。 一直到再后来在青罗城,又遇到了那两个来找义父的人。那一男一女都是人中佼佼的高手,他生于小城,从来没见过比他们更厉害的人。那个被大家叫做“魅影”的女子,一手暗器功夫更是出神入化,那一夜在那个言灵将军强占来的据点里,他一早就知道那个人会在暗处保护他,所以才敢贸然去闯,却没料到,等到他真的被那人保住了命,出了门,却看到魅影就袖手站在街角,静静等他出来,要将他送回月枫记。 再然后,就是那夜长街阻截,他跟她说了自己的仇人,才得知,原来自己的仇人,与他们也有所关联。 他忽然想起初初见到那个黑衣男子时,母亲问他,霓裳是不是他们的人。 如果霓裳也跟他有关联,那是不是代表,这两个来青罗城的一男一女,跟他也有关联? 他留了心,有意无意地跟义父打探这些。再后来,就是他无意中得到了月枫记的真实背景,才知道这几个人的真实身份。 他跟义父表明了决心,在门前跪了几日,求义父传信给夜夙总部,替他求一件事。 他要进夜夙。 没有想到,居然真的得到了回应。 距离在青罗城见到他们,已经过了两个月。隔了这么久没见,他也没想到,再见魅影,居然遭到了如此强烈的抵触。 他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懵懂幼童,自然能看出来她的抵触是发自内心的:她不是有意要磨他的性子,而是真的不同意他进夜夙。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到刚刚,他听到她说的那些话。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会因为不想人深陷泥潭而宁愿自作恶人,也要把你生拉硬拽,从泥潭边拉回去。 可是…… 他早就已经深陷其中了,不是吗? 他思绪飘摇,在这一刻间遥想了千万,回过神来时,徐穆已经收回了手,淡淡道,“在她接受你之前,你就先跟着枭影吧,不过他没什么耐性,你要有准备。” 他看着他,半晌,问出来一句,“比魅影更没有耐性吗?” 徐穆一挑眉,“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垂下目光,又问了一句,“夜夙高手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我跟着她?” “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是真心不愿意你进夜夙。”对待这个孩子,徐穆好像难得的有耐心,解释道,“只有跟着她,才能保住你心里那一点光和热。” “……”秦漠怔了一下,眉心一蹙,“少主?” “你以后会明白的。”徐穆拍拍他的肩膀,一指内院,“你去吧,尽快适应,在这里,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调整。” “是。”秦漠点头,便自去了。 徐穆将他打发走了,抬头看看已经大亮的天色,想了想,转身又出了门。 第78章 线索 苏青到临水客栈的时候,老雷都是宿醉酒醒没多久。远远一见到她来了,迎面就过来将她肩一勾,“魅影魅影!这回来都多久了,怎么才来找我喝酒啊?” 他身上宿醉的酒气冲天扑鼻,直熏得她捂住了鼻子,一手将他往外推,“你这是喝了多少?” “高兴嘛……高兴……”老雷嘿嘿笑,苏青好不容易将他推开了一步,刚缩回手,他又立刻捞了过来,凑到她身边,“我跟你说,昨天接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把我给乐坏了,一时高兴,就没撑住。” 苏青再推,推不动了。这喝多的人力气最大,像是一堵墙横在她身侧,她翻了个白眼,没奈何,也不推了,由着他勾肩搭背,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什么好消息?” “你不知道吧?杀手盟最近摊上事儿了!”老雷笑得贼兮兮,打了个酒嗝,道,“据说那帮小子昏了头,居然接了朝廷里不知道那位达官贵人的生意,要去刺杀敬怀王,结果还真的就去了!最后你猜怎么着?” 苏青一听是这事,无奈一闭眼,接话道,“没杀了呗。” “聪明!”老雷“啪”一声将她肩膀一拍,“你这女娃子就是聪明,我还没说你就猜到了!” 苏青“呵呵”笑了一声,没搭话。 可不聪明么,没杀了,不就是因为她? 她当然不可能跟老雷说这么多,只随口问,“嗯,那然后呢?” “然后?”老雷嘿嘿直笑,那叫一个畅快,“还用问吗?堂堂敬怀王遭遇刺客,回去以后不得查个底朝天啊?结果自然就是叫人家给查着了,那皇亲贵戚的,还不得立马登门兴师问罪啊?” “兴师问罪?”苏青眼神一亮,“你是说……?” “那敬怀王手下强兵强将如林,这你也听说过吧?不过要属最厉害最得他心的,自然就是那……”老雷还在卖关子,卖到一半,被苏青一口打断—— “金爵卫。”她若有所思地喃喃,似乎没料到居然动作这么快,又问老雷,“金爵卫去找杀手盟了?” “不仅找了,还好一顿修理!”老雷哈哈笑的声音振聋发聩,然而说这些话的时候仍然记得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要我说那朝廷的军队跟江湖组织到底还是有不一样的,那金爵卫一个列队,猝不及防间将杀手盟总部院子围成了个铁桶,个个披甲列阵,长枪盔甲,那杀手盟其实高手也不少吧,愣是被这阵仗给限制住了,一身本领使不出来,眼睁睁瞅着那军队首领把韩琦那家伙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然后又要他们交出那行刺敬怀王的恶人来。” “……”苏青脸色一变,暗自喃喃,“萧衡?” 老雷没听见她这里的低低絮语,俯身跟她继续咬耳朵,“那行刺的人你猜是谁?萧衡!据说那家伙当时还想逃来着,结果被金爵卫几支飞箭,跟射鸟一样地射了下来,一路押回去了。就这种水平,还好意思要跟你决斗?” 苏青闻言有些惊讶,“抓的是天机堂堂主,韩琦没管?” 韩琦就是杀手盟的首领。 “怎么管?”老雷哼哼冷笑,“管了不怕那铁骑踏平杀手盟?他们本来就没有那个实力跟朝廷斗,更何况对方还是敬怀王!” 这下苏青不说话了。 她原本以为不过为了摆平萧衡挑战的麻烦,但没想到苏其墨动作是如此之快。如果金爵卫以这种理由理直气壮地上门算账,那就表示,苏其墨已经知道背后主使行刺他的人是谁了。 他,是要开始反击了吗? 老雷一手勾着苏青,一手握着酒壶,一路把苏青拉到了大堂,还在兴奋地跟她絮絮叨叨,苏青知道他宿醉未全醒,还处于兴奋状态,也懒得再推他了,就随着他一起进了去。 然而渐渐的,耳边除了老雷哈哈大笑跟唠唠叨叨的声音,居然听不见堂中其他人的声音了——大堂里本来客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夜夙自己人,看见她进来,还有相熟的跟她打了个招呼。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老雷这会儿还在说什么“那杀手盟真是自讨苦吃”之类的话,身后原本喝酒吃肉说说笑笑的热闹人群忽然间就安静下来,一时间只能听到老雷独自在那边说个不停的聒噪声。 怎么回事? 她还没开口问呢,身后就听到有人故意清了清嗓子,似乎在刻意提醒,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喊了一声,“老雷!” “干什么!”那人好心提醒他,可惜喝多了的人此刻根本不懂看眼色行事,恶狠狠一扭头,“没看见我这聊得正开心嘛?喊什么……” 最后那一个“喊”字,没吐出来。 下一刻,苏青就感觉原本搭在自己肩头的重量瞬间就放下去了,她长长松了一口气,觉得全身顿时轻了好几十斤的爽快,便抬手揉着肩膀,正要开口呢,就听见老雷挠着脑袋“嘿嘿”赔着干笑,一面小心翼翼地往旁边让了一步,悄悄摸摸地拉开了跟苏青的距离,声音却是干涩的,“少……少主……” 苏青“唰”地一回头。 徐穆袖手立在客栈大堂门口,表情倒是看不出什么,眼神在苏青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定在老雷身上,“聊得很开心?” “不不不不不不开心,不开心……”老雷吓了个半死,哪里还敢再多废话,恨不得能立马飞出客栈,离身边魅影十丈远才好——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一边不断地往外磨蹭着走,一边问,“少主您什么时候来的?来喝酒吗?我去给您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喝什么?我去拿。”徐穆还没说话,苏青倒是先开口了,她也不等老雷再继续废话自讨苦吃,索性直接截了他的话头,自己出声问他,“老规矩吗?” “我去拿我去拿!”她一开口,老雷赶紧找了个台阶就下了,连声道,“您二位上楼坐上楼坐!我马上给送上去!”一边说着,一边飞也似的逃去后厨酒窖。逃到一半,听到身后幽幽传来徐穆的声音,“贪杯误事,你这酗酒的毛病是得改改了。三个月内,就不要沾酒了。” 客栈众人听到这句话,都捂着嘴偷笑,直道老雷这次是踩了老虎尾巴,跑都跑不掉。而对于老雷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一般,但是他又哪里敢说个不字,只能哭丧着脸转回身去,一脸悔不当初的表情,应了,“是。” 应完了,拖着将醒未醒却又深受打击的步伐,去酒窖搬酒去了。 苏青抚了抚眉心,无声叹气,也懒得管他了,自顾自地转身上楼——她本来就是来喝酒的,不过现在多了一个人而已。 虽然多出来的这个人恰恰就是让她想大醉一场的源头。 虽然他们几个人来这里喝酒一向随意,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堂里哪里有位置就在哪里坐了,但是也有部分时候,他们几个聚到一起借喝酒之名,实则是来此议事的时候,还是会去二楼一个固定的密室。 苏青方才一见他也跟来了临水,就知道今天这顿酒没办法自己买醉了,便也打消了就在大堂喝的心思,索性直接就往二楼密室去了。 徐穆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却也没戳破,跟着她上楼。 “苏青。”他跟在她后面,语调压得很低,却是平静的,“你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她没回头,等两个人到了密室,面对面坐下来了,她都一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一直到老雷搬了几坛子酒和两个碗上来,她斜眼瞟了一眼,蹙眉一挥手,“换大碗来!” 徐穆眉梢一动,却没拦。 大碗换上来了,是盛水用的大口水碗,这下她点点头,站起来,将酒拿过来启封了,先给他倒了满满一大碗,一敲桌案一偏头,颇有几分挑衅地道,“先喝了这碗再说?” 临水的酒一向烈性,就算是他们平常来喝,也基本上没有拿这种大水碗直接灌的时候。然而徐穆低头看一眼面前满一大碗波光粼粼的酒液,唇角划出一道无声的弧度,什么也没说,端起来,仰头就饮尽了。 放下碗来,他抬头,眼神凝定的,看着仍然站在面前的素衫女子。 苏青也没逃避他的目光,同样扯着唇角笑一笑,忽而抬手,又是一碗倒满,“诚意?” 她说的是,想要与她好好谈一谈的诚意。 他又笑了,照样端起来,又是一碗。 她也还是在笑,笑得眼里波光潋滟,手里却一点也不含糊,再倒一杯,这次又换了个词,“真心。” 你要与我谈,是不是拿出了真心? 徐穆这次没笑了,眉目微敛,却也依然什么都没说,第三碗下了肚。 一坛酒,三碗一倒,就去了小半。苏青这次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将酒坛子放到一边,终于坐下来,直接开了口,“我是有问题要问你。” 一连灌了这么多,换作旁人早就要倒了,徐穆的眼神却仍是清而亮的,他勾了勾唇角,“你问。” 一杯应战,一杯诚意,一杯真心,只要你问,我就答。 “秦漠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果然先问的是这个。 徐穆笑了笑,答得没有丝毫犹豫,“他母亲,是我母亲的同门师妹。” “……”苏青咬了咬唇角,举碗喝了一口酒,再问,“你为什么要收他?” “为了帮他找出杀害他母亲的真凶。” “不是霓裳?” “不是。”他摇头,“另有其人,他已经有了线索,但敌人势大,为报母仇,他才决意进的夜夙。而且我也曾答应过他母亲,若有这么一日,我会收留他。” “线索是什么?”苏青语速飞快,再问,“敌人是谁?” 这一次他顿了一刹,却在苏青眉头方皱之时答了话,“也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苏青咀嚼了一刻,挑眉,“太子党?” “是,可能也不是。”徐穆直视着她,缓缓道,“有一股我暂且还没有探明的势力,在背后操控着目前为止发生过的一切。” “操控?”苏青皱眉,“什么意思?” “从言灵匪患势起,到算准苏其墨出手,言灵使臣来访,夜夙出手拦截,甚至到宋迟在白瞿重遇宋青芷,目前为止,最近聂阳朝廷和夜夙,所经历的这一切。” 苏青端着酒碗的手,猛地一抖。问到这里,她有点不敢置信地抬头,“连你也……?” “是,连我也在最开始,都以为一切只是事情发展必然经历的巧合。”徐穆坦然点头,“一直到这几日我去杀手盟见了韩琦,才觉察到事有蹊跷,而今日凌晨,我又接到了慕容轩的飞鸽传书。” 苏青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酒碗,“先说你见了韩琦。” “接了朝堂的生意,没有足够的实力,一定会引火烧身,杀手盟就是这样。”他声音沉而定,“萧衡被捕,杀手盟受限,韩琦逼不得已,派人传信邀我相见。我去了,他告诉我,虽然表面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太子,但其实雇佣杀手盟的人,另有其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谁?” 徐穆摇头,“他有致命的把柄在对方手里,若不是这次被苏其墨逼急了,而原本的雇主也不再管杀手盟死活,根本连这个都不会告诉我,以他的为人,又怎么会将身家性命都赌到我身上?” “那他告诉你的目的是……?” 他冷笑一声,“为了告诉我,那个幕后主使,早就盯上了我——韩琦是想引起我的重视,好借我的手,去往下查。” “盯上你?”苏青蹙眉,喃喃重复了一遍,回想着他到现在为止所说的这些话和这些事,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那个幕后主使……” “知道我是谁。”徐穆的目光亮利如刃,在密室晕黄的烛光中透出一股森凉,“也知道我会帮苏其墨。” “怎么可能?”苏青眉头紧皱,“你不是说这世上,除了我、慕容轩、太傅、皇帝,没有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了吗?有没有可能是皇帝?” “不会。”然而徐穆利落摇头,“他没有立场没有动机这么做,他知道我不会回去,也不希望我回去,在他心里,最好的结果是苏其墨势起,而我仍然只做我的夜夙之主。但是目前为止那个幕后主使所算计的一切,目标是苏其墨,是我,还有夜夙。” “……”苏青一只手紧握成拳,消化了好半晌,才找回了声音,“你怎么知道他还针对夜夙?” “我说过,甚至连宋迟重遇宋青芷,都是一步步算好的。”徐穆唇角一抹淡而凉的弧度,“还有我刚刚说的,我接到了慕容轩的传书。” “他说什么?” 徐穆静静看她一眼,语气里多了一丝慎重,“他回了中容之后待了没几天,因为中容当朝宫廷急缺饰物,托他去采办,他便又来了聂阳,第一站,是去买瓷器。” 苏青眼神一闪,吐出三个字,“昌绮城。” “是的,昌绮。”徐穆点头,“而昌绮城里,作为历代瓷器供应皇商的,是……” “叶家。”苏青猛地抬头,打断了他的话,“所以呢,他在叶家,看到了什么?” “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听到了什么。”徐穆眼神锐利,缓缓道,“叶家这两天一派喜气,据说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贵客,慕容轩探听之下,才知道敬怀王选妃在即,据说已经事先挑出了属意的人选,而他挑中的这个人,是……” 他说到这里,难得地顿住了,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苏青的反应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激烈,或许是在听到昌绮叶家之时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只是默默握紧了手里酒碗,问,“是谁?” “你父亲叶盛楠之侄,你的亲表妹,叶灵清。” “啪”地一声,苏青手里的酒碗承受不住她骤然加大的指力,被她生生掰下来一角,而苏青久久握着手里那一片碎陶片,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碗中酒水已经簌簌流了出来,淌了她满襟。 徐穆伸出手去,慢慢掰开她握得铁紧的手,将她手里那裂片拿出来,看着她指尖一丝隐隐血迹,伸手握住她的手,唤,“苏青。” “所以……”她没有挣脱他的手,眼神却仍有些怔愣,喃喃问,“你的意思是,那个幕后主使的手,已经伸到了我这里?” “是。”徐穆微一闭眼,却只能点头,“苏其墨已经在去昌绮的路上,等他到了叶家,事情会怎样发展,我们都不知道。” “不会的……”然而她在摇头,“他不会无缘无故选了叶灵清,他为什么会选叶灵清?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跟叶家的关系!” “据说是因为看了一幅叶灵清的画像。”他如实回答,答完了又问,“你那个表妹,跟你长得很像吗?唯一的可能只有这样,他因为你们相似的容貌,而对叶灵清产生了兴趣。” “我不知道。”苏青却摇头苦笑,“我离开叶家的时候,叶灵清才八岁,这么多年没见,我哪知道她现在长成了什么样……”然而她说到这里,霍然一顿,“那就更不可能了!徐穆!” 她霍然抬头,“我的样貌从进夜夙那一年开始,就与之前不一样了,你忘了吗?她再怎么长,也不可能长得像现在的我!” 徐穆眼里利光一闪而过。 苏青的话在这一瞬间更加证实了他心中的某个想法。他握着她的手,定定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了。” 他无声笑了笑,笑意却是冰凉的,“苏青,我的猜测是对的,有人在暗中操控这一切。” “你容颜虽然较之前大变,但骨骼眉目的轮廓却不会变,而苏其墨一眼看中,是因为他觉得画中人眼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苏其墨看中的那幅画像里的人,根本就不是叶灵清。” “那幅画应该在被送到宫中之前就被调包了,让苏其墨看到的那幅画,画的应该是你……十五岁之前,还没有进夜夙,还是叶家二小姐的你。” 第79章 倾情 密室里的烛光昏黄不定,因为徐穆抬手倒酒带起的微风,狠狠摇晃了几下,一如此时素衫女子的眼神。 她的酒碗已经破了,碗中酒浆淌了半桌,徐穆将那个破碗拿走,将自己手里一碗酒摆到她面前,“冷静点。” 苏青微微低头,目光落定在面前那碗酒上,看着碗中酒液荡漾,在最初的震惊失措过后,多年江湖厮杀历练造就的冷静渐渐将那一丝惊慌消弭,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仰头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热辣刺烫,将内心深处的惘然失措尽数洗刷,空余怅惘一般的镇定淡漠。她放下酒碗,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抬起眼来,问,“关于那个幕后主使,你有线索了么?” 见她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好了心绪,徐穆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温和笑意,答道,“已经在查了,其实想想,借这次画像的事情,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苏青敲敲杯沿,听着指间“叮叮当当”的声音,若有所思,“你想顺藤摸瓜?” 他并不急着回答她这个问题,话锋一转,却只道,“如果真的让苏其墨见到了叶灵清本人,他也一定会知道画像的猫腻,到时候,一定会继续往下查。” 他语气一顿,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观察她的神色变化,揣摩她的心情,“这条线索如今已经牵扯到了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把它断掉。” “……”他说出这样的话,苏青有些惊讶,抬眼来与他对视了一眼,半晌,终于发自内心地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不用顾及我。” “苏青。”他却一摇头,“我当初拦着宋迟,就是不想他再牵绊进旧人旧事无法脱身,于今事情牵扯到你,我更不想你也一样。” 说到这里,他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神微闪,终于无法避免地,提到了某个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话题,“苏其墨已经对你有了很大兴趣,一旦他明白这幅画像与你有关,一定不会轻易放弃,但是你我都知道,有很多人事,你连提都不想再提,就更不想再与之有所关联,不是吗?” 他目光坦荡明朗,没有丝毫隐瞒或者避讳任何一个话题的意思,苏青被他这样看着,只觉内心深处仿若被暖流浸染,连同片刻前初初知道这个消息时那一丝冰凉森冷,都被冲淡了。这种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像一面沐浴在阳光下的风幡,大风起时,风幡涌动,细碎的阳光从幡布后透过来,照到心底最深处,照亮最角落的那一方阴霾。 她忽然想起,当日被言灵巫蛊操控时,也是他那样坚定温和的声音,将她从漫天血色的沼泽中拉回……她曾很多次失手,面临生死之境时,也总是他在身后。 十五岁那年离开叶家时,她的世界里血色浸染,刀锋四利,只剩下一片黑暗的阴霾。之后这么多年,如果没有这细碎却温暖的阳光,她又该何以为继? 她抚摩着手里粗糙的陶碗,却觉得这一个粗陶碗盛出来的酒,比任何金银玉制的酒具盛出来的都要馥郁浓香。 “徐穆。”很久的沉默追溯以后,她收回了思绪,看着他,笑了,“你对你那个弟弟,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是吗?”他没料到漫长的沉默后她居然先问出了这样一句话,略略一挑眉,“哪里过分?” “明明好不容易才抓到的线索,你这个当哥哥的不帮他抓牢了顺藤摸瓜查下去就算了,还想着要把唯一的线索掐断?”她斜眼看他,语气里有微微的使坏笑意,“将来若是有朝一日他知道了,怎么着也得暴揍你一顿吧?” “嗯……”他脸上看不出来任何羞愧之意,淡定自若地揉揉眉心,“我反倒觉得,他对我更过分。” 苏青狐疑,嗤笑道,“他对你做什么了?” 他放下揉着眉心的手,依然牢牢望定她,不知是否因为接连灌了三碗烈酒的原因,此刻他目光灼灼,一向冷定如幽泉的眼睛里有平日里极少见到的炽烈、热切与浓得化不开的温柔,苏青不过与他对视了一刻,就觉得他连眼神里都有烫人的温度,一时间只觉脸上也微微发烫,仿佛这样炽热的眼神有不能承受之重,便有意无意地转过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然后她就听到他沉寂了这好半晌,最终却只吐出了一个字,这个字让苏青觉得整个人“轰”地一下烧起来,握着酒碗的手剧烈一抖,差点就把碗抖到了地上去。 他说,“你。” “我……”她木偶似的僵硬着保持着端着空酒碗的动作,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 徐穆唇角一抹旖旎笑意,仍那样望着她。 幽暗烛光下,宛如一滴赤练之色融入肌肤渐渐化开,她双颊酡红,目光却荡漾摇晃,如同春日温泉波光,一层一层的,泛开动人潋滟的涟漪。她一向伶俐灵动,这一刻却好像被他那短短一个字点了穴道,空空酒碗半放不放握在手里僵在空中,动都动不得。 他慢慢伸出手去,去接她手里那个碗。她手指纤细,握着那一半的边沿,他便握住这边一半,碗底小小一圈,他的指尖无可避免地碰上了她的,这一瞬如同冷电,苏青手指轻微一颤,瞬间回过神来,下意识就想要缩手。然而他却像早有所料,在她缩手前一瞬,就手将那碗,往自己这边一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本来就一直是要坐不坐靠着桌案的姿势,一拉之下,整个人重心不稳,便正正向他面前一倒一伏,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趁着她这一倒的间隙,碗底下某个人的手,已经精准而有力地,覆上了她的。 他掌心温热,就着她端着碗的手势,牢牢牵住了她的手。 这下她再想缩手,也缩不回去了。 苏青脸上更烫,直觉一般抬头想要呵斥他松手,却不料她现在这种伏倒在他面前的姿势,一抬头间,正撞上他微微垂下来的目光,熟悉而又陌生的,似笑非笑的,却滚烫而又热烈的。 咫尺之距,近得能看见他漆黑双眸里倒影出来自己的剪影,近得能听见她此刻慌乱而毫无掩饰的激烈心跳。 这一刻执手捧碗,这一刻呼吸相闻,动的是谁的情,又乱了谁的心。 “苏青。”她怔愣如同一尊雕像,尚不知该如何应对,就听到他缓缓开口,声音沉沉,“别躲。” 躲?躲什么?不对……不躲是傻子! 然而她这时候的脑子,早已经僵成了一团糨糊,等到大脑把这个信息传递到身体时,早已经晚了。 这样近的距离,徐穆微一低头,就吻住了她。 脑子里那一团糨糊,“轰”一声,炸了。 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结了,大脑连同身体都一片空白僵硬,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唇上那一点滚烫温度,霸道辗转,温柔缱绻。 这样近的距离,徐穆吻住她,看见她眼神里毫无准备的震惊惊愕,看见她如水双眸里闪过的一丝柔情一丝羞怯,看见了这些,他吻着她的唇角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从八年前初初见到十五岁单纯柔弱的她,到今日她已经成为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刺客,这中间八年,他教导她,在意她,培养她,保护她,如同看着一个被自己亲手雕琢出来的绝世美玉,看着她站在他身边,灼灼其华,耀人眼眸。 而此刻,她唇上温度是如此灼人,又是如此柔软清甜,带着一丝丝酣畅浓郁的酒香,仿佛世间最诱人的果实,诱惑着,吸引着,让他丢却了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只想好好、好好地,恣意品尝。 苏青觉得呼吸有些微的窘迫,又兼惊愕无防之下,毫无意识地本能般微微张开嘴想要获取更多自由的空气,却被人在瞬间抓住了机会,毫不费力地撬开了她的唇齿,一路向前,引领着,挑逗着,撰取着她的舌尖。她呼吸见急,他便微微退开半寸,留给她一丝呼吸的空间,手下却不给她丝毫能够逃脱的机会,手腕翻转间一抬,指尖修长,扣住了她弧度纤秀完美的下颌。等到她得了这难得的缝隙换了一口气,他便趁着她还在愣神间,手里一紧,再度低头。 他一手托着她的手,牢牢将那粗陶碗握在手里,一手抬着她的下颌,红尘缱绻,倾情温柔。 这一刻是如此迅疾,这一刻是如此漫长。 等到苏青终于明白此时此地此人做了什么的时候,徐穆也终于放开了她的嘴唇。 但是他手依然执着她的下巴,依然如之前一样近在咫尺地望进她眼里,依然是一目幽深袭人的眼神,依然是一抹捉摸不透的旖旎笑容,“很听话。” “……”苏青怀疑此刻她脸上的温度能够烫熟一个鸡蛋,在徐穆再次开口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前,她一把抬手,将卡住她下巴的那只手打掉,另一只手手腕一翻,作势就要去扣他的脉门。 徐穆早有所料,在这同时也一翻手——二人同时撤手,那陶碗没了依托,在空中一个翻滚,眼看就要掉下地去,摔个粉碎。然而徐穆眼疾手快,几乎是同一时刻一个倾身,就牢牢将碗接到了掌心。 与此同时,耳边已经听到了密室暗门一开,再一关的声音。 等到他握着那空碗再直起身来的时候,室内空空荡荡的,那素衫纤细的影子,早就趁刚才那一瞬间掠了出去,消失在了视野里。 烛光氤氲,气息绵长。徐穆将那空碗在手里转了转,对着乍开乍关紧闭的密室房门,眼里幽光明灭,最终却只笑笑地,叹了一口气。 第80章 真假 聂阳,昌绮城,叶家。 最近叶家上下一派喜气洋洋,不为别的,只为那如今实力强劲前途光明的六皇子敬怀王,因一眼之缘,相中了叶家直系嫡亲的侄女。而此时距那一日接到上官太傅暗中知会的消息,已经是第三天。 太傅信中说,以敬怀王心性,一定会亲自前来,求见叶灵清真容。 虽然有些唐突,也的确有些于理不合,但是人家是堂堂嫡亲皇子,又特意嘱咐了太傅不要声张,想必只是为了周全好奇,想要见一见未来的敬怀王妃,还千里迢迢亲自赶来,叶家人哪里会计较太多,只满心喜庆满心惶恐地翘首以盼,盼着那人早一日到达。 此时叶家第三进院子的东厢闺房里,十六岁的叶灵清,也同样在翘首以待。自从消息传到叶家以后,她就被从自己家接到了大伯叶盛楠府里,并且此时她的心情,比叶家其他任何人更紧张更忐忑,也更加充满期待。 那个选中她画像的人,是传说中战可立平四野、和能镇守江山的敬怀王,是如今聂阳当朝上下,最优秀、最受宠的嫡亲皇子。 这样耀眼夺目的人在那么多画像中选中了她,用表姐叶眉的来说,这是天定的良缘。 “姐姐。”正如此时,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少女朝气而灵俏的容貌,颇有几分忐忑几分不安的,再度问出了今天已经问了好几遍的话,“你说真的见到我了,他会不会失望啊?” “怎么会呢?”叶家嫡系、叶盛楠之长女叶眉,站在这个最小的表妹身后,一边帮她梳着发髻,一边笑回,“我家清儿这么好看,哪是一张画像能画出来的呢?那敬怀王见到你,只怕更加惊艳才是呢。到时候看的舍不得走,清儿才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吧?” “姐姐!”十六岁的少女从未出过闺阁,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调侃嬉笑,当下便羞红了脸,嗔怪道,“你莫要再取笑我了!” “好好好,不笑不笑……”叶眉手法娴熟,将她发髻灵活挽起,又给她插了一支缀玉错金的步摇,微一俯身,从镜中看她,笑,“谁还敢取笑未来的敬怀王妃呢?” 叶灵清脸色更红,却不反驳了,看着镜中的自己,又去看窗外大亮的天色,喃喃,“他什么时候到呢……” 这一刻的少女满心期冀,为她看上去光明而幸福的未来。 姐妹两耗在一处,说着女儿家娇俏羞怯的柔肠百转,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人的身形样貌,幻想未来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美好人生。一直聊到日上三竿,忽听有马蹄声嘚嘚而来,声音越过院墙,像是从远处街角一路疾行而来,从院子这边行进,一路又到了那头,最后,只听到一声马儿长嘶,是勒马驻足的声音。 这一刻的听觉异常敏感,叶灵清一把抓住了身后叶眉的手,“莫不是他到了?……” 一句话还未问完,就听见外进院子里,大厅前门房小厮且惊且喜,似乎是对什么人笑脸相迎,隐隐只听得一句,“您这边请……路上……老爷已恭候多时了……” 叶眉到底年长,处事机灵,这一下便听出来来人身份,笑,“是到了!” 叶灵清腾地站起了身,踮着脚往外边望,可惜院墙深深,听声音那人直接便进了外院前厅,根本望不到什么。她眼底闪过失望惋惜,悻悻地重新坐下去,百无聊赖地玩着梳子,“姐姐,你说他会不会要求见我?” “人家专程为你而来,怎么可能不见你呢?” “那……那你说……他长得什么样?” “我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呢?”叶眉好笑又好气,看着这个年少不懂事的妹妹,“不过以前听来买瓷器的那些朝廷中人提起过,说王爷英挺俊朗如远山青松,想必肯定也是一表人才的,你呀,就放宽心吧。乖乖等着,等我爹跟他寒暄完了,他肯定会要求见你的。” 叶灵清便不问了,默默把玩着玉梳,怀揣一颗芳心,静静等待。 仿佛过了好几日那样漫长的时光,叶灵清坐在轩窗下,不停地往外望,希望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有小厮来通传,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得去到前厅,去见那个素未谋面的未来夫君。 终于,看到了青衣小厮一路疾跑过来的身影。 叶灵清双眸在瞬间亮起来。她最后再看了一眼镜中自己的鬓发妆容,听见小厮在外面叩门请道,“表小姐,老爷请您去前厅见客。” 她快速站起,却在迈出房门时放慢了脚步,似乎是怕自己一路疾行乱了仪容,被那人瞧去,坏了最开始的好印象。 就这样一路从内院到了外院,这一条条平日里走过千万遍的青石路,这一刻好像无比的漫长,终于,终于看到了前厅,到了那处大院。 叶灵清行到大厅堂前数十步远的时候,终究是没忍住,偷偷抬头望了一眼。 隔得很远,她又瞧得匆忙不敢多看,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依稀见得正厅之中,有青衫长袍的年轻男子端坐于伯父身侧客位,身形瘦削,坐姿挺拔。 是他吗? 到底是等了很久了,她下意识地加快了一点步伐,希望能早一刻走到那人面前,好去瞧瞧他的真容。 等到终于走进了前厅,走到了他面前,她反而感觉心跳如擂鼓,再不敢往前走一步,就停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盈盈施了一礼,却不敢抬头。 “王爷,这就是您选中的那幅画中之人,老夫的嫡亲侄女,叶灵清。”她听见伯父在向他引荐,接着又听到伯父唤了一声,“清儿,你抬起头来。” 她有些羞怯地笑了笑,却依言慢慢抬起了头。 这一抬,正对上那人一眼望过来的目光。 这一刻她想起了片刻前表姐叶眉说的那句话,那句别人说他英挺俊朗如远山青松,才知道原来真是所言非虚。 她自小生长在大门大户,自十五岁及笄以后也曾躲在屏风后偷偷见过那些来提亲的富贵子弟,长相俊逸的有,身姿挺拔的也有,却从没见过有哪个人能像他这样,除开腰间一块象征皇子身份的腰佩以外,一身毫无显贵饰头的素色青衫,眉目俊朗,线条利落,只闲闲坐在那里,就是一派久居上位者才有的高贵威严。这高贵却并不慑人,因为他看起来是如此明朗,像是远山之上灼灼耀眼的太阳,又兼军人的硬挺风骨,诸般气质糅合在一起,是如此独特,又是如此夺目。 他真好看啊……尤其是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如同冬日幽深冷泉——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神,怎么会越来越冷呢? 她刚抬起头来那一刻,还能见到他眼神里若有若无的期待笑意,可是等她完全抬起头来跟他对视时,却发现那笑意顷刻便消失了,那本来还带着几分明朗温暖的目光,一分分一分分地慢慢凉了下去。 最后,那目光里完全没有了温度。 叶灵清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为何会有如此变化,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给他行礼,“小女叶灵清,见过敬怀王殿下。” 苏其墨的目光,一寸寸一寸寸地从面前这个女子身上掠过,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副官池梭,却小小的“咦”了一声。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终于开了口,这一刻的语气却比眼神更冷,“你是叶灵清?” 那女孩子似乎是被他最后的眼神吓到了,行完礼以后,又把头低了下去,到这时也不敢抬起头来,声音怯怯柔柔的,“回王爷的话,正是小女。” 或许是他脸上没有丝毫终于相见的喜悦,一旁主位上坐着的叶盛楠也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不由凑过来问,“王爷?怎么了?您对清儿不满意吗?” “叶老爷说笑了。”苏其墨笑了笑,答,“叶小姐花容月色青春少艾,是就算在白瞿城也难得一见的美人,本王怎么会不满意呢?” 叶盛楠松了一口气,而叶灵清将他的话挺进耳朵里,不由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不是对她的容貌失望啊?那他刚才眼里一闪而过的浓浓不豫,是为了什么?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么? “那就好那就好。”叶盛楠见他说满意,稍稍放松了一点,示意叶灵清就座,然后就开始给苏其墨细细介绍,“王爷有所不知,我这个侄女,是我叶家子侄这一辈里容貌最佳品行最佳者,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不可多得的才貌双全——王爷真是好眼光,一眼就看中了她,这也真是天赐的良缘啊。” “……容貌最佳?”苏其墨听着叶盛楠的介绍,低低喃喃了一句什么,唇角一丝莫测笑意,却也没多说什么,只转身去冲叶盛楠一拱手,道,“请叶老爷恕本王唐突,虽说这样于理不合,但是本王和叶小姐初次见面,还烦请叶老爷能让小王与叶小姐单独说两句话,不知本王此请,叶老爷肯否允准?” 堂堂敬怀王给他拱手行礼,叶盛楠虽是一国皇商,到这时也自觉受不住,当下便去扶他,一边扶一边道,“王爷哪里的话,您千里迢迢从帝都而来,原本就是为了与清儿增进了解的嘛,当然要让你们好好相处一下,此请甚合情理。” 叶灵清坐在一边,从始至终都未插话,然而此刻听着他居然要求单独相处,只觉脸上发烫,一片晕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伯父吩咐,“清儿,好好和王爷相处,莫要失礼。” 她便立刻站起身来,又是一礼,“是。” 苏其墨看着面前懵懂未知的少女,眼里一丝惋惜神情一闪而过,随即偏头去吩咐,“池梭,你也下去。” 池梭也再细细看了一眼这少女,没说什么,“是。” 厅中闲杂人等都离开了,半刻间,只剩下苏其墨和叶灵清二人。 他看着少女纤细柔弱的身形,声音里倒没了先前那一丝冷意,缓缓道,“现下没有旁人,不用拘礼,你坐吧。” 这少女听到他语气终于柔和了一分,心里那一点忐忑也跟着放下了一分,便依言坐了回去,下一刻便又听到那人吩咐,“你不用怕,抬起头来。” 她低着头,闭了闭眼睛,刻意忽略先前那一眼留下的不好印象,再度慢慢抬起头来。 这一次苏其墨看着她,目光不再冰冷无温度,但是,却仍然是一种看着陌生人的淡漠和距离。 这次她抬头看得更清楚了,能看到他右手轻轻敲着桌案,手边摆着一卷长长的画轴。她知道那就是画着她肖像的那幅画,不由心里一喜,想着总要给人家留点好印象,刚要开口,就听见他问,“这副画像,是谁给你画的?” 她愣了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却还是照实回答了,“回王爷,这幅画是叶府专程请全城最好的画师到府中来为小女画的。” “那画师姓甚名谁?” 她更狐疑了,不由又看了他一眼,却看不出什么东西来,“那画师是南麓阁最好的画师,叫容湛。” 她看到苏其墨微一点头,右手自那幅画轴上一掠而过,顿了一刻,再问,“那画师给你画这幅画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越问越奇怪,她在干什么,画中不是一目了然吗? 但是既然他问了,她便不能不答,“正如画中所绘,那时小女正在抚琴。” 苏其墨偏头,低眼去看着手边那幅卷轴,若有所思。良久,再问,“这府内,可有荷花池?” “荷花池?”叶灵清不明所以,觉得他问的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怪而难答,愣了半刻,才答道,“小女自及笄后已经久不来伯父家,只记得小时候是在府中见过一方池塘的,但那是不是荷花池,那池塘现今又还在不在,小女就不知道了。” 该问的都问完了,苏其墨眼神烁亮,抚摩着那幅画轴,良久,就在叶灵清还在犹豫要不要主动跟他聊几句的时候,就听到他扬声唤道,“池梭!” 一直侯在厅外的副官立时便进来,一俯身,“王爷。” “去南麓阁,找一个叫容湛的画师。”他没再看坐在一旁的叶灵清,吩咐道,“把他带到叶府来,本王要问他话。” 第81章 叶家小女 池梭俯首应了,返身退出去了。叶家众人其实也一直就在厅外院内候着,此时看到他贴身副官一路急匆匆往府外行去,神色严正,心里都有点惊疑,那叶盛楠便当先转身,准备进厅去细问,没走两步,就看到苏其墨拎着那副画卷,反倒自己率先走出来了,看那架势,竟然是准备直接离开。 “王爷?!”叶盛楠吃了一惊,在门口将他拦住,急急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要走了?”没等苏其墨回答,就越过他肩膀去喝坐在里面不知所以的叶灵清,“清儿!过来!” “不关叶小姐的事。”苏其墨将他的话头截住,扫了一眼院中众人——此时站在这院中的,除了叶盛楠,还有其女叶眉。 他来之前也已经把叶家的情况摸了一遍,知道叶盛楠膝下无子,便将女儿叶眉从小当做继承人来培养,如今叶眉早已成人,也算是叶家的半个当家,所以此刻在这里,也并不奇怪。 他不动声色,微一侧身,让出前厅半扇门来,对叶盛楠道,“叶老爷,莫不如先派人,送叶小姐回房吧。” 他说的“叶小姐”,指的是叶灵清。 叶盛楠愣了一愣,看他一眼,又去看厅中那少女——从苏其墨单独问了她那几个奇奇怪怪的问题,又派副官去拿画师容湛之后,叶灵清心里一根弦就越绷越紧,十几岁的少女最是敏感,几番交谈下来,也知道苏其墨对她并不满意…… 不,不仅仅是不满意,她心里清楚的很,那是一种淡漠的陌生,好像他从一开始选中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她。 所以此刻,看着苏其墨让叶盛楠带她回房,叶灵清沉默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出前厅,走到他们几人身侧,还来不及先说出告退的话,就被叶盛楠堵住了话头,“王爷,不知是否清儿失礼,言谈间冲撞了您?如果是,老夫这就让她给您赔罪。” 她愣了愣,低下头,只觉眼底泛酸,却什么话也不敢说。但还好,居然听到苏其墨在替她解释,“叶老爷多虑了,叶小姐知书达理,并未有什么地方冲撞本王。只是本王还有一些事情要与叶老爷详谈,女儿家在这里,总是不好意思的,不是吗?” 他话说得晦暗不明,有心人听起来却又是另一番意思:比如叶盛楠,又比如叶灵清。 他要详谈?还怕她在这儿听着不好意思?那是……? 毕竟少女心性,只这短短一句话,眼中失落便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羞涩的、期待的惊喜,不等叶盛楠回答,她倒先敛襟一礼,冲那二人道,“王爷,伯父,清儿先告退了。” 叶盛楠又何尝不懂自家侄女此时心境,暗自叹了口气,看她先行回了房,这才重新去请苏其墨,“王爷,有事入厅内详谈?” 苏其墨没推辞,重又进了厅中坐好,视线又落在一路跟过来的叶眉身上,“这位想必是叶家长女叶眉小姐了,方才情急,还未来得及与叶小姐打招呼。” 叶眉上前来,端庄大方,盈盈一礼,“王爷客气了。” 三人分主次落座,叶眉坐在叶盛楠身边,一边亲自给他们斟茶,一边听他们说话。 叶盛楠觑着苏其墨脸色,揣摩着他此刻心情,试探着问,“不知王爷对清儿可否满意?” 苏其墨瞟了他一眼,神色间未见什么变化,只略微一笑,“叶小姐是大家闺秀,本王常年行军粗放之人,怎会挑大家闺秀的不是。” “王爷哪里的话,”叶盛楠笑回道,“王爷是我聂阳战神,保家卫国战无不胜,又是当朝嫡亲皇子,我区区叶家,怎敢与王爷金玉身份相提并论!” 苏其墨还是一笑,“叶家这几年生意越发兴隆,产出的瓷器贡品颇得我父皇欢心,本王在御前,也常听父皇夸赞叶老爷为商仁义,是难得的忠厚之人。想来叶家,也应该稳坐聂阳第一皇商之位了。” 叶盛楠呵呵笑,“王爷谬赞,谬赞。” 苏其墨但笑不语。 旁侧叶眉一直在静静听他们说话,此时斟好了茶给他们二人端上去,离得近了,一眼就瞥到苏其墨一直不离手边的那幅卷轴,觉得有趣,便问了一句,“王爷想必真是被我清儿妹妹迷住了,千里迢迢来叶府看真人就罢了,却不用连画也时时一同带着吧?” 苏其墨听完,眉梢微扬,语意却莫测,“画像对真人,本王也才算识得庐山真面目。” 他语气甚是不明朗,那叶盛楠正待再问,却听门口几声嘈杂,竟是先前独自离去的那个副官,此时又回来了。 被他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一个人。 池梭领着那人进门来,将人往苏其墨面前一带,“王爷,这就是那个……” 他还没说完,叶盛楠先一步狐疑出声喊了出来,“容湛?” 苏其墨看他一眼,又俯身去看那个年轻画师,到得此刻,终于微微眯起了眼睛,依稀有冷光一闪而过,“南麓阁画师容湛?” 那画师看他气质非凡,知道非富即贵,肯定不好惹,当即便小心翼翼回了,“小人正是。” 叶盛楠在一边不明所以,“王爷,您这是……?” “叶老爷,本王有一事想问问您。”苏其墨侧手,将一直摆在手边的那幅画重新握在手里,把玩着那卷轴,“叶小姐送进宫中的那幅画像,是由这位容湛画师亲手画的吧?” 叶盛楠点头,“正是。” “那好。”他勾唇一笑,又转头去问那容湛,“那本王问你,你当时所画的叶灵清叶小姐,是何种情境?” 容湛不是傻子,一听到他自称“本王”,当即便明白他是朝廷亲王,“啪”一下就跪下了,战战兢兢道,“回王爷的话,那幅画,是抚琴图。” “抚琴图。”听到这里,苏其墨笑了一声,眼里一直隐藏的利刃冷光终于渐渐散了出来,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一扬手,将手里画卷往池梭手里一扔,同时冷冷看向一旁的叶盛楠,语气森凉,“叶盛楠,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 他说到“欺君之罪”的时候,叶家父女两个已经脸色大变,虽不知到底为何,但是他说出了这话,就已经吓得人肝胆俱裂,那叶眉还没什么动作,叶盛楠立刻长身而起,也不犹豫,就往他面前一跪;而等到他话音落的时候,那边池梭也接到了他扔过去的画,也不用他吩咐,扬手就是一抖—— “唰”地一声,画轴散开,露出了里面画像的真容。 并不是画师所说的抚琴图,画中一个妙龄少女,着浅青襦裙,倚栏回首,眼波潋滟下,是满池清绝莲花。 “啪”的一声,茶盏落地,清晰碎裂的声音。 一直立在后面的叶眉,在这幅画打开的那一瞬间,双手一抖,手中茶盏应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这、”她眼神摇晃,一直大方得体的神色在看到画中人时瞬间雪白,语不成句,“这是……” 她话还未说完,原本跪地低着头的叶盛楠也被惊动,抬头来看。这一看之下,同样惊愕至极,脸色雪白,“怎、怎么……” 看他父女两人如出一辙的神色,苏其墨扬眉笑了,饶有兴致般,“看来这画中人,二位是认识的了——她既不是叶灵清,却被冠以叶灵清的名字,以这样一幅画像,送到了本王面前,不如二位跟本王解释一下,这幅画是怎么被送到宫中的,而这画中女子,又到底是谁吧?” 他这一句话问完,一直站着的叶眉到此刻也再站不住了,同样朝他面前一跪,而后她偏过头去,与叶盛楠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不敢置信的神色,却居然同时选择了沉默。 在这样的压力下,居然还保持沉默,这下反倒苏其墨有些惊讶了,他一挑眉,俯身去看向这一对父女,“有什么秘密,不能让本王知道吗?” “不、不是什么秘密……”久久沉默以后,先开口的是叶盛楠,他回头,又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那幅展开的画像,转回头来时神色凄哀,却冲他磕了一个头,“求王爷一定要相信老夫的话……这幅画像为什么会被换到选入宫中的画中去,老夫用项上人头担保,叶府上下,绝无一人知晓。” “噢?”苏其墨笑了,“叶老爷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叶家全府上下,还知道有这幅画存在的,只有家父和我了……”说话的是叶眉,她同样神色凄婉,却没有再回头去看那幅画一眼,只是也随着叶盛楠的动作,静静磕头,“王爷,这幅画一直挂在叶府内院的二楼西厢房间里,而那个房间,多年来除了家父和我,早就没有别人会去了。” 苏其墨神色不动,“什么房间?” “王爷。”叶眉一直未抬头,声音却从地上传来,语调缓慢而悲戚,“这幅画中人,是小女亲生胞妹,原叶家二小姐,而小女刚刚说的那个房间,就是她……生前的闺房。” 苏其墨一眯眼,“生前?” “是的……”叶盛楠沉寂了这片刻,终于把话头接了过去,神色间却像又瞬间苍老了十岁,“老夫这个小女儿,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苏其墨静默不言。很久之后,他才再开口,“那个房间,带本王去。” 出了前厅,拐过外院,跨过一道天井,就进了叶府内院。进了内院往西走,能见一处高台楼阁,上二楼,长廊尽头那间房,就是苏其墨要去的那间。 房门还上着锁,显示着久无人住。叶眉在前面带路,从袖间掏出一把生了锈的小小钥匙,将房间门锁打开。 门开那一刹那,尘封之气扑面而来。 苏其墨袖手站在门口,随意那么一望,就能看见正对着他的那面墙上,明显有一处原本是用来挂画的地方,连积灰都是四四方方的,比周围一圈要浅很多。叶眉在他身侧,见他目光落处,神色一黯,“王爷猜对了,那幅画,原本就是常年挂在那里的。” 他没有接话,跨了一步,走近房中去,环顾。 房间很大,有宽敞的外厅,中间由珠玉门帘隔开,里面才是主人休息的闺房。外厅里又布置着古朴素雅的家具,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都已经落了一层灰。苏其墨的目光在房中缓缓转了一圈,最后落到靠近外厅后方轩窗那个桌案上。 那里原本应该是摆梳妆台的位置,却被换成了一张长长的书案。桌案一侧整整齐齐摆着几摞书,另一侧却零零散散乱七八糟的散布着一些发黄的纸张,纸上有凌乱字迹,都是久无人动的积灰陈旧。桌子后背靠墙,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竹篓,篓边还挂着一个精巧的镰刀。 一个大家闺秀的闺房里,挂着农民才用的竹篓和镰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苏其墨偏头,询问似的,看向叶眉。 此时叶眉的目光也落在那一方看起来特别的角落里,已经怔怔看了很久。越看,她眼眶就越红。等到好不容易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她才想起来回答苏其墨的疑问,“那个竹篓是药篓,跟镰刀一起,都是……是我妹妹以前平日里出外采药时惯用的工具。” 苏其墨一蹙眉,“采药?” “是……”叶眉慢慢点头,眼神又落在那个书案上,“王爷若不信,可以自己去翻翻那些书。” 苏其墨瞟了她一眼,没有犹豫,当下便走过去翻书。这一翻之下,他目光霍然一闪,又一亮。 全是记载药物的书,然而却不是医书,相反的,除了一小半是治病救人的药方和药材记载类,剩下的大部分书里所研究的,居然全都是毒药。 他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又索性多翻了几页,能看到书页泛黄卷边,很明显当年曾被主人经常翻阅。他又侧身,去看那几张散落在案上的纸张。 纸质很不讲究,粗糙的硬毛纸,像是从什么地方随意捡来,纸上的字却更不讲究,凤舞飞扬的,凌厉而凌乱,潦潦几笔,写着几样剧毒药草的名字,苏其墨微微俯身细细辨认,能认出其中几样“钩吻”、“箭毒木”的字样。 采药的药篓和镰刀,研究毒药的古书,写着制毒方子的纸张……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某些一直沉淀的疑问和好奇。苏其墨放下手里书本和纸张,转身几步,伸手一掀帘子,自往那内厅闺阁走去。 走进去才发现,原本应该靠外厅窗户的梳妆台,被移到了内间床榻边。梳妆台样式倒是很新奇,看起来这才像是女孩儿该用的东西。他眼里莫名闪过温和笑意,下意识伸手,想去打开那梳妆台看看,看看里面有些什么饰品。 手还没碰到台面抽屉,就听到叶眉在外厅一声惊呼,“王爷别碰!” 他霍然顿住了动作,转头看她。 叶眉慌忙跟进来,眼看得他手指离那梳妆台还有半寸,立时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才解释道,“王爷您也看到外间桌案上的书了,我妹妹她……她跟别的世家小姐不一样,她性子古怪,喜欢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药物,她的东西我们以前都不敢乱碰,因为不知道哪些上面会有她用来试验的药物……就像那个梳妆台,上面还留着她以前留下来的毒药,虽然不是什么致命的药,但是碰到了您手上会很痒,也是很难受的。” 叶眉的话仿佛一根牵引记忆的细绳,将他的思绪,牵回了两个月以前的边境军营。 那一晚,他和枭影喝酒喝得痛快,枭影跟他勾肩搭背,和他说—— “这个丫头刚进夜夙的时候才十五岁,跟个刺猬似的见人就扎……你可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了躲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毒,我路都不敢好好走!” 苏其墨眼里有某种雪亮的光,仿佛在这一刻,那个一直朦胧的身影,终于有了某种清晰的重合。 他想起了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子,行事果敢凌厉,言谈间却又通透灵动,总是一身劲装短打,精通暗器,更精通毒药。 内心深处有某种惊喜而大胆的猜测,这猜测让他都觉得自己有点疯狂,然而眼前种种,都与之前他遇到的那个女子身上的某些特质,不谋而合。 他从来都不相信巧合。 这世上所有的巧合,要么是人力故意为之,要么就是无法避免的因果溯源。 而他现在,好像找到她的因果溯源了。 苏其墨唇角缓缓现出一抹莫测而得意的笑意,他抬眼,目光从梳妆台,到衣架,再到床榻,最后再转回来,回到那个“不能碰”的旧旧梳妆台上。 他回身,问叶眉,“令妹走的那时,芳龄几何?” 叶眉愣了一愣,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问出了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静默一刻,还是说了,“年方十五。” “十五……”苏其墨微一歪头,眼神锐亮。他重新走到外间来,走到那个书案前,伸手拿了一张写着凌乱字迹的陈旧纸张,低头细细看着。 看着看着,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话,“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叶眉又是沉默,很久,再答,“她随亡母姓苏,单名一个青字。” 苏其墨紧紧握住手里那张纸,嘴唇开合,无声喃喃—— “……苏青。” 第82章 再遇慕容(上) 从苏青房间出来回到前厅时,那叶盛楠依旧伏身跪在原地,不仅如此,连原本已经回了房间的叶灵清也被重新叫了出来,跟着叶家众人一起,偌大的前厅里,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 已经听到了苏其墨回来的脚步声,叶盛楠却仍然连头都不敢抬。那叶眉完成了引路的任务,等苏其墨落座了,又自己默默地走到父亲身边,一同跪倒。 敬怀王选妃是何等大事,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居然连送进宫中的画像都是错的,叶家上下全都人心惶惶,惩罚是肯定逃不掉的,叶盛楠只求这个传说中办事公允的敬怀王,不要再因此事对叶家施加其他的压力。 苏其墨这次回到了主座,落座之后,扫了一眼面前跪倒的这一群人,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叶盛楠身上,“叶老爷,这些人是?” “回王爷,这些人都是当日画像完成后,接触过那幅画的人。”叶盛楠低头回禀,“老夫已经将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全都召了过来,王爷若是想审,即刻就可以审。” 苏其墨哼笑了一声,“叶老爷动作还真是快……这么急于摆脱欺君罪名吗?” “王爷!”他再一说欺君,叶盛楠须发皆颤,又是一伏身,道,“我叶家世代都是聂阳皇商,叶某掌管家族以来,也自问没有出过纰漏,此次画像之错实在蹊跷,但是以王爷对叶家的了解,又怎么会不知道就算再给叶某人十颗脑袋,也不敢做出这样欺瞒皇亲国戚的事情来啊!”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刻,似乎在措辞,半晌,才继续说下去,“更何况……更何况,以区区一幅画像迷乱王爷,就算您此时不来叶家,等到了选妃之时王爷见到清儿真容,依旧还是会立刻认出来非画中人的,不是吗?以王爷的行事,又怎会忍气吞声将这错误继续下去呢——或早或晚,都是要被拆穿的事情,我叶家为了什么要处心积虑,做这种自毁门楣,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他一番辩白说下来,有理有据,情理皆容,只听得苏其墨眼里神光越来越亮,等到他说完了,苏其墨微一扬眉,似乎颇为惊异,似嘲讽似喟叹,道,“本王最近遇到的商人,都是这般绝佳口才啊……叶老爷,你也不愧是浸淫商场之人,这一翻自辩下来,倒显得是本王有意冤枉了。” “叶某不敢!”叶盛楠又磕了一个头,连声道,“只是事关叶氏生死,叶某就算拼着冒犯王爷的危险,也必须要自证清白。” “噢?”苏其墨挑眉,“那叶老爷要如何自证呢?” “正如叶某人刚才所说,王爷,调换一幅假画像,除了招来欺君罪名杀身之祸以外,叶家没有任何好处。更何况那幅画像……”说到这里,一向言辞流畅的叶家主事似乎还是悲痛,语调抖了一抖,静了一刻,才得以继续说下去,“那幅呈到王爷面前的画像,如果可以,叶某原本希望它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外人视线里,又怎么会拿她……拿那幅画像去迷惑王爷呢?” 苏其墨静静听他说完,然后冷冷一笑,“听叶老爷的意思,好像那幅画像重新出现在世人眼里,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 “不,不是那个意思……”叶盛楠摇头,“只是我那小女儿早已玉陨多年,亡者已逝,无论是纪念还是祭奠,这都是叶家自己的事情。当初留着那幅画像,只是为了留个念想,可它是小女留在这世上最后的音容纪念了,无论是我还是眉儿,为父为姐,怎会舍得拿自己亡故至亲的画像出去呢?” 苏其墨眉目一动,没说话。 他偏过头去,看着那幅仍旧摊在桌案上的画像。 十五岁……如果真的是,那这就是十五岁时候的她?如果真的是,那为什么她如今的样貌,已经与这画中的大不一样? 有太多的疑问,随着这一次叶家之行,随之浮出了水面。 最重要的是,是谁费尽了这么多心思,要把这幅画送到他面前,要把他引至叶家来看到这些? 这件事,倒是越来越不简单了。 苏其墨这一刻静默沉吟,叶盛楠便没有再说话。而跪在他左侧,原本满心欢喜,如今满心惶恐的叶灵清,在这漫长的静听等待以后,也终于还是没忍住,偷偷抬起了头。 她还是下意识去看那个坐在上方主位的人。 那人此时视线定在那幅展开的画像上,神色沉吟,若有所思。他很久都没有再说话,而她偷偷抬起的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精致利落的侧颜,越看,心里就越委屈,越凄苦。 她以为被自己吸引而来的人,却原来是因为另外一个人远赴而来。那吸引住他的人,是她那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小表姐,是那个她甚至都没什么记忆,就消失在叶家的小表姐。 而就是这样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生前一幅画像,就将这个煊威显赫的敬怀王迷住了。 苏其墨久久看着画,而她久久看着他。 一直看到微扬的脖颈都酸了,十六岁的叶灵清,在此之前从未有任何男子入过其眼的叶灵清,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说出了一句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话。 她注视着那个人,眼神里是少女炽热明了的心绪,她说—— “王爷,叶府送进宫中参选的是小女,画像上署的名也是小女,就连王爷千里迢迢而来,也是为见叶家叶灵清,如今虽然画中不是我,可是却是我活生生在王爷面前,不是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句话,如同在原本沉寂无波的水面上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石子,“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激荡出剧烈无尽的涟漪。 “清儿!”叶盛楠没想到这个一向乖巧羞怯的小侄女今日居然这般语出惊人,立时低斥道,“不得无礼!” 然而她却好像豁出去了似的,仍然直勾勾地抬头,直视着主位上的苏其墨。 被她这惊天一问拉回神志来的苏其墨慢慢转回了目光,去看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妙龄少女。 其实他之前的话也并不全是客套,这个叶灵清生的玲珑标致,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此刻她不顾一切地问出那句话,又如此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双眸如水,却清澈而坚定。 叶盛楠原以为这句话一出,苏其墨必定会被叶灵清的不知天高地厚而触怒,却不料那人偏回目光来细细看了几眼自己这个侄女,眼神里却居然没有什么怒气,反倒是近乎温和的平静。 然后他看见苏其墨居然扯着唇角,笑了一笑,“叶小姐今年才十六岁,以后自然会遇到最适合的如意郎君,只是本王身边这个王妃的位子,的确不是什么好位子,你若想一生顺遂,没必要将自己搭进来。选到叶家,既然只是个误会,就没有必要再将这个误会继续下去了。” 这是他自今日见到她以后,语气最温和,话也最温和的一句话。然而叶灵清听在耳里,却也听出了最坚定的拒绝。 十六岁的少女,一腔热情期待,被最温和却也最无从商榷的,拒绝了。 叶灵清眼里的光慢慢熄灭了,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从身到心,从血肉到骨骼,都冻得透心凉。 她慢慢低头,不再看他。 苏其墨一向如此,事情错了,那就不能再错下去。他心里也知道此事很大程度上与叶家并无关系,只不过被人当了一次靶子,推到了他面前。 他现在满心只想两件事,一件事此事到底谁人安排又是用意为何,另外一件,就是夜夙魅影。 他觉得想搞清楚这一切,就必须得亲自去一趟朱越城了。 他心里正在盘算这些,连叶灵清渐渐失望渐渐绝望的心思都没注意到,就更没注意到原本只有叶家人的内院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从内院客居中走来,似乎看这一场戏,已经看了很久。此时大幕方落,他才终于露面。 慕容轩手里一把精致折扇,步履清闲地一路行来,语气里仍是那般欠揍的笑意,“王爷热血男儿,却未免也太不懂得怜惜佳人了。” 苏其墨的目光,瞬忽如刀如剑,直直射向了来人。 第83章 再遇慕容(下) 距上一次白瞿城琴铃阁内动完手,已经相隔大半个月。 然而这个时候慕容轩陡然间出现在这里,苏其墨虽然始料未及,却也并不觉得惊讶。似乎跟这个人深入接触了解以后,他会做出什么事,又会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一切都是可能的。 “慕容兄。”这一刻苏其墨眉眼锋利,眼神亮而锐,勾唇一笑,“别来无恙。” “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慕容轩摇着扇子,笑得一脸纯真,“你说是不是,王爷?” 苏其墨同样在笑,“慕容兄这就不对了,明明早就知道本王在这里,却非要等到现在才出来相见?” “事关王爷选妃,自然是王爷分内之事,又牵扯到叶家家事,怎么看我都只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哪里好出来插一脚呢?”那人笑得坦然,答的更坦然。 看他二人在这边你来我往,没料到这两人居然还有交情,叶盛楠愣了一愣,等到反应过来时,那慕容轩已经走进了厅内,眼神也在厅中跪着的众人身上一掠而过,最后却居然,竟敢,当着苏其墨的面,第一个去将那叶灵清搀了起来! 苏其墨眼角一跳。 然而他没说话,更没阻拦。 反倒那叶灵清,原本正处于满心失望之下,突然间被人如此细致体贴得强行搀扶了起来,不由就是一愣,这一怔愣间,才发现自己居然随着这人一拉之势,真的站了起来! 叶家人满脸惊色,而叶灵清更是惊惧交加,一想到自己居然在苏其墨没发话的情况下站了起来,心里“咯噔”一下,一句话也没说,当即便要重新跪下去! 却不料膝盖刚刚弯下去,手臂再度被面前的人一把搀住,不让她再跪,“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是易碎的花瓶,这跪久了,跪坏了怎么办?”慕容轩将这少女拉住,回头去冲那主位上的人一扬眉,“你说是不是,王爷?” 苏其墨懒得理他,一眼看过去,看到叶灵清满脸惶恐,一派手足无措的模样,也没再说什么,一拂手,“都起来吧。” 厅中众人如遭大赦,纷纷站起,却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去看突然出现的慕容轩。 这人甫一出现,居然就敢如此与王爷叫板,更奇怪的是,王爷居然也容忍了?饶是已经与慕容轩相交了多日的叶盛楠,此刻也是满眼不敢置信的震惊。 但这当事的两个人,却反倒都看起来甚是不以为意。见他让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慕容轩这才放开搀住叶灵清的手,折扇一敲,敲在手心,悠悠道,“王爷,您这一趟,原本是为了来面见佳人,最后却演变成了兴师问罪,真真是跌宕起伏。” 苏其墨瞟了他一眼,不怒,只问,“慕容兄此次再来聂阳,怕也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吧?” “自然不是。”慕容轩答的飞快,自顾自地踱步到苏其墨面前,好奇一般,目光飘一飘,飘落在他手边那半展开的画像上,听起来像是浑不经意,“唔……这也是个美人儿……”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苏其墨霍然伸手一推,将那画唰一声,又重新卷了起来,扬手一扔,扔回副官怀里。 “噢?”看他那般反应,慕容轩恍然一般,“原来就是这幅画,入了王爷的眼,将您千里迢迢从帝都,吸引来了昌绮?” 苏其墨微一眯眼,却很坦然,“是又怎么样?” 二人之间已经打过多次交道,而这几次交道里,又有很大一部分涉及魅影。苏其墨不能忘记,那一日琴铃阁聚会,他感觉到这人身上的危险气息,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就见到她一柄寒月刃,不顾重兵重围直刺而来,说是行刺,却是为了帮他解围; 又有那一日,她伤重醒来,第一眼见到他时并没有什么欢喜,反倒在听说了慕容轩为救她而昏迷之时,不顾自己是重伤初醒,第一时间就掠去了隔壁。 那时候他独自一人,留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生平头一次,尝到了一心热切却只捧回满手寒冰的滋味。 这个家伙跟魅影那么熟,一定也在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画像上的玄机。 要的就是他看出来。 而慕容轩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只不过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看来之前徐穆那小子的猜测没有错,他这个弟弟,是真的看上那个丫头了。说起来倒还真是兄弟,连看女人的眼光都这么相似。 这下好了,让那姓徐的背着他的名号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却是他替他背黑锅。 想到这里,慕容轩没奈何,暗暗叹了一口气,“唰”的一声收拢了折扇,看苏其墨,“王爷,这幅画像的猫腻,你是准备继续往下查呢,还是准备就这么当个误会,解开了就算了?” 此话一出,叶家众人的目光全都一亮,似乎慕容轩这句话,终于替他们问出了他们都不敢问的话。 但凡叶家人,都希望苏其墨只把这件事当成一个误会,既然误会解开了,那自然就不要再深究了。好在事情还未声张,还没有其他人知道他已经选出了画像的事,那这件事,自然就有可以回转的余地。 叶盛楠满心期冀,一动不动地看着苏其墨,希望他网开一面,对此事松口。 没想到苏其墨沉默了半刻,最后静静一挑眉,挑衅一般,看向慕容轩,“自然是要查的。” 查?这一查,叶家就真的是欺君罔上了! 叶盛楠只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身子一软,眼看就要瘫软在地,被身后叶眉一把扶住。到底年轻,又是长女,经历过事,此时扶着惊惧交加的年迈父亲,叶眉的眼眶已经不红了,她静静看着苏其墨,良久,只问,“王爷,您真的要为了一幅画像,将叶家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苏其墨抬手一揉眉心,忽然觉得很累。 这一趟选妃,居然选出了这么多事……这叶家到底也不是小门小户,若真的闹到了父皇那里,只怕也不好收场。 更何况,他原本也就不是为了叶家来的。可是他也不能,将他来的真正原因说出去。 他没再看叶家众人如遭雷击的神色,起身,吩咐,“池梭,我们走。”走了一步又停住,回头,“南麓阁容湛,还有那几个接触过原来画像的家丁,都带走。” “王爷!”他这么一吩咐,听在叶家众人耳朵里,就是一副不肯善罢甘休誓要一查到底的架势,听的叶盛楠脸色雪白,再顾不得许多,几步走上前去,对着他又是“扑通”一跪,“王爷!您不能这么做!叶家、叶家……” “叶老爷。”苏其墨微一闭眼,道,“您放心,本王心里自有决断,也知道叶家与此事并无甚关联,不会为难你们的。” 此话一出,叶盛楠愣住了,既喜又疑,嗫嚅道,“那您说要查……” “如果不是叶家换的画像,那又是谁呢?”苏其墨睁眼,目光如剑,“叶老爷,本王也想还叶家一个清白,所以关于这副画像,本王是查定了。叶家清者自清,也用不着担心被连累,不是吗?您起来吧。” 叶盛楠乍惊乍愣,最后还是在叶眉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苏其墨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稍一扬手,“那幅画作为证物,本王就先收走了,若事情查清,一定原物奉还。” 说完,扬长而去,留下惊魂未定的叶家众人,直愣愣地看着他远去,一骑上马,直行而去。 而慕容轩,仍然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离去,眼神莫测,却未再见有笑意。 第84章 药王谷主 就在苏其墨为了这幅酷肖魅影的画像而劳师动众时,千里之外的夜夙总部,也终于有一个意料之中的客人,登门拜访了。 夜夙总部大隐隐于市,总有无数江湖客想要找来这里,或为结缘,或为寻仇,而最后大多数人也都败兴而归。 而此时苏青和高寒一个立在照壁前,一个靠在廊柱边,身侧还跟了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正目光灼灼地,将来客牢牢望定。 来人一身鸦青长衣,轻袍缓带,玉冠束发,站在总部门口,微微仰头望着院里情形的样子,风姿佼佼,卓尔不群。 药王谷谷主,宋青阳。 苏青站在照壁前,见他停在门口,也不去迎,就站在那里,淡淡开口,“宋谷主,久候多时了。” 能循着苏青留下的那一丁点微末线索而直接寻到夜夙总部来的人,到底是不简单的。宋青阳听得这一声唤,收回了环顾的目光,看向面前几步远外喊他的女子,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无比淡然并且自然地,喊出了她的名号,“魅影姑娘,宋某久仰了。” 照壁后,廊柱边,高寒眼角一跳。 “宋谷主好见识,好本事。”苏青虽然也暗自心惊于这人心思,却没表现出来,面上仍笑意盈盈道,“能找到这儿来的人,很多年没出现过了。” “那也多亏了夜夙愿意给宋某留下一路提示。”宋青阳笑笑,眼底平定,“所谓大隐隐于市,夜夙之风,倒颇有几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苏青深深看他一眼,侧身一让,抬手,“请吧。” “姑娘请。”宋青阳彬彬有礼,丝毫不慌不急,随着苏青引路拐过了照壁,自然也就看见了倚靠着梁柱的高寒,苏青有意顿了下步子,宋青阳便也随着她一起顿住了半步,侧眼一看,颔首示意,“这位想必就是枭影了?” 高寒眼中精光一线,是那种久未见到的,锋利而饶有兴致的利光,对着宋青阳一点头,“谷主好眼力。” 宋青阳但笑不语。 这人心思沉静,于不动声色间见招拆招,这一番隐忍撩拨的功力,倒不输他们任何人。 初初见面,夜夙内两大高手,就感觉到了这个“新朋友”的城府实力。 如果他有如此实力,宋迟一个人面对他的时候,又有几分胜券呢? 但是现下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因为苏青已经见到了里面院子里,那道慢悠悠拐过来的熟悉身影。 只是远远望见,这一刻的脑子里就闪出昨夜临水密室里的晕黄灯光,还有那似乎依旧停留在唇上的滚烫触觉。她当下便转身,冲宋青阳道,“我们少主已经在内院恭候谷主多时了,正巧枭影还有事与他回报,莫不如就让他带谷主过去吧。” 宋青阳自然点头,反倒是高寒有些一头雾水,狐疑地瞟了她一眼,却瞥见这丫头耳根诡异微红,再放眼一望,就看到不远处已经快要拐出院内往书房走过去的身影,他虽心有怀疑,却也没耽搁,只朝宋青阳一抬手,“谷主请。” 他没多问,苏青松了一口气,见他让宋青阳上前,自己跟在后面一步做指引,正要拔脚离开,哪料到高寒越过她身边时,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揶揄语调,“你躲什么?老大怎么你了?” 怎么你了?怎么……你了?? 苏青浑身血液直冲上大脑,居然连瞪他一眼都忘了,头也不回,直往另一侧偏院而去。高寒莫名其妙,却又好像知道了点什么,看着她刷刷刷几步走远的身影,坏笑。 而那边长廊阴影下,徐穆停在书房门前,看着她居然将客人丢给了高寒自己几步逃开,眼里有某种啼笑皆非的意味,却好像又在意料之中。 嗯……好像踩到尾巴了。 但是,踩都踩了,躲又有什么用呢? 虽然他是有心去顺一顺毛,但是眼下这种情况,倒不如让她自己躲够了,再自己想清楚吧。 这边他略一思考完,那边宋青阳已经近在眼前。 徐穆立在长廊尽头书房门口,眼神深幽,望着闲庭信步一般,从院中走过来的人。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宋青阳的脸上,看着他带着一丝淡然笑意,慢慢走过来。 他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微弱却莫测的弧度。 与此同时,宋青阳已经走到了面前,仍是先前一样从容淡定,在停到徐穆面前时率先开口,“夜夙之主徐穆,久仰大名。” 其实在夜夙名下杀手,甚至包括灵犀三客在内,大多数人其实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号,叫得久了,几乎没有人能知道这些杀手的真名。而唯一的例外,就是夜夙之主,“鬼刺”徐穆。他接下夜夙时也不过刚过弱冠,但是手段之凌厉实力之强大,迅速在江湖上积累起了极高的名气,自然的,他的名字,也就不再是秘密。 所以此刻听到宋青阳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徐穆也没觉得有多奇怪,只跟着略微一笑,“药王谷主宋青阳,幸会。” 药王谷位于纪川国腹地,谷中常年风景如画,每年入春时辛夷花花开遍野,一向被江湖中人看做世外桃源。谷中宋家世代崇医,每一代家主都身负绝妙医术,自药王谷开创之日到现在已过百年,已然是武林中一大名门望族,这一代的家主,就是于今江湖上久负盛名、被人称作“医术圣手”的宋青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青阳谷主为人谦和,平日里谈笑风生,对前来求医问药的江湖人无甚身架,再加上其妹宋青芷的活泼灵动,让每一位来过药王谷的患者都觉得如沐春风。但是自从宋青阳接任谷主开始,药王谷中便多了一条不得再与黑道各门派有所牵扯的规矩,是以这些年,包括夜夙在内各个黑道组织,已经久不与药王谷接触了。 一个是当今武林黑道翘楚的杀手之王,一个是白道名门世家救死扶伤的医圣,这一刻两人的会面,目光相撞,蔓延着无声硝烟。 高寒很识趣,没有再跟上去。在他面前这两个人,两个都是人精一般的人物,他一向直肠子来去,才不想费脑子去听他们二人斗法,有这个功夫……他倒是更想去问问苏青那丫头躲着老大的真正原因,嗯,这就去。 他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当下便在宋青阳身后,冲徐穆行了个手势,便默默退下去了。 剩下的这二人,一个冷峻淡漠,一个彬彬有礼,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徐穆这个外间的书房,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会过客了。因为根本没有人有机会、或者说没有人能找到夜夙总部,就算偶尔有有必要相见的人,也是直接在外面各个分部见面,从来没有进过总部。这次能将宋青阳引来,也已经是非常罕见了。 而宋青阳迈进房间一步,目光逡巡,看着这房内古朴家具、满柜书籍、简洁装饰,竟觉得这房内布置清贵而高洁,竟然没有一点作为杀手之王该有的凌厉杀气。 他立在门前,微笑道,“阁下好品味。” 徐穆淡淡道,“习惯而已。” 宋青阳闻言一哂,目光中有微光一闪,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已经选择了单刀直入的方式,“那就不废话了。” 他抬头看着徐穆,缓缓道,“我知道阁下因何要将我引来这夜夙总部府邸,而阁下也知我为何来了这朱越城,但望阁下能体谅我寻找胞妹的迫切心情,如实相告。” “青阳谷主。”徐穆的眼神一直落定在他脸上,未曾移动过分毫,他听着宋青阳的话,手里慢慢斟了一杯茶,随意递过来,一笑,“何必如此心急?” 宋青阳不去接那杯茶,却也很是随意地,在靠窗的小案边坐下,半晌,道,“徐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不论是你夜夙还是我药王谷,都是不希望彼此树敌的。” 他语气还是很温和的,然而听起来一丝危险一丝威胁,徐穆却好像并不想接招,“令妹性情中人,一向喜欢广结良缘,这次只不过与我夜夙中人颇为投缘引为知己,这才结伴而行,谷主开明豁达之人,又何必因为此事,如此剑拔弩张?” “那好。”宋青阳也不急,听他这么绕来绕去,笑了一声,“既然是交朋友的事,那你又为什么在知道我来了朱越城以后,千方百计地要拖住我,不让我与他们见面?甚至不惜暴露你总部的位置,只为给你那个属下多一点时间?” 他一直不接他递过来的茶盏,徐穆也不恼,慢慢收回手,将那杯茶随意往桌案上一放,“药王谷有规矩,凡谷中弟子,不得与黑道有所接触,不是吗?” “既然记得,那我来管教我的妹妹,阁下又何必插手?”宋青阳反问一句,“更何况,夜夙在阁下的管理下,也一向不与白道有所牵连,这次你的心腹属下却与宋家有如此牵绊,你作为首领居然破例放任不管,这中间缘由,宋某也好奇的很。” “我虽为夜夙首领,但并不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要管的。夜夙里的杀手,与我只存在契约关系,并不像谷主与令妹一样,”徐穆眼角微扬,一丝冷冷的笑,“兄妹情深。” 他说这话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可以算是平和的,然而宋青阳在这一刻看到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冷漠,他最后吐出的那四个字,更像是四根刺一样,一字一字,扎到了他心上。 如果这时候有曾经在药王谷问诊过的人看到此刻宋青阳的神情,就会发现一向和煦如春风的谷主今日神情却极其严正,眉目间每一丝表情变化,都带着多年来绝少有的铮铮锐利。 他将徐穆那最后几个字听进心里,眼里的神色终于也微微变了,直视着夜夙之主,一字一句,“所以阁下是铁了心,要与我药王谷周旋到底了吗?” “青阳谷主,”徐穆既不否认也不肯定,只转着自己手里那杯茶盏,语气淡淡,“这世间有很多事,是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人,无法插手的。” 宋青阳霍然长身而起! “徐穆。”他盯着面前的人,今天第二次直呼其名,语气也终于不再温和,“你什么意思?” “据我了解,宋二小姐在最初与我那个属下相识时,应该就已经与谷主传过信了吧?”徐穆低眼看着手中杯盏中茶水晃荡,淡淡,“那谷主还记不记得她在信中,与你说了些什么?她又是为何,在见到我那个属下的第一眼,就对他起了浓厚的兴趣?这些,你作为她最亲密最信任的哥哥,不会没有想过吧?” 宋青阳沉默。 他一沉默,徐穆反而笑了一声,“若谷主真的说自己没有想过,我也是不信的。否则你又是为何,在知道自己的妹妹再一次出门,居然还是要来找这个才认识不久的人时,如此迫切地,亲自追来了朱越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青阳谷主,”茶凉了,他一向不碰残茶,便将手里杯子放到一边,语气森凉,字字诛心,“你在害怕什么?” 宋青阳垂在身侧的双手,已经绽起了青筋。 “至于我那个属下,”徐穆似乎也不在意他的缄默,还在接着往下说,“因为轻功高绝,又擅长追踪术,江湖上的人叫他‘鬼影’,但其实只有夜夙内部的人才知道,他一身本领里,最精绝的,还是那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 “嚓”的一声,一柄剑剑势如光,须臾之间,抵上了他的咽喉。 徐穆微微垂眼,看着抵住自己咽喉廉泉穴的锋利剑尖,后面的话,便也不再往下说了。 都是心思聪慧敏捷之人,话说到一半,自然就悟了。而一旦悟了,宋青阳是不可能不怒的。 对于他暴起拔剑动手,徐穆是一点都不惊讶。 “那个鬼影,”宋青阳握着剑的手稳定如铁,紧紧地抵住了徐穆的咽喉,一字一句,“他的真名是什么?” 喉间这一寸剑尖如此锋利,再往前一递,就能刺穿咽喉。然而徐穆既不躲,也不还手,他慢慢抬眼,目光如无底深渊,直视着面前的药王谷谷主,“你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吗?” 这一刻,宋青阳微一闭眼。但他也只闭了一瞬,似乎这一闭只是为了隐藏住内心真实情绪,旋即便又重新睁眼,下一刻手中一撤,收剑后退,“既然是他,那我反倒不用再担心我妹妹的安危了。” 徐穆眉梢一扬。 “这世间谁都有可能对我妹妹起不轨之心,唯独他,永远不会。”宋青阳负手收剑,先前语气里那些杀气都消散了,似乎是说给徐穆听,又似乎只是说给他自己听,“想必这次他回来,只是为了杀我。” 徐穆默默听着他这两句仿若自言自语一般的话,良久,道,“原来你也明白的,有些债,迟早要还。” “无论还什么债,这都是我药王谷宋家的家事。”宋青阳听到这里,忽而冷笑了一声,“而阁下又是为了什么,要做这件事的推手呢?” 徐穆一直冷定如铁的神色,终于在这一句问话面前,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摇晃。沉默了很久,宋青阳才听到这个一直步步攻心的夜夙少主,说出了今天见面以来,第一句,微微带着一点喟叹无奈的话,“箭已离弦,无可挽回。” 第85章 别扭 夜夙总部侧院里,高寒眼看着苏青已经扬起了手,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又就手一拉,将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某个少年人往面前一推,“你有种就动手!” 秦漠猝不及防间如此倒霉地被某个无良之人拉过来做挡箭牌,真是跑都跑不掉。他一抬头间,就看到对面素衫女子扬起的手指间银光闪闪,当下便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连躲都不想躲了。 反正在魅影手下,还从来没有能躲过她手里毒针的人。 却不料闭着眼睛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疼痛,还没睁眼,就听到耳边高寒得意的朗笑,“我就知道你不敢对这小子下手!” 秦漠一惊,霍然睁眼,果见苏青眉心微蹙,虽然眼里还喷着火,却已经袖子一扬,指尖连闪的银光就不见了。 他有些愕然,哪怕高寒已经松开了对他的钳制,仍然愣愣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边苏青冷冷哼了一声,回道,“没出息,拿小孩子做挡箭牌,算什么英雄好汉?” 高寒却洋洋得意,回了一句,“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又看秦漠还站在原地,凑到他耳边,“小子,你不是想学功夫吗?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你现在去,保证能跟她好好打一架,只要能撑过五十招,保证你学到东西。” 在被他试图做挡箭牌失败一次后,秦漠哪里会上他的当,听完他在耳边说的这些话,默不作声地,拉开了一点与他的距离。 其实虽然说是耳语,但高寒故意把声音放到苏青那边也正好能听到的音调,果然,他一说完,就看见苏青偏过头来,冷眼望着高寒,“有种自己出来跟我打。” “我才不跟你打。”高寒摇头,也不买账,“你最近浑身是刺,傻子才跟你打。” 苏青冲他一扬眉,反问,“既然知道,那你还问那些废话做什么?” “我这不是好奇吗?”高寒贼兮兮地笑了一声,哪怕已经都快把苏青惹炸毛了,仍然不死心,“你如果是跟老大吵架,才不会这么躲着他呢……你俩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了?跟我说说?” 苏青微一闭眼,右手在袖子里蠢蠢欲动,“你还问!” 高寒一见她那种神色,就知道这丫头心里肯定是有事,朗笑,“为什么不能问?” ——“你想问什么?” 一听到这个声音,原本还理直气壮的人,瞬间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悻悻回过头去,“……老大。” 回眼一看,那人抱臂靠着侧院拱门,一派清闲模样,正在高寒趾高气扬之时,插了这么一句。 苏青现在是一见到他就像被踩住了尾巴的猫,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趁他的注意力还在高寒身上,她也不插话,脚底静悄悄地,就想溜之大吉。 一步,两步,三步…… 但是很明显,徐穆并不是瞎子,“去哪儿?” 苏青握了握拳头,认命般一闭眼,硬着头皮回过头去,问,“你们谈完了?宋青阳走了?好歹也是客人,我去送送吧?你们聊你们聊——” 说着就要走,被徐穆悠悠拦住,“他已经走了。” “噢。”苏青应了一声,眼珠一转,又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回房了……” “我记得最近没什么要你处理的事。” 苏青霍然转身,恶狠狠盯住他,嘴角却仍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还不等他再开口,伸手就去抓一直在身侧的秦漠,“小鬼你不是要跟我学功夫吗?走走走,我带你去练练——” “啊?”秦漠觉得自己今天就是专职来做挡箭牌的,神色怔楞,又不想推辞,又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拉走,还没说话呢,冷不丁高寒一把插手,又将他拉回去,“诶诶诶,他现在可是归我管,要教也是我教,你抢什么呢?走走走小子,教你练功夫去。” 傻子才看不出来这两人之间肯定有事。其实好像老大没什么事,有事的是苏青那丫头,也不知道老大干了什么能把她堵成这样,见了他就跟见了瘟神似的到处躲,这样下去可不行,会躲出心结来的。 他一边秦漠往外拉,一边还得空扭头去冲徐穆一眨眼,意思是,老大,我可帮到底了。 “诶你们……!”苏青眼见得一大一小真的就准备这么走了,当下便急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头潦草敷衍一句,“那我也先走了。”却连看他都不看,说完便走。 当然,真让她就这么走了,徐穆也就不是徐穆了。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苏青仰头闭眼,想甩掉那只紧紧扣住自己手臂的手,自然是,甩不掉的。 这人掌心温度灼人,原本还离她有十几步远,在她转身那一瞬间就掠到了她身后,一把拉住了她。此刻他手掌温度层层透过她衣襟,让她无端想起昨夜那一只粗陶碗。 想这个干什么! 只是思绪一带,瞬间就感觉自己整个人又要烧起来,苏青几乎是立刻就生生按捺住了心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平复一点了,偏偏身后那人还不肯放过她,原本就离得近,这时在她身后,看见她耳根泛红,便变本加厉的更凑近一点,笑笑,“你躲我干什么?” 他语气低沉,带着一点堂而皇之却又无比坦荡的调笑,和着温暖气息,丝丝撩在她耳畔。苏青半边身子都僵住了,忘了挣脱他的手,甚至忘了回头,只讷讷道,“我……我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苏青。”他在她耳畔喃喃絮语,每一个字都像在对着她耳朵吹气,闹得她耳畔苏苏痒痒,挠得她心如擂鼓,“你准备当鸵鸟到什么时候?” 苏青觉得自己又要炸了。 从昨夜他说出那个“你”字以后,到现在这一刻的一举一动,让她觉得之前八年对他的了解,简直全都是狗屁。 这个人以前不是这样的! 虽然他是霸道,是腹黑,是阴险,但是不是这样的!那个一本正经教她功夫敦促她前进的徐穆,哪儿去了?此时站在她身后这个无比坦然的厚脸皮登徒子,又是谁? 苏青觉得心里很乱,乱到无法好好理清这些。 从八年前相识至今,他一直是那样强大的存在,收她入行、手把手地教她如何生存,虽然当年是迫不得已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夜夙和他,但是有他在的这八年,虽然过的是飘摇不定刀口舔血的日子,却反而是她心里最安定的岁月——怕什么呢,不管如何还有徐穆在。每一次风雨血火奔波的时候,他总是会在她身后看着她:她做成任务回来,他会跟她摆酒庆祝;就算失败了,他骂她一顿,也会去帮她把剩下的做好。 他是她的恩师、少主、同伴,是那个把她从当年那样彷徨黑暗岁月里拉出来,又一手缔造了她,让她重生的人。 可是他和她之间,应该是现在这样的吗? 她立在原地,想着这些,既不试图挣脱他,也不回头,长久地沉默。心头理智回来了,剧烈跳动的心脏便恢复了平静,连耳朵上那一点滚烫温度和粉红颜色,都渐渐消失了。 徐穆看着她一直不肯回头的背影,看着她从措手不及的呼吸急促,到渐渐冷静,终究也什么都没再说,慢慢放手。 罢了,他能教她功夫术法,教她生存成长,教她面对强敌毫无畏惧,教她遇事冷静处理,甚至能教她身处修罗场仍然面不改色,可这些年来他唯一无法教的,就是如何让她看清自己的心。 他便放了手,退了一步,道,“刚刚收到慕容轩的传书,苏其墨已经知道画像的事了。” 她总算肯转身回头面对他,却也退了一步,“既然已经牵扯到了叶家,他早晚会知道的。” “慕容说,他准备继续查下去。”徐穆见她一退,眼里微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拿了当初画真正叶灵清肖像的画师还有一众相关人等,还带走了,那幅画。” 苏青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去了叶家,一定能问到关于我的事……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我已经回信让慕容拖住他几天。”他点点头,却话锋一转,“还有几天就是中秋,他再心急,也必须赶回皇宫赴中秋宫宴,等过完中秋,就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半个月,足够我们先他一步,把事情查清楚,一旦查清楚了,我们自然也就能堵住他往下查你的路。” 苏青沉默片刻,忽然抬头来直视他,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你还相信他吗?” 徐穆微一蹙眉,“相信什么?” “相信他还是那个一心护持兄长,本心未变的苏其墨。”苏青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你还信他,那我便也信他好了。” “苏青……” “其实我之前的身份,就算真的被他知道了,也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她笑笑,道,“反正刺痛我的,也从来不是我的那个身份……况且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出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的黑手,不是吗?” 徐穆低头看着她,不说话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让他查吧。”好像经过这一刻沉思,她终于想通了什么事,抬手来拍拍他的肩头,“你也该有个帮手了,有他帮你查下去,可以事半功倍——不管你还愿不愿意与他相认,但至少,哪怕是以夜夙的名义,你们也可以联手的,不是吗?” “所以呢?”徐穆眉头微敛,望进她的眼睛里,好像要看透她的心思,“你想说什么?” “朱越到昌绮,快马一天就能赶到。告诉慕容,不仅不要拦他,”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让他告诉苏其墨,我去昌绮,邀他一见。” 第86章 久候 第二日黄昏。 昌绮城,郊外。 此处离官道很近,来往行人商客,一目了然。而今日那些过往的路人们,其实也觉得很惊异。 三个男人,一个靠在路边树下,一个坐在树上枝干,一个守在官道边。 靠树而立的那一个,玄青长袍,气质英挺,虽然是斜斜倚靠着的姿势,却仍挡不住苍劲硬朗的男儿正气。而树上的那一个,一身白衣清清,姿势就很是闲散,落拓地靠着高高的树干,不时往官道远方望一眼。 而不论是树下的,树上的,或拎或抱,怀中都是一坛子酒。除此之外,那棵树脚边,还摆着另外几坛未拆封的。 噢对了,还有那个守在官道边的男人,他看上去年纪要小很多,打扮也很平常,普通远行侠客的劲装短打,看起来应该是另外两个人中谁的侍从,之所以守在官道边,也是为了能更早地清楚看到他们要等的人。 他们已经在这里,实打实地等了一整天。 靠树而立的那个,是苏其墨;上树坐着的,是慕容轩;守在官道边的,是池梭。 而此刻树上,慕容轩又“咕咚”灌了一口酒,眼神迷蒙,望着长路无尽的官道,连自己都没发觉的,难得叹了一口气—— 接到徐穆第一封传信,要的是他拖住苏其墨:这个倒很是正常,也符合他现今的思路,是处理当前问题最稳妥的办法。 可是没等到他想办法执行他的嘱托时,第二封传信紧接着就到了,然后他就傻眼了:不拖了,直接告诉他,他想见的人,已经在远赴而来的路上。 “那丫头……”慕容轩喝着酒,饶是聪明绝顶,这一刻也有点摸不清那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更搞不清楚为什么徐穆居然会答应,“莫不是疯了吧……” “谁疯了?”树下,苏其墨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向洒脱不羁的人居然沉沉叹了口气,然后又听见他一个人在树上嘟嘟囔囔的,便随口搭了一句,“有什么事,居然能让你这么厚脸皮的人唉声叹气?” “要论到厚脸皮,谁的脸皮也厚不过你吧。”头顶,慕容轩的声音懒洋洋传来,“明明是自己想要留着那幅画,还偏偏说什么当做证物——堂堂敬怀王说起谎来,倒是一点草稿也不用打。” “既是证物,也是私心。”苏其墨却相当坦荡,仰头喝了一口酒,“互不干涉,一举两得。” “嗤。”慕容轩靠着树干,嗤笑了一声,酒坛子在手里晃荡来晃荡去,听着已经空了半壶的酒敲击酒坛子的回声,“喜欢就喜欢,男子汉大丈夫,遮遮掩掩的,算什么好汉。” “说别人之前,先想想你自己。”苏其墨在树下一扬眉,同样晃了晃手里酒坛,居然也早就空了半壶,回道,“像你这种奸商,喜欢一个女子,也要那么拐弯抹角的吗?” “我可不喜欢……”慕容轩下意识就反驳,然而话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惊觉自己差点失言,便闭了嘴。 树下,苏其墨听他说了一半就不说了,还以为他是心虚,当下便哈哈大笑,“慕容兄,你这可就比本王更遮遮掩掩了。” 慕容轩在树上翻了个白眼,却居然无话可驳。心里憋闷,又灌了一口酒,盘算着到底什么时候,能找个机会,把那些原本是那个家伙干的、最后却盖在了他头上的屎盆子,再原封不动的扣回去。 他这边正在打着小算盘呢,忽听树下苏其墨仰头大灌了几口酒,又问,“喂奸商,其实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吧?” 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怎么,不平衡了?” 酒是从驿站里直接买来的,小城边境,没什么好酒,除了烈,没有其他的特点。苏其墨灌完了那几口酒,听到树上那人挑衅一般的反问,晃着酒坛,居然没有生气,只摇头,“不是。” 他顿了顿,仰头靠着身后大树,去看西方天边,渐沉夕阳,眼神辽远,依稀有一分疼痛——那疼痛却不是为他自己,“我只是突然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面对她了。” “……”慕容轩原本以为他会回呛回来,怎么也没料到他冒出这么一句话,一向舌尖锋利,这时候也愣住了,“你……” “她明明还活着,却不肯回家,甚至都不肯让家人知道她还活着。”苏其墨微微闭眼,掩盖住了眼底那一分情绪,“本王就知道,她当年肯定过的不好……宁愿流落在外做一个杀手,也不愿意回到原来的生活。” 慕容轩酒坛子也不晃了,靠着树干,沉默。 而树下苏其墨还在说,“你知道她当初,是为什么离开家,又为什么进了夜夙吗?” 这个问题好回答多了,慕容轩摇头,干干脆脆地回答,“不知道。” 苏其墨便不再问了。 他也猜到他是不知道的。 在叶府,那个二楼尘封的房间里,他没有看到属于女孩子的娇艳岁月,满眼只有独自熬煎、不被理解的人生。不管因为什么而决定离去,那些过去对于她来说,一定比做杀手厮杀来的更痛。而这样痛的过去,她也肯定不会轻易与人诉说。 如果我问,你会不会说呢? 苏其墨在心底喟叹,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竟然觉得此刻心绪纷繁,不知如何是好。 原本以为离开叶家,就直奔朱越去找她。他是如此迫不及待,想要当面跟她求证,问她是不是这个画像中的女子。然而还没等到他启程,却等到了由慕容轩传来的一封口信: 她得了消息,居然决定从朱越即刻启程,来昌绮见他。 这一下,什么都不用问了。 原本只是怀疑的身份,在这一刻,完全敲定。 枭影口中所说的那个十五岁进夜夙浑身是刺的桀骜少女,和叶眉口中所说性情古怪喜欢研制毒药的胞妹,那个于今武林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顶尖刺客,和那副画像中灵动温柔嗅花香的大家闺秀……虽然听起来是那么不可思议,但是,的的确确,就是同一个人。 却不知经历过什么,让一个不懂世事的懵懂世家小姐,改换了容貌,隐匿了身份,甚至隐匿了生死,才变成了如今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暗夜刺客。 苏其墨自觉一生行事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然而自从知道这件事以后,他就一反常态,居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连此刻即将相见,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苏其墨。”见树下的人久久沉默,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慕容轩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说点有用的话,“我劝你一句,不该你问的,除非她自己告诉你,就永远不要开口问。” 苏其墨在树下听着,良久,笑了一声,“我不是没有分寸的傻子。” 慕容轩也笑了,点头,虽然明知道他在树上点头他也看不见,也不在意这许多了,又接了一句,“还有啊,你该提防的不是我,是那个一直在她身边的人。” 这下苏其墨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喝酒喝傻了?这都不明白?”慕容轩嗤笑一声,不放过任何能够嘲笑他的机会,该说的话却也一句没少,“从世家小姐到冷血杀手,这中间,是需要一个极其漫长而残酷的过程的……而在这个转变过程中,起到最大作用的那个人,是……” 苏其墨打断了他的话,“夜夙之主,徐穆。” “嗯……还不算太笨。”慕容轩挑眉,闲散笑道,“据我所知,魅影几乎是被他一手培养起来的——那个家伙,才是你最大的劲敌啊。” 树下回应他的,只有“咕咚咕咚”灌酒的声音,然后,是空酒坛被一把砸到地上的碎裂声。 慕容轩听在耳里,乐哉心里。 屎盆子扣不回去,矛盾总是能引回去的——那家伙坑他坑了这么多次,总算也要被他整一回了。 反正都是喜欢上了,徐穆啊徐穆,看你跟你弟弟争,总比看你跟别的男人争,来的更好玩儿吧? 中容国第一奸诈的一国皇商,慕容氏家主,倚靠着高高的树干坐的极其惬意,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而苏其墨反复回味着他那句话,只觉心底烦闷,无法纾解。 耳边回荡的,还隐隐有当初在军营喝酒时,枭影说的那些话—— “王爷我跟你说,这个丫头平日仗着有人撑腰,可在我们面前为非作歹了!” “我们老大呢,一向护着她,这个丫头做错了事呢,明明舍不得罚,又不能明里偏袒吧,每次罚完以后,又别别扭扭地派我跟鬼影去哄……” “这个丫头进夜夙的时候才十五岁,跟个刺猬似的见人就扎,谁的话都不听,唯独除了老大。” 那个人……那个他到现在都从未见过一面,却一直处在幕后运筹帷幄算准一切的人。 那个魅影全身相信,一心相待的人。 如果他真的要去追逐那个女子落拓天涯的步伐,那这个人,将是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最难翻越的高山吧? 树上树下,两个人各自喝酒,偶尔聊一两句,怀揣着各自的心事,一个远眺官道,一个目送夕阳。 正值此时,忽听不远处路边池梭惊喜叫声,“来了!王爷——” 那一声惊喜的呼唤,到了一半却变成了惊吓,“王爷!有人袭击她!” 话音未落,树上树下两条人影,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掠了出去。 第87章 重识 他二人反应非常快,池梭那句话只说到一半,一青一白两条人影已经纵身掠出去十几步远。然而道路那一边,身处当地的苏青,比他们反应更快。 官道上行人并不多,像她这样一骑疾行的更是寥寥无几,所以空气中冷光一闪而过的时候,苏青已经在这一瞬间惊觉。 几支冷箭从官道旁树丛中幽灵般射出,直往她周身而来。然而在那箭掠到之时,苏青已经自马上翻身而起,半空中一个凌空翻转,一脚踢掉了离得最近的两支羽箭,与此同时,只听耳边“叮叮”几声,那两个人也已经到了,几乎是同一时间,就帮她解决掉了从另一个方向袭来的冷箭。 苏其墨眉头紧蹙,眼里冷光利利,挡掉那些暗器之后,瞬忽间又往那树丛中掠去,才动一步,身侧就有几线利光比他更快,直往那树丛中射去—— 几乎是在落地的瞬间就反手甩出了几根银针,却好像射入了一团空气,没听到任何的痛呼与回应,苏青站在原地开口,“不用追了,已经跑了。” 苏其墨驻步,回头,“你没事?” “杀我这么容易吗?”苏青无所谓地耸肩一笑,自顾自地去牵马,“不过如果你俩不在,可能还不会这么快就跑。” “这话说得、”旁边慕容轩“啧”了一声,颇不以为然,“是嫌我俩碍你事了?” “如果是冲我来的,一定是逮着我落单才更好下手,结果好死不死撞见你们也在,不跑,等着被反杀吗?”苏青斜睨了他一眼,“虽说是让你们等我,也不用就在这荒郊野外路边等吧?这偌大的昌绮城,没有你们两位落脚的客栈吗?” “可不是我要在这儿等的。”话说到这儿,慕容轩贼兮兮一笑,目光若有若无地往身侧那人身上一转,“只不过有人心急如焚,巴不得早一刻见到你……” 话未说完,被转回目光来的苏其墨瞪回了喉咙。 慕容轩一撇嘴,不说话了。那边苏其墨瞪完了他,这才重新转回目光去看面前的女子,眼神坦荡而仔细,却牢牢定格在她的脸上。 被他这么紧紧盯着,苏青也很坦然,静静与他对视了半晌,最后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牵着马往城中走,却清清淡淡一笑,“不用看了,我现在的脸,跟那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 她语气平静,仿佛说得不过是平静琐事,苏其墨却猛然一震,一时间有些愣神,看着她自顾自地牵马往城中走,眼神晃了一晃,明明是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武将,这时却半晌都不动。 倒是慕容轩,听到她居然自己主动开了口,反而被引起了很大的好奇心,大喇喇地跟上去,追问,“那画像上真的是你吗?” “不像吗?”苏青瞟他一眼,眼神深深,“不过为什么你也看到了?那副画像?” “这小子正在那兴师问罪呢,我趁他没留神,瞟了几眼。”慕容轩答的不以为意,“啧啧啧,倒真是没想到你这丫头,居然还有那么温娴动人的时候,若不是你亲口承认,我还真不敢定论那就是……” 话依旧没说完,苏青淡淡一眼看过来,嘴角一丝浅淡笑意,眼光却已有了几分犀利,慕容轩何等心思,当下便注意到她未曾牵马的那只手已经下意识地往袖子里一缩,当下便退开一步,连连摆手,“我不问了。” 苏青便也不再说话。 她和慕容轩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苏其墨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居然也一反常态地不发一言。他眼神牢牢落定在面前几步远的女子背影上,幽深而锐利,仿佛透过这个身影,看到了画像上,多年前倚栏赏花的小小少女。 他突然开口唤,“苏青。” 走在前面的年轻女子霍然驻步,从他的角度看来能明显感觉到她此时背影僵硬,似乎这一刻听到别人喊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无比艰难。 苏其墨叫了这一声以后,似乎也并不是要跟她说什么,就随着她一起停步,仍然立在原地,静静地等着。 等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太过冒失了的时候,却又听到苏青轻笑了一声,“还是叫我魅影吧。” “……”苏其墨愣了一愣,张嘴想要说什么,“你……” “王爷。”苏青打断了他,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任何异常情绪,一如平常,“我这次来,是为了跟你商讨正事的,有什么琐碎的话,还是日后再说吧?” 苏其墨眉头一皱,一旁慕容轩看二人气氛不太对,凑过来一拍苏其墨肩头,压低声音,“忘了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了?” 苏其墨神色一清,不说话了。 苏青也不再管他,转头去看慕容轩,“慕容,你家那几个鹰眼卫,应该能追上刚刚那批人吧?” “鬼影呢?”慕容轩没点头,却问,“你确定要我插手?” “鬼影最近不在夜夙。”苏青沉吟一刻,回答,“这批杀手出现的很突然,应该跟我们预测的那个幕后黑手有关系,不能耽搁太久,只能拜托你了。” “唔……”慕容轩挠挠鬓角,“好吧,只要到时候姓徐那家伙不要说我多事就好。” 苏青扬眉笑了,“不会的。” “既然是你要求的,那家伙自然不会多说什么。”慕容轩同样也是挑眉一笑,说话间眼看着城门已近在眼前,也不多废话,“你们先商量着吧,我去安排一下,有消息再联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一向独来独往惯了,与他二人告了别,便自行先去了。留下苏青和苏其墨,两人一马,站在城门前,久久没说话。 苏青牵着马,停在了城门前。 这一刻她仰头,看着城门上方,石刻硕大的两个字,“昌绮”。 这一刻与当年一身伤痕死里逃生,跌跌撞撞离开时,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原以为此生永不会再踏足之地,没想到命运琢磨下,如今换了个身份换了张脸,又站回了原地。 当年她走的时候,还是个娇弱任性的世家小姐,等到多年后再站到这里,她已经是从血雨腥风中滚爬而过,沾了一身血火的江湖刺客。 “你还记得你刚进夜夙的时候是什么样吗?可你现在是什么样?你有没有偶尔想过,进夜夙之前,你是谁?” 当日在青罗城昏暗潮湿的地牢里,昔日的同伴曾经这样字字珠玑地诘问。那一瞬间她无法回答,哪怕到了今时今日这一刻,她依然无法回答。 她从来不曾回望,因为不敢再想起人生最初那十几年的光亮与温暖,怕再也无法面对多年后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 她久久地、久久得立在原地,看着城门外来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那座恍如隔世的旧城。 苏其墨依然也还是沉默着,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背影纤细,明明是立在这夏日黄昏中,却仿佛立于深秋,满满萧瑟。她站在那里,把自己站成了一座雕像。 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些后悔,如果画像的事不曾惊动到她,是不是她也不会有这样必须直面过去的一刻? 那明明是她一心要抛却的过去。 聂阳国战无不胜明朗爽利的敬怀王,此刻却眉头紧锁,眸光黯黯。他沉默良久,没有去喊前方的苏青,却回头去吩咐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副官,“去牵马,我们改道,不进城了。” “……王爷?”池梭惊了一下,却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前面的女子,而后也没劝阻,低头应了,就要去驿站牵马,却不料还没动作,前面一直凝定的人终于动了,似乎也终究是被苏其墨那一句话拉回了思绪,苏青微微偏头,“来都来了,走吧。” “魅影。”她说话间就要走,却再度被苏其墨喊住,他看着她微微偏转回来的侧颜,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你……” “王爷,记不记得在青罗城军营里,我说过什么?”她又轻轻浅浅一笑,回过头来,对着他一眨眼,“夜夙里的人没有软肋——我这次来是为大局,王爷完全不必因为我而影响当前形势。” 苏其墨眉心紧锁,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半晌,只道,“那先去我落脚的客栈。” 她沉静点头,“好。” 话虽这么说,但到底是重回故地,苏青兴致一直不高,一路进了城,完全不像平日里那样活泼,也甚少开口说话。她目光里看不出一丝喜怒,只静静看着前方路,也不与苏其墨搭话,也不看路上街景人群。 苏其墨有心想问,却不知从何开口。这一刻的捉襟见肘前所未有,让他恨不得立刻飞回客栈,好让她尽快远离这些熟悉的景象—— 然而一想到客栈,他陡然浑身一震! 那幅画! 苏其墨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这一路沉默,一抬头间,已经站到了客栈门前。 苏青也不客气,将马往池梭那边一牵,偏头来招呼他,“王爷?” 苏其墨眼里有某种晦暗神情,却没表现出来,走上前来,给她带路。等到到了他落脚的房间门口,苏青站在他身后,却好像忽然感觉到了身前人罕见的犹疑与僵硬,蹙眉狐疑,“王爷有什么顾虑?” 苏其墨伸出去推门的手一直定在那里,听到她问这一句,回头来看她一眼,难得说话犹豫不决,“我……房里……” “房里有什么?”他话说的不清不楚,苏青闻言一挑眉,唇角骤然漾出一丝坏笑,也不管他顿住的动作,伸手就去替他推门,一边推一边打趣道,“莫非王爷房中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是你在这客栈还要金屋藏娇?那我更要看看……” 房间不大,正对着的门口的就是一方桌案。长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只有一副摊开来的画。 苏青唇角的笑意在这一瞬间冻住。 苏其墨微一闭眼,沉沉叹了口气。 接到她要过来的消息的时候,他正在房中研究这幅画像,走的时候匆忙,也没来得及收好,刚刚才想起来这件事,却到底没办法不让她迎面撞见。 ……他好像,又做错了一件事啊…… 他有点吃不准这个女人现在的心情,毕竟人言近乡情怯,可她表现出来如此的无畏无惧,反而让他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就像这一刻,换做平时他早就抢上前去将那画收起来,可是这时一看,她目光如同钉子一般,牢牢钉在画像上一寸不动,他居然又犹豫了。 就在他犹豫之时,半晌的沉默之后,苏青似乎回过神来,却居然又是一笑,“王爷好像很喜欢这幅画像。” 苏其墨一愣。 她好像也不是真心要他回答,自顾自走上前,缓缓伸手去抚摸摊开的画像,语气柔柔的,听起来却很空茫,“其实我自己也很喜欢……那时候我快行笄礼了,父亲请了画师来给我画小像,说成年女子房中都要挂这么一副小像。当年画师画了很久,我坐到腿都麻了,可是画完了我看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很喜欢,连腿麻都忘记了。” 她缓缓摸着那副画像,到最后手指定格,顿在了画中女子娇俏灵动的笑靥上。她眼神涌动,轻轻道,“那是,我十五岁的时候。” 第88章 面谈 她语调轻缓,似追忆,又似叹息。 明明是不惊微尘的语调,苏其墨听在耳里,却好似闷鼓捶在心头。 原本一直犹疑的眼神,到这一刻忽然清晰起来。他两步上前,走到她身侧,沉声,“别看了。” 苏青一愣,似乎有些微的失神,看他掠过来,顿在画上的手下意识缩回,而苏其墨显然也就是等她这一缩手,她还未说什么,他已经动作敏捷地将那画向上一卷,一个动作便将画重新卷好,阻断了她继续看下去的视线。 “……”苏青愣住了。 “那一日锦仪宫大火之前,父皇也曾要我去宫内一看。”他注视着她怔楞神情,牢牢望进她眼里,语气坚定,说的也是自己心头之痛,却再也听不出丝毫颓弱,“那时我不愿意进去,因为我不愿意想起那些事——如果这幅画也让你想起那些不愿意想起的往事,那就永远都不要再碰它。” “你……”苏青眼中神色晃动,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他接下去的话,更是让她措手不及。 “我很抱歉,因为一时冲动惊动到你,让你不得不来面对这些。”他看着她,叹了口气,却直白而坦荡,“我也很后悔,因为如果可以,我会选择在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就忘掉它。” “王爷……”她此时心神不宁,听着他这些话更加不安,下意识便退了一步,“其实没什……” 没想到她退一步,苏其墨就紧随一步。她愣愣抬头,脚下再退,他再跟。一直快要退到墙角,感觉到身后已经避无可避,而苏其墨已经逼到了身前,眼看就要将她逼到墙角,苏青微一蹙眉,迅速一抬手—— 银针长长,在她指间泛着幽幽的冷光。苏其墨微微低眼,去看抵在自己身前的长针,笑了,“又想拿针扎本王?” “王爷。”这一退一进一挡之间,她终于收拾好了纷杂心绪,再抬眼时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任何软弱情绪,让人怀疑之前看到的是不是都是幻觉,“我说过,要想近我身而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你要试试吗?” 苏其墨不再近前了,牢牢盯着她看了半晌,终究退开几步,却朗笑道,“我才不傻。” 被他这么一闹,心底那几分积郁似乎也消散了不少,苏青也跟着一笑,收回手,“那就不要老是逼我动手。” “你要真想动手,可不会跟人废话。”苏其墨却不以为意,见她脸色转晴,也不由松了口气,语气里也轻快了几分,招呼她,“过来坐吧,我想你大概有事情要跟我聊。” “王爷明智。”她微微一笑,却明快了不少,依言坐过去,“我这次来,是想替我的主子给王爷传句话。” 苏其墨眼神微微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问,“什么话?” “王爷现在也应该有所察觉了。”她却不急着回答他的话,只看着他,缓缓问道,“对于这幅画像的出现,不觉得蹊跷吗?” 苏其墨一扬眉,“所以呢?” “有人刻意将王爷的注意力引向夜夙,虽然不知道用意为何,但至少我们现在能确定的是,无论是对王爷,还是对夜夙,这个人都是非常棘手的存在。”苏青目光平静却犀利,缓缓道,“而王爷如今又处于朝堂的风口浪尖,对于这样的异动,应该也不会掉以轻心吧?” 苏其墨静静听她说完,忽然问道,“画像的事,你希望我往下查吗?” 苏青眼神一闪,“王爷何出此言?” “很多事情,并不会因为时间久远就真的被埋葬。”他语气铮铮,看着她,缓缓道,“此事牵扯甚广,如果继续往下查,就算是我,也无法保证不牵扯到叶家,或者说,不牵扯到你。” 苏青微微偏移了与他对视的目光,眼神闪烁。半晌,道,“要查出真相,总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不是吗?” 苏其墨看着她脸色变化,看着她眼底神色一片沉寂,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有无名之火冒出来,一簇一簇的火苗,拱出胸臆,拱上咽喉,让他冷冷一笑,“这个代价,想必你那个少主也早就想到了,但他不惜让你重新面对旧人旧事也要派你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苏青怔了一下,却摇头,“是我自己要来的,他没有命令我。” “是吗?”他又笑了一声,声音却依旧一丝凉意,“那你为什么要来?为了夜夙?还是为了帮他?” 听到这里若还听不出来他语气里的嘲讽,就真的是个傻子了,苏青微一蹙眉,语气也低了几分,“王爷。” “我记得当日在王府,你和我说,夜夙不插手朝廷中事,”苏其墨却好像没感觉到她的不满一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又是为什么,这一次却主动来找我了?” 听他这么一问,苏青却若有所思,挑眉看他,“王爷还在为那天我说的那些话生气吗?那天我的言辞上是有些不妥,王爷若是……” “魅影。”苏其墨却哼笑了一声,转过目光来看她,“你把本王当成什么人了?你那些话,虽然不怎么入耳,但对我来说,也算是当头一棒。” 他今日情绪实在是有点捉摸不透,苏青又是一愣,“那你……” “我不管那个幕后黑手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也不管他的目标是夜夙还是我,夜夙想跟本王合作,可以。”苏其墨眼里一丝利光闪过,话却说的斩钉截铁,“让你那个少主,亲自来见我。” 苏青眉头皱的越发紧,被他这句话一堵,沉默了一刻,一丝自嘲一丝讥诮,“原来在王爷心里,我却还没有与你谈的资格。” 苏其墨蓦然盯住她,目光深深,唇角紧抿,却没说话。 苏青无所谓笑了笑,起身,“既然如此,那今日便也就只聊到这里吧。我这几日会暂时留在昌绮,王爷若是改变主意了,不妨随时派人来找我。” “本王明日就要启程回白瞿。”然而她甫一转身,苏其墨却又在身后开了口,“画像的事若想继续往下查,就不能惊动到圣上,所以我必须在中秋之前赶回帝都,照常参加宫宴,你现在走了,下一次只怕就要去白瞿才能见到我了。” 苏青顿住步伐,没有回头。苏其墨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神情,却看到她沉默半晌过后,终于叹了口气,回过身来,冲他无奈道,“苏其墨,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苏其墨眉梢一扬,“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客气到结束。” 苏青瞟了他一眼,重新坐回来,撇嘴道,“也算是隔了段日子没见,总不能上来就跟你敬怀王殿下勾肩搭背吧?你也别说我,你说话能不能不这么阴阳怪气的?” “不是阴阳怪气,”苏其墨却在摇头,“关于这件事,我是认真的——夜夙若想与我联手,就让徐穆亲自来与我谈。” “……”苏青窒了一下,半晌,微一蹙眉,“你是真的信不过我?” “不。”他还是摇头,抬头来看她,目光郎朗,语气断然,“我是信不过他。” 他话语中颇有深意,苏青难得沉默。 “从青罗城祁若康,到后来言灵使团被阻截,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你们那个夜夙之主,多少总是插了一手的吧?”看她沉默,苏其墨却好像早有所料,只莫测一笑,“本王不是傻子,不会连这些都看不出来——我说我不信他,是因为不管这些事情是不是有人在背后算计,但至少你们夜夙,是真的在插手本王的事情,不是吗?也许你们没有恶意,但是本王要知道,为什么?” 苏青静静听他说完,良久,终于重新开口,回答,“王爷,你既相信我们没有恶意,就应该也明白,按如今的形势,你从朝堂入手,而夜夙从江湖开始,查起这些事情来会事半功倍,又何必如此折腾呢?” “夜夙向来作风利落,夜夙之主更是名震四国,但是都已经与我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却居然从不肯亲自来见我?”这一刻的苏其墨,眼里神色冷定,完全就是那个战场杀伐的敬怀王,说的话也是字句清晰,“本王不会相信一个连面都不愿意见的人的诚意,如果你能理解我,就把我这些话都告诉他。” 苏青定定看他,眼神里有某种讳莫如深的光,半晌,她默默叹了口气,却居然在摇头,“那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 她居然回绝得如此之快,苏其墨也没有料到,一时间愣了一下,正要开口再说什么,苏青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夜夙行事一向有分寸,让我来见你,是因为我跟你也算相交颇深,无论说话行事都会更方便。而我的少主,他的身份特殊,向来不轻易示人,这也是夜夙的规矩,如果王爷理解我,也请包涵。” 他以为他这个要求提出来,为了大局她至少也会考虑一下,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得到了回绝,苏其墨眉心微蹙,一咬牙,“魅影,你就这么维护他?” “王爷说笑了。”她听得他这么问,好像颇有些诧异,微微一笑,“他是我的少主,又是夜夙的主人,与维护无关,我只是表明我的立场而已。” “你的立场……”苏其墨默默咀嚼着她的话,喃喃念了一遍,半晌,摇头叹道,“我以为经过这些事,你我也已经算是朋友了。” “那是自然。”苏青笑道,“王爷既说信得过我,就请相信不论是他还是夜夙,都只是为了清除那个挡在你路上,同时也挡在夜夙路上的潜在威胁,至于能否见到徐穆,与我们的合作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苏其墨听着听着,轻哼了一声,“我倒还没发现你口才这么好。” “这么说,”苏青得意一笑,追问,“王爷是同意了?” “等我先把画像的事查清楚,再来说这件事吧。”苏其墨到这一刻反而不动声色,只道,“既然有人故意要把我和夜夙牵扯到一起,一定有他的目的,我若这么好糊弄,那岂不是随了他的愿?” 苏青知道面前这人也是心思坚定之人,当下便也不准备多说了,颔首起身,“我言尽于此,王爷是聪明人,心里应该也会有所决断。入夜了,我还要回去复命,就先告辞了。” 苏其墨一蹙眉,“连夜就走?” “有很多事情要办,不能耽搁。”她淡定点头,说到这里忽然自嘲般一笑,“不过也因为这里,实在不是我想多待的地方。对了……” 她语气一顿,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步伐忽然停住,回头去,目光落在被苏其墨收在桌案一角的那卷轴上,“那幅画,能给我吗?” 苏青拿着画走了,苏其墨一个人坐在房里,转头去看窗外暮色四合。 一直守在门外的池梭进来,看见自家王爷沉思神色,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王爷,魅影姑娘好像误会您的意思了。” 苏其墨微一眯眼,却没回头,“胆子肥了,敢偷听。” 他话虽这么说,语气里却没有怒意,池梭便知道他不是真心在计较这个,当下便松了一口气,索性也就直接说了,“连我都听出来了,您不仅仅是不信任那个夜夙之主,您还在为魅影姑娘不平,不是吗?” 苏其墨低头,哼笑了一声,却带了几分寂寥自嘲,“连你都听出来了……只怕她却还一心以为我只不过是心怀芥蒂不肯轻信。” “王爷,您这又是何苦呢?”看着他这一路为那女子所吸引,池梭叹了口气,“您是堂堂聂阳当朝皇子,身上背着圣上厚望,她只不过是个江湖刺客,连命都是朝不保夕,您跟她之间,隔得又岂止是万丈鸿沟呢?您有大好前途,何必为了这么一个江湖女子……” “池梭。”然而苏其墨才不会听他这么唠唠叨叨,直接打断了他,吩咐,“去把从叶府带来的那几个人带过来,本王要问他们话。” “这么晚了还要审?您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莫不如直接押回白瞿审吧。” “不能带回去,必须在这里审完。”他眉心微敛,摇头,“白瞿城里耳目繁杂,各方势力交错,如果被人将这消息传到了父皇耳里,不仅会打草惊蛇,叶家也完了。本王答应过叶盛楠,不会为难叶家,不能食言。” 池梭叹气,“是,属下这就去。” 第89章 叶府 “老爷!老爷!回来了!回来了!” 深夜,昌绮城中一片宁静,叶府却依旧灯火通明。管家这一声呦呵,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叶盛楠和叶眉此时都坐在正厅里,听得这一声,叶盛楠蹙眉喝道,“嚷嚷什么?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 管家自知反应过激,缩了缩脖子,道,“被敬怀王带走的那几个人,都被放回来了。” “噢?”叶盛楠眼里一亮,与叶眉对视一眼,“叫过来,我要问话。” 那几个被带走的经手过画像的仆从很快便过来,叶盛楠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细细打量过一遍,但见他们虽然一脸惊疑倦色,浑身上下却完好无损,可见那敬怀王并未对他们用私刑,当下心里一松,便问,“王爷问你们什么了?” “回老爷的话,王爷问我们那幅画画完以后,都经了那些人的手,具体又有哪些过程。” “那你们怎么回答的?” “小的们不敢隐瞒,把当时画像画完后,从装裱到封箱的所有过程都说了一遍,王爷问完了,就放小的们回来了。” 叶盛楠一摆手,“下去吧。” 仆从们都下去了,正厅里只剩下叶氏父女二人,叶盛楠转头去看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长女,问,“眉儿,你怎么看?” “看来王爷心里是有分寸的,也并未把叶家当做祸首。”叶眉看起来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给他倒茶,“既然他对叶家有所宽待,想必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父亲放心,我已经飞鸽传书让之行尽快赶回来,这事就交给我们处理吧,您近日操劳累了,要好好保重身体。” “你把事情告诉之行了?”叶盛楠一蹙眉。 “事情闹得这么大,整个叶府鸡犬不宁的,就算现在不告诉他,等他回来,自己也就知道了,那时候解释反而更麻烦。更何况之行一向办事沉稳,或许这件事,他能拿个主意。” “为父不是这个意思。”叶盛楠摇头,“之行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此事牵扯到……牵扯到你妹妹,我怕他……” “父亲放心。”叶眉眼光黯了一黯,面上却还是微微一笑,“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之行早就看开了,更何况如今青儿早已不在……他又怎么会和一个亡人计较。” “那就好……”叶盛楠抬手揉揉眉心,难以掩饰满面倦容,“我老了,很多事已经管不了了……这件事,你和之行好好处理吧。” “父亲放心,女儿心里有数。”叶眉点头,又道,“夜深了,您早点回房休息吧。” “你也回房吧,既然人回来了,想必今日也没什么风波了。”叶盛楠点点头,一边起身一边道,“珑儿是不是还在奶娘那?你也去看看吧,孩子还小,一天没见到娘亲,总是想的。” “女儿知道。”叶眉温柔笑笑,也跟着叶盛楠起身,“珑儿一向乖巧,只怕此时已经睡下了,我去看看她。” 叶氏父女二人各自离开了正厅,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叶盛楠自然是回房了,叶眉却去了西厢的偏院。 今夜月色不亮,夜空如泼墨,浸染了天地人间。叶家经过这一天风波终于稍稍平静下来,谁也没注意到叶府后院最高的楼阁屋顶上,一抹纤细身影倚靠着屋角飞檐,正低头静静看着底下那父女二人各自散去的身影。 她看着叶盛楠拐进了内院,又偏过头,去看去了偏院的叶眉。她看见她进了那偏院,站在某一间房门前细细听了一听,然后慢慢笑出来,喊了一声,“珑儿!”话音方落,便见房门一开,有粉粉糯糯的小女童,看起来不过总角年岁,嬉笑着扑进她怀里,脆生生喊,“娘亲!” 她眼里神色晃了一晃,下意识侧手扶住了身侧的飞檐。 那是……姐姐和之行的孩子? 这一刻一向慧黠洒脱的江湖女子,眼里泛起了无法掩饰的苦涩哀伤。 “真是一别经年啊,是不是?”她正沉浸在这漫天愁绪中,身侧忽然有人低声插话。苏青惊觉,在声音传过来那一瞬间就手一扬,却不料手还没伸出去,反而被人塞了一壶酒进来,她惊了一下,眼角余光却瞥到来人一袭月白长衫,刹那间又收手,蹙眉,“是你?” “好心好意来给你送酒,可别动手。”慕容轩没看他,却顺着她之前的眼光看那一对其乐融融的年轻母女,“啧啧”叹了一声,“人言近乡情怯,你这玩的是哪一出?那是你姐姐吧?看看,孩子都这么大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苏青眉头皱着,看着手里一壶酒,“派人跟踪我了?” “有人跟踪你,你会不知道吗?”慕容轩贼兮兮一笑,“我也不是傻子,知道你从苏其墨那儿出来了,却又没见你上路,一猜就知道你拐来这里了——怎么样,我这壶酒,送的还算及时吧?” 一边说,一边拿着他自己手里那壶酒,冲她一扬,“这可是我慕容家独酿的好酒,我这次出来总共也就带了这么两壶,你可别浪费我一番好意。” 苏青默默看着他,半晌,仰首灌了一大口,低声道,“谢了。” “客气。”慕容轩无所谓一笑,晃着手里酒壶,也喝了一大口,这才重新开口问,“多少年了?” 他问的没头没脑,苏青却听懂了,默默又喝一口,才回,“快九年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慕容轩沉默了一下,又问,“想过要回来吗?” 苏青沉寂一笑,“从未。” “你看。”慕容轩一伸手,指着底下正抱着女儿往自己院子里走的叶眉,喟叹,“母女情深,其乐融融,只有你流落天涯,生死……” “慕容。”她声音低低,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怪不得别人。” 慕容轩笑笑,“也是,我多话了。不说了,聊正事——跟苏其墨谈得怎么样了?” “他尚有顾虑,不肯现在给出答复。”苏青暂且压了压心中繁杂思绪,顿了顿,又继续道,“他要见徐穆。” “是吗?”慕容轩却好像并不觉得意外,挑眉笑了,“很正常,一是为了正事,二是为了……”说到一半却转了话锋,“你怎么答复的?” “自然拒绝了。”苏青瞟他一眼,“我又不傻,当然知道不可能让他来见他。” “唔……”慕容轩若有所思般点点头,沉吟了一刻,却道,“我倒觉得,你要是能劝劝阿穆,让他来见一见,反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苏青正仰头喝酒呢,听到他这句话,一口酒差点呛住,“什么?” “虽然那小子不说,但是你我都知道,在他心里,也就只有苏其墨算是亲人了。”慕容轩喝着酒,语气随意,话却不随意,“他性子拗,一心要斩断过去,但是在这件事上,我却希望他还能留有余地。” 苏青放下手里酒壶,“你的意思是……” “苏其墨心里,未曾有一刻忘记他这个哥哥。”慕容轩抬头,远眺着某个方向,“你也看到了,他活成了那个世人景仰的豫琛王一样的人,虽然阿穆现在已经不是那个人了,但毕竟是血脉兄弟,又何必为了宿世恩仇,断绝这样的血亲联结呢?” 苏青久久沉默。 夜色下,尘世苍茫。 良久,慕容轩听到苏青叹了口气,“这些话,你应该早就已经劝过他了吧?” “聪明。”慕容轩赞了一句,却一耸肩,“但是他心结太深,听不进去。” “那这样的话……”苏青微微笑了笑,眼神却是悲戚的,“我自问我无法劝他。” 这次换慕容轩沉默。 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各自话中深意,慕容轩静默半刻,仰头喝酒,“罢了罢了,我也不操这个心了,你们夜夙的人,都是犟驴。” 苏青轻笑出声,抬眼看着面前洒脱闲散的人,叹道,“他还有你这个兄弟,不是吗?” “不一样的。”慕容轩却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他们兄弟能够相认,阿穆往后的人生,会好过很多。” “是吗?”苏青却只淡淡反问了一句,喝了口酒,又道,“我看未必。” 慕容轩怔了一下,看她静静望着底下叶府夜景,忽而恍悟一般,笑,“将心比心吗?魅影?” “……”苏青沉默了一刹,最后却居然点头,“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叶眉带着女儿回了房间,看着整座叶府灯火渐熄,眼神辽远却空茫,“一直到刚刚那一刻,看着他们,我才明白这个道理……我们的人生早已分岔,又何必强求在此时重新汇拢呢?我和叶家如此,他跟苏其墨,也不外如是。” 慕容轩沉吟一刻,半晌,抬手拍拍她肩头,释然道,“倒是我执迷了……他看重你,不是没有理由的。” 苏青略略一笑,晃晃酒壶,将最后一口酒饮尽了,起身,“多谢你的酒,我还有个地方想去,就不陪你聊了。” 慕容轩抬头,看她背后一个细长包裹,了然一般,“该睡的人都睡了,你自去吧。” 第90章 夜忆 穿过外院,拐进内院,上曲影阁二楼,走廊尽头那间房,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苏青身法伶俐步伐迅速,几个起落,便直接掠上了二楼,站在了那个紧闭的房门前。房门上依旧一把精巧却陈旧的小锁,锁住一扇门,也锁住了门内那十几年的稚嫩岁月。 苏青站在门前,抬手去握住那把锁,明明是一用力就能掰断的细长锁芯,这一刻指尖竟然有些微的颤抖。 她微一闭眼,努力定了定心神,手下一动。 “啪”的轻微一声,锁断了。她又站了半刻,终于伸手推门。 一同被推开的,还有脑海中,同样被封锁了多年的那扇记忆之门。 昌绮叶家。 这是如今在聂阳乃至四国都算赫赫有名的家族之一,世代常居瓷都昌绮,家族制瓷业极其发达,出产的瓷器为聂阳当朝皇室御点进贡的珍品行列,因此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江湖都有极其显赫的地位与名声,被列为当今武林白道四大世家之一。 而她,原本就生活在这样的家族里。 记忆里,幼时的生活平静而快乐。虽然姐姐四岁那一年,母亲又生下她不久就病故,但父亲的爱并未有所退减,姐妹俩一个取了父姓“叶”,一个为了纪念亡妻取了母姓“苏”。母亲死后,父亲未再续弦。上至父亲、下到仆从,每个人都将这两个小丫头捧在手心里,偌大的叶家,她和姐姐占全了整个家族的疼爱,几乎没有任何烦恼地安然长大。八岁那年,父亲从友人家里接来了一个男孩子,是当时与叶家齐名的林家独子,名“之行”。那个男孩子长她六岁,奉家族之命来叶家学习经商之道——与商贾出身的叶家有很大不同,林家世代奉医崇武,林之行自小就是家族继承人,身兼精湛武艺和妙手医术,为人又谦和有礼,虽然要长期寄住在叶家直到学成,但是依然得到了叶府包括父亲以内所有人的欣赏和赞扬。哪怕是在一年一度的瓷市,父亲也会将他带在身边,将他大大方方地介绍给所有世家人士。那两年时间里,这个林氏继承人在叶家得到了比在自己家族时更多的惠益和锻炼。等到十六岁时,林之行已经被当做叶氏和林氏共同培养的人才为武林熟知,文武兼备又品性温和的他,在那一年的武林大会上一举夺魁,被看做武林新一代的后起之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一年,她十岁,姐姐叶眉十四岁。 不知从何时起姐姐对那个人的称呼就变了,不再是儿时娇糯无邪的“哥哥”,而换做了更加亲密的“之行”——她那时尚年幼,不懂这样的变化昭示了什么,自然也看不出他们二人之间悄然变化的关系。 一向大方的姐姐面对他时会娇羞又温柔地笑,脸颊红红,眼睛里仿佛落了满天星辰。而他最常做的动作也慢慢发生了变化——以往他总是会宠溺地拍她们的头,到后来再拍姐姐的脑袋时,动作却轻柔地好像是在抚摸。 十一岁那一年,姐姐及笄。叶家有女初长成,江湖上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道贺。十五岁的姐姐出落得端庄美丽,眉目如画,那一日挽发插簪、淡妆铅华,迈出大堂那一刻如同仙女下凡,耀花了所有人的眼——当然也包括了他的。 那一日,在父亲和天下豪杰面前,林之行慨然迈出了一步,抚掌击节,林家的使者鱼贯而出,抬出了大批的彩礼——这个在叶家成长起来的少年,在姐姐及笄那一日正式向叶家提亲:使者们秩序井然,彩礼一箱接一箱,很显然已经准备了很久。一向严谨的父亲面对这样的情景不仅没有动怒,反而喜笑颜开。满堂宾客更是连声应和,恭喜父亲喜得良婿;姐姐穿着华丽彩服,笑得灿烂而温柔。 ——一直到那一刻,看着他们二人透过人群相视而笑,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十一岁的她看着姐姐幸福的笑靥,满心庆幸的同时,也忽略了心底那一抹隐隐的酸涩。她太小了,还不懂那种酸涩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最喜欢最关心的两个人从此将携手一生。 因为家中无子,叶眉又是长女,所以自十五岁及笄后父亲就渐渐将她当做继林之行后培养的重心,以往每年只带之行去的重大活动,也变成了她与之行同行——那时他们二人已经订亲,按礼法来说在成亲之前原本不该再多见面,但叶林两家商武出身本就不太注重繁文缛节,再加上叶氏偌大家族需要叶眉来渐渐接管,所以到后来家族里甚至就默许了他二人一同处理大事,已经俨然有继承家业的趋势。 姐姐及笄后就甚少再有时间来陪她,每日穿梭在藏书阁与账房之间,一心往家族继承人的方向成长,有时候一整天都见不到她一面,偶尔撞见了也是神色匆匆,说不了几句话便离开;之行就更不用说,作为叶林两家新一辈的顶梁柱,自从他学成回了林家之后,她半年也就见过他两次。 如儿时那样三人之间彼此心无芥蒂无忧无虑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姐姐叶眉和那个人相互扶持,往同样的人生携手并进,而她因为年幼,就这样被抛在了后面:纵然想追赶,但在世家这样的环境里,差了四岁,就是差了整个人生。她很快便觉得有心无力,再也不幻想能与他二人再如儿时一样,与他们之间,也终于划出了最初的距离。 门开了,正对着她的,是那一方长长的桌案。桌案一角依然叠放着那几本书,桌面上也依然还压着那几张写着潦草字迹的纸。 苏青抬手扶住了门框,良久,终于抬脚走了进去。她脚步很轻很慢,似乎是怕惊动了什么,一步步走到那桌案前,低头,伸手,去拿那几张泛黄的纸张。 字迹潦草,却很眼熟。她十五岁时候的字,清秀稚嫩,在纸上零散画了几笔,写着只有她自己才懂得其中深意的几个药物名字。 钩吻……箭毒木…… 那是她离开之前,写的最后一个方子。 她紧紧握着手里薄薄一张纸,微微抬头,去看桌案后,挂在墙上的竹篓,还有镰刀。 那个时候,她年龄太小,按家族规矩,不允许她自己进入烧窑厂,她便开始自己找乐子——姐妹俩自小便佩服之行医术精湛,她便常常溜进藏书阁去,也开始钻研药物。一开始只是啃医书,渐渐不满足于纸上谈兵的理论,更不满足于那些医书,便开始研究毒药,甚至瞒着众人自己炼药——那时整个家族的目光都放在了叶眉与之行两个人身上,已经很少再有人来时时注意着这个二小姐,她有时溜出家门去采药,一走就是一整天,也不会有人发现。也就是在十二岁到十四岁的这两年里,她精研了医书上有所记载的几乎所有药物,包括那些别人避之不及的毒药。 但姐姐毕竟是姐姐,就算再疏于亲密,也能感觉到这个妹妹日渐沉默的不同。有一次,叶眉趁闲暇来她房中看她,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问了家中奴仆,也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等到她从外采药回来的时候,一进房门就看到长姐坐在桌前,手边摆着摊开的医书,书中夹着她平日里写的药方,旁边还有从她柜中搜罗出来的各种药包。 叶眉脸色很不好。 她不是对医术一窍不通,当然能看出来妹妹在研究什么。在这里等了她大半天,居然等到她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地背着竹篓扛着镰刀回来,篓中自然更是一筐子乱七八糟的草药。 “……姐姐?”她愣在门口,没想到被抓了个当场,有心想解释,却不料叶眉起身来,将她拽进房里,一把卸掉她背上的竹篓,指着里面的草药,蹙眉问,“这些都是什么?!” 一向温柔的姐姐这次动作却带了几分粗鲁,竹篓里的草药四散满地,她着急忙慌便要去捡,一边捡一边解释道,“姐姐,你听我说,这些不是什么……” “青儿!”然而叶眉将她一把拉起来,斥道,“你堂堂叶家二小姐,怎么能研究这些毒物!”又转头去吩咐一旁的丫鬟,“执月,把这些都给我扔了!还有桌上那些!” “不要!”她一听便急了,哪能让人将这些日夜熬煎的心血都扔了去,挣扎着要甩开胞姐的手,一边求情,“姐!不要!我只是感兴趣而已,不会拿它们出去害人的!你看那些药包,都是放在柜子里的不是吗?别扔我的东西,求你了姐!” “”叶眉也是又气又急,说话间也未免失了几分理智,一面牢牢抓住她,一面催促,“赶紧!扔了!” 自然地,那些书籍、药方、药物,都未能幸免。连采药用的竹篓和镰刀,都被一并丢了出去。她苦苦钻研的心血被一朝毁去,满眼都是措不及防的伤痛,脑子里,还回荡着姐姐的那句话—— “你今日研究这些药物,明日就会想着要试验药性,再过几日,就会想着出去害人!” 怎么会……怎么会害人呢?她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一点事做,为什么要这么激烈地反对?姐姐就那么不相信她吗? 十四岁的她,被姐姐的举措和那句话刺到,深觉受创。她看着仆人们将她房中搜罗的干干净净,也不挣扎了,眼神直直的,却不发一言。等到东西都清理出去了,叶眉也终于缓过来一口气,看着妹妹受伤的神情,自觉先前那句话说的有点重了,有心想要来安慰,却不料她似乎在这一刻回过神来,静静开口,“我知道了……姐姐,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叶眉心里一个恍神,还没来得及问,楼下便传来了门房通报的声音——有生意上的正事要商量,她耽搁不得,见妹妹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等到第二日忙完,她再想起来去看看妹妹,就见苏青乖乖呆在房里,很是自觉地伏案抄书。再过几日再去,也还是一样。 她以为经过那一扔,妹妹收心了,便也没把这事儿再告诉之行和父亲。 然而只有苏青自己知道,姐姐还是那个忙于家业无从与她相处的姐姐,她也依然是那个被忘在身后的小妹,所有的境况,一切都没有变。 时隔多年,再站在这间房里,回想着这种种一切、早已长大成人的女子,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旧竹篓和旧镰刀,手握成拳,眼含热泪。 后来时隔经年她进了夜夙,因为精通药物而被江湖中人称作“魅影”刺客的时候,回想起最初的因由,她都会慨然苦笑:世事无常,谁会想到堂堂叶家二小姐会沦落成黑道刺客;然而一切又好像冥冥注定,她幼时因为寂寞而培养出的爱好,竟然成了她日后生活的本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又或许姐姐昔年那一句话,反倒一语成谶,成了她此后一生命运的预言。 有一线稀薄月光,透过后窗照进房中,苏青的眼神在这月光中一晃,好似突然间回过神来,目光一转,转到了另一边墙上,那个原本挂着画的空位上。 她默不作声地将一直系于身后的画卷解下来,扬手一抖。 画卷在手中展开,依然是那一幅熟悉的画面,仿佛透过这一卷素画,能看见当年岁月安宁,人生美满。 如果不是后来…… 她不敢再往下想,将那画卷展开了,重新往墙上挂去。方才挂好,耳边却听到了有人上楼行来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还有人来? 苏青悚然一惊,迅疾收手,抬手去推后窗,却发现窗户已经从外封死。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左右环顾之下,逼得没办法,脚尖一点,上了房梁。 房梁横木,暗影堆叠之下,正好能挡住她的身形。她静静隐身于黑暗中,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近就越清晰,越清晰就越能辨认。 是叶眉。 果然,走到离房间几步远的地方,猛然发现门锁断裂而房门洞开的叶眉压抑着一声惊呼,加快了步伐几步走过来,一进门一抬头,眼前赫然是那幅本该不在房中的画。 她一把捂住嘴倒吸了一口凉气,进房中来细细看了两眼,自然没发现隐身于黑暗中的苏青,却又惊又惧,返身就出去喊人。 听得她脚步凌乱地下了楼,原本熄灭的灯火一盏盏又亮了。深夜的叶府再度热闹起来,二楼房间横梁上,苏青闭起眼睛,叹了口气。 第91章 识真 第二日凌晨,苏其墨还在打点行装,池梭已经一路疾行上楼来通报,“王爷!不好了!” “慌什么?”苏其墨眉头微蹙,手里动作不停,“马牵过来了吗?牵过来了我们走——” “只怕没那么好走了……”然而池梭一脸苦色,吞吞吐吐道,“叶家……” 苏其墨手里一顿,“叶家怎么了?” “叶家大小姐亲自来了,说有事要当面问王爷。”池梭挠挠头,“看起来脸色好像不怎么好……” 苏其墨一揉眉心,“出什么事了?” “属下问了,她说……”池梭话说到一半,被外面传来的清脆女声截断,“我说,此事一定要与王爷当面对质。” 主仆二人同时回头,就看到叶眉不请自来,已经到了房间门口。见到苏其墨,叶眉倒也没忘了礼数,先敛襟行了一礼,而后自顾自地进屋,将握在手中的某件东西往桌上一摊—— 苏其墨眸光一利。 “王爷,请恕叶眉冒犯,但是您若是不再想保管这幅画,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将它归还给叶家,又何必深夜潜入叶府,做出这种偷偷摸摸的举动呢?” 叶眉话语来势汹汹,然而苏其墨的目光一直牢牢落定在那画上,也不回答她的问话。 “叶小姐,我们王爷不……”池梭在旁边也惊了,开口就要解释,却不料苏其墨一竖手,截住了他的话头,似乎到此刻回过神来,这才面对着叶眉开口,“叶小姐,是本王唐突了。” “王爷……!”池梭见他连辩解都懒得说,急了,正要说话,苏其墨一眼看过来,他被那种眼神镇住,愤愤往后一缩,却不敢再多话。苏其墨收回目光,重新转过头去面对叶眉,语气平定,“原本想着此事既然与叶家无关,倒不如就此息事宁人,这幅画像,自然也该物归原主。只不过本王怕太过张扬会引起骚动,这才出此下策,将画擅自送了回去,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叶家海涵。” 他一不狡辩二不反驳,居然开口就是坦然承认的道歉,连叶眉也没想到堂堂皇子居然能拉下这个脸面,哪里还好发作,原本满腔怒火瞬间就被浇灭,愣了一愣,收敛了心绪,这才接话道,“王爷原来是这样考虑的,反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不过那房间跟这画毕竟都是我妹妹……叶眉一时情急,冒犯了王爷,还请恕罪。” “叶小姐对令妹姐妹情切,是本王考虑不周。”苏其墨笑笑,伸手一指桌上那幅画,“话既然都说开了,那这幅画就算是还给贵府了。” 叶眉却又问,“王爷的意思是,这件事,不再追究叶家的责任了?” “昨日我已经问过了贵府的那几个家丁,也知道此事十有八九与贵府无关,所以也请叶小姐回去转告令尊,不用太担心了。” 叶眉眼神一亮,展颜一笑,再度敛襟跟他行礼,“多谢王爷!” 叶眉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苏其墨便让池梭出门送客。等到池梭送完人回来,就见他坐在窗前,眉头紧锁,脸色很差。 “王爷……”池梭小心翼翼凑过去,小心翼翼道,“昨日她跟你要这幅画时,可没说是要送回叶府的……” “昨日本王在这。”言下之意是,她当时怎么说的,他都记得。池梭知道他已经在被触怒的边缘,吓得也不敢再说话,诺诺应了一声,便要退下去牵马。 刚要转身,就听到自家王爷开口问了一句,“慕容轩那家伙,还在城中吗?” “在的。”池梭忙回头答,“据说他这次是为了给中容皇室采购贡品而来,想必不会那么早就走。” “去找他,本王要见他。” “王爷?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要尽快赶路了——您这时候再……” 苏其墨眉头一锁,“赶紧去!” 两盏茶的时间过后,池梭神色恹恹回来了,后面当然,跟着照常吊儿郎当的慕容轩。 这人在路上就听池梭把事情经过说了,大概也猜到这人好端端把他叫过来做什么,这时候摇着折扇进屋来,看见苏其墨还是冷着一张脸,忍不住挑眉就笑了,“不过偷摸去了一趟叶府而已,王爷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苏其墨眯了眯眼睛,转过目光来,“你果然知道。” “唔……怎么说呢……”慕容轩摇着折扇,施施然坐到他面前来,“我这段日子就住在叶府你也是知道的,昨夜月黑风高,我正好看到叶家楼顶上有人凄凄惨惨在那儿吹冷风,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就上去跟她喝了两杯,这才知道的。” 苏其墨微一闭眼,咬牙沉默。 那个丫头…… “容在下问一句,”看他那幅神色,慕容轩敲着手里折扇,施施然问,“王爷是气她要走了那幅画却偷偷送回了叶家呢?还是气她在你面前明明一副不愿意面对过去的样子,却自己又跑回去重温旧地去了?” 苏其墨睁眼,哼了一声,“明知故问。” “那就恕在下直说了。”慕容轩坐在他对面,看他一幅声色俱厉的模样,哪怕知道接下来的话只会更加火上浇油,却似乎并不在意,“王爷,你跟那个丫头,没戏。” 一语出,苏其墨眼神一晃,震震抬头,语气晦暗,“慕容兄?” “其实吧,我说实话,本来我是希望有个人出来,能跟那个家伙争一争的。”慕容轩见他那种神情,默默坐远了一步,嘴里却没停,“这个人如果正好又是敬怀王你,那这场戏就更好看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苏其墨仍用那种锋利眼光将他瞧着,却没说话。 “一直到昨夜跟那丫头喝酒之前,我都还是站在你这边的。”慕容轩一摊手,“不过后来我跟她聊了聊,却发现,王爷你好像还是来晚了。” 苏其墨嘴角一丝冰凉笑意,反问,“晚了吗?” 慕容轩正色点头,似乎叹息,“那丫头和那个人之间这么多年的默契与信任,旁人是体会不到其中一二的……我知王爷也一腔赤诚,更不在意你与她之间身份鸿沟,但是以你如今对她的了解,还有她对你的态度,只怕你离得还很远啊……” 苏其墨眉眼利利,静静听他说完这些,半晌,问,“所以慕容兄今日突然跟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不可追逐之情感,何不早早断绝。”慕容轩将折扇敲在手心,“否则误己误人,得不偿失。王爷如今是深孚众望之人,只怕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行事百无禁忌了吧?” “这些话,本王已经听得够多了。”苏其墨冷冷一笑,言辞间也字句锋利,“原以为慕容兄洒脱不羁之人,却原来也会为这些世俗规矩而牵绊——本王想要什么样的感情,只问本心,其他任何,皆为云烟。” “是吗?”慕容轩淡淡一笑,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摩挲着手里精巧折扇,沉吟了半晌,终究还是问出了最后那一句话,“那如果王爷要追逐的这份感情,阻挡了王爷追逐高位的路,以至于最后,甚至阻碍了王爷去实现那个毕生心愿呢?” 苏其墨霍然抬头。 如果说前面几句话,他眼里都只是隐隐几分薄怒,慕容轩这句话一出口,他眼里的火焰好似瞬间就能迸发出来,将慕容轩烧个干净。 他盯着面前这个一向无所畏惧的中容皇商,一字一句,“你说什么?” “我只是做个假设而已,王爷不必如此当真。”明明知道他已经在暴怒的边缘,慕容轩却神色不变,嘴角噙着一丝莫测而深邃的笑意,缓缓说下去,“但王爷心里也应该清楚,要追逐她,就必须放弃追逐那个至尊之位。那就容在下再多问一句,在王爷心里,是这个吸引了你的江湖女子重要,还是,”他语气一顿,虽然仍是在笑,眼神却已一分分犀利起来,语调轻缓,却如一把利刃,“豫琛王重要?” “嚓”的一声,苏其墨右手一翻。烛台尖尖,毫无滞阻和犹豫的,向慕容轩迎面刺来。苏其墨盛怒之下,动作快到疾如闪电,慕容轩甚至只来得及抬手挡那么一下,就被一招刺进了右臂。 血流如注,顺着烛台,一滴滴濡湿了桌面。 然而慕容轩没有痛呼,哪怕其实他最是怕痛,但是这一刻他没有躲过去的这个事实,无声的揭穿了某一件事,让他连痛呼都忍住了。 他一直淡然闲散的脸色,在这一刻终于大变。 而对面,猝不及防间动手的苏其墨,看一眼手里烛台,似乎有点不敢置信,再看一眼慕容轩。 他动手虽然突然,去拿烛台时也是靠的内力直接震碎了上面插的蜡烛,但是哪怕只是这一瞬间的滞阻,在他的认知里,也足够慕容轩躲过,甚至是还手。 当日在白瞿城琴铃阁里,那最后一招对招的机变与惊险还历历在目,那个人的武功是如此出神入化,以至于在盛怒之下全力出手的他,都无法占尽上风。 可是今日…… 苏其墨缓缓松手,歪头一笑,那笑容却冰冷无温度。他一字一句,似乎在确定眼前所看到的事实,“你,躲不过?” 慕容轩静默无声,拔出来刺入右手小臂的烛台,捂着伤口,站起身来,退了一步。 ……糟了,话说的太狠,逼得这家伙出手,反倒出了大差错。 徐穆啊徐穆,我这次真不是故意的啊…… 苏其墨看他抱着手臂退开,又静默了一瞬,忽然一声冷笑。 下一刻慕容轩就感到面前劲风突至,虽然他自恃轻功还不错,可是在早有准备又全力出手的苏其墨手下,却毫无逃脱的可能—— “嘭”的一声,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苏其墨拳风凌厉,从他鬓角颧骨擦过,打得他立足不稳,差点就倒在了地上。然而他在抬手捂脸的那一刻,却忽然感觉后背一凉,霍然抬眼,去看对面的人。 因为他突然明白了这一拳的目的。 “不是人皮面具。”果然,苏其墨活动着右手关节,神色锋利,“如果这时候你跟我说你是慕容朗,说不定我还能相信几分。” 慕容轩左手捂着右手伤口,右手捂着脸上伤痕,咬牙站直了身,原本严正的神色,在听到苏其墨说出这样一句话以后,却忽然又笑了起来。 他说,“没有什么慕容朗,我就是慕容轩。” “好,好,好!”苏其墨一连说了三个“好”,一声比一声高扬,一声比一声冷厉,“可笑我苏其墨,居然被你们几个,骗的团团转!” 难怪……难怪明明身为商人的人,却有那么好的功夫;难怪那一日在琴铃阁,魅影拼着自己无法脱身的风险,也要来解他的围;难怪他不顾自己受巫术反噬,也要救魅影的命;难怪那一日魅影不顾自己重伤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他的伤势——难怪! 这一刻,慕容轩清清楚楚看到了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杀气,也知道只是这短短的一刻,素来心思敏捷的敬怀王,终于明白了某件一直以来没有想过的事。 他一直要见的那个人,其实早就跟他有了交集。 慕容轩沉默着,看着苏其墨脸上神色从惊疑到恍悟再到暴怒,知道这人已经完全动了真怒,在这种时刻哪怕直接动手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当下捂着伤口再退一步,嘴里道,“王爷,中容和聂阳战事刚了,您若想要在此地杀了我,怕要三思而后行。” 这一瞬间苏其墨眼神凝定,如针如钉,落在他身上,怒极反笑,“慕容兄说笑了,本王岂是那种只顾逞一时之狠的人?”说罢不再看慕容轩,厉声去喊守在门外的副官,“池梭!” 池梭在门外恭谨应,“王爷?” “传信金爵卫,告诉他们,哪怕把整个朱越城翻过来,也要给本王找到夜夙总部,找到那个夜夙之主!”他语气里是满满的怒意与杀气,震如雷霆,“把那个姓徐的,给本王请到白瞿来!如果做不到,就让他们全都提头来见!” 第92章 幕 白瞿城,齐安王府。 以齐安王喜欢游历四方的性子,这一次居然能在家歇了三个多月,城中但凡对他有所了解的皇亲贵族,私下里都啧啧称奇。 有人说是因为中秋宫宴将近,齐安王不得不在这帝都呆到宫宴结束才能走,但是当即就有人反驳,说这齐安王只是一个表亲王爷,又父母双亡,中秋宫宴是嫡亲皇子才必须要参加的宫宴,他一个并无嫡系血统的闲散王爷,就算缺席,也没什么大不了。 又有人说,或许是因为锦仪宫大火以后,朝堂局势隐隐有了大变,齐安王又一向与太子交好,这是故意多留一阵子,替太子稳固局面,出谋划策呢。 当然这些话,总是会被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传到正主的耳朵里。 这一日正是八月十三,离中秋宫宴,还有不到两天。 天气很好,是个凉爽却有阳光的好日子。苏幕让人在院子里摆好了桌椅沏好了茶,独自坐在院中品茶读书。 不出门游历的时候,除开去东宫见太子,他就不怎么出门。 院子里景致很好,种满了他前年去纪川国游历时特意派人移栽过来的紫竹,到今年长势颇好,一眼望去,满是翠色,就显得分外的心旷神怡。苏幕坐在院子里,身旁也没有仆从,四周都是静悄悄的。 这一片静悄悄里,忽然有人影从紫竹缝隙中透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到了他面前。那人在他面前单膝一跪,苏幕却连眼皮都不抬,“苏其墨回来了?” “是。”来人恭谨点头,“看脚程,今日傍晚就能到白瞿了。” “嗯。”他手里的书翻了一页,又问,“他可有什么收获?” “魅影亲自去了一趟昌绮,见了敬怀王。”他问一句,那人便如实回答一句,“这样一来,他就知道魅影之前的身份了。不过据我们的人回报,他好像有意要暗中调查,不愿意把这事声张开来。” “为了保叶家,还是为了保魅影?”苏幕淡淡一挑眉,似乎自言自语一般问了一句,却也不是要属下回答,顿了顿,又问,“不过我怎么听说,派出去刺探消息那几个人,自己却搞了点小动作?” “……”那人原本单膝跪地伏在他面前,听到他这么一问,霍然一抖,“主子息怒,我们没想到魅影会亲自去见苏其墨,怕他们见面会扰乱您的计划,这才擅自出手。不过您放心,我们的人一击未得手,已经安全撤离,未曾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安全撤离?”苏幕正在翻书的手一顿,手指在书页上轻点,“慕容轩当时也在吧?你以为在慕容家鹰眼卫的追捕下,你手底下那几个废物,能逃得掉?” 那人静默了一瞬,半晌,声音低低,道,“属下即刻就去吩咐他们自裁,绝不会留下活着被鹰眼卫抓到的机会。” “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先做个表率吧。”苏幕无言笑了笑,语气却阴森,“言灵那边呢?” 那人听得他前半句话,吓出一身冷汗,却又听得他后半句就转换了话锋,当下又暗暗松了一口气,答道,“徐穆杀的那个孩子,是言灵当朝最小的嫡亲皇子,据说深得言灵皇上喜爱,自小就送到圣巫宫去修习巫术,小小年纪,却天赋异禀。” “血统纯正,自身又根骨奇佳,难怪能练成灭空之术。”苏幕一手按住手里书页,一手去端一旁桌案上的茶,“我倒是想看看他为了那个女人还能做到什么地步……想办法把那孩子的尸骨弄出来,连同被挖出来的心脏和残骸一起,送去言灵皇室。” “主子的意思是……” “言灵是巫术大国,他们一旦看到那孩子的尸首,自然就知道他死于什么术法之下。”苏幕慢慢抿了一口茶,“而这个世上,能练成捕灵之术的那一脉,原本是应该早就断绝了的。只要言灵一族看到了,自然就知道,他们的仇人是谁。” 下属俯首应了他的吩咐,顿了顿,又道,“还有,刚刚接到的消息,宋青芷和鬼影,已经快到药王谷山下了。” 苏幕放下手里的空茶盏,沉吟半刻,吩咐道,“让我们的人撤回来,既然已经到了药王谷,剩下的事就八九不离十了。宋青阳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不要打草惊蛇。” “是。”这个下属应了,那边院外拱门处又有近侍来报,“王爷,东宫有请。” 苏幕不慌不忙,合上了手里的书,才开口问,“出什么事了?” “好像太子也得到了消息,知道苏其墨刚刚从外回来,东宫传信的人说,太子请您过去商议要事。” 苏幕勾唇笑了笑,“就说我病了,见不得风,去不了。” 那侍卫也不多问,应了一声,便下去回话了。这边院子里的神秘下属见他难得回绝了太子那边的邀请,到底好奇,问了一句,“主子不去,妥吗?” “这是好不容易拿住了苏其墨的把柄,想要找我去商量怎么做点罪名出来呢。”苏幕笑笑,把手里的书往一旁石台上一扔,“因为画像的事,苏其墨现在一定高度警惕,这种时候轻举妄动,不是自己送上门去?太子啊,到底是被弄乱了阵脚,急着要除掉这个隐患了。” “这件事上,您是不准备再帮太子了吗?” “其实现在想一想……”苏幕闭起了眼,若有所思,“如果真的是苏其墨上位,也未尝不是件坏事……至少他持心纯正,又比我们这个太子有脑子,对聂阳国祚来说,或许是个好选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您……” “不过……”说到这里,苏幕顿住了话茬,睁开眼来,抬头远眺,语气仍是淡淡的,眼神却冷漠,“可惜他站在那个家伙那边……而我要动那人,就不得不做违心的选择。” 他越说越奇怪,跪在他面前的这个下属就那么沉默着听他自言自语,连大气也不敢出。 “算了,反正这世上,总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不是吗?”苏幕也好像完全不在意属下的缄默,自顾自地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很是惋惜,“就像十六年前就该死的人,却还好端端地活着……而这一次,只要能要他的命,中间要付出的那些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十六年前就该死的人?是谁? 听着这话的下属满腹狐疑,却不知自家主人到底在呓语些什么,明明知道是讳莫如深的大秘密,却不能问,更不能表现出一丝惊讶——这种时候,只能当做自己聋了,无论主人说什么,都听不见。 苏幕说完了这句话,好像也知道自己今日多说了点,有些疲惫地抬手揉揉眉心,挥手,“你退下吧。” 那人如遭大赦,行了一礼,转身便退下了。 院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人。 竹影婆娑,绿意盎然。苏幕似乎很享受这样独处的时刻,侧手又去斟了一杯茶。 茶香袅袅,冲进鼻间,将头顶冒上来的那股疼痛冲淡了一分。他品完了手里这一杯茶,缓缓抬头,透过头顶婆娑树影,去看那广阔碧空,喃喃,“你也藏得够久了,是时候出来见一见人了……做弟弟的实在是很期待,与你重逢的那一天啊,三哥。” 他似乎有点失神,说完这句话,将手里的茶杯放了,拿了书,起身。一抬头间,却看到院外拱门处,无声无息地,又站了一个人。 他难得愣了一愣,像是完全没料到这个人的突然出现,“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这两天。”来人是个女子,带着蓑帽,帽纱下看不清容貌,右手握着一把长剑。回了这么一句以后,她便走近园里来,看起来步履轻盈,武功应该不差。 苏幕好像对她没什么芥蒂,见她进来,便又坐了回去,重拿了一个干净的杯子,给她倒茶,却道,“我猜结果还是一样的?” 那女子静默了一瞬,抬手将蓑帽摘了,露出清秀容貌,脸色却隐隐几分苍白,“她请了最好的护卫,我一时难以近身。” “受伤了吗?” “皮肉伤,不打紧。”那女子应该是刚刚赶了远路回来,一派风尘仆仆的模样,接过她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你呢?最近可发作过?” “习惯了。”苏幕无所谓地笑笑,见她脸庞比上次见面又瘦削了几分,叹了口气,“还不放弃吗?” 她放下茶盏,摇头,“绝不。” 苏幕神色淡淡地听着,看她坚决神情,沉默了半刻,忽然抬手,在石台上,静默着比划了几个字。 女子一惊,却也低头认真看他一笔笔写下来,最后抬眼,“你的意思是……” “只要你能请得动,这天下没有你杀不了的人。”写完了这几个字,苏幕施施然收手,“不过是否要按我的建议做,你自己想好。” 那女子静静看着他,也不点头也不拒绝,半晌,忽然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到今日才告诉我这个建议?” 他笑,“时候未到而已。” “所以,现在,是时候了?” “我想是的。”他点头,居然并不避讳,也不隐瞒她,“棋局已开,是时候落子了。” “你还真是不顾及我的感受。”她轻笑了一声,“虽然我知道你这是把我当成了棋子,但是也没必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吧?” “你完成夙愿手刃仇人,而我达到我的目的。”苏幕却说的很坦然,“这是双赢的局面,我想你心中自有分寸。” 那女子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足够把他脸上每一寸表情都看进眼里,似乎想要捕捉他心里每一寸波动。 最后,她收回了目光,把蓑帽又重新戴上,起身,“到了朱越再给你传信。” 第93章 药王谷 纪川,药王谷。 虽然已经是八月中旬,早已过了花期,然而不知是被怎样的秘药浸养,药王谷中的辛夷树却依然开着花,满山芳华似锦。 碧满轩里,院中最大的那棵辛夷树下,摆着一方石台,台上温着一壶酒,花与酒的清香在风中飘散,诱鼻又醉心。宋青阳坐下来的时候,提香已经将酒斟好递到了他手边。然而手里握着酒盏,沉思的人却一直未将心思收回。一时间酒香四溢,飘满了整个院子。提香驯养的雪狐嗅到味道,下一刻一团雪白已经蹭到他脚边。药王谷谷主微微一怔,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便将手里的酒盏摆到了雪狐嘴边。低眼看雪狐叼着酒盏溜远,宋青阳敛眉问,“那个丫头还没回来?” “尚未。”看他对美酒都失了兴致,提香试探着问,“要么……派人去山下接她?” “不用了。”宋青阳摇摇头,“昨日便到了山脚,今日还不上山,且看她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提香沉默了一下,没奈何,“我听阿福说,她带了个朋友回来,你知道吗?” 宋青阳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醉酒的雪狐身上,半晌都没有回答。就在提香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沉默的人却忽然重新开了口,“我知道,是她新认识的朋友。” 提香点点头,又问,“什么来历?” 宋青阳重新去拿了个酒盏,倒了杯酒,仰头饮尽了,才回道,“等她回来,你自己问她吧。” 他今日情绪实在是不太对,提香静默着瞧了他半晌,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那丫头偷偷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人?” 宋青阳握着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抖,面上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只默默放下酒杯,吩咐,“最晚明天就应该回来了,让人把东庭轩打扫一下,到时候给客人住。” “东庭轩?”提香惊愕道,“你不是一向不准外人进去的吗?” 宋青阳摩挲着手里玉瓷酒盏,语气平定,“中秋了,东庭轩又在内院,既然是客人,不妨让人有点归属感。” 提香想想也是,便应了,“你考虑的也对——不过阿芷今年是怎么了,明明知道是中秋,还要把外人往家里领,搞得我们都措手不及的……” 话音未落,院外便有侍从匆匆跑进来,“谷主,夫人,二小姐回来了!” 提香且惊且喜,“回来了?”便要起身出去迎,没走两步,就听到院外有熟悉的娇俏笑声远远传来,“哥哥嫂嫂!什么风把你们吹到碧满轩来喝酒啦?” 那笑语尾音在空气里飘飘荡荡,慢慢消散在满目花色里。与此同时,宋青芷的身影已经进了来,先撞上正要出去迎她的提香,便索性一把扑过来,将她手臂一抱,“嫂嫂!” “你还知道回来!”提香伸手点点她的额头,嗔怒道,“明明知道要过节了,还偷偷溜出去,知不知道我和你哥有多担心?真得逼我们把谷口封了不让你回家才开心?” 她话说的严重,语气里却没怒气,宋青芷一向知道自己这个嫂嫂心软,也没把她的话往心里去,拉着她的手臂摇啊摇,“我的好嫂嫂,我才刚回来,都要饿死了,等我吃饱了饭,你再来数落我,好不好?” “你这丫头。”提香哪里经得住她这样撒娇,叹了口气,没奈何,“回来了便好,在外面总不如家里舒服吧?你好好休息,我去吩咐厨房做些你爱吃的给你送过来。” “还是嫂嫂最疼我!”宋青芷欢呼了一声,正要抱她,却不料提香霍然想起来什么,一把推开她,“你看我差点被你给弄忘了——你这丫头!就顾着自己!不是说有朋友来吗?” “啊……”宋青芷没想到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怔了一下,嘻嘻赔笑道,“原来你们都知道啊?” “这药王谷周边有什么事是我们不知道的?”提香拍了她脑袋一下,“更何况你这个大小姐带了个大活人回来?人呢?怎么也不一起过来?” “这里毕竟是内院,我不太好把他带进来,就先让阿福领他去正厅坐着了。”宋青芷笑着解释道,又回身来,往桌边一坐,托腮看着一直不插话的宋青阳,小心翼翼地笑,“哥哥你别生气了,我保证下次不偷偷开溜了,好不好?” 宋青阳一向疼这个妹妹,这次却好像难得动了真怒,见宋青芷凑过来,也不看她,只道,“我还以为你连中秋都不想回家过了。” “怎么会!”宋青芷娇呼一声,见兄长在喝酒,便讨好一般将酒壶拿过来,亲自给他倒酒,又亲手捧到他面前,“我知道我这次太任性了,我错了,下不为例?喏,这杯酒就当我赔罪了好不好?” 这丫头惯常会撒娇,青阳最是吃她这一套,哪次都不舍得生气。 提香在一旁看着,憋着笑意扭过头去。这一扭头,目光就正好对着院外,便看见远处正厅外,一抹白衣修长身影正立在院中辛夷树下,正抬头去看那满树的辛夷花。他背对着这边,她看不到他的容貌,然而就这一眼背影,提香心里却莫名地“咯噔”一下。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不安,让她转回了目光,去提醒道,“青阳,你也别在这儿跟阿芷耗了,总不能让客人在外面久等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语出,宋青芷一拍脑袋,“我差点给忘了——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信中跟你说的那个人?我把他带回来了,我想你跟他一定会很投缘!” 宋青阳笑了一声,却不置可否,“是吗?” “真的!”一聊起这个话题,宋青芷也顾不上要他喝那杯赔罪的酒了,拉着他就往院外走,“快来快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宋青阳顺着她一拉之势站起,一边跟着妹妹往外走,一边去叫提香,“你也来吧?” 提香笑着摆手,“他们回来的突然,我先去叫人把东庭轩打扫一下,你先去吧。” “……”然而听到提香这一句话,宋青芷脸上的笑意却忽然一僵,原本迫不及待要把宋青阳往外拉的脚步也停下来,霍然回头看着宋青阳,“东庭轩?” “你哥哥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气你乱跑,还不是要帮你把客人安排的好好的。”看她也惊住了,提香凑过来笑道,“你俩赶紧去见客人吧,在这儿瞪什么眼呐?” 然而宋青芷还是那副神情,愣愣将宋青阳瞧着,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宋青阳,看妹妹那个表情,若有所思地一笑,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宋青芷咬了咬唇角,声音里却没了先前的雀跃,摇头说了一句,便转身往外院走。 宋青阳自然跟着。 宋迟正在正厅外赏花。 听到身后脚步声的时候,面具后的眼神里泛起了一丝莫测笑意,却在那二人开口之前抢先转过身去。 宋青芷走在前面,却好像因为什么事情而显得神色恹恹。在她身后,跟着青衫磊落,风姿卓绝的药王谷主。 宋青阳。 宋迟转身那刻,宋青阳也似有所应,几乎在同一瞬间,应声抬头。 二人目光相撞,各自眼里却看不出任何波澜,宋青阳见到他带着面具,好像也不觉得惊讶,而宋迟也非常平静,转过身来,率先微微躬身颔首,“青阳谷主,久仰了。” 宋青阳笑笑,上前一步,走到宋青芷身边,侧头问,“阿芷,不给我介绍吗?” 宋青芷猛然反应过来,眼神陡然一清,这才想起来往二人中间一站,面向宋青阳,抬手引向宋迟,“不好意思……哥哥,这是我朋友,他是……”说到这里,话语间却有明显一顿,不知是在措辞,还是另有想法。 他们二人当然也听出来了,但是宋迟却很镇定地一笑,宋青芷还在犹豫之时,他反倒坦然自报家门,“夜夙,鬼影。” 宋青阳目光一闪,却微微一笑,“久仰。” “好啦,打过招呼了,你俩就不要在这里客气了。”宋青芷最烦这些繁文缛节,见他们二人互相算是见过了,这才过来一拉宋青阳袖子,“哥哥,我们赶了一天路,饿都饿死了,先吃饭?” “客人还没安顿好,急着吃饭做什么?”宋青阳抬手轻轻一敲妹妹额角,柔声斥道,又转头来看宋迟,“阁下莫见怪,舍妹顽劣,这一路奔波,有劳阁下费心照顾了。” 他一拱手,“谷主客气。” “好嘛……”宋青芷撇撇嘴,远远看到内院里提香已经收拾好了一切正往这边赶过来,不由笑道,“嫂嫂收拾好了,走走走,”她很是自然地一回手,将宋迟一拉,“我带你过去!” 还没动呢,就被宋青阳喊住,他眼神凝定,落在宋青芷紧紧拉着宋迟手臂的手上,“阿芷,不得无礼。” “……”宋青芷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疏忽居然忘了分寸,慌忙缩手,对着宋迟假意赔罪,“抱歉抱歉,是我冒犯了。” 宋迟摇摇头示意无妨,宋青芷这时正背对着宋青阳,趁他看不到,暗地里朝宋迟做了个鬼脸,表示自己无心之失。到这一刻宋迟唇角的微笑才好像有了一点点温度,看着宋青芷,微不可察地一摇头。 她自然知道是让她收敛的意思,当下也不再多寒暄了,还刻意拉开了一点与他的距离,走到宋青阳身边去,“哥哥,去年埋下的那坛子醉红尘正好到时候开封了,后天又是中秋,我们去把它挖出来?” 宋青阳眼神温柔,瞥了一眼胞妹蠢蠢欲动的神色,无奈又宠溺,“馋猫——惦记那坛醉红尘惦记很久了吧?” “没办法呀,我哥哥酿的酒,天下第一的好喝!”宋青芷毫无羞色,说着这样的大话,拽着兄长的手臂撒娇,“我这次出门,想喝酒的时候,可真是想你酿的醉红尘呢。” 宋青阳却熟知她的惯常把戏,不买账,“你想喝,自己去挖就是,反正也就在你那碧满轩的院子树下,我就算不同意,你还不是要去偷偷挖了?” 被他一句话猜中了心思,宋青芷吐了吐舌头,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念,“知我者,长兄也。” 兄妹二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甚是欢乐。二人身后两步远,是一直默默看着、默默听着的宋迟。 未被面具覆盖的唇角没有往常惯有的微笑弧度,眼里的神色淡漠微凉。 这样一幅兄妹情深的画面,像钉子一样,扎进了他的眼里。 第94章 深悔 已是深夜,南烟阁里灯火如昼,一室通明。灯下二人对坐下棋,夜风从窗外掠进,吹得烛火一摇一晃。仲夏的夜风,已经褪去了暑气,有了初秋的丝丝凉意。 风停了,提香一边落子,一边问了一句,“夜夙的人?” “是。”宋青阳点头,看她落子方向,似乎在思索棋路,看似是在随口答,“夜夙灵犀三客之一,鬼影。” 提香眉眼里闪过一丝忧色,蹙眉道,“听起来似乎有点危险啊……这样的人在谷里,不会出事吧?” “无妨。”宋青阳宽慰般一笑,摇头,“左右是在药王谷,就算真的有什么事,我也控制得住,何况还有阿芷,他若有什么歹心,阿芷也会拦着的。” 提香没说话,回想起白日里那模糊一面,心里却总有某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半晌,叹了口气,“希望是这样吧……但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宋青阳原本正要落子,听到她后半句话,手里动作一顿,“怎么说?” “说不上来……”提香眉心微蹙,似乎在失神,喃喃,“但是我今日远远见到他背影,那一瞬间……居然觉得有点眼熟。” “啪”的一声,宋青阳手里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上。 一盘好棋瞬间被打乱,同时乱的,还有两个人的心。 提箱被他这罕见的失常反应激得回过神来,看着棋盘上骨碌碌晃荡的棋子,愕然抬眼,“怎么了?” 宋青阳没有再去捡那颗棋子,反而抬手揉着眉心,微微闭眼,似乎倦极,又似闷极,只道,“没什么,有点累,今日先到这里,你早点休息吧。” 说着,便径自起身,竟似要出门。提香知他这几日极其反常,却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知他是有事隐瞒却不知如何开口,这时见他多年来罕见的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一闪,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我的吗?” 宋青阳的身影,停在了房间门口。 “我知道你一贯喜欢自己扛着。”见他仍是沉默,提香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里,也跟着起身,走到他身后,慢慢抬手,轻轻按上他的肩头,“但若是小事也就罢了,这次你反常成这样,难道还指望我看不出来吗?” 肩头的手温柔而温暖,也是这双手,多年来与他互相扶持,才有了今日的药王谷。可是那个人…… 宋青阳在这一刻闭起了眼,不知是否想要掩盖住眼底汹涌情绪,良久,才低声问了一句,“提香,这么多年来,你有梦见过当年吗?” “……”肩头的手微微一抖,被他敏锐捕捉到。提箱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因为多年以来,他从来没有问过这样的话。 他们几个人,从那场灾劫里死里逃生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过那些事。因为太过痛苦,太过沉重,无人愿意再回想,只希望此后的人生,能够永远避开那片暗影。 她不敢回答,他怆然一笑,仿佛自问自答,“我经常梦到……有时候会梦到小时候我们几个在一起练功读书,但更多时候一闭眼,就是那场铺天盖地的大火。” 提香的手慢慢的、慢慢的扣紧了他的肩头,用力到指节发白。 而他还在继续往下说,“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庆幸身边还有个你,能跟我分担所有的痛苦与责任,可是现在,我却很希望,你跟阿芷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他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提香脸色终于变了,扣着他肩膀的手用力,似乎想要将让他回转身来,去看他此时神情,“你说什么?”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一来,所有的罪孽,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他语气深幽而悲戚,却仍然执拗地站在门口,不肯转过身来。提香看到他缓缓抬起了右手扶住了门楣,用力扣紧,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情绪,整只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么多年了,从接管药王谷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有这样的情绪波动。 “青……”她似乎想喊他,然而喊到一半,喉咙却像被堵住,再吐不出接下来的字,她微一闭眼,不再试图将他转回来,反而缓缓收手,语调轻轻,似乎怕惊扰了什么,“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十年了。”她看到他抬起了头,去仰望夜空中,那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听到他语气中的无奈与沉重,“这十年来,我用尽了全部的心力重振药王谷,没有辜负当年立下的誓言,可是……” 说到这里,他缓缓一声苦笑,“我却辜负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那两个人。” 提香被他语气里的苦涩颓绝惊住,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看着他的背影,不敢置信地开口,“你……”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她还没说出来的话,他却在瞬间就领悟,又笑了一声,笑声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绝对不会再选这条路。”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再停留,松开了一直紧紧握住门楣的右手,扬长而去。身后,是一脸震惊悲戚的提香。 十年了,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以后,他就把自己活成了最应该活成的那个样子,以一人之力撑起了摇摇欲坠的药王谷。这中间十年,他是药王谷的顶梁柱,从来没有过今日这样的颓废和淡漠。 问题出在哪里? 提香站在原地,看着那人身影逐渐消失在无尽夜色里,内心深处如同翻涌巨浪,却在沉思的某一刻,霍然恍悟。 她在这恍悟瞬间,毫不犹豫地出门,直往东庭轩而去。 第95章 重遇 深宵月下,东庭轩的烛火通亮如昼。 “好久没有喝过家里的酒了吧,我刚刚从碧满轩树底下挖出来的,快尝尝。”空气里飘散着辛夷花的香气,清冷月光下,宋青芷低头斟酒的样子显得温柔而明媚,那一瞬间的丽色简直不容逼视。 宋迟看着她温柔动作,不知触动了怎样的心绪,一反常态地伸手去轻抚她的鬓角,目光沉迷,轻叹,“青芷,你真美。” 他的手触碰到她的额角,宋青芷微微一颤,抬眼来笑了一笑,一向大方的眼眸里居然有羞赧的神色,映着月光,也能看到微红的脸颊。 “……真美。”他再度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有莫名的情绪,似喟叹、又似惋惜,“一别十年,你都已经出落成了这样的女子……而我又错过了你多少事情?” 他这样的话撩动了她的心绪,抬起手反按住他久久停留在她鬓角的手,青芷抬起眼去看着他,眉眼里是脉脉柔情,“但现在你在我身边,不是吗?我们不会再错过了。” “是吗?”宋迟挑眉,却是在摇头,遥望着药王谷的夜色,他嘴角有苦笑,“以我如今的身份,我如何还能留下来?” “你别想太多。你现在才刚回来,谷中还有很多事不熟悉,等到合适的时机,我就去跟哥哥坦白你的身份。”一提到这事,青芷眼里也有沉默的表情,只能如此劝慰,“更何况还有嫂嫂——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去说服嫂嫂,她的话,哥哥一定会听的。” “……嫂嫂?”宋迟微微低头,喃喃了一句什么,不知觉手里的酒盏就缓缓握紧,良久只问了一句,“提香?她……已经嫁给青阳了?” “别提了。”然而宋青芷却是柳眉一挑,颇为无奈地耸耸肩,道,“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的。自从……我是说那件事回来之后,他们两个人居然就不提婚嫁的事了!这么多年了,提香倒是无怨无尤地陪在哥哥身边,却好像一点都不急着要那个名分一样——我叫嫂嫂,是因为心里早就把她当做哥哥的妻子了。” “也就是说,他们其实还未成亲?”宋迟眼里有亮光一闪而过,半晌,只道,“……原来是这样。” “是怎样?”被他话语中的深意惊住,青芷没来由地追问了一句,蹙眉,“你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宋迟迅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眼冲着青芷一笑,拍怕她的头,“这也难怪——毕竟十年前药王谷受了剧创,百废待兴,他们俩可能是想着重振之后再谈自己的事吧。他们自己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倒不是急。”青芷摇摇头,叹了口气,“但毕竟提香也是女子,看她这么耗着、我总觉得不忍心——也是她一心对哥哥,换成别的女子,早就受不了了。” 那样的话仿佛触动到什么,宋迟再度扣紧了手里的酒盏,抬头去望苍穹上那一盘银月,虽然沉默,眼里的神色却在激烈变幻。 看他骤然间又沉默下去,青芷抬手去在他眼前晃晃,打趣道,“又在想什么?十年流落在外,养成了自己一个人发呆的习惯是吗?” 他回过神来,看着面前晃荡的小手,收敛了思绪,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多事情,都恍如隔世了。” 宋青芷眉眼间的笑意便僵住了,她看着面前白衣银面、身份大变的男子,想着他从名门望族流落成隐身于黑暗的冷酷杀手,一时间情难自禁,喃喃道,“这十年,你一个人、一定吃了很多苦——宋迟,对不起。” 此话一出,宋迟唇角的微笑骤然凝固,面具后的眼神激烈变幻,犹如翻涌海浪。良久,只问,“什么?” 青芷神色哀伤,喃喃,“如果那个时候我和哥哥再坚持一下,回去找你,你也不会一个人被留在那里,更不会流落到去做杀手……我一想到这些就难过,宋迟……宋迟,对不起。” 那样的话深情而悲哀,像一根利剑,刺透了他的心。面具下看不到他的神色,却能感到他原本揽着她的手骤然僵住,宋迟难得怔愣住,看着面前女子娇俏容颜,久久不能语。 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宋青芷反倒先回过神来,“怎么……”话音未落,他却猛然发力,狠狠将她拉进怀里,用力之紧,似乎想要把她融入血肉,“阿芷……”他紧紧抱住她,却也只是抱住她,在她耳边一声声唤,“阿芷。” “噔啷”一声灯盏落地的声音响起的时候,青芷激灵一般推开他,回眼去看:提香不知何时到了东庭轩,此时看着二人在院中亲密举动,竟然似乎极其震惊,一失手就将手里提着的琉璃灯盏跌落在地。灯盏倾翻,灯油洒了一地,渐渐蔓延开来,濡湿了女子的裙裾。然而看着院中二人,一向沉婉的女子失了神一般久久不动,眼里的神色震惊无比。 “……嫂嫂?”青芷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迎她,尴尬地笑,“你什么时候来的?快进来坐!” “你们……”看着女孩子走过来,提香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下一刻视线却落到一旁坐着并未起身的男子身上,“你……” 宋迟此刻也同样在回望着她。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辩解,只定定看着提香变幻莫测的神色,眼里冷光流转,唇角却有一丝清冷微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你……”看着他那般奇特神色,提香几乎是生生收回了震惊到分散的思绪。那一刻似乎不想再看那人一眼,她转回眼去看青芷,蹙眉低叱,“阿芷,男女授受不亲,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怕你哥哥发现了打你孤拐吗?!快回房去!” “嫂嫂?”他们几个人自小一起长大,提香更是与哥哥青梅竹马,也从未这般跟她说过重话,青芷微微愣了,半晌回过神来,只敛襟点头,“我知道了,这就回去……嫂嫂你别跟哥哥说。” 目送青芷出了院落,确定她已经走远了,提香终于再度把视线投向了一直淡然端坐的男子,眼光却是极利的,“公子,家妹单纯,对很多事情看法粗浅,对人也不设心防,你若真当她是好友,还请不要再这么对她。” 她话虽然说的客气,但其实已经是最明显的警告,宋迟却也就这么静静听着,眼里看不出什么表情,等她说完了,才微微笑了笑,却只道,“长嫂如母……看样子她很听你的话。” “你……”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提香深深吸了一口气,蹙眉道,“这是我们宋家家事,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家事?”宋迟难得低低笑出了声,自言自语般喃喃着什么,低头看着手中酒杯里倒映着的那一轮明月,再度抬眼时,眼睛里却多了几丝莫测意味,完全不似平日宽和,“那我也不妨直说吧,在下和青芷两情相悦,此次来药王谷,就是想求谷主和夫人一个成全。” 似乎没料到他如此直白,提香怔了一下,却在反应过来以后,笑着一摇头,“两情相悦?不可能。” “噢?”宋迟似乎饶有兴致,“为何不可能?” “我看阿芷的确是把公子当知交好友,不过也可能就因为这样,让公子误会了。”提香一边摇头否认,一边道,“阿芷早已心有所属,多年来从未改变,若说公子与她初初相识不久,就能让她忘却前尘,我却是不信的。” “很奇怪。”宋迟也不看她,晃着手里的酒盏,幽幽道,“聊了这么久,夫人居然不问,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提香断然回答,目光严正,“夜夙鬼影,黑道杀手,不是吗?” “是。”他点头,顿了一刹,又道,“那么不妨我来问问夫人,这深更半夜,你跑到我这客居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提香愣住了。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这一路奔来时,内心深处那个疯狂而荒谬的想法,因为太过震撼,所以不得不连夜前来,想要当面求证。宋青阳那么反常,从这个人出现……不,是从青芷为了这个人偷溜出去开始就如此反常,一切问题的源头,都出在这个人身上。 也因为内心那个念头,以至于刚刚见到他和宋青芷那样亲密的举动时,才会震惊到失语。 不会的……不可能…… 她愣住了,然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关于那个问题,在这一瞬间,忽然没有了再问的勇气。 看她就这么退了一步,宋迟忽然间笑了。 这笑容不同于先前任何一个或淡然或嘲讽或莫测的笑,带着某种啼笑皆非的意味,像是一个原本觉得无比陌生的人,忽然间又变得无比熟悉。 他忽然不想再做任何的虚与委蛇。 于是他抬起目光,定定看着那个站在院落门口的女子,叹了一口气,“别来无恙,提香。” 这一刻的他是如此沉静,然而提香却感觉如坠冰窟,明明是仲夏的夜晚,浑身上下却在这一瞬间,都凉透了。 她想后退,然而脚步却好像被他那短短一句打招呼的话死死钉在了原地,让她无法动弹;她垂在身侧的手开始颤抖,却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惊惧;她望着他的眼神里,渐渐涌出了明显的抗拒和不敢置信,却又像是一面镜子,清晰地倒映出了他静静坐在那里的身影。 她深深深深地倒吸了几口气,好像胸臆中已经没有了足够的空气用来呼吸,眼神震惊,脸色纸片一样得白。 她在摇头,却字字零落,“不、不可能……不……” “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可能,”见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宋迟却好像并不意外,语气依然沉定,一字一句,“那你今晚来东庭轩,是为了什么?我猜你大概,原本是有问题要问我的,不是吗?” 他每多说一句,提香浑身的颤抖就加剧一分。然而等到他说完时,原本沉静温娴的女子霍然抬头,却居然双眼通红,隐含热泪,“你……你为什么……” “我,”他坦然与她对视,面具后,眼神幽深,却毫无波澜,语气轻缓的,替她问出了那后半句话,“为什么要回来?” 她双眸含泪,在他那样的语气中,沉默。 “这里是我家,提香。”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当然要回来。” “不……”然而她还是在摇头,这次否认的却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之前的话,“你刚刚……你说……” 这时候的脑海里,无法抑制地想起了片刻前花影月下,情到浓处紧紧拥抱的那两个身影,又想起了片刻前,这个人跟她说的话。 她语不成句,宋迟却好像听懂了,居然也不反驳,颔首,“你明明看见了,也听到了,不是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越是那样沉静,她越是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翻涌情绪,到这时双脚终于能够动了,便几步冲到他面前来,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对青芷?” “我是认真的。”她紧紧扣住他手腕脉门,他也不试图挣脱,“这次回来,我要跟宋青阳,提亲——” “啪”的一声,他那句话没有说完,提香落在他脸上的那一耳光极其响亮,回荡在空荡荡的夜空里,把他剩下的半句话打了回去。女子气息平甫,脸色青白,似乎气到了极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畜生!” 宋迟慢慢抬手,擦去嘴角一丝血迹,沉默。 “走——趁他还没有起杀心的时候,赶紧走!”盯着男子那样的举动和神色,提香眼里有痛彻心扉的神情,“被他发现你对青芷做这样的事,你就没命了!” “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提香。”然而他摇头,语气飘渺浑不经意,“你不是也知道?如今再拿生死来威胁我,觉得我还会怕吗?” “更何况,我和他之间,本来就还有一比旧账要清算。”似乎也知道女子口中的“他”是谁,宋迟眼里的光亮如妖鬼,“所以被他知道了又如何?他什么也做不了——要知道,他是药王谷谷主宋青阳,更是宋青芷的哥哥。” 那样的话仿佛一根箭,直接刺穿了她的心。提香踉跄后退了一步,好不容易稳住了步伐,开口时几乎语不成句,“这就是,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为了报复?” “报复吗?”他陡然抬眼来盯住她,终于站起身来,一步步欺近,逼得她连连后退,后背直抵上院墙。眼见着对方退无可退,低眼去看女子凄惶无措的神色,他缓缓抬手去抚摸她的眼角眉梢,语气低沉却似情人絮语,“你不该这么怕我,提香。我倒是想问问你,这十年来跟那个人做伴侣的感受,好过于今跟我重逢,是吗?” 那样的话仿佛魔咒,让她无法回答。他指尖的温度残留在眼角,让她浑身颤栗。 十年了,他们都以为他早已经死了,却没料到原本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的如今,这个人却以这样的方式,回了药王谷! 提香紧闭双眼,抗拒一般侧过了头,似乎不敢去看近在咫尺的那个眼神,然而却有泪水,顺着脸颊涟涟而下。 她是如此悲愤而抗拒,宋迟将这所有情绪都尽收眼底,眼神里那隐隐约约的一丝温柔渐渐消失了,到最后,空余无尽嘲讽寂寥。 他缓缓收回了手,缓缓退了一步。 只这一步,提香在瞬间睁眼,以全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奔出了庭院,再没有回头。 宋迟一个人,久久久久地立在东庭轩门口,看着那道身影奔逃而去,面具后,眼神冰凉如水。 第96章 浓愁 宋青阳从后山酒窖回到南烟阁房间的时候,楼中依旧灯火通明。 他身上有淡淡酒气,眼神却清醒,刚迈进院门,就看到提香一个人坐在厅中,面对着先前那盘残棋,神情呆滞,像是在发呆。 他几步走过去,柔声问,“怎么还没睡……”然而问到一半,走近了,就看到女子眼眶通红,魂不守舍。 “哭了?”宋青阳一蹙眉,坐到她面前,“怎么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提香没有抬头看他,却也嗅到了他身上那丝丝酒气,苦笑了一声,“宁愿自己去借酒浇愁,也不愿意告诉我?” “告诉你什……”宋青阳眉心微蹙,下意识脱口问,然而问到一半眼神一闪,声音骤然低下去,“……你去见他了?”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自顾自地问他,“从阿芷偷偷出去见他,从你亲自去了一趟夜夙总部开始,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是不是?” 她霍然抬头,眼神凄厉,语调激切,“为什么不告诉我?!” “提香……”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毫无掩饰,让宋青阳灼伤一般地调开了视线,“你不该去的。” 她冷笑,“我不去,等着你像瞒傻瓜一样,把这件事一瞒到底吗?” “你知道,”宋青阳却不在意她语气里的锋利,摇头叹道,“他这次回来,不是为了跟我们重聚的——我原本想,在我想出对策之前,不必让你提前陷入担忧……” “晚了!”提香一把打断了他的话,语音颤抖,“他已经回来了!”她伸手一指东庭轩的方向,用力到指尖都在颤抖,“他回来,说要娶青芷!” 宋青阳眼神剧烈一晃,却只静静沉默。 看他那个反应,提香深吸一口气,收回手,不可置信一般,“你也早就料到了,是不是?” 宋青阳笑了笑,眼底却一派死寂,“除了娶阿芷这件事,他还有比这更残酷的方法,用来报复吗?” “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不可能让阿芷嫁给他……”提香摇头,“你还让他进谷?” “提香。”这一刻,药王谷谷主的眼里有某种隐秘的冷意,“十年了,这笔账,也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他伤害到你和阿芷,所有的一切,都由我来承担。” “你怎么承担?!”然而提香决然反问,“你我都知道他如今有多恨,你在他心里背着那样的罪名,你怎么承担?拿命换吗?!” 宋青阳闭了闭眼,语气低沉,“如果可以的话。” 提香脸色煞白,看着面前这人决绝神色,只觉内心荒凉,寂静如斯。沉默良久,她缓缓地,问出了接下来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把一切都告诉阿芷?那样,你就能解脱……” “绝不。”宋青阳霍然睁眼,毫不犹豫地截断了她的话,“绝对不可能!你也万万断了你的那个念头!” 他眼神烈烈,炽热如同燃烧的火焰。这一刻,仿佛在他这样的眼神里,看到了消失了多年的那个影子,提香眼里陡然有了水光,“可我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她颓然喃喃,把脸埋入掌心,多年来操持着药王谷一切内务成熟练达温柔娴静的女子,语音里居然有了难以掩饰的哭腔,“连我都快撑不下去了……更何况是你?他回来了,说要娶青芷……除了说出真相,你还能怎么阻止?” “提香。”她的话如利剑一样直透胸臆,宋青阳脸色雪白,语气却坚定,“他只是为了逼我,不关你和阿芷的事——但如今还远远未到最后一刻,请你……务必要撑住。” 他说着这样的话,慢慢伸出手去,揽住了女子瘦弱而单薄的肩头。在他的手触碰到她肩膀的那一瞬间,提香浑身一抖,没有抬头,却有模糊而压抑的抽泣声,从她掌心处传来。 提香伏在宋青阳怀中掩面痛哭的同一时刻,东庭轩里,也有人彻夜未眠。 有人抱着宋青芷先前从碧满轩树下挖出来的那一大坛子酒,倚靠在高高的院墙上,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天边那一轮明月。 眼中是月光满盈,鼻间是花香酒香,每一样都是如此醉人,醉的他握不住手里空空酒坛,坐不稳高高院墙。 他想起白日里与药王谷谷主那匆匆一面,那人淡定守礼温文尔雅,完全就是世人口中所说的那个矫矫不群风姿卓然的“医圣”。 又想起片刻前,那个原本应该是自己最熟悉的女子,却在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失魂落魄惊慌失措,像拒绝恶魔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到了一边,仓惶而逃。 一个淡薄冷情,一个避之不及。 “药王谷……”白衣银面的夜夙杀手,在这一瞬间,紧紧扣住了手中酒坛的边缘,“药王谷!” 他坐在院墙上,霍然回首,面具后的眼神锐利冰冷如出鞘利剑,直直地射向了院落拱门上,那一块红木牌匾。 精细雕琢的三个字,是这座院落的名字。 东庭轩。 好,好啊……甫一进谷,就安排他住进了东庭轩。 这一刻他一反常态,唇角漾出了锋利冷笑,一开始只是无声的弧度,到最后,变成了状若癫狂的大笑,“好一个药王谷!” 他霍然抬手,手里空空酒坛,以一种诡异而精确的角度,砸上了那块牌匾! “嘭”的一声,酒坛成了细碎裂片,四散落地。红木雕刻的牌匾上,也留下了斑斑酒渍。那酒渍顺着木纹雕刻的纹理缓缓流淌,夜色下衬着红木质地,就像缕缕暗红的鲜血。 “知道吗……”这一瞬间他的眼里没有任何醉意,用一种嗜血的冷酷目光盯着那块牌匾,字字句句,宛如地狱归来的恶魔,“你们,百死不赎其罪。” 第二日清晨,宋青芷早早来到了东庭轩。 其实她也没怎么睡,因为不知道自己走后,嫂嫂会跟他聊些什么。一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的,天刚蒙蒙亮,便直接杀过来了。 才刚走近东庭轩,隔着好几步远就看到院落门口青石板路上四散的酒坛碎片,宋青芷心里“咯噔”一下,疾步走过去。 不会吧,吵起来了? 她越过那些酒坛碎片,直接往院子里走。一进门,就看到房间门是敞开的,厅中空无一人,也完全不见人影。 人呢? 她悚然一惊,四下里一望,却忽然怔在当地。 那人平日里惯穿浅色白衣,一看就是偏爱洁净的性子,此刻却就那样靠坐在院落一角的墙根下,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她进来也没有丝毫反应,竟似完全没有进过房间,就在墙角这么坐了一夜。 “……”宋青芷眼里既是惊讶又是心疼,放轻了步子慢慢过去。走近了,便嗅到他身上浓厚酒气,又想起门口那个碎裂酒坛,便知道他居然一个人,喝空了一整坛的酒。 这是怎么了? 她在他面前蹲下身,沉默着看他。 陈酿的醉红尘最是醉人,他喝了那么多,只怕这时候也是醉的很了,平常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耳朵的人,今日她这么近在咫尺地看着他都毫无反应。他呼吸平稳,微微侧着头闭着眼,靠着身后墙根,银箔面具薄薄一层,覆盖住了大半张脸。 从重逢到现在,她从来都看不到他面具后的神情。 这个人,离开她已经整整十年。分别的时候,他们都还单纯稚嫩不经世事,后遭逢大难,他生死未卜。这中间十年,他又是怎样从一个显赫世家的纯真少年,变成如今江湖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的呢? 重逢后再遇到的他,举止性格宽和温柔,好像褪去了年少时的炙热冲动,完全长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让原本热情洒脱的人性情大变,永远带着面具,面带微笑却又不容拒绝地,将人不动声色地推拒在外。 到底经历过什么……她从来不敢想,更不敢问。 可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在朱越城她给他检查伤口时,看到的那个贯穿了胸膛的狰狞伤疤。那是寻常人根本无法活下来的伤势,他却从来不提。 宋青芷蹲在他面前,缓缓伸出手去,抚摩他冰凉的面具,仿佛隔着这一层银箔,能感受到他脸庞的温度。她眼里有深切的心疼和悲哀,像是看着某种失而复得的珍宝,却因为这宝物早已伤痕累累,连抱在怀里都怕再划伤一毫,而因此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宋迟在这一刻睁眼,迎头撞上的,就是宋青芷这样的眼神。 或许因为宿醉将醒,他醒来这一刻的眼神空茫涣散,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清醒,对上宋青芷的眼神,眼里也没有任何波动,好像花了很久,才认出了面前的人。 而宋青芷却早在他睁眼那一刻就迅速收回了手,“你醒了?” 他有些怔楞,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才问,“阿芷?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要问你呢!”见他那样,宋青芷又气又好笑,打量着他一身颓唐,“有床不睡,在这里蹲墙角?” 他正闭眼调息,听她这么一说,撑着墙起身,只道,“昨夜贪杯,喝得太多了。” “虽然那酒是好喝,但也不至于一晚上喝光吧?”宋青芷笑了,“醉红尘酒劲那么大,就算是你,也醉到连酒坛子都摔了不是?” 宋迟正站起身来,听到这句话眼神一变,却仍只是笑笑,“已经醒了,没事。” 看他这一笑,宋青芷好像松了口气,又凑近来,犹豫着问了一句,“昨夜嫂嫂和你说什么了吗?” 他看她一眼,静默了一瞬,“关于这件事,阿芷,我很抱歉。” “……什么?” “昨晚一时心绪不平,我已经跟提香坦白了。”他看着她,缓缓道,“后来想想,实在是冲动,但是……” “什么?你说你跟嫂嫂说了?!”宋青芷一把捂住了嘴,打断了他的话,惊呼道。 “是,”他点头,“抱歉没有深思熟虑,可能一回来,情绪反倒有点……” 他还是没说完,因为宋青芷一把伸手,抱住了他,却完全是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太好了!” “……”这下他愣住了,“阿芷?” “你既然愿意告诉嫂嫂,就说明你想通了,是不是?”宋青芷抱住他,笑嘻嘻,“你跟我道什么歉?该高兴才是,既然嫂嫂知道了,一定会找机会帮我们跟哥哥说的,这是省了大麻烦了!” 她这么高兴,宋迟眼里的光也柔和了几分,伸手揽住她,却无声叹了口气。 宋青芷当然没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只觉得事情一下子发展得快起来,先前的烦恼便消失了一大半,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话里有意无意的避忌和闪躲,也没有细细去想他到底是为什么,宁愿风露立中宵,都不愿进东庭轩正厅一步。 第97章 归雁剑主 八月十四。 朱越城,夜夙总部。 一大早,高寒一面坐在内院亭中看秦漠练功,一面面对着最近两日的简报,唉声叹气。 秦漠现在已经适应了夜夙的生活,原本徐穆的意思是让他跟着苏青,但是苏青对他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这几日又不在总部,所以最后还是暂时跟着高寒。 但是高寒呢,从前日开始,心情就很不好。 “去告诉老雷,金爵卫那帮人再这么添乱,就想办法警告一下他们。”高寒眉心紧蹙,翻着手里最新的几张消息,神色间无奈却又隐隐有了被挑衅的怒意,“夜夙退让不是避忌,别让他们过的太闲了。” “是。”院外候着回话的人应了一声,便退下去了。秦漠一套拳打完,回头看着亭中高寒一脸愠色,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出什么事了?” 高寒瞟他一眼,“好奇心别那么重。” 知道他此时心情不好,再问也没什么意义,秦漠便不再问了,转身继续下一套拳,才刚出一招,便看见内院长廊里,徐穆从书房内出来,正往这边走。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已经闭关了好几日,一见他终于出了门,秦漠便立刻停了动作,“少主。” 他这么一喊,高寒也应声回头,一看到徐穆过来,立刻叫苦,“老大,你可算出来了!” 徐穆远远便见到高寒手里那一叠情报,眼里看不出什么意料之外的表情,只问了一句,“金爵卫?” “……”高寒愣住了,“您知道啊?” 徐穆过来,随意接过高寒手里的简报瞥了几眼,无声笑了笑,只道,“刚刚接到慕容轩的传书。” “慕容轩?”高寒反应了一刹,突然想起来,一拍脑袋,“我说这敬怀王的手下在这城里呆了这么多天都没什么动静,一夕之间开始骚扰我们,原来症结出在这儿?敬怀王知道您当初假扮慕容轩的事了,是吧?” 徐穆只淡淡点头,将手里简报扔回桌案上,“不用管他们,让他们闹去吧。那小子被逼急了,总要使点手段的。” “看这样子,可不是使手段那么简单,那些金爵卫在城中到处打探,一副不翻出夜夙老底不罢休的样子,估摸着苏其墨给他们下了死令了。”高寒挠挠脑袋,咂舌,“他这是气急了啊老大……只怕此刻恨不得把你拉出去决一死战呢。” 徐穆笑了一声,语气却不以为意,“不用管。”顿了顿,又问,“苏青快到了吧?” “嗯,昨日白天起的程,估计今日午时之前能回来了。”高寒点点头,“不过那丫头传信回来说,好像跟苏其墨没谈太拢。” “我知道。”徐穆颔首,却好像并不觉得意外,转头去看了看秦漠,随口问,“练得怎么样?” “这小子根骨不错,”高寒在旁边抢答,“性子也耐磨,是个好苗子——苏青若实在不想收,莫不如就让他跟着我吧。” 徐穆转头来看他一眼,眉梢微挑,“你倒是实诚。” “没办法,我也总要找个给我干活的,是不是?”高寒朗笑,一耸肩,“老大你考虑考虑,成全我?” 徐穆偏头,去问秦漠,“你自己怎么看?” 秦漠沉吟了半晌,老老实实答,“等魅影回来吧。” 高寒一挑眉,笑骂了一声,“养不熟的臭小子。”却也不是真的生气,骂了这一声,便一摆手,“你就等吧,等到什么时候在那丫头那儿碰了钉子,就知道我有多好了。” 三人之间气氛轻松,正聊得兴起,外院忽然有信传来,是临水阁传来的加急信笺,高寒见了,奇道,“哟,来生意了?” 最近夜夙说闲也闲,歇了很久没接过正经的活,高寒在总部早就呆烦了,这次看见难得的黑封雇佣令,眼神一亮,把信接过来,往徐穆那儿一递,“好不容易啊。” 徐穆接过去,扫了一眼,眼里忽然有利光一闪而过,而后将信转手递给高寒,自己去吩咐外间等候的人,“传信回临水,我稍后就到。” 他难得这么重视,高寒迫不及待地看信,看着看着,却蹙起了眉头,“归雁剑叶蔓?她还要来请夜夙杀人?” 等到抬起头来时,徐穆早已经走远了。 到了临水,老雷迎上来,伸手往二楼一指,徐穆直接上楼。 正是清晨,二楼房间里,有女子靠窗而立,远眺窗外,手边摆着赶路用的蓑帽,看起来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样子。 归雁剑叶蔓,于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利剑刺客,游走于江湖独来独往,从成名开始,就从不归属任何一个组织、也不依附于任何人。 她一身功夫精致独到,一柄归雁剑使的翩影惊鸿,这些年江湖上也少有敌手,这一次居然为了杀人而来请夜夙,也实在是鲜有。 徐穆进门,同一时刻,那女子也已经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 他率先开口,“叶姑娘。” “徐穆。”她容颜清丽,此刻也同样在打量他,“久仰了。” 夜夙少主神色平定,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微一抬手,“请。” 叶蔓笑笑,自走过来坐下,正巧此时有店小二端茶上来,徐穆亲自接过,给二人都斟好了热茶,又将她那杯摆到她面前,这才重新开口,“姑娘的雇佣令中,未说明此次目标。” 他一点寒暄与废话都没有,如此单刀直入,倒让叶蔓有些始料不及,看他一派平常地倒茶,居然是一副闲聊的派头,不由一挑眉,“阁下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意外什么?”徐穆也是一笑,“虽然以姑娘实力,会来找夜夙出手确实罕见,但是夜夙也已成名多年,如果连这点见识都没有,还拿什么在江湖上立足?” 叶蔓静静看他一眼,“人言夜夙少主人中佼佼,今日一见,也果然是名不虚传。” “虚名而已。”徐穆喝着茶,神色淡然,“姑娘发的是黑封雇佣令,又直接来了朱越临水,想必对方的确很棘手?” “是很棘手。”很显然她也并不欲多做客套废话,坦然点头,“以我一人之力,难以得手。所以此次前来,是希望能得到夜夙助力,报酬自不用多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愿闻其详。” “我只需要夜夙替我解决那些拦路的护卫和喽啰。”叶蔓语调清冷,一字一句,“而我要亲手取其性命。” 徐穆饶有兴致地一挑眉,“却不知何人与姑娘有如此深仇。” “白瞿舒家,舒青离。” 徐穆蓦然看了她一眼,继而放下了手中茶盏。 他这一眼并不犀利,甚至算得上平和,但却仿佛有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直射到叶蔓内心深处。 他这种眼神,让她也慢慢放下了茶杯。半晌,只冷冷一笑,“怎么,对夜夙来说,很为难吗?” “为难的不是夜夙。”然而徐穆却一摇头,“希望姑娘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怕的是,最后姑娘自己会后悔。” 他的话让叶蔓眉心一蹙,再看向徐穆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隐秘的冷意,“倒真是没想到,阁下对我的底细也了如指掌。” 徐穆却好似完全没有看到她眼底泛起的冷光,语调平静,“夜夙势力遍布各国,对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自然会有一些了解,并不稀奇。” 叶蔓沉默着听他说完,末了,只问,“所以阁下的结论是?” “抱歉。”果然,徐穆毫无犹豫,拂袖起身,“这桩生意,恕夜夙无能为力。” 叶蔓叫住了他,“阁下不准备给我一个拒绝的理由吗?” “就像在下刚刚所说,”徐穆回头,还是那样淡漠却看穿一切的眼神,“杀人很容易,杀了的人,却永远不会再回来,姑娘这个心结,旁人无法插手。” 他说完这句,也不欲再做停留,启足欲走。 “徐穆。”然而叶蔓却好像早料到了他会拒绝,看着他将离背影,缓缓道,“我跟你做个交易,如何?” 他闻言却依然没有觉得意外,低笑了一声,“姑娘是准备告诉我,是谁指引你来夜夙的,是吗?” “……”哪怕镇定如她,到此时也完全愣住了。 “舒家事变,距今已有多年,叶姑娘却到今日才找来夜夙,若说没有旁人指点,我却是不信的。”徐穆没回头,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却在他语气中听到某种掌控一切的镇定,“不管那人是谁,总归是没有什么好意,姑娘是心思玲珑之人,应当有所辨别。” “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就算没有姑娘,我也能查到。”徐穆淡淡,“夜夙也更不会为一个本来就能查到的信息,跳进更复杂的旋涡。” 叶蔓沉默了很久,最后,从袖中摸出一个东西,轻轻摆到桌上,“那如果,我以此物,拜托阁下出手相助呢?” 徐穆回头看了一眼,沉默。 第98章 温柔 叶蔓走了,留下了那个用来拜托他出手的物事。徐穆坐在房里,眼神一直落定在那东西上,久久不动。 久到高寒将叶蔓送走,又闻声上楼来,“老大,您接了吗?”见他好像在出神,便顺着他目光去看,“这是什么?发钗?” 的确是个发钗,或者说,是一个步摇。做工精致,错金雕玉,一看便知绝非凡品。徐穆一直久久看着它,听得高寒问这么一句,这才偏过目光,却只问了一句,“苏青到了吗?” “还没呢。”高寒应了一句,还是不死心,又问,“老大,这桩生意?” “接。”徐穆眉眼微敛,抬手去将桌上那支步摇纳入手心,吩咐,“你去白瞿,找叶蔓会合,帮她解决舒家的护卫,助她杀了舒家如今的家主舒青离,这桩任务,就算完成了。” 高寒却狐疑道,“这么简单的生意,您怎么考虑这么久?” “没什么。”他摇头,起身,“你也别耽误了,即刻便启程吧——”顿了顿,又道,“不要让苏青知道。” 他最后说出的这句话,让高寒不得不起了好奇心,心里跟被虫挠一样,想问,却又不敢问。 奇了……居然有事情,老大会瞒着苏青?这桩生意,到底有什么猫腻? 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到楼下马蹄嘚嘚,伴随着老雷的欢喜吆喝,“哎哟,可算回来了——”紧接着又冲楼上一声喊,“少主,魅影姑娘回来啦!” 徐穆随即便抬起眼去看高寒,高寒心领神会,一摊手,“放心吧老大,不会说的!那我现在就启程了,您跟青丫头,好好在总部过中秋吧!” “说什么呢你?”徐穆还未说话,苏青的声音已经从走廊外传了过来,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女孩子脸色难免有些疲倦,一边走一边问,“夜夙有过中秋的习惯吗?” 高寒笑了,“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吗,你还当真了。”说着转身出门,正与过来的苏青迎面擦肩,“回来啦?” “怎么,”苏青瞥他一眼,但见他一副要走的架势,“你去哪儿?” “刚接了个生意,我去跑一趟。”高寒一耸肩,却似乎并不想多说,“老大在里面,你快进去吧。” 他们之间向来不会主动探听彼此接到的任务,所以苏青也没多想多问,拍拍高寒肩膀,两人便错肩而过了。 徐穆独自坐在房中,见她进来,眼神在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圈,但见她脚步气息皆是平稳,眼底神色一定,嘴上却还是问,“可曾受伤?” “不会吧?”苏青却被他问的愕然愣住,扬眉反问道,“区区几个毛贼刺客,慕容轩那家伙都传信告诉你了?” 徐穆一蹙眉,“刺客?” “……”苏青愣住了,坐过来,一边倒茶一边问,“你不是问的这个?那你……” 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哪里的刺客?” 她先灌了两杯茶下去,喘过一口气来,这才回答,“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当时事出突然,宋迟又不在总部,我就拜托慕容去查了……他没告诉你吗?” “什么时候碰到的?” “昌绮城外,不过溜得很快,没抓住什么把柄。”她老老实实答了,又见他难得地还是蹙眉,便又补了一句,“都是些宵小货色,伤不到我的。” “我知道。”她说完这句,他看她一眼,就手又给她倒了杯水,却只道,“事出蹊跷,不能掉以轻心,不过既然已经跟到了昌绮,想必那个幕后主使,应该是快坐不住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没来得及通知你,就把事情交给慕容了。”见他没对这事有什么反应,她好像松了口气,又解释了一句,“回头你可别怪他插手。” 徐穆却忽然一挑眉,“他又跟你乱说什么了?” 苏青差点呛到,白了他一眼,“这是重点吗?”顿了顿,突然想起来,“既然你不是说这事,那你刚刚……?” 徐穆沉吟了一刻,才道,“我担心苏其墨会迁怒于你,毕竟那小子盛怒之下动起手来毫无顾忌……” “等等等等——”苏青抬手一拦,“你越说我越糊涂了,什么迁怒于我?出什么事了?” “看来是你走了以后才露的馅,”徐穆闻言却只略略一笑,“也没什么,让他知道我假扮慕容轩的事了……” “什么?!”他一句话没落音,苏青也难免惊疑,下意识地惊叫一声,“那慕容……?” “挨了顿揍。”徐穆淡淡道,“他自己一时不察说漏了嘴,难免要被修理一顿的。” “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苏青却一撇嘴,没好气,“人家白给你担了这个黑锅,”说到这儿,却忽然想起来什么,话锋一转,“难怪我回来时城里风声鹤唳的,是金爵卫在活动?” “苏其墨下了死令,找不到我,金爵卫提头回去复命。”他淡然一挑眉,话语里却听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来,“估摸着这几日,城里要被他们翻个底朝天了。” “……”他说的这么轻松,苏青却默默吸了一口凉气——就算没有亲眼所见,也知道在知晓真相的当下,苏其墨会是怎样的雷霆大怒,以他的性格,只怕这次不把这个一直将他骗于鼓掌之中的罪魁祸首揪出来,是万万不会善罢甘休的了。 可是那个罪魁祸首…… 她默默抬眼看他,见他神色如常,毫无意外或者震惊之意,就知道这人还是没把这事儿放在心里,不由一摇头,叹道,“你就准备这么放任不管了吗?” “高寒已经派人去处理了。”他看她惊疑神色,又是一笑,“怕什么?就算真的翻个底朝天,也是找不到的——那小子也是一时之气,等到冷静下来,也不会真拿自己的心腹亲兵怎么样。” 苏青将他的话听在耳里,知道他依然还是没有露面的心思,不知怎么的,这时候却突然想起了那一夜在叶家,慕容轩说的那句话—— “如果他们兄弟能够相认,阿穆往后的人生,会好过很多。” 当时她否定了他的这句话,只因那时她自己心绪纷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处于和他同样的心境里。可是今日听到这些事,再回想起自与苏其墨相识以来,不论是从苏其墨口中听到的关于对他这个哥哥的惦念,还是从面前这个人身上看到的对苏其墨的处处留心与照拂,虽然徐穆从未承认,但是不管是她还是慕容轩,都看出了这兄弟二人之间,从未曾断绝的联结。 她沉默良久,再度觑了一眼他的脸色,看他神色平静,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真的……永远都不见他吗?” 徐穆眉心一敛。 他抬眼,看着面前的女子。 “我没有别的意思。”苏青一向伶牙俐齿,这时却显得口舌笨拙,对着他那样幽深的眼神,似乎也是在僵硬地撑着措辞,“但是,我这次去跟他谈,他提出的条件是,要亲自与你面谈。” 徐穆不再盯着她,缓缓偏过了目光,却没说话。 “我没想到他前脚刚提出这个条件,后脚就知道了你假扮慕容轩的事,”苏青还在继续往下说,“只怕这次,就算不是为了与我们合作,他也一定会揪住你不放了。如果他真的一直查下去,你准备怎么办?毕竟是一个朝廷亲王,就算是夜夙,也会觉得不堪其扰。” 她说这话的时候,徐穆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他一向冷醒清绝,此刻眼神里却好像掺杂进了某种意味不明的情绪,仿佛一层薄薄的雾,遮挡住了内心深处的想法。 ……苏其墨。 十二岁之前的人生,因为有母妃和他,也曾是知足美满。虽然是同父异母,但是这个弟弟从小养于锦仪宫,长于他身畔,对于那时的他来说,早已和亲生弟弟没有什么不同。苏其墨幼时多贪玩,他担负着长兄的责任,时时提点他、教导他,跟他说,将来要做国之栋梁。 如今十六年岁月婆娑,当年那个整日跟在他身后的小小幼童,如今真的长成了聂阳的栋梁之才,而他,却早已只是黑暗中的一处淡薄阴影,此生此世,都永无再见光明之日。 当年,他教自己的弟弟要做光复国祚的栋梁,如今,他自己却成为了满手鲜血的阴狠刺客……世事多难料,命运又多讽刺。 他身上背负着最复杂又最不堪的秘密,十六年前沾染全身的那些鲜血,只有靠更多的血才能洗去,这条路走到现在,当年那个身负厚望的豫琛王,早就已经只是一抔黄土。 更罔论,要如何相认。 徐穆久久沉默,久到苏青以为自己这几句多言触怒了他的时候,他终于收回了一直远眺窗外的目光,再度回过头来,迎上她询问的眼神,开口时语气里却听不出什么喜怒,好像这片刻间内心汹涌,只不过一片尘埃,“你知道,如果苏其墨见到我,会怎么样吗?” “……”苏青愣了一下,讷讷道,“他……” “他一定会问我,当年我为什么要认罪。”他唇角忽然勾出一丝淡淡弧度,却冰冷无温度,“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见一面、谈一谈,就能说得清楚的。见他其实并不影响什么,但是见了他以后他会做的那些事,才是事情的关键。” 苏青眼神剧烈一震。 是啊……以苏其墨的性格,一旦知道自己一心崇敬缅怀的兄长还在世,除了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以外,也一定会为了替他恢复身份,而做出一切不可控制的举动吧? 看她眼神变化,也知道她已经明白了自己话中深意,徐穆缓缓道,“他如今已经是最佳的储君人选,如果行事得当,早晚有一天会担当起一国之君的重任。而这种时候,我的存在,或者说我的出现,对于他来说,都是毁灭性的。他走到今日不容易,我不能因为一己私念毁了他。” “怎么会是私念呢?”然而苏青且皱起了眉,喃喃问,“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对你又是如何的缅怀崇敬吗?” “缅怀。”听到这里,徐穆笑了一声,“什么叫缅怀?那是对死人的。他心结再深,那个人也是已死之人,躺在地底,永远翻不出巨浪——但是一旦这个人重新回到了人世,那就不一样了。” 苏青不说话了。 她不得不承认,哪怕是面对自己身上的那些痛彻旧事,他所持有的态度和判断都是冷醒又正确的,他一眼就看到了与苏其墨相认后可能的那些后果,因此而断绝了所有一开始的可能。 她佩服他从始至终能保持这样的冷静头脑,心脏却仿佛被一根丝线拉扯,牵出丝丝隐隐的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从来都知道他背负良多,却从未想过,他背负的这样多。 “徐穆。”她微微低头,似乎只有在不看他的情况下,才能问出接下来的半句话,“当年,你为什么要认罪?” 徐穆眼神一闪,“你今日问题似乎很多。” “我不是苏其墨,不是皇室中人,更不会违背你的意愿,拿陈年旧事去掀风起浪。”她无声笑了笑,语气却轻轻柔柔,“我只是觉得那些事,压在你心头这么多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你吧?如果有一个人能与你分担,你会不会,不那么难过?” 徐穆久久凝定地看着她,最终却无声叹了口气,“苏青。” “我以前说我不想问,都是骗你的。”她却毫不停顿,似乎失去了这一刻的时间,就失去了继续问下去的力量,“其实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认罪?又是为了什么,你和你的母妃宁愿自毁,也不愿意陈情辩白?” 她低着头不肯看他,所以也看不到随着她说出的这几句话,原本已经渐渐平静的人眼神再度汹涌,似乎那些压抑在心底的叫嚣与呐喊,随着这一刻她的温柔询问,立时就要冲出心头。 然而,不知动用了怎样的心力,他闭了闭眼睛,似乎将那些情绪硬生生地压回了心底,开口时语气却艰涩,不复平日平静,“还不到时候。” 苏青蹙眉,抬头。 徐穆看着她,眼神如同灼灼燃烧的火焰,慢慢伸手来,摸了摸她的额角鬓发,却苍凉一笑,“为什么这么肯定,我没有做那些事?” “你不会。”苏青咬了咬唇角,想说些什么,到最后满腹言语,却只化作了短短的坚定重复,“你不会。” 徐穆没有再说话,落在她鬓角的手,从额际缓缓滑落,最后落定在她的肩头。 苏青感觉到他此刻手上微微握紧的力气,微微偏过头去,还来不及问什么,肩头那只手猛然一个用力,已经将她拉进了怀里。 “……”她猛然一震。 他用力这样紧,紧紧把她扣在怀里,能感觉到他微微低了头来蹭着她的鬓角,如此温柔,却不发一言。 她在心底默默叹息了一声,却没有推开他。 第99章 临变 怀中人有着这样温暖的温度,不知这时是否因为一时心软,居然也安静地呆着,没有推开他。徐穆微微闭眼,嗅着她鬓角发丝间的丝丝清香,仿佛心底那一处陈腐淤积,在这一刻终于有所缓解。 这一刻他二人之间气氛宁静平和,却又带着某种恋人一样的温存缠绵,自那日密室一吻后,苏青刻意避忌已经有些时日,没想到今日一番长谈,居然又心软了。 这个丫头…… 他唇角有无奈却宠溺的微笑,似乎拿她毫无办法。苏青缩在他怀中,也是久久都不说话。 “少主!”正此时,秦漠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听起来有几分焦急,“青罗城的加急传信!” 徐穆霍然睁眼,苏青一个机灵,正要推开他,他却已经迅速放手,“进来。” 等到秦漠推门而入时,房中二人已经各自恢复了平日脸色,看不出丝毫异常。少年人将手里一封简信递给徐穆,一边道,“是我义父传过来的,封笺上吩咐要我亲自交到您手上。” “青罗城?”苏青微一蹙眉,看徐穆拆信阅了,忍不住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老何这么急?” 信看完了,徐穆随手把信笺往她这边一递,却偏头去吩咐秦漠,“知道了,你先回总部,我会亲自给你义父回信。” 知道是机密要事,秦漠也不多问,俯首应了,便退出了房间。这边苏青将信大致扫了一眼,眉头却皱的越发紧了,等到秦漠出去了,这才一声冷笑,“言灵人?他们还敢来?” 信上内容其实也不多,只寥寥几句话,是青罗城分部在城中发现了言灵那边常服便衣过来的皇族使节,本来也没认出来,昨日却在月枫记选挑绸缎,看起来很普通的客商,出手却异常大方阔绰,要的花样也繁复,何老板这才起了疑心,派人探听细查,果然是言灵朝廷的人。 自从上次言灵使节来访聂阳突发疫病全员暴毙以后,言灵与聂阳已经很久都没有再互通往来,这一次派人潜入聂阳也罢了,据老何的打探,居然还是准备一路向白瞿而来。 “前后折了一位上将军和一位监天使,吃这么大的亏,言灵朝廷还敢派人来?”苏青皱着眉,眼神犀利,“鬼鬼祟祟的,也不通过正常通关路径过来,不太对劲啊……” 徐穆从她手里把信又拿回来,再度仔仔细细看了几眼,眼里神色微微有了几分变化,沉默良久,才道,“只怕还是来兴师问罪的。” “拿什么兴师问罪?”苏青却不以为然,嗤了一声,“祁若康的事聂阳完全有理由撇得一干二净,而那班监天使的人,也没留下什么证据,他们哪里来的胆子,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 “不论是祁若康还是那个监天使,都不重要。”徐穆却摇了摇头,“重要的是那个孩子。” “哪个?”苏青思忖一刻,恍悟,“会使灭空的那个?他怎么了?” 徐穆道,“他是言灵皇室的嫡亲幼子。” “……”苏青愕然又震惊,微微张大了嘴,看着面前的人,“你……” “我也是事后才查到。”知道她要问什么,徐穆答得很自然,“当时情急,下杀手是必然,没想那么多。” 苏青揉了揉眉心,半晌,憋出一句,“反正都是一把火烧了的,就算来查,也查不出什么吧?” 那一日她受创昏迷,唯一的印象是徐穆一剑刺入了那个少年的后心,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又是如何善的后,统统都是醒来后问的下属,所以也并不知道其中细枝末节。徐穆看她这么问,便知道冰璃并没有将那孩子最后的死状告诉她,便只道,“话是这么说,但是那孩子身份特殊,言灵不肯善罢甘休倒也正常。” 一边说,一边已经铺开了笔墨纸砚,苏青凑过来看,见他先写了一封回信给老何,然后又开始给莫轻琴写。看着看着,插嘴问了一句,“你让莫轻琴提醒苏其墨?” 徐穆笔下没停,“既然我们先一步得到了消息,又不确定言灵人这次的计划,让他提前有所准备,也省得事到临头时仓促应对。” “话是这么说……”苏青缩回脑袋,一手托腮,若有所思,“不过那家伙现在正是气头上,夜夙传过去的消息,他还会信吗?就算信,以他的脾气,十有八九也不会听吧?” 徐穆抬头来,看她一眼,“他虽然拗,但到底不是三岁小孩子,孰轻孰重,总能分清楚。” 苏青一耸肩,看他给莫轻琴的信多写了几句,便随口问,“吩咐这么多?人家莫阁主忙得过来吗?”还想再看,他却已经写完了,随手将纸笺封好,答她的话,“不过是让她做些准备,在我到白瞿之前。” 苏青一怔,反问,“你要去白瞿?” “关于幕后黑手的事,我应该有点眉目了。”徐穆点点头,“不如就借这次言灵人再来滋事的机会再去一趟,把事情弄清楚。” “你亲自去?”苏青蹙眉,“你最近频频外出,总部人心惶惶的,不如我去吧?” 他手指点着桌案,似乎在思忖她建议的可行性,半晌,一摇头,“不行,那个人的矛头已经转向了你,你若再去,很有可能正好送到他刀刃上。” 听他说的这几句话,苏青却渐渐听出了几分眉目,话锋陡转,“你已经确定,那个人就在白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徐穆难得怔了一下,只略微一点头,“等我有了更多线索,再告诉你。” 知道他的脾气,苏青没再多问,只道,“这下好了,宋迟去了药王谷,高寒接了新任务,你又去了白瞿,这下总部就无聊了。” 闻此言,徐穆嘴角忽然流露出一点笑意,“秦漠那个孩子,你也是时候管一管了。” 苏幕神色一凝,这次却居然没有激烈地立刻就反驳,似乎这一段时日相处与考虑,态度已经有所软化,半晌,只道,“其实让他跟着我,倒不如跟着高寒学的多,别的不说,高寒那一手刀法,就很适合那小子——你难道还想让他跟着我学暗器使毒?” 她到现在终于有所松口,徐穆微微一笑,“他若是真的能学成,也没什么不妥。” 苏青撑着腮帮子看他,看了半晌,忽然问了一句,“你既然看重他,为何不亲自教他?” 徐穆嘴角的笑意一闪即收,只道,“避忌。” 苏青狐疑看他。 “他的母亲曾是我母亲的同门师妹。他自幼承袭于他母亲的那些武学根基,我也曾在我母亲那里学过,如果由我教他,难免会受此禁锢。”他耐心解释,“他年纪还小,尚不懂得如何隐藏,如果被有心人看出这些,不是一件好事。我希望他能忘掉以往的招式路数,不再承袭他母亲那一门,所以,必须找完全不同的人来教他。” 苏青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一边点着头,眼睛骨碌碌一转,忽然贼兮兮一笑,“那我就好奇了”,说着又凑过来,“你的功夫是谁教的?你娘吗?” “自然不是。”他淡淡,“好奇?等手头这些事处理完,我带你去见见。” “……”她瞬间坐直,义正言辞,“不去!” 徐穆似笑非笑,挑眉瞥她一眼,“怕什么?” “能教出你这样的人,不用猜都是世外高人,不去不去,我没那个胆量。”她连连摆手,“你就当我没问过。” 他眼神深幽,笑笑地看她,却没说什么,自然转过了话题,“此去白瞿可能需要一些时日,总部这边,你要盯紧一点,别偷懒。” 一说到这事苏青就抱住了头,连连叫苦,“我能现在把宋迟叫回来吗?” 徐穆哼笑了一声,眼神却温和,也懒得反驳她,看了看窗外天色,“走吧,先回总部,还有几件事我先提醒你一下,以免你到时候焦头烂额。” 苏青没奈何,跟在他后面出门,还没下楼呢,就听见客栈外马蹄声阵阵,听起来竟然不是寻常的杂乱行人,而是非常整齐有序的行阵马蹄声,一听就是久经训练。二人在门口同时驻步,对视一眼,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苏青眉头微微一皱,“金爵卫。” 果然,徐穆还没回答,楼下大厅门外,打马声顿消,一小队轻甲戎装的人排成队列进来,带头的那个年轻将领,苏青也认得,是在青罗城军营里给苏其墨疗毒时,他随军的三个副官之一。 “真是逼急了。”看他们进来一派气势汹汹的模样,他二人同时往房中一退,与此同时苏青一把抬手关门,“居然穿着军装就在城里瞎转,这是准备用官府身份施压了?” 徐穆倒没觉得有多吃惊,似乎也知道找到这里来是早晚的事,只道,“且看他们要如何闹吧。” 第100章 金爵卫 奉命来朱越找人的是杜承明,也是常年跟在苏其墨军中、深受其信任的三个副官之一。这一次领了这一小队金爵卫,原本自信满满地来朱越探听消息,等真的到了之后,才发现虽然只是一个江湖组织,夜夙却是真正大隐隐于市的典型,他们一队人自诩训练有素精通情报,在城中转了许多天,仍如无头苍蝇一般,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别说苏其墨吩咐的要打听到关于夜夙之主的情报,转了那么多天,连夜夙总部所在地都摸不清。这边还没愁完,帝都那边却忽然来了王爷的死令,吩咐说提不到徐穆本人,就得他们自己提头回去复命。 承明跟随苏其墨多年,当然知道虽然命令下的死,苏其墨却也不会真的拿金爵卫开刀,但是他能下这样的命令,就代表他这次是真的认真了,如果他们完不成任务,只怕回去也不好交代。 所以在接到命令的几天后,在派出去的人再一次无功而返的这一日,承明终于坐不住了。 虽然没能摸到夜夙总部的消息,但是临水客栈作为夜夙一个并不算隐匿的联络点,平日里又是应接往来生意的聚集地,倒是稍微一打听,便知道了。 所以此刻,带着手下那一小队金爵卫,气势汹汹地杀到临水,因为特意吩咐底下人穿着军装摆着阵势,这一路过来路上都无任何阻拦。等他们到了客栈门口,还没下马,一路过来的马蹄声也早就惊动了临水的人,大堂里客人们或好奇或狐疑,都看着这一队突然杀至的朝廷军队。 承明率先下马,竖手做了一个手势,除了小队副官随即跟到了他身后以外,其余军士一声不吭,打马转头列开了阵势,排布整齐,神色严正,竟是将整座临水客栈都围了起来。 苏青在二楼后窗边,看着窗外绕到客栈后院的围阵的军士,哼笑了一声,“真是好大的排场。” 一句话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被徐穆一句话拦住,“去哪儿?” “下去会会他们。”她也不犹豫,几步往外跨,正巧他反而气定神闲地坐在桌边喝茶,经过他身侧时,被一把拉住,“有老雷在,应付他们足够。” 她眉头一皱,偏过头来看他,但见他脸上一丝惊奇或者怒意都没有,便也忍了忍,到底是先忍了下来,在他身侧坐下。 楼下大堂,老雷看着一身轻甲的军人施施然走进来,也定了定心神,迎上去,“不知这位军爷是住店还是……” 一句话没问完,杜承明手一抬,言简意赅,“找人。” “噢?”老雷眉梢一挑,“那么阁下是来谈生意的了?” “明知故问?”杜承明哼笑了一声,施施然坐到桌边,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客栈老板,又环视了一圈客栈楼上楼下的环境,马鞭在手心一敲,最后目光又落回老雷身上,“夜夙,临水,是吧?你是这个联络点的负责人?” 他此话一出,老雷眼里精光一闪,却只问,“阁下今日来……?” “不用装了。”杜承明笑了笑,目光从二楼逡巡而过,却只道,“你应该知道我们是谁吧?再怎么说,我们也已经在这城中兜兜转转多日,作为夜夙分舵,又怎么会毫无察觉呢?” 老雷定定看着他,也跟着笑了一笑,眼神却几分冰凉。 “我也不跟你废话了。”看对方那种神色,杜承明毫无怯意,手中马鞭“啪”的一声,往面前桌上一鞭甩下,提声喝,“奉敬怀王之命,捉拿夜夙之主徐穆归案!”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窸窸窣窣小声议论声音的客栈大厅仿佛被大风袭过,所有的窃窃私语在瞬间被风刮走,整个堂内一片寂静,气氛死寂。 有几个原本还以为看个热闹,并不属于夜夙的江湖散客,到此时都举止僵硬,脸色大变,只恨此时客栈外被团团包围,再想溜也溜不得。 老雷也不笑了,他还是定定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军官,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夜夙徐穆,假扮中容皇商,私闯禁宫,欺君罔上,按律当斩。”此刻气氛胶着,然而作为金爵卫的分部首领,杜承明眼里也不见丝毫惧意,迎着老雷的目光,一字一句,字句铮铮,“奉敬怀王苏其墨之命,捉拿犯人归案。”马鞭一抬,“来人!给我搜!” 只听“唰唰”马蹄踏落兵甲撞击之声,早已等候在外的金爵卫军士动作利落地下马,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来,大堂里的众宾客,除了夜夙内部的人,其余散客皆是脸色大变,局势更加紧张——然而老雷还是站在原地,看着这队人气势汹汹而来,既不惊慌失措,也不动手阻拦,眼看着已经有人往二楼冲去,却只冷哼了一声,“怎么,有胆子来夜夙闹事,却没脑子想到我家主人,怎么可能在这小小的联络点等着你来?” 他说的不假思索又鄙夷冷厉,反倒让杜承明闻言一愣,一时间竟然无法分辨他话语中是真是假。 他知道夜夙的规矩,也知道老雷说的没错,徐穆作为夜夙之主,怎么可能会在这小小的联络点长待?他这一趟原本只为敲山震虎而来,哪知道反倒先失了分寸,现在这样,如果真找不到要找的人,只怕反而不好收场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犹在这边揣测,却忽然听得头顶一声痛呼,听出来是手下一个亲兵的声音,杜承明立时便抬眼去看—— 二楼最里间的房间,大门洞开,青衣素衫的女子倚靠着门槛,看了一眼被自己一脚踹飞的金爵卫兵,又看了一眼他,歪头一笑,“承明将军,好久不见。” 杜承明彻底怔住了。 然而那个女子看他怔楞神色,好像并不觉得意外,眼看着那个被自己从门前踢开的士兵爬起来还要再扑过来,还没再动脚,就听见楼下大堂里杜承明一声令下,“住手!” 苏青便再度偏过目光去看他。 杜承明抬头,看着她,半晌,起身上楼。等走到她所在的房间门前,就见房中空空荡荡,只桌案上摆了一杯凉茶,看起来也不像是另外有人的样子。他这么仔细观察的时候,苏青也很坦然,就靠在门边,随他查看。 目光把房中都搜了一遍,他这才偏回头去看身侧女子,终于开口,“魅影姑娘。” 他记得这个女子在边境救过自家王爷的命,也知道王爷待她总是有几分不同,这些日子在朱越也一直没能找到她的踪迹,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见到了。 是巧合吗?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军人,杜承明本能地保留了几分警惕和怀疑,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重去扫视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最后落在大堂里同样镇定自若的老雷身上。 他当然不知道,他们之所以如此镇定,不过是因为这临水客栈密道层叠,到处都是暗门,在他们搜查的间隙,徐穆早就顺着密道离开,哪里还用花心思和他们周旋。 老雷才懒得跟杜承明对视,他看着二楼走廊上的苏青。 奇怪……怎么没和老大一起走? 苏青没看到属下狐疑的眼神,她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一队金爵卫楼上楼下的翻找搜查,眼里有丝丝冷光,语气里却还带了几分笑意,“怎么,这是哪里吹来的风,把常年驻守帝都的金爵卫都吹来了这小小的朱越城?” 杜承明转回目光,看着面前这个神色一派轻松的女子。他眼里也有考虑掂量的沉思神色,好半晌只问道,“姑娘,王爷让我问你一句话——对于徐穆假扮欺君之事,你是否知情?” 没想到他思忖了这么久,最后却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来,苏青反倒愣了一瞬,接着便是“噗嗤”一乐,好像浑不在意,“你家王爷问的话好奇怪,他这么英明神武,只怕早就猜到答案了,非要来我这里确认一遭干什么?” “这么说,”杜承明深深吸了一口气,“姑娘知情的了?” 苏青歪头一笑,“我若说我不知情,你们信吗?” “那既然如此,”杜承明默不作声地退了一步,声音骤然一低,“那就只能得罪了。” 苏青眉头微敛,还来不及开口问,就听见杜承明扬声吩咐,“来人,拿下!” 第101章 刺激 八月十五。 天一亮,敬怀王府就忙碌起来。中秋宫宴准备了这么久,今日终于才到良辰佳节。苏其墨自从昌绮回来后心情一直就不好,再加上又到了年年最不愿意过的一个节日,一大早出现在王府众人面前的时候脸色就阴沉不定,池梭跟在他身边还没想好怎么安抚,王府又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这一大清早,白瞿城内家家户户都已经有了节日气氛,平民百姓家虽然普通,自家备一点月饼准备一下家里人的团圆饭也就过去,但心意却总是满满当当,更不用说那些显赫的达官贵人,向来都会将琴铃阁作为过节的最佳地点。按照往年的惯例,中秋这样的节日,琴铃阁正是最忙的时候,而作为阁主的莫轻琴更是每年都忙的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时间都要硬挤出来,却没料到今日这样的时刻,居然悄无声息地一个人来拜访敬怀王府。 门房来报的时候,苏其墨正在打点进宫的行装。他今日行程繁多,先要进宫给青琅帝请安,再去宫城巡防营检查一遍内宫巡防事宜,估计等忙完了,也就到了晚上的中秋宫宴了。莫轻琴突然来访,就算是他也难免有些意外,看了眼天色尚早,便挥手让池梭去请了。 莫轻琴跟着池梭进了正厅,看到苏其墨负手站在厅间,正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一柄长剑。他背对着外面,看不到他的神色,顺他仰头的角度去看,能看到剑鞘古朴精致,剑柄上雕饰排布如星宿列行,虽未出鞘,仍能觉出其精锐无双。她常年浸淫江湖,也知道能让苏其墨这样挂在正厅里的剑,一定是非凡之物,想着不要贸贸然打扰了主人赏剑的雅兴,便也没开口,只默默地站定在正厅门口。 但是不用她开口,苏其墨早已听到了脚步声,她方在门前站定,他便已经转过身来,率先开口,“莫阁主,有些日子没见了。” 莫轻琴敛襟行了一礼,还是惯常的笑容,“王爷贵人事多,哪是我们这种闲人草莽能比的。” “按往年来看,琴铃阁这时候可不是悠闲的时候。”他眉梢一挑,“不知莫阁主百忙之中特意来王府一趟,是有何贵干?” 莫轻琴敛了嘴角笑意,眼神四下里一扫,却没说话。 苏其墨心领神会,只道,“隔墙无耳,但说无妨。” 主人既然发了话,莫轻琴也不再犹豫了,从袖中摸出一封信笺来,上前几步,递到他面前,“这是我家少主,让我传给王爷的秘信。” 苏其墨微一眯眼,看着她手里那封信,却没有伸手去接,只问,“你家少主?” 莫轻琴点头,淡淡道,“夜夙之主,徐穆。” 苏其墨眼里冷光一现。他仍然没有去接那封信,反而退了一步,仿佛是第一次见到面前的女子,将她再度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最终,勾唇冷笑,“夜夙真是藏龙卧虎,莫阁主隐于闹市这么多年,居然无任何人察觉,真是失敬了。” 他语气里有一种强硬的嘲讽和冷淡,莫轻琴听在耳里,心中奇怪,抬头来看他,道,“王爷似乎对夜夙有所芥蒂?” 苏其墨目光灼灼,带着某种隐秘的杀意,听到她这么问,短促地笑了一声,“不怕告诉你,本王现在很想要你们那个少主的项上人头。” 琴铃阁主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然而她这一退,苏其墨却忽然又近前一步,抬手将她手里的信笺接过来,“不过本王也很好奇,这种时候你那个少主还敢来招惹我,又是为了什么事。” 莫轻琴任由他把信笺拿过去,却罕见地没有接话,默默退开两步,沉默。 知道自己一句话已经勾起了她的警惕与戒备,暗自心惊于夜夙的势力之广,居然连白瞿城中最为繁华奢侈的酒楼都是其下属范围,苏其墨心中微微一沉,手里却不停,将那封千里传书拆开来看。 信上字迹苍劲凛冽,光从字迹便能想见其人锋锐,内容却不多,只寥寥一句话,“言灵寻事,已到白瞿,早做准备,留心提防。” 苏其墨眼神一闪,将信默不作声地在手心里揉皱了,沉吟了半晌,最终却问了一句,“徐穆让你来传信的?” “是。”莫轻琴颔首,“少主还说,言灵人在中秋之前赶到,想必是赶在中秋宫宴上觐见,王爷要有所应对,不过也请王爷放心,夜夙对此也已经有了对策,必要时会替王爷周旋,以期打乱言灵人的计划。” 苏其墨没拒绝也没反驳,看着面前琴铃阁主一派平静又公事公办的神色,问,“为什么帮我?” “王爷何必明知故问?”莫轻琴无声一笑,“夜夙既有意与您结交,又怎么会在这种对王爷不利的事上放任不顾?” “是吗?”苏其墨却扬眉冷冷一笑,“我看未必——你在白瞿隐藏了这么多年,今日却突然来自报身份,不得不让本王怀疑你们的用心。” “这也是少主吩咐的。”她微一俯首,神色间已不是平日里那个觥筹交错间迎来送往的酒楼阁主,“为了让王爷相信夜夙的诚意,小女的身份和琴铃阁的作用,再隐瞒也没有意义。” “呵、”然而此话一出,苏其墨反倒彻底冷笑出声,言语间也不再掩饰,“先把魅影推出来,再把你推出来,自己却心安理得地躲在后面不肯露面,这就是你们一心追随的少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此话极其锋利,饶是莫轻琴八面玲珑也觉得很是刺耳,眉头已经皱起来,但到底是面对着皇戚,对方又是主子一心要拉拢的对象,终究没有多争辩什么,只躬身一礼,道,“信已送到,小女就不耽搁王爷时间了,告辞。” 苏其墨也不阻拦,看着她径自转身离去,眼神莫测,握紧了手里那一张薄薄的信纸。良久,喊,“池梭!” “王爷?”池梭一直侯在外面,也看着莫轻琴离开,听到他喊这一声,还以为是要走了,回身一看,就见自家王爷脸色较之前更加阴沉,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根绷紧的弦,他惊了一下,问,“王爷您怎么了?” 苏其墨没回答他的话,直接问,“承明那边有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不知道他为何又突然问起了这件事,池梭挠挠头,老老实实答,“今早我去的传书,暂时还没有回信,想必那边也很棘手,他也还在想办法。” 苏其墨再度沉默了一刻,沉声吩咐,“让他们回来。” “啊?”池梭吃了一惊,“不找了?” “等过了今日中秋,”苏其墨眼里仿似有燃烧的火焰,一边看了眼外面天色,大步流星往外走,一边斩钉截铁道,“本王亲自去朱越城。” 他走的很快,几步就把副官甩在了身后,池梭在他身后瞠目结舌,不明白为何与莫轻琴一番谈话又触怒到了他,竟然连一刻等待的耐性都没有了,要亲自去夜夙总部所在找人? 那个夜夙少主到底是个何方神圣,居然能把他惹到动了真怒? 这边苏其墨离开王府进宫,那边莫轻琴从王府出来后也没闲着,带着手下,直接到了城郊一处乱葬岗。 这个乱葬岗并不是普通的乱葬岗,地处宫城边缘地带,是专门埋葬宫城中尸体的地方。她到这里来,也是奉了徐穆之命,要来求证一件事。 他们在这处地界上搜寻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一串坟包,周围土质泛黑,寸草不生。莫轻琴过去看了一眼,点点头,“挖的时候小心点,虽是残毒,碰到也足够要你们的命了。” 几个属下应了一声,也不怯,抄了家伙便动手。他们动作很快,不几下便挖到了底,几个坟包串在一起,其中一个特别大,横七竖八葬了一堆残肢断臂,细细一看,最起码有数十具以上的尸体都在这里,因为时日还不是很久,并没有完全腐烂,只是被大火烧过的肢体透着焦黑的色泽,看上去很是可怖。 莫轻琴脸上却没有变化,这一个坟包挖开,就确定了正是今日要找的目标,当即一指旁边两个,“挖。” 挖左边一个时没什么异常,坑底比先前的那个要浅很多,其中尸首却勉强还算完整,能看出来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性。莫轻琴冷眼看着,点点头,似乎确认一般,“唔……这是纪松。” 然而挖到右边最后一个坟头时,一铲子下去,却有人“咦”了一声,“奇怪,这边土怎么这么松?” 正如那人所说,这处坟头土壤松垮,像是不久前刚被人新铲过,等到几铲下去,整个坟包彻底起开,里面空空如也,竟是半具尸首也无。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莫轻琴并不意外,看着空空的坟墓,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果然没了。” 第102章 清野乐师 八月十五,中秋月夜,白瞿皇宫。 良辰佳节,朗坤宫正殿内灯火通明,满宫氤氲浮华。已是夜宴,所有该到的人都已经入座,青琅帝坐在正中高位上,身侧右首坐着皇后,左首坐着于今地位仅次于皇后的贤妃,下方左右侧分列,是各位皇子贵戚。 这一年一度的团圆节日,倒是难得地把宫内宫外所有的皇室都聚到了一起。宴席还没有正式开始,两位陪伴君侧的后妃正在和皇帝温柔低语,宫阶下,以太子为首的各位皇子互相寒暄交谈,端的是一副宫廷和谐、家门美满的画面。 左首宫阶下,苏其墨自顾自地倒酒自饮,抬头间眼风一扫,扫视了一圈面前这种其乐融融的画面,却没什么动容的表情,这边刚斟满一杯酒,对面坐在右首的太子已经遥遥冲他一举杯,温言笑道,“六弟,我们俩也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喝过酒了。” 苏其墨转了转手中酒盏,无声勾了勾唇角,举杯回应道,“皇兄要帮父皇操持国事,可不能像我这种闲人,整日除了饮酒作乐,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苏其宗摇头道,“六弟远战辛苦,如今好不容易得空歇息修养,怎么能说是闲人呢?” 苏其墨默不作声地一笑,却很明显不欲再接话,一杯酒喝完,便放下了酒盏。他今天兴致缺缺,太子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从豫琛王出事开始,每年的中秋节都是他这个六弟最抗拒的节日,若不是圣上之命不可违,他苏其墨会不会来参加这每年的中秋宫宴都是个问题,但此事不仅仅是苏其墨的底线,同样也是圣上的底线,所以就算他有意挑衅,也不能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在他身侧,同样受邀来参加宴会的齐安王苏幕将这二人举动都看在眼里,此刻看太子脸色不霁,微微侧过身来给他倒了一杯酒,低声提醒,“殿下,不可操之过急。” 他这么一说,苏其宗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这才点头道,“你说的对,来日方长。” 苏幕闻言却微微一笑,眼风似有似无地往对面苏其墨身上一瞟,一边借着给太子斟酒的空挡,一边又凑近了几分,声音也压得更低,“不知殿下是否也得到了消息?城中今日来了一批言灵人。” “噢?”苏其宗最近为这中秋宫宴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一时还真没有空闲来关注这件事,此刻听苏幕提了这么一句,眼神登时一亮,“这批人是……?” 苏幕再度往苏其墨那边扫了一眼,“自然是为旧账而来。” “呵、”苏其宗这才觉得浑身舒畅,不由笑了一声,喃喃道,“来得好……来得好。” 他们二人不过交谈了这几句,已经往这边看了两眼。池梭站在苏其墨身后看得清楚,到此时也不由蹙眉,低声道,“王爷,太子他们……” 话未说完,苏其墨头也不回,道,“什么场合?多嘴。” 池梭窒了一下,不敢再多话。外面天光已黯,宫廊上点起了俏丽宫灯。坐在正中高位的青琅帝抬起眼来看了一眼天色,略微一抬手。身侧随侍多年的公公心领神会,抬手击掌。 有宫廷舞姬鱼贯而入,罗裙轻纱,飘摇曼步,仿佛一团团轻盈飘入的云彩,迤逦而优雅,飘入了满殿人的眼眸。 行至殿中,翩跹舞步间,云彩似被微风吹散,化成了一簇簇明艳娇人的春日之花。水袖长长,云鬓香影间步摇晃荡,映射着满殿氤氲火光,耀花了众人的眼,好一副婉转动人的宫廷献舞图。 这一众皇家舞姬,个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天香国色,无论容貌身材或是舞技都是上上佳选,从来都是聂阳皇室宴会上最受宠的表演者。今日她们跳的这一曲宫廷霓裳曲,舞步曼妙云影翩跹,步伐流转间自有惊鸿之姿,其中一位身着深紫长裙的舞姬,身姿更是柔软曼妙,一步一顿间,不止舞步飘摇间的美丽动人,居然还隐隐透出一种大家闺秀才有的温婉大方的端庄风范。 夜宴一开场就是这样夺人眼眸的表演,宴席众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唯独苏其墨,眼神在这一众绝色舞姬上逡巡一圈以后,就直接落定在了那位深紫衣裙的女子身上。她并未罩面纱,是以这一看之下,能很清楚地看到容颜娇俏,正是一位妙龄少女的脸。 苏其墨一眼即收,面上虽不动声色,眼神却已经变得冷而亮。在他身后,显然池梭也已经认出了那女子的身份,不由就是一惊,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没忍住,“……王爷……您看到……” 苏其墨低头倒酒,眼角余光扫过来,低声吩咐,“拦下来。” 池梭也不多问,略一俯首,便躬身从角落退了出去。 而苏其墨倒完了手里这杯酒,再度抬眼,去看对面正在聚精会神欣赏着舞曲,时不时侧头去同身侧人交谈两句的太子。 苏其宗毫无察觉他此时亮而锐的眼神,反倒他身侧的苏幕,却准确地捕捉到了他此时投来的这个隐晦目光。这一刻他目光从苏其墨身上一扫而过,最后也同样,落在了那个舞姬身上。 看着常年跟在苏其墨身边的副官出了门,有一抹莫测笑意,荡漾在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齐安王嘴角。 舞曲方歇,苏其墨并没有多看,眼神只在太子身上落定了一瞬,立时便收回了目光,微微一偏头,能看到那紫衣女子随着那一队舞姬散场退出宫门,经过宫门外角落暗影时,被一直等候的池梭拦住,而后两人简短交谈了两句,池梭就带着她往偏殿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看到这里,苏其墨收回了目光,一仰头,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个女子的突然出现,让他原本就不怎么明朗的心绪更加纷繁不定。 他这边心绪不宁,上方高位的青琅帝神色倒是难得发自内心的开怀,舞曲方歇,便举起了酒杯,笑道,“难得你们这些孩子都能同朕聚在一起,今日既是宫宴也是家宴,你们不要拘束,放开了喝酒玩乐,也算好好过一个中秋佳节。” 底下众皇子脸上一应喜色,都知道他此刻心情好,太子更是懂得察言观色,皇帝话音方落,便率先举着酒杯站起身,躬身向青琅帝一礼,回道,“父皇英明圣才,儿臣等在此恭祝您中秋团圆,福寿安康。” 他这话一出,众皇子齐声附和,纷纷起身举杯,与他一起敬酒。青琅帝扫视了底下一圈,笑得甚是开心,一连叹了三声好,满宫人举杯共饮,气氛和谐又热烈。 这第一杯酒喝完,场面也算打开了,太子见青琅帝兴致已起,当即手一挥,便有另外一队早已等候多时的奏乐队上来,乐手齐全,或抱琵琶或抚琴,或奏长笛或敲钟,只看着他们有序进来,不急不缓地排好了阵势,等乐手都就位了,从正殿偏厅幕后蓦地再转出一个人来,是个女子,眼角眉梢都有了岁月风韵,看起来已不年轻,她出来时却未配任何乐器,袖手往乐队中间一站,不卑不亢,盈盈向皇帝一礼。 青琅帝颇有兴味地一扬眉,还未开口问话,太子已经率先打破了他的疑问,“父皇,此些年朱越城中有一乐队,所奏之音如天籁绕梁,传闻其曾在旷野奏乐,乐声响而鸟兽驻足,由此得名‘清野’,此支队伍现今名声远扬,今日儿臣斗胆,将其请进宫中来,为此次宫宴助兴。”说到这里,又一抬手,向乐队中间那名女子一引,“而这位,是整个清野乐师中唯一不配乐器,却以歌喉位列清野首位的歌姬。” 那女子依然是先前行礼的姿势,毫不怯场,“陈氏月娘,参见陛下。” 她一开口,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寥寥数字,语音温柔,语调中仿佛自有一种起承婉转的魔力,入耳久久不散,只让人希望能再听她多说一句话。 饶是青琅帝见惯了天下美人奇事,此刻也有点好奇了,一挥手道,“免礼平身。既是太子引荐的人,莫不如让朕开开眼。” 他既已发了话,这歌姬也不再谦礼,退一步到乐手中间,冲身侧一个抚琴的乐手,微微一点头。 “铮”的一声,古琴悠扬,一声短促琴音,拉开了奏乐的序幕。 韵律方起,满殿震惊。 先是古琴,再是琵琶,音韵脆利却绵长,如春雨梭梭,月光清幽。突然间长笛进赋,整个乐调霍然一变,仿佛乌云遮蔽了清冷月光,绵长细腻的春雨刹然加急,变成了夏日的狂风骤雨,伴随着“咚”的一声低沉鼓点,恍然间,夏夜惊雷就劈在面前。 乐音似无形的手,撰紧了满殿人的心脏。长笛音长而多变奏,乐章中那场夏日雷雨好像永不停歇,迅疾而猛烈,浇的人满头满身,无从躲避。突然间,沉闷鼓点戛然而止,一声古朴却悠扬的钟声,徐徐飘进耳畔。 那钟声节奏缓慢,却一声妙似一声,排着玄妙静奇的旋律,将长笛的声音在瞬间就压了下去。笛声慢了,原本被长笛带起拨弦转急的琵琶也温柔了,那一场雷雨,雨势便也渐渐弱了。 夏日暴雨过了,古琴和着编钟,氤氲声声中,秋意渐浓。乐章慢下来,徐徐缓缓,秋日凉意散开,所有的琴声、笛声、钟声,都慢慢低了下去,就在这越来越缓的乐音里,一声悠长吟唱划破长空,如同割裂深秋萧瑟的利剑,其声清亮,尾调却又带了某种隐秘的锋利,毫无滞阻地,冲进了所有人的耳帘。 只这一声,浓厚深秋,眨眼间就成了肃杀的寒冬。 乐音低低,只剩下编钟的敲击回转往复,间或夹杂着一声短促笛音,像呼啸而过的凛冽飓风,夹着漫天飘扬的大雪,白茫茫一片之中,有丽人吟唱之声,直透风雪而来。那声音清透而昂扬,音调转承间带着扑面而来的萧索之气,明明苍凉,却又动人心魄,直把听者的魂魄扣住,跟着这沉郁凄婉的歌喉一起,迈入无尽的深冬。 渐渐地,吟唱声越来越柔,仿佛唱歌的人,一路迎风踏雪,渐行渐远。钟声也停了,又是“铮”的一声,像开场时一样的短促琴音,毫无悠长尾调,像一声回魂咒语,将所有人思绪拉回,而后瞬间,所有的音乐都消失了。 这一曲奇诡壮丽,到此方止。 奏乐的乐师停了,唱歌的丽人也停了,而殿中众人,或举杯或沉思,就连青琅帝也仿佛真的被人摄走了魂魄,依然久久沉浸在那一曲灵动乐音之中,原本热闹非凡的大殿,在这一刻寂静无声。 好像奏乐和唱歌的人都已经习惯了乐声结束后这样的一幕,也并不急于打扰这一刻的宁静。那月娘抚了抚衣袖,神色淡然,状似无意一般在殿中扫视了一圈,在看到西首那一席座位时,眼神却是一变。 第103章 叶氏少女 那人一手托腮,一手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节奏,她这一望间,就正好撞上了他的目光。他眼神无比清亮,完全没有任何沉溺在乐曲中的样子,好似方才那一曲,他根本就没有用心听,可是等她再细细一看,就发现他手指敲击桌案的节奏,分明就是乐曲的主调。等到她再把目光从他手上移上去,他眼里的清透光亮已经变成了若有所思的凝重,好像从这一曲乐章中,听出了旁人没能听出来的东西。 敬怀王,苏其墨。 苏其墨淡定地与这个歌姬对视了半晌,毫无回避之意,一直到最后反而是那女子自觉有失分寸先移开了目光,他便顿住了一直在敲击桌案的手,有意无意地、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声音不大,却在瞬间惊醒了发愣的人群。殿中人终于从那乐音中回过神来,第一个击节叫好的,居然是一向品味刁钻的青琅帝,“好!好一个四季流转!” 此话一出,伴随着他掌声渐落,身侧后妃、殿中众皇子也纷纷拍手叫好,乐队众人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赞叹,月娘站在乐师中间,神色还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悦之色,在满殿热烈的掌声中,敛襟拂袖,再行一礼。 “朕也是很久没听到过如此技艺的乐曲和歌喉了。”青琅帝显然意犹未尽,捋须叹道,“不过方才那一曲虽然壮丽美妙,却不太符合此时情境——今日既是中秋佳节,不知众位乐师可有什么花好月圆的喜乐曲目,能为此时应景?” 月娘愣了一愣,但也很快便反应过来,偏过头去跟身侧几个乐师低声商量了几句,便转回头去,缓缓一笑,答道,“那就再向诸位献丑了。” 这清野乐师如今在聂阳境内声名远扬,可偏偏又常年只待在朱越城,所以很多帝都里的达官贵人就算想听,也不可能专程跑去千里之外只为听一首乐曲。没想到今日趁着中秋佳节,太子居然能请动他们来了帝都献乐,众皇子的喜悦本就溢于言表,一听到还要来第二首,更是伸长了耳朵来聆听。 趁着乐师调琴、第二首将起的间隙,苏其墨望了一眼窗外天色,起身道,“父皇,皇城宫卫到了交接的时候,今日时刻特殊,儿臣想亲自去看看,稍后便回。” 青琅帝此刻心思都在这乐音间,听他这么一说,想起来今日宫防全赖他一人布置,便点头道,“你自去吧。” 苏其墨冲皇帝微一俯身,便转身出了殿门。身后传来青琅帝的笑骂,是在和那一队乐师说话,“我这个儿子沙场呆得太久,听不惯这些阳春白雪了,众位乐师自演奏你们的,不用管他来去。” 他只当未听到,脚下一步不停,往那偏殿行去。今日人都聚集在了朗坤宫正殿,是以这时偏殿里并无旁人,苏其墨独自进了殿,四下里望了一眼,便往后院小花园走去。 有两个人影,早已等候多时。 见他进来,池梭率先迎过来,也不多话,只微微一点头,便自往外殿去等候。他身旁站着先前从舞姬中拦下来的那个少女,此刻见到他进来,什么话也不说,几步跨过来,“扑通”往他面前一跪,一开口,声音里便带了哭腔,“王爷……”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苏其墨站定在花园入口,难得没有拦她,借着灯火,低头看着面前的少女一身舞姬装束,终究微不可察地一皱眉,“叶小姐?” 此刻跪在他面前的,正是原本应该待在千里之外同家人共赏圆月的叶家表小姐,叶灵清。 这十六岁的少女乔装混进宫城,这时跪在他面前,脸上已经没有了初见他时的期冀与羞涩,只剩无尽焦急,见他站定了步伐,眼眶红红,泣声道,“王爷……求您一定要救救叶家!” 苏其墨眉梢一动,“出了什么事?” “那幅画……那幅画……”叶灵清抽泣了几声,终究是说了出来,“那幅画着我小表姐的肖像画不见了!” “……”苏其墨猛一蹙眉,目光一利,却闭了闭眼,似乎生生按捺住了什么心绪,只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王爷走后……”她低声道,“如今叶府上下封锁了消息,就连我也是无意间听到伯父和眉姐姐说的……王爷,那幅画已经入过内务宫籍,小女的名字也已入了选妃名册,如果到了选妃之时,被人发现我与画像并不相符,叶家就完了!求您救救叶家!” 苏其墨深深吸了一口气,眼里神情涌动,低眼看着面前跪着的少女,却只问,“所以你就独自来了白瞿,还混入了皇家舞姬的队伍?知不知道一旦被发现,不用等画像的事被捅出来,你就已经人头落地了?” 他声色俱厉,叶灵清被他此刻的严厉吓得肩头一抖,语气也更加零落,“我没有办法了……伯父和眉姐姐为这事焦头烂额,可是如果等到他们想起来给您传书,只怕中秋已过,一切都来不及了!那幅画如今下落不明,我……我不敢耽搁,只能偷偷跑出来……来求您想办法……” 她说的虽然零散,话语间却也透出了一股执拗,竟然是世家小姐少有的决断,苏其墨怔了一怔,终于俯身去把她扶起来,缓和了一点语气,“知不知道怎么不见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叶灵清勉强整理了一下思绪,道,“我听到伯父和姐姐说……因为之前画像被调包的事情,这次画像还回来以后,便没有再挂进原先的房间,而是由姐姐亲自保管,但是没想到就算这样,也还是从眉姐姐书房的柜子里不翼而飞了!叶家上下找了一遍,毫无所获。” 他既已伸手来扶她,能看出态度已经有所软化,叶灵清暗自松了口气,站直了身后,也终于敢抬头来正视他:她这次偷偷出来,冒着大不讳混进宫,除了是来求援,也是为了见他。虽然已经被明确拒绝过,但是从那日在叶家见过之后,这人的身影举止在她脑中一直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见过了他这样的人,以后还有怎样的男子能入她的眼。这时终于看见他,好像这一路的风餐露宿和冒险都是值得的。 他刚刚听到画像的事情之后,首先问的却是她为何要独自进宫……虽然是在责备,但至少是关心,是不是? 回味着他片刻前的话,叶灵清又微微低下了目光,嘴角却泄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微弱笑意来。 苏其墨当然没注意到这些少女心绪,他细细琢磨着她的话,沉思良久,又问,“本王走后,叶府有没有生人进出?” 叶灵清迅速回过神来,摇头,“没有……”说到一半却又顿住,似乎犹豫了一下,“只除了那个中容皇商,您走以后第二天,他也离开了叶家。” 一听到这人,苏其墨无声冷笑了一下,只道,“他不算。” 他骤然露出这种锋利神情,叶灵清窒了一下,却也能猜到这二人之间想必是有交情的,便不再多问,“除了他以外,就没有了。” 苏其墨点点头,“好,这件事本王会详查,至于选妃,我会知会内务府将你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就当叶家从未参与进来,你不用担心。” 他说的很肯定也很坦然,显然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叶灵清默默听着,一直听到他最后两句话,原本荡漾在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了,没有抬头来看他,却也没有说话。 “怎么了?”他感觉到她的沉默,以为她是还有什么话没说,思忖了一刻,又道,“你这次偷偷溜出来,叶家上下一定急着找你,既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明日便派人送你回昌绮——说到这里,”他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少女的装束,这次看到最后却有些难以置信地笑了笑,“你倒是有些机灵,怎么混进舞姬队伍的?” “我……”他突然问出这个话,叶灵清面色一怔,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慢慢道,“原本的那个舞姬入皇家队伍之前曾在叶家表演过,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这次来,情急之下才找的她。” 苏其墨一挑眉,“这么巧?” 她眼神略有些躲闪,却点头,“是……小女句句属实,不敢欺瞒王爷。” 他仔细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终究颔首道,“好,那本王先派人送你回敬怀王府,等到天亮,再送你回家。” 说完转身就想去唤池梭进来送人,却不料被叶灵清一把拉住,“王爷!” 他应声回头,“怎么?” 十六岁的少女原本一直有些矜持羞涩,一番交谈下来甚至都没有与他正视过几眼,到此时却好像被逼急了,居然伸手来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很明显情绪激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小女……小女……” 他便转回身来,耐心再问她一遍,“怎么了?” 她紧紧拉住他的衣袖一角,用力到指节隐隐见白。她犹豫了又犹豫,措辞了又措辞,到最后终于是想不到更好的说法了,一闭眼又一睁眼,霍然抬头直视他,脱口,“求您不要把我从名单上划掉!” 少女的目光直率而热烈,倒是让苏其墨彻底愣住了。 “我知道您一开始看中的就不是我,也知道作为女子,明明在被您拒绝过一次以后,不应该这么恬不知耻地再来要求什么,可是……”好像说出了最开始的那句话以后,后面的话反倒好说出口了,叶灵清像是豁出去了一般,仰头直视着他,眼眶微红,语音微微有些颤抖,却字句清晰,“可是与其明日被您送回去以后就被您彻底遗忘,小女恳求您再给我一次与您相见的机会……我想参加选妃是真的,我……”顿了一顿,憋了半晌,“我……” 最后一句,却终是没再说出来,好像说到这里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心力,便慢慢松了手。 这一番剖白太过直接,少女的心事被如此炽热地摊在面前,饶是苏其墨都觉得内心一烫,一时居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但到底是从未出过深闺的世家小姐,若不是知道此行已是最后一搏,哪里能如此大胆?此刻他一沉默,叶灵清内心更加煎熬,只觉自己已再无颜面在他面前多待一刻,松开了一直握住他衣袖的手,一连退了几步,神色仓惶,手足无措。 苏其墨愣了这许久,总算回过神来,看着面前少女慌张羞愧神色,一向洒脱明朗的人,最终却沉沉叹了口气,“叶小姐,苏其墨何德何能,担得起你如此满怀热切。” “……”没料到他沉默了半天,最后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叶灵清也愣了,抬头来看他,但见他眼神无奈宽和,深处却好像隐含着某种她看不透的悲哀,她眨了眨眼,一行泪滑下,“王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千里迢迢来白瞿,本就是为了替叶氏求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全身而退的机会,却还要自己跳进这火坑来?”苏其墨同样也看着她,缓缓道,“叶家送进宫的那副画像,内务府和太傅大人已经看过,一旦见到你,就知道画像作假,到了那时候,你今日这一番心血,就全白费了。” “王爷既然能让内务府将我的名字直接划去……”然而她却不肯松口,“若是您要将画像换成原本我要送进宫的那幅,又怎么会办不到呢?” “并非你想的这么简单。”他摇头,“划掉名单,我大可以说是我不满意,但若是换画像,一定会引起怀疑,甚至捅出整件事。”他语气坚定,看向她,“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应当有安定良配,而我……”他笑了笑,似乎自嘲又似讽刺,“我和这个皇家,都不是值得你为之奋不顾身的,何必执迷不悟?” “王爷……”听他说着这样的话,叶灵清却在摇头,“您说这样的话,无非就是为了拒绝我……您看不上我,不是吗?又或者说,我终究不是您一开始就选中的那个人,您……” “好了。”听她说到这里,苏其墨终于皱了皱眉,难得有些强硬地打断,“叶小姐出身世家,应当知道凡事以大局为重的道理,还望小姐不要意气用事。” “我不是……”被他用这样的话断然拒绝,叶灵清又气又急,脱口还要说,岂料池梭急急忙忙从外殿奔来,神色焦急,“王爷!不好了!” 未出口的话被拦在喉间,叶灵清默默退了一步,看池梭行到苏其墨身前,低声,“刚刚朗坤宫传来的消息,言灵人忽然来访,此时正在殿上面圣,还要见您——估摸着这时候已经有传话的公公去巡防营找您了。” 听到这个消息,哪怕是足不出深闺的叶灵清也知道,这是来兴师问罪了,苏其墨却好像并不惊讶,一挑眉,“终于来了。” “池梭,你先送叶小姐回王府,”话间不再迟疑,再度看了她一眼,吩咐,“好好招待。” 第104章 殿前对质(上) 朗坤宫正殿,这一刻的凝重气氛,与片刻前满殿美乐的良辰吉时完全不同。 清野乐师们的第二首曲子终究只奏到了一半,因为言灵使臣来的太突然,甚至都来不及撤出大殿,就这样抱着乐器各自散开,同聂阳当朝皇室皇室一起,面对这一批不速之客。 青琅帝神色严正,看着来访的三位言灵人最中间的那位,语调缓缓,却暗含隐压,“风察二皇子,你刚刚所说之事,是否当真?” “绝无半句假话。”被他看着的这位,年纪看起来二十出头,因为跟其他人一样微服而来,服装上倒看不出什么派头,却在面对青琅帝时坦然自若,以言灵的传统缓缓躬身一礼,“前次我朝派来出使聂阳的使臣里,除开司命天监使纪松,还有我朝嫡亲皇子、小王的幼弟,白风奇。”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一夜之间夺走了整个言灵使团的性命。一直到现在,当时接触过这整件事的人,都能回忆起那日所听到的惨状。原本以为虽然身份特殊,最多也是个司命天监使,却没想到居然还隐藏着言灵当朝的嫡亲皇子! 连青琅帝的脸色都难得一变,沉声问,“那贵卿此次前来……” “小王在言灵也已得到了消息,我属使团因瘟疫而悉数丧命于聂阳,失去众将士和纪松大人已是不幸,更何况还有我皇室嫡亲的血脉?言灵众将士和纪松大人入土为安,但阿奇既是皇室血脉,断不可埋骨于异地,父皇悲痛之下派小王前来,希望能将幼弟尸骨带回故国,万望陛下成全。” 青琅帝盯着台阶下的年轻皇子,对方脸上却一片赤忱坦然,提出的请求也不是不合情理,于情于理,聂阳都没有借口拒绝。 “二皇子此请是情理之中,朕岂会做那无情之人?”青琅帝思索良久,终颔首应道,“这件事朕会妥善处理,贵卿可以放心。” “既然如此,小王先在这里谢过陛下。”白风察深深弯腰一礼,又道,“不过还要请陛下恕小王冒昧问一句,不知我幼弟尸骨,现埋于何处?我弟年幼早夭,想必魂魄未安,此番小王亲自来接他回国,不知可否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亲自将幼弟尸骨起出?” 此问一出,聂阳众人脸色都微微一变。 现在在场的人都知道,当时那场瘟疫太过暴烈,为了尽可能避免疫病再发,事发以后收敛尸骨,也都是草草埋进了皇宫后面的墓地——虽说是宫禁专属,但是那里其实埋得大多都是宫女太监之流,到得此刻,要如何说? 但到底是久坐宝位的青琅帝,只稍稍愣了一瞬便对答如流,“二皇子有所不知,我聂阳宫城墓地,向来都是禁地,哪怕是皇室贵胄都不允许随意出入,这是皇家规矩,还希望贵卿体谅——但你大可放心,朕向你保证,一定将小皇子的尸骨安安稳稳地送到贵卿手中。” 白风察还保持着躬身弯腰的姿势没有起身,此刻听到青琅帝这么说,眼里闪过了一丝莫测笑意,嘴里却只道,“那就有劳陛下了。” “贵卿不必客气。”青琅帝微微一笑,“远来是客,既然事情已经商量妥当,那不如就趁夜色尚好,一同坐下来共庆佳节吧。” “陛下。”然而白风察却摇头,“此次前来,小王还有一事,想请陛下圣裁成全。” “噢?”青琅帝颔首,“还有何事?但说无妨。” “还请陛下准许小王面见贵朝敬怀王殿下,小王有一事,需要与殿下当面对质。” 皇帝原本已经准备吩咐身侧内监去添置桌椅,听得此句,双眼一眯,语气忽然低了几分,“所为何事?” 白风察不惧不迎,道,“还请陛下恕罪,此事缘由,还需等小王见到敬怀王殿下,才能一一道来。” 闻此言,皇帝眉头已经微微皱起,尚未回答,东首的太子已经站了起来,看着施施然站在大殿中间的言灵国二皇子,脸色也很是不霁,“风察皇子,按规矩,两国之间互派来使,必须要有提前的文书交接,今次你言灵所属如此唐突前来已是不妥,更何以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那二皇子却答得很是流畅,“由于事端特殊,此次来访才未经两国正常文书交接,冒昧而至,还望见谅。至于要面见敬怀王殿下,实属被逼无奈,有些问题,必须要与殿下当面对质,才能解小王心头疑惑。” 苏其宗眉头一皱,还想说什么,皇帝的声音却已经响在身后,“风察皇子想要见我朝敬怀王却不肯说出理由,是觉得朕也不配听这其中缘由了?” “小王万万不敢。”白风察仍然客客气气,摇头道,“只是此事光凭小王一面之辞,难免有杜撰谣传之嫌,但若能与敬怀王当面谈,自然能不失公正。”说到这里,抬眼来四下里一望,一笑,“但如若小王没有猜错的话,不知为何这中秋宫宴,好像却独独不见敬怀王?” ——“本王在不在这宫宴,好像不在二皇子管辖范围内吧?” 白风察眼光一亮,闻声回头。 苏其墨大步流星从殿外进来,也不看他,在阶下站定,先向青琅帝行礼,“宫禁繁杂,儿臣耽搁太久,父皇恕罪。” “你自是辛苦。”他这时回来,青琅帝自然知道他是不会逃避的,几分无奈下,又显几分骄傲,也不多话,“这位是言灵二皇子白风察,想必你刚刚过来,也已经听到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是。”苏其墨行完礼站直身,这才转回去,面对白风察,“不知二皇子千里迢迢来这聂阳皇宫,要为何事、来找本王对质?” 白风察自然回应,“敢问王爷,两个月前,王爷从聂阳西线战事拔营后,转道去了哪里?” 苏其墨镇定自若,坦坦荡荡,“聂阳南境,青罗城。” “所为何事?” “剿匪。”苏其墨眉梢一扬,看着面前这个邻国皇子,意有所指,“流寇作祟,骚扰我聂阳边境百姓,本王作为朝廷军将清剿匪患,不过分吧?” “王爷雷厉风行,行事自然利落,小王怎敢指摘。”白风察礼貌回了一句,下一句却话锋一转,“那就容小王问一句,殿下在南境剿匪的时候,可曾遇到旁的特殊人士?” 苏其墨目光烁亮,反问,“不知殿下口中的特殊人士,所指为何意?” “是这样,”白风察微微一笑,眼神深处却不见一丝笑意,“殿下在南境剿匪的同一时期,我国上将军祁若康也同样在聂阳南境,但是祁将军进入南境数月有余,至今毫无消息,小王想问问殿下,可曾在南境,见过祁将军?” 苏其墨袖手立在殿中央,听完白风察的问话,神色间一丝惊讶一丝调侃,“殿下这话本王就不太明白了,你们言灵的上将军失踪了,来问本王有没有见过?怎么,这是在找本王要人?” “当然不是。”白风察摇头回道,侧手向身后一招,一直跟在他身侧的随从摸出一卷画来,当殿抖开。 苏其墨微一眯眼。与此同时白风察伸手一指,“殿下请看,这是祁将军的画像,不知殿下、是否有印象?” 他不再问他“是否见过”,而是问“是否有印象”。 殿中气氛越加凝重,高座上的青琅帝神色也越发严峻,眼神丝毫不动,落定在阶下站着的二人身上。苏其墨神色沉静,眼神落在那副画上,细细看了一眼画中人的肖像,目光幽深,最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勾唇一笑。 “是有印象。”他上前一步,走到白风察面前,微一侧身,看着那幅画,眼神睥睨,语气傲然,“本王……” “我认得他!”然而他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大殿内忽然响起了女子激动的叫声。 殿中众人皆是一惊,闻声回头,只见先前一曲惊艳满殿的那个清野歌姬不顾身后乐师的阻拦,从殿角廊柱后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冲过来,却被殿上侍卫拦在十步之外,然而她仍然不管不顾地想要冲过来,语气激切,喊道,“皇上!王爷!民女认得画上的这人!” 此刻她一改片刻前吟曲唱歌时的镇定淡然,仿佛这幅画像夺去了她全部的理智,只想要不管不顾地扑过来,连声道,“他们在撒谎!他不是什么将军!他是土匪强盗!” 满殿哗然。 白风察原本自得悠然的神态,在这一刻终于现出了裂缝。而苏其墨看着那个突然冲出来的女子,目光深处有微光一闪。 高座上,青琅帝手一抬,“让她过来。” 拦截的侍卫让了路,那歌姬踉跄着奔过来,一直奔到那画像前才停住了步伐,俯身凑近了,似乎是在细细辨认。半晌,终于回转身,往殿前一跪,伏身泣道,“求皇上明察!画像上这人,杀了民女全家!” 第105章 殿前对质(下) “你刚刚说,画上之人如何?”青琅帝语调缓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哪怕只有半字为假,都会让你人头落地?” “皇上明鉴,民女不敢有半句假话。”她伏在地上,语调颤抖凄切,“画像上这人,就算化成灰,民女也认得!他不是什么将军!两月前青罗城里闹匪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满城人心惶惶,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带人冲进了我家府邸,将我全家人屠戮殆尽!” “胡说八道!”白风察一声低叱,语气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一派怡然,“这明明是我言灵战功显赫的上将军,哪容你这小小的平民肆意抹黑?”转身朝青琅帝一拱手,“陛下,这女子来历不明满嘴胡话,陛下万万不可轻信。” “风察皇子莫心急。”青琅帝摆摆手,道,“是不是胡话抹黑,待朕问清楚,自有定论。” “月娘。”一直未曾再插话的太子也终于开了口,“你自朱越而来,是朱越城中清野歌姬,又如何在青罗城中有家室?话要说清楚,以免落人口舌。” 那白风察还想说什么,然而青琅帝却根本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早已自顾自把目光重又偏回了那女子身上,“朕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便饶你殿前惊扰之罪。” “回皇上的话,民女陈氏月娘,家有长兄陈昆,长住南境青罗城。民女因生计需要,常年居于朱越城,每年中秋前后必定回青罗城长兄家一聚。两月前民女按惯例回了青罗城,却不料……”她一开始还能勉强保持声调平稳,等说到这里,语音里终于有了按捺不住的颤抖哭腔,却仍在强撑着说下去,“民女那日才至城中,尚未踏进家门,便见一伙匪徒冲入家中,将我长兄家屠戮殆尽……满门数十人口,无一人幸免……为首的,就是画中人!” “漏洞百出。”听到这里,白风察冷哼一声,“既是至亲,如何能眼见其受人屠戮而安然旁观?你这女子,莫要为了诽谤我朝将军,编出这种下作谎话来!” “民女……”月娘跪伏在地不曾抬头,似乎是不想被人瞧见此刻泪流满面,只道,“民女当时拼死要去家中,一心只想哪怕救不了,也要同家人死在一起,然而行至街角,被一户相熟人家死死拦住不肯民女前去送死,到最后不得已之下,将民女强行击晕。等到民女再醒来,一切……一切都……”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再无法说出一字。 她说话声音仍不大,然而不知是否天生嗓音便有动人之效,此刻隐忍低泣,听在众人耳里分外地凄切悲惨,只觉内心深怜,无不动容。 饶是青琅帝都难得闭了闭眼,理了理心绪,才又问,“可有人能为你作证你所说这一切?” “回皇上,清野众乐师与民女相知多年,都知民女每年中秋必定回家,乐团众人,都能为民女作证!”月娘跪在殿前,凄声道,“那户拉住我的人家,至今仍住在青罗城陈府街角,青罗城中附近任何一户,都能证明民女的身份,皇上若有疑,大可以派人查证!” 说到最后一句,勉力撑起身子来,毫无犹豫迟疑,重重磕头,直磕得鬓角散乱,长声哀求,“求皇上明鉴,为民女做主!” “一派胡言!”事情发展到这里,白风察忍无可忍,抬起一脚就向跪地女子踹去,“大胆刁民,莫要以为这里是在聂阳境内,就敢如此编排诽谤我族重将!” 他这一脚用力十足,角度更是极其狠厉,竟是直接往月娘额角太阳穴踹去,这一脚下去,只怕香消玉殒,再无对证! 一直静静站在白风察一旁,听这女子哭诉哀求而半句不曾插话的苏其墨,终于动了。 白风察动作快,他动作更快,在对方脚踹到月娘额角之时,他一脚拦截也到了。只听轻微“咔擦”一声,似是骨头崩裂的声音,他毫无迟疑,一脚正踹到白风察脚踝之上,下一刻,就听到白风察一声痛呼,被他这一脚劲力踹得立足不稳,直接向后栽倒! “殿下!”看自家皇子居然被一脚踹倒,白风察随身的侍卫一声惊呼,同时去扶他,又抬头怒斥苏其墨,“大胆!” “本王大胆?”然而看着对方倒地痛呼,苏其墨不着痕迹地往月娘身前一挡,而后轻而缓地一笑,话语却如刀,“风察皇子,你也知此乃聂阳境内,却居然敢在聂阳朝堂上当着圣上的面,意图伤我聂阳子民?” “六弟!”他动手突然,旁人想拦根本来不及,到得此时听他言语如此锋利,苏其宗终是坐不住了,低叱道,“风察皇子乃我朝贵客,你怎能如此冲动?还不快向客人赔罪?” 苏其墨偏过目光瞥了他一眼,语气颇不以为然,“敢问皇兄一句,是聂阳子民性命重要,还是外族客人重要?” “……”他言辞如此犀利,高座上还坐着青琅帝,苏其宗脸色一窒,居然被他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而苏其墨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看他,转回头去,却是冲着青琅帝一拜,“儿臣失礼,请父皇恕罪。” 青琅帝脸色不怎么好看,然而眼里却没有对他此举的怒气,只摆手瞪了他一眼,便偏过目光去看向一旁靠着随从扶持才勉力站起来的白风察,倾身问,“风察皇子可无碍?” “陛下,是小王失礼在先。”白风察到底是一国皇子,深知虽然此刻苏其墨出言不逊,但其实所言非虚,缓过神来以后,按捺下了满腔怒气,不情不愿地也向青琅帝一拜,“但是此女所言实在太过荒谬,画上之人乃我朝武将,绝不容人如此扭曲诽谤,更何况照她她口中所说的证人,乐团众人与她熟识自然不会拆穿她,其余那些皆在千里之外,是否真有其人在当下都无从查证,陛下万不可轻信!” “那如果由本王作证呢?”然而他话音方落,只听苏其墨一声冷笑,“风察皇子,先前本王那句话还没有说完,对你这幅画里的人,本王确实是有印象的。” “……”白风察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他警惕又诧然,看向苏其墨,而后者已经不看他,坦然自若立在殿内,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月娘所说的陈府,本王去过。如今那座府邸已是废墟一座,是本王一把火烧的,同时烧死在府中的,还有月娘口中所说的那批匪徒。哦对了,”他微微抬手,指着身边那幅画像,“这画中人本王也见过,是这批匪徒的首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沉沉,盯住白风察,字字铮铮,“他的项上人头,也由本王亲手斩下。” 白风察浑身剧烈一抖,被他这样的目光逼视,居然下意识退了一步,脸色煞白,“你……” “既然话说到这里,那本王倒是想问问风察皇子了。”苏其墨见他如此,森然一笑,“你既口口声声说画中人是言灵武将,那你们言灵一族的武将闯我聂阳国境、屠我聂阳子民,不知贵朝,是否需要给聂阳一个交代?” “你……”白风察只觉他此刻眼神如刀,竟一时失语,“我……” “父皇。”苏其墨转回身去,语气断然,“孰是孰非,相信您自有公断。” 青琅帝眼里亮光流转,看向殿中言灵二皇子,缓缓问,“风察皇子,容朕问一句,这画中人,到底是你言灵武将,还是草莽匪徒?” 白风察脸色苍白,抬头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帝,又低头,看了一眼仍跪在殿中的月娘,“陛下……”他开口说了这两个字,那一直跪在地上不曾抬头的女子,似有感应般,忽然间抬起了头来,虽满脸泪痕,却毫无胆怯与犹豫地,与他对视。 她的眼神并不狠厉,甚至看不到什么仇恨,然而被她这一眼望过来,白风察忽觉脑海一片激荡,似乎那眼神如无尽深渊,将他一把吸了进去——只这一眼,他竟发现自己已无法顺畅开口,“陛下……”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这个眼神…… 他心里悚然一惊,心道问题一定出在这女子身上,强自调转了视线不再与她对视,却没想到刚一转过头,便是一阵头疼欲裂,不禁抬手扶额,晃了一晃。 他这一刻的犹豫与沉默,在殿中众人看来,都是无比心虚的表现。此刻他这么虚弱一晃,更是让满朝聂阳皇室嗤之以鼻。青琅帝当然也见到了,便问,“风察皇子舟车劳顿,身体抱恙?不如先行歇息,等精神足了,再来说这件事吧。” 他说的委婉,但所有人都听出来,这已经是最后的台阶。如果他白风察不顺着这个台阶下,就此了了这件事,那言灵与聂阳这个梁子是结定了。然而言灵蛮荒小国,这次原本想借着祁若康之事做文章为难聂阳已是胆大,现今事态急转下,若再不识抬举,就不能怪聂阳不顾邻国情谊了。 “陛下……”过了半刻,这股突如其来的头疼终于过去,白风察始才放下手来,满眼愤恨不甘,却不得不低头应道,“小王恭敬不如从命。” 第106章 暗客 言灵二皇子带着随从气势汹汹地来,最后却灰溜溜地走。派人把他们带去了客殿歇息,青琅帝抬手揉了揉眉心,终于露出了一丝厌烦的隐怒,唤,“太子。” 苏其宗赶紧应声,“儿臣在。” “白风奇尸骨的事,就交给你了。”皇帝一边揉着眉心,一边吩咐,“赶紧把言灵人要的东西给他们,早点把这批人打发走,朕实在不愿再见这些人在朕跟前晃悠。” 苏其宗俯首应,“父皇放心,此事儿臣一定妥善处理。” 青琅帝点点头,放下手来,看了一眼跪着的歌姬,又看向仍在殿中站着的苏其墨,“墨儿,既然这歌姬与你剿匪一事有关,她就交给你吧,如何取证处理,你自己看着办。” 苏其墨瞟了一眼跪伏在地的女子,俯身,“儿臣遵旨。” “行了,被这么一闹,再好的兴致也没了。”青琅帝沉沉叹了口气,重重拍了拍座椅扶手,“夜也深了,没什么要紧事,就都散了吧。” 说完一挥手,就要起身离去。正要走,殿中,一晚上都没有说话的齐安王苏幕,却在此时开了口,“陛下!” “阿幕?”青琅帝回头一看,顿住了步伐,“你还有事?” “臣知道此时提此事不合时宜,还望陛下恕臣唐突。”苏幕起身行至台下,俯身一拜,“臣有一事,想求陛下成全。” 自他出声,太子便一副了然的表情,却并没有阻止,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还尚未完全失去耐心,暗地里松了口气,果然就听到青琅帝说了一句,“有什么事就说。” “臣心仪纪川药王谷宋家二小姐已久,想借着今日中秋宫宴的机会,求陛下一道旨意,为臣往纪川宋家提亲。” “唔……是这事。”青琅帝听了也没觉得有多惊讶,略微一思忖,“朕记得你上次提过,你倒是用心——明日朕修书一封往纪川,你且回去等消息吧。” 苏幕俯首谢恩,“多谢陛下!” 宫宴散了,目送走了皇帝,众皇子各自离去。等太子派人将清野乐师安置好,回头一看,苏其墨已经带着月娘出了正殿,似乎今夜这场闹剧,完全没有影响到他分毫。 “这小子还真是运气好……”苏其宗暗暗咬牙,一边也往外走,一边和苏幕道,“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居然还撞到一个证人?好好的一场兴师问罪,居然被他生生扭转了过去!” “是啊……”苏幕跟在他身侧,远远看着那身影远去,也不知是喟叹还是感慨,“真是没想到……” 苏其墨自然没有听到这二人的絮语。夜深了,宫内除了偶尔经过巡逻的侍卫,便再无一人。 他身边一向除了池梭以外不带多余的侍卫,此时池梭又不在身边,带着月娘出了朗坤宫正殿,二人行到宫外甬道,苏其墨便停住了步伐,回眼看身后一直静静跟着的女子,“没什么话要跟本王说?” 这女子抬眼冲他礼貌笑笑,很显然早已收拾好了情绪,福身一礼,“民女谢过王爷殿前救命之恩。” 苏其墨莫测一笑,也不客气,只问,“陈氏月娘,是吧?” “是。”她温和点头,又恢复了之前那一副淡然模样,跟之前在殿上泣血哭诉时判若两人,“见过敬怀王殿下。” “倒真是巧,没想到言灵前脚刚来兴师问罪,你后脚就出来辩白。”他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喜怒,却意有所指,“本王在青罗城的时候查过那个被祁若康灭门的陈家,可没查到他有你这个妹妹。” “……”没料到他如此敏锐又如此直白,月娘倒是明显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再看他,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惊诧意味,“原来王爷早看出来了。” “是你的嗓音歌喉太不一般……”他一挑眉,转身继续走,边走边道,“朱越城来的乐师队伍,首席歌姬居然还会摄魂术,本王还没迟钝到这种地步,连这种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 月娘跟在他身侧,想起第一首乐曲结束时这人清亮却又意味深长的眼神,此时不由也是一笑,“王爷高智又心志坚定,小女那点微末功力,想来没对王爷有任何影响。” “是你没尽全力吧?”苏其墨哼了一声,不以为然,“最后你看白风察那一眼,可是让他大失方寸。” 月娘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王爷既然什么都看出来了,又何必在这里多问小女呢?” 此话一出,苏其墨霍然驻步。她收步不及,差点迎头撞上他的后背,不由愕然抬头,“王爷?” 苏其墨转身,看着面前女子,想起宫宴前见莫轻琴时,她说的那句话—— “夜夙对此也已经有了对策,必要时会替王爷周旋,以期打乱言灵人的计划。” 他眼里冷光慢慢浮现,眉目间忽然带了一点戾气,“虽然知道今晚还仰赖你出身周旋,不过本王还是觉得,你家主子的手,伸得太长了。” 月娘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还是一样温和轻微的笑容,“小女只是奉命行事,王爷与我家主人的事情,小女不敢妄加评判。” 他略略皱眉,看着她一成不变的笑容,看她脸上与自身声音有点不符的平淡五官和细纹,看了半晌,忽然道,“不知道你家主子有没有吩咐过你,跟本王打交道要有诚意?” “王爷的意思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起来三十几岁的女子,真实说话的声音却仿佛双十年华的丽人,你觉得,”他慢慢伸手,竟像是要去摸她鬓角,“本王会不起疑心吗?” 月娘迅速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然而也不推脱,自己抬起手来——只听“嘶拉”一声,面具剥落脸皮的声音,“王爷真是一点余地都不肯给小女留。” 看着面前重新出现的这张真容,苏其墨眉头却皱的更紧了,饶是他见多识广,这一刻也几乎是脱口,“莫阁……” 话到一半却又顿住——不,不是莫轻琴,虽然长得很像,但是这女子明显比莫轻琴更加年轻,眼角一颗泪痣,也是莫轻琴没有的。 “想来王爷与我姐姐已是老相识了。”女子笑了,重新敛襟拂袖,盈盈向他一礼,“小女莫轻铃,隶属夜夙朱越总部听风阁,见过敬怀王殿下。” 这中秋的夜,深幽而寂静。苏其墨立在宫中甬道,注视着面前女子那张极其熟悉脸上的盈盈笑意,心里忽然泛起了某种深切凉意。 夜夙…… 一个江湖黑道组织,却有这样盘根错节的势力,奇人异士高手如林,如若不是他最近频频接触到,只怕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到底是怎样的人,居然能够掌控领导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 这一刻他无法克制地想起同样效忠于夜夙的,那另一个女子——不,她更加不仅仅只是效忠。她与夜夙之主之间的羁绊和感情,远远超于他现在所看到以及所了解到的。她明明是比眼前这个女子更加灵动洒脱的存在,却甘愿拜于那人之下,受之驱遣,甚至,一心相护,百死不辞。 从青罗城开始,那个夜夙之主的一举一动就已经渐渐渗入到了他的生活,他对自己如今的境况了如指掌,而自己对他,居然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苏其墨缓缓一闭眼,几乎是强自按捺住了心里那一股阴郁怒气,低声道,“想必你此行任务已经完成,本王就不留你了。” 莫轻铃也不恼,俯首道,“言灵人还未完全死心,小女还会再在白瞿城中待一段时间,王爷若有什么吩咐,可以随时来琴铃阁找我们姐妹,今日夜已深,小女就此告辞。” 莫轻铃走了,苏其墨独自伫立在道边,不知在想什么,微扬起了头,去看头顶漆黑苍穹。 很多年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自己的人生被旁人插手的感觉,而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看来真的是时候,要把那个家伙逼出来了。 ——“王爷!”他正在沉思,耳边却远远传来了池梭的声音,苏其墨眉头一皱,回头,“叶小姐安置好了?这个时候还回宫干什么?” “王爷……”很明显是按他的吩咐安置好了叶灵清以后即刻便赶了回来,池梭奔到他身边,略微喘了几口气,“您赶快回府吧……承明回来了!” 他神色不动,一边启足往宫外走,一边没好气,“回来就回来了,有什么事要这么大惊小怪?” 池梭亦步亦趋在他身侧跟着,吞吞吐吐了几次,“先说好,王爷您听了别急着生气——” “……”苏其墨瞥过目光,瞟了他一眼,池梭一缩脖子,却默默退了一步,这才敢小声道,“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把魅影姑娘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