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今宵多贞重》 第一章 【第一章】 江南可采莲,莲叶荷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汉。乐府〈江南〉 京城 定国侯府 高大健硕、黑发碧眼的定国侯完颜猛经过一夜的猛烈激战,晨起餍足地慵懒步出了后院天字第三号小妾院外,迷人的眉眼随便一挑一抛都是勾魂夺魄,连身为贴身小厮的红枣都看呆了。 「怎么?」完颜猛扬眉。 年仅十四岁却伶俐可爱的红枣这才惊醒过来,清秀小脸红了,恰恰合了人如其名。 「侯爷真好看呀!」红枣脱口而出,旋即急忙改口道「侯、侯爷,您昨儿睡得好吗?」 完颜猛那双承继北蛮外公血统的碧绿眸子幽幽然一瞟,似笑非笑。「小红枣,想开荤了?」 红枣一抖,慌道「小的不敢,小的、小的……还小呢!」 完颜猛视线往下,本来想嘻笑一句「看着是挺小的,只能挠痒痒呢」,不过忽然记起自己现在不是在北蛮国外公家胡作非为……呃,率性奔放的时候,既已回到中原,多少得学学汉人的装模作样……嗯,内敛。 要不成日被老皇帝追着碎碎念叨也挺丢脸,外公光为这个就没少派小舅舅千里迢迢来抽他,害他每每为了「敬老尊贤」不得还手,还得躲到屋檐上趴着装死,做晚辈做到这份上容易吗? 唉…… 「昨夜嘛,还行。」他摩挲着下巴冒出头儿来的暗青胡碴,嘴角微勾,「有点意思,就是虚了点。」 「欸?」 「小红枣啊,」完颜猛看着一脸稚气犹存的贴身小厮,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瓜,笑吟吟道「男子汉的世界,小孩子是很难懂的,哈哈哈哈!」 身为一顶天立地阳刚味儿都快拧出汁子来的男子汉完颜侯爷,在欺负完小孩子后,哈哈大笑地大步上朝去也。 红枣一边为自己太小,不能参与男子汉的世界而泪汪汪,一边赶紧吸鼻子追上去了。 「侯爷侯爷,您的朝服朝冠朝靴还没换,也还散着发,当心皇上又要罚您抄礼经了啊啊啊!」 隶属京城下九流行业之一的「鸣玉坊」内,尽管清晨凉风冻得人频频打寒颤,还是阻止不了其中一处老旧却典雅的大宅内,那犹如裂金碎玉、黄莺出谷的拉嗓子唱曲儿声。 相和大曲取「艳,趋,乱」曲体,由一人唱三人和,演进为丝竹奏和,可清艳可磅礴,可哀婉可悠扬,而鸣玉坊中最为闻名的戏曲班子,当属「绮流年」了。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绳,桂枝为笼钩……」一道娇娇嫩嫩中带着不需刻意便自风流荡漾的女声吟唱着,令得闻者为之神驰体酥。 「绮流年」的班主,面容清俊如谪仙的风霞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花廊下,那身形娇小却袅袅婷婷的小姑子,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唉……儿大不由娘啊!」他喃喃自语,语气甚是沧桑哀怨。 一旁端立的奶娘眼角抽了抽,克制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大郎君,这话不是用在这上头的。」 「奶娘莫再说了,霞光知道自己忝为兄长,管束不住自家妹妹。」风霞光以宽袖掩面,眼角泪光点点,黯然销魂伤神之态,煞是叫人为之心折揪疼难当。「霞光……对不住爹娘啊……」 ──后头还不忘拉长了个漂亮的尾音。 奶娘觉得自己这都是奶出了两个妖孽……咳,两个什么人物啊? 的风流妩媚,小的妩媚风流,日日在戏班子里头薰陶着,就连下了戏都比上了戏还要像是台子上的角儿,搞得她老婆子每日早晚在老班主、老夫人牌位前上香的时候,也不知是该哭自个儿失职还是该赞自己称职得好? 「大郎君,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奶娘比他还想哭。 「奶娘,您说「绮流年」有我入了这个火坑便罢,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妹妹也一失足成千古恨呢?」风霞光泪眼迷蒙地瞅着奶娘,险些把老人家一颗年久失修的老芳心都给迷勾了出来! 奶娘赶紧定了定神,暗暗念了句「阿弥陀佛!色即是空」,随即叹气劝道「小娘子这失足也是自愿的──呸呸呸!不是,老奴是说,咱们家小娘子天生就是唱戏的好苗子,无论是嗓子气度身段皆是上上之选,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家,想必届时也不输大郎君您呢!」 「可我不想妹妹抛头露面,我想给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找个好夫郎嫁了,日日喝金咽玉安享富贵,也省得受这风吹雨打粉墨登台之苦。」风霞光爱妹情深,说起话来也清楚明白条理多多了。 「哎哟!我的大郎君哟……」只是奶娘听着大郎君的「心愿」,再想到小娘子的「宏愿」,那张老脸便狠狠由白褪青变黑,旋即老泪纵横哭哭啼啼了起来。「小娘子要是肯安安稳稳寻个好人嫁了,就是叫老奴在佛前磕上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响头也愿意,可──可小娘子她──她──」 ──她偏偏想的是将来享誉京城、金盆洗手后,要像前朝和戏文中那些个皇族公主、高门贵女似的,养上三五个面首好生快活快活呀! ……天老爷啊,祢还不如降一道落雷把我老婆子给劈了吧,呜呜呜! 奶娘只觉心肝儿都快被大郎君和小娘子给摧煎干了,自个儿上辈子肯定是杀人越货刨人祖坟了,不然怎么会摊上这两个不省心的小冤家? 风霞光怔怔地看着嗷嗷嚎得像是又死了一次夫郎的奶娘,清俊脸庞有些无措起来,习惯性地柔声好气道「奶娘,您莫哭莫哭呀,好好好,既然妹妹喜欢,我这个做哥哥也就从了她,不逼她嫁人了,您就别再难受了。」 奶娘一愣,哑口无言地瞪着自家大郎君……下一刻哭得更凄惨了! 不不不不……大郎君,您瞧错曲本儿描错重点了,老奴不是那个意思啊,嘤嘤嘤…… 今年入冬以来也不知怎地,虽然天寒地冻的,全京城的桃树却邪门儿地含苞待放起来,惹得城南城北的佛寺道观还为此大大做了场醮,就是务求驱净邪气歪风阴晦,永保盛汉王朝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了。」三清祖师观的玄极道长抚了抚灰白长须,含笑颔首。 「老道爷,哪个意思呀?」一张娇憨中透着无限媚态的雪嫩小脸从大大签筒后头冒了出来。 「哎哟哟哟,无量寿佛!小施主,您吓到贫道了。」玄极道长余悸犹存地拍着胸口,随即慈眉善目好脾气地笑问「小施主又来抽姻缘签啊?」 「是呀。」风珠衣眉开眼笑的点头,「上回那支签又不准了,所以阿衣便再来抽一回,就不信日久天长抽下去,抽不到一支合意的。」 玄极道长看着这个头还不到自己长长白胡须下端高的小娘子,一时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好。 自古姻缘天定,小施主这面相一看就是日后凤冠霞帔、享尽荣华的一品诰命,没得改了,任她抽遍了三千签筒,也还是一个样。 「小施主还是认命吧!」不知怎的,向来睿智豁达慈悲为怀的玄极道长莫名有些幸灾乐祸。 「才不要认。」风珠衣原本充满希冀的脸蛋瞬间暗了下来,闷闷地道「嫁人有什么好?想我阿娘当初名满京华,一甩水袖一抛眼儿便是倾国倾城,世上哪个不爱她?可偏偏好白菜给猪拱了──」 「嗯咳!」玄极道长清了清喉咙。「三清祖师的神尊金身正看着呢!」施主,您这样称呼您父上大人真的真的不大好啊! 幸亏大殿今日因着阴雨绵绵,没几个信众上山,要不听他老人家和个小施主在这儿扯皮,岂不糟了个糕哉? 第二章 「对不起,阿衣错啦。」风珠衣一脸惭愧地对着三清祖师的金身拜了拜,却也有些委屈地起了小嘴儿。「可谁让阿爹自娶了阿娘以后,愣是把阿娘这朵绝世娇花当成了干菜条儿,还嫌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会管家理事……呸,就算给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又怎么了?稀罕啊?若是嫁人就得熬成黄脸婆子,谁爱嫁谁嫁去,总之阿衣是绝不奉陪的,哼!」 「唉,没想到当年惊才绝艳的青蝶大家在褪尽粉墨后,竟是埋没于柴米油盐之中。」玄极道长年轻的时候也曾惊艳一眼,却没料想流光如屠刀,岁月摧折红颜萧萧,如何不叫人慨叹再三? 风珠衣娇媚的脸上,那抹憨然稚气被一抹郁色取代,声音虽甜软魅人,可依然掩不住其中的森森冷意。 「也只有天真浑然如未凿璞玉的哥哥才会以为,阿爹一生除却阿娘外再无他妇,于阿娘就是人间难寻的好福气了。」 虽然她当时年纪尚小,可也清楚知道「绮流年」极致风光,无数权贵大官争相叫堂会,每一回粉墨登场就能得赏金满台。她那原是美得宛若王母座前仙女下凡的阿娘,得处处打点台前幕后,打理所有讴者声伎角儿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争风喝醋。 而阿爹只管做他好气派的「绮流年」班主,闲时轻蹙那两道好看的斜飞浓眉,叹问「蝶儿怎地连煮顿夜宵与夫君吃也不会?」 当时五岁的小珠衣正钻在阿娘那些锦绣如天衣的美丽戏袍中,一回头看见阿娘纤细的身子微微一颤,沉默了一瞬,然后低低颔首,「夫君莫恼,蝶儿这便去。」刹那间,小珠衣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吃吃吃,阿爹去吃大粪好了! 所以,谁要嫁人哪? 往后她唱够了戏、挣够了金子,定要买上三五个面首来伺候自己,凭什么投胎当女人就得处处受憋屈了? 阿娘,您在天之灵千万别伤心,阿衣来帮您出这口恶气! 玄极道长看着怨气滔天的风珠衣,有些怔怔,半晌后长长一叹。 「小施主,令堂许是为历劫而来,待修得功德圆满之后,自与尘世无罣碍。可小施主命不同,路不同,又何必因噎废食呢?」老道长诚恳中带着一丝疼惜地劝道。 「老道爷,您也不用再劝我了,阿衣是驴脾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风珠衣脸上的郁郁之色忽地一扫而空,精神抖擞志得意满地咧嘴一笑。「我呀,是要干一番大事的,就是撑死了也不后悔!」 「……」三清祖师呀,弟子哑口无言了该怎么破? 「老道爷,天色不早了,我也该下山回家啦。」风珠衣突然自袖中神奇地变出了一只小匣子,笑咪咪地递给他。 「这是?」玄极道长不解地接过匣子。 「我听说您道观前后种了那么多桃树,是因为喜欢吃桃花酥,这匣子里是阿衣独门秘制的「风华绝代奼紫嫣红桃花醉」,又名「缱绻如梦一抹红艳艳」,您先吃着,合口味的话,下次阿衣来抽签时再帮您带来啊!」话毕,也不管玄极道长脸上变化多端的复杂感动惊喜神色,风珠衣习惯性地腾空一甩水袖,身形如飞仙翩翩而去。 其身姿其风华,已隐隐有当年乃母之七分神韵了。 「这京城,又要热闹了。」片刻后,老道长喃喃自语。 看着手上那只小匣子,玄极道长忍不住感动的微微一笑,珍而重之地掀开来这风华绝代姹紫嫣红桃花醉、缱绻如梦一抹红艳艳──……这是什么鬼啊? 一颗红蛋上面黏两朵桃花就想打混过去?珠衣施主,你给老道回来! 风珠衣急着赶下山除了天色将晚,雨路难行的原因外,最重要的是明儿可是魏国公府老公爷的八十大寿,「绮流年」是堂会上压轴的重头戏,今晚戏班里人人从上到下都得绷紧了皮,准备打明晚那场大硬仗! 「小娘子,咱们的马车轮轴子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守在山脚下的婢女笛女哭丧着脸焦急地道。 马车夫耶奴满头大汗,还蹲在马车边试图修理。 她蹙了蹙眉,又抬头看了看四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尽管雨丝细如毛,可入冬的天儿冷,淋久了也不是好玩儿的。 「不成,来不及了。」风珠衣毅然决然地道「耶奴,你和笛女先回道观请老道爷收留你们一夜。」 笛女有些惊讶,「小娘子,那你呢?」 「我先骑马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城,明儿一早就派人到道观接你们。」 「这怎么能行?」笛女大惊失色。「小娘子,你素来娇弱,独身上路万一遇上了山贼怎么办?不说旁的,就是天色渐晚地湿泥泞,要是马蹄拐了──」 「呸呸呸!能说点吉利的不?」她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可因着眉宇间流光如醉、娇媚入骨,还是让耶奴和笛女都看痴了,等回过神来时,自家小娘子已经毫不客气地打马跑远了。 风珠衣虽说平常在戏班里也是娇滴滴养出来的,可跟她那个清俊如玉、柔弱无力好推倒的大哥一比,还多了几分英姿飒飒的锐气,嘿嘿,想她平时私底下也没少走马斗鸡……咳。 但见山林中一个红衣大氅包裹着的娇嫩妩媚少女伏身在马背上,策马狂奔,端的是绮丽同潇洒挂勾,风流和豪迈并肩,真真好不迷煞人也。 可下一刹那,身下马儿忽然踩着了一方尖锐硬石子,马蹄瞬间一拐── 「啊啊啊……」风珠衣猝不及防间,只来得及紧紧护住自己的头脸,却还是坠马落地,滚成了一个惨不可言的小泥葫芦! 「哎哟!我的娘啊喂!」她摔得晕头转向,骨架都快疼散了,好不容易翻身坐起的时候,已是满脸满身泥水湿答答,哪里还有半点娇态媚色?根本连长什么样儿都认不清了。「笛女,你这乌鸦嘴!唉,我的老腰啊啊啊……」 拐着蹄子的马儿在不远处打着响鼻,长长马脸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模样甚是委屈。 「知道了知道了,不是在说你。」她懊恼地摆了摆手。 这么一摔,绾好的娇凤髻全散了,更显狼狈不堪,她烦躁地随手抽出了歪歪斜斜的白玉簪,以指随意抓了长发粗略绾成了一团在头顶,用簪子束好,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娇小如瓜子儿的脸蛋。 「大黄来,给我瞧瞧蹄子。」 马儿大黄却自顾自地嚼起路边一丛半枯黄的草来,浑不知「赏脸」两字怎生写得。 「好好好……有你的!」她咬牙切齿,神情阴恻恻地道「今晚就吃马肉烧啊……」 黄干脆以马屁股背对着她,继续嚼嚼嚼。 气得风珠衣索性坐在泥地小水塘上,自暴自弃不起来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坐到地老天长胡须长蝨子……的时候,忽然隐隐听见了落地如雷的轰轰马蹄声,声势之大,彷若有千军万马袭来! 风珠衣猛地一惊,一时也不知该欢喜自己或将得救,还是担心自己不会当真遇上山贼了──是说笛女,你那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出门忘记刷青盐了吧喂?! 风珠衣下意识地拢紧已经看不出是红是黑的脏兮兮大氅,正想要躲到一旁的大树干后头,可下一瞬那雷霆般的奔驰蹄声已近跟前……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 ……只有一人一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阵仗威势? 「兀那小儿,你可是摔马了?」跨坐在体膘身壮漂亮黑色骏马上的是个高大健硕的蒙面骑士,压低的玄狐帽檐底下是她平生见过最奇特、最美丽的碧眼…… 没错,她定是眼花无误,哪里有人眼珠子不是黑的呢。 第三章 可能方才坠马的时候姿势不对,净摔在脑壳儿上了,所以她现下才会眼花撩乱、头晕目眩、心跳加速……欸,等等等等── 「兀那汉子,你叫谁小儿呢?」她那张泥巴小脸上只余一双晶光灿烂潋滟溢彩的大眼睛,却气势丝毫不逊于对方。 不要以为他生得这般体魄伟岸就可以狗眼看人低,就算她全身上下都是泥巴水,也比京城九成的小娘子们还有女人味儿哪! 风珠衣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随手束了个童子髻,大氅密密包裹住了娇小却玲珑有致的妖娆身形,倾国之姿全被烂泥巴糊了满脸。 完颜猛低头看着坐在泥地里的「狼狈小儿」,碧眼掠过一丝笑意。「哟,脾气挺大的呀!」 「好说好说。」她哼了声,烦闷不悦地努力爬站起来,亡羊补牢地拍打着湿泞泞的大氅,尽量站挺得有气势些。 「小儿,要不要搭便马一乘?」明明赶着回京,可见这小儿那副倔强的模样儿,他不知怎地脱口而出。 风珠衣拍着泥大氅的动作蓦地一顿,先是一喜,随即心生警戒地仰头瞪着他。 「你该不会是拍花子吧?」她才不想胡里胡涂就被拐去卖了。 「本侯……咳,你有看过这么器宇轩昂高大俊美通身贵气的拍花子吗?」完颜猛骄傲地抬起形容优雅迷人的下巴──可惜给蒙面的布巾挡光光了。 「那可说不定,偷鸡也得蚀把米,拍花子打扮得人模人样拐带的才多呢!」风珠衣满眼精明之色。 可惜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完颜猛双手抱臂,高倨马背上地睨着「他」,唇畔扬起一记冷笑。「行!今儿本──我就从善如流当上一回拍花子了!」 她浑身寒毛倏炸,随即心底大大哀了一声──风珠衣叫你嘴贱!不瞎逞意气会死吗会死吗?! 四下黄昏天暗,荒郊野岭的,要是这男人发狠先对她「这样那样」,再弃屍荒野,她也只有一缕芳魂归离恨天,从此面首是路人啊!呜呜呜…… 「呃,那个……刚刚全都是一场误会。」她瞬间摆出一本正经样,字正腔圆地道「这位壮士,其实方才我是试探您来着,后来经过印证,您果然是天外飞来侠义一高人,就是来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小……人甚是敬佩,在此见礼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风珠衣被看得觉得头顶都快烧起来冒烟儿了,心跳得厉害,满满的底气自脚底板流逝得一滴不剩。 「你──猜我信不信?」 「呃,那个,多少捧个人场信一信呗?」她心虚干笑。 他碧眸低垂,拳头紧抵在嘴边,宽肩忽然有些可疑地耸动了下,再抬起头来时,又是一脸莫测高深。 「那你拿什么报答我?」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好你个…… 「如果高人能让小人搭一乘便马,小人定会奉上锦帛十匹,以酬谢高人义举。」 「真是不巧,在下府中库房锦帛堆积如山,不缺。」他闲闲慵懒地勾起唇儿笑道。 她陪笑的表情一僵。 完颜猛看着「他」的表情,只觉自回京后处处受拘束的这些年来,还从没像今日这般胸怀大畅欢快过,冲着这狼狈小儿能逗乐了自己,就带上「他」一乘又何妨? 何况他初始也本有此心思,要不是这小儿偏生胡搅蛮缠……咦? 「你去哪儿?」 那身形小巧却狼狈的小儿埋头就走,到不远处那匹卧在草丛边垂颈做熟睡状的马儿旁,使劲儿拉扯着缰绳,不一会儿便扯得气喘吁吁了。 「平常草料黄豆都白填了,我这是养了一头白眼狼……白眼马啊!」风珠衣气坏了。 黄可怜兮兮地踢着那只拐着的腿儿以示无辜,随即呈现一副装死状态。 完颜猛看着看着,从强自憋笑到渐渐心软了下来…… 「手给我。」他策马到倔强中透着说不出可怜的小儿身边,叹了一口气,伸出了修长漂亮的大手。「上来!」 那晶莹清灵的双眼依稀含着隐隐水光,他心脏猛然一撞,莫名发酸闷疼了起来。 「不逗你玩儿了,乖,上来吧,我送你回家。」他不知不觉放柔了声音。「再晚,怕狼群就出来了。」 风珠衣一哆嗦,却还是死硬不肯回头,只是努力拉着大黄的缰绳。 完颜猛平时要是遇上胆敢这么不知好歹的,早就一怒拂袖而去了,可也不知为什么,对着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儿,他就算再大的气性也冒不出火来。 「真不上来?」 「……」 「真不上?」 「……」 「真不来?」 风珠衣猛然回头怒瞪着他,依旧不发一言,他却几乎可以听见「他」磨牙的声音。 「好吧。」他一摊手,随即俐落地自马上一跃而下。 她满眼戒备地后退了一步。 完颜猛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哎,他还是习惯方才那一个口齿伶俐牙尖嘴快的小儿。 他先是安抚地摸了摸爱驹的鬃毛,而后将缰绳塞到「他」手里……咦?这小儿的手怎地绵软得柔若无骨,跟个娘儿们一样? 「你──」她眸光茫然中难掩一丝戒慎。 「你骑我的马,我骑你的马。」 「可大黄脚拐了,它连起身都不能……」她秀气如远山青黛的眉头打结了。 完颜猛嘴角微扬,碧眼荡漾着一抹笑意。「不怕,瞧我的。你先上马。」 风珠衣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在他温柔善意的碧眼催眠下,莫名其妙就爬上了他的骏马。 「坐稳了。」他微笑道,随即缓步走近卧着的大黄身边,屈膝半蹲下来,摸了摸大黄拐着的那处蹄踝关节处,大手快得彷若闪电地一拂! 黄昂颈嘶鸣了一声,随即神勇地跃身而起,兴奋地在原地打着响鼻踢踏着四蹄。 ──她登时看傻眼了! 「它伤势不重,不过为安全故,还是由我来骑着……」完颜猛有些艰难地吐出了这个名儿「大黄吧。」 「谢谢你。」风珠衣一时感动得几乎泪眼汪汪,吸了吸鼻子,羞愧的嗫嚅道「高人果然是当世难得的大善人,方才真是对不住……小、小人对你失礼了。」 「小事一桩,无须介怀。」他碧眼弯弯一笑。 气氛和缓融洽得彷佛刚才的冲突别扭只是如梦一场,她望着跃上大黄背上,熟练掌握着缰绳的高大蒙面骑士,一颗心没来由地怦咚怦咚乱跳了好几下。 「对了,大黄不该是狗名儿吗?」 「喔,我们家的狗叫旺财。」 「……」 「欸,咋啦?」 「走,赶路赶路。」 「噢。」 于是乎,双骑蹄声清脆奔驰,踏乱了一地泥塘荡漾,朝京城方向而去。 【第二章】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 凤凤鸣啾啾,一母将九雏。 环顾世间人,为乐甚独殊。 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 伸腰再跪拜,问客平安不? 汉。乐府〈陇西行〉 他们双人双骑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只是可恼在彼此换回坐骑之际,又生了个小小风波── 黄马眼泪汪汪地对着完颜猛,颇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几分意味,不管风珠衣怎么明示暗示地拉着扯着手中的缰绳,依然巴巴儿地朝人家跟前凑。 相较之下,人家那匹油光水亮的神驹挺拔地伫立在主人身畔,眸光睥睨,隐约带一抹讽笑。 居然被匹马鄙视了……风珠衣只觉羞得双颊滚烫,头都快低到胸口了。 教马不贤,颜面无光啊! 「小兄弟家住何方,要不愚兄送你回去吧?」终究是完颜侯爷大发慈悲,三两句便缓和了尴尬场面。 第四章 「不,不用了,我自己能行的。」风珠衣窘笑,随即附在大黄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只见大黄立刻乖乖地垂下马头,一副认命的模样。 武艺出神入化的完颜猛手掌抵在嘴边,勉强憋忍住了笑意,碧眼亮晶晶地望着面前小儿。「如此,愚兄就不强人所难了,小兄弟慢走。」 「恩公慢走。」风珠衣煞有介事地抱拳,而后连忙爬上马背,驱马「落荒而逃」,就怕那句「乖乖回去就多喂你三升黄豆」的哄诱还是敌不过大黄被「男色」所迷啊! 完颜猛嘴角上扬,看着那骑在马儿上的瘦小身影逐渐消失眼前,半晌后,笑着摇了摇头,随即长腿一夹,策马往侯府而去。 回到鸣玉坊大宅前,在两盏亮晃晃的牡丹灯笼下,那个修长如玉飘逸如仙的身影越发动人。 风珠衣的心却咯登了一下,暗暗心虚地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脏不可言的小脸,滑下了大黄的马背,一步三迟疑地蹭到了自家哥哥跟前。 果不其然…… 但见玉郎清泪涟涟,端的是雨打梨花,哽咽无声,几欲教人心碎。「妹、妹妹……你……你怎就成了这般模样了?」 她强忍住揉眉心的冲动,仰起头对她哥哥绽放了朵娇艳憨甜的笑容来。「阿衣就知道哥哥等我吃夕食呢。大黄,快,自个儿回马棚里去,别耽误吃夕食的时辰了。」 「妹妹就无话跟哥哥说吗?」风霞光清眸里泪光隐隐,「哥哥可担心煞也,只觉更漏残,芭蕉叶雨催不断……」 「哥哥,妹妹肚子饿。」 风霞光抖着大袖拭泪,说不出风流蕴借缠绵好看的姿态蓦然一顿,看着自家妹妹揉着肚儿楚楚可怜的模样儿,霎时心软成了一滩水似的,哪里还记得起要好生向妹妹诉说一番自己的担惊受怕? 「都怪哥哥,是哥哥不好,都忘了你挨饿受冻淋雨回家的。」风霞光也顾不得妹妹滚成了个小泥人儿,洁白如皓玉的大手迫不及待挽着妹妹的手往屋里走,一迭连声急急嚷道「来人,快烧热水,还有炖好的鸡汤和玉团子都送到小娘子房里,日前老齐国公爷送的那支百年老山参全切来给妹妹含着补补身……」 整支百年老山参全切了给她含? 「哥哥我……」 「妹妹,这参有大补之神效,乖乖全吃了喔!」 「会喷鼻血的吧,哥哥……」 「不怕不怕,哥哥这儿还有路老夫人送来的上好阿胶,乃是传说中的补血圣品,吃一片的份,补一年的量!」 「……哥哥,您又应了「回春堂」当赞助商号了?」 风霞光玉脸忽然红霞成了一片,扭扭捏捏道「老夫人一片善意……哥哥总也推却不得。」 风珠衣看着柔弱好推倒的哥哥,倒抽了一口气,瞬间下定决心── 不成!往后除却唱戏外,不能轻易放哥哥出来了,否则哪天被人连皮带骨吞吃得渣儿也不剩,可就没处哭去了。 世风日下,人心险恶,她定得护好哥哥的贞操才行! 这晚,京城魏国公府锣鼓喧天,无数车马流水价般朝国公府方向驶去,均是前往祝贺昔年战功彪炳的老公爷八十大寿。 听说连皇上都命宦者统领苗公公亲自为他送贺礼——一对玉如意,一座黄金老寿星——到国公府来,喜得老公爷率领府中老小一百六十八口人跪接,堂上百官啧啧称羡。 清俊昳丽的镇远侯默青衣静静坐在人群外的菩提树下,清瘦的身影彷若风雪中的一株白梅,令人屏息而心颤,恨不能上前密密呵护住,不教大风大雪摧折去他的 半分元神风采。 「老默,来!」英气豪迈的关北侯雷敢挥退了席上侍女,自行斟了两大碗酒,大步走到默青衣身边盘膝坐下,豪爽地递过去。「干了!」 清冷高傲的冠玉侯计环琅缓步自树后踱来,闪电般抄去了雷敢手中那碗大得惊人的酒,没好气道「老雷,你又去偷人家府上的面碗当酒盅用了,这习惯几时能改啊?话说这一家伙灌下去,阿默也不用等日后体内的毒发作身亡,今晚就得交代在你手上了。」 「他要是先改一改那猫食的饭量,一餐三大碗饭地吞下肚里,把身子养壮了,还怕什么鸟毒逼不出?」雷敢自个儿先喝了一大口酒,蒲扇大的手一拍默青衣宽阔却单薄的肩头,咧嘴大笑。「老默,你说是吧?」 默青衣巧妙地闪避了雷敢的掌风,温润地微笑。「雷兄,愚弟身子骨不好,禁不住的。」 「哟,三人坐这儿等本侯来打马吊呢!」高大挺拔风流无双的完颜猛全场绕了一圈,惹得众家小娘子脸红心跳之后,终于晃到了菩提树下凑热闹。 默青衣叹了一口气。 计环琅翻了翻白眼。 雷敢满脸羡慕又矛盾地看着他。 「怎么?」完颜猛碧眼眨了眨,「没瞧过绝代风华一美男子吗?」 「愚弟有余毒在身,眼神素来也不怎么好。」默青衣浅笑。 「我都说不出话来了。」雷敢呐呐道。 计环琅把手上的大碗还给雷敢,一拍他的后背,「灌他!」 完颜猛迷人至极的碧眼微挑,笑咪咪的开口,「这是三个没女人缘的老男人一起忌妒身为万人迷的本侯?」 「老雷,教他死字怎么写!」计环琅听不下去了。 土匪出身,平生没进过一天学堂的关北侯雷敢倏然僵住,虎眼随即瞪向贵族公子计环琅,无比哀怨。 「——计侯,你这是欺负谁呢?」 「咳咳咳咳……」病弱的默青衣猛然呛咳,肩头可疑地耸动了。 「哈哈哈哈哈哈……」完颜猛哈哈大笑。 计环琅扬手扔了一把花生米进他大笑张开的嘴,险些噎死这「绝代风华一美男子」。 四人笑闹了一番,惹来了百官们敢怒不敢言的目光,这才终于想起自个儿身为位高权贵侯爷的「本分」,迅速敛容整衣端坐好。 「听说今晚老公爷八十大寿,请来的贺寿班子是「绮流年」。」计环琅优雅地拂了拂锦衣袍角。 「没兴趣。」完颜猛慵懒地望着远处那充作戏台之用的锦绣台,丝竹班子乐音咿咿呀呀拉弹着,断断续续半死不活的,一点儿也不痛快。「还是北蛮的马头琴和战鼓好听多多了。」 默青衣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温声道「据说「绮流年」自昔日名动天下的青蝶大家逝去后,便没落多年,远远被其它戏班凌驾居上,直至其子风霞光再掌班子,亲身以一曲「浣纱女」惊艳四座,这才重拾「绮流年」的声势,成为京师一绝。」 「老默,真是看不出啊!」雷敢睁大了眼。「原来你也有声色犬马戏说人生的特质嘛。」 「雷兄……」默青衣微笑着又叹了一口气。「府上真的不能再拿拳师当座师用了。」 「欸?」雷敢粗犷的俊脸上一抹茫然,求助地望向计环琅。「老默这是几个意思啊?」 「就是说你该娶妻生子了。」计环琅乱上加乱。 「……是都欺老子没读过书是吧?」雷敢暴走了。「老子可听得出不是那个意思,看拳!」 「雷兄误会了。」 「动拳可以,打脸犯规!」 后面三人又闲到幼稚地打成一团,向来爱凑一脚的完颜猛却破天荒地盯着锦绣台上随着丝竹声甩着烟波水袖而出的娇小身影。 咦? 那小巧身段、那矮个儿身量,还有那涂得看不出真实面目的小脸,怎么……有些……疑似……那么有一点儿面熟? 可是一个是肮脏狼狈伶牙俐齿的小儿,一个却是身姿翩翩袅娜风流,激起惊艳无数,令人屏气凝神目不转睛——「……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 她水袖翻转如行云流水,纤足轻点若飞仙,声婉转,容娇艳,却有凄楚艳艳、泪光点点…… 第五章 「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这一刹那间,所有寿席上人等全痴了,没有人质疑为何明明是喜气洋洋的贺寿场面,唱的却是这般哀婉动人却大大冲撞的「有所思」? 直到最后一跃,柳腰如水款摆轻落委地,水袖拂面,彷若美人轻泣无声,直到乐声终止久久,好半晌后,一个毫不迟疑的响亮鼓掌声霎时惊破天际—— 「好!好歌,好舞!」完颜猛不知几时已走近锦绣台下,碧眼深深凝视那越看越眼熟的台上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兴味浓厚的笑来。「真是令本侯大、开、眼、界啊!」 咦?这浑厚慵懒的嗓音……还自称本侯……是哪家侯爷啊? 呈现绝美之姿「趴」在台上的风珠衣努力调息着甫舞罢的喘息,在水袖轻纱掩映下,睁开了一只眼皮瞄向台下发声之人——登时傻了! 「小儿,」完颜猛一双碧眼里满是惊艳倾醉,更潜藏着一丝狩猎本能的玩味。 「卿……别来无恙否?」 「……」风珠衣没来由后颈一寒,背脊隐隐有冷汗滑落。 什、什么鬼啊?现在装死装不认识还来不来得及啊? 就在定国侯爷懒笑,风珠衣戏子冒汗,台下众人一头雾水满眼疑惑的当儿,一记怒吼轰天而来——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胆敢在老夫的八十大寿上唱这乱七八糟的丧气曲儿?来人,把他们统统拿下重重治罪!」 白发白须红光满面的老魏国公跳了起来,轰隆隆嗓音如雷地咆哮跳脚。 台后的风霞光倏然变色,台上的风珠衣脸色刷地惨白,完颜猛则是碧眼微微一暗,冷凝地回视了老魏国公一眼。 ——兀那老寿星,你吓到本侯的小儿了。 就在场面僵凝尴尬难看之际,另一个苍老却嘹亮的女声嗤笑地响起—— 「死老鬼!这戏这曲是老娘特意吩咐来给你祝寿的,怎么?」老魏国公夫人掌着威风凛凛的紫檀拐杖,穿着华袍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半点都不似已年近八十的老人家,讽刺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死老鬼,你今夜过八十大寿,还顺便迎娶十八岁的嬉花小妾,老婆子不准备一出好戏来给你贺上一贺,又怎么对得起这「糟糠妻」的头衔?」 一时间,寿宴上众人鸦雀无声。 老魏国公先是脸一红,随即黑了。现任魏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和世孙夫人则是站在老魏国公夫人身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魏国公府一群公的……咳,是一群郎君。 老的老不羞,小的耍愚孝,简直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六十几岁的现任魏国公和四十几岁的魏国公世子和二十几岁的魏国公世孙全羞愧地默默低下头去,大袖掩面,假装自个儿不在现场。 「你、你……你成何体统,有话不能好好说吗?」老魏国公平常总是自翊「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对于自己高龄八十仍精神矍铄、身强体壮而深感鹤傲,可自觉再良好、脸皮再厚实,也抵受不住众人那灼灼然或怀疑或讽笑或喟叹的目光,气势不由弱了下来,干巴巴地道「咳,今晚总归是为夫八十大寿的好日子,儿孙们也只是想让老夫高兴高兴。」 「哟,老婆子我可比你高兴!」老魏国公夫人笑了起来,不怀好意地道「难得六十几年来头一次得了个娇滴滴的「好妹妹」,我可新鲜得紧,正打算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国色天香的小娘子,让我魏国公府成了盛汉王朝今年最大的笑话!」 「你——」老魏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岂有此理,荒唐!荒唐!」 「你做得了荒唐事,我还说不得荒唐话?」老魏国公夫人嗤笑一声,目光冷厉如电,个中深藏一丝苦涩。「魏应天!老婆子跟着你出生入死,尸山血海战场上打出来的姻缘,六十几年来从未有一日后悔过,可今日……我凤春花悔了!」 老魏国公一震,心蓦然涌现了深深的惶然和不安。 「夫人……」 「我凤春花,今夜起与你魏应天割袍断夫妻之情,从今后,一刀两断,生死不见!」老魏国公夫人壮烈凄美一笑,在众人惊呼声中夺过一旁侍卫的佩刀,毫不留情划过大红袍角…… 那片碎裂的衣角凄艳如血溅红花,狠狠刺痛了所有人的瞳眸和心房! 老魏国公脑子嗡地一声,失声痛喊—— 「春花!」 「母亲!」 「祖母!」 老魏国公夫人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整座魏国公府顷刻间天翻地覆,乱成了一锅粥。 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春花奶奶好威武!」自始至终趴在台上的风珠衣难掩满满的崇拜之情,眼眶微红,兴奋到身子都抖起来了。「我要学!」 完颜猛一口气差点呛死,俊脸顿时黑如锅底。「不准!」 她这才想起台下还有他这号人物,掀起水袖爬坐起来,强忍着用袖子掮汗的冲动,咕哝道「喔,您还在啊。」 「叫恩公。」他碧眼闪闪动人,勾魂魅笑道。 可惜风珠衣平常见多了自家风华绝代娇弱楚楚的兄长,早对颠倒众生妖孽界免疫了,闻言再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您应该认不得我的。」她小小声提醒。 ……就是认得了也得装不认识呀! 他心一动,也倾身近前,学着她压低了嗓音道「本侯眼力特别好。」 「确实好,我脸上抹了八斤粉你还认得出……」她囔,水灵灵猫儿眼忽地瞥见人群中,魏国公府管事怒气冲冲地朝锦绣台方向来,还边走边撩袖,倏然身姿轻巧地一跃而起,咻地扑飞进后台。「哥哥快,风紧!扯呼!」 还风紧扯呼,连绿林道上的黑话都出来了,这家伙…… 只不过,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吗? 完颜猛摩挲着下巴,笑得越发意味深长。 这日下了朝后,完颜猛一改往昔召歌伎、听小曲、搂小妾的套路,坐在临水楼阁中,对着一片逐渐天寒冰封的湖面做忧郁郎君状。 垂手恭立在后方的桂圆凑近一旁的红枣,小小声地问道「侯爷近来不大对劲啊,怎么连后院都不去了?」对此侯府异象,桂圆表示十分不安。 况且这些后院娇花嫩蕊数日下来等不到春雨浇灌,全部呈现一片干枯饥渴哀鸿遍野,天天堵他们这些小厮追问再三,纵然桂圆自命严谨事主,也快顶不住了。 「嘘。」红枣身为贴身小厮,多少还是知晓一丁点秘辛的,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没瞧见主子正烦着呢,这叫不叫堂会,是个大问题啊!」 「……」桂圆眨了眨眼……能讲点人听得懂的话吗? 「你也甭用这种目光盯着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红枣一脸义正词严。 桂圆嘴角抽了抽——突然好想暴打红枣该怎么破? 「桂圆。」 桂圆一抖,赶紧快步上前。「奴在。」 「你觉得本侯近日在京城的风评如何?」完颜猛浓眉微挑,那双碧莹莹漂亮得惊心动魄的碧眼瞅得桂圆心一跳。 「呃,自然是极好、极好。」 撇开霸道、专权、风流、目中无人、无法无天……之外,其余都挺好的。 「也是。」他若有所思的点头,嘴角扬起了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来。「本侯都足足安分了七日,连昨儿路上遇见乔国公府那个小纨裤,都忍着没叫人把他拖进暗巷殴一顿……如果这几天冒点什么事儿来,皇上老爷子也不至于再拎着本侯耳朵念叨两个时辰了。」 第六章 拎耳之疼不怕,就是魔音穿脑两时辰,纵是顶天立地伟男儿也着实有些受不住啊! 完颜猛的一番自言自语,却听得桂圆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吞了口口水,脚底板一阵阵的发凉,心头一阵阵的发碜。 「主子……」您又想做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儿」,能不能跟小的透点意思先?小的也好心里有个准备呀! 「叫吧!」 桂圆一愣,叫啥? 完颜猛英俊的笑脸有一丝不快,浓眉挑得更高了。「小桂圆哪里都好,就是反应迟钝恼人了些,这点不好,得改。」 「欸,小的马上改,马上改。」但是到底要叫什么呀我的主子喂? 终究还是贴身小厮红枣看不过眼,动作利落地上前一揖。「小的这就通知安管家叫堂会。」 「嗯,去吧。」完颜猛满意地笑了,拍拍少年的脑袋瓜。「果然还是小红枣深得本侯心,有赏!」 红枣脸蛋红了,兴奋害羞又欢喜地一挺胸。「谢主子赏。」 留下桂圆一阵捶胸顿足…… 「绮流年」这头,风珠衣正昏昏欲睡,努力撑住沉重的眼皮,莫教岁月催人老……咳,是莫教哥哥一番谆谆教诲向东流。 但是,真的很困哪! 「哥哥,阿衣真的知错了,往后不会再犯了,您歇口气喝碗茶可好?」但见她精致风流清艳娇媚的小脸蛋儿满满诚恳之色…… 如果可以把眼角因呵欠溢出来的泪花擦掉的话,就更有诚意了。 「妹妹,你难道……是……嫌哥哥烦了吗?」清俊如玉的青年眼眶一红,深受打击地喃喃,眼看着泪水就要夺眶而出,风珠衣倒抽了一口凉气。 「哈哈哈哈!哪是啊,哥哥,你多心了,能被哥哥这般千娇百媚万种风情的关爱着,阿衣真是说不出毕生的荣幸呢!」她急到都慌不择言语无伦次了,干巴巴陪笑道,「如此这般还敢嫌哥哥,那岂不是连旺财都不如了吗?」 风霞光怔怔地看着她,清泪顿止,迟疑地问「妹妹真不觉哥哥辖管得太过了吗?」 ……就算当真这么觉得,你猜妹妹有没有胆子承认? 风珠衣强忍着抚额的冲动,小脸上堆着的笑意更纯真无邪、更恳切热烈。「一、点、都、不、会。」 「那哥哥就放心了。」风霞光破涕为笑,丽色为之勾魂夺目。 啧啧啧!幸好哥哥不时常粉墨登场,要不这「惊艳京城」恐怕就没她风珠衣什么事了。 「哥哥,你放心,我同那定国侯爷当真连一毛干系都没有,他那日在台下也不过就是跟妹妹请教了几句戏曲子,料想应该是侯爷当久了给闲的,想亲自下场票一票戏了。」在温柔善良多情的哥哥面前,风珠衣自小就练就了信口雌黄面不改色的好本领。 「原来如此。」风霞光一如往常地被妹妹糊弄了过去,先是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苦恼地皱了皱眉。「不好不好,总归是男女授受不亲,况且那定国侯爷……听说忒是风流,万一他瞧上了妹妹,想强抢入侯府做他不知第几房小妾,那该如何是好?」 「哥哥多心了。」她丝毫不以为意,粉的小嘴儿噘起。「哥哥也不夸赞我那晚唱得一出好戏,怎么净是闲操心着那些个风马牛不相干的小事儿?」 「唉,妹妹唱的戏自然是好的。」风霞光却幽幽喟叹一声,清澈似水如星的眸光中难掩深深惆怅。「只不过……老魏国公这一双贤伉俪真真可惜了。」 「可惜什么呀,谁教老国公爷那样对老夫人……啊,不对,春花奶奶已经休了老国公爷,还恢复了娘家姓,自请搬到京城西郊去了。」她提起这事还是满脸崇拜。「照我说啊,春花奶奶就该一气儿收他个十个八个年轻貌美温柔体贴的好面首,叫老国公爷也尝一尝滋味儿!」 「妹妹快别火上浇油了,」风霞光差点被自家妹妹这番愤世嫉俗、悖经违道的浑话给吓坏了,忙制止道,「况且你可是忘了「女诫」的训诲了?」 「呃……」 「需知「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违,行为神只,天则罪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故事夫如事天,与孝子事父,臣事君同也。」可记住了?」风霞光语重心长地道。 「……」她下巴险些掉到胸口来。 哥哥,你「女诫」竟背得比妹妹还流利,这一点都不合理啊啊啊! 「爹娘早亡,哥哥万万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自误,哥哥此番苦心,妹妹可领会得?」风霞光修长如玉的手郑重地捧起了她的小爪子,眼眶又红了。 风珠衣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忽然有种风中凌乱的无力感。 看来,是时候找个好人家把哥哥嫁出去了,不然在家里放久了是要出事的呀,也不知哪天傻不隆咚地就被谁给拐走啦。 她一时脑中思绪起伏混乱太甚,也没发觉自个儿闪过的念头更是乱上添乱。 就在此时,奶娘气喘吁吁地小碎步走近——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风家兄妹同时一惊,面色凝重地望向奶娘。 「出何事了?」 但见奶娘斑白鬓发微乱,气喘如牛,急得老脸都涨红了。「王、王老虎要来抢亲啦!」 「欸?」 「什么?」 风霞光气得修长如竹的身子微微摇晃,俊秀的脸庞先是一白,随即涌现一丝罕见的怒气。 「妹妹别怕,哥哥绝对不会让那等粗鲁不文的浑汉子欺侮了你去的!」 风珠衣却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哎!我个傻哥哥呀,只怕,那个,咳,抢谁还不知道呢! 果不其然,鸣玉坊「绮流年」大门口堵着的高壮锦衣大胖子,带着一干唬死人不偿命的家丁,却是满脸堆欢讨好谄媚,一开口便是—— 「小生王老虎,今年三十有六,父王萠乃堂堂户部侍郎是也。小生家有十万金,兴趣是看海、听雨,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诚意求霞光班主为入幕之宾、知心好友,还望霞光班主给小生一个相知相惜相许的机会……」 「绮流年」上自风霞光、奶娘,下至讴者声伎丝竹班底打杂小厮全傻眼了。 唯有风珠衣闲闲抱臂在旁,目露凶光不怀好意地盯着这不知死活的王老虎。 ——行啊,还真是够胆子了,连她风珠衣的哥哥都敢觊觎,以为他们风家没男人了是吧? 风霞光没来由地暗暗打了个喷嚏。 王老虎终于背完了身家,开始诉起爱慕之情。「霞光班主,小生、小生……自从半年前那一夜……」 众人脸瞬间黑了。 「喂!把话说清楚点!」以帏帽掩住真颜的风珠衣冷冷地道。 「对!把话说清楚!敢污蔑我们家郎君的贞节清誉,当我们个个都是死的不成?」身为风珠衣贴身侍女外加大郎君铁杆拥护者的笛女也一扫平日的傻气扭捏,气呼呼地嚷嚷。 王老虎虽然高胖壮实,平时还是个鱼肉乡民胡作非为的京城一霸,可是他一身横练的蛮野之气却在清俊潋滟修长如青竹的风霞光面前,彻底蔫了。 「是是是,莫误会莫误会。」王老虎掏出熏得香喷喷的锦缎帕子,拼命拭汗,两只牛眼热切深深地盯着风霞光,迷恋恋慕之色丝毫不作掩,偏还做出羞答答的模样。「实是半年前见霞光班主于天王庙会上,唱了那一曲「定风波」,小生这颗心就像是活生生被摘了去,魂儿也都不是自己的了,一心只想着……想着……」 风霞光玉脸渐渐红了——是给气的。 风珠衣一双水灵灵的眼儿危险地眯起,负在身后的小手悄然地对小厮们打了个手势。 厮会意,几个趁人群嗡嗡然间一溜烟儿往后院跑了。 第七章 「可惜小生被家父强行押……不不不,是拉去江南走了一趟远行,今儿一早才回到京城,可小生对您是十足真金真心的,小生刚刚沐浴更衣后就来了,今天还请霞光班主无论如何都要给小生一个面子,就算一时不能答应了,也、也得给小生一个追求的机会啊!」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按捺不住,纷纷撩起袖子鼓噪起来,就连看热闹的街坊们都要暴走了。 「听不下去了!听不下去了」 「一坨那啥也敢来觊觎我们鸣玉坊的白月光,是可忍,孰不可忍啦!」 「也不回家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竟然把高洁如珠似玉的霞光郎君当小倌儿那般调戏,真真是可恶至极!」 「兄弟们,给王老虎好看!」 「干什么干什么?」王老虎火大了,铜眼怒睁,一声暴吼。「老子今儿不想吓着了小郎君,这才诚心诚意来相求,你们一个个不要逼老子现出原形强抢民女——总之老子是给足了面子了,再敢啰嗦,信不信老子把人扛了就走?」 众人一个哆嗦。 风霞光玉脸霎时铁青成一片,清俊美丽的脸庞透着深深的冰冷之色,他跨前一步,优雅却疏离地拱手行了个礼。 「王郎君,蒙你青睐,可霞光不是你以为的那等人,我对你与任何男子皆无他意,」他的语气清冷无比。「此生也只会伴在「绮流年」和妹妹身边,你,请回吧!」 王老虎脸一下子涨红了,随即又是一白,下一刻又是翻黑了。 「你你你……你竟然这般折辱老子的心意?别以为老子对你上心了,你就能把老子的一片情意踩在脚底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要逼老子亲自在这里上了你?」 众人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 「给老子过来!」恼羞成怒的王老虎因爱生恨,压抑许久的暴性刹那间炸了开来,脑子一急,想也不想冲上前就要揪住风霞光的手腕往怀里拖! 就在急如生死紧张间—— 「哥哥!「凌波飞仙」!」一声娇甜清脆的嗓音急喝道。 眼看着王老虎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抓住了自己,风霞光耳中乍闻妹妹娇喊的瞬间,本能地听凭着妹妹的指示,长腿自有意识地一弯一蹬,做出自幼久练身段功法中的那一式「凌波飞仙」。 电光石火间,众人眼前只见一修长白衣谪仙翩然跃起,身姿如梦似幻、若飞羽似轻烟,悠悠然地消失在原地。 再定睛一看,霞光郎君已然在眨眼之际离了王老虎的魔爪,安然且姿态曼妙地飘落在一旁冬枯了的树下,挺拔树影与高姚身影相衬合,宛若诗中画、画中仙,真真好一幅冬日玉树飞仙图啊! 「哗……」 「哇……」 众人痴痴地看呆了。 王老虎也满面痴迷,可下一刻又猛然惊醒,越看越是色心冲脑,浑身上下麻酥酥搔痒难忍,再不管不顾地大喝一声—— 「来人!把这小冤家抓回去,老子今晚洞房!」 「谁敢动我哥哥?!」风珠衣冷笑,扬声道「街坊请让!阿全动手!」 「诺!」几名小厮煞气腾腾地轰应一声,拎着数只臭气冲天的泔水桶,二话不说朝着王老虎及其一干家丁泼了过去! 酸臭难当的泔水混合鸡骨、烂菜叶和腐汤,顷刻间淋得王老虎等人一身汤汁菜叶淋漓臭不可言。 「恶……」 「呕……」 凶神恶煞色胆包天的王老虎不敌泔水一桶,只得狼狈怒怨败走。 「老子还会回来的的的的——呕——」 众人欢呼掌声如雷中,夹杂着王老虎不甘的怒吼咆哮呕吐声,令风霞光在欣慰感动好笑之余,心头不免又蒙上了一层郁色阴影。 【第三章】 飞来双白鸽,乃从西北来。 十十五五,罗列成行。 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 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 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 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 躇踌顾群侣,泪下不自知。 汉。乐府〈艳歌何尝行〉 王老虎欺男霸女横行街坊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身后靠山自然是足足的,除了老子是朝中大官,还有个刁蛮霸道、身为清河侯府嫡出千金的娘。 清河侯祖上是立过大功的,虽然近年这两代都是啃老本,于朝政于皇室并无半点建树,可怎么说人家总是个侯爵呀,随随便便吹口气儿就能把小小的「绮流年」给吹没了。 虽说「绮流年」平素深得王公贵族们追捧,可戏子再风光,还是贵人们眼中的玩意儿,又哪里能及得上堂堂官家子弟、侯府外孙的一根毛? 王老虎这一闹,惹得「绮流年」足足关门闭户了一整天,虽然不至于到坐困愁城的地步,却也够令风家兄妹俩苦恼的了。 「清河侯向来护短,若是当真要为王老虎这个外孙出头,我们「绮流年」恐怕……」风霞光玉容忧郁怅然,眸中泪光隐隐。「都是哥哥的错,当时该好好和王老虎虚以委蛇的,往日哥哥都能处理得好,怎么、怎么今日就大意了呢?」 风珠衣心一痛,眼圈微红了。「哥哥,原来你以前竟是常常受到这般委屈,为什么总不告诉阿衣?若是阿衣早知道的话——」 「早知道的话,依你的性子早把人都得罪光了,「绮流年」又哪里立得起来?」 憋得老久的奶娘再忍不住了,在一旁趁机捅刀。 「奶娘,你……你……不厚道啊!」她捣着心口,懊恼地哀号了一声。 「小娘子,老奴早早就跟你说过,这人生在世不能尽着性子来,说一千道一万的,你总也当耳边风,这下可好了,楼子捅大了,唉,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哟!」奶娘一脸恨铁不成钢,频频拍腿摇头叹气。 风霞光最是听不得妹妹受委屈的,他忙制止奶娘,正色道「不关妹妹的事,她纵然行事过激了些,还不都是为了护我吗?奶娘您言过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喔,你们兄妹俩哪个都是我的心肝肉儿,老奴又怎么舍得怪这个怨那个?这不、这不是心疼的,急的吗?」奶娘老泪纵横,吸着鼻子泪眼汪汪。 风珠衣面色越听越沉,流光璀璨娇媚的眸色寒光凛凛,忽地站了起来。 「哥哥,奶娘,你们莫怕,既是我捅出来的祸事儿,我自能摆平,你们安心在家等着消息便是!」 话毕,她娇小窈窕的小身子疾如流星地往外奔去。 「——小娘子要去哪里?」 「——妹妹要做什么?」 谁知风珠衣才堪堪冲到门边,就险些跟笛女撞了个满怀! 「大郎君、小娘子,好事儿好事儿啊!位高权重威风凛凛,跺一脚全城乱颤的定国侯府管家亲自上门来点我们「绮流年」堂会啦哈哈哈哈……」笛女欢喜得语无伦次,两眼放光。 「咦?」 「耶?」 笛女笑得满脸都快开出花儿来了。「而且刚刚定国侯府那位义薄云天的中年美大叔安管家,还万分霸气地喝退了王老虎家来的瘪三管家……小娘子,奴真是太高兴连话都说不好了……」 然而现在哪里还有人追究笛女话里乱掉书包,风霞光松了一大口长气,奶娘甚至双手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老天开眼」,就连听到「定国侯府」四字而表情掠过一抹古怪之色的风珠衣,也忍不住下意识拍了拍胸口。 还好还好,总算有贵人相救。 「那位管家老爷可是请入迎宾堂里好生款待了?」风霞光起身,尽管眉宇间掩不住一丝喜悦,依然翩翩然如清风明月,优雅漫步而出。「切莫怠慢,教贵客等急了。」 奶娘也殷勤地跟了上去,唯有风珠衣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第八章 「妹妹?」风霞光注意到她的异状,迷惑地眨了眨眼,随即自以为恍然。「啊,妹妹是女子,自是不便亲自抛头露面,且在此静心等候佳音即可。」 她真不好意思跟哥哥承认,其实自己也没打算要跟着去。 可想起那个集英雄豪杰和地痞流氓气息于一身,自称本侯,口口声声要她唤恩公的定国侯,当时在魏国公府寿宴上眼放狼光绿油油笑咪咪盯着自己的模样,风珠衣没来由地暗暗吞了口口水。 「怪了,我怕什么来着?」她自言自语。 不过想到哥哥素来脾气好,万一在病急乱投医之下,又应了侯府管家什么不平等契约,风珠衣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必要往迎宾堂一走的。 「绮流年」身为京城一家有历史有典故有坚持的戏班子,从来不接受急匆匆慌忙忙的临时召点,通常都得你递撒金帖,我回描花笺,你相请一二,我谦辞再三,然后宾主两造才敲定何日何时,上门入府,粉墨登台。 可是风霞光心中焦急,想借定国侯府的横霸虎威震慑一下王老虎,才和定国侯府管家初初打了照面,连人家是不是长得「义薄云天中年美大叔一枚」都没瞧清楚,就马上露出「相见恨晚」的恳切真挚欢喜笑脸来。 「安管家果然是个爽快人,霞光平生最佩服护国安民的大英雄,既承蒙定国侯爷不弃,「绮流年」三日后自当排除万难,准时进府……」 屏风后头赶上来探头探脑的风珠衣险些「破屏」而出。 面前那个男人虽然身穿素色锻袍,满头乌发仅以一柄状似不起眼、却温润沁绿如柳叶的玉簪绾起,一副寻常打扮,却是身形高大健硕,容颜英气俊美,嘴角笑意吟吟。 尤其是那双在阳光下深邃得宛若墨玉,却在眸光流转间清晰可见一抹勾人神魄的湛然碧绿—— 哥哥、笛女,你们俩那是什么破眼神?他说他是管家你们就信啊! 「好说,那我家侯爷便恭等贵班上门了。」偏生某人也还来乱入,唇畔笑意上扬得更愉悦了。 风珠衣嘴角抽了抽,这人还真玩上瘾了? 临离去前,定国侯「本人」状若无意,似笑非笑地朝屏风后头瞥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小儿,这可是第二回了。」 话毕,他大笑地扬长而去。 留下一头雾水的风霞光和奶娘及满眼崇拜的笛女,还有屏风后方,右眼皮不祥地一跳一跳的风珠衣。 不行,没法忍了! 片刻后,等她胡乱找了个借词奔出大院门口时,果不其然,抬眼就见那个高大身影慵懒地斜靠在大树底下,正对着自己笑。 「笑屁啊!」她被笑得脚底板一凉,冲口而出。 「……短短时日不见,小儿脾气见长呀!」完颜猛有些呛住,随即眨眨眼又笑了起来。 有趣,真真有趣。 她弯弯眉儿蹙了蹙,戒备地瞅着他。「侯爷今儿这是什么意思?」 「小儿这话问得好生趣致。」他微笑地摊摊手,「方才,你不是在屏风后头都听见了吗?」 「堂堂定国侯府,想叫个堂会还需要侯爷亲自出马?」她滚圆如猫儿的娇媚眼眸里警觉之色更深,偏着头盯着他的模样,不知怎地却令完颜猛想到了自己幼时养过的一头蓬松软胖浑圆的小雪貂,那小小尖牙可利了,炸起毛来咬人都能入肉三分的。 「哪个说不能了?」他嘴角越发上扬,碧眼笑意璀壤荡漾。「谁让本侯最近闲的。」 她一时被他的话呛住了。 「况且,」他笑吟吟,语带双关地道「我定国侯府的这场堂会,可不召得正及时啊!」 风珠衣哑口无言,半晌后,才闷闷道「多谢侯爷仗义。」 「怎么了?」完颜猛深深凝视着她,总觉得好生不习惯看到这小儿蔫头耷脑的样子,胸口莫名抽紧了一瞬,下意识放柔了声音问「难道怪爷自作主张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心一跳,急急抬头望着他,小脸有一抹无措的茫然,随即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小女只是想,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事临门,人想得什么,总得拿什么去换来……侯爷此番出手相助,要的报偿恐怕不会只是「绮流年」区区一场堂会吧?」 他嘴角的笑意消失了,碧眼深沉而微讶地盯着她。 这小儿……竟比她显露于外的还要精明聪慧? 完颜猛眸中掠过一丝复杂兴味,随即浅浅笑了起来。「就不能是爷纯粹想见识小儿是如何惊艳京城的?」 「看起来不像。」她老实道。 这下子换他嘴角抽搐了…… 「那依你所见,爷是打什么主意呢?」 「就是不知道才要问您呀!」她还是很有小动物嗅着危险的本能。 完颜猛虽然骨子里有一半北蛮人粗犷奔放的血脉,可好歹也是个久浸朝堂的尊贵侯爷,平时无事说话绕弯儿惯了,又哪里见得像她出口这么坦率直白的小儿? 原本还想逗弄逗弄,搞个暧昧不明最美丽的氛围,谁想一下子就给浇得透心凉,只能对着她滚圆妩媚如猫的干净眼儿尴尬地干笑着。 「呃……」不过毕竟完颜侯爷乃一身经百战,长年万花丛中过的风流浪子,立时就转过念来,又是慵慵懒懒地勾了勾嘴角,柔声款款地压低了嗓音问「唉,小儿,怎么就不能是爷想见你吗?」 风珠衣柔软的耳垂瞬间感受到那酥麻温热的男人气息,刹那间浑身鸡皮疙瘩刷刷刷地齐齐站立了起来,连娇嫩小脸上都浮起了层浅浅粉红的红晕——也不知是给羞的还是给吓的。 她飞快地往后一窜,满眼狐疑戒备地瞪着他。「啥、啥呀?侯爷,您出门前喝多了吧?」 完颜猛也不见怪,闲适地双手抱臂,碧眼微眯,对着她笑得好不风骚。「啊,竟让小儿猜中了。」 她眨巴着眼儿,又是困惑又是莫名懊恼,半天后忍不住咕哝了一声,「就爱满嘴跑舌头,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是真是假,小儿日久自能见爷心。」偏他耳力好,对着她这囔的自言自语都听得清清楚楚,笑吟吟地道,「又何妨急于这一朝一夕呢?正所谓,天道好还啊!」 定国侯爷,您还真是好不辜负自己骨子里那一半北蛮血统,中原的成语是可以拿来这样看心情用的吗? 「谁、谁急了?」风珠衣一张小脸也不知怎地红了起来,呸了声。「什么爷爷姥姥心的,不懂!我、我灶上还煲着汤呢,没空跟您闲聊了,您自便吧!」 望着小儿昂着娇俏却又倔强的小脸蛋跺脚走人了,完颜猛再忍不住咧嘴大笑,露出了雪白好看的一口牙。 侯府后院里或飘逸或狐媚的娇花艳朵多了去了,可偏偏就没有像小儿这等揉合了清纯与妩媚,又泼辣又慧黠的小妾。 「唔,若是马上提出将她收为妾室的提议,应当会被她的尖牙利爪削得一脸血吧?」他摩挲着坚毅完美的下巴,煞有介事地陷入沉吟。 「讴者」自古以来便属下九流行当,虽说能达到「绮流年」这等驰名天下的班子自有其令人敬重的地位,然再是盛名难掩,亦是世人眼中的戏子,平时捧着、风靡着,可无论如何也越不过那牢牢不破如山岳的阶级鸿沟。 这也就是为何王家那狗崽子求爱不成反遭辱,却还有底气胆敢放话威胁「绮流年」的原因。 王狗崽子的爹是官身,背后又有个清河侯府做靠山,「绮流年」纵然是王公贵族平时座上客,可于名利权势当前,还是脆弱得不堪一击,一如美丽绚烂动人心魄的蝴蝶,却禁不住人恶意掌心一握。 「小儿呀小儿,爷该不该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呢?」完颜猛懒洋洋地勾唇笑了,碧眸闪动着莫名危险又迷人的光芒。 第九章 户部侍郎王萠一下朝回府,便脸色铁青地直冲后院来,半路上还随手抓了支竹帚,一见到伏在千娇百媚贵气逼人的夫人膝上嚎啕告状的王老虎,二话不说就一顿胖揍。 「叫你闯祸!叫你惹事!叫你成天给老子丢人,你要不要干脆拿条绳子勒死你老子算了,你你你……气死我了!」 王侍郎年近半百白胖如团子,打起儿子来却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惜准头太差,兼之王老虎太会躲,所以挥舞了半天竹帚也只打中了三下,然光只这三下就足够王老虎嗷得跟死了爹……咳咳,是被打得多惨似的,惹得护儿子的王夫人急红了眼,尖叫着命人速速拉住老爷,自己也扑上前去一阵疯狂抓挠。 「姓王的!你要打坏了我儿,老娘就跟你拼了!」王夫人气喘吁吁地尖喊。 「夫人你……」王侍郎老脸都涨红了,气得险些飙出血来。「你可知这不肖子干了什么好事?」 「好事?」王夫人冷笑一声,牢牢挡护住身后哭哭啼啼的王老虎。「不就是看上了一个下贱的戏子吗?我儿瞧上了他是给他面子,不乖乖从了还敢违抗我儿,看把我儿子委屈成什么样儿了,哼,老娘就把话摆这儿了,那风霞光点头也好,不点头也罢,今儿我非把他弄进府里来给我儿好好出气儿不可,那贱子,还当我清河侯府是好吃果子不成?」 「你、你你……」平常唯夫人命是从的王侍郎这下子脸不说透青,而是整个惨白到发黑了,他手指哆嗦着指着自家夫人骄傲昂起的鼻头,气得话都说不全。 「我?我怎的?死老鬼,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老娘瞪眼了啊?」王夫人嚣张地拍掉了他的手。「信不信我回去叫我父侯来好好教训——」 「荒唐……荒唐……你这泼妇平时在我王家呼风唤雨,爱怎地就怎地,我都忍了,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王家祖宗基业毁在你们母子手中……从今天起,这府里的中馈就交给万姨娘,你给我到小佛堂念经祈福去!」王侍郎破天荒咆哮了起来,眼睛气到都快暴凸了。 王夫人自幼是清河侯爷夫妇的掌中宝,未出阁前就是耀武扬威的小姑子,就连自家嫂嫂都得看她的脸色,出嫁了后更是挟着侯府嫡女千金的优势压得王侍郎不只一个头,又几时见过王侍郎这副活生生像是要吃了她的凶态? 她没来由抖了一抖,心下一惧,可向来威风霸道惯了的性子,又哪里是王侍郎几声反常暴喝就压制得? 「好你个王萠,你竟敢翻了天了——」她凶悍暴怒一瞪眼。 「老子都被弹劾停职待查了,还怕你清河侯府个球?」王侍郎崩溃地大吼一声,话毕,整个人萎靡不堪地软倒跌坐在地,呜呜呜地眼泪鼻涕全滚了出来。 十年寒窗苦读啊……官场上削尖了脑袋踩过了多少人的肩头,好不容易才爬上了侍郎的位置啊,如今全完了,全给这对败家母子玩完了…… 王夫人身子一颤,不敢置信地尖厉叫了起来。「谁、谁敢弹劾你?难道不怕我父侯弄死他们吗?」 「岳父大人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王侍郎哭着哭着,忽然嗤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同病相怜。「你兄弟擅自圈地欺男霸女,今日早朝被御史台联名上告,气得皇上把龙案都掀了……」 王夫人脸色登时惨败如灰,两眼一翻白,立时厥了过去。 「娘啊……」王老虎听得两股战战,吓得肝胆欲裂。「这这这是撞着什么灾星啦,怎么、怎么会这样?」 「恶妻孽子……家门不幸啊……」王侍郎捶胸顿足,可说什么都晚了。 京城百姓个个丰衣足食,自然八卦精神旺盛,关于王侍郎府上和清河侯府被御史弹劾,翌日被皇帝怒而罢官降爵,只能灰溜溜夹着尾巴躲回乡下庄子去一事,在盛汉王朝子民们兴高采烈加油添醋中,消息迅速流窜得大街小巷路人皆知。 正准备晚上前往定国侯府演出堂会的风珠衣闻讯张大了嘴巴,一时傻愣了。 「妹妹,如此这般咱们可就安全了。」风霞光清泪涟涟,喜极而泣,青色如翠竹的袖子拭泪,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风流潋滟柔弱好看。「真真苍天开眼,后土垂怜啊!」 可风珠衣脑中却莫名闪过了一个坏坏的、似笑非笑的英俊脸庞,还有他那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天道好还啊! 「难道是他?」她喃喃自语,小脸恍惚,似喜似惊似怀疑。 「妹妹知道是谁出手扳倒清河侯府和王家的?」 风珠衣猛然回过神来,脸蛋心虚地渐渐染红了。「瞎……哥哥说笑了,像朝廷上这么高等机密的事儿,阿衣怎么会知晓呢?」 「那倒是。」风霞光一怔,清容随即雪霁天晴朗,灿笑若春花。「不管是谁,都是为民除害,做了大大一等好事,真该为他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三炷香好生供拜才是。」 ……呃,感觉完颜侯爷听了也不会比较高兴。 「噗!」可光想象那个情景,怎么就那么让人想喷笑呢? 「妹妹怎么了?」 「无事无事。」她弯腰一手抱着肚子,一边摆手,肩头却可疑地抖动——努力憋住。「噗,哈哈……打包打包……」 当天晚上,定国侯府后院猛鬼出笼……啊,不是,是莺莺燕燕全员出动了,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美不胜收,兴奋鼓噪地抢着占大风阁前最好的位子。 最好是能紧捱着戏台和侯爷,远可观「绮流年」风霞光班主的潋濡风姿,近可亵玩……咳咳咳,自家高大俊美肉香四溢的侯爷,如此方为上上好吉位。 可怜纵横战场和情场多年的定国侯爷还不知道今晚自己精心安排的「小妾合家欢」场面,注定会糊了自己一脸……那个。 他大爷此刻正满面笑意、顾盼生欢地打量着铜镜里那一身尊贵王侯正服打扮,乌黑的发束金冠,腰间系着紫玉带,修长双腿底下穿着的是双玄黑滚金边的皂靴,真真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偏偏还有说不出的英姿飒飒,随便伸出一根小指头都足以迷倒半城小娘子啊! 「便不信小儿今晚看了本侯能不心动。」他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笑得合不拢嘴。 在一旁伺候的红枣看得两眼发直,频频吞口水——主子今儿怎么笑得这么傻又这么……骚呀? 完了完了完了,千万不能给主子发觉了自己竟看见了他这时的矬样…… 「看不到红枣看不到红枣看不到……」红枣头低得快钻进地里去,嘴里神神叨叨地念念有词。 「小红枣。」 「欸!」红枣寒毛直竖,倏地吞了口口水。 「爷今儿个也好看吗?」完颜猛微侧过头来,俊眉飞扬。 「侯爷不管什么时候都好看!」忠心耿耿的红枣抬头挺胸,大声回答,「顶顶好看!」 「比之默青衣和计环琅两人如何?」他兴致勃勃地打趣问。 至于雷敢那个五大三粗的前土匪头子的「美色」,自然是被高大俊美的完颜侯爷自动无视了。 「侯爷最顶顶好看!」 「有赏!」乐得完颜侯爷嘴角都咧到耳边了,「老怀堪慰」地拍了拍红枣的脑袋瓜,而后笑咪咪地一摇三晃走出寝堂。 花前月下,香气清浮,丝竹悦耳……嗯,端的是好一场风花雪月富贵夜宴。 完颜猛一踏入露天而筑的大风阁刹那,众人下意识屏住了呼息,目光痴痴然、灼灼然地紧紧跟随着那个定国侯府的天,他们心目中的神只…… 戏台上的风珠衣和另外两名着绛纱长袍、发髻别着黄金发饰垂丝缕的女讴者一前二后,面前各自放着琴、瑟、筝,只待宴起,戏开场。 第十章 众人痴迷地看着完颜猛,完颜猛则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台上那个娇小妖娆的小儿。 清艳艳如临江仙,娇灿灿若榴花妖,眉眼入画,朱唇似樱,偏偏眸光流转间,又有一丝掩映不住的狡狯慧黠,熠熠如星光。 小儿…… 他左胸膛处涌起一阵紊乱陌生的怦然,只觉心慌得厉害,嘴唇异样地发干,喉头却似燃烧着团火焰,叫人不得安生。 安管家见自家侯爷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对四周热情扑上来的姬妾们视而不见,就连平时最得他欢心的汝姬、窈姬、媚姬羞涩答答在他面前福身行仪,依然白搭。 台上的风珠衣见「众星拱月」的这一幕,似笑非笑地暗嗤了一声,心中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有别的什么。 不过,这定国侯爷还真是艳福不浅哪,娇姬美妾,个个如花似玉、我见犹怜的。 话说回来,见这番「壮观」的景致,倒也勾起了风珠衣满满的兴致来——哎呀呀,这倒是个观摩的好机会呢,以后等她攒够了身家后,搜罗的面首也要同定国侯爷家的一样丰富哟! ——看看,左边的那个柔若无骨、眉目飘逸,只要把窈窕纤弱的身形再往上抽长那么高一些,不正是个清逸迷人好推倒的小倌儿吗? ——还有还有,右边倒数第三位那面貌秾艳,高矿丰美的,只要胸口再平那么一点点,眉毛再浓上那么一咪咪,恰恰就是个浓眉艳容好调戏的美儿郎啰! 风珠衣越想越有戏,不由得眉开眼笑了起来。 台下的完颜猛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上了正座,一抬眼就看见「他的小儿」乐得正欢,只差没有咯咯笑出声了。 他原本愉悦的俊美脸庞立时沉了下来,伴随着的是一丝不解和满满的不是滋味。 这小儿,见他身边美人簇拥如云,难道就没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醋意吗?摸不透现下是什么状况,可完颜侯爷哪里肯承认自己这第一仗就被不明不白地摧折了? 他扬起了惯常的风骚迷人笑容,慵懒地一扬袖—— 「开戏吧!」 【第四章】 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郸倡。 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 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 五日一来归,道上自生光。 黄金络马头,观者盈道傍。 汉。清商大曲〈相逢行〉 一声开戏,风霞光立时对着隐于垂幕后的一班丝竹笙鼓手一颔首,在笙音渐起时,对风珠衣做了个手势。 风珠衣忽然对自家哥哥扬起了个神秘兮兮的笑容,俏皮地眨了眨眼,风霞光微微愕然,却见妹妹纤纤素手急促地于弦上飞弹,曲调疾改。另外两名讴者对看了一眼,只得急急跟上。 但闻风珠衣吐气如兰,清脆若莺,叮叮咚咚若玉盘落明珠地唱起——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不知何年少,夹毂问君家……」她弯弯柳眉微挑。 「君家诚易知,易知复难忘。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左右两旁讴者续着唱道。 完颜猛手中酒樽一顿,碧眼掠过了抹莫可奈何的好笑。 「相逢行」暗讽的便是王公贵族豪富人家,黄金做屋,狎妓饮酒,婢妾成群的奢糜情景……这小儿啊,还真是丝毫不放过任何消遣促狭他的机会。 可为何他明明心知她存意打趣嘲弄自己,却半点也不生恼怒,反而觉得他的小儿果然生性胆大聪慧,怎么看怎么可人爱呢? 他笑吟吟地望着台上,手上酒樽又往嘴边送。 「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音声何嚓嚓,鹤鸣东西厢。」她越唱越欢快得意,说不尽地眉飞色舞,在两名讴者附声唱和中,嗓音越发婉转嘹亮。「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鸳鸯生缱绻,锦绣堆绮房,左右复左右,缭乱袖底香,日日享富贵,夜夜做新郎……」 「噗!」完颜猛霎时呛喷了满口酒水,「咳咳咳咳……」 「侯爷!」 「爷!」 「大胆!」 就在完颜猛被酒水呛咳得说不出话来的当儿,乱成一团的姬妾们又是急忙送上锦帕,又忙呼婢唤奴传太医,连安管家和红枣都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前些时日最受宠爱的汝姬已然自命当家主妇之姿,威风凛凛地娇声喝斥。 「好你个下贱不堪的戏子,居然敢在朗朗皓月、堂堂侯府中唱出这等淫词艳曲,暗讽我家侯爷,还害得侯爷贵体受创尊严扫地,来人,给本姬把人拿下问罪,重打五十大杖,一个都不许走漏了!」 安管家心道不好,红枣则是同情地睨了汝姬一眼,垂幕后的风霞光心惊胆战,风珠衣却是俏脸一沉。 芭蕉你个萝卜丁! 还贵体受创尊严扫地,要不要连肾水有亏、耗损过度都扣在她头上好了?呸! 「你们还愣什么神?快给本姬上去抓人哪!」汝姬怒道。 幕后的风霞光一脸无奈,已经决定若是今晚此劫得以逃脱的话,定要速至三清祖师观里敬三牲烧高香驱霉运。 「谁敢?」风珠衣向来是个脾气躁的,闻言袅袅婷婷而起,眉眼凌厉美丽夺人,偏嘴角扬起的弧度又是那般娇甜软糯,在场的姬妾看得牙痒痒,护卫奴仆们则是心都快软成一滩水了。 汝姬目光暴怒。 风珠衣浅浅一笑。「谁敢无视定国侯大人的颜面,擅自在他「老人家」亲口召请的堂会上作乱抓人?这话要传出去,损的恐不是「绮流年」的名誉,而是定国侯府亮闪闪的金字招牌呢!」 「你!」汝姬气得险些眼歪嘴斜。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安管家和红枣及一干护卫奴仆皆点头如捣蒜,也没顾得听清楚人家小姑子话里说的是什么,光是一口好嗓子就叫人酥软得心服口服了。 而早已缓过一口气来的完颜猛则是兴味浓厚、意味深长地直勾勾盯着台上小儿这惯是伶牙倒齿、勾人可人意儿的小妖精呀…… 如果风珠衣知道完颜猛对自己笑得恁般温柔风骚,心中暗唤她的是这一声肉麻透骨的「昵称」,肯定手上的琴就当头砸过来了。 不过她明媚的眸光一瞥,哪里看不出完颜侯爷的「贵体」已经无恙了? 「侯爷大人,今晚这出「姬妾发火,殃及池鱼」的戏码可还好看?」她巧笑倩兮,眸底却连一丝笑意也无。 完颜猛心一突——要糟,玩过火了,小儿真恼了。 「还请爷听妾身一言。」汝姬能艳冠侯府后院一众美妾,成为完颜猛前些时日召唤最多的爱宠,自然有她一番手段,见情况苗头不对劲,立时又换过另外一款风情,楚楚可怜地叹道「侯爷,您平时最是礼贤下士的,还特地以重金礼聘这「绮流年」过府唱堂会,可万万没想到,这讴者却借大曲明褒暗眨予您。汝姬虽是咱们府中小小一名姬妾,也不能眼睁睁瞧着您受辱而忍气吞声不敢言,这才一时冲动忘了自己的身分,还请侯爷恕罪。」「哟!」风珠衣眉儿挑得更高,倒是对这汝姬有几分另眼相看了。「还行啊!」 看来定国侯府美人如花,还兼卧虎藏龙,什么样的人才都有,倒是她小看人家了。 也不知往后她搜罗的面首会不会也像这些姬妾那般,为了她这个「主子」而争风喝醋、争相讨好……光想象那个美妙的画面,就不由得教人满心欢喜好生振奋呀! 完颜猛素来是个怜香惜玉的,尤其在不伤大雅、无损厉害的情况下,他多半是笑吟吟地看着姬妾们娇滴滴的争风,极少介入其中分个是非输赢。可是这回不知怎的,明明知道「他家小儿」也不是个好吃的果子,连自己都常被她噎得一口气吐不出也咽不下,小小汝姬的心术恐怕在她面前还不值一提,可他就是莫名地感到阵阵心慌心虚起来。 第十一章 儿该不会以为他今日故意叫「绮流年」的堂会,就是为了戏弄于她的吧? 「莫胡说!」他浓眉一拧,脸色有些不好看了。「珠衣大家乃是今晚我侯府贵客,非是侯府后院那些……呃,姊姊妹妹,可随意由得汝等诬言诋毁,还不速速向人家赔罪?」 大汝姬虽然猛一听有些不快,可再转念想,自家侯爷这不是立马就分出了亲疏远近吗?台上这戏子可是「外人」,而她汝姬才是他的「内人」呢! 一想,汝姬登时就乐了,心甘情愿地屈身下拜,莺声坜坜地赔罪道「是汝姬失礼了,还请珠衣大家莫怪。」 好,他府中的姬妾在大面儿上果然还是懂事的。 完颜猛满意地微笑,颇为欣慰地点点头,随即转而笑视风珠衣。「小儿,汝姬已经道歉了。」 ——所以呢? 风珠衣似笑非笑,璀灿猫样的眸儿打量了众人一圈,尤其是心愿得逞的汝姬,还有碧眼深邃、若有所待的完颜猛…… 「小儿。」他催促道。 ——这又是唱哪出呢,侯爷大人? 是您的姬妾虽然骂爽了,可都不惜屈节,纡尊降贵同个小小戏子赔礼了,这个戏子还不快快捡着了面子就赶紧下台,莫不是还想闹得大家都不好看,让你这侯爷没脸了? 「好说好说,倒是阿衣学艺不精,今晚扫了侯爷和「列位夫人」的好兴致,阿衣在此领着「绮流年」全班向贵人们赔礼了。」风珠衣款款行礼,再起身后笑意不绝,但眼底深处已有一抹潜藏的冷意。 可不都是一群「高高在上,恣意弄人」的贵人吗? ……原来,他也不例外。 三清祖师观里,香烟缭绕。 「小施主,今儿怎么这么安分哪?」玄极道长拎着两迭小道童们新捣弄出来的热腾腾粟米糕,塞了一迭子给她。「来,尝尝,这可比你上回糊弄贫道的「桃花红蛋」好吃又有诚意多了。」 那粟米糕色呈金黄,又香又软又糯却不沾手,三片扎串成一迭子,既可一片一片吃,也可以豪迈些三片压做一厚片大口咬下,清甜不腻,软嫩中又带一丝弹牙劲儿,粟米香气在唇齿间荡漾,越嚼越是满口生香。 风珠衣大口大口吃着,满嘴咿唔,眉目舒展欢喜不已。「唔唔,好吃好吃,虽说不似我的「风华绝代托紫嫣红桃花醉,缱绻如梦一抹红艳艳」那般有风情,却胜在朴实,诚恳,踏实,好,很好。」 玄极道长越听嘴角越有抽搐的冲动,「你再这般夸下去,贫道家的粟米糕都快能当选盛汉王朝十大良人之首了。」 「唉,老道爷,您说话就是有水平有角度。」她煞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对玄极道长握拳打了一揖首,语重心长地叹道「这年头啊,哪怕连块糕都比男人可靠多了!」 玄极道长却从个中听出了一丝八卦的意味来。哟,这是小姑子心眼儿长了,桃花开了,三清祖师爷的灵签应验了吧? 「由此可见小施主真真是红鸾星动了。」老道长笑嘻嘻。「世上姻缘最好不过顺其自然,正所谓有缘千里一线牵——」 风珠衣奇罕地瞅了老人家一眼,一头雾水。「啥?」 「小施主不是已然遇见了命底那人了吗?」玄极道长抚着白须吱吱笑,越发显得慈眉善目眉眼弯弯。 「老道爷又忘了,阿衣是不成亲的。」她听明白了,随即咧嘴一笑。 「可贫道瞧小施主印堂发光,眼角眉梢隐有霞色,左颊有桃花之纹,右颊有石榴之象——」 「您干脆说我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凤头在胸口好了,哇哈哈哈哈……」她噗地捶地狂笑起来。 玄极道长一张老脸都黑了,下一刻忽然把她手中咬了大半的粟米糕抢了回来,小孩儿赌气般地念叨「不敬长上,不给吃了!」 「好好好,是阿衣错啦。」知道玩大发了,风珠衣赶紧吞下狂笑冲动,乖乖地赔礼道歉。「老道爷爷莫恼,阿衣帮您顺顺气啊!」 玄极道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犹一脸懵懂娇憨大大咧咧的小姑子,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小施主,姑娘家早晚还是得有个好终身,这才叫圆满哪!」 风珠衣想起那晚完颜猛左拥右抱的风光欢快得意样,哼了声,心下越发笃定了自个儿的打算才叫正确无误、十足真金。 凭什么郎君们有了点身家,不管长得是不是天怒人怨、对不起黎民百姓,还是能爱纳几个就纳几个,而身为小娘子却只能乖乖嫁人,从一而终,做牛做马,劳心劳力的……切!不就仗着有几个臭钱吗? 只要能挣得盆满钵满,她风珠衣将来后院只怕能比侯府的还热闹呢! 「老道爷,咱们打个商量成不?」她兴致勃勃地凑近前去,眼儿亮晶晶地望着老人家,笑呵呵地问。 「不确定,你先说来听听看。」玄极道长心一咯登,满脸戒慎。 「那个……」她笑得越发不怀好意,看得老道长一阵头皮发麻。「听说,我就是听说,当年有几个王公贵族的孤鸾命还是您给批的,凭着您这一批解,连他们家的尊长都不敢胡乱替他们做亲,只能由着他们自个儿爱怎地就怎地。阿衣也想讨得这样的一支签,您就帮帮我呗。」 玄极道长闻言都快哭了。谣言,真真是谣言,天大的冤枉啊! 「这、这纯属虚构,信口雌黄的流言蜚语如何听信得?」老道长结结巴巴解释。 提起来就是一脸血,他纯粹是被那四大侯给坑的…… 「当年能得道长灵签开示,以解我辈中人迷津,本侯这些年来是十分感佩万分、铭感五内。」大殿门口不知几时出现了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长笑而来。 一见来人身影笑颜,玄极道长和在殿边打扫边听八卦的小道童,竟不约而同打了个机伶,同时有躲进香案底下的冲动。 魔头来了……啊,不是,是麻烦来了,大家速速退散,否则不死也残啊! 风珠衣脑子霎时闪过那夜他高贵骄傲、左拥右抱的自得笑容,他身后莺燕成群、娇声嫩语……他妾室明为赔罪实则轻蔑的嘴脸,还有他那浑然不自知的高高在上…… 她胸口倏地一股混独闷气汹汹上涌,妩媚猫儿眼冷了冷。 「聊什么这么欢喜?」完颜猛笑吟吟地踏着阳光而来,显得灿烂夺目、英姿焕发,碧眼深邃如最最珍贵的宝石子,熠熠生彩。「原来老道爷您和小儿是旧识啊?」 「无量寿佛!贫道拜见定国侯爷。」玄极道长赶紧起身,拍了拍道袍下摆的灰尘,朝完颜猛打了个揖首,恢复那颇能唬人的清风明月飘逸仙人风采。「侯爷素来忙于国事,怎地今日有暇前来?」 「不就是记挂着和老道爷那盘未下完的棋吗?」他眯眯笑。 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玄极道长想起半月前那盘被追杀得惨不忍睹的残棋,只觉老胃都痛了。 亏他老人家向来自喻是天下第二棋手,棋力精湛的程度也只稍稍逊于「淞山寺」主持老和尚……不提了不提了,都是一把心酸泪啊! 「不过,」完颜猛话锋一转,深邃碧眼对着风珠衣笑。「能在这儿遇上过去三日来「屡访不着」的小儿,可见是我俩的缘分了。」 「完全不知道侯爷在说什么。」她面不改色地道,嘴角似笑非笑微扬,摆明了自己本日纯粹路人甲。 「小儿,你还在生爷的气吗?」他苦恼却又宠溺地瞅着她,温柔地叹了口气。 那夜,「绮流年」唱过三场戏后就匆匆告退,无论他如何挽留,风霞光都只是柔声婉拒,不愿留下来飮宴共欢,小儿更是由头至尾都在后台,直到马车陆陆续续驶出了侯府侧门,都不见她露面。 完颜猛不是心思驽钝的愣头青、莽汉子,自然察觉出这娇娇儿是生气了,可,为什么呀? 第十二章 「侯爷请自重!」风珠衣只觉浑身鸡皮疙瘩啪啪啪地全冒了出来,高高挑眉瞪着他。「小女可同您没有这样那样不可见人的干系,别那么幽幽怨怨地唤,给别人听见误会了,是要负律法责任的,况且小女不过区区戏子,又哪里受得住贵人青睐?您不怕丢脸,我都怕折寿了。」 玄极道长却瞬间眼睛一亮,哟,原来这两只有戏?! 完颜猛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却怎么也掩饰不了满眼璀璨笑意光芒。「小儿,原来你已经想得这么远了?虽然你我相识不到一月,这负不负责什么的,好似也有些太快了,不过爷是男人,多想、多生受一些也是应有之义,你放心,爷会负——呀,你要去哪里?」 完全听不下去的风珠衣前脚都已经跨过大殿门坎,后脚正要抬起,闻言连头都懒得回。 「小女拜完了,侯爷请自便。」 完颜猛一怔,有些啼笑皆非,身形微动就要跟上前去,却被玄极道长拦了个正着。 「无量寿佛!侯爷今日既有雅兴,贫道自然是要舍命陪君子的。来来来,恰好贫道近日得了一品好茶,正好款待贵客呀!」玄极道长笑呵呵的,不由分说就硬是把人给拉向后头的清静道房,还不忘对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小道童使了个眼色。 道童迅速会意,忙抱起全套煮茶艺具过来凑热闹。「侯爷侯爷,上次您说的青岩茶砖煮法小道学会了,您给品评品评好不?」 完颜猛哭笑不得,看着老的小的别有用心的热情招呼,再看了大殿外那早已溜远了的小身影,只觉鬓角隐隐作疼。 这是……拿他当狼防呢! 好不容易「哄」着让玄极道长连连赢了三盘棋,在老人家乐得合不拢嘴的笑声中,完颜猛总算得以脱身,可等他匆匆追下山时,风珠衣早就连影儿都不见了。他驱策着胯下神驹,用着平生从没有过的龟速缓慢,闷闷不乐地踱进城门。 放眼看着如往常每一日般热闹繁华的京城街道,他却觉得这些路人商客小贩游人,今儿怎么个个眉开眼笑得让人怎么看怎么碍眼,相对于他的「凄凉寂寥」,完全就是成心来给他添堵的! 完颜猛纳闷地摸着有些淤塞的胸口,喃喃自问「爷这是怎么了?不过就是遇上个小儿闹闹脾气,怎么心头这般不松快?」 认真说来,其实那夜的堂会极其精彩动人,小儿甚至在第三场戏中,破例亲身上阵到特意搭起的十丈高台上,演出了一出教人惊艳万分,却又险些令他心脏自嘴巴跳出来的「天女散花」,说是为了答谢他雪中送炭,拔刀相助,借侯府追捧「绮流年」堂会之力,让清河侯府和王家不敢再追究「绮流年」,以及觊觎风霞光的美色。 那晚,朵朵嫣红缎织桃花如梦似幻地在冬夜里由天而降,飘然如雨而落,宛若春天提早降临人间。 在漫天花雨中,那妖娆如花妖的红色娇影,水袖花裙流苏翩跃,描了金粉的眉眼若妩媚勾魂的狐,偏又带着一抹绮丽典雅的合掌、纤纤+指做飞天状,盘旋、曲起,刹那恍惚间,又似手持蟠桃奉天的仙子…… 侯府中众人却看痴了,完颜猛膝坐在首位,深邃碧眼不自禁越发睁大,屏息凝望着眼前这一幕,丝毫不敢眨眼,只怕是一场幻梦,只怕稍一失神,就错过了…… 失去了…… 这艳若花妖,美如花神,他的小儿。 生平不知览遍多少盛汉和大漠各色美人的完颜猛,那一刻心脏跳得奇快无比,总觉得很是欢喜、莫名忐忑,却又有一丝不安的陌生。 台上台下,小儿似有千面风情,或慧黠娇憨鲁勇,能勾人夺目绝艳,却像顽皮得随时能从他掌中溜失的小小米珠。 他完颜猛要定了这个女人! 那一刹那,他下定了决心,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同这小儿三天的捉迷藏…… 「看来,还是要开门见山才行。」他摩挲着下巴,碧眼蓦地一亮。「小儿虽是平时惯唱风花雪月之词,私底下性情却是个飒爽欢傻的,本侯表达得太过婉转,恐怕她还一头雾水。」 是啊,他自己平素也不是那么扭捏之人,一时反倒着相了。 完颜猛想明白了以后,整个人又恢复了英气勃勃眉眼飞扬,大笑一声,猛地拍马朝回府方向疾驰而去。 翌日一早,定国侯府安管家领着一队高大剽悍的府兵,人人跨骑的大马两侧皆悬挂着装盛饱满、沉甸甸的鹿皮囊袋,向来严肃惯了的府兵儿郎们,个个努力挤出最殷勤可亲的笑容来,就是务求等会儿任务圆满完成,千万别给自家侯爷漏气儿了。 鸣玉坊「绮流年」大宅中,席坐在暖意融融一室里,风珠衣和风霞光正乐不可支地挑选着各权贵豪富近日争相送来的撒金花帖,这传叫堂会的档期都满满排到后年初啰! 「哎呀!哥哥,这东珠巨商瞿家下帖邀会的日子,怎么就偏生跟「威远镖局」向老爷子的寿辰冲撞了?」 生意太好也不是没有困扰的,她比对着两份几乎是同时送上门的花帖,一份随帖而来的是一匣子极品东海明珠,另一份花帖则是装在一大只黄金打造的盘子里,里头还压了片触手温润的珍贵玉璧,这不管婉拒哪份都叫人心头淌血啊。 风霞光仔细看了看,沉吟片刻。「向老爷子今年做六十整寿,咱们是不能不去的,便只好婉谢瞿府了。」 「晤,那倒是,就是可惜了。」满满一匣子的东海明珠,单只一颗拿出去就能炫花了人眼,卖得百金不只的……她留恋不舍地玩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就在此时,奶娘失魂落魄地「飘」了进来,那张爱操心的脸上也不知是惊喜、是惊吓,茫茫不知所以然。 「奶娘怎么了?」风霞光一愣,连忙关怀切切地上前相扶。 「奶娘,您撞鬼啦?」瞧这气色论异的,风珠衣随手端了盅茶水来,含了一口就学着玄极道长收惊的手势,先是喷得满口水雾,而后喊了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妹妹莫闹。」风霞光险些笑出来,凤眉微蹙。 老奶娘倒是被误打误撞地喷醒了,打了个机伶,睁大了眼睛。「不得了不得了了呀,咱们老风家祖坟冒青烟儿了……」 「奶娘果然是撞邪了,」风珠衣心一咯登,急忙忙嚷道「茶水不够力,笛女,速速拿盐米来!」 风霞光看着自家小妹「跃跃欲试」的驱魔姿势,再看老奶娘闻言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只觉头好痛。 兵荒马乱间,就见笛女抱了一瓦罐盐巴粟米跑进来,面色却是青白涨红兼有之,表情也没比奶娘好到哪里去,气喘吁吁结结巴巴的开口—— 「定、定国侯府又来人了,好多好多好多好多人哪……」 风霞光心一紧,风珠衣神情却瞬间一冷。 上回不是已经报过恩、银货两讫、一拍两散了吗?定国侯府这次又想怎地? 等风家兄妹连袂走进厅堂,就见身姿挺拔的安管家一脸正气中见亲切地行了一礼,口唤亲家舅爷和小夫人。 风珠衣险些一口老血喷得安管家满脸都是! 「你……咳咳咳,叫他啥?」她脸色惊疑不定,声音抖动,也不知是给吓的还是气的。「……又叫我啥?」 「又来一个抢亲的?」向来好脾性的风霞光闻言破天荒炸毛了,一张玉脸涨得铁青,登时跳脚。 「欸?」安管家殷切笑脸一卡,还来不及反应过来。 「风某还以为定国侯爷乃盛汉大英雄,行事侠义过人,直有翩翩君子之古风,定不会如同王家那般、那般腌臜之人,行那等欺男霸女的不堪行径,万万没想到——是风某瞎了眼了!」 第十三章 本想发火的风珠衣反被自家哥哥的激烈暴走吓了一大跳,忙好声好气顺毛道「哥哥莫气莫气,人家话还没说清楚呢,说不定是咱们误会了。」 「小夫人果然聪慧温柔明理,老奴敬佩。」安管家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赞了声。 「再叫我小夫人,信不信我叫我家旺财咬死你!」 安管家登时噤若寒蝉。 ……侯爷呀,您这是什么眼光?怎么看上的小夫人一个比一个还要凶残? 不过任务再艰巨,安管家为了自家侯爷也得迎难而上,况且自己忝为侯府大管家,长年来也是经历大风大浪面不改色的,怎么能被未来的小夫人一声冷喝就打退堂鼓? 「咳,禀小……呃,霞光班主,珠衣大家,事情是这样的,老奴今日是奉了我家侯爷之命,特地献上明珠十斛、各色宝玉十袋、金叶子十囊,取十全十美十足真金之美意,代侯爷前来求纳贵府珠衣大家为定国侯府贵妾,还请班主和珠衣大家笑纳允之。」 贵、妾?! 风霞光撩着袖子的动作僵在原地,风珠衣表情则是黑透如锅底。 好,很好,好得很呀! 下一刻,原来笛女手中的那一瓦罐青盐粟米瞬间被她劈手夺来,全泼到了倒霉可怜无辜的安管家头上—— 「这就是我风珠衣的答复,慢走!不送!」 【第五章】 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 情好新交接,恐懔若探汤。 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 绸谬主中馈,奉礼助蒸尝…… 衣解金粉卸,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仪态迎万方。 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 乐莫斯夜乐,莫齿焉可忘。 汉。张衡〈同声歌〉 堂堂定国侯府安大管家和一支拉出去随便就能轻松灭了一山头马贼的府兵,就这样狼狈不堪地被盐米打将出来,偏偏还不能发飙,也不能动手抽人,只能垂头丧气如败家犬地蹭回定国侯府求安慰。 侯爷,不是老奴不尽心,是老奴做不到啊呜呜呜! 「她不肯?」完颜猛刷地站起来,原本闲适慵懒的俊美脸庞愣愣地盯着安管家,显得有些傻气可笑。「为……为何呀?」 这就要问您了…… 可安管家哪敢当真把脑子里兜绕的话问出口?尤其见珠衣大家那明明在笑,眉眼里却冷得令人打寒颤的神情,还不知道自家侯爷之前是怎么得罪了人家小娘子的,说不定内情重重,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啊。 「也许,那个,珠衣大家觉得侯爷诚意不够?」安管家是不相信自家侯爷魅力有问题的,绞尽脑汁苦苦寻思过后,迟疑地归纳出了这个可能性。 「也对,那区区金珠宝贝也确实忒俗了。」完颜猛沉吟了一下,自以为恍然大悟地一捶掌心。「小儿出身戏班,想来自幼过多了颠沛流离不得安生的生涯,心里肯定不踏实,来来来,你快来帮本侯想想,这满京城的世家小娘子们都喜欢些什么?本侯参考参考。」 「按老祖宗的规矩礼法来说,小娘子们出嫁——」安管家心一跳,见完颜猛没会意过来,忙改口道「咳咳,这类喜事最重聘金和嫁妆,除了压箱底的金银和明面上的锦罗绸缎外,最能傍身、最有安全感的,当属铺子和庄园了。」 「原来还有这等讲究?」他听得甚是入神,一脸严肃认真。 「是呀,可讲究了。」安管家点头如捣蒜,连忙搜罗脑中所有关于贵胄世族纳娶的条条道道,全盘托出。「不过以上三书六礼林林总总,都是针对正式婚娶的,纳妾便不在此限。」 「嗯?」他一听「纳妾」两字,不知怎地胸口有些发闷不快。 「若是单纯纳妾那就随意了,便是能上宗谱的贵妾,也不过是多上十几抬的聘礼罢了,之前您纳府里后院那些小夫人,都是一通此例的。」安管家偷偷猫了面色阴晴不定的侯爷一眼。 完颜猛总觉好似有哪个地方不对,浓密的眉毛渐渐攒成了结,大手摩抚着下巴,欲言又止,精明锐利碧眼里有些许茫然,彷佛有什么正在脑中、心头乱七八糟地打起架来。 「为什么之前纳她们就没这么麻烦?」半天后,他微带苦恼地迟疑问道。 安管家一时被问住了,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小心地道「也许……珠衣大家同后院那些夫人不大一样?」 可怜完颜侯爷过惯了美人投怀送抱的生活,压根不知世上还有一句成语叫做「求而不得」。 ……主仆俩有了错误的情报,自然会得出错误的分析,最后天经地义地造就了错误的结果。 只是此时此刻,当他听见「珠衣大家同后院那些夫人不大一样」一词时,顿时大大愉悦起来,夹带着也不知哪儿来的「与有荣焉」感,乐得浓眉高高挑飞了。 「那是自然的,小儿便是小儿,又岂是旁的庸脂俗粉可比拟得?」完颜猛抚掌大笑。 安管家嘴角抽搐中。 侯爷,您话说得这么直接真的好吗?要给后院那些夫人知道,恐怕后院就要着火翻了天了。 「等等,话说回来,她不肯应允婚事,除却本侯的诚意不足外,该不是还在生本侯的气吧?」完颜猛近日出走多时的干练精明终于又有回转迹象,碧眼微眯,神情肃然。 「……」安管家假装本人不在现场。 「不对,论理说,本侯还是应该先弄清楚她究竟为了什么恼了我,这才好拿出本侯的诚意来给她瞧明白,这事儿也才梳理得顺。」他碧眼锐利如鹰,闪现着令人崇拜的幽邃光芒来。 「侯爷英明。」安管家长舒了一口气,笑得甚是老怀堪慰。 「没错,本侯这就问她去!」 「蛤?现在?」安管家猛然抬头,可哪里还来得及阻拦早就人影不见的侯爷自个儿找骂挨去? 而另外一头,还以为早上已经用满罐盐米把莫名其妙上门找来的晦气全扫将出去的风珠衣,好不容易发泄了胸中大半郁闷鸟气,略事重理妆容过后,便又跟一干讴者到天井花园中练唱腔身段去了。 可万万没想到一曲「同声歌」才唱到了「绸谬主中馈,奉礼助蒸尝」,还没接上后头的「思为莞箬席,在下比匡床」,忽然惊见一个高大如鹏鸟的身影迅速从天而降,吓得数名讴者小娘子花容失色,尖叫着四下逃窜。 「有贼啊啊啊……」 「刺客!有刺客!」 「杀人啦……」 在人仰马翻一团哄乱中,风珠衣眼前一花,还不及回过神便觉纤腰一紧,整个人腾云踏雾飞上天了—— 「定国侯借珠衣小娘子一叙,稍后即回!」 风珠衣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来人掳出宅院,闪电般置放马上,而后身形还没坐稳就听得一沉着低喝「哧!」声,下一霎,神骏马儿撒蹄疾奔如飞。 「放开我……救命……」她惊得小脸惨白发青,挣扎间就想低头咬那牢牢掌控着自己身子的铁臂。 「小儿,莫怕,是我!」那紧紧挨着她的嗓音低沉浑厚而熟悉,隐带一丝笑意。 她一怔。「定国侯?」 「欸,是爷——啊!」完颜猛含笑嗓音霎时转为一声痛极抽气,俊美脸庞可怜巴巴儿地低头瞅着这有着一口小狼牙的小儿。「小儿,痛。」 若不是马儿狂奔得奇快,人在上头颠乱得头晕身颤,随时都有飞出去摔断颈子的致命危险,风珠衣哪里只会恶狠狠咬这一口就作数? 「完颜侯爷,你到底想闹哪样啊?」她强忍着一个头槌把他撞下马去的冲动,磨牙问。 「爷得跟你好好谈谈。」 「小女同您没什么好谈的。」 「爷说有就有!」他执拗地一口咬定。「爷不能承受你不明不白的怒气,就算要死,总也得给人一个心服口服的罪名吧?你在气爷,为什么?就因为那天晚上爷的女人对你好生失礼吗?」 第十四章 如果不是他的表情异常认真诚恳,他碧绿好看的眸子澄澈干净得没有一丝恶意,甚至还透着一丝丝委屈,风珠衣肯定以为这混蛋是故意来火上浇油的。 可,她在这一瞬间看得出他不是——但就是这样更教人火大! 「侯爷请先停马。」她闭了闭眼,努力想冷静镇定下来,咽下被颠得胃液翻腾、想呕吐的感觉,淡淡地道「这样小女没有办法好好想事,更没法好好同您说话。」 完颜猛一听有道理,大掌一勒马缰,长腿微夹马腹。原来疾驰状态中的神驹紧急煞蹄,还能在电光石火间略抬高前蹄止住势子,贴心地卸了那股子冲劲,以免背上的主人和「客人」喷出去。 ……哎,马儿真乖,只可惜主子是个疯的。 风珠衣不忘借机腹诽了一句以供发泄,并且在他伸手要扶她下马时,暗暗白了他一眼,手势一摆,「不劳侯爷,阿衣自会下马。」 见小儿脸色不大好看,完颜猛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一种极其别扭、却依然曼妙得令他心儿怦怦乱跳的动作下了马。 这里是京师东城一处临河渡口,虽说近日冬阳高照得几分暖意,可河面依然漂浮着薄薄浮冰,在河水流动推挤间发出清脆好听的喀喀声。 附近等待渡河的人不多,她还是警觉地往渡口的反方向走去,直到远远地和那几个渡客拉开了距离,这才转过身来,柳眉弯弯,浑圆猫眼儿挑起—— 「侯爷,您到底想做什么?」 「爷今日命人到你府上提亲,你为何不答应?」完颜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觉穿裹着厚厚跟雪团儿似的小儿,怎么看怎么喜人可爱,如果没有俏眸含冷,神情有着疏离之色的话就更好了。 她之前看着他的眼神,虽不似他后院姬妾们那般痴缠讨好,可却是慧黠、趣致、有温度,暖暖的就像……一碗酸甜带着诱人呛辣劲儿的酒酿圆子。 可是现在,她的眸光里只有淡淡的防备、冷色,和他看不懂、却也不希望自己懂的复杂意味。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知道他不喜欢小儿和他疏远,假装他只不过是路人的样子。 「我为什么要答应?」风珠衣闻言好笑又想瞪眼,不过看他眉眼温柔无辜的模样,就不知怎地一口老气堵在了胸口。「喂,侯爷大人,劳烦您别用那种被我伤了心的小表情瞅着我好不?莫名其妙被人找上门来,指名做妾的人是我不是你,你——」 ——委屈心酸楚楚可怜个鬼啊?! 「是本侯的礼数不够,诚意不足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霎时气结。「您……是存心耍我吗?」 「我这不是不知道你到底为了什么生我的气吗?问你你总又不说。」他的委屈劲儿都快冲破天际了。「你说了爷就能改,真的,说改就改,马上改给你看!」 她瞪着他大半天……是说喉头间突如其来涌现的这口违和的噗笑感是怎么回事? 风珠衣狠狠捏了自己大腿一记,总算将莫名想笑的怪异情绪憋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恢复冷静从容的——老娘打算跟你讲道理——端正表情。 「首先,我和侯爷虽有数面之缘,却几次都蒙受了侯爷的大恩,这点我和哥哥都铭感在心,感谢至深。」她打断他想开口解释的势子,嗓音清脆利落地道,「所以往后举凡定国侯府传叫堂会,本班一律打六折特惠优待,并额外赠送一曲以作答谢。」 「爷不是为了——」 「阿衣明白侯爷是大英雄,素来施恩不望报,不过我「绮流年」风家也不能做忘恩负义之徒。」她先是诚恳说完,话锋随即一转,「但是除此之外,「绮流年」既是下九流行当,和驰名天下、身为帝王股肱的侯爷更是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尘泥之分,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也不可能有任何交情,于世人眼中,我们风家还不配……」 「小儿!」完颜猛听到这里,迷人的眉眼已是重重一沉。「你敢再说自己一个「不配」试试?」 风珠衣没来由地一个哆嗦,随即竭力无视那股凛然生畏的压迫感,强迫自己站得更挺,更直,她昂起下巴,正面迎视他隐隐滚动着风雷的碧眼。 那一夜,已经足够让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与他之间身分天差地别的遥远,她深藏于身子骨里的傲气和逆反心思,又怎么可能让自己变成一个献谄媚上的人? 戏子又如何?讴者又怎样?他们不偷不抢,凭着自己的血汗真本事挣钱,在这世上求得一席之地,只要没作奸犯科,没主动拿脸面子送到人手边掴,谁都别想踩着她的脊梁骨要她趴着跪着舔足。 她知道世人对戏子讴者的评价,恐怕和伎子也差不了多少去,可是世人都可以瞧轻他们,唯独他们自己不可以。 如果连自己都低下身去,就莫怪别人踏在自己头上! 「侯爷,我说的不配,是「于世人眼中」呢。」她嘴角微扬,笑容有一丝冷冽。「不过先莫管配与不配,所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您有您的青云大道,我们有我们的羊肠小道,两不相涉,不是很好吗?」 完颜猛深深地凝视着她,凝视得她坚定傲然的目光有些颤动,一股诡异的不安感渐渐袭上心头。 身为深受帝王宠信的四大侯爷之一,被个想纳做小妾的戏子打了脸面,他恐怕就要恼羞成怒大暴走了吧? 她瞬间绷紧了神经,满满提防戒备地盯着他。 可没料想,他锐利深沉的碧眼竟有些黯然,俊美脸庞涌现了一丝令人揪心的落寞怅然。 「你真的生我气了。」 她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呆呆地瞪着他。 啥? 「我,喜欢看你。」 她心重重一跳,满脑子冷嘲热讽的话全卡在喉头。 「小儿,我也觉得我应当是病了,有毛病,」他喃喃,挠了挠头,俊脸有一抹奇异的迷惘。「要不怎么会只见了你数次面,就觉得这世上忽然变得特别有趣,特别明亮了起来,总有说不出的新鲜……」 原是屏气凝神,被他的表情、他的低喃惹得很是不爽又有点见鬼了心慌的风珠衣,脸蛋上有两朵讨厌的红晕才初初有要隐约浮现的迹象,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整个彻底翻黑了。 风珠衣,你也有病,还病得他娘的很严重,才会傻傻站在这里听这个、这个——疯子混蛋侯爷说疯话! 「建议您买两只猴子成天看它们耍猴戏也能得到相同效果。」她皮笑肉不笑,「还更省钱呢!」 「小儿,」他一脸大受打击,随即恼了。「不许你拿自己跟猴儿相提并论,爷真要生气了!」 ……老娘再信你疯言疯语胡说八道,老娘风字就倒过来写! 「能得侯爷赞一句「特别有趣,特别新鲜」,小女实是荣幸之至,不过您误把假戏做真戏,小女就不敢奉陪了。」她双手抱臂吟吟笑着。「这贵妾一职,小女是无福消受,还请侯爷您收回,赏给别人吧。」 「小儿难道是生气爷只允你贵妾之位,对你诚意不足吗?」他一脸黯然神伤。 她毫不犹豫地回道「侯爷说笑了,别说是贵妾,就是您一时脑热发昏,把您定国侯夫人的大位给了我,我也还是那个「不」字!」 「傻小儿,你明知爷不能给你正妻之诺,自古贵族良贱不通婚……」完颜猛脑子轰地一声,碧眼瞪大,俊脸涨红如溢血。「你刚刚说什么?」 她眼神冰冷地直视着他,「我风珠衣这一生不做妾,不做妻,不嫁人,既没兴趣也不稀罕!」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俊美脸庞有一瞬间地呆傻,然而下一刻,蓦地摇头大笑了起来。 第十五章 「小儿呀小儿,你心下不快,同爷闹闹也就罢了,怎么还想得出这等荒谬绝伦的胡话掰扯出来气我?」他如释重负轻快地笑着,碧眼里的黯淡与惊怒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满宠溺与好笑。「言过其实,就不好玩儿了。」 这下气得说不出话来的人换成风珠衣了,小脸煞白,纤指指着他高挺的鼻头,怒得恨恨喘息,胸口剧烈起伏得厉害。 这自以为是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净往脸上贴金的…… 「小儿,是那夜爷让你受委屈了吧?」他柔声轻问。 她一震! 「这些时日爷思前想后,捜肠刮肚地寻思了良久,怎么想都觉得是爷那夜……令你伤心了。」他碧眼湛然如湖水泱泱,幽深得几乎让人想沉溺其中。 她无言以对,心口不争气地怦怦、怦怦疾跳起来。 「小儿……」他的叹息彷佛是这世间亘古以来最温柔的寂寞。「你就不能原谅爷,试着接受爷吗?」 风珠衣,别着魔,别中了他的美人计,要撑住,她脑中最后一寸理智死命挣扎着,娇媚粉嫩的脸上露出微微扭曲之色。 ……他看起来再委屈再可怜再可口也不能是你盆里的香喷喷肉,堂堂当朝大侯爷压根不会是当面首的料啊,快把你蠢蠢欲动的爪子收回去! 话说回来,连她这个天天见惯了哥哥无双风华的,都还是会一时抵受不了他的美色祸人,所以也不能太责怪他对自己「见色起意」,欲求纳为贵妾,毕竟漂亮的东西谁不爱呀? 她自己不是也打着往后有钱有势腰缠万贯的时候,就要搜罗一大堆年轻貌美的面首吗? 风珠衣没来由有些心虚,忽然发现她同他也是半斤八两,只不过一个是现在就位高权重、坐拥好多美人,一个是以后一定要腰缠万贯、环抱无数美男,再从「权势滔天的侯爷」诡异地联想到「有钱的就是大爷」,然后,她这些天来的怒火,竟出奇地消散了干干净净。 「其实我也挺渣的啊!」她讪然地小声囔。 如果完颜猛知道面前小儿这颗脑袋瓜子正在想些什么,恐怕他早暴跳如雷,喷血三升了! 「侯爷,咱们俩就平心静气地好好说话吧。」她叹了一口气。「反正话赶话的都说到这儿了,不如就两相揭盅,彼此也好图个清楚明白。」 完颜猛又惊又喜,俊美脸庞瞬间亮了起来,一本正经地站好。「好,好,你说,爷听着呢。」 只要她愿意同他交谈就好,他最怕的是她连话都懒得同自己说,就这么一怒拂袖而去,而且往后连面都不叫他见上一面,这他受不住。 她看着他乖乖立好,彷佛是恭敬等待夫子训话的书童,不禁有莞尔一笑的冲动,忙又憋住了。 风珠衣正要开口,头顶忽然咚地被什么砸中了,而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疾骤的冰凉大雨狂下。 「小儿当心,来!」完颜猛健硕的身躯闪电般地护挡住了她娇小的身子,长臂不管不顾地将她牢牢圈入怀中,不肯教一滴半点儿的雨打着了她。「跟着我!」 他的胸膛强壮又温暖,他的双臂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停停停! 风珠衣强迫自己荡漾的心思回归正轨,专注在瓢泼大雨上,他们双人一马在雨中艰难前行,不时劈落的闪电煞是骇人……情势都麻烦成什么样儿了,她竟还有心情在这儿发昏思春呢?! 「雨太大了,」完颜猛解下他的狼皮大氅系在她身上,贴近她耳畔低喊道「咱们得先找个地方躲雨。」 被他大氅牢牢裹着的风珠衣鼻息间都是他醇厚阳刚的男子气息,饶是强自镇定,还是难掩心脏狂跳如擂鼓。 她那张小脸也不知何时滚红成绯色,幸亏开口时声音未抖。「你把大氅给了我,你自个儿会淋湿的,快收回去。」 恍惚间,风珠衣感觉到她偎着的这胸膛微微颤动,而后在大雨中听见了他的笑声,这才知道不是自己的错觉。 「就知道小儿从来不听话。」他碧眼笑吟吟,低喃。 她没有听仔细,只是下意识地想解下大氅,才一抬头,却立时被只温暖的大手遮掩住了眼前,摁住了解结的小手。「别,当心淋着雨了。」 冬日的大雨不是玩笑得的,就是个大男人在雨中淋得狠了,阵阵寒气都能刺入骨髓,更何况她一个小娇娇儿? 此时完颜猛无比庆幸自己今日这袭北蛮大宫硝制的狼皮雪貂领大氅,雨雪吹打不入,否则纵然有他环搂得紧,怀中小儿也得淋得一身湿透底。 正在思忖间,蓦然沉沉林丛后头有异于大雨拍打树叶的晃动,完颜猛眸光倏然一厉。 「何人窥伺?」 风珠衣心一警,背脊僵硬起来,戒备地环顾四周。 「天杀的蛮子狗男女纳命来!」数十道黑影乍现,如饿虎扑狼般冲向了他俩,尽管大雨如注,依然可瞥见其手中青光凛凛的刀芒。 「抱紧我!」他嘴角微扬,眼底笑意森冷,利落的箭袖一翻甩,环缠在腕间的银炼刷地抖震笔直飞射而出,化为一柄银色长枪,直登登刺入了当头刺客的胸口。 刹那间血箭激射出,下一瞬那柄银枪闪电抽回,又变幻莫测地勾缠成了银蛇,嗜血地紧紧勒住另一名刺客的颈项,完颜猛露齿一笑,大手一用劲,银蛇已扭断 了那刺客的颈子! 不过一个照面间,数十名刺客中已有两人殒命,这股暴戾惊人的杀气狠劲顿时镇住了众人,不过却也没有阻止他们狙杀的脚步太久,在暴吼声中,其余刺客豁出命似地扑面冲杀而来。 完颜猛眼神冷冽,一手紧环着风珠衣,一手持着银炼,凡欲近身十步前皆无情绞杀。 风珠衣屏住呼吸,脸色惨白,却始终乖觉灵活地随着他的身形或进或退、或转身或侧首,和他动静之间默契好得出奇,连完颜猛也忍不住抽空低头给了她一个惊艳愉悦的眼神。 「你习过武?」他搂着她的柳腰,腾空越过刺客一记刀劈。 「我习过另一种!」她随着他的退势,动作流畅地避过了另一次击杀。 眼见刺客们死得越来越多,大雨也洗不去那浓浓刺鼻的杀戮血腥味,她脸色越来越苍白泛青,却始终咬牙不吭一声,甚至连恐惧闭眼也不曾。 她害怕面前的血肉横飞''断骨残肢,怕到连胃都颤抖绞拧得连连翻腾欲呕,可她更怕自己像个无能的胆小鬼只会拖累他的脚步,甚至置两人于脱逃不出的死境! 雨越来越大,她拼命想要眨掉刺进眼中的雨水,努力想看清楚前方的敌人动作,可是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不断模糊了她眼前…… 倏然间,就像狙杀乍现时的突兀,一切又终结静止在大雨之中。 她只感觉到身畔这高大伟岸的男人浑身散发着几乎能灼烫人的热力,浓浓的男人气息甚至掩盖过了那可怕的血味,紧环着她的铁臂始终没有放开,坚定得像亘古以来就伫立在天地间的盘石巨山。 「……没事了。」完颜猛低沉浑厚的嗓音隐约带着一丝杀人过后的噬血愉悦感。 她额头紧紧抵着他温暖却透着汗味的胸膛,雨水和血的气息不断钻入她鼻息间,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再环视此刻尸横遍野的可怖场景……无法自抑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她努力大口大口呼吸着,死命咬着下唇,逼迫自己冷静、镇定。 没事了……他说没事了……只要别看…… 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小儿?」他疑惑地低下头来,大手却轻柔无比地捧起了她的脸,仔细端详。 「害怕吗?」 风珠衣凝望着他闪动着怜惜的碧眼,定了定神,勉强对他挤出了一个笑来。 「我,没事。」 「我吓坏你了。」他摸摸她苍白冰冷的小脸,碧眼隐带一丝愧疚。「不该让你见到这些的。」 第十六章 不,他也只是为了保护她。 领会到这点后,她心底森严的防备不 知不觉渐渐松动。 「他们是谁?」她努力不去看倒在地上的刺客尸体,憋着气,强抑着嗓音里的抖意,低声问。 完颜猛激赏地看着尽管受惊却极力镇定下来的小女人,碧眼里的笑意浅浅荡漾。 「看他们动手的路数,应当出自曾经治军严明的公侯贵胄府中。」 「清河侯府?」她脑中灵光一闪,冲口而出。 「小儿好聪明。」他微笑。 风珠衣心头滋味极其复杂,分不出究竟是气是恨是恼还是悔,半晌后,不由低低叹了口气。 他敏锐地察觉出她的异状,温言道「不是你的错。」 「连累你和清河侯府成生死敌对,如何不是我的错?」她涩涩地道,「初始我确实恼恨王老虎欺男霸女,清河侯府和王家仗势凌人,真真可恶至极,也希望有人能替天行道,还世道一个清明公平,但是演变到现在,又死了这么多人……他们怎么甘心?」 「定国侯府从来不怕麻烦。」他低头看着她被大雨淋湿得狼狈又可怜的小脸蛋,忍不住温柔地将她紧拥在胸口,再度用狼皮大氅牢牢护住了她。「傻小儿,既然你心中有数,知道清河侯府和王家是爷的手笔,那就应该对爷更有信心。」 况且,清河侯府此番只怕也只是困兽临死前的挣扎一击了。 为了个出嫁的嫡女,清河老侯爷把最后一点「家底」都用尽了,待死士府兵尽皆全军而没的消息传回去,就算他完颜猛不找上他们算帐,就是现任清河侯和那些庶兄弟也不会放过那个胡涂老父的。 而王家,又怎么会放过那对几次为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的母子? ……敢惹他的小儿,这就是他们的好下场! 「我风珠衣天生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既胆小又怕死,又贪图享受,我也从来不做没把握、没好处的买卖。」她深吸了一口气,心情矛盾复杂万分地望着他,「侯爷,我知道您想要什么,可我也知道我只愿给什么。你施这么大的恩,还和清河侯府对上,一点儿也不划算的。」 完颜猛侧着头凝视着她,眸底笑意更深了。「划不划算,应当是我说了算吧?」 她一时语塞。 就在此时,阵阵滚雷自远处厚厚雨云中响动着,闪电霹雳在云里流窜着,甚是骇人。他眼神一凛,笑容倏敛,环顾着满地刺客尸首,忍不住再次用大氅将她裹得更牢靠。 「天要黑了,这雷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了,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风珠衣还想再说什么,可落雷轰隆隆的更近了,也顾不得再耽搁,只得迅速策 马往密林深处奔去…… 【第六章】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诉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有加餐饭,下有长相忆。 汉。蔡邕〈饮马长城窟行〉 他们总算赶在那阵落雷前找到了个还算干燥的山洞,完颜猛先将怀里小儿密密裹好,抱下了马往山洞里走。 「等等,马儿呢?」风珠衣自狼皮大氅中钻出头来,焦急地望向他后方。「不能系在树下,会给雷劈的。」 他目光一暖,柔声道「乌钩不会有事的。」 「这么大的雷雨,它就算是匹马也受不住。」她一脸认真地望着他,「山洞看起来够大,让乌钩也进来躲躲吧?」 完颜猛回头瞥了眼已然在洞口旁大石畔,觅了处干地自行卧躺的乌钩,心下好笑,却还是抵不过小儿的央求,扣指在唇边打了声呼哨。 乌钩乖巧地起身钻进山洞,浑身乌黑油光水亮的马毛微微抖动去了雨水,乌黑深邃的马眼疑惑地盯着自家主人。 「咳。」其实……乌钩在这儿还「挺碍事」的。 风珠衣浑然不知完颜侯爷一肚子官司,径自快手快脚地收集起山洞里干枯的枝枝叶叶堆成了一处,还卖力地半搬半滚动几颗大石到枝叶堆旁,毫不犹豫地掏出手绢略略擦拭干净,头也未抬地招呼道「坐吧,等会儿把衣衫解下,让我看看有没有哪儿伤了。」 她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小脸瞬间涨红滚烫了起来。 要命了,她平常帮练功折腾出一身伤的哥哥敷药惯了,刚刚竟一时忘了他可不是她家「温柔婉约好推倒」的哥哥。 衣衫解解解……解下? 完颜猛心一怦咚,俊美脸庞倏地红了,高大挺拔的身躯有一丝尴尬地立在原地,只觉脸红心跳得厉害。 「我只是想……」 「我没胡想……」 他随即摸了摸高挺的鼻梁,避重就轻地道「咳,我是说,这些该当是男儿做的,小儿动作也太快了。」 两人眼神一对撞,不知怎地又心慌慌地分开了。 风珠衣平素一副妖娆泼辣又娇憨大刺刺,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对于情之一字,更是自幼便理解有误,满脑子想着以后养上无数面首在后院可以瞧着好看,可说到底,她终究也只是个冰清玉洁又懵懵懂懂的小娇娇儿,哪里就真碰触过这风月之情?是以会害羞茫然畏怯等等,亦属正常反应。 可完颜猛今日竟也白费了他览遍花丛的浪子封号,一见着人家小娇娇儿的小眼神儿,就手脚发麻心如疯鹿,活脱脱跟个愣头青似的,再不见寻常的半点风流潇洒好自在。 半晌后,终究还是风珠衣先回过神来,状若无意地假作忙碌。 「……咳,放心吧,我把起火的活儿交给你了。」她看着他用金冠束起的一头乌发湿淋淋,不知怎地心下一动,忍了再忍,还是一咬牙低头撕了块裙摆,粗鲁地递给他。「喏!」 完颜猛接过那一方鹅黄软缎,嘴角不自禁上扬,心也柔软成一团。 「傻小儿,爷随意擦擦便是了,哪里就需要你撕裙角了?」 她一愣,有些懊恼又心虚地别过头去,囔,「要不还我啊!」 「不还。」他嘴角的笑意上扬得更欢了。「这是小儿给爷的定情信物,如何能还?」 「什么定……」她霎时岔气了,「咳咳咳……还来!」 他将鹅黄软缎塞进衣襟里,对着她一摊手,笑吟吟道「送了便是我的,说不还就不还。」 「你——你个堂堂定国侯爷,做出这么幼稚的行止不嫌丢人哪?」她气得跳脚。 「一点儿也不……哈啾!」他忽然打了个大喷嚏。 风珠衣本是幸灾乐祸,可目光一触及他被冬雨淋得湿透的头脸,因为一路紧勒缰绳而隐隐磨出血痕的手掌,还有那俊美脸上受冻的青白之色,心头蓦然一软,满肚子的火气消散了大半。 若不是为了护着她,他又如何能这般狼狈? 他胸口的温暖彷佛还在她颊畔…… 她的眼神不自觉温柔了下来,咬了咬下唇,低声道「你——还不快除下外袍?寒气透进身子里就不好了。」 「好,都听你的。」他低头对着她笑。 「笑屁啊!还你。」笑得她心肝儿一颤,慌乱地脱下狼皮大氅就扔还给他,随即背过身去,「那个,我往里头瞧瞧还有没有柴火。」 「别去。」他微凉的大手突然攫住了她的,眼神严肃。「这山洞看来不浅,里头许是有冬眠的猛兽,万万不可惊动。」 猛兽?难不成他们误打误撞闯进熊瞎子的窝了? 今儿这是什么刑煞日?又是逢大雨又是遇刺客的,连躲个山洞避雨都能惹着熊瞎子……若是说待会儿会天崩地裂太阳打西边出来那她也信了。 她脸色发白,身子一抖,顿时气音,「那、那怎么办?」 第十七章 「只要轻点儿声便好。」完颜猛回头看着在雷雨下喷溅如水柱般的山洞口,蹙了蹙眉,拉着她的小手,感觉到了掌心里的僵硬,他藏住一丝笑意,脸上神情却越发端正认真,坚定地将她拉近自己身前,将手中的狼皮大氅又披回她身上,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风珠衣使劲地吞着口水,想抑下不争气的恐惧,却也有一丝丝的惊疑,侧着头仰望着他。「里头可能真有熊瞎子?」 「爷不会拿你冒险。」他目光专注地注视着她。 她的心重重一跳,头一个闪过脑中的念头便是——快冲出山洞啊还等什么喂……可随即又想起他此刻疑似受风寒的情况,原本想抬起的脚,霎时又定在原处不动了。 「那火也生不得了,怎么办?」她忧心地小声问。 「我们可以互相取暖……」他接触到她升起防备的目光时,忙改口道「我是指,我们可以挨着乌钩互相取暖。」 风珠衣眼底的戒备总算消散了不少,完颜猛心下一松,此时此刻再也不嫌乌钩那么一大头堵在这儿碍事又碍眼了。 「我身上没怎么湿,不冷的。」她担心地催促道,「侯爷,你快去偎着乌钩吧!」 他顿时无言。这,这不是他想象中的 情景啊…… 「别磨蹭了,万一您真的病倒,大雨又不停,就只能留在这儿给熊瞎子当点心吃了。」她老实不客气地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可没本事跟熊瞎子抢人,到时候就别怪我自个儿先逃命了啊!」 这小儿……就不能嘴巴甜点,说点好听的吗? 完颜猛许是当真受凉了,只觉脑门晕晕的,心下更是不是滋味,闷闷地嘀咕了声—— 「白长了身妖娆风流娇娇儿的皮相,嘴硬心也硬,就非得气死爷不可吗?便是哄爷两句又怎么了?」 风珠衣哪里知道完颜侯爷此刻内心正幽怨深深,在把他推给了乌钩后,便回过身对着那堆既不能烧、也不能盖来取暖,还占了老大位置的枯枝伤神。 「哈啾!」 「嘘!嘘!」她心一紧,赶紧对着他比手势。 可怜完颜侯爷一朝落难,连打声喷嚏都要被吹胡子瞪眼睛的,幽深碧眸哀怨地瞅着她,瞅得她都破天荒愧疚了起来。 看着他身上仅着一件湿透了的玉色长袍,盘腿靠坐在乌钩身畔,目光有一丝疲惫,难得他撑到现在还未发抖。 方才他就仅着这身单薄,在冰寒的大雨中和刺客交手…… 风珠衣胸口那股怪异的闷痛感更严重了,她脑子有些乱哄哄,张口想问些什么,却觉得自己问什么都不对。 无论他动机为何,事实便是他为了护她,连自身的安危都不顾了。 她再铁石心肠、没心没肺,这一刻心底还是极不好受的。 「唉。」她暗暗叹了口气,默默走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于他微诧的惊异目光中,略抖的小手解开了系在颈项间的狼皮大氅衣带结,将大氅拢盖住两人,嘴上还是说得生硬,「这大氅虽然盖不了两人,可您腿长,我腿短,侯爷就将就将就吧,不冻死人就行了。」 完颜猛先是感觉到一个温暖柔软的小身子靠近自己,心脏狂跳的刹那,随之而来的是带着她体温与幽香的狼皮大氅包裹住了他……的胸膛以下,完颜猛屏住呼吸,只觉耳际嗡噏然,血液在体内疯狂地窜奔着,青白的俊脸浮起了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肯定是真病了,要不怎么小儿仅仅挨着自己身边坐下来,他就有呼吸困难头晕眼花心跳如擂鼓口干舌燥的冲动? 如果不是因为头昏脑热病傻了,这叫十五岁就开荤,并多年来「身经百战」的完颜侯爷「情何以堪」啊? 风珠衣被他炽热的眼神盯得心一阵阵发慌,双颊不争气的涌起了小小的酡红,想也不想便用手紧紧捣住他的双眼,低喝道「看啥?闭眼,休息,不准胡思乱想!」 「……爷偏要胡思乱想。」他的嗓音沙哑而诱人。 她的手微顚,却感觉到了柔软掌心下异常的烫意,心一咯登——糟,发热了,难怪人都开始胡涂了。 ——喂喂喂,侯爷大人啊,您现下这弱柳扶风娇无力的画风不对吧? 此刻,京郊野外雷雨山洞中的大侯爷与小戏子正水深火热,京城内鸣玉坊「绮流年」里更是鸡飞狗跳…… 「汝定国侯府欺人太甚!」风霞光清俊眉眼泪光涟涟,激动难忍,修长玉指指着安管家的鼻头,几乎失态地戳将上去,「快将我妹妹还来!」 「霞光班主,您冷静点,这个中定有误会……」安管家强自定神,语气深沉平静,努力不让目光随着那只修长漂亮如皓玉的指尖打转——天老爷,老奴明明从无龙阳之好啊,可眼珠子收不回来是为哪般啊啊啊?! 「没有误会!」风霞光一想到自家妹妹被定国侯爷强掳而去,至今下落不明,已经过了整整四个时辰,若非律法规定的失踪辰数还未到,他早已去报衙门帮忙寻人了。「纵然侯爷位高权重,也不能求亲不成就非法掳人,这与强盗何异?难道侯爷就不怕王法昭昭吗?」 「咳。」安管家看着这素来清风明月般温雅男子盛怒失态的模样,心里真是跟吞了十斤八斤黄连一样,有苦难言啊。「霞光班主息怒,我家侯爷待令妹确实一片真心——」 「我妹妹不做妾!」风霞光清眸冷冽,拳头紧握,满身怒意并同凄怆,越发令人观之心颤。 「是贵妾……」安管家陪笑脸。 「是正妻都不稀罕!」风霞光回答得铿锵有力。 真不愧是亲兄妹,都想到一处儿去了。 安管家都快哭了——侯爷呀,主子喂,您到底把人家小姑子叼到哪儿去了,要下口还是要松口,您也得回来招呼一句,再不奴们都要顶不住了啊! 「安管家,」风霞光见他没有回答,只是苦笑,心下一惊,眸子倏然红了。 「我一而再,再而三由得权贵践踏到头上来,几度忍气吞声,便是自知身分低微,不敢相抗,然妹妹却是我毕生至亲,无论是谁想辱及舍妹,都得从我风霞光尸体上踩过去!」 「霞光班主此言偏颇了,侯爷若非对班主和珠衣大家格外敬重青睐,也不会因心生爱慕而欲破格求之纳为贵妾。」安管家心肝儿颤抖,可此事牵扯严重,还是拿出了侯爷府管家的端正傲然气势来。「您当知道,以侯爷的身分,就是寻常一二三品的官家千金也能轻易纳得,此番若非对珠衣大家情深意重,又怎会特意许下贵妾一位?」 风霞光胸口浊气陡生,可却只能呛在喉头吐不出也咽不下,因为他心知,安管家字字句句都是血淋淋的事实。 堂堂侯爷看上了个戏子,不说郑而重之许以迎纳之礼了,就是随随便便一顶小轿就把人抬进侯府后门,都已经是给他们「绮流年」面子了。 这就是贵族和庶民之间永恒不可跨越的身分鸿沟,贵人只要轻轻一根手指头,就足以辗死他们一大片。 可就算如此,他也不会眼睁睁由着妹妹落入这般凄惨卑微的境地! 「如此说来,定国侯府还是不肯把舍妹还来了?」他清雅的黑眸蒙上赤红。 「好!那就莫怪风某——」 「班主有话好说!」安管家见状,心中暗叫不好,立刻对一旁的府兵使了个眼色。 高壮精悍的府兵面带不忍,却二话不说抬手劈昏了风霞光。 「安管家,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安管家愁着张老脸,唉声叹气道,「还不赶紧把咱们侯府未来的大舅爷安置到府中「流云院」去,点上安神香,再请太医过来开几帖宁神静气补身的好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等主子回来便万事大吉了。」 第十八章 府兵对此表示十分怀疑中,尽管那夜只是惊鸿绝艳一瞥,也知道自家侯府未来的「贵妾夫人」并不是好克化的软团子啊! 安管家小心翼翼地亲眼看着人护送风霞光到侯府中专迎上宾的「流云院」,还点齐了侍女用心伺候着,待全部安排妥当了,他一跨出院门,这才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侯爷,您还是快点儿迎娶一房正儿八经的侯夫人吧,这府中中馈和后院姬妾管理的林林总总,没个名正言顺的正妻来辖管还是不能够的啊! 「侯爷,你还好吗?」 「嗯。」 「侯爷,你还热吗?」 「嗯。」 「侯爷,你饿不饿?」 「嗯……」 「侯爷,你除了答嗯以外,还能回点别的吗?」 「好。」 ……好个屁啊好! 她见他整个人都烧得跟只烤鸡似的,连逐渐暗下来的夜色都掩不住他头脸的赤红色,虽然还能够含糊地回答她的问话,却越来越显得低弱。 风珠衣心口像是被谁恶意地紧紧掐拧住了,那陌生的撕扯疼楚感令她心慌得害怕,却又始终推拒、甩脱不去。 完颜猛,撑下去……求你。 「小儿……别怕。」他声音低微沙哑,彷若随时就要消失。 「谁怕了?」她死命咬着下唇,强忍住了颤抖的泣音,嘴硬道「祸害遗千年,侯爷铜筋铁骨的,哪怕山都崩了,地都裂了,你还是能活得好好儿的,连根毛都没掉。」 完颜猛被她的话逗笑了,一双烧得发红的碧眼温柔地凝视着她,轻声道「小儿就这么想跟爷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侯爷烧胡涂了。」她气得牙痒痒,忍不住反驳道「是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才对!」 他一震,低喃问道「小儿,你为何不喜本侯?」 她灿烂灼灼生动的眼儿蓦然一暗,沉默了几个呼息的辰光,才轻声开口,「我就是不能。」 不能心动,不能沉沦,她输不起。 尽管身子极度不适,脑子昏昏沉沉,完颜猛仍然挣扎着注视着她,彷佛想望入她眼里、心底……掏出她真正的心意。 「是不能,而不是不愿?」他幽深碧眼猛地明亮了起来,痴痴地紧盯着她。 「不跟脑子病糊了的人说话了,连句整话都听不清楚。」她仓卒间狼狈地别过头去,恶声恶气地道「你,闭眼睡你的觉去,别再开口了,免得等会儿把病气都过给我。」 他嘴角漾起了大大的笑容,欢喜得脑袋越发晕了……可恶,要不是他现下浑身没力,定要牢牢抱住小儿,好好逼问个清楚明白,绝不再教她有机会缩躲回她死硬执拗的壳里去了。 风珠衣心乱如麻,就想起身离得他越远越好,可才一动,小手就被只烫得厉害的大手握住了。 「小儿,我头疼。」 她的手再也抽不出,脚步也迈不离了,乱糟糟的脑际心间只恍惚地掠过了一个念头——孽缘啊。 这一夜漫长得彷佛无边无际。 完颜猛已经昏睡过去了,头脸浑身滚烫得令人心慌。 一整晚,她无论再困也努力打起精神,累极合上眼的当儿又立刻惊醒过来,紧张地检查着他的状况。 他的气息浊重粗喘,她的心也越来越下沉…… 风珠衣悄悄地抽出被他握着的手,顾不得手麻得厉害,浑身更是酸疼不堪,无声地走到山洞口,看着已逐渐趋小的雨势,还有微微发白的天色,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回头看了身后的一人一马,对上乌钩那浑圆乌黑却透着一丝警戒的马眼时,下意识对它比了个手势—— 「嘘,别动,别吵醒他。」 乌钩极有灵性,见状再也不敢动弹,而是乖顺地继续卧着,为自家的主子挡风。 「好好保护你的主子,」她拿出平常对大黄的语气,好声好气地商量道「我去外头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要不能找到几株药草也行……」 乌钩打了个响鼻。 她心脏险些吓停,忙对它比画着。「嘘嘘嘘——就说了别吵醒他,你你你是来扯我后腿的吧?」 乌钩一脸无辜地望着她。 看得风珠衣又是好气又是想笑,咕哝道「果然什么人养什么马,一个赛一个傲娇难搞,啧,要不是怕你主子自个儿在里头被熊给吃了,我就是爬也要爬下山去……喂,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是要下山求援,你想哪儿去了?」 乌钩大大的马眼对着她眨了眨。 「我知道我知道,一直对着匹马自说自话很不正常,可是经过昨天,我能撑到现在没发疯就已经很厉害了,你再也不能要求我更多了。」她念念有词,裹紧了身上和那件狼皮大氅相较之下,显得格外单薄的披风,揉揉鬓角和眉心,深呼吸了一口气。「你看着啊,我去觅食了。」 感谢老天,天色渐亮,雨也从昨天疯狂瓢泼变成了绵绵细雨,风珠衣小心翼翼踩着泥泞的泥草地,弯下腰努力寻找着有什么被雨水打落的果子,或是一两株药草。 她和哥哥自幼跟着阿爹阿娘走南闯北的走堂会,历得多了,自然识得几种能治风寒或疗伤的药草,只盼等会儿至少找到几株可散寒发表、行气和中的紫苏,不过若是能掘到祛风止痛解热的细辛那就更好了。 尽管雨小了,耐不住冬日寒冷,她还是抖得连手脚都快没知觉了,拨开一株又一株被冻得枯黄湿冷的野草时,被刮伤了指头也几乎感受不到疼意。 「往好的方面想,」她喃喃自语,苦中作乐地道,「天冷手冻,血也流得慢,就不用再另外寻止血的药草了……我真聪明,哈哈哈!」 风珠衣整个人又累又饿又倦,脚下的绣花鞋已经糊满了泥巴,每踩一步都分外困难。 彷佛过了一个时辰,却又像是一生之久,她终于在高耸的白杨木下找到了几株细辛,强捺着喜悦,仔细地挖取出了底下的根茎,生怕一株不够,索性统统挖了个干净,待擦去了上头的泥土之后,便小心 地揣进怀里。 回程的时候,她这才有心思留意吃的,随便捡了几个落在地上未烂的野果子塞进袖子里,继续一步,艰难地挣扎着回到了山洞里。 「侯爷,醒醒。」她想办法找稍大些的尖锐石块把细辛根茎捶软了,握在手心里,跪在他身边轻轻推了推,嗓音沙哑地唤道「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侯爷……完颜猛?」 他眼皮微微动弹了一下,却依然昏睡不醒。 「喂!完颜猛,你堂堂定国侯爷,昨儿杀敌的时候多厉害啊,结果现在竟然被个区区风寒打败,丢不丢人哪?」她心焦如焚,既疲惫又沮丧,忍不住生气了。 「你要是再不乖乖醒来吃药,我就把你扔这儿给熊瞎子当年夜饭了!」 他还是动也不动。 好声好气没用,恐吓也无效,她苦恼颓然的跌坐在他身边,眼眶不自禁红了起来。 这一切都是她害的,若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被追杀,不会被迫困在这山洞,还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甚至有可能会死! 「你……醒醒啊!」她的嗓音颤抖而破碎,隐含一丝呜咽。「只要你醒过来,最多、最多以后我不嫌你烦了,还有你想听什么戏,我都会唱给你听,也不收你银钱……」 完颜猛长长睫毛颤动了,却又彷佛是她累极产生的幻觉,因为当她屏息扑近过去看时,他还是高烧昏迷的状态,呼吸低微得像是就要断气了。 风珠衣泪汪汪地跪坐在他身旁,焦急却又茫然无力地望着他,忽然记起掌心捣烂了的细辛,心念一动—— 现在四下无人……他又昏迷张不了口…… 第十九章 她心里一片乱糟糟,双颊绯红似火,看着他俊美而滚烫赤红的脸庞,因病变得苍白干燥的唇瓣,内心强烈挣扎交战起来。 ——她肯定是疯了才会想到这个烂主意! 「完颜猛,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风珠衣自欺欺人的叨叨碎念着,终于鼓起勇气,心一横,把细辛药渣塞进嘴里,而后猛然低下头去…… 原本渐停了的雨又变大了,风珠衣苦着脸,巴巴儿地望着逐渐被夜色和大雨包围的天空,沉沉的黑暗继续降临在山洞中。 她都快愁死了。 虽然谢天谢地,在她死马当活马医的喂完了他一把细辛后,他终于有了退烧的迹象,可是继之而起的却是汗出如浆,潮湿冰冷的汗水迅速湿透了他的衣衫。 「唉,你说我们俩这是什么样的孽缘啊?」她卖力使劲地扶起他高大沉重的身子,想办法替他擦背后的冷汗,待一番折腾完毕后,自己也累出了一头一身的汗来。「有这么相爱相杀的吗?」 如果他没有遇到她,他就不会那么倒霉,可他一倒霉,她便比他更倒霉。 只是回想着他平常风流嘻笑、没心没肺没个正经的模样,再看他现如今的病恹懒,她就觉得心口涌现阵阵陌生的酸楚,喉头梗塞得难受。 「完颜猛,你,有没有好一点?」她吸吸鼻子,又想哭了。「求求你,跟我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冷……」他昏昏沉沉的,却模糊地发出了一声呓语。 她又惊又喜,泪水狂涌而出,急急扑到他身边,慌乱地摸着他的额头。「你、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还热吗?肚子饿不饿?我还留了两个果子给你——」 「我……冷……」 她一呆,有些束手无策了。「我知道你冷,可就算我不怕熊瞎子,也没火石可以点燃枯枝呀,你、你要不要忍一忍?」 「冷……好冷……」他哆嗉了起来。 好冷?风珠衣只觉脑中霎时天旋地转。 我的天老爷啊啊啊……要不要那么恶俗啊…… 脱衣相偎一夜取暖退烧什么的,那是戏文上的活儿,她要是真的照做了,话传出去就是浸猪笼的下场呀,而且哥哥绝对会在那之前先打断她的腿……不不不,他会打断他自己的腿,然后到风家列祖列宗牌位前谢罪。 「对不起,奴家做不到啊!」呜呜呜呜。 完颜猛原来的一身湿袍已被滚烫的体温烘干,可随着入夜后的山洞酷寒若刀,再加上退烧后的冷汗透衣,他高大的身子渐渐颤抖抽搐了起来。 「我……冷……」 这到底是要逼死谁啊啊啊?! 风珠衣满眼绝望,可现下已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总不能当真眼睁睁看他死吧? 她、她白天甚至都牺牲清白,强忍羞臊地哺喂他细辛了,要是止于这一步,结果害他魂归九天—— 「不管了不管了!」她豁出去了,又害羞又窘迫又懊恼地对着他耳边恨恨磨牙道「完颜猛,我、我是自愿的,所以你别负责,我也不要你负责,就当作……呢,我们「一报还一报」,过后就互不亏欠了啊!」 他紧闭的眼皮微微一颤。 因着夜色太暗,她又紧张过甚,全然没有觉察到半点异状,满脑子只想着—— 反正这里这么黑,他人又是昏迷的,我就当我是乌钩第二,而且乌钩没穿衣裳也没怎样,我至少还能留一件肚兜吧哈哈哈——然后小手就开始抖着抖着解下披风,艰难地脱掉外袍,接着是棉衣、中衣……最后止步于「说好的」肚兜,露出了雪白柔软的肩头和一半酥……咳,那个胸…… 底下的石榴裙再动手那就太羞耻了,风珠衣鼓起了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的勇气,最后还是咬牙切齿地喃喃「不行,我到极限了,多的再也不能了,你、你……还不够的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 她赤裸的雪肌因着冰寒入骨的凉意,瞬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鸡皮疙瘩,贝齿也受不住地打起颤来,眼一闭,心一狠,牙一咬,一把扯开了他身上的长袍,然后是中衣,露出了大片古铜色精壮的胸膛来。 风珠衣眼睛闭得紧紧的,小手发抖着,直待摸着了掌心下那光裸强壮如精铁包裹着上好丝绒的肌肉,倒抽了一口气,狠心扑上前去紧紧搂住了他—— 两人不约而同因着肌肤与肌肤的碰触而酥麻战栗,她一张小脸红得和娇艳欲滴的果子没两样,柔软酥胸抵着他精壮胸膛,心跳如擂鼓,却再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跳,谁的心动…… 这夜,显得格外漫长却又短暂,绮丽旖旎,如梦似幻。 【第七章】 雨疯狂击打着,眼前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被囚困在一片腥臭惊怖的血海里,无数浓稠的鲜血溅在她头脸上,惨嚎声不绝于耳…… 不,不要…… 风珠衣冷汗涔涔惊醒的刹那,两眼发直,心脏在胸口疯狂惊跳着,所有的噩梦彷佛还残留在眼前,直到明亮的冬阳透窗而入,才逐渐抚平、温暖了她满心满身的冰冷,她这才缓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柔软泛着幽香的床褥上了? 她傻愣愣地眨了眨眼,对着上空描金嵌螺钿的承尘发了好一会儿呆,脑子好似还停留在那个可怕恐怖的噩梦,甚至是那个阴冷黑暗的山洞里,束手无策,心急如焚…… 「吁。」风珠衣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惨白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些正常的血色。 感谢天,噩梦都过去了——不对,这里是哪儿?完颜猛呢? 她心一惊跳,猛地起身坐了起来,发觉自己已然换上一身柔软舒适的缎袍,身上盖着的还是散发幽甜木犀熏香的锦被。 「夫人醒了?」守在帐外的侍女听见动静,忙掀起了绛纱帐往两旁勾好,另一个侍女随即手脚麻利的将置于小炉上的参汤端了过来,屈膝半跪,高高捧在头顶献上。 「夫人请先用参汤漱漱口。」 她被这大阵仗吓了一跳,弯弯黛眉蹙得更紧了。「你们是……」 「奴香丁,细芽,拜见夫人。」 她呆了一呆。「这里,该不会是……定国侯府吧?」 「是。」香丁和细芽同时笑吟吟颔首应道「正是侯府。」 风珠衣肩头一颓,捂着脸几乎呻吟出声。「娘呀!」 自己挖坑埋自己,她还真是够本事的…… 「还是夫人您要先漱洗过后再用参汤吗?」圆脸的侍女香丁讨好地笑问。 「主子命人炖上了药膳,夫人若是没有胃口,多少也得吃点子补补身吧?」长脸的细芽也殷勤建议。 得心志多粗壮的人才能在情况如此复杂棘手的状态下,还可以大吃大喝啊? 她捣着的小脸不知怎地有些发烫起来,想起昨夜……不不不,不能想起昨夜……还有前夜……等等,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来着? 「对了,那个,」她红着小脸,假作漫不经意地随口问,「你主子他……伤风好了吗?」 香丁和细芽回想今早侯爷神清气爽、满面红光笑容灿烂的模样,眨了眨眼。 「呃,好了。」 「那他……」她清了清喉咙,状若无意地问,「嗯,侯爷此刻人呢?」 「回夫人的话,皇上有召,主子进宫去了。」 风珠玉闻言眼睛一亮——进宫进得好,皇上英明啊! 「明白了。」她极力镇定自若地对两名侍女淡淡一笑,优雅地下了床榻,无视侍女们的为难,坦然问道「时辰不早,我也该返家了,但不知我的外衣何在?」 「夫人……」 「你们认错了,小女尚未出阁,并不是什么夫人。」她小巧雪白的脚趾轻踏在铺着软绵绵锦毯的地上,纵使外头冬日酷寒,这房室里头却温暖如春,想是宽敞的屋内四角都摆放了熏笼,烘得人从骨子里头都透着股佣懒的暖洋洋。 第二十章 可侯府的锦楼绣阁、华衣玉食,对此刻的风珠衣而言,就只代表着「麻烦大了」四字。 「可是主子说了……」 她停下脚步,眼神一凛,竟出奇透着一股和完颜猛无异的威严压迫感,香丁和细芽霎时一颤,本能噤口。 她黛眉微挑,「我的外衣,谢谢。」 香丁急忙去屏风后取来一袭唯有贵族仕女方有资格可着上的菱花芙蓉锦大袍,细芽则是捧来了一双点翠金缕鞋。 ……穿上这一身,岂不是更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吗? 风珠玉嘴角微微抽搐,强忍着揉眉心的冲动,「那个……朝廷曾颁布谕令,非士族者不可着菱花芙蓉锦、霜华榴花缎,违者号枷十日,罚帛五匹。」 「您是主子亲点的贵妾夫人,谁敢不敬?」香丁笑咪咪道,结果更是火上浇油。 又是去他的贵妾!见鬼的夫人! 风珠衣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捺下翻案暴走的冲动,环顾四周,终于瞥见自己的披风已被洗净熨好,整整齐齐地挂在雕花架上。她越过香丁和细芽,利落地抽过披风,包裹住身子后便大步往外走。 「夫人且慢!」侍女们大惊失色,急忙追了上去。 她充耳不闻地想快步出房室,满心满脑都是趁着正主儿还未回府前快快躲回家。 就在此时,她疾行带起的风劲儿却刮落了置中矮案锦盘上的一只丝绢,轻飘飘落于脚边的一抹鹅黄阻住了她的脚步。 风珠衣心猛然一个怦咚,低头垂眸看着脚边这眼熟的鹅黄绢布。 这不是她在山洞中撕下来给他擦拭,却被他塞进怀里硬说是「定情信物」的裙角吗? 她手有一丝轻颤地拾起,看着干净得彷佛新裁制的鹅黄裙角,脑子一片乱糟糟,脱口而出—— 「这不是脏了,怎么还没扔掉?」 那时候她在山洞里剥开……咳,自己和他的衣衫时,这劳什子的「定情信物」也跟着他的外衣、中衣落了一地。 「主子亲自洗净了,还在熏笼上烘了许久。」细芽小声解释。 「结果烘到一半,安管家忽然来报,皇上急召主子进宫。」香丁也赶紧替主子「证明清白」。「主子怕皱了,便命奴等务必要仔细烘干妥当,等他回来收。」她怔怔地听着,不知不觉,心软了一塌胡涂…… 傻子,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苦苦强求? 「您还是等主子下朝回来好不好?」细芽见状大喜,忙劝道。 「是呀,主子真的很担心您,进宫前还千叮咛万交代了奴们要好好服侍您,若您醒来,万万不能让您饿了渴了一星半点的。」香丁眼巴巴儿地望着她,小脸可怜极了。「奴们绝对不能有负主子所托,您要是走了,奴们马上以死谢罪。」 这下,她的脚步确实再也迈不开了…… 半晌后,心里再也分不出是喜是甜是欢喜是苦恼的风珠衣揉了揉鼻子,咕哝道「那我去园子里透透气儿总成吧?」 「成成成!」香丁和细芽笑逐颜开,点头如捣蒜。「奴们陪您逛去。」 「不用不用。」她那张脸也不知在发烫个什么劲儿,心慌意乱下随手将那「定情信物」塞给了两人。「你们,咳咳,继续烘继续烘!」 香丁和细芽就这样傻乎乎地看着未来的「贵妾夫人」像兔子似地窜得不见影儿。 「……都干透了,还烘吗?」 「……夫人说烘就烘。」 「噢。」 于是两个傻冒儿就继续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方鹅黄裙角,郑而重之地凑围在熏笼前,认真执行命令去了。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蛾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汉。乐府〈青青河畔草〉 「……咱们定国侯府何等高贵,几时连阿猫阿狗都能溜进来弄脏地儿了?」一个娇嫩中透着明显刻薄的嗓音响起。 在园子里晃了半盏茶辰光,还是理不清胸中那团如棉似絮、纠缠得人心乱的风珠衣,闻声背脊一僵。 她停下脚步,忍不住暗骂了句风霞光听了定会「花容失色」的粗话,可转过身来时,娇媚的小脸已是笑意吟吟。 「可不是呢,」她笑靥如花地看着面前几个打扮描画得艳色动人的女子,「尤其那阿猫阿狗最爱胡乱吠人了,方才吠得我吓了好大一跳哩!」 「你这贱人在说谁?」 她笑得更灿烂了,亲亲切切地道,「哎呀呀!确是阿衣失礼了,身为客人确实不该越俎代庖的,这谁家里没几只恼人不听话的猫狗?主子都没发话了,我做客人的又哪里好管教?」 「贱人!我家侯爷只是一时贪鲜罢了,别以为你真是什么天仙妃子,能把侯爷的心给勾走——」那美姬愤怒的欺近,一根纤纤指尖几乎戳到了她鼻头上。「我呸!」 风珠玉脸色一沉,毫不客气地扬袖挥去了那美姬的手,怒极反笑道「这位夫人好生厉害,我曾听闻过有人能张嘴放屁,原来便是您这样的,真真是教我等小民长见识了。」 美姬闻言大怒,扬手作势就要狠狠掌掴而来,却被一声清脆嗓音唤止住了—— 「姚儿妹妹且住!」 「呀,汝姬姊姊可来了!」众姬见状,忙簇拥过去,莺声燕语七嘴八舌争相告状起来。 「汝姬姊姊,这下三滥的伎子真真太不识好歹了,还没进侯府就敢这般耀武扬威,简直把咱们都当成死的了。」 「嚣张至极,莫不是以为这侯府都是她的天下了!」 汝姬微笑着倾听完,略微安抚吱吱喑喳的后院「姊妹们」,随即回过头来,对面无表情的风珠衣嫣然一笑,妩媚地款款欠身一礼。 「珠衣大家有礼了。」 「不敢。」她皮笑肉不笑,心中微带戒意。 「珠衣大家,姊妹们也只是听说侯爷带回了一个新姊妹,想与之拢络拢络感情,却没料想到……」汝姬面上笑得可亲,软绵绵地好脾气道「只不过,珠衣大家您迟早是侯爷的人,倒不如趁此际和姊妹们亲近一二,日后也好结个善缘不是?」 和那夜相比,果然是心思越发精湛进益了。 她盯着汝姬一派侯府主母的温婉大度模样,不动声色,然心底对这一切却是涌起了股无法言喻的厌倦之情。 ……这都算什么? 一群女子斗个你死我活的,为了要博得一个男子朝三暮四、短暂又不可信的欢心爱宠,都顾不得自己是不是日渐变得面目狰拧可憎了。 阿娘当初只阿爹一个,便已遭够了罪,更何况完颜侯爷后院的美人儿随便算算都比「绮流年」的班底还多上三五倍,她除非是让猪油蒙了心,活得不耐烦了,才会自找这样的苦头吃。 看着面前这群或是对自己笑得不怀好意、或是怒目瞪视自己的娇姬美妾,她自然而然竖起的武装霎时烟消云散,只觉这一切没意思透了。 曾经在某些时刻短暂出现过的悸荡,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怦然心动,终究敌不过现实火辣辣的巴掌。 而她风珠衣,向来实际得近乎自私无情,压根不会为了那虚无飘渺的情情爱爱,将自己陷入如阿娘那样可悲可笑的境地里。 她和完颜猛,注定是泾渭分明的两条河,一清一浊,一南一北,各奔天涯。 「我不会。」她忽视胸口隐隐的刺痛感,淡然道。 「珠衣大家的意思是?」汝姬美丽的眸子微眯。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她漫不经心地随手掸了掸披风上的微尘,猫儿似的杏眼望了汝姬一眼,「这姊姊妹妹什么的,我既没那福分也没那兴致,就不同众位夫人结那种劳什子的「善缘」了。」 第二十一章 「珠衣大家,奴家佩服你的以退为进,不过同为女人,还是奉劝你一句,适可而止就好,爷们喜新厌旧是寻常,这胃口被吊久了,早晚会生厌的。」汝姬抿唇儿笑了,讽刺之意流露无遗。 「那是你家的爷,不是我家的。」她也笑,不过是笑得异常平静。 汝姬依然怀疑戒备地盯着她,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还是保持得完美妥贴。「希望过些时日后,还能见珠衣大家这般坚定不移。」 「放心,若是当我被贵府侯爷一片真心感动时,只要一想到您的雍容大度貌美如花……」她终究忍不住对撕咬不放的汝姬投去了一个甜得腻人的笑,闲闲地道「哎呀,吓都吓醒了,哪里还敢有半点绮思呢?」 汝姬一噎。「你——」 「阿衣告退,夫人们人多事忙,就不用送我了,留步留步。」她率性潇洒地摆了摆手,随即穿过众姬,扬长而去。 果然,刚刚的心动软弱都是屁,留下来才是大错特错! 夹带着这股无人能敌的气势,一路闯过侯府内苑、中堂,一直到外厅的风珠衣,恰好遇上了终于自安神香药效中苏醒过来,正闹着要见自家小妹的风霞光,兄妹俩「双剑合璧」,更是杀得安管家片甲不留……呃,是节节败退,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侯爷的娇客甩袖离去,连个影儿也不见。 「快去宫门口找红枣,若是主子下朝了,马上禀明此事!」安管家急出满头冷汗。 「诺!」 「绮流年」大院内,此刻气氛甚是诡异凝重。 「妹妹……」风霞光捧着妹妹的手,清俊脸庞挂满浓浓的内疚,又快哭了。 「都是哥哥不好,哥哥没本事,几次三番都护不住你,哥哥愧对阿爹阿娘,风家列祖列宗啊!」 风珠玉自怔忪中惊醒,既感动又想笑,柔声安抚道「哥哥,我没事儿。」 「你一好好的冰清玉洁黄花大闺女被掳去了三天三夜……」他吸着鼻子,泪眼汪汪,越讲越是咬牙切齿,怒火中烧。「还以为定国侯爷是当世大英雄,没想到竟也是个——」 「哥哥,」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无法违心出言诋毁。「那日,完颜侯爷强行拉我出去是他唐突失礼,但我们半路却遇上了清河侯府派来的杀手,若非有他出手相护,我只怕早已小命不保了。」 「清河侯府不是已经……」风霞光脸色霎时苍白如纸,随即急道「那妹妹你可伤了哪里?那些杀手人呢?你和侯爷没伤着吧?还是我们快去官府报案吧!」 「完颜侯爷都解决了。」她看着满脸煞白的自家哥哥,还是决定别把细节说得太清楚比较好。「他救了我。」 「这……」风霞光满脸矛盾,半晌后,懊恼沮丧地叹了口长气。「咱们家又欠下了侯爷一大恩情,虽然……这恩是一定要报,可我绝不会为了这个就把你给他做妾,哥哥宁可拿自己这条命去赔!」 饶是满怀心绪复杂酸涩,她看着哥哥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壮烈表情,不禁被逗乐了。 「哪里就要那么严重了?」她噗地一笑,随即哂然。「那完颜侯爷虽说自命风流、霸道嚣张,却也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若他想仗势欺人,我们还能在这儿安生坐着吗?」 风霞光想起自己虽被定国侯府的人打晕迷倒软禁了,却是好声好气好酒好菜伺候着,连根头发都没掉,只好闷闷地点头同意。 「不过这京城,短时间内是待不下去了,」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屋外又阴沉下来,彷佛就要落雪的天,只觉心头沉甸甸得舒展不开。「哥哥,我们「绮流年」还是出城避避风头吧。」 风霞光深有同感,清眸透着一抹思索。「好,正好东珠巨商瞿家的帖子还没送回,咱们这就打点行装动身前往东海。哥哥也立马修书一封,向「威远镖局」的向老爷子婉谢寿宴之邀了。」 「事不宜迟。」她站了起来,看着外头天色,「我和笛女、讴者先行出发,头面行当就请哥哥和师傅们随后押送,总之,先出了城再说。」 定国侯府招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况且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她就不会让自己置身于那彷似藕丝绵绵缠缠、不干不脆要断不断的暧昧境地里! 风霞光也长身而起,修长的身形虽然单薄,却也能够为妹妹撑起一片天。 「都听妹妹的,你先走,后头有哥哥呢!」 她眼眶红红地望着这个自幼就爱护、宠溺自己的兄长,心知若非为了她,哥哥也不会这般仓卒决定行事。 「哥哥,等这头风波过了后,以后阿衣什么都听你的,再不叫你操心了。」 「傻妹妹。」他低头对着妹妹温柔一笑,疼爱地摸摸她的头。「只要阿衣欢欢喜喜的,比什么都强。」 风珠衣强忍着泪意,对着哥哥露出灿烂笑容,随即对着守在门外的笛女一迭连声嚷道「笛女,快快快,迅速收拾细软,咱们要跑路了!」 「绮流年」一贯训练有素作风利落,不到一个时辰,各人背上就负了个包袱,大件箱笼什么的,都摆在了天井前院中央,只待第二批出发者装捆上车。 而以风珠衣为首的讴者共有八人,各带一名侍奴和若干家丁,分别上了门口的三辆大驴车,大黄则是紧随着风珠衣身边,寸步不离,一派亲热状儿。 「大黄别闹,不是要带你出门放风啦!」她挤开大黄那欢快得猛蹭乱舔的大脑袋后,略带迟疑,最后还是自袖中取出一只扁平的长匣子,递给了风霞光。 风霞光接过手来,面露疑惑。 「哥哥,如果定国侯府来人了,便请他们将此物代为转交给完颜侯爷,就说……谨以此物,相谢侯爷救命之恩,此后,便无须再相见了。」 「妹妹这是?」风霞光一愣。 「哥哥还记得当年阿娘曾到北蛮王庭大宫出演一遭?」她眼神平静而温和。 「人说宝剑赠英雄,能够完璧归赵更是件美事,完颜侯爷……应当会欢喜的。」 风霞光霎时领会了,清眸微敛,赞同地低喃,「妹妹做得对,此物赠与定国侯,确实上佳,甚好甚好。」 他目送那三辆大驴车在眼前渐渐消失…… 天空,不知何时已轻飘飘地落下了点点雪花,沾染在他乌黑的发际、肩上。 就在此时,大街另一端轰轰然如有落雷滚动而来,风霞光眼前一花,就见一高大伟岸强健如巨鹰的黑影自大马上疾然飞跃而至,那张素来俊美迷人的脸庞有一丝气急败坏,浓眉打成了死结,胸膛急遽地起伏着,似在强忍着焦灼和愠怒。 「她呢?」 风霞光对上这个高大剽悍、气势惊人的年轻侯爷,却没有了往日的战战兢兢和忐忑谨慎,眼神里甚至有一些严肃的研究之色。 「侯爷是要找舍妹?」 寒天急出一头热汗的完颜猛总算强捺心焦,定了定神,谦冲有礼地拱拳道「有劳霞光班主,本侯有要事和令妹相商,还请班主容情通行。」 「定国侯爷,您是「绮流年」的大恩人,我举班上下皆愿肝脑涂地,报答侯爷厚恩高德,但是舍妹弱质蒲柳,承不起您青睐,还请侯爷另寻知心佳人吧。」风霞光语气不轻不重,诚恳且坚定地道。 完颜猛差点一口岔气嘻晕过去! 被老皇帝召进宫先是叨絮了一番家常,又针对边疆驻军调兵遣将等国事商讨了几个时辰,听着兵部那几个老头吹胡子瞪眼睛吵得不可开交,他都想翻案走人了,可一回头,老皇帝眼巴巴儿地瞅着自己,那模样极其可怜…… 不忍心把老皇帝丢给一群冥顽不灵的老家伙吵爆脑,完颜猛只得强迫自己继续坐在锦席上,撑着嗡嗡发胀的头等着那群吵累了,这才帮老皇帝收尾。 第二十二章 该调的兵,该遣的将,该高升的,该降等的,甚至该打杀的统统都完虐过一遍了,总算打完收工,拍拍屁股趁老皇帝那声「赐夕膳」还没喊出声儿,他就跑得不见人影。 只是万万没想到一出宫门,兴冲冲要打马回府会他的卿卿小儿,就见到红枣那张哭丧脸,他的心陡地一沉,脸上兴奋欢然的笑容顿时褪得干干净净。 待听完了前因后果后,他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一个小儿就已经够难驯服搞定的了,偏偏他还后院起火…… 「传本侯令,所有姬妾全部滚到家庙清修三个月,抄经自省!」他脸色铁青,大掌瞬间拧碎了乌钩背上的黄金马鞍,眼神煞气腾腾,令人观之寒颤。 「诺,诺。」红枣简直衰死了,自己一点都不想要承受主子所有的怒火啊,呜呜呜——安管家,您老都是怎么办事的,这不是存心坑死小的吗? 「至于汝姬,还真是好大的威风,既然那么想做当家主母,倒还是我定国侯府委屈她了……」完颜猛眼神冰冷寒恻恻,笑比不笑更骇人。「前次北地傜府上报京城,道当地地广人稀、阳盛阴衰,连小官小吏都讨不到妻室,那么,爷就成全了她!」 「诺!」红枣心里登时大大好受,嘿,总算有人比他更倒霉了。 不过汝姬夫人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平时锦衣玉食富贵无边,在府里狐假虎威,呼来喝去还嫌不够,这下被发配到傜府那鸟不生蛋的穷苦地儿当小官夫人,日后连哭都没处哭去了。 三两句雷厉风行就发落好了「家事」,完颜猛一想起此刻应是暴跳如雷的小儿,吓得心都打颤了,立刻火烧屁股似地跳上马,慌不择路地直冲往鸣玉坊来。 可是一来就被未来的大舅子这么劈头劈脑一泼冷水,完颜猛霎时都要炸毛暴走了,要不是堵在自己面前的是小儿的亲哥哥,恐怕早被他一臂抡起扔到邻街去了。 「霞光班……风郎君,」除了在小儿面前外,他还从未对旁人有过这般低眉垂眼好声好气,温言道「是我府中姬妾对小儿无状了,爷,呃,我是来向小儿解释、赔礼的。」 「不敢。」风霞光正色道「舍妹曾说过,无论如何,她都深谢侯爷救了她一命。」 「小儿没有生气?」他心倏然一松,碧眼里的焦虑随即被如释重负的笑意取代,俊美脸庞也明亮了起来。「太好了,本侯就知道小儿心性洒脱,不是那等心思狭隘、小鼻子小眼睛之人。」 风霞光脸色有点古怪……定国侯爷这说的是他家小妹吗? 「侯爷,种种纠葛暂且不提,您对「绮流年」的恩情,我们是一定要报答的。」 「本侯从没挟恩求报的意思。」完颜猛笑容略敛,严肃地道「我,心悦小儿,天地可鉴。」 风霞光没有被打动,只是淡淡地道「谢侯爷对舍妹一番情意,只是自古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嫡庶贵贱不通婚,侯爷应当知之甚详。」 「只要小儿成了我的贵妾,我会视她如宝,疼她若命。」他目光澄澈而坚定,低沉有力允诺。 「我妹妹不做妾。」风霞光好不容易压抑得没了烟硝的怒火又有燃起的迹象。 完颜猛蹙起浓眉,微微不悦,更是不解地问,「贵妾地位只稍逊于正室,所生子女皆可记名为嫡子女,日后甚至有机会承继我定国侯府,本侯实在不明白,小儿怎会不愿?风郎君也还有什么不满的?」 风霞光怒气在胸口闷烧,却也一时语塞。 没错,身为王公贵族,素来是人上之人的定国侯自然无法理解,明明已是纡尊降贵地求纳一个戏子为贵妾,为何风家还要这般不知感恩、不识好歹? 风霞光十四岁那年便扛起了「绮流年」这个沉重的担子,看遍了贵人们高高在上的嘴脸,明着吹捧褒扬,暗地轻蔑羞辱,个中种种辛酸,实难为外人所道。 他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前半生的颠沛流离,足以让后半辈子能稳妥吃上一口安乐饭,能好好过上安生日子。 可是做妾,那又算什么呢?妾通货,可买卖,更是主家主母可恣意打杀的玩意儿,如果真正心悦钟爱一个女人,又怎么忍心教她做妾? 然而风霞光也知道,以妹妹的身分,永远不可能成为定国侯府以大红花轿、十里红妆、明媒正娶的侯夫人。 「侯爷,您对舍妹并无非卿不娶,她对您,也不是非君不嫁,何不两忘江湖,各自珍重?」风霞光取出了那只长匣子,恭敬地奉上。「这是舍妹阿衣让小民转交给您的谢恩之礼,请您笑纳。小民还有要事,恕不相陪了。」 完颜猛接过那只长匣子,为的是,这是小儿要给自己东西,可为何偏偏是出自于什么狗屁谢恩? ——什么叫做他对小儿并无非卿不娶,小儿对他也不是非君不嫁,还见鬼的两忘江湖,去他的各自珍重! 「我和小儿已有肌肤之亲了,她不嫁我,还想嫁谁?」怒火轰地直上脑门,完颜猛冲口大吼。 风霞光眸光一厉,清逸如谪仙的气息霎时大变,隐含杀气,「请侯爷慎言!」 「是本侯错了。」他惊觉失言,不由懊恼地低咒了一声,再开口时已平复和缓许多,甚至透着一丝歉然与恳求。「本侯不该大声嚷嚷的……咳,我想亲自同小儿解释,请容我与她面对面,好好说话,小儿她……当会理解我的。」 「侯爷请回。」风霞光二话不说地回屋,砰地关上大门。 完颜猛一脸愕然,呆愣好半天,浑然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被人当着面甩门拒绝。 不过……还以为小儿的哥哥看起来比她好性子,谁知道兄妹俩都一个样。 「爷这是遇上两头倔牛了。」他苦笑。 小手紧紧握着那只长匣子,碧眼渴求巴望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完颜猛踌躇好半晌,眼见天色渐暗,而原来轻飘飘扯絮般的雪花落在身上,不知几时也开始有了坠得人生疼的痛感。 他轻轻叹了一声,只得黯然先行回府。 她现在正在气头上,等过几日心情和缓些了,他再来好好安抚这小娇娇儿吧! 可怜的完颜侯爷却不知,有些东西可不能等,等着等着,许是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三日后,当完颜猛再度亲自策马前来鸣玉坊时,「绮流年」的大宅已是空空荡荡无一人…… 【第八章】 东海珠池郡 京城往东海的路途不短,纵然驾着体膘腿健的大驴赶车,还是摇摇晃晃了近一个月才抵达最繁华的珠池郡。 东海自古便以明珠驰名天下,养出的珍珠硕大浑圆,或红粉或雪白,莹然生光美不可言,顶级珍品皆做上贡,其余稍次者,则是王公贵族、豪门巨贾们争相竞买的宝贝儿。 瞿家自前朝起就是养珠大户,故此不说身家富可敌国,至少傲视整座珠池郡,也是无人敢与之争锋的。 此次的花帖,为的就是祝贺瞿家大郎君和珠池郡鹿郡守的大娘子联姻之喜,特邀「绮流年」的堂会前去增添喜气,热闹热闹。 三辆大驴车辘辘地驶进了珠池郡城门,先行到内城的一处客栈住了房,略事梳洗后,风珠衣思忖着,以自己的名字送帖进瞿家实不恰当,还是等哥哥他们随后赶到,再由哥哥出面应对才是正理。 于是她戴上了帷帽,兴致勃勃地带着笛女出了客栈,打算趁这两日空档,先好好欣赏东海珠池郡的风光。 逛得累了,觑见街边有间茶楼颇为典雅秀致,她便拉着紧张兮兮、随时保持戒备状态的笛女进了茶楼,在一处角落案席膝坐好,随意点了壷茶和些果子,边吃边听闲话儿。 第二十三章 「小娘子,您根本就是为了听闲话才赶着出门遛达的吧?」笛女一脸风尘仆仆,樵悴得跟蔫了的菜没两样,见自家小娘子精神充沛、两眼放光,忍不住咕哝,「真不知您是哪儿来的精力哟!」 「我天生没心没肺惯了,你今日才知吗?」她似笑非笑的回。 心里揣着满满的事,她还是能一路好吃好睡的到东海,连对月叹息、临风落泪都不曾有过……她风珠衣天生冷心冷血,最不会做的事就是委屈自己。 若不是内心深处还有些害怕完颜猛会追过来找她算帐,稍稍让这趟出门之行蒙上了层阴影,她其实还可以更欢快乐呵的。 「您最厉害。」笛女嘀咕。 「那可不?」她笑了,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莫名地微微发涩。 她绝不会苦着自己的,投生为女子,已经是世上至苦之差事,她又如何能不为自己再多打算一些? 完颜猛再好,都不会是她的。 还是多攒点身家,继续做她笑拥面首三千的大梦吧! 「……这瞿家虽然豪富,于世人眼中始终是商户之籍,那郡守居然愿意将掌上明珠下嫁于商户人家,此等风骨,实在是令人敬佩呀。」 就在此时,一个看起来书生模样的少年拍案称叹。 咦,瞿家? 风珠衣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文郎君,你还是这么天真憨傻,如果是郡守大人家真正金尊玉贵的宝贝嫡女,又怎么可能下嫁一个区区商户?这场婚事能成,关键就只在一个钱字尔。」另一名同席的青年嗤笑了出声,戏诸道。 「此话怎讲?」少年一愣。 「瞿家再有金山银山,也不能及得上官场势力,郡守大人如有嫡女,若不是设法献进宫当娘娘,就是送给某个位高权重的公侯做妾,借以拢络、巩固自己的官位。」那青年微微一笑,闲闲地剖析分明。「郡守大人膝下仅有一庶女,却有两名嫡子郎君,庶女是嫁不得高门了,卖予巨商瞿家还是奇货可居的。」 风珠衣听着听着,脸上那抹凑趣听热闹的笑容已经消失无踪了,胸口沉甸甸地像塞了块大石头,堵得慌。 是啊,说得好听是什么金玉良缘、天作之合,拆穿了还不都是门当户对、利益 勾结? 而女子,就注定被这个送、那个卖的,一个赛一个凄惨。 每每思及此,她就觉得自己真是有先见之明,自幼立下的大志向果然正确无比! 「小娘子,哎呀!你手怎么流血了?」笛女倒抽了一口凉气,小声惊叫。 风珠玉低头看着自己玉白小巧的掌心,那渐渐渗出的一小滩鲜血,几个小小月牙形的伤口都是被自己指尖抠破的。 「没事儿,」她浑不在意,轻描淡写地低声回道「只是该修修指了,咱们回客栈去吧。」 「诺。」笛女心疼地赶紧掏出手绢儿替她系好。 出来的时候兴致冲冲,回去的时候,主仆两个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只是每当笛女偷偷瞄向自家小娘子的侧脸时,总能在她娇艳小巧的脸上,看见一抹陌生的黯然。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忧难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 遣车迎子还,空往空复返。 省书情凄怆,临时不能饭。 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 汉。秦嘉〈赠妇诗〉 客栈后角房内,幽幽瑟声伴随着一清澈婉转嗓音吟唱。 「……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辗转……」 风珠衣脚下倏顿,不自禁伫立窗边,竟似有些痴了。 「小娘子?」笛女迟疑轻唤。「嗯?」她迅速收束心神,别过头来。「什么事?」 「您手伤得厉害,还是先回房包扎吧。」笛女忧心地提醒。「要督促她们练曲儿有的是时候,可您的伤耽搁不得呀。」 「我知道。」她点点头,神色如常地直直往前走。 「小娘子……」 「又怎么了——」风珠玉猛然回头,说得咬牙切齿,「能不能好心点把话一次说完?」 笛女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的开口,「呃,奴,奴只是想说……前面是车夫阿爷的房,您的房得右转上楼呢!」 「……」半晌后,她尴尬地轻咳了声。「我自然记得,我就是想去问问,那个,大黄和驴子们都喂过了没?」 「原来如此。」笛女恍然大悟。 「走吧。」她率先往前走,却是刻意叫自己不再去听那幽婉歌声里重复吟唱的答赠妇诗—— 「……思君兮感结,梦想兮客晖。君发兮引迈,去我兮日乖。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高吟兮永叹,泪下兮沾衣……」 而在京城定国侯府中—— 眉目精致清俊却病弱消瘦的默青衣沉默地看着席坐自己对面的完颜猛,只觉好友憔悴颓唐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怜? 「心绪不好?」默青衣终于开口,温言问。 完颜猛闷闷地看了过命兄弟一眼,那张俊美郁郁的脸上有一抹欲言又止。「阿默……」 「你说,我听着。」默青衣凝视着他,浅浅一笑。 「你和老雷、阿琅有没认真考虑过成亲这玩意儿?」 默青衣略怔,清眸中隐隐透着一丝复杂之色,随即微笑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娶妻。」 「为何不娶?」完颜猛心头一紧,忍不住激动地打抱不平起来,「你当初也不过只是……」 「你可以娶。」默青衣温和地打断他的话,平静地道「阿猛,你若是当真喜欢,尽可做自己想做的。」 「我是这么做没错啊!」说起这个他更呕了,忿忿然地道「本侯三番四次提亲欲纳她为贵妾,腿都快跑断了,小儿却一次次视我如狼虎,现下更狠,索性逃了……爷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默青衣想笑,可见完颜猛苦恼至极的神情又不忍心,沉吟片刻后,终于提醒道「许以贵妾,恐怕对一个爱惜羽毛骄傲自重的女子而言,并不足够。」 他一呆。「不够?」 「或许你该好好想想,你究竟有多喜欢她?」默青衣轻声道。 完颜猛宛如被当场点中了穴般,愣愣僵在原地,碧眼恍惚幽深了起来,甚至不知好友何时已然静静离去,留下他独自咀嚼这个中滋味。 「……」他闭上眼,彷佛还历历能见那个雨夜中,娇小柔软的小儿强忍着羞涩为他哺药,甚至鼓起勇气褪去了外袍中衣,仅着一袭小小的肚兜,蜷缩入他的怀中。 她说,她是自愿的,不要他负责,就当作他们一报还一报,过后就互不亏欠…… 虽然受寒发着高烧,可他却始终意识清楚,锐利灵敏如狼的目光在黑沉沉的山洞夜色中,依然能够清晰地察觉出她的挣扎、羞怯、勇敢。 傻小儿,明明待他并非无心,又何必苦苦推拒他于千里之外? 待她忐忑不安地紧偎在他胸前,努力强撑着精神,可最后依然扛不住深深的疲惫,倦极睡去后,他睁开了眼,碧眼温柔地注视着怀中小儿,大手将她拥得更紧,低喃——「爷什么都能依你,就是这件不成。」 小儿,不管你愿不愿意,爷都要对你「负责到底」的。 只是他的决心似铁,她的心却更硬,竟趁着他上朝时,便狠心地一走了之。 完颜猛直勾勾地盯着手中之物,这只自长匣子取出的竟是北蛮皇室珍宝凤凰匕。据闻此匕为上古精铁炼铸,长八寸,广五寸,通身碧青,其理似坚冰,触弹有清啸之声,杀人于无影无息。 这本是外祖母随身宝匕,听说早年赠与知音,没想到后来竟辗转到了「绮流年」她的手中。 ——她竟想以此匕相赠,就此和他情义一刀两断,日后永不相涉? 第二十四章 「小儿,这只证明了你和本侯有缘至极,想走,没门儿了!」他指尖轻抚着冰凉却温润的凤凰匕身,纠结苦闷了多日的心刹那开怀,一声长笑,豁然起身。「来人!备马!」 无论她逃得多远,又如何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就算被骂作霸道、土匪,甚至是蛮子又如何?他骨子里北蛮狂野的血液正沸腾奔窜着,叫嚣着要把属于他的女人给捉回来! 外祖说过,北蛮大好男儿看中的下手抢就是了,只要抢回了帐内,日后天长地久地哄着宠着便好,再硬的石头捣久了还怕不暖吗? 罢了罢了,既然小儿骄傲至此,他便是将她娶做正妻又如何? 他的小儿,光是凭着这傲骨铮铮,和他死嗑到底也凛然不畏的心气,就有资格立于他身侧,有本事辖管他的姬妾,做他定国侯府堂堂正正的侯夫人! 思及此,他的笑容越发灿烂如骄阳。 安管家捧着一迭聘礼单子而来,险些被自家主子撞了个当头—— 「主子?」 「来得正好。」他沉寂黯淡多日的俊美脸庞此刻已是眉飞色舞、喜不自胜,瞥见安管家手上的聘礼单子后,碧眼一亮。「这单子,改了。」 安管家手一抖,改了?难不成主子想开了,不再巴巴儿地纠缠着人家小姑娘了? 「对,改为迎娶正妻的聘礼,越重越好。」他咧嘴笑,得意洋洋。「本侯要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爷要成亲了!哈哈哈哈哈!」 安管家下巴险险掉了……成、成亲? 「咳,主子,您是当真的吗?」半晌后,安管家小心翼翼地问,就差没大着胆子去摸他的额头,看看是不是病了? 「怎么不真?」完颜猛碧眼熠熠生光,笑容满面。「爷想明白了,这汉人的规矩,爷十停就有九停半没遵守过,想娶哪个做媳妇儿,又哪里轮得到旁人管了?」 「可您之前自个儿也说过……」安管家心态持平地提醒主子,「贵贱不通婚的。」 「她嫁了本侯,不就贵了吗?」他嗤了一声。 行!您是主子,是贵人,您想怎地便怎地……那干啥前头还要搞得这般兵荒马乱鸡飞狗跳啊? 安管家嘴角微一抽搐,不过既然主子都发话了,他也只有乖乖照做的份儿,只盼主子千万别再改变心意了。 主子呀,您这折腾来折腾去的,最后熬苦生受的不都是您自个儿吗? 瞧您这眸子眼圈儿黑的,气色憔悴的…… 三日后,风霞光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珠池郡和妹妹相聚。 家里做主的男人一到,风珠衣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这几日在城里遛达时,边留心打听出的各处待售大小宅邸园子,一一罗列出来给自家哥哥看。 他们这一趟出门「避祸」,少说也有三五年回不得京城,在东海还是得买个永久的落脚地才成。 况且珠池郡虽然繁华至极,可出了城后近郊的庄园子倒是卖价不高,其中甚至还有几个是温汤园子,她对此可心动得要命,说不定日后她「坐拥三千面首」的梦想之所,就落在这其中一个园子了。 两个兄妹认真地就落脚地商议了半日,又哄慰了因远离家乡哭哭啼啼的奶娘半日,然后亲自出门看待售的几处宅邸,最后择定了珠池郡外城中等人家居所「云越坊」内的一处三进宅邸,宅子不大,胜在有一正屋、双小楼和后头一整排下人房,前有庭院后有花园,让班子讴者们练曲练功也不显狭窄紧迫、施展不开。 而这处宅邸,所耗之资也不过是瞿家所赠那匣明珠的三分之一罢了。 「照这势头,咱们再挣个五年就可以收山享福了,呵呵呵呵。」 「妹妹万不可再出此言。」风霞光这个好哥哥却破天荒地脸色一沉,严肃地轻斥道「「绮流年」乃是祖宗基业,更是阿爹与阿娘的一生心血,哥哥自会好好传承下去,纵不能流传千古,也不能断于我辈手中。」 她一时噤声。 风霞光见状心一软,轻轻摸着妹妹的头,柔下声道「妹妹,日后哥哥定会为你寻个好归宿,「绮流年」不会是你的负担,都有哥哥在呢!」 「哥哥呀,」她喉头紧缩,眼眶发热。「盛名受累,「绮流年」这些年来因着哥哥的努力而风光无限,可你又为「绮流年」吃了多少苦?阿衣也希望哥哥以后能活得轻松惬意些,若遇上个知心的,便好好同她养儿育女幸福一生吧,再大的名声,又怎抵得过踏实安生的好日子?」 「妹妹,你有你的归宿,哥哥有哥哥的心愿。」他对着娇憨妩媚的小妹微笑,轻声地道「哥哥从不觉苦。」 她泪光闪烁,「傻哥哥……」 「傻妹妹,」他眼神温柔,怜爱地抚着她的颊。「那你呢?」 「我?」 「你就真的不喜欢他吗?」 风珠玉小脸轰地煞红了起来,脑际嗡嗡然的,呐呐地道「不知道……哥哥在说什么?」 「一再逃避也不是个法儿,」他温言地道,「若你心里有他,何不同他好好说清楚?也许,他愿意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也许他也舍不得委屈你?」 「哥哥……」她心口揪扯得生疼,既是酸甜也是凄苦。「我是喜欢他,可我没喜欢到愿意为了他奋不顾身,做那扑火的蛾。」 不值得的。 一个男子又能喜欢一个女子多久?尤其是像他那样位高权重的贵族,他的心动可以是一时欢喜,可若她当了真、入了眸,怕就是一生不可自拔的劫,就跟当年名动天下、惊艳八方的青蝶大家……她的阿娘一样。 她管不住旁人的心,只能牢牢管住自己的。 风霞光怔怔地看着她,良久后,不由一声长叹。「好,只要是妹妹想要的,哥哥都依着你。」 她娇婉的眉眼间有一丝脆弱,却嫣然笑了。 就在此时,笛女来报,瞿家有人来了。 「提前入府排演吗?」风霞光修长漂亮的手指接过瞿家大总管亲奉上的邀帖,轻轻瞥了风珠衣一眼,得到妹妹的颔首后,这才微笑应允。「霞光知晓了,明日定当衔命入府,还请大总管向贵家主回禀之。」 「有劳霞光班主和珠衣大家了。」饶是瞿家大总管阅人无数、见多识广,依然被这兄妹二人的丽色艳光震慑了,强抑下脸红心跳地躬身道。 「好,正好。」 须臾后,自气势巍峨的定国侯府朱红大门中,一百骑兵悍马煞气腾腾如箭般直飙而出,领头的自是完颜侯爷那高大伟岸、骁勇无双的玄色身影。 「儿郎们,随本侯喝喜酒去!」 「诺!」骑兵应声如轰雷震响。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要去抢亲呢。 而「绮流年」整整走了一个多月的路程,定国侯府一行人却是风驰电掣如狂风怒龙卷过大地,轻轻松松在十日内就抵达了东海珠池郡。 恰好与「绮流年」搬进瞿家同一日。 完颜猛领天下四分之一兵马,东海驻军虽非于他辖管之下,却是他生死之交兄弟、镇远侯默青衣其一的「地盘」,其麾下驻军是四镇将军之首,亦同领职中郎将的邵兴。 邵兴一收到飞隼传令后,早就迎出城门前,满脸兴奋地代自家主子好好招待、安置了这位定国侯爷。 而这安置的府邸,恰恰好就在瞿家隔壁。 「不错,好小子,很会办事啊!」完颜猛愉快地拍了拍邵兴的肩头。 人高马大的镇东将军邵兴被拍得龇牙咧嘴,又疼又荣幸,心情好不复杂。「当不得侯爷的夸,这都是卑职该做的,我家主子也特别吩咐,让卑职在此间一切听凭您调度。」 第二十五章 「阿默果然够兄弟!」他碧眼眨了眨,兴致勃勃地勾过邵兴的背道「不过本侯的小儿是煮熟的鸭子跑不了了。来来来,这抢亲……咳,是调度的事儿暂且放一旁,咱俩聊聊,听说……你家主子最近也春心动了?快说说。」 「侯爷,」邵兴吞了口口水,一张剽悍的脸微微发苦。「卑职是奴,哪里敢妄自议论主上的闲话?」 况且,您不是来追媳妇儿的吗? 邵兴哪里知道完颜猛这才是典型的死鸭子嘴硬,明明心焦得跟什么似的,面上偏偏要做出一副风流潇洒大爷不忙的模样来。 只是完颜侯爷却不知,就在他还死撑着面子的当儿,他的墙角就快要被撬走了。 风珠衣后来方知,那日在湖畔追着自己叫仙子姊姊,后来又躲在门口偷看了她好几回,每每笑得腼眺害羞的清逸少年,原来正是瞿家家主的么儿,人称玉小郎君的瞿玉郎。 瞿玉郎今年十六岁,却出落得皎皎如月,美姿风仪,听说天生聪慧,三岁能诗,可惜在八岁那年大病一场,待病愈后却永远状若稚子,天真质朴浑然可爱,让瞿家家主和主母既是心疼,又直欲操碎了心。 「真是天妒奇才啊!」她不禁感叹。 笛女也啧啧道「是呀,不过话说回来,玉小郎君生得这么俊,身后又有瞿家巨富宠着,就算他一生浑不知世事,也能富贵安乐到老,唉,真不知哪个小娘子有幸能够嫁入这样的人家呢!」 「也许心性永如稚童,也是另一种难得的福气。」她眼神微带一抹轻郁,吁了口气,「人想得越多,越是自苦。」 「妹妹,」风霞光面色古怪地缓步而入,「外头有人找你。」 完颜猛追来了?! 她心一悸动,小脸没来由绯红滚烫了起来,拼了命才极力压下,声音却有一丝颤抖。「后天便是瞿家大喜之日,我等会儿还要去排练……不管是谁,我都不想见。」 ——风珠衣,你争点气吧! 既已下定决心,就别再做出这等痴缠忸怩之态惹人笑话,当断不断,只会伤人伤己,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明平静。 风霞光看着妹妹黯然挣扎后的强自镇定,心微微一痛,可他什么都不能说破。 「不是……那个人。」 她一震。 「是玉小郎君。」风霞光有些苦恼。 「我同他更是没什么可说的。」她放松了下来,笑容也多了分轻快。「虽然瞿家是主,可男女有别,请哥哥代为告知玉小郎君,他若想看「仙子」,只等后日宴上堂会一观即可。」 风霞光做哥哥的自然也不乐见自家小妹被个臭男人觊觎,虽说玉小郎君心智只有八岁,那也不行。 但是陪着玉小郎君等在门外的还有瞿家家主……这究竟是要闹哪样啊? 「绮流年」看来今年真是流年不利。 「那个,瞿家家主也来了。」对此,风霞光其实也有些愠恼的。 风珠玉顿了一顿,有种久违的无力感直直涌上心头。 于世人眼中,戏子通伎子,他们兄妹俩再如何精于技艺、洁身自好,好似永远也摆脱不了世俗种种歧视之见。 她唯有在完颜猛眼中不曾见过类似的轻蔑、贪婪、占有和鄙夷,他的碧眼始终澄澈干净,有种狂野猛烈却单纯得近乎可爱的欢喜愉悦。 所见的权贵之中,只有完颜猛对他们兄妹抱有几分的尊重。 她真的应该感到受宠若惊、荣幸满足了,只可惜,人对越是在乎的,越受不了一点点的委屈、不好。 「……我果然还是适合没心没肺的养养面首,或是孤独终老啊!」她喃喃自语。 「妹妹说什么呢?」风霞光没听仔细。 「无事。」风珠衣回过神来,吞下感伤,冷静地道「既然主家盛情,如何能拒?」 风霞光看着自家小妹,眼神沉沉黯淡了下来。 都是他不好,怎么也护不住妹妹…… 他从未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位卑势弱起来! 待兄妹俩出了堂室后,就见一中年清俊却眉眼锐利的男子,陪着那俊俏如玉的少年气定神闲地伫立在门口。 两人身后奴仆如云,皆恭敬地垂手随侍,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仙子姊姊!」见到风珠衣,漂亮的少年眼前一亮,满满欢喜的唤道。 她脸蛋瞬间红了起来……不是害羞,是尴尬的。 虽然他算起来还大了她将近一岁,可在这一刻,她却有种占人家小弟弟便宜的感觉。 「咳。」风霞光清了清喉咙,将妹妹挡在了身后,有礼却带一丝强硬地道「瞿老爷,玉小郎君,风某这厢有礼了。」 「霞光班主无须客套,你和珠衣大家都是我瞿府的贵客,不介意的话,就当自己家吧。」瞿老爷笑吟吟的道。 风霞光和风珠衣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越发警戒。 「不敢不敢。」风霞光微笑道,「瞿老爷盛情相邀,乃「绮流年」之幸,后日贵府喜宴之上,风某定当尽心安排得妥妥贴贴,请瞿老爷放心。稍后舍妹还须同其他讴者排演和歌,不克招待主家;瞿老爷和公子若不弃,便请前厅稍坐,霞光献丑烹上一壶茶,借花献佛,请二位赏光。」 「霞光班主,瞿某此番前来,确是有要事与你相商,而我这么儿则是口口声声要找他的仙子姊姊……」瞿老爷笑得像只老狐狸,偏生语气字字状似诚恳。「么儿天性漫烂,心中一片赤诚,还请珠衣大家看在他心心念念,视你若天人的份上,可否应允他亲近一二?」 风霞光脸色沉了下来。 风珠衣胸口恼意倏生,讽刺之词就要冲口而出,却在瞥见那漂亮少年害羞讨好的笑眼痴痴瞅着自己时,不知怎地话便卡在了喉头。 谁能忍心对一个目光纯洁热切殷勤如小犬崽的人发火? 「玉小郎君,一刻钟后我便得前去排练。」她无奈暗叹一声,抬眼平静地道,「您若有话要同我言语,现在就可以说了。」 瞿老爷眼神精光一闪,瞿玉郎已经抢在自家爹爹前羞涩而激动地道「仙子姊姊,你、你喜欢我家的湖对不对?我让他们在湖边摆了茶果,你可以一边吃一边赏湖,你……欢喜吗?」 她又是语塞。 风霞光谨慎地看着面前这一幕,大手攥紧了风珠衣的手。 瞿老爷对小儿子真真是恨铁不成钢,可又掩不住满心的柔软宠溺和疼惜。罢了罢了,只要这孩子高兴,就是天上的月他也得摘了下来供他玩,何况这一小小戏子呢? 若是能教玉郎欢喜,这戏子也算是捞得了功劳一件。 「去吧。」瞿老爷笑了,亲切地催促道。 风珠衣沉吟了一瞬,回握了担忧的哥哥一记,随即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礼。「那阿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走在湖畔,就算身旁相伴的是个温润如玉的漂亮少年,风珠衣心中却是出奇地一片平和,波澜不兴。 昔日,自己只要见了「各家美色」就会忍不住兴致勃勃评点起来,戏论着可以将之纳入自己未来面首人选中,可如今,就算对着风华仅仅稍逊于哥哥的玉小郎君,她竟然连一点脸红或心动的感觉都没有? 她不信邪地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盯着瞿玉郎,盯得人家白玉般皎洁无瑕的俊脸渐渐通红如熟了的果子。 心口还是跳得很正常,连错乱了一霎都没有。 「仙、仙子姊姊,你在看什么?」 「看你好看啊!」她随口一说。 瞿玉郎脸蛋轰地炸红透了,耳朵红得像是就快要凝出血珠子来了。「仙子姊姊……你、你才好看,你最好看……玉郎……玉郎喜欢你……」 风珠玉脸上的笑容猛地僵滞,瞬间好想掮自己—— 教你嘴贱乱说话!教你胡乱调戏小儿郎! 第二十六章 「咳,我的意思是,玉小郎君生得真好,像极我兄长的模样,简直就是我风家的弟弟一般,呵呵呵呵。」她干笑,生生吓出了把冷汗。 瞿玉郎天真的眼里掠过了一抹黯然的失落,「仙子姊姊……不喜欢玉郎吗?仙子姊姊,你不能像玉郎喜欢你那样的喜欢玉郎吗?」 「我——」她目瞪口呆。 他心智真的只有八岁吗?不会是骗人的吧? 「仙子姊姊?」瞿玉郎对她露出了可爱迷人至极的笑容来。 幸亏姊姊长年在妖孽群里走,心脏早就练出来了,不怕。 「……完颜猛那种大妖孽我都扛过来了,何况你这小弟弟?」她暗暗咕哝,浑圆的猫儿眼滴溜溜地一转,笑咪咪道「那个,玉郎呀,姊姊同你还不熟呢!」 瞿玉郎眼圈儿一红,眼里泪光隐隐,好似下一刻就要滚将出来了。 她心一突……要命了,这算不算欺负幼童糟蹋小孩? 就在风珠衣正为自己把人家小弟弟弄哭而心下惴惴的当儿,伏在高高花墙上看着这一切的完颜猛早就气坏了! 他的小儿竟然红杏出墙……不对,是背着他跟男人卿卿我我……她是当爷死透了不成? 「侯爷冷静!」胆战心惊的邵兴死死拉住了暴怒如狂狮,眼看就要扑出去撕碎人的完颜猛,压低声音道「您没见那珠衣大家和瞿家小郎君足足离了两臂之遥,这奸要是一捉错,卑职倒不怕事儿闹大,只怕您在珠衣大家面前丢脸啊!」 「本侯怕丢什么脸?反正小儿也没几次给爷好脸过。」他气息粗重,咬牙切齿,却是无意中泄了自己的底。「这狠心的……看爷今晚好好收拾她!」 邵兴好想笑,又怕一时冲动会害自己被定国侯胖揍一顿,只得努力摆出最严肃认真的表情来。「侯爷英明,与其光天化日人前争执,不如花前月下暗地好好儿说话,女子素来心软,您哄几句不就没事儿了吗?」 「是我不想哄吗?」他越想越暴躁,嗓音里甚至透着一丝委屈的哀怨。「你都不知这小儿倔得跟什么似的,比北蛮的铁锹子还硬气,一言不合就给爷甩脸子看——」 邵兴冷汗涔涔湿透衣,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听下去了,再听下去日后定会被定国侯爷灭口啊啊啊! 「您瞧!」邵兴如蒙大赦地一指,大松了口气。「珠衣大家走了。」 正在幽怨深深的完颜猛回过神来,见状不禁心下大快,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样儿的,爷就说我家小儿是个坚贞守礼的,不管是哪个狗胆包天的狂蜂浪蝶来纠缠都没用!」 邵兴「……」 【第九章】 秋风秋雨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汉。无名古歌 入夜,风珠衣携着一卷待修整的讴词回到了寝房,命笛女挑亮了铜铸枝状油灯,替她煮一壶浓茶来。 「我今晚要改词儿,会晚些歇下,你烹完茶就先回去睡吧。」 「小娘子,奴陪着您吧?」笛女忙道「夜里寒,奴不放心呢。」 「不妨事的。」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瞿府炭盆里烧的都是好炭,屋里暖得很。」 笛女只得乖乖听命退下。 风珠玉展开了那卷锦帛,上头录着后日「绮流年」欲在婚宴上出演的戏码,字字句句尽显喜气庆贺之意,却总觉少了些什么。 就算明知是桩利益结合的姻缘,风珠衣还是希望他们这一对能蒙天之幸,从此珠联璧合,恩爱到老。 她熟练地磨墨,狼毫沾了沾浓黑墨汁,笔尖轻巧地落在锦帛上,行云流水般地补上了一段段祈愿祝贺恩爱缠绵、比翼双飞的讴词。 灯影倏然轻晃了一下,她眼前一花,一个熟悉至极的高大健硕身影已然出现在面前。 「你?!」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霍地站了起来,心脏狂跳、双膝发软。 他,黑了,也瘦了,可还是那般风华璀璨、令人心悸。 完颜猛俊美阴郁的脸庞在灯影下越见深沉,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毫不见笑意的微笑来,碧眼中有一丝疼楚。 「小儿,你到底有没有心肝?」 她心一痛,目光狼狈地低垂下来,哑声道「你早知我没有,又何必浪费辰光在我身上?」 「不准再胡言乱语!」他一个大步上前,霸道地将她抓进怀里,暴躁低吼道「往后做了爷的夫人,再说这等傻话,看爷怎么收拾你!」 她被紧箍得险些喘不过气来,那温暖坚实强壮的胸膛有一刹那令她心生悸动,几乎就要浑忘现实,沉浸在其中…… ——汝姬讽刺的笑眼蓦然闪现眼前! 风珠衣彷若被闪电触及般,用力地推开了他,浑圆猫儿眼里的脆弱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警戒,和一丝难喻的挣扎。 「侯爷,我那日在山洞中便已说过,我们互不相欠了。」 软玉温香才入怀不到几息,立时又空了,胸口空荡荡怅然若失,完颜猛想吼却又舍不得,牙关紧咬得格格作响,最后悻悻然道「爷才不会同意答应这种鬼话!」 风珠玉瞪着他,又急又恼,心下又是一阵无力。「你……到底想怎样?」 「爷不是一早就说了,我要娶你!」 「是纳!」她狠狠一记白眼提醒。 「现在是娶了。」他咧嘴一笑,像是迫不及待要向她邀功。「小儿,你瞧,爷都退让了,许你做我定国侯府堂堂正正的侯府夫人,做我完颜猛的正妻,凌驾于侯府后院所有姬妾之上。小儿,你欢喜不欢喜?」 风珠玉张口结舌地望着他,被他口中的「娶」、「堂堂正正侯府夫人」、「正妻」等等字眼震得脑子轰轰作响,惊喜与恍惚交错,茫然和不解混乱成了一团。 可下一瞬,等终于慢慢消化、明白过来他这番话后,她的脸顿时自涨红转为发白,最后漆黑如锅底了。 ——完颜猛!你脑袋装大粪吗?谁稀罕啊! 「小女真是受宠若惊。」她心中又酸又苦又愤又恨,不由一声冷笑。「一个小小戏子居然有幸能被您大侯爷钦点为正妻,我风家祖坟定是冒青烟了。」 「……你在生气?」他傻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又生我气了?」 「你——」她对上他忐忑又温柔宠溺的碧眼时,满心满胸的愤怒与指控,霎时被骨子里透出的深深挫败感淹没了。 他永远不会明白的。 正如她永远无法对他低头,任凭他用他以为的宠爱与喜欢,左右掌管她的后半生。 「小儿,你怎么了?」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有些害怕她此刻疲惫寂寥无力的模样,好似自己令她失望了,可偏偏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别这样,你同我说说话,便是破口大骂我也行,就是别……一副放弃的样子。」「完颜猛,你到底喜欢我什么?」风珠玉没有吼也没有骂,只是静静地坐回锦席上,双手抱膝,下巴靠在膝头上,幽幽地望着他。「我其实白生了这副好相貌,性子倔得像驴,嘴又坏,脑子又固执,我做不好谁家的妾,也当不起你的侯府夫人,有朝一日,你我都会后悔的。」 「爷喜欢你,就因为你是你。」 她一呆,小脸不争气地悄悄红了。 「而且爷知道,你对我也不是不心动的。」 「谁、谁心动了——」她也不知是气是羞的,结巴起来。 「若不是心动,你又何须想逃?」他的声音温柔,碧眼缱绻柔软地凝视着她。 「如果爷向你承诺,爷绝不后悔,也绝不会让你有后悔的机会呢?」 她哑然无言,心乱如擂鼓。 第二十七章 「小儿,」他试着对她伸出手,嗓音温暖哄诱地问「你到底要什么?你想要什么,爷都能答应你,只要你别再将我远远推拒于外。」 风珠衣仰望着他,脑中混乱如麻,心脏鼓噪地震荡着,被他深邃碧眼中的真挚与抚慰吸引着,挣扎不得,无可自拔。 「我不知道。」半晌后,她低微的声音无力地轻颤了起来,眼神迷茫而不安,犹如一个迷失了归家路的孩子。 「……我害怕,我,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男人手中,我……我不要嫁人,我要养面首,面首不敢对我颐指气使,也绝对不会弃我……」 完颜猛心酥软得厉害,可听着听着,听到最后脸都黑了。 什么?养面首?他娘的什么见鬼的面首?是像瞿家小郎那样的娘娘腔吗? 他想暴吼一声除非老子死—— 可见她脆弱至此,再无平素一贯的慧黠狡猾,完颜猛心口狠狠一撞,所有的愤怒飞到九天云外,心登时软成了一汪春水,再也压抑不住满心的酸楚怜惜心疼。 「傻小儿,爷养你,也永不弃你,我以生命立誓。」他轻声许诺道。 风珠玉愣怔地望着他,整个人懵了,像是不明白他方才说的字字句句,代表了多么郑重的承诺。 「小儿,信我。」他轻轻捧起她的下巴,忘情地俯下头去覆盖住了她美好如花瓣的柔软小嘴。 她僵住了,本能想挣扎脱逃,可却在他越来越温柔灼热的舔吻轻啄索取中,脑子渐渐迷糊了…… ……刚刚,她还想说什么来着? 在那长长的一吻结束后,她娇喘吁吁地倒在他怀里,脑子混混沌沌昏昏沉沉,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小儿,你答应许给爷了,就绝不能再反悔。」 「若是……反悔了又如何?」她犹气息未定,略带傻气地喃喃问。 「爷就把你就地正法,让你三天三夜都下不了榻!」他碧眼顿时狼光大盛,不怀好意地对她坏笑。 风珠玉背脊窜过一阵不知是酥麻还是战栗,当场噤声。 「等、等一下!」见他又要低下头来索吻时,她急急捂住了他的唇,努力找回清明的理智。「先约法三章!」 他一顿,疑惑地瞅着她。「约法三章?」 「是。」她微眯起猫儿眼,「我信你,答应嫁你,可我信不过男人的本性,所以一定得约法三章。」 「爷是一般的男人吗?」他挺了挺胸膛,骄傲地昂起下巴。「像瞿家小郎那种乱七八糟的臭小子,才半分钱都不值得相信,往后你给爷离他远一点——不,是越远越好!」 「你怎么知道?!」她一愣。 「爷什么不知道?」他冷笑,俊美脸庞却是满满醋意。 她眨眨眼睛,不由想笑,这大傻瓜醋坛子呀! 「咳。」完颜猛被她笑得心都软了,可又觉莫名尴尬羞窘,清了清喉咙,粗着嗓音道「总之,你是爷的女人了,哪个不知死活的混蛋胆敢觊觎你,爷撕了他!」 风珠衣觉得自己好像也染上他的傻病了,要不怎么明明他在那儿撂狠话,她心里却不由自主地阵阵欢喜、发甜呢? 「你、你跟个小弟弟有什么好吃飞醋的?」她小脸红若朝霞,嘴角弯弯。「羞也不羞?」 「不管。」他哼了声,浑不知自己傲娇起来越发可爱。「就是不许!」 「好,我就宽宏大量地答应了你非分无理的要求。」她心底偷笑一声,面上正经八百状。「那为求公平论,你也得答应我,往后除了我之外,不准再碰第二个女子,无论是姬妾或外室、通房丫鬟。」 「这是哪门子的公平?」他猛然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提高嗓门嚷道「爷是男人,还是堂堂一国之侯——」 「想坐拥齐人之福也行,那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她笑脸盈盈,说不出的慧黠喜人,眼神却强硬无比。「我风珠衣宁可将来孤独终老,就算没落得好下场,这一生也绝不与人共夫!」 完颜猛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想发火,可对上她坚定中隐含一丝脆弱的眸子时,却再也斥责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唉,完颜猛,你就承认你栽了吧,就算小儿再蛮横无理,你也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啊!大 「下辈子换你先心悦上我,这样你就会明白爷是熬得多苦多委屈了。」他闷闷咕哝。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被他逗笑了,眉眼闪闪,眼神却温柔如涓涓春水。 「只见你霸道嚣张,没见你多苦多委屈呀!」她眼儿笑得弯弯。 「哼!」完颜侯爷继续傲娇地别过头去。 「所以——你这是答应了?」她伸手硬是把他脸扳正过来,强捺兴奋激动,声音微颤地问。 完颜猛着实没想过,自己心悦小儿,想要娶小儿为妻,怎么就跟后院姬妾又扯上干系了? 「小儿,」他深吸了一口气,也正色地看着她。「那些姬妾不过是小玩意儿,哪个王公贵族豪富贵胄府中没有?你只要知道,爷心里只有你一个,日后也唯有你所出的儿女才有资格继承我定国侯府的一切……这就够了。」 风珠玉欢喜得发红的小脸瞬间苍白了,心有些发冷,笑容消失无踪。「你有我,还不够吗?」 他浓黑鹰眉蹙得更紧了,骨子里贵族的骄傲和男性尊贵的本能都无法接受她这么悖伦叛逆,有违礼教的狂狷言论,更何况她若心中有他,又怎能舍得剥夺属于他堂堂男子的权利与福利? 定国侯因畏妻如虎,所以散尽姬妾……这名声说出去好听吗? 他越想脸色越沉,尤其在见她一脸「此事再无商量余地」的傲然执拗神情时,脑中蓦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儿,果然并没有如同我喜欢她那样的喜欢我。 所以她不信我,她要与我约法三章,还冷冰冰地同我谈条件…… 他呼吸一窒,胸口绞拧刺痛了起来,痛得他眼前发黑,浑身发寒。 完颜猛残存的理智告诫自己不能胡思乱想,毁了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可是生平初次的患得患失却令他方寸大乱、清明尽失。 「小儿,爷只喜欢你。」他胸口闷痛苦涩,却犹努力地深深压抑,碧眼炽热而真诚地注视着她。 ……小儿,别逼我,别令我失望,别……让爷像个一相情愿的大傻瓜。 「我知道。」她忽然很想哭,破天荒地慌乱害怕起来……害怕刚刚鼓起勇气迎来的幸福会转眼成空。 他无视胸臆间依然绞得死紧,柔声道,「那你,也心悦我吗?」 她噙泪点了点头,却不明白为何心里那股不祥预感越来越扩大。 完颜猛略松了口气,眉宇间的蹙纹终于舒展了些许,碧眼柔和地凝视着她,几乎是小心翼翼中透着一丝恳求地道「那么,你便信我绝对不会宠妾灭妻,让后院中任何一个女子敢欺到你头上,你,信爷一定会护好你,好吗?」 风珠玉看着他真挚深情的碧眼,却觉得彻骨的冷意自心口剧烈蔓延开来,寸寸冰冻了四肢百骸。 果然,还是奢求。 恍恍惚惚间,她感觉到自己被紧紧地搂在他怀里,感觉到如雨点般灼热的吻不断落在自己额心、脸颊、嘴角,可这一切却遥远得像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方才曾经在她生命中短暂灿烂盛放过的幸福,顷刻间又支离破碎了。 完颜猛以为自己已说服了他的小儿,于是乎满心欢然兴高采烈地回了邵兴的府邸,自她离京后再也没有睡过一整觉的他,一躺下就立时坠入黑甜之乡,呼呼大睡去了。 一府之隔,一墙之别的瞿家后苑内,风珠衣静静伫立在湖畔,痴痴地望着眼前白雾茫茫的千里烟波。 那个漂亮少年仍远远地偷看着她孤寂的身影,眼露担心,却始终不敢再进前一步。 第二十八章 直待隔日一早,瞿家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地迎娶高门新妇去了,丝竹锣鼓声喧闹翻天,坐在府里赏嬉台后头的风珠衣专注地一笔一画描绘着自己的如花容颜,娇艳妩媚风流无双,一颦一笑皆是勾人心魂。 她却觉得自己已然老了。 「妹妹,你准备好了吗?」风霞光清俊修长的身形出现在后台,低声问。她闭了闭眼,随即回头对着自家哥哥一笑。「好了。」 「哥哥已经让奶娘他们把行李行当都收拾好了,」风霞光走近她身边,压低声音道,「待一散戏,咱们马上走!」 「哥哥?」她一震,以为哥哥知道了…… 「瞿老爷想为玉小郎君求娶你为妻,那日哥哥已经拒绝了,可我怕瞿家财大势大,会使出什么手段来逼迫你就范,我不能冒险!」他急促吩咐道「哥哥已经让笛女换上你的衣衫,必要的时候你趁乱先走,瞿府今日婚宴宾客云集,料想他也不敢闹大了行事。」 她心一紧。「哥哥……那你呢?」 「瞿家要的不是我,便是扣住我也没用,况且我「绮流年」霞光班主说来也有几分虚名,翟老爷还不至于当众人前肆无忌惮。」风霞光傲然中有一丝苦涩。「哥哥敌不过权贵,可对上瞿府区区商家,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哥哥,」风珠衣泪水盈眶,死命忍着不落下来。「我不要你有事。」 「不会有事的。」他柔声安抚道「你别怕,哥哥也只是做了最坏打算罢了,说不定是哥哥多心多疑,最后什么事儿都没有呢!」 「如果瞿家真的……」她涩涩地笑了。「其实嫁给玉小郎君也不错,起码清静。」 「妹妹别说傻话,玉小郎君虽然看似——」风霞光急了。「可他毕竟不是正常男儿,如何能给你幸福?又如何能护得住你?」 ——可那个真正能护住我的男儿,怀里同时也护着其它女人,而且还不只一个两个、十个八个。 风珠玉心酸如绞,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声里怎么也掩不住深深的讽刺凄凉。 「妹妹,别怕。」风霞光心疼得不得了。 「哥哥我不怕,也没什么好怕的。」她深吸了一口气,脂粉下的小脸苍白无血色,神情却平静得近乎冷硬。「我们没做错事,又何必要走?我们在东海已置下宅子,无论日后我嫁或不嫁,这里就是我的埋骨之所。」 「妹妹!」风霞光脸色都变了,不安而焦虑地低喊,「别胡闹。」 「我没闹。」她淡淡地道「我已经逃了一次,绝不再逃第二次,我风珠衣这一生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谁都逼不得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风霞光愣愣地看着自家妹妹,一时竟无言以对。 「哥哥别怕,」她对着他嫣然一笑,目光清明而锐利。「没事的。」 外头,丝竹已响,琴瑟齐鼓…… 这一夜,东海瞿府婚宴上犹如百花盛放,天仙降临。 赏嬉台上六名或清艳或素雅的讴者捧着琴翩翩起舞,歌有裂金石之势,舞有仿天魔之态,偏偏妩媚中带盈盈喜气,悠扬中有笑意吟吟。 风珠衣着红艳艳红裳,长长水袖飘逸如云,眉目如画娇笑晏晏,每唱一句贺词,袖底高扬翻飞,五彩的花朵便凭空出现,落英缤纷,虽是盛冬,却犹如春风吹来,满树桃花落,众人皆看痴了。 而居于贵客之首的定国侯完颜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台上那令人心荡神驰的风珠玉,既深感震撼又与有荣焉,可一想到他的女人的娇、美、媚种种姿态也被旁人看见了,又是醋意大盛,恨不得能冲上台去把他的小儿牢牢裹着抢回家,再不给旁的臭男子看见一根寒毛发丝! 「这可是爷允你最后一次上台了,」他满心不是滋味地囔,「往后只准舞给爷看,唱给爷听!」 最后,在所有讴者柔美清亮甜媚的歌声中,垂幕渐渐落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郎君如意,钟鼓乐之…… ……凤凰凤凰兮,翔翔比翼兮,苍天之幸兮,得卿白首兮…… 完颜猛心中深深震动了,俊美脸庞掠起了一抹温柔万千的微笑来。 「小儿,待回京后,爷定给你一个比今日排场更盛大百倍的婚礼!」 【第十章】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汉。刘彻〈秋风辞〉 当晚堂会结束后,瞿老爷欢喜激动至极,当场又赏了个大大的红封,并且在稍晚之时,亲自到后台向风霞光又提起了玉小郎君和风珠衣的亲事。 风霞光依然笑容斯文,却态度坚定地拒绝了。 瞿老爷笑脸有些僵凝,可终归是见惯大场面的商场老狐狸,笑吟吟地说了「好好好,这小儿女的事儿自有缘分天定,咱们便顺其自然,都两不插手吧。」之后便客气离去。 风珠衣神色淡然地看着一脸忧心忡忡的哥哥,险些被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的哥哥逗笑了。 「傻哥哥,就是翟家抢亲也不赶着今天,你就安心吧。」 「你就贫嘴吧。」风霞光咕哝。 她笑着回到寝房,在洗去了一身汗水和疲惫后,穿好衣衫,套上了厚厚裘袍,便命笛女将浴桶里的残水泼了。 「咱们箱笼既然都收拾妥当了,今晚便放心歇下,明儿一早就走。」她吩咐道。 「诺。」 待笛女退下后,她关上了门,一转身果不其然就看到伫立在身后,目光灼热喜悦的完颜猛。 她几乎无法呼吸,心口阵阵绞拧着,却还是极力平静地对他招呼道「坐吧。你来,是有话同我说?」 完颜猛大步上前,铁臂一伸,就将她娇小身躯拥入了怀里,紧紧箍着,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小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以前爷总觉得这酸词酸掉牙了,可今日方知,原来是真。」他轻吻她泛着幽香的发顶,沙哑地笑了。 风珠玉鼻头一酸,允许自己再忘情地偎在他温暖强壮的胸膛前一刻,只要再一刻就好。 静静燃烧的烛火包围着这一份宁馨缱绻美好,只是越美的事物越不长久…… 「完颜猛,我不跟你回京城了。」 他俊美脸庞僵硬了一瞬,随即浑身散发着沉沉的怒气和慌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风珠衣轻轻推开他的怀抱,淡淡然地道「我想清楚了,我们俩还是行不通的。」 「你——你想气死爷不成?」他登时炸毛,都快暴走了。「我们那晚不是还说得好好的,你、你怎么又反口了?你信不信爷立马就在这里要了你?」 她脸蛋霎时羞红了,又气又恼,可瞪大的猫儿眼却也夷然不惧地直视着他,冷声道「我答应嫁你为妻,可你没答应只愿有我一妇,我如何能嫁你?」 「你……」他越发怒火填膺,「不准再胡闹了!」 「是我在胡闹吗?」她强忍着泪水,死命吞下哽咽,嗤笑道「你若心中有我,又怎能还想着去抱别的女人?」 「姬妾只是玩物,你竟拿自己跟那些阿物儿相比?」他真是想剖开她的脑袋瓜子,瞧瞧里头装的都是什么荒谬悖伦的鬼东西。 「姬妾不是玩物,她们也是有思想有喜怒的女人。」她痛楚地嚷道「把一群女子放在后院中争风喝醋相互厮杀,以博得你一人之乐,她们愿意,可我不愿意!」 「说穿了你就是恃宠而骄,仗着爷没命了的喜欢你,所以才敢这样处处逼迫,咬住了一点歪理就不饶人。」完颜猛也气昏头了,乱不择言地冲口大吼。「风珠衣,你有没有良心?爷待你还不够好,不够退让不够依顺吗?换作另一个女子试试,看爷不——」 第二十九章 「不怎么样?」风珠玉昂起下巴,小脸透着冷笑,心中却是无比悲凉。「不打入冷宫,不弃之如敝屣?」 「你——」他被她的话噎得胸口发堵,怒火轰地直冲脑际,却是见鬼的半个字都驳不出。「不可理喻!」 「现在你知道了也还未晚,我风珠衣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谁娶了我就是娶个泼辣的大麻烦回家,稍有不如我意的,我就能闹得你全家鸡犬不宁。」她刻意嘲讽,冷冰冰地道「况且我早说了,我懒待与人姊妹相称,如果不怕我把你府中爱妾全 部弄死的话,你大可以今天就找媒人上我风家提亲了。」 「你……小儿,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瞪着她,碧眼渐渐红了。 她心痛如绞,每一次呼息都是翻天覆地的剧痛,可面上依然笑意微微,彷若对眼前这一切都浑不在意。 ……完颜猛,对不起,可长痛不如短痛,我宁可你今日恼我怨我,也不愿你日后恨我恶我。 我,受不了以后与你夫妻离心,恩断义绝……就跟我阿爹和阿娘一样。 「完颜侯爷,你曾说你心悦我,正因为我就是我,可是你从没真正了解过我。」她平静得近乎平淡地道。 「所以从头至尾……都是本侯一相情愿?」他的嗓音破天荒地颜抖了,俊脸惨白,碧眼赤红。 她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凝视着他,彷佛要在这最后一刻,永远把他烙印在脑海中。 因为日后,没有日后了…… 「我喜欢侯爷,可这却不足以令我放弃原则。」她终究还是不忍心伤他太重,「我,绝不与人共夫,不管多爱都一样。」 「爷明白了。」他的声音冷了,眼神也冷了。「风珠衣,你,真的没有心肝。」 完颜猛毕竟身上流着北蛮皇族血脉,又是盛汉王朝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定国侯,自倾慕风珠衣以来,已经一头热地做了太多太多他平生不会做的事,可这一刻,他苛刻地审视着面前这个娇小妩媚的女人,其实,她也不过就是个女人。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那么,他还在这边自折颜面地苦苦相求什么? 这女人自私无情冷血到了极点,她只想霸占他,也许还想把他定国侯府统统掌握到手中,从此成为她的一言堂,谁都违逆不得,包括他这个定国侯爷在内。 像这样的女人…… 「风珠衣,你让爷恶心。」他苍白着脸庞,心冷成了寒冰,厌恶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一字一句迸齿而出。 她脸色霎时惨白成一片,身子摇摇欲坠,却依然死死强撑着,紧握的指尖深陷入「掌心。「那您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好,你狠!」 她闭上了眼,待再睁开时,果然眼前已然空空荡荡了。 完颜猛一回邵府便喝令定国府铁骑立时随他回京! 一路上,他发疯般地驱马赶路,日夜兼程,星夜奔驰,几乎跑死了乌钩,铁骑们累得七荤八素,却没有人敢相问一字。 主子……不是要迎娶珠衣大家回府吗? 所以这景况就是闹翻了? 待终于赶回京师后,他一进侯府就摔落马下,人事不知。 定国侯府顿时炸了锅了,急请太医前来诊治,就连皇帝都给惊动了,可等完颜猛呕出了一口凝郁在胸中的心头血后,人总算是苏醒了过来。 只是醒来后的完颜猛,却又一头栽进了府中的酒窖里,日日大醉…… 而风珠衣则是随着哥哥回到了东海的宅邸后,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三天三夜。 直到心急如焚的风霞光再也忍不住就要破房门而入的时候,门终于咿呀地打开了。 清瘦憔悴得彷佛只剩一把骨头的风珠玉,神色平静地看着自家哥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哥哥,我要招赘婿。」 风霞光温柔的眸子差点滚出来。 风珠衣想明白了,以她的身分想大张旗鼓广纳面首是笑话一场,不过她的终身自己做主,招个入门赘婿还是行得通的。 最爱的既然不可得,那么就找一个由她养活,吃风家饭,住风家宅,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部都在风家眼皮子底下看着,奉她风珠衣为主的男人,至少,他只能有她。 「这算不算越来越堕落了?」 这日大雪纷飞,她拥着狐裘坐在亭子里赏雪,身畔是燃烧着沉香的瑞脑销金炉,面前烹着的是滚沸着香气的美酒,她纤纤素手持着酒樽,已是暍得醺然半醉,似醒非醒,似哭似笑…… 「是呀,我风珠衣就是这么一个没心没肺,只图自己欢喜享受的,不祸及旁人,也不叫人带累……像这样,就好。」她又仰头饮尽一樽,长长吁了一口酒气,星眸半醉地咯咯笑了起来。 笛女在一旁满脸担忧心疼地看着她,却不知从哪儿劝起。 倒是大少爷好似想开了,这些时日都忙着四处张罗着帮小娘子招赘婿,甚至还差人大街小巷地贴告示去。 整个东海珠池郡霎时群情沸腾了,被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连行商贩夫走卒、各方贵子郎君无不争相告之,风声像长了翅膀,飞快地往外散播宣扬…… 这天早上,愁眉苦脸的瞿老爷带着自家玉小郎君,敲开了风家的大门。 「可怜天下父母心,若非我儿对珠衣大家心心念念,我瞿家着实也不想出个入赘他姓的儿郎啊!唉……」 「玉郎喜欢仙子姊姊,以后一定会待仙子姊姊好的,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给仙子姊姊。」瞿玉郎满脸希冀祈求地望着风霞光。 「……」接待的风霞光顿时傻了眼。 在屏风后的风珠衣沉默了很久…… 也许,这温驯如羊的少年才是她的归宿,而那翱翔九天、耀眼飞扬的鹰,始终注定只能遥遥远眺,一生俩俩相忘。 成日醉醺醺的完颜猛几乎把自己灌死在酒瓮里,直到有一天午后,清俊映丽、高佻瘦削的镇远侯默青衣走进了那酒味足以熏死人的堂室中,递给他一只撒金大红花帖。 「干啥?」完颜猛打了个大大的酒嗝,俊美脸庞酒意通红,瘠哑地笑了起来。 「阿默你、你要成亲啦?好!大大的好!兄弟这杯喜酒……嗝!我是一定要喝的……来来来,我先干一杯!」 「这是邵兴收到的喜帖。」默青衣缓缓坐了下来,优雅地取过酒瓮绕鼻轻轻一闻,而后浅浅一笑,把酒瓮放了回去。「我饮不得酒,就不陪你了。若你真的很想喝喜酒,半个月后瞿家玉郎君入赘风家,那亲事料想应当办得极盛大,绝对少不了好酒。」 他脑子昏昏沉沉,几乎都被酒泡傻了。「瞿……瞿家干老子什么事?谁爱娶就娶,哪个要入赘便入赘,爷才不管……嗝,那没心肝的小儿都不要爷了,爷什么也不管了……没良心,没心肝……爷真真瞎了狗眼……」 「阿猛,你的眼力确实不大好。」默青衣默默起身,弹了弹雪袍上的一丝灰尘,垂眸看着他,温言道「为了一筐杏,扔了一件宝,还是你的心头至宝,这笔帐也确实只有你会算得这般一塌胡涂。」 完颜猛眨了眨眼,极力摇晃发木发沉的脑袋,强睁开醉眼呆呆地望着他。「你胡说,我明明心中只有小儿……自从见了她,爷就再没往后院去过,我……嗝!都守身如玉了,她还不知足……没心肝的……」 看着一贯霸气凛凛的完颜猛此刻却委屈得像个孩子,明明红了眼眶,还强撑着一副傲娇样,默青衣忽然有抚额失笑的冲动。 傻阿猛…… 「随你吧,喜帖我已经送到。」默青衣低叹,轻声道「反正左不过是一女子罢了,日后她既有夫婿,你也可以死心了,还是昔日那个流连花丛、游戏人间的阿猛看起来顺眼些,你就继续保持吧。」 第三十章 ……夫婿?谁有夫婿?谁? 完颜猛脑子忽然嗡地一声,像是被隆隆撞醒了,唬地跳了起来,瞪着碧眼恶狠狠地道「阿默,你说谁?」 「风珠衣半个月后以良辰吉日「迎娶」翟家玉郎为赘婿。」默青衣好脾气地一字一字说仔细。 若说方才撞在脑门上的是一只重槌,默青衣接着的这句话就不啻是一记青天霹雳,轰然地劈中了完颜猛—— 「小儿……我的小儿……」他瞬间惊得魂飞魄散,俊脸惨白,哪里还有一丝酒意? 「她不是你的,她是她自己的。」默青衣还是笑得很温和,却是火上浇油地道,「不对,半月之后,玉小郎君也是她的,就你不是。」 ——有这样捅兄弟刀的吗? 可是完颜猛哪里还有精神找默青衣打架出气,高大身躯摇摇欲坠,面色惨然如土,「她、她竟宁可招赘婿也不肯嫁我为妻,她好狠的心……」 「你既接受不了她,又何须心痛她花落谁家?」 「我不是——我不是不能——」他大吼出声,声音嘶哑如受伤困兽。「我只是、我——」 「你只是想着你是高高在上的侯爷,你心底始终没有把她放在和你平起平坐的位置上。」默青衣又叹了一口气。「阿猛,你心悦她,既许她以妻,就该同心同命,喜她所喜,痛她所痛,你不想她做的,又何须自做来伤她的心?」 「阿默你……」完颜猛怔怔地看着好友,终于发现这好友竟然比昔日更加憔悴清瘦,心头一紧。「你是不是也……」 默青衣不语,片刻后低声道「别一时意气,做出让自己后悔莫及的决定。」 完颜猛想着自己这些天来灌得再烂醉,脑中心底都是那个令他又爱又恨,又气得牙痒痒却又怎么也割舍不下的小儿,就知道自己真的栽得彻彻底底了,而且再痛再怒,还是爱得要死…… 「我就要小儿,」他终于无可自拔地承认了,「这世上也就只有一个小儿,能气得我七窍生烟,让老子心尖子屡屡像是在热鼎里熬煎,可心里却又说不出的欢喜,只要有她在,让我干什么都行。」 「……」默青衣开始觉得好友这种求虐情深的套路太欠揍了。 「阿默,谢了。」完颜猛说着说着,碧眼再度精光璀璨闪闪,眉飞色舞了起来。「我得走了,改天请你喝喜酒啊,说不定连满月酒都能一并请了,哈哈哈哈!」 默青衣看着傻冒儿似大喊大笑跑出去的好友,彻底无言了。 ……真不该提醒他的。 而被好兄弟一语惊醒梦中人的完颜猛连沾满酒渍臭气熏天的衣衫都没顾得换,一跳上乌钩就疯狂策马往东海方向狂驰去…… 安管家被吓出一身老汗,急忙唤了府中高手暗卫跟上,然后自己一折三转地绕到后头的小佛堂上香拜神去了。 「无量寿佛,求求三清老祖这次让我家主子遂了心愿吧,定国侯府上下人等可再禁不起主子这样折腾了,心脏受不住啊!」 东海珠池郡风宅 风珠衣对着面前宽大的绣屏出神。 她想起玉小郎君漂亮无邪脸上的欢喜之色,心底滋味却复杂万千,也不知是感动是感慨还是惆怅。 绣屏上绣了三分之二的鸳鸯始终未能再下针,她心烦意乱地起身,默默地步出寝房,坐在回廊下,看着外头大雪纷飞。 再不久就要过大年了,可在此之前,她会解决掉她的终身大事,彻底把最后一丝念想捻熄如灰。 有了赘婿之后,她日后继续和哥哥撑着「绮流年」也无人敢说一个不字,有了赘婿,她就再也不会去贪恋那不该属于自己的,她会专心扛起「绮流年」的招牌,也能让哥哥有朝一日可以放心成家立业,过上他始终求而不得的平凡幸福生活。 「我的选择是对的。」她喃喃自语,彷佛想说服自己。 不伤心,不回头,不后悔……「如果不是选我,你选哪个都是错的。」 一个低沉有力却微微颤抖的温柔嗓音,忽然在她面前响起,她不敢置信地飞快抬眼,而后整个世界彷佛无声地凝结在了眼前的这一刻、这一幕—— 风珠衣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狼狈……肮脏……胡须杂乱……疲惫不堪却又笑得好不灿烂傻气的完颜猛…… 他、他被打劫了?还是摔过兽坑不成?为什么头上还有野草? 她愕然得说不出话来,却无法抑制自己渐渐湿润潮红了的眼眶,晶莹的泪珠滚落坠下…… 「小儿,翟家小郎不好,你招我比较好,我有爵位,我高大威猛,还有很多银子,而且以后你叫我打谁我就打谁,谁都不能再欺负你们一根寒毛。」完颜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眼皮连眨也不敢眨一下,像是害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却浑不知自己紧张到语无伦次。 「完颜侯爷——」她命令自己不要看他,只要不去看他,她就不会软弱、不会犯傻,不会失心疯地误以为他们之间遥远如天险的距离……不存在。 「小儿,我要入赘风家。」他一句话又害她懵了。 「你……你疯了!」她一颗心狂跳,也说不出是羞恼还是愤怒,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我都想明白了,以前都是我不好,一口一个爷的讨人厌,」他渐渐记起自己这一路上搜肚竭肠、绞尽脑汁的告白,巴巴儿地道「如你愿意嫁我为妻,以后定国侯府除了你之外,保证连只母蚊子都没有,我会随时为你守住贞操,除了你以外,谁都不准碰爷……不是,是不准碰我。」 她怔怔地望着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不然就是他发癫了。 「如果,如果你还是不放心的话,那我今天就入赘,马上入赘!」他看着小儿沉默不语——其实她是惊呆了——心下越来越惊慌糟乱,急得脸都白了,大喊道「小儿,你信我,再信我一次就好,求你!」 「你……为什么?」良久后,她终于开口了,嗓音低微而疑惑、颤抖。 他痴痴地盯着她,碧眼慢慢湿了。「你拿走了我的心,我既讨不回来,自然就一定要留在你身边了。」 ——这是她这一生听过最美的情词,最动人的讴歌。 风珠衣哭了,而这次,是喜极而泣…… 然后下一刻,被无比小心翼翼、怜惜珍爱地拥入了这个熟悉温暖强壮却又带着一丝青草和马臭味的怀抱。 「……完颜猛,你好臭。」呜呜呜呜。 「……没关系,娘子你最香就行了。」 最后的最后—— 完颜侯爷终于如愿抱得美人归,并且在同一日,赠以重金锦帛,命后院姬妾各自归家招赘如意良家子……咳! 总之,从此往后,定国侯爷有美小儿,一生足矣。 只是自觉一路运筹帷幄,制胜千里的完颜猛,直到在自己盛大热闹的喜宴上,听邵兴那小子醉酒后不小心说出来,他才知道,默青衣拿来的那封「风瞿合婚」花帖,根本就是邵兴他主子叫他自己写的! 他家小儿和大舅子虽然放出了招赘的风声,可明明就没有答应瞿家小郎入赘的要求,那他干啥还丢脸丢到家的先跑到瞿府去恐吓威胁放话欺负「八岁小郎」啊啊啊…… 不过这件事,打死都不能给他家小儿知道。 因为,现在定国侯府已经不由他这个侯爷当家做主了…… 咳,甚好甚好。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侯门忠犬传之一《侯爷今宵多贞重》; 2、侯门忠犬传之二《侯爷长命又百睡》; 3、侯门忠犬传之三《侯爷吟诗来作对》; 4、侯门忠犬传之四《侯爷貌美爱如花 上》; 5、侯门忠犬传之四《侯爷貌美爱如花 下》。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