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楼旧梦》 第1页 [悬疑惊悚] 《白楼旧梦》作者:北川子【完结】 楔子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细唱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我爱这夜色茫茫 也爱这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 拥抱着夜来香 闻着夜来香…… 歌女低颔玉颈,甜美而如纱般的声音缓缓的流淌,被满厅的玻璃吊饰,珍珠珐瑯链镯和血红的朱唇映得迷离的灯光下,无数笔挺的西装和妖娆的裙摆在百乐门二楼举世闻名的弹簧地板上如痴如醉的旋转。 林奕懒懒的斜倚在舞池边的长沙发上,金线云锦旗袍的侧缝间露出两条相交的腻润修颀的玉腿,高跟鞋细长的后跟微微向前翘着。伸手掏出打火机点燃支女用长烟杆,仰起头,半闭着双目缓缓将一圈薄烟吐到金光迷离的空间里。 在这里,她还有个名字,叫绿牡丹,百乐门名声最响的舞女之一。 只是今夜,旋转中频频擦过她身侧的男士们,虽不时瞥过发亮的目光,却终究没有一个人俯下身来朝她伸出手。 林奕又点燃一支烟,眼角余光瞥到对面阴影中一道始终不曾离开过她的目光,唇边不由泛出丝薄薄的冷笑,忽然伸手在茶几上掐灭烟杆,站了起来。 隔着段距离的沙发上坐着个一袭白色西装的男子,林奕已经注意了他很久。这人和她一样,也是一进来便陷在沙发里,始终没有踏进舞池一步。 林奕走了过去,阴影中那道目光一直尾随着她,林奕满不在乎的哼笑了一声,似故意给那目光看的,一面朝那男子优雅的伸出手,“先生,共舞一曲如何?” 那男子似乎微微吃了一惊,却又不好拒绝,礼节性的笑了笑,托起她的手站了起来。 男子舞技娴熟,举止极有教养,手指却是冰凉得紧,舞池里陆离的光影间,映出苍白瘦削的脸颊,深陷发黑的双眶,两眼疲乏而无神,不知看着什么地方。看样子,又是个高门出身的瘾君子。 “还不知道先生贵姓?”林奕用低润的嗓子职业性的问道。 “姓白,白芩如。”那男子似心不在焉的答道,脚步和旋转仅凭着娴熟的技巧,看得出心思完全不在跳舞上,也不在林奕身上。 “他们叫我绿牡丹,不过我的真名是林奕。” 白芩如含煳的“唔”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林奕倒颇喜欢和这样的人共舞。身边如蚂蝗一般垂涎奉承的人太多,她早已腻烦到麻木了。 便也不再问他什么,就这样一曲曲旋转下去,白芩如并没有拒绝,也没有其他什么表示,似乎舞和不舞对他都没什么分别。 “林小姐。”一曲终了,身边忽然出现了个头髮梳得发亮的中年男子,“林小姐肯赏光与在下共舞一曲么?” 林奕认了出来,这是郑局长的拜把子兄弟,社会局的李科长。他身后不远,站着郑局长的心腹刘秘书,就是刚才一直盯着她的那道目光的出处。 白芩如也转过身。 “哦,原来是白大记者,怎么,白先生也看上林小姐啦?”李科长满面笑容,却含着莫名的暗示与威胁。 “林小姐请吧,我有些累了,去休息一下。”白芩如礼节性的笑道,欠了欠身,礼貌的转身离去。 李科长乘虚而入,林奕微微冷笑了两声,伸手攀住他的肩,今晚倒让他白讨了便宜。 已是深夜,弹簧舞池的光影终于渐渐阑珊下来,李科长也终于藉故离开了。刘秘书快步迎了上来,“林小姐,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不必了,这里面太闷了,我要自己散散步。”林奕看也不看他,走到舞池外拿起大衣和提包,绕开他径直朝门口走去。 “林小姐,这么晚了,这段时间治安也不大好……” “郑局长不是社会局的头儿么,我死了他来给我收尸。”林奕头也不回的甩出句话,一面穿上衣服,高跟鞋紧密的笃笃声一直朝外响去,下了楼梯。 刘秘书在后面一阵紧赶慢赶,终究怔怔的目送着她出了门,走上夜色沉冷的愚园路。 说是散步,无非是不想再见到刘秘书那副嘴脸而已,跳了一晚上的舞,尤其是和李科长这样的人,林奕已经很疲惫了,脚弓也在高跟鞋里断了似的酸疼。走到个没人的地方再叫辆黄包车回去吧。 背后忽然一阵脚步声,林奕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提包便被一条黑影一拽而去,脚下也骤然失衡,狠狠摔到了地上。 林奕撑起上半身大喊救命,却只能看着那影子迅速转过街角不见了。林奕试着爬起来,才发现右脚踝已经扭伤了,疼得厉害。夜已深沉,街上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对面人行道上偶尔路过一两个人影,路过时扭头往这边看看,回过头继续急匆匆的走了。 林奕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光着脚一瘸一拐的走着,地面又潮又冷,冰得刺骨。百乐门人已散尽,街上连黄包车都没了影子,再说即使有,她身上也没一分钱了。再走几步,实在走不动,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眼泪不由顺着脸颊滑了下来。百乐门里那些人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真到了这种时候,谁也指望不上……
第2页 “林小姐,你怎么了?”一个温和而单薄的声音。 林奕抬起头,竟是晚上一起跳舞的白芩如。这么晚了,他如何也在街上…… “白先生?我,我提包被抢了……” “你受伤了?要紧么?”白芩如一面说一面俯下身扶起她,手臂单薄却蕴着男性的沉稳,林奕心中涌起股莫名的暖流。 “我住的地方就在前面,要么先去我那里处理下你的伤?” 林奕点了点头,白芩如搀扶着她一瘸一拐的朝前走去。 泛着潮霉味的石库门里一个窄破的单间,里面除了一张破旧的单人床,一张掉了漆的书桌和配套的椅子,墙角比书桌稍新一点的衣柜,什么也没有。他这样的人,如何会住在这里?床头上零乱堆着烟灯烟枪烟盒等吸鸦片的工具,林奕先前的判断果然没有错。 白芩如不好意思的笑笑,似在对这样的住所表示抱歉。一面从床下取出脸盆和毛巾,去后面打了水,为她冷敷脚踝。他做得很细心周到,林奕胸口塞着团说不出的暖流,眼中莫名的又有了泪。在百乐门捧她的人太多,这个在舞池里正眼也没看过她的男人,却会在这样一间房里为她冷敷脚伤。 “白先生不是记者吗?为什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林奕试探着问道。 白芩如微微抬起头,犹豫了片时,“已经不是了,失业了。” “这样……” 白芩如淡淡笑了笑,将已经敷了一阵的毛巾抖开,浸了水,重新为她敷上。 “这么晚了,要么,你就在这里等到天亮吧,我送你回去。还有两三个小时,现在街上也没车了。” 林奕犹豫了片时,答应了。一种莫名的直觉让她觉得这是个靠得住的男人。 林奕靠在床头,白芩如伏在桌上,各自凑合着小睡一阵。 林奕是被一阵敲门,或者说砸门声惊醒的,门外的人分外粗暴,朽旧的木门都要被砸破了。白芩如也从桌上抬起头来,睡眼朦胧的站起来走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门口的人便直撞进来,狠狠将白芩如朝后推去,一直推到床上,险些摔倒。 “郑局长……”林奕大吃一惊。 “这是什么人?”郑局长大声吼道。白芩如一脸迷茫,显然还不明就里,郑局长抬手又是一拳,将他重重打到地上。 “住手!”林奕大声喊道,一瘸一拐跳过来。 “动到老子头上了,反了天了,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是谁……”郑局长又抬腿要踢。林奕一巴掌扇到他脸上,“动谁的土?我什么时候说过是你的人了?” “你……臭婊子……”郑局长一把将她狠狠摔到墙角。林奕倒下去的时候,看到了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的白芩如的眼睛,那眼神似乎直将她内心穿透了。 “说,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郑局长的皮鞋狠狠踢到白芩如身上。 “我是她丈夫。”白芩如平静的说道。 房间内一时哑然无声。无论是郑局长还是林奕都完全的呆住了。 “什么?” “我抽大烟败了家,才让她到百乐门陪舞赚钱的。”白芩如平静的补充了一句。林奕看到了他如水般的眼睛。 郑局长抬起头,看到了床头的菸具。他又朝林奕转过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林奕竟木然点了点头。 一阵狂暴的拳打脚踢。 “你等着,等我查清楚了,有你们好受的。”郑局长狠狠盯着林奕扔下句话,摔门走了出去。 林奕爬过去,扶起白芩如,苍白俊美的脸已经乌青得不成样子,唇间微微泛着血沫。 “我们得赶快离开,郑局长不是寻常人物,晚了就来不及了。” 白芩如点了点头,伸出手抓住床沿站了起来,就着盆里的水洗去脸上血迹,打开衣柜开始收拾行李。 他要将床头的菸具装进箱子时,林奕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手腕上。白芩如回过头,看到了林奕清亮的眼睛。他放了手。 一 “这儿应该还好吧,我问了几家,这里房租还算便宜,苏州城里工作也还好找,你就先暂时安顿下来吧。那我就告辞了。” “白先生……”尽管早就猜到白芩如那日只是为了救她,林奕还是不由微微有些惊讶。他就这样说走就走么。 “哦,我忘了,你身上没带钱吧,我应该还剩了些……” “白先生准备到哪里去?” 白芩如微微笑了笑,“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 “你……留下来行么……”林奕忽然说道,想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一个孤身女子,在这里……” 白芩如看着她,眼中似微微有些吃惊,又似隐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 林奕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一下飞红了,“白先生,莫不是已有家眷了……” 白芩如的眼神竟变得更加怪异,几乎形容不出,“没……没有。”这两个字说得很低,又有些凝迟,像被什么粘着似的。 林奕一时也不由有些失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白先生……”她没有再说话。但她知道白芩如看得出她想要什么。
第3页 白芩如看着她,四目相对,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霎,也许是半晌,他终于微微吐出口气,放下手中的箱子。 “你答应了?” 白芩如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中却未必是笑容,虽然看出来他是想笑的。 既然连李科长都认识白芩如,他当年在上海滩应该是个颇有声望的记者了。在苏州重操就业,第一天出去找工作回来,便已顺路带回几个好菜,他已经被苏州一家报社录用了。 苏州毕竟不比上海,宁静的江南小城,除了街头巷尾的传言,本也没多少新闻。白芩如又并不敢亮出在上海的身份,加上抽鸦片坏了身子,一直大病小病不断,老闆要不是看他确实才华出众,只怕不多时便开了他。如此薪水便更是微薄,又要养活两个人,林奕也企图出去找份什么生计贴补些用度,只是如今她除了跳舞,似乎已经什么都不会了。且不说苏州本没有百乐门那样的地方,即是有,白芩如也坚决不会同意她再去干这行当的。当初留下白芩如,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如今却又不能说让他离开了。 林奕留下白芩如,一方面自然是孤身女子在外,身边没个男人毕竟不放心。另一方面,她却总觉得白芩如这样的人,不像是会抽大烟的人。他跟她见过的那些浮靡子弟,太不一样了。她没有说什么,白芩如也没有说什么,但是从他缓慢恢復的气色上看得出来,他没有再去过烟馆。 白芩如并没有过多提及他的过往,只知道白家是当地的名门,白芩如出生丧母,十六岁时便离家出走,孤身一人闯荡上海滩。林奕也知道了,白芩如没有骗她,他确实没有夫人,或者说,起码现在没有。他给林奕看过一张相片,相片拍得极好,显然出自上海滩的一流手笔。上面是一个身着戏装的绝美女子,没有上妆,白皙如兰花一般的面庞,如水的双眸,透着种落寞的淡淡清傲,又透着空谷微雨般半透明的谧美。照片背面有几行字: 想幽梦谁边 和春光暗流转 赠芩如君 蘅 看落款,则是六年以前。 白芩如说,这是他的前妻沈蘅君,上海滩曾经红极一时的名旦,这张照片是两人相识不久时她送给他的。妻子两年前去世后,白芩如染上了鸦片菸瘾,不久被报社开除。 白芩如说到这些的时候,目光水一般迷离,竟比林奕上次见到的还要怪异,夹着若隐若现近乎癫乱的丝芒,流着的难以言喻的怪谲和白垩色近乎死寂的压抑,散乱的目光深处泛着莫名的邃亮,几乎令人不敢正视。无法形容那是什么,累积得令人无法喘息的抑郁,可怕的疲惫,极度的嘲讽,闪电般惨烈而无法弥合的创痛,乃至惊惶,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几近被绝望湮没的苦苦挣扎。白芩如神经质的掏出衣袋中的纸菸,抽出一支含在嘴里,林奕分明看到,他点菸的手指微微的颤抖,火柴近乎烧尽,才终于点燃了。 林奕似乎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吸鸦片。 白芩如不到半个小时吸掉了整包烟,眼神愈加迷离,林奕也感到嵴背上阵阵的发凉,可怕,甚至几乎逃走,但是她终于没有,而是莫名的走上前去,伸手从后面缓缓的抱住了白芩如,将自己温暖的胸口贴在他冷汗淋漓的背上。白芩如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拒绝。林奕的脸颊贴着他的侧项,听着他不均匀的微喘,菸头在指间一明一灭。 第二天,白芩如又是一切如常,平淡的上班,辛劳的工作,下班回来一起享受晚饭后的片时闲暇。头一天的事,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只是看得出来,他心上似越来越挂着林奕了,即使再清贫,也总不忘从牙缝里苦苦挤出些钱,为她买一小段喜欢的料子,或是一朵娇艷的绢花,给她一个忽然的惊喜。 白芩如整个白天都在报社奔忙,林奕闲来无事,也上街走走,逛逛苏州的那些绣品店铺,想起当年在百乐门纸醉金迷的日子,如梦如幻,又远漠得如清晨的薄雾。眼下的日子虽然平淡而清苦,心中却似渗出丝丝莫名的甘蜜。鞋跟踩着团扯破了的大约本是用来包裹绸缎的报纸,林奕低下头去将脚移开,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林奕俯下身将报纸捡了起来,展开来,是郑局长的消息,他已经调离上海,去了北平。林奕吃了一惊,攥着报纸走出店铺,险些被门坎绊倒。再看日期,已是半个月前。白芩如就在报社,这消息他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丝风声也不透露给她…… 吃晚饭的时候,林奕将报纸递给白芩如。 白芩如看着报纸上她指出的消息,又抬起头来看着她。 林奕一时不由有些发作,“你早就知道了是么?这么大的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你难道不知道吗?” “林奕……”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走他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你把你冬天的衣服都当了?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走了我们就可以回上海去,你这么有才华,重新在上海找份工作不好么?也强似在这里受苦……” 白芩如脸上是种说不出的表情,似乎是喃喃的说道,“这里,很苦么?” 林奕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你本来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当年在上海,你的记者肯定干得很好,是么?”
第4页 “我们就这样回上海?”白芩如缓缓说道,似在沉思什么。 “我们结婚,怎么样?我们先结婚,然后一起回上海。”林奕忽然说道,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的,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 白芩如勐然抬起头来,林奕看到了他的目光,是恐惧。 林奕也不由颤抖了一下,论出身她绝对配不上他,她知道他未必在乎,但是她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反应。 “芩如……”她喃喃说道。 “嗯……没事……”白芩如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回饰,却似显得更加慌乱。他半侧过脸去。 “怎么了?”一霎间,白芩如看着那张照片的神情又似闪电般在她眼前重现。 “没……什么。”看得出,白芩如还远没有平静下来,“……你真的想回去?” 林奕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她不想骗他。 白芩如点燃一支烟。 林奕也抽出一支,放在唇间点燃,陪他。 其实林奕一句冲动之言,恰恰捅破了两人之间维繫了近半年的那层薄纸。回不回上海还是其次,重要的是,他们在苏州是避难的,这种慌乱间产生的奇异的关系不可能永远这样维持下去,要么更进一步,要么彻底分开。 白芩如脸色阴沉得可怕。林奕只觉得要是换了自己,此时吸鸦片麻痹自己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菸头一明一暗。 白芩如微微咳了两声,林奕知道他要说点什么了。 “我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难产死了,我也差一点被卡死在她肚子里,被接生婆狠命的拽出来了。据说我母亲死得很惨,整整哀嚎了一天一夜,去世时已经折磨得不成人形。”白芩如将还未完全燃尽的烟在桌上掐灭,又重新点了一支,“但是据说我生下来的时候便光彩照人,根本不像经歷过一天一夜的难产折腾,那时守着我出生的一些长辈就说,我的出生可能不吉。 “他们也请各种先生来算过,算了些什么我也记不得了,但是我还没满百日父亲便莫名的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把命送掉,亏得一个留学日本临时回来探亲的朋友偶然来访,给他打了针,用洋药将他治好。总之从我晓事起,父亲便不喜欢我,甚至,”他哼笑了两声,“甚至有些怕我,滑稽么,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怕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我是大少爷,家门里的人不可能不敬我三分,但是能躲着我的时候,他们都尽量躲着我。后来附近流行过几场饥荒和瘟疫,不知道是天灾是人祸,总之都和我扯上了干系。所以我十六岁时便离开家到上海闯荡,临走时父亲倒似乎有些不忍,不过到底也没拦我。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家里人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我父亲究竟还在不在。 “我在上海闯了好些年,中间几乎自杀过,后来也算是多少混出了些名堂。后来便遇到了蘅君。”他停下来,深深的将口中的烟吸进去。 “其实我们交往的时候我心中便有隐忧,关于我的传说,我虽未必全信,却也不能毫不在乎,那时我爱她爱得发疯……你知道……”白芩如勉强笑了笑,弹了弹菸灰,“她不在乎,她是那种说得出做得出的人。于是后来我们便结了婚。 “婚后一切都很好,一些圈子里的朋友甚至说我们是上海滩的金童玉女,”白芩如微微笑了笑,“我都快要彻底否定掉那个传说,而且准备带她一起回去探亲了。只是两年前……”白芩如停滞了片刻,忽然神经质的抓起桌上的水杯,仰头一饮而尽,林奕看到他的目光又开始迷离起来,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白芩如颤抖着将杯子放到桌上,又颤抖着将烟塞到唇间,林奕注意到他又已是满额冷汗,目光也愈加可怖。林奕站起来狠命摇晃着他,“芩如,芩如,别想了!别想了!” 白芩如似被她摇醒了过来,伸手抹抹额前的冷汗,“你都知道了……我不能害你……我不能再结婚了。我当初根本就不该留下来。我是个懦夫……”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平淡而毫无起伏的迅速从他口中滑出的,跟着两声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林奕本能的感到,并不仅仅是沈蘅君的死使他成了这样,这其间必然还有他没能说出的更深的缘由。正是这不能传述的未知让人感到愈加的可怕。 白芩如吃完林奕做的简单早餐,仍然和平日一样,平淡的告别,出门上班去了。 等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了,林奕出门去买了盒最便宜的烟,回来坐到床头,抽出一支来,划火柴点燃。 坐到下午,她渐渐清晰在白芩如回来的时候应该说什么了。 该是白芩如下班回家的时候了,窗外的小道上却始终没有出现他熟悉的身影。林奕坐立不安的等到饭菜开始凉了,终于打开门走了出去。 白芩如的报社她去过一次,还大约记得怎么走。 门房说白先生下班后说还有些事,便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没有出来。林奕稍稍松了口气,人还在,就好。 轻轻敲了两声,推开门,一股烟味顿时呛得她剧烈的咳嗽起来。办公室里几乎已经被烟雾弥得看不见人影了。“芩如,芩如,你在吗?”林奕喊道。
第5页 “林奕,是你……”烟雾瀰漫中白芩如的声音。 林奕的一颗心终于彻底的放下了,一时竟似有些虚脱的感觉。 她将门完全打开,等烟雾渐渐散尽了。 白芩如坐在桌前,四周的桌上地上密密麻麻的散落着菸蒂和菸灰,几乎有些可怕。他的样子更是憔悴得可怕。 “对不起,我……” 林奕走上前去,伸身攀住他的肩,灼灼发亮的眼睛直盯着他的眼睛,“你听好,还记得我们相见的头一个晚上么?你把我从街上搀到你家,给我冷敷脚踝,那时其实我就已经知道,我绝不可能再遇到一个这样对我的人了。我们舞女本来就是最贱的行当,人命不值一根草,若是你不要我,我现在就死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你……你知道你今天吓死我了……”最后一句话,林奕忽然哭了出来,伏在他肩头上啜泣失声。 “我记得我小时候唯一一次进庙里抽籤,就抽了支上上籤,解签的和尚说这签是先苦后甜,命中定逢贵人,一定就应在你身上。如果你命里不好,正好拿我的福气沖抵,我们就是天生一对……”林奕笑中含噎的说道。 白芩如似还要说什么,却又终究咽了回去。林奕听到了他平静的声音,从昨晚的谈话以后,终于又一次感觉到了半年前深夜的大街上他带给她的那种来自男人的安定感。 “如果你不怕,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又平静的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出什么事,我也跟你一起走。” 二 遇上火车晚点,日落时分才到上海车站,再一路颠簸进城,重新回到半年前从那里逃走的石库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一阵了。刚下过雨,潮凉的夜风一阵阵穿过弄堂,直透入肌肤,单薄的衣衫就跟不存在似的。白芩如搂紧林奕的肩,一面伸手掏着钥匙。回去洗个热水澡,美美睡上一觉,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看。”林奕忽然说道。白芩如抬起头,他的那间房里有灯光。白芩如松开林奕,快步走上前去。 “你半年都没回来了,房子还要给你留着啊,万一你死外头了呢?” “房租我是交到年底的。” “我还等你到年底啊,年底你不回来我房子租给谁去?你不用讲了,反正房子我已经租出去了,要闹要退房钱明早找我先生来要,今晚反正是住不了了。” 白芩如强压住怒火,平静说道,“这事我们先不理论,你这里还有其他的空房吗?总得让我和我太太先歇一宿。” “房间没有,都租出去了。”一声冰冷的关门声。 林奕走上来,攀住白芩如的胳膊。白芩如勉强吐出口气,握住她已经冻得冰冷的手。 穿堂风夹着零星的雨点,冷得刺骨。 从电车上下来时,他们便已身无分文了。 墙头白得扎眼的路灯映着地面上坑洼不平的积水,几只还没冻死的飞虫在灯下瑟瑟的旋着。 又是一阵风吹来,林奕不由缩着身子紧贴到白芩如身上。 白芩如借着灯光看了看表,林奕也凑了过去,八点不到。 难道他们就要在这街头冻一宿么。 白芩如终于微微嘆了口气,“这也是天意吧。”他苦笑着说道。 “天意?” “回我家去吧。” “回你家?这里?”林奕忽然反应过来,是啊,他在上海显然不可能一直住在这个地方的。 白芩如的宅子远比林奕能够想到的要气派得多,一直走到那片映在在黯淡夜空中的巍峨阴影门口时,林奕才敢确信这真的是他们要到的地方。 在路上,白芩如只说这是他们家当年在上海置的产业,已经荒败很久了,他到上海之后才对着地址重新寻到,作了住所。 看得出,白芩如不愿意回这个宅子,否则,他也不会直到无处可宿时才向林奕透露这个地方。既然这是他当年的宅子,那就是沈小姐住过和去世的地方了,这是林奕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来路上的大部分时间白芩如都一言不发,有时似乎已经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重新沉默了。 门侧的墙上有一盏精緻的墙灯,苍白的光照在边缘泛着绿锈的铜质铭牌上。 白楼 下面是花体的门牌号码1314,前面刻的路名已经看不清了。 “到了。”白芩如说道。 西洋式的铁花栅栏大门侧面透出些微的光来,似是灯光,隐约中传来京剧青衣飘渺的裊裊细声。林奕不禁抓紧了白芩如。 白芩如笑了笑,“别怕,我留了人在这里的。”随即提高声音,“静棠,开门,是我。” 门侧透出灯光的方向一阵微微响动,青衣的声音停了,一扇门从墙上的阴影里打了开来。一个白色的瘦削身影拿着盏灯的从门里走了出来,带出钥匙清脆的响声。 “静棠,是我。” 那人朝门这边走了过来。 手中的美孚灯映出了他的脸,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单薄,俊美,面色惨白,泛着微微的青色,清秀的两眉间似凝着化不开的愁郁。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下人。白芩如叫他静棠,这也不像是个下人的名字。
第6页 他看到门外的白芩如,脸上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也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将灯从雕花栅栏间递给白芩如,取出钥匙将门上厚重的铜锁打开来。 大门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是门轴锈蚀了的声音。 白芩如走进门,林奕紧随其后,静棠接过白芩如手中的灯和箱子,依然一言不发。看到白芩如身后的林奕,目光中倒略有些惊讶。林奕甚至觉得那目光隐约有些刺人。 “客房里还有能住人的吗?”白芩如问道。 静棠点了点头。 “你先把我们带过去,然后拿几床干燥点的被褥过来。” 静棠又点了点头。 白芩如似乎压低了声音,“还好吗?” 静棠又点了点头。 白芩如的声音已经低得几乎听不真切了,“没出什么事吧?” 静棠摇了摇头。 林奕听不懂他的问话,这宅子里有什么东西么。 静棠掌灯在前,三人已经穿过了门廊,走到天井里,林奕忽然觉得黑暗中有道目光在盯着她,忍不住回过头去,黑沉沉的天井上空微微露出黯淡的夜空,墙影以下,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那感觉却似更加强烈了,辨不清在什么方向,却似乎什么方向都像,林奕神经质的勐然扭过头去。“你怎么了?”白芩如问道。 “啊,没,没什么。” 静棠将灯压低了些,光晕照着前面的石质地面。这是个体贴周到的门房。 “留心些,地滑,别摔倒了。”白芩如说道。 天井上空响着鬼泣一般的飘移风声。 穿过天井进入对面的楼里,一股潮湿的霉味迎面扑来,老式的木地板在三人脚下发出参差杂乱的空洞声音,在楼道的空间里响着深远的回声。 这里留守的似乎只有静棠一个僕人。 静棠举着灯上了楼梯,白芩如伸手搂住林奕的肩,一起朝楼上走去。林奕抬起头,看到了楼梯转角处发白的窗户上映出的残破蛛网。 静棠推开走廊右侧的一扇门,走进去将灯放在床头上,指了指门外某个方向。 白芩如点点头,“别忘了带被子过来。” 静棠点点头,出去了。 柔淡的美孚灯焰给整个空间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清芒。朴素整齐的房间,格子地板,覆着深色印花床罩的双人床,床侧的墙边竖着雕花衣柜和一张带着高高铜镜的梳妆檯,散放着两把高背椅子。所有东西上都蒙着层厚厚的灰尘,白芩如拉开妆檯一侧的抽屉,找出块布,仔细的抹净一把椅子,“先坐一坐吧,静棠开电闸去了,平时这边楼里没人,我让他把电闸关上的。” 林奕坐了下来,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疲软。从苏州马不停蹄的一路赶到这里,她已经很倦乏了。白芩如又转身抹拭其他的桌椅,“正房那边好久不住人了,我们先暂时在这边住吧。过两天我再让静棠收拾下,看看需要添些什么东西。” 林奕看着这满屋的灰尘,正房好久不住人了,难道这里就住过人么。 “他是什么人?”林奕开口问道。 “谁?静棠?”白芩如一面抹着妆檯一面问道。 “嗯。”林奕点点头。 “你看他不像下人是吧?他是蘅君当年的师弟,同一个师父门下的,后来好象有个什么朱司令要逼蘅君作他的姨太太,静棠在司令府大闹了一场,把事情搅黄了,朱司令恼羞成怒,便剪了他的舌头,让他唱不了戏。蘅君嫁给我的时候,静棠已经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了,蘅君便将他接了过来,名义上是门房,也是给他个落脚的地方。先将就着住吧,这地板只有等静棠明天来打扫了。”白芩如抖了抖抹布,用手挥散扬起的尘灰。 “这宅里就他一个人?” 白芩如点点头,“蘅君去世之后我就搬出去住了,宅里的僕人也走的走散的散,就他还一直留了下来。” 林奕还要问什么,门上叩了两声,静棠抱着被子走了进来,白芩如掀开床罩,帮他一起将被子放到床上。 静棠抬起头,似在向白芩如询问什么。 白芩如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刚回来,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我先出去一下,过一会儿就回来。灯能开了吧?” 静棠点点头,走过去按下墙上的开关。 朦胧的光线,比美孚灯亮不到哪里去,只添了几分淡淡的青黄颜色。 林奕抬起头,兰花饰样的顶灯罩内积着厚厚的灰尘和蚊虫的尸体,昏暗的光线艰难的从里面透出,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森然。 静棠已经拿起美孚灯。 “我去去就来。”白芩如回头说道,和静棠一起走出门去。 房间里只剩了林奕一个人,她走过去,将床罩捲起来堆到椅子上,再将几床被褥床单一一换过。拿过来的被褥比床上的干燥一些,但也透着股潮气。 房间里很冷,冷得厉害,似有丝丝的风从哪里流过,但那冷却似是房间自生的,一种莫名的直浸入骨髓的阴冷。林奕拉紧了单薄的风衣,走过去将门关上。 愈发的冷了,冷得牙齿将要打颤。刚才在外面的时候,记得还没有这么冷的。林奕在床头坐下,拉过被子盖在腿上。头顶微微泛青的柔光颤颤的明着,褪色的提花窗帘下掩着黑沉沉的夜,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天井里如同鬼泣的飘移风声。
第7页 风为什么会是这种声音? 林奕再细听时,似乎不是风声,而就是,哭声。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断断续续,时而尖得几乎听不见,时而又成了暗流般的呜咽,似绝望的无底深渊里挣扎的近乎疯狂的哀嚎,又似灵魂深处极度怨孽的惨泣,拖着如游丝般裊裊颤抖的余音,渐渐化为喉头低沉的骨碌微声。忽然划过一两声悽厉的嚣叫,又忽然而止,成了喉头极度收缩的沙哑窒息,甚至生生哽出毛骨悚然的格格冷笑,鬼魅一般游荡在天井之中。这不像是风发出的声音,但是,这甚至不像人发出的声音。 林奕走过去推开门,外面根本没有一丝风。而且甚至比房间内要更暖和一些。 左边的黑暗中微微游动着丝一般的灯光,隐隐约约,辨不清是看花了眼还是真有光亮。林奕忽然又感觉到先前那道目光,钢丝一般直勾勾的盯着她。林奕颤抖了一下,伸手关上门。 鬼一般的惨泣仍然在外面散碎的飘移,甚至窗帘脚似也被窗缝间挤进的风微微撩动起来。那目光似乎一直透过窗户射进了房间,直勾勾的盯着林奕。是幻觉吧。林奕走过去放下窗帘。 房间里愈发冷了,似三九天的冰窖。芩如怎么还不回来。 齿间已然微微的撞击,身上的衣衫已经完全抗不住这森寒,要么先上床躺下吧,被窝里起码暖和一些。 林奕走到梳妆檯前坐下,对着镜子拔掉头上的髮簪,如水的长髮瀑布一般垂落在了肩上。 她忽然看到,脑后的半空中缓缓降下一双苍白的赤脚。 林奕勐然转过头去,空荡荡的房间,什么也没有。 是幻觉吗。 林奕将头转了回来,脚还在镜子里,飘浮在半空之中,甚至看得清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浸出的泛青的死灰色,和皮肤下几丝沿腿而上的隐隐显显的紫黑色血管。林奕忍不住的伸出手出,抹了抹镜面,刚被白芩如擦得纤尘不染,什么污渍也没有。 林奕身上已经有些颤抖,缓缓的再次回过头,只看到房间对面微微有些破损的压花墙纸。 再转向镜子时,她看到那双脚缓缓的向前飘了过来,停在她的肩膀上。 看得更清楚了,一双很漂亮的脚,右脚大指甲微有缺损,足弓纤细而瘦削,是双女人的脚。清瘦的脚踝上插着半块玻璃碎片。 林奕颤抖着侧过脸,肩上自然什么也没有,脸颊和嘴唇却逐渐触贴到了一团冰冷侵骨的寒气。 眼睛在镜中的余光瞥到了她的脸正贴在惨白泛青的小腿上。 林奕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几乎连跌带绊的退到了墙角,双腿已经完全软了,身子不由自主的贴着粗糙的墙纸向下缓缓滑去。 这个方向看不见镜面,蒙尘的柔光照着房间,被单凌乱的床,格子地板,椅子,妆檯,衣柜,房间里除了她自己,什么也没有。 两声清脆的敲门声。 林奕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回过头。 门开了,白芩如走了进来,神色极是憔悴。 “是你?”一口气似乎渐渐缓和了过来,尾音中却还残留着微微的颤抖。 “怎么了?” 林奕注意到白芩如脸色白得厉害,眼神疲惫,甚至没有太多注意到她的失态。 林奕微微松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容,“没什么,好久不见你回来,正说去找你。” 白芩如也笑了笑,林奕注意到他的笑容似乎也是勉强挤出来的,“这宅子迷宫似的,我在里面都难免迷路,还是不要到处乱走的好。” “静棠呢?” “他回去睡了,我们也早点睡吧。”白芩如伸手看了看表,“其实也不早了。”他笑了笑。 林奕没有将刚才的事情告诉白芩如,她知道,白芩的神经已经非常脆弱了。 再走过镜子时,微微泛黄的镜面映出如水的房间,刚才的幻影已经完全消失了。真的是幻影么? 三 被子是上等的棉质衬里,柔软而贴身,非常舒服,枕头高低也很合适,林奕倒下去便很快睡着了。 迷煳中,似听到床铺微微吱嘎作响,还听到白芩如喃喃的声音,“蘅君,蘅君……” 林奕忽然醒来,发现白芩如正压在自己身上,双臂搂着自己的肩,两人冷汗淋漓的躯体紧紧贴在一起,林奕微微呻吟了一声。 白芩如低下头来,“林奕?是你?”他失口说道,目光中是种迷梦般的惊讶神情。 “怎么了?”林奕不禁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 白芩如缓缓的撑起身子来,目光依然迷离,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问话。他坐了起来,乏力的靠在床头上,似陷入某种莫名的沉思。 林奕伸出手将被子拖到他裸露的胸膛上,白芩如近乎无意识的抓住被沿不让它滑落下去。她这才发现,两人皆是一丝不挂。这时才发觉浑身冰冷,冷得像刚从冷水浴池里出来一般。 刚才他们行过房事了?为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在被子中微微撑起身子,自己睡衣在旁边的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白芩如的睡衣和他惯常的一样胡乱的扔在床的另一头。林奕的习惯和白芩如差不多,只更多是把睡衣随手扔到床下而已,她从来没有在房事前叠好睡衣的习惯。 忽然记起刚才迷煳中听到的声音,床的吱嘎声,和白芩如喃喃的“蘅君,蘅君……”
第8页 只觉嵴背胸腔间莫名涌上股难以言述的冰凉,她不知道为什么。 “芩如……”林奕轻声喊道。 白芩如回过头来,笑了笑,眼角流出没能掩饰住的一丝不自然。 “应该是幻觉吧,可能我还是太想她了。”他靠在床头上低低说道,一面点燃一支烟,似在对林奕说,又似在喃喃自语。 晚上两人都没有睡好,林奕只记得醒过来了很多次,看白芩如黯淡的眼眶,估计后半夜再没合过眼睛。白芩如还是早早的起来,白楼里虽然还存着些当年留下的积蓄,但是也不多了,何况又添了一口人,他得出去重新找份工作。有静棠料理早餐,林奕便不必太早起来了,其实即使过了半年,她作舞女时候昼伏夜出的习惯都还没能完全改过来。 白昼的淡芒从被白芩如捲起的窗帘下透了进来,蒙着窗玻璃上支离的灰尘和划痕。入秋不久,夜寒昼暖,气温也渐渐升起来了,昨夜几乎有些森然的房间里也渐渐泛出紫花墙纸上淡黄的暖色。一切不过都是个梦罢。林奕抱着白芩如的枕头,復又沉沉睡去。 白芩如在楼下大厅吃完早餐,又悄然的返回房间,在床头俯下身,轻轻的吻了林奕的额头一下,拿起床头的风衣出去了。林奕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静静的酣睡,听到他轻微的关门声。从那一吻中感觉得出来,白芩如也平静多了。白昼果然是有魔力的。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听到敲门声,林奕睁开眼睛,看到了窗外静棠的身影。 半坐起来,拉过外衣披在身上,“请进。” 静棠举起右手,做了个聆听的姿势。 林奕迟疑了片时,“电话?” 静棠点点头,指了指楼下。 “好的,我马上下去。” 静棠退了出去。 是白芩如的电话,他先回原来那家报社碰运气,结果一去便被重新录用了。 “真的?太好了!”林奕兴奋的叫道。 白芩如却似没有她那么兴奋,声音里甚至有些半喜半忧,“只是……” “怎么?” “最近上海出了好些大事,他们这么爽快的录用我其实就是因为社里已经忙不过来了,一回来就加班,今天晚上可能回来不了了。” “没关系,忙你的吧。”林奕笑了笑。 “你……”白芩如犹豫了一下,“你一个人在家,要么晚上出去住吧。静棠那里留了些钱,你问他拿好了。” 昨天晚上的情景又陡然在林奕脑中出现。为什么白芩如要说这样的话? “怎么这么说?这里不是你家么?还有带着新娘回了家,又让别人到外面住的道理?”林奕故意笑道。 白芩如不自然的笑了笑,“大概是我神经过敏吧,那楼里阴森得紧,又死过人,我怕你一个人住着害怕。” 想到昨晚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情形,林奕不能不承认,白芩如没有说错。 林奕注意到他用的“死过人”这个表达,想起昨天晚上那幻影脚踝上插着的玻璃,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些事……”白芩如犹豫了一下,“我以后再慢慢给你说吧。” “嗯,……要是我出去了,你到哪里去找我?”林奕又故意笑着问道。 “离白楼近的就那么几家旅馆,要么你让静棠带你去吧,我回来他会告诉我的。” 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芩如,快些啊,总编等得不耐烦了。” “我就来。” “你先忙吧,等你回来。”林奕笑道。 “嗯,你有什么事就找静棠吧,我明天去找你。” 放下电话,看看墙上的钟,刚过十点,却也无心再睡。大厅已经被静棠洒扫整洁,地板上还未剥落的紫漆泛着朦胧的微光,厚重的雕花檀木餐桌擦得一尘不染,甚至摆上刚买回来的了鲜花,连窗帘都已经换过了,轻而薄的淡蓝色,很是温和,宽敞的立式窗户透入明亮的熹光来,靠窗是杂草丛生的狭长花坛,外面是一条偏僻的旧街,对面的红砖墙上爬着半枯萎的长春藤,浸水的街面上贴满了法国梧桐的落叶。 鞋跟的声音敲在木质地板上,似乎整个一楼都响着深远的回声。林奕缓缓踱出大厅,穿过走廊,出了楼,走到天井中央,转过身打量着这巍峨的主楼。 这幢宅子显然有些年头了,灰白色花岗岩砌成的三层口字形建筑,墙缝间布满了雨水侵蚀的痕迹,时而沾着枯藤腐烂的枝叶,墙角与地面相交处爬满了大片的白色的苔藓,显得颓败而萧条。天井右边的楼前立着几株法国梧桐,黄褐的落叶吹满了半个天井,好些已经腐败贴在雨水未干的石质地面上。林奕记起了门口的铭牌,白楼,是因为这是白家的产业所以叫白楼呢,还是因为这灰白的颜色? 左边的那部分楼看得出已经完全的破败了,满楼打碎的窗玻璃和腐朽的窗框上看得出,这部分废弃已经很多年了,看来白芩如当年搬进来的时候就没有修缮过。林奕唇边不由露出一丝微笑,白芩如就是这样的邋遢性子,沈小姐竟然也容得下这样的性格,两人当是难得的一对了。天井的正面主楼就是昨天他们住的地方,二楼走廊栏杆后的一排房间看得出都作过朴素的装修,应该是接待来客的房间了。如此多的客房,想像得出当年这宅子里达旦欢宴的情形。右边就是她昨晚依稀看到灯光的方向,被楼前的法国梧桐疏落的半掩着,这边的走廊只到二楼的一半,占了楼层的另一半的是一个巨大的房间,从外墙窗框上华丽的涡形浮雕和走廊精美的雕花栏杆上就看得出,这应该就是当年的主人卧房了。窗户都关着,垂着厚质窗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法国梧桐虽然已落了将近一半叶子,但仍然在楼上投下浓浓的阴影,走廊上光线很暗,看不清内侧的卧房房门,林奕的眼睛顺着走廊滑过,忽然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白森森的眼睛在直勾勾的看着她。林奕一时打了个寒噤,再定睛细看时,走廊上一片浓重的阴影,什么也看不真切。那目光似乎不是看到的,而是感觉到的,森然发亮的眼白,殭尸般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什么动静,甚至似乎听到了一两声昨晚听到过的阴惨的嘶泣,再凝神细听时,什么声音也辨不出来了。
第9页 静棠从大门旁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林奕想起白芩如的话,紧走几步迎了上去。 白天看来,静棠似愈发的美了,一种如烟如雾的迷濛愁美,泛着玉色的忧郁,一种从内中微微浸染出来,令女人都不由嫉妒的美。他当年若能一直唱戏唱下去,定能成为红遍上海滩的名角。只是惨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容,浅浅内陷的泛青眼眶和瘦削得近乎白骨的的颧骨使那愁美中显出几分不易形容的诡谲。 林奕说明了白芩如的意思。静棠点点头,和昨天一样,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林奕却恍觉他眼角泛出些微一瞬即逝的异样的光。他回身朝门房走去,示意林奕跟着他。 静棠打开门,狭窄的门厅里散放着几把椅子,积满灰烬的火盆,架上堆着捲曲发黄的不知哪一年的旧报纸。这里应是当年的客人等候通报的地方。静棠示意林奕在椅子上稍坐片刻,继续向前走去,房间尽头还有一道门,里面应是静棠的卧室了。静棠取出钥匙,打开门,林奕忽然莫名的来了兴趣,想看看他的房间是什么样的,站起来走了过去。静棠刚推开门,听到脚步声忽然转过身来,眼神仍然淡漠而无表情,却分明是一种不容质疑的拒绝,甚至刺得林奕微微有些发憷。林奕不自然的笑了笑,微微颔首,退了回去。门开而復关,静棠进去了,留下门缝间飘出的一股奇异的兰花淡香。只方才的一霎,稍微瞥到了些房内的情形,昏暗中似有无数烛焰在荧荧的跃动,映着四壁陆离的色彩,泛出一瞬即逝的莫名光艷。林奕记起,他房间的窗帘也是密不透风拉着的。 几乎一瞬之间,林奕忽然改变了主意。这宅子里似乎藏着太多她无法解释的东西,她本能的感到,只有找出这宅子里的秘密,才能找出白芩如身后的秘密。逃避永远不是办法,白芩如只有永远活在莫名的痛苦和恐惧之中,有时她甚至担心他会忽然崩溃。她要留下来,找出这宅子中的秘密,即使付出生命。想到这里时,林奕也只觉心上微微的颤抖,但决心既已下了,她便义无返顾。 门又在一霎之间打开关上,静棠走了出来,捧着一只铁皮的扁平盒子。他将盒子放在椅子上打开来,白芩如留下的现金全在里面了。 林奕挤出个笑容,“谢谢你,我又不想走了,钱还是放在你这里吧。” 静棠抬起头来看着她,惨白的脸,迷雾一般的眼神,说不出里面有什么,却莫名的使人心尖发颤,林奕一时甚至有些庆幸他不能开口说话。她觉察到,自己甚至有些怕他。 静棠没有什么其他的表示,弯下腰将盒子重新盖好。 “我想打听一下,”林奕微微清了清嗓子,“我昨天晚上听到似乎有什么人在哭的声音,你听到过吗?” 静棠重新直起身来,冷漠而毫无表情的看着她,什么表示也没有。 林奕不得不重复了一遍,“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晚上听到过有人哭的声音吗?也不一定是哭声,有点像风声,又不很像……” 林奕的话说完了,静棠仍然一动不动的站着,惨白的脸毫无表情的对着她。 林奕一时没有再开口。 静棠又等了片时,抱起盒子重新走进房里去了。 冗长而无聊的白昼。 林奕还不大习惯这样无事可干的清闲,昨晚住的客房里除了几件简单的家具什么也没有,想来主卧室里应该有些藏书杂志之类的东西吧,最好是有留声机和唱片。林奕出了房门,穿过走廊,希望能够进到左边的楼里去,走廊尽头是一面墙。看来他们是不希望随时被客人打扰了。 林奕下了楼,穿过天井,走到主卧室的楼下。绕过法国梧桐粗硕的枝干,她看到楼的入口焊着一扇粗铁条的栅栏门,门上锁着一把沉重的铜锁。说是焊着,是因为看得出来,门是非常粗糙的临时焊上去的,在周围浑厚而端庄的墙体里显得颇为扎眼。虽然焊得非常粗糙,焊过之后甚至没有重新上漆,斑斑驳驳煞是难看,但是却焊得十分结实。林奕伸手拿起那把铜锁,锁上锈迹斑斑,却没有灰尘,锁眼里泛出新鲜的铜亮来。 后面似乎有什么动静,林奕回过身,静棠站在后面不远处,冷冷的看着她。 林奕开口想问,但是她也觉察到了,和上次一样,即使她问,静棠也没有任何要试图回答的意思。 想起从苏州回来的时候为了消磨火车上的时间在车站随手买了本通俗小说,芩如还笑过她的眼光来着,在车上翻了两页发觉果然无聊,便开始看窗外的风景,听芩如扯谈些帝制末期文学与当今文学之比较什么的。此时忽然想起这书来,倒可以凑合着打发一下午的时光。 晚饭和午饭一样,也是静棠做好送上来的,清淡而可口。 昏昏欲睡的看完那小说,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黑了。 起身出去上了个厕所,穿过走廊回房时,总觉得背后寒风阵阵,吹得全身冰凉,衣角都撩将起来,抬起头时,天井上空一点明月,下面梧桐枝叶纹丝不动,哪里有一丝的风。 再走几步,身上越来越冷,渐渐感到有股阴风绕着脖子旋转,直向领口里灌,林奕低下头,看到月光在身前投下的影子,自己的影子上还叠着一个人影,若水蛇一般缠绕在自己身上,两条水蛇般的手臂正搂着自己的脖子,模煳的脸跟自己的脸靠在一起。下意识的抬起手去抓那影子,手直接碰到了自己冰冷的肩膀。勐然转过身,后面黑洞洞的走廊上什么也没有。
第10页 四周除了中空的月光以外,只有前面自己房间里透处出的微光。林奕强作镇定的抬起头继续向前走去,勉强压住脚步一步步走回房间,哗啦一声关上门。 分明感到房间里的温度逐渐的下降,林奕知道,昨天的情景又要重演了。勐然神经质的伸手关掉了电灯,若是昨天的幻影重新出现的话,她怕是要违背自己的决定,逃出去永远不再进这宅子了。这时候她甚至希望即使静棠在自己身边也好。 房间里一片黑暗,只看得见对面镜子上反射出的微光,看不见镜中有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林奕颤抖着问道,“是沈小姐吗?……我爱芩如,我没有恶意,他现在很不好,我觉得他已经快要疯了,不要再为难他了,好吗?你让我怎么样都行……能回答我吗?” 除了黑暗中嘶嘶的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知道靠在墙上站了多久,房间里已经冷得如同冰窖。林奕想要打开门,才发现窗外的颤抖的惨泣声已经又响起了,在天井忽近忽远的散碎飘移,夹着一声比一声悽厉的嚣叫。 林奕颤抖着离开墙,浸透冷汗的背立刻被阴风包围了,她几步冲到床边,钻进被子里。 一直睁着眼睛,窗户外透进的月光微微映出天花板上盘曲的花纹。只听到阴风在房间里嘶嘶流动的声音,不时擦过露在被子外面的脸颊,划出冰凉的刺痛。窗外飘移着断续的鬼泣和嚣叫,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道过了多久,模煳中似乎听到窗帘刮着墙纸的刺耳声音,林奕在枕头上转过头,窗帘被窗口灌进的风吹着,贴着墙不断的摇摆,幅度越来越大。朦胧的月光清晰的映出关得严丝合缝的窗户。 窗户也渐渐的发出嘎拉嘎拉的响声,像是颱风来时的剧烈颤抖,只分明感觉得到,那股力量来自房内。 窗帘似被什么牵扯着极缓慢的朝中间合拢,渐渐的关上了。房间里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只听到鬼魈一般在房间里流动的刺耳风声。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拼命的想要挤进被子。 林奕拼死压住被角,忽然看到镜子中一双白森森的眼睛。 几乎尖叫出声,才发现那不过是被吹开了道缝的窗帘外透入的月光。 阴风在脸上颤抖起来,似在冷笑,纱一般的撩过她的脸。 林奕再也忍不住,陡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嘶声大叫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想干什么沖我来就好,还要等什么?” 房间里忽然的静了。 果然有东西听得见她说话么? 渐渐觉得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个人,冷冷的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林奕转过头,窗帘缝间的月光投在镜子上,惨白的光里似乎飘着带血的凌乱长发。林奕转回头,不再去看。 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林奕缓缓的重新躺了下去,再也睡不着,一直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直到窗外渐渐透入最早的晨曦。 房间的温度似乎也恢復正常了。 林奕掀开被子爬了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走到外面走廊上。 一时又有些恍惚,昨夜的事,是真的,还是梦幻? 初晨的空气潮润而清新,温和的扑上面颊,无论如何,一切都过去了。芩如今天也会回来了吧,若是他晚上再不回来,一定要问静棠拿钱到外面住了。 对面的二楼上似出现了一个人影,林奕定了定神,下细看去,没错,是静棠。他手里提着什么东西,穿过梧桐树后黑沉沉的走廊,在尽头消失了。 听到微微的金属撞击声,林奕闪身退回到房间里,不能让静棠再看到她。 四 微微撩开窗帘的一角,透过栏杆上的铁花看到下面的半个天井。静棠从几棵梧桐树下走出来,手里提的东西是一只方形饭匣,一面走一面将一串钥匙随手放进饭匣最下面的一层里。 饭匣? 静棠走进了大门旁的房间。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林奕脑中形成了。 她想知道楼里到底有什么。 “芩如今天该回来了,”林奕笑道,“想给他弄些好吃的东西补补身子,我记得芩如说过很喜欢曙光饭店的排骨年糕,我这里地方不熟,你能替我去买吗?” 静棠看着她,淡然的冷漠中透出一种奇异的打量目光,林奕甚至略略有些发怯,怕被他窥破了内心。 “或者,你这里有地图吗?给我指下我们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去也行……”林奕几乎有些画蛇添足的补了一句。 静棠眨了一下眼睛,林奕看懂了他的意思,他去。 “谢谢了。”林奕甜美的笑道。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从这里到曙光饭店,一个来回再怎么也得两三个小时。 静棠出门去了。 林奕隔着大门看到他瘦弱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也从门里走了出来。 这地方看起来已近郊区了,除了几幢看起来稍微气派些的洋楼外,都是狭窄阴暗的街巷,两侧排着门前积着污水的低矮平房。 林奕拐进一条看上去人丁兴旺些的街道,打听附近有没有锁匠。 连串的问了三五个人,终于找到一个。 “门不小心锁上了,急着进去拿东西,又不想弄坏锁,能替我把门打开吗?”
第11页 “啊呀小姐,你这找我就找对人了,不是我自吹,这活计,换了别人,还不一定给你做得了……”那满口酒气的大鬍子拍着胸脯大声说道。 林奕笑了笑,“跟我走吧。” “小姐,你住这里啊,怪不得这么漂亮……” 林奕淡淡笑了笑,不去搭理那锁匠逻辑紊乱的恭维。 “就这扇门,门房出去了,我要进去拿东西。”林奕带着锁匠穿过门房的外间,指着尽头的门说道。 直接打开铁栅栏门上的铜锁当然更好,但是一则那把大锁显然需要更多时间,二则,让外人看到这样一扇门未必是什么好事。更何况,林奕也不得不承认,她也想以此为藉口看看静棠的房间里到底有什么。 开锁的过程比预想的慢了很多,半个多小时过去了,门仍然密闭如故。锁匠试了又试,大串的夜莺在手中丁当作响,他擦了擦汗,尴尬的笑了笑,“好宅子就是不一样,这锁太难开了。” 林奕总不时神经质的回过头去看看大门,是不是静棠回来了,雕花大门外空空如也。 又过了约莫半个小时,锁终于嗒的一声被打开了。 林奕礼貌的打消了锁匠推开房门的企图,用白芩如头天留在床头抽屉里的零钱付了帐。 送走锁匠,重新进入门房。 里面这房间现在是属于她的了。 林奕伸手轻轻推开门,满室一片荧荧的烛影,映出光怪陆离的色彩,一股极为奇异的幽兰淡香扑鼻而来。 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祭坛一般的暗室里。两侧的长几上摆满了高高低低的白色蜡烛,无数淡白的烛焰在昏暗中诡异的跃动,蜡烛后面摆满了像是剧院后台用的高高的衣架,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戏衫,花褶子,青褶子,长靠,短靠,红帔,团凤蟒……长裾及地,绣花斑斓,在烛光里泛出各色迷离的华彩。烛道的尽头,站着微笑着的沈小姐。 林奕打了个寒噤,才发现那是一幅真人大小的沈小姐全身照片,比白芩如给她看过的那张似乎还要年轻几岁,一袭白色的旗袍,光彩照人,明亮的眸子就像是看得见她似的。 照片旁边是一张雕花香案,磁炉里插着细长的束香,室内的兰花异香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香案的另一边放着留声机,一叠陈旧的书信和几本发黄的相册,林奕伸手翻了翻,都是沈小姐的照片,各种各样的照片。最上面一本相册的扉页上,贴着一张牡丹亭的剧照,上面的两个戏子都不到二十岁,依稀辨出杜丽娘是沈小姐,春香是静棠。 已经过了很久,静棠说不定快回来了,她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环顾四周,终于发现右边的两架褶子之间露出垂着的帷幔。掀开帷幔走进去,里面是个布置简朴的卧室。 林奕一眼看到了放在靠墙桌子上的饭匣,正是静棠从楼里出来时手里提的那一只。 林奕走过去拉开匣子的最下面一层,里面果然躺着一串黄铜钥匙。 取了钥匙,退出房间,虚掩上门。 穿过天井来到右边的楼下,将最大的那把钥匙插入锁中试了试,铜锁嗒的一声开了。林奕伸手拉开沉重的栅栏门,发出尖细的吱呀一声。楼里忽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钥匙几乎从林奕手中掉到了地上。 林奕在门口呆呆站了移时,没有其他的动静了。 她弯腰捡起钥匙,进了铁门朝楼上走去。 楼道中非常昏暗,几乎看不清脚下的台阶,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陈年的腐臭气息,甚至有些刺鼻,呛得人喘不过气。 楼梯又折过一道弯,外面便是梧桐的浓荫遮蔽下的二楼走廊了。 林奕踏上走廊,鞋跟随着每一步的落脚在木质地板上敲出沉重而空洞的声音。腐臭气息越来越浓烈了。 走廊尽头是两扇紧闭着的雕着华丽涡纹的木质大门,那就是主卧室了。 前面忽然响起一串沙哑的格格笑声,拖着喉头深处游丝般的颤抖尾音。 那尾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正是连续两夜听到的飘移鬼泣。 笑声中不断传来低沉而不规则的撞击声。 林奕一步步朝前走去。 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右边墙壁上忽然一声沉重的闷响,林奕转过头,双眼正对上一双惨白的眼睛,眼睛下歪斜的嘴巴对着她格格的冷笑。 厚重的木门上开了一个方形的洞口,亘着一根根的栏杆,底部留着送饭的缺口,栏杆里面露出一张惨白而污秽不堪的脸,双眼瞳仁强直性的拉扯着上翻,露出白森森的眼白和血红的眼睑,瘦得白骨一样的手指皮肉绽开的狠命抠着栏杆,不断冲着林奕发出半哭半笑尖厉可恐的嚎叫。 林奕渐渐看清了,这是一张女人的脸,还很年轻,甚至还有几分姿色,却显出一种莫名的诡谲,五官都好好的长在原地,没有残损,没有移位,但是整张脸却似完完全全的错乱了,无论如何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觉得错乱得几乎不像是人的脸,像是被打碎撕裂再重新胡乱的拼接过了。 惟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沈小姐。 林奕完全无法形容这种感觉,这不像是一般的疯癫,不像是见过和可能见到的情形,似乎直觉中能感受到什么东西,但又始终无法明晰起来。林奕呆呆的站着,对着这张嚎叫的错乱的脸,她忽然说得出这感觉了,这女人的魂似乎被什么东西生生扯掉了一块。
第12页 那女人错乱上翻的眼白里忽然露出夹着极度恐惧的凶光,喉头深处翻起窒息一般的收缩声,白骨一般的手指骤然开始疯狂的摇晃栏杆,身体在门里撞得砰砰直响,像是要冲出来了。林奕奕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忽然碰到了什么人身上。 林奕转过头,是静棠。 惨白的脸,冷冷的眼睛,毫无表情的盯着她。 林奕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但是发现她挤不出来。 静棠冷冷的看着她,微微的朝后退了一步,显然在示意她应该走了。 林奕顺从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穿过走廊,下了楼。 一直回到卧室里才发现,钥匙仍然在自己手里。 静棠必然已经发现她进过他的房间了。 静棠将午饭送上来的时候,林奕拿出钥匙,摆到他面前的桌上。 静棠毫无表情的看着她,惨白的脸,浅浅内陷的泛青眼眶,片晌,他伸出手将钥匙收了起来。 林奕莫名的感到,最可怕的不是他说话,却是像这样什么也不说。 静棠下楼去了。 白芩如还要下班之后才能回来,白昼似长得没有尽头。 五 几乎是锁在房间里一直等到日落时分,白芩如瘦削的身影终于在铁花大门外出现了。 林奕莫名的长长舒了口气,赶紧换了身衣裳迎下楼去。 她绝不愿意再一个人面对送晚餐上来的静棠,虽然明知道他甚至都不会对她说一句话。 走出楼门,白芩如已经站在门廊里,静棠正跟他打着手势,看样子是在说太太现在还在宅子里,看到林奕出来,便直接朝她的方向指了指。 白芩如脸色苍白得厉害,看到走过来的林奕,一时微微有些吃惊,随即露出个淡淡的笑容,黯淡的眼眶显出昨晚的加班定是让他一夜未眠。林奕走上前去,攀住他的胳膊,这才发现他憔悴得几乎已经有些神志恍惚了,林奕伸出手去碰碰他的额头,他在发烧。 从林奕见到他时就一直时断时续的旧病又发作了。他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是根本承受不了如此高强度的工作的。 “昨晚上,没出什么事吧?”白芩如虚弱的问道。 “能出什么事?我不是好好的么?”林奕笑道。 她本来是想问他关于主卧室旁的女人的事情的,但是见他如此的情形,便什么也没有说,一切等他好些再说吧。 草草吃过清淡的晚饭,便让白芩如早早的睡下了。 白芩如一直有些神经衰弱,林奕怕房间里开着灯影响他的睡眠,自己又没别的地方好去,便也洗漱了上床躺下。 两夜没有睡好了,林奕不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 林奕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开着,肩膀正搂在白芩如的臂弯里,两人皆一丝不挂,冷汗淋漓的裸体在被单下并排贴在一起,自己的头欹在白芩如的肩膀上,浸湿了的头髮贴着他的侧颈。下身的感觉让她知道,他们又已经行过房事了。怎么会这样?除了关灯上床之后便睡着了,她无论如何想也想不起来做过其他任何事情,忽然想到白芩如的病,他已经烧成那样,她怎么可能会在这时跟他做爱……眼角斜斜瞥到床头,看见了椅子上整整齐齐叠着的睡衣。刚才到底是谁跟白芩如行了房? 听到白芩如在她耳旁喃喃的声音,“我真的以为你死了,你到哪里去了?现在好了,什么都好了……” “芩如?”她轻声问道。 白芩如听到声音勐然转过头,身子像被电击中一般从床上半撑起来。 “怎么了?”林奕看到了他极度惊恐的眼睛。 “你……你是人是鬼?”白芩如微微颤抖着的说道,一面不自觉的向后退去。 这绝不像是从白芩如口里说出的话,他已经完全失态了。 “芩如,你怎么了,是我啊……”林奕不由喊道,也坐了起来。 白芩如仍然处在极度的恐惧中,身上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迷离和错乱。 “你怎么了?你醒醒啊,是我啊……”林奕几乎带了哭腔。她想过去抱住白芩如,才发现自己全身冰冷,如从冰窖里捞出来一般。她知道这样的体温定会让他更加恐惧。 “芩如,是我,你醒醒,是我。”林奕的努力控制着让声音平静了下来,目光清亮的看着他的眼睛,“是我。” 白芩如看着她的眼睛,终于渐渐的平静了下来。“林奕……”他轻声喊道。 “是我,是我在这里。”身上的温度似乎渐渐恢復了正常,林奕挪过去伸手抱住他,“这里没有其他人,就我和你。” 白芩如身上冷汗淋漓,如刚从冷水浴池里出来一般,他虚弱的靠在林奕的怀里,不规则的喘息终于慢慢的均匀了起来。 白芩如冰冷的手指轻轻抓住了林奕搂在他胸前的手,“我……” “你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想,先睡一觉,明天再说吧。”林奕柔声说道。 白芩如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林奕渐渐听到了他虚弱而均匀的唿吸。 这才发觉,自己也早已虚脱了,靠着白芩如的背,渐渐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开始亮了,窗帘上透入的白昼熹光湮没了房间里黯淡的灯光,听到白芩如粗重而不规则的唿吸,怀里就像抱着炭炉。
第13页 林奕吃了一惊,坐了起来,抽出还搂着白芩如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他在发着高烧,已经神志昏迷了。 林奕将白芩如缓缓放平在枕头上,仔细掖好被子,随手扯了件衣服披上,冲下楼去问静棠要体温表。 水银柱将近升到了顶端。 要不是竭力忍住,林奕差点哭出声来。 静棠接过林奕递还给他的体温表,转过身走出门去。 林奕几步追上他,扯住他的衣服,“你得帮我,芩如要送医院,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她几乎是哭着说道。 静棠淡淡的看着她,她知道他的意思,这里这么僻远,又没有车,怎么把他送到医院去。 “你帮帮我啊,昨天的事都是我不好,我错了,求求你……想办法救救他啊……”林奕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静棠依旧平淡的看着她,又过了片时,他转过身朝楼下走去。 林奕跟着他穿过天井走到门房里。 静棠进里面的房间去了。 他出来的时候,拿着一本红羊皮面的薄子。 里面是清秀的女人的笔迹,一行行排列整齐,显出主妇的用心,是一本仔细誊抄好的电话薄。笔迹看上去很熟悉,林奕想起来了,和白芩如给她看过的那张照片背面的笔迹是一样的。 静棠翻了几页,将一个名字指给她看。 是个大夫的联繫方式。 大夫取下听诊器,擦了擦汗,“还好找我找得及时,再晚一阵,命都保不住了。” “现在怎么样?” “现在还好,不用太担心。” 大夫给白芩如打了两针。“现在没事了,一会儿烧会退下去的,他醒过来之后让他多喝些水。” 林奕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浑身虚软的坐到了椅子上。“谢谢你了。” “白先生的新太太?”大夫面上微露嘉许的看着林奕,似还有些莫名的放松神情。 “白先生这两年过得是太苦了,要好好照顾他。”他说道。 林奕点了点头。 “明天如果还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就是,我随时赶过来。”大夫留下一些药,嘱咐了服法,便告辞了。 静棠进来用手势提醒应该给报社打个电话告假,林奕点了点头。他想得真周到。 过了半个来小时,白芩如的烧渐渐退下来了,仍然沉沉的昏睡着。 林奕一直守在他的床边,抓着他的手。 静棠送上来午餐,林奕仅仅喝了一两口汤,她吃不下。 快到傍晚的时候,白芩如终于睁开了眼睛,嘴唇微动,干涸而虚弱的喉头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林奕将一直备着的温水为他一勺勺灌进嘴里。 “我们离婚吧。”这是白芩如说的第一句话。 “芩如?” “我当初答应跟你结婚就是个错误,我是个懦夫,是我骗了你。”白芩如说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可怕。 “我们不是说好过,不要再提这些话么?” “有些东西我没告诉你,是我骗了你。我从出生就是被下了咒的人,周围的人都没有好结果的。”白芩如仍然异常平静的说道,窗外最后的白光映出他深深陷了进去的惨白的面颊。 “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林奕轻声问道。 白芩如摇了摇头,“我们离婚吧,我不想你牵扯进来。” “芩如,”林奕忽然说道,“昨天我到右边那幢楼里去过了,我看到了。” 白芩如微闭的眼睛忽然睁了开来。 “我不瞒你,我偷了静棠的钥匙,我看到那个女人了。” “你是怎么偷到的?”白芩如重新闭上眼睛,话中似乎带着微微的诮笑。 林奕微微笑道,“我出去找了个锁匠,就说门房出去了,我要进房里拿东西。”她没有说在房里看到的景象。 白芩如轻声的笑了起来,“我白芩如的眼光果然没有错……”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林奕问道。 白芩如轻轻嘆了口气。 “她是我奶娘的女儿,叫江雪儿,也是我的,应该叫妾吧。我当年离家的时候祖母执意要我带她出来照顾我的。我从小不讨家里人喜欢,所以出去读的寄宿的洋学堂,本来就看不惯这些旧礼俗,加上后来又遇到了蘅君……现在回想起来,是我对不住她了。 “蘅君死前,连续两三夜,睡下之后总恍惚觉得是和雪儿睡在一起,醒过来又发现身边还是蘅君,我那时其实根本不怎么到雪儿房里去的。当时其实也没太在意,蘅君说我工作太累神经上出了问题了,于是我们便一起出去渡了个假,回来的当天蘅君就死了,第二天雪儿也疯了,成了现在这样……” 白芩如已经极度虚弱的声音又带上了微微的颤抖,林奕伸手轻轻掩住他的嘴,她知道他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 白芩如从被子中伸出手,将她的手抓在自己手里。 “昨天晚上,你知道……” 林奕点点头,她已经猜出来了。 “回来那天晚上其实就是这样,当时我以为是我的幻觉,或者那时是我自己宁愿不相信,但是昨天晚上……我一直以为跟我在一起的是蘅君……”白芩如眼睛在黯淡的眼眶中发亮的看着林奕。“我怕……”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吐出两个字,后面的又咽了下去。
第14页 “芩如,你知道吗,”林奕抓着他的手,“我看到沈小姐的鬼魂了。” “什么?” “我怕你担心,一直都没跟你提起过,其实头两天晚上,我都在这房间里看到鬼魂了。第一天是你和静棠出去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的,睡觉的时候你就把我当成了沈小姐。第二天晚上你不在,那鬼魂又出现了……我觉得她应该就是沈小姐……”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白芩如抓着她的手。 “我怕你担心……她没有伤害我,我觉得她没有恶意,要是她想伤害我的话我应该早就死了。” 白芩如一时没有说话,惨白的面容下看得出他心内的翻腾。 “昨天晚上你看见的应该也是沈小姐的魂魄……” “蘅君……”白芩如喃喃的说道。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芩如?” “蘅君!”白芩如对着上空喊道,“蘅君,你在吗?蘅君?” “芩如,你先躺下……” 白芩如翻身跳下床,打开门冲到外面的走廊上,“蘅君!蘅君……是你吗?蘅君……” 林奕从房中追了出来。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天井里一片沉寂,右边楼里拖长了的颤抖惨泣和着梧桐叶的沙沙声从一阵阵飘过来,除此以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蘅君……”白芩如的声音弥散在沉沉的天井里。 林奕抬头四面张望,前日间几乎吓得她魂飞魄散的阴风在真正最需要出现的时候,却连一丝影子都不见了。 “蘅君……”白芩如近乎嘶嚎的喊道,扑在了走廊的栏杆上。 林奕听到了失声啜泣的声音。 她看到了一个男人最软弱的一面。 林奕伸手搂住他,将他温和的拥在怀中。 “我……对不起……”白芩如带着哽咽的说道。 “你不用说,我都明白,都明白……”林奕自己的声音几乎也带上了哽咽。 她看到大门旁透出微光来,静棠走到光中,漠然的朝上看着他们。白芩如仍然虚弱的伏在她的肩头上。 “我们回去吧,你病还没好。”林奕说道。 白芩如点了点头,林奕扶着他走回房间,重新躺回到床上。 “谢谢。”白芩如虚弱的躺在枕头上,轻声说道。 林奕笑了笑,“你我之间,说这些干什么。” 白芩如也笑了笑。 林奕知道,起码今天,他不会再提关于离婚的事情了。 月色从窗外照了进来,如水的清明,林奕心中是种淡淡的宁静。白芩如合着眼睛,平静的唿吸着。林奕在他身边铺开被子,也睡了下来。两个人都已经好几夜没有睡好过了。 沉沉的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林奕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白芩如还在身旁熟睡,林奕转过头,看到了镜子上用浓稠的鲜血写成的大字,“死”。 六 林奕呆呆对着那血字看了移时,悄无声息的掀开被子滑下床,找了张纸,将那个字从镜子上一点点的拭净。白芩如在后面一直均匀而平静的唿吸着。血迹很浓,笔迹凝滞处淌下成股的长痕,末端微微兀起的血滴还未全干,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 将沾满血迹的纸塞到一件衣服的口袋里,重新悄然的回到床上。她决定暂时不要声张这件事情。 虽然她需要一个人替她分担恐惧,但是她不希望那个人是白芩如,他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睡到约莫九十点钟,静棠上来敲门,楼下来电话了。 白芩如朦胧的睁开眼睛。“你睡着吧,我去。”林奕说道,一面穿衣服下了床。 是报社的同事打来的,划给他做的工作已经堆积如山了,总编刚刚发了火,要是他再不来的话,恐怕就不要再想来了。 林奕刚要解释,发现白芩如已经站在身后。 “芩如……” “报社的电话吧,我来。”白芩如接过听筒。 “病已经好了……放心,我马上就来……没事……总编那里帮我稍微照应下……多谢了。……好的,再见。”白芩如放下听筒。 “芩如……” 白芩如笑了笑,脸色依然苍白得厉害,“不要紧,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林奕知道,他不能丢了这份工作。一时心间翻起股热浪,几乎要涌出泪来。 “你自己注意身体,别太累了,要是再像昨天那样来一次,谁受得了。” “你放心。”白芩如笑道。 林奕几次想去找静棠向他道歉,已经走到门房外,却终究没有进去。她不知道提到她看到的密室,静棠会是什么反应。最可能的是什么反应也没有,那恰恰是她最怕的。 午饭过后,接到了白芩如的电话,晚上又要加班,不回来了。 林奕无力的同他争了很久,终究没能说服他,白芩如只是一再的说,他会自己注意,不会再发病了。其实一开始争她就知道自己说不服他。
第15页 听得出来白芩如声音里的担忧,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在他重新说出到外面去住的建议之前,林奕打断了他,“我在这里这么几天了,要出事早出事了,还能等到今天?你安心工作吧,别太累着。”说这句话时,那个猩红的血字在她眼前不断的闪现。但是她还是平静的把话说完了。 如果说白天还勉强在平静中度过了,夜色的降临本身就会带来人类最原始的恐惧。 林奕坐在房里,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白天买的杂志上,不知道坐了多久,才发现视线不过下移了三行。 不时神经质的回过头去看看镜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周围也感觉不到风,顶灯透过灰尘淡淡的照着,房间里很温暖。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生。 只有颤抖着的阴惨呜咽依然飘游在窗外,但一件事情你知道了它的原因,便一点也不足为怪了。 只是一种莫名的直觉,今天晚上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九点过的时候,白芩如来了个电话问她的情况。林奕尽量轻松的笑着说道,一切都好。电话那边白芩如的声音有些疲惫,但还正常,听得出起码他今天没有重新发病。 放下电话重新上楼,预感似越来越强烈了,走廊上神经质的盯着脚下的影子,月光下的影子很朦胧,随着她的举手投足流畅的移动,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林奕几乎希望出现什么真正的异常来验证她的直觉。 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鬼魂和阴风再来找她了。 为什么?那鬼魂是沈小姐么? 盯着杂志神思不定的坐到十一点,终于还是决定洗漱睡觉。她不可能为了一个莫名的预感就搞得废寝忘食的。 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两个钟头,终于渐渐睡着了。 梦到白芩如死人一样惨白僵直的脸,林奕大叫一声惊醒了过来,已是满身冷汗。发现刚才是梦,林奕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想现在下楼打电话给白芩如,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却又忍住了,他的神经已经够敏感了,又何必更给他增添敏感呢。 既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林奕心里渐渐有些松了下来,翻了个身准备重新睡去。她看梳妆檯上一条缓缓移动逐渐变宽的长影。 林奕勐然翻身回头,两道窗帘的缝隙间露出一张贴在窗户上的惨白的脸,五官都被窗玻璃压得变了形。一双妖媚的眼睛对上了林奕的眼睛,刺人的亮,血一样的唇角微微翘起,笑了一下。脸忽然消失了。 林奕抓紧了被子,她希望这是一个幻象。 不是。 门无声的自己开了。她记得睡前是锁好过的。 一个白色的人影无声的移动了过来。 说是移动,是因为看不到任何走路的起伏。 外面月色非常清明,借着镜子的反光,她渐渐看清了这个白影。 一个艷美之极的戏装女子。如雪一般的白褶子,缀着淡紫色的牡丹纹,仿佛惊梦里杜丽娘的装束,长裾垂地,身后曳着两条长练般的如雪水袖,毫无起伏的缓缓移动过来。 俊美而惨白的脸颊,蘸着粉黛勾得向外挑起的眼角,阴淡惨然而哀怨欲泣的眼神,红得如刚饮了血般的朱唇,几乎要沿着嘴角向下滴,那红唇惨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整齐的白森森的牙齿。 “你……你是什么人?”林奕颤抖着叫道。 那白衣美人仍然毫无声息的缓缓向她靠近。林奕已经在被子中缩成一团。 林奕渐渐看到了一个诡异的景象,那美人身上渐渐开始起风,轻薄的褶子上掠过层层波浪般的颤抖,褶子的下摆也渐渐吹了起来,在身前如蝶一般的翩飞撩动,满头的珠翠也逐渐开始颤动,发出叮噹的撞击,那美人缓缓抬起手臂,雪色的水袖忽然直吹入空中,紧接着开始如蛇一般的绕着她疯狂的盘旋飞舞,末端如信子般吹到了林奕的脸上。 林奕分明的看到,她身后的窗帘纹丝不动。 美人又惨澹的笑了,缓缓的移动到了她的床边,冷彻骨髓的阴风疯狂的撩起林奕枕上披散的乱发,雪色水袖中渐渐抖出了一双留着鲜红长指甲的白骨般的手,指尖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一滴滴的被风吹落在床单上,发出扑嗤的声音,缓缓朝林奕的脖子伸了过来。冰冷的狂风吹得林奕几乎睁不开眼睛。一滴冷血吹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咸的。 林奕发狂般的尖叫了一声,半坐了起来,后面墙上忽然哗啦一声,狂风吹开了一道暗窗,清明的月光从窗口水一般的泻了进来。 林奕完全顾不得再想,发疯似的爬起来沖了过去,穿过窗口跳了出去。 她不知道是怎样落下地去的,也不知道是怎样跑开的,当她恢復意识的时候,已经赤着脚走在冰冷的街道上。 上次扭伤过的脚踝酸涨得厉害,不过倒还不碍行走。地面似乎扎着霜,双脚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 身上只穿着一条轻薄的低胸睡裙,被刺骨的夜风不断的掀扯撩动,冷风如冰水一般灌进赤裸的胸脯,直透腹部,下面的两条腿几乎完全的暴露在飕飕的寒风里。 林奕抬起头来,四面一片寂静,冷月在潮湿的街面上映出水一般的银辉。 林奕只隐隐感到,再这样走下去,她迟早会被冻死在这街道上。 忽然听到几声喝醉了的粗俗嘲骂,夹着刺耳的笑声,两个提着酒瓶,东倒西歪的醉鬼出现在了前方的街面上。
第16页 林奕此时的模样是不可能不对任何一个男人产生强烈刺激的,何况已经醉得一塌煳涂的酒鬼。 两个醉鬼很快发现了林奕,格格笑着东倒西歪的朝她走了过来。 林奕尖叫一声转身便跑,身后不远响着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夹着粗俗的调笑和叫骂,一个酒瓶擦着头顶飞了过去,在地上砸得粉碎。 林奕尖叫着向前狂奔,月光下映出街道尽头白楼那巍峨的剪影。 林奕已经顾不得一切了,疯狂的朝白楼的方向跑去,铁花大门锁着,林奕手脚并用的爬上大门,翻过门顶跳了下去。 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门外很久都没有声音,看来已经将那两个醉鬼甩脱了。 声音是来自门内的。裊裊落落,曳着纱一般的拖腔。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幷香魂一片,阴雨梅天……” 林奕听出来了,是牡丹亭寻梦里的一段江儿水。林奕不记得听到过如此之美的杜丽娘。 (註:都说了素京剧滴,还总拿牡丹说事,汗啊……偶倒素想再用一次春闺梦,然则总觉得侵犯版权么……再说程先生8收女弟子滴= =……崑曲滴一大好处就素8用管版权滴事体……起码偶知道梅程都唱过牡丹滴,那就扯过来用呗……) 窗户上映出了静棠的影子,水袖漫曳,摺扇轻扬,那身影美得近乎发疯。 他不是没有舌头么? 林奕心间悚然一颤,忽然想到了香案上的留声机,便又微微缓了下来。 唱完了寻梦,便又掉过头,重新从游园唱起。 杜丽娘纱一般清润的嗓音间夹着春香伶俐的脆声,林奕忽然想起了那张剧照,这会是静棠曾经的声音么…… 拖拖曳曳,渐渐唱到那段着名的皂罗袍,“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啊,小姐,这是青山。”春香黄莺般的声音开始在丽娘裊裊的曳腔中啁啾起落。“这是杜鹃花。”“那是荼靡花。”“啊,小姐,是花都开,惟有这牡丹还早哩。” 窗上的影子忽然低下头来,漫曳的水磨腔中,听到喉咙深处强哽出的断续而含混的哭声。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汗渐渐被风吹凉,才终于感到刺骨的寒。 林奕撑着地面勉强站了起来,除了自己的房间,她现在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房间里一片寂静,刚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寒风阵阵从暗窗透亮的洞口灌了进来。 林奕打开灯,看到了床单上干涸的血迹。 地板上掉着两枝散落的珠翘。 林奕小心的拾起珠翘,是戏子头上用的。走到床边,用手指沾了沾那血迹,粘稠的,放到鼻边,嗅出浓浓的血腥味,似乎是真的人血。 关上暗窗和门,在床上木然的坐到天亮。楼下裊裊的戏声也一直响到了天亮。 七 宅子里莫名奇妙的安静了。 白芩如依旧每日辛苦的上班,时不时的加班,林奕也渐渐适应了中产主妇闲淡懒散的家居生活。 宅子里再没有任何异常发生,刚来头几天的那些事情,仿佛就是一场梦幻。林奕有时从抽屉里重新翻出那两枝珠翘,在手里细细的把玩,才又一次确信这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真实的发生过。 还总时不时的想起那个血字,如掩在心底的一片阴霾,是自己奇蹟般的逃脱破掉了那个诅咒么? 还是另外一种可能? 白芩如忙了将近半个月,才终于有了一个难得的周末。 “当初是你闹着要回上海,结果现在回来了,反倒没时间陪你了。”白芩如笑道。 “最近时局动盪,忙过这一阵,应该会好一些吧。” 白芩如微微嘆了口气,“但愿吧。” “你好不容易在家休息一天,总得怎么庆祝一下。”林奕笑道。 白芩如想了想,“我记得这宅子里还藏着几瓶陈年法国洋酒,让静棠拿一瓶出来,我们小酌一下如何?” “好啊,”林奕兴奋的叫道,“只是,你的身体……” 白芩如摆摆手,“不要紧,葡萄酒是养胃的。” 明亮的光线从垂着淡蓝窗帘的立式窗户外透了进来,在雕花檀木餐桌上映出朦胧的白光,景泰蓝觚里刚买回来的百合花带着露珠,张开惺忪的弯曲花瓣。奇异而又非常和谐的中西合璧。白芩如说过,这是沈小姐的手笔。 静棠将酒送了过来,白芩如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静棠点点头,退了出去。 真正的小酌是要从头享受整个过程的。 长颈瓶上印着烫金的花体洋文,清亮的液体在深色的玻璃里漾出迷离的色彩。 白芩如撕去瓶口的封皮,取过开瓶钻,一点点旋进瓶塞,将那长长的软木塞起了出来。在两人面前的高脚杯里各斟上小半杯,琥珀色的晶莹液体,散发着一股馥郁的芳香。上等的干邑白兰地。 林奕微笑着拈起酒杯,举到面前,看着杯中陆离荡漾的清亮液体。
第17页 “干。”白芩如也笑着举起了酒杯。 “干。” 清磁一般的玻璃碰撞声。 林奕将杯子缓缓凑到唇边,一阵狂风忽然吹来,窗帘脚直打到林奕手上,林奕轻唿了一声,手中的杯子落到桌上,又滚到地上,摔得粉碎。 林奕回过头去,窗户好好的关着。她清楚的记得,为了不让白芩如受凉,是她把窗户插上的。 白芩如也正看着窗子。 “这是怎么回事……”林奕还略有些心神未定的说道。 白芩如微微皱了皱眉,伸出手指蘸了蘸残留在桌上的液体,放到嘴里仔细泯了泯。 “吗啡。”他说道。 “吗啡?” 白芩如脸色阴沉的点点头,“这一杯喝下去你就没命了。” 林奕万分惊讶的看着他。 白芩如的杯子和瓶中的酒里都有吗啡。 餐桌上的气氛一时静得可怕。 镜子上的血字发疯似的在林奕脑海中荡漾。 白芩如靠在椅背上,似在沉思。 “可能是被什么污染了吧,你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不能被这事坏了兴致,要不我们出去吃饭吧。”林奕努力的笑道,明知道这是个拙劣的藉口,但她对白芩如脆弱神经的担心甚至超过了对这宅子的恐惧本身。 白芩如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我们去礼查饭店吧。”他说道。 “礼查饭店?真的?太好了!”林奕兴奋的叫道。 金碧辉煌的孔雀大厅。猩红色的地毯,孔雀尾羽般五彩斑斓的玻璃穹顶,垂下四盏梨花般璀璨的塔形吊灯,舒缓的爵士乐梦幻般的流淌着。 白芩如在桌子对面优雅的举起手中的杯子。 恍然间似又回到半年前百乐门纸醉金迷的日子,又莫名的多了很多东西,说不清是甜蜜还是苦涩。 “干。”她甜美的笑道。 “这不是芩如吗?这位……白太太?” 两人回过头。 几个白芩如昔年的朋友用完餐正往外走,刚好路过他们的桌子。 彼此介绍了一番,又坐下来一起喝了几杯,几位朋友定要拉这对“新婚伉俪”到酒吧间去坐坐。 “你们去吧,刚才多喝了两杯,头有些痛,我先回去了。”林奕站起来礼貌的说道。 “你没事吧?”看得出来白芩如又是神经性的紧张。 林奕笑了笑,“可能有点酒精过敏,困得不行了,回去睡一觉。” “一起回去吧。” “你跟他们玩吧,难得看你这么开心一次。” 几位朋友也是软磨硬泡,白芩如终于同意了。 林奕没有喝醉,也没有酒精过敏。 主意是她出来的时候就打定了的。 虽然不过是个猜测,但是她决定冒险一试。若是成功了,说不定事情便可以彻底结束。 穿过门房的外间,在尽头的门前略略调整了一下唿吸,抬起手敲了敲门。 静棠打开了门。 “我想跟你谈谈。”林奕平静的说道,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静棠看着她,犹豫了片时,拉开门将她让了进来。 穿过褶子后的帷幔,进到静棠简朴的卧室里。 静棠转过身,看着她。 林奕微微的吸了一口气,“那天晚上穿戏装进我房间的是你,对吗?” 静棠惨白的脸毫无表情的看着她。 脸上起码没有诧异的神色。 林奕保持着声音的平静,继续说了下去,“我一直以为那是真的鬼影,后来我忽然想起来,你们唱旦行的,有一种台步可以让人看不出是在行走,对吗?” 静棠依旧漠然的看着她,眼中像蒙着层清薄的迷雾。 林奕伸手抓起他的左手,修长的指甲,滑落的袖口下露出一道还未癒合完好的深深的刀伤。 林奕暗中长长的唿出口气,其实她没想到真的能发现这道伤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静棠。“镜子上的血字,也是你写的,对么?你有我们房间的钥匙。还有今天上午……” 她看到静棠微微的笑了一下。这是到白楼以来,她第一次看见静棠脸上出现表情。 这个笑容和那天晚上戏装美人的笑容一模一样。 静棠转过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支注射器和一只小玻璃瓶,里面有半瓶粉末。 “这是什么?” 她看到了静棠的唇形,“吗啡。” “为什么要这样?”林奕问道,压着声音里微微的颤抖。她没有想到这个试验真的能做成功的。 静棠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纸和一支铅笔,放在桌子上。他终于要说些什么了。 很漂亮的笔迹。“是小姐不让我杀你们的。” 林奕看着他。 “风就是小姐,她不希望我伤害你们。” “你为什么要杀我们?” “我最初只想让你离开,小姐应该和白单独谈谈。” “为什么?” “小姐的魂魄一直在这宅子里,看着你们在她眼睑下。” 林奕莫名的打了个寒噤。 “她看着你们,自己受苦。”
第18页 “她找过我,为什么她什么也不说?” “她也没对我说过。” “那你……” “风就是小姐,我知道那是小姐。” “那为什么你要杀芩如?” 静棠抬起头来,惨白的脸,薄雾一般的眸子在浅陷的眼眶里幽燧的亮。 铅笔的痕迹变重了,他写下了几个字。 “我怀疑是他害死了小姐。” “什么?”林奕眼前一阵晕眩。“不可能……” “他跟你说过小姐怎么死的吗?” “没有……” “他们出去渡假回来,天快亮的时候到的家,便一起上去睡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听到一声巨响,出门来看,小姐摔在天井里,血流了满地,他们卧室的窗户上撞破了一个大洞,不但玻璃碎了,连窗框都碎了。小姐就是从这个洞里飞出来的。 “我跑过去,小姐已经死了,全身的骨头都碎了。我看到白芩如在窗口的破洞后面往下看,然后冲下楼来。 “白芩如发疯一样问我怎么了,然后伏在小姐身上嚎叫,我看到一片嵌在他后颈上的东西掉了下来,滑到地上,后来他出去叫人了,我把那东西捡起来看,是半截指甲,小姐的指甲。 “你怎么知道?”林奕的声音已经发了抖。 “上面涂着小姐一直用的淡玫瑰色指甲油,我把她的手拿起来看,是从她右手食指上断下来的。” 林奕头脑里只剩下一片嗡嗡的空白。 静棠还在继续往下写,“第二天晚上江雪儿到他房间去找他,进去不多时,白芩如就惊慌失措的从里面沖了出来,我进去看的时候,江雪儿已经疯了,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白芩如从那天起就没在宅子里住过。 “我一直留在这里,就是想知道小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你直接把他杀了又怎么能知道?” “你可能会死,他不会死的。他鸦片成瘾,死不了,只会非常难受,那时候我会问出来的。”他平静的写下一行字,脸上泛着惨澹的倦乏。 林奕不记得是怎么离开静棠的房间的,整个下午神经似乎一直都错乱掉了,直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四肢摊开躺在卧室的床罩上。 每当她试图重新思考这件事,便又觉得神经重新开始错乱恍惚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白芩如提起往事时的那种神情。 她始终不信,或者宁愿不信是白芩如干的,她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已经够深了。但是她也相信静棠没有说谎。 他说过的那个诅咒真的存在么? 她唯一想到的现在能做的办法,去看看当时的现场。 八 白昼还残余着最后的微光,熔金的落霞在低横天边的暗蓝长云间迸出最后的钻石般的光彩。 林奕披了件外衣,下了楼,走到天井里,抬头望着二楼上巨大的主卧室,三座拱形窗上华丽的涡纹浮雕在夕光下泛出惨澹的色彩。 记得刚来白楼时就隐约觉得这窗户虽然华丽,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虽然现在昏暗的天色里已经看不太清楚,她已经想起来了,中间那扇窗户的一部分颜色略有些异样,虽然差别极小,逃得过视觉,却逃不过直觉。这窗户定是非常仔细的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修葺好的,为了避免随时提醒白芩如那可怕的回忆…… 林奕沉思了片刻,朝门房走去,她要问静棠借钥匙。 静棠淡淡的看着她,看得出,如果他能说话,他是会说点什么的,但是他不能。移时,他将钥匙取出来递给她。 她知道自己可能应该明天白天再去的,但是不找出事情的真相,她坐立难安,何况,她希望在白芩如回来之前重新确立起面对他的态度。 几乎算是光明正大的第二次走进这幢楼,林奕心中泛着说不出的滋味。密闭的已经很久没有任何人进去过的主卧室,今晚里面会发生什么异样的情况么。 飘浮着陈年腐臭气味的楼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林奕这才发觉忘了带盏灯来,矩形天井四边的电闸是各自分开的,这幢楼现在并没有电。不过既然已经进来了,月色也还好,便也懒得再回楼上拿去,她其实也担心,退出去了自己还会不会再重新进来。楼梯并不长,上了走廊便能看得见了吧。扶着涂料蓬松剥落的墙壁,一步步朝上走去,听到墙粉在手的摩擦中嘶嘶落下的声音。陈旧的木楼梯随着空洞的脚步声不断发出尖细的吱呀声,白天听不到,夜晚却格外清晰。楼道里死寂一片,除了她自己发出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连夜夜不息的惨泣声都消失了。 为什么会这样? 楼梯拐过一道弯,终于有微微的光顺着楼道透进来,上面就是走廊了。 清冷的弦月在天穹底部发出黯淡的冷光,映出一圈青色的晕,整个天井里能看得到的光只有梧桐树干间透过来的静棠房中的微光和梧桐枝叶间透过来的自己特意留在卧室里的灯光。走廊上泛着淡淡的空亮,蒙尘的地板沿着墙壁狭长的沿伸,尽头一团黑暗之中便是主卧室的门了。林奕脑中忽然浮现出当年这条走廊上的景象,白芩如和沈小姐,年轻,俊美,意气风发,谈笑着相拥穿过走廊步入卧室,上海滩的金童玉女……还不到三年,这楼里便已是如此的荒寂凄凉……
第19页 她宁愿自己从不出现,让他们将那样的生活继续下去。但这不是她出不出现可以决定的。 林奕刚迈开一步,一片云彩划过月亮,走廊上顿时黑得不见五指,林奕心里莫名的泛出丝丝渗凉的恐惧。该和静棠一起来的……忽然掠过这个想法,似乎人在恐惧中总是希望身旁有个同类,即使不知道如果和静棠一起来,他带给她更多是安全,还是危险。 云游了过去,淡淡的月光重新照了下来。林奕心上稍微安定了些。 忽然记起当年听鬼故事的时候吓得蒙头尖叫的情景,现在自己竟然自投罗网的在这里亲身经歷,唇边不由得泛过一丝苦笑。 林奕重新迈开步去。 鞋跟在地板上敲出空洞而沉重的声音,夹着和楼梯上一样的尖细吱呀,微风冷冷的吹着衣襟,她知道这风不是沈小姐的。走廊上和楼道里一样的死寂,她本以为自己的脚步声会惊起那惨泣的,她甚至担心会忽然传来一声什么惨叫,即使知道是江雪儿发出的,她只怕也会吓破胆的。尽量平静的压着步子走了很长一截,仍然什么声音也没有。 走廊尽头的黑暗一点一点近了,渐渐依稀看到门上华丽的涡形花纹。林奕将手伸进衣袋里,摸到了冷冷的铜匙。一共有三把,最大的那把是楼下铁门的,另外的两应该一把是开主卧室门一把是开江雪儿的门的吧。 月亮又被云遮住了。走廊上重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林奕甚至不敢停下一直均匀响着的脚步。 大门那边传来刺耳的吱呀一声,是白芩如回来了么,即使静棠不说,他也会发现她不在卧室的,自己怎么解释? 月亮为什么还没露出来?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从后面勾住她的脖子,扯着她直撞到背后的厚重木门上,林奕惨叫一声,身后传来尖厉沙哑的嘶声狂笑,脖子上的手臂随着那狂笑不住的颤抖,另一只骷髅般的手也从脖子的另一侧伸了出来,两条干枯的手臂将她的脖子死死的扼在门洞的木棱上,背后响着剧烈的喘息声,林奕霎时已经无法唿吸,只觉颈骨都要被压碎了,她拼命而无力的挣扎着,咯出喉头窒息的嘶声,鞋跟在身后的木门上打得砰砰作响。 一阵狂风忽然寒瀑般冲到了她身上,头髮衣裳霎的激飞了起来,背后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手臂勐然又收紧了。林奕的意识已经渐渐的有些不清晰了。 模煳中听到楼下一阵剧烈的脚步声。 “林奕!”隐约看到一个人影疯一般的朝这边冲过来。 林奕听出白芩如的声音,她已经无法应声。 “林奕,你在上面吗?”白芩如还没问完这句话已经冲进了楼道中。听到木楼梯上砰砰的脚步声。 下面天井里出现了一团淡碧色的融融荧火,如梦如幻,缥缈飞升…… “林奕!你醒醒!”听到白芩如嘶声的大喊,林奕睁开了眼睛。 白芩如正狠命的掰着紧紧勒在她脖子上的两条手臂,那干枯的手臂似长在那里了似的纹丝不动,林奕只勉强觉得胸口稍微好受了些。 白芩如已经用尽了全力,光从他背后照过来,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可怕的喘息声。 “林奕你要坚持住……”听到白芩如颤抖的变了形的声音。 林奕从脖子里微微哽出一个应声。 白芩如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略退一步用尽全力朝那门上踹去,一声破碎断裂的巨响,夹着骨头折断的脆声,胸口上忽然松了下来,白芩如发疯似的将她扯了过来抱在怀里。 清冷的月光照着面前的景象,木门的下半截已经完全碎了,上半截也从中裂开了道巨缝,周围散落着断成几截的扭曲的包门铁皮,扯断的铸铁门轴还在门框边缘颤抖着,门洞上断了的栅栏间露出两根折了的白骨般的手臂。 白芩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静棠描述的情景闪电般的在脑海中出现,沈小姐撞碎窗户和窗框,从二楼飞到天井里…… 林奕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牙齿发出上下的撞击声。 “你怎么了?” 林奕无声的指指前面的景象。 白芩如很久都没有出声,也没有动,林奕扭过头,看到了他迷碎癫乱的目光,“芩如……”白芩如忽然松开手,跌跌撞撞的狂奔过走廊发疯似的朝楼下冲去。 “芩如,芩如……”林奕已经没有力气去追他,双腿一软斜跪在了地上,如注的眼泪从脸上滑落下来,纷然落到地上。为什么会这样……她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为什么最后是这样…… 一阵阴风从背后飘了过来,林奕只觉身上一寒,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九 林奕站了起来,从楼上一步步走下来,走到拿着灯站在天井里的静棠面前。 美孚灯清淡的火焰泛出一团柔和的碧芒,照着她的脸,脸上含着略带凄凉的微笑望着静棠。 静棠的神色渐渐的变了,开口想要说什么,只发出几个含混而单一的喉音。 林奕将手温和的放到他的肩膀上,“进屋去说吧。” 静棠点点头,掌灯走在前面。 林奕穿过烛道走到沈蘅君的巨幅照片前,伸出手在那张玉一般清秀润美的脸上轻轻抚过,跟着静棠进了帷幔内的卧室。
第20页 静棠将灯放在了桌子上,转过身来。 “小姐……”他只做得出一个唇形,发出两声同样的带着微微颤抖的喉音。 林奕略含凄凉的微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认得出我的。” 脸还是林奕的脸,但那微雨幽兰般含着淡淡落寞与清傲的眼神,除了沈小姐,是没有第二个人有的。 静棠静静的站着,脸上似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这些年,苦了你了……”沈蘅君将手轻轻的放在他的肩头。 静棠抓住她的手,“小姐……”他只用唇语无声的说,两行清泪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他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合上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在怪我一直不来找你,是么?”沈蘅君微微摇了摇头,“人鬼相隔,两不相知,只有那些写书的编得好听…… “还记得以前大师兄讲的那个妃子的故事么,人死之时极度的怨念就会使灵魂凝聚起来,阻绝进入轮迴的通路,而永远游盪在生前所在的地方,这样的灵魂就被叫做怨灵,记得当时我们一起听的。” 静棠点了点头。 “当时我也不信,到现在才知道,这个传说是真的。我现在就是一个怨灵。怨灵既是魂魄,本来就没有实体,人所能感到的,就是一团冷气,那不过是因为冥界的温度比人间低而已,寒气流动可以成风,生前的形状也可以在其他凝着人的精气的东西上反射出来,我知道你看到过,但是声音和动作都是靠肉体发出的,没有实体,即使你觉察得到我,我也不可能发出人的声音跟你说话,你知道么…… “怨灵要和人沟通,只有一种办法,就是附在一个肉体身上,但是每一个肉体只能受一个灵魂控制,否则二灵相斥,其实就是疯癫,我可以用寒气催眠肉体里原有的灵魂,也可以通过惊吓使那灵魂出壳然后取而代之,但是如果没有一个载体,我就仅仅是一阵冷风…… “人总是恐惧怨灵,其实怨灵的苦楚,人是不会知道的……”沈蘅君微微笑道,眸子里似罩上了层迷濛的清雾。 静棠拿起桌上的笔,在林奕走后仍然摊在桌上的纸上写道,“是谁害了你?” “你不要为难芩如,这件事跟他无关,是江雪儿。” 静棠眸子发亮的看着她。 “雪儿一直爱芩如爱得发疯,芩如的祖母可能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执意让她跟芩如到上海来的,但是芩如一直不知道,也不喜欢她。其实我当时是觉察到了的,女人对女人本来就有种天然的直觉,但是也是出于自私吧,我一直没有告诉芩如。这就是我们的孽债罢。死后的怨念会使魂魄凝成怨灵,其实生人极度的怨念强到一定程度,同样可以使灵魂渐渐独立于肉体凝聚起来形成生人的怨灵。怨灵的一个特性,便是能够源源不断的汲取所附着的肉体中的怨气,凝聚成能量藉助肉体迸发出来,所以怨灵往往对心怀叵测的人才是最危险的。生怨灵本来就在肉体中逐渐生成,里面蕴含着从肉体中缓慢聚积多年的怨念,一旦施放出来,便是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我就是被这股力量从窗户上摔出去的。 “第二天雪儿去找芩如,大概是发现永远不可能得到他的心了,便想与芩如同归于尽,我当时正和芩如一起在卧室里,才及时阻止了她,我也是那时候才发现事情真相的。生怨灵虽然对活人非常可怕,但是灵魂本身的强度却无法跟死怨灵相比,我当时也是太怕芩如被她伤害,刚发现她的怨灵出壳便着急动手了,毁掉了游出的这部分魂魄,但是剩下的魂魄因为受到强烈刺激缩了回去,和肉体凝成了一块,她才成了现在的样子。我对她没有任何办法,她的魂魄不能从肉体里分离出来,我便无法用怨灵的方法来解决我们之间的事情。 “后来芩如搬出去了,宅子只留着你一个人,怨灵只能在生前气息或是死时怨气最重的地方游荡,否则便会失去依託,成为永远身不由己随风扬散的游魂野鬼。我出不了这宅子,也没有办法将事情告诉你们,”沈蘅君凄凉的笑了笑,“所以过去那么多冤鬼一直游荡在死的地方,却没有几个真正能够平冤昭雪,这也是人鬼的命数罢。我知道芩如回来过几次,但是都马上就走了,夜晚阴盛阳衰,白昼阳盛阴衰,我们的力量在白天会极大削弱,无力对抗肉体里的灵魂,所以我也无法附到你们的身上。其实,”她笑了笑,“我也不希望你们卷进来,我怕芩如知道是他把我推出去的会受不了,而且雪儿的怨灵随时可能挣脱肉体重新出壳,尤其是再受到刺激的话,我怕他知道真相了之后会有危险,你知道他要是冲动起来我甚至完全没有办法阻止他。我也不想让你牵扯到我们的事情中。我只希望在这里等着,等到事情全部解决的时候,我也就可以解脱了。” 静棠似乎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他拿起笔潦草的写道,“为什么现在来找我?” “江雪儿的怨灵刚才已经出壳了,她现在已经死了,我两年多来等的就是这一天,但是我没有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方法,用自己生怨灵里最后的力量把自己的肉体摧毁,将怨灵彻底解放出来。现在她的怨灵应该就附在芩如身上。
第21页 “她现在不会马上动手,她必定对芩如还存着一丝希望,女人都是这样,但是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下手的。 “你要我去救他?” “现在只有林奕能救他,雪儿会将他的灵魂催眠,然后毁灭他的肉体,只有来自他最深爱的人毫无保留的爱才能唤醒他自己的灵魂,只有发自灵魂深处的强烈的求生欲望才有可能击溃怨灵……” 静棠忽然写道,“所以你要救她?” 沈蘅君幽然的笑了笑,“林奕是个值得芩如爱的人,我观察了他们这么多天,我看得准她。我始终无法割捨得了芩如,他也一直忘不了我,只是如今人鬼两隔,我的存在,只会继续给我和他都带来无尽的痛苦。我永远也回不去了,我只希望他们能平静的好好的生活下去。我和雪儿,也都该有个了断了。” 静棠的目光如燧的看着她,他似乎已经觉察到了什么。 两人一时都没有举动。 美孚灯的清芒微微的漾着。 静棠在纸上颤抖的写下几个字,“现在应该怎么做?” “让她知道真相,让她知道芩如对她是真心的,芩如什么都没有做……怨灵要催眠活灵并不容易,必须等到活灵已经非常虚弱的时候,雪儿利用的就是芩如现在极度脆弱的的心神,雪儿的怨灵已经积累了多年,我不知道她有多强大,其实我不知道芩如这次能不能挺得过来,但是林奕心中绝对不能存着丝毫对芩如的怀疑,这是灵与灵的交流,她对芩如任何一丝的怀疑都会使芩如的灵魂更加虚弱,我们的胜算也就更小…… “我本来应该直接告诉她真相的,但是……但是你知道,你不能说话,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相信……所以我来找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么?”沈蘅君的眼睛在灯光中荧荧的发亮。 静棠面色凝静的沉思了片刻,提笔写道,“灵魂出壳会怎样?” “灵魂出壳?那一般是恶鬼用来攫人魂魄的方法,我从来没有试过,活灵与肉体其实很难分离,灵魂会升起来看到自己的肉体,就像濒死或是做梦,但是感官会受到严重的削弱,若是几分钟之内回不到肉体之内,肉体就会死亡,灵魂就再也回不去了。” 静棠沉思了移时,又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抬起头看着沈蘅君。 “你不能这样!”沈蘅君喊道,大吃了一惊。 静棠在下面潦草的添上几个字,“能成功么?” “你不能这样……”从她的发颤的声音中没有听出否认的意思。 “你不能这样……” 静棠嫣然一笑,在纸上写下五个字,“为了白先生。” 十 林奕发现自己坐在静棠卧室的椅子上,美孚灯在旁边桌上荧荧的亮着,完全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静棠将一张纸推了过来,“跟我来。” 林奕有些惊疑的望着他。“芩如呢?”她忽然想了起来,紧跟着出现的便是那幅可怖的破碎景象,林奕心上不禁又掠过一阵颤抖。 静棠没有回答,只看着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却使人不自觉的听从他的话。 静棠拿起灯,掀开帷幔走了出去。林奕跟着他。 静棠带着她穿过天井朝右边的楼里走去。他要干什么?林奕想知道,却没有问出来,她知道他定有他的目的。他曾经两次想杀死她,她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如此顺从的跟着他走。芩如呢? 隐约觉得背后一阵风或紧或慢的吹着。 栅栏门还保持着她进去时候的样子,静棠掌着灯进了楼道,林奕一直跟着他,上了楼,穿过走廊,林奕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江雪儿的房间,一切都是她丧失知觉之前的样子,只是现在已经一片死寂,那两条白森森的断臂仍然卡在栏杆断裂的门洞里。芩如呢? 静棠在主卧室门口停了下来,朝她伸出手。 林奕迟疑了片刻,记起房门钥匙还在她的衣袋里。 钥匙还在原处,她拿出来交给静棠。 为什么会带她到这里来? 打开主卧室的门,一股陈年的浑浊气味迎面扑来,林奕不禁扭过头去避开气味冲出的门口。 静棠待外面的空气稍稍透进去了一些,走了进去,将美孚灯放在床头上,走过去把窗帘拉开。 清明的月光从蒙尘的巨窗上泻入,房间里顿时亮了许多,渐渐看得清里面的陈设。 巨大的房间,铺着华贵的牡丹纹样的地毯,当中一张雍容的双人床,罩着恰和地毯相映的朴素雅净的细麻布床罩,垂着束束流苏,上面挂着煺了色的轻烟一般的幔帐。四面是男女主人的衣柜,梳妆檯,钢琴,书柜,书案,落地灯,墙上挂着画框,桌上摆着留声机,房间另一头的帷幔下还用两张藤圈椅和一只玻璃方几布置了一角别致的茶室。靠墙的家具和床之间留出大片的空白,正露出地毯上浓妍的牡丹纹。 静棠掀开床罩,小心的避免床罩上积着的厚厚灰尘沾上下面的被子和床单,他示意林奕上床躺下。 林奕微微有些吃惊,但还是照他说的做了。静棠的脸上虽然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但她感觉得出来,他没有恶意。 静棠微微笑了笑,完全辨不出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容。
第22页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撑着床沿朝她缓缓的俯下身来,月光映出他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死人一般冰冷的缓缓朝她靠近。 “你要干什么?”林奕的声音略略有些颤抖了。她发现静棠的脸有些变了,惨白中竟有些陆离起来,像他的脸,又不像他的脸,渐渐离她越来越近,几乎要贴到了她的脸上,他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可怖之极的狂吼。 林奕惨叫一声,觉得自己晕了过去。 她发现自己静静的躺在下面的床上。 月色在房间里似乎流动着水一般的溶光,异样的静,仿佛新凉夜晚的沉沉静谧,一切都似看不真切,似在梦里,又不全像。 她看到站在床边的静棠,他也上了床,躺在她的身边,将被子拉到两个人的身上。 自己在天花板上? 头脑似乎很凝滞,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她看到自己掀开被子下了床,回过头看了看还在睡着的静棠,赤脚走到窗边。 林奕忽然感到一丝恐惧,那是谁,是谁驾驭着她的身体…… 静棠似乎也醒了,转过头,看到窗边的自己,也下了床,赤脚走到她身旁。 一切都似隔着层缓缓的流水,异常的平静。 她看到自己微笑起来,将静棠搂到怀里,两人在窗户边忘情的亲热着,先是自己背靠着窗户,摩挲拥吻之中,渐渐的成了静棠靠着窗户,两只手臂勾在她的脖子上。 一声恍如水泡绽裂的碎响,无数玻璃木框的碎片飞溅里,静棠从窗口飞了出去,她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后颈上留着他的一片断裂的指甲。 霎然想起什么来了。 她看到自己在窗前停留了一两秒钟,重新回到床上,钻进被子时似乎还微微抬头沖她奇异的一笑,那笑容竟似有几分熟悉。 林奕忽然发现自己又重新躺在床上了,身体沉沉的陷在疏软的被子里。 头上一阵眩晕,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如水的月色从窗户上巨大的破洞里透进来,边缘的碎玻璃折射出蛛丝般的光,窗框的断头微微的颤着。 林奕勐然跳下床,冲到窗口,发白的月光下,静棠静静的躺在天井里,碎玻璃间满地的血。 手在后颈上摸到了浅浅嵌在里面的半截指甲,静棠的指甲。 这是怎么了? 林奕几乎想伸手去掐大腿,发现脚下的墙边掉着一张纸,上面是静棠俊秀的笔迹,“速救白先生,江雪儿在他身上。” 林奕似乎一霎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演了一齣戏,仅仅是为了…… 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抬头大声喊道,“沈小姐,芩如在哪?他在哪?我怎么救他?沈小姐……” 一阵阴风从窗外唿哨而入,打了个旋,直朝天井对面飘去。 清淡的月光下,看到对面三楼上破碎的窗户间立着个淡淡的人影,她认出来那是谁了,林奕发疯似的朝楼下冲去。 月光被破窗户和破顶板的边缘撕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影子,尖细刺耳的嘶嘶风声在楼道里盘旋,地上覆满了碎玻璃和其他各种碎块残片,踩在脚下歪斜不平,林奕好几次险些跌倒。前面一段楼梯爬完便是三楼了。 白芩如站在空荡荡的大厅中间,面朝着她,月色黯淡,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前面从周围破碎拱窗透进来的清光里映着裊裊的浮动的粉尘。 “你还是来了。”他说道。 “芩如……”林奕穿过大厅向他走去。 白芩如忽然冷笑了起来,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几乎显得刺耳,“你不怕么?” “怕什么?” “你不怕我将你从着窗户上摔出去,像沈蘅君那样?” “江雪儿,你放过芩如……你这样对你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江雪儿?你在说什么?江雪儿不是已经被我杀了么?所以跟我结过婚的女人都会惨死在我手下的,你难道现在才知道?”白芩如发出一阵极为诡谲的高声厉笑。“我一直在骗你,你们不过都是我的牺牲品罢了,你还不明白?” “江雪儿,你不要这样……”林奕已经找不出别的话,她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她,“江雪儿,你不要这样……” 白芩如又是几声大笑,“是沈蘅君告诉你的么?你听她的?她不是刚把她的旧相好从对面窗户上摔出来么?跟她自己当年一样……我告诉你,这个宅子就是个鬼宅,这里面的人都是魔鬼,魔鬼!”白芩如几乎是在嘶吼咆哮。 “芩如,你醒醒,你听得到么?我在这里,芩如……”林奕加紧步子朝他走去。 白芩如惨笑一声,缓缓朝她走了过来,沉重的脚步在大厅中发出空荡的回声,林奕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白芩如眼中泛着地狱般的燧光,几乎带着狞笑,朝她步步紧逼过来。 林奕不由自主的朝后退去。 “你不信?你何必不信?你有必要不信么?好啊,我现在就让你相信,就是现在。”白芩如脸上挂着几乎称得上甜蜜的微笑,却泛着可怖的青光。 林奕的背碰到了一条冰冷的楞上,她微微侧过头去,背后是玻璃破碎的拱窗。 “我会让你尝尝这滋味的,沈蘅君和江雪儿尝过的滋味,这宅子里每个人都会一一尝到的滋味……
第23页 “我跟你说过的,这宅子就是个鬼宅。”白芩如惨惨笑着幽然的说道,伸手缓缓抓住她的脖子,手指如死人般冰凉,微响着指骨用力的咯咯声慢慢的收紧。林奕无力的掰着他的手,已经开始喘不上气。 “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芩如你醒醒!” 白芩如勐然将她的肩膀直压到背后的窗台上,一片玻璃破碎声,从背至颈泛起一道碎玻璃撕过的剧痛,“芩如!”林奕大声喊道,发亮的目光直看着他的眼睛。 白芩如狰狞的眼神里似忽然掠过一霎微光。 “芩如!是我!” 白芩如的手愈加发力的将她死死压在窗台上,似乎有玻璃片扎进了背里,她能感到血在往外涌,手臂无力的推着他的肩。 “芩如!芩如!”她用尽全力喊道。 白芩如的眼神明显的变了,眸子的惨光开始陆离扭曲,似滚动着水下的气泡。 “芩如!” 白芩如的手再度骤然发力,背上的玻璃片不知道刺到了身体的什么地方,眼前的景象似乎渐渐开始变得恍惚而不真实了。 一阵寒风从脸上唿啸而过。 “芩如!”林奕几乎条件反射的睁开了眼睛再次喊道。 她看到了一个完整的白芩如的眼神,瞬间又被那陆离翻滚的惨光湮没了。 林奕忽然松开了手臂,背上的玻璃片勐然扎得更深了,林奕将两臂轻轻的伸过他的两腋,温和的搂在了他的腰间。“芩如,是我,你回来吧。”她柔声说道,含着带泪的微笑,“回来吧。”她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模煳中听到了白芩如熟悉的声音,“林奕,林奕,你醒醒,林奕……” 尾声 林奕肝脏破裂大出血,几乎性命不保,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之后,终于康復出院。 白芩如精神受到严重创伤,一度入住过精神病院,于半年之后彻底恢復。 白楼从此再无任何神异现象发生,和任何一幢普通的宅子一样宁静。 江雪儿的尸体和沈蘅君当年一样被送回白芩如的家乡,安葬在白家的家族墓地中白芩如未来的墓穴旁,很多人劝白芩如不要这样做,但是他执意如此。 静棠的遗骸在林奕和白芩如都出院回到白楼之后被郑重的重新安葬。 无论是江雪儿还是沈蘅君的怨灵都好象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再没有任何痕迹和音讯出现。 多年以后,林奕和白芩如旅行到一个僻远的古镇,晚上围坐炉前听村人讲起那些久远的鬼故事,其中一个故事的结尾是,两个针锋相对的怨灵抱在一起共同走向了毁灭,精魂消散在了夜空中。 丁亥三月十四 北川子于塘朗山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