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上)》 楔子 巴王府福晋看着跪在自个儿眼前,这精雕玉琢的女娃儿,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玲珑冰透的女孩。 「妳叫什么名字?」福晋开始问话。 「织心。」女孩的声音清脆轻软。 「织心?真是好名字!」福晋笑问:「织心,妳今年几岁了?」 「八岁。」 「嗯,八岁之前,妳在家中做些什么?」 「读书、写字、画画。」 「妳不但会读书写字,还会画画?」 「是。」 「真是了不起。」福晋问:「妳爹爹在家中做何营生?」 「爹爹是秀才,没有营生。」 「原来如此,所以妳能读书、写字、画画。可妳家中没有营生,妳爹爹怎么能养妳到大呢?」 「娘做针线,倚赖过活。」 「既然妳娘能做针线,那么妳又为何进府?」 「一个月之前,娘去世了。」女孩木然地答。 福晋一愣,见她身上没有带孝,肯定是这孩子要进府之前,就有人教她除孝,以免触了王府的楣头。 「才八岁而已,妳爹爹怎么舍得把妳送进府里来,侍候主子?」福晋心中起了怜悯。「妳可知道,进府后要做许多工作?往后妳恐怕再也不能读书、写字,更不能画画了!」她问女孩。 「奴婢知道。」 「既然知道,妳还要进府吗?」 「奴婢要进府。」女孩只这么答。 福晋问一句,女孩便答一句。 她低敛着眉,发上梳着两朵可爱的髻角,长长的睫毛如扇子般覆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烙下两道细致的羽状阴影…… 女孩的表情依旧是木然的,福晋的问话,并未在她苍白的脸上掀起波澜。 此时,坐在福晋身旁一名身穿绿色绸衣的英俊少年,正冷眼旁观这一切。 「好,」福晋点头微笑,显得很欢喜。「既要进府,那妳就到我身边来——」 「额娘,把她给我吧!」福晋身边那名少年,突然开口说话。 福晋愣住。「你想要织心?」她转头慈爱地问少年。 少年不答,他站起来,走到女孩面前。 「抬起头,看着我!」他命令跪在面前的女孩。 织心抬头,她清澈淡漠的眼,对上他阴鸷霸气的眼神…… 「妳真的明白『奴婢』两个字的意思?」他问她。 「奴婢明白。」她答,脸上没有表情。 少年突然咧嘴,随即把脚上的靴子踢到角落。「捡起来,把靴子套回我脚上。」他命令。 福晋不明所以。「竣儿,你这是——」 「额娘,把她给我,让我来教自己的奴婢。」少年道。 他今年只有十五岁,但是老成的口吻与沉稳的态度,都已超越一般同龄少年。 这是命令了。 女孩沉默地站起来,走过去捡起少年的靴子,再走回少年面前,然后跪下整理好靴子。「请穿鞋。」她恭谨地说,就像已做惯杂役的下人。 少年抬起脚,不甚满意地嘱咐:「往后,记得喊『贝勒爷』。」 「是。」女孩恭顺地答。 然后,她认真地侍候「贝勒爷」穿鞋。 福晋张嘴看着这一幕,哑口无言。 这女娃儿如此灵巧,竟能侍候她这脾性难以捉摸的长子。 「把她给我吧,额娘!」巴王府大贝勒雍竣,再次开口要人。 福晋问:「妳肯吗,织心?」 雍竣淡眼觑着跪在地上的女孩。 「奴婢但凭福晋吩咐。」 「那么,从今日起,妳就侍候大贝勒吧!」 「是。」女孩答。 这是织心来到王府的第一天。 她的命运,从此注定,与巴王府脱不了关系。 第一章 京城 巴王府 天黑以后,织心的小屋里掌起灯,屋内那一壁的书与床边桌上的笔墨纸砚,这几年伴随织心,度过待在王府里的时光。 转眼,她进王府已经九年了。 从一名八岁女孩,到亭亭玉立的女子,她头上不再盘着角髻,自十六岁后已留起及腰长发,梳起花髻,簪上她喜爱的红花,取代玉饰以及银器。 九年的时间,万事万物都改变了。 唯有她的性情,始终如一。 这三年,她的主子大贝勒雍竣不在府内,织心看顾着主人的屋子,每日晨起扫除、更换被褥,浇花制衣,一如过往主子在府内的时光,差别只在,她不需服侍出外远行三年未归家的主人,因此空出许多时间,能重新提笔写字,甚至画画,拾回过往儿时的乐趣。 「织心,妳在屋里吗?」屋外有人喊叫。 织心听见这声音,就知道是福晋屋里的绿荷。「绿荷姐,我在这里。」 搁下笔,她从桌前站起来,推门出去。 「快回妳主子屋里,大贝勒回来了!」绿荷的声调有些急切。 大贝勒回来了? 那瞬间,织心不禁有些恍神。 「妳要快些,大贝勒伤得不轻,福晋可急坏了!」 「伤了?妳说大贝勒伤了哪里?」织心惊问。 「噢,我没告诉妳吗?大贝勒回来前已伤了左臂,是刀伤,当时听说留了不少血,伤口虽已处理过,可有发炎的现象,福晋已经请了大夫来换药。」 绿荷话才说完,织心已经调头往主子的屋里去。 绿荷连忙尾随其后,跟着织心到大贝勒屋内帮忙。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大贝勒伤得不轻,伤口化了脓,回府之前敷的药起不了作用,需先将腐肉剔除,再上新药,如此才能让新肉长出,令伤口愈合。」大夫跟福晋解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福晋心急如焚地问雍竣。 他虽还清醒,只是额上冒着大大小小的冷汗,即便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可显见这碗大的伤口折磨着他,不让他好过。 「只是点小伤,不碍事。」他答,冷静沉着。 「怎么会只是小伤呢?像一把刀子横着插进臂肉里,这伤口大得吓人!」福晋揪着心口喊。 「额娘,您眼力真好,一瞧便知是一把刀子横着插进臂肉里。」他低笑。 「你还能说笑呢!」福晋又气又急。「你想要额娘心疼死吗?」 他还是笑。 直到织心奔进来,他止住笑脸,瞇眼看那体态纤细婀娜、容貌娇艳妍丽的美人。 「贝勒爷伤到哪儿了?」织心一进门就问。 她奔到床边,见到他身上的伤口,凝着眉心。 他不动声色看她,看这似陌生却又熟悉的美人。 「夏儿,快端一盆水进来,还要几块干布,我要给贝勒爷擦身子。」织心镇定地张罗起来。「冬儿,妳抱一迭新被还有褥子进来,贝勒爷身上全是汗,只要被子湿了就换,不能让贝勒爷又招了寒。还有绿荷姐,请妳帮个手,在这屋子里再起两盆火。」 这是谁?过了片刻,雍竣想起来,她是他要来的婢女,织心。 三年不见,她长大了。 不但梳起花髻,还簪了鲜花,眉眼鼻嘴依稀是她的模样,但已不见青涩,却添了娇艳与妩媚。 夏儿端进一盆水并且送来干布,织心浸湿干布后扭干,坐在床沿轻快但细腻地擦拭着他冒着汗的脸和颈子、胸口,并且小心翼翼地不碰触到他的伤口。 「织心,妳瞧瞧妳的爷,这伤口有多吓人!刚才我见到大夫给他上药,看到这伤口都快吓死了!没想到大夫竟然还说,这伤口上的腐肉要割除才行!」福晋心疼地喊:「要割肉呢!这岂非像要剜我的心一样!」 「贝勒爷,奴婢先给您换件被子,您别起来,坐着就行。」织心只是柔声对她的主子说,像没听见福晋的话。 闻言,他低笑。 她清脆温软的嗓音没变,身上的香气没变…… 一切就像三年前他离家出外经商时一样,她侍候着他,动作没有一丝生涩,依然纯熟。 「我伤的是手不是腿,可以站起来。」他沉声道。 随即,他翻身下床。 织心没说什么,她动作迅速地从冬儿手上接过新的褥子与被子,片刻后两条缎褥已经铺妥,还有一床湖水蓝丝被已换好,然后她扶着主子上床。 那一刻,织心寻常地动作着,然而这肌肤之亲,还是在她心头烙下了刻痕。 已经三年了,她的主子壮了许多,也黑了许多,织心的手触碰着他胸背上的肌肉,那厚实起伏的肌理充满了成熟男人的气味。 要说她不觉得陌生害怕,这是骗人的,然而织心明白,侍候主子是自己最重要的职务,她不能退缩,更不能显露出抗拒的神色,只能如常地劳动着,一切就跟三年前一样。 把自己带进王府的姨娘,在织心进王府之前就明白告诫过她:奴才与主人不同。 多年之后,织心才完全明白,奴才与主人不同之处在于,做奴才的绝不能把自己当做人看,只要一把自己当人看就有自尊,有了自尊便会反抗,只要反抗她就不能再待在巴王府,会成为被逐出的下人。一旦被逐出王府,当然再也领不到每月王府发放的月例银子,爹爹还需偿还当初她卖身的银两。 命运使织心成为王府里的一名奴才,进府那刻她已认了命,为了让爹爹填饱肚子、生活无忧,她心甘情愿卖身为奴。 「大夫,现在就要割除腐肉吗?」扶主子上床后,织心回头问大夫。 「是,贝勒爷的伤一定要立刻医治,再拖下去怕伤口恶化,届时整条手臂都要不保。」大夫道。 福晋的神色又忧愁起来。 「直接来吧!」雍竣对大夫道,他自己伸出手臂。 见到那碗口大的伤,织心胸口都寒了。「就这么剜肉吗?这会有多疼?」她问大夫。 「这个……」大夫面露难色。「贝勒爷得忍着。」 「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不必客气。」雍竣若无其事道。 大夫颔首。「那么,老夫要动手了。」 织心赶紧回头吩咐。「绿荷姐,妳先侍候福晋回房歇息,一会儿我送大夫出门。」 「可是,」福晋担忧长子的病情。「他伤得这么重我不放心,我想留下——」 「福晋,大夫要施刀呢!人多了怕影响大夫,」织心回头叫夏儿、冬儿。「妳们也陪福晋一起回房吧!」 「是。」三人一前两后,夏儿、冬儿护着福晋离开。 她们明白织心的意思,织心要福晋离开,是为避免福晋见到大夫为贝勒爷动刀被吓着,况且亲眼看着鲜血淋漓的场面,只会让福晋更心疼。 福晋离开后,大夫就开始动刀了。 织心屏气,看着剜肉的这一幕…… 这残忍血腥的一幕,足以让她三天食不下咽。 然而她的主人,雍竣贝勒面无表情,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直至大夫施完刀,在伤口抹好了药、包扎之后,织心已经两腿发软。 「贝勒爷,您先躺下休息。」克服虚弱的感觉,织心上前服侍她的主子躺下。 雍竣没有拒绝,他虽面无表情、刻骨的疼痛虽未击倒他,但他的体力明显衰弱,英俊的脸孔血色尽失。 「贝勒爷臂上的腐肉虽然已去除,不过要看伤口愈合的情况,倘若又化脓,就得再施刀。」大夫又道。 「还要再施刀?」织心错愕。「两次动刀,贝勒爷的体力怎能负荷?」 「倘若不割除腐肉,手臂就要废掉,情况只会更糟糕。」大夫道。 织心吁了口气,她回头看雍竣,他已闭上眼,似乎不关心是否再动刀之事。 他在想什么? 难道他不怕疼吗? 「大夫,贝勒爷伤口恐怕会再动刀之事,请不要告诉福晋。」织心对大夫说。 「这个——」 「我怕福晋要是知道了,会伤心的。倘若贝勒爷的伤口需再动刀,无论如何一定也要瞒着福晋,不能让福晋知道,要不若是吓着了福晋,我怕福晋的身子承受不住。」 听到如此,大夫总算点点头。「我明白了。」 看到大夫点头,织心总算安心。 「贝勒爷,我送大夫回去。」她轻声对主子说。 雍竣点头不语,他依旧闭着眼,靠在床头歇息。 织心这才领着大夫,离开屋子。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送走大夫后,织心回到主人屋内,见雍竣仍维持原来的姿势,闭目靠在床头。 「贝勒爷,让奴婢扶您躺下好吗?」她站在床边,弯着腰轻声问。 他点头,未置片语。 织心伸手搀扶他。 肌肤相亲之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再也撑不起贝勒爷壮硕的身体,这三年奔波在外,他变得健壮有力,与自己有了天南地北的差别。 就在她吃力地搀扶他时,雍竣忽然睁眼,定睛看她。 他在看她,看她的脸蛋,看她玲珑婀娜的身段。 「妳长大了。」他忽然说。 织心一愣,差点松手。 「这三年在外都是男仆侍候,屋里忽然有个闺女,倒让我不习惯。」他低笑。 镇定地侍候着他躺下,织心忙着调整他的睡枕,没有答话。 没听见她答,他问:「侍候我,妳习惯吗?」 她停下手。「这是奴婢的工作,已做了许多年,当然习惯。」然后忙着为主子拉被。 「妳讲话怎么跟三年前一样言不由衷,一点都没变?嗯?」他嗤笑。 「贝勒爷,您在开玩笑?」她停顿,后似又发现自己不该反问。 于是,她接着拉妥被子,再忙拉整褥子。 她迟疑的反应惹他发噱,即便他此刻脸色是苍白的,然而他似乎仍有余裕与她调笑。「妳身上好香。」他咧嘴,然后道:「想想,我已有三年未闻得女人香了。」他沉声笑。 织心一慌,更加快手上的工作,然后退开。 「屋里热,奴婢给贝勒爷撤一只炭盆。」她说,同时走到炭盆前蹲下。 「织心,」他叫她,含笑问:「是屋里热,还是妳的心热?」 她一惊,勉强微笑。「贝勒爷又在开玩笑。」 这次,他笑而不答。 端起炭盆,织心站起来转身退出屋外。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怎么会…… 她心跳得这样厉害! 回自己的小屋路上,织心想,主子跟三年前一样,可又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同之处…… 也许是太久没见了,产生隔阂,所以不自在? 没再多想,将炭盆缴回库房后,织心回到她自己的小屋梳洗,梳洗过后将再回主屋侍候,因为今夜至关紧要,她绝不能大意,得细心照料。 「织心。」绿荷在屋外等她。 「绿荷姐,妳怎么来了?福晋呢?」 「福晋睡下了,我有话问妳。」绿荷将她拉进屋。「妳侍候贝勒爷睡下了吗?」一进到屋内,待织心点燃烛火,绿荷就问。 「睡下了。」 「嗯,那么,妳侍候贝勒爷习惯吗?」绿荷又问。 「绿荷姐,」织心轻声笑出来。「妳怎么问一样的问题?」 「什么一样的问题?」绿荷眨眼。 「跟贝勒爷问一样的问题。」织心说。 「噢,贝勒爷也这么问妳?那么,妳习惯吗?」 「这是奴婢的工作,已做了许多年,当然习惯。」她回复一模一样的答案。 绿荷瞪着她看了很久。 「绿荷姐,妳怎么了?」 「怎么可能习惯?」绿荷不信。「贝勒爷是个大男人,如今妳长大了!你们三年没见,现在忽然要侍候一个大男人,妳当真能习惯吗?」 「把自己当奴才,就能习惯。」织心走到窗边倒杯水,送到绿荷面前。 「奴才!妳话说得大,冠冕堂皇,实则心虚。」绿荷斥她:「贝勒爷是男人,妳是女人,妳忽然要侍候一个大男人,我就不信妳没知觉。」 织心却说:「奴才侍候主子,不管主子是男是女都一样。」 「再怎么一样,贝勒爷还是大男人,妳是闺女,要是贝勒爷没出过门倒好,可三年未见了,忽然侍候个大男人,能不别扭?」 织心别开眼,淡声问她:「绿荷姐,天晚了,妳不歇息吗?」 「别顾左右而言他,妳若不能侍候贝勒爷,我可以跟福晋提。」 「不,」织心说:「贝勒爷是我的主子,奴才不能挑主子,除非贝勒爷不要我侍候。」 「妳又何必勉强?」绿荷试探问:「或者,贝勒爷生得高壮又英俊,妳心动吗?」 「绿荷姐,妳太放肆了。」织心喝斥她。 绿荷笑出来。「我说的是实话,我见了贝勒爷也心动。」 织心转过身,不予理会。 「妳长得这么漂亮,又在贝勒爷眼前侍候,难道妳没想过,有天贝勒爷会将妳收房?」 织心一愣。 半晌后,她淡淡地答:「没想过。」 绿荷瞇起眼。「那么现在呢?我提醒妳,妳应该想到了。」 「绿荷姐,妳想多了。」 「怎么会?这样的事,妳该多个心眼——」 「奴才便是奴才,主子有主子的打算,奴才再多心,也全是妄想。」 寥寥数句,她打断绿荷的残念。 「可我说的,却是可能发生的事实!」绿荷不放弃。「说真的,倘若我是个男人,就不可能不对妳心动。妳太美了,又唾手可得,对爷们来说简直如探囊取物,美人轻易可得。」 织心不回话,似充耳不闻。 「好吧,我看,我说的话妳不想听。」叹口气,绿荷站起来走到门口。 织心没送她。 「看着吧,到头来,看看是妳对还是我对。」站在门口,绿荷固执地对织心说。 织心还是无话。 绿荷这才转身走了。 此时夜已过大半,织心挂心主子,于是匆匆梳洗,准备再返回主屋。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织心回到屋内,雍竣已入睡。 她为主子换过额上的湿巾,拉整被子后,便取出针线绣品,利用刺绣打发时间,安静地坐在一旁陪伴照料。 大半夜过去,大贝勒没有动静,显见他睡得不错,病况还算稳定。 直至此时了,织心也开始感觉到疲累。 终于她放下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再换过他额上的湿巾,此时天已将亮,浓浓睡意席卷而来,织心倚臂靠在床边打盹,不敢熟睡…… 天大亮,雍竣清醒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是趴在他床边的人儿。 那是张美艳动人的脸蛋。 如此美艳多娇的女人,为他所有,是他的贴身婢女。 他不否认,这感觉十分奇特。 过去织心还小,她确实生得清丽脱俗,却谈不上美艳!但是现在她大了,只要是个正常男人,不可能再漠视她的娇媚。 他是个正常男人,当然动心。 不过,这个美人本来即为他所有,虽则动心之外,却不需巧取豪夺。 没有那野心勃勃的刺激,再美的女人,也缺了把火! 美人易得,佳人难觅。 美人美则美矣,没有追欢求爱的过程,实在缺乏兴味。 想到这里,雍竣淡然一笑。 就在此时,他看到那件遗落在床边做了一半的绣品。绣布上,那幅手工精描的花鸟,看来并非俗物,不像市集上贩售的俗品。 他取起绣布细看片刻,冷凝的眼落在他丫鬟的脸上。 梦中,织心莫名惊醒。 她睁开眼,看到正注视着自己的雍竣。 「您醒了?」她立即警醒,双眼还睡意迷蒙,脑子却已清醒大半。 「扶我起来。」他吩咐。 织心立即伸手搀扶起他,然后立起睡枕,让他靠在床头。 「妳一夜没睡?」他问,声调徐淡。 「我担心您,怕夜里伤口恶化引来高烧不退。」走到门边绞干一条盆里的湿巾,织心回答。 回到主子身边,她轻柔地为他拭脸。 「我自己来。」雍竣接过湿巾。 织心没多话,只调头走到屋内箱笼旁,取出里面干爽清香的被套。 「我都忘了,妳今年几岁?」他忽然问。 「十七。」织心答,俐落地套好被褥,为主人换了新被,之后走到屋外,唤小婢们为屋内炭盆换过新炭,并送一壶水进屋。 「这绣品上的花鸟,是谁画的?」待她回头,他忽然又问。 织心愣住。「是奴婢。」她怔立,垂眼答。 雍竣挑起眉。「没有画笔、颜料,妳如何作画的?」 「当年离家前,爹爹给了奴婢一些作画的工具。」不敢瞒一句,她详实答。 他松开手上绣布,那绣品应声落在床沿。「妳是奴才,岂有时间作画?」他问。 「大贝勒出门三年,这三年给了奴婢时间,是大贝勒的恩德。」 他面无表情。「妳是在告诉我,妳的事太少,所以时间太多?」他语调冷然。 她心一揪,轻声道:「大贝勒回来,奴婢就不会再画了。」 盯着垂颈的她,他忽然道:「妳过来。」 织心低头上前。 他伸指,顶起她的下颔,迫她抬脸。 「看着我说话。」他忽而低柔对她道。 她心一紧,不明所以。 「看着我说话。」他再说一遍。「妳是我的丫头,聪慧机敏,最明白我的性子。」他低语,沉声警告。 织心睁大眼听着。 「往后有事,一五一十回报,不得藏私。」他说,是命令。 「是。」眼睛眨也不眨,她答,清脆干净。 「就这样,看着我答。垂眼的女人,心思奥妙,她们的心事要男人猜。」他咧嘴,眼中却无笑意。「不过,妳不得垂眼、不得隐瞒,妳是例外。」他又说。 织心没表情。 她知道,因为她是奴才。 「我不许妳的心做他想。」他再说。 她听懂了,面无表情点头。 于是,他放了她。 织心退到屋边取水,颈子僵直,平视她的主子。 屋外小丫头敲门送来新炭及水。 织心取过小丫头们送来的东西,然后走到屋角为炭盆换过新炭,再将水壶置于盆上烧开。 他侧身卧床,始终看着她—— 看着她臣服妥协,恭顺劳碌,毫无怨言。 热水烧开,她动作娴熟、手势优雅,片刻已沏妥新茶,再将最是清新纯净的第一泡茶倒于茶碗,亲手端至主子面前。 他伸手取茶,视线始终不离开她的眼。 她静候等待迎接空碗,目光保持平视,眼神悠忽致远。 他忽然嗤笑。 「妳就这么听话?」他揶揄。 织心的眸子动了一下,脑中却一片空白。 「去吧!今晨至午时之前,不需妳侍候。」 在织心回神之前,他便驱出了她。 第二章 今早的插曲,织心不以为意,更不搁心上。 主子喜怒无常,性情乖戾,八岁那年,她早已了然。 要是将这样的事搁在心上,她就得难过,也就侍候不了大贝勒。 取回的绣品,已被织心锁在她屋里的小柜,也许,再也不能取出完成它了。除了绣品还有书本,以及三年来桌上常置的笔墨纸砚,她也一并装箱封存于床板下,至少于大贝勒停留府内期间,就绝不再取出。 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他要什么,她便给什么。 这是生存之道,别无他想,因为她是奴婢。 午膳过后,大夫来府换药,织心如常伫立于一旁侍候。 「腐肉似已剔除殆尽,伤口不再恶化,如今只待新肉长出即可。」大夫检视伤口后,露出欣慰的笑容对福晋道。 换妥新药,福晋亲自送大夫出府。 房内留织心静立,陪伴她的主子。 雍竣未受臂伤的那一手执着书册,他正低头专注看书,伫立在他身边的婢女,仿佛只是屋内的装饰。 福晋回来,一进门便问雍竣:「伤口疼吗?」她对长子一向慈爱关怀。 雍竣长年在外,福晋不能与儿子见面,心底其实充满不愿也感到不满,然而这独子出生富贵,年少之时已野心勃勃,不愿困守在这京城王府,宁愿纵横天下,四海为家,纵使福晋为大贝勒的亲生额娘,也不能拗折大贝勒的鸿图大志。 「这不算什么。」他答得云淡风轻。 「这碗大的伤口如此吓人,怎么不算什么?」福晋皱眉。「我看,我得看紧你!伤势未好之前,不许你再出门。」 「额娘想将孩儿系在裤腰带上?」他低笑。 「贫嘴。」福晋假做生气,然后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伤的?你得说个明白,否则你阿玛回府,我怎么交代?」 他敛眼低眉,淡声答:「早在十多年前,皇上已开放晋商贩盐,不过各省仍有私贩。其中盐路混杂,各路帮派人马都想买通京城关系,如此,谈判之时,不小心难免误伤。」他轻描淡写。 「误伤?这伤势这么重,哪里像是误伤!再说,你几时做起盐路的生意?」福晋问。 「普天之下,还有什么生意不得做?」雍竣嗤笑。「额娘话问得古怪。」 「普天之下,又有谁不知你是什么人?竟敢误伤你!」福晋板起脸道。 「沉甸甸白银,任谁见了都能壮胆。何况,杀头生意有人做,赔本生意没人干。为钱财亡命,是人之常情。」 福晋皱眉。「你想做什么我都不管,可就是别教我担心!再说,要是你阿玛知道,你在外头竟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见了这般情景,也绝不会再让你出门。」 他收起笑,笃定淡道:「阿玛不会。」 福晋明白她的夫君,无话可说。「总之,你得体谅体谅你额娘的心,伤不好就不许再出远门。」福晋撂下话。 之后,不待他开口,福晋站起来离开屋子,好教她的儿明白这是个严厉的命令。 福晋去后,雍竣的眼神转到他的丫鬟身上。 织心的眼,在接触到他的眼神之前已避开。 「刚才我额娘说的话,你懂吗?」他问。 「大贝勒问奴婢吗?」 「你明知道我在问你!」 她慢慢转眼直视他。「奴婢懂。」 他嗤笑。「你懂什么?」 「奴婢懂福晋爱子的心。」 「废话。」他说。「屁话。」再嗤之以鼻。 织心转开眼。 「怎么?没话好说了?」他又问。 「大贝勒要奴婢说什么?」 「除了废话、屁话外,什么都可说。」 她垂下眼,平声回道:「奴婢只会说废话、屁话。」 雍竣眯眼。「你说什么?」 「奴婢只会说废话、屁话。」她再说一遍。 雍竣掀被,然后下床走向她。 织心不动,她僵凝,瞪着主子,直至他走到眼前。 他沉声质问:「废话、屁话是我说的,你拿我刚才说的话来说嘴,是跟我作对?」 「奴婢不敢。」她瞪着眼,看向别处。 「你不敢?」雍竣突然笑,伸手掐住她细白的下颔。「我看,你不敢才有鬼!」他粗声说。 「大贝勒身上有伤,该躺回床上歇息。」她压抑着说。 「你少废话!我最讨厌听虚伪的问候,明白吗?」他乖戾地道。 「明白。」织心面无表情答。 他眯眼,不甚满意。「三年了,你还是像木头一样。」终于,他放手。 织心垂下眼。 他忽然回头,盯住她的眼睛。「刚才,我好像在你眼底看到什么?」 他问得突兀。 「奴婢不知道大贝勒看到什么。」她说。 他笑。「织心,你来告诉我为什么吧!为什么有时我觉得你恭顺,有时又觉得你好像不太听话?」 她屏息着,答不上来。 「怎么?不想答?还是答不上来?」他嗤笑。「那么,就求饶吧!」 她眸子闪动,然后依言说:「请大贝勒,饶过织心。」 他发噱。「当真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她咬住下唇,齿白莹透、唇色嫣然。 他的眼神忽然迷离。 半晌,他好整以暇问:「啧啧,要是我收你进房,你也肯?」 织心一愣。 「说话啊!」他低喝。 「奴婢出身贫贱,配不上大贝勒。」织心答。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 「不是,是奴婢配不上大贝勒爷。」 他挑眉,然后评一句。「乏味。」 转身,他走回床边,瞪着她看。 织心凝望虚空,藉此避开他的眼神。 「告诉我,你几时学会奴性的?」他忽然这么问她,听起像是故意的。 这话问得羞辱人。 织心脸色凝白,她沉默。 「说话!」他沉喝一声。 「大贝勒要奴婢答什么?」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奴婢不知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他嗤笑。「嘴巴长在你脸上,该怎么回答便怎么回答,有何困难?」 她回眸,对上他的眼。「奴婢还是不能回答。」她平静地说。 雍竣眯眼。「说个理由。」 「大贝勒是主子,」她面无表情说:「奴婢这样答,随时会被逐出王府。」 他瞪着她,片刻后撇起嘴。「这话,总算有了真情。」 似乎,他暂时满意了。 饶过了她,他翻身上床,拿起书册继续阅读。 屋里,看似是平静了。 然而,织心的心发颤。 她的手抖着,她的心寒着…… 三年了,他的性子没变,只变本加厉。 三年前,如果不必说话,她就根本不想与他说话。 因为她的主子,巴王府大贝勒,是天底下最难侍候的爷。 织心一直认定,八岁那年他将自己从福晋身边要来,只为折磨她。 绿荷太天真,压根不明白,她侍候的是一个怎样的主子—— 在他面前,说假话不是,说奉承的话更不是! 唯有说不得的真话,能讨他心欢。 而真话岂止说不得? 要是说出口,她早已被逐出王府。 但是,她不说真话,他却不肯罢休她。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说些不真不假的话? 侍候他七年,她一直学不会。 故此,这三年来,他虽不在府内,她却没有一日不战战兢兢。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夜里,雍竣臂上的伤口忽然恶化。 大贝勒发起高烧,大夫夜半过府,见了这般情状也焦急不已。 「伤口似乎又化脓,这脓血要是不出,怕伤势又要加重。」大夫道。 「可腐肉不是已经剔除了吗?我看竣儿白天精神还好,怎么到了夜里病情却恶化了?」福晋见长子精神萎靡,额上不断冒出一颗颗豆大汗珠,不禁心急如焚。 「伤口太大又深,本就要小心照料,意外难免。」大夫答。 「那现在能怎么办?要再把脓血挤出来吗?」福晋又问。 「倘以外力压迫,恐怕伤害到里头刚长出的新肉,现在唯一办法,只有靠人来吸清脓血。」 「吸清脓血?」福晋愣住。「这是什么意思?」 「大夫的意思,是要以嘴吸清伤口里的脓血吗?」织心问。 福晋睁大眼。 「是,正因为已剔除了腐肉,脓血积在血肉与新肉之间,不能再妄加施力,必定要以嘴小心吸除伤口内的脓汁。」大夫解释。 「这谁都能做吗?」织心再问。 「当然,只要不怕腥恶,便可以做。」 「那么,这工作就让我做来吧!」织心说。 「你?」福晋揪着心,颤声道:「织心,你愿意为大贝勒吸清伤口里的脓血?」 「是。」她回答。 「可是,」福晋瞪着雍竣伤口上的恶露道:「你不怕脏、不怕血污吗?这可是要用嘴去做的事,不是用手。」 雍竣的病情虽然转重,但是仍有意识,他混沌的目光一直盯着织心,没人能明白他此刻心底在想着什么。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会为大贝勒把伤口上的恶露吸清。」她转身对大夫说:「现在就开始吗?」 「是,脓血要吸清了,才能再上药。」大夫道。 「好,我现在就做。」织心从屋内箱笼取来一方洁净的白帕,就坐在床边,低头吮住伤口,一口一口,慢慢的、耐心的、坚定的,为大贝勒吸去伤口上的脓血。 过程中,连福晋都别开了眼,不忍卒睹。 恶露吮出,伴随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福晋不明白为何织心能忍受?竟然不会作呕? 待脓血尽出,已是一刻钟后。 「可以了。」大夫检视伤口,然后道:「我先以药汁清洗伤口,再行上药,今夜应可保住大贝勒无虞。」 「如果明日大夫要上药,我再为大贝勒吸清其余脓血。」漱过口后织心说。 「看来恐怕还得如此,这伤口恶露非一次、两次就能清除干净。」大夫道。 福晋已呆住了,原来这过程还不止一回。 之后大夫便为大贝勒上药。 雍竣闭上眼,他虽体力健壮,然而经过数夜折腾,体力在今夜已经耗尽。 送走大夫后,福晋紧紧拉住织心的手,眼底泛着泪光喊:「我的好织心!你做了大功德,你是你大贝勒的救命恩人!」 「福晋,快别这么说,奴婢只做了该做的,没有什么恩德,更不是大贝勒的什么救命恩人。」她扶着福晋,容色恳切。 福晋摇头。「这世上怎么有你这么好的孩子?这是咱们王府之幸,是竣儿的幸运!」 织心扶福晋坐在屋内的小几旁,回身为福晋倒一杯热茶。「福晋,您压压惊,方才那景况不该让您瞧见。」织心只说。 「你怎么能这么贴心、这么可人?你怎敢为你的大贝勒吸脓血?你让我太感动了,织心,你让我想不到该怎么报答你!」福晋说。 「福晋,您快别这么说。」吁口气,织心缓声说:「福晋忘了,织心是奴才,就算您要奴才舍身救主,织心也不能说不,何况只是吸清脓血这样的小事?」她真诚地说。 「不,这不是小事,你可以不做,你明白我不会勉强你。」 「正因为如此,织心一定要做。」她说的淡然。 「好孩子,」福晋把织心的手握得更紧。「我儿有福,上哪儿再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孩子?」 福晋说到此,雍竣眼皮动了一下。 他只是累,并未睡着,织心所说一字一句,他尽收耳底。 「折腾一夜您累了,让绿荷姐先侍候您回房歇息,好吗?」织心问,未因福晋的夸赞而高兴。 「好,不过你也累了一夜,也该歇息。」 「奴才不累,奴才要留下来看顾大贝勒。」织心将福晋的手,交到绿荷手中。「绿荷姐,福晋劳驾你侍候了。」 「应该的。」绿荷临去前特意看了织心一眼,才搀扶主子回房。 福晋离去后,织心依旧留在主子屋内守夜。 「你回房吧!我没事,不需照料。」雍竣忽然开口,他的声调疲惫。 织心抬头,看见他仍闭着眼。「奴婢会留在这里守夜,一直到大贝勒康复。」 他半睁眼。「你实在很固执。」沉声说。 织心不说话,她站起来翻搅炭盆,让炭火更旺。 瞪着她的背影,他沉眼道:「我是主子,你是奴才,我叫你做什么你都肯做,表面上看来确实像个奴才,可惜你的固执露了馅!织心,纵使九年过去,我看你还是老模样,表面顺从,实则反骨。」 她停了手,僵在火盆前。 「这两天我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一个八岁大的孩子,知道奴才两字怎么写,大概也只有你柳织心了!」他沉笑,接下说:「不过,这可能吗?奴才是学来的,没有人天生是奴才,除非有超人意志,能隐藏性情,在主子面前做个双面人。但这样的奴才,正因为有自己的意志,—辈子都不会懂得什么叫驯服!」 听到此,织心慢慢转过身,正眼对着他。「大贝勒,您究竟想对奴婢说什么?」她神色平静。 雍竣看着她,似在研究她。「我想说的,不都说清楚了?」 她没说话,还是静静回望他。 「你不必替我吮净伤口,何必勉强自己,凡事一定做得这么漂亮?」他道。 他的眼神有伤人的冷淡。 但织心决心视而不见。「不管大贝勒怎么想,见到您受伤,奴婢只是略尽本分协助大夫而已。」 「我看你还是不明白,我不喜欢这样的你!」雍竣瞪着她,一字一句沉声道:「做为一名奴才,你好像太完美了,完美得没有人性。」 她与他对望。「大贝勒以为,何谓人性。」 「看到血淋淋的伤口就该作呕,这才像个女人。」 「大贝勒喜欢这样的女人?」 「我喜欢这样的『奴才』!」他冷笑。「在我身边的人要跟我朝夕相处,太完美的奴才,只会让人不安。」 「奴婢不懂,做为一名奴才,难道不该事事求完美——」 「没有人能做到完美!不管是不是奴才,太完美了,就不叫人性!」他淡道。 她与他对望,过了许久,她终于了然…… 「奴婢明白了,大贝勒认为,奴婢是虚情假意吗?」她问。 雍竣沉缓地吸气,低笑。 他一味盯着她,不说话,不回答,不解释。 「大贝勒想要在奴才身上找到真情真意,是多此一举。」忽然,她淡淡说。 他挑眉。 「再真情真意的性情,也不及一名奴才能办的事多。」她再说。 然后,她接着再说:「奴婢去看看冬儿药煎妥了没。」话毕,她推门出屋。 瞪着合上的门,雍竣的表情莫测高深。 自这夜后,他竟已不再为难她。 至少,暂时的不再为难她。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三年来雍竣不曾回府过中秋,今年回来,却带严重刀伤,直至佳节将近,在织心的悉心照料下,他臂上的伤口才痊愈结疤。 时临中秋,雍竣三年未归京城,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北京城,繁华则已,却无江南闹市车水马龙的市侩风味。 中秋佳节之时,京城城西永通桥的夜市上月华明灿,巴王府大贝勒雍竣随身携一女婢一侍从,行于永通桥上品味京城的佳节风光。 织心随主子出门,依旧身着红衣、头簪红花,如常打扮。 至永通桥上,人潮拥挤,雍竣与侍从步行较快,织心随行在后,不久便与主子走散。 既已走散,桥上中段又人满为患挤得水泄不通,织心难以追赶,只能停在一处绣画摊前,稍事喘息。 静下心后,她看见摊贩摆了一地的绣品,样式有奇特也有古朴,个个绣工精致美观。织心见到一只莲花荷包,好像小时中秋佳节,爹爹带她上街买给她的荷包,于是她问小贩:「这个荷包要几文钱?」 那小贩见到织心便呆住,惊骇于眼前该名女子的美貌。 旁边另有一名男子,与荷包贩子一样,见到织心的美貌,惊为天人。 「这个荷包要几文钱?」织心再问一遍。 小贩勉强回神,涩声答:「姑娘想要,十文钱就好。」 织心掏出银子准备付钱,身旁一名男子,忽然抢先将十文钱给了小贩。「我替这位姑娘付这十文钱。」 织心回头,看到一名玉带缠腰的英俊青年,正对她微笑。 她不笑,把自己手里握的十文钱,放在小贩的摊子上。「这是十文钱,我付了。」钱放下,织心取了荷包就走。 「姑娘慢走!」那男子追上来唤她。 织心不理,迳自前行。 「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大步追上,拦住她的路。 「公子看似不像登徒子,何以如此冒失?」路被挡了不能行,她冷着脸说话。 男子笑出声。「在下承认唐突,不过姑娘生得如此貌美,却一个人行走于永通桥上,不禁令在下忧心你的安危。」 「感谢公子,小女子不是三岁小儿,会看顾自身安危。」话毕,她打算绕过他。 娄阳贝勒还是出手挡人。「姑娘,看在在下至诚至意的薄面上,请问芳名?」 她抬眼看他,淡道:「公子,请让路。」 「姑娘,请问芳名?」他执着。 她冷淡,他的眼神就越发狂热。 织心深深吸一口气。「缘仅一面,何必执着?公子让路吧!」 「在下一见姑娘就知道,你我不会仅有一面之缘。姑娘,请问芳名?」他三问。 织心凝眼看他。 他炽热的眸子定定地回望。 「柳织心。」 为免烦扰,她告诉了他。 绕过他,织心头也不回地往前行,寻找她的主子。 娄阳贝勒转过身,眷恋地盯着柳织心的背影…… 初次见面,她的美貌吸引了他。 与她说话,她的气质更是深深迷住了他! 第三章 直至下了永通桥,雍竣才发现织心走散。 「她没有跟上?」他问侍从。 「奴才以为织心姑娘一直跟在后头,谁知一回头就不见人了。」侍从答。 岂知侍从话才说完,雍竣已见到匆匆下桥的织心。 他静立,不迎上也不招呼。 织心张望寻找了片刻,才见到她主子俊美阴沉的睑孔。 「奴婢不该走慢,应该跟上贝勒爷。」她认错,先说自己不是。 雍竣定眼看她半晌,然后冷声道:「走慢了就该开口喊人,先跟不上,再道自己不是,总是嫌迟。」 织心胸口一紧。「是。」垂眼答是。 「干什么?不分辩也不说话,索性也不解释了?」他挑眉。 「奴婢的错,不必解释。」 「是不必还是不想解释?」他沉眼。「你觉得我无理?」 「奴婢不敢。」她平声答。 「不敢?」他冷笑。「再说不敢,你就是犯了天大的胆子!」 织心闭嘴不再说话。 他盯着她,如狼似虎的眼,像掠夺又似砍杀,把她割成一片片…… 他始终严厉的对她。 非但不苟言笑,而且骨里挑刺。 织心不明白,他为何处处针对她? 到最后,她说什么都不是。 三年前他虽已如此,可也没这么紧迫盯人,如今他更成熟阴沉,却待她更严峻苛刻。 侍从见气氛僵了,神色略显不安。 「大贝勒!」忽然一名玉带缠腰的男子,上前与雍竣拱手寒暄。 雍竣回头,寒漠神色已转变。 「娄阳贝勒!」乍见故旧,雍竣笑酬。 织心见他转脸速度迅速,却不吃惊。 虽则,她不讨主子的欢心,可他的性子,她自信摸得清楚。 雍竣是个双面人,从不显露情绪,越是远不及边的人他越是笑酬。 「年前在江南匆匆一会,如今一年不见,大贝勒何时返京?」娄阳问候雍竣,眼角情不自禁,瞟向站在巴王府大贝勒身后的织心。 雍竣沉眼,看穿娄阳居心,实则,娄阳也不欲掩藏。 「年前返京,受了伤,所以未过府登门拜访。」雍竣客套。 「哪里,若知大贝勒返京,娄阳该当过府拜访,谢过大贝勒牵线江南茶帮,成全娄阳的生意。」娄阳客套回敬。 雍竣撇嘴。「娄阳贝勒,中秋佳节出府赏月?」 「是。」娄阳直眼看织心,索性坦荡。 「娄阳贝勒好雅兴。」雍竣漫声道。 「哪里。」他不但看织心,还对她笑。 「娄阳贝勃今夜胸怀舒畅?」雍竣漫声问。 「正是。」佳人不笑,他也自得其乐。 「娄阳贝勒看够了吧?」 「不够——」 娄阳一愣,笑脸狼狈。「大贝勒见笑。」他竟不否认。 「这是我的婢女,织心。」雍竣忽然伸手拉出藏在身后的她,笑里藏险。「织心,你向来善解人意,倒忘了给贝勒爷请安?」他漫声喝斥自己的婢女。 「贝勒爷吉祥。」织心依顺福身。 她像个卑微的奴才,主子有令,她立即听从。 娄阳显得惊喜。「不敢,姑娘请起。」他伸手欲扶。 雍竣忽然拉她一把。 织心险险跌进他怀里—— 「仔细瞧清楚娄阳贝勒的风采。这位贝勒爷,可是咱北京城里第一才子。」雍竣低笑。 他手腕凝力,掐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稳住她的势子。 雍竣手劲用的巧,掐住了织心的腰软处,她屏气,一颗心悬在喉头。 娄阳两眼紧盯织心,似乎未察觉暗处动静。「方才于永通桥上,娄阳与柳姑娘有一面之缘,不过半个时辰,现在已是第二次见面了。」他有意说与织心意会。 「柳姑娘?」雍竣挑眉。 明知他话中有揶揄意味,织心面无表情,听如不闻。 雍竣转脸盯她,似笑非笑。「这位柳姑娘自小侍候我,女大十八变,近日回府才发现,我这个当年的小织心,竟然已出落得如此标致可人了!」他挟着她,手暗使劲。 织心苦于不能开口,叫她的爷住手。 「原来柳姑娘是大贝勒府上家人!」娄阳眼神炽烈,他话锋一转,忽然道:「娄阳既知大贝勒回到京城,理应过府拜访。」 娄阳的目光转到织心身上。 「娄阳贝勒愿至我府中作客,如此赏脸,是巴王府的荣幸。」雍竣话得浓情,声调却淡。 娄阳咧嘴,有些兴味了。「大贝勒既不怪叨扰,娄阳必定拜访。」 雍竣皮笑肉不笑。 织心心寒,脸若冰霜。 她明白娄阳贝勒言下之意。 他们公然谈论自己,表面恭维,实则以貌取人,再者旗人不会忘记她汉人出身,明知她为一名奴婢,于街头议论,织心感觉自己就像贩夫摊上的货物。 雍竣道:「额娘她老人家挂心我的伤,我答应亥时前返府,只好就此告辞。」 「慢走,娄阳明日定当登门拜访。」娄阳再说。 他的目光停在织心脸上,大胆直白。 雍竣直至此时才松手,一笑,转身返府。 织心压下心头杂绪纷纷,有意避开娄阳胶着目光,迈步追上主子。 然娄阳热切的眼神,始终追随织心,直至她纤细婀娜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尽头。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夜间,冬儿准备热汤,织心为主子更衣侍候沐浴。 因为臂伤缘故,一整月皆是织心为大贝勒刷背,初初这工作让人脸红心跳,虽说她是奴婢,但毕竟还是闺女,唯有强自压抑内心起伏的情绪,她才能稍微面对男人与自己全然不一样的身体,然而这时候她总是垂眼敛眉,迅速细腻地尽速完成手上工作。 今夜雍竣脱衣时,织心的态度不冷不热,她如常站在浴桶后方为主子刷背,不再试探水温、嘘寒问暖,只顾忙碌。 这冷淡是压抑、细微的,稍一不察即未能知觉,雍竣单手支额,若有所思侧首看她。 织心仍如常迅速完成手上工作,她的眼未曾有一刻瞟过他水下的身体,总是细心掠过不该凝目的部位。 「你好像不太高兴?」盯了半晌,他忽然慢声问她。 她继续手边动作。「奴婢没有不高兴。」她面无表情答。 「没有?」他挑眉,伸手掬起一掌水。「这热汤凉了,你不知道?」 织心愣住,片刻立即警醒过来,试探水温。「奴婢立刻唤冬儿送热水进来。」在衣摆上随意擦干两手,她转身要出去唤冬儿—— 雍竣捉住她的手。 「不高兴的人是我才对吧!」他寒着睑嗤笑。「在永通桥时没跟上,还让娄阳知道你姓柳,你在桥上究竟与他聊了多久?看得出他已经为你神魂颠倒,说不定明天就会上门提亲,跟我要人了!」 织心扭着手腕,他不放,她只好说:「贝勒爷,请您放手。」 「你真有本事!」他啧啧低笑。「我跟你说话,你总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的意志可以自行过滤主子的问话,再决定想答,或者不想答!织心,你口口声声自称奴婢,可这一个多月来,我实在看不见你的心悦臣服。」 见他这么说,她停止挣扎。「贝勒爷的话,让奴婢不知怎么回答。」 这说法似引他发噱。「就拿你平日聪明能干的一半,还会看不出娄阳的居心和意图?」 织心不说话。 他冷哼。「要是明日他当真来我府里跟我要人,他要的可是『我的』织心!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我是给还是不给?」 织心脸色一白。「贝勒爷当真想要奴婢的答案?」她平声问。 「说。」他放开她,两手摊架在浴桶边,背朝后靠,水面露出大半个结实胸膛。 「贝勒爷要给便给,奴婢全凭爷作主,没有意见。」她垂着眼说。 「废话!」他嗤之以鼻。 「奴婢知道这说的不是贝勒爷想听的话,可奴婢是奴才,纵使有想法也不该道出,何况奴婢今日头一回见到娄阳贝勒,没有任何观感,所以根本毫无想法。」话说完,她还跪在地上。 雍竣斜目睨视她半晌,然后冷声评道:「啧啧,你实在滴水不露,确实是个好奴才。」 这话伤了她。 织心站起来,表面若无其事般走出房外,唤冬儿取来热水。 等她进屋,雍竣已经走出浴桶外。 织心一惊,慌忙别开脸。 他瞪她半晌,不动也不开口,就等她侍候。 两手压着心口,定神后,织心咬牙回头,为主子擦干身子。 前些日子,他总在关键时刻支使她取来衣裳,巧妙解除两人间尴尬的窘境。 可今夜,他没有了好良心。 瞪着蹲在身前,不发一语为他擦干身体的织心,雍竣阴沉的表情莫测。 好不容易擦干他的身体,再侍候他着装,织心就像木雕泥塑似的,神色木然。 他似笑非笑,似乎,她平板的表情反而逗他开心。「再不高兴也别板着脸,别忘了,你是个『奴才』。」他提醒她。 这话像反话,似嘲弄她开口闭口称自己奴才。 织心一愣,锁着眉心。 「贝勒爷的伤口还要换药。」她强咽胸口苦水,尽职地说。 「不必了,这伤早好了,还换什么药?!」他粗鲁扯下臂上药膏,看了眼长出的新肉。 织心虽觉得不妥,但她明白雍竣不会依她,所以就连开口劝阻也免了。 「对了,近日我好像没再见你,做那针线活的玩意儿?」 她一僵,然后答:「奴婢不再刺绣了。」 他挑眉。「怎么?为什么不刺绣?』 「刺绣只是闲暇余裕,用来打发时间。贝勒爷既已回府,奴婢就不能刺绣。」 「那夜我明明看见,你连为我守夜都要拿针。现在我的伤势已好,你应该很闲,为何不能刺绣?」 她不明白,他何必追问这个问题? 「说话啊!」他沉声喝道。 「奴婢不能刺绣。」 「刚才是『不再』,现在是『不能』,你说话可不可以一遍就讲明白?!」他沉眼瞪她。 这回,他挑刺得有理。 「贝勒爷说过,奴婢是奴才,不该有时间作画。既不能在画布上作画,也就不再拿绣针了。倘若奴婢只绣画工所做的画,绣出的也只是俗品。」这一遍,她便答的清楚明白。 他嗤笑。「我说过的话,你倒记的清楚。」 她垂眼站着,沉默不答。 雍竣眯眼看她,走到床边坐下。「要是明日娄阳真跟我要人,我真该给?」他忽然又问。 织心没有表情。 他瞪着她瞧,似揣摩什么,复又低笑。「也罢,该不该给,就看你明日的表现了。」 她板着脸,似听而未闻。 雍竣不再跟她说话,上床睡了。 织心上前,如常为主子拉被、整鞋…… 只是,今夜,她的神情凝肃,有一抹压抑的哀愁。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隔日,娄阳果然依约来访。 「娄阳贝勒果然言而有信。」 「是,娄阳说过来访,必定不会失约。」 雍竣挑眉。「是对我不失约,还是另有目的?」 「大贝勒是明白人,娄阳自然是不敢对您失约了。」娄阳笑酬。 雍竣沉眼,随后令小厮。「去,叫『我的』织心出来奉茶。」 「嗻。」 小厮既去,娄阳问:「织心姑娘,深得大贝勒的欢心?」 「体贴人微,心灵手巧,岂能不讨人欢心?」他低笑。「欢心则已,若复疼爱,恐怕娄阳贝勃是白来一趟了。」 娄阳眯眼,沉思他话中深意。 织心进来,手上端着新沏的茶,走到娄阳面前。「贝勒爷请用茶。」 娄阳的目光一如昨日炽烈,追随着她的身影而转。 「织心!」雍竣忽然高声唤她的名,低笑。「娄阳贝勒到咱们府上,是特地来看你!」 她一僵,明知该笑,却挤不出笑容。 「怎么?贝勒爷特来看你,你不高兴?」雍竣淡眼问她。 「不,奴婢今晨身子不适而已。」她平声答。 「织心姑娘不舒服,便该歇息。」娄阳道。 「听见了吧?」雍竣沉声笑。「娄阳贝勒怜惜你,你就回房去吧!今日应该好好歇息!」 织心怔怔地看了她的主子片刻,才转身离开。 「大贝勒似乎未把话说透?」娄阳忽道。 「话?」雍竣撇嘴。「还有什么话,让贝勒爷听不明白的?」 「大贝勒夸赞织心姑娘,定是疼爱她了?」娄阳一次问的直白。 雍竣嗤笑。「娄阳贝勒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娄阳敛起眉。「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可以是一笔生意。」 「生意?」雍竣忽然大笑。「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这织心丫头,竟还能让我拿来谈生意?」 「倘若大贝勒爷肯将织心给我,我可以让出京城马市,与大贝勒洽商合作。」娄阳了无笑意,神色认真。 「马市?这可是笔大生意!」雍竣啧啧有声。「娄阳贝勒想妥了?京城马市是你元王府的独断生意,为个丫头,值得如此?」 「我想要的,便值。」娄阳沉声答。 雍竣淡眼。「答得好,值得要紧!」 「大贝勒肯?」娄阳两眼发亮。 他咧嘴。「我肯无用,要织心肯才成!」 娄阳眯眼。「只要大贝勃肯,织心姑娘不会反对。」 「噢?」 「只要大贝勒肯作主?」 雍竣嗤笑。「丫头也是人,即便我作主把织心给你,也得让她心甘情愿。」 娄阳沉下眼,伸手取茶,浅酌一口。 十年旧识,雍竣不好应付,娄阳心知肚明。 京城马市竟还不能让他心动,若雍竣有意刁难,娄阳便要付出加倍代价。 「大贝勒要考虑多久。」娄阳问。 「成了,便能立即回复。」雍竣笑,却这么答。 看来,此事着急不得。 娄阳只能确定今日话末讲白,更未说死,这门「生意」一时半刻,不会有定数。 第四章 雍竣回房,看到正在整床的织心。 「你身子不适?」他走上前笑问她。「既然身子不适,还留在这做苦役?」他揶揄。 织心不答,迳自铺床。 雍竣冷眼看她忙进忙出,不再置一词。 片刻后,织心从屋外端进一盅参汤到他面前。「贝勒爷,稍后用晚膳,您先喝口参汤暖胃。」 他接过。「你——」 织心转身,从箱笼里取出净衣净裤,预备雍竣稍后沐浴。 雍竣挑眼。 织心走到房门前,唤夏儿取来热水。 夏儿端进热水,织心接过,走到主子面前。「贝勒爷,奴婢给您洗脚。」 他不动。 织心等了一会儿,只好伸手为他脱鞋脱袜,之后抬起他的腿,放在热汤中为他洗脚。 其间,她不发一语,认真专注,一眼也不瞧她的王子。 洗净两脚,织心取来干布为主子擦腿。 他研究她固执的神态,漫声问:「你不高兴?」 织心端起热汤,站起来走到门边把汤盆放在门前待夏儿取走,她还是不回话。 雍竣淡眼瞪她。 看来,她是跟他杠上了。 于是,他慢步至她身边。「怎么?又闹脾气了?」 她还是不吭声,转身回到桌边收拾茶盘后,拎着凉透的茶壶朝房门走—— 「从昨天到今日,你已经第二次跟我闹脾气了!」雍竣索性放开嗓子朝她背后喊。 织心在门口站住。 他沉下脸。「现在连我问话都不回,你倒越来越会使性子了!」 「奴婢是奴才,即便身子不适,也得干活。」背着他,她终于答话。 雍竣寒着脸,第三遍走到她身边。「你是奴才?既是奴才,主子问话就该立刻答话!」 「奴婢不是不答,只是觉得不必回答。」她板着脸,平声说。 「你『觉得』不必回答?」他嗤之以鼻。「这就更可笑了!」 她抬步,预备跨出门外—— 雍竣忽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臂。 他手劲不轻,织心吃痛,眉宇间痛苦一闪即逝,又回复面无表情。 她倔强固执的神态,他看进眼底。 然而她越是如此,他就越加重手劲。「痛就说话,否则,没有人知道你痛。」他柔嗄地道,意有所指。 织心还是不吭声,更不叫痛,直到脸色发白。 她如此固执,终于惹他发火! 雍竣的脾气上来,脸色冷峻。 「说话!」他沉声喝斥。 织心不开口,不看他。 他沉下脸,捏住织心的手臂把她往自己身上拽! 抵不过他的动力,织心—个站不稳跌到他的怀里。 她开始挣扎,却没办法挣脱他的束缚,反而被他越缚越紧。 他像在跟她玩游戏,单手逗耍她小鸡一般的力气,看着她频频喘气,白皙的脸孔因此涨得通红,额上冒出一颗颗细小汗珠。 最后,她被困在房门与雍竣之间,尽管她已经挣扎得一身汗,他身上的热度还比她更高,隔着衣衫熨到了她的肌肤上。 「跟我耍脾气,」一字一句,他压低声警告她:「总得让我明白,是为了什么!」 织心大口喘气,瞪了他很久。 「说话!」他又斥她。 没得到答案前,她知道他不会放手。 于是,她终于说:「贝勒爷要奴婢出去奉茶,是为什么?」 雍竣冷笑,勒她更紧。「娄阳贝勒的用心,你难道不明白?」 「娄阳贝勒的用心是一回事,贝勒爷要奴婢出去奉茶又是另一回事!」就算难以喘气,她固执的眼眸仍执着地平视他诡谲的眼神。「请贝勒爷明白告诉奴婢,您的用意是什么?」 第一次,她勇敢地直视他霸气的眸子。 被她眸中的某种东西触动,雍竣眯眼一笑,放手。「好,那我便告诉你。为了得到你,娄阳竟然愿意拿马市买卖换你!」 听见这话,织心的心口又悬着。 「这样,我的用意,你够清楚了?」他瞪着她,无情地说。 织心脸色苍白。「奴婢虽是奴才,可奴婢是巴王府里的奴才。」尽管他的话伤人,她还是挺直背脊,凝白着脸,出言不逊。「贝勒爷可以打织心、骂织心,可是不能把织心让给其他的爷。」 仿佛她的坚持是个笑话,雍竣嗤之以鼻,反问:「给个理由,让我信服!」 「奴才知道忠于主人,」织心苍白着脸往下说:「一旦易主忠心便会败坏,不像货物没有知觉没有魂魄没有羞耻,可以任人买卖。」 「啧啧,你不但顶撞,理由还冠冕堂皇!」雍竣不怒反笑。「你的意思是,我跟娄阳把你当货品交易,让你很不高兴?」他冷眼问。 织心瞪着前方虚空,不再开口。 雍竣走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颔迫她抬头。「织心啊织心,」他忽然柔嗄地念诵她的名:「你口口声声自称奴才,可你到底明不明白,奴才的意思便是有口不能言、有志不能伸、有怨不能平?」 她眸子颤动,木然瞪他。 他的唇却贴到她耳畔,嗄声道:「你不高兴,就该明明白白告诉我!因为你那套奴才的理论,我听不惯、听不懂、而且根本就不想听!」话说完,他放手。 织心没表情。 他冷笑。「亏你冰雪聪明,侍候我九年,最该明白我想听什么!但你就是不肯说我爱听的话!」 她还是没表情。 「如果你老说这些我不爱听的话,那我又何必顺你的意?」他冲着她邪魅地笑。「拿你换京城马市的买卖,可是一门千载难逢的好生意。要是不高兴我把你当货品,赠予娄阳,那就说出你的不高兴,否则,我就当你愿意!」 她瞪他。 雍竣冷佞的眸也回瞪她。 两人间近得呼息可闻,可谁也不开口,直至屋内变得燥热难当,雍竣鼻端嗅到织心身上的香气,缭绕鼻端的幽香扰人,无端刺激了他的耐性! 肌肤相亲本来就是一种意志的角力,对男人而言,更是如此。 忽然,雍竣五指一紧牢牢握住她,织心吃惊后退,就被困在房内床柱与雍竣之间…… 寂静时刻,织心听见自己的喘息。 「你是奴才,」雍竣的睑孔几乎压到她的鼻尖上,他黑沉的眼紧盯着她,粗嗄地道:「别忘了,你也是人。」 织心颤了—下,她困难地吞咽,拉扯了全身的知觉…… 他终于放手,阴鸷的目光仍盯牢她。「给我一个好理由,不然就听从安排,认命到元王府当你的『奴才』!」 织心不动、不说话。 直到一维竣完全退开。 「我不要到元王府!」她忽然喊。 他瞪着她,等她往下说。 强忍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织心不让软弱的泪水落下。「开始是巴王府,再来是元王府,谁知奴才的下个主子会是谁?谁又知道,奴才的境遇会到如何不堪的地步?」 他没表情,只听她说。 「是,我是害怕,我是惊慌,我是心乱!」她脸孔苍白,眼神却清明坚毅。「既然贝勒爷想听,我就全都承认!可承认又如何?贝勒爷是主子,做主子当真能明白奴才心底真正的害怕是什么?或者,贝勒爷想听奴才说真话,只为了满足施舍的痛快?但对奴才而言,不管真话假话,在主子面前要说出口的话,一样都是折磨!」她豁出去。 如果必须被卖到元王府,那么她可以说实话,可以说出比这些实话更直言无讳的真话! 雍竣盯着她。 他眸色深思,眼光沉敛,神色低抑。 「回房吧,今夜,不需你侍候了。」半晌后,他对她这么说。 织心面无表情。 片刻后,她木然转身,离开雍竣的屋子。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隔日一早,织心起床到大贝勒屋里,却不见雍竣。 「大贝勒呢?」她到耳房唤醒夏儿问。 夏儿还睡眼迷蒙。「大贝勒不是在屋里睡着吗?」 「没有,人不在了,你没听见动静吗?」 夏儿摇头。 织心回到屋里,还是不见主子,于是她走出屋外站在门前,倚门张望等待。 大清早,她实在想不出主子会去哪里。 他要出门,应该会先告诉她一声的。 除非,因为昨日的事惹他不痛快,所以他连出门都不告诉她了? 织心胡思乱想:心思纷乱,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雍竣骑马进中庭,一直到她身边才下马。 他迳自将缰绳绑妥,进门前只看她一眼,话也不跟她说一句。 织心跟在他后头进屋,见他自己倒茶,好像没将她放在眼底。 「贝勒爷,您清早去了哪里?」她还是开口问,眼色焦急。 他再看她一眼,没有回应,举杯喝茶。 织心伸手抢他的茶杯。「这茶是昨夜的,凉了伤胃。」扳开他的手指,她取下他掌中的茶杯。「待奴婢给您换壶热茶,您再喝。」 他的手掌很大,足有她的手一倍大。他的手掌也很热,不像她的小手冰凉。 他松手,好像懒得跟她争辩。 吁口气,织心收拾茶具,准备出门换热茶。 正巧夏儿赶进来,织心吩咐夏儿:「你给贝勒爷端洗脸的热水进来。」 「是。」夏儿下去取水。 夏儿端水进屋,夏儿放下水盆后出去,织心也已换好一壶热茶,正倒茶给雍竣。 「贝勒爷,您喝茶。」她双手奉上,至心诚意。 雍竣接过茶杯。 也许热茶太烫,他手一松,杯子就趺落在地上裂成碎片。 织心慌忙蹲到地上捡起碎片,却不小心划伤了指尖,伤口立刻冒出一股鲜血, 握着指头,织心正懊恼自己的大意,却被人捉住手腕,从地上拉起来。 织心还未意会过来,雍竣竟已含住她的手指,两眼盯着她雪白的脸蛋。 他的举止,让她不知所措。 片刻后他才松开她的指头,仔细察看她指尖上的伤口。「只是个小口子,不碍事。」他撇嘴,笑着说。 织心慌忙收回手,却愣在原地,一时想不起自己原本该做什么。 「不生我的气了?」他忽然嗄声问她。 她抬头,不意望进他眼底。「奴婢没跟贝勒爷生气,也不会跟贝勒爷生气。」她咬着唇答。 「真的?」 她点头。 他低笑。「昨日你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瞧得一清二楚,还想骗我?」 「不是的,」她急着说:「奴婢……是觉得委屈,可不是生气。」 他看她半晌。「我看得出娄阳很喜欢你,你要是到他府里,娄阳必定不会亏待你,你不会委屈。」 织心摇头。「不说这个了。贝勒爷,您清晨去了哪里?」她还记得这事。 他看她一眼。「昨夜才收信,来不及告诉你,今晨一早要出门见个人。」 她点点头,知道他没生自己的气,她才安心。 想起自己的活儿,她赶紧走到水盆边拧干一条湿巾,送到主子面前。 雍竣盯着她,半晌才伸手取过湿巾。「倘若我当真把你赠给娄阳,你也不生气?」 织心不说话。 「你不信,我真的会那么做?」他笑。 织心垂下眼,然后转身离开。 雍竣伸手拉她。「说笑的!」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我让你说话你还是不说,将来一定会吃大亏。」 「贝勒爷会把奴婢送人吗?」她认真问他。 雍竣眸光深沉。「现在不会。」他这么说。 「现在」不会,已经足够。 她永远记得自己的身分,不会再奢望更多。 「贝勒爷,奴婢出去给您端早膳进来。」别开眼,她淡淡地说。 看着她走出门外,雍竣没再阻止。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雍竣用过早膳后又出门,织心便回到自己房内专心缝制衣裤,连绿荷走进来,她都没有察觉。 「织心。」绿荷叫她。 「绿荷姐,你来了。」织心收起针线和衣裤。 「在干活?」绿荷随手拿起衣裤,细看针工。「你的功夫真好,竟然完全瞧不出针缝,实在不容易!」 织心笑笑,没答腔。 「我听夏儿说了,昨日元王府的贝勒爷来过?」绿荷忽然问,见织心不答,她笑着说:「你别怪夏儿多嘴,是福晋问话,我在福晋身边刚巧听见了。」 织心没说什么。 「元王府贝勒来做什么?我听说元王府垄断了京城里的马市生意,他跟咱们贝勒爷有交情吗?」 织心瞧她一眼。「绿荷姐,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她拿起针线,继续干活。 绿荷笑了笑。「我听厅里的小厮说,贝勒爷要你出去给元府贝勒奉茶,还谈到要让出马市生意什么的,真有这回事吗?」 织心不答,迳自干活。 「织心,是你要我问的!」绿荷数落她的冷淡。 放下针线,织心淡淡道:「有这回事如何?没这回事又如何?」 「你说话怎么老是绕圈子?我听夏儿说,在屋里,贝勒爷老是对你发脾气,专挑你的刺儿,我瞧敢情是真的?」 织心放下针线。「绿荷姐,你是不是太闲了?」 「欸,」绿荷睁大眼睛。「你嫌我罗嗦?」 「不是,」织心笑。「主子挑奴才的剌,是应该的。只有福晋是菩萨,说来还是绿荷姐的命最好。」 绿荷撇撇嘴。「你的嘴怎么这么甜呀?」她瞪织心一眼。「难怪福晋喜欢你,说不准哪天福晋指名要你侍候,到那时我就没活儿可干了!」 织心笑了笑,继续缝衣。 「织心,别跟我打迷糊仗,刚才我问你的,你还没回答呢!」绿荷又说。 织心像没听见,专心干活。 「你就是这样!」绿荷又数落她。「你偏这样,惹人犯心痒,贝勒爷才要找你麻烦!」 这话让织心闪了神。 可也只是一瞬间,她便回复平常,专心在手头上的针线。 她是闷葫芦,说不吭气便真的一声不吭!绿荷拿她没法子,瞪了织心一眼,才无奈地跺着脚走出织心的房间。 一会儿,织心听见房门又给人推开的声音。「绿荷姐,你怎么又回来了?」她笑问。 转身一瞧,却看到雍竣。 他站在门边,强健的上身倚着小屋窄小的门框,那小门几乎容不下他壮硕的身躯。 「贝勒爷。」她织心突兀地站起来。 因为在小屋看到他太令她意外,织心的针线活掉到了地上。 雍竣站直身,慢条斯理走进来,看到地上的衣裤,他弯腰捡起来递给她。 织心呆了半晌,才迟疑地接过。 「这不是绣品,是普通衣裤。」他说。 「是,奴才说过,不再刺绣了。」她答的拘谨。 他就站在她的小小屋内,显得怪异而且格格不入。 雍竣抬头环顾四周,看到空荡的木头书架,还有墙上裱框粗糙的花鸟图画,画上还有落款,柳织心。 见他的目光停在她的画上,织心胸口一紧,屏息着等他开口批评。 「这些架上本来应该有书吧?』他却问。 「什……什么?」她一愣。 「我说,」他噙笑的目光转到她脸上。「这些架上应该有书吧?」 「嗯,」定了定神,她迟疑地答:「本来有书。」 「为何不见了?」 「因为,奴婢把书全都收起来了。」 「收起来?为什么?」 她未答,只弯腰张罗屋内那唯一一张座椅,脸上含着歉意。「贝勒爷请坐,我的屋子里只有这把藤椅——」 「我问你为什么把书收起来!」他不耐烦,不过还是坐下,瞪她,等她回答。 「书,」她吸口气。「奴婢藏在箱子里,收在床下。」 他瞪她很久,久得织心双脚都生根了。 「把书拿出来,我想知道,你平常看哪些书。」最后,他瞪着她这么说。 织心愣了一会儿,然后蹲下,从床板下拉出木箱。 木箱收到床底已月余,箱盒上积累了一层薄灰,织心拂去薄灰后才打开木箱。 一开箱笼,见里头不但有几十本泛黄的旧书,还有一些颜料及画笔,可惜颜料看似都干了,已不能使用。 「墙上那几幅花鸟是你画的?」他瞪着那些画笔颜料问。 她点头。 他觑她一眼。「用这些颜料画的?」 她再点头。 「书就该摆在书架上,搁在箱笼里,根本不会看。」他说。 她没答话。 他站起来。「这幅画画得不俗,就赠我吧!」说着竟然伸手摘下墙上一幅画,就走出门。 织心追到屋外。 「怎么,舍不得?」他嗤笑。 她摇头。「贝勒爷要这画做什么?这幅画画得并不好,工笔不细,使用的颜科也很粗劣——」 「画贵神韵。」他说:「只要神清气爽、活活泼泼,就是好画。」 「可是——」 「好吧!我就用色料换你这幅画。」他看着她问:「说吧!想要什么颜料就尽管开口,我买给你。」 织心呆住,半天说不出话。 「该不会所有的颜料,你都想要吧?」他揶揄。 她瞪着他,就是没办法出声。 她不回答,雍竣也没等她的话,转身就走。 织心愣在原地,瞪着他的背影…… 直到他已走远,她还是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五章 夜间用过晚膳,她到雍竣的屋里侍候时,看见桌上放着一只名贵的木盒。 「过来,打开木盒瞧瞧。」他坐在桌边,似笑非笑对她说。 织心走过去,迟疑半刻才打开木盒。 铅白、朱丹、苏芳、辰砂、紫土、膝黄、胭脂、岩绿青……当然还有最要紧的黑墨。木盒里应有尽有,全都备齐了。 织心怔怔瞪着木盒里昂贵的颜料,颤手拂过那些美丽颜色,木盒旁还有几枝彩笔以及单色笔,作画该想到的,全都行了。 「喜欢吗?」他问她。 她说不出话,抬眼激动看他,有口不能言。 「这是送你的。」他说。 织心眼眶泛出泪光,她压抑着,看起来却又哭又笑。 「哭什么?不喜欢这颜料盒?」他逗她。 她急忙摇头。「不是,」伸手抹干两眼后,她说:「是贝勒爷待奴婢太好了,奴婢记得,只有离家当年爹爹送了一盒颜料给奴婢,之后就从来……从来没有人送过东西给奴婢。」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我没送你,是你赠了我一幅画。」 「那幅画不值钱。」 「值不值钱,要收画的人来定。」合上盖子,他拿起木盒交到她手里,低柔对她道:「想要什么就开口跟我要。记着,我是你的主子,要是我不能给,世上便没人能疼你。」 这话酸进了织心的胸口,让她的泪流得更多。 捧着木盒,她看他,不知道怎么感激他,木讷于言,涩于行,千言万语往自己的肚里吞,只有殷切眼眸说明她心怀道不尽的感恩。 他低笑,眸色了然。「我有私心,想见你的绣图,所以才赠你颜科。」 她认真听他,这话,记心上了。 「好了,把木盒收回屋去,就快点回来为我更衣备汤。」他说。 回过神,她用力点头。「是。」 临出屋前,她回头看了自己的主子一眼。 「还不快去?」他冲着她笑。「我等着你。」 回眸一笑,她才跨出门外。 瞪着房门,雍竣笑容收起。 那回眸一笑真纯至美,让他永远难忘。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自从得到颜料盒后,织心就把封存在箱笼里的书从箱内取出,还把收起的笔墨纸砚也一并取出,放在画笔与颜料盒旁。 她又开始看书作画,还日夜绣一只银链香袋,绣面一对玉狮栩栩如生,绣工极精极美,一见便知是给男子的用品。 「织心,都几更天了,你屋里的灯怎么还亮着?」绿荷声音才到,人已经跨进来。 织心反应不及,手上绣的香袋已经被绿荷瞧见。 「给谁的?」绿荷一把夺过去端详,大惊小怪。「是男人的吗?」 织心慌忙抢回来。「绿荷姐,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 「该问你才是!」绿荷笑得诡异。「我起来上茅房,见你屋里灯还亮,没想见你绣着这个玩意儿!」 她抬头见一架子的书、还有桌上的笔墨纸砚及画笔颜料。「欸,这谁给的?真漂亮!」她走过去好奇地摸那只木盒。 织心没搭腔。 「你绣那香袋,是给贝勒爷的吗?」绿荷又问。 迟疑一会儿,织心点头。 绿荷掩嘴笑。「怎么忽然想给贝勒爷绣香袋了?贝勒爷喜欢这玩意儿吗?」 「不管贝勒爷喜不喜欢,这是心意。」她坐下,继续绣那对狮。 「心意?」绿荷故意掐着嗓子,凑近问织心:「好特别的心意!应该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其来有自吧?」 织心没理她。 绿荷笑问:「这会儿,贝勒爷不挑你的刺儿了?」 织心还是没回她话,她专注绣着香袋。 绿荷忽然收起笑脸。「不过,你可千万不能认真呀!」她说。 突然冒出这话,织心停手,抬头看她。 「贝勒爷如果待你好,你就当是爷心血来潮,别太在意。」绿荷说。 织心怔了会儿,然后低头,兀自刺绣。「绿荷姐,你想说什么?」 「是你说的,奴才便是奴才,主子有主子的打算,奴才再多心也是妄想。」绿荷提醒她。 织心手上没停。 「织心,你在听我说话吗?」 「不必担心,」她抬头看绿荷,眼眸清澈纯净。「我记得自己的身分,不会忘记。」 绿荷没话说。 「回去睡吧,绿荷姐,已经很晚了。」 绿荷只好说:「你也睡吧,别折腾太晚了,明日还要干活呢!」 织心点头。 绿荷去后,织心放下香袋。 她明白绿荷的意思,但是她没想太多,因为不想,所以她绣香袋的动机单纯无染。 为他绣香袋,只为回报他馈赠颜料的恩情,织心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绣好香袋那天,她熬了一夜,清早到贝勒爷屋里看到他已经下床穿衣,她有些意外。 「来得正好,帮我收拾箱笼,午时过后就要动身。」他吩咐。 「动身?」织心不明所以,仍走上前为他整衣。 「我要出门。」他仅简略道。 听见「出门」二字,她低眉问:「您这趟出门,要出去几日?」 「少则个把月,多则年余。」 年余? 她抬眼看他,忽而有些恍神。 「怎么了?」见她出神,他低笑。 「您又要出门,福晋知道吗?」她只能这么问。 他敛下眼。「我还没告诉额娘。」 「您的伤才刚好,又要出门,福晋必定不肯。」她为他整好衣襟,然后弯腰为他顺好衣摆。 「我一定得走。」他说,挥着袖子。 直起腰,织心看他片刻。 抬头发现她若有所思的目光,他发噱。「干嘛这么看我?」 她回眸,走开去整理睡了一夜的紊乱床褥。「贝勒爷一走,屋子又空了。」 他目光跟着她的身影。「不好吗?你的活儿也空了,不必再干那么多活儿侍候我!」 「侍候贝勒爷是奴婢该做的。」她低声说。 「我会回来,到时候你还有很多活儿得干!」他嗤笑。 不一会儿她已整好床铺,转过身来,脸上没有笑容。「贝勒爷,您此行还是为经商吗?」 他看她一眼后答:「对。」 「诗云:『商人重利轻别离。』是否便是这个意思?」她问他。 他一愣,抬头看她。 织心正看着他,认真等着他的回答。 雍竣阴柔低笑。「怎么?看来,你似乎依依不舍?」 她垂眼。「今早奴婢正好绣成一只香袋,是给贝勒爷的。」她自怀中取出香袋,双手奉上。 雍竣接过,那香袋绣面上精巧绝伦的绣工,让人惊叹。 「好精致的玩意儿!」他赞道。「绣这玩意儿,想必花了你不少精神?」 她没答,只说:「贝勒爷,让奴婢给您系上。」 她走过去,将银链香袋系在他的腰上。 「系上你亲手绣的香袋,就像被你捆住,从此再逃不开这绕指柔了!」他说笑。 织心一愣。「贝勒爷别开这种玩笑。」 他扯住银链,握着香袋问:「银链哪来的?」 「娘去世时留给织心的。」 「你娘给的东西,你该留着。」 「贝勒爷也给了奴婢东西,奴婢没什么能给的,所以把最贵重的东西给贝勒爷。」 他取下银链。「这是你娘留给你的,我不能收。」 织心手搁在腰后。「贝勒爷收下了,相信娘也会高兴的。」 她这么说,他于是收下,不再推却。 「我写了封信,你代我转交给额娘。我就不当面跟额娘辞别了,免得她泪眼婆娑,到时我想走也走不了。」他从案上取来一封信,交给织心。 织心迟疑着伸手接下。「这样好吗?不告诉福晋,她要是知道了会伤心的。」 「等我回来再告罪。」他说。 织心不能再说什么。 一个早上,她忙着收拾箱笼,准备行囊。 到了正午,郊外聘来的马夫先行运走两只箱笼,稍待雍竣和小厮骑马赶上,才不会让福晋发现。 雍竣上马前,织心看见香袋还系在他的腰上,她忽然感到心安…… 「贝勒爷,别耽搁太久回来。」她一路陪到街角,站在马旁殷切叮咛。 「回去吧!」他叫她走。「你陪得越远,让我额娘见了便知道我出远门,找人追上。」 织心停步。 她止步后,雍竣便加快马行速度,到了街的另一头,他回头看她一眼,然后扯紧缰绳—— 「驾!」 驼着雍竣的马儿,旋即如风般沽失在织心的视野里。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雍竣离开的日子不算长也不短,足足过了三个多月将近一百个日子,他才捎信回巴王府,信里写道三日内即将回府。 福晋接到信,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福晋把织心叫到屋里,吩咐她:「你的爷要回府了,竣儿屋里叫冬儿她们要打扫整洁,客房也要腾出清扫,竣儿来信说府里要来贵客。」福晋交代织心。 「这位贵客是贝勒爷生意上的伙伴?」织心问。 「好像跟生意有关,不过信上说,这是挚友。」 挚友?这两字让织心不敢怠慢,她吩咐冬儿腾出最好的上房,预备接待贵客。 三日后雍竣果然如期回府,这次回京的箱笼有数百箱,阵仗不小,货品计有上好茶砖及大幅江南绣画。 随箱笼回府的挑夫苦力有几百人,侍候的婢鬟奴仆却不多,显见这名贵客不太重视排场。 与雍竣的黑色坐骑并驾齐驱的,是一匹白色骏马,马上一名女子英姿飒飒,活泼娇艳,十分动人。 织心与府中一干奴仆站在王府门口迎接,众人见到那名女子与大贝勒互动亲昵,都面面相觑。 织心看到她的主子,她的心定下,再看到马上那各女子,织心的视线便胶着在女子身上,她看着对方开朗的笑与爽利的举止,若有所感,觉得自己仿佛身系囹圄,像笼中的小鸟、井底的困蛙。 然不管心底做何感想,雍竣下马后,织心立即迎上,将备好置在托盘里的毛巾、热茶等呈上。 雍竣扶女子下马后看织心一眼,他没取茶也未取毛巾,只将披风脱下搁在托盘之上。 「走,红玉,你未曾到过京城,我先带你先参观王府!」他对女子道,甚至拉起她的手往府内走。 织心愣在原地,原本若有似无、—直压抑的期待心情,忽然冷却下来。 女子离去前,不由得看织心一眼,脸色微变。 慑于织心清艳绝俗的美貌,女子胸口一震,既感不自在兼且对这婢女留上了心。 稍后雍竣携客来到厅中,福晋接见雍竣的贵客,孔红玉。 「太谷县孔家是晋商望族,专营茶庄,名闻天下,我竣儿结识孔家女儿,实在难得。」福晋说场面话。 实则,她并不喜欢孔红玉,一见面便觉得不顺心。 她知道孔红玉是汉女,旗人入关后太宗虽提倡亲民汉化,再者孔红玉为江西晋商之后,与朝廷关系虽好,然满汉仍有分别并且对立,娶汉女在贵族间尤其不容,福晋见孔红玉与雍竣太过亲近,便起提防之心。 「哪里,结识贝勒爷,是孔家好福气。」孔红玉客气。 福晋与她再没有话说,于是便问雍竣:「这趟回来见你带回这许多货物,总该待得久一点了吧?」 「起码一年半载,不会离京。」雍竣承诺。 福晋听见他这么说,才安了心。 将贵客安置在上房后,雍竣回到屋里,织心端来热水以备他梳洗。 她脸上笑容已不见,冷淡平静地如常侍候她的主子。 「三个多月不见我,你迎接我的,就是这张脸?」他调侃她。 织心没说话,拧干湿巾后送到雍竣面前。 他伸手,未接过湿巾,反而抬起她的脸。「记得刚才在门外还见到你的笑容,现在怎么不笑?活似我欠你几百两银子!」 瞪着地面,她还是没笑,甚至连一丝勉强都不愿尝试。 雍竣挑眉。「为什么不高兴?」柔嗄问她。 她不说话,收心息念。 他放手。「我才回府,不想看见这张脸!」他声调转冷,脸色不豫。 织心知道,她惹他不高兴了。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对他笑,不能虚与委蛇…… 然对他性情越真,她的心就越不安。 「你出去,不必侍候了。」他不高兴。 织心抬头,忽然看到他腰间的香袋,那香袋没有离身,她揪紧的心便跟着松开来…… 「奴婢给贝勒爷脱鞋。」她上前,不在乎他的冷脸与驱赶。 雍竣瞪着她,冷声问:「女人心,就一定得反反复覆?」 织心装作没听见,脱了他的鞋后便唤冬儿取热水来,要为他洗脚。 雍竣冷眼看她,一动不动,让她侍候。 屋内烧着热炭,织心忙进忙出,一会儿她已经香汗淋漓,汗水湿透衣裳,蒸发出体香,也突显少女玲珑的身段。 雍竣的眼神渐渐抹上一层灰雾,嗅着她身上的香气,他注视她曼妙早熟的胴体,为这新鲜滚烫的体验而热火焚身。 「仔细想想,你也到嫁人的年纪了。」盯着她,他忽然悠悠道。 织心愣住。 她回头,见他目光兜在自己身上,她没来由有些紧张。 「我额娘跟你提过这事吗?」他声调慵懒。 织心摇头。 他撇嘴,懒懒地道:「她迟早会跟你提的。」 她没说什么,更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回头忙禄。 半晌后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忽然低头贴在她耳边说:「我要额娘把你给我,你说好吗?」 她愣住,心跳骤快。「奴婢已经是贝勒爷的人。」她背他说。 「你明知不是这个意思。」雍竣低笑,凑着她耳旁粗嗄低语:「我是男人,也想要你。」 听见这话,她仓促转身,不意与他面对面。 他故意接近,与她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你身上真香,擦什么样的香粉,能有这样魅惑人心的香气?」他沉声问,还深深嗅闻。 他的举动,让人心乱。「奴婢没擦什么香粉,也许是发上香花的气味。」她别开脸,红痕却已经蔓延到颈根。 他笑。「我看不是。」嗄声说:「这是你身上的体香。」 这话撩人意味深浓,她仓皇退开他身边。 这举动之突兀,如受惊野兔,惹他发噱。「你怕我?」他还笑。 织心不明白,他竟能若无其事,笑脸迎人。「奴婢去瞧瞧,晚膳是否已准备好。」她绕过他,匆匆跨出房门。 他没阻挡她离去。 反正,他也需冷却一下,她撩起的热潮。 屋里还残留香气的余温,他嗅得出她的味儿…… 他的织心,已是一朵开得美盛,正待男人采撷的娇花。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晚间用过膳,织心在屋里找不到雍竣,冬儿进来看见她在找人,便告诉织心:「贝勒爷带红玉姑娘骑马出去,夜游京城了。」 织心听见了,发怔一会儿,然后问冬儿:「晚上还出门吗?」 「现在还不晚,再说晚间这时候外头可热闹了,红玉姑娘说想出门游赏,贝勒爷便依她。」冬儿答。 冬儿说完话后就出去了,留下织心,她呆在屋里,心不在焉地收拾着屋子。 「竣儿呢?」绿荷搀扶福晋走进来,见织心一个人,福晋便问。 见到福晋,织心先福个身,然后答:「奴婢听冬儿说,贝勒爷与红玉姑娘一起出门了。」 福晋皱眉。「天都黑了,怎么还出门呢?」 织心没接话,她走到桌边给福晋倒茶。 接过茶,福晋说:「用膳前你的爷在屋里,有没跟你提起,那个叫孔红玉的姑娘什么事?」 织、心摇头。「没有。」 福晋神色不豫。「一个姑娘家,怎么会跟个大男人一道回家里作客?成何体统?汉人难不成是这样教女儿的?」 福晋难得口气不好,绿荷看了织心一眼,吐吐舌头。 「织心,你替我仔细留心些,」抱怨完,福晋交代织心。「要是你爷在屋里提起那个孔姑娘的事,你就得来跟我一五一十说个明白。」 福晋交代了,织心只得答:「是。」 吁口气,福晋看看织心与绿荷两人,又说:「我不喜欢这孔姑娘,你们必定能瞧出来。我不喜欢她,先是因为她一个大姑娘家,这么抛头露脸的实在不讨我喜欢,再者因为她是汉人,」福晋顿了顿,细察两人脸色。「倒也不全因为她是汉人我便不喜欢她,你们两个女娃儿也是汉人,我便喜欢你们。可那个孔姑娘不一样,我不明白竣儿带她回家是什么意思,倘若没其他意思倒罢,要是有什么用心,你们俩想想,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贝勒爷岂能与汉女沾上边?竣儿说这孔姑娘是贵客,这是什么样的贵客?未纳福晋之前,我可不许他有别的心思!否则不但我不会允准,王爷更不会答应!」 织心与绿荷都低头,没说话。 「你们都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福晋望向织心。「特别是你,织心,刚才我吩咐的事儿你得照办,明白了吧?」 「奴婢明白。」织心答。 福晋点点头,似暂且放心了。 「绿荷,扶我回房吧!」福晋起身。 「是。」绿荷忙伸手扶上。 福晋离去后,织心站在屋里,回想刚才的话…… 过了良久,她回神才发现自己的双拳握紧,掐红了她的掌心。 第六章 接连数日雍竣都不在府中。 白天他带孔红玉游遍京城近郊,夜晚他还伴她游赏京畿,织心能见到他的时间只有清晨,有时他还一连三日未回,出外畅游。 雍竣难得留在府中,福晋也感到不满,时常跟织心抱怨,越发要她将自己的主子看牢一点,有事便要立即回报。 这天两人难得没有出游,孔红玉在书房,惊叹巴王府藏书之丰。 「天下珍本藏书,可尽收在你巴王府了!若非贝勒爷不吝所爱,今日我还无缘大开眼界!」孔红玉惊叹。 雍竣淡道:「书不过提供阅读,珍本如能刊印才是好事。」 「这些珍本藏书可是无价之宝!」孔红玉不以为然。「就我所知,市面愿捧银子出高价收购的,就有十人!」 他嗤笑。「红玉,你是女子,开口闭口银子,不嫌俗气?」 「谈生意岂会俗气?这是营生的行当!不说银子的,才是矫情!」 闻言,他薄唇勾起一抹笑痕,不置可否。 织心端茶盘进书房来,除了给主子倒茶,还把茶杯端到孔红玉跟前。「孔姑娘请用茶。」她双手奉上。 孔红玉抬头,看到是她数日前刚到王府时见到的婢女,她的眼神就有一丝暧昧。伸手接过茶,她说了声:「谢谢!」 织心福个身,就转身要出去。 「咦,这是什么?」孔红玉瞪着雍竣腰间的香袋,两眼发亮。「这不是绣花香袋吗?你也别这个玩意儿?」 织心才刚转身,就听见这话。 「你把这香袋解下,给我瞧瞧吧!」孔红玉对雍竣说。 忽然见到婢女僵立,她有些怀疑。 「一般香袋而已,你想看什么?」雍竣说。 「怎么会一般呢?我看绣面不一样,挺精致的玩意儿,你快解下,我要瞧瞧!」她说,眼神飘向僵在房门前的婢女。 雍竣也注意到织心。「还有事?」他问。 「没有。」织心摇头。「奴婢退下了。」 孔红玉看着她出去,悠悠问雍竣:「还不给我吗?不过瞧瞧而已。」 他慢条斯理解开银链,拿起香袋。 孔红玉立即伸手取过来细瞧。「这绣得好极了,手法精巧颇有古风,却可看得出是新绣的,这究竟上哪儿找的?」孔红玉出身富裕,已见惯好东西,自己能品评绣品好坏。 「不必上别的地方找,我家便有。」他说。 她眯眼。「什么意思?」 雍竣咧嘴,伸手要取回。 孔红玉退到墙边。「既然你家就有,那么这个香袋就送给我吧!」 「拿来,还我。」他道。 「别这么小气,只是一个香袋而已,我喜欢,你便送我吧!」 「我再说一遍,拿过来。」 「那么,我以一只宜兴紫砂壶,换你这香袋如何?」 他冷敛一笑,不置可否。 「好吧,一袋毛峰雀舌,换你的香袋?」价码越提越高。 「拿过来。」他坐在椅上对她说。 「要不,告诉我这是谁绣的?再绣一只一模一样的给我吧!」 「拿过来。」他还是说。 孔红玉沉眼看了他半晌,然后说:「你待我好,只为我救过你一命,虽伤了手臂,可庆幸并无大碍,既然如此,就拿这香袋来换你那一命,如何?」 她跟他讨人情。 年前他伤了手臂只为打通盐路生意,与私盐贩子动手,孔家虽不管盐,可人脉丰沛,各路私贩多少要看孔家颜面,当时孔家人派出孔红玉出面斡旋,事情终究顺利解决,他是欠孔家一个人情。 「以香袋换我一条命,值得?」他沉眼问。 「我做的不过是顺水人情。再说,即便孔家不出面,凭贝勒爷的名号终究也能摆平茶帮,以香袋换这人情,值得了。」孔红玉说。 她就要定这香袋,原因无他,她猜,这是那婢女给雍竣的东西。 雍竣举杯啜口茶,沉眼说:「既然你讨的是人情,那就给了,不过,银链得还我。」 「好呀!」孔红玉笑颜逐开,她取下银链还给雍竣。 她以为那银链不过是香袋配饰,无关紧要。 他掂掂银链,收回口袋。 孔红玉拿着香袋,立即系在自己腰袋的线扣上。「好看吗?」她问雍竣。 「那是男人的东西。」他淡眼答。 孔红玉噘起嘴。「那又如何?好看便成,况且女子身上有男人的东西,看起来也很威风!」 他不置可否,淡道:「现在不欠你人情了。」 「你想赶我出门吗?」她娇笑。 他撇嘴。「倒也未必,不过你已经离开晋地半年,又至京城游玩近数日,该回晋地见你的父亲了。」 「我会回去见他,不过再等等。」她凝眸对他说:「我还要你陪我几日。」 朝后一靠,他两手一撰,架在椅背上,侧头看孔红玉。「还玩不够?」他漫声问。 见他体魄壮硕,浑身男子气概,英俊脸孔却显得意兴阑珊,她不由得娇嗔:「你不愿陪我?」 「陪,」他咧嘴。「多久都陪!」 这话,惹得孔红玉心花怒放。 她待在书房与他闲聊许多,占了他一下午时间,直到织心进门提醒用膳,才惊觉时光飞快。 踏出书房前,孔红玉有意无意转头问雍竣:「香袋赠我,你舍不舍得?」 织心脸色微变。 她看到原系在雍竣腰上的香袋,已绑在孔红玉的身上。 雍竣望着织心,却对孔红玉说:「你想要,没什么舍不得的。」 听闻他道此话瞬间,织心脸色冷白,面无表情。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晚间,织心未到主子屋里侍候,她待在自己的小屋,侧卧床上,蜷缩身子对着墙。 冬儿到小屋看她。 「织心姐,你身子没事吧?」见织心躺床上,她有些担心。 织心没回答也未转身,她静静卧着,双眼一直睁着。 冬儿上前,低声说:「贝勒爷问,你怎么没到屋里侍候,冬儿该怎么回答?」 冬儿等半晌,织心才说:「我身子不舒服。你跟夏儿代我侍候贝勒爷。」 「织心姐,你哪里不舒服?还好吧?」 「没事。」她淡淡说,一直未转过身。 冬儿离开后,织心就这么瞪着墙,一夜没合上眼。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隔日早起,织心来到主子屋里,照例如常干她的活。 一见她,雍竣问:「昨夜你身子不舒服?」 「是。」她答,眼神未看他。 「好些了?」 「是。」她叠床铺被。 他看了她半晌。「我把香袋送给红玉,你不高兴?」 「香袋奴婢已经送给贝勒爷,贝勒爷想送谁,便送谁。」她说。 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臂。「我以为离府之前,咱们已有共识。」 她低头瞪地上石板,没有表情。 「如果不高兴,就对我说实话。」他眯眼。 「奴婢刚才已说过,香袋送给贝勒爷,贝勒爷愿送谁,便送谁。」她轻轻挣开掌握,转身走至水盆前拧干湿巾。 盯着她忙碌的背影,他冷凉道:「年前于江南,我与私盐贩子为争夺盐路起了争执,孔家曾经派人调解,昨日红玉跟我讨这人情,她只要我的香袋。」他说。 她停下,仍背着他。 「我何必对你解释?织心?」他低笑。「若我对你解释,你还不能释怀,那现在我便去跟她把香袋要回来!」话毕,他往外走。 「别这么做!」她追到门前阻止。 「既然你不高兴,我就把东西要回来。」他沉眼说。 「东西已送人,怎能再要回来?」 「大不了,我再欠一个人情。」 她摇头,垂眼咬着唇说:「别要了,奴婢再绣一个香袋给贝勒爷。」 他看着她垂下的眼睫,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羽翼般柔软,纤细美好。 他眯眼,伸手拂开她颊畔—绺青丝。「还生气?」嗄声问她。 她再摇头,抬脸看他。「贝勒爷想要什么?祥兽还是麒麟?奴婢绣给您。」 「我要你,」他粗嗄道:「把你的模样绣在香袋上。」 织心愣住。 「你的模样没人能要,只有我要。」他再说。 这话,让织心的心困住了。 她胸口缩紧,锁眉看他。 「怎么?」抬起她的脸,他问:「为什么皱眉?」 「贝勒爷的话,让奴婢承受不起。」 他沉眼看她。 「奴婢就在香袋上,为您绣上祥兽。」她说。 「我只要你。」他沉下声。 织心别开脸,避开他的眼。「奴婢只是婢女,婢女的模样,不该绣在贝勒爷的香袋上。」 他阴柔低笑。「还是生气了。」捏住她的脸,迫她看他。「你就这么固执,执意不肯原谅我?」 「奴婢不敢生气。」不能避开,她便退至一旁,淡道:「三日后,奴婢就会把香袋绣好。」 他淡眼问:「要怎样才能让你高兴?」 「贝勒爷是主子,不必理会奴婢高不高兴。」她平声说。 他瞪着她,半晌后冷下眼。「既然怎么做都不能让你高兴,就随你便。」他寒声道。 织心脸色一白,低头说:「奴婢去问厨房,早膳是否已准备好。」 雍竣不置可否。 沉着眼,他无动于衷,看她走出房门。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白日,孔红玉特意留在王府,未与雍竣出游。 挟人情以为胁,她知雍竣不会为一只香袋就冷了人情,更知他应酬她,为的是商道茶路。他有心私揽京城茶路,欲令其畅通无阻,即需孔家支持,这事她明明知情,故要他整日陪在自己身边,不畏府中凉言闲语,她要雍竣的目光须臾不离自己。 孔红玉待在府内,这偌大王府几进屋子数座园子她几乎走遍,除了福晋的院子及下人们的小屋——虽则,她倒挺有兴趣参观那婢女织心的屋子。 「你对她似乎很特别?」巴王府后园内,孔红玉问雍竣。 「她?」他挑眉。 「就是你的婢女,那名叫织心的女子。」 「会吗?」他淡答,冷眸阴沉。 「可我听府内其他丫头说,织心不但读书且画画,你也顺她。」 「那又如何?」 「读者画画不是丫鬟的本行,让一个丫头读书画画,妥当吗?再说,若非主子允可,她能如此恣意而为吗?」她试探他。 雍竣邪淡一笑,慢条斯理答:「正如你言,让一个丫头读书画画,是主子允可。我高兴便可视而不见,放任一奴婢的性情,若是哪天惹我不悦,就收回恩典,一项也不允。」 听到此,孔红玉嗤笑。「您是爷,理该当然,可那丫头生得花容月貌,艳若桃李,她不像个丫鬟,却像勾栏院里的花魁,她的美貌让生为女子的我都要嫉妒。」她眯眼,徐问:「美色当前,又是自己的贴身婢女,贝勒爷难道不动心吗?」 雍竣冷眸无色,笑颜沉冷。「就因是婢女,还贴身,想要便可得,何必动心?」 这话,让孔红玉寒到了心坎底。 多无情! 人道男子俊美无俦,必定天生薄幸。可越是如此,却越教女人痴心,为世间这样薄情男子,爱得深沉、爱得狂。 「贝勒爷真是无情!」她啐道,复接下说:「可我不信,这样的美人在贝勒爷眼中,当真毫无轻重,只是丫头?」有意无意,孔红玉斜觑问他。 孔红玉不否认,她有妒心,所以要探个分明。 自第一眼见到雍竣,她便迷上他狂放气质,看似无情,有时却又温存体贴撩酥人心!莫道他家大业大,还是当朝权贵之后,这样的男子还要往何处去觅?孔家在商道上名传遐迩,她孔红玉若要寻郎君,只愿委身雍竣贝勒。 「不是丫头,还能是什么?」他冷眸低敛。 孔红玉犹豫心疑,她仍有不信。 正想着要如何开口,再行打探,忽然见到她介意的那名丫头正朝此处而来,似在寻找她的主子。 孔红玉挑眉,娇笑着对雍竣道:「贝勒爷,您的『丫头』来找您了。」 雍竣淡眼,连笑容也无。 「贝勒爷,福晋请您到四喜斋。」四喜斋是福晋的院子,福晋要绿荷到雍竣屋里找人,找不到人,便要织心去寻。 然雍竣似充耳不闻,对织心视而不见。 「贝勒爷,您的丫头在跟您说话呢!」孔红玉出言提醒,她心下觉得有异,可也不说破。 雍竣看孔红玉一眼,才对织心冷淡道:「一会儿我会进四喜斋。」 织心见他说话连一眼也不看自己,她的心忽而微微揪痛,可她脸上没有透露出内心忧喜,仅沉默转身,黯然走开。 这是她招来的,她就要他这么对她的,不是吗? 否则,昨日何需触怒他。 她何苦如此? 她不笨,可却固执,可却骄傲。 即使为还人情,她可以为孔红玉再绣一只香袋,他却不该将她日以继夜为他而制的香袋,轻易给了别人。 她知道她傻,为这点不愿而惹他不快,可她无法漠视他如此轻易随便,将她的心意与心血当做是礼馈赠予人。 就因为她是奴,他是主,主愿舍,奴不能怨。 这上下尊卑的现实刺痛她的心,他要她坦露真实性情,可他却从无一刻忘记她是奴的事实。 如今,他冷情待她。这也好,她得偿所愿,安心做个奴。 「贝勒爷怎么了?刚才还有说有笑的,这会儿怎么冷冷淡淡的?好似对您的丫头不满?」织心未走远,孔红玉便开口问。 闻言,他低笑,邪扬的声调不高不低。「一个奴才罢了,岂能挑动主子的心绪?」他淡冷道。 织心僵住,她的脚步仍走着,心窝却刺痛着,视野蓦然模糊…… 「可方才红玉问贝勒爷,您让这个『奴才』读书画画,这还不够特别吗?」孔红玉再问,眼神有意无意,瞟过不远处织心背影。 「特别?」雍竣薄唇勾起一抹笑痕,邪肆低笑。「倘若这叫特别,那么我待你如此,你岂不应该以身相许了?」 红玉瞬间红了脸。「贝勒爷,您说话轻浮了!」 两人间暧昧气氛浮动,孔红玉内心抂喜,因雍竣虽则阴沉俊美,待她却从未如此挑情…… 非但孔红玉情生意动,雍竣露骨的挑情,纵使未尝男女情事的织心也能心知肚明。 她加快脚步,不愿再听男女调笑,匆匆离开了后园。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福晋好不容易盼到雍竣,脸上焦急仍形于色。 「额娘。」雍竣跨进四喜斋,见亲娘立于院落前等候,不免意外。 「你怎么现在才到?我等你许久了,跟我进来吧!」福晋转身回屋,后方丫头绿荷亦步亦趋。 「额娘有事?」进屋后,雍竣笑问。 「没事不能找你吗?」福晋怨怪。「那孔姑娘把你都占满了,这些日你尽是陪孔姑娘,把你额娘抛在脑后了!」 「额娘吃孔姑娘醋了?」他似笑非笑。 「你是我怀胎十月所生,我岂会吃那小姑娘的醋!」福晋啐道。 雍竣低笑。 「不过,」福晋话锋一转。「你阿玛就快回府了,他回府若见你带闺女进府,恐怕要大大生气一番。」 「额娘放心,阿玛回府之前,红玉就会离府。」他淡道。 「即便如此,我还要问你意欲何为?」 雍竣挑眉,诡魅一笑。「额娘此话难明。」 「你岂会不懂!」福晋眯眼。「你把一个闺女带回府,莫道府内下人做何感想,要是传出,京城多所王府贝勒,你要你阿玛出门如何酬对?」 他咧嘴。「孩儿竟不知,京城贝勒,还有规矩后生。」 福晋啐一声。「你晓得,我指的,是她汉女身分!」 雍竣鹰隼的眼微眯。「那便如何?」 「满汉不通婚。你平日任情恣意,我都可眼不见为净,就拿你十五岁时要了八岁的织心,额娘也依你,可就这老祖宗规矩你得守着,不得放肆!」 雍竣敛眼沉凝,未置一词。 「如何?」见他不答,福晋逼问。 「织心也是汉女,如此动人美女随侍在侧,额娘不怕我将织心收房?」冷眸一敛,他突然道出此言。 福晋愣住,睁眼问:「你,想将织心收房?」 雍竣咧嘴,邪意一笑。「额娘不允?」 一时间,福晋答不出话。 她眉头紧皱,厘不清此刻矛盾心情。「你真想要织心?」 雍竣淡眼,笑转阴沉。「倘若,我要她,额娘不允?」再问一遍。 福晋噤声,半晌目光直凝她的儿,若有所思。「织心那孩儿是讨我喜爱的,一个水灵玉琢的可人儿,清秀灵透、人间仙骨。如今织心已成年,出落得越发玲珑标致,娇艳绝色,莫怪你要她。」 雍竣不说话,邪魅的眼数人猜不透他心思。 福晋淡眼慢声道:「府中家人,仅收为妾,不足为外人道,王爷未必不允。」 这话,便是福晋允了。 雍竣冷魅的俊颜无色,他不喜不惊,似福晋的允诺与他毫无相干。 「怎么?你不是要她吗?」他淡冷的神色,反而惹起福晋疑惑。 雍竣撇嘴,无声沉笑。「可要,也可不要。」 福晋糊涂了,她向来弄不懂长子诡谲的心思,所以焦虑。「不管你要织心不要,就是不能要那孔姑娘。」福晋警告。 雍竣冷眸含笑,一迳沉默。 福晋低喟。「记着额娘的话,要不,你阿玛第一不饶你。」她没辙,只能抬出王爷,如此叮咛。 不知为何,雍竣虽未当面答应她,可福晋对孔红玉已无芥蒂,她忽然感觉,孔红玉并不是个威胁。然而织心…… 较之孔红玉,雍竣对织心,似乎才有真正的兴味。 第七章 孔红玉离京这日,雍竣并未随行。 因回京数日他陪伴她四处闲游,故此需留京城,为处理百箱运回京畿货物发落商号事宜。 雍竣截断茶帮京沪生意,带回几箱金龙雀舌、及几十箱苏绣珍品,消息传出,一时京城贵胄争相至隶属巴王府之富记商号采购,不过数日,雀舌上品与苏绣珍品已抢购一空。 孔红玉此趟先离京也有正事在身,雍竣于南行之时早与票帮联手,将京城贵胄购货钱票,由京城银号汇兑至晋商乔家银号,再透过早先安置妥当的杭州据点,由孔家出面下杀货价,再以汇兑的大批银子以低价购得当地珍品物资,以补京城需索之不足,更与船帮及挑夫帮联结,海陆一并,将干货与湿货分头批送进京。 孔家与雍竣联手,蒙收实利,只要卖个脸面做的是无本生意,除了雍竣令女子多情的男人味外,孔红玉想揽住雍竣的心,也因这番现实的考量。 京城商帮势力,再没有比此番南北联结还要更大的了! 其中雍竣便是个关键人物,以当朝贵胄身分,他已能畅行无阻,再论行商手段,更无人能出其右。 其中,娄阳贝勒便是闻讯而来的贵客之一,然引起他兴趣的并非货物,而是人。 「我记得,带回货物没有马匹,我也不贩马市生意,娄阳贝勒何故来访,令人百思不解。」这话,雍竣说得冷淡。 娄阳笑得狂放。「娄阳虽在行贩马,可也有茶庄与丝绸生意,乃至天下生意无一不能与!大贝勒睿智无俦,绝不至于百思不解。」他话中有话。 雍竣冷笑。「那么娄阳贝勒此番造访,所为何为?想谈什么生意?」 「上回那桩生意,大贝勒考虑得如何?」娄阳忽然提及。 「娄阳贝勒说的,是哪桩生意?」他敛眼问。 「京城马市,在下可与大贝勒,共享其利。」娄阳答得豪迈。 雍竣沉声冷笑。「莫非连女人,娄阳贝勒也能共享?」 闻言,娄阳脸色一沉。 雍竣忽然话锋一转。「大贝勒的提议,我已问过织心,但她毫无离府念头,我爱莫能助。」 娄阳眯眼,沉声道:「织心姑娘不是贷物,确是不该将织心姑娘与生意相提并论。」 雍竣邪意一笑,冷凉道:「娄阳贝勒改变主意了?」 「倘若大贝勒能够成全,就算娄阳欠你一个人情!」 雍竣冶眸矜淡。「刚才我已说过,她没有离府的打算。」 「织心姑娘若愿意,我将花轿迎娶,纳为侧室。」他道。 这是最好的安置了。 娄阳贝勒为京城贵胄,一般平民女子,绝无可能嫁入元王府为娄阳侧室。 然他竟然松口,愿为织心破例。 「烦请大贝勒为娄阳传话,即便只是如此,就算娄阳欠大贝勒一个恩情。」娄阳冷眼沉声道。 雍竣淡着眼,眼色阴黯冷魅。 「如何?」娄阳沉眼,再问:「在下等大贝勒给个答复。」 巴王府内厅燃着沉木熏香,厅内气氛如烟雾袅袅,飘忽诡异。 「当然。」雍竣冷魅一笑,打破沉寂。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晚间到雍竣屋里侍候的人,不是织心,却是冬儿。 「贝勒爷,冬儿取来热汤,侍候您净身。」冬儿道。 「织心呢?」雍竣眯眼问。 冬儿吸了口气,似乎有些别扭。「织心姐姐在下房,为贝勒爷洗衣。」 「洗衣?」他脸色一沉,厉声冷斥:「这是你的工作!」 冬儿退了两步,似被雍竣的冷脸吓到。「冬、冬儿明白,可织心姐姐愿意如此,冬儿也想侍候贝勒爷。」 「你想侍候我?」他寒眼问。 「是,冬儿觉得这活儿不仅织心姐能干,冬儿也能侍候贝勒爷。」她大着胆子说。 雍竣半天不语,冬儿不明所以,悄悄抬眼看他,却被主子冷锐的神色吓住。 「你以为,任何人都可侍候我?」雍竣眼色阴黯。「糊涂的丫头,有胆量却没有智慧。」 「冬儿是奴婢,冬儿可以没有智慧,可冬儿明白主子要什么。」她有小聪明。 「你明白?」他寒声问:「你以为,主子要什么?」 「要奴婢尽心尽意的侍候。」冬儿答,自以为聪明。 闻言,雍竣冷笑。「你错了,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屈膝的奴婢。」 冬儿不懂,瞪大眼看主子。 雍竣突然转身走出房门。 冬儿呆住了! 她眼睁睁看着主子走出房门,却不敢追上前去。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在洗衣房里,他看到卷起衣袖,蹲在水井边卖力洗衣的织心。 她额上淌着细小汗珠,专心洗衣,浑然不察他已经来到身边,直至身边的小丫头急得猛推她的手,低声对她说:「织心姐姐,快看呀!」 织心回神,抬头,这才见到雍竣。 她立刻站起来,在身上抹几下匆匆擦干湿手,才跟主子福身。「贝勒爷。」 他冷眼看她,神色淡定,不因他来到洗衣房而慌张。 「不问我,来这里做什么?」他瞪她,冶声问她。 「贝勒爷到洗衣房有事吩咐奴婢?」她问,因为他问而问。 雍竣寒着眼。「一定得这么剑拔弩张的对你的主子,你才会好过?」他质问。 「奴婢不明白贝勒爷的意思。」她平声答。 「不明白?」雍竣冷笑。 随即,他握住她的手腕就往洗衣房外扯。 见大贝勒脸色阴沉,突然拽着织心往外拖,其余在洗衣房里的丫头都吓住了! 织心没有挣扎,任由他拽着自己将她拖到后园。 「说!」他撂开手,厉色喝斥她:「谁给你胆子自作主张,居然叫冬儿来侍候我?!」 「冬儿大了,该学着做些细活儿。老是让她洗衣、烧水,对她不公平。」她面无表情,答的云淡风轻。 「没想到你菩萨心肠,如此为人着想!」他冷嘲,脸色冰寒。「自甘堕落降为干粗活的丫头,这就是你要让我难看的做法?」 织心脸色平板,直直看他。「织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贝勒爷说过织心是人,是人便有思想,有意志,所以织心要冬儿替代,可贝勒爷又不允。织心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贝勒爷顺意?」 雍竣冷眼看她。 她凝眸回视。 「顺意?」他柔声冷目,阴沉词锋一字一句:「你又何尝,真正顺过我的意?」 她—恸,心窝幽幽酸起来。 「奴婢是奴才,自然事事要顺贝勒爷的意,只是这『意』是奴才的意?还是主子的意?贝勒爷是主子,织心是奴才,奴才与主子本就是两种人,永生永世搭不上的两个阶层,奴才以为顺了贝勒爷的意,成就了奴才的性情,却惹贝勒爷不高兴,可奴才愿服膺为奴,又不讨贝勒爷欢心,既然如此,贝勒爷干脆就端起爷的架子,摆布织心、命令织心,这样织心能安心做个奴才,贝勒爷纵不顺意,也不会有个逆主的奴才惹您发怒。」这话说得既白又露,毫无迟疑没有退缩。 她已安心如此,就要把人的耐性拧尽,至于他怎么想,那已无所谓。 他将那香袋赠人,寒她的心,倘若那银链未索回,她的心便已死。 他不将她看做奴,可又不愿明白她的心,她赠他的绣袋不过是可以随手馈赠的物品。既是如此,她宁愿做个奴,也不要这恩惠的施舍。 雍竣看她的眼,寒到心底。 九年来这长长久久的许多日子过去,他相信从无一刻,他的婢女曾经真正心悦臣服。 「你以为,你真能安心做奴才?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能说出这番话,你就不能是个奴才!可惜你八岁进府,卖身为奴,命运注定,身不由己!」他冷眼看她。 「让织心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个奴,至少也有奴才的价值。」 「你以为,你当真配做个奴才?」他寒声冷笑。「身为奴才,你太过伶俐聪慧,太过坦白固执。织心,你不配为奴,从来就不配!」 她僵了脸,怔怔看他。 「既然不配为奴,那就出府,嫁人为妻。」他说。 织心脸庞一瞬间凝白。 雍竣冷眼往下道:「娄阳贝勒愿纳你为侧室,他问你的意思。」 她面无表情看着他,他亦面无表情回望她。 半晌她平声回话:「奴婢既是奴才,奴才必须从主,主子要奴才做什么,奴才便做什么。奴婢的命运由贝勒决定,凭贝勒爷要将奴婢转卖,或者赠人为妾为奴,奴婢没有怨言也没有意见。」 她不再反对,不再表露心迹。 因为既为奴,吐露她的心思便是可笑,她意欲何为永不足挂齿。 雍竣冷脸相待,及至此时,已不必与她多说余言。 「那么,就做好准备,出府,嫁为人妻。」他冰冷地道。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谁道身为奴,便是可悲可悯? 至少,做好一名奴才,也可得主子的喜爱,就像福晋为她张罗嫁衣、妆奁,为一名奴才做了连作梦也不可得的一切。 织心坐在她的屋里,瞪着小桌上绿荷送来的那一盒宝贵首饰,里头亮灿灿的翠玉珠宝,她看着,没有表情。 女人爱珠宝,为加添自身的美丽,然而一个奴才要珠宝何用?即便嫁为妾,珠宝于她更形突梯怪异,物化了她的人格,仿佛告诉众人,她是珠宝买来的,一活生生的人。把这样的东西戴在身上,只有可笑。 「织心,你瞧,福晋待你多好?还赏赐了这许多翠玉珍宝给你。」绿荷语带羡慕。 「绿荷姐,这个珍宝盒,请你代我送还给福晋。」她把宝盒盖上,交回绿荷手中。这个珍宝盒,她必须退回去。即便福晋要生气,她也不能收受。 绿荷张大眼,她不了解。「你怎么了?这是福晋送你的,为什么要还给福晋?」 「福晋送的东西太贵重,我不能收。」织心淡淡说。 「你不能收?」绿荷不懂。「为何不能收?就因贵重吗?可这是福晋的心意。」 「我明白,但有心意就够,织心领情,可这样的厚礼我绝不能要。」她说。 「可是——」 「绿荷姐,如果你不能代我将宝盒交还给福晋,那么我可以自己去见福晋,亲口跟福晋道谢,谢福晋这几年收留织心的恩德。」话至此,她拿起宝盒便往屋外走,一路来到福晋的四喜斋。 绿荷跟在后头,心头忐忑。 福晋正坐在厅里喝茶,跟前有两个小丫头侍候,不意雍竣也坐在堂前。 「织心!」一见织心,福晋笑开眉眼。 「福晋。」织心福个身,转向雍竣问安。「贝勒爷。」她眼未看他,身体僵硬。 雍竣未吭声,他的眸盯住她,诡淡又异样。 「怎么来了?」福晋问,见她手上抱着宝盒,笑问:「给你的东西,还喜欢吗?」 「这些翠玉珍宝很美,可织心不配接受。」她说,眼角余光,看到雍竣冷笑的眼色。 「不配?」福晋笑容消失。「你怎么说这种话?是这些东西不入你的眼吗?」 「不是,」她解释,福晋的疼爱,让她解释起来格外困难。「是东西太好了,织心配不上,况且织心只是一名奴婢,福晋不该给织心太好的,这样织心受之有愧。」 福晋又露出笑容。「傻孩子,说什么傻话,翠玉手环和珠链,美则美矣,不过是冰冷的东西。再说,你大了,长得如此玲珑剔透,像仙女下凡,咱们府里女眷还有谁能配得上这样的好东西?况且我未生半女,这些东西送给你,最适合不过。」 「福晋——」 「不必再说了,」福晋道:「东西是送给你的,你若不要便拿去送人,布施赈济都好,就是别折了我的意。」 福晋话至此,便是叫她不要再推却。 织心知道现在还不了,只能离开王府之时,再悄悄将东西留下。 「对了,这几日你要先行出府或者依旧住在王府内?若要出府,待到吉时再将你接回王府即可,要是住在王府里,就该开个别院,虽说依旧进自家门也该避嫌,住在别院我可派两个丫头侍候你,这段日子你就暂且别出门,未来新居在月牙小筑,待大贝勒迎娶,你还是坐轿子进门。」福晋笑盈盈道。 然织心却听傻了。 她没听错吗?月牙小筑?大贝勒迎娶? 月牙小筑本为留与大贝勒未来妾室栖身之所,是一处空置已久的雅居。至于「大贝勒迎娶」一词,更让她心惊! 揪着心,她猛然转头望向雍竣—— 他没有表情,炽眸敛藏狂冷的火焰,定定看她。 「我看,出府多有不便,你还是先住别院吧!对了,你该尽早与下房隔离,今日起,就先搬到后园的小房吧!」福晋替她下了决定。 「奴婢不明白,」她开口,急切坚决。「奴婢以为要嫁的人是娄阳贝勒?」 「娄阳贝勒?」福晋一愣。「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没见过这娄阳贝勒,更没人对我提起此事,再说,我一向疼你,不会答应让你出府的。」福晋道。 「可这是贝勒爷亲口对奴婢说的——」 「我是提及娄阳,不过……」 「贝勒爷要奴婢嫁出府。」 他冷笑。「原本我要你随我一起南下,额娘不肯,所以这嫁出府的承诺,已不可能。」定眼看她,他眸色深沉。「你必须『嫁进府』,这是额娘的决定。」 「织心,莫非你想嫁给娄阳贝勒?」福晋惊讶,更有疑惑。 织心看着他,她不明白他意欲何为?他为何娶她? 忽然,她「咚」一声,在福晋跟前跪下。 「这是做什么?」福晋慌了,被她弄糊涂。 雍竣神色冶敛,锐眸一寒。 「奴婢不敢高攀,奴婢谁也不嫁,奴婢愿侍候福晋到老,终身为奴。」 福晋未来得及说话,雍竣已开口:「你不想做妾?」他寒声问。 「奴婢不配做贝勒爷的妾。」她冷色答。 「既不想做妾,那就升格为侧室。」他淡眼道。 听见此话,福晋心有不安,皱起眉头。汉女,只能为妾,岂可嫁与贝勒爷为侧室?何况奴婢出身? 岂料,织心又答:「奴婢不为妾,也不能为侧室。」 雍竣冷眸低敛,幽淡道:「不想做妾,也不能做侧室,那么,是想做少福晋了?」 福晋瞪大眼睛:心头狂跳—这当然万万不可! 「这怎么能——」 「贝勒爷既执意误会奴婢的意思,奴婢只有以死全节。」打断福晋未出口的话,织心答得更直接彻底。 听见这话,福晋大大吃了一惊,神色似受到惊吓。 雍竣冷着睑,从头到尾面无表情。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你何必如此?弄得连福晋也这么不高兴,有这个必要吗?」回房后,夜里绿荷到小屋问她。 织心不答,她坐在床板上瞪着前方。 「能嫁给贝勒爷是天大的福气,你比我聪明,不会不清楚咱们的爷是什么样的男人!像爷这么英俊的男子,莫道身为皇朝贵胄,还富甲一方,别说那个孔姑娘心底想着,就是其他府里的格格们,也是如此,都巴不得能嫁给咱们府里的这个爷。有这样的爷,即便是做妾,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不是做不做妾的问题。」织心终于开口。「再者,女子何必要做男人的妾?即便这男人再好,我愿与凡夫俗子布衣耕田一生,唯愿一夫一妻,相爱相敬。」 「你错了,织心。」绿荷不以为然。「你以为,凭你,会要个布衣耕田的庸夫吗?」 她微微震动。 「你不平凡,这是爷看上你的原因,若非你的不平凡,你也没这样的命!」绿荷看着她,摇头叹气,再继续往下说:「可我不明白这老天爷,祂真是爱作弄人!有这样的命,你又为何生成这样的脾气呢?」 绿荷又往下说:「再说,爷这样的男人,你岂能希冀他一生只有一个女子?即便是你,织心,你不以为自己太奢求了吗?」 她们是好姐妹,织心明白,绿荷对她说的是真心话,没有丝毫嘲弄讪笑的意味。 「所以我愿为奴,一生一世。」 绿荷皱眉。「你怎就不明白呢?奴才是没有自由意志的。就算你愿为奴,爷不允、福晋不允,你便办不到!」 「办不到,也得办,十年、二十年,年华老去,贝勒便不会再锺情于我。」她淡淡道。 绿荷深深看她。「织心,我不明白,你心底到底在想什么?」她真不明白。 织心调头,她望向绿荷。「绿荷姐,我不在乎贝勒爷要娶几个女子,但是我不能嫁给一个不明白我的男人。」 「不明白你的男人?」绿荷眉心深皱。 「我与贝勒爷三年不见了。」她幽幽倾诉。「这三年,我们没有见面,不知道彼此的心思与意念,但是贝勒爷一回来,情况便不同了,短短时间的相处,没有情深恩义,他要纳我为妾,我不能接受。」 「贝勒爷喜欢你,难道还不够?」绿荷实在不懂。 「喜欢不是爱。」瞪着自己的膝头,织心喃喃答:「女人跟男人不同,女人爱上,便是一生一世,贞烈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男子忽然锺情于一女子,如果仅为其色而痴迷,那么过不了多久,换来的,只有女人心碎。」 绿荷揪着心。「你的意思,是要贝勒爷爱你?」她猛烈摇头。「但这不可能!你这是——」又忽然噤了声。 「我知道不可能,我知道这是妄想。」织心明白绿荷原想说什么。「所以我不敢去想,我甘心情愿做奴才,一生一世。」 绿荷怔怔看着她,呆了也傻了…… 「你这是何苦?何苦呢?」绿荷喃喃说,眼眶里有泪。 只因绿荷明白,她深深明白织心的委屈,因为她自己也是奴才。 绿荷佩服织心的勇气,因为若换作是她,能成为贝勒爷的侍妾,是天大的恩典,是一朝飞上枝头变作凤凰的可喜之事,她不可能拒绝,她办不到。 织心不再说话。 她瞪着自己的膝头,打算坐在床板上,熬过今夜,静静等待明日福晋与雍竣对自己的发落。 第八章 夜深,福晋还在内院,质问雍竣。 「为什么让织心以为,她要嫁的人是元府贝勒,你到底做何打算?我以为——我以为你是真心喜欢她!」福晋问。 「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我确实是要娶她。」他答,眼色矜淡。 「你要娶她,可你喜欢她吗?」福晋神色严肃起来。 「不喜欢,何必娶。」 福晋摇头。「既然如此,她为何宁愿寻死,也执意不肯嫁你?你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福晋皱着眉问。 这事惹她心烦! 福晋难以想象,一向乖巧的织心,为何突然如此固执?为何会做出如此令她头痛的事? 「因为她要的,不仅如此。」雍竣眼低敛。 「什么?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福晋眼一眯,骇然想道:「莫非织心丫头真想做福晋?」 雍竣嗤笑。「如果她是一般女子,这倒好办。」 福晋瞪着她的儿子,捉不透他的心思。「怎么会好办,难不成真让她做福晋,这不可能!你阿玛也不会同意!」即便福晋再宽厚、再喜爱织心,也不可能应允。 他冷眼道:「就算让她做皇妃,她也不见得同意。」 福晋又不明白了。 她简直就快糊涂了! 「算了,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别说要做福晋,即便要做侧福晋也不可能!总而言之,你还想要她吗?倘若要她,就得让她明白,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雍竣却淡道:「无妨,她要做奴才,就让她做个够。」 「什么意思?」福晋又皱眉。 雍竣不言。 他冷眼瞪着厅外直通奴工住处的花园,不发一语。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织心要嫁为大贝勒侍妾之事,福晋已暂且按下,不再提起。 第二天织心没有等到预期中的召唤,只有夏儿来告诉她,从今起,冬儿替代了她的角色,到屋里侍候贝勒爷,她则接手冬儿原本的工作,只干一些粗重的杂活。 求仁得仁,这是她要的,她甘之如饴。 从今晨起,织心取代冬儿,与夏儿一起在下处工作。 晚间,织心烧妥热水端到屋里,见冬儿正侍候雍竣宽衣,准备沐浴净身。 「噢,织心姐,请你先退到屋外,我忙妥了便出去取水。」冬儿吩咐。 主客互易,现在是冬儿命令她。 雍竣看了她一眼,她欲福身请安,雍竣的目光却立刻转开,就像从前无视冬儿一般。 她忘了,她是下处做杂务的丫头,只不过端热水进屋而已,不必特地请安。 织心默然退至屋外,先行回避,就像过去冬儿所做的那样。 一会儿后冬儿推门出来,取过热水。「织心姐,你会怪我吗?」冬儿没有立刻进屋,反而开口问她。 「怪你?」 「是呀,要不是我,在贝勒爷身边侍候的人是你。」 「我怎会怪你,不但不怪你,还要感谢你。」 「感谢我?」冬儿不明所以。 「感谢你愿意替代我,侍候贝勒爷。」 冬儿眯眼,觉得织心说的不是真心话。「是吗?」冬儿哼笑一声。「这么说的话,我也要感谢你,如果不是织心姐退让,我还不知要待到何时,才有机会侍候贝勒爷。」她咧嘴一笑,然后推门进屋。 织心呆在屋外,站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冬儿忽然抱着一堆衣物又推门出来。 「噢,对了,这是贝勒爷的衣物还有鞋袜,织心姐顺道抱回下处清洗吧!」冬儿把衣物与鞋袜全卸到织心怀里。 抱了满怀衣物鞋袜,织心吃力地离开工屋,回到下处。 「织心姐,我来!」夏儿见织心拿了换洗衣物回来,还有鞋袜,赶紧上来接着。 「没关系,我来就好。」织心说。 「冬儿怎么把东西全给了你?她该自己把衣物抱过来的!况且,怎么把鞋袜跟衣物都堆在一块了!」夏儿皱眉。 织心没说话,她迳自走到井边蹲下,开始揉洗贝勒爷的衣裤。 夏儿走上前去问:「织心姐,这些粗活你做得惯吗?」 「你能做,我也能做。」织心淡淡说。 夏儿笑了笑。「夏儿相信织心姐能做,只是像你这样水做的人儿,却要来下处干粗活,我总觉得有些怪怪的!这样吧,洗衣的工作,就让夏儿来吧——」 「夏儿,咱们说好,工作要分摊的。」她不允。 「可是……」 「晚间我负责烧水洗衣洗袜,你要捡炭给贝勒做两个炭盆儿,还要扫贝勒爷屋前的院子,你的工作不比我轻。」 听到这里,夏儿终于不再争着洗衣。「织心姐,夏儿只怕委屈了你。」她说。 从前织心在屋里侍候时,总是体贴她们,早早要她们上床歇息,连贝勒爷屋内都是织心自己清扫,贝勒爷的鞋也只要旬日清洗一遍即可,就怕她们累着。可现在冬儿什么事都丢给两人,她自己只管屋里的事,也不清理打扫,说得好听是只管侍候贝勒爷,说得难听,冬儿心底不知打什么主意! 「我不委屈,这是我要的。」织心说。 夏儿杵在那儿,想不明白织心的话。 「你快去灶下捡炭,给贝勒爷做炭盆儿,免得一会儿冬儿来要炭盆,咱们应付不上来。」织心笑着驱赶她走。 夏儿只能离开。她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所以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她留下,也不知道还能再问些什么。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这段期间,雍竣看到织心只有冷漠。 但说他冷漠并不公平,织心不怪他。她依旧挺着腰杆、直着背脊,往后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她要撑下去。 可一辈子……一辈子是多长的时间呀! 这一辈子她可能每天都与他见面,可也只能远远看他,再也不能亲近他、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因为是她拒绝了他的恩惠。 也曾问过自己,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非要如此倔强?如此固执? 直至这一夜她翻书,看到晏同叔的词,读到: 无情不似多情苦 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 只有相思无尽处 她忽然明白,她执着什么,她在乎什么,她想要什么。 绿荷说的没错,她要贝勒爷的情,所以她痛苦、她固执,倘若不在乎,那么她便能安心当个妾,不必自苦。 可她岂能要贝勒爷的情呢? 那是妄想。 绿荷没说出口的话,她心底其实雪亮的清楚。 她相信,他能给她疼爱,能给她照顾,能给她富贵荣华,可这些不是她要的,她要的更多,可她明白他给不起。 爷这样的男人,你岂能希冀他一生只有一个女子?即便是你,织心,你不以为自己太奢求了吗? 绿荷说的,正是她心底的话。 就因为明白是奢求,所以她无求,只能自苦。 可为什么?她爱他什么?她怎会爱上自己的主子? 织心记得八岁的时候,她头一天到王府,雍竣当着福晋的面要她,多年来那一幕始终盘旋脑海,挥之不去。 还是那天他拿了她的画,对她说:画贵神韵,只要精神绝矍、活活泼泼,就是好画。 或是那日他赠她颜料画笔,还开口对她说:我是你的主子,要是我不能给,世上便没人能疼你。 更或者是因为那日,他告诉她,她是奴,也是人…… 他对她好,她明白,他待她特别,她清楚。 只是这样的好与特别不是爱,只是温情与关怀,可一个主子对丫鬟的温情与关怀,让她承受不起,于是,她动了不该动的心。 而他,即便想要她,即便有一时恩爱,惯性的温情与关怀也将渐渐取代新婚的蜜意,她只是一名没有见识的妾,一生一世困锁王府,也只给得起贝勒爷温情与关怀,然这温情与关怀,之于他这样的男子,绝不足以撑起一生一世的浓情蜜意。 她明白,他是怎样的男人,大江南北的行走,总有一日,他会遇见让他真正臣服倾心的女子。 是她没有条件,一直是她顾影自怜。 一名府中的奴才,她再不能为自己做什么事,去配得上他。她其实羡慕孔红玉,因为她自由自在、眼界开展,就像春日尽情绽放的娇花,那样朝气勃勃、活活泼泼。她的经历与见识都配得上雍竣,而她,柳织心,只是一只坐困王府的笼中鸟,没有见识的井底蛙。 放下书本,她吹熄烛火预备上床歇息,不许自己再想太多。 她是想得太多了,没必要的太多! 现在没有人命令她嫁给贝勒爷为妾,她可以如愿,安心做个奴才。 只是为何,她没有快乐,只有心灰。 也许此生,她的快乐都将不再来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织心在下处工作月余后,时序已近腊月,这日冬儿忽然染了寒病,整日咳嗽不止,不能再进屋里侍候贝勒爷,只能待在下处静养。 晚间贝勒爷没有照应,织心于是端着热水来到屋里。「贝勒爷。」她走上前,到雍竣身边对他说:「奴婢侍候您宽衣。」 他调头,拿看陌生丫头的眼光看她。「为何是你?冬儿呢?」他声调很冷。 「冬儿病了,所以奴婢暂时代替她,来侍候贝勒爷。」织心说。 她尽量不去注意他的眼睛,那里头的冷漠与疏离。 「让别的奴才过来侍候。」他道。 织心一愣,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你没听到?」他冷眼看她。 织心怔怔注视他,面色凝白。 「我叫你,让别的奴才过来侍候。」他寒着眼,沉声再说一遍。 然后,时间仿佛静止。 她望着他,感觉到那迫切的疏离与冷意,已如一堵墙,结结实实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是。」半晌,她终于回话。 转身,她就像幽魂一般,浑浑噩噩走出雍竣的屋子,终于知道他也已不允许,她再回头。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换成夏儿到贝勒爷屋里侍候,织心尽力教她,幸亏夏儿受教也乖巧,临危受命总算不乱。 织心一人承担下处的工作,所有粗重的活儿都落到她一人头上,她还要照顾冬儿,蜡烛两头烧,体力已渐渐不能负荷。 冬儿病了十日,病况还是不能减轻,大夫建议要移送至郊区别业静养隔离,以免此病染及府内其他人。 冬儿被送走后,织心的活儿也没能减少,她每日工作至深夜,隔日天未亮便早起,又逢年近腊月,府内用人吃紧,管家无法再派其他丫头分担她的工作,又过十日,织心体力再也不堪负荷,终于生病,她就跟冬儿一样染了严重的寒病。 她病的昏沉但并未咳嗽,所以早晨仍然勉强下床,依旧工作。 昨日夜里,下起了今年第一场瑞雪,清晨冰凉的冷气,冻得人浑身发寒。 到了晚间送炭盆进屋时,她候在门外,十二月雪花飘在她的肩上,寒气逼人,她开始感到头重脚轻,两脚在虚空中轻轻摇颤…… 「织心姐,你还好吗?」夏儿出来,看见织心不正常的嫣红脸色,担心不已。 「我、我没事。」她强撑身体,对夏儿笑。「你快进去,把换洗衣物交给我。」 夏儿摇头。「不,夜里我再把衣物抱回下处,我来清洗就可以了!」 「给我吧,你该侍候贝勒爷。」 「可是——」 「夏儿!」雍竣在屋里唤她。 「是。」夏儿忧心地看了织心一眼,然后抱着炭盆进屋。 织心还是站在门口,等她抱衣物出来。 「冷风进来了,把房门关上。」雍竣低头看书,冷声吩咐。 「可是,」夏儿忧虑不已。「可是织心姐还在门外,她等我抱衣物给她。屋外好冷,织心姐冻得脸蛋都红了,趁这屋里的热气,我想用这热气暖暖她。」夏儿以为织心嫣红的脸颊,是因为冻寒。 雍竣仍低头,却不发一语。 夏儿顾不得贝勒爷高不高兴,赶紧用跑的一路奔到里间,抱起一堆衣物就朝房门外冲—— 「织心姐!」 突然夏儿在门外尖声大叫。 雍竣第一时间已经站起来,奔出门外。 只见夏儿蹲在地上,急得哭起来,似不知所措。 而昏躺在雪地上,脸孔惨白几无血色的纤瘦丽人,是织心。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当夜大夫即来府内诊治,断定是与冬儿一样的寒病,需送出府外。 「还要再让她这样,由着性子继续下去吗?」福晋不同意。 她虽不能苟同织心刚烈的性子,但毕竟疼了织心这许多年,福晋不能看见织心如此吃苦。 「这孩子的性子我了解,苦头都往自个儿肚里吞,如果你一定要把她留在身边,她也不会屈服。倘若你生气要惩罚她,那么便把她送走吧!千万别再让她如此,我瞧了心疼。」福晋对雍竣说。 雍竣寒着脸,瞪着卧在床上的织心,冷眼不答。 「或者,你把她还给我!」福晋又说:「八岁时我把她给了你,现在额娘求你把她还给我,可以吗?」 雍竣还是不答。 「你阿玛再过几日就要从关外回府过年了,我要听大夫的话,先把织心送出府,这些日子你想想,决定如何就尽快告诉我——」 「她不能出府。」 「什么?」 「她现在重病,不能出府。」他沉着眼,再说一遍。 「重病!」福晋以为雍竣没听懂,于是解释:「就因为重病,她一定得出府!」 「我不会让她出府。」他淡定、冷静地道:「额娘若有疑虑,可以不到我的别院。」 福晋倒吸口气,忍不住睁大眼深深看他。「你说什么?听说冬儿在别业至今还病重着,那丫头不知患了什么病,染给织心!可你的意思是,你竟要把织心留在府里,还要留在你的别院里?!」她寒声问。 「没错。」雍竣沉声答。 听见他竟然答是,福晋再也受不了。「你疯了!」福晋痛声骂他。「这丫头让你吃了什么蛊?所以你疯了,折磨她,也要折磨你自己!」 福晋再宽厚也不能置自己儿子的性命于不顾,正如她刚才所言,她实在忧虑织心所染的病。 「不早了,额娘请回四喜斋歇息。」雍竣冷声,对福晋的指责置若罔闻。 「你——」 「绿荷!」他大声唤进绿荷,盖过福晋的声音。 「贝勒爷。」绿荷闻声赶紧奔进来。 福晋气急了,瞪着雍竣又喊:「你怎么——」 「立刻送福晋回房歇息!」雍竣再打断福晋的话。 「是。」绿荷依言扶起福晋。 福晋气得发抖,却拿雍竣莫可奈何! 回四喜斋途中,福晋一口气闷在心窝,气闷地想起织心初次来到王府那一日的情景—— 这孩子真漂亮,漂亮得不像凡胎俗物,却居然要卖身为奴。 然而,至今夜,福晋才终于深深省得,美人祸水这句警言的真意! 可惜她省得太慢,在织心来到王府那一天,她就该想到,这孩子美得太过,不会带来福气。 这织心的存在…… 终究是祸,不是福啊!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静夜里,雍竣坐在床边,沉定地看着卧在自己床上,那纤细瘦弱的人儿。 她下了什么样的蛊?福晋的话言犹在耳。 不管织心对他下了什么样的蛊,他承认,对她,他放不开手。 不否认,她的外在条件,确是吸引他的第一主因,然他见过的貌美女子太多,织心确实很美,也许比任何他所见过的女子都美,然而这却不是令他放不开手的最主要原因。 也许因为得不到她? 也许因为她竟然要他的专情! 他明白,他始终明白她要什么,却不能承诺她。 因为他对她的不放手,还不足以忠诚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岁月将使流金失色,美人迟暮,现在他要她,强烈的想要她。但未来,他就是不能保证。 也许多年之后,最爱依旧是她,也也许,这爱不必三年已变调失色。 过去在江南数年,他有过女人,因此深切了解,浓情与蜜意不能持恒。一年、两年已是奢求,妄求一生一世,那是天真。 也许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天真。所以她反抗他、疏远他,因为求不到地老天荒,便宁愿疏远隔离。 他了解她,明白她的心性。 然而她想要的,他依旧不能给。 灵透聪慧如她,终究也明白他不能给,所以她执意疏离,宁为奴,不为妾。 「贝勒爷,该喂织心姐喝药了。」夏儿端着刚煎好的药汤进来。 雍竣一言不发接过药汤。 夏儿愣了一下。「贝勒爷,奴婢来就好了。」 「你下去,我亲手喂她。」雍竣面无表情道。 「是。」夏儿虽有疑惑,可因生性乖巧,所以马上退下去。 夏儿走后,雍竣看着卧在床的人儿,他眸光一浓,随即以口就药反哺于她—— 些许药汁溢出她的檀口,他眯眼,俯首慢慢啜吻干净。 织心嘤咛一声,病中,仍有女性对温存的天生知觉。 他伸手,拂开她颊畔的乱发,灼灼的眼瞬也不瞬地盯视着她,惊讶于这张脸孔惊人的雪白与美丽,从腹间涌起的汹涌激荡,不能压抑。 对她,从八岁见到的第一眼,就一直存在强烈的占有欲念。 即便不能承诺她要的一生一世,然而现在他放不开手! 说他自私也好,自利也罢—— 此时此刻,他仍会牢牢的将她攫住。 第九章 经雍竣悉心照料,织心的病数日便已逐渐好转,也许是老天福佑,大夫新配的药方见了效,织心卧床未过旬日,终于清醒。 织心清醒后,见到自己睡在雍竣房里,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晚间夏儿送来汤药,织心问起,夏儿才说道:「贝勒爷这几日晚间,暂且睡在东厢福安居。」 织心不明白,她是奴才,可雍竣却把院落让给了她,自己睡在福安居,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所做所为,让织心的一颗心,忽然又像风中的柳絮一般,摆荡不安起来…… 「织心姐,你可知道吗?这几日都是贝勒爷照顾你的。」夏儿说。 「他照顾我?」织心怔怔问夏儿:「为什么是他照顾我?他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屋子让给我?」 夏儿答不上来,她年纪还小,也不懂得为什么,但是她想到福晋与贝勒爷的争执,于是她告诉织心:「当初贝勒爷要把你留下,福晋还力阻不可,硬是要把你送出府,就怕织心姐你的病染给贝勒爷,可贝勒爷不肯,硬要将你留下,福晋拿爷没法子,气得好几日不跟爷说话。」 听见夏儿讲到这一段,织心又呆了。 「织心姐,爷待你这么好,你为何不侍候爷了呢?要是你能再侍候爷该多好?之前的冬儿懒,夏儿我又笨手笨脚的,再没人能像你这么心细手巧,把爷侍候得那么好了。」夏儿傻气地说。 织心垂下脸,不再说话。 夏儿以为她累了,于是扶她卧床,帮她拉好被子,才转身出去。 「夏儿。」织心忽然出声唤住夏儿。 夏儿停下脚步,回头看织心。「你想要什么吗?织心姐?」 织心摇头。「明日,帮我请贝勒爷来,我有话对贝勒爷说。」 夏儿忽然笑了。「我不必请贝勒爷来,爷每日都会来。」她笑着跨出房,然后轻轻合上门。 夜里,织心睁大眼瞪着床内侧粉白的墙面。 要怎么做才好? 她能怎么做才好…… 能怎么做才不欠他?能怎么做,才能不亏负自己的初心?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雍竣来得很早。 天刚亮未久,他已经跨进屋内,却看到靠坐在床头边的她。 「身子还弱,为何这么早起?」他走到床边,抬起她娇弱下颌问。 「这几日奴婢睡够了,夜里再也睡不着。」 他收手,定眼看她,慢慢在床边坐下,压着她的衣。「因为这是我的床,所以睡不着?」 「是,也不是。」 「是,是什么?不是,是什么?」 她垂下眼。「是,因为占了贝勒爷的床,奴婢心底志忑,所以睡不着。」她再说:「不是,因为奴婢心底有事,所以辗转一夜,难以成眠。」 「床不认人,唯人认床。只要你心底想着,谁睡这床,谁便是这床的主人,就能睡着。」他淡眸说。 她垂目不语。 「心底有事,最是伤神。」他再说。 织心抬眼,直直看入他深沉的眸子。「贝勒爷不该留奴婢在府,不该对奴婢好,不该为奴婢顶撞福晋。」 他低笑。「一清早,你就数落了我三个不该。尽管如此不该,我还是做了,既然做了,就再没有什么该与不该。人生命运,当下便定,回头说后悔,都已太迟。」 织心深深看他:心头揪紧。「为了奴婢,不值得。」她说,脸色凝白。 「值不值,得做的人来定。」 仿佛不久前,她也听过他说这话。 值不值钱,要收画的人来定。 她不要再听见这话,这话不该一再从他口中说出,让她听见。 「贝勒爷要奴婢怎样回报您?」她别开眼,脸上表情无喜无忧。 他看她半晌,然后淡道:「你到福晋屋里,去侍候她。」他留下她,但不让她再做粗重的活。 织心瞪着床阶,没有回话。 「怎么?你怨福晋?」他问。 他知道她清醒当下,夏儿必定已将所有的事都告诉她。 织心摇头。「奴婢不怨福晋。」 「你知道在你病中,福晋要将你送出府?」 「福晋没有做错,奴婢留下只会害了贝勃爷,所以奴婢绝不敢怪福晋,但奴婢衷心感激贝勒爷。」 他没说话。 「因此奴婢要留下,侍候您。」她再说。 然而这话,并未让他高兴。「感激我,所以愿侍候我?」他问。 织心点头。 雍竣冷眸低敛,柔嗄道:「织心,你明白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也不是你的侍候。」 她回望他,心口幽幽的绞痛起来。 半晌后,她苍白却坚定地说:「奴婢命贱身轻,身无长物,只能一生一世为奴,如此报答贝勒爷。」 雍竣沉眼,凝注她片刻,忽而霍然起身。 「王府里有上百奴婢,我要你这样的感激做什么?!」他瞪着她,冷笑。「你太教我失望,太软我心寒!」 织心瞪着屋内光洁的地板,面色木然。 「既然无心无意,就不必勉强!」他冷道:「病好后你就去侍候福晋,不必出现在我眼前,惹我心烦!」 语毕,他甩下褂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子。 屋里,又只剩下织心。 她依旧瞪着地板,面色依旧木然,然而她的眼眶里却凝止了泪水,紧咬的唇,先渗了心痛的血汗。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夜深了。 织心病好已有数日,这数日她在福晋身边侍候,福晋不计过去发生的事,待织心依旧很好,就像从前那般。 只是福晋每每见到织心,便心底有事,待王爷回来,她一定要将这桩心事了却。 夜实在很深了。 然织心小屋里的灯豆还燃亮着,她在专心绣一只香袋,为一个男人绣一只香袋。 虽然他不想见她,可她还是要绣香袋,不为什么,只因为承诺过他,她一直没忘。 只是,过去她找不到借口为他再绣香袋,然而现在,她又能拿起绣针为他绣香袋,因为他在她病中未遗弃她,他照顾她,甚至把自己的院落让给了她,一个奴婢。 已经有数个夜晚,她不眠不休,只为绣这只香袋。 她专心绣着,目光紧盯着绣面,凝神屏息,专心三思,仿佛这是她生命中最紧要的事,即便明天要死,她也要先完成它。 小屋外,夜色浓浊。 然而她的心清亮。 她明白,她为了什么而执着。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巴王爷回府这日,巴王府大喜。 巴王爷是镇守边关大将,是钦命将军,巴王府之所以为当朝权贵,实为皇上倚重。 而巴王爷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自小调教,大阿哥的武功自然超群。然而这位大阿哥却喜爱营商胜过当一名大将军,巴王爷是英雄人物,他对自己的儿子头痛,然而长子聪敏过人,智谋机巧,他总能辩得他阿玛有口难言,好像再勉强他便是巴王爷的不是,再加上福晋纵容,巴王爷拿儿子无可奈何,虽则心痛,最后也只能任由他去。 福晋见到丈夫归来,当然欢喜,然而她更高兴的是,她怀藏已有数日的心事,终于可了。 白天的喜乐过后,晚间,在睡房里,福晋不让王爷歇息,却拉着王爷说话。 「我有话跟王爷说。」 「什么话,明日再说不成吗?赶了数日路,风尘仆仆回到京城,我累了。」王爷道。 「我知道王爷累,可您一年到头不在家里,这事又非同小可,我先告诉您,但今夜不与您商量细妥,只要您心底有数。」福晋委婉道。 王爷见福晋说得恳切,于是静下心。「你说吧!」 「王爷今天也见到竣儿了,对咱们这唯一的孩子,王爷难道就不关心吗?」 王爷皱眉。「你不睡,敢情为指责我?你又不是不知,我受皇命不能久留京城,虽则无奈可是身不由己。」 「我不是怪王爷,我只要王爷分点神,惦着咱们的儿子。」福晋说。 「竣儿怎么了?我瞧他很好!」 「他很好,可是他今年已不小,一般人家到这年纪,早已娶妻生子。」 王爷眉目一开。「你的意思是——」 「我便是这意思。」福晋微笑,王爷终于听懂,让她暂且放下心中半块石头。「这事也得要王爷才能成全,只因京城贵胄,无一王爷不是熟识的。我要堪配得起竣儿的好人家,要贤良淑德的好格格。」 王爷抿起嘴笑。「这还不容易?」 「虽则容易,可王爷瞧,竣儿身边原来的那丫头织心,容貌如何?连婢女都尚且如此,要给竣儿挑个妻子,容貌自然不能流俗。」 王爷挑起眉。「要比那小丫头貌美的,这可不容易了!」 「我明白,所以这要王爷操心,道理在此。」 福晋这话提醒王爷,他眯眼沉思,半晌后回福晋道:「就这事,我记住了。」 福晋心底那另外半块石头,这才落下。 「一切劳王爷费心了。」 「竣儿也是我的儿子,理当如此。」王爷道。 福晋露出释怀笑容。 她所以要求王爷找一位貌美娇女,正因为织心。 对织心,雍竣难道不是如此吗? 不正因为织心有过人美貌,才对她迷恋? 福晋相信,一旦雍竣娶进出身高贵的貌美妻子,他有了新婚娇妻必定收心。届时即便是织心,雍竣的心也要放淡,更遑论孔红玉,她们都不会再让福晋忧心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夜里侍候福晋睡下了,织心才回到小屋点亮烛火,就又坐下,开始绣那未完成的香袋。 「织心。」绿荷到屋里找她。「我看这几夜你几乎都没睡,病才刚好,怎么能不休息呢?」她走进屋里问。 看到织心手上绣的香袋,绿荷愣了一下。「这是什么,你为谁绣的?」 低着头,织心说:「我绣着玩,也许自己用。」 「你骗谁?这分明是为男人绣的香袋。」绿荷眯眼。「可我记得,你先前已经绣过一个给贝勒爷的,现在又绣,难道还是给贝勒爷吗?」 她停下,瞪着绣面。 「为什么又绣?你既然拒绝贝勒爷,为什么又要绣香袋?」绿荷不明白。 「我答应贝勒爷,要再绣一只香袋给他。」织心抬头凝望绿荷,神色平静。「何况贝勒爷对我有救命之恩,绣香袋,是我能为他做的。」 绿荷摇头,不以为然。「这是借口。」她说:「从古至今,女子为报恩人救命之恩,只会以身舍命,又或者恩人要什么便给什么,即便以身相许也在所不辞。我从没听说过,为报救命之恩绣香袋的。女人不会为恩人绣香袋,只会为情人绣香袋。」 绿荷的话,震住了织心。 「你能骗我,但骗不了你自己。」绿荷说:「平日你比我聪明伶俐不知道多少倍,所以福晋才那么喜欢你,可为什么遇着贝勒爷的事,你就变了一个人,变得比我还傻?比我还痴?」 小屋里,气氛彷佛凝滞了。 绿荷的话句句像针刺,剜进织心的心窝里。 「织心,我还是要问你,你这是何苦?何苦如此?你的贝勒爷并不知情,你委屈自己,可连福晋也怪你。」 织心却摇头。「他知道,他明白。」 「什么?」绿荷不懂。 织心低下头。「福晋怨我有理,我不委屈,我确实让福晋生气。」 「你明知福晋生气,为什么还执意这么做?」 「因为贝勒爷什么都明白,既然明白,我就不能不做我自己。」她平静说。 「织心,你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织心抬眼凝望绿荷,淡淡地对她说:「如果贝勒爷不明白,那么我也许可以装傻,可以毫不在乎,就像一般女子,认命过活,因为我的夫君并不知道我爱他。可他明白,他什么都知道,就因为这样让我痛苦,所以我不能像没事一般与他一起生活,我做不到。」 绿荷呆住了,她深深看织心。「你的意思是,你爱贝勒爷,可贝勒爷他……」 绿荷的话说到一半,她没再往下继续。 「不管他想什么,不管他有多少打算,我只要握着自己的心,这便足够了。」 绿荷胸口,顿时像压了铅一样沉重。「织心,现在我知道了,可却不觉得你聪明,反而觉得你更傻了。」她为织心难过。 「我傻吗,绿荷姐?」织心却笑了。「做个丫鬟也许我傻,可做个女人,我不傻。」 绿荷皱起眉头,就像快哭了。「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不该做丫鬟的!」 「没有人该做丫鬟的。」织心淡淡笑着说。 绿荷愣住,眼眶含泪,半天说不出话。 「织心,我不想象你,我一定不想象你。」绿荷用力说,似在说服自己。 「绿荷姐,你不会像我,没有谁能像谁。因为每一个人来到这世间都有心伤处,都有情衷,都有试炼。」 绿荷怔怔看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世俗女子,也有如烦忧吗?在烦忧之间,还能把握自己,淡然处之吗? 因为是织心,所以如此的特别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绿荷走后,织心静下心,要在今夜绣成香袋。 然而,执着的把香袋绣好后,当真会交给雍竣吗? 不会,她只会将香袋收起,藏到她的枕下。 因为这只是属于她的执着。 这执着不是他的,不需他背负,更不必他明白。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每逢初一、十五,巴福晋总会到京城安门外的贤良寺进香。 这日一早,织心便准备好进香用的鲜花素果,与福晋一同来到寺内礼佛,绿荷留在府内处理庶务。 礼佛毕,织心收拾妥贡品便随福晋出寺,可才走到寺门前,福晋便忽然停下来。 「织心,你瞧,这儿有个姑娘,她倒在地上好似病得很重!」 「福晋,您莫管事,说不准是个诈死讹钱的。」 这附近乞丐众多,地处闹市,三教九流人物皆有,不能不防。 「怎么会呢?我瞧这姑娘生得好水灵。你快来,瞧瞧你们俩,就似照镜子一样,都这般可人。」 「福晋,您先莫靠近,让织心瞧去。」她挡住福晋,保护福晋。 走上前,她见到一名女子萎靡在寺门边,似已剩下两口气。 女子见她,忽然定定地别不开眼,眸中似有感愕,似有叹息…… 直至女子昏迷之前,她就是这么恋眷地看着织心,直到失去意识前一刻。口中还喃喃念道: 「温柔婉约,水秀天成……定棋,我终于找到你喜欢的女子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福晋到贤良寺礼佛,回来时受了惊吓,居然还带回一名小乞丐。 府里的下人们平时无事,就爱嚼舌根,这次传言如此,府里上上下下每个人都觉得好奇,想瞧瞧这乞丐是谁?究竟长成什么模样?福晋怎会将一个肮脏的小乞丐带回王府? 福晋虽然慈善,可也怕乞丐身上有病,于是要织心请大夫来看她。 织心去请大夫,自己也照料这名叫巴哥、不明来历的小女子,她不怕染病。 织心打从心底怜悯巴哥,当日在寺门外见到她脸庞年轻秀丽,可眼底却沧桑落寞,织心就像看到八岁的自己。 巴哥昏迷未醒之时,织心两个日夜不眠不休地看顾她,没有想过自己。 所以在这天早上她又病了,她病了,这回福晋没要她离府,只要搬到别的院落,不要织心影响自己以及王爷,也不要织心染了其他的丫头。至于那名小乞儿,福晋还是要织心照料。 织心病中还要搬离她的小屋,帮着搬家的夏儿不舍,可不能奈何,于是流了一夜的泪。 早上夏儿侍候主子净脸时,眼睛是肿的。 「你的眼睛怎么了?」雍竣冷眼问她。 「什、什么?」夏儿呆呆地回话。 「眼睛肿成一条缝,你还能侍候我?」 「奴婢……」夏儿摸摸自己的眼脸。「奴婢可以侍候贝勒爷。」夏儿却抽噎起来。 「你哭什么?」雍竣淡着眼问她。 「奴婢,奴婢只是为织心姐伤心。」 听见织心两个字,雍竣脸色一凝。 「织心姐好可怜,生了病,福晋还让她搬出小屋,一个人住到柴房旁的角屋去。奴婢看到织心姐这样,就觉得难过,往后奴婢要是生病,不知道会不会也得搬到角院去住?」 夏儿毕竟还小,心事不会掩藏。 原来她虽不舍得待自己就像亲姐姐一般的织心,可其实也感怀自己同是为人奴仆的命运。 雍竣阴沉地瞪着夏儿,半天不说话。 夏儿抽抽噎噎的,半天都住不了声。 「你说她生病,现在还侍候福晋?」 「不,」夏儿摇头。「织心姐现在侍候那个小乞儿姐姐。」 「小乞儿姐姐?」 「织心姐说福晋菩萨心肠,前几日从贤良寺礼佛回府,带回了一名昏倒在寺门边的小乞儿姐姐。」 「乞儿住在哪里?」 「在厨房角屋边的小耳房。」 雍竣没有再问下去。 夏儿哭够了,才继续侍候主子。 毕竟是孩子,哭过就算,一转眼夏儿也已忘了刚才让她那么伤心难过的事。 第十章 夜里,织心端了床边的水盆,起身到屋外厨房旁边的水井,重新打一盆凉水更换湿巾,敷贴在耳房内那姑娘的额头上。 打从福晋带回这姑娘后,她就开始发起高烧,大夫说可能是饿寒交迫所致。 今早大夫回诊又说,这姑娘今夜若能退烧,便可保没事,如不能退烧,高烧再蔓延下去,即便救活也要成傻子。 听见大夫如此交代,织心知道今夜至为关键,虽然她自己也生病,可为了救人,她得打起精神。 井边,织心靠在土屯旁打水,吃力地从井底一寸寸拉起吊桶。 「织心姐。」夏儿站在柴房边呼唤她。 织心刚拉起水桶,然后回头。 夏儿跑过去。「织心姐,要不要我帮你——」 「不要,你快走,别接近我,让你也染了寒病。」她反而后退。 她不愿夏儿生病,也不愿夏儿照顾的人生病。 「不会的,我不过帮个手,不会有事。」织心连帮手都不愿,让夏儿难过。 「我病了,你与生病的人太近,也会生病。」 「可是……」 「听我的话,快回去,别再来了。」吃力地提起水桶,织心欲转身往回走。 但是她的脚才刚要提起,身形却凝住了。 夏儿顺着织心的目光,回头轻唤了一声贝勒爷,福个身,然后就悄悄走开了。 织心看着他,她一动也不动,就这样站在井边。 「现在,你还想回到我身边?」雍竣问她。 他的话简短,听起来没有感情,而且问得莫名。 但是织心明白他在问什么。 她只是看着他,没有开口说话,没有任何表示。 「只要开口说一句话,现在,我就让你回来。」他再说,眼眸直视她。 织心还是没说话,她静静看着雍竣,仿佛他是很远又很近的人,她能看着他,就这样看着他而已。 「不开口说话?就这样,不开口为自己说一句话?」他还是没表情,声调只比刚才硬了一点。 寒风吹着,拂过柴房前的空地,冻人的十二月寒天,穷人没有过年的喜悦,只有对命运的感伤。做为一个奴才,小时候过年还是有喜悦的,只是这喜悦,长大后渐渐被劳碌以及对命运的理解而冲淡,年复一年,喜悦越来越淡,只有岁月催人沧桑。 「贝勃爷,天冷,请您快回屋里去吧。」织心终于开口说话,她的声调很轻,微弱的像是不存在。 然而这话很重,重得像是千斤泥,雍竣的脸孔被霜雪罩住,只剩下冰。 「连一点情都不肯接受,你在伤人,也在自伤。」他说,声调也冷硬如冰。 「如果我接受了这么一点,那么我就会渴望多一点、更多一点、再多一点……」她对着他笑了,纵然这个笑容是潇洒的,却也是凄清的。「直到我再也要不到最后的那一点,我永远不会满足。与其如此,不如现在连这么一点也不要。这样,您心底或者还能永远惦记着奴婢。只要您不忘惦记着奴婢一点,奴婢有这么一点,也就足够了。」 雍竣不再说话,看着她的眼色复杂,其中有一抹东西掠过他深思的眼,从他眸中窜进他的心窝。 「贝勒爷,天冷,请您快回屋里去吧。」她再说一遍,甚至对他微笑。 弯下腰,她吃力地提起水桶后,抬起脚蹒跚走向井边的小耳房。 「一个不曾驻足的女人,是不会在男人心上留下痕迹的。」他忽然在她身后说。 织心停下脚步,她的双腿瞬间僵硬了。 「如果不肯跨出一步,放出一点,不管这个男人曾经多爱这个女人,没有交集,错过之后,男人就不会再记得女人。」他眸色阴黯,沉声往下说:「这就是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的地方。」 织心背对着他,桶子里的水已经洒出了些许。 她的双臂是因为无力才颤抖?还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而颤抖?她弄不明白,这也不是她现在脑子所想的重点。 他没有走到她身边,只站在原地对她说话:「放下你的骄傲,放下你的倔强,你会得到别的女人没有的,我给你的,将比其他女人更多。」他的声音很低柔,低柔得就像情人的呢喃。 有那么一瞬间,织心以为她就要回头了。 但她终究没有回头。 眼睁睁看着她走进小屋,他没有再说话,更没有追上。 在他的目光中,她一步步移动,慢慢走进小屋,纵使举步如泥也要告诉自己,连头都不能回。 但是,她没有回头不是因为勇气…… 而是因为害怕。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一个人会因为害怕而坚强。 尤其是女人,女人很少有勇气,但是女人因为害怕所激发的力量,有的时候往往比男人的勇气还要坚韧。 这就叫做以柔克刚, 这句话是男人说的,多数女人自己往往不懂,但是多数男人却很清楚。 也许因为已经病过一次,织心有了经验,她可以对抗风寒、可以保护自己,例如坐在热炕上全身里着厚被发汗、例如发病时茹素清肠、又例如保持劳动但不过劳以维持体力……总之她已经有方法保护自己,她的用法也都大抵正确,因为她害怕倒下,倘若这病像上回那么严重,那么这次她必定会像冬儿那样被送出王府。 就在织心病快痊愈的时候,那昏迷的姑娘也醒了。 清晨,那姑娘退了烧,福晋得到消息,也知道织心病好转,便决定来看那个姑娘了。 毕竟人是福晋带回来的,福晋要好人做到底,如果是身世可怜的女子,福晋还会考虑收留这姑娘,也许在王府里请管家为她谋个差事。 福晋来过后,问了名字,说过几句又走了。 织心已拜托厨房丫头秋儿,为她烧来一盆热水,给这名叫巴哥的姑娘净身…… 直至为巴哥宽衣时,织心发现她胸口上的雁型朱砂胎记。 织心八岁进府,从小到大在大阿哥身上已见惯,她不会错认! 这样的胎记,是巴王府子孙身上独有的胎记。 织心看怔了,她实在不敢相信,此刻在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可能。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巴哥这位小姑娘,原来是巴王爷小妾所生的女儿。 刚出生时,巴哥就被亲娘带出王府,这其中原有一段缘由,一段委屈,一段过程。 织心看着至亲相认,府中喜气洋洋,她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对亲人的思念…… 可是她进王府前,娘已去世,进王府后不到五年,爹也过身。 她爹是独子,娘是养女,织心未出生前大爷、阿娘俱已仙逝,爹生她时已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只剩妻子。 所以,在这世上织心已无任何亲属。 有的时候,感伤起自己这样的身世,织心也会觉得孤独。 她的命从来没有好过,就连一个可以相依的亲人,老天爷也没为她留下。 王府这几日就像办喜事,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然而在这天大的喜事其中,唯一闷闷不乐的人,只有福晋了。 福晋没想到做个好人,却捡到丈夫与小妾所生、流浪在外的女儿。 可福晋也只是气闷了几天,就不再板着睑了。她毕竟是良善之人,虽然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爱恶喜憎,可只要是人就不能苛求,能做到提起又放下的已经不容易,因为不提起也不必放下的,已经成了神仙,还有大多数既提起又放不下的,都下了地狱。 再说到眼中没有提起也没有放下的,已经成了佛祖身边的菩萨。这样的「人」不是没有,只是凤毛麟角,人间圣贤。 小格格的病一好,就搬到了西厢,于是织心又回到福晋身边侍候。 在福晋身边,织心跟着主子时常要往前厅、后院行走。 于是,织心见到雍竣的机会,忽然又多了起来。 但是每每见到他,她便低头避开他。 她一次次的躲避,直到她发现他的目光已不追随自己,渐渐的,他开始冷眼相待,视若无睹,见面就像不相识。 每当这个时候,织心的心头就像被车轮辗压过,她的心伤了一遍又一遍,每见一遍更伤一遍,然而不管伤过许多遍,好像下回她的心总还能再伤深一分,再撕裂得更大一些。 直到这天,夏儿来告诉她,雍竣要到四喜斋来跟福晋说话。 她不知道他为何叫夏儿先来告诉她,是要她回避吗?还是她要迎接? 她选择回避。 也许他已经猜到,所以叫夏儿来告诉自己。 织心回到她自己的小屋。自从她有了新主子后,她又搬回原本住的小屋。 她在小屋里坐着,一直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她一动不动地等着时间流逝,脑中什么都不想。 一个时辰过去,织心站起来离开她的小屋,走回四喜斋。 一个时辰应该够了,她了解雍竣,知道他不是话多的男人,他不会留在福晋屋里太久。 但她还是算错了。 她来四喜斋时,雍竣正跨出房,显然福晋有许多话跟他说。 在四喜斋前庭,他看到她,她也看到他。 织心停在原地,就像府内其他婢女一般低下头,准备在他经过时福身问安。 但是当雍竣经过她身边时,他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仿佛身边只有花草木石。 雍竣越过,视若无睹。 织心虽然福身,但一句「贝勒爷好」却哽在喉头,她瞪着脚下的泥地,眼角余光看到他无动于衷地经过自己身边,那时,她连一句话也发不出声。 她只记得一直低头,她的身子蹲着,维持着奴婢卑微的姿态…… 一直到雍竣离开四喜斋前庭,她慢慢直起身,黯淡的眼瞪着虚空之中,脑海也跟着一片空白。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不久就要过年,早上她出府为福晋采买上好香烛,预备年初一于厅前祭拜天地。 她时常与福晋圣贤良寺进香,熟悉店家贩香好坏,初一祭天攸关一年运势,福晋向来慎重,所以才叫织心出府挑选采买。 午后,前厅有一人突然来府,听说此人是玉王府玉贝勒。 织心知道玉贝勒来府,是前厅一名小厮来四喜斋说的。 「福晋吉祥,贝勒爷要织心姑娘到前厅问话。」那小厮到四喜斋说。 「问什么话?」福晋瞧织心一眼,皱眉问小厮。 福晋不喜欢雍竣找织心,至少,她面上显露了这样的痕迹。 「玉王府玉贝勒来府,贝勒爷便要小的来唤织心姑娘,小的并不知道为什么。」小厮答。 福晋眯起眼,不说什么。 织心站在一旁,她没表情也没回话,一切但瞧福晋作主。 「听到了?」半晌后,福晋回头淡淡对织心说:「爷唤你,你去吧!」 「是。」福个身,织心无话,便随小厮去了。 看着织心走出屋门,福晋神情若有所思。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织心来到前厅,见到玉贝勒。 这是个英俊的男人,看似风流儒雅,可一双锐利的眼却透露出精明。 织心来了,雍竣眸色冷敛始终如一,并未看她一眼。 「你说的,是她?」雍竣问。 「不是她。」玉贝勒沉定地答,神色似有些悲痛。 「你思念你的妻子?」 「十分挂念。」 雍竣淡下眼。「那么,我将织心赠你为妾,或可减去几分你思妻之痛。」 听他如此言语,织心神色微变。 但她不说话,只僵立着,没有反应。 之后,这两个男人又说了什么,织心已全然听不见。她怔立在厅堂前,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就似风中的飘萍…… 只要为奴,愿一生只待在巴王府。 如此渺小的愿望,也许,亦终究无法如愿。 因为只要是奴,再有任何的想望,无非都是可笑的天真。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当知道那个你所关心的人,已经再没有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从来就不曾没有心过,因为她自己骗不了自己,她知道她对他的疏离与冷淡,都是为了逃避。 所以当他的目光不再看着自己的时候,她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还要痛苦,比挣扎的时候流的血更多。 她还是错了,她安心做一名奴婢,可是当真正成为平凡的奴婢时,她才开始感觉到痛苦。 人非圣贤,但是人往往想不透,往往把自己看得太高,把境界看得太浅薄。 即便是织心,她八岁为奴,早已学会了压抑与忍耐,然到头来才认识自己的能耐,原来没她想象得清高。 她的感情一直在煎熬,她是人,不是圣贤。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自己终究还是女人。 女人只会要更多,不会放下,如果看似放下,那只是一种姿态,不是真心的。 但即便是姿态,也有一种叫做疏离。 女人愿意疏离男人,必须先懂得尊重自己。 然而,女人也只有在男人追逐的时候,才需要摆出姿态,因为没有男人追逐的女人,如果摆出姿态,不仅徒劳,而且可笑又滑稽,甚至令人生厌。 所以,她已经没有了姿态。 如今,她也不再回避他,因为一个眼中看不见你的男人,根本就不必回避。 「织心。」这日午后,用过午膳,福晋忽然唤她。 「是。」织心走到福晋面前,福身问安。 「去请你贝勒爷过来,我有话对他说。」福晋道。 「是。」织心只淡淡答,立刻转身。 「等一下。」福晋又叫住她。 织心回头。 「我叫你去请贝勒爷来,却不叫绿荷去,你可明白什么意思?」福晋问她。 「奴婢不明白。」织心答。 「是吗?你当真不明白?」福晋挑眉。「织心,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奴婢说的是真心话。」 福晋看了她半晌。「当真吗?那么,当初贝勒爷要收你为妾,你不愿意,也是你的真话?」 「是,是奴婢的真心话。」 福晋再眯眼。「这是个好机会,换作其他人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所以我想不明白,你为何不愿意?」 「奴婢配不上贝勒爷。」织心淡声答。 福晋嗤笑一声。「你很清楚,配不配得不上,已不是贝勒爷的考虑。既然他喜欢你,我没有意见,本来也愿成全,可是你太倔强了,甚至可以说是不知好歹!你该明白,主子决定的事,原本没有你置喙的余地,可贝勒爷竟成全你的心意。」沉下脸,福晋拿起茶杯浅啜一口,然后淡道:「经过这件事后,贝勒爷还留你在王府,我心底其实是不同意的。」 织心瞪地板,没有说话。 福晋又看了她一会。「你知道,我叫你的爷来见我,为着什么事吗?」 「奴婢不知道。」她平声答。 「为了他的婚事。」福晋说。 话一口出,她便细细观察织心的表情。 然而织心没有表情,她的眼色始终木然。 「好了,你去吧!」福晋淡下眼,终于说:「去把你的爷叫来。」 福了身,织心才转身离开。 瞪着她的背影,福晋皱眉。 她虽喜欢织心,但是她更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雍竣,她还是有私心。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织心来到雍竣的屋子,沿途小径上刚下过大雪,一路湿滑泥泞,她走得不特别急也不特别快,因为她的心思是空的,她没有多想也没有不想,她只是遵照福晋的命令,请贝勒爷到四喜斋。 夏儿在屋里,听见敲门声,就立刻出来开门了。 「织心姐?」见到织心,夏儿有些惊讶。 屋里还有个男人,他听见夏儿的惊呼,并无反应。 他依旧看他的书,连目光都不曾闪动一下。 「贝勒爷在屋里吗?」织心站在门外问。 「在。」夏儿让织心进门。 织心走进屋里,见到主子正在看书,她走过去福个身,然后说:「贝勒爷,福晋请您过四喜斋一趟。」 雍竣看书,漠声答:「知道了。」他未看那带话来的丫头一眼。 织心低头,转身退出房外,脸上无喜无忧,淡无神色。 夏儿看着这一幕,觉得没什么不对,又好似有哪里不对…… 她年纪还小,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得诡异。 织心离开后,过了片刻雍竣才放下书,站起来。 夏儿知道主子是要去四喜斋,她连忙奔进屋后取出狐裘,要给主子穿上。 雍竣推门出去。 外头是一片雪溶溶的银色大地。 他低头,看雪地上错落着足印,那一双细细小小的脚步,走的没有迟疑,也很坚定。 「贝勒爷,外头刚下过雪,天好冷,您快穿上狐裘。」夏儿追出来。 「不必了。」他道。 然后头也不回,踏着前方那排足印,往福晋的四喜斋而去。 【敬请期待《丫鬟》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